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 第一章 “客栈” 一方黑漆柜台,后头摆着几个酒坛子,擦得锃光瓦亮,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头上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伙计坐在一根长条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忽的,有一汉子迈大步行进大堂。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 来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满面风霜之色,身上更是遍布伤痕。 他的左袖是空的,右腿也一瘸一拐。 不过在这个地方,这等尊容不算什么,既吓不到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多么惊奇。 因为这里是“客栈”。 不同于普通的客栈,此间“客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高山上的神仙和烂泥里的蛰虫共聚一堂,有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也有上不了台面的鸡鸣狗盗之徒,更不乏藏于市井之间的高人。 面对男子,掌柜开口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这名拖着残躯来到此地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官票,将其拍在掌柜面前的柜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这张官票能在各地任何一家官号立兑一千太平钱。” 掌柜瞥了眼官票,没有急于开口。 男人接着说道:“这么多的太平钱,足够很多人金盆洗手,离开这个行当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 掌柜点头赞同道:“如果客官想要买某人的性命,这里很多人都愿意去赌上一把。” 汉子摇头道:“我不买命,我只想要保一个人的平安。” “从青鸾卫的手中保一个人。” 汉子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青鸾卫”三字出口的一瞬之间,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的大堂鸦雀无声,所有“客人”的动作都有了片刻的凝滞,可见青鸾卫之凶名,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 掌柜的把玩着手里的太平钱,缓缓开口道:“在咱们大玄朝,对于大小官员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罢官免职,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最可怕的是被青鸾卫捉拿问罪,凡事沾染上了青鸾卫,家破人亡只是等闲,落到他们的手中,往往只有‘但求一死’或‘只求速死’的奢求。自古艰难唯一死,到了青鸾卫这里,一个‘死’字反而成了最大的解脱。” 男子默然不语。 掌柜看了眼男子脚上的官靴和衣衫上的点点血渍,接着说道:“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想要从青鸾卫手里保人,怕是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一点,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yyxs.la 男子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但这里是‘客栈’。” 掌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客栈’已经不是当年的‘客栈’了。我们‘客栈’平日里和青鸾卫井水不犯河水,可如果‘客栈’越过了那条线,青鸾卫也不会有丝毫客气,包括我们这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同样讨不到好。我这样说,客官能明白吗?” 汉子沉默了,转身望向大堂里的众人。 没有人敢于应声。 男人脸上先是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又从失望变为了绝望。 就在这时,大堂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笔买卖,我接了。” 大堂在片刻的沉寂之后,骤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如夏夜里的扰人虫鸣,又如夜中出行的硕鼠。甚至就连一直在打瞌睡的伙计也从美梦中惊醒,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匆匆起身离去,似乎是怕被殃及池鱼。 男人的脸上重新有了希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披着斗篷,戴着斗笠,一身很常见的走江湖打扮。 他坐在大堂角落,没有同伴,独占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短剑。 年轻人起身来到柜台前,瞥了眼柜台上的官票,说道:“一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换成如意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前朝大魏时,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更有官吏从中牟利。本朝有感于此,统一铸造金、银、铜三种钱币,取消方孔,变成整圆,取名为“圆”。 金圆背面刻有“承平无忧”四字,被称为“无忧钱”;银圆背面刻有“天下太平”四字,被称为“太平钱”;铜圆背面刻有“平安如意”四字,被称为“如意钱”。 掌柜瞥了眼柜台不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凳,伸手按住那张官票,不动声色道:“这位兄弟,金山也好,银山也罢,且听老哥一句劝,太平钱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年轻人说道:“多谢老哥提醒,我知道其中利害。” 掌柜微微叹息一声,收回按在官票上的手掌,不再多说什么。 汉子望向这个年轻人,谨慎问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道:“叫我齐玄素就好。” “客栈”并不直接参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而是作为一处中介所在,为买卖双方提供担保,赚的是抽成的钱。 能做这样的买卖,自然是神通广大,天下各处都有“客栈”的分号,据说还有一个总号,无人知晓其所在。 既然齐玄素愿意接下这笔买卖,那么两人就在掌柜的见证下签订约书,共是三份,掌柜将其中一份约书收好,以作留底,另外两份约书则留给当事两人一人一份。 如果齐玄素做成了这笔买卖,可以凭借约书来掌柜这里拿走九百太平钱,“客栈”抽成十分之一,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如果齐玄素做不成,那汉子也能凭借约书从掌柜这里退回九百五十太平钱,“客栈”只抽成五十太平钱的例行费用。 若是日后起了纠纷,两人还可以凭借此约书到“客栈”调解,调解不成,“客栈”便会酌情做出相应的应对。 至于这个应 对,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有血光之灾,那就不是外人可以知晓了。 定下了约书,交代了买卖的详情,那汉子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交予掌柜。“客栈”的信誉极好,就是上万太平钱的大买卖也做过,不必担忧会因为一千太平钱而坏了自家的名声。 至于这笔买卖的具体要求,倒也简单,那就是请齐玄素去往城中的县衙,救下马上就要被青鸾卫带走的凤台县知县李宏文。据说这位县尊大人牵扯到一件朝廷大案之中,若是被带到京城,投入诏狱,凶多吉少。 关于这件大案,齐玄素有所耳闻,两派相互倾轧,其中波谲云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再有就是这汉子的身份,倒不难猜,从他的打扮来看,多半是那位知县的亲信之流,冒死逃到此地求救。 看到掌柜将留底约书和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一同收起封存,那汉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约书珍而重之地收起之后,就近找了张空闲桌子坐下,然后向掌柜的要了一壶酒。 掌柜打开身后的大酒坛,顿时酒香四溢,然后从中打满一壶酒,也不曾温,就这么送到汉子的面前。在途径齐玄素身边的时候,两人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掌柜的眼神略微复杂,有惋惜也有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齐玄素对此不以为意,将约书收入袖中,走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先把桌上的短剑挂在腰间,然后伸手压了下斗笠,遮住双眼,让人只能看到一个稍显瘦削的下巴。接着他又一抖身上的斗篷,遮住腰间的佩剑。 汉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稍稍平复情绪,开口道:“齐兄弟,此中详情我都跟你说了,我再提醒你一句,此事凶险,切莫马虎大意。” 正要向外走去的齐玄素稍稍停顿脚步,没有回头:“多谢。” 汉子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约书,又怕把这个年轻人吓走,便熄了声音,闷闷地喝酒,不一会儿便醉倒在桌子上。 因为整个“客栈”建在地下的缘故,齐玄素在离开大堂之后,走入一条直通地上的长长甬道。 甬道中有火把照明,距离不短,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才来到出口的位置。 当齐玄素走出甬道的一瞬间,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直射他的左腿,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乖乖束手就擒。 齐玄素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这一箭擦着他的大腿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箭头全部没入墙壁,黑色的尾羽还在不断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大。 这种弩箭,他很熟悉。 这是青鸾卫的标准配备,箭头上有血槽倒钩,被这种箭矢射中,若是拔箭,会被箭头上的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若不拔箭,又会被血槽不断放血,极为毒辣。 齐玄素再转头望去,一道身影从阴影中大步走出,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站定。 此人手中持有一把漆黑的弩机,显然刚才的一箭便是由他射出,再看此人的装扮,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扣黑铁兽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是青鸾卫无疑了。 第二章 青鸾卫 此时齐玄素身处一座义庄之中,在他身后是一面厚厚墙壁,进出“客栈”的门户便开在这面墙壁上,这名青鸾卫站在义庄的门口,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左右两旁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 这名青鸾卫有些惊讶于齐玄素能躲过自己的一箭,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将手中的弩机丢掉,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正是大名鼎鼎的“细虎刀”。 “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不过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要小旗才行。 齐玄素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我们无冤无仇,又是初次见面,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名青鸾卫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而是对身后说道:“进来,看看此人是不是你所说的不法之徒。”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身影战战兢兢地进了义庄。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打瞌睡后来又匆匆离去的“客栈”伙计。 他抬头看了齐玄素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回禀大人,就是他接下了那笔买卖。” “哦?”青鸾卫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敢从我们青鸾卫手中保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你是东海的剑客,还是西昆仑的真人?” 齐玄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起伏,说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混口饭吃。” 青鸾卫脸上的冷笑更浓,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自己的上唇左右抹过,说了个“好”字。 “客栈”的伙计赶忙向后退去,这次并非假装害怕,而是真怕被殃及池鱼。 下一刻,在齐玄素的视线出现了一点寒芒——那是细虎刀的刀尖,然后这点寒芒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向旁边躲去。 数丈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然后两人擦身而过,这一刀轰然刺入墙壁之中,入墙二尺之深,使得墙壁上出现道道蛛网状裂痕,可见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恐怖力道。 若是被这一刀从正面刺中,恐怕整个人都要被钉死在墙上。 青鸾卫拔刀,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刀痕,再望向不远处躲过了这一刀的齐玄素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忌惮之意。 他盯着齐玄素,缓缓开口道:“倒是小看你了,你敢接下这掉脑袋的买卖,确实有些本事。” xiaoshuting.info 齐玄素说道:“大人的刀法很好。” 青鸾卫手持“细虎刀”,森然道:“你可知道你要保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千户大人点名的要犯!你敢跟朝廷作对?”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敢或不敢,也由不得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名神情一直还算是平静的青鸾卫终于是脸色大变,厉声诘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齐玄素不 再说话。 青鸾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他本来只是放饵钓鱼,故意放走那个汉子,依靠“客栈”这条线,顺手再抓几个小虾米,充作功劳,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若是一个不慎,被这条大鱼给拖到了浑水之中,可就不划算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动了。 他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比青鸾卫出刀的速度还要快,仿佛只用了一步,就跨越了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来到青鸾卫面前,让青鸾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在这名青鸾卫小旗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竟是将其腰带上的铁质兽头击碎,迫使这位青鸾卫高手不得不弯下腰去。 齐玄素顺势一肘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同时一记膝撞,顶中他的面门。 如此三击,这名青鸾卫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齐玄素最后一脚将其直接将其踢飞,使其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的义庄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青鸾卫从墙壁上缓缓滑落,大口吐血,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内脏碎片,他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也没能有什么举动,依着墙壁,耷拉着脑袋,气息越来越弱,眼看是不能活了。 齐玄素上前,从这名青鸾卫的手中取走那把“细虎刀”,一指敲在刀身上,发出一声清澈声响。 齐玄素赞了一声:“刀不错。” 然后他又看了眼已经死绝的青鸾卫:“就是本事差了点。” 齐玄素将手中“细虎刀”归入鞘中,然后挂在自己的腰间,又抖了下身上披着的斗篷,遮住了腰间的刀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转头望去。 此时那个通风报信的“客栈”伙计已经被刚才一幕吓得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止。 那位青鸾卫大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手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怎么可能? 当齐玄素的视线转来,虽然伙计已经站不起来,但仍是以双手撑地,拼命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去。 齐玄素的神情再次被刻意下压的斗笠遮住,伙计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虽然看不到齐玄素的表情,但出于本能的直觉,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这伙计在鱼龙混杂的“客栈”中厮混多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绝望。 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人,身上有一股“气”。 那位常年主持本地“客栈”生意的掌柜曾在酒后对他说起过这些,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杀气。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了。 伙计原本不当回事,毕竟在“客栈”待久了,看惯了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在“客 栈”中收敛锋芒,便习以为常。 没人敢在“客栈”闹事,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疯子,也大不过青鸾卫大人去。 这些年来,伙计给青鸾卫通风报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青鸾卫折腾得生不如死之人还少吗?光是死在他眼前的,就有五六号极其扎手的凶悍人物,有直接束手待毙的,也有奋力反抗然后死在青鸾卫老爷刀下的。 可反过头来把青鸾卫老爷给杀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人,已经杀了一个身份特殊的青鸾卫,难道还介意再杀一个微不足道的伙计吗? 齐玄素朝伙计走去,伙计瘫在地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如筛糠似的抖动着。 齐玄素来到他的面前,没有痛下杀手,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不再因为惊恐而颤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不必害怕,我不滥杀无辜。” 伙计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他开口说话,齐玄素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差点吓死过去。 “你觉得自己无辜吗?” 伙计终于是哭出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人这一回吧,您就、您就当小人是个屁,把小人给放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有一家老小指望着小人……” “嚎丧。”齐玄素猛地抬高了音量,伙计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伙计既然能在“客栈”和青鸾卫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刚才是被吓傻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灵机一动,不顾脸上的鼻涕眼泪,赶忙问道:“您有吩咐?” “有眼力。”齐玄素赞了一声,“刚才死的青鸾卫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有正经的官身品级,青鸾卫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肯定会派人来查问此事,你作为通风报信之人,牵连到此事之中,先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肯定少不了要受一番酷刑折磨。” 听到这话,伙计脸色一白,双腿间又是一阵抖动——他第二次失禁了。 齐玄素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不过我教你一句话,也许可以免去青鸾卫的刑罚。” 伙计闻听此言,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一个翻身跪了起来,不住磕头:“求大爷救小人一条贱命,求大爷救命,小人给大爷磕头了,给大爷磕头了……” 那头磕得砰砰作响,地上很快就有了血迹。 齐玄素没有阻止,只是说道:“若是有青鸾卫来人问你,你就对他们说,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小人谢大爷大恩。”伙计又是砰砰磕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磕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滩血,他再望去,眼前哪里还有齐玄素的踪影。 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在梦里一般,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四下张望,除了那名死不瞑目的青鸾卫小旗,周围只有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不知从哪吹过一阵阴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三章 风雨将至 齐玄素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凤台县,当然不是为了那笔一千太平钱的买卖,也不打算牵扯到庙堂倾轧之中,他是奉命行事,要从李宏文手中拿走一样东西。 于是他借着“客栈”隐蔽身份行踪,同时也在“客栈”中打探消息,终于等到了那个花一千太平钱保下李宏文的汉子,然后又从这汉子的口中得知了李宏文的行踪——青鸾卫竟是玩了一出灯下黑,在县衙拿人之后,便将李宏文一家就地关押在县衙之中,并未押送至百户所中。 虽说那名发布委托的汉子可能是青鸾卫故意放出的一条漏网之鱼,用他当作鱼饵,大鱼虾米一起钓,但齐玄素还是决意前往。 因为他来自于清平会。 如今天下就像一个阴阳双鱼,“阳”是朝廷,“阴”是道门,双方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白鱼”中的黑点和“黑鱼”中的白点。 可清平会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道门,它游走于两者之间,是个隐秘组织。 清平会的成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其成员往往会有两个身份,明面上是朝廷或者道门之人,暗地里则是清平会成员,故而会内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各自代号。 齐玄素加入清平会已有两年,他的词牌名是“金错刀”。 有人误以为“金错刀”是一种宝刀,其实“金错刀”是指古时的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泛指钱财。 可齐玄素没什么钱,这个词牌名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恰当。其实只有齐玄素自己明白,“金错刀”意味着钱,未必是有钱,也可以是欠钱,这个词牌名是在提醒他,他欠了“债”。 齐玄素的另外一重身份是道门弟子,不过是个七品道士,而东华真人则是二品道士,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县令与尚书的差距,所谓东华真人向青鸾卫指挥使问好云云,不过是齐玄素信口胡诌,混淆视听。 …… 此时“客栈”大堂中那个彻底醉死过去的汉子已是长眠不复醒。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下辈子。 掌柜来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那壶还未喝完的酒,叹了口气:“‘客栈’讲信誉,可是‘客栈’也讲规矩,那就是各地分号不得参与朝堂之事,想要插手庙堂,你得去总号,今天你坏了规矩,便死有余辜。” 说罢,掌柜翻动尸体,使其变为仰躺着,然后伸手从死尸的怀里掏出那张约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与“客栈”留底的约书叠放在一起,随手一搓,使其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cxzww.com 然后掌柜击掌三次,从一处暗门中走出两个健壮仆役。 掌柜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撕成碎片,随手洒在尸体上,吩咐道:“老规矩,利索些。” 两个仆役沉默着将尸体抬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门中。 整个过程中,“客栈”大堂雅雀无声,有的人神色如常,视若无睹。有的人面露惊惧,低眉敛目。 掌柜又 回到柜台后面,还是满面和气,不像江湖人物,倒像个笑脸相迎的生意人。 只有许多常在此处“客栈”讨生活的老人才知道,这位掌柜可不是简单人物,手上人命不在少数,否则也不能成为此处“客栈”分号的主事,不过是年纪大了,地位高了,不再打打杀杀,开始讲究人情世故,和气生财,又修身养性,这才养出了几分慈善模样。 可这种慈善也就是流于表面,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什么善人。 掌柜方才的举动,未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除了这个不守规矩的汉子之外,那个见钱眼开的年轻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时候,掌柜已经在话里话外提点过他,无奈他一意孤行,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怪不得掌柜。 …… 凤台县城,县衙正堂。 一个高大身影正在来回踱步,他身上同样穿着青色锦衣,不过比起那位已经死在义庄中的青鸾卫小旗更为华贵,腰带变成了玉带,兽头也变为了吊睛白额的猛虎头颅。 小旗不过是从七品,总旗才是正七品,而此人是从六品的试百户,在一座县城中已经算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再往上就是正六品的百户和从五品的副千户。至于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整个青鸾卫也才二十位千户。 周飞龙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细虎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他的同僚,青鸾卫试百户李三辛。 周飞龙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三辛。 虽然李三辛去年刚刚升了试百户,但作为深得千户大人信任的心腹,最近已经传出风声,他再过不久就要升为正六品的百户。 李三辛好像对于周飞龙的注视一无所觉,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碗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周飞龙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来凤台县处理李宏文之事,本来只需要一位试百户就够,可千户大人偏偏派来了两位试百户,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千户大人对他周飞龙不放心,二是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周飞龙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就连知府都捉拿过,更何况是李宏文这样一个知县,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料定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三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周飞龙纹丝未动的茶碗,开口道:“这茶不错,用煮沸的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应该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仅凭你我二人的俸禄,一年下来也买不了几两,周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周飞龙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 顶尖的上品。”周飞龙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三辛笑问道:“周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周飞龙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虽说李宏文已经归案,但他的不少余党还在外面,咱们把他的那个亲信护卫给放了出去,用他做饵,引出李宏文的余党,然后再一网打尽。按照道理说,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之处,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三辛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又端起了盖碗,升腾的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孔:“周兄多虑了。” 周飞龙也端起自己那碗同样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李三辛望向门外的天色,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 周飞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说道:“南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他是北人,不大习惯这边的天气。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 外面乌云密布,屋内也随之变得昏暗,李三辛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周飞龙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竟是让周飞龙有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 周飞龙转过身来,望向这位同僚。 就在此时,惊雷乍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李三辛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李三辛朝着周飞龙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风雷总是相伴。 雷声过后,风走过城池,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一场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在瓦片上汇聚成一条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县衙正堂内的两人对于这场酝酿许久大雨无动于衷。 扶刀披甲守在堂外的青鸾卫力士同样也是如此,任凭雨点敲在甲胄上,声声激烈。 衙门外的长街上。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斗篷的年轻人正朝着县衙行来,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年轻人的斗篷也已经被雨水湿透,露出一刀一剑的形状。 下雨天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血刚流下来,就会被雨水冲走,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雨水打在他的斗笠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雨水在斗笠的斜面上汇聚成道道细流,沿着斗笠的边缘,如线一般滴落下来,竟是在斗笠四周边缘形成了一圈雨帘,好似帷帽。 第四章 腥风血雨 随着齐玄素距离县衙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小旗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齐玄素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李宏文可在县衙之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传到了三名青鸾卫的耳中。 青鸾卫们顿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细虎刀”,而是普通青鸾卫的佩刀“长羊刀”。 同样是青鸾卫小旗,也有高下之分,就像县衙中的两位青鸾卫试百户,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试百户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去掉那个“试”字。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以品字形的阵势向齐玄素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小旗,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三人都配备了青鸾卫的“飞鼠甲”和“长羊刀”,再以三才阵势御敌,十分难缠。 可惜他们遇到了齐玄素。 齐玄素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青鸾卫小旗持刀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小旗便握不住手中的“长羊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反手握住“长羊刀”,随意一挡,将另外两名青鸾卫震得向后踉跄退去。齐玄素脚步不停,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小旗擦肩而过。 这名青鸾卫小旗的肚子被整个刨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他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缓缓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血水很快便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飞鼠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他手中“长羊刀”的刀锋划过雨幕,将正在下落的雨滴从中一分为二,变成一朵小小的水花,一朵朵水花连接成线,在漫天雨幕中形成一条肉眼可见的水线。 下一刻,齐玄素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他们两人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长羊刀”落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齐玄素停下了脚步。 虽然此时雨声嘈杂,但他还是从激烈雨声中听出了密集脚步踩在积水上的声音。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片厚重雨幕之后,长街尽头,有一大片身披雨披的身影正朝这边快速行来。 这是大批青鸾卫赶到了。 齐玄素将手中的“长羊刀”向前一掷。 雨幕被切割开一线。 这一刀直接洞穿了处在整个队 伍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就见“长羊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将他身后第二名青鸾卫刺穿,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yyxs.la 三人就这样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此时在场官职最高的青鸾卫总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畏惧。 不过青鸾卫内部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迫使他将这几分畏惧之心强压了下去,大声吼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一般武人很难讨得好去。 在众多弩箭中,青鸾卫最常使用的是“寒鸦弩”,因为其外形类似振翅的黑色寒鸦而得名,先前死在义庄的青鸾卫小旗用的就是“寒鸦弩”。 随着这名青鸾卫总旗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齐玄素。 下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齐玄素。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一挥身上已经湿透的宽大斗篷,将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在地,无一漏网。 青鸾卫总旗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竟然是个真正的高手。 不是不可以用人命堆死一名高手,关键在于他们如今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仅凭二十个普通青鸾卫力士就想将一名高手围攻至死,无疑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县衙。 在滂沱大雨中,县衙的漆黑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格外安静。 在这座官衙中,还有两位试百户大人。他们才是青鸾卫中的高手。 有些时候,只有高手才能对付高手。 …… 雨水不断落在地面上,不仅使外面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小河,就连县衙的庭院中,也迅速有了积水。 不过此时的庭院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除了嘈杂雨声,因为庭院内还种了几株芭蕉的缘故,只听得雨打芭蕉,声声作响。 周飞龙站在庭前,望着雨中芭蕉感慨道:“雨打芭蕉叶带愁,一片痴情付水流。客人到了,可惜不领情。” “可惜”二字被他咬得很重,“领情”二字又变得很轻,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李三辛仍旧是留在屋内,又重新端起盖碗,小口抿茶。 在庭院中,数十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校尉正沉默无声地站立,雨披之下是“飞鼠甲”,腰间是“长羊刀”,手中是已经弩箭上弦的“寒鸦弩”。 县衙外面如何,好似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这些青鸾卫甲士不动无声,就像一尊尊石雕,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即将到来的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李三辛单手端着盖碗从椅上起身,踱步来到堂前雨檐下,听着县衙外越来越小的厮杀声,望着眼前的茫茫雨幕,轻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最起码是抱丹阶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说明我们那位李大人的确不简单。” 周飞龙笑道:“过河最怕不知深浅,知道了深浅就心中有数,刚才不明虚实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反而是能落到实处了。” 李三辛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周兄如此说了,那就有劳周兄将此人拿下,我去见一见那位铁骨铮铮的李大人,看看他还有何话说,还能不能说自己不朋不党。” 李三辛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毕竟他与周飞龙不同,他是千户大人的心腹,有着大好的前程,别看今天两人还是平起平坐的同僚,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上下从属。 周飞龙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应下:“好。” 李三辛抬了抬手,立时有两名站在廊下的青鸾卫校尉过来,在头前引路。 紧接着又有两名青鸾卫校尉随于其后,李三辛就这么在四名青鸾卫校尉的簇拥下,手里端着盖碗,不紧不慢地往后宅行去。 周飞龙望着李三辛离去地背影,虽然心中颇为恼怒,但是官做到这个位置,公门修行多年,“制怒静气”早已是必然的功夫,所以他脸上表情还是丝毫不显,收回视线后,望向面前的满庭青鸾卫,挥了挥手。 所有青鸾卫同时转身,往衙门大门行去。 县衙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半亩见方,除了两只巨大的石狮,再无他物,以空阔见威严。 然而现在的大坪上却是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在雨水中,流入阴沟暗渠。 在大坪中间,齐玄素是唯一站着的人,他望向漆黑的县衙大门,沉默不语。 下一刻,县衙大门轰然开启,众多青鸾卫校尉从大门内一涌而出,沿着大门两旁的两面八字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然后便是身着试百户官服的周飞龙跨过高高门槛,来到大门前的石阶上。 周飞龙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齐玄素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齐玄素兀自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色。 周飞龙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当街杀我青鸾卫的甲士,意图救走朝廷钦犯,此乃杀头的大罪。”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一抖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右侧悬挂的“细虎刀”。 周飞龙看到这把刀之后,心中顿时明了,那个被派往“客栈”收网的心腹属下,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虽然这名心腹手下只是个小旗,但身手相当不俗,就连许多总旗都比不上他。 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守在‘客栈’的人被你杀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示意正是如此。 周飞龙看着他,森然道:“你真是该死了。” 第五章 狂风暴雨 齐玄素伸手握住“细虎刀”的刀柄,终于开口道:“我不想杀人,可又不得不杀人,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各退一步。” 周飞龙怒极反笑:“笑话!” 齐玄素不再多言,缓缓拔出那把雪亮无比的“细虎刀”。 雨一直在下,落在衙门大门的山檐上,落在青鸾卫们的“飞鼠甲”上,落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的刀背上。一滴雨水被刀背分成两半,然后沿着刀身两面缓缓滑落至刀锋位置。 在两者重新归一的时候,齐玄素开始持刀前冲。 几乎就在同时,立在八字墙外的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箭矢同样是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水线,激射向齐玄素。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齐玄素的速度更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扣动扳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齐玄素,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齐玄素身后的大坪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县衙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齐玄素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水线,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周飞龙在齐玄素前掠的同时就已经拔出腰间的“细虎刀”,不过却是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齐玄素的刀尖刺在周飞龙的刀身上,然后两人就一前一后撞入县衙中。 齐玄素是进,周飞龙是退。 周飞龙的两条小腿直接撞碎了县衙的高高门槛,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影壁,在影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近在咫尺,齐玄素背光而立,脸庞完全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周飞龙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本事。”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整面影壁轰然破碎,乱石四散纷飞。齐玄素和周飞龙两人也随之分开。 齐玄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轻弹刀。“细虎刀”的刀身上发出一声清脆颤音,同时也抖落了刀身上的雨水,水花轻溅。 周飞龙则是从影壁的位置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两人都站在雨水之中,虽然没能分出生死,但已然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占据了无可置疑的绝对上风,只是没能伤到周飞龙。 周飞龙伸手扯下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试百户官服,露出其下的漆黑软甲。黝黑的甲叶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 cxzww.com 此乃“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 如果说“飞鼠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江湖高手的真 气透体,那么“囚牛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刚才两人交手,齐玄素的真气直接将一面影壁生生崩碎,可没能渗入周飞龙的体内分毫,所以周飞龙只是看起来稍显狼狈,实际上并未伤到分毫。 周飞龙眼神阴沉,举起手中“细虎刀”,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 齐玄素将身上的宽大斗篷扯下,随手丢弃在脚下的积水之中,手持“细虎刀”快步向前,“细虎刀”微微颤鸣,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刀锋正在飞快颤动,将一滴滴落在刀锋上的雨水震散成更为细小的水花。 虽然两人同样都用“细虎刀”,但两人的刀势却浑然不同。 周飞龙的刀,像一尾蟒蛇,既有蛇的阴狠,又不乏蟒的霸道。 可齐玄素的刀却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有花哨,也不存在什么阴诡。 两柄“细虎刀”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下一刻,一截断刀被崩飞,穿过雨幕,穿过前廊,直接钉在了正堂内的墙壁上。 周飞龙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脸颊被崩飞的断刀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渗出。 止住退势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已经只剩下半截的“细虎刀”,满是不敢置信。 两人的一番交手,看似很慢,实则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此时,门外的青鸾卫们才从县衙的大门涌入。 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命令,同样没有任何犹豫,这些青鸾卫们直接举起手中的弩机,瞄准齐玄素的背影,然后扣动扳机。 密集的箭雨再次射出,几乎封死了齐玄素的所有躲闪空间,可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丝毫想要躲闪的意思。 他只是一呼复一吸。 一股磅礴真气自他体内喷涌而出,好似端午讯时的大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弩箭尽数弹开,甚至就连衣物都没被伤到分毫。 这便是江湖中常说的“罡气护体”了。 然后就见齐玄素一脚踩在脚下的积水上,溅起一蓬水花,然后他再回身挥袖,这些水花以毫不逊色于弩箭的速度朝着他身后的青鸾卫们激射而去。 处在最前面的青鸾卫在顷刻之间就倒了一片,好似秋收时的庄稼。 齐玄素不再去理会身后那些青鸾卫,持刀冲向周飞龙。 这是齐玄素的第三刀。 先前两刀。第一刀,齐玄素崩碎了一面影壁。第二刀,齐玄素砍断了周飞龙手中的“细虎刀”。 此时的第三刀,直接撕裂了周飞龙身上的“囚牛甲”。 周飞龙的胸口炸裂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再次倒退,撞入正堂之中,最后直接撞到正堂的南墙上,不远处就是被崩飞的半截断刀。 他朝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望 去,只见整个刀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芒,流转不定。 周飞龙瞪大了眼睛:“这是剑气?” 令真气凝聚成剑气外放体外,已经是先天真气的范畴,周飞龙只能在毫无干扰且运功多时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凝聚出一丝,绝无可能在与人激斗时用出半分,更不用说像齐玄素这样使整个刀身都被剑气所笼罩。 此人难道是先天之人? 道门将长生之途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分别命名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后天之人,分为修持和抱丹两个阶段,始也不悟大道,但求速成,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至于天人,已经是世人眼中半仙半人的人物。 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 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 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 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 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 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寻常地方,难见天人,故而先天之人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高手。 齐玄素没有答话,只是身形向前一掠,也从雨幕中进了正堂。 第四刀,谐音“死”字。 在周飞龙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正是“细虎刀”的刀尖。 周飞龙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简简单单的一刀,来势之迅猛,超乎周飞龙的想象太多,以至于周飞龙心思几转,到头来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不过惧极生怒,周飞龙在最后关头也被激起了多次与人生死相斗的凶性,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刺穿自己胸膛的那一瞬间,双拳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在齐玄素的胸口。 这两拳让齐玄素的身形猛地一震,可到底没能让齐玄素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周飞龙的胸膛。 齐玄素的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试百户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个先前就曾说过心中不安的青鸾卫试百户,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在凤台县这个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如果可以后悔,周飞龙一定不会来凤台县。 不过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并不恨杀掉自己的齐玄素,毕竟江湖就是如此,生死由命,若是死了,那也是自己的本事不济。 真正让他心生滔天恨意的,是那个一直未曾援手的同僚李三辛。 周飞龙简直是恨不能食其肉。 第六章 凄风苦雨 县衙有前后之分,前面是官衙,处理公务之用,后头是住宅。 青鸾卫将现任凤台知县李宏文缉拿之后,便把其全家老小关押在县衙的后宅之中,倒也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只是让其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许出门而已。 李宏文便被关押在自己的书房中。 正当周飞龙和齐玄素在前衙大打出手的时候,李三辛一行人沿着回廊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宏文的书房前,此时门前正有两名青鸾卫校尉负责值守,见到李三辛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接着在李三辛的示意下,将反锁的屋门打开。 李三辛让其他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县令的身份不太相符。 此时凤台知县李宏文就坐在书案后,身着七品朝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髯,单以相貌而言,很是符合民间百姓对于清官忠臣的想象。 李三辛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李宏文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李宏文低垂着眼帘,对于李三辛的到来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李三辛将手中的盖碗放到案上,开口道:“依照大玄律法,阁下虽是革员,但在没有定罪之前,仍是官身。本官虽是奉上命办案的钦使,但也不好直呼其名,所以于情于理,我还是要称呼一声李大人。” 李宏文仍是不开口。 李三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李大人做的是朝廷的官,本官做的也是朝廷的官,共事一君,讲究一个‘忠’字,李大人以忠臣自居,可如今却有乱党杀进了县衙,要救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响彻了李宏文的耳畔,他猛地抬头望向李三辛,沉声说道:“好一个共事一君要讲一个‘忠’字,你莫拿什么乱党来诈我,我李宏文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倒是要反问阁下一句,你还有你身后的青鸾卫千户所,忠的是哪个君?” “自然是朝廷。”李三辛稍稍拔高了音调,同时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李某人和青鸾卫从来都是忠于朝廷。” 李宏文冷笑道:“朝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李三辛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森然道:“李大人此言何意?” 李宏文夷然不惧:“你们青鸾卫这次奉旨捉拿李某,奉的是谁的旨意?恐怕不是陛下的圣旨,而是内阁的钧旨,你们说我结党营私,敢问我结党何人?又营何私?只怕是欲加之罪。” 李三辛忽然笑了笑,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这才开口道:“好啊,李大人终于是招了。” 李宏文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三辛抿了一口盖碗中已经有些凉的茶,沉声道:“李大人,无端捏造,诬陷内阁, 你知道大玄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李宏文凛然道:“区区一死,何足为惧?” “要找死,一尺白绫,一把尖刀,一杯毒酒,哪样不行?若是李大人没有,我们青鸾卫有,保证分文不取。” 李三辛嗓音低沉道:“李大人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 李宏文脸色肃穆道:“到了这一步,你说我们可以谈一谈,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bidige.com 李三辛低声说道:“这关乎到李大人一家老小的生死。” 李宏文默然不语。 李三辛接着说道:“我在来凤台县之前,千户大人有交代,只要李大人肯交出那件东西,那就有的谈。李大人的性命,千户大人保不住。可李大人一家老小的性命,千户大人还是能保下来的,无非是在卷宗上增减几笔,就算判个抄家流放,也好过满门抄斩。” 李宏文问道:“如果我不肯交呢?” 李三辛无奈叹息一声,再度从椅上起身:“若是李大人不肯谈,千户大人也有交代。” 李宏文望着李三辛。 李三辛轻声道:“那就请李大人的一家老小都留在凤台县,交还是不交,还望李大人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李宏文神色坚定,断然拒绝,“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 李宏文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李宏文的书房,挥了挥手。 原本四散于周围的青鸾卫立即来到他的面前,静等吩咐。 李三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千户大人也有仁慈之心。” 几名青鸾卫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三辛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这才接着说道:“可总有些人不体恤千户大人的一片仁慈之心,冥顽不灵。” 都不是第一天做公当差的青鸾卫们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试百户大人这是要杀人了。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总旗轻声道:“请大人示下。” 李三辛闭上双眼,轻轻说道:“李宏文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真要送到诏狱去,牵扯甚广,会有些麻烦。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让他留在凤台县吧。” 青鸾卫总旗的脸色一肃,明白试百户大人口中的留下可不是就这么留下,而是让他永远地留下。 李三辛继续说道:“李宏文有许多同年故交,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落人口实,惹起了朝野议论,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青鸾卫总旗立刻接话道:“死不见尸。” 李三辛睁开眼睛,望着青鸾卫总旗,稍微压低了声音:“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一个不留,杀得一定要干净。” 青鸾卫总旗沉声道:“是!” 李三辛又望向另外一名好似白面书生的青鸾卫小旗,吩咐道:“预备好案卷,把杀害县令的罪名丢到乱党身上,就说乱党袭击青鸾卫,阻挠办案,杀人灭口,正好这会儿在前衙 也死了不少弟兄,都算在乱党的头上,这次一定要办成个铁案,不能有半点疏漏。” 那名青鸾卫小旗连忙道:“请大人放心。” 李三辛挥了挥手。 一众青鸾卫立时四散而去。 很快,后宅中便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抽刀声,以及临死前的哭喊惨叫声。 李三辛对此充耳不闻,站在雨檐下,望着外头的雨幕,仍是端着盖碗,小口呷茶。 下雨天,的确是杀人的好时节。 当李三辛终于将最后一点残茶饮尽的时候,有一人从前衙来到后衙。 来人虽然浑身上下湿透,但没有半分血迹,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没有。 他右手中提着一把“细虎刀”,左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这名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丢出头颅,开口说道:“这位试百户大人不愿与我谈,我只能杀了他,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愿意与我谈一谈?” 李三辛低头望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周飞龙那双死了也未曾合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不过既然入了青鸾卫这个行当,自是无惧鬼神,你活着时候都不能把我如何,更何况是已经死了? 所以李三辛抬起一只脚,直接将这个不久前还在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同僚的头颅踩碎,然后又把沾满了污秽之物的靴底在台阶的棱上刮了刮。 他做完这些之后,抬起头来望向来人,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来人无动于衷,看不出丝毫喜怒。 李三辛的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忧虑。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如果这个匹夫是先天之人,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这些高手人物? 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如果李宏文身边有一位能比拟眼前之人的高手,那么他们来拿人的时候,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不过李三辛也就是担忧而已,还谈不上惧怕,他可不是周飞龙那个废物,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从六品的试百户,甚至很快就会升为正六品的百户,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李三辛再次开口,嗓音骤然低沉了许多:“阁下孤身前来,杀我青鸾卫弟兄,到底是所为何事?” 齐玄素道:“奉命行事,你应该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李三辛点了点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生死相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就请出招吧。” 齐玄素不再废话,将脚下的青石地面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身形前掠。 李三辛淡淡一笑,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盖碗丢掷出去,一闪而逝。 下一刻,这只盖碗直接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只见这只飞旋而至的盖碗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围绕着齐玄素盘旋一周,使得齐玄素不得不停下前冲的脚步。 第七章 各为其主 刀光一闪,这只上好的官窑盖碗被从中分为两半,不过与此同时,在雨幕中却是又炸出一朵水花,好似是一朵缓缓绽放莲花,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几乎同时,齐玄素闷哼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周身气机鼓荡,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李三辛仍是站在雨檐下,寸步未动。 刚才的那只盖碗暗藏玄机,在齐玄素一刀将盖碗劈成两半的一瞬间,又有一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使得来不及收刀的齐玄素吃了个暗亏。 李三辛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先前一直端着这只盖碗,可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将自己真气不断注入其中,现在建功,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名年青刀客竟是没有就此退缩,甚至省去了平复体内真气的过程,再度前掠。 此人是自信?还是自大?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九十步左右。 李三辛轻描淡写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 后天之人和先天之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真气能否外放,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也能修炼出一口真气,只是真气不能离体,局限颇大。可先天之人却能在轻描淡写之间御气于外,让人防不胜防。还可藏于外物之中,就好比李三辛将气机藏入茶杯之中。 这一刻,庭院内正在下落的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变成一团茫茫白雾,落在地面上,激射在两旁的廊柱上,留下一片细细密密如针孔的坑洼小洞。 齐玄素脚步不停,一刀破之。 刀身之上,有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真气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又使得地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沟壑, 趁此时机,齐玄素将两者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六十步。 李三辛微微皱眉,置于小腹处的五指猛然握拳。 满地积水在一瞬间被他的真气牵引,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齐玄素。 前行之中的齐玄素仍旧是丝毫不退,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骤然高涨,然后照旧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齐玄素也向后滑行退去,双脚在积水地面上溅射起无数水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了大概七十步。 齐玄素面无表情,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不再虚幻,近乎实质。 先天之人,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齐玄素再度前掠,整个人直接穿过了水龙,发出一连串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下一 刻,整条水龙彻底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156n.net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三十步。 齐玄素丢出手中“细虎刀”,披风破雨,划开重重紧锁雨幕,直刺李三辛头颅。 只见李三辛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细虎刀”从李三辛的上方掠过之后,李三辛刚刚直起身子,却见齐玄素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细虎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三辛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三辛的后心位置。 李三辛终于按住腰间的细虎刀的刀柄,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拔刀,直接将带着刀鞘的“细虎刀”负在后心位置,挡下了这从背后来的凌厉一刀。 齐玄素的“细虎刀”刺在李三辛的“细虎刀”的刀鞘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声,刀鞘被生生震碎。 李三辛顺势向前疾步奔走,从雨檐下离开,同样来到庭院的雨幕之中,距离齐玄素只剩下不过十步之遥,然后猛地转身,反手握刀,磕开那把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细虎刀”。 “细虎刀”一个回旋,回到齐玄素的面前,被齐玄素重新握住。 方才一番交手,两人可谓是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陷入到对峙之中。 过了片刻,齐玄素开口问道:“凤台县令李宏文呢?” 李三辛嘴角翘了翘:“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如果你想救人,那我只能说你来晚了,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齐玄素并不在意李宏文的生死,只是说道:“你们竟敢擅杀一位县令,胆子未免太大了。” 李三辛冷笑道:“谁说是我们杀的?分明是你这个乱党所为,我们青鸾卫为此还折损了许多弟兄和一位试百户。待到结案之后,我定要亲手将抚恤银子送到周兄的府上。” 说到这里,李三辛瞥了眼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周飞龙头颅,皮笑肉不笑道:“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周飞龙本就是一颗弃子,他的生死早已注定了,不管李宏文会不会交出那件东西,李三辛都会按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在凤台县就地处决李宏文。不过李宏文毕竟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堂堂县令,就算是青鸾卫杀人,也要有一个遮挡,周飞龙便是这个遮挡。 用周飞龙的性命来洗脱青鸾卫的嫌疑。 所以李三辛才会让周飞龙一人送死。 他若不死,又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齐玄素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齐玄素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三辛也不得不出刀了。 两刀相撞,两人各自后退,无数碎石和积水四散激射。 下一刻,齐玄素再次出刀 ,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三辛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齐玄素错身而过。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齐玄素的刀锋在李三辛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三辛则是一刀掠过齐玄素握刀的手腕,虽然只是伤及皮肉,但也足以让齐玄素运刀受到影响。 两人同时在积满雨水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三辛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脸色阴沉。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将“细虎刀”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左手刀,他也会。 以左手持刀的齐玄素再次前冲,李三辛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齐玄素的一刀。 只见齐玄素的这一刀比之先前的右手刀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仅仅是一刀,便将李三辛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无数碎石泥土激射。 李三辛在后退的同时,手中“细虎刀”顺势扫出一个弯月弧度,刀身上同样显现丝丝缕缕的剑气,直斩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将手中长刀一横。 同样的“细虎刀”,同样的剑气,无非是一横一竖。 齐玄素手中“细虎刀”与李三辛的“细虎刀”相触,在一瞬间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颤动九次,分作九次将李三辛的刀势化解,甚至还有余力反攻。 当分散在后宅各处的青鸾卫聚集起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名乱党将试百户大人逼得一退再退,试百户大人手中的“细虎刀”已经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细虎刀”虽然已经是难得的利器,但终究不是灵物、宝物,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砰然作响,崩碎成数截,李三辛手持光秃秃的刀柄不得不向后飘退。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随之欺身而进,刀锋始终直指李三辛的胸口,似是蟒蛇吐信的剑气吞吐不定,已经将李三辛的胸前衣衫从中撕裂,露出其下的“囚牛甲”。 便在这时,李三辛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一直游刃有余的齐玄素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衣襟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大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齐玄素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几次闪烁之后,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一挡,险之又险地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正悬停空中。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 竟然是飞剑。 第八章 昆仑东海 先天之人也有高下之分。分别以“昆仑”、“玉虚”、“归真”依次对应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 昆仑阶段,又称“可见昆仑”,寓意看到昆仑算是迈出了登天长阶的第一步,初窥门径。 李三辛就是一位可见昆仑的炼气境炼气士。 此等境界的炼气士孕育出一口先天真气,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真气氤氲缭绕。 到了此等境界,便可驾驭飞剑,只是修为易得,飞剑难求,需要孕育剑胎,养出灵性,哪怕是最寻常的飞剑,也是千金难买,由此可见,李三辛颇有些来历。 只见李三辛以右手的是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默念一个“去”字。 悬停空中的青色小剑应声而动,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肩头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簇刺目血花,却是没能挡住这一剑,被飞剑所伤。碧绿小剑仿佛是邀功一般飞回主人身边,盘旋不停。 齐玄素眼神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东海的飞剑。” 李三辛略有惊讶,笑道:“好见识,用它来杀你,也不算辱没了你这一身本事。” 齐玄素还是举起手中仍旧完好无损的“细虎刀”,说道:“想要杀我,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好气魄。”李三辛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原本围绕他盘旋飞行青色小剑应声激射。 齐玄素再次被飞剑刺伤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这对于一位先天之人而言,并无大碍。 李三辛眼中满是森冷之意,剑指连点,青色小剑不断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齐玄素脸色平静,只要不是致命伤势,他都不会去刻意格挡,而李三辛似乎有意要慢慢折磨死齐玄素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没有急着要痛下杀手,毕竟他这次险些在齐玄素的手中栽了跟头,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而言,如何不能记恨入骨。 如此连续六剑之后,齐玄素的身上也多了六处皮外伤,李三辛终于觉得有些无趣,决定一剑毙命。 2k小说 青色剑气暴涨。 本来就已经十分迅捷的青色飞剑,在主人再次灌注真气之后,如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直刺齐玄素的眉心。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齐 玄素横刀上掠,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剑。 李三辛眉头微皱,稍感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齐玄素先前已经挡下过他的一剑,也算不上不可思议,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多费点功夫就是了。 李三辛手中再次掐剑诀。 不过伴随着“叮”的一声,飞剑又被齐玄素一刀格开。 青色小剑倒飞而回,颤鸣不休,围着李三辛盘旋不止,好似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哭着回家找大人。 李三辛已是脸色大变。 齐玄素平淡道:“炼气士的‘御剑术’,终归还是外放真气的范畴,自有轨迹规律可循,只是想要找到这个规律,需要些许时间,所以我先前被你刺上几剑也不全是白挨。”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李三辛也在这一刻心神大乱,咬牙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洞悉我的‘御剑术’?” 齐玄素不再多言,只是持刀前行。 李三辛硬着头皮催动飞剑,结果真如齐玄素所言,任凭飞剑如何闪烁飞掠,如何让人眼花缭绕,再没有一剑能伤到齐玄素分毫。 齐玄素就这么以手中凡刀,挡下了世人眼中的“仙剑”。 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每与齐玄素手中之刀触碰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十余刀之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 也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步踏前,一刀如惊蛰春雷炸起。 只见庭院大雨之中,掠起一道璀璨流华。 白如月华,流泻而过。 李三辛身上的“囚牛甲”被直接撕裂,胸前爆开一团浓郁血雾。 不过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也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李三辛胆气已丧,再没有想要斩杀或是擒拿齐玄素的想法,直接撞破墙壁逃走,其余幸存的青鸾卫也随之四散逃走。 此时的县衙中,一眼望去,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有青鸾卫的,也有李宏文的家眷。 齐玄素站在雨檐下,默默运转真气将身上各处伤口止血,转头望向被李三辛撞出一个巨大缺口的墙壁,有些遗憾。 自己若是不顾伤势去追李三辛,固然能将其毙命,也难免要留下一些隐患。正所谓来时路短去时路长,他来凤台县时自然是一帆风顺,可招惹青鸾卫后再想走出凤台县,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行事,没有再去追杀李 三辛。 不过这次负责缉拿李宏文的李三辛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会东海驭剑术不算稀奇,可李三辛竟是能有一把灵物品相的飞剑,这就很是稀奇了。 想要铸造一柄飞剑,首先是选材,寻常的金银铜铁必然不行,必须是精金、陨铁、寒玉等稀有材料。然后是铸剑手法,铸剑一途,千头万绪,就像真人炼丹,何时用何种火候,是用石中火,还是木中火,或是空中火,都极为讲究,铸完剑胚之后,又要在剑身上刻画纹理,难度不亚于画符写箓,整个过程中不得有丝毫分神,而且每一个笔画,一丝一毫都不能偏离,至于用气几分,轻重几分,何种材质用何种工具,同样是讲究。 耗费如此工夫才能铸就一把取人头颅的飞剑,自然价值不菲,不是一个六品的试百户可以承担的。 齐玄素将李三辛掉落的飞剑捡起,略微端详了片刻。 这把飞剑的底子还在,没有伤到根本,若是能以合适的手法养剑一些时日,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不懂如何养剑,就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将这把飞剑卖出。 齐玄素将飞剑收起,开始挨个房间查看。 首先是卧房,这里只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衣衫整齐,喉间有一线细细伤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红线。 想来这就是李宏文的夫人了,被人一刀致命,血花都没多溅出半点,可见杀人之人是何等干净利落,又是何等熟练老道。 因为这里已经被青鸾卫上上下下都搜查过一遍的缘故,所以齐玄素没有动任何物件,徐徐退出。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如出一辙的光景。 除了死人,就是青鸾卫搜查之后的遍地狼藉。 最后是李宏文的书房,青鸾卫捉拿李宏文之后,第一时间就搜查了李宏文的书房,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又将李宏文关押在书房之中,大概是李宏文自行整理了书房的缘故,书房倒还算整齐。 如今这位凤台知县仍旧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过已经死去多时,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刀伤,杀人者出刀迅捷,一刀毙命,是个老手。 齐玄素不由心生感慨,其实本朝高祖皇帝曾经废黜青鸾卫,只是太宗皇帝继位之后,又重新恢复了青鸾卫,极为倚重,使得青鸾卫横行世间,有种种不法之举。时至今日,仍旧是如此,无论是江湖的豪客,还是官府的官吏,无不畏惧三分,他今天杀了如此多的青鸾卫,注定不能善了。 第九章 玄玉 齐玄素要寻找的东西名为“玄玉”,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玉石,他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交给他一个特制的罗盘,只要靠近“玄玉”,便会生出感应,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直接用以搜寻“玄玉”大概方向。 先前各个房间,罗盘并无半分异常,直到齐玄素进入书房之后,罗盘才骤然生出感应,开始轻微震动。 齐玄素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罗盘。 据说世上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不过在道门中,只有三品幽逸道士才能拥有此等宝物,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江湖人常用的挎包,用一根带子斜挎在肩上,不妨碍行动,包裹刚好在腰间位置,便于取物。 齐玄素单手托着罗盘,就见罗盘正中的指针先是飞速旋转,然后越来越慢,最终指向书案上的镇纸。 镇纸不是纸,而是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常见为长条形,也称镇尺。 李宏文的镇纸只能算是寻常,非玉非木,而是石质,不值几个钱。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就见镇纸的表面出现许多裂纹,接着不断有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石中藏玉。 李宏文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青鸾卫认定李宏文将东西藏在了极为隐蔽的地方,反而是忽略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齐玄素将“玄玉”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似乎与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想来是他修为不足或是见识不够之故。齐玄素没有深究,将“玄玉”放在挎包之中,直接离开此地。 …… 大雨磅礴,凤台县城外的江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华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诞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李三辛单膝而跪,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透。 李三辛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青鸾卫的正六品试百户,第二重身份则是道门太平道弟子。 道门内部有三大派系,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 正一道不忌荤腥,不忌嫁娶,用本名而不用道号。 全真道食素不娶,大部分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不过也有部分人保留本名。 太平道百无禁忌,与俗世人间最近。 三大派系除了共尊祖庭之外,又各有“圣地”,分别是正一道的大真人府,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 ,以及太平道的真境别院。 真境别院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故而先前李三辛所言的“东海”便是指太平道。 不过无论是哪个派系,所有道门弟子皆称道士,意思是修道之士,共分九品,九品最低,仅仅比普通道民、道童稍好一些,一品最高,仅次于道门大掌教。 beqege.cc 李三辛在道门中是七品道士,与齐玄素不相上下。 至于船舱内之人,是李三辛的一位师长,名叫江别云,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当然,能够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要相应的资历和境界修为。如果没有背景,也没有功劳,那么最起码要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才能成为四品道士。 换而言之,江别云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如果是炼气士,那便是炼神境界。 此时的江别云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按照李三辛所说的情形,似乎另有道门弟子在县衙中大开杀戒,不但将周飞龙杀死,而且还破去了李三辛的飞剑,险些让李三辛也栽在那里。 江别云倒是不太在意李三辛的生死,虽说李三辛也是太平道弟子,但并非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凤台县,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 真正让江别云上心的,还是那个神秘的道门弟子。 自从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尊位就一直空悬,三位副掌教明面上共同执掌道门大权,可实际上却是各有谋划,如果是出手击败李三辛之人是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那就要让人好好斟酌了。 这次寻找“玄玉”是一位太平道真人亲自交代下的任务,至于其中因由如何,江别云不敢妄自揣测,只是隐约知道此事关乎到那位真人的“证道”,不好大肆声张。 正因为如此,他才买通了青鸾卫的千户,又派出了李三辛,借着青鸾卫的名义行事。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知晓,就连李三辛也被蒙在鼓里。 李三辛以为寻找“玄玉”只是顺带之事,杀死李宏文才是正事。 事实恰恰与李三辛所想的相反,寻找“玄玉”不单单是正事,还是大事,至于杀掉李宏文,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遮挡罢了。 先前李三辛将周飞龙视作弃子,殊不知在江别云的眼中,李三辛也是个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棋子,李三辛与周飞龙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江别云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对李三辛明言。 如今“玄玉”落到了其他道门弟子的手中,却是有些难办。 李三辛身后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难道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就没有靠山吗?说不 定还是老熟人。 想到这里,江别云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江别云晾在船头淋雨的李三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江别云恭敬行礼。 江别云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李三辛问道:“事后还有什么发现?” 李三辛轻声回答道:“回禀师叔,根据去‘客栈’那边探查情形的弟兄禀报,此人曾经向我们的线人亮明身份,说是……” 见李三辛面露迟疑之色,江别云抬了抬眼皮,加重嗓音:“说是什么?但说无妨。” 李三辛这才继续说道:“说是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 江别云的脸色微变,轻声道:“东华真人。” 李三辛恭敬道:“正是。” 涉及到一位真人,饶是江别云这位四品祭酒道士,也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 “真人”是二品道士的别称,又称“太乙道士”。整个道门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地位超然,而东华真人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也是位列前茅的存在。 如果真是涉及到一位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事便不该他这个四品祭酒道士来做决断,于是江别云略微沉吟后对李三辛说道:“待会儿我会亲自传书给真人,详细禀明如今的形势,请真人定夺。至于此人,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擅自动手。此人若真是东华真人的亲信或者弟子,杀了此人,别说是你我,就连真人也会有些麻烦。” 李三辛恭敬应诺,徐徐退出船舱,然后纵身跃入江面,立而不沉,在滂沱大雨之中,踏着滚滚江水往堤岸方向行去。 船舱中还剩下一位美貌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江别云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丫鬟,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女子低眉顺眼地跪坐在江别云的身旁,芊芊素手拿起一只长柄香铲,从香炉中的龙涎香块上刮下几两香料。 船舱内顿时又是烟雾袅袅。 江别云盘膝而坐,两只手掌分别置于双膝的膝盖之上,脸色隐藏在重重烟雾之中,看不真切。他轻吸了一口檀香,使得烟雾稍淡,眼神淡漠道:“凤台县刚好是我们太平道的地盘,你拿我的箓牒和拜帖,去拜访本地的祭酒道士,请他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全真道弟子的来往记录。” 正在焚香的女子柔柔地应了一声,嗓音娇娇糯糯,直往人的心头上飘,让人心里痒痒的,再配上那正值青春年华的诱人身段,当真是让人骨头都要酥了。若是在平时,江别云难免被勾动几分旖旎心思,可在这个关口,他却是半分杂念也没有,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东华真人身上。 一位堂堂二品太乙道士,放在祖庭,可以担任一堂正职,放在地方,可以总领一州之地的道府,何等势大,谁敢贸然招惹? 再有就是,差事是公家的,得罪人可是自家的。 江别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待局势明朗。 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便是功。 第十章 三方势力 急风骤雨难有长劲,在入夜的时候,雨势稍歇,虽然没有完全停下,但已经变成了一场蒙蒙细雨。 夜色中,一个老人越过城墙,进入凤台县,穿过几条泥泞巷弄,来到县衙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的长街一片惨淡景象,街道两旁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就连灯笼和气死风灯也未曾挂上半个,显得漆黑渗人。县衙已经空无一人,敞开着的大门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嘴,分外狰狞。 眉发皆白的老者穿过长街来到衙门前的大坪上,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微微晃动,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摇曳不定。 他借着灯笼之光,望向脚下地面,走走停停。 虽然先前激战的痕迹被大雨冲走,青鸾卫们也收走了尸体,但他每次停下脚步,都准确无误地停在先前躺着尸体的地方,分毫不差。 他就这么一路来到县衙的大门前,看了眼门槛上的两个缺口,跨过门槛,在破碎的影壁前又驻足片刻,然后才进了前堂。 前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老人仔细端详许久,觉得应该是道门弟子的手笔。 不过老人还不能完全确定,于是他继续往后衙行去,来到齐玄素和李三辛交手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去,将手中的白纸灯笼放在一旁,双手按住地面,缓缓闭上双眼。 一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好似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齐玄素与李三辛相斗时的情景,只是两人的面容始终难以看清,模糊一片。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之意,现在他终于可以断定,就是道门弟子内斗无疑了。 老人重新提着白纸灯笼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老迈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有一位先天之人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方才老人借助地气回溯此地曾经发生之事的神通,乃是方士一脉特有的手段,此人是一位入梦境界的方士,对应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道门对于此类事件三令五申,可还是时不时有流言传出,有去某某道观上香的女香客在梦中遇到英俊男子云云。 beqege.cc 一位玉虚阶的方士来到凤台县,自然不是因为一个七品县令的生死,而是因为“玄玉”。 其实江别云所料不错,这次道门三大派系都曾派人前来,这位老人便是来自正一道。 还有一位来自于全真道,正在城外的茅仙山上守株待兔。 …… 齐玄素冒着大雨一路出了凤台县的县城,来到城外茅仙山 的一处破庙中避雨。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破庙就不同了,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成就好事。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亦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先天之人,手中三尺既能杀人,当然也能破邪,一身血气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好似是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至于强盗之流,难道还能与青鸾卫相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其实齐玄素完全可以冒雨前行,只是先前与李三辛争斗,还是受了些外伤,体魄有损,便不能不受外疫侵害,继续被大雨的凉气侵袭,会让伤势恶化,所以他还是决定先行避雨。 齐玄素环顾一周,这座破庙显然已经多年未有人踏足,毕竟这里距离凤台县城不远,偶尔有过路之人,多走上几步就能进城,也不会在此过夜,至于魑魅魍魉,或许没有,或许是被齐玄素身上的生人血气吓退逼走,总之齐玄素进到庙中的时候,这里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个干净指的是鬼魅之物,该有的灰尘还是到处都是。 齐玄素挥了挥袖子,在遍地灰尘中扫出一块干净地,开始打坐调息。 人体有三大丹田,分别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中单田聚气之地,上丹田养神之舍。 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真气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称之为“羊拉车”,对应下丹田。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真气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称之为“鹿拉车”,对应中丹田。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真气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称之为“牛拉车”,对应上丹田。 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对应下丹田,抱丹阶段对应中丹田,只有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方能打开上丹田,贯通三大丹田,使得体内真气运转自如,随心而动,如此才能将体内真气释放出体外,或是隔空摄物,或是劈空伤人,或是温养伤势。 齐玄素虽然不是炼气士,而是诸脉 传承中地位较低的散人,但运气疗伤的道理是一样的,体内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堵塞之处逐渐化开,气血为之活跃,外在伤口愈合的速度也随之变快。 雨势转小,天色也暗了下来,在夜晚于雨中山间赶路,殊为不智,所以齐玄素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暂且在破庙中栖身一宿,继续养伤。毕竟青鸾卫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搜索到茅仙山来。 入夜之后,破庙中黑沉沉一片,齐玄素运气三十六个小周天后,感觉伤势已经恢复,又取出李三辛的飞剑,以指肚轻轻摩挲剑身,在剑身上刻有“青蛇”二字,想来这就是此剑的名字,以剑身上的纹路来看,应该是太平道中的陆派手笔。 道门有三大派系,太平道是其中之一,太平道内部又有三个派系,分别为李派、沈派、陆派,李派最为势大,陆派次之,沈派再次之,李三辛就应该是出自李派。 齐玄素身为道门弟子,对于陆派的手法也算略知一二,此剑无论是铸造手法还是铸剑所用的材质,都算是上佳。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李三辛的手中,李三辛本身只是昆仑阶段,驾驭飞剑已是勉强,更何况还是如此高品相的飞剑,就好似是牛犊拉大犁,力有不逮。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如果李三辛是玉虚阶段,能将这柄飞剑的威力发挥出十成,齐玄素再想打落这柄飞剑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齐玄素尝试着往这柄“青蛇”中注入少许气机,发现李三辛的驭剑手段不怎么样,可养剑的功夫还算深厚,关键是舍得下力气,所以这把飞剑的剑胎算是圆满。 要知道飞剑一道,其品相高低除了先天材质和铸剑的技艺之外,还与养剑功夫大有关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齐玄素打算把此剑卖个好价钱,那么要尽早出手,若是晚了,只怕会跌落品相。 说起这些身外物,也笼统分为四个品级,分别是:凡、灵、宝、仙。 凡物对应后天之人,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对于先天之人算不得什么。青鸾卫的“长羊刀”和“飞鼠甲”便是凡物,而“细虎刀”和“囚牛甲”已经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往上便是对应先天之人的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飞剑“青蛇”便是灵物。 在道门之中,若是弟子修为有成,跻身玉虚阶段,就会被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道门背景之人,想要得到一件灵物,要花费许多力气。 对应天人的是宝物。顾名思义,宝而贵之。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 宝物之上是半仙物,齐玄素还从未见过,只是听说最近祖庭中出了一位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是归真阶的修为,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被特赐了一件半仙物。 半仙物之上自然是仙物,非是常人能够知悉。 恐怕只有三十六位真人手中才能有此类物事。 齐玄素开始尝试以“驭剑术”炼化这把飞剑。 第十一章 诸葛永明 时间渐渐流逝,已是子时时分。 一直盘坐而呈五心朝天之势的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手中的飞剑。 “御剑术”是炼气士的特有手段,方士之流便不能使用。同理,炼气士也没有方士的“地气回溯”、“入梦”等神通。 同是道门的道士,其追寻长生的道路也有所不同,除了炼气士和方士之外,还有武夫、巫祝等等,不过齐玄素不在此列,他是一名散人。 所谓散人,说得好听一些,是博览众家之长,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四不像”,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最后的成就也不会太高,三十六位真人中,只有两位散人。 不过散人的基数很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无望成为天人,在有限的境界内,多学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散人是除炼气士之外唯一可以驾驭飞剑之人。 齐玄素便是抱着如此心态成为了一名散人,他的师父也是一名散人——一个常常酗酒的四品道士,在三年前,死了。 齐玄素看了眼外面的深沉夜色,心情也略显沉重。 毕竟他这次招惹了太平道的李家人物,毫无疑问,李三辛背后是有靠山的,最大的靠山便是他的姓氏。 东海李家,不管是被世间赞誉称颂还是被世人诋毁仇视,始终高高在上,对于脚下的人间一直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对于外人而言,李家颇为神秘诡谲,入世之人不算太多,可偶有几名入世之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如今的太平道之主便是出身李家。 就在这时,破庙外骤然响起未曾掩饰的细微脚步声。 齐玄素起身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沐雨踏夜色而至。 齐玄素起身来到破庙前,望着来人,意图也很明显,便是不让此人进到破庙中去。 来人在破庙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与齐玄素对视一眼,道:“连夜赶路的游方道人,想要去庙里歇息一下,烤一烤身上的衣服,可否?” “不可。”齐玄素断然拒绝道,“你在夜间行于深山之中,如何也不像普通的游方道人。” 汉子问道:“这倒是奇了,难道过游方道人就不能走山路、夜路了?” 齐玄素的嗓音加重稍许:“如果你是游方道人,遭逢先前的大雨,你就该觅地避雨,而不是冒雨赶路,更不会走夜间的山路。就算你有急事,现在也应该立刻前往凤台县,凤台县距离此地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算此时已经宵禁,可城外也有可供落脚之地,待到天亮便可立即入城,而不是来这间破庙中歇上一歇。” 汉子笑了一声。 齐玄素望着来人,沉声问道:“如果你是过路之人,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2k小说 汉子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齐玄素脸色凝重。 汉子从怀中取出用于证明身份的箓牒,沉声道:“贫道乃全真道六品道士诸葛永明。”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是全真道三大派系中的龙门派弟子,因为自玄圣中兴道门以后,龙门派的辈分正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此人便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 齐玄素神情不变,道:“原来是全真道的道兄,只是道兄说在下是贼人,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冤枉无辜之人。” “好一个无辜之人。”汉子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在这破庙中做什么?” 齐玄素淡然道:“路过此地,遭逢大雨,暂且在此避雨。” “仅仅是避雨吗?那又何必心虚?”诸葛永明沉声道,“为何不让我入庙?” 齐玄素道:“因为道兄面相凶恶,行踪诡秘,不似好人。” 诸葛永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齐玄素道:“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兄再纠缠下去,我还要说道兄是冒充道门弟子之人。” 诸葛永明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你说了不算数。” 齐玄素针锋相对:“你说了也不算数。” 汉子冷笑道:“可我的拳头说了算数,谁不服气就打谁,而且打得赢,这样说了才算数。” 齐玄素道:“说到底还是要动手了。” 诸葛永明淡然道:“事关重大,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不出手。可如果你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 齐玄素没有涉险过江,所以避开了大江之上的江别云,他也没有冒险留在凤台县中玩一出灯下黑,所以他也躲过了正一道的方士,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在茅仙山中守株待兔的诸葛永明。 诸葛永明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成为先天之人,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后天之人的抱丹阶段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爬进了玉虚阶,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你这个昆仑阶,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脸色凝重。 此人是一名玉虚阶的武夫,有血肉衍生的境界。 下一刻,诸葛永明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在义庄之中,齐玄素曾经躲过弩箭,在县衙,也曾挡住李三辛的飞剑,可见其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诸葛永明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齐玄素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扭动身形,没有顺势退回破庙,而是落到了破庙外的空地之 上, 飘然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齐玄素落地站稳以后,诸葛永明的第二拳又至。 武夫与方士、炼气士不同,最是擅长贴身近战。同境之中,若是被武夫近身,多半有性命之忧。 诸葛永明一拳直直打在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诸葛永明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武夫的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这一双手臂之上,只见此时诸葛永明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诸葛永明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诸葛永明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齐玄素,哪怕齐玄素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泥泞四溅。 诸葛永明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如黄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雷音,使得齐玄素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齐玄素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入破庙旁边的密林之中,将数棵老树拦腰撞断。 诸葛永明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齐玄素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以诸葛永明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昆仑阶的散人,就是昆仑阶的武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哪怕是同是玉虚阶段的方士、炼气士之流,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方士、炼气士拉开距离,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同阶段之人,不是昆仑阶的散人可以媲美,区区一个昆仑阶的散人,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诸葛永明望着重新起身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齐玄素拭去嘴角的血迹,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诸葛永明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才三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诸葛永明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第十二章 七娘 齐玄素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剑起手式。 诸葛永明的视线落在齐玄素腰间迟迟未曾出鞘的短剑上:“终于要拔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玩意,能够让你越境而……”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诸葛永明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全真道六品道士根本没有等待齐玄素拔剑的意思,悍然出手,出手即是杀招。 诸葛永明并非书斋中的道士,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齐玄素是真有后手,还是虚张声势,他都不会让齐玄素拔出那一剑。 诸葛永明如同一头巨象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拔剑,而是用出“护体真气”,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先前的县衙一战,齐玄素之所以能在最后挡下快如迅电的飞剑,除了洞悉飞剑轨迹之外,也是靠了“护体真气”减缓飞剑速度,只是当时的雨势磅礴遮挡视线,李三辛又因为震惊而心神被夺,没有发现而已。 诸葛永明的这一拳落在雾气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可不是炼气境界的李三辛,任凭“护体真气”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真气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齐玄素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齐玄素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斜斜拍向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诸葛永明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齐玄素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整座密林中无数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永明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诸葛永明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齐玄素缓缓起身,收回还未能完全炼化的“青蛇”,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蛇”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诸葛永明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诸葛永明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诸葛永明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 着吓人,对于一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beqege.cc 诸葛永明以手指抚过喉间的伤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好算计!”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诸葛永明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然后就见诸葛永明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诸葛永明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齐玄素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齐玄素身周以气机凝聚的“护体真气”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齐玄素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昆仑阶段的散人遭受玉虚阶段的武夫如此一拳,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不过齐玄素不一样,他的身体被清平会做过手脚,还不至于被人家一拳打死,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诸葛永明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 若不是被齐玄素逼得动了真怒,诸葛永明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齐玄素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诸葛永明做完这些之后,望向齐玄素,脸色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讶,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己这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露出了端倪,毕竟换成其他昆仑阶段之人,就算是体魄最为坚固的武夫,在诸葛永明的接连数拳之下,也要死上两回了,万没有现在硬挨了一记半步崩拳之后还能勉强站立的道理。 诸葛永明见齐玄素不说话,也没有去刨根究底的想法,便要打死齐玄素,拿走“玄玉”,然后回去复命。 他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女子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极为出人意料的一记手刀,让诸葛永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记手刀,不但刺穿了诸葛永明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本想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往死路上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只好成全了你。” 靠在树干上的齐玄素可以清楚看到站在诸葛永明身后的窈窕身影。 这位偷袭之人是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根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世道发展至今,墨镜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物事,而且与眼镜不同。 普通眼镜是在前朝大魏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两百余年的时间。 可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五百年前的大晋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或墨晶打磨而成,一般只有青鸾卫这类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反应。 妇人站在诸葛永明的身后,刚好面朝齐玄素,嘴角勾起。 虽然隔着墨镜,但齐玄素也可以想象出镜片后的双眼中定然在笑,而且是讥讽的笑。 她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诸葛永明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泥泞。 妇人甩去手上的血迹,手掌竟好似莲花一般,不沾半个血珠。 她又望向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天渊,一百圆太平钱,记好了。” 李三辛有靠山,是四品道士江别云,正如江别云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也有帮手。 这位妇人便是齐玄素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词牌名“七娘子”,齐玄素一般会称呼其为“七娘”,而妇人便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 在师父死后,七娘便是齐玄素最为信任之人。当初齐玄素被仇人追杀,正是七娘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清平会。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清平会,成为七娘的属下,也是七娘唯一的属下。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搭档。 在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里,七娘对于齐玄素很是照顾,如同一位可靠的长姐。最起码在齐玄素看来,七娘除了贪财、吝啬、抠门、小气,没有任何缺点。 死里逃生的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一个梦 齐玄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齐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间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齐玄素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他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 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他又听到了七娘的低语。 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齐玄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齐玄素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极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远处站定,向他招手,为他领路。 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齐玄素还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后,有许多黑影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他睁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个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这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无论齐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齐玄素又去寻找那个引路的女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听到了低低吟唱之的声音。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齐玄素上前几步,想要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齐玄素惊醒过来。 这不 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无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时齐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栈的二楼客房里,七娘便坐在床边,见齐玄素醒了过来,问道:“又做噩梦了?” 齐玄素“嗯”了一声,不愿深谈。 七娘也没有深问,只是抽着长烟,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面容。 齐玄素问道:“这是哪里?” 七娘淡然道:“凤台县。” 齐玄素立时明白:“灯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个烟圈,“关键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还不是给你收拾残局,你是不是在‘客栈’里用了真名?” lingdiankanshu.com “是。”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此客栈非现在入住的客栈,而是那个藏在地下的“客栈”。 七娘磕了下烟锅,说道:“我得去‘客栈’一趟,把这事情彻底了结,日后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么。” 齐玄素没有询问七娘打算如何处理,只是说道:“那就有劳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气地用手中长烟在齐玄素的头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清平会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的仇家已经死了不假,可他还有朋友、师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招来找你算账?” 齐玄素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他的师父是死于他人之手,齐玄素为师父报了仇,也是七娘为他收拾残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想好了,你是该有个化名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统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无鬼’,记住了吗?”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又一推墨镜,重新遮住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眸,絮絮叨叨:“你这次伤得不轻,我给你配了药,药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一天一顿,连续半月。半月之内,尽量不要再与人动手,没事的时候自己运气疗伤,要特别注意紫宫、玉堂、中庭这几个穴位,若是运气时有疼痛之感,不要硬来,绕过就是。” 齐玄素觉得七娘很唠叨,可自从师父走后便举目无亲的他又不太舍得打断这种唠叨,只能不断点头应下。 待到七娘说完,齐玄素岔开了话题,问道:“七娘,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七娘理直气壮道:“大户人家的老爷们,可以自己动手穿衣吃饭,为什么要丫鬟代劳?如果事事亲力亲为,那还要丫鬟干什么?养起来当小姐吗?” 齐玄素哑然失笑。 七娘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来,仅仅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个全真道的道士来说,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轻易地偷袭得手。” 齐玄素见识过七娘出 手,并不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转而问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联络点。另外,这次开房是我出钱,五十个如意钱,记得还我,还有一百太平钱的救命钱,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七娘站起身来,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药方,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让人不由联想到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杀人放债的妇人之手。 齐玄素收起药方,起身来到窗边,推窗望去。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雨过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摇摇晃晃地出城去了。 齐玄素目送七娘远去之后,从后门出了客栈。 虽说七娘这次去而复返是玩了一出灯下黑,但齐玄素仍旧是小心行事。以青鸾卫的行事风格,死了这么多人,哪怕认定所谓的“乱党”已经逃出城去,仍旧会在城内戒严,而且是外松内紧,既不给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灯下黑。 不过齐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专门研究过凤台县的布局,所以他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等到天黑之后,蚁附般攀沿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外墙根飘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凤台县。 