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四。


    雪霽雲消。


    十餘日的長途跋涉,所過之處都是黃河泛濫之後的無人荒土之地,但今日清晨,楊熙和小乙二人忽見一道大水從天而降,似天上銀河倒懸,傾注在茫茫大地之上,又被無邊的寒風瞬間封凍成一片雄崛的奇景。


    他們在南陽郡與王巨君及逸雲分別,一路走過鄢陵、通許、陳留等地,竟是一路來到黃河之畔。


    這一路上楊熙按著“萬藏”之中陰陽家的望氣法門尋找那亦真亦幻的“真龍”,卻是一無所獲,不知不覺,竟來到黃河這條被封凍的“孽龍”之前。


    自大漢開國,高祖皇帝自托為龍子,龍這種上可飛騰九霄,下可潛伏九淵的神異靈獸便被蒙上了皇權的色彩,凡是天子必稱真龍,宮殿雕梁皆圖畫龍形,關於神龍之讖緯傳說層出不窮,龍幾乎要變為“瑞獸”之中最瑞者。


    楊熙看過諸多百家典籍,野史記載,當然知道大秦之前,龍也隻是一種不見首尾的靈獸、異獸而已,失去了轄製,也會成為為害一方的禍患。


    眼前的黃河,便是為禍天下最久的九州孽龍!


    兩個月前楊熙初過黃河,曾經發下宏願,將來若能為政一方,必將盡幾所能,治理水患災荒,讓治下成為黎民飽暖的安樂之地。


    但如今他胸中才學勝過以往百倍,心中卻也平添許多以往不曾有過的煩惱。


    自己此去不知能不能找到拯救先生的那個虛無縹緲的契機,更不知還能不能保得幾分前程功名,若是自己身世之秘泄露出去,更是萬事皆休,連自身性命也難保全,更別提再去經世濟民了。


    但是黃河如此時不時的泛濫成災,生長在黃河周邊的民眾卻如螢散蟻附,歲歲聚散,卻不肯遠離這災害頻仍之所,不僅僅是因為安土重遷和官禁流移,更是因為這黃河泛濫的大災之年後,便會迎來大大的豐年,養育茁壯成長的新一代黎民百姓。


    之前楊熙對此並無甚解,如今他遍覽“萬藏”百家之學,知道了水脈山龍藏風聚氣的道理,也明白了河底的淤泥能夠讓兩岸的土地變得肥沃,保持一兩年的肥力,便更加懂得了躬耕小民的無奈。


    隻要能夠活下去,便是與“孽龍”為伴,也在所不辭。


    不知將來何時,才能有人真的能夠降服這條縱橫萬裏,奔騰千載的孽龍!


    楊熙滿懷心事,與小乙一道牽馬前行,遠遠看見河岸高崖之上,隱隱露出城牆一角。


    楊熙默算距離路徑,已知此處是陳留郡地界,遠處河崖之處的縣城,看那處所位置,當是那濟陽縣城無疑。


    那日看到的赤帝降臨的異象,隱隱然便是在這片分野,但真正一路行到此處,楊熙縱是搜腸刮肚,究遍腹中諸多望氣觀星扯風捉影的法門,卻再找不到半點龍氣聚集的跡象,不由得暗暗腹誹這百家學問也有諸多不頂用的糟粕。


    數日奔波,身上幹糧吃盡,攜帶的馬匹每日翻食荒草,皆是凍餓交加,隨時都可能倒斃於路,兩人不得不去那城中補給,說不得要再貨賣一次小沁留下的金鋌了。


    但楊熙心中還是懷著幾分希冀,盼著能夠機緣巧合,在市井之中能夠遇到那出世真龍也說不定呢?


    遇到“真


    龍”之後要怎麽辦,楊熙沒有去想,他如今隻能選擇憑借直覺,相信那王巨君所說言語。畢竟此人算是有恩於自己,有恩於小乙,同時也是先生肯以弟子之禮事之的在世聖人,若他懷著什麽壞心思,也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對他們師徒落井下石。


    日影低垂之時,楊熙與小乙終於來到城下。


    這黃河岸畔的小城,本來應該是受到洪災影響最為厲害之處,但不知為何,遠遠看去,城外村郭竟是田地齊整,房舍儼然,炊煙不斷,似乎頗有人跡。


    小乙來自下層賤籍,對此更是頗為敏感,不由得讚歎出聲:“看這城外生民光景,城內光景當更加喜人,真不知災年之中,哪來的這等福地!”


    楊熙沉吟半晌道:“天災雖厲,不若人禍。如此年景,卻能災而不荒,黎民安適,說明此地有一名好縣主。”


    小乙想起鬆滋縣中,因為縣主捕魚禁限,導致百姓生活雪上加霜,不由得對楊熙“天災雖曆,不若人禍”的說法大大讚同。


    就在此時,兩人忽然同時一凜,感到背後一陣陰風卷起,同時隻聽桀桀陰笑傳來,似要刺穿耳膜,令人不寒而栗。


    兩人猛然轉身,隻見半空一道裹在獵獵黑袍中的人影如鷹似鷂,破袍斷袖之下,一陣機關運轉的哢哢響聲如春雷乍響,這人竟是以機關之力飛騰而來,又在空中忽然收起破爛一般的機關羽翼,如羽箭一般直直墜下,讓人心驚膽戰!


    是那陰魂不散的蝠千裏!


