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篤篤篤。”


    “篤篤篤。”


    一大清早,位於神宮僻靜角落的庭院內,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弗格斯小姐?”


    “……弗格斯小姐?”


    “……您在不在?在不在?”


    麗娜神官連敲了兩迴,屋內都沒有反應。


    她思考了下,決定去敲旁邊的人問一問,瑪格麗特經常在外麵廝混,伊迪絲小姐……應該在。


    伊迪絲過了一會才開,她用身體半掩著門,看起來有些不安:


    “麗娜神官,您這麽早來……是有事嗎?”


    麗娜神官看著她金發的長發亂得像剛在草地上滾過,晨衣沒披好,一半落下來,露出肩膀上小小的紅印子。


    她迅速就判斷出,她剛才幹了什麽。


    朝她安撫地笑笑:


    “別緊張。我來……隻是問一問,您知道弗格斯小姐去哪了嗎?”


    “我找她有些事。”


    “弗格斯小姐?噢,她應該……”


    旁邊的窗戶打開,露出一顆栗色的腦袋:


    “弗格斯小姐昨晚沒迴來!”


    瑪格麗特用一種格外曖昧的語氣迴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迴來?”


    麗娜神官像是吃了一驚。


    伊迪絲從來沒見過,這個向來沉穩的女神官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嘴巴張得,像是生生吞了一個雞蛋。


    “是……有什麽問題嗎?”伊迪絲想起那個總是高高昂著頭的少女,想要幫她說些話,“弗格斯小姐也許是去了圖書館……她很喜歡看書。”


    麗娜神官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伊迪絲小姐,我情願是你。”


    “您在說什麽?”


    屋內突然傳來的動靜讓伊迪絲的臉突然賬紅,“麗、麗娜神官,我……”


    “進去吧。”


    麗娜神官擺擺手。


    伊迪絲看了她一眼:“那,麗娜神官,抱歉,早安。”


    她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伊迪絲小姐的情人,總是很神秘。”


    瑪格麗特翻了個白眼。


    麗娜神官看了她一眼:“瑪格麗特小姐!請記住,一位淑女,應該時刻保持優雅,和適度的好奇心。”


    “抱歉!”瑪格麗特聳了聳肩,“這神宮太無聊了……您不能讓我這點樂趣都沒了。”


    “再見。”


    麗娜神官不願意在蠢人身上浪費時間。


    她去了祈禱室,又提著花籃去布置宮殿,聖子聖女們已經來了,他們看見她,都高興地打招唿:


    “麗娜神官,早安!”


    “麗娜神官,早安!”


    麗娜神官一個個招唿打過去,當萊爾神官又領著他弟弟的情人過來時,麗娜神官把他叫到了一旁。


    “萊爾神官,以後……您不能再讓倫納德小姐進來了。”


    萊爾神官一愣,他和麗娜神官向來不幹涉彼此的工作:


    “為什麽?”


    “您難道不記得,神說過,她是該被驅逐的存在。”


    “可神留下了她。”萊爾神官說道,“您如果跟她相處,就會知道,她是一個多謙遜、多善良的女孩!她從來沒有想過害人,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那些過去,也是她太善良,才受了惡魔的蠱惑!”


    “噢光明神在上――”麗娜神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萊爾神官,您……愛上她了?您居然跟您的弟弟,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萊爾神官沉默了:


    “我無法控製我的心。”


    他道。


    “一個好女孩,絕對不會挑動兄弟兩個同時對她動心。她應該避嫌。”麗娜神官板著臉道,“瑪格麗特沒罵錯。”


    “麗娜神官……”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開了。


    神緩緩地從門外走來。


    光與他同行。


    流雲似的白袍幾乎迤地,連著垂順的、水銀一般的長發,和極致淩厲的美貌一起,對人形成劇烈的衝擊――


    麗娜神官,萊爾神官,聖子聖女們下意識要匍匐下去。


    可彎到一半的腰和膝蓋,都停住了。


    他們不由自主地看向神背後、安靜跟著的少女。


    她低垂著頭,姿態謙恭,可他們都注意到,她身上,與神一模一樣的白袍。


    那是神之國度一年才能上貢出一匹的雲布裁剪而成。


    雲布從誕生之起,就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吐絲的春蠶,必須用最純淨的玉露培養,那樣它吐出的絲才會純淨如雪,毫無雜質,能夠承載這世上最強大的神力。而織布的,必須是神之國度最純淨的少女。她們自心靈到身體,都純潔無比,平時不會幹任何活計,以保持指腹最佳的柔軟,一過二十,就自動淘汰。而白袍上的日月銀紋,是神之國度最厲害的大神官親自刻成――神珍愛他們對光明的虔誠,從未將它賜予過旁人。


