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錦年的一腔心思都放在了p2p項目匯報上。她拿著筷子夾起壽司, 蘸了盤子裏的調味湯汁, 沒注意芥末的辛辣味道。芥末的餘韻沉滯在嗓子眼裏, 嗆得她捂住嘴, 接連咳嗽, 好半晌才緩過勁來, 雙眼紅彤彤水汪汪,像是剛哭了一場。


    傅承林把紙巾遞給她,順勢為她端茶倒水。他還將螃蟹敲開,剃出蟹肉,整齊排列在她的盤子裏, 這一係列親密關照,讓薑錦年感到不好意思。她雙手捧著茶杯, 啜了小半口,狀似無意道:“看不出來,你還真會照顧人。”


    傅承林用濕巾擦了擦手,應道:“談不上照顧,隻是想對你好一點兒。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我在這方麵,暫時不太會表達。”


    他坦白秘密,靜候迴音。


    薑錦年不語,他就問:“薑小姐, 能把你的左手給我麽?”


    傅承林明白薑錦年是那種嘴上死強, 身體誠實的性格。他偏愛她表裏不一的反差。他看見她猶豫著伸出左手, 立刻握住她的手腕, 給她戴上一塊做工精致的情侶表。


    他的動作幅度大了些,桌子被推歪一寸距離,八角竹燈輕微搖晃,散溢著重疊的影子。薑錦年發覺他的掌心溫度高於平常,他是不是自己都有點緊張?


    那塊女士手表的背麵,還刻了薑錦年三個字,顯然是他特意為之的訂做款。


    薑錦年神色漸平靜,思緒遊離。她迴想起傅承林說過的話,他說,他們兩個人可以重新開始,他會爭取讓她再一次對他感興趣。


    重新,爭取,再一次。


    這七個字組成了重點,點點掐中了她的七寸。


    她當寶一樣護著的微信聊天記錄,記載了她和傅承林兩個月以來的閑言碎語——從他出差那天開始算起。他們像是一瞬間重返大學,陷入了拋梗接梗的遊戲裏,極快速地接收彼此的訊息。


    即便如此,薑錦年仍然堅持以退為進。她轉動表盤,決心逗逗他:“我有個做人的原則,我不收貴重禮物,無論是誰送我的,我都要原封不動地退還。”


    她坐近他身邊,惋惜道:“怎麽辦呢?我不能收,還是給你吧。”


    正在這時,服務員打開日式推拉門,半跪在他們麵前,繼續上菜。


    服務員穿著日本淺色浴衣,頭發盤起,斜插了一根金步搖簪子。隨著端菜取菜的舉動,步搖的旒蘇墜晃了幾下,引得薑錦年往她那邊看。薑錦年離她很近,那姑娘挽袖為他們收盤時,薑錦年還輕聲讚她:“雲鬢花顏金步搖。”


    姑娘笑答:“我們不懂日本人怎麽盤頭,隨便弄了根簪子。”


    薑錦年接話:“沒事,日本文化還不是從中國學來的。”


    姑娘卻垂首道:“文化還要有傳承。”


    傅承林的酒杯空空如也。薑錦年繼續為他燙酒,明明是在行酒色之事,可她的舉止恰當自然,行雲流水,弄出了紅袖添香的意思。她握著酒壺,隨口說:“這是紫砂壺吧?傳統紫砂壺就有半月、文旦、華穎、提梁、秦權……等等種類。隻是相對小眾,沒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菜上齊了,服務員沒搭話,合門退場。


    傅承林先是問她:“你還研究過紫砂壺?”隨後又道:“你不要手表也行,我送你半套茶具。不像手表那麽尋常普通,讓我能附庸你的風雅。”


    薑錦年反而譏笑:“什麽半套茶具啊?你半套我半套?”


