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淚起先是極熱的岩漿在五髒六腑翻騰,連唿吸都要被燒融。而後又是極冷的冰流緩緩凍住體內每一滴鮮血,他聽見自己牙齒格格作響。


    迷糊之中他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教主,這人活著這般痛苦,當真可憐,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殺了我。他極力想要呐喊,然而發出的,隻是呻吟之聲。他死死抓緊床單,汗水洇濕了身下大片地方,卻不是因為痛苦,而是無奈與絕望。


    手起刀落。雪亮的刀光映在眼眸,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已然失敗,千萬裏錦繡江山在記憶裏瞬間蒼老,滿目瘡痍。


    冰涼的水滴在他的唇上,他甚至沒有力氣飲下。一把銀鈴似的嗓子在耳邊輕聲道:“你不準死。我以碧影教教主的身份命令你。”那點孩子氣的霸道讓他牽了牽嘴角,然後又一個女子跑進來道:“教主,我們找到一位名醫。咱們的人多方試探,他竟然知道解亂雲之毒的法子。”


    他猛然一凜,拚盡全身力氣想要坐起來,然而一隻手輕易就按住了他:“王大人,你乖乖的看病,我不會為難你。”女性的手指柔軟如花瓣,他不由想起多年以前那個少女的手指,大膽而又羞澀的按在自己手背上:“王複,帶我走好不好。”記憶開始混亂模糊,他頹然的搖著頭:“不,不能。”


    碧影教主幽幽的歎了口氣:“他又神智不清啦。還不快帶那個大夫來。”身後的下屬有些為難又有些好笑的道:“啟稟教主,那個大夫架子很大,說要帶著自己的表弟和一個隨從才肯來。”碧影教主皺眉,冷笑道:“他看病,要帶那麽多人做什麽?”


    “迴教主,他說啦,這個亂雲要一個月才能全解,其間每個關節都需要他親自動手,稍有錯漏病人就會送了命。可是他隻喝他隨從燒的茶,隻用他表弟磨的墨,所以若要呆上一個月,非得帶著他們。”。


    碧影教主哼了一聲:“南方蠻子,倒還諸多講究。他會不會武功?”


    “不會。確實是個文弱書生。”


    碧影教主負手而起,在房中踱了一圈:“去把他帶來,叫翠葉四姝一起看守。”其時窗戶半開,可以看見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白雲就在前方山崖邊繚繞。她極自負的一笑,“在這乾坤山中,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多兩個人,這雲緬花多點屍體做肥料罷了。”


    ――――――――――――鬆城。


    自龍蛇出沒之後,驚惶過度的百姓不得不再度退後,在鬆城北麵的小鎮周圍逗留。每日都有怪物出沒的消息傳來,隻得一個無悟,終究不能一夜之間悉數斬除妖魔。靠悠王鐵騎近一些,總會有些心安。


    所幸不久之後,此次統領悠州兵馬的大將軍秦必親臨鬆城,不幾日便收複泊岩,鬆城重新開始收容難民。


    楚容帶來碧影教女子出沒鬆城的消息,所以華煆與遲遲折返。一般家大業大殷實的名醫大夫早些時候都已經離去,華煆隻是看了幾本粗淺的醫書治了幾個簡單的病例就被百姓傳為名醫。


    果然過了沒多久,就有蒙麵神秘女子造訪。華煆架子端得高高的,不肯輕易就診。看那女子眼神,反倒灼灼,顯是起了更大的興趣。


    四人商議,估計不多時碧影教就會來擄人。為防萬一,仍是楚容在暗處,必要時與薛真聯係。


    “若是那碧影教隻把公子一人帶走該怎麽辦?”帶刀質疑。


    華煆一笑:“碧影教神通廣大,多擄兩個人未必見得麻煩。何必在這小事上不順我這名醫的意呢?”


