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蝠老鬼真的是個瘋子,”忽然鄧宏身後有人出聲,隻見一名身材瘦高的男子緩步而入,“但是我想他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行偷襲了。”


    此人麵容青矍,須髯不盛,雙目神光微現,鬢角斑白,看上去四十餘歲年紀,小冠束發,身著半舊緇衣,裝束倒像一名隱世不出的方士。


    鄧宏抱拳謝道:“多虧有任先生在,不單指揮眾卒依行宮地勢布下軍陣,讓那老怪物急切闖不進來,還親自出手,終於傷了那廝,實在痛快!”


    楊熙又驚又喜,這任先生便是那暫時寄宿在縣衙的異人,那日蝠千裏以詭異機關摧毀衙署房舍,便是這任先生出手,救下了縣主劉欽的家眷。今夜蝠千裏襲來,這位任先生再次出手,指揮戍卒因應地勢,布陣卻敵,以蝠千裏之強,竟是不能突破,最終被這任先生趁隙出手得中,負傷而走。


    那任先生卻殊無得意之色,無奈微笑道:“若不是那蝠老鬼做得太過分,我也不願出手。‘寧惹鬼神,不碰百家’這話我也是聽說過的,若與那百家盟結仇,恐怕在下日後也休想安寧了。”


    楊熙心中更增歉意,但他並沒有表現在臉上,隻是對那任先生行禮道:“先生援手大德,在下銘感五內,若有用得到之處,在下萬不敢辭!”


    那任先生微微一愣,沒料到楊熙看似不諳世事,心思卻如此敏感,察覺到自己出手相助,其實是有所求。


    鄧宏雖是武人,但心思細膩,見到二人似乎有話要說,便抱拳一禮道:“縣主夫人即將臨盆,那邊廂也需要人守護,在下暫且告辭。”說罷轉身離去。


    那任先生看著鄧宏離去的背影,不由得讚歎道:“這鄧宏也是個將才,在這小城做個隊率,真是委屈了。”


    楊熙歎道:“劉縣主和鄧兄都是好人,也都是能吏,但如今的世道,不是能者便可飛黃騰達,朝堂之上....唉...”剛說幾句,楊熙才想到這任先生並非官家之人,對他說這些也沒有什麽意義,不由得悶悶住口。


    沒想到任先生卻點頭道:“如今的朝堂之上佞幸橫行,忠良黯昧,比先帝之時還有不如,上頭如此,下麵郡縣的能吏如何能夠出頭?長此以往,大不利於國祚啊!”


    楊熙聽他說出這番話來,隻覺意外,不由得奇道:“任先生何以對朝中之事如此了解?”


    任先生直視楊熙的雙目,笑道:“我不僅知曉朝中之事,還知道楊延嗣你是若虛先生的高足。”


    楊熙如同被當頭一個霹靂砸下,隻覺悚然驚懼,神念不受控製地運轉外放,如同大敵當前。


    楊熙得鄧宏和縣主劉欽幫忙隱瞞身份,除了他們二人,應該再不會有人知曉他的來曆,這位神秘的任先生如何一言便喝破他的根腳?


    這說明此人借住濟陽縣衙署,與自己相遇,根本不是偶然!


    他可能正是在等候自己的到來!


    自己身份敏感,不僅是私自出京的郎官,更是多年前被滅國的宗室末裔,百家盟對他有所企圖,豈知這身份神秘的任先生來到此處,是否對他也有所圖謀?


    看到楊熙雙目神光隱隱,化虛之法自然運轉,竟是將自己當作大敵戒備,任先生不禁啞然失笑:“在下任文公,曾身在先帝之側,忝為待詔之職,所以才知道朝中情形,也聽說過若虛先生的大名,隻是緣慳一麵,未曾拜見,實在是可惜至極。延嗣公子莫要緊張,我絕不會對你不利。”


    原來這任先生竟是那方仙修士任文公!半年之前他拜別中丨山國衛


    姬,說要返迴蜀中家鄉而去,不知為何竟然到了這裏。


    楊熙思維敏捷,記憶更是好得出奇,可謂過目不忘,對任文公這個名字確有印象。他在尚書署當值之時,聽說過此人之名,知道他是先帝延在建章宮中神人承露台上修行的有道方士。隻因那新皇即位之後,新皇不喜丹青神道樂府之流,所以將待詔的樂師、畫匠、方士等人全部遣散出宮,想來這位任先生也是因此丟了宮中職司,所以離開了長安。


    但他心中警惕仍在,不著痕跡地與這任文公拉開一段距離,才沉聲問道道:“任先生為何會在這裏?若說隻是巧合,延嗣卻不太相信。”


    任文公戲謔道:“好個延嗣公子,我怎麽說也是你半個救命恩人,若我不出手相助,你待如何對付那喪心病狂的蝠千裏?”


    楊熙沉默片刻,道:“先生恩德,延嗣自然要報答,但我的兄弟重傷在床,他的性命同樣係於我身,容不得我不謹慎行事!”


    任文公哈哈一笑:“好!不愧是若虛先生的弟子,有徒如此,若虛先生的盛名必也非虛。在下隻願日後若有機會,延嗣能為我引見一下若虛先生,彌補長安城中未能拜見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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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熙心中戒懼之意稍減,但仍是充滿警惕。如今他已知曉,先生乃是“百家萬藏”的司書人,掌握著許多在朝野各方勢力看來都是價值連城的秘密,這任文公想要與先生相見,又是為了什麽目的?


    任文公見他猶豫,似是猜到他內心所想,忽然輕歎道:“如果我沒看錯,延嗣公子神念修煉有成,已可算作我道中人。所謂‘丹丘之上,靈台之前’,你可曾聽說?”