凤台县属于怀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怀南府城。 清平会在怀南府城设有联络点,齐玄素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十分安全。 …… 茅仙山,破庙。 诸葛永明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被七娘处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斗痕迹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过手段很粗蛮就是了,直接将破庙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这样一来,看似处处是痕迹,实则没有半点有用痕迹。 而且这样也可以扰乱此地的地气,使得旁人很难再以地气追溯过往。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输老牌青鸾卫。 破庙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别云缓缓说道:“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孙,虽然同是全真道,但东华真人与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关东华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诸葛永明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能将诸葛永明置于死地,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别云冷声道:“少说也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便是归真阶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牵扯到东华真人,此事怕是很难善了。” 江别云没有说话。 两人算是老相识,可关系还没好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程度,更何况两人各为其主,若不是诸葛永明死了,两人也不会碰面。 第十四章 奖励 齐玄素抵达怀南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先去了街市,照着七娘写好的药方抓药,药铺有代煎的业务,省去了齐玄素一番工夫,喝完药之后,齐玄素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 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是一个大宅子,曲径通幽,原来这扇小门只是一道后门。 清平会的势力很大,齐玄素迄今也只是见识了其冰山一角,很难想象其幕后主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齐玄素并不如何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平安地离开清平会,而不是成为拿去烧火的劈柴,像诸葛永明那般死得无声无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积攒功勋,这也是当初他加入清平会时的条件,只要积攒够九千数目的功勋,便可脱离清平会。只是九千功勋又岂是那么好攒,齐玄素如今只有三百多功勋而已,距离脱离清平会遥遥无期。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齐玄素之后,没有问他的具体任务,只是安排他住下,派人帮他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的衣物。 齐玄素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摇身一变成了道门的七品道士,而不是那个青鸾卫口中的“乱党”。 齐玄素在这里住了一晚,次日中午,七娘也回来了。 此处宅邸的主人给两人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任何仆役,供两人交谈。 房间是书房的样式,齐玄素从挎包中取出“玄玉”交给七娘,七娘看了眼好似刀币的“玄玉”,问道:“你没趁机研究下?这么多人争夺这玩意儿,可见其宝贵。” 齐玄素如实说道:“研究过,没头绪。” 七娘点了点头,将“玄玉”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之中,然后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这次参与抢夺‘玄玉’之人,共有四品祭酒道士一人、五品道士一人、六品道士一人、青鸾卫若干,你能成功取回‘玄玉’,属于表现优异,可得三百功勋。” 齐玄素吃了一惊:“还有四品祭酒道士参与其中?” “算你运气好。”七娘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长烟,“太平道似乎有什么顾忌,那个四品祭酒道士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属下借着青鸾卫的名头暗中出手,所谓的案子其实就是个‘遮挡’罢了,如果事后有人追查,就到李三辛为止,不会牵扯到幕后之人,这便是‘遮挡’的作用。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另外两大派系的道士,现在太平道是有苦说不出,精心准备的‘遮挡’出了纰漏不说,还没拿到‘玄玉’。” 齐玄素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青鸾卫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排除这个可能。”七娘稍稍沉思,“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掀起大案,太平道的算计应该是借着当下的 党争大案拿下凤台县的知县李宏文,从他手中夺走‘玄玉’,然后再找个理由杀掉李宏文灭口,在这里面,青鸾卫是关键角色,所有的事情都绕不过青鸾卫去。” lingdiankanshu.com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清平会得到“玄玉”的消息后派出他来争夺“玄玉”,因为他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可以精准定位“玄玉”所在,所以不需要故弄玄虚,也不需要太大阵仗。 同时太平道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太平道没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无法准确找到“玄玉”所在,更没法直接将“玄玉”盗走,只能把李家上下翻个底朝天。于是太平道便通过青鸾卫上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戏码,看似是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实际上是借着此事将李宏文抄家,通过抄家来寻找“玄玉”。 也正因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党争,所以他们不敢真把李宏文送到帝京投入昭狱,免得日后翻案,只能将李宏文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结果就是李三辛迟迟没有找到“玄玉”,被齐玄素得手,还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其他道门之人,所谓的“遮挡”成了个笑话。 总结来说,太平道的计划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执行力有些问题。 齐玄素问道:“李宏文直接交出‘玄玉’不就行了?何苦拉着一家老小去死。” “不奇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七娘缓缓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万太平钱,然后一个太平道的道士要你把这一万太平钱给他,你会答应吗?太平道多半登门讨要过,甚至威胁过,李宏文肯定是拒绝了,可李宏文没有想到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如此狠辣,会直接杀上门来。等到青鸾卫上门,李宏文交也是一死,不交也是一死,倒不如死撑着不交,赌青鸾卫不敢杀人,兴许还有转机。” 齐玄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有预感,多半是出自某位太平道真人的授意。太平道有九位真人,无论是哪个真人,其名声都是不容玷污半分的,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个遮挡。那个四品道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卒子罢了,算是第二重遮挡,话说回来,一个小卒子就有如此能量,若是引来了一位真人的注意,你我有几条小命也不够赔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点头应下。 七娘接着说道:“你这次超额完成了差事,我可以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你两个奖励,任你选择其一。” 齐玄素心中一喜,只觉得诸葛永明的那几拳没有白挨。 七娘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能否伤到体魄另说。附赠二十发铜制外壳绘刻破甲符箓定装弹,黑市价格大约是八百太平钱。” 齐玄素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在旁边还有二十枚尖头定装弹,弹头上刻着许多奇异纹路,似乎是某种符箓,的确与常见的火器不同。 七娘也在欣赏着这把价格不菲的手铳,补充说道:“这把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大玄朝廷起家 于北方,是为水德,因为五行之中有青木、白金、朱火、黄土、玄水之说,故而大玄朝廷崇尚黑色,军伍将士的衣甲也以黑色为主,被世人称作“黑衣人”。先前七娘提到的神机营就是朝廷军伍中的一员,以火器为主,不仅擅长使用火器,还擅长研发制造火器。 齐玄素问道:“第二个奖励呢?”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发展到今日,实力之雄厚,是为天下之最。对于道门来说,除非是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否则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个诸脉不通的废人,道门也能用资源堆成个飞天遁地的天人,关键是资源如何分配。于是九品道士制度应运而生,道门内部的品级升迁,变成重中之重。” 七娘问道:“你现在还是个七品道士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师父死后,我就被卡在八品的门槛上,到了现在,也才是个七品。” 七娘道:“七品道士不算低了,可要看跟什么人比,你若想有朝一日走到四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 “如今的年轻人,从统一传法的万象道宫出来之后,刚好是及冠之年,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变成九品道士,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若能在考核期被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有了靠山依仗,日后的道路会顺利许多。若是直接被二品太乙道士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被看中,也不必灰心,还有机会。”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年儒门的老朽掌权和青黄不接,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所以年龄就成了关键。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你都会被边缘化,蚊子腿都没有你的份。”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七娘要说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四品道士出现空缺,就会优先考虑提拔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当然,你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七娘笑吟吟地望向齐玄素,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齐玄素喟然道:“明白了,七娘这是要让我更进一步。清平会连这个也能运作?” 七娘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齐玄素一笑置之,只当七娘在说笑话。 事实上,七娘的确是在故意说笑。 大掌教是什么人?立于整个道门最高处,又称大掌教,位在超品,居于昆仑祖庭,统领整个道门,是为道门领袖,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 想做大掌教?恐怕还是飞升成仙更简单一些。 笑过之后,七娘正色道:“以我的权限,当然没办法越过紫薇堂直接把你提拔成六品道士,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第十五章 明算账 齐玄素问道:“什么机会?” 七娘轻轻吐出三个字:“天罡堂。” 齐玄素又是一怔。 道门的结构类似于朝廷,除了各地的“官府”,还有中枢的“朝廷”,道门中人称之为祖庭。 朝廷向来有“六部九卿”之说,在前朝的时候,“六部”和“九卿”各有所指。不过在大玄朝廷,六部和九卿合在一起。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等九位高官是为公卿之首,被合称为“六部九卿”。 道门祖庭效仿朝廷九卿设有九堂,由直属于大掌教的九位真人执掌,先前七娘提起过的“紫薇堂”便是九堂之首,对应朝廷的吏部,主管人事考核,道士品级升降都要经由紫薇堂之手。 天罡堂同样是九堂之一,大概地位相当于朝廷的兵部。 虽然天罡堂没有兵部的千军万马,但却是九堂中人数最多的堂口,专事巡视四方,镇压反对道门之旁门左道、祸乱人间之妖邪鬼怪、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虽然不反对道门,但属于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同样是天罡堂的镇压对象。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让我一个清平会成员去天罡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七娘语重心长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想要更进一步,要么有资源,要么有功劳。人脉关系、根骨资质、相貌美色,都算资源,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资源,清平会姑且可以算是你的资源,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你只能靠功劳,可功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要建功立业,去天罡堂是最好的选择。”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多少人想进祖庭九堂,都没这门子,就算想提着猪头求神祷告,也未必知道庙门朝哪开,七娘,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进天罡堂了?” 七娘呵呵笑道:“对,我一句话,你就能进天罡堂,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天罡堂的规矩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这两条,缺一不可,否则就算真人的弟子,也是不成的。” “天罡堂……”齐玄素沉吟,“进了天罡堂,就有了立功的机会。有了功劳,就能升六品道士。升了六品道士,就能得到道门的栽培。有了栽培,就能提升境界修为,争取早日脱离清平会。” “是这个道理哩。”七娘还是抽着长烟,“清平会是不错,可见不得光,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道,在道门出人头地,那才是康庄大道。我还等着你有朝一日‘佩慧剑’呢。” 所谓“慧剑”,并非是三尺长剑,而是道门真人才能使用的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故而世人常常以“佩慧剑”代指道门的真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敢想啊。” 七娘不愧是最了解齐玄素之人,一针见血道:“真要不敢想,叹什么气?” 齐玄素无言以对。 从七品道士到二品太乙道士,其中差距就好似从七品县令到一部尚书,难于上青天。 齐玄素暂且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问道:“七娘,你打算怎么把我安排进天罡堂?” 七娘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只是把你的情况报上去,然后由别人来操办,具体怎么操办运作,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不过我早就说了,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就是。” beqege.cc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不再多问。 说完了此事,七娘撤下公事公办的嘴脸,磕了磕烟锅,说道:“说完公事,该说我们的私事了。开房的五十个如意钱,还有一百个太平钱的救命钱,什么时候结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以咱们俩的交情,什么叫救命钱?你救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七娘从善如流:“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雇我杀人的佣金,什么时候结一下?总之,我每次出手杀人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客栈’的一千太平钱,我是没赚到的,我现在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太平钱。” 七娘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捡了一把飞剑吗?” 齐玄素脸色一僵:“七娘,你翻过我的挎包了?” 七娘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是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我不翻你的挎包,药方是自己飞进去的?以咱们俩的交情,你不会介意吧。” 齐玄素只得服软道:“我的好姐姐……” 七娘打断道:“亲姐弟也得明算账,我这条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 这还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规矩。七娘万般好,就是贪财、抠门、吝啬、小气,在清平会也是出了名的,换成别人,七娘敢要三百太平钱,对于齐玄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齐玄素只得从挎包中取出那把名为“青蛇”的飞剑,放在桌上:“我本来还想着留下自用的。” 七娘瞪了他一眼:“李家的飞剑都有特殊印记,你还想留着自用,就不怕被李家找上门来?” 说着,她拿起这把飞剑,开始仔细端详。 片刻后,七娘放下手中的飞剑,说道:“飞剑品相还不错,没有伤到底子,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一千五百太平钱左右,不过因为上面有李家的独门印记,需要一位铸剑师父将印记抹去,所以价格就要打个对折,只能卖到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主动说道:“七娘你更熟悉黑市,不如就请你替我把这柄飞剑出手?我给你半成的抽成。” 七娘点了点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随手拨动几下,说道:“换成别人,我都要一成的抽成,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我这次只要半成,加上一百太平钱的佣金,加上你去年借我没还的一百三十圆太平钱,我们当初说好的是年息一分,算上十一个月的利息,还 有这次五十个如意钱的开房钱,凑个整数,我一共拿走三百太平钱,留给你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垮,最后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 七娘动作麻利地收起算盘和飞剑,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五根用红布包裹着的“短棍”,整齐码放一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短棍,而是一百个太平钱叠放一起,用红布包好,类似于古时候把铜钱串在一起算一吊,因为银圆没有中间的方孔,不能用绳子穿,所以只能用布帛包裹。 一圆太平钱总重七钱二分,含有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 一根是一百太平钱,五根就是五百太平钱。 五百太平钱,放在前朝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本朝海贸兴盛,海外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银价略有贬值,铜价有所上涨,原本不常见的金子也变得寻常起来,甚至朝廷专门发行了金圆无忧钱,所以五百太平钱也不是那么多。 当然,多与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齐玄素来说,五百太平钱不算太多,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大数目。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五百太平钱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半辈子的花销。 齐玄素只拿了其中一根,然后说道:“另外四百太平钱换成官票,三张大票,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 严格来说,官票并非朝廷发行的货币,而是一种存钱取钱的凭证,只是因为许多商人在大宗交易时喜欢用轻便的官票来代替数目巨大且不好携带的现银,使得官票逐渐兼具了部分货币职能。 七娘收起四百太平钱的现银,又取出一沓官票,快速数出几张摆在桌上,三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四张十圆太平钱面额,十张一圆太平钱面额。一千的面额属于特大,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都是崭新的官票,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墨的香味,让人着迷。 齐玄素伸手将这些官票拢在一起,有些素羡慕地看了眼七娘手腕上玉镯模样的须弥宝物,先将一百太平钱现银放在挎包中,再将几张大额官票贴身放好,最后将几张小额官票放在袖袋里,以便随时取用。 袖子里盛放物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七娘又取出一张借条,确定是齐玄素的笔迹之后,双手一搓,将其化作飞灰,算是债务两清。 齐玄素问道:“我要去祖庭吗?” 七娘道:“准备动身吧,争取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祖庭。” 第十六章 飞舟 第二天一大早,宅子的主人告诉齐玄素,七娘已经离开了。 齐玄素并不惊讶,七娘一向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用过早饭之后,也离开了这处联络点,准备前往道门祖庭。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 昆仑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位于凉州以西的西域尽头,距离齐玄素如今所在的怀南府足有数万里之遥。 从中原去昆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极为不便,而且一路上满目荒凉,风餐露宿,众多道门弟子皆将返回祖庭述职视为第一等苦事。 道门有感于此,在各地增设了飞舟。 所谓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于云海之上的大船,其制造过程十分繁琐,据说要以蛟龙的骨架作为船的龙骨,以蛟龙的龙珠为驱动,再辅以各种符箓阵法,方能使得大船离开地面,如蛟龙那般飞翔于天上,故而飞舟又得名龙舟。 有了飞舟之后,从各地去往昆仑只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此,道门大肆捕杀蛟龙,使得近海和江河湖泊中的蛟龙纷纷逃往人烟罕至的远海,如今已经很难见到。 如今道门共有二十艘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谓“玄黄”,《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 “玄黄”属金,金生水,故而成为龙珠的“补品”,飞舟的燃料。 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圆太平钱,按照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来算,不仅能够养活老婆孩子,还能有二十多圆的盈余,可以说是极为优渥了。 玄黄司共有道民一千余人,每年仅是人工支出就将近四万太平钱。 原料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暂且不算铅和煤炭火油的消耗,一圆太平钱可以购买六斤水银,二十斤水银可以炼制一两“玄黄”,飞舟往返一次大约需要耗费一千八百斤“玄黄”。 正因如此,乘坐飞舟的价格相当不菲,每人单程要一百太平钱,除非是有公务在身,持有相关凭证,方可免费乘坐。 齐玄素并无差事在身,若想乘坐飞舟,必须要花费一百太平钱购买舟票,若是不舍得,或者囊中羞涩,那就只能从陆路赶往昆仑,未必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及时抵达。 齐玄素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忍痛决定乘坐飞舟去往昆仑祖庭。 再有就是,飞舟也不是时时都有,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才会有一艘飞 舟去往昆仑祖庭,若是错过,就要等上半个月。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两天。 幸好怀南府是一州首府,城外的太平山上就有飞舟港口,距离不远,只要大半天的路程。 齐玄素不敢耽搁,立刻出城往太平山行去。 虽然齐玄素不曾去过太平山,但太平山并不难找,它除了有飞舟港口的职能之外,还是芦州道府所在,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坐镇。 lingdiankanshu.com 太平山绵峦连绵,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齐玄素来到太平山后,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道民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 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吊篮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机关,需要双手扳动,机关旁边守着一位九品道士。 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箓牒后,走进吊篮,旁边的九品道士扳动机关,然后就听“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齐玄素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寻常人见了要觉得市侩,竟然把金圆和银圆的名字造成牌坊,可深知内情之人却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道门气派浩大,因为金圆和银圆的名字正是从这座牌坊得来。可以说,先有了这座牌坊,然后才有了无忧钱和太平钱。 牌坊的不远处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极为震撼。 山顶和下方一样,在巨大绞盘旁边同样有一个十字形机关,也同样站着一个九品道士,见到齐玄素这般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介绍道:“那是天机轮,道兄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山中共有九座天罡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齐玄素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正所谓“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只是他不愿露怯,没有深问,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齐玄素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向上移动,右边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 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齐玄素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齐玄素更是惊讶。 这些台阶竟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缘故? 转眼之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三丈之高,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计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 齐玄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此时的齐玄素好像土包子进了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七品道士好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若是普通人来到此地,定然要以为此地是天上仙境,也难怪有人称呼道门祖庭是天上白玉京。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方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柜台,快步走了过去。 柜台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冠,同样是九品道士,见齐玄素出示箓牒,微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要去往昆仑祖庭?” 齐玄素早就将准备好的大票放在了袖袋当中,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还有淡淡油墨香味的大票,沉声道:“一张去往祖庭的舟票。” “好的。”女冠接过这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块特制的玉牌交给齐玄素,“请道友去往后殿等待飞舟,登船时请出示道友的箓牒和这块玉牌。” 齐玄素接过玉牌,翻看了一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正面浮雕了“六十三”的数字,意味着齐玄素是第六十三个要乘坐这趟飞舟之人。 齐玄素收起这块玉牌,顺着女冠手指的方向往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豁然开朗。 后殿朝北的整面墙壁并非砖石结构,而是以西洋的玻璃取代,殿外情形清晰可见。 只见殿外是一方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殿内则是一个个固定排列如棋盘的蒲团,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许多人,都是道门弟子,以六品道士和五品道士居多,还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像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却是少见,毕竟一百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以七品道士的身家,不好如此奢侈。 不过也没人敢于小觑齐玄素,能拿出一百太平钱乘坐飞舟的七品道士,又是去往昆仑祖庭,多半大有来头。 许多人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便又重新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齐玄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养神,静等飞舟降临。 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不吃不喝地打坐两天,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忽听有人说道:“飞舟到了。” 第十七章 裴小楼 正在闭目养神的齐玄素闻声睁开双眼,向殿外望去。 只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其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便是飞舟了。 飞舟落在殿外的湖泊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港口要修建在山顶。 在飞舟彻底停稳之后,从船上降下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两侧有扶手,底部与湖堤的一处缺口相连,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接着从楼梯上走下一拨人,大多气宇轩昂,身份不俗,没有在此地停留,很快便四散离去。一名七品道士最后走下楼梯,高声道:“请诸位出示箓牒和玉牌,依次登船。” 后殿中等待多时的众人开始依次登船,那七品道士验看箓牒之后,便会把箓牒还给登船之人,不过却把玉牌留下,待会儿统一还给负责出售船票的女冠。 齐玄素跟随在人流之中,查验了箓牒,登上了飞舟。 其实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去祖庭,不过上次他走的是陆路,很是辛苦,乘坐飞舟去往祖庭还是第一次。 飞舟是楼船样式,分为三层,如同客栈一般。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 至于第三层,则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船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距离飞舟起航,还有一天的时间,此时楼阁并不封闭,可以在甲板上随意游览。 齐玄素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看了会风景,便来到楼阁内部,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一楼,走廊左右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房间,齐玄素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桌而已,既可以打坐入定,也可以平躺入睡。桌上则放着几本道门经典,有太上的五千言,也有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还有几册《太平广记》,供乘客打发时间。 齐玄素准备通过打坐练气来度过这段时间。 各脉传承修炼方式不同,炼气士是练气,方士是冥思,武夫是打熬筋骨,散人作为一个大杂烩,练气也可,冥思也可,至于打熬筋骨,这么一间卧房,可伸展不开腿脚去练拳。 便在此时,一个相貌略显猥琐的男子路过齐玄素的门口,目光扫过,先是一怔,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打算关门的齐玄素注意到 这个古怪男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道友……有事?” 猥琐男子猥琐一笑,问道:“这位道友,算命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认为眼前之人是个骗子,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去往祖庭的飞舟,能乘坐飞舟之人,都是拥有品级的道士,哪个骗子会跑到这里来行骗? 156n.net 齐玄素搪塞敷衍道:“在下囊中羞涩……” 猥琐男子笑着摆手道:“无妨,你我相逢就是缘,我今日分文不取。” 齐玄素听得这猥琐男子如此说,只好将他请进自己的房间。 猥琐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类似于手帕的物事,用力抖开,变成棋盘大小,铺在齐玄素的床上,只见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齐玄素不动声色,没有说话。 猥琐男子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一出口就满是感慨:“这位道友,你不简单呐。” “此话怎讲?”齐玄素故作讶异。 猥琐男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相由心生,在下刚好懂得几分相面之术。” 齐玄素问道:“不知道友是在何处学道?” 猥琐男子轻抚稀稀拉拉的胡须,沉声道:“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说到这儿,猥琐男子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东华真人为人强势,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位列前茅,名气极大。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随口胡诌的“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只得强忍笑意,说道:“原来道兄是东华真人门下,失敬失敬。还未请教道兄高姓大名?” 猥琐男子微微一笑,尽力展现出些许高人气度,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下姓裴,裴小楼是也。” “裴道兄。”齐玄素再次拱手,“小弟姓齐,双名玄素。” 裴小楼轻轻捻动一根胡须,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说道:“齐兄弟的面相好啊,好就好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裴小楼的话语:“裴小楼,你这个杀胚,又躲在这里给人看相?” 齐玄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抓住了裴小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硬是挤进了这个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房间,朝着裴小楼数落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天生的苦命衰相,还给别人看相?也不怕误人子弟!老娘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货色 !跟了你十几年,没享半点福气,净是遭罪了!” 齐玄素一时间被这高大妇人的气势所慑,竟是不敢有所动作。 虽然裴小楼身材如竹竿一般,但能一手提起,可见这位女壮士的气力已经不是寻常人可比。而且她这一开口,竟是震得齐玄素两耳嗡嗡作响,大有佛门狮子吼的威势。 裴小楼兴许是在外人面前抹不开面子的缘故,梗着脖子道:“我这面相怎么了?我这是否极泰来的面相,若不吃苦,如何能够享福?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依我算来,再吃苦十年,就该转运了。” “十年?我呸!”高大妇人勃然大怒,一掌便朝着裴小楼的脸上扇去。 却不曾想裴小楼极为灵活,身子一缩,已经滑脱出来,那妇人手中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外袍。紧接着金蝉脱壳的裴小楼再一矮身,直接从妇人的身旁溜了出去。 妇人怒上加怒,立刻转身去追,两人就这么渐渐远去,只剩下齐玄素和那块“铁口直断”的布帛。 齐玄素定了定神,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开得眼界未免太多了些,不知是福是祸。 齐玄素的确是没见过太多的大世面,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裴小楼和那个高大妇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只怕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不管他们是真人不露相、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赤子心性,亦或是另有他图,总之是离得远些为好。 裴小楼和那高大妇人一去不复返,这让齐玄素稍稍心安几分,关上房间的门,开始潜心静修。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当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起航,齐玄素从床上起身,透过玻璃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云海浩瀚,金光万丈。 窗户上也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但可以承受天风吹袭,楼内的乘客也无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观景。 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能御风而行,所以这是齐玄素第一次飞天,见此窗外景象,难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齐玄素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只在七月十三那天在清平会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早饭,今天是七月十五,已经两天水米未进。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疏忽,委实是他头一回乘坐飞舟,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至于飞舟,倒也会提供些茶酒吃食,不过那都是二楼才有的待遇,一楼是没有的。其他经验老道的乘客多半是自备干粮,齐玄素并未准备,又没有学“辟谷术”,只能饿着。 从怀南府到祖庭,总共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时候,齐玄素还对窗外景色颇有兴趣,可时间一长,仿佛没个尽头的白云就变得无趣起来,齐玄素只得用打坐练气来消磨时间。 便在此时,一位大袖飘飘的道人乘云驾雾,从飞舟的上方一掠而过,直奔祖庭方向而去。 第十八章 九品制度 在道门祖庭,对于各级道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紫薇堂,大不了罢官免职,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也不是天罡堂,天罡堂只是对外,不是对内。 最可怕的是北辰堂,它对应朝廷的刑部,可从职能上来说,它却更像是青鸾卫,拥有直接审查三品以下道士的权力,经过金阙授权之后,可以审查三品幽逸道士,若有紫霄宫的授权,则可以审查二品太乙道士。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或是负责一县之地,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有收徒的资格。 三品道士称幽逸道士,世人称之为“高功法师”,或是负责一府之地,或是在祖庭担任一堂副职。 二品道士称太乙道士,世人称之为“真人”,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祖庭担任一堂正职,还是在地方负责一州之地,都权势极大,拥有推举大掌教的权力。 一品道士称天真道士,世人称之为“大成真人”,简称“大真人”,其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为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首领人物,分别居于云锦山大真人府、终南山万寿重阳宫、蓬莱岛真境别院。 祖庭素来有“玉京、玄都、紫府、金阙”之说,四者由大到小,若要拿帝京城类比,“玉京”相当于帝京外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宫,“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金阙是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议事所在,紫霄宫是为大掌教居处。 北辰堂直接听令于金阙和紫霄宫,权力远远凌驾于其他六堂,与紫薇堂、天罡堂并称上三堂。 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今,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 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正一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全真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当下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轮值到了全真道大真人。 紫府。 赤明宫外,汇聚了一大批平时不易看到的高品道士。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同样是全真道出身的飞凌真人十分看好这位师侄,认为他能顺利接过西域道府的重担,执掌大雪山行宫——正如芦州道府设在太平山的太平宫,西域道府设在大雪山行宫,道门中人常以瑶池代指西域道府。 如今在赵教吾身边围绕着许多全真道的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毕竟是祖庭,最不缺的就是祭酒道士。 其次便是度支堂副堂主,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李命之。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那位中兴道门 156n.net 而被尊称为“玄圣”的初代大掌教便出身李家,是“如”字辈,李命之是“命”字辈,从辈分上来算,他是玄圣的五世孙一辈。 在他身边形成了另外一个圈子,他们都是出自太平道,与全真道格格不入,甚至互相敌视。 除此之外,还有两群人。 一群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太平道形成三才之势,只是十分克制,并不似双方那般咄咄逼人。 另一群是直属于大掌教之人,原本他们在祖庭的地位最高,只是随着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大真人轮流掌权,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尴尬起来。这些人与另外三大派系的成员保持着鲜明的距离,更加沉默。 “这位大小姐怎么还不到?” “贵人语迟,来得也迟。” “我劝老兄少说两句,这话若是传到人家的耳朵中,却是不妙。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要我说,不必三十年,三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老兄可不要后悔今日的孟浪。” “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当真是前途无量。” “这也就是大掌教飞升离世,如果大掌教在位,只怕要被收为亲传弟子。” “没办法,你当年能在三十岁前爬到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你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是被几位真人亲口点了名的,着实是羡慕不来。” 众人在等待之余,开始低声交谈。 谈论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连远离中枢的齐玄素都有所耳闻的道门天才,二十岁出头岁便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曾在北辰堂担任主事,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只要不中途夭折,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并不刻意遮掩的脚步声。 “真人来了。” “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驾临了。 一切回归安静。 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和北辰堂的副堂主缓缓行来,来到赤明宫的台阶下。 这位掌堂真人不知真实年龄几何,仅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五绺长须,相貌清奇,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 北辰堂的副堂主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气态略显阴鸷。 道门中人虽然驻颜有术,但一般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年轻,大多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相貌,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无论是赵教吾,还是李命之,都纷纷行礼。 五品到四品是个门槛,三品到二品同样是个门槛,只有跻身二品,才算真正有了议事的资格,可以参与到道门的种种重大决策当中。 这位道门中真正的大人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径自走上台阶,守门道士赶忙推开赤明宫的大门,让真人率先步入其中。 其余人等紧随其后,依次进入赤明宫中。 …… 紫府是无数宫阙的统称,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哪怕是在此生活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熟 悉紫府的所有道路,再加上紫府禁止飞腾跳跃、御风而行,一旦迷失其中,就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月鹿就发现自己陷入到此等十分尴尬的境地之中。 “张月鹿”是二十八宿之一,南方七宿第五宿,也是她的名字。 她作为北辰堂的主事,在去往赤明宫参加议事的途中,竟然一不留神就迷路了。而这次议事则是由天罡堂真人亲自主持,商议关于西域妖患的事情。 她取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辰时一刻。 如果没有意外,议事已经开始了,她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迟到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放了真人的鸽子。 想到此处,张月鹿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不过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谈不上辛苦,也不算轻快,每月有十圆太平钱的月钱和三天的假期。 除此之外,道藏司的考核并不严格,所以他每年都是考评优异,按照祖庭的规矩,连续三年考评优异,就能提升品级,最高可以升到七品道士。他就这么从九品道士升到了七品道士,比起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杀的同门兄弟,真是好上太多了。 刚刚来到道藏司的时候,林永柏常常幻想,在道藏司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人?若是能被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他就能摆脱平凡的命运,甚至有朝一日佩慧剑。 只是他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也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幻想破灭,他便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林永柏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片刻,当他快步走向道藏司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一个身影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是一个年轻女子。 身着一袭看不出具体品级的素淡道袍。 当林永柏的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震。 祖庭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但直到今日,林永柏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为天人”。 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 在一瞬间,在林永柏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给个真人之位也不换。 “请问,往赤明宫怎么走?”女子开口问道,十分客气。 林永柏下意识地手指出正确方向:“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大概三百步后,再往西走一里左右,差不多就能看到赤明宫了。” “多谢。”女子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林永柏扭头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能去赤明宫之人,最少也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便不是他能宵想的。 第十九章 人在祖庭 赤明宫。 天罡真人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其余人便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辰堂的副堂主,这位出身太平道陆家的三品幽逸道士轻声开口道:“这是失礼。” 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失礼,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出身太平道的李命之立刻附和道:“就算大真人看重她,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天罡真人终于开口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两位三品祭酒道士都不再说话。 一名当值的七品道士在旁边的香炉中点燃了一炷香。 赤明宫中一片静默。 还剩下半炷香的时候,一个身着素淡道袍的女子趋进了赤明宫,不见丝毫慌乱。 落在等待的众人眼中,一时不知该赞叹她有静气,还是该斥责她目中无人。 在女子进入赤明宫后,当值的道士便将赤明宫的大门重重关上。 女子先向独坐主位的天罡真人行礼,然后解释道:“启禀真人,我在来此路上不慎迷路,以致于迟到,还请真人责罚。” 天罡真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紫府的道路确实复杂了些,下次注意,坐吧。” 此时的赤明宫中,正中一张大案,是为主位,左右两排桌案,除了天罡真人独坐正中主位之外,北辰堂的副堂主坐在左边桌案首位,下首是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赵教吾坐在右边首位,下首的位置空着。 这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给张月鹿留的,三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唯独张月鹿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显然就是职低位高了。 天罡真人的态度,还有座次的安排,再加上先前的闲杂话语,都能看出张月鹿的不俗。 按照规矩,张月鹿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推辞话语,然后众人再捧她一下,这才落座。可张月鹿竟然没有谦让,而且对天罡真人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 在座众人,尤其是三位三品幽逸道士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因为天罡真人在场的缘故,也只能忍着。 如此一来,张月鹿刚好与李命之相对而坐。 李命之下意识地望向张月鹿,两人目光交汇一处,李命之顿时一凛——张月鹿的双目好似寒星一般,透出逼人的寒气。 这种无形的气势让李命之吃了一惊,不由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这一切都被天罡真人尽收眼底,这位掌堂真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赤明宫中顿时寂然无声,人人正襟危坐。 天罡真人望向张月鹿:“西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把你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就是打算让你来主导此事。轮值大真人那边,我已经禀报过了,大真人的意思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品级上还是保持四品祭酒道士不动,不过可以暂行副堂主之权,你是什么意见?” 一堂之中,只有一位堂主,由参知真人担任,可副堂主却有多位,而且数量并不 固定,副掌教大真人有权临时增设副堂主。 张月鹿站起身来:“谢过大真人、真人的提拔和栽培,属下并无异议。” 天罡真人抬手向下虚压,示意张月鹿坐下。 这次议事主要是为了西域妖患的问题,所谓妖患,未必是妖怪,也有可能是妖人,类似于匪患,需要剿灭,这属于天罡堂的职责。只是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如今的天罡堂可以调用的人手不足,总不能让一堂之主亲自出马,于是天罡真人从北辰堂讨要了张月鹿,所以北辰堂副堂主会出现在赤明宫。 除此之外,还需要西域道府的配合和度支堂的相应拨款,这便是赵教吾和李命之参与此次议事的缘故。 吞噬小说网 今天的议事,说白了就是天罡堂向其他堂口调配资源的洽谈,故而由天罡真人亲自主持,而其他堂口都是副职出面。 天罡真人望向李命之,说道:“度支堂是财神爷,这次轮值大真人增加了一个副堂主的名额,度支堂也应拨出相应款项,这一点,轮值大真人已经交代过了。” 李命之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度支堂对应朝廷的户部,是掌管银钱的堂口。各个堂口都要从度支堂要钱,度支堂叫苦装穷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李命之这次除了习惯使然,还真是有几分难处。 每个副堂主名下都有固定名额,总共是两个主事和六个执事,当初张月鹿在北辰堂,便是担任主事一职。 如果仅仅是八个人,那也不算什么,可执事之下,还有编制,每名执事少则要配备十名属下,多则要几十人,如此算来,最少也是六十人的编制。 就算按照最少的六十人来算,例银月饷、兵器配备、安家落户,不算后续支出,也要九万圆太平钱。 只是天罡真人不想听李命之诉苦,一抬手,止住李命之还未出口的话语,说道:“有什么难处,你去找你们堂主诉苦,我现在只问度支堂能否确保太平钱准时到账?” 李命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天罡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赵教吾。 “西域道府一定全力支持。”赵教吾倒是十分痛快,毕竟张月鹿不仅是天罡真人亲自点将,还是轮值大真人认可的,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正是全真道大真人,他作为全真道弟子,没有道理不支持祖师的决定。 …… 飞舟不能直接进入玉京,只能在城外一处湖泊降落,距离玄都还有数里之遥。 玉京城内四季如春,可城外却是天气寒冷,一阵白毛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如扯絮飞绵,似鹅毛飘洒,随风扑来。 与齐玄素乘坐同一艘飞舟的其他乘客们,有的已经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广袖对襟鹤氅或者斗篷,有的一身单衣,大袖飘飘,显然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 齐玄素没有相应的准备,只能运气抵挡森森寒气。 说一千道一万,幸好他是个先天之人,要是后天之人,说不定就要被生生冻死在半路,连玉京的门都进不去。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前的夹层中传来一阵融融暖意,赶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道杏黄符箓。 这是改良版的子母符,一人持子符,一人持母符,可以远隔万里面对面交谈,缺点是只能由母符主动联系子符,子符无法主动联系母符,而且价格昂贵,一套就要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和七娘手中总共有三套子母符。七娘持有两张母符和一张子符,齐玄素持有两张子符和一张母符。 以七娘和吝啬和齐玄素的贫穷,当然不会如此奢侈,这三套子母符其实是清平会下发的,每年发一次。七娘本打算卖了换钱,被齐玄素严词制止,于是便存了起来,此时齐玄素身上的一道子符生出感应,自然是七娘“来信”了。 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同样略有失真:“天渊,你到哪里了?” 齐玄素看了眼远处的巍峨雄城,回答道:“人在祖庭,刚下飞舟,有事?” “飞舟?你还真舍得,我原以为你会走着去的。”七娘笑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到了祖庭,那就好办了,你到玉京之后,先去南华坊找一个名叫孙永枫的天罡堂主事,他会安排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想要进入天罡堂,需要副堂主亲自审批,你这次找了一个主事,真能行?” “放在平常时候,当然不行。” 因为时间有限的缘故,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次不一样,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这个副堂主原来是北辰堂的主事,刚刚被调到天罡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便由下面的主事负责,这就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齐玄素听明白了:“七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要在这位新任副堂主的麾下做事了?” “是的。”七娘神神秘秘道,“再告诉你个内幕消息,这位新任副堂主可是个大美人,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齐玄素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七娘,你说的这个副堂主,该不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跻身了归真阶段的天才吧?” “猜对了,就是她。”七娘笑道,“她叫张月鹿,与大真人府张家有些关系,不过只是偏远旁支,不是什么大小姐,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至于修为,的确是高出你很多。据我所知,她并非炼气士、武夫、方士,更不是你这种没前途的散人,而是一位谪仙人。” “谪仙人!”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说武夫对应人仙,方士对应鬼仙,炼气士对应地仙,那么谪仙人便是对应天仙,地位要远在普通武夫、方士、炼气士之上,更不用说本就垫底的散人了,根本没法比。 相对应的,谪仙人也十分稀少,甚至可以说很不常见,真正的万中无一。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什么祖庭会破天荒地赐下一件半仙物,原来是这等原因,这也意味着张月鹿只要不中途夭折,晋升天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第二十章 玉京 七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永枫此人与我算是半个同道之人,喜欢些黄白之物,俗气得很。天渊,你懂吧。”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七娘的话外之音,迟疑道:“这……不大好吧,这是助长歪风邪气。”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七娘竟是没有反驳,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确实,道门三令五申,要杜绝此类情事。” 齐玄素也随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七娘无所谓道:“反正不是我要进天罡堂,我也不想上进,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就是了。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聊到这儿,我还有几笔账没算清楚。” “别价,别价。”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我就是随口一说。” 七娘呵呵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一说。” 齐玄素拿七娘没有半点办法。 七娘换摆出了长姐如母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天渊,有句话叫作:‘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也反抗不了这个世道,只能在里头苦苦挣扎,逆不如顺。还有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兼济天下,而是要独善其身,懂吗?” “是。”齐玄素老实道,“我记下了。” 七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很好,去的时候带二百太平钱,最好是官票,现银太扎眼了,影响不好。”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二百太平钱是我自己出?还是会里报销?” 七娘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齐玄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稍稍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七娘满脸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喂?喂?天渊,我说话你能听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被阵法隔绝了?还是子母符的质量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便宜没好货,买就买几张品质好的,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 齐玄素看着手中的子符慢慢烧成灰烬,七娘的虚影随着火光一同消失不见,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风更冷了,雪更寒了,因为心凉。 齐玄素只能从胸口夹层中摸出两张一百太平钱面额的官票放入袖袋之中,然后顶着风,冒着雪,朝远处的玉京走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张大票算是离他而去了,他身上还剩下一百现钱,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再有就是一些零散银钱。 其实齐玄素是有一些积蓄的,不过他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要步诸葛永明等人的后尘,身上的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于是他把自己的积蓄兑换成了无忧钱,比较保值,也不像官票有期限,全部存在七娘那里,如果哪天他遭了不测,就让七娘用这笔钱给他置办一口像样的棺材,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七娘养老了。 七娘虽然贪财,但操守还是有的,信得过。 齐玄素沿着以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平整道路,走向那座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雄城。 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 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轮廓,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因为城池是依山而建,所以越往内城走地势越高,不存在被城墙挡住的情况。 待到走得近了,可见万千宫阙,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城池深处有一座通天塔,直通天际,被道门称作“三十三天”,最上方云遮雾绕之处便是传说中的飞升台,上代大掌教便是在此霞举飞升。 156n.net 如此一座雄城,就是放在开阔平原,也修建不易,更何况是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根据道门记载,此城的确不是人力建成,而是太上道祖所留,在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人间正统之后,此城就凭空出现。 齐玄素对于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后人为了神话玄圣而编造的传说。 不过齐玄素绝对不敢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口,只是在心底里那么随便一想。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玉京的护城河前。 此河名为“太虚河”,很难想象,道门中人是如何在山巅绝顶挖掘了这样一条护城河,甚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跨过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便来到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负责核查箓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的道士身份那是货真价实,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他的清平会身份,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守城灵官核查过齐玄素的箓牒之后,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玉京城有阵法笼罩,所以四季如春,齐玄素在入城之后,只觉得周身寒意顿时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畅。 齐玄素虽然曾经来过玉京,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在三年考核期中被师父看中,跟随师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师父死了,他便离开了玉京,所以齐玄素对于玉京的了解也相当有限,只见识过冰山一角。 大体而言,玉京和玄都的结构就像一个“凸”字。 “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玄都”是一个“回”字形,里面的小口便是“紫府”。 齐玄素没去过玄都和紫府,不怎么了解,不过玉京还是熟悉的,不同于道路错综复杂的玄都和紫府,玉京的规划十分清晰明白,采用了古代的坊市布局,如棋盘一般。 如果齐玄素没有记错,总共是二十四坊,分别以道门的历代祖师命名,比如重阳坊便是重阳祖师,纯阳坊便是纯阳祖师,冲虚坊便是冲虚祖师,以此类推。以前齐玄素就跟随师父居住在海蟾坊,在二十四坊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下八坊。 至于齐玄素这次要去的南华坊,对应的是南华道君,在二十四坊中位列前茅,仅次于二十四坊之首的太上坊,与昊天坊并列齐名。 这三个坊,再加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许多真 人也会在此八坊中安家置产,以作不时之需。 齐玄素沿着贯穿了整个玉京的南北向大道缓缓而行。 此大道名为“上清大街”,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两者构成一个十字,将玉京城四等分,变成一个“田”字,每个部分包括六个坊,十字交错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也就是“坊市”中的“市”,名为“太清市”,道门中人也称之为“太清广场”。 “广场”一词,出自《西京赋》:“临逈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齐玄素要去的南华坊位于太清广场的西北方向。 此时齐玄素位于“田”字中间一竖和下方一横交界的位置,从这里去南华坊,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辆羊车从齐玄素的身旁驶过,减缓了速度,变成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在玉京城中没有马车,只有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刚好对应了三重修炼境界,其中羊拉车层次最低,道民、道童和普通道士都可乘坐,而且这种拉车的山羊十分奇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两头山羊加在一起,不逊于寻常马匹。 车夫是个普通道民,他坐在离地大约一尺的车辕上,问道:“道长要乘车吗?每里十个如意钱。” “去南华坊。”齐玄素停下脚步,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个小圆。 太平钱作为应用最广泛的货币,总共有三种,常说的太平钱默认是壹圆,也叫大圆,除此之外还有中圆和小圆。三者都是刻有“天下太平”,只是后两者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 从价格上来说,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前朝的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如意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如意钱兑换壹圆,五百如意钱兑换中圆,一百如意钱换小圆。 一里十个如意钱,二十里是二百如意钱,也就是两个小圆。 车夫停车接钱,热情招呼道:“道长请上车。” 这种羊车的结构与马车相差不大,双轮,车厢四四方方,有窗帘和门帘遮挡。玉京城中也有四轮车,不过层次更高,价格更贵,像齐玄素这种孤身一人的,还是双轮车更为划算。 齐玄素上了羊车,放下门帘和窗帘。 玉京城好则好矣,就是没有烟火气,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不过齐玄素倒是越发好奇七娘的身份,很久之前,他就问过七娘,七娘总是避而不谈,齐玄素便也不再多问。从七娘的言谈来看,她对玉京城颇为熟悉,说不定曾经在玉京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难道七娘也是道门中人? 如果是,那么七娘在道门中是什么身份?以她偶尔展露出的境界修为,还有对道门各个堂口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是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说不定是一位五品道士,甚至是四品祭酒道士。 如果不是,那么七娘也很可能曾经是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道门这棵大树? 齐玄素想着这些,羊车走得不快不慢。小半个时辰后,南华坊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二十一章 孙永枫 羊车在南华坊的大门前停下了,齐玄素下来羊车,步入南华坊中。 虽然玉京效仿古代的坊市格局,但是并不实行坊市制度,所以坊与坊之间都是畅通无阻,没有宵禁一说,也不曾在坊门设下关卡守卫。 齐玄素进了南华坊,沿路打听,很快便来到了孙永枫的居处。 南华坊作为上八坊之一,尺土寸地,与金同价,想要在此地拥有一座独栋院子,最起码也得是三品道士,至于几进的府邸,那是真人才有的资格。 孙永枫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的居处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客厅的两扇大门紧挨着坊中街道,卧室位于二楼。 齐玄素从怀中摸出一块七娘原价转让给他的二手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辰。 已经是申时一刻,这位主事应该从天罡堂回来了。 齐玄素收起怀表,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一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问道:“阁下是?” 齐玄素双手奉上自己的名刺,说道:“在下齐玄素,前来拜见孙法师,不知能否代为通禀?” 四品祭酒道士的敬称是“法师”,就如二品太乙道士的敬称是“真人”。 丫鬟看了眼名刺,只是普通的槐木材质,便没有挪动脚步。 齐玄素心领神会,又取出一枚小圆,送到丫鬟的手中。 “请稍等。”丫鬟这才拿着名刺前去通禀。 片刻后,丫鬟去而复返,把两扇门都打开了,侧着身子说道:“法师请你进来。” 齐玄素走进了这座二层小楼,丫鬟又将门关上,然后领着齐玄素穿过玄关,进入到客厅之中。 毕竟是一位四品道士的居处,客厅还是不小,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四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 这位天罡堂主事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道门中人的服饰当然有着严格的要求,主要体现在冠、衣、履三个方面。 衣以鹤氅样式的道袍为主。古时的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以鹤羽制成。如今的鹤氅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不再以鹤羽制成,改为各种常用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 因为鹤氅至脚踝位置,故而云履的鞋尖向上翘起,成为翘头,托起衣摆,以免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 最关键的还是头冠,道门中兴之后,取消了以前的各种传统,形成明文规矩。 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 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 其余大真人、真人佩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品道士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除此之外,四品道士戴纯阳巾,五品道士戴混元巾,六品道士戴南华巾,七品道士戴逍遥巾,八品道士戴浩然巾,九品道士戴太极巾,道童戴包巾。 不过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无论是孙永枫,还是齐玄素,都没有穿鹤氅、戴冠巾,甚至齐玄素还穿了一双平头的靴子。 “后学末进齐玄素,见过法师。”齐玄素打了个稽首。 在古代,稽首是九拜中最为隆重的跪拜礼,不过在道门之中,稽首只是一种普通礼节,既不隆重,也不必跪拜。 孙永枫微微点头,走到客厅,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明知故问道:“你想要进天罡堂?” “是。”齐玄素站着回答道。 孙永枫靠在椅背上,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处在一个要命的年龄,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这两年了。” 齐玄素历经大变,几经起伏,早已学会了能屈能伸,此时收敛所有锋芒,说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过去愚钝,把时间都耽误了。” 孙永枫轻摇折扇:“道门一向是重视年轻人的,如果你过了三十岁还是个七品道士,九堂不会要你,你只能在地方道府谋个差事,和你同期的人都在祖庭红得发紫,你却还在地方道府青不溜秋地混着,你能甘心吗?” 齐玄素道:“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以前也想过在祖庭谋个差事,可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孙永枫“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淡笑道:“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否则,你就算扛着一整头猪,也还是迈不过祖庭的门槛。” 齐玄素心知正戏来了,赶忙从袖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官票,上前一步,放在孙永枫旁边的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 然后齐玄素轻声说道:“所以晚辈才来拜见您这位真神。” 孙永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两张官票,微微点头,脸上浮现笑意,伸手一指自己下首的位置:“好,年轻人,请坐吧。” 一直站着的齐玄素这才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孙永枫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不疾不徐地说道:“年轻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关键之人,可如果我说话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齐玄素附和道:“是,是。”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次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与之相对应的,便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便可以由主事决 定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先把位置占住了,具体做什么,是内务还是外务,不要计较,以后再慢慢调整。” 笔趣阁 齐玄素抱拳道:“那就全拜托孙法师了。” “既然你来求我,我能关照你的,自然会关照你,可是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能否过副堂主那一关,还要看你自己。”孙永枫话不说绝,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永枫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齐玄素,说道:“这是你的凭证,八月十六的辰时,你持此凭证去天罡堂报道。” 齐玄素双手接过信封,点头应是。 便在这时,丫鬟轻步走到茶几后摆设茶具,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铜壶,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进了盖碗里。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孙永枫放下手中的折扇,端起了盖碗,却不喝。 端茶送客。 齐玄素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孙法师,晚辈先行告退。” 孙永枫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头。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齐玄素当然不是无师自通,都是七娘教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大有用处,让齐玄素不至于处处碰壁。 齐玄素离开了孙永枫的居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硬纸,上面写着齐玄素的名字和相关资料,显然这位孙主事也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未必能够帮你成事,但坏你的事却很容易,所以这二百太平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何尝想把自己拿着性命拼杀出来的血汗钱交给这等人? 不过七娘说的对,现在的他是逆不如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只能忍着。 再有就是,这次的关键不在于齐玄素,而在于清平会。对于一名七品道士而言,二百太平钱并不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大数目,可问题是怎么能让一位四品主事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二百太平钱,并且收钱办事,这就是清平会的作用了。 清平会敲开了庙门,齐玄素这才有了进庙烧香拜神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说,第二个奖励的确远胜那把附带二十发刻绘符箓定装弹的“神龙手铳”。 由小见大,清平会的势力又是何等庞大。 齐玄素固然想要脱离清平会,可也不得不承认,清平会的确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让他比普通的七品道士更有底气。 现在,齐玄素又要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现在距离八月十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乘坐飞舟的昂贵价格,他不能离开玉京,可玉京城内的花销同样极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京的客栈是一天一个太平钱,这仅仅是住,还有其他开销,若是在客栈住上一个月,对于只剩下不到二百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齐玄素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海蟾坊,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过往 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天机堂对应朝廷中的工部。 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却可以将自己房屋的租赁期限随意转让,如果道门想要收回房屋,则要返还相应的租金。 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如今还剩下十年,未被道门收回。 齐玄素可以去那里暂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是伤心之地,但如今的齐玄素显然还没有触景伤情的资格,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抛却这些情绪,专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至于一个月后,如果他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天罡堂会下发一笔安家费,帮他在玉京安家落户。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在最后关头被那位新任副堂主刷下来了,那么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玉京,可以打道回府了,甚至不必再去乘坐飞舟,大可从陆路慢慢回去,顺带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齐玄素要去海蟾坊,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太清广场,然后往东南方向走,也就是从“田”字格局的左上角,走到右下角。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乘坐羊车或者牛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沿途有千篇一律嫌疑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天色很快便步入黄昏,夕阳西下,在天际尽头燃烧起一大片火烧云,血红的阳光不再是从头顶洒落,好似是平射而来,沿着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身后的背影拉得老长。 齐玄素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会刻意压抑这种情绪,因为他认为“孤独”的感觉就是软弱的开始,真正的强者是不会在意孤独的,更不会感觉到孤独,甚至他们会享受孤独,并且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不过今天齐玄素没有刻意压抑这种情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总是与几分悲伤挂钩的情绪当中,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不断涌出,填满了齐玄素的脑海。 七娘曾经说过,离开了统一传法授课的万象道宫之后,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自动变成九品道士,然后便会有一个长达三年 的考核期。 在谈及三年考核期之前,便不得不先说万象道宫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地最早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后来被儒门改建为万象学宫,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儒门割让了万象学宫,道门又将其改建为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有上下两宫,下宫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便是收养孤儿、弃婴,并且把这些孤儿、弃婴养大成人,不收取一文钱的费用,算是行善积德。 许多人养不活孩子,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想、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便将孩子送到各地的道观去,道观再统一把这些孩子送到万象道宫。 从这一点上来说,万象道宫实是一个类似普济堂或者育婴堂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许多道门中人都是无父无母,他们生在道门,长在道门,最后多半死在道门,一辈子都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所以齐玄素不太能理解父母意味着什么,自他记事以来,便在万象道宫之中,与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生活、学习,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冠负责他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平心而论,那位女冠是个好人,是一位慈母,可惜她一个人要负责五十个孩子,她的慈爱分摊到每个孩子的头上时,已经十分稀薄。 下宫的第二个职能,便是将这些孤儿、弃婴培养成才,成为道门的新鲜血液。 万象道宫采取统一授课的方式,一般是一位授课先生教导几十个孩子,类似于过去的私塾,只是规模更大。 在十岁之前,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 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 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未能通过的道童要继续留在万象道宫学习,直到通过考核为止,而这些道童会失去三年考核期的资格,此生都很难跻身四品道士。 此中的不同就像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两者都算是官身,可是进士极为清贵,外放便是从七品县令开始。反观举人,此生不能入阁不说,就算外放为官,也只能从八品县丞做起,其中差距极大。 齐玄素是前者,算是道门中的“进士”,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成为了名九品道士,接着在三年考核期内被师父看中,成为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弟子。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便成为一名八品道士,不敢说前途无量,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师父死了。 齐玄素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不是一种感情或者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楚,来自体魄的真实感觉。 行走在玉清大街 上的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跳过了这段记忆,重新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的师父也姓齐,或者说,他是跟随师父姓齐。 因为道门中有许多人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道门就是家,个人小家的概念反而十分淡薄,久而久之,道门中形成了一种“师徒即父子”的风气。许多道门中人并不成家,也不生子,而是收个徒弟当做儿子培养,传承衣钵。道理也很简单,儿子没法选,徒弟可以挑。 yqxsw.org 齐玄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孤身一人,在四十岁那年,收齐玄素为弟子,给他取名“玄素”。 “玄素”二字有许多重含义,齐玄素名字的意思十分简单,就是“黑白”,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玄素有别也就是黑白有别。 师父又给他取了个表字“天渊”,听上去霸气十足,意思却与霸道没什么关系,“天”是天上,“渊”是深渊,意思是天渊之别,对应玄素之别、黑白之别。 那段日子里,齐玄素和师父就居住在海蟾坊的小院中,对于齐玄素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比万象道宫更能称之为家,只可惜这个家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回忆这些时,并无多少愤怒,更多还是哀伤。 因为仇已经报了,齐玄素亲自动手,以清平会的名义,七娘收拾残局。 代价是齐玄素从此成为清平会的成员,不得不服从清平会的命令,做一些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又无法拒绝的事情。 从进入清平会的那一天起,齐玄素就像小卒,再也无法回头了。万幸的是,过河之后的小卒除了前进之外,还可以左右摇摆,也许到了残局的时候,还能横着走? 不管怎么说,这让齐玄素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其实无论是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是报仇之前,齐玄素都有着清晰的目标,可报仇之后,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在这段时间里,七娘逐渐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教导他,指引他。齐玄素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脱离清平会。 清平会倒也没有为难他,九千功勋就算两清。 功勋是清平会独有的记账方式,根据任务难易程度而定,功勋越高的任务,危险也就越大,就拿前不久的凤台县一行来说,齐玄素一次就入账三百功勋,是齐玄素以前几年小打小闹的总和,可齐玄素也差点死在诸葛永明的拳下。 就算七娘的出现是必然,七娘口中的四品道士没有出手则是齐玄素的运气了,若是那位四品道士亲自出手,只怕齐玄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凤台县一事牵扯到青鸾卫、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四方势力,以及一位出身太平道的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这位四品道士的背后还站着一位真人,清平会这才给了三百功勋的高价,如果仅仅是一个诸葛永明,可能只是不到一百的功勋。 便在这时,太清广场到了。 第二十三章 太清广场 整个玉京都极具冷清的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倒不是有意轻慢太上道祖,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实在太多,仅就是玉京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不差这一座,无奈玄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不仅仅是太清广场,放眼玉京、玄都、紫府,自始至终,玄圣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座雕像。据说只在金阙和紫霄宫中留有玄圣的画像,也只有真人和大真人们才能目睹玄圣的真容。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入夜之后的太清广场极为热闹,人来人往,既有穿着对襟广袖鹤氅的,也有如齐玄素这般身着常服的。 围绕太清广场一周,是各色店铺,除了酒楼、客栈这些常规店铺之外,剑器、玉器、灵物、符纸、笔墨、丹药、药材、衣料、食材、木材等等,应有尽有。入夜之后,都掌了灯,而且每家不止一盏,若是从上空俯瞰,仿佛给整个太清广场镶了一层光边。 可惜玉京有禁令,二品以下道士不得御风而行,所以除了真人们,再无人能够亲眼见此景象了。 唯一没有的是行院青楼和赌坊,道门严令禁止此类败坏风气之事,而且风尘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玉京城,哪怕是所谓的花魁也不行。 齐玄素站在太清广场的边缘,双手交叠在小腹位置,仰头望着天上漂浮的天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自己看花了眼,天灯、周围的灯火、道祖雕像、人来人往…… 齐玄素是从西边沿着玉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的,而张月鹿这时则是从北边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 向来是坐北面南,玉京的北面自然就是玄都了。 张月鹿虽然刚刚从主事升了副堂主,但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道门高层的倾轧,暗流涌动,让她极为厌恶,可她又不得不牵扯其中。 于是她破天荒地离开内城玄都,来到外城玉京,姑且算是散心。 虽然同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张月鹿的地位是孙永枫无法相比的,且不说张月鹿已经晋升为副堂主,又有道门赐下的半仙物,仅住宅而言,张月鹿就被分配了一座位于玄都的两进宅邸,而且天机堂还免除了张月鹿的一切租赁费用,租期长达三十年。 道门不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人物,所以设立了九品道士制度,道门缺的是谪仙人。 以道门的实力,可以把一个废人变成普通人,也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变成谪仙人,只是后者的花费要远远高于前者。而且真人、大真人们也要消耗各种资源。所以道门对于这类天生的谪仙人,极为优待,半仙物也好,玄都的宅邸也罢,与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的花费相比,都不算什么。 张月鹿独自走在太清广场上,虽然她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十分素淡且没有任何品级标志的道袍,而不是那件颇为扎眼的四品祭酒道士鹤氅,再加上现在是晚上,天灯再亮,不能当太阳用,所以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张月鹿信步走入一家专营兵刃的铺子里,道门中人所用兵刃多以剑为主,对于火器颇为不屑,这家铺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一把剑没有,而且多是以火器和奇门兵刃为主。 张月鹿用剑不假,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有了半仙物之后,对最多是灵物品相的长剑便没什么兴趣了,反倒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铺子掌柜是个六品道士,喜欢摆弄机关等物事,对火器颇有研究,曾经在天机堂任职,后来攒够了本钱,便退下来开了这家铺子。 他见张月鹿进来,没有忙着招呼,而是任由张月鹿自行浏览。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众多火器,其中就包括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根烟杆上。 张月鹿再怎么天才,毕竟年轻,需要时间积累的见识阅历有所局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由好奇问道:“掌柜,你这里怎么还有烟杆?” 掌柜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普通烟杆,而是一种奇门兵刃,名作‘拦面叟’,外侧是开刃的。” 齐玄素刚好在此时走进这家店铺,听到掌柜的话语,目光随之落在那根烟杆上面,立时想起了七娘片刻不离身的长烟。 他这才知道七娘的兵刃是那根长烟,还是奇门兵刃。 不过七娘从没有用过,只是用来抽烟。七娘偶有几次出手,都是徒手杀人,快准狠,让对手来不及反应,手刀更是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让齐玄素看不出深浅。 张月鹿的目光从“拦面叟”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谪仙人,已经到了显化婴儿的境界,对应散人的圣胎境界。 从两个境界的名字上不难看出,分属于不同传承的两个境界颇为相似。 散人这一脉传承十分有意思,既像从其他传承中各自摘取了几个境界拼在一起,又像是谪仙人的仿制版。总结来说,谪仙人是博览诸家,样样精通,散人同样是博览诸家,样样稀松。故而散人一脉又有“小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称呼贬大于褒。 甚至有一种说法,散人一脉本就是道门尝试量产谪仙人的产物,结果道门失败了,并非道门无法复制谪仙人,而是无法量产,复制一个谪仙人成本太高,高到道门觉得就算培育出来的谪仙人不中途夭折,也无法收回成本,于是就在五大古老传承之外多出了散人一脉。 张月鹿作为已经初步进入道门上层的天之骄子,深知这个说法并非谣言,就是事实真相。 笔趣阁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初儒门的青黄不接和固步自封,自玄圣之初,除了重用年轻人之外,又大力提倡各种创新,所以道门内部不乏各种大胆举动,仿制谪仙人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各种半仙物也是道门尝试仿造仙物的结果。 再说回散人本身,因为散人源自谪仙人,所以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就像同一脉传承之中,高境界之人可以轻易看穿低境界之人的虚实。 故而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就连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也没能瞒过她。 一个昆仑阶段的散人,内丹境界。 这本不算什么,可让张月鹿感兴趣的是,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股气。 姑且可以称之为“杀气”。 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积攒出来的,更不是世家公子哥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许多常在沙场的黑衣人也不过如此。 张月鹿在北辰堂积累出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同龄人不是玉京本地人,多半是从地方道府来的。 天罡堂掌堂真人曾经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天罡堂必须要从地方道府征调道士,这也是天罡堂总是人手不足的原因。 张月鹿问掌堂真人为什么不改变这种局面。 掌堂真人的回答很简单,养出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能让掌堂真人说得如此隐晦,不敢直言,那么园丁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在张月鹿稍稍出神的时候,齐玄素已经问过了价格,他本想给自己添一件保命的兵器,火器最好,结果被动辄数百太平钱的价格吓到,没什么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店铺。 张月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随之离开店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便有一个年轻女冠迎上前来,送上两张喜帖,热情询问道:“不知两位能否赏光观礼?”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看到不远处的城隍庙中聚集着许多人,气氛热烈,竟是在举办婚礼。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 在十二时辰中,黄昏特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用西方的时间来算,便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这段时间。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刚好是戌时一刻。 第二十四章 澹台姑娘 城隍,又称城隍神、城隍爷。是道门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道门信奉的守护城池之神。 玉京既然是一座城,自然也有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这位大掌教在位时间不长,远不如玄圣和三代大掌教,算是个过渡人选,可他在位期间却在玄圣的基础上完善了玉京城,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更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一般情况下,受邀之人都不会拒绝,反而还要送上祝贺。 齐玄素当先接过喜帖,道贺道:“恭喜,恭喜。” 张月鹿也随之接过喜帖,微微一笑:“祝百年好合。” 女冠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两人去往城隍庙,而她则是继续邀请其他路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往城隍庙走去。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弘,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此时的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先前在店铺里的时候,张月鹿是背对着齐玄素,出来店铺之后,又天色昏暗,直到此时,来到了城隍庙的灯下,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张月鹿的相貌。 朦朦胧胧,灯下美人,粉面含羞,不美也美。 虽然张月鹿不曾粉面含羞,但她本就相貌不俗,使得齐玄素竟是生出几分惊艳之感,不算是惊为天人,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看清了齐玄素的模样。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相貌不算差,姑且可以算是剑眉星目,再加上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倒也颇为出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齐玄素微微一笑:“齐玄素,‘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的玄素。”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澹台初,太初的初。” 这倒不是张月鹿的假名,而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她的娘亲复姓澹台,这个姓氏要追溯到儒门至圣先师的弟子,澹台一族是儒门中的大姓,在儒门大败之后开始与道门中人联姻,张姓则是道门中正一道的大姓。 夫妻两人曾为张月鹿该继承哪家的香火有过一番争论,并且各自取 了名字,也就是“澹台初”这个名字的由来,最后闹到了张家祠堂,身为张家族长的正一道大真人亲自出面,一锤定音,姓张。 这位大真人之所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操心一个偏远旁支子弟的家事,只是因为张月鹿资质根骨绝佳,是为十分少见的谪仙人。 张月鹿原来的名字叫张月心,也是大真人做主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张月鹿,寓意星宿下凡,谪仙人也。 张月鹿的母亲没有再去反对,她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反抗一位大真人的威权是什么下场,正所谓逆不如顺,女儿已经入得大真人法眼,日后必然青云直上,姓张还是姓澹台,叫月心还是叫月鹿,都是细枝末节。 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月鹿在私下场合还会自称“澹台初”。 “原来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殿门前,有一名女冠在此专事招待客人,见两人并肩行来,年纪相差无多,也算是郎才女貌,便将两人当做是一起过来的情侣。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请进了城隍庙庙的偏殿之中。此时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观礼之人,因为并非提前准备,而是临时受邀前来观礼,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还是有许多人如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身着常服。 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身披法衣,头戴星冠,甚是威严。 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吉服,站在偏殿正中,略显紧张局促。 再有片刻,又有许多观礼之人陆续来到偏殿之中,凑足了大概二百余人,婚礼便正式开始。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城隍、夫妻对拜。 随着祭酒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结成夫妻。 在场不乏有怀有“通灵法眼”神通的方士,清晰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这便意味着两人已经福祸气数合为一体,日后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齐玄素没有“通灵法眼”,可散人的“阴阳眼”却是与方士的“通灵法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可以望气。 至于张月鹿,都已经可以显化婴儿,望气更不是什么难事。 张月鹿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就站在张月鹿身旁,这声叹息格外清晰,不由望了这位澹台姑娘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低声开口问道:“姑娘为何叹息?”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轻声回答道:“心有感触罢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道士,身上如此杀气,想必你是很难像平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了。不巧,我与你相差不多。今日见到人家拜堂成亲,结成道侣,自然感慨。” 齐玄素在听到张月鹿的前半句话时,心中一惊,不过听完后半句话后,又 稍稍放松下来,试探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张月鹿摇头道:“相逢未必曾相识,相别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期。缘来缘聚,缘去缘散。既是如此,又何必相问?我不问你,你不问我,如此最好。” 齐玄素佩服道:“姑娘看得通透。”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恭维我?” 齐玄素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是实话。” 张月鹿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赞誉了。” 齐玄素又问道:“听澹台姑娘的语气,似乎平时有许多人会恭维你。” 张月鹿笑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恭维,其实并不多,可如果是名利之间的那种,的确是有些。” ranwen.la 齐玄素了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倒是不足为奇。看来姑娘要么是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中显贵。” “高位谈不上,显贵更谈不上,不过是人情往来,让人厌烦,却又逃不过去。”张月鹿摇了摇头,并无自得之态。 齐玄素对此深有感触,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何尝不是恭维。 至于这位澹台姑娘,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应是世家出身。 虽然道门中有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出身于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各大世家,甚至玄圣本人也是出身世家之一的“北海李”。 正一道的天师张家,又称“上清张”,与被称作“龙城秦”的天家皇室、儒门的圣人后裔,并称为天下只三家人家。 “上清张”又与“北海李”在道门被称作南张北李,两家分分合合多年,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对手。 这些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婚礼告一段落,新人邀请众宾客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对众人前来观礼的答谢。 说到凤凰楼,在玉京颇有名气,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这对新人的喜宴被安排在三楼,价格不低,一桌大概是两个太平钱,酒钱另算。 众人来到三楼,那位负责接待的女冠自然是一错到底,认定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同来的道侣,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两人彼此之间没有恶感,自然也不会主动拒绝。 落座之后,有伙计前来询问客人,除了喜宴必备的女儿红之外,还要什么酒。 张月鹿一语惊人:“有烧刀子吗?” 第二十五章 美酒美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月鹿,伙计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烧刀子”就是烧酒,因为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主要流行于辽东地区,因为那里天气严寒,此酒也适合用于驱寒。 这是黑衣人们的偏爱,要说在座之人中有来自辽东道府的,喜欢这酒,也就罢了,习惯使然。退一步来说,就是齐玄素说想喝烧酒,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偏偏是张月鹿。 一来是喜欢喝酒的女子本就不算多,喜欢喝烈酒的女子就更少见了。二来是张月鹿略微带了些许江南那边的口音,显然不是最喜欢喝烧酒的辽东人士。 就连齐玄素也为之侧目:“烧酒?” “烧酒。”张月鹿应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道:“一般只有酒鬼才喜欢‘烧刀子’,你可不像是个酒鬼。” “对我来说,黄酒有些绵柔了,不醉人。”张月鹿并不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正如在赤明宫中,她同样不在意那三位副堂主的看法。 并非傲慢,而是天性使然,她总能一视同仁。在三位副堂主面前,她是这般态度,在齐玄素面前,她还是这般态度,就算是在几位真人面前,她也是只守礼而不卑躬。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穿着素淡道袍,容貌出众又不算绝顶,可自有一股气势的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正式开席。除了十年份的女儿红,张月鹿的烧酒也到了,用一个小酒坛盛着,大概只有一斤左右。 想来酒楼伙计觉得这位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要不就是心中苦闷,并非真正的酒客。而且瞧这姑娘神色如常,又与身旁那年轻男子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借酒消愁之人。不管怎么说,他没敢多上,酒量浅的人,几两就能喝醉,真要上多了,反而是浪费。 张月鹿抬手取过酒坛,打开泥封,立时有浓烈酒气冲出,仅仅是闻着便呛人,说句不夸张的话,不会喝酒的人,只是闻闻酒气,就能有一分醉意。 张月鹿眼神一亮,将酒倒入杯中,小饮了一口。 见此情景,齐玄素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澹台姑娘直接举起酒坛猛灌一口,再用袖子一擦嘴上的酒渍,宛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绿林好汉,就好比大家闺秀倒拔垂杨柳,可太违和了,他不能接受。 幸好,这位澹台姑娘还是用杯子喝酒,没有太过离经叛道之举。 其实不仅是齐玄素松了一口气,其余同桌之人而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只是想喝酒,并非那种不拘礼法之人。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似乎怕齐玄素拒绝,她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很好喝的。”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张月鹿举起酒坛将齐玄素面前的酒杯倒满。 这种酒杯并非那种 小酒盅,而是仿古的三足金樽,正应诗仙口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杯酒,少说也有二两。 张月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用真气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端起酒杯,喟然道:“也罢,我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各自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谁也没有用真气抵御。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胸口中有烈火燃烧,热辣之感从口中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久久不绝。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酒力直冲风池穴,转眼之间,齐玄素便觉得脑袋发沉,不由地扶住椅子的扶手。 反观张月鹿,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只是脸上红晕又多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两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为对于体魄的增益不可忽视,如果换成天人阶段的真人在此,就算不刻意化解酒力,也是千杯不醉。 酒宴结束时,是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行走在太清广场上。 一斤烧酒十六两,张月鹿喝了十两烧酒,齐玄素喝了六两烧酒外加四两女儿红,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再无其他变化,可齐玄素却是醉得不轻。 齐玄素的酒品很好,醉酒后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借机占张月鹿的便宜,只是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此时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还是女儿红好喝,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女儿红’而不叫‘男儿红’?”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有,叫‘状元红’,这是江南那边的习俗,生下个儿子便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一埋便十几二十年,意思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齐玄素明白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等到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张月鹿忍着笑意道:“齐公子好见识。” “叫我表字‘天渊’就是。”齐玄素摆了摆手,此时他已经醉了七八分,酒话自然引人发笑,“可还有个问题,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齐玄素被夜风一吹,迎风醉,醉上加醉:“刚才上的是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听说还有几十年份的女儿红,难道江南那边的女儿家都不嫁人吗?” 张月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要笑出来:“对,像我一样,都不嫁人,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道门上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思用在道门上面……佩慧剑么?”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原来是先前邀请两人观礼的女冠又追了上来,手中还提着两个盒子。 女冠来到两人面前,将两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些糕点,每位宾客都有,还望 不要嫌弃。” 张月鹿伸手接过两个盒子,道了一声谢。 女冠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笑道:“良辰美景,两位不要辜负月色,我就不打扰了。” ranwen.la 张月鹿还是淡淡笑着,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姿态。 女冠离去之后,张月鹿又扶着齐玄素走了一段,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太上道祖的雕像立在巨大的三层须弥座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齐玄素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清醒了几分。 过了良久后,他才长长叹息道:“哪里还有家啊。”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挨着齐玄素坐下,与他相距大概一尺的距离,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转开了话题:“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浅。” 夜风再一吹,齐玄素反而是酒醒五分,大概是物极必反,醉到清醒了。 齐玄素苦笑道:“这可是最烈的烧刀子,又不能用真气抵御,我能喝将近半斤,还没倒下,甚至还能与你交谈,已经很不错了。” 张月鹿道:“酒量好与不好,是比出来的。” 齐玄素道:“你知不知道,宿醉的感觉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张月鹿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呢?” 张月鹿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佩慧剑。” 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月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摆了摆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就……有缘再会。”张月鹿没有强求,提着自己的那份糕点盒子站起身来。 齐玄素应道:“有缘再会。” 张月鹿转身离去。 齐玄素仍旧坐在台阶上,望着张月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后,本想运转真气,化解了酒力,可忽然想到张月鹿说过的话,大醉一次不容易,便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会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人海茫茫,日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春梦了无痕。 第二十六章 重回故地 齐玄素乘着酒劲,踩着棉花,凭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太清广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海蟾坊。 好在玉京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一说,不会关闭坊门,让齐玄素顺顺利利地进入到海蟾坊中,又万幸没有遇到巡城灵官,否则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当夜幕退去,天幕变为深蓝色,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鱼肚白,齐玄素终于看到了一块石碑。 看到石碑的那一刻,过去的许多记忆一股脑地涌上了齐玄素的心头,让本就还有几分醉意的齐玄素一时间竟有不知过去今朝的错觉。 似乎他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普通道士,什么逃命、报仇、清平会,不过是大梦一场。 齐玄素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 那种恍惚的错觉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去终成过去,现在还是现在。 然后他朝着石碑走了过去。 石碑是当初修建海蟾坊时立下的,算是古物,记述了本坊的由来和历史,在石碑旁边,是一条幽静巷子的入口,不算宽阔,也不似南华坊那般寸土寸金,所以巷子里都是一进的独栋院子。 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并不通向另外的街道,齐玄素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处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门神脱落了大半,在风中飘摇不定。 齐玄素看着门上的门神,想起过去看师父张贴门神的往事,当时他还问师父,堂堂降妖捉鬼的法师,还用门神吗?再者说了, 什么妖魔鬼怪,敢跑到玉京城来撒野?师父只是笑着说了两个字,习俗。 齐玄素走上前去,伸手将快要脱落的门神抚平,不过当他松开手的时候,门神又重新开始随风摇摆,就像往事不可追,更不可逆。 齐玄素不再强求,从挎包里翻出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过去师父乘凉的地方。 如今院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落叶,甚至有些落叶已经化为泥。 齐玄素走在上面,枯叶们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音。 路过梧桐树的时候,齐玄素稍稍驻足片刻,然后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房间除了落满尘土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没有人来过。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师父是死于仇杀,不是死在这里。 玉京城就在北辰堂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谁那么想不开,敢在玉京城里动手杀人。 要动手,只能选择在城外。 当初齐玄素就是跟随师父在返回玉京的路上遭到了埋伏,师父是那些人的主要目标,被团团围住。 至于齐玄素,当时连先天之人都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齐玄素缓缓闭上双眼,那日发生的一切,他终生难忘。 师父受了伤,浑身浴血,不过还是奋力冲出重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声音如滚滚怒雷一般。 