    即使是傳說中最受寵的聖靈體,也不曾擁有過。


    而現在,這樣珍貴的雲袍,就穿在一位窈窕纖瘦的少女身上。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本來就是尊貴的神仆。


    擁有任何賞賜,都不該感到驚訝。


    他們告訴自己。


    娜塔西的頭磕在了地上,神殿的地麵又冷又硬,卻不及她的心。


    她努力地走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可這個地方,卻始終有一層烏雲罩著,她夠不到她想要的東西――她與萊恩約會,她對萊爾微笑,她付出了那麽多的努力,卻比不上貝莉婭姐姐的一張臉。


    她冷得牙齒都開始打顫,卻還是拚命閉緊嘴,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唯有動作慢了半拍的麗娜神官看出了點不同。


    她看到了少女身上比昨天更縹緲、更神秘的氣質,那氣質讓人想起神,讓人…望而生畏――


    彷佛與他們這些人,已經分出了遙遠的界線。


    那是屬於神秘領域的東西。


    而更叫人驚訝的,是她的臉……


    被人人羨慕的柳餘,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高興。


    救弗格斯夫人的請求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他讓她叫她蓋亞。


    “蓋亞?那您尊貴的姓氏呢。”


    柳餘問。


    “……世界還未誕生,我就誕生了。我沒有父族,也沒有母族,醒來時,我就知道,我是蓋亞,唯一神。不需要姓氏,我,是唯一。”


    他用平靜的語氣陳述。


    說話時,人已經掀被下床,舒展著的四肢修長而有力,從肌肉到線條,都完美得不可思議,如傳說中的阿波羅,隻是,這個阿波羅是赤?裸的。


    柳餘挪開了視線,她還記得,比蓋亞?萊斯利更具衝擊力的分量。


    那讓她痛苦的龐大。


    他不避諱她的眼神,一件件地穿衣,裏襯的扣子,扣到了最頂端,露出一截精致而美麗的脖頸。他的動作始終優雅而迷人,好像穿衣,是件神聖的、值得慎重對待的事。


    甚至還撿起她丟下的白袍,替她親手穿上,好像她是個不懂事的、鬧脾氣的小孩兒。


    “貝莉婭?弗格斯。”他低著頭,替她束好裏衣銀灰色的腰帶,又抬起她的手,讓外袍的袖管穿過她的手臂,整理外袍。最後,才抬起頭,那雙看著的綠眸裏蕩漾著譏誚,“抱歉,我拒絕。”


    “我不會救弗格斯夫人。”


    “為什麽?這對您來說,輕而易舉。”


    “輕而易舉?是從那肮髒的黑暗生物口中聽來的?是的,不算難。”蓋亞冷漠的臉,像是冰冷的大理石凋,有種高傲的蒼白,“但這違背了我的原則,我不會插手人類的生和死。”


    “原則?什麽原則?”


    她像是重新被綁到了火刑柱上,熾熱的火舌開始灼燒她的裙擺,烘烤著她的皮膚,她聞到了長發被燎焦的氣味,也看到了弗格斯夫人隔著重重的火焰,對她微笑。


    這讓她憤怒,而蓋亞臉上的無謂,又加深了這憤怒。


    “您的原則,難道是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類,被綁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成焦炭嗎?”


    她譏諷地問。


    蓋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當你們人類將豬羊架在烤架上烤熟時,也會心軟嗎?”


    “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貝莉婭?弗格斯,承認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大義凜然並不難。我想,當豬變成烤乳豬時,肯定也是不情願的。”


    “啪――”


    柳餘打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偏過頭去,臉上有著不可思議,因太過驚訝,那表情甚至未變:


    “是我縱容了你。”


    他道。


    他的平靜超過了憤怒,當接觸到少女的眼淚時,又撇開了:


    “眼淚並不是武器……講些道理,貝莉婭?弗格斯。”


    “道理?”


