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真黑暗啊——薑錦年有時會這樣認為。


    中考前一晚, 薑錦年受凍得了重感冒, 第二天考試發揮失常。九月開學, 她選擇了一所普通高中的重點班,那時她還算是個小美人。


    再往後,親戚和老師總是告訴她:“考上大學以前,你就一門心思學習,別的都不要管。”又或者是:“壓力大,你就多吃飯,吃得越多, 營養越多,腦筋轉得越快。”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每當薑錦年在食堂狂吃兩碗飯,她的學習狀態就會很好。分數穩居年級前列, 為班級爭光, 為學校爭榮譽, 所有任課老師都器重她。


    她精通數學和物理。


    她擅長解決困難的壓軸大題。


    如果思路陷入僵局,她會左手雞腿,右手豬蹄, 一邊吃飯,一邊考慮。


    皇天不負有心人。高中三年下來, 薑錦年成績平穩,順利進入頂級學府。但她的觀念也發生了改變。學習和讀書不再是唯一的任務。她發現同學們的課餘生活豐富多彩又快樂有趣。


    她嚐試融入集體, 卻被集體排斥。


    某一位名叫鄒欒的男同學最愛開玩笑。大學上課的第一天, 鄒欒路過薑錦年, 便用一種浮誇的語調說:“啊哈,母豬來了!”他肆無忌憚的喧嘩,引發了輕微的笑鬧聲。於是他更來勁,更洋洋得意,還用更大的嗓音說:“高肥壯的母豬。”


    薑錦年坐在座位上,抬頭仰望他。


    那天恰好有一場大雨。教室裏燈光通明,清楚照出他的樣貌。他皮膚黢黑,牙槽前凸,顴骨微微向外擴,嘴唇四周都是淺色的胡須。他憑什麽攻擊別人的外表呢?薑錦年想不明白。


    她直言不諱:“你算哪根蔥?”


    鄒欒喊道:“哇,母豬罵人了!”


    薑錦年語氣不善,可是鄒欒完全不羞惱。他四處跑動,亢奮地公布新聞。他和後排的幾位哥們笑作一團,薑錦年還在前方如坐針氈。她將教材打開,翻到第一章,佯裝一副認真學習的樣子。她強迫自己瀏覽書上的內容,甚至開始做一些課後練習,但是她無法轉移注意力。她的聽覺依然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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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嘈雜熱鬧的階梯教室裏,鄒欒半彎著腰,趴在桌前,指名道姓地說:“薑錦年不好惹,我剛開個玩笑呢,她就罵我。美女好相處,醜女怪癖多,肥婆最難纏。”


    鄒欒每講一句話,旁邊的阮紅就笑一聲。阮紅天生麗質,豔若桃李,也是他們班的班花。鄒欒早就注意到了她。他不再講話,偷覷阮紅幾眼,見她正端著一杯豆漿,嘖嘖有聲地喝著。她嘟起了嘴巴,柔嫩的唇形飽滿,掛著豆漿汁液,宛如一捧玫瑰沾惹了露水。


    阮紅開口問:“你的名字是鄒欒嗎?你好幽默搞笑。”又扭頭與另一位女生說:“我高中同桌就是一個好搞笑的男生,他可逗了。我班上好多同學喜歡他。”


    尾音落後,阮紅視線一掃,眼角餘光落在鄒欒身上。


    男性荷爾蒙催發出一種不經大腦思考的衝動。那一瞬間,鄒欒就像是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千裏送荔枝的唐玄宗,開關迎仇敵的吳三桂,而阮紅是褒姒,是楊玉環,是陳圓圓。鄒欒為了博得阮紅一笑,親自提筆作畫,畫了一連串的《母豬滾地圖》,講述了一位名叫薑錦年的同學,早晨從宿舍滾下床,再滾進食堂,吃空一棟樓,最終滾向教室來上課的故事。


    《母豬滾地圖》在鄰座同學間廣為流傳。


    阮紅活潑開朗,笑點很低。她看完《母豬滾地圖》,頓時樂不可支。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動了斜前方的兩位男生,又把《母豬滾地圖》遞出去,邀請他們共賞趣事。


    那兩位男生正是傅承林和梁樅。


    傅承林穿一身t恤和牛仔褲,氣質出眾,背影年輕而挺拔。他如同頂風傲雪的鬆柏一般顯眼,附近那一圈男孩子都黯然失色,淪落為他的陪襯。阮紅無法免俗,盯著他的側顏出神,他微一抬頭,她就芳心暗動。


    在阮紅的印象中,傅承林是最典型的外向性格。他擅長表達,才思敏捷,能和許多人談笑風生。阮紅覺得,傅承林一定會稱讚《母豬滾地圖》。


    然而,他攥著紙張,一言不發。


    阮紅催他:“你快看,笑得我肚子疼。”


    傅承林反問:“真有那麽好玩?”


    阮紅調侃:“我都笑哭了。”她半張著嘴,咬了一下筆尖。


    傅承林想了想,又問:“要是別人拿你開涮,把你畫成這玩意兒,你高興嗎?”他揉皺了《母豬滾地圖》。那張紙在他手裏化作一團廢物,梁樅還碎碎念道:“什麽好東西?我沒來得及看,你就把它毀了。”


    傅承林並未解釋,隻是督促道:“老師還在上課,我們少講兩句話。”他將廢棄的紙團揣進衣兜,坐得端正,繼續聽課。


    課間休息時,阮紅追問那幅畫去了哪裏。她糾纏不休,攪惱了傅承林,他幹脆迴答:“被我扔了。”


    阮紅噘嘴:“鄒欒的作品,你說扔就扔啦?”


    鄒欒聽見這話,怒道:“傅承林,你把《母豬滾地圖》還我!”他從座位邊上衝過來,氣勢洶洶道:“我畫的是薑錦年,沒畫你,我說她一句母豬沒人反對吧?”他向遠處眺望,挑釁般吼叫道:“喂!母豬,薑母豬!”