    傅承林仍在品酒:“我覺得這樣很好。”


    薑錦年之所以逗弄他,就是想看他倉皇緊張忐忑不安的模樣——這很少見。可他這會兒又恢複了往日作風,喜怒哀樂都在運籌帷幄之中,風度翩翩,處處下套。


    薑錦年覺得他心機太多,好沒意思。


    她來迴旋轉手腕,那塊表就在腕間搖擺,她終於認真地說:“算了,我不要你的半套茶具了。看在你的麵子上,這塊表我收下了。”


    傅承林提醒道:“這是一塊情侶表。”他撩起左手袖口,展示給她看,“另一塊在我這兒。”


    薑錦年一邊喝酒一邊輕笑。到了晚上九點多,她醉意橫生趴進了他的懷裏,他十分熟練地將她摟緊,白襯衫的領子被她印下一個口紅唇印,他聽她再三警告道:“傅承林,你要是敢說你不喜歡我,我就……”


    他很快認慫:“我不敢。”


    他親了親她泛紅的耳根:“謝謝你還願意給我機會。”


    當天夜裏,薑錦年又是被傅承林送迴家中。


    許星辰習慣了這個狀況。她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到後來的遊刃有餘,自我感覺就是個順水推舟的過程。她希望薑錦年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同時也感慨“養大的女兒留不住”,她給薑錦年熬了一碗醒酒湯,又和傅承林搭了一句話:“傅總,這個月工作忙嗎?”


    傅承林如實道:“忙。”話中一頓,他自嘲:“我就沒有不忙的時候。”


    他退到玄關處,顯然,是打算告辭了。


    許星辰向他揮手告別,一時忘記了剛才要講什麽話。直到她把醒酒湯盛進碗裏,她才想起來,明天薑錦年要迴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許星辰原本準備問一問傅承林,問他要不要和薑錦年一塊迴去,見見父母,打個照麵之類的。


    然而傅承林已經走了。


    許星辰搖了一下頭,她幹嘛這麽操心?


    次日天氣晴朗,豔陽高照,萬裏無雲,街心公園內一片繁花綠樹茂密成蔭。室外溫度大概在32攝氏度左右,比起前段時間的酷悶燥熱,已經算是好上了不少。


    薑錦年趁此機會,買了一堆東西,拎迴父母家裏。周末學校放假,她弟弟也迴來了一趟,一家四口圍坐桌邊,其樂融融,還吃了一頓團圓飯。


    飯後,母親收拾碗筷,父親將兒子和女兒喊入臥室,悄悄拿出一個破舊的鐵皮箱子。箱子內幾樣東西都被暗紅色絨布緊緊包裹著,拆開一看,盡是些純白、翡綠、亦或透明的石頭。


    父親指著一塊綠石道:“閨女,你爸爸沒什麽錢,也不能炒股……還好我認識幾個老朋友,他們在新疆和緬甸那邊做生意,淘到了一些珍品,特價賣給我。我也時髦一把,跟你們年輕人學學投資……你瞧瞧,這是湖北十堰綠鬆石,真要在商店買,得好幾萬一塊。”


    綠石頭光澤黯澹,色彩圓滑。


    他又抓起一把澄黃碎石:“這是江蘇東海的水晶,底料好,可不便宜。”


    他捏著絨布一遍遍擦拭箱底,那塊“羊脂玉”倒是真的白潤滑膩。但他瞄上了另一個角落,滄海拾珠般鄭重地說:“你們瞧,檀木珊瑚,大師的凋工,台灣送來的上等貨。”


    他挨個兒介紹自己的藏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迴去,生怕磕著了碰著了,像在對待一筆來之不易的巨額財富。


    薑宏義臉色煞白,薑錦年猶自鎮定:“爸,我給你的五萬塊,你就花在了這些東西上?”為了搞清楚文化藝術類股票,薑錦年曾經深度鑽研其中……她絕對不是行家,但她至少能一眼辨別粗劣的贗品,有那麽一刹那,她想把鐵皮箱子掀翻了扣在地上。


    父親發覺她語氣不快,趕忙道:“我們這一代人講究信譽。我那幾個朋友認識三十幾年,人家在北京好幾套房子,好幾台車,就我這點錢,他們哪裏看得上眼?”


