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火


    輔國大將軍華煆再次出征時,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就悄悄的離開了錦安。


    與此同時,沅州城內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沅州城以造船業聞名,加之水師都督雷欽親自督導,半月之內雁沙河與鳳江交會處就停了許多戰船。水師操練之聲在城內最喧嘩之處也能聽得一二。


    傍晚時分,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男子剛剛爬到落雁山頂,腳下一江如練,落霞接水,戰船似蟻。清風徐來,蕩入胸懷,適才爬山起的一身汗意頓時消散。那中年男子笑道:“這落雁山果然不錯。”環顧一圈又道,“本王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靖兒你挑的好地方。”旁邊那名青年男子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到這裏。沅州城兩座山,屏翠最秀,落雁其實寂寂無名。”自然是悠王和趙靖。


    悠王笑道:“米先生跟我說,你去了趟屏翠山,很不以為然。”趙靖也笑:“屏翠秀致,卻未免太過旖旎。倒不及這落雁山開闊清拔。”悠王搖頭笑道:“你一句不過如此,可給米先生招了麻煩。”一麵說著一麵往趙靖身後看去。趙靖自然知道是米政跟上來了,笑道:“這話從何說起?”米政走上來同兩人見禮,方撚須笑答:“城裏鄉紳巴巴的陪遊,換來將軍四字評語,都十分摸不透將軍的脾氣。好東西不住往我那裏送,都是來探聽將軍喜好的。”悠王和趙靖一齊放聲大笑。


    山頂有亭,造得十分古樸。早有隨從布置了一番,石桌上茶酒瓜果俱全。米政雖然不過是個幕僚,然深得悠王看重,也與兩人一起坐下。悠王飲了口茶,道:“近日軍營裏有些稀奇古怪的謠傳,是怎麽迴事?”米政似早料到有此一問,忙道:“不外說葛反大軍逼到了昭關,商烈就要鎮守不住,悠州岌岌可危。”悠王道:“這事兒可透著蹊蹺。”趙靖含笑道:“這謠言散播得甚是高明,細節處傳得確鑿,大處又含糊。我看恐怕是輔國大將軍的授意。人還沒到清州,細作就先到了沅州。”悠王微笑:“你明天就要領兵去清州與承平會合,穩住軍心為第一要務。”


    趙靖道:“義父請放心。明日一早練兵之時我自會對眾將士分說。我悠州軍斷不至於為了幾句謠言就泄了士氣。”悠王頷首,心知趙靖口才了得,也從不虛狂自負,他既說了無礙,便是真的無礙,卻想了想又道,“查出細作不是什麽難事,不過華煆既派他們來,也早當他們是死人了,應該問不出什麽。便由他們去。”


    趙靖一愣,這話說的卻不是悠王作風,再一想恍然大悟,臉上神色卻不變,維持先前略微錯愕的神情。果然聽悠王道:“這沅州裏外,不死心的人還多著呢。這火煽得再旺點,他們就要熱不住冒頭了。”趙靖拊掌大笑:“義父妙算。”悠王卻收了笑:“不過華煆陰險狡詐,怕是真要在葛反做手腳。”便對米政囑咐,“告訴商烈,無論如何,他哪怕不聽兵符調配,也要死守昭關。”


    趙靖一邊喝茶一邊笑。華煆果然算準了悠王多疑,不過幾個細作,就讓商烈大軍釘在昭關,難以救援。自己還不能勸,否則悠王定會疑心自己與商烈別有圖謀。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到山後,米政道:“王爺,夜間山路怕不好走。”悠王興致不減,隻笑著命人道:“送先生先迴去罷。我還想瞧瞧這落雁升月。”


    那夜月色果然極好,山頂被照得通明,連一塊細碎的石子都能瞧清楚。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道旁樹影婆娑。懸崖上一塊大石,月亮緩緩升起時看去,果然有幾分棲息的大雁的樣子。


    悠王大為開懷,連聲讚好。趙靖笑道:“清州有映雪澗,天下賞月勝地,不知義父覺得哪處更勝一籌?”原來當日悠王的親身母親紀妃便是清州人士,悠王到了悠州之後,也有過兩次迴清州。清州於悠王,自是故地。


    悠王一笑:“各有風味罷了。”說話口氣淡淡的,神情卻有刹那的陰沉狠厲,隨即又恢複了泰然自若。隻是已落到趙靖眼中,不免詫異,遂笑道:“那我今日請義父上落雁山,也算立了功了。”


    悠王憑欄遠眺,似笑非笑的道:“靖兒,你為本王取下清州,便是天大的功勞。”


    趙靖起身道:“這是分內之事,豈敢言功。”


    悠王轉過頭笑道:“你一定在想,義父怎麽如此不識情趣,又說這個?”


