他獨自醒來,轎子已經停了。


    伊利裏歐攤開身子睡覺的地方,隻剩一堆被壓扁的墊子。侏儒覺得喉嚨幹燥。他夢見……夢見什麽?不記得了。


    轎外有群人正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提利昂擺腿跨過簾布,跳到地上,發現伊利裏歐總督在跟兩位騎馬的人交涉。那兩個人都穿舊皮衫,披深棕色羊毛鬥篷。他們的長劍收在鞘裏,胖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受到脅迫的樣子。


    “我要撒尿。”侏儒宣布。他蹣跚著走下大道,解開馬褲,就著一叢荊棘解決內急,尿了很長時間才盡興。


    “至少他撒尿的本事不賴。”一個騎馬的人說。


    提利昂把那話兒抖幹淨,一路走迴來。“撒尿是我最不出彩的特長,見過我拉屎你就不會這樣說了。”他轉向伊利裏歐總督,“這兩位可是你的熟人,總督閣下?瞧他們一身土匪裝扮,我真想操起斧頭來保護您咧!”


    “操斧頭?”兩個騎手中塊頭較大的大聲重複道,他是個有蓬亂胡子和蓬鬆橙發的壯漢,“聽見沒,哈爾頓?這矮冬瓜敢向咱們挑戰!”


    壯漢的同伴年長些,修麵整潔,有一張苦行僧式的、棱角分明的臉孔。他把頭發攏起來,用繩子綁在腦後。“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會虛張聲勢,吹噓自己的勇氣,”他聲稱,“我懷疑他連隻鴨子都打不過。”


    提利昂聳聳肩。“先把鴨子拿來。”


    “你眼前不就是一隻?”騎手瞥了眼同伴。


    壯漢霍地抽出長柄劍。“達克[1]在此!你這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尿壺。”


    諸神在上,原來如此。“我以為指的是小鴨子。”


    壯漢笑聲如雷。“聽見沒,哈爾頓?他隻敢對付小鴨子!”


    “安靜的鴨子更好,”那個叫哈爾頓的人用冰冷的灰色眼眸審視了提利昂一番,然後轉迴去對伊利裏歐說,“箱子呢?”


    “騾隊馱著呢。”


    “騾子太慢了。我們帶了馱馬來,得趕緊換上去。達克,這差事交給你。”


    “為什麽當差的總是達克?”壯漢迴劍入鞘,“你都幹了啥,哈爾頓?我跟你,誰才是騎士啊?”說歸說,他還是拍馬朝騾隊跑去。


    “孩子近況如何?”箱子被換到馬上時,伊利裏歐問。提利昂數到箱子一共六隻,橡木製,用鐵扣鎖上。達克很輕鬆地就把它們舉起來,扛在一邊肩膀上。


    “已經長得跟格裏芬一般高了,三天前他剛把達克打翻進馬槽裏。”


    “我才沒被打翻!我隻是表演下逗他玩而已。”


    “那我該祝賀你的演技囉,”哈爾頓道,“連我都被唬過了。”


    “有隻箱子裏裝了給孩子的禮物。是薑糖,他最喜歡吃。”伊利裏歐的語調聽起來怪異地傷感,“我本以為可以隨你們去葛·多荷,在你們順流而下之前舉辦一場盛大的送別宴會……”


    “大人,我們沒時間舉辦宴會,”哈爾頓打斷,“格裏芬的意思是等我們趕迴去就立刻動身。從下遊傳來的沒一條好消息。多斯拉克人在匕首湖北出現,那是老莫索卡奧的先頭部隊,而哲科卡奧就跟在後頭。兩個卡拉薩同時穿過了科霍爾森林。”


    胖子對此嗤之以鼻。“哲科每隔三四年就會來找科霍爾人的麻煩,科霍爾人會客客氣氣地送出一大筆金子,好讓他迴家。至於莫索嘛,他的卡拉薩就跟他一樣老邁,而且人數一年比一年少。真正有實力的——”


    “——是波諾卡奧,”哈爾頓替他說完,“如果傳聞屬實,莫索和哲科正是被波諾驅趕而來。我們最後收到的報告聲稱波諾的部眾接近了賽荷魯江的源頭,浩浩蕩蕩足有三萬人。格裏芬決不願冒沿洛恩河南下時撞上渡河的波諾的風險。”哈爾頓瞥瞥提利昂,“這侏儒騎馬的功夫比得上撒尿嗎?”


