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何衝這兩日正忙得焦頭爛額。突然有人來報說積善堂出了事,他不耐煩的揮揮手:“去撥五十兩銀子,你看著辦吧。”看了看時辰,也該到郡守府去看看了,出門坐了轎子前往郡守府。


    馬原這幾日精神倒比前些日子好些,臉上也有了血色,紅若在門前支了個軟榻,扶他躺下曬太陽。何衝笑道:“大人胸口沒有那麽悶了,出來走動走動也是好的。”馬原眯著眼睛,神情中有種生病前都少見的興奮:“可不是麽。隻是苦了紅若,你瞧瞧她,最近又瘦了。”何衝不敢多看紅若,卻也瞧見她精致秀麗的下巴愈發的尖了。


    “不過聽說靖將軍也有些不適,最近可真是多事。紅若,你代我去探望,可不能缺了禮數。”馬原笑著說。


    何衝心裏極其不是滋味。馬原的意思瞎子都看得出來,而趙靖和紅若站在一起,也確實如神仙眷侶。這天底下,難道隻有趙靖才配得上紅若麽?何衝忿忿的想。


    紅若已經盈盈起身:“我已經命廚房熬了燕窩粥,這就送過去。下午伯父的藥煎好了我再過來。”何衝連忙起身:“我也告辭了。”


    他跟著紅若出來,見紅若微蹙著眉,一雙眸子愈發的朦朧流波,心頭一動:“姑娘,你可千萬別把自己累出病來。”紅若抬起頭,嫣然一笑:“有勞大人費心了。伯父身體好些了,我心裏也舒服多了。”她發間的香味令何衝醺然欲醉,不由脫口道:“不如我陪姑娘一起去看看靖將軍。”紅若一愣,嘴微微一抿,象個張惶的孩子,那些大家閨秀的風範一時間全忘了,何衝登時醒悟:“我這是怎麽了,說出這種無禮的話來。”立刻改口,“我還有許多雜事要處理,就不打攪姑娘了。”說罷匆匆離去。


    見他走得遠了,紅若身邊的小秀癟了癟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紅若臉色一沉:“小秀你胡說八道什麽呢?不得對何大人無禮。”小秀知道紅若的脾氣,吐了吐舌頭,乖乖的跟在紅若身後。


    紅若進去的時候趙靖正敞著衣襟半靠在榻上閉目養神。紅若一眼望見他麥色的皮膚,連忙半側過身去。趙靖懶洋洋的睜開眼睛,剛好看到紅若燒得通紅的耳朵,微微一笑,將衣襟拉好坐起來:“原來是紅若姑娘到了。”他剛睡醒沒多久,聲音裏還有種低沉沙啞,與平日冷靜果斷的他全然不同。


    紅若將食盒擺開:“我叫他們煮了燕窩粥,將軍趁熱喝了罷。”一麵用碗將粥盛出來,輕輕推到趙靖麵前的桌上。


    午後陽光自她背後照進來,她略低著頭側坐著,宛若一支剛剛開放的蓮。趙靖亦有片刻恍惚,突然道:“姑娘一直熏的什麽香?”紅若抬起眼眸看著他:“其實,我沒有熏過。這香氣,是天生的。”說到後麵,因為羞澀,聲音低不可聞。


    趙靖伸手過去,捧起碗來,用勺子漫不經心的撥弄著。屋內屋外一片寂靜,隻聽見細微的碗勺相碰之聲。紅若終於抬起頭來:“伯父的病今天頗有起色,真不知如何感謝將軍和米先生。”趙靖一笑:“舉手之勞罷了。”


    紅若正色道:“或許對將軍確實是區區小事,但是紅若和伯父都不敢忘記將軍的恩德。今天月圓,伯父精神又好,紅若設宴感謝將軍和先生,請將軍和先生務必賞光。”趙靖挑眉:“哦,聽說姑娘做的菜極為美味,不知道趙靖有沒有口福呢?”紅若低頭撚著腰帶:“這個,自然。”雪白的指尖竟好似也染上了紅暈。


