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冷寂。


    沒有血腥場麵,沒有刀光劍影。


    若虛先生隻覺身上壓力一鬆,如同肩上萬斤重擔忽然卸去。


    一個裹著一身破鹿皮裘的高大漢子從堂後帷帳中踏步而出,雖然腳步看似不快,但瞬息便來到兩人身前。


    此人衣冠不整,須發蓬亂,亂發之下露頰上未褪盡的幾道疤痕,卻難掩其勃勃英氣和豪氣。這人看起來隻有三四十歲年紀,但那一雙懾人瞳眸,卻似深不見底,依稀又像一名閱盡滄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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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不是那天下武藝第一,可臻神道之境的張逸雲,又是哪位?


    “若虛,我還真是看錯了你這廝!”此時的逸雲,隻是一臉懊惱,“我賭你不會束手待斃,必然要反抗一番,還想著看看你在失盡先機之時能拿出什麽壓箱底的保命手段,就算要拖王莽這廝一起去死,說不定我也就不出手阻攔了,沒想到你竟然....唉!”


    “我早就說過,若虛是不會動手的,這番是你輸了。”王巨君微微一笑,絲毫看不出方才他設計將若虛先生誘入死地,自己也差點一同赴死的經曆。


    隻有若虛呆立當場。


    此時他當然能夠明白,王巨君方才所說的話,隻是在探問自己的心跡,並不是真的要致他於死地,但是敢以自身為餌,來行此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之事,也隻有王巨君這等人能做的出來了。


    被如此“耍”了一場,若虛不知自己是該憤怒還是該慶幸,卻不由自主地暗暗歎息。


    也隻有王巨君,能夠讓自己多疑至此、戒備至此,以至於進了圈套而不自知吧。


    但也正是因為王巨君此番試探,讓他自己也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為了讓熙兒當皇帝,自己竟然寧可犧牲自己麽?!


    寧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逼著他去走他不喜歡的路,做不喜歡的事,看來自己的執念,還是太重啊!


    罷了罷了!


    是該放下了,他既然不願的事,為何還要如此逼他?


    想到此處,若虛隻覺茅塞頓開,但想到方才電光火石之間,自己內心的天人交戰和最後的選擇,心中又是悵然若失。


    “如今若虛可看開否?”作為“始作俑者”的王巨君走上前來,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重。


    若虛忽然對著王巨君深深一揖,沉聲道:“謝巨君教我。”


    旁邊的逸雲一臉不悅,連聲道:“不算不算!這麽簡單就認輸了,讓我還怎麽個賭法?”


    “賭?”若虛看著這方才還在暗處對自己殺機迸現的張逸雲,不知他究竟在說些什麽,但是看他的神態動作,應該是不會再向自己出手,也便凝神聽他說話。


    逸雲隨手抄起旁邊案上一壺殘酒,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才嚷道:“你以為他隻是在算計你?其實我更是被這廝算計了!”


    聽了張逸雲的“訴苦”,若虛才大致明白,所謂被王巨君算計,究竟是什麽意思。


    原來那日王巨君被貶歸國,張逸雲也逃亡出了長安,二人相攜而行,一起去了王巨君的封地新都。


    到了王巨君的封地,可算是天高皇帝遠,張逸雲終於可以不用再擔心被旁人瞧破欽犯身份,很是過了些安逸日子。


    但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隻過了月餘,便想告辭離去,從此遠遊江湖,再不問朝堂之事。


    不想王巨君靜極思動,便道要與逸雲同行,去看看這萬裏河山。


    王莽祖籍魏郡元城,自幼便至長安讀書,然後入仕為官,一直在長安盤桓,確是不曾遊曆過這大好河山。


    雖然漢律不許王侯擅離封地,但王巨君是何許人,豈會在乎這等約束?張逸雲又是何等人,比這還要膽大包天數倍的狂行他也做過許多,更是毫不在意,當下便依著巨君之意,偷偷潛離封地,從北至南一路遊曆而去。