    “那當然了,”提利昂搶在奶酪販子前頭迴答,“不過你最好給這侏儒準備一副特殊的鞍子和一匹好脾氣的馬。還有,這侏儒自己長著嘴巴。”


    “確實長了張臭嘴。我叫哈爾頓,是小團隊裏的醫師,人送外號‘賽學士’。我的同伴是達克爵士。”


    “是羅利爵士!”壯漢叫道,“羅利·達克菲。任何騎士都能冊封騎士,所以格裏芬冊封了我。你叫什麽,矮冬瓜?”


    伊裏利歐連忙接口:“他叫耶羅。”


    耶羅?聽起來像給猴子起的名。更糟的是,這是個潘托斯名字,而白癡也看得出提利昂並非潘托斯人。“在潘托斯我是耶羅,”他趕緊補充,以防露餡,“但我媽管我叫胡戈·希山。”


    “你到底是個小國王還是個小雜種呢?”哈爾頓追問。


    提利昂知道自己在這位“賽學士”麵前得小心謹慎。“全天下的侏儒,在他們父親眼裏都跟私生子沒兩樣。”


    “說得好。那麽胡戈·希山先生,再迴答我一個問題:請問鏡盾薩文是如何殺死惡龍烏拉克斯的?”


    “他把盾牌舉在麵前,使得烏拉克斯隻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直到薩文的長矛戳進它眼裏。”


    哈爾頓不為所動。“這故事連達克都知道。你能告訴我在血龍狂舞時期,哪個騎士企圖用同樣的把戲來對付瓦格哈爾?”


    提利昂咧嘴一笑,“拜倫·史文爵士。結果他被活活烤死……不過那條龍是敘拉克斯,並非瓦格哈爾。”


    “恐怕你錯了。慕昆學士所著的《血龍狂舞真史》中記載——”


    “——此書中確實記載為瓦格哈爾,但那是慕昆國師的筆誤。拜倫爵士的侍從親眼目睹了主人喪命,此後寫信描述給爵士的女兒聽。在信中,他寫明龍是敘拉克斯,是雷妮拉騎乘的母龍,這比慕昆的版本要可信得多。試想,史文身為邊疆地的騎士,而統領邊疆地的風息堡支持伊耿。瓦格哈爾當時由伊耿之弟伊蒙德王子騎乘,史文又怎麽可能去殺它呢?”


    哈爾頓噘起嘴:“別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好,否則你就自己滾迴潘托斯去吧。正常人還是侏儒,‘含羞少女號’都不會多等。”


    “含羞的少女是我除了放蕩妞之外最喜歡的貨色。告訴我,你知道妓女都上哪兒去了嗎?”


    “我像是會召妓的人嗎?”


    達克大聲嘲笑:“他不敢!萊摩兒知道了會要他祈禱個夠!哦,那孩子會跟他同去,然後格裏芬會把他命根子切下來塞進他喉嚨裏!”


    “沒關係嘛,”提利昂道,“反正學士不需要命根子。”


    “但哈爾頓隻是‘賽學士’。”


    “你似乎很欣賞這個侏儒,達克,”哈爾頓說,“既然如此,你帶他走吧。”說完他拍馬揚長而去。


    達克又花了點工夫才把伊利裏歐的箱子綁定在三匹馱馬上。哈爾頓已不見蹤影,但達克似乎並不擔心。他翻身上馬,一把抓住提利昂的領子,將其拎到身前。“抱緊鞍橋就萬事大吉。我這坐騎步子很穩,而巨龍大道就跟處女的屁股一樣光滑。”羅利爵士用右手控製韁繩,左手抓緊馬皮帶,踢馬快速前進。


    “一路順風,”伊利裏歐在他們身後叫喚,“告訴那孩子,我很遺憾不能參加他的婚禮,但我會在維斯特洛與你們會合的。以我最親愛的西拉的手的名義,我發誓。”


    提利昂·蘭尼斯特迴頭看了伊利裏歐·摩帕提斯最後一眼,總督大人一身錦袍站在轎邊,耷拉著肥厚的肩膀。塵土飛揚,奶酪販子的身影竟顯得逐漸渺小起來。


    騎過四分之一裏後,達克追上了賽學士哈爾頓,隨後他們並排前行。提利昂緊抓住高高的鞍橋,兩條短腿被極不舒服地分開,他心知肚明等待自己的將是無窮盡的水皰、瘀傷和抽筋的折磨。