    趙靖笑道:“眼前事,清州事,天下事,對義父都是一樣的。”


    悠王哈哈大笑,突然收住,盯著他道:“必兒不日取下江州,清州腹背受敵,你倆合作,一鼓作氣取下清州。隻不過,我聽說華煆沒來就重新調動了兵馬?”


    趙靖道:“劉止鍾迴孫統陳封孟遼各有所長所短,華煆讓他們分兵各處,互為救援,取長補短,倒十分高明。”


    悠王沉吟半晌道:“靖兒,華患立有些手段,你切不可掉以輕心。”趙靖恭敬道:“孩兒記得。”嘴角卻浮現笑容,顯得極是自信。


    卻聽悠王又道:“當日雪山上雪崩,害得你身負重傷,也沒找到得世之珠。你說會不會被旁人取走?”


    趙靖心頭一凜,卻笑道:“就算被旁人取走,易公子已經不在了,誰又能用得了得世之珠?”


    悠王眼波一閃,笑道:“若真是他能驅使得世之珠,那就是天佑我胡薑。本王歡喜還來不及,這仗又何必打?這天下自然該是他的。”他頓了頓,歎氣道,“隻是怕我當日偷聽聽錯了,得世之珠可以被旁人操縱,若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裏,便是天下大禍。”


    趙靖點頭:“易公子當日已然自盡,若有人想趁亂欺世盜名,便是罪不容誅。”


    悠王讚許的看著他:“我已命人去查,若他手裏真有得世之珠,我一定要替皇兄取迴。你也要多上心,畢竟,得世之珠是天力,豈可以凡人之心智揣摩?”


    趙靖低頭,許多話如鯁在喉,卻一句也不能說。這五月的天氣,到底逼出一身汗,隻得躬身稱是。


    過不了幾日華煆和薛真就到了清州。遠遠就看見營前黑壓壓的立了數千兵士,個個甲胄鮮明,挺拔雄健,不由暗自點頭。哪知走到跟前一看,劉止全身被綁,雙膝跪地,聽見兩人下馬,垂首朗聲道:“罪將劉止,請大將軍責罰。”華煆歎了口氣,上前欲挽,卻見劉止抬頭,雙目通紅:“末將身有二罪,不敢起身。一則當日末將以身家性命擔保雷欽,如今姓雷的降了,末將自然同罪。二則末將有負將軍托付,匆促撤離沅州時被雷欽鑽了空子,沒能火燒水寨戰船。將軍未到之時,末將厚顏暫代發號施令,如今將軍到了,末將非死不足以謝罪。”


    華煆長歎,句道:“如今大半個清州陷於水火,將軍不以將功贖罪為念,隻求一己心安麽?”劉止愣住,半晌方叩首道:“將軍所言極是,劉止愚昧。”華煆微微一笑,親自將他攙了起來,一同入營。


    三人連夜討論許久作戰方案,又說到葛反一事,薛真笑道:“趙述將女兒嫁了過去,扶持女婿做了葛反皇帝,的確可以高枕無憂。隻是聽說想奪位的小皇子並未就戮,被人救了去。大將軍已命人前往葛反尋找,即使找不到,也夠他擔憂一陣子了。”


    劉止道:“要真能完全放心,商烈又怎麽會還在昭關?商烈之於趙靖,親厚怕不差於平安福澤四將。”


    說話間有人來報,說是陳封也來了。過不了多時,就見陳封喜滋滋的走進來,見了華煆和薛真忙著行禮,尤其是對華煆,迭聲道:“大將軍終於來了。”剛起身又單膝跪下笑道:“還有一事,恭喜國舅爺。”劉止也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居然都忘了。”華煆微笑不語,還是薛真解圍:“陳將軍鐵打的身子骨,騎馬一天過來還神采奕奕。不過這也太晚了,連本侯都乏了。”四人這才散了。