    畢竟張逸雲這次能夠逃脫牢獄,可以逃離長安,還是賴了王巨君的援手之助,護持他任性妄為一迴,也是分所應當。


    當然,以逸雲的性子,肯定也不會長期為王巨君充作護衛,受他約束。


    天下士子都以能得王巨君指點教導為榮,若是能常伴左右,時聆謦欬,不知有多少讀書人都要搶著來做。便是智謀學識如若虛者,都會覺得與巨君朝夕相處裨益良多,但隻有張逸雲,卻絲毫沒有與聖賢同行的自覺。


    跟隨巨君尋幽探秘,走遍名山大川,逸雲隻覺得不如住在客店喝酒吃肉。


    走遍赤地千裏,將那饑民屍橫遍野的慘象寫在投函之中,假托門生之名遞入州府,逸雲隻覺得不如砸碎州郡糧倉,直接給民眾發糧散財。


    巨君偶有一些別人聽來如金似玉的寶貴教導,聞所未聞的道理言語,逸雲他隻覺得無比聒噪。


    所以逸雲隻待巨君此次遊曆歸國之後,便要與他徹底告辭。


    巨君沒有挽留於他,隻是笑問逸雲願否與他賭上一賭,若逸雲賭贏,則任其離開,若巨君勝出,便要在他身邊再留三年。


    逸雲別的


    都好,唯獨好勝之心遠超常人,巨君若是要賭,他如何能夠示弱?


    正巧此時巨君得到消息,楊若虛便在南郡、豫章之地。他信手拈來,便以若虛對楊熙的心意為賭注,與逸雲賭鬥一場。


    逸雲賭賽若虛在絕境之中必不會坐以待斃,定要悍然反擊,巨君卻斷定若虛為了弟子,甘願付出生命!


    結果便如所見,最後還是巨君笑到了最後,贏過了逸雲。


    可以說王巨君便是以這小小賭局,贏了逸雲三年時光,又探知了若虛隱秘的內心。


    “正如逸雲所言,他既然輸了,想來也不會混賴這三年。若虛既然也解了心結,不若便與我等同行,好好遊曆一番這不同往日的漢家河山?”王巨君好整以暇,坐在上首的榻前。


    若虛沉吟片刻,忽然歎道:“我們幾人上次同行,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巨君臉色未變,但雙目之中卻泛起幾絲懷念之色,張逸雲卻皺了皺眉頭,似是不願迴想起那久遠的往事。


    雖然昔時三人都在朝中為官,但是王巨君是外戚,又走的是中書一脈,先為黃門,又為朝上言官,逸雲卻是貼身護衛天子的內朝值司,若虛是太常一脈,與巨君隻在天祿共事過短短時日,後便在太學授業,又曾被先帝貶謫達十年之久,兩兩之間雖有聯係溝通,但真正三人同行的機會,卻是根本沒有。


    說起三人同行,已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先帝尚為太子之時。


    那是三人皆未發跡,卻是太子身邊形影不離的隨侍,跟著那行事出人意表的太子殿下,頗是做了許多荒唐之事。


    三人與太子殿下在一起時,最膽大妄為的自然是張逸雲,最老成持重的卻是楊若虛,王巨君看似道貌岸然,行事極有分寸,但到頭來許多匪夷所思的決定,卻是他與太子殿下兩人擬了章程,帶著張、楊兩人任性胡為。


    說起三人上一次同行,還是是依著那時太子殿下的意思,同換私服出宮,甚至出了長安,與那微服的皇儲一路行至東海之濱!


    也正是那次秘而不宣,一旦說出來便要震動天下的遠遊,才讓那還是太子的天子生出了濟國安民的壯誌,也是他登基成為天子之前,最後也是唯一一次出了那牢籠一般的皇城。


    當然,朝堂波譎雲詭,社稷豈是那麽好掌控?先帝最後還是沒能一逞抱負,成為以文治武功留名青史的明君,其中遺憾難以言表,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巨君輕聲道:“那次咱們竟然將儲君喬裝打扮,帶著出了京城,真是膽大包天至極了。如今咱們三個都在,先帝卻入了宗廟。”