    遲遲也接口:“就算她們隻帶走表哥一人,我跟在後麵,必定丟不了。”


    帶刀老大不樂意,甕聲甕氣的道:“駱姑娘,你輕功好跟著自然沒有問題。不過若是碧影教的女子受點傷流點血,哪怕她們宰一隻狗放血,你恐怕都跟不下去。”


    遲遲被他搶白,卻不生氣,反而轉過頭不住的笑。笑夠了才哎了一聲,自懷裏掏出個小玉瓶來:“事有緊急,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說著自瓶中倒出兩顆晶瑩的東西,放在掌上。華煆定睛一看,卻似兩粒凝固的淚珠。他知道遲遲花樣百出,所以隻是微微一笑,放鬆的靠在椅上,看她如何動作。


    “這兩顆,是比翼鳥的眼淚。若兩人都服下,一定會互有感應,尤其是當一方心中念頭極盛的時候。唯一不利的地方,就是其中一方受了傷害,另一方也不會好受。當日我爹和我娘邂逅,也是無意中都服下這眼淚,才定了一段情緣。”


    華煆聽到此處,心中砰然一跳。卻聽遲遲又道:“我爹說,這眼淚是最好的定情信物。(..tw好看的小說)我卻不覺得。若是兩情相悅,不飲下這眼淚也是一般心有靈犀,若不是,能夠互相感應也隻是折磨。”


    遲遲剛洗過臉,還未易容,華煆坐在她左側,見到她半邊臉頰皎然如玉,鴉翅一般烏黑的長睫下眼波流轉,神光離合,說話的神氣卻如一個看透世情的老嫗,心頭驟然一痛。


    遲遲卻轉過臉來:“表哥,為了你的安危,我送一滴眼淚給你。若我們分開了,你要記得服下。不過你可要想好了,即便將來我不在這世間,我的屍骸受了傷害,你也一樣會心痛如絞的,你怕不怕?”


    比翼鳥的淚滴在燭光下盈然欲流,華煆伸手過去,握住其中一滴:“遲遲,你都不怕,恁的小瞧了大哥。”


    那一夜睡到一半,華煆果然被人製住,蒙著雙眼帶入一輛馬車。他手中緊緊握著那眼淚,倒生出隱隱的歡喜來。然而隻是片刻,又有人被塞進馬車。那人靠在他身邊,輕輕的在他耳邊道:“表哥,是我。我們還在一起。”不知為何,聽到這一句,華煆並無喜悅。


    行了五日之後,終於有人解開他們眼上布條,帶進屋內。撲鼻而來的,是青草的芳香。再看看四周,屋內不知種滿了什麽樣的植物,蔥蔥鬱鬱的爬滿了一牆,在這炎熱的夏季讓人精神一振。


    簾後出來一個蒙麵綠衣女子,見三人兀自站著,不由喝道:“見到教主,還不下跪?”華煆極為倨傲,淡淡道:“我並非你們教主的下屬,為何要下跪?”那女子勃然大怒,踏上前一步,卻聽見碧影教主在簾後道:“算了。”語氣還算和緩。


    “你真的有把握救治中了這亂雲之毒的人麽?”她緩緩問道。


    華煆一曬,卻不迴答,神情中全是冷淡不屑。這碧影教主本來心存疑慮,此刻倒信了七八分,也不惱他無禮,反而挑簾而出,仔細端詳此人,見他不過二十多歲年紀,長得清瘦文弱,而他身後那個表弟,臉黑黑的,分明還是個頑皮的少年人模樣,見了自己戴著碧玉麵具的樣子毫不驚怕,反而好奇的睜大了眼睛。而那個隨從身材高大,粗手粗腳,一副木訥憨厚的模樣。她點了點頭,收迴刀子一般的目光,對身後女子道:“帶他去看看病人。”


    王複就被安置在隔壁的屋子裏,那屋子布置得更為舒適。華煆坐在床邊替他診脈,一邊問道:“你們可有移動過他?”跟著的女子搖頭:“一動他他便全身疼痛,全仗著我教靈藥才活到現在,所以這一個月來他一直躺在這裏。”那大夫滿意的點頭:“中了亂雲的毒,毒氣絲絲點點遊走與氣血之中,若是移動,發作更快。”說著,看了那個表弟一眼:“磨墨,我先給他開張方子。”


    開罷方子,碧影教的人卻沒打算讓那大夫休息,一個女子親自煎了藥,看著王複喝下,又過了一個時辰,見他沉沉睡去,似乎真有所緩解的樣子,方帶著三人去吃飯歇息。


    那小表弟年紀輕,心事少,雖然身處這樣詭異危險的環境,隻要吃飽了飯臉上就**滿意歡喜的神情。碧影教的女子瞧在眼裏,語氣上也和緩了幾分,將三人安置好了,便輕輕掩上門退了出去。


