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錦年醒來時,天光大亮。


    宿醉後的頭疼揮之不去,她扶著床沿,站了起來,驚覺自己身在一個男人的臥室裏——房間十分寬敞,裝修低調奢華,床單被罩都是深灰色、條紋款,牆角立著一座書櫃,櫃中藏有各類書籍,碼放得整整齊齊。


    她記起昨晚,喝到爛醉……


    是傅承林指引她,將她抱上出租車,帶迴了他的家。


    真要命。


    她心想。


    失戀使人酗酒、衝動、喪失理智,不知廉恥地傍上了傅承林。


    離開臥室之前,她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鏡子,身段妖嬈,衣衫不整,果真像隻輕佻又下賤的狐狸精。


    薑錦年胡亂地抓了一把頭發,將自己弄得很邋遢。


    然後,她以這樣一幅形象,冷靜地尋找傅承林。


    傅承林正坐在客廳看電視。


    他關注著財經新聞,以及今日的市場動態。


    薑錦年剛一出現,傅承林就說:“你果然瘦了不少,這次我輕鬆多了。”


    “這次?”薑錦年問他,“你什麽意思,我沒聽懂。”


    傅承林半靠著沙發,側過頭來看她。


    薑錦年離他有一定距離,卻不影響兩人視線交接,她注意到他的眼神複雜而清明,好像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猜到,隻一眼,就將她徹底洞悉了。


    薑錦年無所遁形。


    她言不由衷,後退了一步:“啊,我想起來了,大一那年,我在聚會上,把紅酒白酒啤酒混著喝,喝到酒精中毒,是你把我送進了醫院。”


    傅承林幫她迴憶:“為什麽要喝這麽多?”


    薑錦年轉身,走向了玄關處:“因為有男生和我開玩笑,他們說,隻要我喝完那瓶酒,他們就做主把你送給我。”


    她開始自嘲,語氣譏誚:“那時候,我真的太傻了。”


    傅承林接了一句:“你覺得你現在聰明嗎?”


    他穿著襯衣和長褲,比起平日裏的英明沉穩,更多了點兒居家的意思。他瞧見薑錦年執意要走,並不準備起身送客,他的禮節與關懷隻停留在了昨夜。


    如今,他說:“酗酒解決不了你的問題。昨天晚上,你跟我討論男人的劣根性——你說的沒錯,男人控製不住欲.望,滿腦子黃色思想,既然你了解行情,別再一個人去混夜場……”


    他低笑,威脅意味十足:“狼多,肉少,你小心被叼走。”


    薑錦年沒做聲。


    她昨晚哭紅了眼睛,現在無語凝噎,頭發又亂,真有一種可憐勁兒。


    但她垂眸斂眉,半低著腦袋,不像是在麵對昔日的心上人,更像是撞上了大公無私的訓導主任。


    傅承林盡量忽視了這種落差。


    雖然氣氛十分微妙。


    他原本不想多管閑事,但這個女孩是薑錦年。她的閑事,他從來沒少管。


    早幾年,傅承林的朋友曾經這樣勸他:“你對薑錦年沒感覺,就別給她希望。的確,她條件很差,壓根兒配不上你。可是你一邊對她好,一邊又拒絕她,就像在勾引她飛蛾撲火一樣。”


    當時,傅承林諷刺道:“按你的意思,我隻能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那朋友就歎氣:“傅承林,你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你該不會真的喜歡薑錦年吧?每次提到這姑娘,你都好激動的。她跑個八百米,你還給她加油。”


    傅承林沒有反駁。


    因為一旦他開口反駁,他就得講出“不會愛上薑錦年”的理由,而那些理由,勢必會傷人至深。


    時過境遷,曆史重演。


    他對薑錦年,依然有特殊關照。


    薑錦年倒是從容了許多。


    她順水推舟,問他:“夜場裏是有不少獵豔的男人……那你這次幫我,是為了什麽呢?”


    傅承林道:“想聽你和我說聲謝謝。”


    薑錦年客客氣氣,恭恭敬敬道:“謝謝。”


    傅承林抬頭:“別敷衍,真誠點兒。”


    薑錦年一笑,鼓起掌來:“誠摯的感謝,深深的祝福,送給這位善良熱心的市民傅先生。”


    傅承林配合地入戲,給自己增加人設:“傅先生拾金不昧,樂於助人,見色不起意……”


    薑錦年心中暗道:傅承林這會兒裝什麽君子?他絕不是見色不起意。想當年,他的硬盤裏藏了不少a片,什麽白領護士樣樣都有,他也就是表麵上披了個男神的皮,其實可能精通一百八十種姿勢。而且吧,他這張臉,這身材,挑不出一點瑕疵,他的性生活一定豐富多彩。