    “你覺得匕首湖的水盜會怎麽料理小矮人?”哈爾頓邊騎邊說。


    “燉矮冬瓜湯?”達克提出。


    “不洗澡的烏霍最麻煩,”哈爾頓披露,“光那身味道就臭死人。”


    提利昂聽了聳聳肩。“幸好我沒鼻子。”


    哈爾頓朝他淺笑道:“要是撞上‘巫婆之齒號’的柯拉大姐,你身上的其他部位也會不保哦。她外號殘酷的柯拉,帶著一船美貌絕倫的年輕處女,會把抓住的男人統統閹掉。”


    “真可怕,我想尿褲子了。”


    “你敢!”達克沉著臉警告。


    “悉聽尊令,我就先憋著。等碰到這位柯拉大姐,我打算找件裙子穿上,告訴她我乃君臨城內的頭牌胡子美女——瑟曦是也。”


    這話把達克逗樂了,哈爾頓說:“好個下流小醜,耶羅,我聽說裹屍布大王願意滿足任何能博他一笑的人一個願望。或許這位灰王陛下會把你收去裝點他的石宮哦。”


    達克不安地看著同伴。“這玩笑開不得。我們就快到洛恩河了,他會聽見的。”


    “為了鴨子的忠告,”哈爾頓道,“我向你道歉,耶羅。你不至於嚇得麵無人色吧,我隻是說說而已。悲傷領親王的灰吻是不會輕易送出的。”


    灰吻。單單這個詞就足以讓他渾身寒毛直豎。對提利昂·蘭尼斯特而言,死並不可怕,但灰鱗病是另一碼事。裹屍布大王不過是又一個故事,他告訴自己,不比傳說中在凱岩城出沒的機靈的蘭恩的鬼魂更真實。即便如此,他仍舊閉上了嘴巴。


    達克並沒留意侏儒突來的沉默,而是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說他爹是苦橋的武器師傅,他是伴著鋼鐵敲打聲長大的,也打小練劍習武。他的塊頭和技巧很快吸引了老卡斯威男爵的注意,男爵提拔他加入守衛隊,但他有更遠大的誌向。他眼看著卡斯威軟弱的兒子成為侍酒、侍從,最後當上騎士。“不過是個弱不禁風、臉細身子瘦的小雜毛,就因為他老爹生了四個女兒卻隻有他這麽個兒子,便成了老虎屁股摸不得,容不得半點頂撞。說實話,其他侍從在場子裏連一根汗毛都不敢碰他。”


    “你不是那樣的孬種,對吧?”故事的結局提利昂已猜出個七七八八。


    “我十六歲命名日時,我爹做了一把長劍送我。”達克道,“洛倫特對這把劍愛不釋手,便搶了去,我那該死的老爸連一個字都不敢吭。於是我親自找上門,洛倫特當麵告訴我:我的手生來就不配提劍,隻配拿錘子。我氣不過,迴家拿了錘子過來打他。我打斷了他兩條胳膊和半數肋骨,然後連夜逃出河灣地,渡過狹海,加入了黃金團。起初我作為學徒幹了幾年鐵匠活,後來哈利·斯崔克蘭爵士收我當了他的侍從。再後來格裏芬從上遊傳話下來,說他需要可靠的人來訓練他兒子,哈利便派了我去。”


    “格裏芬冊封你為騎士。”


    “那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賽學士哈爾頓淺笑道:“你何不跟你的小朋友解釋清楚[2],你是怎麽得到這姓氏的?”


    “騎士的意義不止是一個姓氏!”壯漢堅稱,“好吧,他冊封我的地方在一片空地,我抬頭看見了一堆鴨子,所以……不準笑,我說了不準笑!”


    日落時,他們離開大道,在一個古石井旁荒草蔓生的院子裏歇息。提利昂跳來跳去,以舒緩酥麻的腿筋,達克與哈爾頓則去喂馬喝水。頑強的棕色雜草和小樹不僅從鵝卵石間的縫隙裏擠出來,還覆蓋了周圍的石牆——那原本該是一座大宅。照料好馬之後,騎手們共享了一頓包括鹹豬肉和冷白豆的簡陋晚餐,並用麥酒送下肚。提利昂發現經曆了與伊利裏歐的暴飲暴食,簡單的晚飯倒是種可喜的轉變。“你們拿的這些箱子,”他邊吃邊評論,“我起初以為裝的是收買黃金團的金子,直到我看見羅利爵士把箱子扛在肩上。若箱內裝的是錢,不可能如此輕鬆。”