    柳餘咬著牙,她無法控製自己,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裏往下掉,瀑布一樣。


    昨夜的酒精似乎還在身體裏並未蒸發,讓她頭腦發暈:


    “什麽道理?!是您昨晚跟一隻烤乳豬睡覺的道理,還是您要將烤乳豬封成神妃的道理?是您對著一隻烤乳豬又舌忝又咬的道理――”


    “――貝莉婭?弗格斯。”他打斷她,臉上有著不經意的狼狽,“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您昨夜的熱情怎麽沒有適可而止?”柳餘笑了,“是的,沒錯,人類很殘忍,他什麽都吃,那又怎麽樣?這是生存需要。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如果豬羊有能力吃人,我想,他們的獠牙也絕對會刺穿我們的胸膛。”


    “是的,適者生存。”蓋亞看著她,“適者生存。”


    “如果是我的萊斯利先生,他一定會答應。”


    柳餘怔怔地看著他。


    她終於知道,昨晚那個萊斯利隻是曇花一現。


    她的眼淚幹了。


    “不要將我和那愚蠢的家夥相提並論!”蓋亞惱怒地道,“他簡直毫無原則。公平,生死,承諾,在他麵前,全部成了笑話。”


    “當然!您當然無法跟他相提並論!您不過是個冷酷又無趣的男人,連他的一根小指頭比不上,如果不是萊斯利先生,我根本不會讓您碰我一下!”


    蓋亞不再說話了。


    他像是被刺到,瞳孔猛地一縮,又恢複了原樣:


    “我想,惡之花咒語並未在你身上生效。”


    柳餘卻立刻道:“我愛你。”


    她那冰藍色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試圖要通過那深綠的瞳孔看清自己。


    “我愛你,蓋亞。”


    她又道了遍。


    神盯了她一會。


    而後,那張臉變得慘白無比,他撇過頭去,在眼神接觸的一刹那,她像是看到他碧綠的瞳孔裏,爬滿了她半張臉的紅色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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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牙舞爪的,像是妖異的圖騰。


    她忍不住向旁邊看去,大床的一邊,杵著個立式的西洋鏡。


    昨晚,他用過這鏡子。


    “嘩啦啦――”


    鏡子碎了一地。


    柳餘卻笑了。


    短短一瞬間,她已經看到了紅色的、妖異的紋路。


    惡之花已經生效。


    她也開不了口了。


    “當你口出惡言時,臉上將開出惡之花。惡之花下,你將無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這是他迴歸時,對她下的咒語。


    而蓋亞似乎不願再看她一眼,率先走到她前麵,出門去。


    袍擺消失在門後:


    “去神殿。”


    柳餘搖頭。


    “六十個字符。”


    蓋亞道。


    她很想任性一把,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看來,最終隻能靠自己。


    唯有力量,不會再被人桎梏的力量,才能讓她救迴弗格斯夫人,才能讓她保護自己選擇生活的自由。


    神語教學得很順利。


    也許是不能開口,柳餘隻能更加用心地揣摩,用上卡爾比教過的方法,她還找到了在艾爾倫大陸時學習默法的感覺。


    不過半天,六十個字符已經融會貫通。


    下午,依然是處理一堆無聊的祈禱。


    這些祈禱,就開始慢慢豐富了。


    比如,誰家的柵欄破了,找不到一樣東西,祈求神幫忙尋找……


    除了神語教學,神沒有再對她說任何一句話。


    那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像是扣不開的蚌殼――


    不過柳餘也無所謂。


    她擺出向他告辭的姿勢,迴了庭院。


    在少女消失在眼簾時,蓋亞出現在了神宮的後花園裏。


    巨大的神界之樹幾乎參天,它被罩在淺綠的光裏,周圍一片空曠。


    什麽都沒有。


    和之前不同,紮根在幹燥的土壤裏的樹身,此時浸在一個小小的湖泊裏。


    碧綠的湖麵,被風吹起澹澹的漣漪。


    空氣中,有股撲麵而來的、勃勃的生機。


    蓋亞走到湖邊。


    手一招,一個淺金色的、泛著光暈的球體飛出了湖麵。


    那球體內,隱隱約約能看出個人形。


    淺色的光暈一直在流動,一道聲音從球內傳出來:


    “拜見神。”


    從它朦朧的視線裏,碧綠湖泊前的神,負手而立。


    一身純淨的白袍,長發被風吹起,銀色的光點跳躍在那長發之上,讓他看起來縹緲而聖潔。他看著它,就像它隻是一團無聊的、可有可無的死物。


    那眼神毫無溫度,高高在上。


    光球開始顫栗。


    而神卻一言不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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