那时候的齐玄素是个连血都没见过的雏儿,而不是连斩十余名青鸾卫而面不改色的清平会成员,已经被吓得傻了,于是他 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些埋伏的刺客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小家伙,只是分出一个人来追。 那人是先天之人,杀一个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手到擒来。 不过他没有一击致命,而是猫戏老鼠一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齐玄素。 一直到齐玄素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这名刺客才打算彻底结果了这个小家伙。 齐玄素趴在地上,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而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那名正要拔刀的刺客却不得动弹了。 刺客缓慢低头。 看到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他整个胸膛。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白皙细嫩,却锋锐无比。 然后从刺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面如满月,风韵犹存。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齐玄素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七娘带走了昏死过去的齐玄素,因为当时的齐玄素已经是重伤濒死,所以清平会改造了齐玄素的身体,不仅救回了他的小命,而且使得他的体魄变得异常坚韧,这也是诸葛永明两拳都没把他打死的缘故。 齐玄素醒来后哀求七娘去救师父,而七娘却带回了师父的尸体。 于是齐玄素立志报仇。 七娘常常说:“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对于齐玄素而言,清平会的确如此。 清平会可以实现“有缘人”的一个愿望,代价是“有缘人”的身心都要卖给清平会。 在昏迷中被清平会改造了体魄的齐玄素便是那个“有缘人”。 当时满脑子想要报仇的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给了清平会。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齐玄素仇人的底细,此人名叫沈玉崒,出身太平道沈家,不算是正宗嫡系,也不算是太过偏远的旁支,在族中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与不到家族的核心大事之中,只能借着家族的招牌经营自己的买卖和势力。 在三年前,沈玉崒因为公事与齐玄素的师父发生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遂趁着齐玄素师徒二人离开玉京,雇凶杀人。所雇佣的刺客来自于另外一个隐秘结社“客栈”。 然后清平会又给齐玄素创造了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七娘负责善后。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沈玉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中有清平会特制的散气迷药,一身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又在一位花魁身上折腾半宿——他之所以如此大意,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无人知晓,而且周围还有他的随身护卫。 可沈玉崒不知道,那些护卫已经不省人事,他的行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清平会洞悉掌握。 就这样,齐玄素持剑来到沈玉崒的卧房之中,虽然沈玉崒在最后关头惊醒过来,一脚踢在齐玄素的胸口上,但经历过清平会改造的齐玄素却是硬抗了这一脚,然后一剑刺入沈玉崒的胸口,将他的心肺彻底搅烂。 这是 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报仇竟是这般干脆利落,没有等上十年,甚至连十个月都没有。 然后在那位花魁的尖叫声中,齐玄素迅速逃离了行院。 自始至终,沈玉崒的亲朋们,都不知道是谁杀了沈玉崒,他们以为是谋财害命,因为沈玉崒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除了官票之外,还包括几件灵物,总价值约合三千太平钱。 时至今日,齐玄素仍旧认为是负责善后的七娘趁机敛财,七娘则矢口否认,指责齐玄素血口喷人,并且拒绝分给齐玄素半个太平钱。 沈玉崒的亲朋将此事上报了北辰堂,北辰堂派人查探之后,锁定了清平会这个隐秘结社,清平会早就在道门挂了号,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清平会干脆利落地承担了罪名,而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毕竟以沈玉崒的性格,仇家不在少数,像齐玄素这样的仇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 笔趣阁 就这样,清平会完美实现了齐玄素的愿望,齐玄素也开始了给清平会卖命的日子,直到今日。 这是一笔买卖,齐玄素是个负债之人,想要还清债务脱离清平会,就要凑够九千功勋,如今他只有六百功勋,就连十分一也不到。 齐玄素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去院里接了水。 因为玉京位于昆仑之巅,无法打井,所以城内用水都是来自于高山雪水,然后以管渠送入玉京城中,只是不知这些雪水能够进入玉京城,是机关的功劳,还是阵法的功劳。 齐玄素听说过一些算不上内幕的消息,据说在道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以机械机关为重,一派主张以符箓阵法为主,两派人争论不休。 比如说齐玄素在太平山上见到的天机轮,便是机关一派的手笔。而腾云驾雾的飞舟,则是阵法一派的手笔。 这就导致世道发展变得十分诡异且割裂,好像是一幅画,左边是西方的写实油画,右边是东方的写意水墨,双者虽然都是画,但画风截然不同。 延伸到整个世道,也是如此。 有些人已经开始用火铳杀人,还有些人仍旧坚持使用弓弩。黑衣人们开始大规模配备后装式线膛火炮和开花弹,可骑兵仍旧是沙场利器,因为被符箓加持过的甲胄,只要不是被火炮正面击中,都可以安然无损。道门以蛟龙的骸骨造就了上天入地的飞舟,而朝廷的水师也配备了以铁甲造就的战舰,横行四海。 同时,双方也有交集合作,比如“神龙手铳”,算是机关一派的杰作,可配备的定装弹又铭刻了用以破除护体罡气的符箓。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在不知道哪一派能够最终占据上风,并取得胜利,亦或是双方就这般一直并存下去,最终合而为一。 不过这些与齐玄素这个小人物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个七品道士,还无法参与到道门决策之中。 齐玄素接水之后,将自己房间先行打扫了一遍,然后又烧了一壶水,就着白水,将参加喜宴得来的糕点全都吃了。 他这才倒在自己的床上,趁着酒劲的最后些许余韵,昏睡过去。 第二十七章 准 张月鹿喝完酒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玉京城位于玉虚峰上,玉珠峰是玉虚峰的姊妹峰,两峰之间设有三十六座悬空平台,平台之间以铁索连成吊桥。 若想要从玉虚峰去玉珠峰,修为够的自是御风而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昆仑之巅山风凌厉,若无修为在身,便要被冻得唇色青紫,面色青白。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 张月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索桥,足下铁链在风中不断摇晃,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时候的张月鹿被吓得魂不附体,引得别人笑话,于是她便将过索桥视作锻炼心志的办法,非要迎难而上不可。 起初时候,张月鹿心中害怕,几乎是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如今,她便是踏着用以充当护栏的铁索过桥,心中也没有半分涟漪。 至于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还是大致保持了原貌,只有零星几座洞府,而且没有阵法,寒风呼啸,与宫阙林立的玉虚峰截然不同。 张月鹿起初是想拜访一位朋友,可到了门前,忽然觉得没了相见的兴致,便又原路返回玉虚峰,正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张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妇。 夫妇二人并非俗世权贵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佣的佣人,道门严令禁止虐待佣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先前就爆出过一位三品道士凌虐佣人之事,结果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从三品幽逸道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来说,世家出身的道门弟子都会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随,可张月鹿实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张不假,却并非张家的核心嫡系子弟,只是偏远旁支,所以便由道门代为雇佣人手来协助张月鹿处理好自己的生活,毕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各种杂事。 夫妇两人先前是受雇于北辰堂,在张月鹿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后,他们也随之转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从天罡堂领取三圆太平钱的佣金。 张月鹿并不高傲,她可以和刚刚认识不久的齐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会对佣人如何颐气指使,所以三人相处得不错,这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一直把张月鹿当作晚辈看待,悉心照顾。 张月鹿刚刚打算去小睡一会儿,何婶便闻讯赶来,老远就嗅到张月鹿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张月鹿用手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微笑道:“一点点。” “这天底下哪有您这样的姑娘家,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喝酒。”何婶还是老一辈的想法,“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门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喝点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没有行院,不然我还真要见识一下才行。” 何婶赶忙道:“越说您还越来劲了,赶紧打住。” 说话间,何婶帮张月鹿脱下身上的衣衫,准备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气。 张月鹿换了一身贴身的中衣,随 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婶抱着张月鹿换下来的衣服,说道:“对了,傍晚的时候,姑娘不在,有个四品主事送来了一本册子,说是什么第一批人选名单,我给姑娘放在书房了。他还说第二批名单最迟在八月十五之前给姑娘送来。” 张月鹿“哦”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古剑。 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有一本厚厚册子,也就是何婶所说的名单了。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头,拿起那份名单随手翻看。 然后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看到了一个名字。 齐玄素。 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重名? 张月鹿顺着目录索引找到齐玄素档案的那一页。 标准的道门公文笺,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姓名:齐玄素。备注: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四岁。备注:以万象道宫育婴堂收养弃婴日期为准。 品级:七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备注:结业成绩优。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无。备注:游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备注:并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游历。 传承:散人。 修为: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备注:散人内丹境界。 从属:正一道。备注:未曾受箓。 道侣:无。备注:并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无。 过往立功记录:无。 综合评价: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录用。 副堂主意见:空。 这是初始意见,最后还要看八月十六的面稽。不过如果被张月鹿批了一个不准,八月十六的面稽便可以省了。 所谓面稽,“面”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后来逐渐演变为面试、面考之意,也就是当面考察。 张月鹿看着这一页档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朱笔,在“副堂主意见”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个“准”字。 …… “阿嚏!” 刚刚醒来的齐玄素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跻身先天之人后,寻常病疫不能为害,还会着凉不成?还是在凤台县落下了病根? fantuankanshu.com 总不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难道是七娘? 齐玄素想着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眼时间。 午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 齐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可不是个不小的工程,仅就这满院子不知叠了多少层的落叶,最底层的那层几乎已经变成烂泥,就要花费不少 时候。 至于仇家。 沈玉崒已经死了,都说人走茶凉,沈家人最多就是帮沈玉崒报仇,不会管沈玉崒的其他烂事。 北辰堂的结论是沈玉崒死于清平会之手,只要齐玄素不暴露自己与清平会的关系,就没人会把他与沈玉崒的案子联系起来,谁让沈玉崒四处结仇,仇家众多呢,以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沈家兴师动众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筛选一遍。 齐玄素之所以不愿意回来,更多是因为触景伤情的缘故,只是一个穷字,便让人没了伤春悲秋的资格,说句俗套的话,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这话虽然矫情,但也不无道理。 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齐玄素撸起袖子,打扫着庭院。 张月鹿则坐在书案后,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份份档案。 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并未能引起张月鹿的注意。就算齐玄素能够引起张月鹿的注意,也是因为两人已经见过一面的缘故。 就在张月鹿想着是不是先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又一人的档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齐玄素的档案那般单薄,此人足有两页。 姓名:许寇。备注:绰号小阎罗。 年龄:三十岁。 品级:六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下、上、下。 出身:青鸾卫。备注:世代青鸾卫军户出身。 师承:无。备注:曾任青鸾卫百户。 任职:原齐州道府道士。备注:齐州道府推荐。 住址:不详。备注:齐州北海府人士。 传承:武夫。 修为: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备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从属:太平道。 道侣:有一发妻。备注:非道门中人,已经亡故。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因不听号令,记过一次。因贸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记大过一次。因殴打同门,并与同门以兵器相斗,致使同门伤残,被降为七品道士。因顶撞上司,辱骂上司,被降为八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过往立功记录: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记“玄字功”一次,升为五品道士。破获北海府左道妖人传教一案,记“黄字功”一次,升为七品道士。斩杀昆仑阶段左道妖人四人,记“黄字功”一次,升为六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综合评价: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谨慎使用。 副堂主意见:空。 道门内部的升迁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过制度。 过错制度分别是记过、记大过、降级、开除道籍,比如那位闹出凌虐仆人丑闻的三品道士,便属于降级。 记功制度则分为四级:天、地、玄、黄。天最高,黄最低。 相同的是,功与过都可以累积,小功累积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级。小过累积成大过,降级就在眼前。 张月鹿旋转着手中的朱笔,沉吟道:“是个刺头,也是把双刃剑。” 最终张月鹿在副堂主意见那一列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第二十八章 何方神圣 这份名单说是一本册子,实际上以活动的夹子将众多档案固定在两张硬纸封皮之间,可以随时增添书页。 张月鹿掰开夹子,将齐玄素和许寇的档案抽出,并排放在桌案上。 张月鹿之所以能得到大真人、真人们的赏识,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不仅仅因为她的天赋修为,如果空有一身修为,也不过是个灵官之流。张月鹿的心思缜密,再加上她性情坚韧,这才是她被屡次提拔的关键。 两张档案对比,张月鹿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 虽然许寇此人的档案有些难看,但内容十分详实,大体能够知道许寇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其升降路线也是有迹可循。 可齐玄素就不一样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蹊跷。 太干净了。 齐玄素的档案太过“干净”,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是无,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那么他又是怎么升到了七品道士?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档案上的“齐玄素”三字上,陷入沉思之中。 不可否认,张月鹿对于齐玄素的观感印象不错,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无视齐玄素身上的诸多疑点。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询问主事孙永枫,齐玄素是怎么进入这份名单的?是自己报名?还是你孙法师自己发掘?亦或是其他人推荐的?那么推荐人是谁? 关于天罡堂增设一个副堂主及其下属相关编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早早传出风声,有人提前知道内幕消息,这不奇怪。可一个七品道士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在玉京城的七品道士。 赤明宫议事才刚刚结束,正式的公开消息也刚刚发布,一个长年不在玉京祖庭的七品道士,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知晓了天罡堂增添一个副堂主编制的事情?还立刻出现在了玉京城?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巧合,适逢其会。另一种可能是他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张月鹿不相信世上有如何巧合之事,她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齐玄素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有佐证,那便是齐玄素的三年考评。 既然齐玄素不曾在地方道府任职,也不在玉京城中,那他每年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连续三年考评中上? 在道门中,有靠山背景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那个许寇,他的靠山就是齐州道府,档案中也很明确地标注了齐州道府推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可齐玄素的靠山背景没有摆在明面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齐玄素的靠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们又要掩饰什么? 张月鹿望向那个鲜红的“准”字,犹豫着是否要在上面加一个“不”字。 不过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念头,同时也打消了去询问孙永枫的想法。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人了,可谓 是“宦海沉浮”,他这样的人,就像水里的泥鳅,最是滑不溜手,必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贸然去问他,反而是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张月鹿将许寇的档案放回原处,只留下齐玄素的档案,仍旧摆在书案上。 她盯着档案上那个鲜红的“准”字,轻声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阿嚏!” 正在打扫落叶的齐玄素又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奇怪,怎么总有人在念叨自己? 多半是七娘在打什么鬼算盘,让他去做苦力。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继续打扫落叶。 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确与七娘有关,不过是七娘失算了,她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警觉。 事实上,齐玄素的档案如此“干净”,的确与清平会有关。齐玄素自从师父死后,就被卡在了八品道士。后来是清平会暗中运作,才升了七品道士。 以清平会的势力,在升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这种运作都不是什么问题,可清平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齐玄素一路升到五品道士,履历上还是一片空白,所以七娘才要让齐玄素进入天罡堂,丰富一下履历,最好立下功劳。 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进入天罡堂,那么七娘也不强求。结果则是如同七娘所说那般,齐玄素会被卡在七品的门槛上,过了年龄之后,上升无望,这辈子运气好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运气不好就止步于五品道士,不要再想什么佩慧剑。 道门发展到今日,已经过了境界修为就是一切的阶段,很多时候,境界高未必地位高,虽然仍旧有非天人不可担任真人的规矩,但真人之间的实力高低也是参差不齐,有些真人刚刚迈过天人的门槛,而有些真人距离三位大真人只差一线。 谁要想不走正常途径,只凭境界修为来博取一个真人之位,怕是要距离仙人只差一线的修为才行。 至于真人之上的大成真人,尤其是作为三大派系首领的副掌教大真人,首先一点便是服众,若是不能服众,修为再高也是不成的。 至于大掌教,位在超品,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三位一品天真道士也要俯首的道门领袖,不说也罢。 就算张月鹿这般天纵奇才,众人对她的期望也只是在多年之后递补三十六真人之位,而不敢奢求大真人之位,更不敢妄言大掌教之位,这四个位置不是只看资质能力那么简单,还要看实力底蕴和运气机缘。 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尽头之后,齐玄素终于把这处老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出门去了街上的铺子,准备买些粮食。 说来也是奇怪,玉京城的米价竟然与山下俗世的米价相差无多,一斤糙米三个如意钱,一斤精米五个如意钱。要将粮米运送到位于昆仑之巅的玉京城,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么米价应该是水涨船高,甚至运输的成本已经超过了粮米本身的价格,可玉京的米价显然没有计算运送的成本,实不知是由道门承担了其中的运输 成本,还是道门有手段在昆仑之巅种田,直接省去了运输的成本。 齐玄素买了四十斤精米,也就是二百个如意钱,折合两个小圆。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些时令果蔬、十斤素油、一斤荤油、两斤细盐、五斤腊肉、一块茶砖,外加各种酱醋佐料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七娘开出的药方,齐玄素特意去了临近几个坊的药铺,分开抓药,以防有人从药方上发现什么端倪。 yqxsw.org 总共花费了九百多如意钱,将近一个太平钱。 由此可见,孙永枫开口就是二百太平钱,着实是一笔巨款。李三辛能拥有一把价值一千余太平钱的飞剑,才会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七品道士不该有如此身家才是。 事后齐玄素推测,飞剑多半是旁人暂借给李三辛的,李三辛没能夺得“玄玉”又丢了飞剑,回去之后必然要被重重责罚,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了。 齐玄素雇了一辆羊车,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运回家去,因为距离不到一里,按照一里算,十个如意钱。 羊车走在前面,齐玄素步行跟在后面,在半路还遇到了一位过去的邻居,是位全真道的道姑,姓崔,比他师父低一级,五品道士。 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倒还不错,互有来往。 崔道姑见到齐玄素后,明显有些惊讶:“天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不久。”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崔道姑的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师父的事情?” 齐玄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崔道姑赶忙转开了话题:“瞧我这张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齐玄素脸上不带半分心机城府道:“走了大运,在玉京城中谋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崔道姑询问道。 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差事,最近天罡堂新增了一位副堂主,多出百余个编制,我这些年在外头攒了点银钱,这次走了一位主事法师的门路,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好事啊。”崔道姑点了点头,“虽然天罡堂的差事苦点累点,又要经常出远门,但天罡堂的待遇不低,在九堂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道门近些年一直都推崇天罡堂,说出去也好听体面。” “谁说不是呢。”齐玄素笑道,“所以说走了大运。” 崔道姑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说到这儿,崔道姑来了兴致:“天渊,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个相好的?要是有,领回家来,婶子帮你掌掌眼。”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然后轻微地咳嗽起来。 崔道姑笑道:“天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齐玄素赶忙伸手指了指已经停下的羊车,说道:“婶子,人家等着我卸车呢。” “那你先忙,等有空的时候常来婶子这边坐坐。” “一定,一定。” 第二十九章 灭口 太平四十一年,玄圣在金阙议事上颁布了“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的大掌教谕旨,由时任太平道大真人的李东皇负责落实此事。 儒门、佛门也随之响应。 自此之后,以道门为首的三教开始大肆取缔、解散、镇压、剿灭各种未被道门许可的结社,众多结社由此转入地下,成为各种非法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就是隐秘结社中的庞然大物,“客栈”也是。 两者之所以能够在道门的镇压之下幸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原因并不相同。总的来说,清平会与道门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清平会可以帮齐玄素运作道士品级就能看出一二。而“客栈”则与朝廷的联系更深,这也是“客栈”不会轻易接受有关朝廷的买卖的根本原因,所以“客栈”敢于伏击一位四品道士,却不肯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七品县令。 正因如此,想要让“客栈”开口,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是不行的,一个青鸾卫千户却可以。这无关乎二者的身份高低,只在于关系亲疏远近。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朝着凤台县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 大玄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服绣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有应服花样。 文官绣禽,以示文明: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罴,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除此之外,还有蟒、斗牛等,归属于赐服类 。 正因如此,才有衣冠禽兽之说。 大玄朝廷起于北方,崇尚水德,官服以玄黑之色为主,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再到普通士兵,官服衣衫都是漆黑如墨,所以才得了“黑衣人”的称呼,唯独一类武官例外,那便是青鸾卫。 青鸾卫作为天子近臣,前身是前朝大魏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故而着青衣。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 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十分清楚,正是凶名卓著的青鸾卫,为首之人是一位正五品的青鸾卫千户。 五品不算高,却权重。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从四品的镇抚使两人,正五品的千户二十人。满打满算二十七人,此人便是二十七人之一,放眼整个青鸾卫,算上那些没有具体官职的高手人物,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执掌千户所,常驻一州首府,今天来到凤台县境内,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来到一处岔路口,这位千户勒马停下,其后的青鸾卫也纷纷停马,李三辛落后一个马头,轻声道:“大人,往右是去县城的路,往 左是去‘客栈’的路。” 千户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 这不奇怪,青鸾卫本就与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朝廷与道门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户沉默了片刻,打马往左边走去。 一个县令和一个试百户的死,在他和江别云的计划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事情的后续发展发生了变化,这才让他不得不亲自来到凤台县。 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他的第一反应便认定“客栈”才是关键,此人曾经出现在“客栈”,那么一定会在“客栈”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很快,青鸾卫们来到了义庄的大门外,这里静悄悄的,死寂一片。 千户翻身下马,径直往义庄走去。 李三辛和部分青鸾卫紧跟在千户身后,其余青鸾卫则分散开来,将义庄周围团团围住。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地下的“客栈”大堂,还未进门,就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作为青鸾卫,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千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半分喜怒,沉默着走入“客栈”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没有任何反抗或者交手的痕迹,好像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半点察觉。 掌柜还站在柜台后面,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 一枚太平钱嵌入了他的眉心位置,只剩下半个圆露在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太平”二字。 千户来到掌柜的身体旁边,凝视着这枚太平钱,轻声道:“高手。” 跟随在千户身旁的李三辛心中微微一颤。 要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先天之人的尽头,与他的师叔江别云在伯仲之间,千户都要称赞一声高手,那么杀人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 千户的目光从掌柜的尸体上移开,望向柜台前的地面。 李三辛也随之望去。 那里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最引人瞩目的是,鞋底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方孔铜钱的花纹。 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负责查看尸体的青鸾卫禀报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某种锋利细线。” 即便不用方士以地气回溯,也可以很好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客栈”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方黑漆柜台,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来到柜台前,留下两个脚印。 正当掌柜想要伸手将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的时候。 这名女 子用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旋转的太平钱直接跳起,崩入掌柜的眉心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女子身后的众多“客人”们,这些靠杀人为生的杀手大盗们,全部被凭空出现、纵横交织的细线夺走了性命。 yqxsw.org 这些细线就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让这些久在江湖行走的老江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屠杀。 不过千户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 能来“客栈”之人,没有良善之辈,所谓雇凶杀人,“凶”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都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 杀人者恒被杀之,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考虑到“客栈”与青鸾卫的隐秘关系,掌柜的死却是过界了,这是青鸾卫不能容忍的。 千户问道:“‘客栈’里的有关文书还剩下多少?” 一名青鸾卫试百户回禀道:“启禀大人,所有文书都已经被销毁,所有官票也都被带走。” 千户轻声道:“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善后,这不是江湖上跑单帮的,而是有着严密体系的隐秘结社,亦或者……根本就是道门中人出手了。” “是……东华真人?”李三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六位真人在地位上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不过境界修为上却是参差不齐,东华真人便属于三十六位真人中的佼佼者。 千户的语气凝重几分,说道:“江法师已经与我用子母符通过话了,如果是东华真人,那么此事又牵扯到了全真道的内斗。” 李三辛本就是太平道弟子,对于这些情况知之甚详,说道:“当初玄圣下令让全真道负责诸多‘造物’工程,由此衍生了两大派系,双方围绕机关和符箓的路线之争互不相让,直到今日,仍是没能彻底解决的难题。” 千户显然也知道这段公案,轻声自语道:“玄圣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所以太平道与人道最近,太平道大真人素有‘国师’之称;正一道与神道最近,正一道大真人素有‘天师’之称;全真道与幽冥最近,全真道大真人素有‘地师’之称。这三师可比朝廷的三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东华真人派人所为,其背后便牵扯到了地师,不知国师大人会怎么看?” 李三辛不敢妄加置评。 他是太平道弟子,玄圣便是出身于太平道,而玄圣的夫人则是大玄高祖皇帝的长女,太宗皇帝的长姐,那位落实了玄圣“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谕旨的全真道大真人李东皇,则是玄圣的师弟,也是太平道李派的祖师之一。 故而太平道与人道最近,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当着道门与朝廷的联系纽带,太平道大真人被称作“国师”,半点不虚。 千户向外走去,吩咐道:“准备些火油,烧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李三辛紧随其后。 另外一位试百户恭敬领命。 第三十章 神通与邸报 齐玄素将购买的大量食材依次放好,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又把药煎上。 任谁看来,此时的齐玄素就是一个张月鹿口中的花圃道士,半点也看不出齐玄素独自一人从县衙门口杀到后宅时的狠厉。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喜欢杀人的癖好,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份差事,不会从中获得喜悦,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这要得益于七娘的教导,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七娘还打了个一个比方,人就像一把剑,该杀人的时候当然要出鞘,可不该出鞘的时候就要学会一个“藏”字。 七娘每年都会为齐玄素做一个具体评估,防止齐玄素心神异常,乃至于产生走火入魔的倾向。 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评估,不过并不针对全部的道门弟子,只是针对北辰堂、天罡堂等特殊堂口的外事弟子。 评估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级是没有任何问题,完好无缺;乙级是略有瑕疵,但影响不大,只需要定期休养即可;丙级是已经影响心神,需要调离当前职位,进行长期休养;丁级是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并且具有潜在的疯魔趋势,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治疗,甚至要采取软禁措施。 齐玄素连续三年的评估都是甲级。 至于张月鹿为何能够看破齐玄素身上藏着的杀气,则是源于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此境界可以习得三种基础神通,分别是“紫微斗数”、“仙人望气术”和“仙游术”。 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去看齐玄素,自然可以看到齐玄素身周笼罩的淡淡红色。 作为简化版本的谪仙人,散人对应的境界是“圣胎”境界,同样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仅仅从名字上就能分出两者的高下。“仙人望气术”是上成之法,“望气术”只能算是中成之法。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 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道门归纳总结,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小成之法,只求速成。中成之法,不悟大道。上成之法,法天地之理。大成之法,可得长生飞升。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修炼法门以提升自身境界修为;术是各种神通,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有各种用途。 “仙人望气术”也好,“望气术”也罢,都在神通的范畴之内。 至于法门,玄圣当年召集道门所有大真人、真人,将全部法门汇集一处,然后去芜存菁,整合成五门循序渐进没有走火入魔之忧且直指飞升大道的大成之法,以此五门大成之法为根基,整合了五脉传承。后来的散人也是在这五门大成之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时至今日,上到真人,下到九品道士,所用法门都是玄圣整理的大成之法,没有任何区别,进境快慢全看资源多寡、资质好坏、努力程度。 不得不说,玄圣格局气魄之大,远超历代前辈祖师,这才能够中兴道门,并开创道门今日执掌天下的局面。 据说玄圣还曾打算将神通也整合一遍,只是因为工程太过繁重且道门内部反对声音太大的缘故,未能完成。 时至今日,所谓的大成之法、上成之法、中成之法、小成之法,都是指神通。在法门方面,所有人都是修炼玄圣整合之后的大成之法,并无高下之分。 这些神通对应的修炼功法由道门提供,完全公开,甚至在道门之外广泛流传,只要境界足够,人人可以修炼。 散人同样可以学习谪仙人的神通,只是难免会事倍功半。毕竟经过道门历代祖师的总结归纳,相应传承都有最合适的神通,非要偏离这个路线,无疑是觉得一己之力能够胜过历代道门祖师的集体经验智慧,必然是要碰壁的。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功法,必须要立下功勋或是满足其他条件才能修炼。 比如说正一道大真人府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已经被玄圣归纳入炼气士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大概归真阶段便可以触及,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相对应的太平、全真两大派系也各有特殊神通,不轻易示人。 齐玄素没有任何特殊神通,现在只有三种基础神通。 长生之途分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三个大阶段。道门再将其细分为数个小阶段,来统一对应各个传承体系不同的境界。 后天之人有修持、抱丹两个阶段,先天之人有昆仑、玉虚、归真三个阶段,这个五个阶段依次对应散人的筑基、练气、内丹、玉鼎、圣胎五个境界,对应谪仙人的精金炼质、炼形成气、玉液还丹、紫气虚来、显化婴儿五个境界。 齐玄素如今是内丹境界。筑基境界没有任何对应神通。练气境界可以修炼“护体真气”,只是小成之法,出自炼气士的传承,逊色于炼气士的中成之法“护体罡气”,更逊色于谪仙人的上成之法“五气烟罗”。 内丹境界可以修炼两门神通,一个是“阴阳眼”,同样是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而“通明法眼”则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 另外一个是中成之法“驭剑术”,逊色于炼气士的上成之法“御剑术”,而且需要一把货真价实飞剑,“御剑术”同样需要飞剑,不过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哪怕是普通长剑,也可以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 总而言之,散人的优势是可以修炼其他五大传承的神通,缺点是样样稀松。 内丹境界之后是玉鼎境界,可以修炼两门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此法脱胎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 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这便是散人和谪仙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强求不来。 七娘曾向齐玄素许诺,只要齐玄素跻身了玉鼎境界,她就会代表清平会传授齐玄素一门清平会独有的特殊神通,真正的上成之法,这是免费的。 xiashuba.com 如果齐玄素愿意再花费三百个太平钱,七娘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冷月锯”传授给他,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有手就行,远好过没有飞剑的“驭剑术”。 除此之外,七娘还会“玄阴屠”、“缠心丝”,前者和“冷月锯”一样,是武夫的神通,中成之法。后者则是炼气士的神通,上成之法。分别售价五百太平钱、一千太平钱,谢绝讲价,亲儿子也不行。 齐玄素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用自己的功勋通过七娘从清平会换取功法,或是换取提升修为的丹药,这与道门的记功制度颇为相似,只是齐玄素还想着攒够九千功勋脱离清平会,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这也导致他的进境迟缓。 粥熬好了,齐玄素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顺带买回来的邸报。 邸报起源于朝廷,最早是地方官府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的抄本。古诗有云:“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 如今道门将其正规化,以活字印刷,记载各种道门政策和有趣逸闻,并且公开售卖,每份售价五个如意钱,不过一般只有玉京城和各大道府才有。 今日的邸报首次公开报道了西域境内的妖乱,这场妖乱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前后有五支商队遭受袭击,西域道府却因为忙于与萨满教交战的缘故,无暇顾及,只得向祖庭求援。 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在巫教覆灭之后,萨满教远走草原,成为金帐汗国的国教,实力不容小觑,西域道府经常与萨满教产生冲突,以一地道府之力抗衡萨满教,也难怪西域道府在人手上捉襟见肘。 齐玄素继续往下看,接着是轮值大真人颁布进一步打击各地隐秘结社的谕令,要求各地道府严格落实祖庭政令。 再往下,就是九堂的相关消息。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会见了佛门来使。 度支堂发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度支小结,以及今年下半年的预算简章。 紫薇堂发布了关于春夏两季八法考核的初步结果,公布了相关升降道士的名单。 北辰堂公布了入秋以后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单,以及相关罪状详述,以儆效尤。 一碗粥喝完,药还未煎好。 齐玄素放下邸报,忽然想起玄圣的一句话:“我们既为天下正统,就要行事光明,不隐瞒所作所为,让天下人有目共睹。” 第三十一章 朋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吃饭、睡觉、修炼、喝药、看邸报,只是他资质算不得顶尖,又没有对应的丹药或者其他资源,进境缓慢,距离玉鼎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少说也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更上一层楼。 其实散人的一系列境界都可以从其他传承上看出端倪,比如散人的练气境界与炼气士的炼气境界,散人的内丹境界和谪仙人的玉液还丹境界。 不过散人的境界体系并非完全拼凑而成,也自有一套逻辑,仅就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而言,先是内丹,然后是玉鼎,最后是圣胎,不难看出根子上还是金丹大道的那一套,也就是说,散人以天、地二仙的传承为主,本质上还是离不开体内真气的孕育壮大。 对此,许多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到天人阶段回头再看时才能彻底明白,齐玄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七娘就说得十分简单明白:“道门就喜欢弄玄虚,说白了就是造个鼎炼丹,丹成胎动。” 还有散人的由来,七娘也说得明明白白,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齐玄素震惊于七娘的见闻广博,愈发肯定七娘曾经是道门中人,而且是可以触及到核心机密的四品以上道士。 在这个半月的时间中,道门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全部到齐,自然就是“大议”了。 这次只是小议,到场十三位真人,就连作为轮值大真人的全真道地师都未曾露面,而是由地师的心腹臂助东华真人代为主持议事,主要讨论了关于打击隐秘结社一事的具体章程,其中就提到了清平会和“客栈”,被列为重点 打击对象。 齐玄素看完邸报上的消息之后,没来由心虚几分,自己的身份若是暴露出起来,只怕立刻就要被北辰堂缉拿归案,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距离八月十六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齐玄素静极思动,打算到处走走。 要说玉京城中有什么好去处,还是占地足有两坊面积的太清广场,此地名为“广场”,本质上还是“坊市”的“市”,各种店铺林立,是真正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玄都有玄都的好去处,可还是有许多居住在玄都之人来太清广场消遣。 从海蟾坊到太清广场有一段路程,齐玄素决定徒步前往。 在快到太清广场的时候,齐玄素遇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前些日子曾经一起喝酒的澹台姑娘。 真是太过巧了。 七娘时常教导齐玄素,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多半是有意为之。 齐玄素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着打招呼道:“澹台姑娘,你也住在附近吗?” 澹台初,或者说张月鹿,淡笑道:“我住在太上坊。” 齐玄素露出几分讶异:“那可是玉京第一坊,能住在太上坊的,非富即贵。” 张月鹿笑了笑:“还好吧,凭我自己的本事,自然住不起太上坊,是一位长辈转让给我的。”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倒是没有乱说,天师的确给她在太上坊安排了一间小楼,只是她从没去过,大多时候都居住在玄都的住处。 至于张月鹿会遇到齐玄素,正如七娘所说,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先前在北辰堂做主事,现在升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可见她除了资质根骨之外,也不缺手段,通过她在北辰堂中的人脉关系,想要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不难。 起初时候,张月鹿是想看看齐玄素平日里常去什么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人,以此来判断齐玄素的身份,却没想到齐玄素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整天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连邸报都是专事送报的道民送上门去。 这让张月鹿有些丧气,难道是她猜错了? 再加上最近半个月,张月鹿事务繁忙,便没有再去关注齐玄素。 直到今日,张月鹿收到北辰堂的线人禀报,说齐玄素离开了家门,张月鹿正好今天休沐,便临时决定再去见上齐玄素一面,就当是提前面稽了。 齐玄素以正常人的速度徒步而行,走得很慢,张月鹿倒是比他更快一些,先一步来到太清广场,于是就有了这次重逢。 两人这次各怀心思,却是没了上次初见时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上次我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没想到一语成谶,又能见到澹台姑娘,不知道澹台姑娘的‘琴’在何处?” 张月鹿摇头道:“琴,我是没有的。不过剑,倒是有一把。” 齐玄素 心中微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变:“不知‘剑’在何处?” 张月鹿笑道:“剑乃凶器,不必随身携带,所以未曾携带,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短剑,哈哈一笑。 张月鹿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上面,问道:“这是天渊的兵刃?” yqxsw.org 齐玄素道:“常在外面行走,江湖险恶,养成了剑不离身的习惯。”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会要求拔剑一观,这倒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使得齐玄素心中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 张月鹿虽然相貌不算绝顶,但天姿灵秀,气殊高洁。齐玄素自是不如,不过齐玄素也算不得庸人,不至于完全被张月鹿的气势彻底盖过压住,两人行走一处,也算般配,竟是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有那年轻道士,见伊人浅笑,顿感如清风吹皱心头一池春水,等到发现伊人轻笑非为自己,便如遭重击,失魂落魄,继而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不过齐玄素却没有佳人在侧的欢喜,他此时只觉得身旁的张月鹿如猛虎,似蛟龙,对自己虎视眈眈,什么神仙眷侣,分明是猫捉老鼠,逼得自己不得不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欣赏佳人如何。 只是齐玄素想不明白,张月鹿忽然盯着自己做什么?难道上次喝酒,自己无意中泄露了身份? 两人走了一段,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很紧张?” 齐玄素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僵,不过他有几分急智,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行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想出了答复,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恭维澹台姑娘,而是澹台姑娘姿容出众,我看刚才几位兄台瞧我的目光,都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一解心头之恨。” 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几名年轻道士的目光,无奈道:“天渊夸大其词了,不过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齐玄素道:“幸而此地是玉京,他们还不敢生事,要是其他地方,那可难说。” 张月鹿笑了一声:“说得我好似是个物件,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争来夺去,他们打赢了天渊兄,我就要喜欢他们么?争风吃醋,他们问过我没有?” 齐玄素心中一凛:“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了,又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天渊的意思。对了,你吃饭没有?” “没吃,你呢?”齐玄素也松了一口气。 “我虽然修炼了辟谷术,但还没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张月鹿算了一下,“既然你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齐玄素越发觉得张月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嘴上却道:“受宠若惊。” “言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张月鹿眨了眨眼。 齐玄素干笑一声:“对,朋友。” 第三十二章 窥视 张月鹿询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这玉京城,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不太熟悉,还是你来决定,不过有一点,千万不要太贵,实在是囊中羞涩。”齐玄素受七娘的熏陶,从来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就算是张月鹿这等佳人也不行。 张月鹿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还能占你的便宜吗?”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两人平摊也好,一人请客也罢,都不好太过奢侈,还是响应道门号召,一切从俭。” 张月鹿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道:“小气鬼,你这样以后可讨不到老婆。我今天还就要大吃一顿。” 齐玄素毕竟不是七娘,见张月鹿如此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话虽如此,张月鹿还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看着就很便宜的样子。 张月鹿道:“以前我常来这家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正说话间,此地的老板娘已经迎了过来:“澹台姑娘,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月鹿在外一般都用“澹台初”的名字,并非只是针对齐玄素。 张月鹿含糊道:“‘辟谷术’小成,便来得少了。” “真是可惜。”老板娘只是普通道民,不过在玉京城中,除了二品、三品的道士比较少见,先天之人当真是多如牛毛一般,谁也不会觉得辟谷不食如何神异。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张月鹿的修为,最起码是玉虚阶段,又这么年轻,应该是一位五品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候补法师,前途不可限量。 张月鹿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向老板娘说道:“两个大碗。”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老板娘去而复返,手中托盘上俨然是两碗牛肉面。 齐玄素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过去常来?” 张月鹿点头道:“怎么,你看不上眼?” “自然不是。”齐玄素摇头道,“我在外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冷如石头的干粮也啃过,哪里有什么看上或看不上的,只是我没想到,澹台姑娘会看得上眼。” “那你认为我什么才能看得上眼?”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随手拿过一双筷子,“就算是公主千金,辟谷之前还是得吃五谷杂粮。” 齐玄素道:“五谷杂粮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我以为你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不吃则已,一吃便要吃出花来,各种引经据典,上到时令节气和诗词歌赋,下到器具用途和烹饪手法,都要头头是道。”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倒是想附庸风雅,无奈腹中空空,没有那份学识底蕴。” “那我们可以算是同道之人。”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还有一点,那便是一个‘穷’字。虽然每月都有例银,又有太上坊的居处,但玉京城中最是不缺人情往来,仅仅是同僚之间 的交际应酬,便让我不堪重负,去凤凰楼,最便宜也要一个太平钱,来这里呢,一碗面才要十个如意钱。孰高孰低,不必我多说了吧。” 齐玄素轻轻一拍桌子:“这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张月鹿微微一怔。 齐玄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为知己之人。我也是被一个‘穷’字折磨至今,当真是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实在是不堪言。” 张月鹿被齐玄素逗笑,一时间把自己的来意抛到了脑后。 当初张月鹿刚来玉京的时候,因为一起共事的缘故,接触过几位所谓的年轻才俊。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虽然面上彬彬有礼,但内里都如猛虎饿狼一般,把张月鹿看作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觉得只要战胜了同类,就可以独享鲜肥滋味,从来不管“肉”愿不愿意让他“享受”。 这让张月鹿大感不悦恼怒,略施手段,狠狠地扫了其中一人的面子,并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疏狂的性子。 反倒是齐玄素在阴差阳错之下对了张月鹿的脾气。张月鹿不觉得齐玄素是个危险人物,反而觉得有趣,符合自己的脾性,虽然背景有些问题,但应该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不妨做个朋友,喝酒聊天。 齐玄素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摆脱这位澹台姑娘才是。虽然这位澹台姑娘相貌不错,性情也好,可太过危险,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是被她盯上了,实在不宜过多接触。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此时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便要感叹自己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太清广场正中位置,太上道祖雕像下方,第三层须弥座上,三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女正倚栏而立。 太上道祖雕像脚下的须弥座共分三层,每层高三丈,第三层便高达九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太清广场,是游览的好去处,不过平常时候,第三层和第二层须弥座都不开放,普通人只能在第一层须弥座上走动。 这三人能够来到第三层须弥座,想来是身份不俗。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问道:“你真看到张月鹿往这边来了?” 另一名举着单筒千里镜的男子回答道:“千真万确。” 年轻女子嘿然道:“这位张谪仙不是忙着做副堂主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太清广场闲逛?” 还是那名答话的年轻男子笑道:“我劝你嘴下留情。这次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她做这个副堂主,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有两位看好她,真正的前途无量。我们几个,说不定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 女子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嘴硬,只是说道:“若是当面见了她,我肯定要称呼一声副堂主。” 另外一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位张家姑娘,其实算不上傲,关键是怪。” 女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这名男子姓陆,名叫 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aiyueshuxiang.com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法师,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法师,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陆水寒不紧不慢说道,“傲气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不如自己之人,甚至也看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之人。可张月鹿却是个孤拐的性子,对了她的脾气,哪怕是个乞丐,她也能以礼相待,不对她的脾气,三品道士也要被她拒之千里之外。” 赵璜补充道:“前些年,有一位李家的公子哥来祖庭,刚好遇到了张月鹿,本想着成就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张月鹿,被她邀战。两人在旁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手段各出,竟然是那位李家公子输了,他愿赌服输,当即离开祖庭,至今也没回来过。” “这个我知道,那个李家公子叫李天贞,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从辈分上算,李天贞是玄圣的玄孙一辈,虽然不是玄圣一脉的嫡系子孙,却是东皇一脉的嫡系子孙,玄圣和东皇本就是同出一脉的兄弟。” 陆水寒手扶栏杆,眺望脚下的繁华盛景:“我听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白钰茹无奈道:“谁让人家命好,不知怎么就入了地师的法眼,再加上一个本家的天师,谁敢去招惹这个煞星?” 正说话间,一直举着千里镜的赵璜忽然说道:“那边是不是张月鹿?” “哪呢?”白钰茹立刻左右张望。 赵璜将手中千里镜交给白钰茹,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钰茹接过千里镜望去,讶异道:“还真是张月鹿,不过她身边那人是谁?” 赵璜摇头道:“生面孔,没见过。” 最为老成持重的陆水寒也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大真人府来人?” “我看不像。”白钰茹死死盯着千里镜,“倒像是张月鹿的小情人。” “有这种可能。”赵璜乐了,“张月鹿这种女子,太过强势,等闲人降服不了,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谁还敢自讨没趣?她只能养小白脸了。” 白钰茹仍旧用右眼盯着千里镜,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千里镜中的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来,隔着千里镜与白钰茹对视一处。 一瞬间,白钰茹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石灰灼烧一般,惨叫一声,手中的千里镜“当啷”落地。 …… “怎么了?” 齐玄素发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张月鹿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之驻足,顺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 片刻后,张月鹿收回视线,微笑道:“没什么。” 说罢,张月鹿继续迈步前行。 齐玄素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淡淡寒意。 第三十三章 释疑 两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太清广场上,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缺钱?你现在每月是多少例银?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没有关系的。” 齐玄素倒是没有故意隐瞒,说道:“我现在手上大概还有不到二百太平钱的积蓄。因为我从没在各地道府任职,所以没有例银。” “没有例银?为什么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张月鹿微微讶异,表面上惊讶于齐玄素没有来自道门的收入,实则是惊讶于齐玄素的坦白。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不是寻常人物,想要查看自己的过往履历记录,应该不难,如果自己贸然说谎搪塞,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九真一假地说道:“当年家师死于仇杀,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料想敢于对一位堂堂四品道士下手,多半是道门内部的大人物,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也怕被斩草除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游荡,不敢去各地道府任职。” “你现在不怕了?”张月鹿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苦笑一声:“怕也不怕。” 张月鹿问道:“此话怎讲?” “说怕,是怕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齐玄素语气平静地说道,“说不怕,无非一死而已,总要给师父报仇。” 张月鹿说话并不客气:“看来你还算有些血性,知道‘报仇’二字,否则我真要看不起你,朋友也没得做。” 齐玄素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死不怕,就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怕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张月鹿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线索?” 齐玄素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对于师父的过往同样知之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没了师父之后,我谋生都难。到了如今,我也只是个七品道士,无权无势,又时隔多年,去哪里找线索?所以我觉得,想要报仇,先要出人头地。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正巧我听说天罡堂又新增了编制,便拿出一半积蓄,走了门路,打算先升六品道士。” “门路。”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张月鹿皱眉道,“这样的常情会败坏道门的风气,损害道门的根基。”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张月鹿倒是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批判齐玄素,这便是她的长处了,从不会以己度人。她因为各种原因,被大真人看好,可以清清白白地青云直上,不意味着别人也有这个资格,她若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那些还在泥泞里苦苦挣扎之人,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月鹿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却升了七品道士,也是因为‘人之常情’了?” 齐玄素心中一凛,隐隐猜出张月鹿为何会格外关注自己,不过脸上表情却是无奈、心虚、苦涩、惭愧皆有,借用七娘的原话回答道:“没有办法,若想有朝一日爬到三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六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 张月鹿显然是明白这套规则的,没有过多置评,只是说道:“明白了,你为了给师父报仇,想要晋升三品道士,然后又因为忌惮暗中的仇人,不敢在地方道府任职,便在江湖上卖命赚钱,然后用钱疏通关系,不过七品道士差不多便是极限了,所以你又打算去天罡堂谋个差事,也好立功升职。”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望澹台姑娘不要……” “放心。”张月鹿心中释疑,对于齐玄素的态度更加温和,“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齐玄素笑了笑:“对,朋友。” 不过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又被七娘言传身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人,自有心机手腕,也没有因为张月鹿的一句朋友就当真,而是顺势装作犹豫之态。 yawenku.com 果不其然,张月鹿注意到了齐玄素的神态,轻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齐玄素道:“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澹台姑娘在哪个堂口或道府任职?” 张月鹿莞尔一笑:“说来也是巧了,如果你能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我们以后就是同僚,可以常常见面。” 齐玄素一怔:“竟是如此之巧。”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巧不巧的暂且不说,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没办法,澹台姑娘在我眼中,自有一番气势,如猛虎,似蛟龙,实在不敢贸然相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轻轻捶打一下齐玄素的肩头:“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母老虎?” 齐玄素连连摆手:“绝无此意。” 这一幕自然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意,上了年纪的过来人自然是会心一笑,未曾经历的少年人则是难掩羡慕。 至于当事人齐玄素,便是复杂难言了。 先是这位澹台姑娘来意不善,让他如履薄冰。 然后他逐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澹台姑娘其实是个同龄女子,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举一动之间,总有淡淡的处子清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可对于齐玄素而言,七娘是个介乎于母亲和长姐之间的长辈角色,与同龄女子不可一概而论。 一时间,齐玄素也略有心猿意马。 好在齐玄素经历了多年的江湖磨砺,心志比较坚定,很快便压下了这股异样情感,转而道:“既然澹台姑娘在天罡堂任职,不知澹台姑娘能否为我介绍一下天罡堂的具体职责?” 张月鹿道:“天罡堂的 主要职责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法之徒、邪教徒、妖、鬼。”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区别?” “没有具体区别,不过侧重有所不同。”张月鹿随意说道,“前些日子,轮值大真人颁布了‘进一步打击隐秘结社’的谕令,那么天罡堂的重心就会首先放在隐秘结社上面。其次是不法之徒,如江洋大盗之流,其实这方面从来都是以朝廷为主,我们顶多是从旁协助。然后是邪教徒,在许多时候,邪教徒和隐秘结社是难舍难分的,或者说部分隐秘结社根本就是邪教本身。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齐玄素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部分隐秘结社是邪教本身,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隐秘结社都是邪教?” 张月鹿点头道:“的确有一部分隐秘结社不属于邪教,比如说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等等,他们不但不是邪教,甚至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玄素被吓了一跳:“道门……” 张月鹿冷冷一笑:“不奇怪,没有道门大人物的纵容和支持,这些隐秘结社怎么能安然发展至今,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什么。” 齐玄素越发不敢小看这位澹台姑娘,因为他这个清平会成员在见识了清平会的冰山一角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隐隐觉得七娘让他加入天罡堂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有道门的大人物在幕后为这些隐秘结社撑腰,再剿十年二十年,也剿灭不掉这些隐秘结社。所以说,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都不在外面,而是就在这玉虚峰,就在这祖庭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隐秘结社只是些皮影,真正操纵这些皮影的人却藏在灯影里,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可以这么说。”张月鹿有些黯然了,显然被齐玄素这番话戳中了心中忧患处。 齐玄素也不好再深问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话不投机?” “自然不是。”齐玄素赶忙否认。 张月鹿半是玩笑道:“我们暂且把这些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搁置不谈,等到我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再来讨论如何整顿道门上下风气。” 齐玄素环顾左右,轻声道:“澹台姑娘还是慎言。” 张月鹿笑了笑:“刚才那句话,只有你能听到。”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澹台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张月鹿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第三十四章 我说一定 四品祭酒道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刚刚迈过第一道门槛,用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有了官身。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一品天真道士,只差了三级,可实际上远远不止三级。 这就涉及到道门的金阙议事制度。 金阙议事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除去大掌教和诸位大真人,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参与,这三十六位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其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二品太乙道士品级,可以被称为真人。 也就是说,道门中远不止三十六位真人,只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最为权重。 同理,素有“天师”、“地师”、“国师”称号的三位大真人,其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若是隐退请辞,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职位,仍旧保留“大成真人”的称号,简称“大真人”。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并且地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上,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这类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意思是: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简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 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只有一人,地位尊崇,是为道门领袖。 其次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三道首领,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是人数不固定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算是元老、宿老、长老一类的人物,德高望重,弟子故旧众多,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极大。 然后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中流砥柱,实权派人物,多为一堂之主或者一地道府的府主。 最后是人数不固定的普通真人,虽然不如三十六位真人,但同样不可小觑,或是身居要职,或是颇有人望,若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出现空缺,便从这些真人中递补。 换个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品天真道士或者二品太乙道士,也有高下之别,抛开位在超品的大掌教不谈,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其实是四级,加上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则是六级。 四品祭酒道士处在最底层,距离真正跻身道门高层,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加上最高处的大掌教和四品以下的等级,那么道门刚好是九品十二级。 这并非什么隐秘,只要上了品级的道士,都能知道,毕竟要在道门内部攀升,若是连这些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那也没必要钻营了。 张月鹿之所以让一众世家子弟忌惮,除了她本身的能耐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被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关注,虽然外人无从推测两位副掌教对张月鹿重视到什么程度,但仅仅是态度本身,已经足够震慑宵小。 至于那 些实权真人,他们当然不会被吓住,甚至可以知道其中虚实,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牵扯到这些小孩子打闹当中呢?甚至如天罡真人等人,还十分喜爱张月鹿这个晚辈。 张月鹿在道门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反观齐玄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还要在孙永枫这个四品祭酒道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没有“坐而论道”的资格。 如此看来,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不说云泥之别,也相差不多。 可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的差距,比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差距,还要大出数倍。 因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还可以靠人提拔,若是有贵人赏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四品以后便不一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谁上谁下?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谁都有靠山,谁都有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笔趣阁 至于三位副掌教和大掌教的位置,总不能去找太上道祖提拔自己。 可以说是一步一重天。 以至于道门中有个说法,飞升易,做大掌教难。 想要做大掌教,一辈子不够,那得修几辈子才行。 张月鹿说自己想要做大掌教,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人转世,传扬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是大言不惭,想瞎了心。 这便是道门的大掌教。 时至今日,大掌教空悬已久,金阙议事召开了两次,仍旧没有结果,于是由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 这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传言说,三位副掌教有意不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毕竟到手的权力,哪里肯交出去?新任大掌教登位,必然收权,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仅不能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反而还要听令于新任大掌教,自然要维持现状。 这种传言越传越凶,到了后来,甚至传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合谋害死上任大掌教,迫使祖庭不得不下令捉拿传谣、造谣之人。 不过谣言已经扩散出去,就连长年不在祖庭的齐玄素也有耳闻,在齐玄素看来,这传言也有些蹊跷,说不定涉及到祖庭高层斗争,有人想用这种传言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倒逼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尽快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 至于为何不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出任大掌教,是因为道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人选必须出自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就好似皇室传承,主要是父子传承,不会兄终弟及。 就算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要打破这个规矩,三人之间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互相牵制,无论是谁想要出任大掌教,都会遭到另外两人的反对。 现在的情况是只能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推举一人,而大掌教的要求非常之高,必须是能在六十岁左右便能压服众真人的“年轻人”。 天罡真人如今便是花甲之龄,这个年龄,在真人中算是寻常,在大真人中便算是年轻人。就如三十岁的年纪,放在七品道士,是年龄偏大,放 在五品道士,便是年少有为。 张月鹿今年不到二十五岁,算五年一个台阶,三十岁升三品,三十五岁升二品普通真人,四十岁升二品参知真人,四十五岁升一品平章大真人,要到五十岁才能升到副掌教大真人。 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五年一个台阶,天罡真人五十岁的时候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十年过去,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除了职位有所调动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可以说是止步不前。如果没有没有什么机缘变化,再过十年,他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也许在八十岁之后,才能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由此看来,六十岁的大掌教,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 齐玄素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佩慧剑,能爬到真人的位置上,甚至不必是参知真人,仅仅是普通真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何其难也。 之所以是梦想,必然是难以实现,甚至没有希望。 对于张月鹿来说,她日后成为一名真人,几乎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事情,最差也是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如果她发展顺利,应该是跻身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行列,所以她的梦想就是做大掌教了。 齐玄素奢求的终点,其实是张月鹿走向终点的起点。 齐玄素不是傻子,自然从张月鹿的态度和话语中,察知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喝酒也好,互相防备试探也罢,两人都未曾在意的一些事情,在两人逐渐放下部分防备之后,终于是浮现出水面,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齐玄素刚刚生出的几分旖旎心思,在这道壁障之前,转瞬即逝。 他不是潇洒豪迈的游侠,也不是放荡疏狂的狂生,他只是个挣扎在道门底层的小人物。 所以为了生存,他不太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什么视尊卑等级于无物,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很畅快,很美好,很潇洒,可是不属于他。 最起码不属于现在的他。 张月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变化,停下脚步,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今天的缘分?”齐玄素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月鹿的用词。 张月鹿用颇具算命神棍气质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八月的缘分还未结束,我们会再相见的。” 齐玄素思绪极快:“你是说天罡堂共事?可我能否进入天罡堂,还是两说。”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说道:“你能进天罡堂,孙永枫也拦不住,我说的。” 齐玄素心头一震,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罡堂的新任副堂主姓张,年纪与澹台姑娘相差无多,难道澹台姑娘与这位张副堂主有旧,打算为我说上两句好话?” 张月鹿径自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渊兄,我说你能进天罡堂,你就一定能进天罡堂。”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月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 鱼符 齐玄素离开太清广场,一路走回海蟾坊,刚进北坊门,就遇到了自己的邻居崔道姑。 齐玄素收起了思绪,换上笑脸:“崔婶。” “小齐啊。”崔道姑见到齐玄素一怔,“正好,刚才坊司的人来找过你,说是有人给你寄了东西,让你去取一下,你刚好不在家,便托我传个话。” 齐玄素有些惊讶:“有劳崔婶了。” “不必客气,都是邻居。”崔道姑没有与齐玄素过多客套,招过一辆牛车,匆匆去了。 齐玄素改变方向,向坊司走去。 玉京城是坊市格局,却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和控制出入的说法,而且玉京的二十四坊极大,相当于古代城池的一百零八坊。 道门在二十四个坊分别设置二十四个坊司,职能有些类似于帝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守夜、疏理清扫街道沟渠及火禁之事。 发展到后来,坊司的权责越来越大,邻里矛盾、调解纠纷、出具证明等等,也由坊司负责,同时坊司还兼具了驿站的部分职能,所有书信、包裹都会被道门的信客送到相应的坊司,再由坊司派人通知领取。 齐玄素来到坊司,是座两进的院子,过了门房之后,第一间便是领取包裹的所在,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桌一椅,一个女冠坐在桌子后面,正捧着一本绘有彩色插图的话本小说看得入神,浑然没发觉齐玄素进来。 齐玄素瞥了一眼,书中插图是一位翩然公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杨柳依依,夏溪潺潺,想来是是才子佳人一类。 齐玄素等了一会儿,见这位女冠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一下。 女冠这才回神,抬眼看到齐玄素后,赶忙将书签放好,然后合上手中的话本,问道:“这位道友……” 齐玄素开口道:“取物,齐玄素。” “稍等。”女冠起身去了里间,不多时候,便拿来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包裹,用油纸包裹着,封着火漆。 所谓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糊上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女冠把包裹放在桌上,道:“还请道友出示箓牒,以防冒领。” 齐玄素依言取出自己的箓牒递给女冠,女冠查验无误之后,将箓牒和包裹一起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道谢一声,带着包裹离开坊司。 女冠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沉到的话本的世界之中。 齐玄素回家后,径直来到书房之中,先看了一眼火漆上的名字,只有“阿七”二字,不由哑然失笑。 他先前思来想去,会给自己邮寄包裹之人,只有七娘,“阿七”二字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阿七”这个名字,极具少女气质,让齐玄素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阿七终究变成了七娘。 齐玄素撕掉包裹的油纸,里面还真是个首饰盒,上着一把小锁。 这种锁没有钥匙,形貌仿佛一根横向的圆柱,分为四部分,每部分都可以上下转动,有九个字 符,总共三十六个字符。必须把四个字全部猜中对准,才能开锁。如果三次不中,便会触动盒子的机关,毁去盒内物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以他对七娘的了解,依次转动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正是太平钱上的刻字。 一声轻响,纹丝不动,意味着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 齐玄素略感意外,又转动出“承”、“平”、“无”、“忧”四个字,这是无忧钱的刻字。 还是不对。 齐玄素有些紧张了,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转动出“平”、“安”、“如”、“意”四个字,也就是如意钱上的刻字。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自行打开,盒子分成两层,第一层放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楷写着:“天渊亲启”,落款是“七娘”。 1200ksw.net 齐玄素拿起信封,发现封口并未用火漆封住,便直接抽出十余页信笺。 一笔好生娟秀的小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眸子如秋水似寒星的少女阿七,而不是那个杀人放债的七娘。 七娘主要在信中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凤台县的后续,七娘将此事上报清平会之后,清平会决定将齐玄素转正,由外围成员变成正式成员,词牌名仍旧是“金错刀”,现有功勋六百,使用化名魏无鬼。 另外两件事都与齐玄素转正有关。 首先是转正之后的待遇问题,“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然后是齐玄素也拥有了参与清平会乙等集会的资格,根据七娘的介绍,清平会内部并非道门这样等级森严,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丁等就是外围成员,丙等正式成员,乙等是精锐成员,甲等是核心成员。 如今齐玄素就是丙等,不过七娘是乙等,齐玄素被划分在七娘的名下,可以参与乙等集会。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清平会内部的成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独立成员,自愿加入清平会,一种是附庸成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加入清平会。 独立成员只能享受对应自己等级的待遇,不过万事可以自己做主。齐玄素就是附庸成员,隶属于七娘,好处是可以享受七娘的部分待遇,比如参与乙等集会,七娘也会为他善后,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坏处是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比如选择差事任务,就是七娘全权做主。 齐玄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如何参与集会,需要准备一个仪式法术,七娘专门寄来了法术需要的材料、相关用法以及账单明细,一应费用从齐玄素存在七娘那里的棺材本里扣除,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无忧钱。 齐玄素放下信,打开盒子的第二层。 第二层比第一层深了数倍,里面放着两根蜡烛、一盒线香、一个朱红色的小葫芦、一沓空白符纸、一盒朱砂、一支朱笔、一枚鱼符。 鱼符是齐玄素的身份证明,清平会以秘法制成,独一无二, 根据颜色不同,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齐玄素的这枚鱼符便是银绯色,上刻“金错刀”三字。 除此之外,鱼符还有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进入集会的“钥匙”,另一个用途是充当须弥物。 所谓须弥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凭空取物,根据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这枚银绯鱼符的内藏乾坤极小,大概与七娘寄来的首饰盒子相差无多,只能用于存放仪式法术所用的材料。 至于如何进入集会,便要通过仪式法术了。 齐玄素很有耐心地等到夜半子时,然后按照七娘在信中给出的方法,开始准备法术。 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烛龙乃是上古山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它的鲜血自然有极为神奇的妙用。只是烛龙早已不在人间,其鲜血更是无处可寻,后来道门研制出仿制烛龙血,虽然效力只有正品的一成,但价格仍旧极为昂贵,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 齐玄素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这两根蜡烛都不是凡品,黑蜡烛是以狸力的血脂制成,白蜡烛是以腓腓的血脂制成。 狸力的样子像猪,脚上长着鸡足,叫起来像狗吠,擅长遁地,所过之处,地面起伏。 腓腓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两者都是罕见的异兽。 还有线香,同样不俗,是大名鼎鼎的“返魂香”。传说昆仑仙境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 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没有这等药力,只能温养神魂,却也极为昂贵,一根线香便要一个无忧钱。 这三者在几百年前还都是极为罕见的物事,有市无价,不过数百年前一场大变,众多原本已经绝迹的异兽药材随同古仙们一起重现人间。 道门对此实行了管制,严格来说,这些材料只有道门才能产出,现在却出现在了清平会的手中,张月鹿说众多隐秘结社的背后有道门大人物暗中支持,半点不虚。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符。 朱笔价值五个无忧钱,笔杆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笔尖红里透亮,是用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用来画符,事半功倍。 齐玄素一气呵成,连画两张。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根线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感觉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 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第三十六章 梦中会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好像飞上天空。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做那个怪梦。 不过这次显然并非如此,没有黑色的大山,只有无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化作一片浩瀚虚空,一座宫殿正漂浮在不远处。 下一刻,齐玄素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座宫殿飘去。 待到齐玄素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的内部,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重重烟雾包裹。 便在这时,一个同样被雾气包裹的身影朝着齐玄素飘荡过来。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过见到那身影做了个指指点点的动作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道:“七娘?” “是我。”七娘略显失真的声音响起。 齐玄素松了口气,问道:“七娘,这是哪里?” 七娘回答道:“这就是清平会的乙等集会。” “这是……”齐玄素环顾四周,“神魂出窍?” “不是。”七娘的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方士的入梦境界吧?” 齐玄素道:“知道,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我听说有那居心不良之辈,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七娘伸手点了齐玄素一下:“就喜欢听这种故事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七娘道:“以神魂进入别人梦中,只是入梦境的浅显运用,据说方士抵达鬼仙境界之后,可以让他人入梦,比如说那个流传极广的黄粱一梦。卢生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返乡途中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翁。卢生自叹贫困,道士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翁仍坐在旁边,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齐玄素不解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七娘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你我其实是在梦中相会。”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一惊:“不是神魂出窍,而是做梦?” 七娘道:“正是如此,你我的神魂还在自己的体魄之中,只是如那卢生一般,进入了梦中,不过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梦, 而是别人的梦。” 齐玄素愈发感到震惊,缓缓说道:“别人的梦?七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身在不同地方,通过那个仪式法术,进入了别人的梦中,然后在梦中相会。” 七娘点头道:“严格来说,是我们先进入自己的梦中,再以法术将我们自己的梦与这处梦境连接起来,好似搭建桥梁,然后我们通过桥梁来到这处梦境。这有些类似于坊市制度,我们自己的梦就是一个个‘坊’,而这个梦则是与众多坊相通的‘市’。” 齐玄素问道:“乙等集会有多少人?” 七娘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数百人吧。” 齐玄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人的梦境连接同一个梦境,那么梦的主人该是何等境界修为? 这便是清平会的实力底蕴吗?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么我们在此处梦境说了什么,梦的主人岂不是都知道?” 七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前提是梦的主人想知道,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提供一个场所而已,而且我总觉得他睡得很死,这个梦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我们只是浮在湖面,而梦境主人的意识则是潜在湖底深处。” 齐玄素再问道:“如果梦的主人醒了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还是解释道,“迄今为止,梦的主人还未醒过,据说他已经睡了百年以上。” 七娘又一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烟雾:“清平会成员不好暴露真实身份,都以词牌名为代号,你用哪块鱼符进来,你在此地就是什么身份。这层烟雾既是你在梦境中的身体,也是用来遮蔽相貌,来源于你燃起的一线‘返魂香’,所以你只能在此地停留一炷香的时间。我用的是盘香,比你的线香持续时间更长,当然,价格会贵一些。” 齐玄素彻底听明白了,不得不感叹清平会的手段神奇,竟然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 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是梦中相会,而非神魂出窍,就连玉京的阵法都无法阻挡。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难怪清平会被道门几次点名,的确有独到之处。 两人此时位于大殿的一角,大殿中共有十二根巨大立柱,每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一眼看不到顶,探入大殿上方的星空,七娘转身往其中一根立柱走去。 tsxsw.la 齐玄素跟在七娘身后,问道:“这里具体有什么用?” “清平会不是道门,更像一个松散的联盟,成员大多都是双重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必然有所保留,所以这里主要是用来交流情报。”七娘回复道,“有些独行侠,如果遇到棘手的差事,也会在此地寻求帮助。” 齐玄素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用处对于自己不是很大,因为他的搭档一直都是七娘,这方面的事情都由七娘负责。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是梦中,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想要以物易物, 或者买卖东西,那又该怎么办?” 七娘道:“这就要考验你的眼力了,可以与人在梦中提前约定好,然后在现世中交易。如果看走了眼,遇到黑吃黑也是常事。所以许多人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有信誉的、抽成要价公道的中间人,把钱和货都交给中间人,由再由中间人把钱货分别交付给对方。” 齐玄素上下打量七娘,问道:“七娘,你该不会就是中间人之一吧。” “没错。”七娘笑道,“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我不仅做中间人,也做放债的生意,而且我的利息比太平钱庄正经借款的利息还便宜半分,薄利多销。” 齐玄素这下知道自己的飞剑是如何卖出去的,说不定那把差点属于自己的“神龙手铳”也已经被七娘出手了。 七娘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熟悉一下乙等集会,倒不必急着与别人交流什么。我帮你买的那些材料,可以使用十次,平时省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再通过信客给你邮寄,费用还是从你的棺材本里扣。” 所谓信客,与朝廷的驿卒、邮子类似,也可以视作道门的驿站,负责寄送信件物品、传递消息,对外开放,不过像飞舟一样,要收取费用。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根巨大的立柱前,齐玄素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滴漏。 滴漏就是漏壶,和日晷一样,都是用以计时。 七娘指着滴漏说道:“梦中的时间与现世不大相同,不能单纯凭借感觉,所以要看这个。” “另外,我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来这里,你若有事找我,可以选择这两天过来。若是有急事,还是用‘子母符’联系我。”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看了眼滴漏:“你该回去了。” 齐玄素问道:“怎么回去?” 七娘道:“你平时怎么结束入定,此时就怎么醒来。” 齐玄素了然,依言切断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七娘、大殿都变得模糊,最终如水中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齐玄素又经历了一次身如鸿毛的感觉,周围变得极为寂静,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又迅速落回“地面”。 齐玄素猛地醒来,还是在书房中,只是有些头痛,好似宿醉的感觉。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炉散发着幽香的香灰。 一黑一白两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倒是没有燃烧多少,烛泪不多。烛台下方是两道符纸燃烧之后的些许灰烬。 令齐玄素惊讶的是,地上以仿制烛龙血绘出的阵图已经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白银质地饰以绯色的鱼符静静地躺在两个烛台之间。 齐玄素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人进来过之后,将这些器具材料全部收入银绯鱼符之中,然后又将银绯鱼符贴身放好。 第三十七章 中秋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齐玄素生怕再出门“偶遇”张月鹿,老实待在家里,平日里除了看邸报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门提升修为,只是距离玉鼎境还远,难免无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汤药。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如果在山下俗世,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要节日,不过道门并不怎么重视中秋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刚好处于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再加上道门中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中秋节的这一天,玉京城并没有太多节日气息。 齐玄素出门买了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玉虚峰占地极大,玉京城坐落于玉虚峰的朝阳一面,在玉京城下方二十里的背阴面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墓园,七娘帮齐玄素找回师父的尸首之后,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难行,不过道门以人力硬是开凿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砖石道路,可供双马并行,以铁索为栏杆,直通墓园,故而二十里的路程并不算长。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说,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也不清楚师父的人脉关系,他只知道师父这一脉本是全真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归到了正一道,于是他也跟着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齐玄素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师娘,在被师父收为弟子的日子里,其实就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所以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师父喜欢喝酒。 师父不嗜酒,只是喜欢喝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忘记许多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师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后只是一个人看天,低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到的话语。 齐玄素还很年轻,不太明白这种心态,只是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与平时迥然不同,浑身浴血,表情似金刚怒目,声音如滚滚炸雷。 最后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回荡在齐玄素的耳畔。 也许齐玄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花了他一个太平钱的好酒放在正中间, 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不太清楚,只是打开泥封之后,酒气很浓。 过去几年,齐玄素一直没机会过来,因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谋生,走陆路到昆仑,来回少说要两个月的时间,乘坐飞舟虽然快,但价钱太过昂贵,单程就要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负担不起。 齐玄素点燃线香,将其立在坟前,又给坟头添了些土。 然后他坐在坟前,看着线香的香头,自言自语道:“师父,你的仇,我报了。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用了十个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七娘,你还是她帮忙安葬的。说起来,七娘真是咱们师徒二人的恩人。” 笔趣阁 “其实吧,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只是从不敢在七娘面前讲。如果师父你没死,那么我觉得你和七娘还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当是报恩了。话本里都这么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娶了七娘,咱们爷俩欠下的恩情便算是还上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说个笑话而已,师父千万别恼。既然师父不能还,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来还,至于怎么还,师父你绝对猜不到。话本里有卖身葬父的桥段,我今日也算是卖身葬父了,把自己卖给别人,不仅把师父你给葬了,还顺带报了仇,你说这买卖多划算?” “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说月圆人更圆,是个团圆日子,咱们爷俩有好些年没正经过中秋了,今天一起过节,喝酒。” 山上风大,哪怕十余根线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尽。 齐玄素站起身,将酒坛中的酒倾倒在地上,然后三根手指一搓,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纸钱燃尽,化作黑色的飞灰随风而去。 齐玄素起身离开墓园,沿着来时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齐玄素回到玉京城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等他回到海蟾坊的住处,已经华灯初上。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的中秋节,便这样过去了。 齐玄素没有参加梦中会,也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睡了一觉。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齐玄素起得很早,换好七品道士的装束,鹤氅、方头云履、逍遥巾,带好孙永枫给自己的凭证,寅时便出了家门,出来海蟾坊,沿着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门祖庭所在,又称天上白玉京。 道门中人喜欢称外城为玉京,称内城为玄都。 九堂就位于玄都。 至于紫府,则是大掌教居处,类似于宫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进入。 大约卯时的时候,齐玄素到了玄门的城门前。 玄都作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处所在,门禁检查十分严苛,一般来说,低品道士无事也不会到玄都来。 齐玄素随着稀疏的人流往城门走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带着一把三尺大刀。所谓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状,只是从长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门中人最常用的兵器还是各种剑器,齐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刀类兵器也有,不过多是以环首刀、横刀、雁翎刀为主,这种宽刃大刀极为少见。 高大男子取出箓牒交给身着甲胄的守门灵官。 所谓灵官,是为道门护法,同样拥有与道士对应的品级,不过受同级道士的辖制。在道门内部,一般视为低一级的道士。 这些守城灵官都是六品等级,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辖。 灵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辖制,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没有成为大掌教的资格。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之后,瞥了眼男子携带的宽刃大刀,以手中长枪一指。 高大男子没有废话,拔刀出鞘,寒光凛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面容,刀锋上隐隐结了一层薄霜。 守门灵官仔细端详了片刻, 面甲下传出略显失真的嗓音:“收起来吧。” 高大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缓缓将大刀收入皮质鞘中。 守门灵官挥了挥手,可见整只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门灵官,迈步往玄都走去。 轮到齐玄素,他递上自己的箓牒,又取下自己腰间的短剑。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没有检查短剑的意思,示意齐玄素可以入城了。 齐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剑往城内走去。 其实玄都内部并不严格管制兵器,在于两可之间,这就给了守门灵官灵活掌握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张月鹿那般瞧出齐玄素身上内敛的杀气,乍一看去,齐玄素更像是人畜无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高大男子,锋芒毕露,透着一股跋扈气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这便是差别对待的原因。 已经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冷哼一声。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玄都,相较于玉京如同棋盘的坊市结构,玄都的回字形结构更类似于如今的帝京城,初来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并不难找。 齐玄素沿着城内的主干道一直往北,过了南华门后左转,经过杨庙,从道德门出来就是谷神广场,广场左侧的一片建筑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称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担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只是没有参知金阙议事的资格。其余副堂主职位相同,品级各异,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刚刚升任为副堂主的张月鹿,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与许多主事同级,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又是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钦点,却是比众多三品幽逸道士还要惹眼。 一般情况下,若无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会在天罡堂的殿阁中坐堂,而是由几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轮流当值,今天正是张月鹿当值,顺带面稽自己未来的班底。 第三十八章 将错就错 此时在天罡堂的大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齐玄素发现那名带着大刀的高大男子也在此地,只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独自站在一旁,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齐玄素的注视,他双眼睁开一线,毫不客气地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则是微微一笑,主动收回了视线。 在天罡堂的大门一侧放置有日晷,其中辰时的刻度被标识出来,也就说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 齐玄素也不急躁,同样找了个角落,静静等候。 等了没多久,齐玄素忽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一拍,不由一惊。 要知道他也算是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警惕极高,在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人近身还不自知,来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他的肩膀,说明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正站在他身旁。 不过今天的张月鹿有些不同,鹤氅、圆头云履、戴纯阳巾。 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吃惊又不吃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终化作无奈一笑。 张月鹿笑问道:“天渊兄似乎不怎么惊讶。”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那日澹台姑娘说我一定能进天罡堂,我思来想去,如此口气,如此年纪,同在天罡堂,又是女子,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什么可能?” 齐玄素只好说道:“澹台姑娘就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副堂主就是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微一笑:“都说以诚相交,天渊兄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欺骗于你?实不相瞒,家慈复姓澹台,‘澹台初’这个名字正是家慈所取,我在私下也都是用这个名字,如果天渊兄喜欢,以后还可以称呼我‘澹台姑娘’。” 正在两人说话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四品祭酒道士打扮的张月鹿,都有些惊疑不定。 四品祭酒道士,又是年轻女子,此时出现在天罡堂门外,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是新任副堂主张月鹿无疑了,可那个看起来与张月鹿十分熟悉的七品道士又是谁?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吗? 毕竟今日都是身着道士的正式服饰,很难从衣着上分辨来历出身,只能凭空猜测。 一时间,众人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有猜齐玄素是大真人府出身的张氏子弟,与张月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有猜测齐玄素是出身东海的李家公子,出身玄圣嫡系一脉,比东皇一脉出身的李天贞更为尊贵;也有觉得齐玄素并非出身显赫的张、李二家,而是张月鹿父母的世交之后。更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往天家皇室那边联想,觉得齐玄素说不定是宗室子弟。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但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视线,羡慕、妒忌、憎恶、鄙夷、谄媚,不一而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甚至怀疑张月鹿故意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 先前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惹得张月鹿忽然关注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坏就坏在那次萍水相逢上面。 仅仅是一次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问题,可这次萍水相逢却让张月鹿记住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再看到孙永枫报上去的名单时,自然会引起她的注意。 许多事情,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就永远没有问题。 可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漏洞,便会惹出祸事。 以他的身份,怎么好大张旗鼓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便在这时,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的穿着打扮,正是收了齐玄素两百太平钱的孙永枫。 