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過後, 天氣逐漸轉暖。六月初, 溫度攀升得更高, 連續幾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適合結婚,也適合度蜜月。


    六月三號當天, 薑錦年穿著她之前選定的婚紗,麵朝一扇落地鏡, 安安靜靜地發呆。她握著捧花, 又放下來, 眼眶有些酸澀潮濕。但她的妝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淚。她將一隻手按在鏡麵上,張開五指, 觸碰光影中的世界, 玫瑰和百合的澹澹芳香在空氣裏浮動,如夢亦如幻。


    許星辰由衷稱讚她:“好美啊, 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薑錦年道:“我又瘦了兩斤。”


    許星辰忽然有些緊張:“你還懷著孕啊, 你不能節食。”


    薑錦年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時吃飯。”


    許星辰思索道:“也許你的營養都給了小寶寶。”


    薑錦年雙手背後,在房間裏來迴踱步:“你能從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懷孕了嗎?”她駐足, 站在許星辰麵前, 方便她審視自己。許星辰順手搭上薑錦年平坦的肚子,感歎道:“除非他們眼裏帶了x光掃描儀, 不然不可能看出來吧……”話沒說完, 她又有新的疑問:“你很在意被人說是奉子成婚嗎?”


    薑錦年稍作遲疑, 壓低嗓音說:“我領結婚證的時候, 沒想過要做母親。這個孩子來得很突然。”


    許星辰一時百感交集:“年年,你沒有被迫辭掉工作,在家生孩子養孩子吧?”


    薑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願的,我卸完貨就去找工作。”


    許星辰輕輕撫摸她,鼓勵道:“還有六個月!你就能卸貨了!”許星辰一向秉持著發散性思維,很快聯想到了更多的麻煩:“你立刻投入事業的話……嬰兒每天都要吃奶,你還得喂奶啊。怎麽辦,早晨擠奶到瓶子裏,放冰箱冷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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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錦年臉頰漲紅,好一會兒才開口:“到時候再說吧。”


    她戴上一雙精巧的蕾絲手套:“幾個月前,我想為孩子做犧牲,完全脫離工作。但我現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場每年都在變化,波動率越來越高,投資組合越來越複雜。我離開市場的時間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還是要堅持我的職責。不過,我會盡力平衡家庭和事業。”


    薑錦年挑起窗簾的邊緣,望向一片綠意萌生的草坪。灌木叢鬱鬱蔥蔥,黯澹樹蔭垂落在地麵,照拂著一排又一排的豪華轎車。而她喃喃自語:“你看,他的朋友們都是這樣的,我不能差得太遠。”


    許星辰一知半解道:“對。”


    婚禮即將正式開始,門外傳來腳步聲。許星辰站了起來,略顯幾分羞赧道:“我前幾天還想,我要坐地鐵來郊區,給你當伴娘,看你結婚。結果傅承林的助理發消息,說今早派車來接我。”她雙手搓著裙子,迴憶道:“哦,你跟我講過,你的婚禮有兩個伴娘,我是一個,還有一個叫什麽?杜蘭薇是嗎?”


    “她主動要求的,”薑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繼母的女兒。”


    許星辰皺起雙眉:“有錢人家裏的關係還真複雜啊。”她謹慎地打聽秘聞:“杜蘭薇是傅承林同父異母的妹妹嗎?”


    薑錦年輕笑:“好像是異父異母的妹妹。”


    許星辰敏銳道:“你婚後還是不要和她多來往了吧,有點小危險呢。杜蘭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這種姐妹之情,她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對新郎有一點點小心思?”她說得薑錦年笑意更深。但薑錦年無論暗地裏如何腹誹,表麵上隻評價了一句:“杜蘭薇已經有男朋友了。那個男人我認識,是券商的推銷員,最近好像職位升遷了。”


    自從薑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裏,宅居的許星辰日子過得無聊。許星辰沒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認識了一大把可愛的網友。她經常把時間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區,圍觀各類糾紛的帖子,自封了一個“鑒婊達人”的稱號。


    今天,她給自己設定任務——仔細觀察一下杜蘭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蘭薇非常友善親切。


    婚禮流程從簡,賓客仍然滿堂。小孩子們在走廊邊跑來跑去,撞到了杜蘭薇的膝蓋。她還彎腰扶穩那個孩子,笑問:“你叫什麽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許星辰與她搭話:“你是杜蘭薇嗎?”


    杜蘭薇發現她穿著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許星辰。”


    許星辰介紹道:“我是薑錦年的閨蜜。”


    杜蘭薇道:“我也是薑錦年的朋友,做期貨市場的。你呢?”


    許星辰道:“我是會計。”


    杜蘭薇晃了晃酒杯:“我數過一圈,今天這場婚禮上,銀行、券商、基金、保險和投資行業的夥伴們都來了呢。傅承林和薑錦年送給客人們的伴手禮是香水和玫瑰餅幹,我先領了一份,能從包裝盒上聞見甜蜜的味道。”她頰生紅暈,似有醉意。


    她還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許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種人。我們永遠不會有愛情……”


    許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幾杯酒?”


    杜蘭薇也不迴答。她將杯中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許星辰總擔心杜蘭薇會突然撒酒瘋,砸場子,破壞薑錦年的婚禮。事實證明許星辰想多了,杜蘭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細致體貼的伴娘,始終垂眸斂眉,陪伴在薑錦年身邊,甚至沒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分外英俊瀟灑。雖說他這樣的著裝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別並不是很大,但他永遠是引人矚目的。他在燈光聚焦時,鄭重給薑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顫抖,於是他不等司儀說什麽,低頭在眾人麵前和她接吻。


    親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歡笑。


    薑錦年屏住唿吸,像是嚐到了初戀的滋味。


    她一瞬間想和他說很多話,彷佛走過了千山萬水,終於能傾訴千言萬語。她無法自控地熱淚盈眶,雙目盈著水光,定定將他望著,最後她笑著說:“這下,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夫妻了。”


    他說:“這不是很好麽?”


    她點頭:“是啊。”


    儀式結束後,婚禮進入尾聲。


    薑錦年家的親戚們較為拘謹,隻有薑錦年的父親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薑父找到了親家公,連聲敬酒,還問他:“親家母今天沒來嗎?”


    傅承林的父親頓時尷尬。因為傅承林提前打過了招唿:他隻邀請了親生父母參加婚禮。往後,他不會再和繼母打交道,凡是繼母在場的飯局,他不會出席。


    父親還問兒子:“你跟她鬧僵了?”


    傅承林卻迴答:“談不上鬧僵。她針對薑錦年,我撞見了兩三次。您要護著老婆,我也得護著老婆,做男人不能窩囊。”


    父親啞口無言。


    婚禮上,他沒怎麽說話。


    薑父暫未得到迴應,便不再發出疑問。他朝著薑錦年和傅承林走過去,又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女人。這位老太太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了吧。她握著薑錦年的手,關切地說了幾句話,薑父聽見薑錦年迴答一聲:“謝謝婆婆。”還在老婦人的麵前裝出一副乖巧模樣,舉止十分嫻靜。薑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這樣,她對待女性長輩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時候像個白米糕團子,經常被嬸嬸們輪流抱在懷裏,每逢過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壓歲錢。


    薑父大膽揣測那位老婦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薑錦年離開之後,薑父走過去,與那位老婦人攀談,還說:“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婦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猶豫幾秒,才說:“我是新郎的媽媽。”


    薑父當時就震驚了。


    方宛接著誇讚道:“謝謝你們培養了年年這樣的好姑娘,聰明有靈氣。她和承林認識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倆今天都很開心。”


    薑父結巴道:“啊,對呀,開心嘛。”


    他退休後,賦閑在家,常看tvb的連續劇。他借用連續劇裏的一句話:“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齊齊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話。薑父見她溫文爾雅,談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說:“我要是問得不對啊,您也甭迴答我。前幾個月,我和年年她媽,都在山雲酒店裏見過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時候……”


    他還沒準確地描述完問題,方宛已經猜出了他的意圖。方宛倒也沒隱瞞,坦誠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雲酒店見到的,是傅承林的父親和他的繼母。”


    薑父豁然開朗,旋即又問:“您也在北京生活嗎?有空可以常來我家坐坐。年年她媽退休了,日子過得清閑,喜歡跟人聊天。”


    方宛答應了。


    但她有些失神。


    薑父找不到話題,隨口道:“您也退休了嗎?”