    另一位男同學接話:“你別喊她,醜女也要臉麵的。”


    鄒欒連忙解釋:“薑錦年先不要臉,她罵我算哪根蔥。”


    阮紅還因為傅承林不理她而耿耿於懷,幫腔作勢道:“相由心生,難怪薑錦年長得醜呢。”


    鄒欒伸出雙臂,十指合攏,圍繞著胸腔和腹部,比劃了一個圓圈:“薑錦年滿身都是肥肉哦,惡心死人。”他露出一個自認為充滿了俠義風度的笑容:“我和她開玩笑吧,她罵我是蔥……”


    鄒欒站在階梯教室的過道之中。他的左側就是阮紅。阮紅聽完鄒欒的話,摟緊了她的室友,那位名叫孟丹妮的室友跟著吐槽道:“薑錦年她們寢室的人也受不了她。她早晨五點半就起床了,跑去圖書館背英語,早晨五點半唉?她根本不讓別人休息。”


    阮紅驚歎道:“她每天都吵醒室友嗎?”


    孟丹妮豎起拇指,按響自動鉛筆的開關。她佝僂著脊背,弓腰湊近阮紅,直抒己見道:“薑錦年輕手輕腳起床,還不是跟地震一樣。她那麽胖唉,就像一座移動的山。幸好我沒和她住一間寢室。”


    鄒欒拍打著桌麵:“誰那麽慘,和薑錦年一個宿舍?”疑問剛出,他又嗓門嘹亮:“薑錦年真討厭。”


    他的室友附和:“她過分了,大清早吵鬧,很討厭的。”


    阮紅忽然開竅,保持著中立態度:“她也是為了學習嘛。”


    她猜測男生們更喜歡溫柔善良的女孩子。她剛剛跟著鄒欒和孟丹妮做了一把長舌婦,實屬失策。無論薑錦年是什麽性格,那都與阮紅無關。阮紅退離紛爭,她問傅承林:“你在幹什麽呢?”


    傅承林仍然靜默。他提筆解題,暢遊在數學的世界裏,彷佛教室內空無一人。當他往前望去,卻見薑錦年迴過頭,視線與他對上。她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淚水已在眼眶中打圈,唇角又要勉強扯出一抹笑。


    窗外風雨交加,涼意襲人。


    薑錦年走出教室,坐到了台階上。雨絲交織成一片水幕,被風吹得傾斜,刮到了她的身上,飄然不絕。她抱住膝蓋,徒勞地遮擋自己,很想逃往沙漠和荒原,逃向某一處不為人知的地方。


    忽然,她的麵前,有一個影子逐漸靠近。


    她閉緊雙眼,害怕抬頭。她不願見到鄒欒。


    可是傅承林的聲音傳來:“薑同學,你想參加競賽嗎?”


    她非常驚訝,無言以對。


    於是傅承林問了兩遍。


    薑錦年惶恐愕然又緊張,手足無措道:“想啊,我……我想的。”


    傅承林笑道:“我找齊了三個人。你,我,還有梁樅。”他特意強調了一句:“梁樅是我的室友。他這人不錯,你放心。”說話時,梁樅正在走廊上亂竄。傅承林衝他揮手,將他招過來,他順道和薑錦年打了個招唿:“你好啊,我叫梁樅。”


    薑錦年立刻迴應:“你好,我是薑錦年。”


    傅承林介紹道:“薑同學是我們競賽隊伍的成員。”他左手揣進衣兜,稍稍側身,轉頭盯著梁樅:“開學測試的結果,你看了麽?薑同學排名全係第二,我是第一。”


    梁樅一聽就樂了:“歡迎你加入我們的競賽小分隊,小薑。”


    薑錦年站起來,扶著欄杆,手掌微潮,出了一層汗。雨珠砸落在台階外側,坑窪中積聚的渾水迸濺,她的心髒猛跳一瞬,胡亂地點頭。


    早在一周前的體育測試上,薑錦年就注意到了傅承林。他幫她喊過加油。他開朗愛笑,積極陽光,經常去圖書館自習。薑錦年在圖書館撞見他好幾次,他竟然提議道:“下個月是金融數據大賽的初賽。我們應該多見幾次麵,討論問題和任務分配。薑同學你有空麽?你參加了哪些社團?”


    薑錦年如實道:“我參加了……鋼琴社、圍棋社、書法社、和英語社。”


    傅承林站在圖書館門口,低頭看著她。恰逢傍晚時分,夕陽沉落,他逆光而立,漫天的薄暮餘暉都成為他的背景色。


    他說:“你有這麽多特長。”


    薑錦年羞愧道:“我略懂一點點。”


    他笑問:“鋼琴幾級?”


    她坦誠:“業餘十級。”


    他又接話:“圍棋……”


    她飛快迴答:“我是圍棋的業餘六段。”


    業餘六段是個什麽水平,傅承林並不清楚。他隻覺得聽起來挺厲害。他越發正視薑錦年,把她看做一位重要的隊友,而她確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薑錦年花了幾天熟悉matlab,開始在linux係統裏同時用python和matlab建模。她還搭上了學校的集群,大幅提高本機的運算能力,她的進步速度與日俱增,更讓梁樅刮目相看。


    梁樅說:“薑錦年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生。”


    他癱坐在寢室的床上,一邊玩著電腦遊戲,一邊和傅承林閑聊:“昨天晚上我在圖書館寫線性代數作業,薑錦年坐我旁邊。她打草稿隻要劃幾筆,思路就捋順了。我花費兩個小時寫完作業,她隻用了二十分鍾。”


    梁樅摘下耳機,手指懸停於鍵盤:“你給薑錦年發了幾頁數據分析的代碼,她剛開始沒搞懂。你猜她怎麽辦?她沒問我,也沒求人。她打開穀歌,直接去看全英文的開源文檔了……”


    遇到薑錦年之前,梁樅堅定地認為:男人在學理工科時,具有天生的優越性,要比女人強得多。但他的邏輯思維、計算能力、學習速度都被薑錦年全方位碾壓。他忽略了薑錦年的外貌與身材,隻對她的智商甘拜下風。


    他感歎一句:“薑錦年好恐怖。”


    “恐怖”是貶義詞,但在梁樅這裏,它代指“超強”的意思。


    梁樅話音剛落,他們的另一位室友打完水,拎著一壺開水進屋。這位室友名叫崔航,交際廣泛,消息靈通,善於活躍氣氛。崔航剛聽見梁樅的評價,就問:“胖妞和你也起了口角?”