    聽他提起先帝,若虛先生臉上有些鬱鬱,但轉瞬之間便輕輕點頭道:“過去的事不說也罷。既然今天我算是欠你個人情,那我便依你所言,與你們一起走上一程罷。”


    三人不約而同憶起數十年前的時光,終於皆是相視一笑。


    能夠輕描淡寫便將若虛和逸雲這兩名世間頂尖之人留在身邊,這世上怕也隻有王巨君能夠做到了。


    逸雲見若虛就這麽輕易從了巨君所言,心中自是老大不快。王莽這廝拿捏人心真是算無遺策,竟真的便說動若虛就此同行,自己不僅輸了,可以說是輸得徹徹底底。


    他不悅地嚷道:“若虛老兒,你便如此輕易地上了王莽這廝的當麽?你就不擔心你那弟子離了你的身邊,又會遭遇什麽不測?”


    若虛微微一笑:“有你在此,想必那蝠千裏早已嚇得遠遁千裏了,熙兒又會遇到什麽危險?而且你那小徒弟杜小乙也與他在一起呢,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若虛在知道張逸雲在此的時候,當然已經猜到,之所以蝠千裏沒有在城中大肆搜捕小沁,而是不知去向,必然是知曉了張逸雲的到來,遠避唯恐不及。


    畢竟當年逸雲一人一劍,將百家盟屠作鬼窟的積威猶在,先帝駕崩之時,皇宮之中的一個照麵,逸雲又以一記長達數丈的“八極劍氣”,便斬得蝠千裏落荒而逃,傷處年餘都未痊愈。


    那蝠千裏再兇再悍,如今對張逸雲也是像老鼠見貓,畏之如鬼。


    既然沒了蝠千裏的威脅,任由楊熙和小乙自去尋找那小沁姑娘便是。


    王巨君笑道:“此時此刻,可能我才是若虛要忌憚的對象。”


    巨君說得沒錯,若虛能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上縱橫捭闔,縱使麵對百家盟鬼窟高手盡出,也絲毫沒有懼意,甚至能做出一人圍攻五人的壯舉,便是麵對武藝天下第一的張逸雲,也能有來有往,完全不落下風,絕對是當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宗師風範。


    但在這可被稱作在世聖人的王巨君麵前,他卻是永遠警惕大於親近,提防大於敬畏。


    不論是蝠千裏,百家盟,不論在朝堂草野,還有什麽比看住眼前的王巨君,令他莫要對楊熙打什麽奇怪主意,還要來得更加重要?


    所以幾乎轉瞬之間,若虛先生便已作出決定,且與王、張二人同行!


    逸雲見若虛已經下定決心,不由得長歎一聲,心情鬱悶。自己曾被若虛算


    計,此時若虛又被王巨君拿捏得緊緊的,一步兩步皆在其算中,那豈不是三人之中,就數自己最笨最憨?


    但他天生是樂天性子,便繼續跟著王莽,再過三年又何妨?王莽和若虛究竟心中在打什麽算盤,他不去想也懶得想,如今自己身無長物,也無任何負擔,到哪裏不都是隨遇而安麽?


    如今同行者多了一個若虛,之後的旅途,似乎要更加有些意思了。


    他環顧四周,隻見席間杯盤狼藉,酒肴皆冷,便大喝一聲:“還有酒否?趕緊給我將上來!”


    他這一喝聲震屋瓦,如悶雷從宅邸上空滾過。


    縣主蒮其食聽到喝聲,親自從屋後急急趕來,攜著溫好的酒漿獻上,絲毫不以堂上突然多了二人為訝,實在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物。


    若虛看著這肥胖得不像話的蒮姓縣主,忽然道:“我記得蒮縣主是七年前在南郡舉的孝廉?”


    那蒮其食呆了一呆,未曾想到這看似尋常文士的老者竟知道自己的出身,遲疑道:“先生....大人何以知道?下官的確是南郡人士,得蒙天恩垂賜,才有了這點小小功名,實在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若虛繼續道:“當年的南郡太守宋括,便曾是麵前這位新都侯的弟子,你可知道這層關係?”