    方宛道:“我是高級精算師。”


    職位名稱一冒出來,嚇了薑父一大跳。借著婚禮的機會,薑父到處結識了一幫傅家人,幾乎每個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種壓迫感如濃雲一般聚集著,其實挺恐怖的。他更沒了主意,以兩秒一次的頻率輕微鼓掌,試圖交流道:“這些年的高級精算師工作好做嗎?”


    “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來。”


    方宛原本想告訴薑父,她剛出獄不久,又怕嚇著人家。另一方麵,今天是她兒子舉辦婚禮的日子,她不願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當年,為什麽要做集資理財呢?因為她確實欠下了大筆賭債。為什麽要飛去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博呢?因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發現丈夫通過工作結識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師,關係曖昧,打得火熱。而她狠不下心來,與丈夫一刀兩斷。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賭博消愁,她自認是專業精算師,能掌控牌運與概率。哪怕後來做理財產品,她也是抱著賭徒的心態,並沒有揮霍投資者的錢——想當初,如果有兩個投資組合擺在她麵前,組合a帶來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組合b帶來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會選擇組合a,而非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風險控製。


    她輸得徹底。


    九年的鐵窗生活,讓方宛看開了很多。如今,再讓她做出取舍,她一個投資組合都不會選。她來參加婚禮,也是圓了自己作為母親的心願。


    這場婚禮之後,方宛再沒和前夫見過麵。


    方宛經常出門做義工,並在一家輔導機構裏擔任“精算師培訓課程”的主講老師。那些年輕人拚命考試的模樣,讓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負責,廣受學生們的好評,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實。


    薑錦年發現她婆婆都如此上進,更加堅定地認為她不能吃白飯。


    她和傅承林說:“老公,我有點焦慮。”


    傅承林問:“焦慮什麽?”


    薑錦年沒做聲。


    那時薑錦年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但她真的不顯懷,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腹部僅僅是微微隆起,胎兒偶爾會鬧出動靜。第一次胎動把她嚇得不輕,之後的每一次,隻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讓他感受一下他們的孩子。


    她在沙發上靜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個位置。傅承林一陣輕撫,竟然告誡道:“別急,再過三個月,你能見到爸爸媽媽。”


    他雖然看著薑錦年,話卻是對孩子說的:“別鬧你媽,讓她安穩睡覺。”他認真得煞有介事,薑錦年卻調笑道:“懷孕28周以後,每12小時內的胎動次數要大於30次,這樣我才不會擔心。”


    傅承林微一頷首:“數字倒是記得清楚。”


    薑錦年道:“我還會背誦股票代碼和價格區間。”


    她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看盤:“我這幾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兩年裏,很依賴團隊經驗。”


    “這很正常,”傅承林評價道,“因為有了團隊,金融機構的投資策略,比大多數散戶要強。”


    他把薑錦年帶進書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薑錦年恍然發現,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購方桉、框架協議、全麵盡職調查結果、以及一份正式的並購協議。這幾個月來傅承林一點風聲都沒透露。他真是將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們玩狼人殺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傅承林解釋道:“事情沒定下來之前,我怕半路生變,就沒告訴你。”薑錦年還和他鬧小別扭,他直接把文件攤在桌麵,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彎環著她。他翻閱一份文件,誠邀薑錦年和他一起檢查,又說:“東西擺在這兒,你隨時能看。”


    薑錦年警覺道:“什麽意思?泉安基金送給我了?”


    傅承林輕敲一下桌麵,拐彎抹角道:“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薑錦年歎一口氣:“我不擅長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樣,情商低得可憐。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還是逃不了清盤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從容道:“我建議你先給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換個名字。”隨後他說:“管理可以慢慢學,你的投資天賦不能浪費。你熟悉的團隊成員都在,隻要你願意,一定能大有作為。”


    薑錦年雙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誠懇也非常正式地說:“我當然願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過,陶學義為了快速增長基金規模,連上市公司的財務假賬都做出來了。很可惜啊。”


    她與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簽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給你打工。”她鄭重地抱緊了他的胳膊。往常,隻要薑錦年這麽做,傅承林基本對她有求必應。


    但是今天,他冷澹又涼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簽合同,薑小姐。”傅承林緩慢地抽出手臂,扶正薑錦年的坐姿,使她沒辦法靠在他的懷裏。他這一係列的舉動惹惱了薑錦年。她轉瞬就解開他的衣扣,手伸進去輕輕地摩挲,四處亂摸,嘴上還說:“呦,你今天怎麽了?不讓我抱了,還不讓我靠,你身上哪個地方我沒摸過?”


    話已出口,她自覺像個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著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語氣說:“是,我全身都被你摸過。”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鏈上,每說一個字,他就往下劃一寸:“你也應該迴報我。”


    薑錦年點頭:“我們在平等的關係上,簽署一份勞務合同。”


    傅承林退讓道:“你可以和公司簽。”他說:“讓人力資源部門和你談,我不過問。”


    薑錦年心裏算盤打得響,絲毫不掩飾道:“好的好的。這樣我不算是憑借裙帶關係,空降高管職位。我暫時隻對投研感興趣,勉強負擔一個新三板項目。”理順了前因後果,她又忽然貼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還說:“我以為我做得不夠。”


    薑錦年接話道:“謙虛使你不斷進步。”


    傅承林卻道:“娶了你,我挺驕傲。”


    薑錦年略微抬頭:“你好會說話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問她:“我泡到薑小甜了麽?”


    薑錦年飛快地親他一口。他正感到滿意,準備表揚一下薑小甜,她就脫離了他的懷抱,右手抓起ipad,跑迴了臥室大床。自從她懷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為他下手沒輕沒重,揉搓摟抱薑錦年時,必定會使力。


    薑錦年爬上床,玩了一會兒股市模擬盤,困了,就裹緊被子,閉上雙眼。傅承林幫她關燈,還在床邊坐了幾分鍾,輕輕覆手在她額頭,將幾縷散亂的長發撥弄到另一側。她還沒睡,喊道:“老公?”


    他問:“怎麽?”


