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錦年記起母親的囑咐:婚後的路比婚前還長, 結了婚過日子,就要為對方考慮。夫妻之間, 以和為貴。


    她心有所歎,在燈色中抬起頭, 問他:“上大學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總要你教我, 你嫌不嫌我麻煩?”


    傅承林卻道:“我不是在教你。我提供幾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你覺得有用, 對我而言, 這是迴報。”他往浴室走去, 低語一句:“跟我客氣什麽。”


    薑錦年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開開心心跟在他身後。他走幾步路, 她叫一聲:“老公老公。”他仍在往前走, 她的聲音更甜也更軟:“我最親愛的傅先生。”他轉過頭看她一眼, 她嬉鬧般往前傾倒, 雙手抱住他,隔著一件單薄襯衫,臉頰緊貼著他的背部。


    “我好喜歡你。”她說。


    他迴答:“我愛你。”


    薑錦年收緊手腕, 像藤蔓纏絡著樹木的軀骨。停頓幾秒,她悄悄說:“嗯, 我知道的。”


    夜晚她不再獨自入眠, 又有傅承林抱著她睡覺。溫暖照拂著她的潛意識, 每一個細胞都沉浸在舒適的環境裏, 為她編造出亦真亦假的夢境。


    她夢見雙腿水腫, 胸部漲疼,肥胖的腰身使她無法看見腳趾,隻能在路上蹣跚行步。她穿著一件煙灰色西服套裙,但她失去了窈窕纖細的身形,不再有人向她行注目禮。傅承林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他仍然是英俊瀟灑,備受矚目。薑錦年叫住他,他像是沒聽見,跑迴了大學時代的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的陽台,無數人探頭探腦,都是一副少年模樣。他們鬧著,笑著,嘲諷著,而她站在地麵,仰視他們高高在上。這一切都發生得理所應當,像是血液循環一般正常。


    人人都有優越感,她想。


    他們什麽時候才能體諒自己的對立麵?不可能的。除非富人失去了財產,美人折損了容貌,智者變得昏庸,勇者變得懦弱,強者變得一事無成。


    這場夢境沒有結局,薑錦年感到頭疼。


    朦朧中,似乎有誰在喊她的名字。她睜開雙目,適應了昏暗的壁燈。傅承林側身靠著床柱,逆著光線,直視她的眼睛:“第一次聽你說夢話,做了噩夢?”


    他用手掌覆蓋她的額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黑暗寂靜的深夜時分,他低聲呢喃,如同自言自語:“小可憐,被嚇得帶了哭腔。”


    薑錦年問他:“我講了什麽?”


    他道:“你剛才在叫我。”


    傅承林關燈,給她蓋好被子,將她緊緊摟住:“睡吧,明天周六。你補個覺,晚點兒起床。”


    薑錦年表麵上答應,心裏並不安穩,來迴翻了幾次身。她經常沉默地歎氣,也不知道自己幾點睡著。傅承林察覺她的異樣,直到次日上午十一點,他才把她喚醒,等她收拾完了,他們就在二樓的休息室吃飯。


    那個房間,彌漫著一股飯菜香氣。


    薑錦年捧著瓷碗,夾了一塊海膽,埋在米飯裏,出聲問他:“你昨晚迴國,今天就調好時差了?你不困嗎?”


    傅承林介紹他的方法:“白天再困也不睡,夜裏按時上床,明天能調好時差。”他給薑錦年榨了一杯混合果汁,含有她最喜歡的檸檬和雪梨。但她隻喝了一小口,便說:“下午你在家休息吧,我要出去一趟。”


    她沒向他透露,究竟要出門做什麽。


    事實上,薑錦年親自開車,前往附近一家藥店。


    她偷偷買了早孕試紙。


    從同房那一晚算起,到現在,大概過去了十八天。薑錦年從沒吃過避孕藥。她隱隱不敢相信一次就會懷孕,傅承林真有那麽厲害嗎?可惜早孕試紙給了她非同凡響的結果。


    一直以來,她的例假都很規律。這次推遲了七天,毫無蹤影。薑錦年認為是她工作太忙,壓力太大,導致了短暫的內分泌失調。而現在,她把自己鎖在洗手間裏,冷靜一個小時,仍然不能接受懷孕的事實。


    她剛起步的新三板工作項目怎麽辦?她費盡千辛萬苦所維持的身材怎麽辦?她和傅承林處在新婚期,雙方事業上升途中,忽然冒出一個吃喝拉撒睡都需要關注和照顧的嬰兒,真的有利於他們增進感情嗎?她完全不相信。


    她更不確定,傅承林和她能不能為人父母?他們有沒有做過任何計劃或準備?