    蒮其食先是一驚,然後大喜,他作為南郡人士,有幸在族內被舉為孝廉,能夠外放至此任官,當然離不了太守的舉薦。對他來說,當年的南郡太守宋括可稱為恩師,實在勝於再世父母。此時知曉宋括還是王巨君的弟子,那麽自己拐彎抹角,不也能算這位身世顯赫,文壇地位更加尊崇的新都侯的門生?


    他當即拜伏於地,剛想要攀扯這師門之誼,眼睛餘光卻看到旁邊那個高聲要酒的漢子,臉上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采。


    他暗道不妙,嘴上本要攀師認祖的話語立刻變成了:“不敢不敢,小人哪裏能與新都侯有什麽關係?不對不對,小人甚至根本沒有見過新都侯,也沒有見過幾位大人!”


    若虛自然是在試探這蒮其食,若他順杆而上,與王巨君攀扯關係,那便說明他利欲熏心,貪圖富貴,難保不會出賣王巨君的行蹤,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而張逸雲則是最怕麻煩,也是最善於以武力解決麻煩之人。


    但他沒想到這其貌不揚,百姓口碑也不甚佳的縣主蒮其食,竟是如此敏銳地意識到了危險,隻是不顧一切地撇清關係,讓若虛感到一些意外。


    巨君笑道:“若虛的記心真是天下無雙,連這等蒮縣主自己都未必知道的隱秘關係都能記在心裏,委實令在下佩服。但是我必須要澄清一下,那宋括雖然是太學出身,但並未跟我學過經義,不信你可以去問他,看他敢不敢認我這個先生?”


    外戚王氏失勢之後,許多出自王門的官宦皆被清算免官,這蒮其食不知,宋括曾為郡守,如今也已是朝中太中大夫,別說未曾師從巨君,就算有些關係,卻教他如何敢認?


    蒮其食冷汗涔涔而下,隻是伏地不敢起身,渾不知方才躲過了一樁大禍。


    若虛看著蒮其食唯唯諾諾,不敢作聲,不由得啞然失笑。


    這蒮其食作為一縣之主,不以百姓疾苦為念,開倉賑濟縣民度過荒年,卻以粗暴的法子收繳船隻,強令漁民不得下水捕魚,若虛本以為他是個庸碌之輩,沒想到此人臨大事時還有如此靜氣和忍勁。


    蒮其食當然知道,百姓落草為寇,不是因為有船,而是因為吃不飽飯。但是想要讓百姓吃飽難如登天,要麽開官倉放糧,自己擔起所有罪名,要麽動私財賑濟,他又如何肯做?


    在他看來,餓死些人不算什麽,反正荒年之間,又不是隻此處有人餓死,收繳漁船卻可讓轄境少生出幾股盜匪,才是彰顯政績的要義。


    一旁的張逸雲不耐煩地搶過酒漿,飲下一大口道:“你們二人在打什麽啞謎?看把咱們蒮縣主嚇成這樣,虧得人家還以禮相待,如此款待我們。”


    蒮其食沒想到這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漢子竟為自己說話,不由得抬起頭來,向著逸雲投去感激的目光。


    但逸雲接下來的一句話差點將他嚇尿了褲子:“所以我便做個好人,看到縣中這麽多饑民,又見城西官倉屯了那許多糧米,方才已經幫縣主將倉門打開,讓饑民們去領那越冬的口糧了。”


    城....城西官倉?


    那可是屯兵和郵驛的軍糧!若是丟了那些糧食,蒮其食有三顆腦袋也不夠砍!


    蒮其食再也沒了什麽靜氣和忍勁,像個皮鞠一樣彈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口,一邊嗚咽哀嚎道:“來人,來人!快去城西官倉!”


    等他終於帶上人手趕到官倉,發現官倉守軍已經皆被打暈捆縛在旁,大批饑民早已搬著糧米四散而去。


    皂役們驅走剩餘的零星饑民,發現官倉之內的糧米已是十不存一,蒮其食隻嚇得一翻白眼,昏暈在地。


    而此時此刻,他的宅邸之中,堂上三人共飲完殘酒,竟再不逗留,飄然消失在茫茫的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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