    梁樅懵然:“你說啥?”


    崔航道:“上次隨堂小測驗,胖妞得了第一名,超過了傅承林。我們班有人懷疑胖妞作弊,他們就在qq群裏鬧起來。你們沒打開qq嗎?”說著,他拿起臉盆,往盆中倒了半壺熱水,蹲在廁所門口洗頭。白花花的泡沫飛濺,洋溢著洗發水的香味。


    傅承林走近一步,砸下一句很刻板的話:“這邏輯有問題,他們懷疑別人作弊,應該舉證,在qq群裏鬧什麽?”


    崔航近視八百度。他為了洗頭發,早已摘掉眼鏡,看不清傅承林的神情。崔航便用一瓢清水快速衝刷腦袋,抄起一條毛巾罩攏於頭頂,迴話道:“鄒欒帶動幾個同學為你爭辯。他們說,你的地位被人搶走了。”


    傅承林翻出筆記本電腦,瀏覽qq群的聊天記錄。他發現,班群內部混進六個小號,無名無姓,經常有意識地針對薑錦年。他考慮片刻,沒在群裏說話,而是與班長私聊,成功升任為一名qq群管理員。成為管理員的下一秒,傅承林踢走了那些小號,禁止成員邀請新人進群。


    他和梁樅說:“群裏的狀況,類似小學生吵架。”


    梁樅搖頭歎息:“年輕氣盛。”


    傅承林倒了一杯涼白開,又摸出一盒藥。他吃完藥,精神不濟,緩慢地爬上床,蓋著被子躺倒:“別扯什麽年輕氣盛,純粹是瞎折騰。薑錦年考了第一,傷天害理麽?哪兒來那麽多質疑。”傅承林沒講出口的話是:鄒欒等人勤奮不足,智力偏低,自己沒考到理想分數,怪罪起成績更好的薑錦年,無非是把她當成了軟柿子。


    薑錦年反應激烈。哪怕傅承林清退了群內小號,薑錦年仍然沒冷靜。她發表了一段長話:“各位同學,尤其是鄒欒同學,我拜托你們登錄學校官網,查看開學測試的全係排名,我是第二名。開學到現在,作業和考試都簡單的要死,全是基礎內容和數學常識,我為什麽要作弊?”


    鄒欒迴複:“嗬嗬。”


    薑錦年越發憤怒:“嗬你媽個頭!”


    鄒欒把她的話截圖,重新發送,配上哭泣的顏文字:“母豬作弊又罵人嘍。”


    薑錦年氣得發抖,努力解釋:“我從小到大都用手帕。那天考試之前,我把手帕放進了抽屜,考試的時候,我找不到手帕了,我就在書桌抽屜裏摸索,並不是要作弊。”


    鄒欒道:“教室可沒監控,你怎麽說都有理。”


    薑錦年忍無可忍,反問道:“作弊是為了什麽?不就是不懂裝懂嗎?”


    鄒欒其實也不是計較作弊。他與薑錦年過不去,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薑錦年很看不起他,其二,薑錦年又窮又胖,脾氣暴躁,竟然還敢看不起他。


    少年的尊嚴最不容踐踏。那時候,鄒欒還不懂服軟是一種自保的手段。他認為處世之道可用一句話概括:敵強他更強,敵狠他更狠,誰猛誰能贏,誰慫誰先輸。就像在電腦遊戲中打怪升級,在題海戰役裏狂刷錯題一樣。


    鄒欒用最剛硬的語氣說:“太把自己當根蔥的人,往往特別善於裝蒜。 ”這句話不是鄒欒的原創。他某天聽別人講過,就默默記在心裏,現在用來□□薑錦年,那是再好不過了。


    薑錦年立刻與他對罵:“太喜歡沒事找事的人,往往是個弱智。”


    鄒欒問:“你說誰弱智呢?”


    薑錦年毫不避諱:“當然是你了,鄒欒同學。”


    鄒欒一時急怒攻心:“你得意個什麽勁兒?你算什麽東西啊?”


    薑錦年切斷網絡,退出了qq聊天框。她深刻地明白:再與鄒欒爭論下去,她隻會破口大罵,顏麵盡失。她和大部分同學都沒有交集,而鄒欒卻與許多人都是好朋友。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公平”一說,所以長輩們經常念叨:情理情理,先有“情”,才有“理”。


    十月末尾,正值深秋。薑錦年背著雙肩包,離開圖書館,悄無聲息地返迴寢室。路上,她踩碎了一片朦朧樹影,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女生寢室已經熄燈了。黑夜如毒汁,腐蝕了每一扇玻璃窗,將萬物消融成一副寂靜模樣。薑錦年屏住唿吸,躡手躡腳進屋。她發現三位室友都沒睡覺,那幾個姑娘泡了一碗方便麵,正坐在桌邊共享美食。她們邊吃邊笑,沒人願意跟薑錦年打招唿。


    薑錦年試圖溝通:“你們還沒睡嗎?”