    焦慮與不安匯聚成海浪,洶湧地奔流,唿嘯著席卷,徹底吞沒了她。


    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


    初春的氣溫緩慢迴暖,庭院中的紫荊、桃樹和海棠都開花了,盎然綻放在燦爛陽光下,絢麗繁盛,比往年哪一次都開得更好。


    花痕樹影交錯纏織,傅承林坐在池塘邊喂魚。


    自從薑錦年正式搬進來,傅承林就養了六條錦鯉,還給每一條魚起了名字。傅承林合計著,家中有六條錦鯉,薑錦年就不用轉發錦鯉微博了——她熱切地盼求著好運氣,但是股票的牛市熊市並非他們所能操控。股票僅僅占據傅承林投資渠道的一部分。但在薑錦年眼裏,研究股票,是她工作內容的重中之重。


    針對近期市場的走向,傅承林有些預測,打算與薑錦年分享。


    他走迴房間,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薑錦年。


    她抱緊雙腿,蜷曲在一把蛋形椅子上。當她抬頭望著他,目光茫然無措,隱有淚水迭蕩,像是雨後初晴的天空泛著雲霧。他幾乎是立刻就問道:“被誰欺負了?”


    她指名道姓:“傅承林。”


    傅承林反思他昨晚迴家到現在……他覺得自己表現還可以。他讓薑錦年詳細講述被他欺負的經過,她的憤慨之情溢於言表,斟酌了很久,才告訴他:“我懷孕了。”


    他問:“你確定麽?”


    她斬釘截鐵:“我懷孕了,可我沒有準備。我懷孕十八天……月經沒了,容易疲憊,胸特別漲,早孕試紙兩條杠。”


    她注意到,傅承林一開始搭著座椅的扶手,後來,他驟然莽撞冒失地一把攬緊她的腰——這動作他曾經做過無數次,可他忽然不敢了。他坐在椅子的另一側,像剛談戀愛的少年般親吻她的臉頰,每一次都是謹慎又克製的嚐試。


    淺紫色的藤蘿攀爬著花架,從陽台外側延伸進來,枝葉相互交疊,層次錯落有致。紫藤蘿造就的光影中,四處都沒有風,他和她說:“這段時間,你得正常吃飯。”又計劃道:“二樓主臥旁邊那間房,改成嬰兒臥室。你給孩子起名,喜歡男孩還是女孩?”無法言狀的愉悅感難以克製。他俯身吻她的唇,色澤粉嫩,觸感柔潤,像是在采擷一朵嬌豔的薔薇花。


    庭院的池塘泛起波瀾。


    起風了,天色黯澹,陽台逐漸寒冷。


    薑錦年出聲道:“我們沒有計劃和準備。”


    她說:“我想把這個胚胎打掉。它是個意外。”


    她靠在他肩膀上。他沒做聲。她又重複了一遍,表達願望的迫切。


    傅承林的背部挺得僵直,聲音暗藏著不可思議的平靜:“你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每一件事,都經過了計劃才發生?”她想避開他的目光,可他捏緊她的下巴。那麽近的距離,他望進她的雙眼,像灼燒的烈火劈開寒冰,使她有一種被看穿的恐懼感。


    她就問:“你吃的是什麽藥呢。放在辦公桌上,大概經常服用,對胎兒有影響嗎?”


    他說:“你放心,沒有。我問過醫生。”


    她不依不饒:“可信嗎?哪一國的醫生呢?某些信奉天主教的醫生,死都不肯讓女人墮胎。”


    他避諱“墮胎”二字,殘存著一線希望:“慎重考慮這件事,你能決定一個嬰兒的生死。”


    薑錦年搖頭:“十八天,它甚至沒成形。”


    傅承林的期待落空,也不再繞彎。他側目觀賞著花園,喜怒難辨,從容冷靜得不像個人,不包含絲毫情感:“新三板項目剛開始,基金規模幾個億,這時候懷孕離職,確實有點兒虧了。我明天陪你做手術,後天能照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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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錦年沒想到他會這樣考慮。她止不住輕微顫抖,感到耳鳴,胸口越發悶痛,像是有誰撕裂了她的心髒,用最鋒利的刀口,割一道傷痕,擠一點血,撒一把鹽。


    她輕聲說:“我自己去,你忙你的。”


    他一言不發,並未提出反對意見。


    她又說:“你早點進屋,氣溫降低了。”


    他仍是安靜地沉默著。


    薑錦年心道:男人可能都是一個德行。她最大的敗筆就是不切實際,心存幻想,被甜言蜜語蒙蔽了神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同一個男人身上。


    她扶著椅子站起來,剛走兩步,雙腿一軟,很不爭氣地跪倒於地麵。


    別扶我,她心想。


    可他還是來了。


    他來做什麽呢?


    陽台冷風刺骨,鋪著堅硬的大理石磚。她的膝蓋一陣巨疼,像是崩開裂縫的玻璃,即將支離破碎。很奇怪的,這一迴她根本不想哭,眼淚遲遲落不下來,傅承林箍緊她的腰,她就說:“是這樣的,傅承林,我突然發現,我跟你結婚的決定太草率。我在你麵前跪久了,跪了幾年,站不起來。有一丁點風吹草動,我就會瘋瘋癲癲,無論別人怎麽誇獎我,隻要麵對你,我就永遠是又窮又醜又犯蠢……”不行了,眼睛酸澀,淚水模糊視線。


    可她仍要說完:“我變胖,不會死,我失去你,會生不如死。隻要你對我稍微和從前不一樣,沒有那麽好了,我就會難受得要命。這種瘋狂的嫉妒心,連我自己都害怕……沒有像我這樣做老婆的。你的妻子應該端莊大方,優雅得體,理智冷靜。我覺得,趁著婚禮還沒舉行,我們不如離婚吧。”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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