    她剛一走,遲遲就嘻嘻笑道:“表哥,這裏的菜真好吃,咱們多呆幾天好不好?”一麵說著,一麵用手蘸了水在桌麵上寫道:“至少有四人守著。”華煆點頭:“小至你最是貪吃,也不看看這些女子行止古怪,我們呆久了怕有危險。”亦蘸水寫道:“不急。且耗下去。”


    遲遲故意皺眉道:“表哥,那我們怎麽辦?她們請咱們來,難道不打算放我們走?”卻寫道:“他的病不要緊麽?”華煆沉吟:“如今既然來了,我隻管看好這病,他痊愈了,她們也沒有再留住咱們的必要。”一麵寫道:“不妙。我隻好按著薛給我的方子依次開出去。”


    遲遲輕聲道:“她們走遠啦,應該聽不到咱們說話。”然後又道,“這王大人的模樣著實可怖。要是這方子沒有用,隻怕他拖不過這個月去了。”華煆長歎:“情況比我想的要糟。幸而這碧影教舍得用藥,他才勉強撐下來。”


    遲遲納罕:“原來這碧影教主是個女子,看她的樣子,真心想要救活王大人。這個王大人卻也迂腐,被抓就被抓了,為什麽尋死?”


    華煆默然,過了半晌方道:“他所殉的節,乃是為天下百姓罷。他已經預見到自己和談失敗的後果,所以一死以謝天下。”


    “你不是這樣的人,卻如此了解他,倒也難得。”遲遲抱了被子鋪在地上,用手枕著躺下,打了個嗬欠,“既然咱們成功進來了,就走一步看一步罷。”大有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豪情。


    華煆微笑:“怎可讓你睡在地上?我。。。。”可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遲遲綿長均勻的唿吸,竟然立刻就睡著了。他哭笑不得,隻得吹了蠟燭合衣躺到床上,留楚容一人在外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夜裏遲遲睜開毫無睡意的眼睛,輕盈的翻身而起。將包裹塞到被子裏,又到華煆床邊伸手在他臉前不住晃動扇風,見他睡得仍熟,抿嘴一笑,推窗而出。


    山風乍然吹來。遲遲見到明月之下起伏的山巒與周圍陡峭的懸崖,不由猛的一驚:“我們這是在哪裏?”心中忐忑,愈發小心謹慎四處觀察。


    隻見自己身處一極大極氣派的庭院之中,也不知是誰人所建,竟在這群山之中最巍峨陡峭的峰嶺上依地勢建成這樣一個地方,流水,瀑布,荷塘,與繽紛的花朵之間亭台樓閣層層掩映。而華煆與自己所在的地方,卻是著庭院的最南邊。


    她潛形而走,發現這屋子左右並無埋伏,心下詫異,拔起身形,卻見東西南北四方各有隆起的小山嶺,而每個山嶺之上綠樹從中都站了一個女子。那四名女子都著碧色衣裙,混於青草樹葉之中幾近隱形,若非遲遲眼神銳利無雙,瞧見她們微微拂動的裙擺,隻怕也難發現她們的影蹤。


    遲遲看那四名女子的姿勢氣度,已知是一等一的高手,當下不敢造次,極緩慢的往前移動。腳下似乎碰到了什麽,她立刻掠開,眼角瞥到花叢樹木之中有細細的碧線相連,心叫不妙,旋即伸手握住那碧線。然而已經晚了,那碧線不過輕微顫動,遲遲已經聽到四個方位傳來極輕的叮咚之聲。東方那女子立刻自山嶺撲下,西南北三方女子雖已拔劍,仍然立於原地不動,四人各司其職,絲毫不亂。


    遲遲暗叫不妙,待要伏低,這到處是碧線,稍不留神就要觸碰。


    那女子已經奔的近了,她目光亦是敏銳,此時恰好一片烏雲悠悠的掠過明月,一群飛鳥振翅而起,在頭頂盤旋一圈,穿雲而去。她隻覺得視線稍暗,卻也隻是刹那之間的事情。晚風拂麵,她覺得頰上微涼,再定睛一看,隻見一隻雛鳥落在地上,猶自撲棱撲棱的掙紮。她冷笑一聲,指風過處,小鳥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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