    無人應答。


    薑錦年放下書包,主動討好她們:“你們作業寫完了嗎?我寫完了。你們有不懂的地方,直接來找我吧。”


    某個室友嘀咕一句:“薑錦年,我們能考上這所學校,這個專業,我們高中時候都是優等生,在全年級排名前十……大家都不傻,你不用總拿作業來壓我們一頭。”


    另一位室友說:“還有你每天早起。我們忍你很久了,你五點半就起床,五點半!半夜十二點睡,早晨五點半醒來,睡眠不足一定會發胖,你曉得不?”


    第三位室友輕拍薑錦年的肩膀:“她要是曉得,她早就瘦下來了。”


    書桌前擺了一盞充電燈,光線微弱。眾人的黑影重疊在一起,倒映於衣櫃上,顯得陣勢龐大而壓抑。薑錦年慌忙調整鬧鍾,擠出一絲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對不起,我明天和你們一個時間出門。”


    她的某一位室友向來心直口快。那姑娘吸溜完最後一口方便麵,躊躇道:“你是不是還要跟我們一起去食堂吃早飯,一起去教室上課啊?”姑娘抬起左右雙臂,剛好攬住兩位室友。她們三人與薑錦年隔開一段距離,像是縱斷一條河水般涇渭分明。她們居於河東,薑錦年獨守河西。


    薑錦年聽懂她的意思,沒做聲。


    隻有小孩子才會尋根問底。青春期的少女都學會了粉飾太平。寢室一派其樂融融,潛藏著暗流洶湧。薑錦年終歸是城府不夠深,臨睡之前,她忍不住問:“我究竟哪裏做錯了?你們告訴我,我會進步。”


    她正用一種卑微的語氣說話。低三下四,懇求又懇切。像是即將被流放的宮廷侍女,虔誠跪在公主的腳邊,乞求她們至高無上的仁慈寬恕。


    但是幾位公主拒絕施舍。她們兀自笑鬧著,完全忽視了薑錦年。


    薑錦年輾轉反側到半夜一點。某位室友如同講夢話一樣嘟囔道:“你老翻身,吵得我睡不著。”這下薑錦年不敢動了。她維持十分僵硬的姿勢,渾渾噩噩躺到了早晨七點。室友們穿戴整齊,梳妝完畢,打扮得煥然一新,手挽著手出門。薑錦年這才爬下床,打掃寢室衛生——她負責每天值日,清理垃圾,收拾房間。她忙碌得無怨無悔。因為她想和室友們做朋友。


    傅承林卻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當天第一節課,薑錦年遲到了。她踏進階梯教室的後門,繞到最後一排,發現傅承林身邊有一個空位。她猶豫幾秒,拎著書包坐過去,傅承林問她:“今天早上睡了懶覺?”


    她搖頭:“倒垃圾要排隊。”


    傅承林隨口道:“前天和昨天晚上,我看你也倒了垃圾。每天都是你一個人在忙?”


    薑錦年向他坦白:“我每天晚上六點迴寢室,做完衛生,七點去圖書館。今天早晨,我起床比室友要遲一些,反正我沒事做,順便……”


    傅承林打斷她的話:“你欠室友的錢麽?”


    薑錦年趴在桌子上:“我想和她們一起玩。”


    傅承林反問她:“假設她們以你為中心,每天和你玩,你能獲得什麽?四年後,大學畢業,你的個人價值是你有三位室友——這話說出口,很難讓人信服。”他壓低了嗓音,薑錦年偷偷摸摸瞥他一眼,卻不知自己正好落入他的視線。


    他看見她的睫毛很長,自然卷翹,如同黑蝴蝶的翅膀。她的鼻梁挺直,骨形絕佳,下頜線條柔和……他停止觀察,望向前方黑板。他內心充滿了陰暗的揣測,表麵上還是積極樂觀道:“你跟室友的興趣愛好不一樣。你別亂想,堅持提高實力,一定能有成果。我不會騙你。”


    薑錦年輕聲問道:“真的嗎?”


    傅承林笑了笑:“真的。”


    薑錦年自言自語:“可我還是沒有朋友。”


    傅承林抬起右手,拉拽梁樅的衣袖:“我們能做你的朋友。”此時梁樅還在認真聽課。他埋頭記筆記,整理思路,冷不防被傅承林使勁一扯。梁樅筆杆一鬆,差點從座位上滑下去。


    扶穩桌沿之後,梁樅的表情十分鄭重,毅然決然道:“對,小薑,我們都是你的好朋友。”


    薑錦年缺乏友情。所以她很珍惜他們,希望能用真心換真心。她經常和他們分享訣竅,交流經驗,從不藏私。她看論文的速度很快。每當她研讀完一篇論文,就會寫一份總結,整理成冊,再遞交給梁樅和傅承林。梁樅背地裏稱讚她:冰雪聰明,天賦一流。


    梁樅接受她的真誠,並被感化。他尊重又欣賞薑錦年,常在男生寢室宣揚她的優點。他說:“薑錦年是一位好姑娘。她感情細膩,為別人考慮,特別擅長學習。”


    梁樅平時沉默寡言,不怎麽愛說話。但他一提到薑錦年,就有不少點評:“你們幾個……尤其是崔航,不要聽信風言風語,以為薑錦年是那種女孩子。她不是的。你們還記得小學課文《小馬過河》嗎?什麽是事實?你們要親身體會。”


    崔航卻問他:“梁樅,你是不是喜歡薑錦年啊?”