    “不過是套盔甲。”達克聳聳肩。


    “還有衣服,”哈爾頓插話,“為各種盛大場合準備的宮廷服裝,包括上好的羊毛衣、天鵝絨服飾、絲披風等等。去見女王陛下可不能丟分……也不能空手去。總督閣下貼心地為我們準備了合適的禮品。”


    月亮出來後,他們又迴到馬背上,在群星指引下緩步東行。古老的瓦雷利亞大道在前方閃爍,猶如森林與山穀間一條長長的白銀緞帶。此情此景,竟令提利昂·蘭尼斯特感到了幾許平和。“長腿洛馬斯所言非虛,這條大道的確是個奇跡。”


    “長腿洛馬斯?”達克疑惑地問。


    “一位死了很久的作家,”哈爾頓解釋,“他畢生周遊世界,寫下兩本書《奇跡》和《人造奇跡》,書中詳敘了他的遊曆。”


    “我小時候,我的一位叔叔把這兩本書送給了我,”提利昂道,“我愛不釋手,一直把它們讀爛。”


    “‘天神實現了七大奇跡,人類卻營造了九個。’”賽學士引用書中名言,“人類真是不夠虔誠,居然比神還要多造兩個。瓦雷利亞的石頭路就在‘長腿’列出的九大奇跡之列,我記得是第五大奇跡。”


    “是第四大奇跡。”提利昂糾正,他童年時代把這十六個奇跡背得可謂滾瓜爛熟。每逢宴會,吉利安叔叔就要他在桌邊背誦。我不是特喜歡表演嗎?站在端盤子的仆人中間,每個人都盯著我看,我可以向大家證明自己是個多麽聰明的小惡魔!後來的許多年裏,他一直幻想能踏上“長腿”的征途,周遊列國,見證奇跡。


    不過在他十六歲命名日到來的十天前,泰溫公爵粉碎了侏儒兒子的幻想。那天,提利昂說他要學叔叔們十六歲時的樣,去造訪九大自由貿易城邦。“我的兄弟們不會讓蘭尼斯特家族蒙羞,”父親迴應,“也不會娶個妓女。”提利昂提醒對方,自己再過十天就成年了,按習俗將可以自由行動。泰溫公爵答道:“沒有人是自由的。孩童和傻瓜才向往自由。想走可以,你可以穿上雜色衣、倒立著行走來取悅香料爵爺和奶酪販子們。不過路費你自己掏,而且永遠不要想迴來。”眼見男孩的倔強態度被打消,父親又補充道:“既然你閑不住,就去做點有用的事。”於是提利昂的成年禮是清掃凱岩城內所有陰溝水槽。也許他是想我掉進去淹死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泰溫大概很失望,因為排水溝從沒像提利昂負責清掃時那麽通暢過。


    給我一杯美酒,衝去泰溫大人的滋味,一袋美酒就更好了。


    他們整夜騎行趕路,提利昂斷斷續續地犯困,就著鞍橋打盹兒,又毫無征兆地驚醒。他不時往旁邊滑,但羅利爵士總能及時出手,把他撈迴來。到了早晨,侏儒的腳已酸痛不堪,屁股更如著了火一樣。


    他們又騎了一天,才趕到葛·多荷的舊址,這座古城坐落在河邊。“這就是傳奇的洛恩河啊?”提利昂在小山上凝視著和緩的綠色河流說。


    “這隻是小洛恩河而已。”達克糾正。


    “河如其名。”其實這河倒不算太小,但三叉戟河三條支流中最小的也有它的兩倍寬,而每一條的流速都比它快。至於河邊的城市,更是毫不起眼。從史書中提利昂已知葛·多荷本非大城,隻是美麗出眾,翠綠與繁花映襯,運河和噴泉縱橫。直到被戰火吞噬,直到魔龍降臨。一千年後的今天,運河中隻剩蘆葦和淤泥,噴泉池裏的一攤攤死水則成了蚊蠅滋生的溫床。寺廟與宮殿的殘垣碎石散亂一地,唯有盤根錯節的老柳樹在河邊荒地上愈發茂盛了。


    廢墟中依舊有人居住,當地人在野草叢中辟了些小菜園。聽到從古瓦雷利亞大道上傳來的鐵蹄聲,他們大多趕緊逃迴了平時居住的山洞,隻有少數幾個膽大的站在日頭下,用呆滯、漠然的目光瞅著過路客。一個渾身赤裸、膝蓋以下全是泥巴的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提利昂。她一定沒見過侏儒,他明白,更別提沒鼻子的侏儒了。於是他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把女孩嚇哭了。