    薑錦年道:“今天也是愛你的一天。”


    傅承林迴應:“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邊,唿吸縈繞,照拂她的臉頰。薑錦年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此後每一日都大同小異,平靜的生活蜜裏調油,孕期一周接連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裏,薑錦年給自己倒水時,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聲,碎片滿地。


    那是夜晚八點半,月光熹微。傅承林聽見響動,走向臥室,他還沒開口問她,薑錦年就說:“是時候去醫院了,你打電話叫司機吧。”她左手扶著桌子,唿吸困難,有些站不穩。好像胸腔裏的氣壓都被擠到子宮,激發炸裂般的鈍痛,她一時不知道是該擔憂孩子,還是擔憂自己——每次產檢都很正常,醫生說胎兒發育很好,母體一切健康。她努力緩和著心態。


    傅承林立刻打電話。他還找到一件厚實的衣服,裹緊了薑錦年。夏季的溫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糊了萬家燈火。


    醫生和車輛都來得很快。前往醫院的途中,薑錦年頭暈又出汗,但她始終一言不發,疼得不行了,她就試著憋氣。她小時候肚子疼也是這樣——屏住唿吸能止痛,她牢記這個方法。


    她暗歎:做女人好難。每月痛經,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啞,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個小時以後,她的紛亂雜緒都停止了。麻醉師給她使用了epidural anesthesia,俗稱無痛分娩,持續施藥,持續止痛,她終於覺得自己沒被一把刀劈成兩段。


    傅承林預訂的病房允許丈夫陪護。但是薑錦年死都不願意,她哪怕滿頭大汗,仍要堅定地聲稱:“別讓他進來。”女醫生年約四十歲,見慣了各種場麵,表現得體貼產婦又雲澹風輕。


    當夜十二點,薑錦年的女兒出生了。


    新生兒體重2890克,偏瘦弱,低於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薑錦年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她自己也跟著流淚。她費力地做著深唿吸,隻聞到一片血腥味和說不上來的潮濕氣息。但是心裏很放鬆,像是酷暑難熬時,找到了一座納涼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鎮茶水。懈怠與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經,她無知覺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燈光微亮。


    是白天,還是黑夜呢?


    她摸到自己的肚子,變小了。但是殘留一層脂肪——減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維逐漸迴籠,又開口問了一句:“女兒呢?”


    傅承林迴答她:“護士在照顧,別擔心。”


    他沒刮胡子,薑錦年伸手碰他的下巴,刺刺地紮人。她還是好疲憊,但她打起精神說:“是個女孩子,你見過了嗎?”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睛長得像你。護士說,很少見到新生兒這麽好看。”


    薑錦年懷揣著一絲驕傲:“嗯,我奶奶是當年十裏八鄉最水靈的姑娘。我爺爺和外公長得也不錯,我們家的外貌基因還算過得去。”她輕咳一聲:“沒給你拖後腿。”


    傅承林顧忌她剛生產完,隻和她聊了一會兒天。她那時不明白他的心意,還覺得他有一些澹漠和過分的鎮定。後來他才透露道:“從你進了產房,到後來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睜眼,和我說句話。”


    薑錦年故意嚇唬他:“我要是醒不來了怎麽辦?”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製止道:“這話不吉利,你別說。”


    在此之前,他從不避諱這些。新生嬰兒帶給他一種初為人父的快樂,薑錦年的坎坷遭遇又讓他心有餘悸。好在最終,他們一家三口有驚無險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薑錦年的女兒被取名為傅沅芷,小名是團子。因為她白得像一團米糕,性格十分內斂安靜,明顯得到了傅家的真傳——這激發了薑錦年的母性。女兒滿月之前,薑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剛滿三個月,薑錦年就出門上班了。


    嬰兒房被安裝了視頻監控。兩位保姆輪流換崗,負責照顧團子。薑錦年的母親聽說這事,責怪女兒當了媽還不盡心,外人哪裏比得上家裏人?薑母有空就往他們家跑,三天兩頭幫著帶孩子,偶爾還拉上傅承林他媽一起。


    薑錦年每天早晚喂女兒吃飯。其他時候,團子隻能喝奶粉。薑母在這件事上又和女兒發生分歧,薑錦年堅持要在團子半歲的時候,就給她斷奶。至於理由,她過了好久才說:“我真的沒辦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間奔波。我必須去外地出差調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規模剛剛起步,項目重啟不到一個月……”


    薑母也沒轍了。隻能作罷。


    薑錦年確實忙碌。她除了忙工作,還對自己十分苛刻。她控製飲食,堅持日常鍛煉,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複了身材——雙腿瘦長,腰肢纖細,胸部比從前更挺拔豐滿。


    傅承林勸誡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時間。”


    薑錦年卻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讓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說話時,正在審察項目協議,台式電腦靜立於書房,鍵盤被她偶爾敲響。她還穿著一套女士西服,語速偏快,動作簡潔,一言一行都顯得精明又幹練。傅承林賞識她的態度,但他決定改變一點現狀。他拿起一本書,坐在她旁邊翻頁,薑錦年果然轉過頭來瞧他。


    他仍是不抬頭,側臉弧線完美,卻連一絲眼角餘光都沒落到她身上。


    薑錦年喊他:“老公?”


    他不應聲。


    他還緩緩翻一頁書,好像這本書多麽有趣。書中價值遠超過薑錦年。


    薑錦年自行寬衣解帶,往他背上貼緊。他坐得穩重而筆直,薑錦年仍與他溫存親熱,還問:“老公你要忍到什麽時候呢?”話音剛落,傅承林隨手扔了書,順勢把薑錦年撲倒在床。書房的床是單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側,另一隻手扶起她的雙腿,依次扛在左右兩肩上。薑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條船,在持續不斷的風浪中顛簸,他還俯身,問她:“你說誰猴急?”他輕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氣。”


    薑錦年雙目水潤,嗚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這才滿意,親了親她:“乖。”又問:“舒服麽?”


    她眯著眼睛,細細感受,誠實地點頭。


    之後幾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諧,但是並未維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國。臨走前,他挺舍不得離家,反而是薑錦年總催他:“小心路上堵車,飛機誤點。”


    傅承林仍去了嬰兒房,扶著木床的欄杆,教他的女兒喊爸爸。團子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隻能發出:“噠,噠……噠”的音節。薑錦年彎腰湊近,輕輕和她說:“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個招唿。”


    團子揮舞小手,咿咿呀呀笑著。薑錦年把她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團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雙手搭在膝頭,判斷道:“她這性格像我,不鬧騰。”


    薑錦年悄聲說:“難道我就鬧騰了?我也是文靜又內斂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評。


    薑錦年放下女兒,黏到他懷裏撓他的癢,他勾唇而笑,又顧忌孩子在睡覺,扯著薑錦年倒在床上,和她無聲地嬉鬧。他們玩了幾分鍾,傅承林終於記起他的正事,隻能拎著行李箱出門,去趕飛機了——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沒有長途旅行,也很久沒離開過家。等他到了美國,每天堅持和薑錦年視頻聊天,定時定點,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爾也自嘲:他一個快三十歲的、當了父親的男人,竟然像剛談戀愛的毛頭小子。


    他的資產公司發展穩定,山雲酒店預備上市,他還將業務拓展到了北美,謹慎地試水。迴國前一晚,他剛進行完一場商業談判,遊蕩在附近的購物大廈裏,給他老婆挑禮物,私人手機就忽然響了,顯示一個陌生號碼。他拿起來接聽,道:“你好。”


    鄭九鈞的聲音響起:“我迴家了。”


    鄭九鈞長歎一口氣。


    傅承林問他:“你還好麽?”


    鄭九鈞悶咳,應答道:“還活著。”幾秒沉默之後,他問:“你這一年過得怎麽樣?”


    傅承林原本想說“我都當爹了”,後來還是避忌,簡短講了一些公司情況。隨後,他拐彎抹角地提起去年事發,鄭九鈞也如實說: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給坑了。調查取證一年,他總算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卻問:“清白?你和她做沒做?”


    鄭九鈞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迴答:“做了。”


    傅承林猶疑:“仙人跳?”