    梁樅受了驚嚇,原地一跳:“不要胡說,我和她是朋友。”


    崔航歎氣:“你還是嫌她胖吧。”


    梁樅心神稍定,辯解道:“我喜歡的類型,是嬌小可愛的。薑錦年一米七三啊,穿上鞋一米七五,太高了。”


    崔航揶揄道:“傅承林身高將近一米九,他和薑錦年蠻配的。”


    梁樅沉默不語。


    風吹窗簾,落影浮動,崔航打開陽台的門,晾曬一盆剛洗完的襪子。他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仔細一瞧,竟然是傅承林站在角落裏抽煙。


    傅承林叼著煙卷,斜倚牆側,周身散發著男性的邪氣和痞氣,與平日裏幾乎判若兩人。他還有一種挫敗和頹廢感,彷佛一座被鞭笞過的阿波羅神像。夜晚的月光細碎,映在他的眼中,半明半暗,陰鷙地流轉。而他不以為然,百無聊賴地站定,甚至沒理睬崔航。


    崔航呆滯幾秒,才問:“傅承林?”


    傅承林笑看他:“有事?”


    崔航捏緊一隻襪子。襪子剛洗過,他一捏,水漬被檸出,濕了一手。他仍然關切地問:“傅承林,你心情不好啊?”


    傅承林摸出一盒煙卷,展示道:“我今天學會了抽煙。”


    崔航反應木訥。他將傅承林當做一位優等模範生,傅承林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崔航有些不適應。為了拉近雙方的距離,崔航向他講述一則校園新聞:“從昨兒早上開始,西門附近,來了一幫討債鬼。他們抓住一個男同學就打屁股,拿掃帚打屁股,咣咣一頓亂揍,警察很快趕到,把他們都帶走了。他們還說,我們學校大一年級,有男學生家裏欠他們錢……”


    崔航剛說完,傅承林盯緊了他。


    傅承林沒做聲,煙火在他指間燃燒,星點跳躍。無形的壓力感突襲,崔航連襪子都沒曬完,借口上廁所,端著塑料盆子跑出陽台。


    次日,崔航一覺醒來,傅承林的言行舉止一如既往。崔航很快忘記了那一晚的反常,仍與梁樅、傅承林等人維持著哥們的友誼。他發現,傅承林時不時地提起薑錦年,雖然話題多半與競賽有關,但是,傅承林確實對薑錦年很上心。


    薑錦年當然有更直觀的感受。


    她慌亂了一個多月。


    她問傅承林:“你為什麽要對我好?”


    傅承林道:“我關照隊友。”


    薑錦年扭頭問梁樅:“是這樣嗎?”


    梁樅稍一尋思,傅承林對他也不差,當即認可道:“是的。傅承林講究義氣,樂於助人,熱心又豪邁。”


    薑錦年微微頷首。此前,薑錦年聽從傅承林和梁樅的建議,在寢室的門後貼了一張《值日表》,輪流安排每個人打掃衛生。她堅持七點起床,十一點睡覺,再也不管室友的無視,再也不主動討好她們,雙方的關係冷凝到一個冰點。薑錦年仍不打算緩和。她的脾氣和勇氣是誰給的呢?可能是傅承林。


    傅承林像栽培學生一樣引導她。他們的競賽之路暢通無阻,初賽告捷,小組賽位居第一,總決賽衝到第二,打敗了大三年級的師兄和師姐們。頒獎台上,獎杯似乎重有千斤,薑錦年抱著它,被光環和鮮花簇擁,澹忘了很多不愉快的經曆。


    與此同時,傅承林炒股血虧。


    金融危機影響中國市場。傅承林沒能及時抽身。他重點投資的那幾隻股票,全部一字跌停,他的賬戶裏沒留多少錢,又因男性自尊心作祟,不願找父親和爺爺救濟。他坐著勞斯萊斯上學,實則是個窮光蛋,他生平第一次嚐試勤儉節約。


    然而,他還是把競賽的獎金,完全轉贈給了薑錦年。


    薑錦年嚴詞拒絕:“你不要這樣。”


    傅承林不假思索:“你比我更需要獎金。”


    薑錦年捏著一張銀行.卡,垂頭喪氣:“是啊,我很窮。”那是寒冷又降雪的冬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色棉襖,坐在公園樹叢外的一把長椅上。她和傅承林並排而坐,他正欣賞著結冰的湖麵,還指給她看:“水中有魚,在冰麵之下。”


    他開解薑錦年,也開解自己:“莫欺少年窮。我們遲早能破冰。”


    傅承林站起身,衣服口袋裏東西滑落,掉到了地上。薑錦年撿來一看,竟然是一包香煙。她立刻說:“傅同學,我拜托你一件事,求你答應我。”


    他笑問:“你跟我說話,何必這麽客氣?”


    薑錦年嚴肅道:“請你不要再抽煙了。吸煙有害健康,你還年輕,染上煙癮就不好了。”她意識到這番話突兀冒昧,漲紅了臉頰,低下頭不敢看他。


    冰霜凝結,灰白交雜,被她踩在腳下。冷風吹得她愈發清醒,她恍然大悟道:她總是忍不住替傅承林考慮,處處迴報他的關照。那時她方才知曉,感情無法自製,感情與理智相悖。


    期末將近,競賽項目增加。


    傅承林整天泡在圖書館、寢室和健身房,不常去食堂。薑錦年每天都給他送飯,一日三餐,風雨無阻。她深諳他的飲食喜好,兼顧正餐和水果,傅承林轉給她的那筆獎金,都被她花在了傅承林身上。她甚至從不過問他吃不吃,飯點一到,她就把塑料袋和食盒遞給他,扭頭跑遠。


    傅承林一度懷疑薑錦年發現了他的暫時性貧困。


    他還非要在她麵前打腫臉充胖子。


    某天傍晚,他和梁樅、薑錦年一起路過書店。他輕拍一套百科藏書,說:“兩千三百塊一套,挺便宜。改天我買兩份送你們。”這是他第一次炫富。動作和言語都很生澀。但他穿著anderson sheppard的外衣,被一位慧眼如炬的店員發現。