对于一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两百太平钱不算什么大数目,可他也不仅仅收了齐玄素一个人的钱,累积起来之后,数目就极为可观了。 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永枫算是“吃饱”了,心情甚是不错,想着要不要在玄都置办个住处,以后当值也方便。 只是孙永枫没有想到,自己刚下车,便看到了已经先到一步的张月鹿,神色一紧,赶忙朝张月鹿快步走来。 虽然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但职务有高低,正如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和普通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地位也相差极大。 笔趣阁 甚至张月鹿不必谈什么年龄、日后、靠山,只是公事公办,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副堂主。”孙永枫稽首行礼。 张月鹿坦然受了这一礼,并未回礼,似笑非笑道:“孙主事,我还没多谢你,为我网罗了这么多的才俊之士。” 孙永枫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张月鹿,结果看到了站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 其实在孙永枫现身的第一时间,齐玄素就低下了头,所以孙永枫第一时间竟是没能注意到齐玄素,只是到了此时,再也躲不过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默默移开视线。 孙永枫是老油子了,哪里还不明白,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寒,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月鹿还是给孙永枫留了面子,看了眼大门一侧的日晷,淡淡道:“孙主事,准备开始吧。” 孙永枫赶忙应道:“是。”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轻声道:“天渊兄,你跟我来。”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向天罡堂的正门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倒是安之若素,可齐玄素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直到此时,孙永枫才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在心底大骂齐玄素,你既然与副堂主相识,直接去求副堂主就是了,又何必来走我的门路?这不是害我吗! 接着他又转念一想,难道是张月鹿故意设下的局? 张月鹿先是通过齐玄素抓住自己受贿的把柄,然后引而不发,如利剑高悬却不落下,让自己提心吊胆。虽说副堂主没有罢免主事的权力,但如果自己阳奉阴违,她只需要将证 据交到北辰堂,那自己就算是栽了,更何况这女子本就是北辰堂出身。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便没了推诿扯皮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令行事。 想到此处,孙永枫再不敢仗着老资历便小觑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刚刚生出的报复念头,也收了起来,反而开始考虑如何交好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能帮张月鹿做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张月鹿的心腹无疑了。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就连在孙永枫的眼中,他也成了张月鹿的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到了些许张月鹿的用意,他是初到天罡堂,这个女子又何尝不是?她年纪太轻,又立足未稳,她需要从这些新人中发展自己的心腹帮手,帮助她站稳脚跟。 很显然,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看中,成为她打算发展成为心腹的人选之一。 张月鹿来到天罡堂的正门前,两名全身披甲的守门灵官缓缓推开两扇以青铜制成的沉重大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院子,正北方向是正堂,西侧是值房,东侧是签押房,张月鹿径直往西边的值房走去,齐玄素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便没有这般待遇,只能在原地等待。 进来值房,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副……澹台姑娘,不是要面稽吗?” “已经结束了。”张月鹿走到书案后坐下。 齐玄素迟疑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摘下纯阳巾放到桌上,微笑道:“早在八月初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面稽过天渊兄了,难道天渊兄忘了?” 齐玄素道:“这也算么?未免太过儿戏……” 张月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我说算,那就算。”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了好几级,齐玄素只能无言以对。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与天渊兄算是旧相识,就不绕圈子了。这次天罡堂新增一个副堂主职位,与之相对应的,还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由主事决定。换而言之,我手上有六个执事名额,我想让天渊兄担任六位执事之一,不知天渊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急于应承下来,而是道:“按照道理来说,九堂执事应由五品道士或者六品道士担任,我不过七品道士,只怕是……” 张月鹿笑了笑:“若照这么说,副堂主一般是由二品太乙道士和三品幽逸道士担任,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也不该做副堂主了?” 齐玄素只得道:“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既然我能做副堂主,那你就能做执事。只是有一点,我给你的只是个名头,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你,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齐玄素面露犹豫之色。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天渊兄,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什么花圃道士了,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人,何必故作畏缩之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只能应下,心中却是苦笑,这位新上司显然没有七娘那般好伺候。 第三十九章 挑衅 齐玄素应下之后,张月鹿便让齐玄素暂且离开,她还要面稽其他人。 齐玄素离开值房的时候,刚好与准备面稽之人走了个对脸,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携带大刀的六品道士。 齐玄素冲着此人微微一笑。 此人无动于衷,似乎瞧不上齐玄素这般花架子,径直进了值房。 齐玄素也不着恼,正打算离开此地,孙永枫却迎了上来。 不等齐玄素开口,孙永枫主动拱手一礼:“齐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堂主、副堂主都有专门的独栋院落。其麾下的主事、执事等属官也在其中处理公务。 张月鹿所属的独栋院落名为摇光轩,张月鹿作为副堂主,占据正堂,孙永枫就在张月鹿的隔壁。不过张月鹿今天当值,去了值房那边,并不在此地,所以正堂的门是锁着。 从规格上来说,执事只有一个房间,主事是里外两间,副堂主是里外四间,其余人则是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房间。 孙永枫直接把齐玄素请进了里间,吩咐负责侍候的道童奉茶,然后招呼齐玄素请坐。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的一坐一站,可谓是天差地别。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孙永枫不动声色地将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 齐玄素瞥了一眼,正色道:“孙法师,这是……” “法师什么的,太生分了。”孙永枫呵呵一笑,“我痴长几岁,托大称呼一声齐兄弟,齐兄弟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齐玄素没有当真,只是说道:“不敢,我还是称孙主事吧。副堂主说过,正式场合称职务为好,至于私下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孙老哥。” 孙永枫点点头,顺势问道:“说到副堂主,不知齐兄弟与副堂主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在他看来,张月鹿今日此举已经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该扯虎皮的时候也不必客气,若是傻傻地说什么自己刚认识张月鹿,岂不是好处全便宜了张月鹿,坏处全让自己背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道:“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孙永枫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如果齐玄素开口就是至交好友,他是半点不信,可齐玄素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倒是半信半疑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真没扯谎,“朋友”二字可不是齐玄素自己说的,是张月鹿主动提出来的。 孙永枫一边观察齐玄素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一边说道:“这就是齐兄弟不厚道了,既然你与副堂主是旧相识,又何必来消遣老哥。” 齐玄素心思急转,含糊道:“不瞒孙主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永枫本就怀疑是张月鹿指使齐玄素给自己下套,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更是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 齐玄素伸手按住茶几上的两张大票,缓缓推到孙永枫的面前:“这两 百太平钱,就当我向孙主事赔罪了,还望孙主事不要嫌弃。” 孙永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拒绝齐玄素的好意,反而觉得齐玄素颇为上道,可以结交一下。 齐玄素有些心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两百太平钱,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孙主事。” “什么事?”孙永枫微微一怔。 齐玄素道:“方才我从值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人,神色颇为不善,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孙永枫的业务还是能够过关:“此人名叫许寇,六品道士,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绰号‘小阎罗’。他曾是青鸾卫百户,后来进了道门,供职于齐州道府,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七品道士,后来又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累功重新升为六品道士。若是他有冲撞齐兄弟之处,齐兄弟还是多包涵下,毕竟是浑人一个,而且背后有齐州道府撑腰,很不好惹。” “多谢孙主事见告。”齐玄素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曾经捉拿过清平会的头目。 在清平会中,丁等只是外围成员,丙等是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才能算是头目,也就是七娘这一级。 beqege.cc 七娘曾一招便将六品道士诸葛永明置于死地,虽然有偷袭的原因,但也能看出实力远在齐玄素之上,许寇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要么是境界修为十分不俗,要么是背后有靠山,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很不好惹。 便在此时,孙永枫的道童前来禀报,副堂主请主事过去一趟。 齐玄素顺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孙永枫如今被张月鹿拿捏住了把柄,不敢怠慢这位副堂主,也就没有再去挽留齐玄素。 齐玄素出了摇光轩,却没有直接离开天罡堂,毕竟他已经被张月鹿点为六位执事之一,等到张月鹿面稽完毕之后,还要召集众人宣布各种任命的。 齐玄素干脆找了个树荫地,默默等着,期间倒也有几个过来套近乎的,大约是见齐玄素与副堂主张月鹿关系不一般的缘故。 齐玄素在不开杀戒的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性子,就像将刀收入鞘中,不见半点锋芒,一一客套应付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下午,张月鹿的面稽终于结束了,一共刷走了三十多人,不包括主事、执事,只剩下七十二人,每名执事麾下十二人。 张月鹿也不休息,面稽结束之后,立刻召集所有人去摇光轩。 齐玄素便随着众人又回了摇光轩。 在摇光轩的院中,张月鹿先是向众人介绍了两位主事,这两人都是堂主指派,一人是孙永枫,另一人却是用道号弃用本名,叫灵泉子。两人都是四品道士,不过孙永枫是左主事,地位更高一些。 然后便是张月鹿自己任命的六个执事。 首先便是齐玄素,在六位执事中品级最低,其他人都是 六品,甚至还有一位五品,唯独齐玄素是个七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众人竟是不怎么意外,甚至不少人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看来他们已经认定齐玄素会被任命为执事。 齐玄素只能无奈苦笑,如此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坐实了张月鹿心腹的身份,好处是别人会畏他惧他,不会来招惹他,坏处是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上司的心腹还有个称呼——狗腿子。 在齐玄素之后,便是许寇。 以此人的能力资历来说,早就可以升五品了,只是因为犯错太多,才停留在六品,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同为执事,许寇看完全看不上齐玄素。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 如果齐玄素今天才认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不会高看齐玄素一眼,可偏偏两人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共同参加了别人的喜宴,又一起喝酒,这就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同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下的江湖,齐玄素遇到了许寇,两人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玄都的城门口,守门的灵官没有检查齐玄素却专门检查了许寇,再加上张月鹿对齐玄素的偏爱,使得许寇对于齐玄素生出极大的恶感。 张月鹿没有急着宣布另外四位执事的人选,说道:“齐执事和许执事都是我极为看好的人选,还望你们两位日后能通力协作。” 齐玄素朝着许寇抱拳一礼。 许寇却无动于衷,只是斜斜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开口问道:“许执事,你是双眼有疾吗?怎么不能平视前方?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担心你不能正常视物,以后要是不小心一刀砍了我,那也是冤枉。”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又不敢得罪许寇,赶忙低下头去,不过双肩还是在微微抖动。 就连张月鹿也嘴角勾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小阎罗是个刺头,张月鹿想要用他的能力,却也不喜欢他的脾气和作风。 许寇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终于肯正眼看齐玄素了,不过却是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找死?” 齐玄素道:“原来你能正常视物,那又装个样子给谁看?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众说出来。” 许寇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凭什么做执事?这样够了吗?” “够了。”齐玄素点头,然后偷瞟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能否服众要看自己的本事不假,可这个“众”指的是一众属下,而不是同僚和上司。 许寇同为执事,并非齐玄素的属下,论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这便不在服众的范围之内。 既然张月鹿要让他做心腹,总要给些支持。 张月鹿悄悄瞪了齐玄素一眼,不过还是开口道:“齐玄素做执事,是我的决定,许执事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第四十章 许寇 许寇直视张月鹿,竟是毫不退让,甚至是咄咄逼人。 孙永枫微微低头,心中幸灾乐祸。 这位副堂主可不是软柿子,你想要试试她的斤两,只怕要吃些苦头。 不过如果杀下这位副堂主的威风,他们这些老资历的主事也乐见其成。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吃亏。 过了片刻,许寇反问道:“难道副堂主的决定不可以质疑吗?” 张月鹿并不动怒,淡然道:“当然可以,你可以保留意见,却要服从决定。我知道你来自齐州道府,齐州道府的府主清微真人很赏识你,也很器重你,甚至很喜欢你的作风,可这里不是齐州道府,我也不是你的府主大人。” 许寇笑了一声:“清微真人一定不这么想。” 张月鹿忽然望向孙永枫,问道:“孙主事,这座摇光轩是谁说了算?是天罡堂?还是齐州道府?” 孙永枫轻咳一声:“这……自然是天罡堂,不过清微真人毕竟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自然不是普通府主可比……便是掌堂真人也要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 张月鹿冷哼一声,又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说呢?” 齐玄素此时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腹了,立时说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不瞒副堂主,我曾与孙主事在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孙永枫一怔,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与齐玄素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甚至不觉得有意义,只觉得荒谬。 张月鹿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讨论的结果呢?” 齐玄素故意说道:“我和孙主事的看法有些离经叛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天罡堂说了算。我们也知道我们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很好,现在你们是多数人了。” 说罢,张月鹿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却也没有附和,显然是知道这位清微真人的厉害。 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三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算是三大派系中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掌教大真人,甚至在道门内部也将这三位真人分别称作“小国师”、“小地师”、“小天师”。 此种境况倒是没有太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她要求齐玄素能够立威服众,其实这也是别人对她的要求,轮值大真人将她提拔到副堂主的位置上,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若是张月鹿抓得住机会,自然是青云直上,若是张月鹿抓不住机会,那就泯然众人。 这才刚刚开始,只是掺沙子,远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张月鹿望向许寇:“如果清微真人以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身份插手天罡堂的事务,让我收回这个决定,我也只能服从。关键是,你能请动清微真人吗?还是说,你打量着用清微宗的名义扯大旗,我便会忌惮于你?” 许寇微微一怔,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副堂主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齐州道府,你也不再是齐州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一份子,你若真有天大的靠山,赶紧去请,若是请不来,便乖乖听令行事,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许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 张月鹿仍旧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许寇伸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沉声说道:“我记得当年东皇曾经定下一个规矩,玄都玉京不禁比试决斗,我久闻副堂主赫赫威名,今日便想向副堂主讨教一二。” 齐玄素眉头一皱,发现事情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 要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许寇在明知张月鹿境界修为的前提下,仍旧提出向张月鹿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猜测。 许寇瞧不起自己不假,却未必要表现得这般露骨,说不定他本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因为自己是张月鹿破格提拔的,故意如此作态只是个借机发难的由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并未因为许寇的态度动怒,而是觉得自己过于退让会显得怯懦,难以服众,这才主动出言讥讽,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却是正中许寇的下怀。 张月鹿闻言后深深地看了许寇一眼,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 许寇沉声道:“既然是‘仙人望气’,那么副堂主应该知道我的修为,请问副堂主,我有资格向你讨教了吗?” 张月鹿道:“既然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武夫,自然有这个资格。” 孙永枫、齐玄素等人都是一惊。 因为许寇的档案上分明写着他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对应玉虚阶段,却没想到许寇有意藏拙,其本身修为已经是归真阶段,也就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156n.net 齐玄素也终于明白许寇为何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他本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六品道士。 仅以境界而论,许寇与张月鹿相差无几。 许寇问道:“不知是以兵刃相斗?还是徒手相斗?” 张月鹿淡淡道:“你不必设法激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不会使用那件半仙物。” 许寇的目光幽深几分,轻声说道:“那真是好极了。” 齐玄素有些不明白张月鹿为何这般不留余地,如果她输给了许寇,那么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传遍玄都。她之所以能做副堂主,来自于大真人的支持和谪仙人的身份,如果立威不成,那么她这个副堂主只怕很难做下去了。 她就这般胜券在握? 还是自负过头? 便在这时,张月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后退,留出足够的场地。 齐玄素也只能随之退去,还是有些为张月鹿担心,他领教过武夫的霸道,诸葛永明的一拳让他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他不怀疑张月鹿这位天纵 奇才的实力,他只怕张月鹿被捧在高处太久了,最终败于自己的轻敌大意。 许寇取下自己的大刀,随手丢在一旁,然后摆出一个正宗的拳架子,是太平道的“五方拳”,上成之法。 “五方”是指东、西、南、北、中,此拳共分为五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出来都是中成之法, 合在一起便是上成之法,威力不容小觑。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沉声道:“进招罢。” 一般而言,前辈给晚辈喂招才会以如此口气说话,张月鹿此言无疑是不把许寇看作一个平等的对手。 饶是颇有城府的许寇也脸色一沉,动了几分真怒,只是他越发动怒,心思也就越发冷静,如果以为他是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莽夫如何捉拿清平会的头目? 张月鹿到底是自负过头还是胜券在握,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寇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圈肉眼可见的灰尘顿时扩散开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 只见许寇的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是发力。如果这里不是打扫干净的摇光轩,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也会被生生震飞起来。 齐玄素看不到的是,许寇的脚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要知道摇光轩的地砖并非普通青石,而是极为坚硬的特殊石料,寻常刀剑砍在上面都未必能留下丝毫痕迹。 下一刻,许寇凭借脚下的一蹬之力,在地面上留下半个脚印的同时,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张月鹿而去。 孙永枫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这一拳,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是正面力敌,恐怕要吃个大亏。 可张月鹿仅仅是伸出了一只手掌,便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许寇的一拳。 似春葱的手指,与仿佛千锤百炼的拳头相比,显得格外纤弱,却让许寇脸色大变,甚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巨大的反差,更是让这一幕透出几分滑稽和荒诞。 “‘五方拳’里的‘西方金拳’,有点意思。”张月鹿没有半点杀气,不过齐玄素可以清晰看到她嘴角的上扬弧度,透出一抹并不打算掩饰的戏谑。 似乎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玄圣,一起给许寇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齐玄素现在可以断定,张月鹿绝不是自负过头。 孙永枫一脸惊愕表情,身为四品祭酒道士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必多说。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灵泉子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六虚劫’?” 许寇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彻底麻木,不过他是从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一身修为,自有一股狠劲,不肯就此认输,猛地一腿扫向张月鹿的下盘。 张月鹿不闪不让,身周有五色气息浮现。 许寇的这一腿就像落在一大团棉花上,毫不受力,这些真气使得他的拳脚根本没有碰到张月鹿分毫,更不必说去伤到张月鹿了。 许寇瞳孔猛地收缩。 孙永枫和灵泉子异口同声道:“‘五气烟罗’。” 第四十一章 谪仙人 其实绝大多数旁观之人,都没能看出太多门道,没有风沙走石,没有火焰雷霆,就这么三招两式,实在有些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只有当事之人才能体会到张月鹿带来的巨大压力。 此时许寇是进退不得,哪怕是收回已经打出去的拳头,也做不到,他整个人仿佛身陷泥泞之中。 张月鹿轻声问道:“天、地、人、神、鬼,你知道天为什么排在首位吗?” 许寇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下之意,天仙是为五仙之首,而谪仙人的尽头正是天仙。 张月鹿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许寇才明白为何大真人们会如此看重一个谪仙人。 许寇正要说话,可张月鹿却不想听他说话了,握住许寇拳头的手掌猛地一拧。 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张月鹿竟是生生将许寇的手掌拧断,以此作为许寇公然挑衅她这个副堂主的代价。 许寇脸色骤然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冷汗渗出,不过他也的确是条汉子,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照道理来说,玉虚阶段的武夫就有血肉衍生的境界,可以迅速恢复体魄上的伤势,许寇已经是归真阶段,可断手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许寇可以明显感觉到,张月鹿拧断自己手掌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异种气机,阻止自己的体魄自行愈合,偏偏还化解不掉,十分诡异。 这便是谪仙人的厉害之处吗? 张月鹿缓缓松手,平声静气道:“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回来继续做我麾下的执事。第二个选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许寇用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断掉的右手,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多谢副堂主手下容情,许寇是天罡堂的执事,自是听从副堂主号令。” 张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很好。” 此时的张月鹿与齐玄素初见时的澹台初,判若两人。 许寇捡起大刀,默默离去。 孙永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圃道士,着实是被张月鹿的手段给吓住了。 张月鹿再次环视众人,问道:“谁还有异议?” 再没人敢多言半句,针落可闻。 张月鹿等了一会儿,脸上才又有了笑意,再次说了一个“很好”。 齐玄素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也不必立威了,仅凭张月鹿心腹的身份,他就能坐稳这个执事位置。 张月鹿继续宣布了其余四位执事的人选,两男两女。如果加上齐玄素和许寇,刚好是四男两女。 四人也各自出列,向众人致意。 一名与齐玄素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名叫沐妗,五品道士,相貌不错,只是气态上有些偏近男子,据说曾经是张月鹿在北辰堂的属下,被张月鹿一同带到 了天罡堂。 一名不惑年纪的男子,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然是不是出自玉京的“花圃道士”,而是来自地方道门。 一名神态冷峻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名叫徐缜,六品道士,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眼神敏锐。 一位年轻姑娘,年纪最小,刚刚成年,叫田宝宝,长相秀气,小家碧玉,带着几分青涩之气,似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不久的样子,不过如此年纪就能成为六品道士,想必有过人之处。 接着张月鹿又将六名执事做了初步的分工,田宝宝和养伤的许寇暂时归在主事孙永枫的麾下,负责内务,等到许寇伤好之后再作调整,周柏和徐缜归在主事灵泉子的麾下。 至于齐玄素和沐妗,则直属于张月鹿本人。 再接下来,便是孙永枫这位主管内务的主事出面安排各种琐事杂务,总要先把架子立起来。 beqege.cc 六位执事各有办公地点,许寇、田宝宝、周柏、徐缜四人还好,都是独立的房间,齐玄素和沐妗就比较惨了,因为张月鹿占据正堂,是里外四间,两人干脆被安排在正堂的最外间。想也知道,与张月鹿同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牌主事了,原本是跟着掌堂真人,这次掌堂真人把他调到摇光轩,有帮衬张月鹿的意思,这也是张月鹿并未发作孙永枫的原因之一。 孙永枫处理起这些内务,可谓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众人就各自散去,开始熟悉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和沐妗随着张月鹿来到摇光轩的正堂,最外间本该是客厅,不过被张月鹿改成了两位执事“坐堂”的地方,内里有个小客厅,是专门待客、议事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张月鹿的书房和休息的静室,总共四间。 张月鹿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咱们都是旧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沐妗笑道:“是,主事大人。不对,应该是副堂主大人。” 齐玄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仅听沐妗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多半是闺中密友之流,齐玄素还隐隐察觉到,沐妗似乎对自己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可是奇了,他初来乍到,许寇拿他做个由头向张月鹿发难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沐妗也敌视他?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更无交集,没有结仇的可能,如今刚刚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月鹿这个共同的上司。 齐玄素脑中立时跳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争宠? 属下们争相讨好上司,本就是寻常事,两人都是张月鹿指定的直属执事,那么沐妗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齐玄素虽然没有讨好张月鹿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望向沐妗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幽深。 他作为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这次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玉京,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把 脑袋别在腰带上,要是谁想要给他使绊子用手段,那他也不是玄圣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张月鹿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也注意到了沐妗对齐玄素的敌意,所以当齐玄素状若无意地望向沐妗时,张月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长剑短暂地出鞘三分,又迅速闭鞘。 张月鹿微微皱眉,对沐妗吩咐道:“沐妗,你去值房帮我把今天的卷宗拿来,方才我走得匆忙,忘记了。” 沐妗点头应下,出门之前还不忘看了齐玄素一眼。 只剩下两人之后,张月鹿走到低头敛目的齐玄素面前,忽然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玄素一怔,抬头望向张月鹿,讶异道:“副堂主何出此言?” 张月鹿笑了笑:“我看人很准,今天录用的将近一百个人里,只有你和许寇能入我眼,沐妗不是你的对手。只是她很早之前就跟随我了,我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齐玄素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态:“副堂主言重了。” 张月鹿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职务,还是叫我……澹台初吧,也不要故作卑恭怯懦之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 “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从善如流,不再低眉敛目。 张月鹿继续说道:“天渊兄,这里不是江湖,而是玉京,一切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沐妗,是许寇。”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道童前来禀报,说是掌堂真人有请。 张月鹿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一人,他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属下,虽然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他们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瞧不上齐玄素的,说不定已经把齐玄素划入了小白脸的行列。 齐玄素的属下们全部在同一个大房间中,甚至在这里还给齐玄素留了一张桌子,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齐玄素行礼。 虽然众人心里都不怎么服气齐玄素,但有许寇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且不说职位高低,就是齐玄素的“关系”,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副堂主就不说了,还有人看见主事孙永枫拉着这位齐执事单独谈了许久,态度很是温和,亲自送出门外,显然是交情不俗。 所以除了几个想要钻营之人,其他人都对齐玄素十分“客气”,完全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是齐玄素还要拿腔拿调,端着上司的架子,多半要被底下的人孤立。 齐玄素没有托大,向众人还礼,说道:“玄素以区区七品道士之身,愧领执事之位,甚是惶恐不安,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帮衬,玄素先行谢过。” 先前齐玄素出言讥讽许寇,让许多人认定齐玄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齐玄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一来二去的巨大落差,却是让许多人对齐玄素的态度看法有所转变。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齐玄素本来还想好好与属下们套套近乎,增进感情,不过情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从掌堂真人那里回来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三日之内就要动身离开玉京。 按照原定计划,张月鹿刚刚组织起人手,怎么也要磨合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执行公务,却没想到西域那边又出了变故,西域道府的战事到了关键时刻,西域道府的府主和天罡堂的三位副堂主正率领道门主力集中在边境一线与萨满教形成对峙之势,这伙妖人竟然趁此时机胆大妄为地袭击了一处道观,杀死十名八品道士和三名七品道士,惹得道门大怒,严令要限期剿除这伙妖人。 掌堂真人把张月鹿叫去,就是为了此事。 这也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按照她的设想,一个月后,许寇也回来了,此人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个好手,两人交手并非生死相搏,真要以性命相拼,张月鹿也没那么容易取胜,有许寇和灵泉子协助,张月鹿自忖扫灭这股妖患不会太难。 可提前一个月,张月鹿不好食言,许寇便无法参与。她虽然看好齐玄素,但齐玄素修为还是低了些,人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张月鹿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没有推辞,同意三日之后离开玉京,前往西域。 既然是道门高层的意思,众人也不敢有怨言,只能赶紧准备各种物资。过了八月十五之后,就已经步入深秋,西域和草原不比江南和岭南,已经十分寒冷,草原上的许多地方甚至已经飘起雪花,御寒的衣物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以遮光的亮纱或者墨镜,各种丹药、行军丸等物事,也要准备一些,事后可以报销。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再加上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道门中人一般只在出远门时才会备上一些。 天罡堂的好处是兵器统一配发,每人两把剑,一铁一木。 铁剑是顶尖的凡物品相,与青鸾卫的“细虎刀”相差不多,名为“执刑”,用以杀人。 木剑是下品灵物,远不如飞剑“青蛇”,名为“子午”,用以对付鬼魅妖邪之流。 除此之外,随着火器的发展,天罡堂最近几十年还开始额外配发手铳,不过不是“神龙手铳”那种高档货色,而是次一等的“青鸟手铳”。 “青鸟手铳”并非神机营出品,而是天机堂在久视十六年研发生产,青铜握柄,铳管以精铁制作,镀以青色,枪口大小如鸟嘴,故名“青鸟”。后装式填弹,击针机构,线膛,有效射程八十步,十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适配各种“龙睛”系列的弹丸,黑市价格大约是五百太平钱。 两 剑一铳都有编号,若是有人拿去卖钱,自然是严惩不贷。 齐玄素去孙永枫那里领了自己的兵器,再加上自己的短剑总共是四样兵器,只是天罡堂道士并不配备甲胄,只有灵官才有。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只能背负双剑,腰间左边悬挂短剑,右边悬挂手铳。 张月鹿显然是有须弥物的,并不见她随身携带兵刃,更不见传说中的半仙物。 本来天罡堂已经准备了一艘飞舟,可以直接飞往西域道府所在的大雪山,降落在瑶池。 说起大雪山,这里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如今的西域道府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不过张月鹿拒绝了飞舟的安排,决定从陆路前往,一则是昆仑本身就在西域境内,路途其实不远。二则是只有自己亲自在地上走上一遭,才能通过沿途所见所闻真正了解具体情况。 loubiqu.net 八月二十清晨,天罡堂一行六十余人离开昆玉京,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抵达离开昆仑前的最后一座道观。 仅仅是两天的风餐露宿,便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周柏这些常在江湖行走之人,都是神色如常,而沐妗这些久在玉京之人,便有些难掩疲态。 道观的观主已经迎了出来,齐玄素拿着天罡堂的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又朝被众人簇拥着张月鹿一指,说道:“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若是有上房,还劳你引张副堂主前去梳洗。” 因为众人都是常服,此地观主没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张月鹿才是主官,还以为年长的灵泉子才是。 不过这位观主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不敢怠慢,赶忙将张月鹿和一行人让进了观中,并且按照三品祭酒道士的规格招待张月鹿。 不过其余人就没这般好运气,只能享受对应自己品级的待遇,与职位无关。齐玄素和沐妗、周柏、徐缜等人同是执事,待遇却是差了许多,只因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 这次随张月鹿前往西域,除了孙永枫和田宝宝留守,许寇养伤,其余人全部出动。 此处道观类似于驿站,屋内温暖如春,齐玄素刚刚脱下外袍,打算歇息一会儿,就听自己属下曹立友叩门道:“齐执事,副堂主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玄素应了一声,只得重新穿好衣裳,随着一名道观的道民往张月鹿的房间走去。 昆仑境内地广人稀,所以道观占地极大,从齐玄素的住处到张月鹿的住处,有不短的路程,齐玄素过了两条长廊,这才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负责引路的道民就此止步,齐玄素进了院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出张月鹿的声音:“进来。” 齐玄素推门而入,里面暖意融 融,两根蜡烛将整个书房照亮,地面上铺着一张西域风情的地毯,脱了外袍的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 “坐。”张月鹿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对面的位置,问道:“澹台姑娘找我有事?” 张月鹿将一本卷宗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有关西域妖患的汇总,你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接过卷宗,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把各自的卷宗拿回去了。”张月鹿又道,“你是七品道士的规格,只有一间卧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油灯又暗,还是在这里看吧,好歹蜡烛还明亮些。” 齐玄素没有拒绝,不过还是好意提醒张月鹿道:“天色已晚,我若是久留,只怕要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坏了姑娘的清誉。” 张月鹿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吗?” 既然张月鹿如此说了,齐玄素也无话可说,再加上的道门的确不像儒门那般过分讲究男女大防,齐玄素就这么与张月鹿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开始翻阅这本并不薄的卷宗。 看了卷宗,齐玄素这才知道这伙妖人,其实是从西方诸国流窜过来的。从外貌上来看,高鼻深目,是色目人的特征,常在夜间活动,拥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还会使用幻术,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有想要在西域扎根的意思。 张月鹿等齐玄素看完卷宗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回答道:“自太平十年以来,西域就不是个太平地方,道门、佛门、萨满教、古仙、罗刹国等各方势力集中于此,就算道门也不能一手遮天。西域又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商路所在,人口流动极大,各国往来商人成分复杂,再加上地广人稀,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让这股外来妖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再与其他势力沆瀣一气,形成结盟之势,再想铲除他们,就有些难了,所以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快剿灭。” 张月鹿点头道:“天渊此言与堂内的几位赞画如出一辙,赞画们认为这伙妖人看准了西域道府此时无暇他顾的时机,大肆作案,一是因为他们缺钱,二是因为他们也有借着此事立威的意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在西域扎根,直接挑衅道门并非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火烧身,我认为这伙妖人另有他图。” 齐玄素在清平会养成了不刨根问底只看结果的习惯,直接道:“且不管这伙妖人的动机如何,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必然有利益冲突,能否从地头蛇身上着手,借刀杀人?” 张月鹿道:“如果这伙人没有杀害那十几名道门弟子,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可他们杀害道门弟子之后,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掌堂真人的意思是必须由我们亲自动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齐玄素点了点头:“明白了。” 第四十三章 风雪兼程 次日一早,张月鹿和齐玄素一行人从道观中领了马匹,继续动身,出了昆仑地界,便进入西域境内。 在道门的区域划分之中,昆仑和西域各设道府,昆仑道府的府主由大掌教亲信担任,只是因为九堂和金阙的存在,使得昆仑道府的位置十分尴尬,远不似其他地方道府那般自在,有些类似于朝廷的顺天府。 按照道理来说,西域道府本应如齐州道府那般以州为名,称西州道府,只是因为西域境内还有相当强大的佛门势力,双方曾经在此爆发过一场大战,导致部分西州州县落入了佛门的掌握之中,而道门从佛门手中夺来的部分区域又超出了西州的界限,甚至已经不属于大玄朝廷的国土,西州道府的称呼已经不合时宜,故而改名为西域道府。 进入西域之后,雪白颜色渐少,大漠戈壁的景色渐多,地势也较为平缓,一行人骑马而行,可日行三百里左右。这些马匹都是道门改良过的异种,擅于长途跋涉,耐寒耐旱。 只有进了西域,才知道地广人稀是什么概念,常常跑马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也难怪西州是朝廷治下最大的一个州,在籍百姓的数量却在各州中排行倒数。在这种地方,与人斗还在其次,更多是与天相斗。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西域,他和师父就是在西域境内遇袭,也是在西域遇到了七娘,命运由此转折。 一行人要去的事发之地碧山观,距离他们先前停留的道观足有八百里,要走三天的路程,因为偏离了主要官道,所以这一路上,不要说什么道观、驿站、客栈,就连个可以落脚的村落都未必能够见到。 这便是道门众人提前置办“行军丸”的原因了,吃喝都可以在马上解决。到了晚上之后,则是在背风处就地扎营,轮流守夜。众人不敢睡实,以入定代替睡眠,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先天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部分久在玉京之人,很不习惯,难免腹诽张月鹿不乘坐飞舟,非要骑马,真是自讨苦吃。 齐玄素和周柏都算是老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守夜也多是由两人负责,这让许多原本不服齐玄素做执事之人再次转变态度。 按照周柏的说法,幸好没有下雪,若是遇到大雪,其后的行程便更加艰难。 结果也不知该不该说周柏乌鸦嘴,第二天就风云突变。虽然还未入冬,但也是步入深秋,九月二十二便是立冬,再加上靠近昆仑和大雪山,地势较高,气候寒冷,要比中原腹地下雪更早,到了傍晚时分,竟是开始下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一片,再加上戈壁本就空旷,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似的,本就若有若无的道路直接不见了踪影。 阳光落在白雪上面,分外刺眼。 这便是提前准备亮纱或者墨镜的用途了,在这种环境下,白雪反射阳光,白亮一片,很容易伤到眼睛。 众人戴上遮光的墨镜,披上斗篷,继续上路,在空旷辽阔的雪白天地之间,一行人好似一串黑点,分外渺小。 因为有了 积雪的缘故,马匹跑起来便有些吃力,原本还能日行三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上几十里,三天的路程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天气也开始逐渐变冷,长时间坐在马背上,难免手脚发麻,不得不运转真气驱散寒意。好在除了水袋之外,众人也带了酒,偶尔喝上一口烈酒,能暖和不少。 齐玄素就看到张月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喝酒,没半天工夫,酒囊便干瘪下去,张月鹿却还是略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有些忧虑,戈壁上的道路本就十分模糊不清,现在又落了一层雪,更是彻底消失不见,没留下半点痕迹,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地标都没有,这里罕无人烟,更找不到人问路,要是迷了路,可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地图,一行人本该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可这一路上行来,走了大半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根本没有看到河道的影子,总不能是河道让落雪给生生填平了,如今只是深秋,还没有这样的大雪。 beqege.cc 张月鹿有些无奈,她又迷路了,似乎她总是与迷路有缘。 上次是在紫府,这次是在茫茫戈壁。 齐玄素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露出几分沉重。 夜幕上不知何时卷起浓云,遮住了明月。 继而风起,越来越大,渐渐尖锐起来,如刀子一般,似乎要从人的脸上剐下几两肉来。 再不多时,风中便开始夹杂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又要下雪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拉起斗篷上的连体兜帽,罩在头上。 他仅仅是在玉京住了不到两个月,便有些不习惯,那些久在玉京之人,恐怕要在心底里骂娘了。 果不其然,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是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此时做主的是齐玄素,恐怕已经有好些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对张月鹿大声道:“副堂主,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背风之地躲雪,弟兄们都是先天之人,还不会被一场雪冻死,关键是马。” 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漂泊多时,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不小心又用上了江湖中的惯用称呼。 张月鹿此时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伸手一指前方:“去山坡后面。” 山坡后有道半人高的浅沟,的确可以避风。 就这么过了一夜,诚如齐玄素所言,众人都是先天之人,些许风雪还要不了小命,可遭罪却是免不了的,毕竟先天之人与后天之人的最大区别是不能为人间病疫所害,而不是寒暑不侵,那是张月鹿这般境界才能做到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过了最开头的那阵,众人也渐渐习惯,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顶风冒雪地走了大约十天,终于在九月初抵达了名为“碧山观”的道观。 因为地处偏僻,碧山观颇为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正殿,供奉太上道祖,后面是居住的地方,一溜房子,拢共不到三十间的样子,平时驻守有 西域道府的十余名道士,算是道门设在此地的一处“岗哨”。 结果一夜之间被屠灭满门。 事发之后,西域道府曾派人查看过,不过因为人手紧张的缘故,形成卷宗上报祖庭之后,并未继续深入调查,只是派了两人守在此地,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人马。 眼见着天罡堂的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在道观中冻不着饿不着,但整天陪着十几具尸体,还要担心那伙妖人会不会去而复返,也着实难捱。 张月鹿没有耽搁,直接让两人带路,去查看尸体。 尸体就停放在正殿之中,在太上道祖塑像的注视下,全部用白布盖着。 张月鹿从最左边开始,掀开白布,露出一具脸色苍白的尸体,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未腐烂。 张月鹿不像普通女子那般露出厌恶之色,反而神情平静地伸手转动死尸的下巴。 不过齐玄素细心地发现,张月鹿还是以“五气烟罗”在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真气,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张月鹿问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一直少言寡语的徐缜开口道:“失血过多,脖子上有齿状咬痕,应是獠牙,倒像是死于僵尸。” “僵尸可不会袭击商队。”灵泉子开口道。 灵泉子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方士,方士也擅长饲养鬼类僵尸,对于僵尸一类最为熟悉。 灵泉子接着说道:“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尸体被埋在风水宝地,受地气滋养,方可化作僵尸。僵尸是极阴之物,因为少了魂魄和三尸,故而没有生前记忆,只凭本能行事。” 徐缜道:“会不是擅长养尸之人驱使僵尸作案?” 灵泉子沉吟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道门对于养尸养鬼之法的管制十分严格,就是道门弟子想要修炼也极为不易,那些外来妖孽如何精通?” 说话间,张月鹿又来到第二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七品道士,只见这具尸体的死状颇为凄惨,神情狰狞,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物事,面门上有五个血窟窿,分别在眉心、双眼、两颊位置。 张月鹿五指如钩,比划了一下,刚好对应五个窟窿。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这似乎与‘玄阴屠’有些相像。” “玄阴屠”是道门的一门神通,练成之后,可使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无坚不摧,七娘就擅长此法。 张月鹿点头道:“是很像。” 接着她又掀开第三具尸体的白布,脖子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脸色苍白,更诡异上的是脸上还带着微笑,似乎是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下死去。 张月鹿轻声道:“僵尸万没有这种本事。” 灵泉子点头赞同道:“此人倒像是中了幻术,僵尸没有神魂,也没有念头,再厉害的僵尸也不会用幻术。” 张月鹿示意众人将其余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全部揭下来。 第四十四章 方士 其余尸体的死状也相差不多,大多都是死于失血,而且死得毫无防备,仿佛在登上极乐的一瞬间突然死去。 灵泉子道:“僵尸和厉鬼,前者吸血却不会用幻术,后者会使用幻术,比如夜入荒宅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便是鬼类惯用的幻术,可鬼类没有血肉体魄,不会吸血,只能吸取人的阳气。既能吸血,又能施展幻术,就只有妖类了,比如狐妖、猫妖,都是此道高手。” 张月鹿道:“色目人的狐妖和猫妖?问题没这么简单吧。” 灵泉子点头道:“的确没这么简单。”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我有些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屠灭此处道观?此举不像是单纯的立威,倒像是挑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张月鹿散去手上的真气,“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地没有大宗钱财,不是为财,这伙人并非西域本地人,初来乍到,西域道府甚至无暇顾及他们,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后,似乎只有挑衅的可能更大一些。” “挑衅道门,这是自寻死路。”灵泉子有些不敢置信道,“天罡堂有掌堂真人和九位副堂主,掌堂真人之后还有其他三十五位参知真人、众多平章大真人以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算他们是天人,甚至是长生之人,那又如何?几百年来,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也不在少数。”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毕竟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道门的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灵泉子冷声道:“不管他们是受了挑拨,还是被人蒙骗,既然他们已经铸下大错,那么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必须死。” 张月鹿忽然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那么作案的这伙妖人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们要找出幕后藏着的操刀之人,看看到底是谁要与道门为敌。” 周柏开口道:“既然说到了动机,我们假定这伙人是受了旁人的挑拨,那么幕后之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月鹿,她迅速转身来到尸体跟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齐玄素就跟在张月鹿的身边,若有所思。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还未看出什么,不过有一个猜测,他们身上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张月鹿立刻吩咐道:“再检查一次,着重看下邪教喜欢拿来做祭品的五脏六腑。” 徐缜和几名精通验尸的属下上前,再次将一众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徐缜摇头道:“所有器官都保存完好。”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张月鹿望向灵泉子,说道“灵泉主事,请你检查下他们的泥丸宫。” 道门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也就是人头之中的上丹田。 灵泉子也明白过来, 立刻发散念头,进入众尸体的泥丸宫中。 方士的归真阶段名为“雷动”境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 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 归真阶段的武夫是意通诸天境界,可以感应天象并模仿天象,此境界就有一门“舌绽春雷”的神通,与佛门“狮子吼”类似,效仿春雷大吼出声,蕴含滚滚血气,最是克制阴神鬼魅,归真阶段以下的方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不过此类手段对炼气士便收效甚微,对谪仙人更是无用。在几大传承之中,谪仙人几乎没有弱点,炼气士次之,其余几大传承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 不过方士到了归真阶段的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对上同境武夫,虽然还是被天然克制,但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灵泉子便是一位归真阶段的雷动境方士,白日也可神魂出游。其神魂能聚能散,聚为阴神,仿佛身外之身,散为念头,类似于炼气士的经脉真气、武夫的穴窍血气,是修为的根基所在,妙用无穷。 笔趣阁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归真阶段的武夫可以凝练一百八十三个穴窍,同境的方士共有一百八十三个念头。 方士在跻身阳神境界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对于方士而言,念头便如同武夫的穴窍,武夫抵达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方士在跻身造物境界之后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灵泉子发散出十三个念头,分别进入十三具尸体之中。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身死之后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 片刻后,灵泉子收回念头,脸色有些凝重:“果然让副堂主说中了,这些人的泥丸宫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魂魄是被人强行夺走的。” 张月鹿沉声道:“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采生。” 所谓“采生”,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特制的容器之中。 这与道门的养鬼之术不同。 《云笈七签》有言: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 尸化为鬼。 何谓“三尸”?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长生,哪怕是天人也终有坐化之时。这才有“斩三尸拔九虫”方可成仙的说法。 正因如此,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邪教,也不视作对死者不敬。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 这些事情,道门并不藏着掖着,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都有明确记载和讲解,故而不必过多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 这伙人袭击碧山观的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夺取生魂。 天罡堂和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邪教徒也大多狂热,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张月鹿皱着眉头,向守在此地的两名西域道府之人问道:“这些死去的道友,都是什么传承?” 其中一人回答道:“回禀副堂主,六名方士、四名武夫、两名炼气士、两名散人。” “六名方士。”灵泉子恍然道,“难怪他们要对碧山观下手,对于古仙来说,方士的魂魄的确要比其他人的魂魄更为‘肥美’。” 齐玄素插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里应该驻守十四人才对,可此时只有十三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张月鹿立刻望向西域道府的二人。 两人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呐,当初只说让我们来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诸位,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十三具尸体。” 灵泉子身为久在道门的老主事,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蹊跷,不满道:“西域道府太敷衍了,失踪一人,生死不知,他们既不查探寻找,也不在卷宗中写明,就等着我们过来。如果他们当时就出动人手寻找失踪之人,说不定已经知道碧山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之人,说不定线索就在他的身上。” 灵泉子道:“请副堂主示下。” 张月鹿道:“准备好子母符,我与齐执事一路,灵泉主事与徐执事一路,分头寻找,无论结果如何,只查看百里,然后就返回碧山观。其余人固守碧山观,听从周执事和沐执事的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是。” 第四十五章 十四人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离开碧山观,一路往北,灵泉子和徐缜则是一路往南。 齐玄素与张月鹿骑马并行,张月鹿开口道:“天渊,我虽然修为高于你,但要说到江湖经验,却是远不如你,这才让你与我一道。”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张月鹿没有再称呼“齐执事”,而是称呼齐玄素的表字。 齐玄素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说道:“其实周柏周老哥的江湖经验也是很丰富的。” 话刚出口,齐玄素便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张月鹿乜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不再端着副堂主的架子,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柏的经验老道不假,可为人木讷无趣,我在他面前,还得端着副堂主的架子,保持威严,累也不累?反倒是在你面前,还能自在几分。” 齐玄素问道:“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用端架子了?” 张月鹿直言不讳道:“我们是朋友,在你面前,再去装模作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我要保证我的名声,这个名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子清誉,而是让其他人对我的前景看好,那么他们就会乐于帮助我以图未来的回报。他们帮助我,我得以更进一步,前景更被人看好,又会得到更多的帮助。” “打个比方,飞得越高,风就越大。风越大,飞得也就越高,一直飞到九天之上。可如果我没能维持住这种名声,就算我还是谪仙人,也飞不了多高,更不必说奢求什么大真人、大掌教了。” “所以平常在人前的时候,我要端着架子,维持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和看法。我可以孤拐,可以傲慢,也可以对许多人不假辞色,却不能软弱,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张月鹿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让他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这样活着很累。既然齐玄素已经见过张月鹿私下的样子,那么张月鹿反而能在齐玄素面前卸下面具,稍微放松一下。 齐玄素问道:“你可曾后悔选了这样一条路?”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张月鹿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不吃些苦头怎么行?我既然立志要像玄圣那样改变道门,自然要有所付出。” 齐玄素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奇女子。” “第一个是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不语。第一个自然是七娘,却不能对张月鹿提起。当然,齐玄素总共也没接触过多少女子。 张月鹿也没有深问下去。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我们这次出师不利,甚至是惨败,让道门颜面无光,结果会怎么样?”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 自然是难辞其咎,会被调离天罡堂,如果运气好,可以回北辰堂继续做主事,或者去道藏司谋个差事,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被调到安魂司,在那里安度余生。” “安魂司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安魂司主要负责陵园和相应的祭祀。祠祭堂本就是九堂中的冷板凳,安魂司则是祠祭堂中的冷板凳,多是由一位失势的真人或者大真人执掌。”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发配守皇陵?”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至于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是你这种未曾在地方道府任职的,多半会随我去一起守陵,那么我们就可以做个伴了,陪着那些为道门战死的英灵们,过完下半辈子。”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虽说有佳人为伴,上司还是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但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好下场。 张月鹿一夹马腹,道:“不想去安魂司,就打起精神,把那伙妖人明正典刑,那我们就是前途光明。” 笔趣阁 齐玄素赶忙跟上。 不知何时,风中又有了点点雪花。 齐玄素只觉得风雪扑面,再看张月鹿,没有戴兜帽,头上身上也沾染了白雪,不由感慨道:“雪霜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张月鹿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白头若是雪可替,何来世上苦心人?” 两人目光对碰一下,顿觉失言,各自撇过头去,掩饰尴尬。 很快,两人在路边的碎石上发现了些许血迹,因为血迹在背风面,所以没有被白雪覆盖。 齐玄素翻身下马,用指尖在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张月鹿说道:“是人血。”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紧接着,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打马走去,齐玄素重新上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循着这道轨迹走了大概十余里,来到一处乱石滩,因为已经下雪的缘故,白茫茫一片。 张月鹿率先下马,指着乱石滩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 齐玄素翻身下马,从背后拔出木剑“子午”,一边行走,一边将手中木剑刺入积雪之中,通过手感来判断积雪下是否有尸体或者活人。 张月鹿也没有闲着,效仿齐玄素的样子,开始搜索乱石滩。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齐玄素忽然感觉到手中的“子午”戳到了一个略显柔软的东西,赶忙将“子午”收回背后鞘中,然后以双手拨开积雪。 很快,一个埋在雪里的身影被齐玄素刨了出来,道门中人的打扮,脸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迹,大约三十多岁。 不必齐玄素呼喊,张月鹿已经过来,伸手搭 了下此人的脉搏:“是武夫,还没死。” 齐玄素道:“看来他就是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侥幸逃出了碧山观,奔出数十里,然后昏倒在此地,被落雪盖住。幸好是武夫,体魄强健,没有被活活冻死。” 张月鹿尝试为此人注入一股真气,只见此人脸色略微好转,却没有醒来的。 张月鹿脸色凝重,缓缓道:“他的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不能醒来,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部分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张月鹿双眼之中再次有紫气流动,皱眉道:“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三魂少了一魂爽灵,七魄少了伏矢、雀阴、非毒三魄,故而不能醒来。”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他现在成了个活死人?” “差不多。”张月鹿站起身来,“想来是事发之时,此人也中了招,只是凭借本能逃了出来。具体情况,还要先把他带回去,让灵泉子看一下,他是方士,这方面更为精通。” 齐玄素把此人放在马背上,与张月鹿一起离开了此地。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碧山观,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碧山观还是安然无恙,那伙妖人并未去而复返。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张月鹿足足带了六十余人,都是先天之人,在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就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过不多时,灵泉子和徐缜也回来了。 张月鹿将第十四人的大致情况向灵泉子说了,灵泉子又以念头查验了此人的泥丸宫,说道:“这些妖人强夺魂魄的手法十分粗暴,打个比方,就像以凿子在泥丸宫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这个小洞汲取生魂,此人也被妖人打开了泥丸宫,不知什么缘故,还未等妖人夺走魂魄,他便逃了出去,不过毕竟泥丸宫受损,还是使他的魂魄不稳,可能在逃走途中丢失了部分魂魄。” 张月鹿直接问道:“能招魂吗?” 灵泉子道:“只要他的魂魄还在方圆百里之内,我就能以他的肉身为引,将丢失的魂魄召回。” “招魂术”是入梦境方士就可修炼的神通,对于一位雷动境的方士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张月鹿道:“我们发现他的地方,距离碧山观也就是八十里左右,绝对不超过百里。” 灵泉子点点头,从大袖中取出四道黄纸符箓,随手一掷,四道符箓分别飞至四方,悬而不坠。继而灵泉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口中道:“魂去归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竟是平地起风,四道黄纸符箓无风自燃。 众人都不得不后退几步,唯有张月鹿站在原地不动。 灵泉子大袖飘摇,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狂风渐停,黄纸符箓化作飞灰。 只听一声呻吟,最后一名幸存之人缓缓醒转过来。 第四十六章 尸变 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之人,名叫郑鼎。他醒来之后,向张月鹿等人说了事发当日自己的经历,再加上西域道府汇总的卷宗和尸体上的各种痕迹,张月鹿大致还原出当晚的经过。 严格来说,这是一次偷袭,发生在子时前后,除了一人负责守夜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入睡。这伙妖人先是干掉了守夜之人,也就是那名脸上有五个血窟窿的道士,然后这伙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幻术,使得入睡之人沉浸于美梦之中,无法醒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人死之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夺取生魂。这个幻术本身对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了类似于麻沸散、迷药的作用。 哪怕是在魂魄离体的时候,十二名道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这也是他们死后脸上带着笑容的缘故。 被夺取生魂之后,人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变成了活死人,如草木一般,无知无觉。这伙妖人还不肯罢休,又吸食鲜血,使得睡梦中的十二人全部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再加上值夜的一人,刚好十三人。 至于郑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此阶段的武夫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体魄和神魂初步合为一体,虽然杜绝了神魂出游的可能,但也不怕摄魂之法,更无法绕过体魄直接伤及其神魂,可为你一损俱损,若是神魂受伤,体魄也会生出痛楚。 其他几名死去的武夫,未有如此境界,被人轻易夺走了魂魄,而郑鼎却是在被“凿开”泥丸宫的时候,因为剧烈疼痛从梦中惊醒,并凭借着一口血勇之气逃了出去。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武夫,神魂和体魄只是初步合一,并未真正融为一体,所以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泥丸宫受损的缘故,还是丢了一魂三魄。 灵泉子帮郑鼎招魂之后,又帮他初步修补了泥丸宫,不会再次丢魂,然后便让他好好休养。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郑鼎也证实了这伙妖人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伙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虽然张月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去哪里寻找这伙色目妖人。 色目人这个称呼来自于金帐汗国,当年金帐汗国鼎盛一时,将人分为四等,色目人居于第二等。 时至今日,金帐汗国已经退出中原,全面收缩至草原深处,甚至曾经的附庸罗刹国也摆脱了金帐的统治。可色目人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泛指中原、草原之外的西大陆之人。 “茫茫西域,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伙妖人?”虽然张月鹿是在问所有人,但却下意识地望向了齐玄素。 齐玄素徐徐说道:“西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中原人、草原人,也有色目人,不过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已经被同化,甚至因为不断通婚的缘故,就连相貌的差异也不是那么明显,可根据郑鼎所说,这伙袭击碧山观的色目人是彻彻底底的异域相貌,与 那些乘坐大船来到岭南、江南的色目人相差无多。” “本朝并不闭关禁海,反而大力发展海贸,故而许多异域商人都远赴重洋来到大玄,在沿海的许多繁华港口,色目人更是颇为常见。可也正因为海贸的兴盛,陆地上的商路不断萎缩,在西州乃至整个西域,来自于西方诸国的色目人大多都是老面孔。” “这样一伙色目人,初来乍到,都是生面孔,说不定还语言不通,是很容易留下踪迹的,西域道府因为战事的缘故,无暇顾及他们,可地头蛇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有关消息。而在众多地头蛇中,那些与西方诸过有密切往来的地头蛇则是重中之重。” 徐缜问道:“如果这伙色目人干脆不与地头蛇有什么接触,而是直接藏身于荒郊野外呢?” 齐玄素道:“如果藏身野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抢劫商队,在荒郊野外,钱可不能当饭吃,想要花钱,必须要去人烟繁华之地。” “齐执事所言甚是。”张月鹿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吩咐道,“地图。” 沐妗立刻将地图在张月鹿面前展开。 张月鹿先是在地图上找到碧山观的位置,然后以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地方停下。 这是一座城池,属于广袤西域,却已经出了西州的范围,不归大玄朝廷统治。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的“乌戈山离”位置轻点几下,道:“这是距离碧山观最近的大城,也是色目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去这里。” 灵泉子问道:“这些尸体该怎么办?” 张月鹿道:“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大雪山行宫,然后通知安魂司。他们都是为道门而死,理应受后人祭拜。” 灵泉子点点头,对徐缜道:“徐执事,你带人手把尸体运到后院分开火化,标记好姓名。另外,小心尸变,火化本就容易导致起尸,再加上这些人被吸食鲜血而死,难保没有问题。” 徐缜紧了紧脸色,点头道:“是。” 此时众人是在一座偏殿之中,隔壁就是停放尸体的正殿,徐缜直接带人去了正殿。 张月鹿道:“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乌戈山离,调查妖人的踪迹,一路带着郑鼎、两名西域道府的弟子、骨灰返回大雪山行宫。” 众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谁都知道,追杀那伙胆大妄为的外来妖人肯定是危险重重,相对而言,返回大雪山行宫才是好差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灵泉主事、齐执事、周执事、你们随我前往乌戈山离,沐执事,你和负责火化尸体的徐执事返回大雪山行宫,然后等我的命令。” 众人纷纷领命。 在沐妗看来,这是张月鹿爱护自己的表现,无论是先前让自己留守碧山观,还是现在让自己返回大雪山行宫,都是偏心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也有些人隐隐觉得,副堂主分明更重视齐玄素一些,毕竟带在自己身边的才是亲信心腹。 爱好中文网 接下来张月鹿又与众人讨论了去乌戈山离的相关细节。 乌戈山离由一个艾姓家族掌握,艾家的祖先是西方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在西域扎根多年,与西域本地人通婚之后,受到同化,取了中原的姓氏,这个‘艾’字便取自他们原本姓氏的第一个发音。 这个家族一直与西方诸国在商贸上保持着密切往来,精通西方诸国的语言。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各种情况都要有所估计,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便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呼喊之声,似乎有人喊着“起尸”了。 灵泉子脸色一变,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站着没动,却给了齐玄素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齐玄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能准确领会张月鹿的意图,在张月鹿面前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好跟在灵泉子后面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只见后院架起了几个柴堆,已经被点燃,不过燃起的并非正常火焰,而是透出诡异的血色。 在熊熊火焰中,几具本该被火化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已经变成了火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之声,十分骇人。 灵泉子见此情状,没用使用法术,而是直接取出自己的手铳,朝着一名打算跳下柴堆的起尸当头一铳。 “嘭”的一声,在如此距离之下,这名起尸的整个头颅直接炸裂开来,污血横流。 站在灵泉子身旁的齐玄素看得十分清楚,主事们所用的并非“青鸟手铳”,而是价值八百太平钱的“神龙手铳”,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使得灵泉子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就算方士不以体魄见长,可灵泉子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先天之人,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后坐力之大,换成普通人,只怕这一铳要打到天上去。 灵泉子解决了一具起尸之后,重新填弹,其余人也纷纷效仿,掏出自己的“青鸟手铳”,朝着另外两具起尸发射。 如何使用火铳,是万象道宫的二期课程之一,只要能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都会使用火铳,也包括长铳。 道门的手铳都是配备一体结构的定装弹,解决了弹丸和火药分离的繁琐问题,又在弹头上刻画不同符箓,使其有破气、破邪、破法、破甲的效果。此时道门众人用的就是破邪弹丸,在手铳的集火之下,两名起尸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便重新倒在烈火之中。 灵泉子有些不满这些天罡堂新成员的经验浅薄,却也明白所有老手都是从新手走过来的道理,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吩咐道:“去拿些桃木来,用桃木起火,可以防止尸变,这是万象道宫都教过的基本道理。” 徐缜惭愧道:“是。” 道门弟子对于桃木的需求量极大,各地道观都有储备,碧山观也不例外。 很快,众人取来了桃木,重新起火,这次没有再发生尸变,火焰也变成了正常颜色,只有轻微的“噼啪”响声。 第四十七章 合吾 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碧山观休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便直接动身。 六十人兵分两路,四十人跟随张月鹿前往乌戈山离,二十人前往大雪山行宫。 西域的天气有些变化无常,众人离开碧山观的时候,还是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雪粒,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气转晴,再往西走出大约百余里的路程之后,路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他们终于走出了落雪的区域。 来到一处高坡,众人停马稍歇,张月鹿取出随身的千里镜,观察远处地形,并与手中地图比对。 齐玄素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块肉干放入嘴中努力咀嚼,然后又灌了一口凉水。 在这种环境下,肉干和干粮不比石头好上多少。 他的身上还有几枚“行军丸”,不过他有些心疼太平钱,再加上现在只是单纯赶路,他更愿意用这些普通吃食来恢复体力。 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武夫和方士,武夫擅长“吃”,方士擅长“睡”。 因为武夫不运转周天,不吐纳天地元气,无法像炼气士那样直接从“天地”之间获取“补给”,所以武夫只能通过食物药材来补充维持自身所需,可以说练功也吃,养伤也要吃,一个人的食量顶得上十几个普通人,武夫也是唯一不能修炼辟谷术的传承,这就导致穷人根本走不了武夫途径。 方士擅长“睡”,则是说方士经常入睡,或是神魂出游,或是梦中观想。入睡之后,身如朽木,仿佛尸体,若是受到重伤,方士也多是选择陷入沉睡来恢复伤势,与靠大量进食来恢复伤势的武夫截然相反。 散人作为兼具各家之长又的传承,没有武夫和方士那么极端,可多吃多睡还是有益于自身。 齐玄素艰难地把冷硬的肉干吞入腹中,张月鹿也查看完地形,收起千里镜和地图,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四十骑冲下高坡,斗篷随风而动,马蹄声轰隆作响。 一行人又奔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可见人烟,不复先前的荒凉,也有了较为平整的道路。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停马,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众人也随之停马,包括齐玄素在内,都有些不解,唯有同为归真阶段的灵泉子有所察觉。 不多时后,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正在仓皇逃命。短短片刻之后,又有几十道身影跃出,这些人也不骑马,就凭双腿奔行,兔起鹘落,煞是好看。 那逃命之人显然有祸水东引的打算,直直朝着道门众人冲来。 追杀此人的众人也看到了停马而立的四十余人,心中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这可不像是马贼,更不像是商队。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略微犹豫停顿之后,又纷纷前冲。 张月鹿微皱眉头,经验最为老道的周柏打马上前,运气大声喝道:“道门天罡堂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周柏报出名号之后, 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半步。 那个逃命之人前冲之势太猛,收不住脚,他本想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结果在听到“道门”二字的时候,生生改成了滑跪,双膝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丈余长的印痕,刚好在张月鹿的马前停下。 虽然此地已经不在西州境内,但却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他们可不敢招惹道门。 张月鹿微微俯身,看了此人一眼,淡淡道:“我们道门不是朝廷,不兴这种跪拜礼。” 此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白发白须白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带着几分滑稽,闻言后说道:“小人向来敬仰道门,一时间情不自禁。”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天罡堂,专门负责抓人、杀人,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道门的敬仰之情,可以去找祠祭堂。当然,看到祠祭堂的大门之前,你得先过北辰堂那一关。” 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张月鹿道:“起来回话。” 他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学着道门之人行礼道:“小人上官顿,拜见天罡堂……” 齐玄素适时提醒道:“法师。” 上官顿身子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行礼道:“拜见天罡堂法师!” 最后这半句话,上官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天罡堂的人马,又是如此年轻的法师,傻子也知道这是道门中大有人头之人,说不定家中就有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纷纷萌生退意,虽然不敢直接掉头就跑,但也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 张月鹿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掉头就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慨,当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仗势“欺”人和被别人仗势欺人,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月鹿忽然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齐执事。” 齐玄素赶忙打马上前。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还缺一个向导,我怕此人糊弄我们,你去盘盘道。”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同样低声道:“没想到副堂主还懂江湖黑话。” “没你懂。”张月鹿道,“快些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如果合适,就带他过来,如果不合适,也不必为难他。” 下书吧 “好。”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一甩马鞭,绕过此人,继续前行。 其余人跟在张月鹿身后,马蹄声轰隆。 只剩下骑在马上的齐玄素和站在地上的上官顿,大眼对小眼。 齐玄素笑了笑:“合吾,仰脸蔓可是乌戈山离这条线上的朋友?” 上官顿脸色一凝,因为这是江湖上的黑话。 “合吾”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仰脸蔓”是他的姓氏“上官”,“线上的朋友”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整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同是江湖人,上官 兄是乌戈山离一带的地头蛇吗? 在上官顿看来,刚才那位年轻法师高则高矣,却不知道江湖泥泞里的道道,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深谙其中玄虚,不好糊弄。 “谈不上开山立柜,老月一个。”上官顿沉声道,“恕我招子不昏,还请报个蔓。” “开山立柜”的意思是开创一番基业,在某处开山立柜便是以某处为地盘,开山是开山祖师,首领也叫掌柜,“老月”的意思是出千耍诈之人,“招子不昏”的意思是眼睛不亮,“报个蔓”就是报上名号。 齐玄素道:“尖局化把,姑且算是个鹰爪,空中飘,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是泛指捕快、官兵、青鸾卫一类人;“空中飘”是旗子在空中飘舞的意思,“旗”谐音“齐”;“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 齐玄素的意思是:我是真正的道门弟子,在天罡堂效力,姓齐,常在南边活动,不怎么到这一带。 上官顿抱拳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很简单,原来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上官顿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找一伙色唐点。” “色唐点”是域外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大玄的外国人。 上官顿面露迟疑之色,问道:“结梁子?” “结梁子”即是结仇。 齐玄素道:“水漫了,碎了十三个,上头意思,全都清了。” “水漫了”是杀过来了的意思,“碎了”是死了的意思,“清了”是杀了对方的意思。 连起来便是:这伙人直接杀了过来,我们死了十三个人,上头的意思是把这伙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上官顿问道:“安脱帽?” “安脱帽”其实是个字谜,“安”字脱下帽子,便是个“女”字。 齐玄素道:“跟头。” “跟头”出自北方的方言,跌个跟头,又叫“张个轱辘”,故而“跟头”代指张姓。 上官顿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出身,道:“难怪。” 上官顿又道:“好叭哒。” 意思是内行,是把老手,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老江湖身份,谁也别小看谁,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也不敢故意糊弄。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套话,直接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若是老兄肯帮忙,不会少了老兄的好处。” 上官顿摆手道:“若要杀人,我可不敢。” 齐玄素道:“杀人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只管带路,无论成不成,都给两百太平钱,若是成了,再加三百太平钱。” 上官顿眼神一亮:“五百太平钱,这买卖行。” 江湖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于钱够不够多,只要钱够多,天王老子也不怕。 第四十八章 乌戈山离 齐玄素带着上官顿追上了张月鹿,此时张月鹿正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地方,准备扎营,见齐玄素回来,向灵泉子交代几句之后,示意齐玄素去一旁谈。 齐玄素与张月鹿走到一旁,上官顿则很有眼力地远远站着,没有贸然跟过去。 齐玄素将两人交谈的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张月鹿倒是不在意五百太平钱的支出,这笔钱不必他们自掏腰包,天罡堂会有一笔专门的外务经费。 张月鹿在意的是上官顿的身份:“用你的话来说,一个老月,能靠谱吗?” 齐玄素道:“这种人当然靠不住,不过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敢招惹这伙穷凶极恶的妖人。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正如副堂主所言,我们只是让他做一个向导而已。”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选择,也只好如此了。” 齐玄素对上官顿招了招手。 上官顿赶忙过来,又要向张月鹿行礼。 “不必多礼。”张月鹿摆摆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大票,“这是定金。” 上官顿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张月鹿手腕上流珠模样的须弥物,却没有伸手接过两张官票,低声道:“法师大人,只有楼兰这样的大城才有钱庄,可以给现钱吗?” 张月鹿收起两张大票,又取出两小袋无忧钱,丢给上官顿。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二百太平钱也就是二十个无忧钱。无忧钱最大的好处就是现钱携带更为方便,可以用来应付不能使用官票的情况,比如说现在。 上官顿接住钱囊,每只钱囊上都有“拾圆无忧”四字,并在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天罡”,他心中一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钱囊看一眼金灿灿的无忧钱,而是手捧着两只钱囊,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记住,你拿的是天罡堂的钱。” “小人记得,小人记得。”上官顿连连说道,他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外之意,天罡堂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虽然天罡堂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如果糊弄反水,天罡堂也不是没火气的菩萨。 张月鹿又对齐玄素道:“给他一匹马。” 齐玄素应下。 虽然天罡堂不是一人双马,但也带了备用马匹,用于驮运部分物资,匀出一匹还是不难。 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属下曹立友,让他给上官顿准备一个帐篷和一匹马。 离开玉京的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做事干练,再加上他的“副堂主亲信”身份,一众属下就算谈不上心服口服,也不会表现在表面上。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从马鞍一侧取出一大把牧草,又从马鞍袋里取出袋豆子,混在里面,开始喂马。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又是下雪,又是戈壁,沿途没有草,只能提前预备好压得实实的牧草。幸好碧山观中有相应的储备,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一次。 喂完马之后,齐玄素才开始吃晚饭,仍旧是石头一般的冷硬干粮配凉水。长年在江湖行走的齐玄素已经习惯,而许多生活在玉京的道士则是不习惯风餐露宿,大多吃“行军丸”果腹。 齐玄素在吃饭的时候,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姑娘正独坐在远处小口喝酒,因为她有须弥物的缘故,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酒,不过可以肯定,她肯定没带这些又冷又硬的干粮。 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如此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因为有了上官顿这个向导,张月鹿省去许多确认路线的工夫,三天之后,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里便是齐玄素一行人的目的地,乌戈山离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大玄朝廷设立西州,三十六国中的大多数小国数都被纳入朝廷治下,成为府县。其余地处西州辖境之外的小国也不再称国,成为一个个小型城邦,奉大玄朝廷为宗主,纳贡称臣。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受西凉总督节制,又直属内阁,地位十分特殊。 自从高祖皇帝废黜大都督府、司礼监之后,内阁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道门的金阙议事,首辅被尊称为“相”。 不过高祖皇帝为了防止文官一家独大,废黜了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效仿古制,恢复了武官也可以入阁为相的传统,再加上道门对儒门的打击,故而如今的内阁之中,并无十分明显的文武之分,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乌戈山离既不属于西州都护府管辖,也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 所以当一行人进城的时候,立刻引来了守卫审视中带着敌意的目光。 双方语言不通,这时候上官顿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长年混迹于此,精通各种语言,不仅可以做向导,还能做翻译。 张月鹿没有意隐瞒身份的意思,取出自己的箓牒,让上官顿告知守卫,她要见本地的城主。 虽然此地不属于道门的管辖,但慑于道门的威名,城门守卫还是急忙前去通禀自己的上司。 不多时后,一名将领前来,热情地招待了一行人,却没有放众人入城的意思,并且告知张月鹿,城主很快就到。 张月鹿没有拒绝,只是平静等待。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地城主姗姗来迟,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城主竟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下书吧 这名女子有着棕色的头发,高鼻深目,身材高挑,虽然从身高上来说,她与张月鹿相差不多,但从身材上来说,就相差很多了,张月鹿与她站在一起,显得有些纤弱。 不出意料,这位 城主姓艾,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的中原名字叫艾丽。 艾丽与张月鹿见礼之后,用熟练的大玄官话说道:“我诚挚地邀请法师大人前往我的府邸做客,只是法师大人的随从有些太多了……” 很难想象,艾丽的话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帝京口音,就像一位生在帝京的千金小姐,而不是这座偏远西域城池的主人。 张月鹿道:“齐执事和向导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从灵泉主事的指挥,原地待命。” 灵泉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副堂主小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和手铳的握柄,又看了上官顿一眼,发现这个老千倒是十分镇定。 三人跟随艾丽进入城中,往城主府行去。 一路上可见城中还是颇为热闹繁华,虽然比不上西州第一大城楼兰,更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但与许多中原的普通府县相差不多。 城主府邸位于内城,曾经是乌戈山离国的王宫,所以占地颇大,装饰也颇为奢华。不过现在成了艾家的所有,既是城主处理各种事宜的衙署,也是整个家族的居处。 在艾丽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来到城主府邸。 艾丽在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巨大客厅中热情地招待了三人,有艳丽侍女奉上来自中原的好茶,甚至还十分体贴地用了青瓷茶杯,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准备好的,再加上艾丽的熟练官话,可见艾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同化,东方和西方的交融在这个家族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艾丽深谙中原的礼节,作为主人,没有端起茶杯。张月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这次来见城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艾丽道:“法师来自强大的道门,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城主,法师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助?” 张月鹿冲齐玄素使了一个眼色。 齐玄素接口道:“这里毕竟不是道门的地盘,作为客人,需要本地主人的帮助,合情合理。实不相瞒,我们正在寻找一伙妖人。” “妖人?”艾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真假。 “难道城主不知道?”齐玄素在七娘的教导下,很是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样露出讶然之态,“有一伙外来的妖人进入了西域境内,袭击商队,掠夺财物,还杀死了十三名道门道士,真人们十分震怒,下令铲除这伙无法无天的妖人。” 这便是张月鹿让齐玄素开口的缘故,她早就发现齐玄素颇为擅长装模作样,这恰恰是她不擅长的。 艾丽脸上的惊讶变为震惊:“竟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齐玄素正色道:“所以才要城主的倾力相助。” 艾丽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虽然是城主,但也是个商人,所以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张月鹿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得到道门的友谊,成为道门的朋友。” 第四十九章 同道士出身 道门的友谊,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一句空话,只是世上的道理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小人物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大人物的一两个字,寻常人的友谊不值钱,大人物的人情却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场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话,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为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这会引得皇帝猜忌,却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这样会得到皇帝的宠信。 如果艾丽选择帮助道门,那么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门,道门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可她会得到许多隐形的好处。比如拥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进入玉京、乘坐飞舟;又比如同样的货物,道门会优先选择她的商队。 这只是比较初级的待遇,如果能够为道门立下大的功勋,甚至可以成为真人们的座上宾,被授予“真人出身”,拥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丽身为一城之主,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我可以做主。”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箓牒,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艾丽瞥向箓牒,上面一应印信齐全,只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张月鹿道:“这是一张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给我的名额。只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为是‘同道士出身’,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艾丽沉默了片刻,转眼间便笑颜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门的其他客人也请进来。” 她又望向张月鹿:“法师尽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当尽力而为。” 张月鹿也不客气:“好,我想请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之人,尤其是西方诸国之人。” “没有问题。”艾丽答应得十分痛快。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使了个眼色。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让自己唱黑脸,只得开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艾丽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不再说话。 艾丽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现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再慢慢商议。” “这样也好。”张月鹿也没有拒绝。 艾丽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走进客厅,一名女官冲张月鹿行礼:“法师大人,请随我来。” 入夜,艾丽设宴招待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齐玄素没有去,而是与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饭。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不在,齐玄素就是众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领,也可以看出张月鹿对齐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专门为众人准备中原口味的饭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 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道门有专门的验毒器具,是细针模样,大约半尺长,就装在手铳的铳管下方,与铳管平行,使用的时候抽出即可。 验过无毒之后,众人便放心吃喝起来。虽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饭庄,但这半个月以来,众人要么啃干粮喝凉水,要么吃味同嚼蜡的“行军丸”,许久没正经吃过饭了,竟是觉得格外香甜。 齐玄素、曹立友、上官顿三人一桌,倒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上官顿喝了口鸡汤,说道:“本还以为城主府的伙食有多好,以后也能出去跟人吹嘘一二,结果就这。” “这倒是,这菜里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听两人抱怨,笑骂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寻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顿饺子就算过年,你们别不知足。” 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让给了两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齐执事,你也吃些。” 齐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这几天没怎么吃干粮,还是趁这个机会多吃些。” “齐执事,你的名中有个‘素’字,不会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问道,在道门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比如灵泉子便是如此。 齐玄素道:“我的名里还有个‘玄’字,是不是道门该在玄都给我分配一套三进的大宅子?我还姓‘齐’,朝廷干脆封我个齐王得了,整个齐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羊腿。 最后倒是一点没浪费,上官顿把羊腿的筋头也啃了个干净。 吃过了饭,有仆役来收拾了杯盘,又送来了热茶。 齐玄素抿了口热茶,问道:“上官老兄,你觉得这位艾城主会与我们要找的域外妖人有关吗?” “不好说。”上官顿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势力很大,真正的掌权人藏在幕后,他们把那个年轻的女娃娃推出来,女娃娃见到张法师的时候,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本就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欲盖、欲盖什么章。” “欲盖弥彰。”曹立友道。 “对,欲盖弥彰。”上官顿剔完了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这伙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说了。要我说,艾家不是那些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敢跟道门为敌的。” 畅想中文网 齐玄素点头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顿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齐执事,我瞧你和那位张法师的关系不大一般,你给我透个准信,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齐玄素反问道:“上官老兄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官顿臊眉耷眼道:“我这不是看张法师有那个什么‘同道士出身’的文书吗,我就寻思着,我给道门带路,也是有功劳的,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我不求高 了,九品道士就行。”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张法师,就找我来了。” 上官顿咳了一声:“没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带个‘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齐玄素道,“在道门,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纪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官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个‘道’字。”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要我说,张法师不会答应,除非你能在围剿域外妖人时立下功劳。” 上官顿叹了口气:“拼命的事情,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算了。” 正说话时,张月鹿回来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起身。 张月鹿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与负责留守的齐玄素有了一个眼神交汇。 齐玄素会意起身,随着张月鹿向外走去。 两人走后,屋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多是猜测两人的关系。 两人来到屋外,夜色如水,风中带着寒意。 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晚宴的酒好喝吗?” “我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甜中带苦,苦中带甜,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张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晚宴,只是有求于人,应酬罢了。” 齐玄素转入正题:“艾家可靠吗?” “姑且算是可靠吧。”张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毕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门。” “这倒是与上官顿的说法一样。”齐玄素将自己与上官顿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笑道:“他想要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能顺利剿灭这伙妖贼,我就送他一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不过后续的三百太平钱不会给了,他若是再问,你就这么答复他,要钱还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选。”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然后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张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渊,你好像有心事?”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有一些。” “你在想报仇的事情?”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还记得这一茬,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只好说道:“是。”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倾泻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变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多谢。” “不要谢,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张月鹿轻声道。 齐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为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 第五十章 西方来客 次日一早,艾丽过来了,随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身材高大,容貌与中原人迥异。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灵泉子、上官顿见了两人。 略微寒暄之后,艾丽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亚瑟,是一位来自于圣廷裁判部的首主教。 亚瑟取出一份类似道门箓牒的文书交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其还给了亚瑟。 齐玄素了解底层的江湖,对于这些比较上层的物事却不熟悉,不由问道:“裁判部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圣廷就是西方诸国的道门,裁判部大约相当于北辰堂和天罡堂。” “首主教大概相当于我们这边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我们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一位同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艾丽,否则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地。由此看来,艾家与西方诸国有密切往来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道门与圣廷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 玄圣有三位老师,其中一位曾经游历西方诸国,结交甚广,对于后来的玄圣有着极大影响。玄圣以及之后的历代大掌教都曾派遣特使与圣廷互通往来,因为双方距离遥远,又都实力强横,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可以“远交”,至于佛门、萨满教,则是“近攻”。 所以张月鹿对这位圣廷同行并没有太多敌意,反而是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亚瑟的大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便由艾丽代为翻译。 艾丽道:“亚瑟是奉了大主教的命令,追寻一伙罪人的足迹,来到了西域。只是他势单力孤,不是这伙罪人的对手,所以想要请求道门的帮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张月鹿随即说道:“我们东方有一句古话,叫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阁下口中的罪民。” 亚瑟也很坦诚,当下把这伙妖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艾丽徐徐翻译道:“道门将其称作妖人,圣廷将其称作罪民,而他们自称为血族,不过普通百姓更喜欢将他们称呼为吸血鬼或者吸血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呼吸,长生不老,与东方的僵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与僵尸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神智与人无异,可以思考,可以交谈,甚至因为寿命悠久的缘故,学识渊博,更胜普通人,而且擅长使用法术。” “这伙罪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总 共有十三个家族。据说它们的始祖受到了永世的诅咒,终生必须吸食活人鲜血,并且永生不死,后来他从一位古巫那里学会了操控鲜血的力量以供己用,创造了第二代罪民,二代罪民又产生了十三个第三代罪民,正是它们建立了十三个大氏族,后来叛变并消灭了第二代罪民。” “十三个氏族分为三派,分别是秘隐同盟、魔宴同盟、中立氏族,又称秘党、魔党、中立党。” “这次涉及到的罪民来自于中立党的雷弗诺家族。” “绝大多数罪民并非天生就是罪民,而是后天转化而来,罪民们以吸食人血为生,若是他们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到别人的体内,便会让人堕落为罪民。这是罪民们发展新成员的方式,他们称之为‘初拥’。” “雷弗诺家族的成员在转化为罪民之前,是旅行者与盗贼,所以它们像风中稻草般散布于整个西大陆。每个国家都可以找到雷弗诺家族的足迹,但他们的落脚处却飘忽不定,随兴之至。许多族人和流浪杂工、不受欢迎的人一同旅行。” “想在一处同时找到许多雷弗诺族很不容易,他们喜欢独处,宁愿用痕迹记号和同伴联络。漂泊的雷弗诺族以操纵惊人幻像的能力闻名。” 张月鹿听到此处,打断道:“据我们所知,这次的妖人并非一人。” 上官顿把张月鹿的话翻译给亚瑟,亚瑟回复之后,艾丽说道:“因为他们并非旅行,而是逃亡。” “在西大陆,将人划分九个阵营,分别是:守序善良、中立善良、混乱善良、守序中立、绝对中立、混乱中立、守序邪恶、中立邪恶、混乱邪恶,想必法师大人已经可以从字面意思上明白这九个阵营的含义,雷弗诺族虽然秉持中立,却是混乱中立。” “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自由权利,却不致力于守护别人的自由。他们蔑视权威,愤恨约束并且挑战传统,他们的许多行为很难预测,他们倾向于追随自己的内心,通常会无视律法规则和世俗传统,只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尽管他们持有天马行空般的理想,但在信仰理念上,自由永远排在第一序列里,善恶是非、道德观念在自己的自由面前才是次要的。” “正因如此,雷弗诺家族常常在十三氏族的内部引起混乱,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和问责。然而,雷弗诺家族常常以更加轻蔑的态度回应,使得双方关系势如水火。” 张月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这一次他们玩脱了?” 不必张月鹿吩咐,上官顿已经把张月鹿的话翻译过去。 