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起, 關家陸續來了客人。


    也有為老爺子守靈,從山上下來的。


    老袁就是其中之一。


    據何管事所言, 這老袁還不是一般的下人, 老太爺生前身邊都有老袁的影子,他不僅僅是長隨,更是保鏢和心腹,傳說老太爺對老袁,比對自己幾個兒子還要信任, 什麽事情都不避著他,就連死後開庫房, 也讓老袁在旁邊盯著當個見證,庫房裏的每口箱子,都上了鎖,除了老袁, 誰也沒鑰匙。


    嶽定唐這才知道,他幾位表舅眼巴巴等著老袁迴來,不是因為手足友愛恪守對老爹的承諾, 而是為了老袁手裏的鑰匙。


    除了老袁之外,還有幾位之前沒見過的外客。


    伊萬諾夫一進門,就被關家大大小小投以注目禮。


    雖然奉天城裏不乏外國人, 但更多的, 還是同樣黑頭發黑眼睛的東洋人,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不是沒有,像伊萬諾夫這樣英俊出色的年輕人, 大家卻從未見過。


    他的頭發是金棕色,在陽光下閃爍近乎金子的色澤,白皙皮膚,淺藍眼珠,關家人沒聽過外國童話,也不知道伊萬諾夫身上無一不是為了英俊王子這個詞量身訂造,他們隻覺得這個洋鬼子跟以前那些肥胖酒槽鼻的不太一樣,家裏女眷忍不住多看幾眼又幾眼。


    伊萬諾夫不僅沒有眼高於頂,還彬彬有禮,提了兩瓶酒當禮物。


    對這位體麵的客人,四老爺倍覺麵上有光,逢人就介紹伊萬諾夫長年在中國做生意,是自己的老朋友,人品優秀,出身高貴。


    “四哥,你一輩子都住在奉天,曉得什麽高貴不高貴?俄國早就滅亡了,跟前清一樣改朝換代了!他們末代皇帝全家都被絞死毒死了,哪裏還有什麽貴族,都是些亡命之徒罷了!”


    老五一進門就聽見四老爺的出身高貴論,立馬嗤之以鼻出聲反駁。


    四老爺冷笑:“老五啊,你別出去喝了兩口洋墨水,就以為能跟家裏脫離關係了,要真論起來,咱們家也是大清貴胄,遺老遺少,祖上出過多少大人物,你想當新時代的順民,也得看人家給不給你這個機會!”


    老五:“四哥,這就不勞您費心了,你啊,管好自己就夠了,你跟大哥別天天吵,咱們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大老爺一直豎著耳朵在聽這邊動靜,聞言立馬跳起來,怒發衝冠,活脫脫一隻炸毛公雞。


    “老五你個不孝子,爹去世的時候沒見你迴來盡孝,爹兩腿一蹬,你立馬就迴來爭家產,你讀了那麽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摸摸自己良心,還熱乎不,會不會疼!”


    老五:“大哥,你別沒從四哥那裏占到便宜,就來挑我這個軟柿子捏!那時候我還在輪船上,怎麽趕迴來?魂魄離體飛迴來嗎?那你怎麽不做做法,你不是成日裏弄那些神神道道,說自己有多虔誠嗎,需要你大顯神通的時候,你就不行了?”


    “都給我閉嘴!”


    二老爺大喝一聲,總算將兩人聲音都壓下去。


    “平時吵吵鬧鬧就罷了,今日有客人在,又是開庫房的大日子,你們能不能消停點,等開了庫房分了家,想怎麽吵就怎麽吵!老袁呢,老袁來了沒有?”


    何管事忙上前道:“二老爺,老袁去請三老爺了,有他出馬,三老爺肯定會過來的!”


    二老爺冷哼:“老三今日還敢不過來,我就打斷他的腿!”


    他轉向嶽定唐:“定唐,你今日就先別上山了,等庫房裏的東西分完,你臨走前,再去給老爺子磕個頭,也一樣的。否則庫房一日不開,關家人心不定,老爺子泉下有知,也難以瞑目。”


    嶽定唐頷首。


    關詩之涼涼道:“二哥好大的威風啊,這是一家之主的派頭了?”


    二老爺語重心長:“老五,我知道你們誰也不服誰,包括我,我是老二,這事本不該我出頭,我也不是什麽一家之主,無非是讓大家坐下來平心靜氣說兩句罷了。老爺子生前口口聲聲,要我們手足友愛,同心同德,如今他老人家還未走遠,在天上看著咱們呢,為了一筆寫不出兩個關字,咱們能不能把脾氣都緩緩,先把要緊事辦了?”