    店員猜測傅承林品味一流,經濟實力很強,連忙迎上來說:“同學,刷卡結賬嗎?今天做活動,消費滿三千,附贈一套文房四寶,還有一隻貓咪玩偶,很可愛的,您瞧一眼……”


    薑錦年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一隻超可愛的貓咪玩偶。她的心一下子被勾走了,梁樅喊她兩聲,她都像是沒聽見。


    傅承林遲疑片刻,拿出一張信.用卡。這是他父親給的信用.卡,他曾想過,不到走投無路時,不會用這東西。父親前幾周剛剛再婚,容光煥發,精神滿麵,整個人彷佛年輕了十歲。但他狀態越好,傅承林與他的隔閡就越深。


    算了吧,傅承林心道。他將信用.卡裝迴書包,離開了書店。


    薑錦年跑步跟上他:“傅同學,等等我們。”


    冬日天陰,寒風唿嘯,街道的積雪融為冰水,路麵變得很滑。薑錦年腳下沒留神,差點摔倒,梁樅攙扶她一把,調侃道:“傅承林剛把卡拿出來了,怎麽不刷卡呢?逃得這麽快,咱們又沒強迫他花錢。”


    薑錦年雙手擊掌,認真道:“他可能發現那套書不值兩千三百塊。而且,錢是他的錢,他願意怎麽花就怎麽花,跟我們沒關係。”


    傅承林折返迴來,強調一句:“我並不是出不起兩千三。”


    薑錦年奇怪他幹嘛要說一些眾所周知的事實。她隨口附和道:“嗯嗯,我們都明白的。”她像小媳婦一樣跟著他走路,談起最近的經濟市場,他們溝通順暢,配合默契。有些話哪怕不說出來,雙方都能了然於心,這種程度的相互理解,讓梁樅驚歎。


    梁樅與傅承林朝夕共處,他都追不上傅承林的思路。


    他看待薑錦年的眼光變得複雜。他擔心薑錦年會不可自拔地陷進去。


    那一天來得很快。


    薑錦年非常喜歡傅承林。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一點,暗地裏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緊隨傅承林的腳步,仍不敢流露心跡,直到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班級聚會上,有個男生調笑道:“薑錦年,隻要你喝下一瓶白酒,我們就做主把傅承林送給你!”


    當時,傅承林在走廊上接電話,他的座位是空著的。薑錦年咬一口包子,反問道:“你做主,管什麽用啊?”


    起哄聲熱烈澎湃,經久不息。


    傅承林的室友崔航喝多了。崔航站得東倒西歪,臉色赤紅,靦腆地笑道:“喝!你喝完,全體男生給你做媒,幫你助攻。”他們還說了很多話,為薑錦年鼓勁打氣,她頭腦一熱,捧著一大杯的酒水,瘋狂地猛灌自己。


    梁樅怒火中燒,推開幾位男同學,罵道:“你們搞什麽啊?”


    薑錦年還停下來,攔住梁樅,打了個酒嗝:“你不要生氣。他們都是為我好……”她跪倒在地上,晃了晃酒瓶:“還剩一小半。”她胃部翻江倒海,胸腔脹痛,已經開始劇烈的耳鳴。雙眼刺痛,頭暈目眩,惡心感一陣陣往上湧,她難受得快要撐不住。


    她跪倒在地麵,仰望男生:“你們說話要算數。”


    她像是在神廟中祭祀,祭品是她自己。她堅決果敢地舉杯,一飲而盡。無數人為她鼓掌,好事者打開了錄像機,拍攝她此刻的狼狽醜態。


    傅承林打完電話,走迴包廂。班上幾個女生都拎著包,提前退場了,女生們欲言又止,和傅承林說話時,她們還有些矜持羞澀。傅承林猜不到發生了什麽。他推開包廂的門,隻見同學們差不多跑光了,薑錦年側臥在地毯上,徹底醉成一灘爛泥。


    傅承林問梁樅:“怎麽迴事?”


    梁樅閉眼,揉著太陽穴:“鄒欒他們寢室的人,騙了薑錦年酗酒。我收迴誇薑錦年聰明的話,她真傻,媽的。”


    傅承林十分煩躁。有那麽一瞬,他準備撂下這個爛攤子,但是薑錦年喊了他的名字。他脫下外衣,往旁邊一扔,彎腰扶穩薑錦年。她嘴唇暗紅,唿吸急促,傅承林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他費盡全身力氣,背起薑錦年走了一段路,累得氣喘籲籲。梁樅怔愣地跟在後麵,全程都是啞口無言。


    傅承林把薑錦年送到了醫院。


    薑錦年住院三天。


    鄒欒聽聞這個消息,還和室友們聚在一起,諷刺薑錦年故作聰明的愚蠢。他的室友楊寶傑,正是當晚誘哄薑錦年喝酒的人。楊寶傑良心難安,認為他們玩大了。他尋思著,哪天找個機會,去醫院探望薑錦年,再和她道個歉吧。


    楊寶傑沒?


    ?得及道歉。他走夜路迴寢室,撞上了傅承林。傅承林問他當晚的事情經過,他並未多想,轉述了鄒欒的一些話。為了掩飾尷尬,楊寶傑笑了幾次,他的笑容明媚燦爛,落在傅承林眼中,正是別有用意。


    晚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烏雲浮沉聚散,天幕更陰暗,楊寶傑被傅承林鉗製手臂,惡狠狠拖進了樹叢。那一瞬間楊寶傑慌張極了,他瘋狂掙紮,扭動,貞烈道:“傅承林,你幹嘛?你長得很帥也不能亂來的,我喜歡女生啊,我喜歡女生!你不要弄我!”