    第二日陳封趕著迴去,迴去之前華煆特意單獨見了他,開門見山道:“陳將軍帶兵多年,想必深諳斥候運用之道。”陳封再沒想到問這個,眨了眨眼睛方道:“末將在孟將軍麾下,也曾有段時日分管此事。”華煆身子微微前傾道:“斥候如何傳遞情報信息?”陳封不敢怠慢,忙一一道來。華煆聽得專注,不時點頭,等他講完後道:“原來這當中竟有這許多名堂,不過我想,若能傳遞消息再快些再安全隱秘些就更好。”


    陳封不解:“從前都是想著探聽到重要情報即可,末將倒沒想過這個傳遞還要做文章。將軍可是想到什麽?”華煆頷首:“我在劉止這裏坐陣,你們幾個分兵各處,我自是極放心的。隻是清州如今腹背受敵情勢危急,沅州水師又利,還需全盤規劃統一籌謀。若能將我的命令極快的傳遞到你們那裏,自是最好不過。”


    陳封大喜:“沒錯。大將軍如有天眼,對悠軍行動了如指掌,若能及時通知我們就好了。”華煆點頭:“你先迴去,過幾日我再找你商議此事。”


    果然過了幾日,陳封又連夜趕來。華煆還叫了劉止一起商討,先給陳封厚厚的冊子,一邊笑道:“若有不盡之處,將軍盡管指出。”陳封捧著看了許久,不時讚歎驚異陳封閉目想了一會,睜眼道:“大將軍要的這套法子,講究的就是個快和多變。用烽火,煙訊,飛鳥,甚至香味,結合水陸兩道的傳統辦法,來傳遞訊息。好些都是人人都能看的,可是休想解讀。一個消息又如一封信撕成幾片分別傳遞,就算有人懂了一片也不知道另幾片在哪裏。”


    華煆點頭:“此中變化可以無窮無盡。隻要因地製宜就好,譬如天氣不同,同一個訊息所傳的方式也不同。”


    陳封道:“大將軍心思縝密,已經將法子想得七七八八,我再做些小補充就差不多了。隻是如何甄選訓練這幫斥候,要費些心思。”


    劉止在一旁道:“現在既然隻是在清州裏嚐試,就不妨從各郡縣村團結兵裏挑些忠心又機靈的,他們熟悉當地民風地形,比軍中如今的斥候倒更可用些。”


    華煆讚許的看他一眼:“說的好。過兩日我自會親自請鍾刺史主持這個事情,麻煩陳將軍盡心配合。”陳封也知這事不能繞過清州刺史鍾迴,忙不迭應道:“末將自然聽憑鍾刺史差遣。”卻又道,“這不過這樣太散人太多,怕是一時半會訓練不過來。”


    華煆笑道:“不必人人都自如掌握傳訊方法。每個人懂那麽一小部分就好了。”


    劉止也笑道:“大將軍所言極是。還要防他們互相勾連。每個人就專管自己會的那種法子,負責把自己的部分傳出去,至於下一家是誰,到最後消息如何拚湊成整,都不需要知道。甚至譬如我,孟將軍,鍾將軍等,都不用知道這消息是怎麽傳的,隻要學著最後解讀即可。”


    華煆微笑,劉止果然非常明白他的心意:這從始到終如何操作,密令如何設計,隻有華煆一個人才完全知曉。


    三人計議已定,各自迴去操辦不提。


    仁秀六年六月到九月間,清州境內大大小小打了近百場戰役。


    據史書記載,輔國大將軍有如神助,總是搶先一步阻截悠軍進攻。悠軍那曾經令世人膽寒的誘敵深入,奇襲穿插戰術,如同閃電一般砸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次卻砸在了漆黑沉重的盾牌上,瞬間消失了威力。