    這話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五老爺終於不吱聲了。


    幾人說話時,嶽定唐作壁上觀,看見關家兄弟幾人,各懷心思,心口不一。


    二老爺剛說完這番話,老大立馬就露出不服氣的神情,好似二老爺搶了本該由他說的台詞,風頭都讓對方出盡了,反倒將自己淪為醜角。


    四老爺則是一臉的幸災樂禍。


    至於幾位老爺帶來的客人。


    嶽定唐的目光落在五老爺關詩之身邊的青年人身上。


    此人約莫比關詩之大上幾歲,一身西裝三件套,白手套捏著一根文明拐,文質彬彬,嘴角含笑,是個受過現代文明熏陶的紳士,在上海北京或國外,嶽定唐對這樣的打扮並不陌生。


    對方察覺嶽定唐的注視,大大方方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


    “您好,敝姓影佐,賤名昭康,是詩之的同學。”


    一口流利的官話,幾乎與中國人無異。


    嶽定唐與他握手:“影佐先生看起來比我五表舅還大一些,中國話也說得很好。”


    “是,我年少貪玩,不肯上學,到了十幾歲才知奮進,家父為我請了中文和英文老師,我學習幾年之後,就去了英國學習,遇見詩之。這次與他一同迴國,聽說他父親病重,我特地跟著他一道迴國,看看是否有什麽能幫上忙的。沒想到,”


    影佐歎了口氣,惋惜之意流露無疑。


    “沒想到老爺子還是走了,詩之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麵,連日來亦十分難過,我隻能陪伴左右,稍作慰藉。”


    嶽定唐:“影佐先生有心了。”


    影佐微微一笑,卻並不顯得刻意,笑容悲憫而不悲苦,令人望之心頭一酸,頓生親近傾訴之感。


    有這幾個人在,淩樞的在場也就不顯得突兀了。


    “三老爺來了!”


    不知誰先說了一聲,圍在門口的關家下人連忙左右分開讓出通道。


    二人一前一後步入院子。


    一個須發皆白,滿麵滄桑,乍看像六七十歲。


    一個麵容斧劈刀鑿一般,長長的魚尾紋從眼角拖開,似要遊弋到鬢邊,隻是右邊嘴角往下有一大片灼燒疤痕,生生把整張臉給毀了,加上此人目露兇光,眼神所到之處,眾人紛紛避開,竟無人敢與他直視。


    但,也僅限於關家的人。


    起碼二老爺四老爺帶來的客人,還有嶽定唐淩樞等人,非但不生怵,還細細打量了他一番。


    在他們觀察此人時,此人也在審視院子裏的外人。


    嶽定唐發現,對方的目光在淩樞身上,比其他人多停留了一兩秒。


    而淩樞——


    淩樞好像愣了一下,隨後朝對方點頭笑笑。


    此人麵無表情移開視線,像是從來不認識淩樞。


    “這位是我們關家三老爺,這是老袁,老太爺生前的隨從。”


    何管事介紹道。


    關三老爺居然比大老爺二老爺還要顯老,這樣貌形容,說是關老爺子,估計都有人信。


    二老爺似乎注意到眾人的訝異,便多說了一句。


    “老三身體不好,不喜見光,常年在院子裏琢磨愛好,之前很少出來見客。老三,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定唐……”


    三老爺擺手,沙啞著嗓子打斷他。


    “不必了,先辦老爺子交代下來的正事吧,我那還有個木工活兒沒做完。”


    關三誰都不打招唿,進來就擺出六親不認生人勿近的架勢,二老爺有些尷尬,又沒人給他圓場,隻好自己給自己下台階。


    “走走,我們進裏屋說。”


    裏屋就是昨夜淩樞他們將就一晚上的屋子,躺椅被褥都已經被收走了,裏頭擺上一些桌椅,供主客落座,二老爺當仁不讓上了首座,大老爺見狀眉毛一揚就要發難。二老爺搶先一步,在眾人麵前說話。


    “老袁,你且過來,你坐我右首。今日我們速戰速決,大哥的鑰匙丟了,如今鑰匙不夠,開不了庫房,昨夜我們商議之後決定以斧頭鑿開,老袁你覺得如何?”


    老袁望向大老爺:“鑰匙如何會丟?”


    大老爺沒好氣:“白日裏被老四推搡兩把,晚上就發現鑰匙對了,那把鑰匙天天隨身帶著,怎麽會丟,你應該問老四!”


    四老爺騰地起身!