    傅承林冷靜道:“你誤會了,我想跟你打架。”


    楊寶傑立刻求饒:“no, no, no,你在健身房做運動,衣服底下的肌肉我能想象。我們萬事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殺人犯在法庭上都有正當辯護的權利,你不能二話不說先給我來一拳,你聽我解釋啊。”


    傅承林默然坐在一塊石頭上。他肩膀酸疼,複健期尚未結束,確實沒辦法打架。他抬起左腿,踩在枯敗的落葉裏,警告道:“你少惹薑錦年。閑得沒事做,我給你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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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寶傑第一次被人威脅。他更沒料到,威脅他的人,竟然是傅承林。為什麽呢?楊寶傑猜測:薑錦年的腦子蠻靈光的。薑錦年和傅承林競賽合作小半年,哪怕看在隊友的麵子上,傅承林為她出頭一次,那也是說得過去的。


    理順了前因後果,楊寶傑雙手抱拳。他表示:從今往後,他會與薑錦年和平共處。


    當晚,楊寶傑抵達寢室,談起了這段遭遇。鄒欒一聽這則新聞,立刻轉述到某一個qq小群,阮紅正好在線。阮紅思考了一夜,把消息告訴了薑錦年的室友,拜托她們鼓動薑錦年去告白。


    計劃實施得非常順利。


    薑錦年不出意外被拒絕。


    她消沉了一段時間,體重減輕十幾斤。但她依然喜歡傅承林,他對她也和從前一樣。當他們一連幾天都在見麵,薑錦年便會克製,故意避開相處的機會,以求感情降溫。她在剪不斷理還亂的同學友誼中獨自掙紮著,廢掉幾百張草稿紙,寫出一首平澹無奇的情詩。她給那首情詩起名為《初戀》。


    她還構思了一份減肥計劃。


    但是她太過忙碌,每天除了上課、寫作業、學編程、練英語、參加競賽,根本剩不下多少時間。她重複著勤奮刻苦的生活,哪怕焦頭爛額,也一定要追趕傅承林。她害怕自己在學業上被他遠遠甩下。2008至2009學年,傅承林的成績排名全係第一,薑錦年是全係第二,比他低了零點七分。


    她稍微鬆了一口氣。放暑假之前,她常去圖書館,閱覽一批舊書。


    某天下午,傅承林來找她。


    薑錦年正在看一本小說——法國作家雨果的《笑麵人》。傅承林隨手翻了翻,看見書中一位女配角——約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告誡:“你的外表是個妖怪,我的內心是個妖怪。”傅承林合上書頁,若無其事地走遠了。他握著一本宣傳冊,落座於陽光燦爛的露台,遠望藍天白雲,以及成排的教學樓。


    “傅同學?”薑錦年喊他。


    傅承林側目,薑錦年坐到他旁邊。她從他手中接過宣傳冊,他就問:“想沒想過出國?”


    薑錦年搖頭如撥浪鼓。


    傅承林打開學校的宣傳冊:“這兒有個公費項目。大三出國,交換到紐約大學,本科畢業,接著讀研究生,共計四年,讀完迴國。要求學生的平均成績不低於85分,你現在的均分是多少?我記得是94。”


    薑錦年小聲:“是95。”


    傅承林表揚道:“不錯,又漲了。”


    傅承林剛參加完一場學院演講。他今天穿著一身挺括西裝,更顯英俊瀟灑。他經過圖書館長廊,慢悠悠向她走來時,周圍的女孩子都在觀賞他。薑錦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薑錦年抱住膝蓋,眼睫低垂,目光掠過傅承林的西裝褲和黑色皮鞋,以及她自己的那雙穿了五年的運動鞋。她局促地收攏腳尖,做一些無謂的掩飾,心中騰起一股強烈意願:她要成為更好的人,足夠匹配他的一切。


    她問:“項目的名額有幾個呢?”


    傅承林迴答:“我們專業隻有一個。”


    薑錦年又問:“你不去嗎?”


    傅承林正想說:我讓給你。但他轉變了話術:“我沒興趣,你試試吧。”他甚至采用了激將法:“鄒欒也報名了。他從沒參加過競賽,gpa比你低了幾個檔次,你別輸給他。”


    他的策略果然奏效。薑錦年抬頭挺胸,意氣風發道:“老子一定要贏過他。”她暑假沒迴一趟家,拚命刷完gre單詞和一整套的tpo,開學考出了一個接近滿分的托福成績。


    她的檔桉材料是傅承林親手整理的。他幫她修改文書,聯係導師,指點她如何與教授溝通。她非常出彩,成功在一眾競爭者裏脫穎而出。


    公布結果的當天早晨,梁樅在洗手間刷牙,毛巾搭掛肩頭,口齒不清地問道:“傅承林,你看官網了嗎?誰被選派了?”


    傅承林合上筆記本電腦:“薑錦年。”


    梁樅悵然若失:“她明年就要出國了。”


    傅承林理性分析道:“換個環境,對她更好。”


    梁樅擰幹毛巾,抹一把臉,感慨道:“她還願意跟你說話,真不錯了。前幾個月,她那首情詩一刊登出來,我就想八成要壞事。還好你們倆沒鬧僵。”


    洗手台水流四濺,梁樅清洗著毛巾,還說:“等她去了美國,開始新生活,見過更多的人,她就不會把現在的經曆當一迴事了。一個人呐,眼界開闊,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筆記本周圍沾了輕微的灰塵。傅承林抽起一張紙,擦拭筆記本邊緣,擦得很用力。灰塵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重新打開電腦,敲擊鍵盤,造成一陣響動。2009年版的蘋果筆記本鍵盤並不好用,按鍵被他虐待幾分鍾,shift和mand都失靈了。


    他對著漆黑的屏幕,自嘲一笑。


    這一天,薑錦年的寢室也很熱鬧。


    薑錦年的某一位室友是全係前五名。那位室友同樣申請了本次的公費項目。其實學校還有一些自費項目,對接的美國大學數一數二,但是每年動輒幾萬美金的支出,並非每一個家庭都能輕鬆負擔。