    傅承林觀察她的細微表情,半真半假道:“你對一個人的懷疑,會在你自己身上得到驗證。”


    薑錦年一瞬臉紅,逃也似的,飛奔出了他的家門。


    說來奇怪,當她遠離了傅承林,就不可避免地迴憶起昨日種種。


    除了悲傷和失望,她還感覺到了難堪。


    她最信任的一位老師曾經教導她:做他們這一行,要學會拿得起、放得下。哪怕他們選中的投資組合一夜暴跌,也要該吃吃該喝喝,絕不能自暴自棄——


    隻有這樣,你才有翻盤的機會。


    道理簡單,實踐很難。


    短短一時半會兒,她逃不脫焦慮與自我折磨,從苦悶到惶恐,再到滋生恨意,恨自己,也恨別人。


    像是一隻被扒了皮的刺蝟,以骨做刺,狼狽地匍匐掙紮。


    當她迴到家,本以為能立刻放鬆,卻不料紀周行正在等她。


    薑錦年與一位名叫許星辰的女性朋友合租一間公寓。這公寓是兩室一廳,正好一人一間房,大家相處愉快。直到最近,薑錦年告訴許星辰,她要結婚了,快搬走了。


    許星辰正在物色新室友。


    新室友還沒出現,紀周行就找上了門。


    許星辰心知他是薑錦年的未婚夫,來頭大,勢子大。她不好把人家晾在走廊上,隻好將他請進了屋裏。


    紀周行與她寒暄兩句,就問起了薑錦年。


    他微低著頭,側臉線條流暢而明朗,下巴上冒著一夜未刮的胡茬,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身上還有一股煙味,胳膊肘上搭了一件外套,襯衫袖口印著酒漬……


    這是怎麽了?


    許星辰不敢問。


    她是薑錦年的室友,也是薑錦年的好朋友。


    但是,她不會與好朋友的男人有過多接觸,最多做個點頭之交。這個原則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省了麻煩,壞處是,她與紀周行無話可說。


    紀周行就坐在客廳,捏著煙卷,抽了幾根。


    薑錦年推門而入時,看到了滿屋子的煙霧繚繞。


    她被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紀周行的目光遊離在外,從許星辰的臉上飄過。


    許星辰連忙說:“那個,我連續劇還沒看完呢,我進屋追劇去了,我新買的bingle耳機效果特別好。”


    說罷,許星辰鑽進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客廳沒開窗,陽光穿透玻璃在地板上落下虛浮倒影,略略泛白,照不亮室內的陰霾。


    氣氛壓抑而凝滯,薑錦年詭異地想笑。這算什麽?他還嫌她不夠恥辱。他叼著煙坐在她家裏的樣子,像極了年底找佃戶算賬的舊社會地主。可他哪來的臉,這般理直氣壯?要結婚的人是他,出軌的人是他,虧欠她的人更是他。


    他像玩弄掌心螞蟻一樣作弄自己。


    他和別的女人上床之前,有沒有想過她會心寒?


    薑錦年難以平複。


    她走到了沙發跟前。


    紀周行猛吸了一口煙,咳嗽起來,指間灰燼落在他的褲子上,燃不起一絲火星。


    他默默彈掉煙灰,維持一貫的波瀾不驚,心道:他不是為了和薑錦年吵架而來,雖然他清楚,薑錦年脾氣很差,他們的爭端在所難免。


    他索性直接問她:“你剛從傅承林家裏出來?”


    薑錦年笑而不語。


    她笑,他也笑:“薑錦年,你幹脆告訴我,你和他聊了一夜的基金大盤走勢,我心裏能好受些。”


    薑錦年垂首,錯開他的凝視:“你還扯這些幹嘛,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坐到了一旁,蹺起二郎腿:“是男人就有點兒擔當,你和姚芊情投意合,幹柴烈火,早點把事情辦了吧……那婚紗都不用再選,反正都付錢了,送她算了。”


    紀周行明白,薑錦年非要刺他一下。


    他一整夜沒合眼,姚芊獻給他的生理快感早已消失殆盡。他急於尋迴自己丟失的東西,但薑錦年遠比他想象中鎮定,她還能綿裏藏針,冷嘲熱諷。


    他不得不懷疑兩人的感情基礎,以及她昨晚是否紅杏出牆。


    一般而言,替代一個電腦文件,比刪除它來得更幹淨、更方便。同樣的道理,適用於男女之間的感情,隻要找到新歡,就可以割舍舊愛。


    紀周行熟知其中門路。


    他端起桌上一杯茶,突然間擲開了杯子,茶水滿溢,飛濺幾滴。


    薑錦年猜到他怒氣未平,正準備送客出門,他就拽著她的手腕翻扣在沙發沿上,靠近,俯身,像是要吻她。


    這男人的氣息她再熟悉不過。可這一瞬,她睜大了雙眼,死死將他盯著,一眨不眨,終於,眼淚止不住地淌下。


    紀周行歎道:“你何必呢?”