    老袁抬手:“四老爺稍安勿躁,現在且慢追究,既然鑰匙丟了,就照二老爺所說,用斧頭劈開庫房吧!”


    二老爺一拍大腿:“成,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來人,上斧!”


    兩名身強力壯的下人拖著兩把斧頭很快過來,對著庫房大門就是一通狠劈。


    奈何木門過於結識,兩小夥子劈了半天,也隻是將門劈開一條三指粗的裂縫。


    兩人卻已累得氣喘籲籲。


    影佐喝了三壺茶,上了一趟淨房,忍不住道:“不如用炸|藥炸開。”


    “萬萬不可!”二老爺道,“唯恐傷及庫房內的貴重物品。”


    若是金貴的瓷器名畫,炸|藥威力大小控製不好,就全毀了。


    影佐想想也是,不吱聲了。


    一上午就在關家下人輪流的賣力中流逝,為了讓他們盡心,二老爺還自掏腰包分頭打賞了些,他也知道如果問幾個兄弟伸手要錢,恐怕又是沒完沒了的扯皮,再想想老爺子可能給大家留下的好東西,咬咬牙就當割肉出血了。


    淩樞看著二老爺那一臉精彩紛呈亦覺有趣,目不轉睛看得起勁。


    嶽定唐忍不住戳戳他的腰,動作很隱蔽。


    淩樞扭頭。


    嶽定唐壓低聲音:“收起你那一臉看戲的表情。”


    淩樞也跟著壓低聲音:“不看戲,那看什麽?”


    嶽定唐無語片刻,從口袋裏摸出一包蒜香青豆,塞到他手裏。


    “低頭吃你的。”


    淩樞一樂:“老嶽,你這也太善解人意了,得,我不看二老爺,我瞅瞅伊萬諾夫。他長得可真秀氣啊,半點不像我認知裏的洋鬼子,那皮膚就跟白瓷一樣。你說,一個洋鬼子,怎麽會信四老爺請神上身的那一套呢?還常客,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關家的家底,才故意跟四老爺套近乎?”


    嶽定唐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信四老爺那一套,但我知道他信奉東正教。”


    淩樞:“何以見得?”


    嶽定唐:“剛才他手上的戒指晃了一眼,如果我沒認錯,上麵應該是代表東正教的五色徽章。”


    淩樞:“信奉東正教,其實也不妨礙他看見四老爺的神通之後,想進一步了解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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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定唐:“你應該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舉止。”


    淩樞:“很傲慢。”


    嶽定唐:“確切地說,應該是貴族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淩樞:“但沙俄已經沒有貴族了,即使有,也隻是個落魄貴族。”


    嶽定唐:“他全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可能比我那五個表舅都貴重。”


    這個比喻很有意思,淩樞忍不住往嘴裏丟了幾顆青豆掩飾笑意。


    “那可能也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行頭了,我聽說有些沙俄貴族流落他鄉之後,依舊想要維持以前的派頭,結果卻不得不被日益窘迫的生活逼迫低頭,最終一一變賣,成了窮光蛋,難保伊萬諾夫不是其中之一。”


    嶽定唐:“你知道我四表舅問事一次的費用嗎?”


    淩樞:“據說隨緣給?”


    嶽定唐:“說是說隨緣,但給得越多,就越能得到四老爺的青睞,這位伊萬諾夫先生,聽關家下人說,送給四老爺的問卦費用,加起來應該有好幾百大洋了。”


    淩樞聽得青豆都忘了嚼:“果然出手闊綽,一般流浪貴族的確沒他這麽有錢。”


    “開了開了!”


    兩人說話間,庫房那邊傳來歡唿聲。


    淩樞一看,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湊到庫房門口。


    外頭豔陽一照,裏麵灰塵飛舞,似乎還有耗子飛快避光躥過。


    庫房裏很空。


    也不能說很空,還是有幾口箱子的。


    隻是箱子都很小,大概也就一人能抱在懷裏的大小,與眾人先前的期望不符。


    許多人臉上都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


    這樣小的箱子,怎麽可能裝得下書畫瓷器,古玩珍寶?


    老袁走到台階上,麵向眾人。


    “各位老爺,這裏頭合共七口箱子,每一口都有名有姓。老太爺生前有命,一口作為公眾開銷,如果幾位老爺執意要分家,就把這口箱子裏的東西分了。”


    “這五口,分別是給五位老爺的,從大老爺到五老爺,箱子上貼了標簽,絕不會混淆。”


    他又指向其中最小的那口箱子。


    “這一口,是留給嶽家少爺的。”


    作者有話要說:  滴滴,您的夜宵已送上,請慢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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