    薑錦年的那位室友獲得了院長的推薦信。本以為十拿九穩,卻敗給了薑錦年。


    薑錦年並不知道她也參與了。薑錦年在寢室裏公布喜訊,說了一番感言:“這一年來,你們和我的相處可能不夠愉快。明年四月份,我就要走了。最後同居的六個月裏,我還是要謝謝你們,一開始我貼出輪班值日表,以為你們不會同意,但是你們也照做了。期末考試之前,我給你們劃重點,你們也接受……”


    她迴顧一年多來的生活點滴。據薑錦年所言,好像一直是她在奉獻。


    室友氣急敗壞,立刻和隔壁寢室的阮紅達成共識,將女生們積攢的怨氣發泄於薑錦年身上,某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姑娘就說:她來治一治薑錦年的囂張。


    當晚,薑錦年迴到宿舍。她發現,有人把使用過的衛生棉條放在了她的床上。


    血漬凝固,藏汙納垢,黏住她的枕巾。


    寢室內的寂靜不斷延長。


    三位舍友都出門了。


    薑錦年扶牆站立兩秒。她放下書包,戴上塑料手套,撿起衛生棉條,在每一位室友的床上都滾了一遍。然後,她收拾完貴重物品,裝進包裏,拚命跑向了熬夜自習室。


    淩晨十二點,薑錦年刷新qq空間。


    阮紅的室友發表動態:隔壁寢室的尖叫聲持續了三分鍾。


    薑錦年沒留評,隻點了一個讚。深夜時分,她再度返迴寢室,當著所有人的麵,朗聲說:“我向你們示弱,不代表我好欺負。你們要對我做什麽,我一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將書包摔在桌麵,鬧出巨大響動,又道:“我勸你們別在寢室動手。我又沒有值錢的東西,倒是你們一瓶lamer麵霜就幾千,惹惱了我,我把它們扔進廁所,我看你們上哪兒哭。”


    某位室友已經抽泣了大半夜,哽咽質問:“你和別人的糾紛,關我毛線事?我啥都不知道,床單上全是惡心的東西……”


    “你不知道,”薑錦年冷笑,“你和阮紅關係不是很好嗎?”


    室友崩潰地吼道:“阮紅那麽好一個妹子,你都能給她找氣受!男生們說得沒錯,你長得醜,愛犯賤,還總是倒貼。你不要臉!”


    薑錦年被她一頓辱罵,反而不是很生氣。如果時光能倒流,她會盡量避免與阮紅、鄒欒等人的爭執。謠言從他們那裏滋生,不斷發酵,升溫,捂出膿瘡。直到現在,似乎開始潰爛了。


    薑錦年認為,每個團體裏,都需要一個正麵典型,以及一個反麵典型。人們不斷向正麵典型學習,同時通過貶低反麵典型,來收獲優越感與自我滿足。她懶得與室友多說一句話。整天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她提前結束考試,整理行李,正式奔赴美國生活。


    紐約是天堂,也是地獄。


    她經常撞見流浪漢,也遊曆過繁華的第五大道。她的新同學普遍對她很友好,但是大家僅僅是點頭之交。薑錦年的學業負擔一瞬減輕,更不需要參加競賽了。


    她最想完成的任務隻有一個:減肥。


    薑錦年買了一個很貴的筆記本,售價25美元。歐美國家的教材和筆記本都好貴啊,她割肉般心疼。不過她沒用那個本子學習。她瘋狂記錄著自己曾經被罵過的話——肥婆,母豬,醜逼,胖得要死,像一坨大蒜。以及傅承林的那一句: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每當薑錦年堅持不下去,她就看一遍筆記本,精神立刻高漲,自虐般興奮起來。


    她用焦慮來抵抗饑餓與疲憊。


    每天六小時運動量,外加一小時拉伸,一小時按摩和精油塗抹。她頻繁出入學校的各類體育社團,消耗卡路裏,戒除甜品、飲料、油炸烤煎的食品,她甚至不再吃米飯。


    為了避免皮膚鬆弛,她諮詢學校的健康委員會,約見專業的教授和博士生。她通讀若幹論文,定製一份詳細的計劃,耗時長,代價高,可她終歸堅持住了。


    薑錦年瘦得隻剩下九十幾斤。


    其實,從她的體重降為120斤,她就開始計算自己每天被搭訕的次數。


    一次,兩次……最高紀錄是一天十次。


    薑錦年成為助教,兼職攢錢,買了護膚品和化妝品,越發正視自己的外貌。


    常有男人對她獻殷勤。那些待遇,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她還交到了許多好朋友,每晚都有不少人約她參加派對和聚會。qq、短信、facebook消息不斷,她從一開始的每場必參加,到後來學會了禮貌地推拒別人。


    原來修養與靈魂都是無足輕重的廢棄品。從“被排擠”到“受歡迎”,她隻差一張完美的皮。薑錦年暗自腹誹:很多同學都是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先生,表麵上說著重視內涵,其實每天都在以貌取人。


    她不幸鑽進牛角尖。在男人眼中,她非常漂亮,也非常高傲。


    傅承林曾用qq聯係過她。但她不再迴複。她決心撿起丟失已久的自尊。又或者,如果傅承林堅持和她再見一次麵,她會風雨無阻地趕赴。


    然而他沒有。


    他們漸行漸遠。


    直到那一夜,在燈光迷亂的酒吧,薑錦年算不清幾年沒見過他。半夜傅承林把她直接扛迴家,薑錦年隱約記起了很久之前,某一個苦寒的冬夜,他背著她去附近一家醫院。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因外貌而對她好的男人。薑錦年醉酒後喪失理智,一邊哭訴愛情的苦果,一邊抱緊傅承林的肩膀,心中乞求他不要甩開她的手。幸好他沒有。


    幸好他還在。她心想道。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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