    紅若沒有停留多久便起身告辭,趙靖望著她走遠,大大的伸了個懶腰,聽見樹葉沙沙輕響,他突然笑了起來:“躲在那裏很好玩麽?”遲遲不知從哪裏蹦出來,帶著幾分捉狹,看著趙靖:“你真是了不得。居然這樣的情景下也發覺我來了。”


    “哦,什麽樣的情景啊?”趙靖含笑懇切的問。


    遲遲眨了眨眼,卻不說話。


    “依你看,紅若姑娘會不會武功?”趙靖靠迴榻上,悠然問。


    遲遲一愣:“這個,我倒看不出。”說著伸出自己的手來仔細端詳,指著自己掌上的繭道,“你瞧,無論我怎麽小心,手上還是有痕跡。[..tw超多好看小說]剛才我瞧見紅若姑娘的手,那才是纖纖素手呢。”


    趙靖凝視著,眼神柔和。


    遲遲眼珠一轉:“難道,你懷疑紅若姑娘?”


    趙靖淡淡的道:“在我看來,誰都有嫌疑。”


    遲遲呆了一呆:“原來你對她竟是這樣的。”


    趙靖反問:“不是這樣,還能怎樣?”


    遲遲覺得頭有點暈,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幹淨,咳嗽一聲:“你怎麽知道我來了?難道我武功又退步了?”


    趙靖瞧著她慌慌張張的轉換話題,也不點破,隻是順著她的意思道:“我猜你會來。你這個性子,這麽久不來探望恩人,好像不太說得過去。”


    遲遲漲紅了臉:“我這性子怎麽啦?無非是比較愛管閑事罷了。”說著,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陽光暖洋洋的灑進來,空氣中有股早春的芬芳。


    “喂,你背上的傷好些沒有?”


    “沒見我隻敢側著身子躺麽?”他微笑。


    遲遲搖頭:“不象。你精神這麽好,一點都看不出受了傷,還害的我在客棧胡思亂想擔心。”


    趙靖聽見後麵那句,怦然心動,反而更加自持,不動聲色。


    遲遲在桌麵隨手畫著圓圈,心亂如麻。那一夜沒來由的氣惱與不快,究竟是為了什麽,她至今還沒有想清楚。桌麵黑沉油亮,光可鑒人,遲遲低下頭,看見自己不甚清晰的麵容,隱約中,好像墜入一個無邊的迷夢裏。桂花香如潮水一般湧來,一個秀逸俊朗的白袍男子緩緩轉身。似乎有什麽不妥,她努力的瞪大眼睛,看見輕輕拂動的袍角上卷起大片大片的火紅,她張嘴想叫出聲,卻好像全身凍僵了一般不能動彈。


    “遲遲,遲遲,你怎麽了?”趙靖灼燙的體溫自手掌傳來趙靖也不勉強,隻是若有所思的凝視著遲遲手指劃過的地方,好像從那裏就可以把少女無意間透露的心事清。


    ―――――――


    夜如何其?夜未央。


    晚風細細天如水。琉璃燈籠隔三步一盞,一碧池水波光晃動。


    紅若今晚第一次著了淡紅的長裙,那樣逶迤明麗的鋪展開來,更顯得容顏灼灼,那是逼到人心底去,直要烙上才肯罷休的驚心動魄。


    素手舉起瑪瑙杯,暗香在袖間浮動:“將軍,米先生,紅若敬兩位一杯。”或者是因為酒意,眉間有種少見的決然與大膽,倔強的望住趙靖,眼睛明亮得不可逼視。


    馬原聲如洪鍾,精神奕奕的坐在席間,偶爾說兩個笑話,捧場的卻往往隻有米政一個人。趙靖含笑傾聽,一雙沉黑的眸子裏水波不興,目光既不閃避也不迎合,偶爾與紅若對視,神色溫和平靜。