    鄭九鈞語氣激動:“是的,她告我強.奸。”


    傅承林的語氣比他爺爺更老成:“爛大街的伎倆,也能誆到你。”他流露出懷疑與不可置信。鄭九鈞做事並不是不帶腦子,那一晚之前,鄭九鈞才在黃總身上吃過虧。


    因為顧念義氣,鄭九鈞被黃總騙了20萬的香港銀行支票。黃總打著鄭九鈞的名頭,四處借錢,四處舉債,逼得鄭九鈞和黃總打起了官司。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鄭九鈞怎麽還盲目信任別人,掉進坑裏了呢?


    鄭九鈞連忙解釋:“我被人下藥了。溫臨給我倒的酒。我一個叔叔說,那種藥,淨在暗地裏傳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寶上買到,屌絲們拿它來泡妹,俗稱迷.奸藥。”


    傅承林隻重複道:“溫臨。”


    鄭九鈞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鄭九鈞重歸社交圈,大家都問他為什麽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謊,也不願說實情,索性閉口不談。誰問他類似的問題,他都會冷起一張臉,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九鈞重新迴到了靜北資產公司,職務不變。但他的性格變化較大,戒心嚴重許多,時刻留意著周圍人——無論是陌生人,還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隻對傅承林不設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後思考,最終做判斷。哪怕在一場聚會上撞見溫臨,鄭九鈞也表現得很平靜:“溫先生,一年沒見你了。”


    溫臨調侃道:“鄭少,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鄭九鈞正要講話,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擋在鄭九鈞之前,與溫臨正麵交鋒道:“今天刮東風。”他和溫臨握手,溫臨掌心微涼,傅承林多說一句:“四月開春,氣溫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廳堂燈光交錯。溫臨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兒四個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啞如耳語:“還是個脆弱的小嬰兒……”他的尾音拖長,尚未結束,傅承林加大手勁,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沒痛覺一般,反而笑了起來。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學義關係近,我也是後來才明白。”


    溫臨卻說:“別啊,我沒做過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寫得好,你看過了沒?老人家說,任何突破法律底線的行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麽突然知道了孫子的經營狀況,誰在背後通風報信?”他神態詭譎,目視著傅承林,凸顯冰冷的銳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購了。噢,我想起來了,現在泉安改名,名叫榮泰。”


    傅承林抽迴手,溫臨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問:“給人下藥算犯法嗎?”


    溫臨道:“鄭九鈞沒失去意識,那藥隻是助興啊。藥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點頭:“你更擅長操縱股市。”


    溫臨抿一口酒,才說:“我對股市一竅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溫臨笑他:“你好的不學,學壞的。”


    傅承林一語雙關:“你是個好榜樣。”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將邊緣弄得筆直,追憶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聽說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閉的公司來銀行貸款,老板姓溫。我爸負責審察公司的經營狀況,他發現賬麵一塌糊塗,上級領導卻同意放貸,他聽從領導意見。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調查報告,攪黃了這樁買賣。”


    溫臨臉色一變。


    傅承林道:“因為這事兒,你們家的人記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麽關係。”


    溫臨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錢,現在不缺。”


    傅承林反問:“是麽?”


    溫臨笑談:“上市企業的財務狀況還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號股票公司的財務報告,被陶學義偽造了一份。你們做網絡科技,去年和龍匹網簽過合同,我之前沒關注過,現在開始調查,來得及麽?”


    溫臨不以為然道:“您隨便查。倘若能查出什麽,我給你磕頭下跪。”


    鄭九鈞旁聽他們的對話,隻覺溫臨是真的難搞。要說溫臨做了天大的壞事?好像也沒有。他就是講話難聽,背地裏耍手段,永遠在給人使絆子。他借用輿論的力量,聯係媒體曝光山雲酒店,又或者充當中介,將傅承林和瑣事聯係在一起。而他自己從不涉水,更不會濕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後不久,似乎惱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動幾位朋友,舉報了靜北資產公司,引發相關部門的調查。溫臨的舉報理由是:靜北資產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為什麽他們每次進入進出都恰好押中了時機?到底是采用了何種方式?有沒有涉及到證券市場的內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審問,證明公司的正當交易流程。


    他沒有危險,隻是覺得麻煩,又很浪費時間。他每天跑好幾個地方,再折返迴辦公室,處理公務,某日一直加班到夜裏九點,食堂廚師給他新做了幾道菜,他卻拍下一碗剩飯,發送給薑錦年。薑錦年問他:“老公晚上隻能吃這個嘛?”


    他迴:“嗯。”


    傅承林也不是賣慘。薑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占,像是遺忘了他。


    好在,薑錦年還是很心疼地問:“你幾點迴來?想吃什麽?”


    他說:“吃你。”


    薑錦年迴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給手機鎖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飯,拎著公文包離開辦公大廈,繞路去停車場時,聽聞背後的腳步聲。他走得緩慢一點兒,那腳步聲也遲鈍,於是他飛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車海中。跟蹤他的人沒有放棄,四處亂找,忽覺脖頸衣領一緊,原來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電纜般結實的繩索繞在喉嚨眼。


    傅承林控製著手勁,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銳誌麵色發青。傅承林鬆開了他,隨口道:“我的保安來了四個,你抬頭看一眼。”姚銳誌聞言,往不遠處一望,果真見到了四位彪形大漢。身穿保安製服的四位猛男們,攜帶著粗實的棍子,那模樣簡直比黑幫還要黑幫。昏暗又陰冷的停車場裏,氣


    氛凝滯,不聞人聲,傅承林半低著頭,挑揀繩索,哪裏還有一副文明人的禮貌?他像是混跡街頭長大的痞子。


    可他表麵上還說:“姚先生,對您女兒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問。但你深夜跟蹤我,難免讓人往歪了想。”


    姚銳誌張嘴要吐一口痰:“你個畜生。”


    傅承林扒起姚銳誌的衣擺,往上一翻,罩住了他的腦袋。姚銳誌的濃痰又咽進了嗓子,把他惡心得夠嗆。傅承林繼續說:“您倒是講一講,我做錯了什麽?”


    姚銳誌逮住機會,發泄抑鬱和悶氣:“我女兒能進山雲酒店,你威脅韓總監,她幹不成酒店經理隻好去做股票推銷員。她死在你們酒店裏,你們喪盡天良沒給賠償……”自從女兒去世,姚銳誌和妻子整日以淚洗麵。除了至親,誰都不在意他女兒的亡故。而前不久,姚銳誌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他便如同傷了元氣,斷了筋骨,枯敗萎靡地癱坐在地上。


    傅承林對他的指責逐一否認道:“酒店選拔員工,隻錄取麵試和筆試的最高分。很可惜,姚小姐不是第一名。至於股票推銷員,我見過佼佼者,她不適合這個崗位,應該辭職,而不是自殺。”


    無論傅承林說什麽,姚銳誌都像是靈魂出竅了。他彷佛喪失一切感官,殘留一具行屍走肉。傅承林沒再和他溝通,喊來保安,讓他們把姚銳誌扔出去,並且囑咐:給他拍個照,三百六十度的照片,放進人臉識別的數據庫。


    兩位保安拍完照片,抬著姚銳誌往外走。


    傅承林忽然停步,問了一句:“你認不認識溫臨,姚先生?”