    薑錦年一時肝疼,暫且說不出話。她父親還在念叨:“人民幣總在貶值,換成這些,比黃金還管用。保不齊哪一塊賣上幾百萬,你跟你弟買房的錢都有了。”


    薑宏義煩躁道:“爸,我不用你們管。我是男人,我會自力更生。”


    父親拍他後背,止住他的話:“哪家二十幾歲的小年輕買房,不是爸媽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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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錦年出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現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給你們的錢,別亂花,求你們了,我掙錢也不容易。買一堆假貨迴來有意思嗎?你不懂就不要沾手。別說你們那個年代的人講信譽了,不比我們這一代好多少。某些人為了掙錢有什麽不敢做?疫苗造假食品摻毒,區區幾塊石頭算什麽?我跟你說,我學過一年的品鑒課,百分百肯定這些東西全是假的。”


    她一鼓作氣地說完,父親訥訥應了。鐵皮箱子被他關緊又翻開,開完又合上,蒼老手指搭在堅硬棱邊上,黑褐色老人斑格外晃眼,像一連串荊棘刺進眼中,刺得薑錦年眼眶微紅。


    她不知還能講什麽。


    小時候,都是父母嚴厲訓斥她,她老老實實地聽著。而今,角色互換,她心潮起伏,嗓音微啞變了調:“薑宏義還要上大學,他的學費生活費我全包了,你們不用擔心……我工作很順利,老板性格好……我掙得多,平常也不忙。”


    父親仍是沒抬眼,隻說:“不忙啊,不忙就常迴家看看。”


    薑錦年點頭。


    她拐彎抹角,問出了那幾個老朋友的名字,並對其中一人有些印象。她記得,那人確實是做玉石生意的,常年往返於緬甸、香港、新加坡等地……還和她的社交圈有一絲重合。


    薑錦年沒再多說一句話,當晚,她出席了一場宴會。


    宴會的舉辦方是幾家新興網絡科技公司,誠邀金融與it界人士。


    薑錦年出現之前,並不知道她會在這裏撞上紀周行。宴會的上半場,她總是繞著他走路,哪怕他們很容易視線交接,她也偏要不露痕跡地側過臉,如同避開一座討厭的瘟神。


    宴會下半場,傅承林姍姍來遲。


    他見過幾個朋友,就走到了薑錦年身側。她今天穿了一條淺白勾絲長裙,後背裸露三分之一,能瞧見形狀美好的肩胛骨。裙線到了腰部,略微收緊,衣香鬢影中更顯誘人。


    傅承林站在牆角和她說話。他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總讓薑錦年背對著牆麵,抬頭看他,兩人坦然自若,談笑有加,甚至不願花時間找把椅子坐下來。


    而紀周行剛好坐在不遠處。


    其實並非“剛好”,他是有意為之。


    紀周行帶了一位女伴。那女孩子名叫錢妍,模樣清純,羞羞怯怯放不開手腳,紀周行把她當妹妹一樣哄著,隻是一句話裏八分玩鬧兩分認真,倒還不如冷冷澹澹地待人接物。


    紀周行的正前方,坐著他新近認識的一位朋友。那朋友名叫溫臨,是溫容科技ceo的長子……溫臨有個兩歲大的女兒,其母不詳——紀周行挺能理解這位甩下女兒的母親。通過短短幾天的接觸,他對溫臨下了個定義:為人沉著冷靜,又刁鑽市儈,愛好是尋歡獵豔。


    最熟悉男人的心理的,隻有男人自己。紀周行見慣了聲色犬馬。他依然認為,溫臨是其中佼佼者。


    在這樣一個正式場合,溫臨還要笑問他:“周行,我聽人說,你前女友非常漂亮,她今天在嗎?介紹給我認識?”


    紀周行卻道:“她……脾氣不行,剛烈莽撞,不擅長交際。”


    溫臨眉梢一挑,了然道:“薑錦年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可沒有在心裏藏一塊豆腐,”紀周行仍是執意道,“脾氣太差了,很無趣,是叫人憤怒的那種女人。”


    他極力撇開溫臨的興趣,溫臨就更感興趣。


    恰好今晚,錢妍也坐在了紀周行身邊。錢妍總算找到了話題可以聊,她插了一句:“傅承林把薑錦年的情況介紹給家裏人了。我爺爺認識他奶奶,聽他奶奶說的。上上個月我和傅承林相過親,他就一直悶頭吃飯,吃飯吃飯吃了一晚上。傅承林讀過書,還不坦蕩,他早點跟我講,我不就不會去他們家了?”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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