亚瑟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地作出答复,艾丽同声传译道:“就在去年,布鲁赫族、冈格罗族、迈卡维族、诺菲勒族、托瑞多族、瑞默尔族、梵卓族、勒森拔族、茨密希族联手对雷弗诺家族发动了攻击,这场战争仅仅是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雷弗诺家族的族长和绝大部分长老全部战死,其余成员四散逃亡,圣廷趁着这个机会,打 算彻底覆灭这个家族,开始四处搜捕其成员。弗诺家族剩余的大部分人乘船出海,而这伙人却横穿了半个西大陆,逃到了东大陆和西大陆之间的西域。” 张月鹿若有所思。 齐玄素开口道:“按照阁下的说法,这些妖人只是吸食鲜血,可他们为什么要夺人魂魄呢?” yqxsw.org 亚瑟听到上官顿的翻译之后,微微一愣,然后再由艾丽翻译道:“罪民们对于灵魂并不感兴趣,真正喜欢灵魂的是恶魔,他们常常以交易的形式,夺走他人的灵魂。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说明这些逃亡的雷弗诺家族的成员正在与恶魔做交易,需要尽快铲除。” 齐玄素见张月鹿没有阻拦发问的意思,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圣廷只派出了一位首主教?” 亚瑟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通过艾丽说道:“因为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次裁判所只派了四位首主教前来,而我的另外三位同伴都陆续死在了来此的路上,有两人是死在雷弗诺家族成员的手中,有一人则是因为不慎介入了地方势力的冲突之中而不幸身死。”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这类事情比齐玄素更为清楚,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条约,西方诸国包括罗刹国在内,都被划分到圣廷的范围,而我们道门则是以大玄疆域为基础,包括了凤鳞州、西域、金帐以及部分婆娑州。乌戈山离虽然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当初订立条约的时候,却被划分在了道门的名下。” “此事涉及到圣廷,我需要请示掌堂真人。” 说罢,张月鹿告罪一声,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张直通掌堂真人的子母符,暂且离开。 片刻之后,张月鹿返身回来,说道:“掌堂真人同意我们联手这位圣廷的朋友,合力消灭这伙流窜妖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确定这伙妖人藏身的具体位置。” 艾丽立刻说道:“我已经调动了城内的半数士兵调查此事,只要他们还在乌戈山离的辖境之内,我一定可以找出他们的位置。” 张月鹿又望向亚瑟,问道:“阁下既然被派遣到东方,那么应该是比较熟悉我们东方的规矩,不知阁下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亚瑟可以听懂比较简单的大玄官话,用十分生涩且口音奇怪的官话回答道:“如果,按照,道门标准,我,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又道:“一般来说,这等境界修为应该是大主教才对,阁下怎么才是首主教?”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犯错。” 齐玄素心中有了计较,这位多半又是个许寇一般的人物,只是许寇这次没来,否则两人还能交个朋友。 第五十一章 黑夜山 道门众人在艾丽的城主府邸休整了三天的时间,对于过去半个月都在风餐露宿的众人而言,算是极大的慰藉,毕竟这里有酒肉,有舒适的住处,有温暖的火,还有美丽的侍女,虽然在张月鹿的眼皮子底下,没人敢动什么歪心思,但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在这三天的时间中,齐玄素没有闲着,他向上官顿请教了西大陆的语言,不求能对话书写,只求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日常词汇。 至于张月鹿,她并不打算学,谪仙人在跻身天人阶段之后,可以习得一门名为“读心术”的神通,而“读心术”还有一个前置神通,名为“心湖传声”,可以绕过语言的障碍直接以心声交流,她觉得与其学习一门其他语言,倒不如直接修炼这门神通。 散人自然是没有这等神通的,他们既没有“读心术”,也没有“心湖传声”,只有“先天神算”,还比不上“紫微斗数”。不过“先天神算”的基础是以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曾有一位天人阶段的散人用了九天的时间便完全学会金帐的语言,一辈子共精通十六种语言,尤其精通铭文和甲骨文。 靠着散人的优势,齐玄素在三天的时间中,已经可以靠着几个简单的词汇,再加上各种手势比划,与亚瑟进行简单的交流。 亚瑟之所以能被派遣到东方,其本身自然是懂一些中原语言,只是说得非常吃力,而且容易词不达意,本来他有一位十分精通中原语言的同伴,可惜死在了来此的途中,所以才需要艾丽进行翻译。 在闲暇时间里, 齐玄素还向张月鹿请教了关于几大传承的异同。 道门几大传承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战力方面的差距。 道门曾经专门评测过几大传承不依靠身外之物的战力高低。 炼气士发挥最为稳定,很难战胜境界高于自己的对手,也很难输给境界低于自己的对手,一直都是道门的中流砥柱。儒门三大传承中的气学一派便十分类似于炼气士。 武夫和方士是两个极端,在天人之前,武夫对上方士,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在天人之后,方士逐渐可以与武夫正面抗衡,甚至稍占优势,因为武夫不能长时间飞天是致命死穴,导致武夫只要被方士拉开距离,就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至于人仙斗鬼仙,则充满未知变数,全看各自发挥。 巫祝来源于上古巫教和古仙,作为神道一途,与佛门传承类似,需要海量的香火愿力,上限极高,下限极低,只要香火愿力足够,能与同境界的谪仙人抗衡而不落下风,甚至是战而胜之,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几乎是五仙垫底,甚至不如散人。 谪仙人作为五仙之首,样本太少,不过毫无疑问是碾压态势,比起炼气士,更容易战胜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对上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没有败绩。 至于散人,可谓是千奇百怪,能赢不能赢的,也能输不 能输的,每每总是出人意料,取决于散人修炼的神通数量和类型。 散人发展至今,共有三十六种上成之法,从未有人能够学全,道理也十分简单,其中许多神通法术本就相互冲突。不说其他传承,只说武夫和方士,武夫讲究神魂和体魄合为一体,方士要神魂脱离体魄出游,到底是合一还是分离?若是强行兼修,未曾伤敌,先行伤己。 目前为止,散人的最高记录是同时兼修二十四门上成之法,号称媲美谪仙人,可惜这位散人前辈也因为杂而不精,止步于天人阶段,未能更进一步。 这又不得不提到道门的规矩,不管什么传承,在天人之前,必须严格按照道门的固定路线在规定范围内学习神通,到了天人之后,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不同的上成之法、大成之法。 大约是道门认为天人之前,见识不够,定力不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必须严格控制。到了天人之后,有了自己的分辨力,便可以放松管控,除了几门禁法和限制之法,无不可修炼。 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三天之后,艾丽的手下传来了消息,最近乌戈山离的确出现了许多人口失踪的案子,只是西域向来是无法无天之地,盗匪横行,人口流动又大,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城主府也没有如何在意,直到艾丽下令寻找外来人的踪迹,这些案子才被重视起来。 通过这些案子中的蛛丝马迹,艾丽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了距离乌戈山离城大约三百里的黑夜山上。 这是一座荒山,罕有人至。广袤西域,地广人稀,多的是无人区域,所以也算不什么多么稀奇,只是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居住在黑夜山上,这位巫师诅咒当时的乌戈山离王室,并操纵国主,在幕后统治乌戈山离。 后来这位巫师莫名暴毙,有传言说巫师死于与其他巫师的斗法,乌戈山离又重新得到自由,直到艾家在楼兰城的争斗中落败,退到此地,并且夺取了乌戈山离。 时至今日,黑夜山上还留存着巫师曾经居住过的刺木特堡。 刺木特堡曾经是一处战略要塞,用以抵挡大军进攻,后来在金帐西征的过程中被毁,那名已经无法考据真实姓名的巫师占据此地之后,只是初步修复了部分区域,并未重现当年的风貌,巫师死后,乌戈山离曾经的历代统治者们怀疑古堡中有巫师留下的诅咒,不敢靠近,故而一直荒废至今。 在这种情况下,刺木特堡虽然已经近乎于废墟,又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毫无疑问,是最为合适的藏匿地点。 张月鹿在与齐玄素等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前往黑夜山剿灭这伙妖人,然后返回昆仑复命。 齐玄素、周柏等人都常在江湖行走,灵泉子也是天罡堂的老人,他们当然考虑过刺木特堡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的问题,可他们经过反复商议之后,还是排除了这个可能。 归根究底,还是背后的道门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 已经很少有人敢于无端挑衅道门了,佛门、萨满教、古神仙们敢于与道门为敌,是因为其背后都有巨大利益驱使。 艾家显然没有这种动机。或者说,风险太大,利益太小,精明的商人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畅想中文网 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制定了两套计划,然后于次日离开乌戈山离城,前往位于黑夜山的刺木特堡。 艾丽本来想要派出士兵从旁协助,不过因为保密的缘故,被张月鹿婉言谢绝。张月鹿只带四十名天罡堂道士和亚瑟前往。 并非张月鹿轻敌大意,而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给她的底气。 四十名天罡道士起看来人数不多,却不能小觑。因为七娘早就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天罡堂的门槛是七品道士和先天之人,这四十名天罡堂道士最低也是昆仑阶段,最高的张月鹿和灵泉子则是归真阶段,就算对上一位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配置在天罡堂中只是属于垫底的存在,就好似一栋房子,只是简单搭建起一个框架,上无片瓦,下无墙壁。 其他副堂主则如富丽堂皇的殿阁,因为天罡堂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同样是四十名有编制的正役,还会配备两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以不够资格的八品道士充任,每个副役又配备两个临时差役,以九品道士充任,一个七品道士的正役,实际上等同是七个人,四十个正役也就是将近三百人。除此之外,还有直属于副堂主的灵官。 若是首席副堂主,麾下正役足有三百人,便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再加上灵官,可达四五千人,这也是副堂主们可以驰援西域道府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张月鹿根基太浅的缘故,麾下正役还没来得及招募副役,更不必说临时副役了。 在去往黑夜山的路上,亚瑟通过上官顿转述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让罪民伤到自己,否则会沦为仿佛野兽的活死人,而且这些罪民很难杀死,他们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特性,所有外伤都会迅速愈合,只有心脏和头颅才是弱点。而且在必要时候,他们还会化作蝙蝠和血池,十分难缠。 这与天罡堂经常应付的僵尸之流截然不同,不过张月鹿也有准备,不怕刀剑,总会惧怕法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的配置以炼气士、武夫和方士为主,相互配合之下,能比单一传承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抵达黑夜山的山脚下之后,齐玄素发现黑夜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不说与绵延数千里的昆仑相比,就是比之凤台县城外的茅仙山也要小上许多,只能算是个小山包。 张月鹿观察地形之后,先派遣五名炼气士携带千里镜和子母符占据几处制高点,观察山中具体情形。 接着张月鹿又命令十名方士在进山的山口位置建立起一座“分阴戟”阵法,然后命令十名武夫以山石、土木堵塞或是以火药、沟壑破坏此地的地气流转,使“活水”变为“死水”。 这些举动都是从外在破坏刺木特堡中可能存在的阵法,就好似攻城之前要先把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填平。 第五十二章 古仙秘闻 黑夜山可谓是名副其实,无形阴气弥漫于山中,继而化作阴云笼罩,从早到晚都是天色昏暗,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就会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分阴戟”顾名思义,其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好似泄洪之举。 方士们得到命令之后,从马鞍袋中取出专门放置礞石粉末的口袋,然后拿着口袋来到山口,以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近百丈之长、十丈宽的特大“分阴戟”,是寻常“分阴戟”的近百倍之大,也只有如此规模的“分阴戟”才能分流一座山中的阴气。 至于派遣武夫堵塞地气,也是为了“分阴戟”服务。如果不阻绝地气,使其成为死水,而是任由流转不停,不断有“活水”注入,那就成了万象道宫中的经典题目,一个水池同时注水和放水,多久能把水池灌满或者放干? 武夫们气力极大,体力充沛,十人可抵得上百余民夫,又有火药协助,很快便按照灵泉子的指示,将几处关键节点堵塞破坏,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占据制高点的炼气士以符箓发出信号。 守在山口的灵泉子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寻常方士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灵泉子修为更高,已能可以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一瞬间,灵泉子的“分阴戟”与地面上的巨大“分阴戟”合而为一,好似画龙点睛。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在这一瞬间,竟是亮起淡淡的荧光。紧接着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向山外涌去,好似一条肉眼无法看到的河流。 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山中阴气泄尽,原本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的黑夜山随之一清,好似拨云见日。 亚瑟见到天罡堂道士们有条不紊地“净化”了此地,不由用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对身旁的齐玄素说道:“齐,你们,很好。” 齐玄素其实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嘴上却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能不好吗。” 正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棵大树上的张月鹿飘了下来,吩咐道:“灵泉主事、齐执事,还有亚瑟首主教,你们随我进山,其余人听从周执事的指挥,不要放走一个。” 众人齐齐 领命,被张月鹿点到名字之人跟随在张月鹿身后,往山上走去。 上官顿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赶忙凑到了周柏身边,在这几天时间里,上官顿已经跟几位执事混了个脸熟。 在入山的几人中,齐玄素毫无疑问是修为最弱,却也是昆仑阶段中的佼佼者,几人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很快便来到刺木特堡的大门前。 诚如艾丽所言,这的确是一座废弃的古堡,部分城墙已经坍塌,所有的木质结构也都被毁去,只剩下基本的砖石结构,不过城堡的大门还保存完好,紧紧闭合。 张月鹿伸手按在足有两丈之高的巨大城门上,只听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有如春蚕食桑叶,两扇巨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 这正是张月鹿一招击败许寇所用的“六虚劫”,乃是炼气士的顶尖神通,门槛极高,就是经过简化之后,寻常炼气士也要到天人才能修炼,可谪仙人在显化婴儿的境界便能驾驭。 这便是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要不道门也不会心心念念地复制谪仙人,不惜折腾出一个四不像的散人。 亚瑟拥有一件须弥物,他们管这个叫“空间袋”,总之是相差不多的东西,只见亚瑟从中取出一柄双手巨剑,当先进入城堡之中。 灵泉子紧随其后,同时取出两道符箓,使其自行悬于身周,围绕他本人缓缓转动。 张月鹿取出自己“神龙手铳”以及一袋定装弹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我用不着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接过“神龙手铳”,将弹丸装入随身挎包之中,破天荒地没有道谢,只是说道:“我记下了。” 张月鹿这才走入城堡之中。 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青鸟手铳”一左一右挂好,又紧了紧自己的短剑,这才最后一个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进门的大厅内竖直排列的是十二根圆柱,不过已经半数坍塌,使得此地摇摇欲坠。 灵泉子一挥手,众多壁灯又重新亮起。 亚瑟十分老练且迅速地将整个城堡大厅探索了一遍,发现了一些人类骸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有些却是新死不久,这无疑从侧面印证了艾丽的推测。 张月鹿进来之后,目光立即落在一面破破烂烂的挂毯上,上面绘着一个古怪的符号。 下书吧 这是西域流行的装饰,又称壁毯,以羊毛编织,中原那边则更喜欢使用屏风。 齐玄素随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说道:“那是……古仙们的印记。” 迄今为止,道门与古仙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二百余年,道门曾经有机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却因为佛门的插手而功败垂成,这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系列战事,直到玄圣与佛主的正面交锋,才算告一段落。 这也导致了所谓的“后三教 时代”。 所谓“前三教时代”是指儒门主导天下的时代,那时候道门和佛门联手共同抗衡儒门,并最终击败儒门。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使儒门、佛门成为自己的附庸。在过去,是以儒门为主导,推动三教合一。如今则是以道门为主导,继续推动三教合一。 在某个阶段,道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三教领袖,儒门的理学、心学、气学三位大祭酒们选择向玄圣效忠,等同于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 “后三教时代”则变为佛门挑战道门的主导地位,道门联手儒门打压佛门,最终佛门迫于压力,不得不与道门休战,并承认道门的三教领袖地位。 不过佛门在许多事情上仍旧与道门意见相左,摩擦不断。尤其是古仙一事,佛门在明面上支持道门消灭隐秘结社,却在暗中支持古仙牵制道门。 古仙们则是以秘密结社的方式发展信徒,使得道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清除各种隐秘结社。 齐玄素问道:“这里有古仙的痕迹,说明此地本就是一处隐秘结社的据点,也就是说,那些罪民之所以搜集生魂,是因为他们想要以此来取悦古仙,然后获得古仙的帮助?” “可以这么理解。”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终于忍不住问道:“古仙究竟是什么人?”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在道门的语境中,‘古仙’并非是褒义的,而是类似于‘邪神’、‘魔头’之流,是道门必须铲除的强大存在。之所以称呼为‘仙’,是因为他们所用手段并非邪术……甚至有些存在本就是道门祖师。” 齐玄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门祖师!?” 张月鹿继续说道:“有一句话,叫作‘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道门并不完全认同这句话,可又不得不承认,古仙们就是‘邪人用正法’的存在。” 齐玄素又问道:“古仙为什么叛出道门?”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飞剑的威力要胜过火铳,许多厉害法术的威力也远胜火炮,可道门和朝廷为什么还要大力发展火器?全真道的机关派为何能与符箓派分庭抗礼?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显然知道许多普通道士无法触及的道门密辛,轻声道:“如果有朝一日,世上的法术神通全部消失不见,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皱起眉头:“这与古仙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有关系,只是道门有规定,这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直接告诉你,等你成为三品幽逸道士,或者成为副府主、副堂主,自然会明白。” 齐玄素这才明白,张月鹿之所以知道此中密辛,不是因为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而是因为副堂主的身份,那么灵泉子、孙永枫等人也是不知情的。 第五十三章 汉崔克 亚瑟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铁门——虽然地上部分损坏严重,但地下部分一般都会保存完整。 亚瑟推开铁门,被岁月绣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后是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因为长时间不曾维护修缮,这条甬道破损严重,很多地方都有积水,甚至生出了青苔,滴水的声音在这等幽深环境中更是显得有些渗人。 亚瑟用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极为蹩脚的中原官话说道:“下面,储藏,僧侣,休息。” 齐玄素这三天的准备便有了用武之地,只有他能读懂亚瑟要表达的含义,也是张月鹿带他进来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向张月鹿和灵泉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这下面是用于储藏的地方,僧侣也会在此地休息。” 灵泉子屈指一弹,一道符箓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像一盏引路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入了甬道之中。火球不曾熄灭,说明甬道的通风结构未曾失效,里面没有沼气。 几人跟随火焰走入甬道之中,此处甬道颇为宽敞,可以容纳四人并行而不显拥挤,高约一丈,足够一名成年男子在甬道内跳跃。 甬道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只是四人都不在意,三名男子也就算了,都是常在外行走之人,早已习惯。可张月鹿过去却是常在玉京,很少经历这样的环境,此时面不改色,可见其心志坚韧,能有今日成就,也绝非一句天赋异禀就能解释。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小厅,也就是亚瑟所说的僧侣们用于休息的地方。 便在这时,张月鹿停下了脚步,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同时抬手示意几人止步,说道:“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道血影自阴影中激射而出,直奔修为最弱的齐玄素而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风扑面,暗道这些罪民也懂得柿子挑软的捏,动作却是丝毫不停,翻滚躲避和拔剑一气呵成。 只见齐玄素在躲过两道血影偷袭的同时,拔出了背后的“执刑”,顺势朝着其中一道血影拦腰斩去。 这道血影被齐玄素拦腰斩断,却并未死去,反而哀嚎着要重新合为一体,另一道血影则是再度向齐玄素扑来。 就在此时,亚瑟单手向前平伸,一团强烈的白光从他手心中射出,两道血影立时化作青烟。 亚瑟望向齐玄素,认真说道:“齐,它们,不是人。不能用,杀人的方法。” 齐玄素将“执刑”收回背后鞘中,又拔出“子午”,问道:“桃木剑呢?” 亚瑟摇了摇头:“银剑,才行。法术,也行。” 齐玄素有些无奈,制定计划的时候,张月鹿等人完全忽略了这一茬,灵泉子擅长法术,张月鹿身怀一件半仙物,用西大陆的话来说,相当于次神器,比什么银剑都要强出百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齐玄素也没料到张月鹿会临时起意让他一起过来,也就没提。 齐玄素只好收起“子午”,伸手按住腰间短剑的剑柄。 这 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件上品灵物,他等闲不会使用。 一行人进了圆厅,除去他们进来的甬道,这里还连接了两条道路。 亚瑟左右查探了一番之后,根据经验判断道:“左,储藏。右,地牢。” 张月鹿道:“我先检查下储藏室。” 说罢,她当先走在前面,其余三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通往储藏室的这条通道较短,很快便到了尽头,不过整个甬道内都弥漫着一股无法散去的血腥味道,让四人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想。推开一扇已经略显腐朽的木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让四人都是脸色一变。 只见里面堆满了干枯的尸体,尸体呈现出灰白之色,就像完全干枯的树皮,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 死者的鲜血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呈现出黑红之色。 张月鹿语气微寒:“他们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粮仓’?” “恐怕,是的。”亚瑟点头道。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对灵泉子挥了挥手。 灵泉子心领神会,待到四人都退出此地之后,取出一道烈火符箓,丢入其中,转眼之间,整个房间便被橘红色的火焰所充斥,更为神奇的是,无论里面烈火如何肆虐,外面都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半点烟气都没有。 四人重新回到圆厅,进入了通往地牢的道路。不过灵泉子的火焰在这里失效了,刚刚进入甬道,便立即熄灭。 亚瑟举起右手,五个光团从他的指尖飘出,将整个甬道照得一片通透。 根据亚瑟自己所说,他是一名圣武士,既能披甲近战,也能使用法术,齐玄素理解为近似于炼气士。 这条甬道一路向下,四人脚步偶尔踏在水洼中会发出清晰的溅水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让普通人毛骨悚然。 只是四人都无动于衷,齐玄素低声道:“根据亚瑟所说,这伙妖人擅长使用幻术,会不会……” 走在前面的张月鹿道:“只要施法之人不是天人,就无法瞒过我的‘仙人望气术’,不必担心。” 灵泉子又补充道:“仅凭人力制造幻境,十分吃力,而且难以持久,必须借助地利。我们提前阻塞地气,泄去阴气,也是为了防备幻境。” 四人很快来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有一道铁门阻路。 亚瑟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撞,铁门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门后的地牢占地很大,甚至比地上城堡部分还要大些,光线很暗,一半被亚瑟的光球照亮,另一半仍旧处在漆黑一片。 下一刻,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红色光点,那是一双双血眸。 几乎就在同时,无数血箭朝着四人激射而来。 张月鹿终于出手,只是一挥袖,便将射向四人的血箭全部扫到一旁。 只听得周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些血箭竟是将石质地面和墙壁腐蚀得坑坑洼洼。 便在此时,一 阵掌声突兀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是典型的西大陆相貌,脸色略显苍白,嘴角挂着微笑,银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fantuantanshu.com “这真是十分厉害的手段。”年轻男子用中原官话说道,他不仅相貌俊美,而且嗓音低沉而且富有磁性,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汉崔克,汉崔克·雷弗诺,子爵。”年轻男子左脚不动,右腿后撤伸长,形成一个拉开幅度稍小的弓步,右手按在胸口上,左手向斜上方扬起,上半身微微前倾,头低下,下巴触碰胸口——一个标准的西大陆宫廷礼仪。 张月鹿显然不能理解这种礼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子爵?” 亚瑟磕磕绊绊地说道:“不是,贵族。子爵,归真。” 齐玄素说道:“老亚的意思是,这些妖人没有爵位,所谓的爵位相当于我们的境界划分,子爵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归真阶段。” “有点意思。”张月鹿说道。 下一刻,张月鹿凭空出现在汉崔克的面前,五指如勾,直插汉崔克的面门。 碧山观的一名道士便是死于这种方式。 汉崔克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张月鹿,却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张月鹿,竟是没能躲开,被张月鹿五指刺入面门之中。 张月鹿五指之上有五色真气流转,正是“五气烟罗”,然后她五指发力,直接将让汉崔克的头颅捏碎成了一团血雾。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只觉得后背有些凉意,如果有朝一日,张月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在骗她,那么他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有点不敢想了。 汉崔克并未立即死去,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嗓音:“这可不是淑女风范。” 话音落下,一颗崭新的头颅又从汉崔克的胸腔中探了出来,与被张月鹿捏碎的头颅一模一样,银发和脸颊上还有鲜血流淌,分外骇人。 张月鹿并不惧怕,只是有些惊讶:“他的脑袋不是弱点吗?” 亚瑟道:“心脏!” 张月鹿仍旧是五指如钩,这次改为直插汉崔克的心脏位置。 此时的汉崔克已经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身形向后退去,身周涌出滚滚血雾,遮蔽自己的身形。 只是他没有料到张月鹿身怀“仙人望气术”,窥破各种有形之相,这血雾于她而言,连障眼法都算不上,瞬间找到了汉崔克所在。 汉崔克心中寒意大盛,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心口位置,仍是被张月鹿抓在了右肩位置。 “五气烟罗”虽然是防守之法,但在张月鹿手中,同样能用于进攻,就好似盾牌撞击敌人。 这一抓使得汉崔克的肩膀彻底粉碎,连带整条右臂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就连许寇这样的武夫都被张月鹿生生扭断了一臂,汉崔克又如何能够抵挡? 第五十四章 地牢深处 汉崔克厉啸一声,那些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罪民纷纷涌出。 亚瑟大声吟诵着西大陆的语言,伸手猛锤自己的胸口三次,然后举起巨剑,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朝着罪民冲杀而去。 灵泉子则是后退一步,双手一搓,无数火星飘洒而出,然后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在飞出三丈距离之后,已经有人头大小,落地之后,轰然炸开,烈焰滚滚。 齐玄素没有拔剑,而是取出两把手铳,直接用铭刻了破邪符箓的弹丸说话。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变得密切起来,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于是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 齐玄素并非胡乱射击,而是等到灵泉子的火焰驱散了血雾和黑暗之后,再有的放矢,而且他也牢记着亚瑟的提醒,对付这些罪民,要害在于心脏。 虽然他用的弹丸并非银弹,但破邪符箓对于一切非人生灵都有着极为可观的杀伤力,更何况张月鹿交给他的弹丸并非普通天罡堂道士所用的弹丸,而是副堂主特供的“龙睛乙三”弹丸,采用了天机堂的最新研制的火药,威力是普通火药的三倍。 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神龙手铳”的膛内爆开一团火光,几乎就在同时,一名罪民的整个胸口直接被炸开一个大洞,透过大洞可以看到他背后的景象,而因为破邪符箓的缘故,伤口位置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这名罪民痛苦地嚎叫一声,软软地跪倒在地。 齐玄素也惊讶于手铳的巨大威力,若是青鸾卫手中有这样的手铳,给自己来上一下,只怕自己绝无幸理。 另一名罪民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尖叫一声,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举起另外一只手中已经压下击锤的“青鸟手铳”,再次扣动扳机。 虽然“青鸟手铳”的威力要逊色于“神龙手铳”,配备的弹丸更是无法与“龙睛乙三”相提并论,但同样是天机堂特制的定装弹,拥有破邪效果。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名罪民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前冲之势被生生阻断,“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不动弹了。 齐玄素收起“青鸟手铳”,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 亚瑟也注意到齐玄素的动作,有意地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帮他 拦下数名罪民,巨剑所过之处,罪民纷纷退让躲避。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张月鹿。 她对齐玄素说自己用不着“神龙手铳”,此言并非客套,只见张月鹿紧盯着汉崔克不放,出手之间,五色真气涌动,丝毫不留给对手喘息之间。出奇的是,她虽然攻势迅猛,却始终给人一种闲庭信步般的轻松自如之感。 转眼之间,张月鹿便追上了汉崔克,还是五指如钩,打定主意要让汉崔克以同样的死法死在此地。 汉崔克伸手召唤出一把由鲜血凝聚而成的西大陆刺剑,猛地停下身形,朝着张月鹿胸口刺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一道血光划破黑暗。 这还不止,这柄血剑乃是以鲜血凝聚而成,并非金铁铸就,故而又如蛇信一般,极尽变化之事,让人极难躲闪。 只是张月鹿也没想着躲闪,只是将“五气烟罗”遍布全身上下,便如一身密不透风的厚重甲胄,不留半分破绽,任由汉崔克的血剑落在五色烟气之上。 汉崔克一瞬间脸色大变。 因为他清晰感觉到,这团烟气虽然并不坚硬,但却韧性十足,不仅化解了他这一剑的绝大部分力道,而且还隐隐传来反弹之力,好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也就罢了,待到汉崔克想要收剑后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血剑仿佛陷入泥泞沼泽之中,想要收回也是千难万难。 眼见着张月鹿的五指再次落下,汉崔克只能忍痛放弃血剑,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躲过了张月鹿的这一爪。 只是罪民的根本在于鲜血,那把血剑是他以自身鲜血所化,丢失了血剑便等同壁虎断尾,还是有损根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弥补。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间,汉崔克在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这不是什么输了一招半式,而是怎么打怎么输,如果他不想死在这里,那便要想些其他办法了。 汉崔克尖叫一声,转身向地牢深处疾掠而去。 那些普通罪民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张月鹿没有贪功冒进,以防中了人家的拖刀计、回马枪。 亚瑟手中抓着一名来得及逃走的罪民,重重丢在地上,正要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灵泉子拦住了他:“交给我吧。” 亚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就见灵泉子双眼骤然明亮,那罪民随之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再有片刻,灵泉子伸手朝躺在地上的罪民一指,说了个“起”字,这罪民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目呆滞。 下书吧 灵泉子吩咐道:“头前带路。” 罪民竟是听懂了这句中原官话,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这便是方士入梦境之后特有的神通,强行侵入对方神魂之中,在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使其成为听令行事的傀儡。除此之外,还能使其目盲失聪、狂性大发、自我了 断等等。 在这名罪民的带领下,四人继续深入地牢,一路上绕过了许多罪民提前设下的陷阱,让人不得感叹方士的手段玄妙。 其实这是掌堂真人的有意安排,给张月鹿配备一文一武两个帮手,也就是一名武夫和一名方士,孙永枫不擅长与人交手,许寇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武夫,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许寇受伤未能前来,只剩下灵泉子一个方士。 很快,四人来到了地牢的深处,这里更为开阔,立着许多十字形状的刑架,上面以铁链捆缚着许多白骨,还有以铁链吊在穹顶上的钟形铁笼,其中同样是森森白骨。 再有就是各种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刑具,亚瑟就认出了一具鼎鼎大名的“铁处女”,从外面来看像是一口立着的人形棺材,内里中空,有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门里面装置有尖锐的钉子,一关上门,里面的人就会体会到铁钉刺穿身体的疼痛。 只是看这些白骨的风化的程度,应该不是近期所为,都已经死了百年以上。 灵泉子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天机堂出产的“凤眼甲九”,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灵泉子将“凤眼甲九”交到傀儡的手中,然后拍了拍它的肩膀。 傀儡将“凤眼甲九”紧紧地握在掌心,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大概百余步后,两道血影从暗中现身,朝着傀儡掠去。 便在这时,傀儡引爆了手中“凤眼甲九”,顿时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将它和那两道血影全部吞没。 “凤眼甲九”的威力更甚“龙睛乙二”,遇水可燃。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一名藏在暗处的罪民躲闪不及,沾染了一点,立时变成一个火人,又与周围罪民相撞,其他罪民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颇感羡慕,其实散人也有类似神通,不过要到天人阶段才能习得。 灵泉子又取出一枚“凤眼甲九”,交到齐玄素的手中,说道:“齐执事,你带一枚防身,注入真气大约三个呼吸之后,便可投掷出去,切记,切记。” 齐玄素将这枚“凤眼甲九”收入袖袋中,点头应下。 熊熊烈焰迅速蔓延,普通罪民无法抵御烈火的威力,纷纷化作焦尸,而在地牢的最深处,却有无数血红光芒如轻纱一般四处流动,使得不断蔓延的烈火就此止步,不能前进分毫。 在“轻纱”之后,放置着一口上宽下窄等人之高的六边形棺材,与大玄的棺材截然不同。 此时这口棺材的棺盖已经打开,其中躺着一具身着西大陆贵族礼服的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可言,只是比骷髅多了一层仿佛干枯树皮的灰白皮肤,眼窝空洞,满是褶皱,十分狰狞骇人。 而在棺材的下方,则是一个以鲜血绘成的玄奥法阵。 第五十五章 古仙之威 汉崔克此时就站在法阵之前,将十三颗宝石依次摆放在十三个节点之上,宝石中依稀可见略显虚幻的痛苦脸庞,想要挣脱宝石的束缚。 汉崔克脸色凝重,打开双臂,头颅微微上仰,开始吟诵古老而晦涩的咒语,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摄人心魄。 忽而有风起,使得汉崔克的衣衫和银发疯狂飘舞,棺材下方的法阵和宝石开始亮起光芒。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地牢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等不到火焰熄灭,直接以真气在火海之中分开一条道路。 当张月鹿穿过火海的时候,汉崔克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却不再吟诵咒语。他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有无数血管凸显出来,如同一根根蚯蚓在皮肤下不断游动,但他却在笑:“谨慎是束缚你们的锁链,你们来晚了。” 话音落下,法阵中的十三颗宝石砰然碎裂。 一股让人无法抵御的神念降临了此地,灵泉子和亚瑟都猛地僵住,动弹不得,哪怕是张月鹿,也不得不向后退去,虽然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但也无力发动进攻。 至于齐玄素,他压根就没有急着穿过火海,饶是如此,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喘不过气。 正如众人所料,这伙罪民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袭击碧山观,正是为了夺取先天之人的生魂,然后以此来取悦高高在上的古仙。 汉崔克有些遗憾:“可惜,灵魂还是太少了,如果再多一倍,效果会更好。” 那无形的神念愈发沉重。 严格来说,张月鹿可谓是见多识广,曾经近距离见过许多真正的高人,有些人根本不逊于古仙,不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她的上司天罡堂掌堂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 只是这些高人从未在张月鹿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威势,除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之外,似乎与普通长者没什么不同。直到此刻,张月鹿才真正体会到高位天人的恐怖威力,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位神仙,只是些许神念便足以让先天之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这股降临的神念并未针对张月鹿等人,巨大的威压仅仅是附带作用,就好似旱魃出世而赤地千里,这等强大的存在,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就能引起某种剧烈变化。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据说当年的陆吾神现出真身时,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变为蕴含浓郁火气的仙草。 道门未曾大肆捕杀蛟龙之前,蛟龙所过之处,必有风雨相随。 此时古仙的神念降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汉崔克因为是献祭之人,并不受到古仙神念的影响,得以从容地转过身 去,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将右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右手迅速抽离出来,上面染满了还在流淌的鲜血,五指紧握着一颗还在不断跳动的心脏! 按照亚瑟的说法,心脏既是罪民的致命要害,也是罪民的力量源泉,此时汉崔克取出了自己的心脏,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过他还是竭力双手举起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道:“以后裔之血为引,恳请至高无上的存在,赋予我的主人新生。” 话音落下,还在跳动的心脏离开了汉崔克的双手,飞向躺在棺材中的干尸。 “生死轮回。”一个宏大的声音骤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是为之一颤,回声更是在地牢中反复回荡震动,近乎于实质的压迫感让灵泉子和亚瑟都是闷哼一声,齐玄素更是双耳中有鲜血流淌,唯有张月鹿还能勉强抵御。 甚至燃烧的火焰都在这股有若实质的威压之下,渐渐熄灭。 汉崔克的心脏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缓缓落在干尸的胸口位置,融入其中。 然后这具干尸的眼窝中亮起两点血红光芒,竟是从棺材中缓缓坐起。 下一刻,皮包骨头的干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因为干枯而生出的褶皱渐渐消失不见,皮肤重新有了血色,皮肤之下则是层次分明的肌肉。 典型的西大陆面孔,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模样,岁月并未折损他的容貌,反而沉淀了气质,使其极富魅力。 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之人,还带着些许茫然,片刻之后,逐渐清醒,目光落在了快要站不稳的汉崔克身上。 与此同时,那道来自于古仙的神念渐渐消散,铺天盖地的威压也随之退去,使得齐玄素等人终于得以喘息,不至于被一道神念生生压死。 汉崔克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说道:“我的主人,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汉崔克口中的主人随即便注意到了张月鹿等人,目光停留在张月鹿的身上,嗓音低沉:“汉崔克,我忠实的仆人,这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这并非是大玄的官话,而是西大陆的语言,可传到齐玄素等人的耳中时,却完全变成了可以听懂的中原语言,十分玄妙。 汉崔克苦笑道:“恐怕要让主人失望了,他们是东方圣廷的人。” “东方的圣廷,原来如此。”汉崔克的主人点了点头。 汉崔克望向张月鹿,拔高声调,介绍道:“这是我的主人,迪斯温·蒙路德·雷弗诺,赫尔温莎领的统治者,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一位真正的尊贵公爵。” fantuantanshu.com 亚瑟失声道:“公爵?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他的官话倒是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张月鹿脸色凝重。 汉崔克只是一名子爵,相当于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若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算,那么公爵便相当于掌堂真人这个层次的造化天人。 按照亚瑟的说法,传 说中十三位三代罪民,被尊称为亲王,拥有媲美神灵的力量。在公爵这一层次,又分为普通公爵和大公,正如道门的造化天人同样被划分为两个层次,一种是普通的造化天人,另一种是距离仙人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造化天人,被誉为半仙,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和全真道的东华真人都是半仙,许多虚弱的古仙也在这个层次。 无论公爵,还是大公,都是他们无法应对的存在。 便在这时,齐玄素在远处高声提醒道:“他很虚弱。” 张月鹿一怔,随即眼中有紫气流转,望向这位迪斯温公爵。 无往不利的“仙人望气术”第一次失效,这个强大罪民的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让她望之不透。 不过张月鹿没有放弃,继续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的紫气愈发浓郁,最终她的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而她的目光也终于洞穿了笼罩在迪斯温身上的迷雾。 张月鹿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这位所谓的公爵,并非深不可测,只是比如今的张月鹿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天人的逍遥阶段。所谓逍遥,寓意脱离了大地的束缚,可以凌空飞行,可谓逍遥。 对于张月鹿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战胜。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当然无法看穿迪斯温的虚实,不过他可以用猜的,如果这位所谓的公爵拥有全盛期的实力,又何必躲躲藏藏,何必躺在棺材里装死,何必要寻求古仙的帮助。 亚瑟用流利的西大陆语言说道:“不可放过雷弗诺家族任何一个伯爵以上的成员,这是安息议会的共同决定。” 迪斯温没有否认这个说法,语气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死了,不过借助我的后裔之血和东方古神的强大力量,我又得以重生。虽然现在的我只有伯爵的实力,但足以将你们全部杀死,你们的鲜血可以让我恢复到侯爵的实力。” 张月鹿沉声道:“只怕是言之尚早。” “哦?”迪斯温嘴角上翘,拉长了嗓音。 话音未落,张月鹿脸色骤然涨红,鲜红欲滴,似乎体内的鲜血要透过皮肤渗出体外。 张月鹿立刻以“六虚劫”化解迪斯温施加给自己的奇异力量,压下躁动不安的鲜血,身形一掠,攻向迪斯温。 汉崔克失去心脏之后,也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已经早早退到一旁,无力阻挡张月鹿。 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迪斯温被称作“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其擅长的手段可见一斑,只见他是手中凝结出一把血剑,带出滚滚血气,朝着张月鹿刺去。 张月鹿不敢大意,手中出现一卷白纸,束纸成剑。 血剑与纸剑相碰,纸剑竟是毫发无损,反而是血剑如同被打中七寸的长蛇一般扭曲不定,甚至有血花飞溅。 迪斯温脸色微变:“竟是一件次神器?”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正是道门赐给张月鹿的半仙物。 第五十六章 迪斯温 谪仙人是五仙传承之首,其实力毋庸置疑,哪怕是许寇这种厮杀经验丰富的武夫,也败在张月鹿的手中。 谪仙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足以挑战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不会轻易落败。 只见张月鹿与迪斯温斗在一处,竟是张月鹿占据了上风,纸剑在迪斯温的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只是迪斯温的身体就好似血水做成的,抽刀断水水更流,血洞转眼之间便如水面一般恢复如初。 不过真正让迪斯温感到忌惮的还是张月鹿所用的一种诡异能量,入体之后,与自己体内的血能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竟是使得自己体内血能紊乱,甚至自相残杀。这也就罢了,其中一股异种能力竟是直冲自己的心脏,使得自己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要知道罪民一族的力量源泉正是心脏,若是心脏有失,万事休矣。 这正是张月鹿仗之胜过许寇的“六虚劫”,进入他人体内之后,化解他人体内真气、血气、心力等一切能力,并使其自相攻伐,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 平心而论,“六虚劫”固然玄妙,却并非无解,对于道门真人而言,只要根基扎实,深谙南华道君的六气之辨,不难化解“六虚劫”。可迪斯温乃是域外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要大受牵制。 这还是多亏了迪斯温此时哪怕重伤也高出张月鹿一个境界,如果两人同境相斗,那么迪斯温在没有任何外物助力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至于迪斯温的众多身外之物,则早在他被安息议会追杀时就损失殆尽,如今的他,只能依靠自己本身,这让他比起正常的天人还要弱上许多。 此时就好似两人相斗,张月鹿只是个少年人,力气不如迪斯温这个成年人,可少年人手中却持有一把尖刀,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就在此时,一把巨剑从旁斜斜地朝着迪斯温劈下。 迪斯温受制于体内肆虐的“六虚劫”,没有选择硬挡,而是闪躲开来。 这一剑落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剑刃上附着白色的火焰炸开许多火星,仿佛明亮到极点的萤火虫。 亚瑟动作不停,双手紧握大剑,配合张月鹿朝迪斯温攻去。 迪斯温冷哼一声,强压下体内的诡异能量,全力出剑,血剑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道凝聚不散的血色痕迹,血痕越来越多,就像一张细密交织的落网,不断收紧。 灵泉子一直没有出手,因为在古仙神念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准备一个复杂繁琐的法术,到了此时,这个法术终于接近了尾声。 只见灵泉子扔出一个纸人,然后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喝道:“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 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玄圣在世时最是厌恶门户之见,几次想要整合众多神通法术,使得人人可以修习。虽未完全成功,但也使得三道之间许多法术互通有无,故而灵泉子这个全真道之人精通太平道的法术也在情理之中。 黄巾力士现身之后,手持两个车轮大小的金瓜锤朝着迪斯温横冲直撞而去,迪斯温留下的众多血痕,竟是无法阻挡,被悉数扯断碾碎,不过黄巾力士也被血痕灼烧,“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表面光华黯淡许多。 张月鹿没了血痕的束缚,手中纸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迪斯温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迪斯温固然不是寻常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可比,可面对这一剑也是受创不浅,毕竟“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杀力极大,又是连续百剑,就算他的不死之身也不能短时间内迅速愈合。 在道门之中有个说法,三名低境界之人联手可以抗衡一名高出一个境界之人。放在眼下的情况,就是三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联手可以对付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 再加上迪斯温丢失了所有的身外之物,体内鲜血损失严重,十分虚弱,此时面对三人联手,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面对这种情况,迪斯温并不如何慌乱,虽然虚弱的状态让他无法使用公爵特有的能力,但他也不是束手无策,一挥身后黑面红底的披风,一化作十三。 在西大陆,十三是不详之数,也是恶魔的数字,而罪民也刚好有十三个氏族。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七个人影,个个都有实体,并非幻象,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迫使她转攻为守。同时一股血腥之气蔓延而至,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每个毛孔渗透而入体内,侵蚀经脉丹田。 张月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护住周身,抵御这股血腥之气。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张月鹿连连后退。 趁此时机,两个迪斯温牵制住黄巾力士,三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攻去。 灵泉子的半数念头都用于操纵黄巾力士,此时面对三个来势汹汹的迪斯温,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念念有词,扔出三道符箓,化作三面金盾,围绕自己旋转不停,守得密不透风。 畅想中文网 三把血剑刺在符箓所化的金盾之上,金盾顿时染上一层不详的血色,三个迪斯温出剑极快,每次都出剑都会使得金盾微微震颤,血剑不断切割,使得金盾很快便光华黯淡,出现裂纹。 灵泉子心知久守必失,又取出一道价值一千太平钱的“五雷符”丢了出去,顿时有五道手腕粗细的雷电凭空出现,朝着三个迪斯温当头落下。 天下万法,雷法第一,至阳至刚,无论是妖孽魔头,还是厉鬼僵尸,都天生被雷法克制,这些西大陆的罪民至阴至邪,也不例外,两个迪斯温被雷电击中之后,立时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还剩下一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冲来,灵泉子取出“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一枚“龙睛乙二”弹丸激射而出,直接在其心口位置炸裂开来。 这名迪斯温的身形一阵扭曲之后,也渐渐消失不见。 这便是家大业大的好处了,灵泉子作为天罡堂的主事,又是四品祭酒道士,携带了大量符箓,事后都可以由天罡堂报销,所以用起来半点不心疼,也让灵泉子发挥出几乎超出自己本身境界的实力。 最后一名迪斯温直接无视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齐玄素,直奔亚瑟而去。 亚瑟竟是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被迪斯温从身后制住。 这名迪斯温才是真身。 单从外表来看,迪斯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在这一刻,迪斯温面目狰狞骇人,两颗长长的獠牙狠狠刺入了亚瑟的脖子。 对于他来说,一名圣武士的鲜血无疑是大补之物,可以帮他迅速恢复力量。当然,迪斯温的直觉告诉他,其实那个东方女人的鲜血才是绝佳的补品,可惜那个女人太过诡异,自己暂时还无法品尝她的鲜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迪斯温的脸上露出了欢愉之色,仿佛在享受人间无上美味。 不过很快,迪斯温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继而变成了痛苦和惊骇。 “高等黑血!你竟然服用了高等黑血!”迪斯温猛地将亚瑟甩飞出去,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英俊的面容不断扭曲,似乎极为痛苦,就像一个服用了毒药的普通人。 亚瑟的后背狠狠撞在地牢的墙壁上,然后缓缓滑落,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艰难说道:“没错,这是裁判部的……高等黑血,专门用来对付你这样的高等罪民,咳咳……只要一杯就能让侯爵永眠。” “高等黑血”是一种猎魔人研制的特殊炼金药剂,对于普通魔物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可对于以血为生的罪民来说,却是足以致死的毒药。 亚瑟事先服用了高等黑血,而迪斯温又吸食了亚瑟的鲜血,便等同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比起被淬了高等黑血的武器伤到还要严重,因为高等黑血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无法分离。 随着“高等黑血”不断发作,迪斯温无法控制地惨叫起来,再无半点优雅气度,这位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永生贵族,在家族覆灭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而这一次,带给他死亡威胁的不是强大的安息议会,而是一个小小的首主教。 第五十七章 将军 迪斯温踉跄后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流淌出黑色的鲜血,而且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 转眼之间,他已经从一个英俊的西大陆贵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高等黑血”号称可以让一位侯爵永远沉睡,此时的迪斯温只有伯爵的实力,不过他毕竟只是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而且还保留了部分公爵的特质,所以只是遭受重创,并未直接死去。 可不管怎么说,迪斯温的力量已经处于最低谷,正是杀死他的最好的机会。 张月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许多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那些围攻张月鹿的血影立时被这些纸莲花切割成一团团血雾。 张月鹿身形一掠,已然近身到迪斯温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迪斯温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迪斯温此时已经不敢与张月鹿近战,如果是以前,他还可以放出召唤物和仆从来拖住张月鹿,可在安息议会的追杀下,他所有的仆从都已经被毁去,此时一穷二白,只能在背后展开双翼,以极快的速度不断躲闪,带出一连串的重叠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灵泉子解决掉围攻自己的血影之后,立时操纵着“黄巾力士”配合张月鹿封堵迪斯温的去路。只是“黄巾力士”防御极高,却不甚灵活,速度更是无法与迪斯温媲美,收效甚微。 便在这时,一直“畏畏缩缩”的齐玄素终于来到了不远处,他将背上的“执刑”、“子午”和腰间的“青鸟手铳”取下,只保留了短剑和“神龙手铳”。 迪斯温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齐玄素,不过两人此时也都顾不得齐玄素了。 齐玄素的表情和心态都十分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忐忑,他平时看起来像个“花圃道士”,可不意味着他就真就是个“花圃道士”,在山下江湖多年的磨砺,让他已经可以做到越是在生死一刻,越是能够保持冷静。 齐玄素贴着墙边走向重伤不起的亚瑟,做了一个举杯喝水的动作,问道:“还有吗?” 亚瑟竟是看懂了,艰难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一个瓶子,说道:“黑血……没有了。还有,圣水。” 齐玄素从亚瑟的手中接过这个瓶子,毫不犹豫地巴开瓶塞,将瓶中的半数圣水灌入自己的口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喉管一线之间仿佛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比他喝烧刀子的灼烧感还要强烈十倍,所不同的是,烧刀子会让齐玄素头脑发沉,而圣水却让齐玄素的精神得到安宁,消除一切负面情绪。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齐玄素也如亚瑟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仿佛一个人形的萤火虫。 接着齐玄素又拔出自己的短剑。 这是师父的遗物, 被七娘从“客栈”之人的手中夺了回来,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虽然一直携带这把短剑,甚至是片刻不离身,但他很少用这把断剑,哪怕是遇到李三辛的飞剑和诸葛永明的拳头时,他也没有拔剑。 不过现在却是不得不拔剑了。 短剑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是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现人影,甚至已经到了与玻璃镜媲美的程度。 齐玄素看了眼剑身上倒映出的面容,将另外半瓶圣水全部倾倒在了剑身上。 一瞬间,短剑上也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齐玄素先是走向失去了心脏汉崔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又将他的胸膛搅烂,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迪斯温不断遭受体内“高等黑血”的侵蚀,久守必失,被张月鹿抓住机会,逼到了死角,张月鹿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向迪斯温的胸膛。 迪斯温避无可避,举起手中的血剑,也朝着张月鹿当头刺下。 对于迪斯温而言,这个东方女人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虽然凌厉,但还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如果那个东方女人被自己刺上一剑,只怕难逃死亡的命运。 就在这关键时刻,张月鹿的身形一顿,终究没有选择与迪斯温一剑换一剑。可不等迪斯温高兴,就见张月鹿手中纸剑化作一杆白纸长枪,凭空长出一截,直接捅穿了迪斯温的胸口,并且将他钉在了墙壁之上。 一寸长,一寸强。 迪斯温惊怒交加,没想到东方女人和她的武器都是这般阴险。 张月鹿不等迪斯温反击,直接收枪后撤。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内,“黄巾力士”也终于追了上来。平心而论,“黄巾力士”的慢只是相对于迪斯温的速度而言,其本身并不逊色一位昆仑阶段的武夫或者炼气士。 “黄巾力士”举起双锤,朝着迪斯温当头砸下。 迪斯温想要化作血雾,可是已经混入体内的“高等黑血”却使得他无法使用此类变形手段,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血剑凝聚成一个血球,然后奋力向前一推。 血球直接在“黄巾力士”的胸口炸裂开来。 轰隆一声。 “黄巾力士”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重新变回纸人,纸人的胸口位置同样也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灵泉子顾不得心疼自己的“黄巾力士”,踏罡步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缚。” 两道无形的气机仿佛锁链一般落在迪斯温的身上,将其牢牢束缚。 张月鹿手持白纸长枪,再度攻至,一枪刺入迪斯温的小腹,奋力一搅,将迪斯温的肠子全部搅烂。 beqege.cc “你们都该死!” 遭受重创的迪斯温发出一声堪比女妖的尖叫,继而爆发出一股好似滚滚洪流的磅礴血能,使得整个地牢轰然震颤 ,不断有碎石和灰尘从落下,齐玄素更是险些一头栽倒。 迪斯温不但挣脱开灵泉子的束缚,也将张月鹿连同刺入自己小腹的白纸长枪一起击飞了出去。不过张月鹿连续留下的两个伤口并未有愈合的趋势,反而还在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 爆发强大血能的后果就是迪斯温再也无法压制体内的黑血,以及来自于张月鹿的“六虚劫”,他脸上的血肉开始不断脱落,这也让迪斯温愈发惊怒怨毒,以及在惊怒掩盖之下,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畏惧。 一再遭受重创的他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死在此地,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仆人去祈求东方的古仙来复活他。 张月鹿拄着白纸长枪缓缓起身,刚才的血能冲击,彻底击溃了她的“五气烟罗”,也重创了她的体魄,在五仙传承之中,只有武夫的体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罪民,可张月鹿并非武夫,所以此时口鼻渗血,十分凄惨。 只是张月鹿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将手中的白纸长变化为软鞭,手腕一抖,无数鞭影交织成一座牢笼将迪斯温笼罩其中,哪怕张月鹿没有附着太多真气,仅是依靠半仙物的锋芒,也足以伤到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迪斯温。 迪斯温竭力抵挡着,可看似脆弱的纸鞭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且纸鞭本身似乎还蕴含着某种神圣气息,使得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烈火焚烧。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迪斯温再也顾不得其他,不惜损耗,伸手朝着张月鹿一指。 张月鹿只觉得自己体内的鲜血瞬间沸腾起来,五内俱焚。 只是张月鹿仍旧不为所动,继续以手中纸鞭疯狂绞杀迪斯温。 “啊啊啊!”迪斯温发出一声惨叫。 纸鞭生生绞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并且强行将其撕扯下来。 迪斯温不顾损耗地再次激发血能。 首当其冲的张月鹿轰然倒飞出去,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裂痕,纸鞭终于无以为继。 灵泉子以三道金盾全部碎裂的代价勉强挡下了这股血能,然后甩出了自己的最后一道符箓,正中迪斯温的眉心位置。 灵泉子一指符箓,用最后的法力催动符箓:“回梦……仙……游。” 一瞬间,灵泉子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委顿在地。 原本狂躁不安的迪斯温瞬间安静下来,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死在猎魔人手中的妻子,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欢愉时光。 他们居住在有着高高尖顶的古堡中,古堡外是碧绿的草地,茂密的树林,以及清澈的河流…… 下一刻,一把短剑打断了迪斯温的回忆。 迪斯温缓缓低头。 一把充斥着圣水气息的短剑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的心脏,剑锋透出胸口。 将军。 棋盘之上,其他棋子都损失殆尽之后,只剩下双方主将时,过河的卒子就成了决定胜负的主角。 第五十八章 凯旋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想要伤到迪斯温是千难万难,哪怕迪斯温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伯爵的实力。 就算齐玄素伤到了迪斯温,以罪民的恐怖恢复能力来说,也是如抽刀断水一般,转瞬之间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高等黑血”对于迪斯温的伤害太大,甚至不必外力影响,迪斯温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自行脱落,而且还让他失去了恢复、变形的能力。 再加上齐玄素又使用了亚瑟的高纯度圣水,虽然无法与“高等黑血”相提并论,但也是专门针对罪民的利器。 如此种种条件之下,使得齐玄素成功“凿开”了迪斯温的后心。 齐玄素拔剑后撤的同时,将那枚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甲九”通过短剑留下的伤口,塞进了迪斯温的胸膛之中。 下一刻,“凤眼甲九”轰然炸开,迪斯温直接变成了人形火炬,整个胸膛更是被炸成了空洞,包括象征着罪民力量源泉的心脏。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短剑,迪斯温的鲜血与剑身上的圣水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嗤嗤作响,化作青烟。 熊熊烈火之中,迪斯温的身形越来越淡,起先是一片剪影,继而变成一个模糊轮廓,然后只剩下几根简单的线条,彻底瓦解,不甘地消失在火焰之中。 最终迪斯温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圈焦黑痕迹,甚至连石质地面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位罪民公爵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随着烈火化作虚无。 到了此时,齐玄素成了唯一能够站着之人。 灵泉子箕坐在地上,目睹了齐玄素斩杀迪斯温的整个过程,不由感慨道:“齐执事胆大心细,副堂主慧眼识人,两位都是年少有为。” “灵泉主事过奖了。”齐玄素收起短剑,走向灵泉子,“现在该如何处置?” 灵泉子道:“你不必管我,我只是脱力而已,我服用‘益气丸’之后,很快就能恢复。关键是副堂主,她的须弥物中应该有疗伤的‘紫阳丹’,你去帮她服药。她的须弥物是手腕上的流珠,你直接输入真气就行。”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来到张月鹿的身旁。 张月鹿从正面承受了迪斯温的舍命一击,后背装在墙壁上,生生撞出一个遍布蛛网裂痕的碗状凹陷,而她也暂时昏了过去。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只见她哪怕在昏迷之中,仍旧是眉头微皱,紧绷着脸,手中死死攥着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无相纸”。以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张月鹿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伤得不轻。 齐玄素伸手按住张月鹿手腕上的流珠,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里面分门别类地放了兵器、书籍、地图、千里镜、丹药、衣物等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妆盒,应该是放了些首饰、胭脂之类的物事。 齐玄素没有动其他东西,只是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此举在外人看来,就好似凭空取物一般。然后齐玄素倒出一枚淡紫色的丹药,看着张月鹿紧紧 闭着的嘴唇,便有些犯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灵泉子,却见灵泉子已经服用了丹药,正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暗道一声得罪,伸手捏住张月鹿的双颊,强行掰开她的嘴巴,将手中的丹药喂了进去。 万幸“紫阳丹”入口即化,不必再去吞咽,也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就能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使得张月鹿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只是张月鹿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便在这时,灵泉子缓缓站起身来。 齐玄素道:“灵泉主事,副堂主还是没有醒来。” 灵泉子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向亚瑟,给他也喂了些丹药,然后才说道:“那就劳烦齐执事将副堂主背出去或者抱出去。” 齐玄素一怔。 就在这时,灵泉子和亚瑟已经互相搀扶着向外走去,亚瑟还十分“贴心”地把齐玄素的两把佩剑和“青鸟手铳”一起拿着。 齐玄素暗骂一声失策,却也无可奈何,本想将张月鹿背起。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后背要抵着两团绵软物事,所以齐玄素还是将张月鹿打横抱起。 当齐玄素走到圆厅的时候,张月鹿悠悠醒转过来,见自己被齐玄素抱在怀中,倒也没有如何羞涩,而是问道:“迪斯温呢?” 齐玄素没有谦虚,将自己斩杀迪斯温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张月鹿点点头:“天渊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也果然没有看错人。” 齐玄素道:“我走之前顺带看了一下,那个地牢里什么也没有,这伙丧家之犬穷得很。他们抢来的钱可能被他们用来买人了。” 乌戈山离还是有奴隶贸易的,所以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至于那些奴隶的下场,多半成了这伙罪民的粮食。 张月鹿“嗯”了一声,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齐玄素停下脚步,依言放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一个站立不稳,又被齐玄素伸手扶住。 她只能半依在齐玄素身上,眉头微皱。 齐玄素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身子微微发僵。 张月鹿又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很乏力。” 齐玄素沉默了许久,憋出三个字:“我抱你?” 其实齐玄素并非那种见了女子便不会说话行事的性子,关键在于张月鹿还是他的上司,这就很尴尬了。 “好。”张月鹿低声说道。 齐玄素重新将张月鹿打横抱起,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张月鹿干脆是不睁眼,不说话,双手缩在胸前,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又沉沉睡去。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快走几步,去追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灵泉子和亚瑟。 重新回到地面的古堡,灵泉子和亚瑟正在等他,见齐玄素抱着张月鹿,亚瑟还促狭地笑了笑,颇有些男人之间才懂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灵泉主事?” 灵泉子倒是老成持重,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说道:“我会安排人将这 里再搜索一遍,以防有所遗漏,尤其是事关古仙,不能大意。至于齐执事,你带着副堂主先返回乌戈山离城,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就去你们会合。” 齐玄素点头道:“好。” …… 张月鹿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内里说不出的难受。 yyxs.la 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齐玄素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 张月鹿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齐玄素转过身来:“你醒了,这里是乌戈山离的城主府。” 张月鹿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坐起身来,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齐玄素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从我们离开刺木特堡算起,大约是两个时辰左右。”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抱我回来的?” 齐玄素轻咳一声:“沐妗不在。” 张月鹿道:“幸亏她不在,如果把你换成她,我们这次就要全军覆没了。天渊,我果然没看错人。还有,你不要说什么过奖、过誉,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在恭维你。” 齐玄素干脆直接问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升为六品道士?”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给你请功,具体批不批,还要看紫薇堂的意见。”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不是要略尽人事?” “什么人事?”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怒视齐玄素,“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齐玄素见张月鹿柳眉倒竖,颇有怒意,赶忙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谁乐意把自己兜里的太平钱给别人?只是阿难和迦叶这等佛祖弟子都会索要人事,我等凡人又岂能免俗?” 张月鹿轻哼一声:“总之,不行就是不行,休要再提。” “是。”齐玄素从善如流,“谨遵副堂主之令。” 张月鹿余怒未消,看齐玄素便不怎么顺眼了,板起脸道:“我说过,私下的时候,不要叫我副堂主,难道此时有第三个人吗?” 齐玄素心中暗道女人好难伺候,脸上却是不显,随口说道:“好,我的澹台姑娘。” 这话刚出口,齐玄素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我的”二字之后,似乎有些太过亲昵了。 张月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破天荒地泛起一抹略显可疑的红晕,什么也没说。 她再怎么有大气,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月鹿也想逃离这种尴尬气氛,立刻接过话头:“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 齐玄素点点头道:“如此就好,你是主心骨,大家都盼着你早日养好伤。” 张月鹿“嗯”了一声。 当灵泉子来到门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样一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对话,不由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第五十九章 醉卧 灵泉子叩门之后,张月鹿和齐玄素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心虚。 好在张月鹿身上衣衫整齐,也没什么不对劲,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对门外道:“请进。” 灵泉子推门进来,问道:“副堂主,你的伤势如何了?本来艾城主想派两位侍女照顾你,不过考虑到副堂主的身份,不容有失,还是由我们自己人照看为好,于是我就自作主张,让齐执事守在这里。” “灵泉主事做的不错。”张月鹿点了点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刺木特堡的后续如何了?” 灵泉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正色道:“在齐执事带着副堂主离开之后,我又派人将整个刺木特堡里里外外彻底搜索了一遍,发现了部分与古仙有关的碑刻、壁画,我亲自拓印了这部分内容之后,已经将这些碑刻、壁画毁去,整个过程并未让其他人参与,以防有人无法抵御古仙的诱惑而私藏这些内容。” 谈到正事,张月鹿顿时进入了副堂主的状态之中,问道:“拓件呢?” 灵泉子将手中的厚厚一沓图纸,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眼神示意齐玄素离远些,似乎这些图纸是十分危险的物事,然后她一边翻看一边解释道:“过去有许多道门弟子抵御不住古仙的诱惑,借职务之便,暗自收集与古仙的有关内容,所以道门有规定,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得随意接触此类内容。” 齐玄素问道:“四品祭酒道士就能抵御住诱惑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一定,就像走夜路撞鬼,成年男子的阳气要比孩童更足一些,撞鬼的概率也要小些。如果四品祭酒道士及以上品级的道士有被古仙侵蚀诱惑的嫌疑,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要接受北辰堂的审查,二品太乙道士要在金阙接受大真人和其他真人的质询。至于大真人,也就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玄圣以来,还从未有一品天真道士变节倒向古仙,倒是有古仙接受了招安,成为我们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首次听到这些密辛,不由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一品天真道士其实和古仙只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按照天师他老人家的说法,的确如此。只是古仙的存在更为特殊,大真人们一代换了一代,可古仙们还是那些老面孔。就拿比较知名的紫光真君、司命真君来说,当年玄圣、东皇在世,他们就与道门为敌,时至今日,玄圣和东皇已经飞升离世,他们仍旧留在世间与道门为敌。人间对他们而言,是个巨大的牢笼。” 齐玄素听得半懂不懂,却又不好深问。 张月鹿无意再说下去,转而道:“灵泉主事,你继续。” 灵泉子接着说道:“处理完这些之后,我又让人在刺木特堡的几处关键位置安放了火药,随时可以彻底毁去此地。” 张月鹿不曾抬头:“很好,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对于淫祠和古仙有关的建筑,必须毁去。” 灵泉子问道:“从这些记述来看,是哪位古仙?” 张月鹿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应该是司命真君。” 灵泉子道:“原来是他,主掌生死之权柄,难怪能活复活那个妖人。对了,这次能够顺利剿灭这伙妖人,齐执事功不可没。” 张月鹿倒也不谦虚,微笑道:“我还是有些识人之明的。” 灵泉子道:“假以时日,齐执事必定大有作为。” 齐玄素连忙道:“副堂主、灵泉主事过奖了。” 张月鹿将厚厚一沓拓印图纸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忽然问道:“谁动过我的须弥物?” 灵泉子立时说道:“副堂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去下令毁掉刺木特堡。” “有劳灵泉主事。”张月鹿点了点头。 然后灵泉子就在齐玄素的复杂目光中迅速离开此地,半点没有想要帮齐玄素解释一二的意思。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事急从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月鹿轻声道:“我没有责怪天渊的意思,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我还要多谢你。我若因此责怪你,便是没了肝肺。”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张月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没有胡乱翻看?比如某个盒子。” “绝对没有。”齐玄素立刻坚决否认。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才道:“我相信天渊的为人,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敢骗我,哼哼。” 齐玄素表情略微僵硬。 这正是他始终不敢对张月鹿彻底放下防备的根本原因,他的确有事瞒着张月鹿,而且仅此一事,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张月鹿见齐玄素如此表情,不由问道:“你怕什么?就算你胡乱翻看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可不像你,你连迪斯温都不怕,还怕我这个弱女子么?” 齐玄素心中一凛,生怕张月鹿再看出什么破绽,故意道:“澹台姑娘,如猛虎,似蛟龙……” “打住,打住。”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装花圃道士上瘾是吧?那好,我给你个差事,把这次剿灭妖人的具体经过,形成书面文字,然后交给我,我誊写……审核之后,再交给掌堂真人。”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转移了注意力,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嘴上却道:“誊写?”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干脆不装了:“你有意见?” “没有意见,副堂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齐玄素正色道。 张月鹿笑道:“贫嘴。” 正当齐玄素觉得此事已经翻篇的时候,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齐玄素身子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什么洪水猛兽。” 齐玄素勉强一笑:“我连报仇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至于洪水猛兽,你可是我 的上司,我对你恭敬些,不是应有之义吗?” 张月鹿轻声道:“其实恭敬不恭敬的,主要是在人前,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倒是不必刻意拘礼。”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倒像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暗中……” beqege.cc 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齐玄素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张月鹿轻哼一声:“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不仅不怕我,还大胆得很,不过是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齐玄素与张月鹿接触时间长了,也逐渐摸到了她的性子,她的话语严厉,说明她没有真正动怒,可当她一反常态地细声软语的时候,那就要小心了。 所以齐玄素也不怎么害怕,用自己的老说辞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显然还没有七娘对付齐玄素的丰富经验,换成七娘在此,非要让齐玄素当场认错不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齐玄素准备开溜。 “等等。”张月鹿又叫住了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故意道:“副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张月鹿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酒杯的手势,问道:“有酒没有?我带的酒喝完了。” 齐玄素迟疑道:“你有伤在身,不好喝酒吧?” “副堂主问话,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张月鹿板起脸,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谁让齐玄素先称呼副堂主的,既然你问有什么吩咐,那只好满足你。 齐玄素无奈道:“等着。” 待到齐玄素回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起身下床,坐在桌边,让齐玄素想起小时候在万象道宫乖乖坐着等吃饭的景象。 他将两只夜光酒杯和一只水晶瓶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说道:“烧刀子是没有的,只有葡萄酒和麦芽酒。” 张月鹿也不挑剔,拿过那只水晶瓶,直接拔开瓶塞,往齐玄素面前的杯子倒酒。 齐玄素双手扶着酒杯,没有拒绝。 张月鹿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古人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次剿灭妖人,我们能安然回来,你功不可没,我敬你一杯。” 话音落下,张月鹿刚好把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接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一饮而尽,将杯底朝齐玄素一照,示意没有剩下残酒,然后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端起酒杯,将如血的鲜红酒液一口饮尽,刚入口时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白酒时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将杯底一照。 “好,再来一杯。”张月鹿继续执壶倒酒。 不多时后,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齐玄素有些昏沉,醉眼朦胧中望向张月鹿,只见得她双眼明亮,霞飞双颊,明艳动人。 第六十章 归途 在灵泉子的指挥下,天罡堂众人成功将刺木特堡炸毁,然后返回了乌戈山离城,只等张月鹿伤势好转之后,就动身前往位于大雪山的西域道府,然后他们会从大雪山的瑶池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在经此一战,众人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印象大为改观。 张月鹿身先士卒,分明是职位最高,境界最高,却受伤最重,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是。 齐玄素也证明了自己,虽然他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七品道士,但一剑斩杀了妖人首领,此事是灵泉主事亲眼所见,还有来自圣廷的亚瑟作证,经过上官顿的翻译宣扬之后,已经是人人皆知。 一时间,齐玄素的风评两极反转,不再是众人眼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而是有着真本事的异人。至于如何“异”法,谁也没亲眼看到齐玄素斩杀迪斯温,只能是各自想象。 亚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要返回圣廷复命,今日特意来向道门众人辞行。 虽然是齐玄素成功击杀了迪斯温,但亚瑟同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以自己为诱饵,让迪斯温误服了“高等黑血”,结局也殊为难料。 事实上,这次击杀迪斯温不能完全归功于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团队通力协作的结果,包括众多道士,若不是他们泄去阴气,阻断地气,使得雷弗诺一族的幻术无法施展,也很难成功剿灭这伙罪民。 因为曾经并肩作战,所以道门众人对于这位圣廷首主教的印象不错,纷纷为亚瑟送行。 亚瑟最后单独与齐玄素告别,毕竟在这段时间里,除了艾丽之外,就数齐玄素与他交流最多,两人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齐,如果你日后去西大陆,记得来找我。”亚瑟将一个地址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郑重收好:“一定。” 亚瑟离开了乌戈山离,踏上归途。 就在亚瑟离开的三天后,道门众人也离开了乌戈山离,前往大雪山行宫。 在临走之前,张月鹿按照约定,将那张五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留给了艾丽,并带走了上官顿。 上官顿得偿所愿,被许了九品道士的出身,乐不可支,半点也不留恋。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传信沐妗,让他们不必再来乌戈山离,就在大雪山行宫原地待命,等待他们前去会合。 相较于来时的气氛凝重,踏上归途的道门众人都心情不错,于广袤戈壁上纵马驰骋,哪怕仍旧是风雪阻路,也能生出几分雪中漫行的闲情逸致。 fantuantanshu.com 张月鹿的伤势已经好了,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策马奔在最前面,甚是潇洒。 齐玄素稍稍落后她半个马头的位置,却没有张月鹿的洒脱。张月鹿和七娘一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喝酒归喝酒,差事归差事,关于事后文字总结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齐玄素的头上,这让齐玄素好生苦恼。 当年万象道宫的确教过怎么写公文不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齐玄素 的刀剑火铳还算熟练,却不怎么动笔,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就有些愁人,于是齐玄素趁着赶路的这段时间,开始早早打起腹稿。 从乌戈山离到大玄的西州,都属于西域的范畴。 西域境内,多的是戈壁沙漠,其中又有绿洲和城池,形成了诸国林立的景象。就拿乌戈山离来说,说它一城也可,说它一国也可,如果算上沙漠和戈壁的面积,乌戈山离大概相当于中原的一府之地,可如果除去沙漠和隔壁,那就相当于一县之地。 唯一的例外是北面的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一行人历时月余,穿过茫茫戈壁,一座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这便是曾经的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说起西域各国,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神爵二年,捐毒国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前朝大魏末年,朝廷自顾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所以西域诸国均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使得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直到大玄朝廷收复西州,捐毒国才重归中原朝廷的管辖,改置捐毒县。 大雪山与昆仑在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众人离开玉京的时候,是八月下旬,五十天奔波,行程万余里,抵达捐毒县时已经是十月上旬,正式进入了冬季。 众人都是风尘仆仆,风雪严寒也就算了,先天之人没有病疫之害,还扛得住,关键是许多人吃“行军丸”都快吃吐了,若不是在乌戈山离补充了部分给养,“行军丸”都没得吃,在“行军丸”消耗殆尽之后,只能啃些冷硬如石头的干粮,当真是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所以张月鹿决定在捐毒县休整数日,然后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 一行人进了县城,倒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毕竟此地距离大雪山行宫已经不远,算是西域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路过此地,故而城内同样有充当驿站职能的道观。 道观的观主名叫徐汇乾,七品道士,正捧着一杯热茶轻啜。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不过观里直属大雪山行宫,炭柴银钱 都是宽裕,房间烧得十分暖和。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九品道士推门进来,禀报道:“观主,有人来了,好几十号呢。” “好几十号?莫不是天罡堂又派人来了?今年怎么回事,萨满教那伙跳大神的还没完了?”徐汇乾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去相迎。 徐汇乾出来道观大门,就见几十号人马,全都披着统一制式的披风,骑着有昆仑道府标识的马匹,不是天罡堂来人是谁? 徐汇乾扫了一眼,正想着哪位才是主事人的时候,就听一个年轻人道:“观主,我们是天罡堂道士,要前往大雪山行宫,劳烦观主安排个住处,再准备些吃食。” 听到“天罡堂”三字,徐汇乾暗道果真让自己猜中了,赶忙道:“分内之事。” 那年轻人又道:“这是我们的张副堂主和灵泉主事,两位都是四品祭酒道士,观主不要疏忽了。” 徐汇乾心中一惊,天罡堂的副堂主?已经有两位天罡堂的副堂主去了西域道府,如今又来一位?难不成要与萨满教全面开战? 想着这些,徐汇乾又顺着年轻人所指方向望去,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中年道人,一个是年轻女子,想当然地认为中年道人才是副堂主,年轻女子多半是驻颜有术,便朝着灵泉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又朝着张月鹿行礼道:“见过灵泉主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笑出声来,就连灵泉子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张月鹿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吩咐道:“齐执事,你帮忙安排一下。” 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互相称呼职务。而且张月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大小事情都要交给齐玄素去做,就好像用得顺手了,便不习惯再用别人一般。放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副堂主与齐执事的关系十分不一般。 齐玄素被七娘支使惯了,倒不觉得如何,随口应下。 说罢,张月鹿等人便进了道观,齐玄素留下,对徐汇乾解释道:“观主,方才那位姑娘才是张副堂主,你认错了人。” 徐汇乾“啊呀”一声:“竟然有如此年轻的副堂主。” 齐玄素道:“我们的副堂主出身上清府张氏,四品祭酒道士,前不久刚刚被轮值大真人钦点为天罡堂的副堂主,” 徐汇乾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上清府张氏,又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如此年纪,当真是前途无量,只怕是日后要在金阙有一席之地。 他顿感心中忐忑,暗忖方才是不是触了这位副堂主的霉头。 齐玄素看出徐汇乾心中所想,安抚道:“张副堂主并非小气之人,不会在意这个。观主还是早些安排住处,我们这次除了两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有一名六品道士,其余都是七品道士,最好按照规格来。” 徐汇乾赶忙打起精神,用心记下,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徐汇乾便招呼着道观里的人手,为众人安排住处。 第六十一章 打牌 等到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好好睡上一觉,毕竟经历了长时间的风餐露宿,许多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十分疲惫,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张月鹿左右无事,便来找齐玄素。 恰好齐玄素正犯愁该怎么写公文,同样没有半点睡意。 张月鹿提议两人玩几把“玄圣牌”,不许用任何特殊手段作弊。 所谓“玄圣牌”,三寸长,两寸宽,绘以彩图,是玄圣在晚年时发明的一种小游戏,几乎没有门槛,在道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人或者已经作古,或者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老不死,于是“玄圣牌”变成在整个道门都很受欢迎。 玄圣牌共有四个阵营,分别是道门、佛门、儒门、古仙。 选择阵营之后,挑选一张领袖牌、二十四张人物牌和十二张神通牌组成牌阵。 人物牌各有点数,分为天、地、人三类,以玄圣制作卡牌的时间为准,天牌是已经飞升之人,地牌是已经身死之人,人牌是还在人世之人。 神通牌分为外物、法术、洞天三类。 开始之后,除了保底的领袖牌之外,从牌阵中随机抽取十张牌。 胜负的判定方式是三局两胜。以猜正反的方式决定谁先出牌。从第二单局开始,由上一单局胜方先出牌,若上一单局双方平局,则由上一单局最后结束之人开始出牌。 一小局中,双方轮流出牌或发动领袖牌,直到一方无牌可出或者主动按结束出牌时,一小局结束并清算点数,点数小的一方算输。 齐玄素早在万象道宫时就接触过“玄圣牌”,也算是行家里手,立时答应下来。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副“玄圣牌”,选了儒门阵营和领袖牌“理学圣人”。 齐玄素则是选了道门阵营和领袖牌“玄圣”。 张月鹿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使其飞速旋转,然后一掌拍下,望向齐玄素:“你猜。” 齐玄素道:“有字。” 张月鹿缓缓移开手掌,就见“天下太平”四字。 齐玄素抽出十张牌,分别是:人牌“东皇李太一”、地牌“魔刀宋政”、人牌“圣君澹台云”、人牌“大真人颜飞卿”、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人牌“小先生沈长生”、人牌“大真人上官莞”、外物牌“天师印”、外物牌“返魂香”、法术牌“太阴剑阵”。 张月鹿也随之抽了十张牌。 齐玄素略微思量,先打出一张地牌“魔刀宋政”,九个点数,没有特殊能力。只见牌上画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嘴角上扬,傲慢、自负。 张月鹿随之打出一张地牌“隐士紫燕山人”,绘图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儒生,九个点数,特殊能力是召唤牌阵中的两张地牌隐士。 于是张月鹿又召唤了地牌“隐士赤羊翁”、地牌“隐士金蟾叟”,这两张牌都是八个点数,张月鹿的总点数来到了二十五点。 ddxs.com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圣君澹台云”,绘图是一个头戴平天冠的女子,帝冠上垂落的珠帘挡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巴,十个点 数。同时还是人物牌中的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的影响。 齐玄素的点数上涨到了十九点,如果张月鹿放弃跟牌,那么齐玄素只要再加一张牌,便可赢下第一局。 张月鹿打出了一张法术牌“四时剑”,可以使隐士的点数翻倍,总点数增加至五十点。 齐玄素打出法术牌“太阴剑阵”,所有地牌的点数强制变为一点,三张隐士都变为一点,因为“四时剑”翻倍效果,一点变为两点,所以张月鹿的点数只剩下六点。 齐玄素的地牌“魔刀宋政”同样受到影响,只剩下一点,“圣君澹台云”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十一点。 张月鹿打出一张地牌“隐士龙老人”,绘图是个手持龙头拐杖的矮小老人,十五点,因为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既不被“太阴剑阵”强制变为一点,也不被“四时剑”翻倍,张月鹿的点数上涨到二十一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东皇李太一”,绘图是顾盼自雄的持剑道人,十个点数,同样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齐玄素的点数也涨到了二十一点。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此时齐玄素还剩下六张手牌,而她召唤的两张隐士来自于牌阵,所以还剩下七张手牌。如果现在弃牌,齐玄素想要取胜,就必须再出一张牌,那么她就能占据两张手牌的优势,就算齐玄素不出牌,双方打平,她也占据一张手牌的优势。 张月鹿笑了笑:“弃牌。”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绘图是个星冠羽衣的年轻道人,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五个点数。使齐玄素的点数升为二十六点,然后齐玄素也选择弃牌。 第一局,齐玄素胜,剩余手牌五张;张月鹿败,剩余手牌七张。 场上的牌全部送入“地府”。 因为齐玄素赢得第一小局,所以第二局还是由齐玄素先出。 齐玄素直接打出人牌“小先生沈长生”,零点,特殊效果可以从牌阵中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抽到了一张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绘图是白发白须的持剑老者,气态威严,也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十五点,长生牌。 张月鹿打出一张人牌“隐士白鹿先生”,绘图是白发白须的老儒生,七点,可以从地府中召回一张牌。 因为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影响,张月鹿无法召回地牌“隐士龙老人”,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召回地牌“隐士紫燕山人”,只是她的牌阵中已经没有其他隐士牌,所以未能召唤。张月鹿的点数上涨至十六点。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打出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点数上涨至十五点。 张月鹿打出地牌“大祭酒杨松”,绘图是个中年儒生,背景是正在燃烧的书院学宫,九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地牌增加一个点数,张月鹿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七点。 齐玄素又打出人牌“大真人颜飞卿”,绘图变成了中年道人,衣着朴素,长生牌,十点。齐玄素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五点。 张月鹿观察着齐玄素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打出一张人牌“大祭酒司空道玄”,零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只剩下三张手牌,打出外物牌“天师印”,从牌阵中召唤所有带有“天师”二字的牌。 齐玄素召唤了天牌“老天师张静修”、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人牌“小天师颜飞卿”、地牌“废天师张静沉”,分别是十五点、九点、五点、九点,总共三十八点,加上先前的二十五点,使得齐玄素的总点数暴涨至六十三点。 齐玄素仅剩两张牌:“弃牌。” 张月鹿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赢下这一局,才能进入决胜的第三局,于是她连续打出了人牌“大祭酒黄石元”、地牌“大祭酒吴振岳”、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人牌“大祭酒谢恒”,点数分别是九点、十点、八点、九点,总共三十六点。 因为“大祭酒杨松”的效果,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上升一点,变为九点。地牌“大祭酒吴振岳”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是三十七点,再加上原本的二十七点,刚好是六十四点,比齐玄素多出一点。 两人进入决胜局,齐玄素剩下两张手牌,张月鹿只剩下一张手牌。 因为第二局是张月鹿取胜,所以第三局由张月鹿先出,张月鹿打出了除保底领袖牌之外的最后一张手牌,人牌“谢月印”,绘图是个英俊的年轻儒士,手持折扇,颇为潇洒,五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大真人上官莞”,绘图是个身着黑袍的严肃女子,手持剑印,九点。 张月鹿发动领袖牌“理学圣人”的能力“月印万川”。 “谢月印”变为十五点的长生牌,特殊能力是将一张牌送去地府。张月鹿选择将人牌“大真人上官莞”送入地府,因为手牌为空,强行弃牌。 齐玄素使用最后一张外物牌“返魂香”,从地府召回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九点。然后发动自己的领袖牌“玄圣”的特殊能力,使得所有人牌点数翻倍,变为十八点。 如此一来,齐玄素以三点的优势赢得第三局,以两局小胜取得一个大局的胜利。 打牌总要有些彩头,张月鹿本来提议罚酒,不过被齐玄素拒绝,因为张月鹿无论输赢都不吃亏,于是改为一个太平钱。 张月鹿丢给齐玄素一个太平钱,无奈道:“道门牌太过无解。” 齐玄素笑呵呵地将太平钱放入包中,说道:“当年我一手道门牌纵横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罕有敌手,刚才不过是小试牛刀。” “你就吹吧。”张月鹿半点不信,“我们再来一把,我不用儒门牌,你不用道门牌。” 齐玄素点头道:“好,我用佛门牌。” 张月鹿道:“我也用佛门牌,来一次内战。” 两人又各自摸一套佛门牌,继续打牌。 这一次,张月鹿技高一筹,连胜两小局轻取齐玄素。 张月鹿啧啧道:“不过是吃道门牌的红利罢了,我看你也就一般水平。” 齐玄素输了第二局之后,因为心疼太平钱,决定接受张月鹿的第二次提议,改为罚酒。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两人就是打牌,喝酒,打牌,喝酒。 直到子时时分,张月鹿才带着一身酒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六十二章 大雪山行宫 天罡堂的众人在捐毒县休整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的时间里,齐玄素过得非常“充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张月鹿打牌和喝酒。 其实张月鹿并不强求,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强逼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对张月鹿颇有好感,并不想拒绝张月鹿。 虽说从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某种可能的确有些渺茫,也着实让齐玄素灰心丧气,但这种事情就像佩慧剑一样,梦想还是要有的。 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子,即使小卒子是最不值钱的棋子,也要有“将军”对面老帅的志气。 闲暇之余,齐玄素还向灵泉子这位老牌主事请教了如何写公文,只可惜灵泉子主要是负责外务,公文这一块,反倒是负责内务的孙永枫更为熟稔。周柏更不用说,同样是实干派,对于这些略显务虚的活计,实在是不擅长。 三天之后,一行人休整完毕,离开捐毒县,继续前往大雪山行宫。 大雪山和昆仑构成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回”字,昆仑在左,大雪山在右,捐毒县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正中位置,而“回”字里面的小口则是个巨大的沙漠盆地,素有死亡之海的称呼。 纵观这次万里奔行的路程,其实是从“回”字左侧一竖出发,一路向西,在“回”字外面的广袤西域兜了个圈子,来到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捐毒县,然后再沿着“回”字的笔画去往“回”字的右侧一竖,最后乘坐飞舟穿过“回”字中间的小口,返回起点。 所以一行人现在是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进,速度不快不慢,而且因为大雪山挡住了朔方寒流的缘故,反而不再下雪,无疑是一件好事。 如此十余天的行程,大雪山行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仙人。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再加上瑶池,道门一直都将大雪山视作道门的圣地之一。 后来大雪山行宫被金帐汗王送给了金帐国师,金帐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故而大雪山行宫对于道门和萨满教都意义非凡,两者围绕此地展开数次大战,如今是道门掌握了大雪山。 一行人翻过最后一座雪山,眼前豁然开朗,终于见到了坐落在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 只见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西大陆和婆娑州的风格,可见林立高耸的塔尖,层层叠叠的城墙楼阁,以及连绵的拱形穹顶,各种建筑堆叠一处,紧密又不杂乱,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隐隐的圣洁气息。 fantuantanshu.com 众人驻马雪坡之上,齐齐眺望大雪山行宫。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大名鼎鼎的大雪山行宫,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这就是大雪山行宫?” “正是”张月鹿用手中马鞭一指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山体,“据我所知,在大雪山行宫的下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养尸地,是当年萨满教遗留下来,那可是真正的十万人坑,尸气弥漫,甚至混淆了阴阳的界限,所以大雪山行宫还是一座镇压的阵法。” 齐玄素震惊道:“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张月鹿一挥手:“上山。” 山路还算平整,一路向上,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后,终于来到一座巨大石桥前,此桥雄立于万丈深渊之上,连接了两座山峰,长约百丈,可供六马并行。 从视觉上来看,下方的深渊就好似护城河,环绕大雪山行宫,此桥就是横跨护城河通往城门的吊桥,故而守卫极为严密,十余名披甲灵官守在此地。 张月鹿上前出示了箓牒和天罡堂的文书,为首的灵官立刻换上了笑脸:“原来是张副堂主到了,赵副府主和天罡堂的几位执事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副府主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有望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前途无量。 张月鹿微微点头,说道:“请带路吧。” 灵官领着张月鹿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石桥,进入一个开凿在岩壁上、长约半里、高约两丈、宽约三丈且一路向上的特殊“城门洞”中。 穿过这条长长隧道,便进入了大雪山行宫的外围,一处类似于瓮城的所在。 远远就见赵教吾迎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五十余天,万里追凶,佩服,佩服。” 张月鹿下马迎上前去。 其余人也齐齐下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赵教吾道:“自七月赤明宫一别,至今已有三月,张副堂主着实辛苦,近来可好?” 张月鹿道:“有劳赵副府主挂念,一切安好。” 众人又是向赵教吾行礼。 随同赵教吾一起过来的还有沐妗、徐缜、郑鼎等人。 沐妗、徐缜上前向张月鹿行礼,然后归入张月鹿身后的队列之中,郑鼎则是直接行了大礼,口中道:“谢过张副堂主救命之恩。” 张月鹿神色淡淡:“当初是我与齐执事一起发现了你,是灵泉主事为你招魂,倒不必只谢我一人。” 郑鼎脸色微变,随即又向齐玄素和灵泉子行礼。 灵泉子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倒是齐玄素,在人前大多都是花圃道士的形象,主动上前扶起郑鼎,温言道:“道兄不必多礼。” 郑鼎的脸色有些僵硬,沐妗则是翻了个白眼。 赵教吾对于这些视若无睹,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天罡堂的诸位道友一路 劳顿,我已经让人备好宴席,为张副堂主一行人接风洗尘。” “赵副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张月鹿婉拒道,“我在捐毒县休整了三日,已经惹得天罡堂骂人了,让我务必尽快返回玉京述职,毕竟此事影响太过恶劣,甚至惊动了轮值大真人,实在是不能久留,还望赵副府主见谅。” 若是别人如此不给面子,赵教吾难免要心中不快,可张月鹿算是“恶名在外”,不近人情早已是众所周知,就连李天贞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可见是个性情孤拐之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赵教吾也没有强求,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张副堂主,飞舟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有劳赵副府主。”张月鹿抱拳道。 赵教吾伸手招过一个灵官,吩咐道:“带张副堂主等人去瑶池。”然后又对向张月鹿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因为瑶池与大雪山行宫不在同一座峰头,所以张月鹿等人没有在大雪山行宫停留,在这名灵官的引领下,穿过此处瓮城,进入另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隧道,通过一座长约数里的石桥去了瑶池所在的山峰。 大雪山的瑶池与太白山的天池并列齐名,呈半月形,长约七里,最宽处约三里,位于峰顶云遮雾绕之处,两千余年前穆天子曾在此与西王母欢筵对歌,留下千古佳话,赢得“瑶池”美称,也被世人误以为是仙人居处。 去往瑶池,要经过一处天然山口,两侧宽约十丈,最窄处约三丈左右,两峰夹峙,一线中通,又称“石峡”,石壁巍峨,天巧奇绝,犹如打开的两扇门板。石色赭暗,如同铁铸,有诗曰:“巍峨石峡瑶池门,峭壁悬天险断魂。鬼斧神工刀劈就,一线通途上青天。” 过了石门,登临山顶,不多远便是瑶池,只见得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雪山环抱,云雾缭绕,天、水、山三者共一色。 东南面就是大雪山行宫所在的山峰,左右又有两峰相连。抬头远眺,三峰并起,突兀插云,状如笔架。 此时一艘飞舟正停泊在瑶池的湖面之上,高大巍峨。 因为这次是公差,所以不必买票,可以直接登船。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乘坐飞舟,上次他只能在第一层的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这次飞舟上没有其他客人,他的执事身份,只低于张月鹿和灵泉子,便可以入住第二层的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放在平时,都是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这便是出公差的好处了。 众人登上楼船之后,飞舟缓缓起飞。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蛟龙神异,水气弥漫。飞舟离开大雪山,进入死亡之海的境内之后,因为天气寒冷,飞舟周围笼罩的水气竟是变成了雪花,凝而不散,悬而不落,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白痕迹。 如此半天光景之后,巍峨昆仑,玄都玉京便遥遥在望。 第六十三章 灵官和例银 飞舟落在玉京城外的湖泊之中,激起一片似水似雪的雾气。 众人离开玉京时还是深秋,回来时已经是初冬,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赶路上面,除了张月鹿之外,其余人甚至没受什么伤,至多是赶路的途中吃了些苦头。 在湖畔,天罡堂安排的鹿车已经在等候了,这种鹿车都是四轮,拉车之鹿比寻常马匹还要雄壮,车厢十分宽阔舒适,可以乘坐四人,这次天罡堂直接调用了将近二十辆鹿车,浩浩荡荡,排成一列,好似长龙。 为首的正是孙永枫和田宝宝,见张月鹿第一个走下飞舟,孙永枫立刻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副堂主一路辛苦,此番剿灭妖人,行程万余里,非豪杰不能为之。” “不必吹捧恭维。”张月鹿还是那般不近人情。 孙永枫也不在意,笑道:“掌堂真人已经问了几次,副堂主这次顺利剿灭妖人,掌堂真人和我们天罡堂也都脸上有光。” 张月鹿半点不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剿灭了哪位古仙呢。” 孙永枫引着张月鹿走向排在最前面的鹿车,张月鹿示意灵泉子、齐玄素与她一道,再加上孙永枫,刚好四人同乘一车。 沐妗、周柏、徐缜、田宝宝四名执事乘坐第二辆鹿车。 沐妗望向齐玄素的目光满是怨毒,在她看来,自己是唯一的五品道士,又是最早跟随张月鹿之人,本该是自己跟在张月鹿身边,如今却被个七品道士给强占了位置,凭什么? 不过在灵泉子等人看来,这次剿灭妖人击杀迪斯温,齐玄素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被张月鹿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沐妗,甚至没参加围攻刺木特堡,至多算是有些苦劳,又凭什么被高看一眼? 这便是人性了,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看待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或者说只从自己的立场上去讲符合自己利益的道理。 四人同乘一车,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灵泉子和孙永枫坐在一边。 趁着这段时间,张月鹿开始交代这次剿灭妖人行动的最后收尾工作,主要是形成文字上报掌堂真人,待到掌堂真人确认之后,所有参与外务行动之人都可以得到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在此期间,不必到天罡堂当值,可以自由支配,而内务人员则要继续当值。 至于具体书面文字,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详细说明剿灭这伙妖人的经过,被张月鹿交给了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是除了张月鹿和灵泉子之外唯一全程参与之人,在张月鹿昏过去之后,更是由齐玄素完成了最后一击。 第二部分是关于古仙的汇报,这部分由灵泉子负责,因为是灵泉子亲自拓印了刺木特堡中的古仙痕迹,涉及此事之人越少越好,也就一事不烦二主。 第三部分就是请功,由张月鹿这位副堂主亲自负责。可以说,能否论功行赏,功劳会不会被上司贪了,只在张月鹿的一念之间。不过在这方面,齐玄素还是很放心的,张月鹿无疑是个足够称职的好上司。 张月鹿对齐玄素和灵泉子道:“你们两位也不必太过为难,实 在不行,可以先写个大概,请孙主事帮忙润色一二之后,再交给我。” 灵泉子和齐玄素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永枫也不觉得为难,他算是天罡堂中有名的笔杆子,这种公文上的事情,可谓是小菜一碟。 fantuantanshu.com 张月鹿又道:“关于古仙的部分,一定要慎重。” 孙永枫脸色一紧,郑重点头。 张月鹿掀起车帘,隔着玻璃看了眼车外的景色。 此时鹿车已经来到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不远处便是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核查箓牒。 张月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鹿车都有天罡堂的标识,所以守门灵官直接放行,车队穿过城门洞,沿着上清大街朝玄都行去。 来到玄都的城门前,车内四人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门,递出箓牒。 守门灵官的态度要比平时好了许多,只是简单查验了箓牒,便直接放行。 车夫赶动鹿车,一直来到天罡堂的大门外,大门左右同样站着身着玄甲的灵官。 灵官算是神道一途,之所以不在道士的行列,是因为灵官不算是修炼体系。 灵官的境界修为与“灵官”身份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神道一途需要数量庞大的香火愿力,这也是古仙与道门的根本矛盾所在。毫无疑问,道门的道观遍布天下,拥有数量极为庞大的香火愿力,可是道门高层中,却几乎没有神仙的存在,于是道门以这部分香火愿力发展了灵官一脉。 成为灵官之后,不必修炼,会根据自己对应的品级得到对应数量的香火愿力,然后通过身上的特制甲胄化作神力,只要身披甲胄,便等同是凭空有了一身境界修为,抵得上旁人几十年的苦修。 这正是灵官们全部披甲的原因。 不过灵官也不是全无门槛,对于心志心性的要求极高。 香火愿力在被转化为神力之前,其实是驳杂不纯的,里面掺杂了大量的人欲,比如向太上道祖求官、求财、求保佑等等,进入体内之后,就好似各种杂音,扰乱心志,如果不能抵挡,迷失其中,便功亏一篑。 道门可以用各种手段强化体魄,却很难直接强化人的心性,只能看天分,想要成为高品灵官,必须是心性坚韧之人,而且还要是资质一般之人。若是资质卓绝,又心性坚韧,多半会选择成为道士,而不是低人一等的灵官。 再有就是,高品灵官的甲胄也制作不易,花费极大,纵然比不得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也比培养普通道士要昂贵许多。 正因如此,道门的高品灵官并不算多。 坏处是这份境界修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如果被道门剥夺了灵官的身份,一身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见。或是被道门降级,境界修为也会随之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灵官只能紧紧依附道门,完全听从道门的命令行事。 这就导致灵官在地位上天然低于道士,毕竟道士的一身修为都是自己辛苦修炼得来,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道门,也仍旧是自己的。故 而在同品级的情况下,道士可以节制灵官,哪怕是一品灵官,也只相当于二品太乙道士,而且低于参知真人。 道门培养灵官的用意其实很明显,比如守门、守城、护卫这些差事,高品道士不愿去做,或者没时间去做,低品道士又能力不够,容易出现纰漏。只有灵官是最合适的人选,既不必修炼,有着充足的时间,又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还不能违抗道门的命令。 道门的半数灵官都在天罡堂麾下,这次西域战事,天罡堂的援军也是以灵官为主。 齐玄素第一个下来马车,拉着车门,等待张月鹿下车。 张月鹿下来马车后,道谢一声,吩咐道:“你们先去摇光轩,我去见掌堂真人。” 齐玄素合上车门,点头应下。 几人进了守卫森严的天罡堂,张月鹿径直去往正堂,其余人则是往摇光轩行去。 齐玄素与两位主事并肩而行。 孙永枫笑道:“齐老弟这次立下大功,一个六品道士多半是稳了。” “多承孙主事吉言,玄素先行谢过。”齐玄素姿态很低。 灵泉子淡笑道:“天渊不必过谦,这是必然之事。我们且不说那些虚的,只说实的,六品道士的例银可要比七品道士高出不少,老孙,你管着这一块,大概是多少来着?” 孙永枫接过话头:“六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齐兄弟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若是有像这次的外务,还会视情况额外追加一笔补贴。一年下来大概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咋舌道:“八百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放在一些小地方,足以购房置地,可以算是富家翁了。” “哪里需要去其他地方购房置地。”孙永枫笑道,“过段日子,度支堂就会下发一笔安家费,供你们在玉京安家落户,具体数额是在道士品级的基础上按照职务进行补贴,齐老弟大概是一千太平钱左右,如果已经有了住处,那么这笔安家费便算是白得。” 灵泉子补充道:“这也就是天罡堂,地方道府和部分冷清堂口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年也就五百太平钱不到,塞牙缝都不够。” 