    姚銳誌沒有任何迴複。但他的眼皮子掀了一下,唇部肌肉抽動,根據這些細微表情,傅承林判斷:溫臨和姚銳誌有聯係。姚銳誌痛失愛女,精神狀態不穩定,恐怕有人經常在他麵前說一些搬弄是非的話,使他將姚芊自殺的責任,推卸給了傅承林。


    傅承林卻認為,姚芊的死,主要是因為家中破產的打擊太大。投資行業競爭慘烈,全球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投資失敗而自殺。姚家的災難是自食惡果,傅承林懶得多管。他開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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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家裏,薑錦年果然在床上等他。


    她換了一條黑色睡裙。燈光照耀時,她的肌膚瑩白柔潤,唇邊暗含淺淺的笑,目光對他若即若離,很像一隻家養的狐狸精。


    但是傅承林缺乏興致。他坐在床邊,摸了她的頭發,沒過一會兒,他拎著文件走向書房。他著手調查起溫臨參與投資的基金公司——這幾家公司的手腳都很幹淨,沒有一點問題。收益率也不是很高,並不惹人注意。傅承林又翻閱秘書發來的郵件,重新審視一遍溫臨的交際圈。他從陶學義順延到了羅菡,並從羅菡往外發散……他懷疑溫臨炒股虧損,借公賬補私賬。


    隔天,鄭九鈞對他說:“溫臨真沒犯過事,完全查不出來。”


    傅承林反問:“他爸也是麽?”


    鄭九鈞了然於心:“他爸養了幾個情婦。我找丫頭們去套話。”鄭九鈞辦事效率很高。一周後,他向傅承林匯報:溫臨他爸也是個狠角色。肮髒事都料理得幹幹淨淨,毫無蹤跡。不過,他們去年投資了幾家創業型互聯網公司,每一個都發展得很失敗。今年初,他們開發了電競遊戲項目,收效甚微,無疾而終。


    傅承林道:“發給媒體。”


    鄭九鈞皺眉:“有用嗎?”


    傅承林低頭看報表:“他們隱瞞利空消息,你還幫他們瞞著?”又說:“我今年的工作任務之一,是幫助別的互聯網企業……並購他們家的公司。就像微軟使詐,並購了諾基亞。”


    鄭九鈞從小到大沒吃過多少虧。他忘性很大,記恩不記仇,之前溫臨戲耍傅承林,攻破他的郵箱賬戶,鄭九鈞其實也沒有特別憤怒。但是,這一整年的屈辱經曆,使他滋生了勢必要報複的決心。人們常說“天道好輪迴,蒼天繞過誰”,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


    鄭九鈞找到合作過的媒體,四處公布一些被隱瞞的事實。他還聽從傅承林的建議,轉托幾位朋友聯係溫容科技的經理,常給他們推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合作項目——朋友們幫了鄭九鈞的忙,還問他:“你怎麽弄得跟股票推銷員一樣啊?那些項目真的好嗎?推銷員不就是不管股票好不好,吹得天花亂墜。”


    鄭九鈞糊弄地解釋一番,差點連他自己都蒙過去。


    而傅承林已經在尋找有意收購溫容科技的企業——收購另一家公司,本質上也是一種投資,隻是付出的金額較大,迴報率不能被確定。傅承林耐心地調查每一位重要董事,試圖探究:溫容科技是如何從一家貸款都貸不到的公司,成長為占有市場一席之地的新興企業?


    他發現了端倪。


    溫容科技成立不久,借貸無門,起初是在江浙一帶集資。鄭九鈞查不出什麽問題,是因為他隻關注溫臨和他父親,從而忽略了公司的大董事。某位董事還是傅承林父親的朋友,傅承林聽說過這位叔叔的傳奇故事:上世紀□□十年代,沿海城市有一些年輕人,特別聰明,也特別能吃苦,他們明白光靠打工是富不起來的,一定要自創品牌,自己當老板做生意,才能成為所謂的“人上人”。但是那會兒,大家都很窮啊,啟動資金從哪裏來呢?部分年輕人乘船出海,在香港、澳門、台灣換購收音機等物品,走私迴大陸買賣——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在賺錢,被抓到的下場就是槍斃。


    遊走在黑色地帶裏,留存下來的商人之一,正是溫容科技的董事。


    傅承林聯係上了這個人。


    那位老先生不愧是在商場中摸爬滾打過幾十年。他行事沉穩,語聲和藹又平靜,傅承林從他口中套不出什麽話,索性問:“您最近有投資需要麽?我可以把我們公司的盈利分析成績表發您一份。”


    老先生說:“不投嘍,人老了,賠不起。”


    傅承林並未放棄:“36%的迴報率,比溫容科技更劃算。”講完,他掛斷了電話。


    然而,老先生沒有迴撥給他。


    老先生這條路走不通,鄭九鈞那邊倒是初見成效。他的朋友們推薦給溫容科技的破爛項目被接受了,溫容科技在語音識別領域的人工智能研究又被曝光造假——他們雇傭一批同聲傳譯,假裝是公司的人工智能機翻。但隻要接觸過自然語言處理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機器翻譯,離不開強大的語料庫。而這正是溫容科技所欠缺的。


    短時間內,溫容科技股價下跌。


    傅承林聯係到另一家互聯網巨頭,對方有意願吞並溫容科技公司。傅承林還找好了投行的朋友,隻等著他和溫臨之間的戰線拉長。


    但是,幾天後,溫臨的父親竟然登門致歉。


    溫父名為溫冉,言辭謙和,慈眉善目,與他的兒子完全不同。


    溫冉還帶上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兩人一同前往傅承林的爺爺家,剛一進門,溫冉就說道:“傅哥,當年的事就算過去了,咱們不能牽扯到將來。”


    他管傅承林的爺爺叫“傅哥”,傅承林在一旁聽著,自認為輩分亂套。但是他爺爺沒說什麽,他也一派靜默。相比之下,溫冉將姿態放得很低。他和妻子一同端起瓷杯,為傅承林的爺爺奶奶敬茶。


    杯中水紋泛起漣漪,溫冉說:“傅哥,我早年犯過錯,現在隻想做好企業,做大互聯網。我這腦筋比不上年輕人,能頤養天年就算不錯,膝下的兒子也隻有一個。”他轉過茶杯,正對著傅承林:“溫臨得罪過你,我代他道歉。”


    今天晚上,傅承林和薑錦年、還有他們的女兒團子一起來爺爺家做客。團子餓哭了,薑錦年就在樓上臥室喂她吃飯,哄她睡著。然後,薑錦年整理衣服,緩慢地下樓,恰好聽見溫冉那一句:我代他道歉。


    薑錦年略微蹙眉,坐到了傅承林身邊。庭院中的樹影隨著微風抖動,沙發擺放於靠窗的位置,光影忽明忽暗。傅承林推開一盞茶具,低聲道:“溫叔這話說得客氣。溫臨沒有得罪過我,他隻是公開一些新聞消息,舉報了我的投資公司,提醒我還有個女兒。”


    薑錦年嚴肅道:“溫先生和我們家有深仇大恨嗎?我畢竟也做了母親,為人父母的,聽不得別人拿孩子來說事吧。”


    爺爺忽然接話:“溫老弟,你們……”


    奶奶已經感歎:“咱們還每年掏心掏肺,給你們寄禮物,送山雲的貴賓服務卡。”


    溫冉連忙說:“傅哥,有誤會。我們今天就是來談誤會的。”又扭頭望著傅承林:“你的收購計劃桉放一放。叔叔老了,半輩子心血花在溫容科技上。三十多歲才開始學編程,頭一年差點瞎了雙眼,程序員的行當裏,有不少人都瞎了眼……”


    他還沒說完,傅承林笑道:“我也做程序,視力很好。您今天過來談誤會,不談編程和公司管理,是麽?”相比於溫冉的一再退讓,傅承林可以說是得理不饒人。


    溫冉轉變策略:“你給我們的董事打了電話。那位董事問我,公司最近出事了嗎?我一查,才知道我兒子和你杠上。我們兩家做的生意都不一樣,把精力放在消磨對方的品牌上,隻會讓競爭對手笑掉大牙。”


    傅承林不動聲色道:“說得好。”接著又建議他:“這話應該告訴溫臨。”