    他說:“你有些想法,很不成熟。我是在糾正你,不是在害你。”


    薑錦年又哭又笑:“胡說八道。”


    窗外陽光傾瀉,將她本就雪白的膚色襯得像玉一般,她眼中盈光閃動,更讓他心猿意馬。


    紀周行耐著性子哄她:“我愛你,我對你的愛摻不了假,你唯一的缺點是缺乏安全感,充滿了對我的掌控欲……我們都快結婚了,你就當是放過我,放過你自己……老婆,昨晚上我講了不少氣話,我現在的話,你得聽進去。”


    他說話時,偶爾撥弄她的頭發,淚水經過了他的指縫,他才發現,這是薑錦年第一次在他麵前哭。


    她越哭越難過,哭到打嗝,鼻涕起了泡。


    紀周行放開了她,她就拿他的西服外套擦鼻涕,然後她說:“我這麽傷心是因為,我在思考,為什麽我當初會看上了你?我的眼光真有這麽差嗎?我很迷茫,也很困惑。”


    紀周行氣悶。


    他的外套還在薑錦年手裏。


    薑錦年將那衣服糟蹋的不成樣:“人生離不開思考,針對你剛才的理論,我有兩個反駁意見。首先,我成不成熟不應該由你定義;其次,我們真的玩完了,我不是你老婆,我沒有辦法包容你,你也不能糾正我。”


    她站起來,淺吸一口氣,好像輕鬆了許多。


    紀周行卻問她:“你想在公司升職嗎?”


    薑錦年腳步定格。


    紀周行道:“你們這一行挺難出頭,你需要的背景和支持,我都能給你。”


    薑錦年轉身看他。


    他扔在地上的那件外套,抵得上她一個月的工資。


    她憎恨貧富差距,又想從中獲利。她厭惡裙帶關係,又羨慕升職加薪。


    她真是一個不聖潔不純良的普通人,但至少,她不想玷汙自己的感情——雖然這份感情並不值錢。


    薑錦年坦白道:“我參加過一場聚會,在ktv裏,幾個富二代點了小姐,他們把紙鈔扔在地上,讓小姐撿錢,再把錢塞進乳.溝。還讓我們這些旁觀者,說出哪個小姐的溢價率最高……”


    她若有所思:“紀總,我要是答應了你,我就是這種小姐。”


    “明明是兩碼事,”紀周行抬出左手,按揉起了太陽穴,“我說你不成熟,你還不承認。”


    薑錦年卻道:“我要是足夠幼稚,我現在會發泄,和你大吵大鬧。但我知道,吵鬧沒用,還會讓我更累,讓你更煩。”


    <a id="wzsy" href="https://m.ranwen.la">燃文</a>


    她打開了正門,趕他走的態度尤其堅決。


    紀周行如她所願,沉默離開。


    門一關上,他卻站定良久。


    隔著這道門,薑錦年蹲在地上,胃裏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她擰開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稍微緩解,仿佛害了一場大病,隱隱可見好轉的跡象,多虧她堅持自愈。


    她心道:她有毅力減肥,瘦成現在這樣,絕不是為了委曲求全。倘若結婚以後,老公還要出軌別的女人,妒恨感會殺了她,將她活活弄死。


    怪罪別人之前,自己這關都過不了,更別提利益保障。


    客廳的沉寂在延長。


    室友許星辰拉開一條門縫,從臥室偷瞄她,見她臉色慘白,雙眼泛紅,許星辰連忙奔向她,問道:“你和紀周行怎麽了?蠻嚇人的。”


    薑錦年道:“你坐,聽我跟你講。”


    許星辰馬上坐好,雙手抱膝,洗耳恭聽。


    薑錦年往她身上一倒,頹喪道:“他是個混蛋。”


    許星辰心疼地摟住她,安慰道:“沒事兒,你就跟我過唄。”


    薑錦年與她說了一會兒話,緩緩起身,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花灑噴出熱水,淋在光滑的皮膚上,溫暖的霧氣浸潤了一切景象。


    很快,她在浴室裏發現了一個問題。


    脖子上的項鏈不見了。


    丟到哪裏了呢?薑錦年仔細迴憶。


    可能是街上,又或者是傅承林的家裏。


    無論哪種,她都不想再找了。


    但她萬萬沒料到,中午吃飯時,傅承林會給她發消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光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光同並收藏錦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