    而華煆甫到清州,就命清州沐州漢州工匠大力趕製驚風弩和雷弩。驚風弩輕利,適合遠射。雷弩沉硬,再厚的鐵甲也能穿過。隻是短短時間趕製十萬以上的弩,人力物力使用已達極限。清沅,漢沐兩道的兵政司焦頭爛額,各州刺史也急得罵娘。其間不夠鐵打造箭鏃鐵翼,華煆下令各州有田產之戶將家中一應鐵器交出熔鑄。一時間更是怨聲載道。奈何輔國大將軍手段酷烈,對各方怒氣無動於衷,凡有違抗之人,均殺無赦。


    曾有工匠見過他親自巡視製坊,月色般凜冽的戰甲,冰雪般倨傲的容顏,踏在火光裏,冷得人心驚。有兵政司下司事長延誤交弩一日,就被他下令打得奄奄一息。


    那年八月開頭,十萬弩終於造就。果然在餘下兩月的戰鬥中取得奇效。


    悠軍與葛反和北方遊牧民族周旋多年,極善騎射,卻被華煆極有層次的陣法攔截。幸虧悠軍畢竟亦出身胡薑,步兵作戰也極為嫻熟驍勇。很快調整了應敵之法,又輔以黑羽軍所向披靡的箭陣,兩軍正麵交鋒才未落下風。


    然而華煆應變更快,總是不知哪裏調出一隊兵馬,準確有效的擊中悠軍弱點。


    在這樣的情形下,悠軍不得不一次次退後。退後速度卻比華煆預期的慢得多。


    後世史書記錄,華煆曾經不止一次的對薛侯感歎,悠軍英勇彪悍,視死如歸。縱能料悠軍先機,也不能撼動悠軍氣勢。


    每退後一寸土地,上麵都浸透鮮血,清州土壤自此變色。若幹年後,文人墨客遊至清州,都會到郊外踏青祭酒,對著殷殷紅土慨然而歌。


    仁秀六年八月底,承福在孔雀溪與孟遼遭遇。雙方各三萬兵馬。


    黑雲蔽日,烈焰衝天。承福孤身一騎,踏著溪水的雪白浪花衝到對岸,隻見煙塵過處,孟遼首級血淋淋的掛在他的馬頭。然而此時,陳封不知自何處出現,承福不得不領兵而退。一路留下屍骸無數,三萬兵馬僅餘兩千人。到得停雀口,承福命兵士先行,自己橫劍而立守在山前,雖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勢險要,卻有其威怒之勢。前鋒陳台一時沉吟,就聽得馬蹄聲響,卻是承澤來救。陳台不敢再追,悻悻而迴。


    仁秀六年九月初,承安與劉止戰於鳳江支流硯江。雙方船艦各自聯結布陣,展開數十裏。接連五日,自晨曦初露擊鼓,到日暮西山鳴金,激戰不休,江水盡赤。


    華煆自觀影琉璃珠中看到戰況,也不禁駭然,謂薛侯曰:“不過幾月,悠軍水師精進若此,雷欽此人,不殺不足以泄憤。”又曰:“承安以騎兵大將出身,在水麵卻如履平地,殺戮如無人之境,趙靖之知人善用,可見一斑。”


    華煆在上遊以小船載火藥柴薪,命死士劃之,衝入悠軍艦隊引爆,悠軍傷亡慘重。劉止追殺雷欽,雷欽身負重傷,被承安救走。為保雷欽性命,承安當機立斷,下令撤軍,退迴香扇渡。


    仁秀六年九月,鍾迴在清州以南大退秦必軍,又不知怎地繞到他的後方,燒了糧倉。秦必不得不順鳳江而上,繞路到達沅州,與悠軍主力會合。


    仁秀六年七月至九月,承平與孫統在石磨山一帶周旋。


    華煆自在石磨山以西照霜山駐營。明月當空,山影憧憧。輔國大將軍登山遙望,前方開闊,二十裏外孫統大營隱約可見。腳下火光連成一線,卻是木車源源不斷的將弩箭運到孫統大營。


    華煆負手而立,問楚容帶刀:“黑羽軍箭陣與孫統軍狹路相逢,孰優孰劣?”楚容見多識廣,答道:“孫將軍並帳下箭法無雙,然王承平所帶黑羽軍配合嫻熟,進退陣法莫測,雙方各有所長。王承平還真是趙靖左右臂膀。”


    華煆微微一笑,沒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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