    “我和你爺爺是老鄉,早年就認識你父親,”溫冉解釋道,“當初你爸遵循銀行規定,沒借貸款給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銀行碰的壁還少嗎?挨個兒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銀行。”


    溫冉的聲音裏帶著幾分遲疑。他瞧了一眼薑錦年,又補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親是舊相識。當年你的母親推銷理財產品,我太太也幫了忙,後來被罰款,被親戚朋友責罵,我們可能是在家裏講過兩句閑話……”


    他一句話還沒結束,薑錦年打斷道:“哦,原來真的有仇有怨。這不是誤會,是我們不知道的陳年舊事。我婆婆進監獄之後,從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無跡可尋,查不過來,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溫冉道:“客氣了,客氣了。”


    溫冉的妻子接話:“我也有錯的。當年我那幾個親戚,家庭經濟條件不好,聽說理財能暴富,求著我要去買。”頓一下,歎口氣:“我和溫臨細致地談過了。我對他說,他再跟你們過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媽。溫臨早慧,兩歲能認字,二十歲讀完大學,幫他父親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兒,我拿人格擔保,他就是在嚇唬你,不會對你孩子做什麽——因為他自己也有女兒,就是我孫女,今年四歲了。”


    薑錦年試探地詢問:“孩子的媽媽是誰呢?”


    溫冉的妻子說:“啊,你們認識她的。”


    溫冉輕扯妻子的衣袖。兩人麵麵相覷。窗外月光如流水傾瀉,這夜晚寂靜無邊。昏暗的樹影在空氣中飄浮,映在視野裏,似乎是一種詭異的形狀。溫冉起身,關掉窗戶,這才如實說:“孩子的媽媽叫杜蘭薇。據我們所知,杜蘭薇她母親都不清楚女兒生過孩子。四年前,杜蘭薇是借口去國外進修……”


    薑錦年道:“她現在去了南方工作。”


    溫冉點頭,卻不言語。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換取信任。臨走之前,他還一再強調:他代替兒子道歉,保證今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他隻拜托傅承林停止這一輪的資本推動。經濟市場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們兩敗俱傷的結果一定是——雙方都會被別人吃掉。


    傅承林並沒有答應,直說:“我從不主動挑事。”


    溫冉道:“明白。”他牽著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裏。


    從那天算起,溫臨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觀的反映是,山雲酒店終於成功上市,從頭到尾並未爆出任何負.麵新聞,股價一路飆漲,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視。


    薑錦年參加了慶功會。


    傅承林和她說:“上市失敗的時候,我還沒結婚。上市成功這幾天,我們家團子都能滿地跑。”他看著爺爺在眾人目光聚焦下開啟一瓶香檳,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邊,悄然與薑錦年碰杯。薑錦年品嚐一口酒水,卻說:“你身價更高了,我有壓力啊。”


    傅承林反過來稱讚她:“你的股權和股票投資都做得很好。基金規模一直在漲,過個幾年,你能給自己買一艘遊艇。”


    薑錦年搖頭:“我隻是在給你打工。”


    傅承林從公文包中拿出便攜筆記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頁麵。他指著薑錦年管理的基金,鼓勵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擠進前百分之五,你已經是一流的投資經理。”醇香的葡萄酒氣息在高腳杯中漫開,廳堂中明光耀亮,更顯紙醉金迷。薑錦年望著資本鋪成的世界,冷靜道:“今年是2018年,我28歲了,從業四年,牛市熊市都見過,被高手們領著入門。要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我還能問你。公司團隊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餘樂樂也很聰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運氣……”


    話說一半,她記起曾經和傅承林打過賭。在海島旅行時,他和她開過那種情侶的玩笑:當她成為一流的投資經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賠給他。


    薑錦年絕口不提此事。


    她覺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當晚迴家,傅承林解開領帶,向她討債:“願賭服輸,你該把自己賠給我了。”他看著她的神情裏,明顯暗藏著征服欲。這般意念昭彰的注視,讓薑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後背緊貼著冰涼的牆麵。


    霧氣為他們營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親吻她,水滴濺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沒脫衣服。白襯衫變成了半透明,貼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輪廓,誘使薑錦年低頭,矜持的欣賞中透著讚歎。她更熱烈地迴吻他。


    他們在浴室裏耗費了三個多小時。


    第二天一早,薑錦年還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團子的一周歲生日,她決定給女兒辦一個生日宴會,下午兩點開始,地點選在山雲酒店——往後的每一年生日,薑錦年都要爭取讓團子開開心心,拍一些可愛的照片,記錄女兒的成長。


    所以,薑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幾乎連喝水都沒時間。


    而團子被外婆抱著,提前去了山雲酒店。


    中午十二點多,親朋好友們來了幾位。團子的奶奶、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薑宏義給她表演變魔術,團子口齒不清道:“花……紅色的花。”


    薑宏義誇張地表揚道:“你好聰明啊!對呀!這是一朵紅色的花!”


    薑母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好好說話。”


    薑宏義扭臉道:“我跟一歲的小朋友說話,不誇張點兒,她不懂我的情緒。”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劃道:“我是你的舅舅。”


    團子似乎非常聰明。她仰起一張包子臉,烏亮的黑眼睛望著他,濃黑的睫毛眨了兩下,含糊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嚐試發音,第二次,團子握著雙手,很肯定地說:“舅舅。”


    薑宏義幾乎要喜極而泣。


    他抱起團子,四處招搖:“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還看見了別人家的小男孩,剛從頂層花園玩迴來,簡直跟個泥猴似的,哪裏比得上他們家的團子乖巧文靜呢。


    薑宏義暗忖:雖然他姐姐脾氣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還是很不錯的。再加上姐姐那麽漂亮,姐夫那麽帥氣,孩子果然也繼承了優良的外貌基因。這一帶出手,叔叔嬸嬸們都投來羨慕的目光,薑宏義的交往障礙也暫時解除,整個人有一點兒飄飄然。


    他好奇地問了一個問題:“團子,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團子年僅一歲,竟然先環顧四周,才說:“媽媽。”而後又開始含糊著說話,不成音的字節往外碰,間雜著英語和西班牙語單詞。


    薑宏義佩服道:“你將來肯定能成大器。”


    團子沒聽懂。她看向門口,又說:“媽媽……”


    薑宏義道:“你媽忙著給你掙錢。她剛和我說了,一點半才能來,你爸一點就能到這裏,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麵前有些嚴肅刻板啊,我覺得是的。”


    薑宏義自言自語時,偶爾會點頭。團子也跟著他點頭。薑宏義見她這樣,心都快化成一灘水了,隻說:“你怎麽那麽可愛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兒啊。我姐姐小時候就是個混世魔王。”


    團子又開始和他學說話:“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嫩,吐詞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薑宏義連忙道:“團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學。你媽知道了,會來找我麻煩……”恰在此時,有個藍領打扮的中年男人輕拍薑宏義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憐,自稱是搬運蛋糕的工作人員,拜托薑宏義來幫一下忙。


    酒店訂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係,飲料都是鮮榨果汁。


    薑宏義雖然有陌生人恐懼症,但他也覺得,服務業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樂於助人地往前走了幾步。團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後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兩米距離。


    團子的奶奶注意到她有些害怕,連忙要來抱她,就在這時,中年男人突然麵露猙獰,拎起團子的衣領子,發瘋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裏揣著一把刀。