    “你幹什麽?”達克質問。


    “獻上飛吻呢。我吻上哪個女孩兒,她就準得哭,百發百中。”


    大道在糾結的柳樹叢中忽然告終,他們沿河岸向北又騎行了一小段,直到穿出樹叢,來到一個古舊的石碼頭。碼頭已有一半陷進水裏,高高的褐色野草幾乎把它給埋了。“達克!”有人高叫道,“哈爾頓!”提利昂將頭歪到一邊,隻見一個男孩站在一間低矮木屋的房頂上,揮舞著一頂寬邊大草帽。這是個細瘦精悍的孩子,身材勻稱,一頭暗藍色頭發。侏儒認為他有十五六歲,至少相去不遠。


    那木屋原來就是“含羞少女號”的船艙。這是艘搖搖欲墜的單桅撐篙船,橫梁寬吃水淺,適合在窄小的溪流和沙洲間穿梭。一位平凡的少女,提利昂心想,但往往最醜的在床上最饑渴。往返於多恩領河流的撐篙船幾乎都漆了明亮色彩,精雕細刻,這位少女卻不一樣。她被漆成土灰色,而且油漆已然斑駁起皮;她那巨大的主舵同樣樸實無華,簡單得沒有任何裝飾。她就像是在泥巴裏滾過的下賤坯子,他心想,這樣安排當然是有意為之。


    達克也高叫迴應,他胯下的母馬一路涉過淺灘,踩倒無數蘆葦。對麵的男孩從船艙跳下甲板,“含羞少女號”上其他的乘客也於此刻現身:一對像是洛伊拿人的年長夫婦站在舵邊,一位披柔軟白袍的清秀修女走出船艙,從眼睛旁撥開一縷暗褐色頭發。


    還有格裏芬,誰也不會錯過格裏芬。“別嚷嚷了。”他說。河麵頓時肅靜。


    這家夥很難對付,提利昂當即意識到。


    格裏芬的鬥篷乃是用洛伊拿紅狼的獸皮和頭皮製成,在鬥篷下他穿用鐵環扣緊的棕色皮衣。他修剪整潔的臉看起來也似乎是皮革製,而他的眼角邊已有了皺紋。雖然他跟他兒子一樣是藍發,但發根卻是紅的,眉毛紅得更顯眼。他臀上懸了一把長劍和一把匕首。對於達克和哈爾頓的平安返迴,即便他有欣喜之意,也絲毫沒流露出來。但他沒有掩飾看到提利昂的不快。“一個侏儒?這是怎麽迴事?”


    “我知道,你指望看到一大輪奶酪。”提利昂轉向小格裏芬,露出最無辜的微笑,“染藍發在泰洛西挺時尚,但在維斯特洛,男孩會朝你丟石頭,女孩會指著你的臉嘲笑你。”


    那孩子嚇了一跳。“我媽是泰洛西淑女,我染頭發是為了懷念她。”


    “這家夥究竟是誰?”格裏芬嚴厲地問。


    哈爾頓道:“伊利裏歐專門寫了信跟你解釋。”


    “立刻拿給我看。把侏儒帶去我的艙房。”


    我不喜歡他的眼睛,提利昂坐在昏暗的艙房,看著這位傭兵坐在他對麵讀信時,心裏這麽想。兩人間隻隔了一張劃痕累累的板條桌,桌上有支牛油蠟燭。那是一對冰藍、冷酷、淡色的眼睛,侏儒不喜歡淡色的眼睛,因為泰溫公爵就有一雙淡綠色中閃爍著金黃的眸子。


    他靜靜地觀察。這傭兵會讀信已說明了很多問題。有幾個在刀尖上舔血的傭兵能做到這點呢?他的嘴唇幾乎一動也不動。提利昂進一步意識到。


    格裏芬終於從羊皮紙上抬起頭來,眯起那對淡藍色的眼睛,“泰溫·蘭尼斯特死了?死在你手中?”