    這百家盟兇人自彭蠡湖逸去,除了與小沁有過一次短暫交手,之後便再也沒有現身。幾人奔波月餘,還以為早已將他不知甩到了何處,沒想到在這黃河岸畔,濟陽城邊,又被這如同跗骨之蛆的兇人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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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蝠千裏看似直直墜地,但在落地之前卻將身一旋,以足為軸,以身為翼,便好似龍卷一般直插地麵,雪泥四濺紛飛,勁風刮麵如刀,迫得二人連連後退。


    逃!


    小乙自覺武藝比之前又有長進,楊熙也逐漸熟習“化虛”之法,自忖遇到什麽危險,也能以神念化為真氣膂力,有效進行應對,但再次看到這讓二人吃盡苦頭的兇人,兩人的腦中仍是隻有逃走一個念頭,絲毫生不出半分爭競之心!


    兩人未曾言語,甚至未曾對視一眼,便已心有默契地同時登馬,準備向那城中逃去!


    隻要進了城內,這兇人之氣焰再如何囂張,總不能當街殺傷人命吧!


    “想逃?”蝠千裏陰氣森森的麵上閃過一絲獰笑,破爛的右袖中忽然竄出一道扭曲的黑影,如毒蛇探頭一閃而逝,重又縮迴袖中。


    小乙隻覺一道森寒從背心騰起,雖然眼不見那袖中黑影的形貌,但卻敏銳感到危險近在咫尺!他心中大叫不妙,隻是憑著本能狼狽翻滾下馬!


    那隨著他們奔走月餘的馬兒哀鳴一聲,轟然倒在道旁,馬頸之上竟似被猛獸撕咬,一個尺餘長的血口皮開肉綻,鮮血迸流而出,眼見是不得活了。


    “是袖中乾坤,小乙當心!”楊熙矢口喊叫,冷不防又是一道銀芒從蝠千裏背後的機關匣中彈射而出,兩道細細銀線如同無堅不摧的鋒刃,將他坐下馬兒一雙前蹄齊膝切斷,也是連人帶馬滾翻在地。


    “老夫已經沒有耐心了!既然你們和那楊若虛一般,都不願與我盟共成大事,那就乖乖去死吧!”


    此時此刻此地,蝠千裏麵對這兩個屢次逃脫自己追殺的年輕人終於動了殺心,展露出了他作為百家盟機關一脈魁首的恐怖實力。


    但是當他聽到楊熙喊出“袖中乾坤”四字,雙目之中的紅芒弱了一弱,全身升騰的殺氣卻更加濃重。


    “楊小子,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法門所為何物?”他袖中的殺人機關乃是機關一脈的最高傑作,更是不傳之秘,便是盟中弟子也沒人知道這東西的名稱和真麵目,見過的都已經成了死人。


    但他方才以那袖中乾坤襲殺杜小乙之時,楊熙卻似毫不猶豫地叫出了他的機關法門,怎能不令他又驚又疑?


    楊熙為何知道?自然是因為他此時胸中貯有“萬藏”百家之學,隻要是在世間曾經出現過之物,他認不出來的,想必也沒有多少了。


    蝠千裏隻知楊熙是侯國遺孤,是宗室子的敏感身份,卻不知他已從若虛先生肩上接過了百家盟“司書人”的大任,得傳了與那百家盟互為表裏的“萬藏”之學!


    楊熙失言泄露天際,心中懊悔不已。若是蝠千裏知道自己此刻便是長著雙腳的百家萬藏,更是絕不會放過自己。


    不過有什麽差別呢?此刻兩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看便要死在這蝠千裏的手上。


    若是透露自己胸有萬藏,說不定還能多活上些時日。


    百家萬藏是一份饋贈,一份責任,一個詛咒,但何嚐又不是一個保命符?


    可是那樣一來,自己肯定會遭到軟禁、受盡折磨,甚至不得不將“萬藏”默背出來,交在百家盟的手上,那自己還算什麽“司書人”?


    如今的百家盟,所作所為隻為自身存續,已經背離了先秦百家爭鳴,隻圖學問思想存世的初衷,若讓他們盡得前代絕學,那十餘代司書人的努力,不就算是毀於一旦了麽?


    “不說?那便死!”蝠千裏全身殺氣凝如實質,步步向前進逼。


    他知道若虛先生便是“司書之人”,但怎麽也想不到,隻是幾日不見,若虛先生竟然將這份重任交到了楊熙的手上。若是他知道楊熙胸中所貯為何,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向他下殺手的。


    畢竟萬藏在若虛之手,整個百家盟都是毫無辦法,因為除了楊熙之外,若虛先生幾無任何弱點。但若這重寶掌握在楊熙手中,卻可以徐徐圖之!


    隻不過楊熙的性子更是執拗,便是身死當場,也不願以出賣“萬藏”來求自己苟活!


    隻是連累了小乙這個相見太晚,相認太短,相知太遲的好兄弟了!


    楊熙略帶歉意地望向小乙,卻發現小乙目光堅毅,也正向他望來。


    看到他的目光,小乙微微一笑,輕聲道:“楊兄莫要擔心,我來擋住此人。你千金之體,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


    說罷,小乙決然迴頭,氣勢暴漲,滿頭長發無風自動,全身真氣運轉宛如百川徑流,眨眼便已奮不顧身地向著那逼近過來的蝠千裏猛撲而去!


    “蝠千裏!我乃長安遊俠兒杜虞,與你百家盟仇深似海!這份仇怨,今日要先與你來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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