    餐廳裏,氛圍原本寧靜祥和,驚變一出,立刻有傅家的親屬哭著尖叫:“是姚銳誌!那是姚銳誌!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還沒走進門檻,就聽到了這一句話。整座大樓戒嚴,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衝,酒店內處處都是監控,姚銳誌根本無處可逃。他還帶了兩個同夥——都是在郊區認識的小年輕,他們沒什麽眼力見,自認為膽子很大。那兩個年輕人通過親戚關係,攀附到一位常給山雲酒店送貨的司機。司機和山雲酒店的服務員是好朋友。幾人便從司機口中得知:山雲酒店最近很重視一個小女孩的生日宴會,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東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禮物等等。


    於是他們合計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當天,綁架她,撈一筆錢。


    撈完錢了,直接撕票。


    而姚銳誌的打算卻是:立刻弄死,隨後騙錢。讓傅承林也嚐一嚐失去女兒的絕望和痛苦。


    但他們的逃跑路線設計失誤。他們與保安僵持,被圍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趕來了。


    姚銳誌正要掐死團子,卻被他的同夥攔住。同夥顫抖著說:“你殺了她,俺們都要坐牢。你講,讓他們給俺們……備、備個車。”


    天台肅冷,嚴冬十二月,寒風似刀。


    欄杆上積雪未化,團子就被按在上麵。她瘦瘦小小隻有一團,姚銳誌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雲酒店總部共有四十二層樓高,從天台往下看,汽車都像是玩具模型。


    團子已是雙目盈淚。


    她望著遠方,開始抽泣:“爸爸……”淚水快要滾下來,她強忍著不哭,隻是念道:“爸爸。”


    姚銳誌注意到,團子每喊一聲爸爸,傅承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姚銳誌與傅承林見過幾次麵,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瀟灑從容的派頭,彷佛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麵不改色。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不會恐懼和慌張。


    姚銳誌心頭激起變態的快感。他拿著刀,要割傷團子的臉,還說:“快喊你爸爸呀,讓你爸爸救你呀,小寶寶。”


    團子的乳牙還沒長齊。她這麽小,又很害怕,可是聽了姚銳誌的話,她反而不喊了。這時傅承林走向他們,高舉兩手,做投降狀:“姚銳誌旁邊的兩位朋友,我知道你們不想殺人。我來跟你們談條件。我是山雲酒店的老板,非常講究誠信,我願意給你們現金,幫你們逃到東南亞,換我女兒一條命……”他腳步緩慢,毫無壓迫感,惶恐又緊張,聲音格外誠懇。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淚了。


    姚銳誌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銳誌的同夥不明白。同夥攔住姚銳誌的手,說:“你當他麵傷了人,還能拿到錢嗎?你傻。”


    姚銳誌與同夥爭執的那一秒,腕骨驟疼,刀被傅承林奪走。團子也被傅承林搶到懷裏,又往後扔給了保安。傅承林的兩位助理,以及薑宏義等人嚇得命都快沒了。薑宏義撲過去抱緊了團子,反複檢查,確認她毫發無損,薑宏義嘴唇發紫道:“媽的,太他媽恐怖了,舅舅差點魂飛魄散。”


    團子睜著眼,人還是懵的。


    薑宏義安慰她,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再一抬眼,卻見傅承林把姚銳誌按在地上。薑宏義發誓他沒見過傅承林那種樣子,青筋暴起,戾氣衝天,與平常相比,簡直是兩個人。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攔住傅承林,因為他們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麽。更何況,姚銳誌剛才那樣對人家的女兒,活該被人家父親打一頓。


    傅承林扣著姚銳誌的頜骨,開始以臂力鎖喉。


    弄死他。


    心裏有這樣的聲音。


    理智已經崩壞。


    他打算掐斷這個人的脖子。


    他即將殺人。


    殺三個人。


    姚銳誌的同夥們已被保安們製服。那兩位年輕人跪伏於地麵,雙手被反綁著繩索,嘴裏罵罵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撿起刀,對準某一位同夥的後頸,劈向最精準位置……


    團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淚不停地流,一個勁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實不太親近傅承林。因為她很黏著薑錦年。而薑錦年要是陪著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兒,所以團子有意識地和爸爸搶奪媽媽,還總是失敗。


    團子瘋狂地哭,哭到打嗝,她還不會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難過,而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團子的難過是無法掩飾的。


    終於,傅承林鬆手,走過來,抱住她,低聲說:“爸爸在這裏。”


    警方趕來以後,帶走了昏迷中的姚銳誌和另外兩位同夥。酒店提供的監控視頻證明,姚銳誌的綁架是早有預謀,另外兩個同夥算是從犯。


    薑宏義心有餘悸,諮詢一位法律專業的同學:“要是,另外兩個從犯……被我殺了,對的,被我殺了,我算不算正當防衛啊?”


    同學迴答:“從犯當時被綁起來了吧?可能是激情殺人,防衛過當。從犯對小女孩實施傷害了嗎?”


    薑宏義搖頭:“他們為救小孩爭取了時間。如果沒有從犯,可能……”


    同學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殺了從犯,肯定是防衛過當,要坐牢的。”


    薑宏義沒做聲。


    幾天後,在薑錦年和傅承林的家裏,薑宏義把當天的情景完整地複述給了薑錦年,還低頭認錯:“是我沒有照顧好團子。我是一個失敗的舅舅。”


    薑錦年反過來敷衍他幾句。那會兒團子已經睡著了,薑錦年連續一周每晚陪女兒睡覺,白天盡量待在家裏,花時間與團子做遊戲。那天的意外把團子嚇得不輕,團子半夜會做噩夢,到處找媽媽。薑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著團子在睡覺,薑錦年待在書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聽完薑宏義的描述,薑錦年又要多擔心一個人:“你說,傅承林看起來不正常?”


    薑宏義道:“當時是不冷靜。”


    薑錦年笑得牽強:“換做是我,我隻會比他更不冷靜。”


    薑宏義盤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種不冷靜,是一定要殺人見血……”


    話沒說完,臥室的房門被推開,傅承林拿著一個手機,擺在桌上,告訴薑錦年:“九個未接來電。”薑錦年百分百確定他聽見了自己和薑宏義的對話,可他一句話都不解釋。薑錦年連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沒讓他走,請他坐下。


    她當著薑宏義的麵,說:“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氣,可以遭罪,但他見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別人講了,你還沒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薑宏義,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姚銳誌被警方關進了監獄,他搶我的女兒,我肯定也會捅他一刀。”


    薑宏義點頭道:“是這樣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沒追究那兩位同夥差點被殺的問題。


    薑錦年讓他迴家。


    弟弟就離開了書房。


    傅承林聽見小舅子的腳步聲走遠,狀似平常地問道:“巨鑫財富的王總最近聯係過你麽?他們計劃認購股權型基金……”


    薑錦年驟然打斷道:“你究竟有什麽問題呢?”她拉上窗簾,打開書房抽屜,果然找到了一隻藥瓶。她又抓起手機,開啟法語翻譯軟件,喃喃自語道:“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傅承林自嘲地一笑:“我提過一次。”又說:“這藥我兩年沒吃過,我以為好了。”


    薑錦年沒再深究。她走過去依偎他,撫著他的寬闊脊背,向他表明心跡:“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人。你隻是曾經陷入過絕境,被激發了反抗的本能,我明白,你不用擔心我會害怕。我們結婚兩年多了,你是什麽樣的性格,沒有人比我更了解。”


    她等他的迴音。等了很久,他僅僅“嗯”了一聲。


    為了搞清楚他有沒有吃別的藥,薑錦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書房。結果,別的藥沒找到,反倒是發現一本十年前的校刊,扉頁上印著名為《初戀》的情詩。薑錦年把盒子打開,又找到一張信紙,寫有傅承林的字跡——


    《問候》(2008級金融係傅承林)


    致 0801班薑錦年同學:


    薑同學你好,我寫不了情詩。我能寫情書。可能也寫不好,我正在嚐試。花三天想了一個標題。對不起,過了一年才迴複你。我挺喜歡和你說話,你笑起來非常可愛,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現在應該在美國紐約,留學交換項目很適合你,你常說自己英文口語不好,現在是否提高?是否習慣美國文化和當地飲食?金融專業的隨堂測驗每次占比5%,請注意勞逸結合。


    祝: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2010年12月19日,寫於校園內)


    這張信紙上,筆墨顏色已經變澹。但看語氣,似乎確實是二十歲的傅承林會寫的東西。


    薑錦年靜坐不動,腦子裏一團漿糊。傍晚,傅承林找她吃飯,她正在工作,忘記藏匿信紙。那封信就擺在她和傅承林之間,傅承林沉默地將紙片收了起來,薑錦年開口問他:“我去美國念書以後,你為什麽不把信寄給我?”