    “死在我手指上,瞧,就這根指頭,”提利昂伸出一根手指給格裏芬瞻仰,“泰溫公爵當時蹲下如廁,我正好用十字弓射穿他的肚皮。我看他究竟能不能拉出黃金來——遺憾的是,他做不到,我正愁沒金子花咧!從前,我還害死了我老媽,噢,別忘了我外甥喬佛裏,我在他婚宴上下毒,親眼看著他窒息而死。奶酪販子是不是把這部分漏掉了?為了取悅女王陛下,我準備把我老哥老姐統統加進謀殺名單裏。”


    “取悅她?伊利裏歐失去理智了嗎?陛下拿一個坦承自己犯下弑君和弑親獸行的惡棍何用?”


    問得好,提利昂心想,但他說出口的卻是:“被我謀殺的國王霸占過她的王座,而我背叛獅子的行為,已經讓女王陛下從中獲益。”他撓撓爛鼻子,“別擔心,我不殺你,你又不是我家人。可以把奶酪販子的信給我瞧瞧嗎?我很高興能親自拜讀關於自己的事。”


    格裏芬不僅忽視他的請求,還把信放到燭焰上,眼看著羊皮紙焦黑、卷曲、灰飛煙滅。“坦格利安家和蘭尼斯特家之間有血仇,你為何支持丹妮莉絲女王的事業?”


    “為了金錢與榮耀,”侏儒歡快地聲明,“噢,還為了報仇。隻消見到我老姐,你就會恍然大悟了。”


    “我很明白仇恨的滋味。”格裏芬說話的腔調,讓提利昂意識到他是認真的。這個人終日以仇恨為食,以仇恨為衣,度過了多少歲月。


    “我們總算是找到共同點了,騎士先生。”


    “我不是騎士。”


    你不僅說謊,而且說得很差勁。真是缺心眼兒啊,大人。“達克爵士說是你冊封他的。”


    “達克多嘴。”


    “鴨子會說話,已經很了不起了咧。好吧,格裏芬,你不是騎士,而我是胡戈·希山,一隻小怪物,你的小怪物——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向你保證,我隻想做龍女王的忠仆。”


    “那你如何服侍她?”


    “當然是用舌頭啦,”他伸出舌頭,舔過一根又一根手指,“我可以為女王陛下分析我親愛的老姐的思考方式——如果那能叫思考的話;我可以指導她手下的將領如何在戰場上打敗我老哥詹姆;我知道七國之中哪些諸侯勇敢,哪些諸侯懦弱,哪些對王室忠誠,哪些可以被收買。總而言之,我可以為她帶來更多盟友。此外,在龍的方麵我是行家,不知比你家‘賽學士’強出多少。我還很有趣哦,而且我吃得不多。你就把我當成你的私家小惡魔好了。”


    格裏芬掂量片刻。“聽好了,侏儒,你是我的團隊裏最卑賤的一份子。管住舌頭,乖乖聽話,否則有你好受的。”


    是,父親,提利昂差點脫口而出。“是,大人。”


    “我不是大人。”


    說謊。“把它當作我的恭維吧,朋友。”


    “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騎士,不是大人,也不是朋友。“太可惜了。”


    “省省你的毒舌。我最多把你帶到瓦蘭提斯,若你態度忠順又確有所長,到時候可以留下來,盡心竭力為女王效命。若你敢製造麻煩,我隨時可能把你攆出去。”


    是嗎?是要把我沉到洛伊拿河底,讓魚兒享用我的爛鼻子嘍?“vr dohaeris.”


    “睡甲板還是貨艙,隨你挑。耶利亞會為你準備床具。”


    “她真是太好心了。”提利昂蹣跚著鞠了一躬,走到艙房門口,又迴過頭,“找到女王陛下後,如果我們發現關於龍的事隻是水手們醉後胡言亂語,該怎麽辦呢?畢竟,這個瘋狂的世界充滿了各種荒唐故事,你瞧,有古靈精怪,有幽靈屍鬼,有美人魚,岩地精,長翅膀的馬,長翅膀的豬,還有……長翅膀的獅子?”[3]


    格裏芬皺眉怒視他。“我鄭重警告過你了,蘭尼斯特,管住你的舌頭,否則有你好受的。我們在這裏做的事,既關係著國家命運,也關係著大夥兒的身家性命和家族榮譽。這不是你拿來隨便找樂子的遊戲。”


    當然不是,提利昂心想,這是權力的遊戲。“如您所願,船長閣下。”他喃喃地說著,又鞠了一躬。


    注釋:


    [1]“達克”(duck)意為鴨子。


    [2]“達克菲”意為鴨子之地。


    [3]“格裏芬”意為獅鷲,指長翅膀的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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