    紅若垂下頭去,笑容溫柔得幾近淒涼。


    過不了多久,馬原推說頭痛,先走一步,米政也起身去給他診脈。紅若與趙靖坐在桌邊,酒菜漸漸涼了。紅若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將軍前前後後經過柔木,也有好幾次了吧。”她微微笑著,伸手挑亮桌邊的琉璃燈,一雙手溫潤到幾乎透明。


    “應該是三次。”


    “第一次遇見將軍的時候,紅若才不過十五歲,一晃眼,三年就過去啦。流光容易催人老,是真的呢。”她嫣然道。


    “老?”趙靖失笑。


    “怎麽不是?一個三年,再一個三年,更多一個三年,很快的。隻不過日後,招待將軍的,很可能不是紅若啦。”她仰起頭,卻不看他,隻看著流雲之後的若隱若現的一輪銀盤。


    “你醉了。”趙靖低沉的說。


    “我醉了麽?我不覺得啊。”她站起身來,輕盈的轉了個圈子,裙幅如細浪般鋪散,拂過趙靖膝蓋,用力後仰,纖腰一握,好像隨時要折斷一般,發上簪的玉色蝴蝶悠然飄落,落在趙靖掌間。


    發簪觸手冰涼,趙靖抬起頭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自紅若頰上跌落,她轉過頭來,依然微笑著,脆弱而蒼白。趙靖不由伸出手,她輕輕伏下,臉枕在他的膝上。


    “我知道你的心裏半分位置都沒有留給我,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呢?或許很久很久以後,你偶爾想起柔木,想起所發生的一切,也會捎帶記得我吧。”她一麵微笑著,一麵闔上眼睛。


    趙靖無言,手扶住她瘦削的肩。


    手指劃過趙靖腰間的“疾”劍,青銅的冷硬硌痛了她,她縮迴手去,卻突然被他的大手包圍住。她輕輕顫抖,溫柔的反握住他。寬厚的手掌,再往下是堅實的手腕,隱隱可以看見血脈。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突然支起身子,嘴唇貼到趙靖下巴上,細碎而溫柔的往上走去,輕柔的張開嘴巴,咬住他的唇,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來,與她的淚水一起,流入他嘴裏。


    一切都靜止了,巨大的喧囂吞噬他們,無邊的寂靜也湮沒他們。他聽見她的歎息,那樣緊緊的摟住他,仿佛要將體溫烙在他身體裏。


    “紅若。”他的手撫過她的眉。


    “嗯?”她依舊閉著眼睛不願意睜開。


    “我想問你。。。。。”他說了半句,突然又停止,眼神裏有奇特的溫柔與愧疚。


    “姑娘,姑娘。”小秀從遠處倉惶的奔來,見到此情此景,愣在那裏。她睜開眼睛,深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轉過去:“怎麽啦?”


    小秀漲紅了臉,失措的望著她,完全的被方才的情景震驚住。


    “到底怎麽了?”趙靖淡淡的問。


    小秀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爺失蹤啦。”


    紅若身軀一震,臉色刷的變得蒼白,整個人隨時要倒下似的:“你說什麽?”小秀跪了下來:“老爺本來已經到房裏歇息了,剛才萍兒去送藥,發現守在門口的侍衛都死了,床上一個人都沒有。”


    紅若用手撐住桌子,簌簌發抖:“惡鬼,惡鬼又來了。”趙靖自後麵輕輕環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懷裏,一麵道:“叫下麵的人快去找。你也告訴那些丫鬟小廝們不要驚慌亂跑,仔細查找可有什麽痕跡。”


    小秀點點頭,轉身跑開。紅若終於不支倒在趙靖臂彎裏,雙眼緊閉。趙靖低頭看她,將唇附到她耳邊,灼熱的唿吸吹到她頸子裏:“紅若,這份禮物是我送給你的。你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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