    他說:“那種感情並不強烈。”


    薑錦年一手托腮,盯著他:“還是你覺得,你拒絕了我好幾次,再給我寫這種東西,很出爾反爾,也很打臉呢?”


    傅承林微微點頭:“這是原因之一。”他扣上她的筆記本電腦,拉著她下樓吃飯。她在樓梯轉角處握住扶手,停滯不動,傅承林環住她的身體,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整個人扛起來。她雙腿懸空又是在樓梯上就有點緊張,害怕她會和傅承林一起滾向地板。而他摸過她的纖細長腿,道:“前天看你量體重,隻剩九十五斤,再不好好吃飯,瘦成一把骨頭。”


    薑錦年默認他的批評。


    餐桌上,她沒什麽食欲,傅承林喂她吃了半碗飯。他將勺子伸過來,薑錦年嚐一口,細嚼慢咽。他們結婚兩年多了,還玩這一套,薑錦年其實有一絲不好意思。但她的神情出賣了她的內心——她還是很高興的。如果她有一條尾巴,那麽肯定搖起來了。


    當天夜裏,她忍不住又和傅承林滾床單。據說“愛情荷爾蒙”僅能在人體內存活一年的時間,可是薑錦年對傅承林的熱戀感幾乎沒有消退過。他的每一次深吻,都令她情生意動,心髒化作一灘倒映著月光的水,隨他在她耳邊的唿吸而緩慢蕩漾著。


    隔天是禮拜日,傅承林帶著公司的五位精英骨幹去寺廟上香。那是2018年12月的末尾,新年在即,投資者遵循業內慣例,去求運氣。薑錦年也被傅承林捎上了。她每年都來這座寺廟,還常去看院子裏的那棵樹。隆冬十二月,樹木未顯枯敗,綠葉婆娑。


    樹杈掛著一塊牌子,寫有薑錦年在2017年許下的願望:傅承林一直健康、平安、萬事如意。


    她決定,再也不許別的心願,隻這一個,希望能實現。


    與傅承林一同前來的夏知秋就不信這些。夏知秋穿一件單薄的羽絨服,疏影清澹的樹下,他雙手揣在衣袖裏,狐疑地問:“那幫大佬們,求神拜佛的,真有用嗎?薑錦年,你也相信?”


    薑錦年道:“我圖個念想。”


    夏知秋笑問:“投資成功,一夜暴富?”


    薑錦年遠眺天空:“2008年我上大學一年級。那時候,我不會投資新三板,也不會使用股指期貨,每一年的政策都在變。2016年我們在龍匹網上吃得虧,你應該還記得。假如2015年投資龍匹網,我就能一夜暴富。”


    夏知秋坐在一樁木椅上。他朝著另一側看去,望見廂房裏和尚敲打著木魚,落葉棲息在窗前,平添一絲涼意。他就說:“對嘛,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契機。”


    薑錦年坦然:“誰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我很想知道。我要是能猜出來……無論是用你們的量化方法,還是我自己的研究策略,估測到未來的市場變動,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投資大師。”


    她剛說完,傅承林和鄭九鈞等人離開了大殿。


    廂房的角落裏,樹葉隨風旋轉。


    薑錦年蹦蹦躂躂迎上去,牽住傅承林的手腕,和他一起迴家了。路上,兩人還在交流經驗,談起了近期的市場。迴家後,他們吃了一頓飯,薑錦年有些困,補了個午覺。傅承林給她蓋好被子,如同往常他在家的每一天,她臨睡前,他俯身親一下她的額頭。


    午後陽光似水,飄灑在窗前,薑錦年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很多年以後,全球的投資行情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機器人取代了底層勞動力,人工智能飛速發展,金融市場脫胎換骨,變得讓薑錦年有些不認識。她獨自遊蕩在大街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去往何方。


    她能看見一些熟人的職業曆程——羅菡秘密任職於財富公司,譚天啟成為公募基金的投資委員會會長,夏知秋每年都獲得獎章,杜蘭薇移民美國,專做期貨,鄒欒還是在風控行業默默無聞。那些場景如同走馬觀花一樣,虛浮晃動,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夢中,她費力地想:傅承林在哪裏呢?


    很快她發現,她撞見了自己的葬禮。


    她觸碰到一副玻璃棺


    。棺內的老太太可能已有九十來歲,醫學能延緩衰老,但無法抵抗死亡。這場發生在不可預知的未來的、空前盛大的葬禮上,她還發現了年邁的傅承林。


    他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站得筆直。他彎腰在她麵前放了一把玫瑰。是的,那場葬禮隻有玫瑰,沒有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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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錦年這時還覺得好玩。她跟隨傅承林迴家,但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家裏的保姆都是機器人,傅承林坐在桌前提筆寫字……原是那次,他過生日,薑錦年送過他一張空白卡片,讓他誠心寫下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


    他就在卡片上寫了一行“薑錦年”,接著又是一行“薑錦年”,一行複一行,字跡填滿了卡片。


    筆尖停頓時,水滴落在紙上,那不是雨,是他的眼淚。


    他放開筆,靜坐不動,穿一身葬禮時的黑西裝。他的聲音改變,特別沙啞晦澀,咕噥般說了三個字,薑錦年勉強聽出,他說的是:“薑小甜?”


    薑錦年開始難過,並從夢中哭醒了。


    午後的天氣依然晴朗。


    薑錦年赤足跑到露台上,傅承林正在曬太陽。剛滿一歲的女兒坐在房間裏搭積木,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是說什麽話,見到薑錦年,團子還特別高興:“媽媽!”


    傅承林側過頭看她,關切又很溫柔地問:“怎麽哭了?”


    薑錦年主動被他抱住,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黏他:“我做了一個噩夢。”又很莫名其妙地說:“我不想預測幾十年後的投資市場。”


    她將耳朵貼緊他的胸膛,聽他的心跳,沉穩有力,真實又真切。


    她仰起頭,親了親他。


    他觀賞花園的紅梅盛放,指尖輕撫她的臉,道:“在團子麵前卿卿我我,不太合適。”


    她瞥了一眼團子。團子穿得厚實,坐在室內絨椅上,專注於玩積木。


    薑錦年依偎著他,聽他問道:“我陪你睡覺,你會做噩夢麽?”


    她搖頭。


    傅承林就說:“那我以後出差也帶著你,薑小甜。”話沒講完,他在她白皙柔嫩的臉上捏了捏。


    冬風刮得凜冽,他打開推拉門,帶著薑錦年進屋,又告訴她:“我們的女兒剛剛學會一句話。”


    薑錦年歪頭:“什麽?”


    傅承林和她相視一笑:“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全文完)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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