    任文公此番說話,聲音越來越輕,但在楊熙耳中,卻似越來越洪亮,最後“丹丘之上,靈台之前”幾字,雖然任文公嘴唇翕動,但無半點話音響起,隻在楊熙腦中,卻仿佛黃鍾大呂,震耳欲聾!


    這是方家的傳音秘術!


    楊熙胸有萬藏,當然知道這種秘術法門,乃是修行有道之人灌注真氣方能施展的秘技,用於方士之間傳達不可外傳的機密。


    所謂靈台和丹丘,又名神仙台,乃是方仙修士共同追求的傳說之地,相傳若能修道有成,或是服食金丹仙藥,便能飛升人世之外,登上那虛無縹緲的靈台。


    雖然沒人知道這靈台是否存在,但是“靈台”二字,卻已成為方仙修士之間相互認同的暗語,所謂“身登靈台上,便是同道人”,便是此意。


    楊熙修煉的“導神”“化虛”之法皆是方術之流,自幼也得先生傳授《星輿》等方仙秘術,知曉了許多譬如禹鼎之類的傳說秘聞。如今他得了“百家萬藏”之傳承,更是知曉了許多隻傳靈台、不在人間的秘辛,嚴格來說,當然已算是身登靈台之人,但他自幼隻隨先生學習修行,並未與那“靈台”之人有什麽瓜葛,所以他對此一直沒有什麽實感。


    但如今他猛然發現,自己已經晉入一個全新境地,先生不在身邊,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去麵對。


    看見楊熙終於艱難點頭,任文公善解人意地笑道:“其實方仙修士也隻是一個身份而已,正如朝堂之於百姓,軍伍之於民夫,遊俠之於市氓,隻不過所求不同罷了。市井小民求得是溫飽,朝堂官員求得是顯達,兵士武夫求那封妻蔭子,赫赫功名,遊俠豪客則求快意恩仇,無拘無束,但誰不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也都需要吃飯喝水,沒什麽稀奇的。”


    那方仙修士求什麽?自然是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大道。


    楊熙胸中貯得百家萬藏,頗有


    一些玄門秘術、丹方法門,號稱能讓人白日飛升,得證長生大道,但古往今來,又有幾人真能長生登仙?


    古有彭祖,近有淮南,眼前還有個服食通靈金丹的張逸雲,就算都是真實存在的長生之人,也隻能說屈指可數。


    難道...這位方士任文公,竟是要向先生請教那長生之法?


    先生在朝堂之上是各方爭競拉攏的關鍵之人,在草莽之間也被百家盟這種綿延數百年的組織重視無比,尊貴如王巨君,也會為了相見先生一麵,不顧禁令走出封地,連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方仙修士,也盼著向他請益長生之道.......


    離開先生身邊,楊熙才真切感受到,先生究竟是何等重要之人。


    而這重要性的根源,便來自於先生所掌握的“百家萬藏”!


    如今楊熙已成為“百家萬藏”新的司書之人,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各方勢力覬覦的目標?


    到了那時,自己是否仍然如先生一般守得住本心,不向某個勢力低頭?


    那任文公見楊熙突然呆愣不語,還以為他不願為自己引見,不由得大搖其頭,不耐煩道:“算啦算啦!我也並非那挾恩圖報之輩,若是不方便,那就不強求了。”


    楊熙見他如此,心中終於放下警惕,卻又不覺生出歉意,他誠心作揖道:“是小子無禮了。隻要先生不會對家師不利,小子自然願意引見。”


    任文公失笑道:“對若虛先生不利?在下自問還沒有那個資格。若是若虛先生在此,那蝠老鬼哪敢如此逞兇?”


    楊熙憂道:“先生如今應該已經迴返長安,不知近況如何,我卻羈留於此,還給劉欽縣主添了這麽多麻煩,真是於心不安。”


    任文公微微頷首道:“延嗣公子宅心仁厚,不枉在下來此一遭。”


    楊熙恍然大悟,終於知道任文公為何來此。


    所謂方仙秘術,雖然源流不同,法門不一,但歸本求源總有共通之處,其功效也多半殊途同歸。他一名初窺天星方術之人,都能循著真龍赤帝的軌跡一路尋找到此,任文公這位有道高士,當然也能循著龍氣蹤跡找到此處。


    “任先生也是為了‘赤帝’而來?”楊熙試探問道。


    任文公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所謂赤帝真龍,乃是應運而生,必將引起天地反複,若依我的本心,肯定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奈何受了一位故人所托,我又不得不來。”


    故人?


    “是不是...王...”楊熙忽然如墜冰窟,腦海中閃過那個似乎能夠看穿一切的文士的麵容。


    任文公頷首道:“我欠巨君一個人情,這隻是還他的人情罷了。若非如此,我如今已是遠在蜀地,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了。”


    欠了他的人情....楊熙又想起數月前與王巨君相會,他也是指引自己向此方而來,稱在此可以找到拯救先生的法子。


    若是真能幫助先生脫出困境,那自己也欠下王巨君的人情了。


    但是他至今仍然不知,自己究竟要尋找什麽呢?


    難道這位同樣被王巨君指引來此的任文公先生,竟是自己尋找的契機?


    就在此刻,楊熙和任文公二人同時心有感應,不約而同地迴首看向遠方。


    隻見黑沉夜色之下鱗次櫛比的古老宮室,宛如綿延蟄伏巨龍,卻有一道紅色微芒從宛如龍首的簷角處升騰而起,忽然間赤芒大放,瞬間蓋過了茫茫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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