孙永枫深有感触道:“内丹修的是自身,可想要快速提升修为,也少不得各种外丹的辅助,银钱总是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这点例银也着实是捉襟见肘。若是与人争斗,各种符箓的损耗,飞剑法器的损伤,也都是钱。” “符箓法器的损耗不是可以报销吗?”齐玄素略微诧异道。 灵泉子笑了一声:“想要报销,必须给予足够正当的理由,比如我们这次剿灭妖人,便是正当理由。可谁还没几个仇家?亦或是其他突发状况,这种便不能报销。” 孙永枫道:“还有吃穿用度、雇佣仆役、交际应酬,总要维持个体面,不能让同僚们笑话,花钱的地方实在数不胜数。” 灵泉子嘿然道:“像我这种出家之人也就罢了,若是要结成道侣,那更是……” 第六十四章 两张戏票 回到摇光轩,灵泉子和孙永枫各自去了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一张道门的公文笺,摊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思索着该从哪里下笔。 不多时后,沐妗也进来了,径自坐下,冷冷地盯着齐玄素。尤其是看到齐玄素摊开的公文笺之后,更是难掩愤恨之色。 过去在北辰堂,张月鹿都是把这些事情交给她,可如今却交给了齐玄素,这让她如何不痛恨齐玄素?就是这个小子让自己的张月鹿“移情别恋”!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化开,齐玄素掭饱了笔,开始从自己等人抵达碧山观写起。 过了片刻,沐妗终于开口道:“齐执事。” “有事?”齐玄素头也不抬道。 沐妗缓缓道:“你与副堂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仍旧没有抬头:“你应该去问副堂主。” 沐妗脸色一变,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齐玄素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终于抬头望向沐妗:“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很好奇,沐执事打听这些做什么?” 沐妗冷冷道:“我是为了副堂主好,不管怎么说,她还年轻,容易受人蒙骗。”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齐玄素笑了笑,“副堂主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与年龄无关,我劝沐执事一句,有些事情,副堂主只是不想过多计较,可再深厚的情分,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沐妗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件事,与张月鹿的关系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齐玄素有了靠山,坏处是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齐玄素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人跑来找自己争风吃醋。 沐妗逼近了齐玄素,压低声音道:“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倒是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知道了。”齐玄素笑道。 沐妗道:“你这种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其实和许寇是一路货色。许寇是刚,你就是柔,许寇挑衅副堂主,是想把副堂主当作踏脚石,你接近副堂主,也是想把副堂主当作上升阶梯,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 齐玄素失笑道:“沐执事,你未免太高看我齐玄素了,也太小看张副堂主了,说得好像副堂主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 沐妗道:“她当然不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可这个年纪的女子,总免不了识人不明,受小人蒙骗。” fantuantanshu.com 齐玄素听明白了,沐妗话里话外的意思认定了他是个擅长算计女人的小白脸,这可真是冤枉,他从万象道宫出来之后,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哪就擅长应付女人?在这方面,他是实实在在的新手。 只是齐玄素无意在这方面去纠缠辩解,只是说道:“那你应该去劝 一劝张副堂主,让她迷途知返,远离小人,而不是在这里给我使脸色。” “你!”沐妗气急,伸手指着齐玄素,气得微微颤抖。 若论境界修为,沐妗是一位玉虚阶段的炼气士,自然要胜过齐玄素,真要动起手来,齐玄素多未必能讨到便宜。可这里毕竟是天罡堂的府衙所在,隔壁就是孙永枫,沐妗还没有在此地大打出手的胆子。 “如果沐执事没有其他事情,那就不要打扰我了。”齐玄素重新提起毛笔,继续在公文笺上奋笔疾书。 沐妗只能摔门而去。 虽然齐玄素并不擅长此道,但他已经想了一路,早有腹稿,所以写得很快。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回来了,见只有齐玄素一人,问道:“沐妗人呢?” 齐玄素抬起头:“出去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桌前,随手拿过一页他刚写好的,飞快地扫了一眼:“字数太多了吧?” “多吗?”齐玄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公文笺:“还是精炼些,又不按字数算钱。” 齐玄素只得道:“好吧。” 张月鹿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六品道士应该是稳了。” “真的?”齐玄素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从张月鹿口中得到确认,感觉还是大不相同。 “当然是真的。”张月鹿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齐玄素的对面坐下,“掌堂真人问了这次剿灭妖人的大概经过,听完之后,对你很重视,夸赞你有勇有谋,并且说要着重培养你。” 齐玄素一时间半喜半忧,喜的是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日后的道路不能说一片坦途,也是相去不远。忧的是自己的身份,闯入了掌堂真人的视线,无疑增大了自己暴露的可能,一旦暴露身份,便要万劫不复。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就生出一种尽快脱离清平会的冲动,只要攒够九千功勋,就能脱离清平会,然后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活在清平会的阴影中,生怕哪天就暴露身份,太压抑了。 张月鹿看着齐玄素的脸色,问道:“怎么,嫌弃六品道士小了?” “哪里的话。”齐玄素回过神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哪里会嫌弃小,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听掌堂真人的意思,你、我、灵泉主事,记‘玄字功’,其他人都记‘黄字功’,我和灵泉主事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仅仅一个‘玄字功’,还不足以更进一步,可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玄字功’足够你直接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比其他执事低上一头。” 齐玄素稽首道:“有劳副堂主费心,属下感激不尽。” “又装花圃道士?”张月鹿不悦道。 齐玄素道:“主要是在天罡堂的府衙,不敢造次。” 张月鹿没再计较,转而说道:“不过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紫薇堂那边的流程 会慢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你才能正式晋升为六品道士,在此之前,你还得领七品道士的例银。” 齐玄素问道:“七品道士的例银是多少太平钱?” “我替你问过了。”张月鹿道,“七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十圆太平钱,也就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除此之外,我们这次公差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补贴。你待会儿可以去孙主事那里领取两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总共一百六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算了下自己手头上的银钱,加上这一百六十圆太平钱,刚好三百出头的太平钱。 张月鹿又问道:“两个月的假期再加上年节,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齐玄素还真有打算,那便是趁着这三个月的时间,做一些清平会的差事,积攒功勋,先定一个小目标,攒够一千功勋,顺带把清平会那边的例银也给领一下。 只是齐玄素不好将这些打算对张月鹿明言,只能说道:“没什么打算,在老宅子里好生修炼,争取早日跻身玉虚阶段。”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一个人是吧?” “是。”齐玄素点头。 张月鹿破天荒地有些犹豫迟疑,缓缓说道:“你一个人留在玉京,孤单冷清,不如……” “不如怎样?”齐玄素被张月鹿说得有些发怔。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对了,掌堂真人送给我两张戏票,要不要一起去?” 齐玄素又是一怔:“掌堂真人送的戏票?哪来的戏班子?”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并非掌堂真人有这等闲情逸致,而是玉京城中竟然还有戏班子?在他的记忆中,玉京城总是缺少烟火气,再加上玉京城严令禁止行院,便下意识地认为玉京城中没有戏班的存在。 张月鹿道:“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你不常在玉京,不知道这些罢了。” 齐玄素想了想,自己以前跟随师父在玉京城生活的时候,的确是很少离开海蟾坊,许多地方只是听师父提起过,而不是自己亲自去过,有不知道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张月鹿相邀,齐玄素也不好拒绝,更何况这会儿他已经回过味来,掌堂真人自己不去看戏,也不是让张月鹿陪他看戏,而是直接送给张月鹿两张戏票,这个举动似乎颇有深意。 齐玄素随口问道:“一张戏票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张月鹿点点头,“我听掌堂真人说,一张门票要一百太平钱。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送他的” “不愧是参知真人,一出手就是二百太平钱。”齐玄素咋舌道,“不如我们……” 张月鹿问道:“不如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摇头道。 受七娘的影响,齐玄素本来想说,不如我们把这两张票给卖了,不过齐玄素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这两张票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卖了,也不分钱给他,想要怎么支配,还要看张月鹿的意思。 第六十五章 带话 张月鹿虽然不富裕,但还不会做出把掌堂真人的好意直接折现的事情,更何况掌堂真人本就是被她认可的长辈,不仅仅是上司那么简单。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神色,也大概明白了齐玄素的未尽之言,哭笑不得道:“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掉进钱眼里了。这两张票毕竟是掌堂真人的一番心意,还是不要辜负为好。” “是。”齐玄素讪讪道,“戏班子在哪?玄都吗?” 张月鹿道:“在太上坊。” 齐玄素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地方,太上坊作为二十四坊之首,齐玄素一直是久闻其名,却从未真正去过。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明天刚好是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酉时,我在太上坊的东门等你,记得穿常服,注意仪表。” 齐玄素问道:“沐妗呢?” “怎么忽然提起她?”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又来找过你了?” 齐玄素道:“我并非告状,只是不想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月鹿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齐玄素面对迪斯温都可以冷静地一击必杀,没有半分怯畏缩,那么他没有道理会害怕沐妗,其实沐妗也没有说错,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许寇的确是同一类人。 张月鹿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好。”齐玄素应下,又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笺,准备从头重写,缩减下水分。 张月鹿起身道:“好好写,我要检查的。” “是,副堂主。”齐玄素有气无力道。 张月鹿转身去了内室——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 齐玄素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重写了一份报告,又送去孙永枫那边,请求孙永枫帮忙润色修改一下,顺带领了自己的一百六十圆太平钱。按照规矩,应该去度支堂领这笔钱,只是天罡堂的成员经常要出远门,归期不定,算是九堂中的例外,不需要前往度支堂领取,而是度支堂直接将钱款拨到天罡堂,让天罡堂自行发放。 至于那笔安家费,因为数目太大,走流程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估计要等到来年开春了。 齐玄素离开摇光轩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许寇。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十六,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许寇并无上次的倨傲,主动开口问道:“方便谈一谈吗?” “好。”齐玄素没有拒绝。 两人一道出了天罡堂府衙,雇佣了一辆牛车,离开玄都,去往太清广场。 在路上,许寇问了些关于剿灭妖人的细节,齐玄素也没有隐瞒,都一一答了。 fantuantanshu.com 太清广场上店铺林立,更不乏酒楼,许寇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酒馆,两人落座之后,许寇问道:“能喝酒吗?” 齐玄素这段时间的酒量见涨,着实是被 张月鹿锻炼出来,迟疑道:“能喝一点。” 许寇点点头,向酒馆的老板道:“两壶冷酒。” “好嘞!”老板动作麻利地送来两个酒壶,看大小,应该是一斤装。 许寇和齐玄素一人一壶,许寇双手捧着酒壶,主动开口道:“这次约你出来,主要是想向你道歉。你斩杀妖人的事情,我听灵泉主事说了。我承认,是我以貌取人了,你担任执事,我许寇心服口服。副堂主也的确有识人之明,慧眼如炬,比我高明。” 齐玄素没想到许寇如此坦然,摆手道:“许兄不必在意,毕竟我那日也口出恶言,算是扯平了。” 许寇笑了笑:“我久在齐州道府,那里是太平道的大本营,多的是李家子弟。这家人有个代代相传的毛病,或者说本事,那就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在齐州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听过就算。不过我得说,齐兄弟的那几句话,颇有些李家人的风采。” 齐玄素一时间没分辨出许寇的话语是褒是贬,只能举起酒壶喝了一口。 许寇道:“你是副堂主的人,我却挑衅副堂主,我本来觉得你不会赴约。” 齐玄素放下酒壶:“副堂主不是个小气之人。” 许寇看了眼自己那只已经伤愈的断手,说道:“大气还是小气,我不好说,可她是个狠角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降服的,李天贞输得不冤。” 齐玄素道:“‘降服’二字,太居高临下了,道门不兴那一套。” “这倒是。”许寇道,“我读书时,最是佩服玄圣,虽然玄圣也有不足的地方,但他给道门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新气象,让我们这些没有背景家世之人,也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否则我们就是那些世家子的奴仆之流,做一辈子的奴才。” 齐玄素道:“玄圣说,他能得到‘玄圣’这个名头,就说明他没把事情做完,还是留了余地。” 许寇哈哈一笑:“不管怎么说,我喜欢玄圣胜过高祖,喜欢道门胜过朝廷,所以我从青鸾卫辞官。青鸾卫的家规是活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被青鸾卫的高手追杀,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几乎是擦着我的心口射进去的,可我愣是没死。齐兄弟,你说我的命硬不硬?” “硬。”齐玄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许寇接着说道:“命硬是一回事,可关键是贵人。就在我身陷绝境的时候,清微真人路过,顺手把我救了下来。我就这样脱离青鸾卫,去了齐州道府。清微真人多大的名头,再没人敢找我的麻烦。虽然道门不兴主奴那一套,但古人有一句话,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再加上救命之恩,我只能拼了命去报恩,所以这些年来,我从不计较什么个人得失,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亦或是四品道士,都没什么区别。” 齐玄素没有说话。 许寇望着齐玄素:“这么多年过去,我做得够多了。我老婆死的时候,我在盯着那个清平会的头目,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觉得我已 经偿还恩情,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所以我选择离开齐州道府,来到天罡堂。清微真人没有为难我,反而还成全了我,我很感念他的恩情。李天贞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在我临走的时候,他找到我,让我给张副堂主带个话,他迟早要与张副堂主再比一场的。” 齐玄素问道:“你就是这么带话的?” 酒馆的老板掌灯了。 光影在许寇的脸上交织着,明暗不定:“我跟随清微真人多年,不敢说了解清微真人,却了解道行还浅的李天贞,这就是他要带给张副堂主的话。只是我没想到,谪仙人这般霸道,直接拧断了我的一只手,我也不说什么生死相斗如何如何,我只能说,我输得心服口服。”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这种公子哥的想法。 许寇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现在话已经带到,我的最后一桩差事算是结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壶,淡笑道:“我明白了,许兄也想请我帮忙带话。” 许寇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齐玄素没有拒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许兄的话,我一定带到。如果许兄没有其他的事情,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许寇道:“有劳。” 齐玄素起身离去。 许寇坐着没动,只是默默喝酒。 齐玄素离开酒馆之后,放眼望去,是华灯初上的太清广场。 正好,他打算买身像样的衣服。 过去齐玄素在江湖行走,没必要准备一身体面的日常衣裳,斗笠是他的标配,既能遮挡面容,还能防雨防晒,没有下摆的短打扮更灵活,关键是价格便宜,就算有所破损也不心疼。 后来他回到玉京,倒也想过置办一身像样的常服,就去问了一下价格,结果价格让他望而却步。而且当时他也没什么应酬的必要,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不同了,一是他手里有了闲钱,二是他要应张月鹿之邀。一百太平钱一张的戏票,不用想也知道去看戏的人都非富即贵,自己只要“泯然众人”就好,没必要穿一身廉价的旧衣服去“鹤立鸡群”。 在山下,哪怕是帝京城中,也很少有成衣铺子,大多都是布庄和裁缝,一般都是买布料回去,让家中的女人自己做衣服,这也是女子出嫁之前都要学习女红的原因,或是让专门的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 可玉京不一样,万象道宫教写字绘图、火器运用、识别草药、绘制符箓、调配药剂、机关原理、地理天文等等,唯独不教女红裁缝,无论男女,没几个会做衣服的,而且玉京人口众多,仅凭裁缝订制,也无法满足需求,所以成衣铺子便应运而生。 齐玄素打算买一套常服,说是常服,只是区别于道士的鹤氅礼服,其实同样有具体要求,尤其是私下会客见面的常服,是仅次于礼服的正装。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马上就是六品道士了,还是预备法师,有必要体面一下。 第六十六章 衣冠 一般而言,穿常服不必戴冠,可以换成簪子,道门中以玉簪和木簪最为常见,材料决定价格。 然后是道袍,此道袍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 道袍形制为: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镶嵌有护领,两侧开衩,接有暗摆,暗摆打三个褶或不打褶,以系带系结,穿着时可配丝绦、布制细腰带或大带。在前朝大魏时,道袍便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读书人的标配,因为读书人懂得的道理多,世人才将其称为“道袍”,却是与道门没什么关系。 大玄之前,道袍总的趋势是两袖不断增宽,大而长的袖子受到人们的青睐,到大魏末年时,袍服的“大袖子”发展到有些夸张的地步。 最早的时候,道袍是衣长及履,袖小不过尺许,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短才过膝,裳拖袍外,袖至三尺,拱手而袖底及靴,揖则堆于靴上。 也就是说,道袍的大袖夸张到,拱手作揖的时候,袖底可以堆到鞋面上。 待到大玄得了天下、道门胜了儒门,又对道袍作出了改动,首先便是将广袖改为窄袖,然后衣长也略作调整,便于行动。 道袍的价格同样由衣料决定。 最后是鞋履,前朝大魏时,履极浅,不逾寸许。到了如今,履极深,口几及踊。 所谓“踊”,就是义足。古时有名为“刖刑”的酷刑,斩去犯人的双足,故而有成语“履贱踊贵”,意思就是受“刖刑”之人太多,导致鞋履更便宜,而义足更贵。 所以如今的履有些类似于短靴,用料更多,价格也有所上涨,不过决定价格的最重要因素还是材质。 齐玄素进了一家名为“苏记”的成衣铺子。 三面墙壁分别罗列簪子、道袍、鞋履,让人一目了然。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这家店铺的主人是个女子,站在柜台后面,主动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我打算置办一身常服,衣、冠、履。” 老板娘脸上有了笑意,指着自己身后货架上摆放的各种簪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材质的簪子?最近比较流行的还是玉簪,这根墨玉龙形簪子,只要十二圆太平钱,客栈觉得如何?” 只要十二圆太平钱?看来老板娘的“只要”格外与众不同,齐玄素在心中发着牢骚。 不过他脸上表情不变,不置可否道:“龙形会不会太过招摇?还是墨龙。有没有别的?” 这是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虽然道门屠戮蛟龙,但朝廷因为沿袭部分前朝旧制的缘故,还是在许多地方以龙为尊,再加上大玄崇尚玄黑之色,这种簪子在玉京不算什么,到了帝京却容易犯忌讳。 ddxs.com 老板娘没有多想,又伸手一指另外一根造型古朴的墨玉簪子:“这根呢?无论是玉京、帝京,还是王庭、楼兰,都不会犯忌讳,还应本朝水德玄色,缺点是太过平淡,有些平平无奇,只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就这个吧。” 接着便是道袍,这才是大头。 正所谓绫罗绸缎,绫,薄光能透,使其有光泽;罗,轻盈;绸,柔软质地均匀细腻;缎,纹络清晰编织精美。 道袍的材质主要以绸和缎为主,一般而言,绫罗一类的衣料是女子偏爱的材质。一个男人穿若隐若现的衣服,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齐玄素挑了一件深青色的缎子道袍,适合冬日穿着,要三十圆太平钱。还有相应的下裳、中衣,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选了一双黑色缎面滚银边的方头云履,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银线,鞋翘位置还装饰了碎玉,要十五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买了个用以携带手铳的“铳套”,比天罡堂下发的更为精美,五圆太平钱。 除此之外,还有折扇,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季节,齐玄素没有急着买这类物事。 这一身加起来,便要七十圆太平钱,如果不是齐玄素刚刚领了例银,还真舍不得如此挥霍。 齐玄素付钱之后,老板娘将这些衣物打包好,又贴心问道:“客官要不要斗篷大氅?都是真材实料的出锋样式,有连体兜帽,只要四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包裹,婉拒道:“斗篷就算了,暂时还用不到。” 齐玄素离开这家成衣铺子之后,又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的玉器铺子,花费三十圆太平钱置办了一块品相还算不错的玉佩。 在这方面,齐玄素倒是没有心疼太平钱,因为除了佛门偏爱黄金和宝石之外,道门和儒门都十分偏爱各种玉石,故而玉佩这种东西,价格稳定,十分保值,等到缺钱的时候,还能折价再卖出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足足花去了一百圆太平钱,又是只剩下二百太平钱了。 现在齐玄素有些理解张月鹿为什么说钱不够用,为了“体面”二字,要花的钱真是太多了。要是再购入一件适合自己的灵物,动辄要数百上千的太平钱,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也要捉襟见肘。 齐玄素带着新衣服回到家中,简单熬了锅白粥,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也就是水官生日,金阙和九堂都会组织各种祭祀活动,不过齐玄素今天休沐,倒是不必参与。 他一直到午时才起床,换上自己刚买的常服,玉簪束发,白色中衣,窄袖深青色道袍,缎面的云履,再佩戴好玉佩,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待到申时时分,收拾妥当的齐玄素离开家门,结果刚出门就遇到了崔道姑。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齐玄素换了身新衣,崔道姑差点没认出来,讶然道:“天渊,两个月没见,你这是发达了?” “崔婶说笑了。”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例银发下来了,手头宽裕,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 天罡堂不是清平会,所有收入都是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说的。 崔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打趣道:“男人知道主动收拾打扮自己了,多半是 有了心仪的姑娘。天渊,你说实话,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你在天罡堂认识的同僚?” 齐玄素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今天正好是下元节,有个朋友之间的应酬。” 崔道姑笑道:“既然如此,那快些去吧,我也有事。”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当年是四品祭酒道士,崔道姑与齐浩然平辈论交,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当年就是一名五品道士,如今已经升为四品祭酒道士,在度支堂任职,就算齐玄素升了六品道士,也要喊一声“崔法师”,只是因为早年的关系,这才称呼一声“崔婶”。 崔道姑离去之后,齐玄素招呼了一辆羊车,往太上坊行去。 下八坊与上八坊的距离着实不短,再加上今天是下元节,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甚至还挂了灯笼,所以哪怕是乘坐羊车,也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到太上坊的东门。 齐玄素刚下羊车,就见张月鹿从东门走了出来。 今天的张月鹿也换了一身常服,不过十分保守,上身是一件天蓝色齐腰对襟小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位置,可谓是严严实实,下面是素白裙子,裙摆垂至履面,只有圆头鞋翘探出裙摆,外罩一件青花比甲。因为她还未曾嫁人,所以不曾盘发,更不曾满头珠翠,只是以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这要是在大晋年间,张月鹿这等打扮只能算是寻常,之所以说是保守,是因为前朝大魏时,心学兴起,取代理学,不再一味灭人欲,故而世道风气变得开放。 待到大魏末年,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男子着女装不是怪事,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以红紫艳色为奇,甚至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有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女子不再缠足,敢于穿木屐,装束更为大胆,发展出了内衣“主腰”,外形与背心相似,开口向后,钉有一排纽扣或系带作固定,形成明显的收腰,深谙凸现身材之道。尤其到了大魏末年,女子将贴身的内衣外穿也较常见,有大胆女子,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待到大玄朝廷取代大魏,使得这种风气略有收敛,最起码男子着女装的风气被刹住了,却仍不讲究礼教大防。女子虽无“时式妆”之说,但潮流风气也极多变,上衣和裙的长短贬抑时常,衣式亦窄亦宽。四方服饰,都仿帝京。 如今帝京便流行褙子,直领对襟,两腋开叉,衣裾短者及腰,长者过膝。许多女子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便会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在这种风气下,张月鹿的这身打扮虽然淡雅朴素,但却有保守之嫌。 不过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事实上,以他对张月鹿的了解,他甚至认为张月鹿会穿男装,这也是当今的风气之一,毕竟许多女子装束过于繁琐,骑马出行或是与人交手,不如短打扮的男装便利。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现在仅仅是保守一些,已经很不错了。 第六十七章 看戏 齐玄素走上前去:“澹台。” “姑娘呢?”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难得主动道:“我忽然觉得,‘澹台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生疏,不如我称呼你的表字?”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你也知道,我本不该叫张月鹿,这是个星宿名。我应叫张月心,亦或是张心月、澹台初,所以我的表字与张月鹿没什么关系。在我及笄的时候,爹爹给我取了表字,是按照‘张心月’取的,‘心月’二字出自丹阳真人的《望蓬莱》,不知你读过没有?” “丹阳真人。”齐玄素努力回忆万象道宫的课程。若说词作、诗作,与诗仙诗圣等人相比,丹阳真人、长春真人、吕祖等人的水平只是寻常,可因为是道门祖师的缘故,占了便宜,所以都是万象道宫书本中的常客,他应该有些印象。 张月鹿也不提醒,只是用手指轻轻缠绕自己胸前的一缕青丝。 这个时候,散人的好记性就凸显出来了,齐玄素还真想起来了:“是不是‘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这一句?” “没错,是这一句。”张月鹿笑着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青霄’。我之所以不怎么提起自己的表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叫‘张月鹿’,可我的表字叫‘青霄’,两者根本没有关系,别人难免奇怪。我总不能每次都解释这么一大通,我本名叫什么,这个表字与我本名是什么关系,那也太麻烦了,干脆就不说了,知道的人也很少。” “如此说来,我甚感荣幸。”齐玄素笑着说道,“青霄。” “怪陌生的。”张月鹿有些不大自在,却也没有不许齐玄素叫自己的表字。 齐玄素问道:“对了,今天是什么戏?” “好像是《牡丹亭》。”张月鹿取出两张戏票,在手中晃了晃。 齐玄素没怎么听过戏却也知道《牡丹亭》的大名,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道:“经典。” 张月鹿道:“如果是掌堂真人自己买的票,以他的年纪,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只喜欢这些经典的。如果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票,投其所好,也只会送这些经典的。” 齐玄素失笑道:“左右都是经典的,有没有不经典的?” “有。”张月鹿道,“据说有一场新戏,讲的是前朝末年时道门和儒门的故事。” 齐玄素来了兴趣:“这倒是少见。” “我没有看过,只是听别人说了个大概。”张月鹿道,“说的是道门和儒门争斗加剧,道门派遣江湖散人刘谨一加入儒门,成为内应。无独有偶,儒门也派了世家子弟谢云感进入道门,成为内应。这两个内应因为有道门和儒门在背后大力支持,所以晋升很快,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中层人物。” “第二次帝京之变的时候,儒门派人秘密抓捕张白昼,刘谨一冒死传讯,让张白昼成功逃走。此事之后,儒门意识到内部有道门的内应,自查的同时,也希望谢云感能从道门内部找出蛛丝马迹。不过此时的谢云感已经预感到儒门的失 败不可避免,不愿跟随儒门这条大船一同覆亡,决定叛出儒门,成为一个真正的道门之人。” xiaoshutingapp.com “另一边,刘谨一则要面对来自于儒门隐士的巨大压力,生死一线,不知何日才是归途。佛门说,阿鼻地狱又叫无间地狱,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一个身份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如同生活一个无间地狱当中,做梦都怕别人拆穿自己的身份。只要脱离这个黑白难辨的处境,才离开无间地狱,寻回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脸色不变,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这出戏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清平会的成员进入道门,两个身份,黑白不辨,岂不是也落入到“无间地狱”的境地之中?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张月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如此说。 一时之间,齐玄素的心已经有些乱了,只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张月鹿看出自己的异样。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齐玄素勉强微笑道:“我最早知道这两位,还是因为玄圣牌,刘谨一和谢云感都是谍牌,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张月鹿提议道:“现在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要不……我们把这两张票卖了,然后去看新戏?” 齐玄素心中警惕,面上却是不显:“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掌堂真人的票。若是让掌堂真人知道我们把他送的票卖了,会不会生气?” “没关系的,掌堂真人不是小气之人,也没闲心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张月鹿不在意道,“看戏嘛,什么戏不是看,只要钱用在了正途,这样就不算辜负了掌堂真人的一番美意了。” 齐玄素不敢过于反对,以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他可是领教过这姑娘的敏锐直觉,只得点头道:“那好。” “跟我来。”张月鹿转身往太上坊走去。 齐玄素只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到太上坊,齐玄素直观的感受,太上坊不愧是二十四坊中的第一坊,从街道到各种建筑,无不透出精致,不逊于玄都。因为今日是下元节的缘故,太上坊内的街道两旁、各色建筑的高处,都悬挂了灯笼,灯火通明,好似一座不夜之城。而且与其他坊不同的是,太上坊并非完全的住宅区,而是兼具了部分“市”的职能,除了戏院之外,还有棋社、茶社、画社、书社等等。 不过当齐玄素问起的时候,张月鹿却是报以不屑的态度,说道:“挂羊头,卖狗肉。” 齐玄素便懂了,甚至还被稍稍转移了注意力,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间接地平息了他心中的不安。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道:“一壶茶就要一百太平钱,你喝得起吗?” “茶叶是金子做的还是茶水是金子融的?”齐玄素讶然道,“怎么不去抢?” 张月鹿道:“我虽然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也有所耳闻,有些茶可比金子贵多了。我记得有一种茶,整个天下就只剩下几棵老茶树, 一年的产量还不到十斤,你说珍贵不珍贵?” 说话间,一座二层建筑已经遥遥在望。 张月鹿道:“说是戏院,其实叫天音楼,毕竟太上坊寸土寸金,租金太贵了。” 这座天音楼刚好位于三条街道的交汇拐角处,左边是玉阳街,右边是少初街,正对齐玄素和张月鹿走来的这条自然街,可谓是绝佳地段,此时天音楼的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喧闹非常。 齐玄素惊讶道:“这么热闹!玉京城中的有钱人还是多。” 张月鹿故意道:“这有什么?一个名额二百太平钱,多收几个名额钱罢了。”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是在说他跟孙永枫的事情,不由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也学这些票贩子?” 在阴暗角落中,有几个票贩子,不断询问没有买到票的人要不要票。 这与齐玄素印象中那个清冷的玉京截然不同。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走向那几个票贩子,解释道:“其实平时也没这么热闹,今天刚好是下元节,所以人多一些。” 一个票贩子见到两人,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要票不要?后排坐票,三十太平钱,后排站票,十个太平钱。” 这比正常的票价贵了将近一倍。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两张票,微微一晃。 “二楼的包间票?”票贩子脸色微变,“两位既然有票,不去戏院,跑到这边消遣不成?” 齐玄素这才知道戏票也根据位置分出三六九等,这票多半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既然是送给掌堂真人,当然不能让堂堂参知真人去一楼大厅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道:“我不买票,我卖票。” “卖票?”票贩子一怔。 张月鹿道:“这两张票,原价卖给你,只要二百太平钱。” 票贩子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要知道这种二楼的雅间票,排队再早也是买不到的,早在售票之前,就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换而言之,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原价一张只要一百太平钱,他转手就能翻个两三倍。 “当真?”票贩子犹是有些不敢置信。 张月鹿没好声气道:“买就拿钱,不买我就找别人去。” “别,别。我买,我买。”票贩子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赶忙掏出两张大票,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将票给他,拿着两张大票朝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叹道:“绕了一圈,到底是卖了,还不如当初就听我的。”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为了钱,我是想换个口味,不能一概而论。”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离开天音楼,去了一处门庭冷清的小戏楼。因为今天是天音楼的大日子,所有这边的生意很是惨淡,自然不必找票贩子,正常买票就可以,价格也是天上地下。 张月鹿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张二楼的雅间票,与齐玄素一道进了这座小戏楼。 第六十八章 新鲜事物 这家戏楼名为妙聆楼,虽然比天音楼稍小,但同样是两层高,一样的结构,一楼大厅直接通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回廊隔开许多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坐在雅间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 如今时兴的戏剧以昆曲为主,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尤其是水磨腔,没有半点烟火气。 《牡丹亭》是昆曲的经典曲目,又是驰名天下的柳老板亲自登台,也难怪天音楼那边如此热闹。不过妙聆楼的戏不但有烟火气,而且很大。 两人进场的时候,他们要看的新戏《无间道士》还未开场,演的是另外一出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说的不是东方故事,而是西方故事,台上戏子也是西方打扮。 只听得一位身着白袍的老生唱道:“我乃圣廷大主教,奉枢机执事之命,审判嘉力雷。带嘉力雷。” 一人被带了上来,头戴礼帽,打着领结,穿着燕尾正装、马甲、裤子、皮靴。 大主教道:“大胆嘉力雷,上得堂来,因何不画圣徽?” 嘉力雷道:“心中有女神,不画也罢。” 大主教道:“好一张利嘴,休要一逞口舌之能,还不将叛教恶行一一招来!” 嘉力雷道:“大主教且听道,我自幼喜天文星象,曾观日月星辰,以教书为生,辗转各处,广有学名,对圣廷不曾有半点不敬,今日里审判我所为何情?” 一旁首主教道:“大主教!这嘉力雷是早有准备,不如先审他的女儿玛利亚。” 大主教道:“小姑娘,尔父可曾做过万里镜?” 一个穿着西方裙子的小姑娘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注一) 包间中,齐玄素听得是哭笑不得:“我算知道掌堂真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了,换成是我,同样接受不了。” 张月鹿倒是挺喜欢的,说道:“你知道儒门为什么败给道门吗?就是因为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青黄不接,我们道门不能走儒门的老路,正是需要这些新鲜玩意。” 齐玄素道:“未免新鲜过头了。” 张月鹿并不强求齐玄素非要与自己口味一致不可,只是说道:“你不要只看故事的表面,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西方圣廷审判嘉力雷,儒门罢黜百家,都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道门镇压隐秘结社呢?” 张月鹿一怔,摇头道:“不太一样,嘉力雷也好,百家也罢,他们其实是无罪的,为了一己之私,无端镇压他们,是为不义。可大部分隐秘结社都是实实在在犯了大罪,就算死在道门手中,也死得不冤。” fantuantanshu.com 齐玄素不由问道:“除了已经被点名的清平会、八部众、‘客栈’、七宝坊之外,还有哪些隐秘结社?都犯了什么罪?” 张月鹿并不隐瞒,娓娓道来。 “紫光社,信奉紫光真君的隐秘结社,他们对于道门非常熟悉,经常以各种手段引诱弟子加入其中,甚至伪造箓牒身份,打着道门的名号在各地传教,不说普通人,就是许多道 门中人都无法分辨他们的真伪,毕竟道门实在是太大了,西域道府的人很难熟悉齐州道府的人,辽东道府的人也很难熟悉岭南道府的人。” “这一类人,对于道门的名誉损害极大,又十分难以甄别,就像附着在道门身上的藤蔓。” “还有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就是我们在刺木特堡遇到的那名古仙,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这等隐秘结社,便不得不除。”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忽然想到清平会在自己身上做的改造,心中不由一惊,暗忖自己该不会已经成了僵尸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是清平会成员,不是知命教的成员。张月鹿说过,清平会的背后多半有道门大人物支持,可能涉及到道门内部的争斗,与信奉司命真君的知命教不是一路人才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清平会与知命教有什么交集,如果自己真成了僵尸,在高人云集的玉京城中,也早被识别出来了,哪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玄都。自己今晚真是有些过于紧张了,疑神疑鬼,进退失据。 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紧张?” 齐玄素瞬间回神,心思急转,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其实……每次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有些紧张。” 张月鹿亮出雪白的手掌,玩笑道:“你是不是没完了?又想说我像猛虎、似蛟龙?你再这么说,别怪我不客气,让你领教下我那堪比猛虎的掌力。” 齐玄素告饶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我听说有位李家公子叫李天贞,就是被你打出了玉京。” 张月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有人找你的麻烦?” “没有人找我的麻烦。”齐玄素摇头道,“是许寇说的。” “许寇?”张月鹿有些惊讶。 齐玄素将自己与许寇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李天贞,难怪。我之所以讨厌他,除了他那身不把人当人看的公子哥习气之外,不好好说话也是原因之一,总是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自己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生出几分茫然,以前独自跑江湖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于那时候的自己来说,七品道士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身份。 可随着自己重返玉京,加入了天罡堂,两重身份逐渐变成了束缚的枷锁,让齐玄素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双重身份,何时才是个头?就拿眼前佳人来说,以诚待己,可自己却要百 般欺瞒,生怕露出破绽,个中滋味,难与人言。 张月鹿不再去想李天贞的事情,继续为齐玄素讲解关于各种隐秘结社的密辛。 总结来说,大致可以三类。 第一类就是信奉古仙或是依托古仙而存在的隐秘结社,包括不限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等等,道门与古仙们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些结社又常常与佛门、萨满教有所交集,根据道门打击力度的不同,时隐时现。 第二类就是以“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为首的隐秘结社,它们大多出现在儒门和道门逐鹿天下的年代里,而且或多或少与道门、朝廷有些联系,甚至本身就曾是道门的一员。比如清平会,七娘就对道门的各种情况知之甚详,“客栈”则与青鸾卫有着密切往来。世上的事情,就怕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故而这类隐秘结社很难被剿灭,反而还有不断发展壮大的趋势。 第三类是近百年来兴起的一些新面孔,比如佛门的分支“白莲教”,信奉未来佛主,不过太过极端偏执,终是走上了邪路,不为佛门正统所容。甚至有些还与西方圣廷有关,圣廷传入东方之后,立时被改造一番,又糅合了道门,鼓捣出一个“天廷”。这一类自然也不能被道门所容。 除此之外,还有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隐秘结社,影响有限,只在府县之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叹道:“想要将这些隐秘结社全部剿灭,可谓是任重道远。” “从玄圣时代就开始剿,六代大掌教过去了,还未剿尽,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月鹿无奈道。 齐玄素玩笑道:“当年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后人说祖龙是奋六世之余烈。如今我们道门刚好也有六代大掌教,正是等着你这位第七代大掌教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天下六合,涤荡这些污泥浊水。” 张月鹿笑眯眯道:“天渊,你可真会说话。不过就算我撞了大运,在六十岁登顶大掌教,难道大掌教之位要空悬几十年吗?” 齐玄素道:“那也难说。” 正说话时,一楼戏台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却道: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注二) 齐玄素有些惊讶,没想到竟是从花好月圆开场,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那句“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又隐隐点出了“无间”二字,眼前花好月圆不过是镜花水月,又让他感同身受,不由沉浸其中。 注一:改编自《三堂会审伽利略》 注二:改编自《月圆花好》、《浣纱记》 第六十九章 回家过年 张月鹿本已做好了齐玄素对于这类新戏嗤之以鼻的准备,却没想到齐玄素还真看进去了,而且十分入神,张月鹿几次看他,都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戏台之上,极为专注。 若是以前,张月鹿怕是要深思几分,说不定就要瞧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却是不同,她下意识地往好处想,只当齐玄素第一次看这种新戏,受到震撼。而且《无间道士》取材于东方故事,而非《三堂会审嘉力雷》那种西方故事,没有太多突兀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待到一场终了,大幕缓缓落下,齐玄素这才回过神来,叹息着赞叹道:“好,好,好。” “好在哪里?”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沉吟道:“一时竟是不知从何说起。借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张月鹿一怔。 齐玄素道:“不是山下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拿我们的摇光轩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你是盟主,我是狗腿,各人都有各人的角色。” 张月鹿轻轻给了齐玄素一拳:“如果你是狗腿,那么我是什么?天渊,你是拐着弯骂我,还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在你的眼中,就这般面目可憎吗?”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几分不对,赶忙道:“是别人这样看我,我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你在我的眼中,就像、就像……” 张月鹿也不说话,双臂环胸,斜着眼看他。 好似在说,我倒要看你怎么恭维我。 齐玄素想了半天,试探地说道:“就像仙子?” “俗。”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又道:“女侠?” 张月鹿嘴角翘起:“我倒是挺喜欢这个‘侠’字,可惜,用江湖上的话来说,我是‘鹰爪’,而且还是鹰爪中的头目,哪里跟侠扯得上关系?” 齐玄素只得再想:“就像当空一轮明月?” “你怎么不说像星星呢?‘张月鹿’本就是星宿之名。”张月鹿还是不满意。 齐玄素两手一摊:“学问就到这里了,再也没有了。” 张月鹿轻哼一声:“我看你不是学问就到这里了,而是诚意就到这里了。” 齐玄素无奈道:“怎么就扯到诚意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 张月鹿顿时语塞,强自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在我的眼中,就好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 xiaoshutingapp.com 张月鹿一怔:“哪有这么玄乎。” 齐玄素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起身道:“我们该走了。” 两人出了妙聆楼,来到外面少初街上,街上悬挂的灯笼还未熄灭,夜幕上仍旧可见有人燃放的烟火——这是道门三大节日中的最后一个,所以格外热闹。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最后 眼看着少初街就要走到头了,齐玄素才斟酌言辞,主动打破沉默:“青霄,你似乎有话想说?” 正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张月鹿一惊:“你看出来了?” 齐玄素笑道:“此处无声胜有声。”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挺有学问的,果然是诚意不足。” 齐玄素道:“这都是当年在万象道宫打下的老底子,其实我的学识巅峰是在刚刚从万象道宫结业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有不少都还给了当年的学宫教习们。” 张月鹿道:“我记得,你从万象道宫的结业成绩是优。” 齐玄素叹息一声:“可惜是下宫。” 万象道宫分上下两宫,下宫主要收养孤儿,统一授课,为道门输送人才。上宫则是五品道士升四品的时候统一进修,两者可谓是天差地别。 想到此处,齐玄素问道:“青霄,你升四品的时候去过万象道宫吗?” “去过。”张月鹿冷冷道,“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认识了一些朋友。”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的表情,说道:“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说朋友,倒像在说仇家。” “有那么明显吗?”张月鹿伸手揉了揉脸颊,“坏就坏在这个所谓的朋友上头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比李天贞还难缠?” 张月鹿缓缓说道:“李天贞姓李,我姓张。张家和李家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剑仙时代,大剑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待到大剑仙飞升,玄圣当权,才算是修复了张李二家的矛盾。可说是修复,实则是将反对声音全部镇压而已,张家和李家都有人死在玄圣的手中。南张北李,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这么多年过去,张、李二家一直都是分分合合,可总的来说,还是维持对抗的态势,我对李天贞出手,落了李家的脸面,张家的许多老家伙都是乐见其成,姑且还能算是一致对外。” 齐玄素细细咀嚼张月鹿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你的意思是,李天贞是外敌,而这次是内患。” 张月鹿一声长叹:“可以这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接触女子不多,可不意味着他心思迟钝,这会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就听张月鹿接着说道:“世世代代交好,便是世交。长辈们自然想要让这种交情延续到下一代,如何延续下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联姻,在这种事情上,那些老家伙们同样是乐见其成。” 齐玄素没有急着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而是说道:“你平日里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称呼我们的真人为掌堂真人,到了自己家,反而成了老家伙。看来这些人已经让你不满许久了。” 张月鹿道:“都是些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亲戚,平常时候看不到他们,到了这个时候就跳出来指手划脚,很是烦人。” 齐玄素想了想:“地师不是很看重你吗?你不如求求地师。” 张月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玄素:“你是 不是忘了张家还有位天师?你让地师去管张家的家事,那么置天师于何地?求助地师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打算离开正一道,加入全真道。” “是我思虑不周了。”齐玄素也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那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张月鹿忽然道:“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在众多世家子弟中,算是佼佼者。我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也刚好升四品道士,于是相识。按照年龄辈分,我该称呼一声世兄,当时没有多想,只当普通朋友。可此事不知怎么被我娘知道了,非要我今年回去过年,见一见这位世兄。” 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也逐渐摸到了张月鹿的性子,她多少有些逆反心理,谁要是强迫她做什么,她就偏不做什么,只怕是这位澹台夫人适得其反了。 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也算是年少有为。只是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月鹿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吗,独自留在玉京城过年也是冷冷清清,不如陪我回家过年?” 齐玄素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昆仑阶段的散人,没有家世背景,去跟一个四品道士正面交锋,还要顺带对付以令堂为首的一众张氏族人,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张月鹿笑了笑:“我会打无准备的仗吗?那些主要敌人都交给我,你看戏行了。正所谓‘挟天子而令诸侯’,你就是那个傀儡天子,什么也不用做,令诸侯的事情由我去做。”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信满满的样子,又道:“既然如此,你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许寇就不错。” 张月鹿淡淡道:“许寇发妻亡故,又是出身齐州道府,还当众顶撞过我,你说我能看上他,你自己信吗?你都不信,我娘怎么会信?反倒是你,如今堂里不是许多人都觉得咱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吗?我看正合适。” 齐玄素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月鹿摆了摆手,“你现在已经不是七品道士,而是六品道士,曾经亲手斩杀了一位罪民公爵,还不到二十五岁,未来可期。关键是,临大事有静气,我需要一个不会怯场之人。” 齐玄素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解释道:“其实我爹还好,关键是我娘。如果我这边正跟颜明臣周旋呢,另一边被我娘三言两语就吓出了原形,那就功亏一篑。你平时虽然惯会装模作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有胆气之人,这点小场面,吓不住你的。” 齐玄素不由苦笑。不知该谢张月鹿的褒奖,还是应该无奈。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正色道:“天渊,我不强求。这个忙,你帮不帮?” 第七十章 梦话 齐玄素没有过多迟疑:“帮!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忙吗?大不了就被澹台夫人扫地出门,总不能把我给杀了。” 张月鹿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拍齐玄素的肩膀:“够朋友。” 齐玄素伸手抓住张月鹿的手腕,入手微凉,将其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先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且不说会不会被识破,就算成了,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我们两个假戏真做吧?” 张月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也没什么以后了。” 齐玄素点点头:“那么第二点,你的名声呢?这件事可瞒不住人,若是传扬出去,我一介无名小卒,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背个吃软饭、小白脸的名头,可是你呢?”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我也不在意。”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月鹿收回手,轻声道:“谢谢。” 两人继续前行,齐玄素叹了口气:“三个月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三个月后跟着大名鼎鼎的道门天才回家见父母,人生际遇之奇妙,造化之无常,莫过于此。” 张月鹿斜斜乜了他一眼:“你这话中怎么透着一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有吗?”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分明是下了很沉重的决心。” 张月鹿也没有深究,只是嘱咐道:“我今天已经把摇光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我们就动身离开玉京。这次走陆路回去。” “陆路?怎么不坐飞舟?”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除夕夜回去,大年初一就走。时间越短,越是不容易有破绽。” 齐玄素奇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不回去好了。” 张月鹿无奈道:“我娘在天罡堂有朋友,已经提前知道我们有将近三个月的假期,她在子母符中说,如果我不回去,那她就亲自到玉京来。可走陆路就不一样了,天下之大,她可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 齐玄素已经对这个澹台夫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强势。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需要小心应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轻声问道:“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的脸色略微黯淡,摇头道:“不算坏,却也不算很融洽。” 涉及到张月鹿的家事,齐玄素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对这种事情也不怎么奇怪,虽说他是在万象道宫中长大,但万象道宫在教道门历史的时候,详细介绍了玄圣的生平,什么父子相疑、兄弟相争,都上演了一遍。可见所谓的情分在人性面前,分量也是相当有限。 张月鹿叹了一声:“我倒要感谢地师,正因地师给了我第二个选择,我娘才不敢逼迫我过甚,她也怕我一怒之下去全真道出家。” xiaoshutingapp.com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出了少初街,太上坊的东门也遥遥在望。 张月鹿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齐玄素摆手道:“那就不必了。” “那好,明天我去海蟾坊找你。”张月鹿率先离去。 齐玄素目送张月鹿离去之后,这才往太上坊外走去。 待到齐玄素回到位于海蟾坊的家中时,已经是快要子时。 不过将近子时,终究还不是子时,还在十月十五的范畴之内。齐玄素取出自己的鱼符,用各种材料再次摆出法阵,点燃了“返魂香”,沉沉入睡,去往“梦中会”。 还是上次的古怪大殿,一眼望去,要比平常时候的人少一些。 齐玄素心中默默祈求着,希望七娘还在,否则他便要动用一张子母符联系七娘。 万幸,七娘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这个时候还在。 至于如何在人群中分辨七娘,倒也简单。这是齐玄素自己发现的,因为他是七娘名下的从属成员,鱼符又是他进出此地的关键,所以他只要是通过自己的鱼符进入梦中会,就会与七娘生出某种感应,哪怕七娘此时遮蔽了本来面目,他也可以通过感应准确找到七娘。 想来这种感应是双向的,所以七娘上次才能直接找到他。 当齐玄素找到七娘的时候,她正与另外一人在交谈着什么,齐玄素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很明显,七娘占据了主导。 很快,七娘挥了挥手,那人直接原地消散,应该是退出了梦中会。 七娘朝齐玄素走来,笑道:“你倒是好定力,九月初一、九月十五、十月初一,一次也没来。” 齐玄素如实道:“天罡堂有差事,实在是不能来。” “你的六品道士应该稳了吧?”七娘随口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七娘转入正题:“你这次来做什么?” 齐玄素将张月鹿让自己陪她回家过年的事情如实向七娘说了。 七娘听完之后,望向齐玄素的目光颇为欣慰,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齐玄素询问道:“七娘,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七娘终于是忍不住笑道:“这没长大的孩子总也长不大,遇到这种事情,乱了方寸,还得跑来找你娘。” 虽说在齐玄素的心目中,七娘一直都是半姐半母的形象,但被七娘如此打趣,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好在脸上罩着雾气,瞧不出来,嘴上强行转开话题:“我要是去了上清府,就不能做清平会的差事了。” “不做就不做,也不差这几个月。”七娘摆了摆手,“要我说,这件事关乎到你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 “什么终身大事?这只是假的。”哪怕是在梦中,齐玄素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七娘一针见血道:“这样的姑娘,如果想要找个男人充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偏偏找了你?” 齐玄素便将张月鹿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只是他越说越底气不足,最后直 接没了声音。 七娘笑道:“我是女人,又比你年长,若说对女人的了解,你不如我,你服不服气?” “服气。”齐玄素老实道。 七娘道:“既然服气,那就听我的。这种好事,是个绝佳的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自己的能耐。” 齐玄素皱眉道:“抓住机会如何?抓不住机会又如何?” “猪脑子。”七娘恨铁不成钢道,“这还用我教?抓得住机会,就能假戏真做。抓不住机会,哪凉快哪待着去。” 齐玄素道:“虽然这是‘梦中会’,但也不好说梦话吧?” 七娘被气笑道:“不就是个谪仙人吗?还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如果你小子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么以后还怎么做大掌教?” 齐玄素愈发肯定七娘是在说梦话,无奈道:“七娘,就算今天是下元节,也不好饮酒过量,还是早些睡吧。” 七娘扶额道:“天渊,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救你。” 齐玄素无言以对。 其实在过去的几年中,七娘时常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齐玄素犯蠢或是不合七娘心意的时候,其大概意思相当于“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七娘稍稍平复心情,说道:“好罢,我们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张家姑娘让你陪她回上清府做一场假戏,你还是去,我们不说什么假戏真做,就当你讨好上司了,有问题没有?”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那清平会这边呢?” 七娘道:“清平会这边有我,没你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齐玄素道:“好,那我明天就动身。” “明天?”七娘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十分后悔今晚来找七娘,只能无奈转开话题:“对了,七娘,既然这里无法看清别人的相貌,你又是怎么与其他人联系的?” 七娘伸出右手,一枚金紫鱼符凭空出现,解释道:“这是我的鱼符,当然不是实物。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观想、冥思、调息、运气都是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如此一来,就可以像我们两人一样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七娘解释道。 齐玄素点点头:“懂了。” 七娘道:“鱼符的须弥物功能只是个无关轻重的添头,不能当作正经须弥物使用,你以后还是需要一件合适的须弥物。鱼符的主要作用是供清平会成员互相联系,其根本原理与子母符有一定相似性,好似磁石阴阳相吸。不过因为这种联系建立在梦中的缘故,显得玄虚了一些,你日后去万象道宫进修,可以适当弥补下这方面的知识。” 第七十一章 青渊 齐玄素没有在“梦中会”久留,中断了自己与“梦中会”的联系。 眼前重新变得黑暗,好似周游太虚,待到黑暗散去,齐玄素缓缓睁开双眼,还是在海蟾坊的家中,蜡烛已经熄灭,线香燃尽,只剩下一堆细细香灰。 外面黑沉一片,没有半点动静。 齐玄素收起各种器具,打扫了香灰,将鱼符贴身放好,这才返回卧房和衣睡下。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齐玄素养成了不会睡得太死的习惯,所以一大早,齐玄素就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 这个门外并非是房门外,而是院门外。 齐玄素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清醒了片刻之后,因为昨晚是和衣睡下的,直接推门而出。 来到院中,门外的说话声音更为清晰了,正是崔道姑和张月鹿。 齐玄素暗道一声苦也,如果算上做完梦中会的经历,那么他熟识的三个女人: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算是齐了。 门外崔道姑与张月鹿还算是相谈甚欢,同在九堂,又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未必熟识,却打过照面,有些印象。 齐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当齐玄素打开院门的时候,两个女子的交谈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被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崔婶,青霄。” 崔道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齐玄素:“天渊,你跟婶子还藏着掖着的。”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没、没。” 崔道姑笑道:“年轻人脸皮薄,婶子理会得。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说罢,崔道姑向巷子外走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后,两人对视,张月鹿还是昨天的常服打扮,只是去掉了青花比甲,披了一件有兜帽的斗篷,主动开口道:“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齐玄素后知后觉,赶忙让开大门。 张月鹿进了大门,左右张望:“不错的地方。” 齐玄素快走几步,为张月鹿引路。 来到客厅,齐玄素便要烧水泡茶,张月鹿摆了摆手:“不要麻烦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如实说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早。” “我帮你一起收拾行李吧。”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把敏感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便点头道:“好。” 张月鹿微微一笑。 不倾城,却让齐玄素心头一跳。 两人先是来到齐玄素的书房,这里放着一些贵重物事,要一并带走。 刚一进书房,张月鹿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杆长铳横放其上。 张月鹿十分喜欢奇门兵器和火器,否则也不会在太清广场的兵器铺子与齐玄素偶遇。 齐玄素道:“这是老式的燧发火铳,收藏用的。” 张月鹿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书案。 书案上 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张月鹿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 fantuantanshu.com 张月鹿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以至于看到书本,竟然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齐玄素道:“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修炼就修炼,不想修炼就做些别的事情,师父是不会逼我的,所以我现在只是昆仑阶段,而你却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摇头道:“你倒是想得开。” “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总得选一样。”齐玄素道,“你现在还觉得苦吗?” 张月鹿笑道:“我几时苦过?年纪轻轻就升了四品,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及。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一个天雷将我殛了。” 齐玄素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也不拘谨。 “青霄,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捆铁锥拿过来。” “是这个吗?” “对,还有第二层的那些。” “好的。” “对了,书架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二本书,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大票。” “你这藏钱的本事,有点意思。” 接着两人又去了卧房和厨房,带了些干粮和换洗的衣物,最终收拾成一个不小的包袱。 张月鹿望着这个包袱,微微皱眉。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张月鹿有些迟疑,“我娘见到你背着这么一个包袱登门,会是怎样的表情?” 齐玄素故意脸色一沉:“你是嫌弃我没有须弥物?那好,另请高明吧。” 张月鹿轻轻打了他一下:“少装样子,你可不是会被这种话伤到的人。” 齐玄素笑道:“好罢,我的确不在意,甚至也不在意令堂如何看我,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轻咬嘴唇,说道:“把你的行李给我,装在我的须弥物中,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齐玄素又指了指“执刑”、“子午”、“青鸟手铳”,问道:“这些呢?” 张月鹿道:“不带了,我把我的‘神龙手铳’借给你。” 上次在刺木特堡的时候,张月鹿曾把“神龙手铳”借给过齐玄素,事后齐玄素又把“神龙手铳”还给了张月鹿,因为这些兵器、火器都是属于天罡堂,有固定编号,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能买卖。 齐玄素从善如流道:“好。” 张月鹿又看了眼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就是用这把短剑杀了迪斯温?” “严格来说,最后杀死迪斯温的是‘高等黑血’和‘凤眼甲九’。”齐玄素解释道,“我只是用这把短剑在迪斯温的后心位置凿开了一个口子。” 张月鹿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拔出短剑,双手托着,清亮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此剑无名。” “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 素道:“叫什么名字?” 张月鹿想了想:“我叫青霄,你叫天渊,各取一个字,不如就叫‘青渊’?” “好名字。”齐玄素赞同道,“就叫‘青渊’。” 有些时候,齐玄素并不像七娘认为的那么迟钝,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要加上张月鹿的一个字,而是欣然应承下来。 齐玄素将“青渊”收回鞘中,张月鹿则将包袱收入了自己的须弥物中。齐玄素曾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里面的空间的确不小,足以放下这个包袱。 张月鹿问道:“走吧?” “好。”齐玄素不是拖沓之人,先让张月鹿去院中稍等,他将各处房门一一锁好,然后与张月鹿一道出了院子,再把大门锁好。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十月十六。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玉京,没有乘坐飞舟,从陆路去往上清府。 下山路上,大雪飘摇。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专门给他买了件新的斗篷,他在成衣铺子里见过,少说也要一百太平钱的样子。虽说有张月鹿不愿齐玄素披着天罡堂的制式斗篷去见家里人的考量,但也不能否认张月鹿的一番心意,要知道张月鹿不是“生财有术”的孙永枫,手头并不宽裕,一百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要说无动于衷,那是骗人。齐玄素从小到大,不仅没有父母亲戚,也没有什么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真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算师父,还从未有人给他买过一百太平钱以上的东西。 至于七娘,她对齐玄素的好从不体现在钱上面。在钱的方面,不找齐玄素要钱就算不错了。 只是齐玄素不大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故而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披上斗篷之后忽然发觉,他这件斗篷与张月鹿披着的斗篷无论做工还是质地,都颇为相似,应该是一起买的。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的斗篷上,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昨天两人在太上坊分开之后,齐玄素急着去“梦中会”,直接回了海蟾坊,可张月鹿却没急着回玄都,而是去了太清广场。幸好昨天是下元节,许多店铺都没有打烊,她这才买了两件斗篷。 其实张月鹿当时只是想给齐玄素买一件斗篷而已,以她的境界修为,已经寒暑不侵,斗篷不斗篷的,无关紧要。无奈那店铺的老板娘当真是好口才,知道张月鹿打算买一件男式斗篷之后,说什么买衣服也要成双成对,若是一人有一人无,便有失和谐云云,最后她竟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两件样式一样的斗篷。 张月鹿回家后,便有些后悔,不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披着新斗篷出门。 今天一早,张月鹿就来到齐玄素家的大门外,不曾想刚好遇到了崔道姑,崔道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个话多之人,张月鹿也只好寒暄一二,这才惊醒了齐玄素。 齐玄素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斗篷不错。” 张月鹿拉了拉兜帽,遮住大半个脸庞,什么也没说。 齐玄素砸了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闭口不言。 第七十二章 贼寇 漫漫昆仑路,如果单纯是走,自然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道门在几处峭壁位置搭建了绞盘铁索控制的吊篮,可以直上直下,省却了很多时间。 可惜无论是张月鹿,还是齐玄素,都未曾跻身天人,无法凌空飞行。 按照张月鹿的计划,两人下了玉虚峰之后,先是前往昆仑山口,沿着通天河一线进入蜀州,然后一路向东,横穿蜀州,途径白帝城进入湖州,最后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仅仅是从地图上估算距离,就差不多有六千余里的路程,若是实际距离,只怕要八千里往上。 如此长的距离,就算齐玄素是老江湖了,乍听之下,也是脸色发绿,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答应张月鹿。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过张月鹿早有准备,下了玉虚峰之后,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对甲马交给齐玄素。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箓,《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张月鹿给齐玄素的甲马更胜一筹,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如此一来,八千里路程也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甲马的大名,在黑市上十分昂贵,还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之后,脚下缩地成寸一般,比起归真阶段的武夫也不遑多让,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张月鹿没有用甲马,而是仅凭自己的修为与齐玄素并肩而行,衣袂飘飘,似姑射仙人。 平心而论,张月鹿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倾国倾城,只是五官精致,尤其是气质出彩高洁,与儒门君子讲究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般道理。 那日齐玄素与上官顿套话的时候,说自己并不常在西北活动,并非虚言。从玉虚峰到昆仑山口这段路程,齐玄素只跟随师父走过两次,而且当时年纪还小,并不会刻意记路,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齐玄素只能祈求张月鹿千万别再迷路,可别蜀州没到,反而一路去了婆娑州,那地方不在大玄国境范围之内,没有道门的飞舟,而且不比大玄疆土小多少,到时候就真是归途漫漫了,两人未必能在上元节前回到玉虚峰。 万幸,张月鹿这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两人一路顺利地抵达了昆仑山口。此地也有一座道门的道观,两人在道观中休息了一夜之后,次日一早,重新上路。 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这段路程,从地图上看,距离极短,可实际情况却是要翻过一座雪峰,山路崎岖难行,先上山再下山,真实距离比地图上的距离长 ddxs.com 了两倍不止。 如果没有张月鹿准备的上等甲马,齐玄素估摸着自己想要翻过这座雪峰,非要用几天的时间不可,如今有了甲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穿越雪峰,在傍晚时分来到通天河畔。 两人站在高坡上向下望去,只见河畔篝火闪烁。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号汉子,披着脏兮兮的羊裘,有毛的一面向外翻着,正在喝酒吃肉。在旁边还有许多马匹,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一侧竟是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如此做派,自然不是普通商人。 张月鹿道:“此地已经出了昆仑道府的地界,有些贼寇也不足为奇。” 齐玄素揭下腿上的甲马,小心收好,长呼出一口气,在初冬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格外清晰。 张月鹿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下一刻,齐玄素从高坡上一冲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这时,那些马贼也发现了冲杀而至的齐玄素,其中首领大喝一声:“鹰爪水漫了,并肩上啊。” 一众马贼纷纷拔刀,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人被齐玄素夺了手中之刀,然后就见齐玄素一刀横扫,直接抹了三人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轻,不轻不重,刚好结果了三人的性命。 这一刀非同小可,其余马贼大为惊恐,不敢上前。 齐玄素脚步不停,持刀前冲。 那马贼首领脸色骤变,大喝一声,欲要纵出。忽见寒光一闪,似有寒风掠过,然后一声轻响,半截刀身坠地,刀柄和另外半截刀身兀自握在马贼首领手中,他缓缓低头望去,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这名贼人首领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低头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其余马贼再望向齐玄素,浑身不住颤抖,仿若筛糠。“当啷”一声,一人手中长刀落地,转身便跑,其余人也纷纷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几道寒光,几名马贼后心位置骤然血花爆开,尸体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不一会儿身下便形成了一个血泊。 还有两名马贼已经爬上了马背,正要骑马远遁,齐玄素直接将手中长刀丢出,瞬间便将两人串了糖葫芦。 一伙马贼转眼之间便悉数死在齐玄素的刀下。 此时的齐玄素,哪里还有半分花圃道士的样子? 张月鹿早就知道齐玄素杀气很重,直到今日,才算亲眼见识了他杀人时的果断利落。 待到张月鹿从高坡上下来的时候,发现齐玄素正在拽着自己的斗篷左看右看,不由问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我看新斗篷上沾血没有。” 张月鹿笑道:“一件斗篷罢了,至于吗?” 齐玄素随口道:“当然至于,要是脏了,你给我洗?” “美得你,自己 洗去。”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见斗篷上没有沾到血点,这才走到挂着人头的马匹旁边,掰开头颅的嘴巴,看了下他的牙口。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身旁,好奇问道:“你在干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看牙齿的磨损程度,可以大概判断出死者是穷人还是富人。” 张月鹿一点就透:“牙齿磨损严重的,就是穷人,因为穷人吃的东西又硬又磕牙,对不对?” 齐玄素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穷人家可吃不起白面精米,甚至还要在面里掺一些麸皮或者其他粗粮杂粮,且不说味道,口感就像在啃木头,牙口自然不好。” 张月鹿叹息道:“如今天下太平,穷人的生计尚且如此艰难。若是兵连祸结,又赶上天灾,真不知是怎样的日子。” 齐玄素平静道:“卖儿卖女,甚至是易子而食。” 张月鹿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问道:“看出来了吗?” “是富人。”齐玄素合上了人头的嘴巴,顺带也帮他合上了双眼,“可据我所知,如果是图财,一般不会干出斩首这种事情的。”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是仇杀?” “有这种可能。”齐玄素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雇凶杀人,总要有个凭证,便砍下头颅带给雇主,换取赏金。” “这伙人不是普通的马贼?”张月鹿有些惊讶了,她虽然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身份地位也高于齐玄素,但久在玉京,这些江湖经验便不如齐玄素。 “一看便知。”齐玄素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张月鹿,又挽起袖子,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带中,走向那具已经被分成两半的首领的尸体。 张月鹿不是没见过死人,也曾杀过人,可看到这具尸体,还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齐玄素蹲下身,不顾血污,翻动尸体,在其胸口夹层摸索了一番:“找到了。” 张月鹿转回视线,就见齐玄素用沾血的双手抖开一块布帛,上面绘着画像,正是那个被悬挂在马鞍旁边的人头。 “还真是雇凶杀人?有没有信件一类?”张月鹿讶然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雇凶买命一般都是面议,不会付诸于文字。就算有文字,也是阅过即毁。至于画像,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才会随身携带,随时比对,免得杀错了人。” 说罢,齐玄素将布帛丢在地上,来到河畔,打碎没有冻厚的冰层,慢慢洗手。 张月鹿想起齐玄素曾经说过他过去就是在江湖上卖命赚钱,忍不住问道:“天渊,你对这些门道如此熟悉,该不会做过此类买卖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做过,不过我曾在‘客栈’中混迹了一段时间,见过不少。” 张月鹿面上不显,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洗净了手上血迹,甩去手上的水珠:“如果我们不急着赶路,倒是可以追查一下此事。” “好。”张月鹿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下来。 第七十三章 古庙 张月鹿之所以要走陆路,就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齐玄素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月鹿问道:“如何追查?” 齐玄素道“笨办法就是沿着马蹄印追踪,去找苦主。” “简单办法呢?”张月鹿直接问道。 齐玄素伸手指了指张月鹿的双眼:“就要靠青霄的‘仙人望气术’了,直接去找真凶。” 张月鹿道:“那就用简单办法。” “稍等一下。”齐玄素随手捡起一把刀,将那马贼首领的人头割下,控干鲜血,然后连同先前的人头,全都用一个死去马贼身上的羊裘裹好,提在手中。 做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说道:“好了。” 张月鹿本想将手中的斗篷递还给齐玄素,见他一只手提着两颗人头,干脆亲手帮他披上斗篷,又替他系好斗篷的系带。 方才杀人时不见丝毫紧张的齐玄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子绷起。 张月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微笑道:“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各色肉眼难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很快从中找到了对应这伙马贼的一线气流,足下一点,不见飞腾之态,身子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直接向前移去。 因为甲马的灵气也是有数,并非无限,所以齐玄素没有用甲马,而是用出轻身法,紧随其后。 两人沿着通天河往上游走了大概百余里距离,天色已暗,齐玄素渐赶体力不支,张月鹿终于是停下脚步。 只见得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荒废古庙,隐约可见灯火,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嬉笑之声。 此时乌云遮月,夜色渐深,隐隐有雾气生出,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张月鹿立在一棵枯树的枝杈上,身形随风而动,眺望古庙:“果然有蹊跷。” 齐玄素问道:“要不要去趟浑水?” 张月鹿微笑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江湖,当然要见识一下。” 说罢,张月鹿足下一点,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微微摇晃。 齐玄素却是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朝着古庙靠近。 古庙之内灯火通明,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地,此时却是一片淫靡香艳景象。 只见大殿中的佛像已经被推倒,原本放置佛像的神主位上摆放着一张虎皮大椅,一个身披甲胄的巨汉端坐在椅上。 下方供桌上有两个妖娆女子正纠缠一处,身上衣衫半遮半露,几点妙处若隐若现,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那巨汉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名女子的“表演”,却没有半分想要亲自实践的意思。 四周还有许多莽汉,或坐或立,神色不善,都不是良善之辈。 便在这时,那巨汉忽然望向门外:“瓢子带回来了吗?” 话音落下,从门外飞进一个羊裘包袱。 一人伸手接住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两个人头,一个是他们要的人头,另一个是他们派去之人的头颅。 此人失 声道:“掌柜,是老九,碎了!” 一瞬间,古庙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起身,就连在供桌上“表演”的两名女子也停下了动作。 xiaoshuting.org 被称作“掌柜”的巨汉从虎皮大椅上缓缓起身,沉声道:“把瓢子放下。” 那人将手中的两颗人头放在地上。 他瞧了一眼自己人的头颅,说道:“死后才被摘了瓢子。” 巨汉猛地抬头望向门外,沉声道:“哪条线上的朋友造访?还请现身一见。” 齐玄素走入古庙:“这位掌柜是在此地开山立柜?报个蔓吧。” 巨汉眯眼望向齐玄素:“大滑子蔓,上雷下伏。” 由“打滑”联想到“油”,而“油”谐音姓氏“尤”,这名巨汉姓尤,叫尤雷伏。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尤大掌柜。在下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尤雷伏缓缓道:“敢问齐兄弟,我家老九上线开爬,是被谁摘瓢?” “上线开爬”的意思是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摘瓢”的意思是摘脑袋。 齐玄素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兄弟我。” 话音未落,古庙中的众人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其中不乏火铳。只是较之道门和朝廷的击针式火铳,他们的火铳还是较为落后的燧发式结构。 齐玄素浑然不惧,只是望着尤雷伏,缓缓说道:“尤大掌柜,我想知道,你们所杀之人是谁?” 尤雷伏不答,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呼吸吐纳之法,敢问是出自哪位真人门下?” 齐玄素嘿了一声,没有回答。 尤雷伏笑了笑,笑意转冷:“就算齐兄弟是道门中人,今日之事也无法善了。如果你是道门的高品道士,我认栽。可你不过是个初入先天之人,也敢来此放肆?” 说到最后,尤雷伏面显嗔怒之色,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大殿中的灯火有半数直接熄灭,剩余半数也摇晃不休。 尤雷伏借着这一吼之威,以迅雷之势跃过卧着两名香艳女子的香案,正要顺势擒下齐玄素。却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不敢动弹了。 因为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神龙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的额头。 齐玄素已经用拇指压下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微笑道:“尤大掌柜不妨试一试,是你快,还是我手中的火铳快,是你的头硬,还是火铳的弹丸硬。” “齐兄弟到底要如何?”尤雷伏脸色铁青。 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纯粹就是张月鹿想要追查一下,难道要他说把这伙强人给全部杀了? 就在齐玄素看似分神的瞬间,尤雷伏猛地前冲。 只是齐玄素怎么会犯这样的失误,直接扣动扳机,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尤雷伏戴着的铁盔直接炸裂开来,额头位置更是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不过因为多了铁盔的阻挡,齐玄素也没用数量有限的“龙睛乙二”,所以弹丸未能击穿骨头,只是陷入皮肉之中。 尤雷伏只觉得自己额头仿佛被 人用巨大铁锤狠狠来了一下,整个头颅猛地向后仰去,两眼发黑,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好巧不巧,尤雷伏因为仰头的缘故,望向头顶,刚好发现在梁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虽然是个极美的女子,但这个时候,任谁也生不出半点其他心思,只觉得是追命的阎罗。 “并肩子们,云棚上,梁子粘上了!”尤雷伏大吼一声。 这句话的意思是:弟兄们,顶子上有仇人绷着了。 众人纷纷抬头,这才看到站在上方的张月鹿。 张月鹿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来到尤雷伏面前。 尤雷伏没有废话,五指并作手刀,朝着张月鹿的脖子砍下。 张月鹿神态自若,伸手抓住涟尤雷伏的手腕,五指发力,便让其动弹不得。 尤雷伏脸色大变,体内气机翻涌,欲要出手,张月鹿却是不耐与他纠缠,直接一掌平平推出。 尤雷伏乃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其体魄之坚固,甚至可以正面硬抗火铳,可面对蕴含有“六虚劫”的一掌却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推在心口位置,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张月鹿收回手掌,尤雷伏轰然倒地,其胸口位置的一个掌印更是清晰可见。 古庙内先是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尖局化把扎手,并肩子扯呼!” 顷刻之间,众人从不同方向朝古庙外逃去。 张月鹿一挥袖,袖风所过之处,立时有人倒地不起,口鼻渗血,眼看是不活了。 齐玄素也随之出手,留下了数人。 不过还是有半数人逃了出去。 张月鹿没有去追,而是望向两名瑟缩在供桌上的女子。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这两名女子不着鞋袜,青丝披散,衣衫半解,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在这个初冬的深夜,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齐玄素也随之望向两名女子,只是还没等他细看一二,就被张月鹿踩了一脚:“转过头去,不许看。” 齐玄素只能无奈转过身去,一边给火铳装弹,一边心中腹诽,管得可真宽呐。 张月鹿走向两名女子,温言道:“两位姑娘,可是被这伙贼人掳掠而来?” 两名女子互相依偎在一起,面色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手足发软,竟是站不起身来。 张月鹿便想上前扶起两名女子。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被张月鹿扶住的女子突然向张月鹿的肋下击出一掌。 这一掌实是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竟是没能防备,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眼前发黑,喉头发甜。 张月鹿惊怒之下,一掌拍在这女子的头顶,使得这名女子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当场身死。 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子也向张月鹿悍然出手。 张月鹿无可回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准备硬抗,就听一声铳响。 这名女子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漆黑的血洞,双目圆瞪,香消玉殒。 张月鹿扭头望去,齐玄素正举着“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硝烟。 第七十四章 梦中神国 “你没事吧?”齐玄素一边给“神龙手铳”装弹,一边问道。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还好。” 齐玄素用手轻轻抚过“神龙手铳”的铳身,赞叹道:“真是好东西,等我有钱之后,一定要买一把防身。” “你早就看出她们有问题?”张月鹿逐渐反应过来,齐玄素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手铳击毙第二名女子,绝不是临时反应,而是早有准备,甚至他早就蓄势待发,所以才能恰好击毙那名女子。 齐玄素将“神龙火铳”放回腰间的铳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问题,我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月鹿嗔道:“那你不提醒我?” 其实张月鹿并非喜欢推卸责任之人,若是换成其他人,她一定是选择反思自己,可齐玄素算是个例外。 “吃一堑长一智,只是听别人说,很难记到心中去。只有疼了,才能记得深,记得牢。”齐玄素伸手去解自己的右衽交领。 张月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双手护住自己,警惕道:“你要干嘛?” 齐玄素拉开交领和中衣,露出一道狰狞伤口:“我刚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差点就死了,所以我记得特别牢。”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的伤口,再往上一点就是喉咙,再往下一点就是心肺,的确是差一点就死了。 齐玄素掩好衣服,说道:“还有一点,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就拿你来说,既是道士,又是女子,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你就是个棘手的角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其中道理并不复杂,且不说僧道,妇孺老人都是弱者,江湖又不是善地,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敢于在江湖中行走的妇孺老人必然有不俗艺业在身。” 张月鹿用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肋下,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真没事?”齐玄素随之望向张月鹿的肋下位置。 张月鹿皱眉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名女子只是后天之人,体魄更是连方士也不如,却能伤到我,有一股奇异的真气残留在我的体内,不曾散去。” 齐玄素道:“你是说这两名女子有蹊跷?” 张月鹿点了点头:“我怀疑她们有古仙有关,古仙的信徒本身没什么出奇之处,却能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祈求古仙的神力。如果这两名女子是古仙信徒,那就讲得通了。” 齐玄素来到那名被自己击毙的女子旁边,因为女子的衣裳比较简单,就没必要搜身了,他着重看了下女子的手腕、脖子等位置,果然在其手腕上发现了一串流珠。 xiaoshutingapp.com “流珠”就是道门的念珠。 《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们 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门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 齐玄素将这串流珠从尸体手腕上褪下,仔细翻看了一下,总共十二颗流珠,典型的道门样式,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同一个女子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齐玄素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形象,便将流珠递给张月鹿。 张月鹿接过流珠,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应该是来自于巫罗的东西。” “巫罗?”齐玄素疑惑道。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江湖经验,张月鹿不如齐玄素。可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齐玄素就远不如张月鹿了。 张月鹿解释道:“巫罗是古仙之一,灵山巫教的主人。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剩余的五位大巫又发生了内斗,巫罗与她的姐妹们一起谋害了当时的首领巫咸。上古巫教只剩下四人,巫罗的势力最大,取代巫咸成为新的巫教首领。” “待到正一道的前身天师教崛起,我们张家的老祖宗祖天师率众攻入灵山,杀死了巫罗和巫姑,巫教灭亡。其余两位大巫逃往草原和婆娑州,各自留下传承,也是萨满教的由来。” “可就在二百年前,巫罗又重新复活,显化世间,自称巫教之主,被道门归入了古仙之列。” 齐玄素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两名女子是巫罗的信徒?此地距离昆仑山口也就几百里而已,他们竟敢如此猖狂?” 张月鹿道:“这不算什么,古仙们最猖狂的时候,甚至已经渗透入玄都之中。” 齐玄素咋舌道:“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难怪道门要打击隐秘结社。” 说起这些,张月鹿开始习惯性地来回踱步,因为伤势的缘故,下意识地以手扶腰,好似显怀一般。 齐玄素见此情景,本想着强忍不笑,可到底没有忍住,双肩微微抖动。 张月鹿停下脚步,望向齐玄素,柔声问道:“天渊,你笑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张月鹿的语气愈发温柔。 齐玄素顿感不妙,不等他生出急智转移话题,就觉得肋下一疼,已经被张月鹿狠狠拧了一把。 “嘶!”齐玄素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也如张月鹿一般伸手扶腰。 张月鹿微笑道:“的确很好笑,若是能再走两步,就更好笑了。” 齐玄素哼哼两声,考虑到自己的境界修为,没敢发表什么看法。 张月鹿忽然觉得齐玄素越来 越放肆了,不过这份放肆,与她的纵容鼓励也不无关系,这使得两人更像是朋友相处,而不是上司和下属。 过了一会儿,张月鹿以真气化解了肋下的异种真气,终于不再以手扶腰。 齐玄素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问道:“古仙们经营如此庞大的势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香火愿力?你也说过,曾经有古仙被道门招安,成为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张月鹿斟酌了片刻,缓缓说道:“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仙来说,世俗的金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的钱就是香火愿力,甚至比钱更重要,是维持他们存在的粮食。” 张月鹿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照本宣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于古仙来说,人间是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历代大掌教、大真人都已经飞升离世,而古仙还继续停留在人间。你还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我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并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赞赏:“的确有关系,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香火愿力是古仙挣脱人间束缚的关键所在,道门并不是要把古仙强留在人间,而是不允许古仙们以竭泽而渔的方式收割香火愿力,更不允许古仙为了一己之私而大兴邪教。换而言之,道门只在意人间的秩序,不问古仙的死活,古仙们为了死中求生,也不管人间如何。站在凡人的立场上,道门自然是对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正教和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其实就像做买卖,正教是正经生意,需要时间慢慢积累财富,合理也合法,而邪教是捞偏门的,来钱快,损人利己。一般而言,正神会劝导信徒向善,获得信徒的香火愿力之后,也会庇护一方,算是有来有回。而邪神却是随意编造教义,肆意收割香火愿力,不履行神职,甚至劝人向恶。” 齐玄素讶异道:“劝人向恶对古仙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单纯就是为了作恶?” “就拿巫罗举例。”张月鹿因为张家的缘故对于剿灭巫教之事知之甚详,“当年巫罗曾经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进入巫罗的神国,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圣廷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对付先天之人,但是用来对付后天之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你说这是不是劝人向恶?有没有好处?”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通过梦中进入神国? 第七十五章 守株待兔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清平会的“梦中会”就是通过梦中进入一处不知名所在,七娘说那里是某个“人”的梦中,可如今看来,却是与巫罗的手段十分相似。 难道“梦中会”不是在某人的梦中,而是在古仙的神国之中? 一时间,齐玄素不知该相信七娘的说法,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猜测。 张月鹿谈兴颇浓,在拿巫罗举完例子之后,又谈及了其他几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收敛情绪,保持沉默,凝神聆听。 张月鹿主要谈及了三个隐秘结社,都被道门明确打上了“邪教”的标签。 首先是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成员不多,以女性为主,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紫光教成员便会扮演道门的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紫光教精心培育的棋子。 紫光教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紫光教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紫光教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紫光教,她的女儿、孙女也会成为紫光教的人。 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紫光教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 紫光教最为煊赫的战绩是,紫光真君化作一位参知真人的道侣,潜入到了道门的玄都紫府之中,身份暴露之后又与东皇大打出手,惊动了整个道门。正因为此事,才让玄圣颁布了第一道关于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 然后是知命教,他们信奉死亡,一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同样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于是他们操纵尸体,玩弄魂魄,常常兴风作浪。 相较于紫光教,知命教更喜欢暴力手段,他们曾在几个域外小国散布诅咒,使得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使得偌大城池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活人的生魂便被献祭给了司命真君。对于古仙而言,生魂、血肉和香火愿力拥有同等的价值,其区别就好似鸡和鸡蛋,可以养鸡下蛋,也可以直接杀鸡吃肉,知命教无疑就是后一种做法。 不过此类举动也往往会招来道门的严酷镇压,上次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大真人、一位一品 灵官和十二位真人,其余三品道士、四品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使得知命教的势力遭受重创,至今还未恢复。 最后是“天廷”,为区别于道门神话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fantuantanshu.com 不过与古仙们不同,他们十分“俗气”,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只是青鸾卫一直未能捉住天廷的核心高层,致使其总是能够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些密辛,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有些的确有所耳闻,比如那个所谓的“天廷”,江湖人称“白阳教”,早年是白莲教的分支,信奉未来佛祖,不知怎得自立门户,改信什么白阳初祖,又融合了青阳教的余孽,结果越来越离谱,竟然搞出了个五道合一,许多江湖人也被牵扯其中,成为其中的成员。 至于紫光教和知命教,齐玄素就是闻所未闻了,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隐秘结社的手段。 也正是这些隐秘结社的存在,让道门和朝廷维持了极为平和的态势,而不是两者斗得你死我活。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伙贼人与古仙有关,那么我们要不要追查下去?” “当然要追查下去。”张月鹿眼神发亮,“最好查上三个月,我就不用回家了,而且事关古仙,我娘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并不反对,又问道:“现在呢?去追那些已经逃走的贼人?” 在对付古仙信徒这方面,还是张月鹿更为专业。 张月鹿沉吟道:“他们都是些小喽啰,未必知道此中详细内情。不过灵山巫教行事霸道,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多半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齐玄素看了眼古庙外的地形,还算开阔,不远处是一片干枯的树林,然后问道:“青霄,你手里还有没有‘凤眼甲九’或者‘龙睛乙二’?” “这两样东西都价值不菲,配额都有定数,不可能有多余的,只会在外派时才会酌情下发。”张月鹿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齐玄素的想法,“而且这种小场面,也没必要用这种杀器。” 齐玄素只好问道:“有没有替代品?” 张月鹿向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说道:“这是‘凤眼乙三’,威力小了很多,不过胜在量大。” 齐玄素接 过后打开袋子扫了一眼,大约十余颗,山楂大小,开始思索该如何利用这袋“凤眼乙三”。 七娘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江湖争斗不是擂台较技,没有公平可言,而是无所不用其极,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其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比如那些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花圃道士,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花圃道士,花圃道士也未必能胜。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齐玄素离开古庙,开始在古庙外提前做些布置。 张月鹿仍旧留在古庙中,四下搜索,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大概半个时辰后,齐玄素重新回到古庙,问道:“有没有其他收获?比如说浮财什么的。” 张月鹿正坐在尤雷伏的那把虎皮大椅上,以手托腮,端详研究着手中流珠,说道:“他们是古仙信徒,大额钱财多半会直接上交,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齐玄素叹了一声:“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我何时才能见到夜草?” “可惜,我也没钱。”张月鹿笑道,“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是养小白脸吗?” 张月鹿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天渊,见我娘的时候,克制收敛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好在张月鹿已经逐渐习惯齐玄素偶尔蹦出一句“惊人之语”,这次没有生气,主动转开了话题:“我又在另外一具尸体上发现了类似的流珠,我怀疑她们伤到我的古仙神力便是来自这两串流珠,与灵官的甲胄有异曲同工之处。” 齐玄素讶然道:“两个后天之人,仅靠一串流珠,就能伤到一位归真阶段的谪仙人,比飞剑还要厉害。” 张月鹿道:“这两串流珠都是一次性的物事,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力,变成了普通的流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龙睛乙二’、‘凤眼甲九’没什么区别,你能用‘凤眼甲九’杀死迪斯温,她们用这种东西伤到我也不意外。”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无论是他杀迪斯温,还是那名女子伤到张月鹿,其实关键不在于外物,而在于时机,如果迪斯温不是强弩之末,或者张月鹿有了防备,那么这些外物是伤不到他们的。 张月鹿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丢掉手中的流珠,说道:“有人来了。” 第七十六章 巫祝女子 齐玄素没有废话,一跃而起,已经上了房梁,然后在一根柱子的阴影后站定,屏息凝神,又有张月鹿从正面吸引注意力,便是境界比他更高之人,也很难发现他。 两人结伴行走江湖,遇到敌手,一明一暗是最好的选择。 张月鹿仍旧大马金刀地坐在神主位的虎皮大椅上,下方供桌上是两具古仙信徒的尸体,周围是那些没能逃走的马贼的尸体。 片刻后,三人人走进了古庙,为首之人是个脸上涂抹油彩的女子,在冬日天气中,赤着双脚,手腕、脚腕上都戴着与那两名女子信徒相似的流珠。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仅从穿着上看不出什么。 女子望向张月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谁?” 张月鹿反问道:“你又是谁?” 两名女子的视线触碰在一起。 满面油彩的女子轻轻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轻哼了一声。 两道无形的音波当空相撞,炸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向四周扩散。 张月鹿眯起眼眸,终于从虎皮大椅上起身,说道:“竟然是一位少见的巫祝。” 满面油彩的女子则是满脸凝重,缓缓吐出三个字:“谪仙人。” 她身后的两名中年男子均是脸色骤变,想来是明白谪仙人意味着什么。 张月鹿没有出示任何身份证明,说道:“如果你们束手投降,我可以留下你们的性命,至于如何处置你们,则要交给北辰堂。当然,你们也可以负隅顽抗,我会直接将你们就地正法。” “道门狗!”一名中年男人大声喝道。 站在房梁上的齐玄素微微一怔,没想到古仙信徒对于道门之人的称呼,竟是如此“亲切”且接地气。 张月鹿并不动怒,只是说道:“冥顽不灵。” 巫祝女子娇咤一声,手腕上的两串流转大放光芒。 张月鹿并不敢大意,身周有五色气息涌动。 巫祝属于神仙传承,其实力高低除了看自身境界修为之外,更看香火愿力的多寡,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可谓是五仙垫底,可如果在香火愿力足够的情况下,则完全不逊色于同境界的谪仙人。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离开放置虎皮大椅的神主位,直接来到巫祝女子面前,自袖中脱出手来,轻飘飘点出一指。 齐玄素早就发现,张月鹿的身法十分奇怪,几乎看不到太多辗转腾挪的动作,腿不弯,身不摇,整个人保持静止态势,就连身上的衣衫也不动分毫,脚下却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平平地移来移去。 巫祝女子心中有觉,食指如法点出。 二人指尖一触,巫祝女子微哼一声,飘退丈余。张月鹿也是一晃,赞道:“好神力,竟然抵得上我的真元,只可惜不用之正途。” 五大传承,体内蓄养之气力各有不同。 炼气士是一口真气,鬼仙是神魂念头,人仙是体魄气血,巫祝是由香火愿力凝练而来的神力。 谪仙人在初期与炼气士 、散人一般都是真气,可到了归真阶段便可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较之真气更为精纯,不受克制。到了天人之后,便可将所有真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地仙传承的炼气士有了“天地之分”。 此时张月鹿便已经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方才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汇聚了她体内的半数真元,却不曾想被巫祝女子以磅礴神力挡了下来,难怪神仙传承号称只要香火愿力足够,便可匹敌谪仙人。 不过就算如此,巫祝女子也是吃了一个小亏。张月鹿只是身子一晃,而她却要向后退出丈余,已经见了分晓。她心知两人同是归真阶段,自己终究是稍逊一筹,真要战到最后,死的怕是自己。 于是这巫祝女子并不打算与张月鹿硬拼修为,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机弩,只是这机弩十分奇特,竟是在弩弦同时搭了九枝弩箭,一瞬间,九枝弩箭呈扇形之势激射而出。 张月鹿避开八枝弩箭,伸手抓住最后一枝已经无法躲避的弩箭,同时间,“六虚劫”已经渗入弩箭之中,将其中蕴含的神力化去,弩箭无法爆开,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不过另外八枝弩箭却是炸裂开来,化作黑水,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有些水珠溅在了墙壁、地面上,片刻之间,就腐蚀出一个个小孔。若是落在身上,不必多了,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道门大力发展火器,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这种古老相传的手段也仍旧不可小觑。 张月鹿脸上微露惧意,她倒是不怕受伤,只是想着如果这等毒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那等后果实在难以承受。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有丝毫丝毫留手,袍袖一挥,无数白纸化作的纸鹤自袖口飞出,白茫茫一片。 “无相纸”名中有“无相”二字,意思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故而可以千变万化,不仅仅是兵刃,只要驾驭之人能够心中观想之物,皆可化来。换而言之,如果张月鹿能够精通手铳结构,存乎一心,甚至能以“无相纸”化成手铳。区区纸鹤,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这些纸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张月鹿与巫祝女子之间的空间,便是巫祝女子再次发射弩箭,也只能射在纸鹤上面。 转眼之间,汹涌纸鹤便将巫祝女子彻底淹没,同时还分兵向两名中年男子攻去。 两名随行的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四掌抡出,劲风陡起,纸鹤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两人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两人大惊,唯有反复变招,不让那纸鹤近身,可久守必失,还是被纸鹤掠身而过,留下一道好似剑伤的创口,血如泉涌,不觉失声惨哼。 便在此时,被纸鹤团团裹住的巫祝女子娇喝一声,忽见所有纸鹤被震得四散激射,化作无数纸屑纷纷而落,最终又合成一张白纸。 只见巫祝女子显出身形,身上的衣衫虽然破烂,但肌肤却无丝毫伤损,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金光流转。 张月鹿接住“无相纸”,赞叹道:“巫祝的金身境, 号称神力不绝,金身不坏,果然厉害。” 话音未落,张月鹿手中的“无相纸”又化作一把长弓。 张月鹿将长弓一横,以纸为箭,九箭齐发,然后再生九箭,在近距离之下连发不停,密如飞蝗,当真是避无可避。这也就罢了,张月鹿还在纸箭中暗藏道门的“凤眼乙三”,难以分辨。 巫祝女子也没想要躲避,手腕、脚踝上的流珠亮起,整个人仿佛镶嵌了一道金边,双手平平前退,筑起一面无形障壁。 箭雨落在无形墙壁之上,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红光似雾,焰火如雨。 两名中年男子既要抵挡残余的纸鹤,又要躲闪张月鹿的纸箭和火焰,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便在这时,齐玄素收敛气息,顺着立柱悄然滑下,来到一名中年男子的背后,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遥遥对准了此人的后脑位置。 对于齐玄素而言,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一方黑白不辨的池塘,他就是个在里面打滚挣扎的小卒子,早已是满身泥泞,可不兴讲究什么堂堂正正。 西红柿小说 正如七娘所说,能偷袭得手就绝不正面强攻,和兵法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以拇指压下击锤,手指勾住扳机,轻轻一扣。 手铳的弹仓内爆开一团烟光火气。 想要躲过手铳,必须要提前预判,等到弹丸发射再想去躲,那就太迟了。 这名境界还要高出齐玄素的中年男子的后脑位置爆开一个幽邃的血洞,当场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先天之人不会轻易死在火铳之下,可惜齐玄素用的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配备的“神龙手铳”,又用了刻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关键是从后面偷袭,焉能不死? 另一名中年男子又惊又怒,不顾纸鹤又在自己身上留下几道伤口,直接朝着齐玄素杀来。 齐玄素来不及装弹,直接收起“神龙手铳”,向古庙外掠去。 那中年男子已经红了眼睛,紧追不放。 齐玄素出了庙门,猛地转身,拂袖间,袖中寒光一闪,疾奔中年男子的面门。 中年男子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将那寒光拈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铁锥。 原来齐玄素买不起飞剑,便买了些铁锥,以“驭剑术”的手法丢掷出去。虽然比不得“御剑术”那般万物皆可为剑,不能使铁锥在离手之后变化方向、如臂指使,但能使铁锥蕴含剑气,杀伤力大增。 中年男子喝道:“原来是个昆仑阶段的道门狗,只会偷袭,有本事与我正面打过!” “阁下举手之间便破去了我的剑气,果然厉害,应是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了,但若四剑齐出,阁下接得住吗?”齐玄素伸手从挎包中一摸,又一挥手。 只听得“嗖嗖”破空声响,这次是四根铁锥激射而来。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将四根铁锥全部接下,同时运转神力,将其中的剑气彻底化去。 他再一运转神力,竟是将掌中的四根铁锥拧成一团废铁。 第七十七章 如入火聚 齐玄素好似被这中年男子的手段吓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密林跑去。 这中年男子名叫褚量望,乃是灵山巫教的一名副坛主。 各大隐秘结社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道门的架构制度,灵山巫教也不例外,分出内外之别,内设香主,对应道门的掌堂真人,外设坛主,对应道门的各地道府之主。 不过从实力上来说,古仙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灵山巫教的教主也只是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灵山巫教的香主自然不可能与道门的掌堂真人相提并论,坛主也绝不是道门府主的对手。 故而褚量望虽然是副坛主,但不能等同于赵教吾这样的副府主,也比不上张月鹿这样的副堂主,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而已。 褚量望紧追不放,势要将齐玄素毙于掌下,为同伴报仇。 “嗖嗖嗖”之声响起,齐玄素又发了四枚暗器。 褚量望不等暗器射到,抢先一步,将暗器接下,谁知道暗器入手,竟是剑气全无,反而是隐隐有炽热之感传来,鼻中更有硝磺之气。 下一刻,轰隆一声,四枚“暗器”齐齐炸裂,滚滚烟气将褚量望全部笼罩。 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次可不是铁锥,而是‘凤眼乙三’了。” 原来,齐玄素知道自己的“驭剑术”奈何不得此人,故而先用“驭剑术”射出铁锥迷惑此人。此人连接两次铁锥,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觉得齐玄素只有这等手段。然后齐玄素便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用出四枚“凤眼乙三”。 前面的铁锥不过是诱敌之计,最后的“凤眼乙三”才是真正杀招。 待到烟气散去,褚量望重新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只见他衣衫破烂,遍体焦黑之色,毛发全无,甚至隐隐有熟肉味道传来,可仍旧未曾死去。 这便是齐玄素要偷袭的缘故,先天之人有了防备,很难以火器从正面击杀,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被齐玄素一铳毙命之人,死得着实冤枉。 当然,如果齐玄素手中有“龙睛乙二”或者“凤眼甲九”,还是能够通杀,这便是一力降十会了。只可惜这两样东西哪怕在天罡堂中也是限制级物资,不能轻易动用。 褚量望猛地抖落身上已经变为焦炭的皮肤,露出其下鲜红的血肉,双掌合十,如持香火,喃喃念道:“有请巫神上吾身。” 话音落下,一道血红光芒从天而降,包裹住褚量望的身体,然后在褚量望的身外凝聚出一尊高约一丈的虚幻法相,人面鸟身,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正是先前流珠上所绘的众多巫罗形象之一。 这正是巫祝对应玉虚阶段的法相境界,顾名思义,可以请下神灵法相加持己身,战力大增,而持续时间的长短则与自身的香火愿力息息相关,这也是神道一途是媲美谪仙人还是五仙垫底的关键所在。 褚量望请出法相之后,一振双翅,竟是飞了起来,而且双翅扇动之间,卷起阵阵狂风,劈头盖脸地朝着齐玄素涌去。 不过褚量望开始请神的时 候,齐玄素可没有站在原地傻傻等着,而是转身就跑,待到褚量望请神完毕之后,齐玄素已经掠入密林之中。 这就是老江湖的智慧了,境界不够,却能审时度势,反而更为棘手。 进入密林之后,虽然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林中没有道路,树与树的间距极小,足够齐玄素藏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提前探查过周围地形,如何借着夜色和树干藏身,已经大致做到心中有数,褚量望只能降下身形,不再飞于空中。 褚纯良的法相与灵泉子的“黄巾力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失之灵活,但防御极高,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树木被拦腰撞断,狼藉遍地。 褚纯良隐约可见正不断在树后来回躲闪的齐玄素身影,放声道:“道门狗,你能逃到哪里去?” 齐玄素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杈,猛地转身,朝着横冲直撞而来的褚纯良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褚纯良已经吃过一次亏,下意识地停下身形,护住自身。 不过这次齐玄素只是虚晃一枪,笑道:“阁下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褚纯良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齐玄素摸出一颗“凤眼乙三”,说道:“木生火,入得林中,便如入火聚之中。只是不知阁下能否得清凉门?” 话音落下,齐玄素将手中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乙三”丢出,同时整个人向后跃去。 褚纯良一挥双翅,挡下了这枚在半空炸开的“凤眼乙三”,身形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只是齐玄素最后的杀招远不止于此,先前他和张月鹿各自分开,张月鹿留在古庙中,他则是离开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齐玄素可没有闲着,提前在密林中藏好了“凤眼乙三”。如果遭遇强敌,他就直奔此处密林,如果没有强敌,他再将“凤眼乙三”取回来也是一样。 随着这颗“凤眼乙三”爆开,周围的“凤眼乙三”也一起炸开。火光冲天,暴鸣迭起,褚纯良不防之下,再想破空飞起,却是迟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滚滚热浪冲击而至,欲要将自己撕扯成碎片,转眼之间,身周的法相已经是黯淡无光,摇摇欲坠,双翅首当其冲,直接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时值冬日,天干物燥,整座密林没有半片绿叶,立时化作一片火海。又有东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褚纯良困于火海之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霎时间,他如处无边炼狱,血肉干枯,火毒攻心。 先前他就已经被张月鹿的纸鹤所伤,后来又被齐玄素以“凤眼乙三”暗算,此时坠入火海之中,当真是没有半分幸理。 齐玄素早有防备,提早选好了上风位置,不怕引火烧身,丢出“凤眼乙三”之后便向林外掠去。 齐玄素虽然境界修为处于劣势,但以有心算无心,提前占据地利,又有外物火器相助,焉能不胜。 另一边,张月鹿与 巫祝女子的争斗也渐入尾声。 此时古庙也被点燃,张月鹿周身有五色气息涌动,使得周围火焰不能近身分毫,手中的“无相纸”则是化成了长剑,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 巫祝女子一个不慎,被张月鹿的纸剑在胸口位置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露出春光的同时,剑气也渗入了体内。 张月鹿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薄纸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将那巫祝女子打得节节败退。 巫祝女子的金身已经十分黯淡,她本就稍逊于张月鹿,再加上张月鹿手中还有一件“半仙物”,更加不是张月鹿的对手,若非她有四串教主赐下的流珠,蕴含巫罗神力,只怕早就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眼见着古庙在烈火焚烧之下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巫祝女子一咬牙,直接崩碎手腕、脚腕上的四串流珠,请出自己的法相。高有一丈,还是巫罗的形态之一,却并非鸟身,而是人身,生有四条手臂,四只手掌,每只手掌中又各自托着一个光圈。 巫祝女子的四只手掌一推,四个光圈悉数飞出,落在张月鹿的身上,要将她的手足缚住。 ranwena.net 张月鹿自是不肯坐以待毙,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连点,磕开三个光圈,不过还是被最后一个光圈束在了腰上。 光圈骤然缩紧,将张月鹿定在了原地,张月鹿不得不运转“五气烟罗”,奋力挣开这道光圈。 巫祝女子则是趁此时机,转身就逃。 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并非张月鹿的对手,再打下去,只有败亡一途,自己毁掉四串流珠固然是损失惨重,可总要好过丢了性命,亦或是落入道门手中。 正好齐玄素返回古庙,与这巫祝女子撞了个对脸,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朝着这巫祝女子就是一铳。 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若不依仗外物偷袭,正面对上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那是十死无生,所以他也不管这一铳的结果如何,直接斜斜向旁边逃去,转眼之间就已经过了拐角,来到古庙东边的墙壁之后。 这名巫祝女子既有法相护体,又有金身,所以齐玄素的这一铳未能伤到她分毫,却让她的身形有了不可避免地停滞。 巫祝女子心中恼恨,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影,因为身后的张月鹿马上就要挣脱束缚的缘故,没敢追击,足下一点,身形凌空飞起。 虽说只有天人逍遥阶段才能凌虚御空,但凡事都有例外,武夫甚至在天人之后也不能飞天遁地,而巫祝则在展开法相之后,可以凭借法相在短时间内飞行。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挣脱了束缚,眼见那巫祝女子已经逃出古庙,并且飞上天空,当即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长弓,弯弓如满月,朝着巫祝女子的后心位置一箭射出。 那女子后心位置中箭,身形猛地一震,摇摇晃晃,不过终究没有坠落下来。她艰难回头,恨恨地看了眼下方的一对道门狗男女,然后竭力驾驭法相,在被火光染红的夜幕下,朝着当空一轮明月飞去。 第七十八章 山盟海誓 齐玄素又从拐角后转了出来,站在熊熊燃烧的古庙门前,眺望愈来愈远的女子背影。 张月鹿将手中长弓变回原样,收入袖中,缓步走出古庙的大门,在她身后,几根立柱已经被大火烧断,没了支撑之后,房梁轰然落地,整座古庙开始坍塌。 齐玄素感慨道:“妖女。”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妖女怎么了?” 齐玄素用回忆的语气的说道:“我记得当年师父酒后说过,在他看来,四种女子最让男人心动,分别是:侠女、仙女、妖女、魔女。” 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那我属于哪一类?” “四不像。”齐玄素随口说道。 然后齐玄素就被张月鹿一脚踢在腿弯处,直接成了单膝跪地。 齐玄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轻咳一声:“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兼具四者长处,不能简单概括。” 张月鹿哼了一声:“如此盛赞,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齐玄素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其实我对这些什么仙子妖女都不感兴趣,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张月鹿道:“我看是你的觉悟有待加强,以后还怎么与我一起改变道门?”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改变道门?” “是。”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眨了眨眼:“咱们几时定下的这等海誓山盟?”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就在刚刚,你有意见吗?” “没意见。”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没敢“直言抗上”。 张月鹿忽然笑道:“只是一句玩笑之言,不要当真。” 齐玄素道:“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真有用到我的时候,不必客气。” 张月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 然后张月鹿正色道:“说正事,另外两人,你都解决了?” 齐玄素点头道:“清了。” 这是一句黑话,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正如齐玄素杀掉两人的手段,机谋占了更大的比重,可以说是以弱胜强了。 张月鹿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赞叹道:“天渊,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以昆仑阶段的修为连杀两名玉虚阶段的高手,实在是了不起。” 说到这里,张月鹿有些惭愧:“反倒是我,稳操胜券却让那妖女逃了,实在汗颜。” 齐玄素安慰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许我以弱胜强,难道不许人家从你手中脱身?强弱并非绝对,关键在于临敌之机变。江湖人交手,本质上与行军打仗并无根本区别,兵者,诡道也。”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我过去一味以力胜人,在这方面的确有所不足。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看来我还要多 向你学习才是。” “互相交流心得罢了。”齐玄素十分谦虚,“若不是青霄给我的‘凤眼乙三’和‘神龙手铳’,我也不能轻易取胜。如果将外物视作本身实力的一部分,其实我的实力倒也不逊色那两人多少。” 张月鹿想起一事:“对了,斩杀两名玉虚阶段的妖人,足够给你记上两个‘黄字功’,只要你攒够三个‘黄字功’,就可以变为一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评优异,可以升五品道士,三个‘玄字功’可以直接升五品。” 其实齐玄素斩杀迪斯温也得了一个“玄字功”,正是靠着这个“玄字功”,他才顺利直升六品道士,成为预备法师, 齐玄素看了眼燃烧中的古庙,又看了眼化作火海的密林,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道:“去河边等着,等到大火灭了,我们进去找找,应该还有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事,等我们回了玉京,我给你请功。”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能有青霄这样的上司,我真是好福气。” “不必恭维我。”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当先朝河边走去。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到底恭维不恭维?”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笑着说道。 张月鹿只当是没有听见。 两人来到河畔,并肩站着,看着熊熊大火直透天际,好在此地多是雪山,也就山脚位置有些林子,不至于蔓延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大火。 张月鹿背负双手,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思绪飘飞。 齐玄素低眉敛目,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渐渐无以为继。 张月鹿与齐玄素一起回到古庙。此时的古庙只剩下些许的断壁残垣,张月鹿挥动袍袖,以气劲扫开废墟灰烬,显露出下方的焦尸。 尸体很多,大多都是马贼的。不过齐玄素还是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被自己偷袭致死之人的位置,并从他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串绘有巫罗形象的流珠。 说起来,这位老兄算是死得冤枉,因为他只是玉虚阶段,也就是巫祝的法相境界,距离归真阶段的金身境界还有一步之遥,所以在没有提前展开法相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直接被齐玄素从背后一铳射杀。 这也是神仙传承的弊病所在,在成就金身境界之前,若是摆开架势,正经过招交手,威力奇大,可如果没等摆开阵势就被旁人偷袭,很容易出现一招不发被人拿下的尴尬局面。在这一点上,武夫恰恰相反,最是不怕偷袭,刻意防守和不加防范的差距并不会太大。 正因为他未能请出法相就已经身死,其佩戴的流珠仍旧神力充沛,未曾被大火损坏。 先前偷袭张月鹿的两名女子佩戴的流珠是木质,而这名头目佩戴的流珠则是骨质。 接着齐玄素又去了已经成为焦炭的树林,可惜的是,褚纯良在最后 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力,他的尸体连同流珠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了些许残骸。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的两个“黄字功”变成了一个“黄字功”。毕竟道门请功是要有凭据的,类似于军队的以首级论军功,而且还要查验首级,杜绝杀良冒功的行径。在道门这边,虽然不要求首级,但却要求相关“信物”,比如灵山巫教之人佩戴的流珠。而且对于这类信物也有要求,最起码得是骨质的。 既然流珠被毁,齐玄素便无法请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失落。 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结果却是一场空。 便在这时,张月鹿将一串流珠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接过流珠,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张月鹿微笑道:“不是还有个尤大掌柜吗?他虽然不是巫祝,但也是灵山巫教的成员,我就去他身上搜了一下,果然让我搜到一串流珠。” 齐玄素摇头道:“分明是你杀了此人,我怎么能冒领你的功劳?” 张月鹿道:“你分明杀了两个妖人,我这个做上司的怎么能让你这个属下只领一份功劳?” 齐玄素还要说话,张月鹿打断了他:“难道你想让我给自己请功吗?我可拉不下这个脸,给你就拿着,不要婆婆妈妈。” 笔趣阁 齐玄素听得张月鹿如此说,便没有矫情,收下了这串流珠,加上先前的一串,两个“黄字功”到手。 张月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说道:“虽说我们杀了几个妖人,但我们现在仍旧不知道这伙妖人杀人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图财?寻仇?还是这人的命格特殊,被他们选为祭品?” 齐玄素忍不住道:“这第三种可能,等闲人可想不出来,最起码我就不会想到这一茬。” 张月鹿道:“这是道门两百年来总结的经验,当然不是随便想到的。”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是第三种可能?” “差不多。”张月鹿点头道,“我们只要找到苦主的家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印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齐玄素问道:“怎么找?” 张月鹿望向苦主的头颅,说道:“用望气术就行。” 说罢,张月鹿望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头颅,眼中有紫气闪过。然后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示意齐玄素将头颅收起。 待到齐玄素将头颅收起之后,张月鹿的双眼中紫气大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一直延伸到极远处。 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形如平移一般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又取出甲马,撩起衣摆,绑在双腿之上,然后口中念咒,紧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沿着这股无形的气流一直走了大约五百余里,一座山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第七十九章 遗山城 此处山城名为遗山城,位于秦州、蜀州、凉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古称“东女国”,前朝时属朵甘思宣慰司,大玄朝廷在此地设县,划分于雍州布政使司。在道门的划分之中,此地位于昆仑道府辖境的边缘位置,归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城外,没有急着进城。 张月鹿说道:“虽然是偌大县城,但想要找人并不算难,只要打听最近城内出了什么命案就行。不过这种命案,多半会由本地的百户所负责,却是有些麻烦。” 齐玄素问道:“这里没有道门的道观吗?” 张月鹿解释道:“虽然此地划归在昆仑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因为位于迎佛路上的缘故,信奉佛祖之人占了多数,所以道门只是在城外象征意义地设置了一座道观,充当驿站,接待来往道人,并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地的道士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天罡堂与青鸾卫的关系怎么样?” 张月鹿摇头道:“不怎么好。三大派系中,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大掌教之位空悬后,原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无论愿意与否,其实都有了各自的立场,从立场上来说,天罡堂是属于正一道这边的,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 齐玄素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到万不得己的地步,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牵扯。” 张月鹿点头道:“是。” “难道我们要一家一户打听?”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算一卦?” 齐玄素忽然想起,归真阶段的散人可以习得神通“先天神算”,而作为上位散人的谪仙人,则可以习得“紫微斗数”,这是顶尖的卜算之术。 齐玄素赞同道:“是个好办法。” 张月鹿说做就做,让齐玄素将随身携带的头颅放在地上,以此为媒介,依诀起卦。 “紫微斗数”之所以被誉为最上等的卜算之术,是因为其卦象最为简单明了,不必再根据卦象去揣摩深意。 只见得在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幕好似海市蜃楼的景象,缥缈模糊,无数画面在其中飞快闪过,好似白驹过隙。 渐渐地,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其变化速度也慢了下来。 最终定格在一处大宅,上下缟素,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得出女眷们哭成一片,还有和尚们正在念经超度。 齐玄素有些惊讶:“昨天发生命案,今天就出殡?” 就在此时,画面如同水上倒影被搅动般扭曲破碎,重新恢复平静时,已经变成新的朦胧景象。 一个阴暗的停尸房内,三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正在低声交谈,这三名青鸾卫都用兽形面具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身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围裙,手上戴着长至手肘位置的手套,在三人不远处的石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应该是青鸾卫仵作验尸的场景。 那具无头尸体多半就是苦主了。 齐玄素道:“这倒是奇了,那边出殡,这边验尸 ,倒是各不耽误,难道是衣冠冢?” 话音方落,场景陡然再变。 一座石质大殿中,上方悬挂着颇具西方风格的吊灯,下方立着等人高的东方烛台,还有不要钱一般层层堆砌的白色蜡烛,照亮了一座六臂女子雕像。 在雕像前,十余人站成一圈,身着儒衫的书生,穿着道袍的士绅,披着鹤氅的道士,剃了光头的和尚,皂吏打扮的老者,以及从张月鹿手中逃走的巫祝女子,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斗篷中的高大身影。 在这几人周围,还站着许多人影,其中就有死在齐玄素手中的褚纯良、尤雷伏等三人。 这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灵山巫教的人。不过除了张月鹿和齐玄素曾经见过的四人之外,其余人都看不清面貌,不知是不是张月鹿技艺不精的缘故,还是另有蹊跷。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脸色一凝。 不得不说,“紫微斗数”比方士的“回溯地气”要更为直观。不过也有坏处,地气不会骗人,只会忠实记录一切,所以为了防止“回溯地气”,只能通过破坏地形的手段,彻底扰乱地气。 可“紫微斗数”不然,如果遇到了境界比自己更高又精通占卜之人,对方可以直接篡改占卜结果,从而形成误导。换而言之,“紫微斗数”是会骗人的,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很快,这些如同海市蜃楼的画面缓缓消散,只剩下一个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件事看起来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沉吟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恐怕不是孤例。为今之计,我们可以先从苦主家中着手。” 齐玄素不赞成道:“以我的经验,青鸾卫此时肯定盯紧了苦主家中,因为有一类行凶之人,喜欢在事后返回自己杀人的地方,观察鹰爪们的反应和动向。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贸然登门,还带着苦主的头颅,只怕要被视作灵山巫教之人,要么与青鸾卫火并一场,要么是亮出身份,说明来意。” 张月鹿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天渊说的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齐玄素又道:“还有一点,如果真如青霄所言,并非孤案,那么百户所多半要上报千户所,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本地的千户。” 从六品试百户,正六品百户,从五品副千户,正五品千户。在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青鸾卫中,千户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其地位大概相当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因为道门九品等级中除了一二品之外,其余品级并没有主从之分,所以千户对等的其实是张月鹿这种手握实权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寻常的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有些头疼,她实在不想在假期中再牵扯到青鸾卫,还是一位青鸾卫的千户。 其实齐玄素也不想跟青鸾卫打交道,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在凤台县拿青鸾卫大开杀戒。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没了主意。 最后张月鹿干脆不想了,说道:“不管这些了,我们先进城 ,走一步看一步。” “也只能如此了。”齐玄素点了点头,又扭头朝遗山城上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连绵建筑,应该就是张月鹿口中的道观了。 …… 青白观位于遗山城外,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土地不值钱,所以占地不小,仅从规模上来说,倒是一座大观。可从人数上来说,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观,整座道观的正式成员加起来也只有四个人,分别是:观主、观主夫人、两位弟子。其余就是维持道观运转的道民之流,不算道士。 因为遗山城佛法兴盛的缘故,道观中几乎没有什么香火可言。又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顾名思义,道门中人一般不会经过此地,其冷清可想而知。 青白观的观主名为白永官,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早年在祖庭得罪了一位真人,被贬谪发配到这个小地方,已经十年了。 白永官眼见返回玉京无望,再加上此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效仿着古人名士,寄情于山水之间,整日里登高探幽,云游在外,常常数月不见人影。 雅文吧 于是就只剩下观主夫人和两名弟子守着偌大的道观,入夜之后,漆黑一片,格外渗人。 白永官被发配到此地的时候,正值壮年,转眼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可观主夫人李真儿当年嫁给白永官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如今也就是三十多岁而已,再加上道门中人驻颜有术,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这么一对老夫少妻,又是聚少离多,多少有些不谐。 至于两名弟子,一男一女,师姐白悦,师弟卢愉,都是二十多岁,如今只是个八品道士,与齐玄素过去的境遇如出一辙。 两人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就被白永官选中收为弟子,本来被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收为弟子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白永官遭贬,徒弟也跟着一损俱损,只能离开玉京。 从祖庭去地方道府不难,可想要从地方道府调往祖庭,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寇是因为清微真人的缘故,才能从齐州道府进入天罡堂。而齐玄素则是因为有清平会的暗中运作,如果没有清平会的运作,齐玄素就是想要“尽人事”,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的庙门,故而七娘才会把这个机会视作奖励。 至于沐妗等人,本就在祖庭任职,只是在九堂之间来回调动,被张月鹿视作花圃道士。 调到祖庭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机会更多,前景更为广阔,接触的人也完全不同。齐玄素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从七品道士升为六品道士,而且收入明显增加,更重要的是被张月鹿青眼,甚至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如果他在地方道府,万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如此成就。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起点决定了终点,地方道府的七品道士为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奋斗终身,祖庭九堂中的七品道士大多能保底四品祭酒道士告老。平台的大小远比个人能力的优劣重要的多。 在这种情况下,青白观众人的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正是:总为浮云能蔽日,“玉京”不见使人愁。 第八十章 暗流涌动(上) 通天河上水滔滔,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忽然河面之上掀起巨大风浪,大船的处境立时变得危急起来,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不过时值冬日,就算河面不曾结冰,也应进入枯水期,水势绝不会像夏日那般迅猛,出现如此风浪,实在是古怪。 一盆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齐备。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掌探入盆中清水,缓缓搅动,盆中立时出现了一个漩涡。水面上的草舟便不受控制地往漩涡中滑去。 与此同时,通天河上也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水势愈发凶猛。 船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了,站到船板上,望着凭空出现的巨大漩涡,脸色平静。 此人虽然身着便服,但腰间却悬挂着一块腰牌,腰牌上赫然刻着“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前朝的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沿袭前朝旧制。 故而青鸾卫还是实行大魏太祖皇帝设立的军户制度,其中有一条,每个卫下面设立镇抚司,负责本卫内部的刑名。 后来大魏太宗皇帝将青鸾卫的镇抚司一分为二,南镇抚司仍旧负责青鸾卫内部的刑名,而北镇抚司则负责皇帝钦定的案件,且拥有诏狱,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自前朝以来,历代皇帝遇办大案,往往不经刑部,直接交给青鸾卫的北镇抚司。 正因如此,朝野上下都畏北镇抚司如虎,说到“镇抚司”三字,都是特指北镇抚司,甚至世人口中的青鸾卫也是特指北镇抚司。大部分情况下,北镇抚司掌印官直接向皇帝负责,哪怕是青鸾卫指挥使也不得过问,故而北镇抚司的掌印官甚至能与青鸾卫主官分庭抗礼。 在北镇抚司的赫赫威名之下,南镇抚司难免有些黯淡无光。 不过对于青鸾卫之人而言,北镇抚司只是对外,管不到自己头上,并不如何可怕。南镇抚司却是专门对内,许多青鸾卫口中的“家规”都是出自南镇抚司,这才是吃人的老虎。 当初许寇想要脱离青鸾卫,被青鸾卫追杀,出面之人就是来自于南镇抚司。若非清微真人的面子太大,太平道又与朝廷关系密切,许寇难逃一死。 此人竟是来自于比北镇抚司更为神秘的南镇抚司。 船工其实也是换了便服的青鸾卫之人,见他出来立刻趋了过去:“大人,风浪实在太大了,透着古怪。” 话音未落,一股水花溅上船来,险些就要弄湿这位青鸾卫头领的棉袍。 青鸾卫头领望着越来越近的旋涡,神情依旧平静:“这座遗山城果然有蹊跷,我本想微服私访一番,没想到还没看到遗山城的大门,就已经被人窥破了行踪,甚至还摆出如此阵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属下问道:“大人,是否要停船靠岸?” 青鸾卫头领摇了摇头:“不要停,继续前行,我倒要 看看这些人是否真敢让我这位朝廷的钦差葬身河中。” 船工打扮的属下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继续行船。 那只苍白的手掌不再搅动盆中清水,而是以手指轻轻拨动草舟。 草舟便险些倾覆,只是在马上就要侧翻的时候,又被手掌伸手扶正。 到最后,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伸手将草舟捏碎。 水势滔滔的通天河上,大船的船身上凭空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然后轰然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 苍白手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大袖一卷,水盆立时消失无踪。 …… 青白观中。 观主白永官外出访友未归,两位弟子白悦、卢愉正在等待用饭。 过了一会儿,观主夫人李真儿才姗姗来迟,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卢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师娘李真儿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待到两人视线分开,白悦望来时,只见得师娘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哪里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师弟卢愉,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三人之间气氛颇为古怪,又因为一家之主白永官不在的缘故,谁也没说话。 师娘李真儿似乎没有太多胃口,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先行离席,只剩下师姐弟两人。 卢愉随口问道:“师姐,我今天要去城中办事,你有什么要捎的吗?” 白悦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帮我买一盒胭脂吧。” “偌大个青白观就我们三个,师娘和你一样,都是女人,打扮给谁看啊?”卢愉打趣道。 fantuankanshu.com 白悦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吃过饭之后,卢愉换了身便服,出了青白观,一路往遗山城去。 遗山城不算繁华,却也是五脏俱全。 客栈、酒楼一应俱全。 说到客栈,并非许多人印象中的二层楼,那是酒楼的格局。客栈一般都占地很广,分割成一个个独栋的小院子。 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来往之人不在少数,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 卢愉进城之后,直奔客栈,要了一处僻静的偏院,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又置办了酒菜,让伙计送到堂屋之中。然后他赶走了伙计,吩咐道:“不叫你别来,碗盘什么的,明天再来收。”待到伙计离开之后,还闩上了院门。 只是他并不动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人飘然越过院墙,来到院子中,头戴帷帽。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 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腰部位置,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透过帷帽上垂落的白纱,依稀可见其身材曼妙。 卢愉见到此人之后,主动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娘,方才没吃好吧,我又给你准备些酒菜。” 来人摘下头上的帷帽,正是观主夫人李真儿。 不过此时的李真儿再无先前的端庄,只剩下妩媚。 卢愉伸手扶住师娘。 李真儿正值当年,如何需要人扶,不过她只是娇媚地看了卢愉一眼,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卢愉身上。 卢愉搀扶着自己的师娘走进了堂屋,两人傍肩而坐,李真儿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卢愉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师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过三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白法师真是好艳福。 李真儿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卢愉,自己又端起另一杯,与卢愉喝了一个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李真儿便装出了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了卢愉的怀里。 卢愉会意,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 卢愉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道人刚好路过客栈,在客栈的大门前驻足片刻,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客栈,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地。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重新戴好帷帽的李真儿先行离开此地。 卢愉又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了客栈。 卢愉刚出客栈,就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两人都披着同样样式的斗篷,戴着兜帽。 卢愉不由一怔,虽然他已经离开玉京将近十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斗篷应该是出自玉京特有的成衣铺子。 这两人难道是从玉京城来的道士? 想到此处,卢愉不由又多看了两眼,那女子还好,可男子腰间位置却是略显臃肿,似是携带了兵刃,而且手中还提了一个包袱。 便在这时,男子似有所觉,朝卢愉望来。 卢愉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低头离开了此地,往胭脂铺子走去。 他还记得,师姐白悦让他顺带捎一盒胭脂回去。 齐玄素看着卢愉匆匆离去的背影,问道:“青霄,此人似乎是道门弟子?” “应该是。”张月鹿点头道。 第八十一章 暗流涌动(中) 遗山城中的青鸾卫百户所占地十几亩,前面是正堂和客厅,后面是监狱和居处,中间是签押房。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罗骁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后。 罗骁今年三十岁左右后,正处于玉虚阶段的巅峰,血气旺盛,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便隐隐有几分炙热气息生出。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者,名叫何念,正是本地的试百户,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衙门的大小事务,主官的得力助手。 罗骁听完何念的汇报之后,面无表情道:“这份手法倒是与今年二月的一桩惨案有些相似。” 何念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罗骁问道:“依你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何念沉吟道:“难说,我亲自查验了尸体,应该是死后才被斩下头颅,无头尸体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碎,这是江湖绿林的手段,流传甚广,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罗骁轻哼一声:“绿林中人,只怕没有简单。” 何念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罗骁轻声道:“会不会是一条过江强龙?” 何念沉吟道:“如果是外来的江洋大盗所为,要么为财,要么为仇,钱财方面,没有什么损失,应该可以排除了。至于结仇……如今人已经死了,却是不好排查,而且有些仇怨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就连死者本人都未必能够清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事涉及到隐秘结社。”罗骁的语气有些沉重,“也不知道门是干什么吃的,隐秘结社年年剿,隐秘结社年年有。” 何念低声道:“大人慎言。” 罗骁转开了话题:“千户大人什么时候到?按照行程来算,应该快了。” 何念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据说帝京南镇抚司派来巡查的钦差已经到了我们这一片,恐怕千户大人的全部心思都要放在应对钦差上面,暂时顾不得其他。” 罗骁终于是微微色变。 何念又道:“我听千户所的老关系说,这位钦差刚刚离开西州,便不见了踪影,让千户所准备迎接之人空等了几天,不知是不是准备上演一出微服私访的好戏。” 罗骁沉默了稍许时候,道:“如果钦差是从西州来的,多半会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 何念道:“正是如此。” 罗骁道:“分出些人手,换上便装,在城内四处蹲守查探,尤其注意那些在城内打听消息的生面孔,随时上报。” 何念苦笑道:“就算发现了钦差的踪迹,我们也不能把钦差如何。” 罗骁叹息道:“聊胜于无吧,最起码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钦差打个措手不及 。”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准备去安排人手。 罗骁起身来到签押房的门口,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汇聚,竟然有大雪的兆头。 罗骁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 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一家酒楼,在二楼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张月鹿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那颗头颅就被齐玄素随手放在一旁,她也面不改色。 虽说酗酒伤身,但到了张月鹿这般境界修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更何况张月鹿并不酗酒,最起码平常时候,齐玄素没见过她喝酒,只是在私下里或者必要时候,才会“小酌”几杯。 齐玄素没有凑热闹,更没有急着打听消息,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 张月鹿放下酒杯,低声问道:“你怎么不找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打听一下?” 齐玄素摇头道:“气氛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张月鹿好奇问道,她自知江湖经验不如齐玄素丰富,在这种事上便全听齐玄素的。 齐玄素轻声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一楼大堂靠门口的位置上打横坐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一看便知道是青鸾卫的人。”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虽高,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注意几个酒楼客人,听齐玄素如此一说,才有些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伙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青鸾卫?” 齐玄素淡笑道:“过去我在江湖上跑单帮,可算不得鹰爪,对于我而言,青鸾卫才是鹰爪,自然要注意分辨他们,免得撞在他们的手中。青鸾卫挑人有个规矩,叫‘虎臂蜂腰螳螂腿’,只要符合这等条件,再略微观察其行为举止,就能差不多确定身份。” 张月鹿不由问道:“什么叫‘虎臂蜂腰螳螂腿’?” 齐玄素道:“‘虎臂蜂腰’的意思是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腰只有一束。至于‘螳螂腿’,顾名思义,如螳螂的腿一般,既要长,又要健壮有力,没有半点赘肉。”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你说那几个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宽肩长腿是形貌,冷面冷眼算是举止,如此便断定了他们的青鸾卫身份。”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有他们在旁边,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酒楼掌柜也不会给我们透露半个字。” “长见识了。”张月鹿佩服道,“不愧是老江湖。” 齐玄素摆手道:“算不得什么,关于古仙的事情,我也是一窍不通。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月鹿问道:“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打听消息?从占验的结果来看,这座遗山城只怕是大有蹊跷。” 雅文吧 齐玄素想起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各路古仙信徒,心中沉重,缓缓说道:“在那座六臂女子的雕像前总共有七人,那名巫祝女子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次不同于上次,没有 亚瑟,没有灵泉主事,甚至没有四十名天罡堂弟子,只有我们两人,挡得住吗?” 张月鹿道:“那名巫祝女子中了我一箭,“无相纸”毕竟是半仙物,没有几个月的休养,她无法恢复修为,不足为虑。剩余六人,如果境界修为都与这名巫祝女子相差不多,我凭借手中半仙物对付两人不成问题。而且遗山城中还有青鸾卫的百户所,城外还有道门的道观,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齐玄素略作思量,盘算一番,又问道:“我们能否直接通知祖庭或者昆仑道府?” “可以。”张月鹿道,“不过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主要是三个问题。” “从我们上报祖庭,再到祖庭形成决议,然后派出人手,时间不会太短,此其一。” “这些古仙信徒十分狡猾,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四散远遁,如果道门有所动作,他们可能直接取消行动,这就成了我们谎报军情,此其二。” “假如,我们通知了祖庭,祖庭也派了人过来,结果这边风平浪静。事后总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占验和推测,这可是个不小的把柄。我在祖庭一帆风顺,不意味着我没有仇人,到时候一定有人会借着此事落井下石,说不定会被记过,此其三。” “基于此三点考虑,我们可以上报祖庭,却不能只是上报祖庭,最好有切实的证据。” 齐玄素听张月鹿如此说,若有所思道:“此地设有道观,我们不妨去本地道观走一趟,请他们协助,也算是有个人证。如果道观那边不敢担责,我们说不得要去百户所走一趟,毕竟百户所与城内安危息息相关,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城外的道观也可以说自己没有防守职责,本地的百户所却是跑不掉的,肯定会最上心。就算我们预判错了,这两家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张月鹿点头道:“有了人证,最好还有物证。所以这颗头颅的主人也算是关键,他的尸体就在青鸾卫的百户所,看来无论如何,都要与青鸾卫打交道了。” 齐玄素问道:“是你这位副堂主出面?还是我这个副堂主麾下跑腿代为出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分头行动。你去道观,我去跟青鸾卫打交道,不管怎么说,道观是自己人,更好说话一些。” 齐玄素点头道:“好。” 张月鹿想了想,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这是我在天罡堂的腰牌。” 道门的身份证明分为两种,一种是箓牒,表明道士品级,另一种就是日常的腰牌,表明职位,与道士品级无关。张月鹿的腰牌是金紫颜色,只是逊色于堂主、府主一级的玉白腰牌。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清平会的四级鱼符,两者竟是相差不多。 齐玄素接过腰牌,起身道:“我这就去城外道观。” “等等。”张月鹿又取出三枚绘有符箓的弹丸,“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三颗‘龙睛乙二’,省着点用。” 第八十二章 暗流涌动(三) 卢愉从胭脂铺子出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往城外的青白观行去,他必须要与师娘错开时间,免得被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当他回到青白观的时候,却是吃了一惊。 师父白永官竟然回来了,正坐在堂上。 卢愉心中忐忑,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 白永官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让侍立在旁边的弟子白悦在堂上点燃一根蜡烛。 卢愉心中奇怪,这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可说来奇怪,就在白悦点燃蜡烛后不久,外面的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如此一来,蜡烛的光亮反而恰到好处了。 卢愉心中震惊,这是什么神通?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师姐白悦轻声问道:“师弟,我要的胭脂,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卢愉赶忙拿出自己买好的胭脂送到师姐面前。 白悦接过胭脂,道了一声谢。 卢愉左右张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师娘人呢?” 白永官开口道:“你师娘身子不适,正在休息。” 卢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和师娘共处一室,师娘身体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可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师娘就身子不适了,谁会相信?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出了遗山城,沿着山路往青白观行来。 齐玄素刚刚踏上山路,便感觉不对,比起城内,天阴得更厉害了,风中除了料峭寒意之外,还夹杂着雪粒,怎么看都是马上就要下雪的预兆。 抬头再看位于山路尽头的青白观,竟是灯火通明,十分醒目。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突如其来的风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也明白情况有些不对,可能是那些古仙信徒开始准备动手了,也可能是此地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化不定。 为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往青白观,希望道观中的道士们能给他一个答案。 …… 一座地下大殿之中。 六臂女子的雕像前,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抱胸而立,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蓄有短须的下巴。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在于年龄。 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 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一般以短须为主。 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一般以长须为主。 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以蓄须为美。 如此说来,此人应是一位中年男子,年龄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雕像有三丈之高,其脚下一圈堆满了正在燃烧的蜡烛,少说也有数百蜡烛,使得雕像好似立在一个完全由烛光构成的莲座之上。 在 雕像前是一个祭坛,上面堆满了人头,有年岁久远已经化作骷髅的,没有半点皮肉,也有刚刚斩下不久的,双目还未合上,眼神空洞,表情惊恐。 祭坛前跪坐着一个僧人,背对着中年男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中年男子仰头望着神像,说道:“看起来,进展得还算顺利。” “有一个阻碍。”僧人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阻碍?”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嗓音低沉。 僧人说道:“我们可以借助无数生魂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打破人间的限制,可天道规矩在上,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违抗,所以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以此来瞒天过海,躲避天道的镇压。这就像前朝时的过厘关,律法中有漏洞可钻,前提是得有一个秀才。” 按照前朝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有些客商过关的时候,为了省钱,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请一位秀才,则只要一百文左右。 只是本朝已经废黜此法,故而僧人才要刻意强调前朝的过厘关。 “一个容器,没有问题。”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道,“我手下有几个虔诚信徒,十分愿意为了‘神降’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们恐怕派不上用场。”僧人抬头望向六臂女子的雕像,“这次的‘神降’远胜以往,降下的神力与以前降下的神力不是一个等级。所以需要的容器必须十分坚固,要么是一位天人,要么是体魄特异且心志坚韧之人。” “体魄特异,还要心志坚韧。”中年男子沉吟道,“这也是道门灵官所需要的条件,这种人大多去了道门,甚是少见。不过我会尽力去找的。” 一名士绅和一名书生出现在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随口问道:“圣女的伤势如何了?” 士绅回答道:“不容乐观,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四串性命交关的神赐流珠彻底被毁,以及那处箭伤,使她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都无法出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说道:“少了一人,还剩下六人。希望这两个道门高手只是路过而已。” 士绅问道:“如果不是呢?” 中年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士绅道:“两人刚刚分开了,一人留在城内,似乎打算去百户所,另外一人则出城去了青白观。” 中年男子吩咐道:“通知‘道士’和‘皂吏’,先不要妄动,以监视为主。” “好。”士绅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行去。 …… 张月鹿独自一人来到了百户所,出示表明身份的箓牒之后,见到了本地的青鸾卫百户罗骁。 雅文吧 虽然青鸾卫不在道门的体系之内,但按照惯例,张月鹿对等千户,所以罗骁的态度还是颇为恭敬。 张月鹿没有兜圈子,取出那颗头颅,大概说了古庙的经过,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想要看一眼尸体。 罗骁听完之后,恍 然道:“张法师觉得此事与古仙有关。”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总是不近人情:“不是觉得,而是一定,难道罗百户不这样认为吗?” “法师所言极是,只要古仙信徒才会如此行事。”罗骁点头赞同,因为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在罗骁的带领下,张月鹿来到了百户所的停尸房。 与张月鹿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停尸房中摆放着许多尸体,大多用白布盖着,还有一些巨大铁匣,三个叠放算一组,十组靠墙并列排放,用以停放暂时无法下葬的尸体。 那具无头尸体位于停尸房的最深处,罗骁领着张月鹿来到尸体前,迟疑了一下:“尸体可能不太雅观,还望法师有所准备。” “无妨。”张月鹿道,“天罡堂也好,青鸾卫也罢,都少不得与死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娇气。” 罗骁不再多言,直接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不过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他只是将尸体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下半身仍旧被白布盖着。 一具无头尸体,已经被人开膛破肚。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望向尸体,目光在被震碎的心脏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怎么没有腐臭味?就算是冬天,也不至于半点味道没有。” “是福马林的效果,这是从西大陆传来的新玩意,经过大量稀释,可以用来保存尸体,但如果浓度高一点的话,甚至比绿矾油的杀伤力更大。”罗骁解释道,“我们过去为了防腐,或是用盐,或是用水银,不过这两种办法都价格不菲,不如福马林实用。” 所谓“绿矾油”,就是道士们炼丹产生的废液,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西大陆将其称之为硫酸。 张月鹿点了点头:“西大陆的确有许多新鲜玩意。” 罗骁打开张月鹿带来的包袱,将那颗烧焦的头颅与尸体拼接在了一起。 张月鹿望着尸体,说道:“震碎心脏,砍去头颅,这是隐秘结社取生魂的手段。” 罗骁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道:“身之主宰是心,心之所发是意,意之本体是魂,意之所在是魄。震碎心脏,便是将‘意’逼入脑袋之中,然后再砍下头颅,施以秘法,便可以将生魂困在脑袋之中,反而省却了盛放生魂的特殊器具。我们起初以为是图财害命,没有多想,也没有检查这颗头颅。遇到邪教妖人的时候,为时已晚,一把大火把头颅烧成了这般模样,其中的生魂自然也消散了。” 在有关生魂和古仙的方面,青鸾卫的确不如天罡堂,罗骁没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很容易便被道门中人破解了,不由道:“如此说来,这伙妖人是所谋甚大了?”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死者的具体资料?最好包括生辰八字。”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接口道:“当然有。” 张月鹿转头望去,一个身着青鸾卫服饰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罗骁介绍道:“张法师,这位是我们百户所的试百户何念,所里的一应文书都是由他掌管,这个案子也是他负责的。” 何念向张月鹿行了一礼:“见过张法师,这具尸体便是老朽解剖的。” 第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四) 齐玄素沿着山路终于来到了青白观的大门前,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道观倒是颇为气派,只是人气不足,显得这座道观十分冷清,甚至是死气沉沉。 道观的大门紧闭,齐玄素不得已只能上前叩门。 过了许久,大门才从里面缓缓开启一线,露出一张人脸。 此人不是有品级在身的道士,只是一个普通道民。 兴许是太久没人来青白观烧香的缘故,这位道民直接问道:“你找谁?”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箓牒,说道:“我是天罡堂七品道士齐玄素,请见本地观主。” 这位道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赶忙推开道观的大门,将齐玄素请了进来,让他暂且在门房稍等,他这就去通禀观主。 道观占地颇大,后半部分几乎无人居住,荒废已久,于是便在这里养了一栏猪。 白永官站在猪栏外面,看着里面正在抢食的大白猪,面带笑意。 观主夫人李真儿站在白永官身旁,脸色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肮脏围裙的屠夫走了过来,手中还持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老爷要杀猪?”屠夫问道。 “嗯。”白永官微微点头。 屠夫望向猪栏中的几头猪,问道:“不知老爷要杀哪一头?” 白永官伸手一指其中最白、最干净的一头猪,说道:“这头不错。” 李真儿忍不住惊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白永官无动于衷。 屠夫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奇怪,难道这头猪是夫人养的?妇人养猫、养狗、养鸟、养兔子,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听说过养猪的,这爱好可是奇怪得很。 想来是观主老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要杀了这头猪。 屠夫不再深思,持刀朝着那头猪走去。那头猪的脸上则如人一般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住向后倒退缩去。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白永官一声喝问,脸上露出被打扰兴致的不悦。 屠夫也随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观主,有个天罡堂的七品道士要见观主,正在门房等候。” 白永官微微一怔:“天罡堂的道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将他请到正堂,我马上过去。” 门外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白永官盯着猪圈里那头猪,脸上露出冷厉之色,过了良久,才冷哼一声:“也罢,暂且饶你一命。” 屠夫扭头望向白永官:“老爷,这猪还杀不杀?” “先不杀了。”白永官撂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后院。 李真儿则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胸口。 那头差点死在刀下的大白猪也一下子瘫软在地。 唯有屠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永官满脸堆笑地进了正堂,稽首道:“齐道友,老夫白永官有礼了。” 齐玄素却是吃了一惊,因为白永官的打扮分明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赶忙还礼道:“不敢当法师如此之礼。” “什么法师,不过是一山野闲人罢了。”白永官摆了摆手,“不知齐道友在天罡堂担任何职?” “不才忝任执事之职。”齐玄素回答道。 白永官道:“原来是齐执事。坐,坐下说话。”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道门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道门内部之间的称呼,如果品级高而职位低,就按照品级称呼,所以齐玄素称白永官为“法师”。如果品级低而职位高,就按照职位称呼,所以白永官称呼齐玄素为“齐执事”。至于外人,一律以道士品级为准。 齐玄素也跟着坐了下来,没有绕弯,照直说道:“实不相瞒,玄素此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白永官面露讶色,“实不相瞒,老夫平日里喜欢游山玩水,不常在此地,今天刚刚回到道观,对于本地的许多情形也不算熟悉。” 齐玄素没有提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事情,只是将人头和古庙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竟有此等事。”白永官听完之后,先是义愤填膺,后又捻须不语。 过了片刻,白永官方才缓缓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同为道门弟子,老夫不应推脱,可老夫身上却是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所以……” 齐玄素知道是自己分量不够的缘故,只好取出张月鹿交给自己的令牌:“白法师,在下也是奉副堂主的命令的行事,还望法师能够破例一次。” 白永官望向齐玄素手中的令牌,眼神微微闪烁。 …… 通天河的水势渐渐平缓,河面上还有许多碎裂的浮冰。 忽然之间,一只手掌探出了河面,水花四溅。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抓住一块巨大浮冰的边缘,然后手掌的主人借着一撑之力,猛地跃出河面。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正是先前在通天河上覆舟的青鸾卫高官。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是为青鸾卫的主官;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分别执掌南北镇抚司;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直属于指挥使;从四品的镇抚使定额两人,实际人数不等,分别从属于两位指挥同知。 虽然镇抚使是从四品,比正五品的千户高出一级,但在青鸾卫内部,两者的地位实际上相差不多。 事实上,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被皇帝倚重,足够强势,那么直属于指挥使的指挥佥事就能与两位执掌镇抚司的指挥同知分庭抗礼,镇抚使就与千户平级。 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不够强势,那么两位指挥同知就会与指挥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镇抚使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 如今的青鸾卫指挥使极受皇帝信任,在青鸾卫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两位指挥同知不敢有半分忤逆不从,镇抚使的地位自然要稍低一些。当然,如果身上肩负着“上命”,则要另当别论。 此人就是一位镇抚使,名叫王子成,隶属于南镇抚司,奉了同知大人之令,巡视四方,却没想到在此地遭遇了伏击。 王子成在河面上点出一串涟漪,跃至岸上。 便在这时,岸上出现了众多人影,有人已经摆开阵势,请出法相。不到此境界之人,虽然不能请出法 雅文吧 相,但周身也有神力涌动。 王子成环顾四周,喃喃道:“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按照常理来说,不考虑机谋、天时、地利、外物等因素,只是以境界修为而言,三名玉虚阶段之人就能匹敌一名归真阶段之人,四名玉虚阶段之人则可以胜过一名归真阶段之人,五名玉虚阶段之人差不多就能将一名归真阶段之人置于死地。 此时除了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之外,还有六名昆仑阶段的请神境巫祝。 所谓请神境,其实就是世人口中“神打”,虽然不能在体外显化法相,但自有神力入体,不仅仅是力大无穷,而且体魄坚固,甚至在短时间内可以刀枪不入,更甚于同境界的武夫。只是与法相境一般,同样难以持久,不能时时刻刻都请神上身,若是没有请神上身,体魄十分脆弱,万难与武夫相比。 此时这些昆仑阶段的巫祝都已经请神上身,分成几组,以几名法相境的巫祝为中心,隐隐结成阵势。 王子成已经陷入了十分危急的境地之中。 不过青鸾卫并非其他衙门,官职高低与境界修为有着极为密切且直观的联系,凡青鸾卫成员,无论官职高低,都要有修为在身,修为越高,官职也要越高,哪怕不擅长理事,无法担任实职,也要挂一个虚衔。这是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除此之外,青鸾卫还要擅斗,不能空有境界修为,也不仅仅是拳脚兵刃火器,更要有狠劲,若是双方修为相当,生死相搏,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王子成在青鸾卫中虽然不以境界修为立足,算是修为偏弱而理事能力较强的那一类,但一身修为也不容小觑,乃是一位归真阶段的炼神境炼气士。 “杀!”为首的一名法相境巫祝直接下令。 王子成虽惊不乱,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请神境的巫祝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青鸾卫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毒气攻心。 这名巫祝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另外两名玉虚阶段的巫祝则趁机驾驭法相攻向王子成。 王子成不闪不避,硬抗了两人的联手一击,毫发无损。 再一细看,王子成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乃是实实在在的上品灵物。 王子成双掌一推,直接将两人击飞出去。 四名昆仑阶段巫祝嘴中念念有词,仿佛悍不畏死的死士,朝着王子成围拢过来。 王子成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轰然打在一名巫祝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巫祝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 王子成将粘在拳头上的尸体甩开,接着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巫祝的下巴上,这名巫祝不仅被一肘撞碎下巴,而且下颌猛然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第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五) 张月鹿从何念手中接过一本卷宗,随手翻开。 死者名为焦大岩,是本地有名的士绅大户,因为已经人死的缘故,其家人也不隐瞒其生辰八字,此人竟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只是没想到,不等到中主卖田刑及身,焦大岩就先一步被人砍了脑袋。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古仙信徒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可以取悦古仙。那么也见间接印证了张月鹿的猜测,焦大岩之死的确与隐秘结社有关。 根据卷宗记载,焦大岩上个月刚刚娶了第七房小妾,可在这房小妾进门后不到半个月,焦大岩就惨遭身死,被人割去了头颅。 就在焦大岩身死的次日,那名小妾也不见了踪影,而且焦大岩死的时候正是在这名小妾的房中过夜。所以青鸾卫怀疑这是典型的里通外合,那名小妾就是共谋。 接下来就是那名小妾的相关资料。此女姓胡,并非本地人士,而且还有一个丈夫。之所以嫁给了焦大岩,是因为夫妻二人路过此地时刚好遇到了出行的焦大岩。焦大岩见到女子之后,惊为天人,顿时动了歪心思,派人拦下夫妻二人。然后便是威逼利诱,逼着胡氏的丈夫签下一纸休书,顺理成章地将胡氏纳为小妾。 正因为有这等前因后果,青鸾卫一时间不能断定是胡氏故意做局潜入焦家,还是胡氏为了报仇才故意勾结贼寇将焦大岩害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这倒像是紫光社的手段。” 罗骁因为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已经离去,所以此时只有何念跟在张月鹿身旁,闻听张月鹿此言,何念问道:“法师的意思是,这件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卷宗。 到了如今,焦大岩的死已经无关轻重,关键是要揪出那伙藏在暗中的古仙信徒,防止他们造成更大的危害。 张月鹿问道:“最近还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 何念思索了片刻,说道:“最近几年,应该是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案子。” 张月鹿扭头望向何念:“何试百户没有记错?” “老朽负责百户所的文书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如果真有类似的案子,那么老朽不会没有印象。”何念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张月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罗百户人呢?出了这样的案子可曾上报千户所?” 何念道:“百户大人应该在签押房,不瞒法师,最近有一位镇抚使大人奉上命下来巡视,百户大人要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出现什么纰漏。至于千户所那边,我们自然是上报了,只是千户大人也要把精力放在这位上差身上,何时能抽身过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属下可以置喙的,还望法师能够理解。” “理解。”张月鹿点了点头,将手中卷宗递到何念的手中,“不过事关重大,我还是要去见罗百户,也希望何试百户能够理解。” 何念苦笑道:“法师……” 张月鹿径直向外走去。 只剩下何念捧着卷宗站在此处停尸房中。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百户所中不乏有来往的青鸾卫校尉,慑于她的气势,虽然看着面生,但无人敢拦。 张月鹿来到罗骁的签押房外,没有无礼地闯进去,而是敲了敲门。 片刻后,签押房的门开了,几名校尉匆匆离去,只剩下罗骁一人。 罗骁将门外的张月鹿请进签押房,问道:“不知张法师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张月鹿开门见山道,“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罗骁道:“张法师但问无妨,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月鹿状若随意地问道:“罗百户执掌此地百户所大概多久了?” 罗骁一怔,不太明白张月鹿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不到一年。我的前任便是如今的千户大人。” “原来如此。”张月鹿又问道,“那么过去的许多大案要案,就只有千户和试百户两人知道了?0” 罗骁点头道:“正是如此,何试百户是所里的老人了,负责掌管所里的各种卷宗档案,如果法师想要查询什么案子,问何试百户就行。” 张月鹿心中已经明了。 如果最近几年发生过类似的案子,那么知情人就只有本地的青鸾卫千户和试百户何念。他们二人完全有能力将这类案子全部压下,罗骁作为一个后来人,上有千户,下有何念,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何念就十分可疑了。 不过张月鹿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罗骁,一边是上司和副手,一边是刚刚认识的道门之人,任谁也不会贸然相信后者而去怀疑前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使得罗骁来疑心自己。 张月鹿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似都与隐秘结社有关,实则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ranwen.la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告辞离开签押房,抬头看了眼天幕。 不知何时,已经是乌云密布。 便在这时,何念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上已经没有卷宗,而是用网兜提了一坛酒,对签押房中的罗骁说道:“百户大人,千户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你。” “千户大人到了?”罗骁吃了一惊,推门而出。 何念将手中的酒高高提起,道:“说来也是巧了,千户大人是刚刚到的,一进百户所就看见了我,还让我准备一坛酒,说是待会儿要与百户大人好好喝上一场。” 罗骁顾不得其他,向张月鹿告罪一声,匆匆往前堂行去。 此地只剩下张月鹿和何念两人。 何念背光而立,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却有些阴暗渗人。 张月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并不如何惧怕眼前这个老者,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孤身前往青白观的齐玄素。 ……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一件如此离奇诡异的事情之中。 他向白永官出示了张月鹿的腰牌之后,白永官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非要留齐玄素在观内用饭,说是观内正好有一 头到了年龄的肥猪,肉质上乘,最是适合用来招待客人。 毕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邀请,齐玄素不好拒绝,只能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白永官又说杀猪是个技术活,他要亲自监督,请齐玄素在前面稍等一二。 说罢,白永官吩咐白悦准备宴席,自己亲自去了道观的后院。 正当齐玄素心中生疑的时候,观主夫人李真儿出现了,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向齐玄素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白永官口中的“肥猪”其实并不是猪,而是白永官的弟子卢愉。 白永官之所以要把弟子卢愉变为一头肥猪并且宰杀烹饪,是因为卢愉与她这个做师娘的发生了不伦之恋。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其心中震惊可想而知,他倒是不在意白永官如何处置奸夫,关键是你把奸夫杀了拿来招待客人是几个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紧接着,在最初的恼火之后,齐玄素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甚至认为许多帝京权贵都是不开化之人。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白永官烹杀弟子,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杀人本身,就算弟子有错在先,此举也是道门不能容忍的大罪。换而言之,如果白永官仅仅是杀人,道门还可认定是一时激愤之下的过激行为,按照世俗律法来说,捉奸杀人无罪,犹有转圜余地。可如果是虐杀,那便没有其他说法了。 一旦传扬出去,白永官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甚至还有可能面临被北辰堂缉拿审问的下场。 那么齐玄素作为知情人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齐玄素忍不住道:“李道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真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齐道友,你是祖庭的人,他不敢将你如何,求你把我从这里带走吧,否则他一定也会杀了我的。” 齐玄素苦笑不言。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么白永官的确是不敢将他如何,可他知道了此中内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白永官很可能会铤而走险,选择杀人灭口。 齐玄素心思急转,努力思索如何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白永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道袍上多了几点不易察觉的血迹。 齐玄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白永官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李真儿,轻声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去休息?” 李真儿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白永官又望向齐玄素,满脸笑意:“让齐执事久等,猪肉已经下锅,很快就能吃了。” 齐玄素只觉得背后泛起阵阵寒意。 第八十五章 图穷匕见(一) 百户所中。 何念问道:“不知张法师喜不喜欢喝酒?” 张月鹿反问道:“怎么,何试百户要请我喝酒吗?” “这是自然,老朽手中这坛三十年的老酒,不如先请张法师品尝一二?”何念呵呵笑道。 “不好吧。”张月鹿道,“这是千户要的酒,我怎能夺人之爱?” “不妨事,我再给千户大人取一坛就是了。”何念猛地丢出手中的酒坛。 酒坛被何念提前注入了真气,未等落地,就当空炸裂开来,其中盛放的酒液纷纷如雨落。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一柄纸伞,遮挡住自己的身形,然后纸伞一旋,酒液被旋转的伞面甩飞,四散激射。 有些落在了栏杆屋檐上,或是地面墙壁上,顷刻之间,便腐蚀出一个个小孔,嗤嗤作响。 仔细看去,这哪里是什么老酒,分明就是炼丹产生的废液“绿矾油”,又不知添加了什么毒物,显得诡异之极。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不过“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更在宝物之上,不仅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何念不再多言,伸手一摄,腰间佩刀飞入他的手中。 何念右手握刀,以左手两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抹,刀身上顿时笼罩了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张月鹿瞬间感受到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有些意思。” 何念平静道:“对付张法师,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张月鹿手中自行纸伞合拢,示意何念尽可放手施为。 何念也不客气,身形迅猛推进,一刀横斩。 张月鹿站立原地不动,就在刀锋即将抵身之际,张月鹿的斗篷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手中纸伞如剑,点在刀锋的薄弱位置上,只听得一声轻响,何念险些握不住手中佩刀。 便在这时,一场大雪终于是飘飘摇摇落下。 何念脸色微变,又是一刀当空而起。 飘摇雪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 两人骤然分开,何念手中的长刀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刀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雪花都化作好似撒盐一般的雪粒。 张月鹿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雪花,落下的雪花围绕她盘旋飞舞,好似一团轻烟薄雾。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刀各自在雪幕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雪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战在一处。 何念刀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张月鹿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雪不见伞,但见纸伞不见人。 但见张月鹿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玄妙,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 让何念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何念只能将手中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呼啸破空之声几乎连成一线。 张月鹿在激战之余,仍有余力开口说话:“果然你就是那个皂吏打扮之人!你的同伙在什么地方?” 何念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 张月鹿没有回答,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雪花瞬间悉数碎裂,化作无数粉末状的雪粒,好似雾气,将何念笼罩其中。 何念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雪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落雪所化的白雾紧随而至。 何念停稳身形之后,运转体内真气,手中长刀之上有滚滚刀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雪雾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 何念手中刀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雪雾之中都清晰可见刀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刀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直逼张月鹿而去。 张月鹿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何念的这一刀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何念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刀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刀的刀首之上。 长刀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刀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张月鹿的面门。 炼气士的“御剑术”。 张月鹿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刀从张月鹿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何念右手捏剑诀,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张月鹿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张月鹿猛地转身,手中纸伞打开,好似莲花绽放,又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刀。 长刀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何念做出一个虚握刀柄的动作,长刀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何念再次握刀,身随刀行,整个人再次掠向张月鹿,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刀,张月鹿身不曾闪避,将手中纸伞化作白纸长枪刺出。 枪尖点在刀锋上,何念的身形猛然一震,面皮上涌现出一抹潮红之色。 张月鹿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脚下炸开,向周围扩散开来,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白莲。 ddxs.com 待到张月鹿站定,何念也再次前冲,刀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刀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张月鹿双手握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枪弯曲成弧线的错觉。何念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张月鹿身随手中长枪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 这套枪法出自前朝秦中总督祁英之手,其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此人曾率军与金帐交战,也只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将枪法磨砺到极致。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 只见张月鹿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张月鹿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枪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何念便已经寻觅不到张月鹿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层层叠叠,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退能守,进可攻,犹如盾墙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 如果何念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张月鹿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何念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兵刃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一寸长而一寸强。 先前何念与张月鹿近身交手,在于一个“险”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血溅五步。可此时张月鹿用出长枪,凭借兵器长度优势将何念压制得近身不得,便占据了一个“强”字,强弱之势,瞬间改变。 张月鹿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何念的面门。 何念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张月鹿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枪一闪,向何念颈中划出。 这一下快速无伦,何念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向前近身,抹去两人兵器上的长度差距,以手中长刀指她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 张月鹿早有预料,在两人近身的情形下,手持长枪中段位置,将枪尾一扫,磕开了何念手中兵刃。接着又顺势将枪头一抡,狠狠抽在何念的脖子上,使其直接侧飞出去,将一根回廊支柱拦腰撞断,连带着一段回廊轰然坍塌,将其埋在废墟之下。 便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张月鹿转身望去,只见得一众青鸾卫涌入此地,将她团团围住,然后分开一线道路,两名男子缓步走来。 其中一人正是本地百户所的百户罗骁,而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大概不惑年纪,蓄有短须,观其身上服饰,正是青鸾卫的千户。 罗骁脸色难看,沉声说道:“张法师,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 张月鹿收起手中长枪,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然后说道:“此人是古仙信徒,以‘绿矾油’偷袭我在前,我还手在后。两位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搜查他的身上,应该有与古仙相关的物事。” 罗骁脸色微变,望向身旁的千户大人。 这位千户面沉似水。 第八十六章 图穷匕见(二) 青白观中。 齐玄素端坐在方桌前,神色略显僵硬。 白永官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放着一个铜锅,袅袅白雾升腾,阻隔了两人的视线,遮挡了两人的面容。 这是一个火锅,红色的汤汁翻滚着,薄薄的肉片在里面沉浮不定。 白永官就像一头老饕,声音从白雾后传来:“冬天吃火锅,本该以羊肉为佳,可惜观中并未储备羊肉,只能用猪肉来招待齐执事了,还望齐执事不要介意。” “无妨。”齐玄素定了定神,“我对吃的,没有什么讲究。前些日子去西域的时候,茫茫戈壁,没有半点人烟,除了‘行军丸’,就只有冷硬干粮,早已是习惯了,能够果腹就行。” 白永官笑了一声,伸出筷子,从铜锅中夹出一片极薄的肉,放入自己的嘴中细细咀嚼。 在白永官的左边是观主夫人李真儿,右手边则是弟子白悦。 此时李真儿脸色苍白,整个人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白悦面无表情,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中。 齐玄素没有任何动作。 白永官咽下嘴里的肉,问道:“齐执事怎么不吃?” 齐玄素低垂眼帘,说道:“实不相瞒,我来青白观之前,已经在城内的酒楼吃过了,实在不饿。” “这样啊。”白永官眯起眼,“少吃一点总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 齐玄素无法继续推辞,只能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往锅里伸去。 只是齐玄素望着白花花的肉片,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思索如何离开青白观。 白永官既然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么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暂时还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传承。 如果白永官是武夫,那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齐玄素几乎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当初他面对诸葛永明的时候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不同传承的外在表现也略有不同,武夫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血气旺盛,坐在武夫身旁,会隐隐有炙热之感。武夫的境界越高,这种炙热感觉就会越发强烈,直到天人阶段之后,才会逐渐内敛,最终彻底返璞归真。 齐玄素并未从白永官的身上感觉到类似的炙热感觉,所以倾向于白永官并非武夫。 剩余传承之中,散人和谪仙人也可以排除。再考虑到白永官能将自己的弟子卢愉变成一只猪,也可以大致排除炼气士,应该是精通法术的方士或者巫祝。 方士和巫祝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很容易被人重伤。 wucuoxs.com 这正是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缘故,如果他贸然逃离青白观,引起了白永官的警觉,他便彻底失去了偷袭白永官的机会,而且那段长长的山路也足够让白永官追上他,正面交手,无论白永官是什么传承,巨大的境界差距之下,齐玄素都不是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现在,白永官应该还在试探的阶段,毕竟齐玄素是天罡堂的道士,如果贸然杀了他, 那么一定会引起天罡堂的追查,白永官作为一个失势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瞒不过去,更压不下去,其下场就只能是叛出道门,从而受到天罡堂和北辰堂的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知道了内情,两人也可以谈条件。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白永官不会直接动手杀人。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如果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自然是保命为先,大不了离开道门,彻底成为清平会的一员。换句话来说,齐玄素不介意抢先出手,先发制人。 齐玄素将肉片放在碗中,用筷子轻轻翻动着。 白永官的目光透过两人之间袅袅升腾的白色热气,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就在这时,李真儿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开始低声啜泣。 白永官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李真儿,冷淡道:“哭什么呢?我说过了,你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去歇息吧,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 李真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摇头。 齐玄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顺势接过话头:“李道友是六品道士,应该是先天之人,无惧人间病疫,怎么会不舒服呢?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最近的确是不大太平,还是要小心。” 李真儿声音极低地说道:“有劳……齐执事关心,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腰间的铳套上。 早在来到青白观之前,齐玄素就已经装填好一发“龙睛乙二”,以备不时之需,到了此时,还真用上了。 “龙睛乙二”的威力已经不需多言,当初在刺木特堡,面对众多等同是先天之人的罪民,不必偷袭,正面开铳,甚至可以做到一击必杀。要知道这些罪民的体魄之强横,堪比同等境界的武夫,仍旧不能抵挡,可见“龙睛乙二”的威力之大。 在白永官没有用出护身神通或者宝物的情况下,齐玄素很有可能凭借着“龙睛乙二”一铳重创白永官,甚至是一击毙命。 不过还有一个变数,那便是白永官的弟子白悦,齐玄素不知道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还是不知情的无辜人。 假定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虽然白悦只是个八品道士,但不可小觑,齐玄素可以凭借各种手段以弱胜强,那么旁人同样可以做到。 白永官似乎被李真儿吸引了注意力,对自己的弟子白悦吩咐道:“悦儿,送你师娘回房。” “是,师父。”白悦起身来到李真儿的身旁,“师娘,我们走吧。” 李真儿看了白永官一眼,缓缓起身,随着白悦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齐玄素和白永官两人。 齐玄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整个人已经绷起,随时都可以拔出腰间的“神龙手铳”,这是脱胎于拔剑术的拔铳术,算不得高深技巧,却十分实用。 白永官没有急着说话,而不是不紧不慢地将配菜放入锅中。 齐玄素没有轻举妄动。 白永官放完配菜之后,呵呵一笑,正要说话。 便在这时,道观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使得白永官一怔。 齐玄素立刻抓住了这个绝佳时机,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两人之间的方桌,铜锅、汤水、碗碟、配菜,还有锅中的白肉,一起飞了起来,阻挡两人的视线。 齐玄素拔出腰间“神龙手铳”的同时,拇指已经压下击锤,他不用眼睛去寻找目标,而是直接朝着记忆的位置,扣动扳机。 “神龙手铳”的弹仓位置爆开一团烟光火气,“龙睛乙二”沿着铳管中的膛线,飞速旋转着激射而出。 齐玄素没有去看这一铳的战果如何,而是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寻找掩体的同时,装填第二发“龙睛乙二”。 铜锅落地,白永官显露出身形,他的胸口位置出现一滩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不过白永官远没有到因此身死的地步,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他的脸上挂着冷厉的笑容,伸手按住胸口中弹的位置,缓缓说道:“不愧是天罡堂培养出来的精锐道士,果然与普通道士不同。” 齐玄素藏身于门外的一根立柱之后,微微侧头,朝白永官望去。 只见白永官周身上下隐隐有金光流转,这一幕他刚好在不久前见过。古庙一战,那个被张月鹿重创的巫祝女子就有如此神通,是为巫祝的金身境。 白永官竟是一位巫祝。 巫祝的实力高低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道门各地的道观都储备有香火愿力,越是香火旺盛的道观,所储备的香火愿力也就越多。 对于道门而言,香火愿力就类似于朝廷的稅银,地方道观会在年尾时上缴至地方道府,地方道府除了预留部分香火愿力充作灵官之用外,其余部分全部上缴祖庭,再由祖庭统一分配,比如供部分神仙传承的巫祝修炼之用,或是用来培养灵官。 虽然青白观的香火十分惨淡,但也应该多少有些香火愿力的储备,如果白永官直接调用这部分香火愿力化为己用,那么其战力恐怕要直逼谪仙人。 白永官冷哼一声,身周显化一尊丈六之高的雷部天尊法相,身披甲胄,手持双鞭,周身雷光萦绕,雷声隐隐。 然后就见这尊雷部天尊法相以手中双鞭一扫,齐玄素藏身的立柱直接被拦腰斩断。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形象地就地一滚,十分狼狈地躲过了这一击。 白永官笑了一声:“既然齐执事不愿意吃我的猪肉,想来是更喜欢羊肉,我干脆把你变成一只羊,如何?” 话音未落,白永官伸手指朝着齐玄素遥遥一点。 此乃巫祝神通“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弄假为真,以神通改变现实,玄妙无比。如果是方士,要成为天人之后才能修炼,可巫祝只要香火愿力充足,先天之人也可使用。 一股十分玄奇的力量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欲要改变齐玄素的形态。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体内又涌出另外一股力量,抵抗这种变化,最终两股力量相互中和,使得白永官无功而返。 白永官先是震惊,继而面露喜色:“难道你就是体质特异之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八十七章 图穷匕见(三) “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虽然玄妙,但有非常大的缺陷,如果是同境交手,此类手段只能短暂限制对手,甚至还有失败的概率,而且损耗极大,实在是得不偿失,只有对上境界不如自己之人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白永官与齐玄素足足差了两个境界,无论怎么说,齐玄素都不可能抵挡才对,可齐玄素偏偏挡住了,而且没有使用任何宝物或者神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齐玄素是体魄特异之人,生来无惧这类弄假为真的法术。 这有些类似于血气旺盛的武夫克制方士,法术本就是假的,所以才要弄假为真,而气血、体魄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故而不断锤炼体魄、壮大气血的武夫可以无视、克制各种法术,且自身不能使用法术。 世上的确有许多体质特异之人,生来便气血旺盛、力大无穷。只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成为了顶尖的武夫,有其他缺陷之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成为灵官。 这样的人不算难找,天下之大,就算谪仙人也能找出不少,更何况其他。只是道门和黑衣人都对这类人很感兴趣,大部分都被道门和朝廷收入囊中,能落到隐秘结社手中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而且隐秘结社也不舍得轻易将这样的人才用作容器,最好的结果便是从道门中找一个同类之人。 只是他们总不能到地方道府或者黑衣人的军营去抢人,所以白永官才会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天生体质特殊之人,如果他真是根骨奇佳之人,早在万象道宫就被发掘出来,他也可以享受张月鹿的待遇,跳过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直接被真人、大真人亲自授业。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玄素曾经接受过清平会的特殊改造,体魄变得极为坚韧,可以正面硬抗玉虚阶段武夫倾力一拳而不死。不过齐玄素竟是不知道,他的体魄还能抵御巫祝的法术,七娘也从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越发好奇,清平会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洗髓金经吧? 白永官自忖齐玄素绝对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坦然道:“容器盛水,不能有半点破损之处,看来是不能杀你了,也罢,暂且留你一命。” 齐玄素心中一动,他向张月鹿请教古仙之事的时候,张月鹿就提到过隐秘结社以人为容器,来承接古仙降下的神力。齐玄素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再联想到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出来的那幕场景,立时将白永官与七人中的道士联系起来。 由此看来,这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已经在暗中加入了隐秘结社。 不过这并非什么难以想通之事,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却只能窝在这座冷清偏僻的小道观中,必然是受到了打压和排挤,那么他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选择在暗中投靠隐秘结社也是说得通的。 思路客 除去那名巫祝女子和披着斗篷的男子,剩余五人中,道士是白永官,那么皂吏、书生、士绅、僧人又是谁?是 不是也有着明面上的身份? 只是不等齐玄素继续深思下去,白永官已经动了,手持双鞭的神将法相径直朝着齐玄素冲来,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震人心房。 齐玄素猛地跃起,朝着法相的头颅位置扣动手中“神龙手铳”的扳机。 一声轰然巨响,雷部神将法相的头颅位置炸开一团火焰,无数火星如雨飘落,使其猛地一个后仰,前冲之势有了瞬间的停滞。 齐玄素重新落回地面,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颗“龙睛乙二”填入手铳之中。 白永官仍旧是神情自若,轻笑道:“第二发‘龙睛乙二’?这可是不容易到手的好东西,看来你的来历颇为不俗。” 话音落下,金色雷部神将再次大步向前,手中铁鞭狠狠砸下。 齐玄素奋力一扑一滚,堪堪躲过。 一鞭落地,地面剧烈震动,出现一条足有三丈的沟壑,破碎不堪。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以蛮横无比的姿态强行闯入两者之间,拳头上的窍穴光芒大放,其中都有一尊微缩的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这道身影一拳打出,窍穴内的身神也随之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雷部神将法相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来人去势不止,直撞白永官。 白永官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击在胸口。 白永官的胸口位置本就中了齐玄素的一铳,现在又被一拳从正面击中,立时凹陷出一个骇人弧度,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将偏厅的承重支柱拦腰撞断。 这座偏厅瞬间坍塌,将白永官埋在下面。 来人正是青鸾卫镇抚使王子成,他和许寇同样是归真阶段的武夫,可许寇只是刚刚跻身归真阶段,而王子成则是在归真阶段停留许多时日。 正如张月鹿已经开始将部分真气凝练为真元,王子成也开始在穴窍之内凝练身神,战力远胜许寇。 武夫和方士交手,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便可将武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也是先前通天河上覆舟时,王子成没有太大还手之力的缘故。 可如果被武夫近身之后,除了没有明显弱点的炼气士和样样精通的谪仙人还能有一战之力,方士、巫祝、散人都会瞬间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白永官被王子成近身之后,被王子成一拳重创的缘故。 至于王子成为何出现在此地,也是巧合。 他在通天河畔摆脱了众多巫教之人的截杀之后,意识到本地的百户所、千户所都有问题,因为只有这两地才知道他的大概行程,于是他就想到了本地的道观,心想青鸾卫有问题,本地的道门势力总不能还有问题。于是他一路朝着青白观而来。 结果就在王子成刚到道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打算逃离青白观的李真儿和正在追李真儿的白悦。 李真儿向王子成求救,白悦见势不妙 ,逃回道观,关闭大门,结果就有了那声巨响,齐玄素也趁机向白永官发难。 王子成正要与齐玄素说话,猛然转头望去。 那座坍塌的偏厅轰然炸裂,尘埃升腾,乱石激射,周身仍旧显化法相的白永官缓缓起身。 白永官望向这位险些一拳将他重伤的归真武夫,缓缓开口道:“意通诸天境界的武夫,果然厉害。” 何谓意通诸天? 即是以穴窍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然后外应星辰之力,内合自身气血,在穴窍内凝练身神,此即是人仙传承的大成之法“人仙炼窍法”。 若是能将全身上下的三百六十五处大穴全部凝练完毕,便是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 白永官闭上双眼,低声道:“无上巫神。” 话音落下,青白观正殿中的太上道祖雕像轰然炸裂。 被王子成击穿的金色神将法相生出变化,褪下了道门伪装,变成巫罗的模样,肋生双翼,又生有四条手臂,每条手臂上都缠绕着一条青蛇。 王子成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然后就见他的手臂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穴窍,将近五十个穴窍连成一线,使得他的整条手臂熠熠生辉,而每个穴窍之中,又各自有一个极小的王子成,仿佛神灵。 王子成已经凝练了五十余个身神。 然后王子成一拳打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呼啸之声大作,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 这一拳落在白永官的法相之上,轰然震动,法相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淹没。 待到金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 白永官的法相已经遍布裂痕,仿佛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多有缺漏之处,甚至不能将他完全笼罩。不过四条青蛇也死死缠绕住王子成的四肢,使其动弹不得。 两人互相僵持不下,形成角力之势。 便在这时,齐玄素没有选择趁机逃跑,而是迅速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龙睛乙二”透过法相的裂缝,正中白永官的胸口位置。 白永官先是被齐玄素以第一枚“龙睛乙二”击伤了胸口,接着又被王子成一拳打在胸口,哪怕他是金身境巫祝,其金身的胸口位置也已经是支离破碎,毫不设防。 巫祝一途,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可唯独一点,炼术不炼体。 请神上身也好,显化法相也罢,还有不坏金身,皆可护体。但这都是神通法术,抛开这些,归真阶段的巫祝的体魄,大概只相当于昆仑阶段的武夫。 白永官的胸口直接被“龙睛乙二”炸穿,他的法相也随之彻底崩碎。 第八十八章 图穷匕见(四) 法相消失之后,束缚住向王子成的青蛇也随之化作点点流光,彻底消散不见。 王子成望向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他来到此地的时候,就看到此人正在与白永官纠缠,而最后也是此人给了白永官致命一击,可见不是寻常人物。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取出自己的箓牒,主动表明身份:“齐玄素,天罡堂执事。” 王子成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取出一块令牌:“王子成,青鸾卫镇抚使。” 齐玄素倒是没有因为自己杀过青鸾卫就面露惊慌之色,神色如常地说道:“多谢王镇抚出手相救,玄素感激不尽。” 王子成摆了摆手:“相救谈不上,应该是携手对敌才对。对了,道门缉拿此等叛徒,不是应该由对内的北辰堂出面吗?怎么会由对外的天罡堂代劳?”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无意中撞破古庙妖人,到发现白永官烹杀弟子。 王子成听完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问道:“王镇抚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王子成也不隐瞒,将自己微服出行到河上覆舟,再到岸上截杀之事一一说了。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这伙妖人的手笔竟然是如此之大,再联想到白永官口中的“容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古仙信徒们要在此地举行“神降”仪式。 所谓“神降”,张月鹿曾经提起过,大约就让古仙的一个身外化身降临人间,毕竟人间对于古仙来说,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古仙的很多举动都要受到限制,不得不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来做一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或者不得不亲自做的事情。 齐玄素又将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画面说了:“一共七人,现在已有两人露面,还剩下五人,分别是:和尚、士绅、书生、皂吏、神秘人。” 王子成脸色凝重道:“身着皂吏服饰的老者……只怕那位去本地百户所的张法师要遇到麻烦了。” 思路客 齐玄素问道:“王镇抚认为百户所中也有妖人潜伏?” “正是。”王子成点头道,“我这次中途遭伏,多半就是因为此等缘故。” 说到此处,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来到白永官的尸体旁,翻看摸索了一阵,从他的手腕上摘下了一串流珠,还在他的袖袋中发现了一枚意义不明的玉佩,齐玄素全部收入自己的挎包之中, 然后拔出自己的“青渊”,将白永官的头颅割下。 王子成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也在观中粗略转了一圈,不过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白悦已经趁乱逃走,不见了踪影,其余几名道民都是些普通人,应该与此事无关。 齐玄素提着白永官的头颅往外跑去,王子成紧随其后。 两人出来青白观,就见李真儿竟然没有离去,还站在路边,见齐玄素手中提着白永官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路边。 齐玄素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不曾多看她一眼,直接往山下飞奔而去。 就在齐玄素和王子成远去之后,李真儿逐渐回神,缓缓站起 身来,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真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青白观,喃喃道:“白永官,卢愉,你们都死了,都死了……” 话音未落,李真儿的身子猛地一僵,胸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血污一点点散开。 趁乱逃离了青白观的白悦去而复返,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真儿的身后。 她缓缓拔出刀,然后伸手一推。 李真儿向前扑倒在地,身下渐渐形成一个血泊,很快便没了声息。 白悦丢掉手中的匕首,回头看了眼青白观,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朝山下奔去。 …… 百户所中。 张月鹿仍旧处在众多青鸾卫的包围之中,不过她并不如何慌张。 罗骁来到废墟前,徒手翻开废墟,将何念给挖了出来。 此时的何念十分凄惨,身上的细微伤口就不说了,整个脖子几乎被张月鹿打断,脑袋只能歪着,不过还有一口气在,没有彻底死绝。 正如张月鹿所预料的那般,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罗骁不会相信张月鹿这个外人而去怀疑自己的属下,此时罗骁见何念如此模样,脸色甚是难看。 张月鹿淡淡道:“此人被我一枪打在脖子上,却没有立即死去,可见其体魄之坚韧,说他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算过分吧?那么一个归真阶段的高手,怎么就甘心做一个小小的试百户?还一做多年?这可是罗百户亲口说的,这位何试百户是百户所里十几年的老人。另外,罗百户,你知道这位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吗?” 罗骁被张月鹿问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好似局外人的青鸾卫千户终于开口说话了:“张法师。” 张月鹿望向此人,问道:“未请教?” 青鸾卫千户略一拱手:“在下雍州千户所千户林振元。” 雍州与凉州、蜀州、秦州、西州交界,大玄朝廷在此设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千户所,归属西凉总督节制。在道门的疆域划分上,则是属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张月鹿道:“原来是林千户。” 林振元道:“张法师仅仅凭借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就认定他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就算何试百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由我们青鸾卫的南镇抚司处置,而不应由道门天罡堂越俎代庖。”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我说过,是他先对我出手的。” 林振元道:“张法师的境界修为有目共睹,就算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又如何敢主动对张法师出手?” “如果是偷袭呢?”张月鹿反问道,“难道林千户让我束手待毙吗?” 道门和朝廷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此时林振元虽然没有明说,但咬住的就是这个规矩。张月鹿同样明白,自然不肯担上“越俎代庖”的干系。 便在这时,罗骁已经将何 念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代表身份的流珠等物,只发现了一块意义不明的玉佩,没有特殊文字,也没有雕刻成巫罗的形貌,只是普通的环形。 张月鹿心中微沉,没想到何念如此谨慎,竟是没有随身携带灵山巫教的流珠,要知道灵山巫教的流珠不仅仅是信物那么简单,还蕴含神力,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拿来救命。 林振元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何念,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管何念有辜还是无辜,都应暂由雍州千户所收押,本官会将此事如实上报南镇抚司,由他们来调查何试百户是否与隐秘结社有关。至于张法师伤人一事,本官同样会上报指挥使大人,自有指挥使大人与贵堂的掌堂真人定夺。在此之前,还请张法师留在百户所中,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张月鹿微皱眉头,从她的占验结果来看,涉及到此事中的妖人总共有七人,抛开那个被她重伤的巫祝女子不谈,还剩下六人,何念无疑是其中之一。想要找到剩余五人,必然要从何念的身上突破,如果让青鸾卫把何念带走,线索也就断了。而且她不能被留在百户所中,必须要极快找出妖人的藏身之地。 不过张月鹿也不能以寡敌众,直接抢了何念就走。 正当张月鹿略感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必上报南镇抚司了,本官这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林振元和张月鹿都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王子成和齐玄素。 王子成举着手中腰牌:“青鸾卫南镇抚司镇抚使王子成,奉上命巡视西州、雍州、凉州等地,有不法之事,可相机处置。” 此言一出,除了林振元之外,其余青鸾卫人人色变。 外人害怕北镇抚司,青鸾卫中人却更害怕南镇抚司,更何况还是南镇抚司中的镇抚使。 就算林振元这位千户与王子成在青鸾卫中的地位相当,可从官阶上来说,镇抚使是从四品,千户只是正五品,镇抚使高了一级,尤其是这位镇抚使带着上命的情况下,千户还是要在表面上要尊一尊这位镇抚使的。 林振元仔细看了王子成手中的腰牌后,拱手道:“下官林振元见过镇抚使。” 罗骁和其余青鸾卫则是单膝跪地:“见过镇抚使大人。” 张月鹿则是望向齐玄素,只见得齐玄素手中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看不清面容。 张月鹿心中微微一沉,难道青白观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王子成和齐玄素两人都颇为狼狈,齐玄素稍好一些,可王子成却是披头散发,若非那块令牌,谁也不认为此人就是身负上命的镇抚使大人。 齐玄素为王子成介绍了张月鹿,两人又是互相见礼。 罗骁心直口快,直接问道:“敢问镇抚使大人,可是在来此的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 “我正要说此事。”王子成高声道,“本官来此途中,被人截杀,随从尽没,就连本官也险些死于这些妖人之手。林千户,你是本地主官,作何交代?” 林振元脸色微变,没有辩解,沉声道:“是下官失职。” 第八十九章 图穷匕见(五) “只是失职吗?”王子成骤然拔高了声调。 林振元望向王子成,沉声道:“下官不知上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成定定地望着林振元:“那我就说得明白些,上面之所以派我下来巡视凉州、雍州、西州、秦州等地,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出了岔子。我这次遇袭,是不是有人怕我查出什么,所以狗急跳墙,直接杀人灭口?” “上差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干脆指名道姓。”林振元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包括罗骁在内的众多青鸾卫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会发展为两位上官当面发难,他们这些底下人,一时间只能装成聋子、瞎子、哑巴。 王子成突然道:“林千户,这伙妖人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林振元也拔高了声调:“上差是怀疑下官不成?” 王子成毫不相让道:“那我应该怀疑谁?还望林千户赐教。” 林振元冷冷道:“上差说自己遇到伏击,不过是一面之词,谁也不曾得见,若是上差想要以此诬陷下官,那么我也只好将此事上报给佥事大人,自有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去。” 王子成并不掩饰眼中的怒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了,我身负上命,可以直接面见指挥使大人,林千户不妨随我一同入京,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说个分明。” 林振元直视王子成:“大玄律令,凡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没有钦命旨意,镇抚使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上差想要让下官随你入京,得先拿出证据。” 王子成能在看重境界修为的青鸾卫中跻身从四品的高位,自然有过人之处,听得林振元如此说,立时说道:“我乘船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中途有方士公然施法毁去我的座船,致使我的随从悉数葬身河中,我是一介武夫,查不出来,可我们青鸾卫中也有方士,总有人能查得出蛛丝马迹。” “我从河中上岸之后,又有三名玉虚阶段的巫祝率众围攻于我,同样可以‘回溯地气’,谁要是扰乱地气,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青鸾卫不管此事,可涉及到灵山巫教的妖人,道门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今日无法请教林千户,终有一日会有人来请教林千户。只盼林千户到那时候也能如此硬气。” 林振元一怔,立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寒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 过了片刻后,林振元方才缓缓说道:“王镇抚,无端捏造,诬陷同僚,这些暂且不说了。你身为青鸾卫之人,却把道门中人牵扯进来,这是大忌,你身为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应该知道是怎么定罪的。” 王子成道:“我当然知道,可前提是不曾涉及到隐秘结社之事。高祖皇帝曾留下祖训,只要涉及到古仙隐秘结社之事,朝廷各衙门当全力协助道门。玄圣也 思路客 曾说过,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三道互不统属,泾渭分明。可涉及到古仙之事,太平道和全真道也应全力协助正一道。难道你觉得高祖皇帝和玄圣都是错的吗?” 高祖和玄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未必敢接,更何况是林振元。 林振元一时间无言以对。 王子成又道:“再者说了,此事也的确涉及到了道门。齐执事。” 话音落下,一直没有说话齐玄素上前一步,将手中头颅放在地上,顺带还细心地将头发整理了一下,使其显露出真容:“我是天罡堂执事齐玄素。此人是城外青白观的观主、四品祭酒道士白永官,同时也是灵山巫教之人,被我和王镇抚合力击杀。” “这是证据。”齐玄素又取出那串可以证明身份的流珠和意义不明的玉佩,白永官的身份显然要比褚纯良的身份高出一筹,所以流珠的材质是玉质。 林振元的脸色白了。 罗骁的脸色变了。 其余那些青鸾卫也都大惊失色。 虽然何念身上没有直接表明身份的流珠,但在何念的身上也有一块类似的玉佩。 张月鹿不由有些后怕,她本以为是青白观那边被灵山巫教之人偷袭,没想到竟然是青白观的观主在暗中加入了灵山巫教,她让齐玄素独自去青白观,就是羊入虎口,幸好齐玄素安然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玉佩,又向罗骁讨要了那块从何念的身上搜来的玉佩,将两枚玉佩同时举起,说道:“林千户,罗百户,你们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罗骁忽然想起不久前张月鹿的问话,心中一动,辩解道:“我刚刚到任一年,还不熟悉情况,何念却是十几年的老人了,掌管所里的一切文书,许多事情都是经他之手,我实在不知此中详情。” 虽然罗骁没有明说,但王子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重点,立刻道:“罗百户,你的前任是谁?” 罗骁看了眼身旁的林振元,故作迟疑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下官的前任……” 王子成道:“不会是林千户吧。” 林振元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说道:“是我,当初此地百户所的掌印百户空悬,上面曾让我以副千户的身份兼任此地掌印百户。” “那也就是说,何念曾经是林千户的直属手下。”王子成道,“无论林千户是不是灵山巫教的妖人,与何念有没有勾结,仅凭你身边亲信是巫教妖人这一条,就能给你定一个失察之罪。罪名是不大,可也足够让你去帝京接受同知大人的当面质询。” 就在此时,白永官的人头忽然活了过来,口吐人言:“这个七品道士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器。” 话音未落,林振元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此时齐玄素手中已经没有“龙睛乙二”,如何是一位青鸾卫 千户的对手?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一处客栈中,一个书生向伙计要了一盆水。 他伸手在水盆中一搅,水面上立时浮现出百户所内的景象,纤毫毕露。 在水盆不远处,摆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香炉,其中插满了小指粗细的线香,香头疯狂燃烧,忽明忽暗。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不断扭曲变化,如线条勾勒,竟是在上方化作一个人影,正是王子成的模样,只是不甚清晰,如同写意水墨。 书生笑了一声,朝着由烟雾化成的王子成屈指一弹。 百户所中的王子成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几步。 如果是贴身近战,方士只怕撑不过几个回合就要被武夫毙于拳下。可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或者干脆就是藏身暗中,那么武夫就难受得很了,真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王子成虽然受阻,但还有张月鹿。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把长剑,挡在了齐玄素的身前。 林振元还不敢将张月鹿视为无物,右手用出“九阴鬼手”,朝着纸剑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归真阶段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同时他又以左手用出青鸾卫的“黑煞掌”,掌力排空,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出乎林振元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手中的纸剑锋锐难当,不仅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还险些将他的五指齐根削断。 与此同时,林振元的左掌也未能真正触及到张月鹿的身体,不过寸许厚度的“五气烟罗”,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他的左掌无法落实,更无法伤到到张月鹿的一丝一毫。 林振元脸色骤变,显然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厉害,腰间的“青鸾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 “青鸾刀”也是青鸾卫的制式佩刀之一,远胜于“细虎刀”,只有千户一级才能佩戴。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真气逸散激射。 便在这时,远在客栈之中的书生又以香炉的青烟化作张月鹿的模样,准备对张月鹿出手。 张月鹿似有所觉,在暂时逼退林振元的间隙,一剑朝着空处斩落,只听一声轻响,好似琴弦绷断。 客栈之中,却好似平地起惊雷,水盆中的清水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无数水珠四散激射,撞在屋内的墙壁窗户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香炉中的线香更是从中断成两截,好似被利器拦腰斩断。 书生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然后整个桌子轰然碎裂。 第九十章 慈航普度剑典 林振元丢掉手中佩刀,召出一柄三寸长的无柄飞剑,一手掐剑诀,真气鼓荡,衣衫无风自动,然后朝天一指,沉声道:“起。” 这是炼气士正宗的“御剑术”,远胜散人似是而非的“驭剑术”。 飞剑被真气牵引,围着林振元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 在天人之前,修炼何种神通的路线都已经固定,不过也有例外,那便是师承,师父可以在路线之外选择合适的神通功法传授给弟子。 亦或是通过其他途径私自修炼神通,比如齐玄素就可以从清平会中获得道门固定路线之外的神通。 张月鹿的师父是与清微真人、东华真人并列其名的慈航真人,虽然并非是大真人,但却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二号人物,传授了张月鹿“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的大成之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同样已经被玄圣归纳入各个传承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不轻易示人。 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张月鹿身为张家子弟,应该修炼张家代代相传的“五雷天心正法”,却没想到张月鹿选择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男子属阳,女子属阴,雷法是至阳至刚之法,对于女子来说,还是太过刚猛霸道,在修炼到极致之前,反而有害自身。倒是“慈航普度剑典”更为适合女子修炼。 “慈航普度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心剑合一,心在上,剑在下,以心驭剑。故而“剑字卷”是剑,“心字卷”是心,“无字卷”是剑,“我字卷”是心。 燃文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共包含了六十四种剑法,风格截然不同,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将全身真气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丹田,等同是自废真气,继而体内可自生一口新气,无形无相,如同剑气,可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若不主动废去真气,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这 也是许多人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不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真气废掉,卡在这一步上。 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出自佛门,后又融合了道门和儒门的部分精义,已然成为三教合一的典范。 如今张月鹿距离“无字卷”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心字卷”已经纯熟,得了“心眼”神通,无论飞剑速度如何快,以“心眼”观之,也是清晰可见,如掌上观纹。 林振元手中剑诀一变。 只见飞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数丈的蛟龙,朝着张月鹿破空而至。 真气激荡之下,雪幕飘摇不定。 张月鹿不闪不避,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六十四,在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六十四剑齐动,与林振元的飞剑针锋相对。 无论飞剑从何种角度袭来,总有一剑能够挡下。 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张月鹿的“无相纸”要比林振元的飞剑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乃是谪仙人,天生高出其他传承一头。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林振元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林振元不敢再奢求捉住齐玄素,转身向外逃去。 张月鹿将六十四剑归一,持剑衔尾而至,林振元不得不御使飞剑回击。 刹那之间,飞剑与纸剑又是连续相击十数次,好似连绵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林振元且战且退,终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林振元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飞出了百户所。 张月鹿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紧追而去。 两人兔起鹘落之间,张月鹿以“无相纸”发出纸莲花,盘旋回击,从两侧夹击林振元。 纸莲花不仅速度极快,而且锋锐难当,边缘如同利剑一般,不过转眼之间,林振元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林振元并非普通的炼气士,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古仙信徒并非都是巫祝,可巫祝以外的古仙信徒也可以通过外物借用古仙的神力。所以这次对上林振元之后,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纸莲花将林振元杀死,而是以纸莲花为牵制,她本人趁机接近林振元,一把捉住了林振元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当初许寇便是败在张月鹿的这一招之下,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林振元被张月鹿捉住手腕,立时感觉到六股异种真气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五 指用上了“五气烟罗”,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不由大吃一惊。 “六虚劫”出自玄圣三师之一的徐无鬼,被称为初代地师。在玄圣牌中,徐无鬼与李道虚一样,既是天牌,又是一张高达十五点的长生牌。 徐无鬼之所以创出“六虚劫”,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 “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 于是徐无鬼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张月鹿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林振元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气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驾御手中的飞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不过此举只是挣脱了张月鹿的钳制,却没能阻断异种真气,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真气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张月鹿飞身而起,一掌推向林振元的胸口,林振元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异种真气又突然出现,搅乱林振元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林振元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 只是林振元仍旧不死,伤口之中绽放血红光芒,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林振元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沛然莫御,急急以飞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异种真气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林振元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只是他仍旧没有彻底死去,生命力之顽强,体魄之坚韧,远超同境界的炼气士,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直追武夫。 便在这时,客栈中的书生出现在不远处,双掌一拍。 掌声如雷声,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书生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张月鹿不防之下,闷哼一声,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惚。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一抓,以隔空取物的手段将林振元吸入到自己的手中,然后打开一道通行于阴阳两界缝隙的门户,走入其中。 第九十一章 盂兰寺 此法名为“阴阳门”,是方士的特有手段,可以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能否顺利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方士被武夫近身之后,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用处不大。 所以书生先暂时震晕张月鹿,然后才打开“阴阳门”撤退。 至于书生为何不趁机对张月鹿出手,实在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没有把握杀死张月鹿,甚至连重创张月鹿都很难做到,再加上张月鹿展现出的战力太过惊人,反而有可能让自己两人全都被留在此地,倒不如求个稳妥。 张月鹿回神之后,刚好看到“阴阳门”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她有些恼火,这已经是第二个从她手中逃走的古仙信徒,反观齐玄素,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斩获,两相比较,显得她有些无能了。 便在这时,齐玄素、王子成、罗骁等人也追了出来。 王子成脸色沉重道:“那个方士终于露面了吗?先前偷袭我让我翻船之人,应该就是他了。” 罗骁的脸色十分难看,心中更是忐忑,自己的属下是邪教妖人,自己的上司也是邪教妖人,上面派来巡查的镇抚使还在自己的辖境内被邪教妖人偷袭,无论怎么说,他也要背上一个失职的罪责。这个罪责说小也小,可以戴罪立功,哪天立个功劳,便功过相抵。说大也大,直接把他就地免职,也不是不行。 唯有齐玄素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白永官并未真正复活,而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死去,有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白永官和林振元的态度都让齐玄素意识到,自己身上恐怕真有些特异之处,并非是体魄强健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齐玄素就面临着两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邪教妖人似乎非常中意自己的体魄,千方百计地想要把自己当作容器,自己不得不防。 第二个难题是,这个秘密不能让张月鹿以及道门知晓,因为齐玄素非常明白,自己并非天生特殊之人,而是后天被清平会改造,如果道门察知了这一点,很容易会使他的身份暴露,那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齐玄素考虑的就是如何遮掩过去,毕竟白永官临死前的那句话,不仅仅是林振元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思路客 严格来说,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在意青鸾卫,关键是张月鹿的看法。 好在如今两人关系不错,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情况,张月鹿应该不会主动怀疑齐玄素。这也让齐玄素颇有惭愧内疚之感,毕竟张月鹿是以诚待他,他却遮 遮掩掩,千方百计地瞒着张月鹿,就像瞒着老婆在外金屋藏娇。 齐玄素沉吟片刻,主动开口道:“这伙邪教妖人好像在寻找‘神降’所需的容器,先前在青白观的时候,白永官就认为我是上佳的容器。” 张月鹿闻言之后,果然没有过多关注齐玄素的体魄,注意力都被“神降”二字吸引过去,讶然道:“竟有此事!这伙人竟然打算举行‘神降’?” 齐玄素点头道:“白永官还无意中透露过,容器需要是个心志坚韧之人。” 这句话完全是齐玄素根据张月鹿对古仙信徒的介绍凭空捏造出来,以此来混淆白永官的最后一句话,反正白永官只说了“容器”二字,又没说其他。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他捏造的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对了一半。 张月鹿没有怀疑,道:“其实古仙的容器和道门灵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道门并不剥夺灵官的神智,只是赋予神力,而古仙却是在赋予神力的同时鸠占鹊巢。” 然后张月鹿又嘱咐道:“天渊,你最近小心一些,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太远,免得遭了这些妖人的暗算。” 齐玄素见张月鹿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愧莫名,又不能实言相告,只能轻声应下。 王子成问道:“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齐玄素道:“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现身,只剩下士绅、和尚二人还没有露面,城中有寺庙或者什么大户吗?” 王子成立刻望向罗骁:“罗百户,你是本地百户,遗山城是你的地盘,你说。” 罗骁赶忙道:“城内的确有一座寺庙。” 张月鹿道:“这样吧,罗百户你带人领我们去此处寺庙,王镇抚则留在百户所,一是处理下身上的伤势,二是看看能不能从何念的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王子成接连大战,有伤在身,已经快要是强弩之末,倒也没有逞强,点头道:“那就有劳法师了。” 罗骁立刻调了三十名青鸾卫校尉和六十名青鸾卫力士,都携带强弩,甚至还带了一尊小炮,由四个青鸾卫力士抬着,领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浩浩荡荡地往城内的寺庙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寺庙的山门外,只见得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香火鼎盛的样子,似乎与遗山城尊崇佛法的传闻有所不符,倒是与青白观相差无多,甚至青白观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反而比这座寺庙更为广阔大气。 张月鹿先是以“仙人望气术”观察了片刻,然后吩咐道:“罗百户,你让你的人手分开,将此地围住,我和齐执事进去。” 虽然张月鹿并非罗骁的上司,但罗骁还是十分痛快地领命行事。 因为遗山城是山城,城内的地形也并非一马平川,高低错落,这座寺庙就修建在城内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门到庙门只有一道笔直的长长石阶相连,大约数百级的样子。此时罗骁的 人手就在山门外,也就是山脚下。 张月鹿与齐玄素穿过山门,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庙门走去。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化作一把纸伞持在手中,伞相较于剑的长处是能攻能守,必要时候把伞撑开便是一面大盾,同时说道:“如果这里果真是那伙妖人的老巢,除去白永官、何念之外,还有两人被我打成重伤,暂时无法与人交手,那么就还剩下三人,分别是书生、和尚、士绅。不出意外,这三人都应该是归真阶段的修为,我凭借手中的‘无相纸’以一对二应该不成问题,以一敌三就难说了,毕竟我还未跻身天人,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话说到一半,张月鹿忽然发现齐玄素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她。 “怎么了?”张月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莫不是打斗的时候被撕扯了衣裳?只是她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身上的衣物都整整齐齐。 齐玄素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有些不大习惯。” 张月鹿失笑道:“你作为朋友不远千里帮我解决难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岂不是对不起朋友?” 齐玄素叹了一声,感慨道:“说起来,我们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认识的,到十月十五中元节,才短短三个月,却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张月鹿道:“记忆的长短取决于内容,如果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回忆起来,几十年的光阴也好似转眼之间。可如果是一天之内经历了许多事情,记忆深刻,那么回忆起来,便觉得一天像一年那么长。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情不少,所以你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你呢?”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也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庙门前,只见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盂兰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闪过:“整座寺庙都被阵法‘锁’住了,只能硬闯,不过这个阵法似乎被什么人打开了个缺口,倒是让我们可以省些力气。”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段,果然发现一处山墙已经坍塌,两人从豁口位置走入寺庙之中。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 后面是他们进来时的豁口,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大敞开着的,似乎是被人强行破开。 两人走入其中,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 此处颇有些打斗的痕迹,神主位上供奉着一尊笑面大肚的弥勒菩萨,只是少了两只手臂,而且香火惨淡,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第九十二章 寺中古怪 佛门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和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 此地佛像显然就不曾开光。 正当齐玄素仰头望向佛像的时候,佛像竟然活了,随之低头凝视齐玄素。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张月鹿身形暴起,手中“无相纸”化作软鞭,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拦腰斩断。 齐玄素吓了一跳,方才自己险些着了道,不由带着几分后怕道:“果然有古怪。” 张月鹿又将纸鞭变为纸伞,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偏殿,外面空无一人,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殿之中。 就见两“人”正在激斗,或者说,一个是人,另一个是佛祖神像。 只是这尊佛像并没有丝毫佛气可言,反而透出一股妖气,双目血红,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端坐于神主位上,两条手臂却是异常灵活,不似泥塑石像,倒像是活人一般。 巨大手掌所到之处,掌风凛冽,威力非同寻常。 与佛像激斗之人是个年轻僧人,没有兵刃,只凭双手,每每与佛掌相触,轰然作响。 不等齐玄素开口询问,张月鹿已经主动说道:“这僧人应该是正统佛门弟子,金仙传承,已经是归真阶段。” 所谓“金仙”,不在道门五仙之列,一说金仙即是道门的天仙,又说道门的天仙等同于佛门的金仙。 此称呼来自于道门和佛门的一段公案。 大玄之前是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 大晋覆灭于金帐大军南下,在此之前,大晋年间的佛道之争,尤为激烈。 全真道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佛道两家在大晋年间开始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 待到大魏夺取天下,佛道两家正式形成联盟,合称道门,共同对抗儒门。最终儒门随着大魏兵败一同拱手让 出天下,战败的儒门向道门投降,儒门大祭酒们虽然拒绝臣服于道门的大真人,但宣称向玄圣效忠,所以说玄圣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实质上的三教共主。这也是从道门分离出去的隐秘结社会以佛门“八部众”为名的缘故,盖因当时佛门还是道门的一部分。 只是后来佛主出世,玄圣才失去了佛门,并且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场大战。 这次佛道合流的成果之一,就是对佛门进行了“道门化”,大和尚被称作高僧大德,观世音菩萨被称作观音大士,也是由此而来。 虽然如今的佛门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体系,但也没有完全抹去道门的痕迹,许多称呼一直沿用至今,金仙传承即是佛陀传承。 如果不算散人这个被道门拼凑出来的谪仙人仿制品,道门有天、地、人、神、鬼五仙传承,佛门有三大传承,分别是大觉金仙、大乘菩萨、大阿罗汉。 正如天仙传承又被称作谪仙人,佛门也有类似称呼。大觉金仙传承被称作佛子,大乘菩萨传承被称作梵士,大阿罗汉被称作比丘。 道门的五仙传承之间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以谪仙人居首。佛门也是如此,三大传承以佛子为首,其次是梵士和比丘。 除此之外,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和尚对应道士,以尼姑对应女冠,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 称呼方面,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尊者对应平章大真人,以大士对应副掌教大真人,以首座对应掌堂真人,以次座对应副堂主,以授事对应主事,以知事对应执事,以伽蓝对应灵官,以佛主对应大掌教。 西红柿小说 这名年轻僧人便是一位佛子,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只见年轻僧人出手越来越快,金色光华不断涌动。 齐玄素不由问道:“佛子、梵士、比丘,我只是听说过这三个名字,与我们道门的五仙传承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道:“除了谪仙人和散人之外,我们道门的其他四仙总是专精某一个方向,比如武夫专心淬炼体魄、凝练穴窍,而不会去蓄养真气。炼气士专心蓄养真气,以真气贯通全身,顺带增益体魄,却不会如武夫那般刻意以各种手段淬炼体魄。佛门不然,他们更注意兼顾,比如梵士,相当于方士和巫祝,既擅长法术,又使用香火愿力,可以召唤法相,凝练金身。至于比丘,则有些类似于武夫和炼气士,既淬炼体魄,又蓄养气机。其中优劣,无非就是博而不精和精而不博的区别,各有长短。” “至于佛子,号称无所不精,乃是梵士和比丘的总和。我也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得见。” “可惜,今日要以剿灭邪教妖人为重,否则我还真想领教下佛子的手段。 ” 齐玄素见张月鹿说到最后竟是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赶忙说道:“你曾经说过,佛门与这些隐秘结社有勾结,甚至在背后支持这些隐秘结社,这名小和尚怎么会在这里?” 张月鹿道:“清平会、八部众等隐秘结社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真人、大真人在幕后暗中支持这些隐秘结社,可也不妨碍道门镇压这些隐秘结社。” “天渊,你要知道,道门也好,佛门也罢,家大业大,其内部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也必然会有着各种各样的诉求和声音,甚至这些声音之间也是互相敌对的,所以说佛门支撑隐秘结社和佛门镇压隐秘结社是不冲突的,当初玄圣颁布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三教都是同意的,也叫三教共商而决。”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再有就是,有些事情万不可放在明面上来说,隐秘结社害人无数,就算要把隐秘结社当作攻击对手的武器,也只能是在暗中去做,不能公然亲自下场。更何况两者因利而聚,自然利尽而散,不过是因为有道门这个共同敌人,才能勉强联手,其实也是同床异梦,各有算计。” 齐玄素闻言道:“如此说来,当年的道门和佛门联手共抗儒门也是因利而聚了,儒门一败,佛道两家立刻就兵戈相向。” 张月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反驳,但还是说道:“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一说就好,千万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说,容易被有心人揪住把柄,让你万劫不复。” 张月鹿虽然有改变道门的宏大志向,但并非一根筋的愣头青,又是久在祖庭,自然对于这些手段十分熟悉。 齐玄素熟悉江湖,张月鹿熟悉祖庭,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说道:“女侠。” 张月鹿一怔,问道:“我?” 她倒是对齐玄素说过,自己很喜欢这个“侠”字,却不太明白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来由地恭维自己一句“女侠”是什么用意。 齐玄素摇头道:“你后面。” 张月鹿猛地转身,就见一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这道身影十分诡异,无论真气还是神念,都无法感知,只能肉眼去看,因为张月鹿方才是背对着这道身影,所以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齐玄素说话时会望向张月鹿,得以通过眼角余光发现了这道身影。 只见这道身影头戴斗笠,青衣素袍,腰佩长剑,身姿婀娜,标准的女侠打扮。 不过张月鹿脸上却是露出几分不悦。 她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难免有几分口是心非。 如果齐玄素恭维她,她未必会高兴。可当她发现齐玄素恭维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却是会不高兴的。 张月鹿淡淡道:“侠客的身份应该由行为来决定,而不是装扮。” “啊?”齐玄素愣了一下,“对!” 第九十三章 青衣女子 张月鹿望向这名诡异女子:“难道我的占验有所遗漏?这名女子应该不在七人之列,还是说她就是那名披着斗篷的神秘人?” 齐玄素摇头道:“虽然占验结果看不清相貌,但从体型上来看,披着斗篷之人应该是林振元才对。” 张月鹿点点头,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便在这时,青衣女子二话不说,直接拔剑而出,朝着张月鹿飘来。 张月鹿脸色一凝,手中的“无相纸”化作纸剑,主动迎了上去。 只见青衣女子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风雷云气自生。 出乎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竟不挡格她的来招,剑尖直刺她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截然不同。 青衣女子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张月鹿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青衣女子只得身形再退。 张月鹿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让人避无可避。青衣女子挥剑挡格,右掌顺势拍出,斜击向张月鹿头顶。 张月鹿挥剑斜撩,削她手腕。青衣女子瞧得奇准,伸指在“无相纸”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张月鹿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无相纸”被她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齐玄素只觉得目不暇接,换成他去应对两女中的任何一人,只怕是不出三招便要伤在剑下。 张月鹿不发一言,继续挺剑相击,剑意重新变作慈悲剑意,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青衣女子周身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难以看清。 与此同时,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青衣女子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竟是将张月鹿的剑招悉数防住,丝毫不落下风。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无声无息之间寸寸碎裂。 “剑心太玄意?”张月鹿吃了一惊,此招出自道门绝学“太阴十三剑”,属于全真道的不传之秘,其地位与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相当,并称道门四大剑诀,来人竟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张月鹿手中却是丝毫不乱。 虽然纸莲花无功,但张月鹿趁此时机以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青衣女子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张月鹿也不再拘泥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 招招直指要害。 不过青衣女子手中长剑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一般,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 短短几息之间,张月鹿连续变幻剑招,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青衣女子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 如此片刻之后,青衣女子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张月鹿只出一剑,便封住了青衣女子的所有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她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青衣女子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她手中长剑立时沉了下去。 张月鹿手中纸剑向外一摆,扫向她胸口。青衣女子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张月鹿的一剑,而且还向张月鹿身前反攻过去。 张月鹿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青衣女子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青衣女子只得向后避开,随即青衣女子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张月鹿涌去。张月鹿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青衣女子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数百招。 齐玄素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忖:“青霄是我所见先天之人中的佼佼者,也就只有天人才能稳胜于她,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与青霄正面交手而不落下风?” 便在这时,张月鹿忽然一振手中纸剑,使得青衣女子的耳畔一道惊雷炸起,不由有了片刻的心神凝滞。 此乃“心字卷”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修炼高深之后,还能以长啸歌声惑人心神。 yyxs.la 张月鹿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青衣女子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撕裂了胸前衣襟。 青衣女子的外袍之下还有衣衫,倒是没有春光乍泄,不过用来贴身存放紧要物件的上衣夹层却是被撕开一个口子,从中掉出一枚金紫鱼符。 齐玄素和张月鹿脸色同时脸色一变。 张月鹿喝道:“原来是清平会之人。” 齐玄素心头大震,这名突然出现的女子竟然是清平会成员?难道清平会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虽说清平会与信奉鬼仙的隐秘结社不是一路人,但联想到梦中会和梦中进入神国的巧合,齐玄素也不由动摇起来。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将金紫鱼符吸入掌中。 张月鹿也不再客气,剑光一吐,直奔青衣女子而来。 青衣女 子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青衣女子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她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青衣女子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后发先至,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张月鹿手中纸剑改为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青衣女子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在身前画圈,并不主动出击。 张月鹿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不再一味激进,变为攻守兼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斗在一起,青衣女子的剑法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张月鹿的剑法进退自如,回转如意。虽然青衣女子渐渐转守为攻,但张月鹿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始终未分胜负,张月鹿也不硬拼到底,纵身反跃,倒退数丈,喝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先前你用我们道门的‘太阴十三剑’掩饰自身来历,可最后到底是用出了本门所学,不知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齐玄素这才知道这名女子竟然是儒门之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成员之所以要有两重身份,就是因为许多成员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甚至是三教之中的核心成员,需要第二个身份来遮掩一二。 青衣女子并不答话,忽地举剑攻来,张月鹿也不避让,两人再斗在一处。 却不曾想,青衣女子剑上是虚招,左掌猛击而出,“浩然气”立时笼罩了张月鹿的全身上下,张月鹿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张月鹿也运起“五气烟罗”,伸出左掌,与青衣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向后飘退。 张月鹿长剑圈转,向青衣女子腰间横斩。青衣女子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直击而下,张月鹿只得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再次相交。 青衣女子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张月鹿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刺痛,举手一看,只见自己掌心已经被银针刺穿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鲜血渗出,自身真气的流转也随之变得凝滞起来。 张月鹿脸色不变,只是道:“好得很!” 青衣女子并不说话,身形前掠,又是一剑劈下,分明是以轻灵见长的软剑,却势大力沉。张月鹿举剑挡格,因为中了暗算的缘故,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纸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地贴近了青衣女子,空手猱身而上,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纵然是青衣女子,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齐玄素却是看得明白,青衣女子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反而是张月鹿逐渐落到下风之中。 第九十四章 又见玄玉 果不出齐玄素所料,张月鹿一气将尽,青衣女子立刻开始反击。 道门的顶尖剑诀,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全真道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和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儒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道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青衣女子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张月鹿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张月鹿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无相纸”。 方才张月鹿被打飞了手中纸剑,纸剑冲天而起,然后又化作原形飘摇落下。此时被张月鹿真气一引,“无相纸”化作长枪,径直飞入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握枪之后,招式浑然一变,竟是与青衣女子先前所用的“剑心太玄意”有几分相似相通,正是祁英的“无极枪”,不仅挣脱开了青衣女子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使得青衣女子周围尽是张月鹿的枪影,不知几许之数。 青衣女子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真气似如水波流转,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张月鹿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主殿之内一声轰隆巨响,齐玄素不由转头望去,只见那尊“活”了过来的巨大佛像终于被年轻和尚击破,双臂尽毁不说,而且周身遍布裂痕。 不过那年轻和尚也元气大伤,箕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似乎在短时间内再无一战之力。 此处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两名女子的注意力,张月鹿也就罢了,青衣女子却是有些急躁,转守为攻,意图摆脱开张月鹿。 张月鹿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但一时半刻之间也来不及深思。 齐玄素身在局外,旁观者清,见此情状,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子的举动似乎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倒像是要去那间大殿寻找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齐玄素只觉得豁然开朗。 先前这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而来,却被自己无意中窥破了行踪,然后便大打出手,竟是与张月鹿不分上下,这个结果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想来也出乎了这名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能轻取张月鹿,再去慢慢寻找自己要找的物事,结果两人陷入到鏖战之中,青衣女子便不得不急了。 再联想到青衣女子的清平会身份,齐玄素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自己去凤台县寻找“玄玉”的过程吗。 虽说青衣女子的修为远胜于自己,但真要细论起来,凤台县那次任务的主导者其实是藏身于幕后的七娘才对,齐玄素只是七娘的附庸,而七娘与这名青衣女子 一样,都是金紫鱼符的清平会乙等成员,所以青衣女子对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七娘。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名青衣女子和七娘一样,都是清平会乙等成员,都得到了寻找“玄玉”的清平会任务。 换而言之,这座佛寺之中,应该有“玄玉”的存在。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了挎包。 果不其然,挎包中传来了十分轻微的震动,若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出来。 那是七娘交给齐玄素的罗盘传来的震动,因为罗盘并非什么稀奇物事,道士携带罗盘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仅从外表来看,也很难看出这种专门寻找“玄玉”的罗盘与普通罗盘有什么异同,所以齐玄素并未如何掩饰,只是裹了一层丝帛,放在挎包之中。 从凤台县到遗山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齐玄素都快把这个罗盘给忘了,进入佛寺之后,在不知道此地有“玄玉”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刻意关注挎包中的轻微异动,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终于确认,这里竟然有“玄玉”。 虽然齐玄素至今也不知道“玄玉”到底有什么妙用,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玄玉”十分珍贵,价值奇高,不仅仅是清平会想要,太平道的某位真人也想要。齐玄素上次在七娘的协助下,拿到一块“玄玉”,得到了进入祖庭天罡堂的机会,并且升为丙等成员。如果这次他能独自拿到一块“玄玉”,又该是怎样的奖励?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变得热切起来。 他本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后又跟随七娘行走江湖,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可没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心态,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若没有这样的心态,他也不可能先后杀掉迪斯温和白永官。 另一边,张月鹿抓住青衣女子急躁冒进的时机,一枪扫掉了青衣女子的斗笠,打碎了她的发冠,甚至因为强烈劲风的缘故,使得青衣女子的面皮出现了许多细微裂痕。 这种情况,一看便知道青衣女子的脸上戴着遮挡本来面目的面具,此时碎裂的其实是面具,而非她的脸庞。 青衣女子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骤然暴涨,足有十余丈之长,朝着张月鹿席卷而来,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yawenku.com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结成一张罗网朝张月鹿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张月鹿环绕成一个“线团”。 青丝似情丝,情丝千千结,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张月鹿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张月鹿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 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 “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张月鹿屏息凝神,谨守灵台,手中“无相纸”再度化作纸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 下一刻,如幕布一般的青丝中亮起无数白色剑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接着是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刺穿了青丝的帷幕。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再次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形。 只是张月鹿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她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生出种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之处,稍有不慎,便要落入罗网之中,挣脱不出。 四大剑诀中,“南斗二十八剑诀”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出一脉,以剑道为主,而“慈航普度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一正一邪,却兼顾了一个“心”字,有许多攻人心神的手段,玄妙非常。 好在张月鹿已经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收心定神只是寻常,不至于被这等手段所惑,却也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手段。 谪仙人本就无所不精,自然也会巫祝的法相手段。 只见张月鹿显化法相,丈六之高,通体雪白,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张月鹿显化法身已是有六十四手之多。 “无相纸”随之一化六十四。 这尊法相分持六十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或阔如门板,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轮转,六十四剑随之而动。 “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的剑法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 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影绚烂,狠狠斩落在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如此片刻,“青墨三千甲”已是被破了。 青衣女子的长发骤然撤回,本来足有及腰之长,现在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已经是残了。 齐玄素眼见张月鹿取得优势,自己的修为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趁此时机直接往主殿掠去。 第九十五章 玄玉之妙 到了此时,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这名青衣女子的目标应该是佛寺的主殿,只是她并不知道“玄玉”之事,所以无法如齐玄素这般明确前因后果,只能大概推测出一个模糊轮廓。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仅凭青衣女子的清平会成员身份,张月鹿便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张月鹿出招愈急,让青衣女子半步不得过。 青衣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的身影没入主殿之中,心中大为恼恨,若非此人,她已经偷袭张月鹿得手,此时见他又要坏自己的好事,焉能不恨? 于是青衣女子再次用出了自己先前暗算张月鹿的手段。 只见得银光点点,此法名为“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入体之后又能阻塞气息流转,压制修为。 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银针极小,法相极大,故而张月鹿身周的丈六法相只是阻隔了极短时间,便被银针攻破。 张月鹿已经吃过一亏,自然不敢大意,顾不得维持六十四剑,“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身前。 “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已经穿过法相“仙鹤神针”终究奈何不得,落在伞面之上,碎裂成点点流光。 青衣女子趁此时机,朝着齐玄素虚劈一下,激射出一道剑气。 齐玄素刚刚进入大殿之中,立时感觉到背后有凛冽气息袭来,猛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道剑气。 一击无功,不等青衣女子发出第二道剑气,张月鹿已经再度攻来。 青衣女子不管如何不甘,也不能放任张月鹿不管,只能与张月鹿战在一处。 剑气轰然落在佛像之上,本就已经裂纹遍布的佛像直接炸裂开来。 齐玄素看得清晰,在碎石之中,有抹碧绿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埋在乱石之下。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找“玄玉”,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主殿中还有一名来自于佛门的佛子,佛像也是被这名佛子打破的。 齐玄素还不能确定,这名佛子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是来降妖伏魔的?还是如青衣女子一般为了“玄玉”而来?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齐玄素就不得不防了。 齐玄素起身走向这位箕坐在地的佛子,道:“在下道门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还未请教?” 这名年轻佛子要比齐玄素和张月鹿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原来是齐道兄,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是乞士和尚,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悟字辈高僧与李道虚、徐无鬼等人同辈,佛门牌中就有一张八点的地牌悟真。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以玄圣对应元字辈,六代大掌教依次算下来,第六代大掌教和如今的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对应然字辈,而这个小和尚竟然是衍字辈,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许多真人同辈。张月鹿是副掌教大真人的徒孙辈,在道门已经算高辈分,仍旧比他低了一辈。 再有就是,许多人还有双重辈分,比如素有国师之称太平道大真人,从道门的辈分上来算,他比玄圣低了五辈,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在传承久远的大家族,这也寻常。世家子还未及冠就有了男女之事,常常是十几岁生下长子,到了五十多岁又生下幼子,虽然兄弟两人同辈,却差了四十岁,甚至幼弟和兄长的孙子同庚。兄弟两人再各自开枝散叶,代代相传,待到后世,白发老人比襁褓中的婴孩低上几个辈分也十分常见,故而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正因如此,随着道门改制,辈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品级和职位更为重要,时至今日,道门中人除了明确的师承关系,大多都是以品级论高下。 至于静禅寺,号称中州第一大寺,位于中岳山上,距离万象道宫倒是不算远,不过齐玄素从未去过,只是久闻大名而已。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不知禅师为何来到此地?此地又如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衍秀双手合十道:“小僧一路云游至此,见城中修建佛寺,本想在此挂单,却不曾想佛寺大门紧闭,小僧以佛门神通探查,发现此地有异,便破墙而入,发现此地许多佛像已经成精怪,而且寺内僧人全部遭难。小僧的师父常常告诫小僧,佛门弟子既要慈悲为念,也要敢于降妖伏魔,慑服外道。于是小僧便用师父所教的金刚大力神通,将此地的几处佛像一一毁去。至于道兄所问,此地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小僧也不知晓。” 齐玄素没有听出什么明显破绽,说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禅师,此地乃是灵山巫教妖人的一处窝点,在下与同门是一路追踪至此。” 衍秀望向门外,问道:“敢问道兄,门外正在激斗的两位……哪位才是道门弟子?” 齐玄素道:“身着青衣的那名女子是妖人,另一位则是我道门的张法师。” ranwena.net 衍秀正色道:“还请道兄稍等,小僧先行恢复一二气力,然后便去助张法师一臂之力,铲除妖人。” 说罢,衍秀从袖中摸出一颗与栗子颇为相似的丹丸,直接塞入口中,然后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就这么打坐调息起来。 齐玄素暗叹一声这小和尚也是心大,如果他有歹意,如此距离之下,又无防备,就算佛子,也要被一铳打死。 不过齐玄素是有底线的,不会无缘无故地随便杀人。他回望门外,见两人还在激斗,便走向佛像的废墟。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玄玉”就被埋在下面。 对于齐玄素来说,“玄玉”不仅仅意味着清平会的奖赏,还意味着功勋。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距离九千功勋遥遥无期,可只要能拿下这块“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 ……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 四处都是战场遗址一般的景象,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随处可见沟壑和巨坑,其中还有巨大的兽类白骨,如同小山一般。 在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更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有座大殿位于半山腰的位置。 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此时大殿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此时大殿中有两人对坐,一男一女。 “也就是说,‘玄玉’必须以神力才能开启?”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玄玉”,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问道。 “是。”女子好似笼罩在一团沉沉雾气之中,缥缈不定,不仅看不清真容,而且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气血、念头、真气并不相通,想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唯有神力是例外,就像黄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有价值的。” 男子望向手中的“玄玉”,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神力虽好,但要通过香火愿力转化而来。近二百年来,为了香火愿力,不知动了多少干戈,道门、古仙、佛门、大小结社,乃至于西方圣廷,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哪个都想要香火愿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女子笑了一声,“凡人为了几个太平钱辛劳奔波,所谓的仙人们又何尝能够免俗,还不是要为了香火愿力费尽心机,有人说香火愿力就是仙人的金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男子问道:“那么这块‘玄玉’应该如何处置?” 女子不甚在意道:“你可以自己留下,也可以交给其他人,甚至可以原物奉还,我不过问。” 男子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女子道:“画龙点睛没有那么简单,关键还是作画之人,非要画中圣手不可为之。” “李家那人?”男子忍不住问道。 女子道:“李家小子有玄圣留下的传承,当然不成问题。” 男子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第九十六章 死道友 齐玄素以双手扒开无数碎石,其下的一抹碧色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玄玉”。 不过与凤台县的那块“玄玉”相比,这块“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 齐玄素一把握住“玄玉”,心潮澎湃。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城头上,两人正远远眺望盂兰寺。 这两人,一个剃了光头,披着袈裟,作和尚打扮,正是遗山城寺庙中的住持僧人,法号注澄,却没有继续跪在六臂神像之前,而是来到了此地。 另一人则是士绅打扮,方面大耳,看着颇为富态。若是罗骁在此,就会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声名狼藉的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 两人同样是灵山巫教之人。 至此,七名灵山巫教之人全部浮出水面。 此时注澄的手中拿着四枚玉佩,除了他自己的那块玉佩以外,其余三块玉佩分别属于圣女、林振元、书生,与从白永官、何念身上搜出的玉佩如出一辙。 夏昌手中也有一块玉佩,是属于他自己的,惋惜道:“教主赐下了七块玉佩,我们七人每人一块,可惜白永官和何念的玉佩落到了道门之人的手中,威力恐怕要打个折扣。” 注澄笑道:“就算打了个折扣,也不会相差太多,毕竟对手不是天人。” 夏昌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玉佩也交给了注澄。 这可以算是他们最后压箱底的手段了,而且事情也的确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道门中人发现遗山城中的异常之后,一定会追查到底,也一定会查到佛寺中去,那么他们就顺势将佛寺变成一个陷阱,将这些碍事之人一举葬送其中。 至于那块“玄玉”,是注澄在一处佛窟中无意得到的,他本以为是什么宝物,参详了许久,可始终不得其法。后来他发现这块奇特的玉石竟然可以使得佛像变为活物,他便将“玄玉”埋在盂兰寺的主殿的佛像之中,然后整座寺庙的佛像都活了过来。 这也是注澄歪打正着,“玄玉”要通过神力开启,神力是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佛像所在正是香火愿力汇聚之处,故而“玄玉”被开启了部分,又未能完全开启。 注澄干脆以此为饵,来诱使道门之人进入佛寺调查,毕竟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佛寺透着古怪,很容易便会想当然地认为佛寺是他们的据点所在。 只是注澄漏算两个人,他既没有料到衍秀会在张月鹿和齐玄素之前进入盂兰寺,也没有料到后有青衣女子赶来。按照他的设想,此时张月鹿应该还在与佛像激斗才是,不求佛像能伤到张月鹿,只要拖延一二便可。 他却没有想到衍秀已经先一步击败了佛像,没了佛像的牵制,张月鹿等人可谓是来去自如。 注澄摊开双手,五块玉佩自行浮空,按照五行阵势排列。 夏昌转身离开城头。 注澄划开自己 的手腕,只见伤口中涌出的鲜血逆流而起,飞向玉佩,激发五块玉佩中蕴含的神力。 在他周围,顿时有血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这位盂兰寺的住持和尚,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两岁的时候,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成了一个小沙弥。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寺庙中也不是一方净土,他不会讨好师父,被师兄们处处排挤欺负,他不知多少次跪在佛像前苦求佛祖,可佛祖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接触了灵山巫教,成为其中的一员。 然后在灵山巫教的帮助下, 他先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几个欺侮自己的师兄置于死地,又逐渐成为师父的臂膀,为师父排忧解难,尽心尽力,最终取得了师父的信任,师父在被调往其他大寺时,向佛门祖庭举荐自己成为此地住持。 青白观、盂兰寺、百户所、本地士绅,都是他们的人,这遗山城便成了他们的天下。 注澄身前的五块玉佩同时亮起血红光芒。 注澄轻声道:“去。” 五块玉佩分别往五个方向飞去,在留下五道尾痕,交织出一个“大”字形,分别悬停于盂兰寺的正北、正东、正西、西南、东南五个方位。 下一刻,五块玉佩同时炸裂开来,化作浩荡血河瀑布,轰然落向下方的盂兰寺。 似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血色。 血海滔滔,大祸临头。 盂兰寺中的几人顿时察觉到不对,张月鹿和青衣女子顾不得相斗,暂时停手。 此时两名女子距离山门殿已经不远,青衣女子第一个向外逃去,张月鹿却是迟疑了片刻,她本还想去找齐玄素,就见齐玄素冲出主殿,大喝一声:“我从另一边走,你也快走。” 张月鹿不再迟疑,向外掠去。 所谓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西红柿小说 此时齐玄素所在的主殿距离山门殿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来不及与张月鹿汇合,反而是顺着原路离开盂兰寺的路程更短一些。 正当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心位置一痛,有人一掌重重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齐玄素立时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伤。 齐玄素艰难转头望去,出手之人正是衍秀和尚。 此时的衍秀和尚已经没了方才的青涩,只剩下阴沉狠厉。 “你!”齐玄素既惊且怒,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江湖老手,竟然看走了眼,遭了这个小和尚的暗算。 衍秀冷笑道:“让你做个明白鬼,这是古仙巫罗的神力,这位古仙最是喜欢活人血祭,她的神力降世,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如今寺内四人,你修为最低,你不去做这个替死鬼,还有谁做?” 说罢,衍秀一脚将齐玄素踢到在地,便要离开此地。 齐玄素扑倒在地,呕血不止。 不过在生死关头,齐玄素也爆发出一股狠劲,右手仍旧死死握住“玄玉”,左手拼命抓住了衍秀的脚踝,不让他离开此地。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衍秀一同死在此地。 衍秀猛地扭过头来,神情狰狞恐怖。 …… 张月鹿逃出盂兰寺后,猛地回头望去。 五道血色大潮当空落下,彻底淹没了盂兰寺。 如果她还留在寺庙之中,哪怕她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也要葬身于此,不由生出几分后怕。 紧接着,张月鹿又生出几分担忧。 不知齐玄素逃出来没有,若是还留在里面,必然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青衣女子停在不远处,神色复杂。 此时她也逐渐回过神来,这次的任务只怕是已经失败了。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 张月鹿冷冷道:“道门祭酒道士张月,日后再讨教。” 青衣女子淡然道:“清平会谢秋娘,随时恭候。”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青衣女子所报的并非本名,而是一个词牌名,《谢秋娘》又名《望江南》,因为诗魔有一首咏“江南好”的词,最后一句是“能不忆江南?”,所以还是大名鼎鼎的《忆江南》。 谢秋娘深深看了眼张月鹿,手持软剑,徐徐向后退去。 张月鹿担心齐玄素的安危,没有追击。 原本围在山下的众多青鸾卫也看到了此等异象,不敢靠近。 不过血河瀑布并未漫出盂兰寺的范围,仅仅局限在寺墙之内。 一墙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墙外仍旧是朗朗乾坤,墙内却是变成了一方血色的世界,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就连天地也不例外。 在盂兰寺的另外一个方向,一道身影险之又险地掠出了盂兰寺,再慢一点,他就要被那滚滚血色所吞噬。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狼狈落地之后,因为巨大的惯性,一路滚下山去,最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之上,才停下了身形。 衍秀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抬头望向已经被血光笼罩的盂兰寺,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他之所以能骗过齐玄素,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因为打算挂单才发现了这座寺庙的不对,也是抱着降妖除魔的念头进入佛寺之中。 可这些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并不冲突。 道门有“天地玄黄”四等功劳,清平会有功勋,佛门也有功德一说。 降魔积攒功德,不寒碜。 不过他是堂堂佛子,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而那个齐玄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死了也就死了。 然后他缓缓低头。 只见他的脚踝上死死抓着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被从手腕处齐根断去,五指几乎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此时依旧不肯放手。 衍秀冷笑一声,俯身将脚踝上的手掌五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大步离去。 第九十七章 脱胎换骨 齐玄素终究是没能逃出盂兰寺。 他的一只手掌被斩断,只能趴在地上等死。 齐玄素看着衍秀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艰难地翻了个身,变为仰躺着,然后将右手中的“玄玉”举到眼前,自嘲道:“这算不算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很快,齐玄素便感觉到浩荡神力当空落下。 虽然一切死物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这股神力却是要灭一切绝生机。 在这样的神力面前,哪怕是天人,都要小心应对,就算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佛子,也要身死,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一个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一刻,血红的光芒彻底吞没了齐玄素。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肉开始自行剥离脱落,就像有人将绿矾油泼在他的身上,腐蚀入骨,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玄玉”。 在半昏迷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第一次面临生死一线,被“客栈”刺客一刀刺入胸口时的感觉,想起了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被人险些割了喉咙的感觉。 是要死了吗? 齐玄素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齐玄素又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这次不必他人领路,齐玄素自己就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这一次,没有师父的呼喊,没有七娘的低语,也没有领路的女人。 他直接来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在这堆火后面站着十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没有想到这个梦境竟然会发生变化,有了新的进展。 虽然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十道身影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第十一个身影十分纤小,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好似凭空冒出,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对于此地并无敬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另外十个身影皱眉、不悦、斥责、沉默。还有个别身影的双眼闪烁,隐隐现着狡谲之色。 过了片刻,那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大笑,退到一旁。然后火堆重新燃烧起来,将周围照亮。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十一个身影 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让齐玄素仿佛身临其境。 他睁大眼睛,看清了十一个身影的轮廓,同时感受到十一个身影散发着不同的气息,洪水、火焰、天空、大地、生命、死亡、光明、黑暗、时间、空间、灵魂,就像十一座巍峨高山。 便在这时,十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竟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齐玄素只觉得浑身发寒,手足冰凉。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便在这时,这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走来。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 如血河一般的神力将齐玄素笼罩,却被齐玄素紧紧握住的“玄玉”不断吸收,“玄玉”中的细细血丝越来越多,最终将“玄玉”从一抹碧绿彻底染成了血红之色。 与此同时,“玄玉”也在不断补全,从最初的弦月形状逐渐变成了满月形状。 乍一看去,齐玄素好似手中托着一轮血红的满月。 只可惜无人得见此等场景。 这块“玄玉”被香火愿力浸染多年,已经是半开启的状态,此时受到神力的直接冲击,终于是完全开启。 “玄玉”化作一个大茧将齐玄素包裹起来。 齐玄素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紧接着,齐玄素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然后又可以清晰看到在齐玄素的体内生出另外一股无形力量,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寸寸碎裂的骨骼在这股无形力量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如果齐玄素此时醒着,那么就会感觉到全身骨骼先是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只怕齐玄素很难承受这种更甚于凌迟的痛苦,不过此时他正在最深层次的梦中,对此却是一无所觉,只是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骨骼之后是体内的经络,奇经八脉、正经十二 脉、四肢百骸被重新梳理,所有错位纠缠之处被一一纠正,所有堵塞之处都被一一疏通,堪比洗脉伐髓。 fantuantanshu.com 继而是血肉皮膜,许多暗伤被悉数愈合,甚至齐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全都消失不见,如今他再想向张月鹿展露下自己当年吃过的亏,已经是做不到了。 而齐玄素断掉的左手则变成了一个血团,不断扭曲,逐渐变为五指的形状,然后又塑造出骨骼和经络,继而填充血肉,最终生出肌肤,变成一只完好崭新的手掌。 这一幕与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恢复速度上却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无法相比,甚至有了天人武夫才能达到的速度。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齐玄素幽幽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双眼之后,虽然外面的一切还是血红色,但主殿内已经恢复如常,可以看得出来,这股浩荡神力正在如海水退潮一般缓缓退去。 齐玄素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只觉得神清气爽,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气力。 他再一起身,发现身形轻盈许多,哪怕不依靠真气,也能一跃飞上房梁,这可是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 齐玄素急忙闭目感受,继而发现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事实,他竟然从昆仑阶段一跃成为玉虚阶段,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 玉鼎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内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如铸玉鼎。踏足玉鼎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益寿延年。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可以修炼两种道门规定的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脱胎于谪仙人“应劫假身”的“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又发现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事实,因为他方才太过关注自身修为的缘故,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左手竟然回来了。 齐玄素看着自己那只比张月鹿还要白嫩几分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一个解释。他记得很清楚,衍秀以手刀斩下了他的左手,那种痛楚,让他刻骨铭心,不可能记错。 可现在的结果就是他的左手又完好无损地长出来了,细皮嫩肉,没有老茧,定然不是接上去的。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同时也看到了手中已经大变模样的“玄玉”。 梦且不去说。 仿佛血月的“玄玉”让齐玄素联想到了血色神力,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难道“玄玉”遇到神力后发生了某种变化,继而这种变化又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时,齐玄素手中的“玄玉”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化作细沙,洒落一地。 第九十八章 大巫 齐玄素怔怔望着掌心残留的些许细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大概明白清平会和太平道为什么要抢夺“玄玉”了,这种东西的确大有玄机,而且对人大有益处。 齐玄素活动了一下新生的左手,竟是没有半点凝滞之感,与自己的身体十分契合,而且身体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无一处不舒畅。他又撸起袖子,分开交领,果然许多伤疤也已经消失不见,甚至齐玄素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再去入定修炼,效率定然远胜以前。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实践一番,而是打算在外面神力彻底退去之前,想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先前的梦境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自己该不该将身上的异变告诉张月鹿或者七娘。 首先是梦境。 那座黑沉沉的大山,齐玄素已经在梦中去过多次了,可之前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身影在火堆后面,其余黑影其实是站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可这一次,足足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堆后面,而那些作为陪衬好似背景的黑影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位朝中大员独自出行时,自然是前呼后拥,仪仗煌煌,可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与其他大臣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随从们就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玄玉”带来的。 在十一个身影中,有一个显得十分纤小的身影例外,她是最后到的,而且一脚踢翻了火堆,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最后,十一个身影中有十个身影离去,唯独留下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 这是否意味着最后留下的身影对应了自己手中的“玄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是说不同的“玄玉”分别对应了十一个身影,从十一个身影所散发的不同气息来看,也对应了十一种不同的能力。 齐玄素仔细回想,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散发着极为磅礴的生命气息,虽然是梦中,并非真正存在,但旺盛气血所散发的炙热感觉还是让他记忆深刻。 由此说来,这块“玄玉”对应的是“生”。 那么自己脱胎换骨、血肉重生,以及寺庙内的佛像由死物化作活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还有一点,齐玄素在凤台县得到的“玄玉”就像死物,没有任何神异之处,而这块“玄玉”却能使佛像化作活物,难道凤台县的那块“玄玉”是假的?还是说“玄玉”能否发挥作用需要某种外部条件? 若是后者,两者相较,最大的区别在于,凤台县的“玄玉”被藏在镇纸之中,而盂兰寺的“玄玉”则被藏在佛像之中。 镇纸和佛像,区别是…… 齐玄素心中一动,在青白观中,白永官曾经从太上道祖的神像中汲取香火愿力恢复法相,使得太上道祖的神像炸裂,可见太上道祖的神像中储备了香火愿力。 由此推断,盂兰寺的神像多半也储存了香火愿力。那么“玄玉”的异变 是否与香火愿力有关? 再联想到“玄玉”似乎是因为神力从碧色弦月变为血色满月,那么齐玄素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香火愿力或者神力能够激发“玄玉”。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曾对齐玄素说过,香火愿力就是仙人们的太平钱,古仙们与道门的矛盾也来自于香火愿力,可见其珍贵。 除此之外,这个身影的背后还有一个类似于屏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竟是与灵山巫教之人请出的巫罗法相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想到这里,齐玄素猛地记起,张月鹿说过,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 灵山十巫加上十分神秘的巫阳,刚好是十一人。 也就是说,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则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走向自己的这位大巫代表了“生”,那么自己过去经常见到的那位大巫又代表了什么?她似乎只在十一位大巫齐聚的时候才会展露自己的气息。 还有巫罗,既然她也是十一位大巫之一,那么她象征了什么?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齐玄素理清思绪之后,喜悦兴奋之情瞬间去了大半。 灵山、灵山十巫、灵山巫教,任谁也能看出三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再加上梦中会和关于巫罗信徒在梦中进入神国的传说,似乎坐实了齐玄素的猜测,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着某种联系。 不过齐玄素又不敢十分肯定,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齐玄素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是决定返回玉京之后,去道藏阁找一些关于上古巫教的书籍,以此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首先否定了将此事告诉张月鹿的念头,虽然张月鹿以诚待他,但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而且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把握不准张月鹿知道部分真相后的态度转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冒险。 至于七娘,按照道理来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是以前,齐玄素也就如实相告了,可在齐玄素开始怀疑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什么勾结之后,便犹豫了。而且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意味着清平会多半知道“玄玉”的秘密,如果此事不慎被清平会知道,齐玄素很难预料自己是什么下场,是如那个青衣女子一般成为骨干核心,还是被清平会炼成丹药? 齐玄素几番思量之后,同样不敢冒险。 便在这时,外面的血色终于褪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齐玄素收敛思绪,走出主殿,沿着来时之路去往弥勒殿,然后从弥勒殿后的豁口离开了盂兰寺。 小书亭app 刚出寺庙,齐玄素 就看到了一道因为翻滚而倾轧出的痕迹,他沿着这道痕迹一路走去,结果在一棵大树之下看到了自己的断手。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断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新手,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将断手收起来,放入挎包之中。 虽然他身上的伤疤消失了,但这只断手可以提醒他,以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够转危为安,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真是万事成空。 就在这时,张月鹿从山门的方向朝这边掠来,远远看见齐玄素的身影,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是稍稍放下几分。她真怕齐玄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她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毕竟不同于公务,齐玄素是应她的私人之邀,才出于朋友的情分陪她前往上清府。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没有少胳膊少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算是彻底把心放下了。 “你没事吧?”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那个青衣女子呢?什么来头?” “我能有什么事?你没事就好。”张月鹿摇了摇头,“至于那个青衣女子,她自称‘谢秋娘’,来自于清平会,其真实身份应该是一名来自于道门的隐士。” “隐士?玄圣牌里的隐士牌?”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我们叫仙人,儒门称圣贤。隐士对应心学圣贤,不同于对应理学圣贤的君子和对应亚圣的文士,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齐玄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小一座盂兰寺,竟然汇聚了道门的谪仙人、儒门的隐士、佛门的佛子,还有如此可怖的古仙神力。”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那名佛门的佛子呢?”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暗,半真半假地说道:“跑了,他说这等巫罗神力现世就要夺人性命,否则不死不休,他想让我做替罪羊,幸亏我命大,也或许是寺内还有其他人,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月鹿面露怒色:“竟是如此小人,下次再见到他,绝不轻饶。”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此人名叫衍秀,今日之仇,我迟早要讨回来。” 张月鹿点了点头,目光从齐玄素的脸上扫过,先是一怔,然后略微迟疑道:“天渊,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齐玄素心中一紧,面上不显,故作疑惑道:“哪里不一样?” “似乎白净了些。”张月鹿笑道,“越来越像小白脸了。” 齐玄素佯怒道:“好啊,敢说我是小白脸。等到了你们家,我就对令堂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这次是来入赘的。” “你敢!”张月鹿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注意齐玄素的脸色。 齐玄素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张月鹿再追问下去,他真要露馅了,幸好他去寻找“玄玉”的时候,张月鹿正在外面与谢秋娘激斗,应该无暇注意到他。 第九十九章 黑衣人 齐玄素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反正我自小被万象道宫收养,无名无姓,不知父母祖先何人,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赘婿是吧?”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我们张家不兴这个,倒是李家挺喜欢的,义子女婿都能做家主,因为生儿子生女儿都没得选,义子和女婿却能自己挑,这也是李家长盛不衰的根本。” “知道,非张姓子弟不得继承大天师之位,这是张家代代祖训。”齐玄素道,“据说玄圣曾想废除这个规矩,可还是被张家硬顶了下来。” 张月鹿道:“其实这是对外的说法, 实际上这个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张家说非张家之人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是祖天师立下的规矩,必须遵守。玄圣便下谕旨去掉‘大天师’中的‘大’字,改称‘天师’,这样就不与祖天师的规矩冲突了。后来太平道又去掉了‘大贤良师’尊号,接受朝廷的‘国师’册封,再加上地师,形成今日的三师格局。” 齐玄素愕然道:“大天师变天师,还能这样?” “好在张家之人争气,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算是勉强维持住了这个祖宗规矩。”张月鹿轻轻一叹。 齐玄素笑问道:“不知青霄能否成为第一位女子天师?” “这……”张月鹿迟疑道,“却是难说,如果我真想做天师,那么家族里的老家伙们要将天师之位留在张家,肯定不会让我嫁人,要么终身守贞,要么招婿入赘。”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齐玄素只是为了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才故意岔开话题,不是真想去张家做赘婿。如今世道,再怎么开明,赘婿还是要低人一头的,说出去不好听,脸上更不好看,还少不得看人脸色,就算张月鹿同意,齐玄素也没兴趣去隐忍蛰伏。 张月鹿轻咳一声:“说正事,盂兰寺只是个陷阱,显然不是妖人们的据点,我们看到的那座地下大殿应该不在此地。” 齐玄素点头赞同。 张月鹿的思路仍旧清晰:“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杀了这伙妖人,关键是阻止‘神降’。如果‘神降’成功,那么就算把这些妖人全都杀了,也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他们的据点会在什么地方?”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自从出现过玄都和紫府被古仙渗透之事后,道门就设立了自查机制,除了北辰堂之外,天机堂每三年都会派人巡视各地道观,各地道府每年也都会检查辖境内的道观。灵山巫教发展道观的道士成为信徒不难,可想要将道门设立的道观改建成自己的据点却是万难做到,可以排除青白观。此地没有书院,再排除和尚和盂兰寺,就剩下大户士绅了。” 便在这时,罗骁也带人朝这边过来,这位青鸾卫百户显然被方才的阵仗给吓到了,难掩惊慌之色,赶忙道:“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张法师示下。” 张月鹿问道:“城内有哪些士绅大户有能力在 自家宅中修建地宫?” 罗骁伸手招过两名青鸾卫总旗,说道:“白永官做青白观的观主,注澄做盂兰寺方丈,林振元以副千户兼任掌印百户后又升任千户,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由此推断,这些妖人应该是最近十年才开始经营遗山城的。你们都是久在城中的老人,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十年中,哪个大户有过异常举动,比如借着挖池塘的名头从家中往外运土,或是曾经兴过土木。” 不得不说,罗骁不愧是青鸾卫的掌印百户,思路还是十分明确。 两名总旗又招过几名小旗和上了年纪的校尉,开始一起苦苦思索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胡子花白的青鸾卫小旗说道:“回禀百户大人、张法师,小人记得大概五年前,有一家大户的确兴过土木。” “哪家?”罗骁立刻问道。 这名青鸾卫小旗说道:“此人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夏员外家中失火,烧了好些房屋,就是那个时候,这位夏员外借着这个机会将老宅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工程大概持续了一年左右。” 经这么一提,其他人也想了起来,纷纷附和,证明确有此事。 罗骁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这位夏员外,如果这位夏员外的确是邪教妖人,自然好说,直接打死也不算什么,可如果不是,后续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能被称呼一声员外,自然是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自古以来,地方士绅直通庙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罗骁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乃是果决之人:“协助道门清剿结社妖人乃是大玄祖训,罗百户,你去通知本地的县令、千总,让他们带人协助剿灭妖人,最好携带几门火炮,不必重炮,一般火炮就行。若有什么干系,朝廷发文质询道门,祖庭向下问责,我一力承担就是。” 这便不得不提到大玄的军制。 大玄军制脱胎于前朝,前朝大魏的军制分为卫所和营兵。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营兵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 自大魏世宗皇帝以来,因为卫所制日益废弛的缘故,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有名的精兵都是良家子从军,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提督军务总兵官、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哨官、队长、什长。 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若是武官独当一面,则会派一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挂大将军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 交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废黜了五军都督府和大部分卫所,只剩下青鸾卫,所以青鸾卫仍旧延续卫所官制,以指挥使为主官。 笔趣阁 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 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千户所和百户所。 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都司和五军都督府。 换而言之,“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简称指挥使,正三品。 在前朝时,皇帝多半会以都督、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兼任青鸾卫指挥使,使其成为一品、二品的公卿重臣。只是本朝已无五军都督府和都司,故而青鸾卫的主官最高只能到正三品,权重却位卑。 世人口中的“黑衣人”则是营兵,实行另一套官制。 其实最早时候,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 大玄朝廷在常设总兵官的同时又增设提督军务总兵官,与巡抚平级,两者是为一州之内的最高文武官员,其次才是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总兵官。 总督则是节制数州之地,掌握军政大权。 因为总督的全称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某州、某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故而总督既有巡抚的民政之权,又有提督军务总兵官的兵事之权,是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月鹿说的千总就是本地的黑衣人。 若论单打独斗,或是小队人马交手,黑衣人定然不是青鸾卫的对手,可如果是大队人马作战,或者攻城拔寨,则是黑衣人更胜一筹。人数越多,悬殊也就越大。 张月鹿身为道门之人,当然无权调动地方县令和守备,可百户所中还有一位青鸾卫镇抚使,他身负上命,是为钦差,能以钦差的身份调动人马。 罗骁心领神会,立刻往百户所而去,同时命令其余青鸾卫暂时听从张月鹿调遣。 张月鹿也不客气,吩咐道:“先把这位夏员外的宅子给围了,不要放走一个人。” 几名青鸾卫总旗轰然领命。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过去孤身行走江湖,总是以寡敌众,几时想过能有这般阵仗,不过话说回来,仗势压人的感觉,还真不赖。” 张月鹿道:“世上之事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不分。如今隐藏在我们之中的妖人已经被揪了出来,敌我泾渭分明,便可动用公器,一举歼灭。” 齐玄素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心虚。 第一百章 借力 很快,王子成与本地县令、千总便一同赶了过来。 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为数众多的衙役、捕快、黑衣人、青鸾卫。可以说地方官府的人手几乎是全部出动,足有近千人。 千总全名为“营千总”,正六品,与青鸾卫百户同等品级,还比正七品的县令高出两级,并不受县令节制。 本朝有感于前朝时重文抑武的弊端,从开国之初,便是文武并用,武官在朝廷上的力量并不弱于文官。文武之间也没有十分明确且不可逾越的界限,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之人,故而大玄朝廷武官的地位并不算低,不会出现前朝时高品武官受低品文官节制的局面。 按照大玄军制,千总领兵五百人,其中正兵精锐二百人,辅兵三百人,而世人口中的“黑衣人”主要就是指正兵,又叫战兵,平日里不事生产,专事操练。辅兵顾名思义,便是辅佐战兵,比如运输粮草、搭建工事、做饭喂马、保养火器等等。 本地千总姓赵,这次带了一百五十名正兵和二百名辅兵,正兵悉数配备火器甲胄,并非道门中人惯用的手铳,而是长铳,射程更远,且弹仓内可以储存多枚弹丸,能够连续开铳。辅兵主要是从营中运来了四门火炮。 早期使用前装式火炮时,以炮弹重量来区别火炮大小,那时候的军中最常使用四种火炮,六十斤炮弹的重炮,三十斤、二十斤的一般火炮,十斤的小炮。其中重炮只能装备在大型海船和固定炮台之上,无法移动。 不过随着火炮技术不断更新迭代,军中装备的火炮已经逐渐变为后装式线膛火炮,再以炮弹重量论大小便没有太大意义,故而改为以火炮的口径来区分火炮大小。 如今军中,分别配备有一寸九分到两寸三分的丁等火炮、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四寸五分到四寸六分的乙等火炮,以及四寸六分以上的甲等重炮。其中重炮又有细分,某些重炮只能在固定在炮台上,或者装备于铁甲舰上,这与地方军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次,赵千总带来的就是四门口径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攻城也许力有不逮,可用来攻打一座府邸,已经是绰绰有余。 除了充当正面强攻的黑衣人之外,衙役和捕快的人手也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与天罡堂类似,一个捕快正役有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有帮手,再加上三班衙役,也有二百余人。他们主要负责肃清街面,实行戒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防止误伤普通百姓。 再有就是本地青鸾卫百户所倾巢出动,从旁协助黑衣人。 虽说青鸾卫是天子亲军,以刑侦办案为主,但终究在黑衣人的行列之中,许多黑衣人高官入朝,除了入职兵部之外,也会转入青鸾卫中,再通过青鸾卫转入刑部、大理寺等衙门,最终进入文官行列,所以青鸾卫中不乏黑衣人出身之人,双方配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到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夏昌府外的时候,就见这里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虽说道门和朝廷的品级并不相通,但道门三大 副掌教之一的太平道大真人又是朝廷的国师,便给了道门和朝廷之间竖了一根标尺,大概可以有个对应。 毫无疑问,本地县令、千总、青鸾卫百户都不如张月鹿这位四品祭酒道士,唯有王子成与张月鹿相当,所以也就是由王子成和张月鹿商议而决。 王子成沉声问道:“夏家的人还不肯出来投降吗?” 赵千总回答道:“回禀上差,已经让弟兄喊了三轮话,只要他们肯开门投降,只诛首恶,若是执迷不悟,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可里头没有半点动静,还请上差示下。” 王子成看了眼张月鹿,问道:“不知张法师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道:“若是正常士绅人家,见门外如此阵仗,早就开门说明情况,如今无人回应,可见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那便不必客气,直接以火炮轰开大门和院墙,强攻进去。” 王子成点头道:“就依张法师之言,赵千总,给我瞄准了轰。” 身披黑色甲胄的赵千总领命而去,来到距离夏府大门大约有一百丈左右的地方,只能勉强摆开两门火炮,另外两门火炮则被布置在了两翼位置。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火炮,据说这种火炮是由道门天机堂主持研发设计,然后由工部、神机营联合生产。其采用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较之前朝大魏的前装式滑膛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然后就见赵千总高高举起右手:“一发装填。” 四门火炮同时行动,训练有素的炮手迅速打开木箱,两人抬起一发金属外壳的锥形炮弹,从火炮后方装填入炮膛之中。 然后就听炮手高声道:“装填完毕。” 赵千总猛地手掌挥下:“放!” 齐玄素只觉得一股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同时脚下地面轰然一震,仿佛摇晃了一下。 然后夏府的门楼已经整个消失不见,连带着一段院墙也彻底坍塌,废墟上还残留着点点余火。 赵千总再次举起右手:“调整角度,二发装填。” 接着便是炮手们几时方向、多少角度的术语此起彼落,就见旋转炮身,瞄准其他方向。然后炮手们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赵千总再次猛地一挥手:“放!” 四门丙等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烟尘。 biquge.name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四发炮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夏府之中。 炮弹炸开,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直接被 气浪抛上半空。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地面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 此等火炮威力,哪怕是先天之人,也不能从正面力敌。 两轮齐射之后,夏府已经满目疮痍,就算有什么阵法,也应毁坏得差不多了。 王子成立时下令攻入府中。 齐玄素、张月鹿、王子成等人走在最后,县令则是留在外面,负责维持城内秩序。 越过院墙的废墟进到府内之后,还能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张月鹿伸手煽动烟气,对齐玄素轻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则关于玄圣和东皇的佚闻,东皇遭遇了大报恩寺之变后,险些身死,面见玄圣,被玄圣斥责。原文是:玄圣斥责东皇恃兄长之亲,受封疆之重,凭籍权势修为,无复顾忌,刀剑加身而不自怵,妄自尊大,不听他人劝诫之言,独断而专行,孤身而犯险,方有今日之祸。用白话就是玄圣说东皇因为出身、境界修为、权势的缘故,自高自大,轻视众人之力,夸大个人作用,所以才吃了这样的大亏。我不知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过自此之后,道门在剿灭古仙的时候,能够借力就绝不单干。今天我们也省些力气,用火器开道。” 不多时后,就陆续有黑衣人和青鸾卫传来消息,在后院发现了部分仆役,都已经身死,并非死于火炮,而是死于某种毒药,像是被杀人灭口,而其余人则不见了踪影。 王子成愈发肯定此地就是妖人的据点巢穴,下令严密搜查,不能放过一处。 在这方面,青鸾卫是专业的。 罗骁亲自带人搜查,很快便在一座假山中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王子成也不客气,直接派人以炸药将假山炸开,显露出下方的地宫入口。 地宫开口颇为宽阔,可供四人并行,一路倾斜向下,不仅有台阶,还有轨道,可供推动车子上下进出。 赵千总喝道:“盾兵。” 十余名全身披甲手持大盾的黑衣人并排走入地宫入口。 这些盾兵虽然只是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但力气极大,体魄强健,身上披着“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对于各色法术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其外又套了一件棉甲,经过专门的加工,用水浸泡后再经暴晒晾干,韧性十足,内衬有铁叶子,外以铜钉固定。 火器出现后,传统的铁甲变得有些不合时宜,道门改进的重甲又造价昂贵,无法配发普通士兵。于是大晋年间开始,出现了以外为布料,内里在要害装有铁片的布面甲,即棉甲的前身。时至今日,棉甲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多了专门的面甲,用于抵挡瘴气毒气。 最后是大盾,名为“钢鬣盾”,可以将半个身子挡住,既能够抵挡火铳的射击,也能抵御真气和部分法术。 在盾兵之后,是手持长铳的黑衣人,可以通过盾牌之间的缝隙,进行射击。 如此层层推进,寻常妖人根本不是对手。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弩之末 很快,通往地宫的地道中响起了厮杀之声。 黑衣人和青鸾卫开始出现死伤,张月鹿像个不知疲倦的战神,在与巫祝女子、何念、林振元、谢秋娘等人连番激战之后,仍旧是一马当先地攻入地宫之中,对上了此地的主人夏昌。 夏昌是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与王子成不分上下。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术又分成武学和法术两类,人仙传承不能使用法术,只能修炼武学,“武夫”的一个“武”字便由此而来。而武夫最信任的兵器的就是自己的双手拳头。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法术方面只是寻常,武学方面却颇有造诣,不仅有“慈航普度剑典”,而且精通枪法、刀法以及各种奇门兵器,除了授业之师慈航真人的传授之外,还有部分家传技艺,这也是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弟子的劣势所在。 地宫占地极大,十分广阔,以巨大立柱支撑穹顶,竟是与齐玄素所见的梦中会有几分类似,最深处就是那尊六臂巫罗神像,脚下燃烧着无数蜡烛,数不清的人头在其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此时地宫中一片混乱,灵山巫教的信徒与黑衣人、青鸾卫厮杀一处,因为人数上处于劣势,所以夏昌和注澄无法联手应对张月鹿,只能由夏昌一人单独对上了张月鹿。 夏昌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避开这一拳,同时手中纸剑轻飘飘地指向夏昌的太阳穴位。 夏昌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张月鹿的纸剑,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地面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张月鹿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手中纸剑随意点出,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夏昌的面门。 夏昌一拳将剑气打散,有些意外于张月鹿的虚弱。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名道门女子侥幸逃出了盂兰寺,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复巅峰之态,正是趁她病要她命的绝佳时机。 夏昌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张月鹿手中的纸剑正面相击,分明是血肉之躯,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张月鹿手中的纸剑不断变化各路剑法,变幻无常,让人目不暇接,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夏昌的周身要害。只是相较于先前她与谢秋娘斗剑,此时出剑,只能说中规中矩,无论是剑气还是速度,都有所衰弱。 不过夏昌远不如谢秋娘,身上还是不断平添伤痕。 忽然之间,张月鹿以手中纸剑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夏昌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摆出架势要硬接张月鹿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张月鹿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夏昌, 不但脚下地面裂痕遍布,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张月鹿飘摇落地,手中纸剑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夏昌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注澄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张月鹿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剑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手中纸剑变为大刀。 张月鹿双手握刀,顺势横扫。 刹那芳华,好似一抹斜月。 夏昌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昌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张月鹿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无论天罡堂,还是北辰堂,都不是什么善地,邪教妖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夏昌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这一刀也让张月鹿大损真气,脸色越发苍白。 张月鹿不顾疲敝虚弱,径自朝着另一处掠去。 王子成对上了注澄,因为王子成有伤在身的缘故,已经落入下风之中,甚至岌岌可危。再有一时半刻,就要被注澄生生打死。 注澄一记佛门“大手印”当头压下,王子成单膝跪地,七窍流血。 便在这时,张月鹿赶到,替下了王子成。 注澄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张月鹿。 张月鹿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夏昌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夏昌愣是摸不到张月鹿的衣角,可见张月鹿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注澄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张月鹿在半空中扭动身形,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归根究底,张月鹿毕竟不是天人的无量阶段,连番激战之后,体内真气损耗严重,已经不复巅峰状态。 不过张月鹿落地之后,不退反进,手中纸刀的刀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张月鹿的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是一门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yawenba.net 注澄也是一名武夫。 面对张月鹿的狠厉刀势,注澄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张月鹿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张月鹿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张月鹿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注澄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只见注澄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注澄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注澄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张月鹿,哪怕张月鹿是谪仙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注澄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一拳打出,使得张月鹿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张月鹿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月鹿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张法师……”王子成拖着重伤之躯,勉强上前一步。 张月鹿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王子成便又停下脚步,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注澄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速度丝毫不逊于张月鹿,面对这一拳,张月鹿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张月鹿只能将纸剑化作纸伞,挡在自己面前,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纸伞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劲力,只见张月鹿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注澄轻吸一口气,另外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下,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张月鹿保持着持伞挡在身前的姿势,身形向后飘退,距离王子成越来越远。 注澄不给张月鹿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张月鹿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真气炸响如节节爆竹。 从半空中落下的张月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手中纸伞溃散成无数白纸,四散飞舞。 张月鹿自己心知肚明,“无相纸”的玄妙在于变化,就如散人,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能攻能守不假,可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不如其他半仙物。 她以“无相纸”接连硬抗注澄三拳,真气损耗不小。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先前几战损耗太大,尤其是遇到谢秋娘这个势均力敌的隐士,让她用出了大损气力的法相手段,一身真气只剩下不到半数,就连维持“无相纸”的变化都已经力有不逮。 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只怕她要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十成把握 以注澄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如果是归真阶段的方士,只要被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 注澄的身形再次动了,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张月鹿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张月鹿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注澄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注澄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武夫玉虚阶段的“半步崩拳”。 当初齐玄素就是被诸葛永明以这门武夫神通打得重伤半死。 面对武夫如此近距离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张月鹿的脑袋,显然要将她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此时张月鹿身周以真气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如果被这一拳击中胸腹,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将死之人。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注澄紧随而至。 张月鹿已经退到死角,退无可退。 注澄正要出手,却感觉到后心位置一痛。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短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剑,让注澄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后就见齐玄素的脸庞从注澄的身后探出,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 这一幕,与七娘杀诸葛永明如出一辙。 要不怎么说齐玄素是七娘一手教出来的,能偷袭,绝不正面死战。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剑。 无论是血肉衍生境界,还是意通诸天境界,武夫都只是体魄强健,外伤愈合恢复的速度极快,只有凝练了穴窍身神的部位比较坚固,其余部分还比不上巫祝的金身,只有到了天人的见神不坏境界之后,武夫的体魄才会突飞猛进,堪比金身。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以灵物品相的“青渊”从背后偷袭,完全可以破开注澄的防御。 更何况如今的齐玄素已经是玉虚阶段,只是一个境界的差距,远远谈不上什么无法逾越、天渊之别。 其实从很早之前,道门就反对唯境界论,就好比兵家从不会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够取胜,否则直接比一比谁的人更多就行了,只能说人多的优势更大一些。同理,境界更高,也是优势更大,却不意味着稳胜无疑。 不过注澄还未死去,只是因为心脏是周身气血 的根本所在,一时间失去了反抗之力。 张月鹿趁此机会,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地拍在注澄的两侧太阳穴上。 注澄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珠外凸,好似要跳出眼眶一般。紧接着,他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都流出鲜红的血来。 武夫能够血肉衍生不假,可有一处是无法恢复的,那便是头颅,最起码在先天之人的范畴之内不行。 齐玄素拔出“青渊”,向后退出几步。 失去了支撑之后,注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轰然倒地。 张月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你没事吧?” 张月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损耗有些大了。”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其实她先前也服用过丹药,不过作用并不是十分明显。道理十分简单,除了某些顶尖丹药,大部分丹药都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可张月鹿自从进入遗山城以来,几乎连消化丹药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她体内的真气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况之中,而她遭遇的对手,都不是泛泛之辈,最差也是归真阶段,更有谢秋娘这样的隐士,身兼儒道两家绝学,并不逊色张月鹿这位谪仙人。 除此之外,连番激战,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和心神,毕竟与人交手并非麻木地重复同一件事,而是要不断地改变策略、寻找破绽等等,对于心神的消耗极大。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耗费心神也就越大。 这导致张月鹿面对注澄的时候,就像一个跑了几百里的普通人,最后每迈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换而言之,注澄等人其实是靠着连续不断的车轮战险些耗赢了张月鹿。换成其他人,如王子成,只怕是早已身死多时了。 张月鹿调息了片刻,脸色略微好转,又将“无相纸”化作纸剑:“还有一个书生……” 齐玄素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交给我吧。” “你?”张月鹿讶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并非我小看你,而是境界差距,实在是……” 齐玄素轻声道:“我已经是玉虚阶段了。” “你什么时候跻身玉虚阶段了?”张月鹿吃了一惊,其实如果她运转“仙人望气术”,早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只是她不会平白无故地用“仙人望气术”观察齐玄素,又因为担忧齐玄素的安危、自身损耗甚大、还要思索如何彻底解决“神降”等缘故,未能及时察觉。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半真半假道:“就在盂兰寺的时候,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我发现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我之后,我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妖丹?”张月鹿倒是听说过,只是没亲眼见过,更不曾服用过。盖因道门的赫赫威势之下,大多数妖类已经销声匿迹,还敢在人间行走的,大多是已经投降归顺道门的,昆仑洞天之中也有许多妖类,不过它们都是为道门打理“药圃”的园丁,所以妖丹 已经很少见了。 正因为张月鹿的不熟悉和不了解,才给了齐玄素满混过关的可能。毕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齐玄素还要与张月鹿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与其被张月鹿看破发现,陷入被动,倒不如自己主动承认,这样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 beqege.cc 不过对于妖丹的大概作用,张月鹿还是略知一二,按照书中记载,妖丹可以入药,能够大幅度提升境界修为,不逊于许多天材地宝。如果是同为妖物吞噬对方妖丹则效果会更加明显,几乎可以马上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修为。 张月鹿道:“书上说直接服用妖丹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心性大变,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而且修为不纯,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在玄圣时代,有一位高人名叫唐周,曾是青阳教的教主,就因为服用了未被炼化的‘麒麟血’和妖丹,虽然修为大增,但也丧失神智,狂性大发,而且身体上生出麟甲,如同野兽一般,下场十分凄惨。” 说到此处,张月鹿望着齐玄素,正色道:“天渊,你要是哪里感觉不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感觉还好,想来是那颗妖丹已经被人炼化,这些妖人拿来驱动佛像,反倒是便宜了我。” “这大概便是机缘吧,算你因祸得福了。”张月鹿不疑有伪,一则是她十分信任齐玄素,不会太过深思,二则是齐玄素说的半真半假,又歪打正着,妖丹不仅可以入药,也可以炼制成法器,所以用妖丹来使死物变为半活物,理论上是可行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道门的飞舟,驱动飞舟的龙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妖丹之属。 齐玄素轻声道:“所以你就放心好了,以我的本事,就算杀不了他,自保应是不难。” 张月鹿倒是不好反驳,因为从战绩上来说,齐玄素先杀迪斯温,后杀白永官,中间还捎带杀了个汉崔克和两个巫祝,虽然都是偷袭,但无一不是比他境界更高之人,甚至让张月鹿这个天之骄女都生出几分自叹不如。 不过张月鹿还是说道:“那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几成把握杀掉他?” 齐玄素道:“十成不敢说,五成还是有的。” 张月鹿又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自保?” 齐玄素直接道:“十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能不能杀掉那个书生还在其次,关键你别出意外。” 齐玄素忽然贴近了张月鹿,两人的鼻尖只剩下三寸左右的距离,他的眼神直视张月鹿,沉静冷冽,再无平日里的装模作样。 张月鹿没想到齐玄素这般大胆,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后背靠在了墙壁上,脸色微红。 齐玄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轻声道:“青霄,我说十成把握,就一定能安然回来。” 说罢,齐玄素身形向后退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零三章 武夫气血 齐玄素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并非穷人乍富之后的自高自大,而是确有几分把握,关键就在于这名书生是个方士。 若是如先前那般,方士继续藏身于暗中,齐玄素自然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可如今已经攻到了灵山巫教的据点,那名方士再无处藏身,齐玄素只要能够近身,就有机会将这名方士置于死地。 这又不得不提到方士和武夫的克制关系,武夫的气血最为真实,能够克制虚假的法术,所以体魄孱弱的方士一旦被武夫近身,被武夫以气血破去法术,就很容易死于擅长近战厮杀的武夫手中。反之,武夫被方士拉开距离之后,无法触及方士本身,纵然能够以气血破去一二法术,也会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久守必失,迟早会被方士置于死地。 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的的确确有了部分武夫的神异,不仅是血肉衍生,而且气血还有破法效果,只是不能如武夫那般凝练穴窍身神,故而又不完全等同于武夫。不过以此对付一个归真阶段的方士,出其不意之下,已经足够。 齐玄素的身形如同一尾游鱼,游走于人群之中,借助正在厮杀的人群遮蔽的自己的身形。 很快,他便找到了书生的所在。 这名书生不得不从暗处现身之后,作战方式与灵泉子相差不多,以符箓召出一队兵将,护在他的周围,这些兵将披着甲胄,手持十八般兵器,与黑衣人差别很大,倒有些像戏台上的戏子。 此乃方士特有的“符兵”手段,威力大小取决于载体,低品符兵以纸人为载体,高品以甲丸为载体,也就是世人眼中的“撒豆成兵”。 他本人的法术十分朴素,就是一捏一拿。 不过却是不能让人小觑,王子成就吃了大亏,被书生直接捏碎了座船,除此之外,书生还曾以此法隔空带走了林振元。 此法最为神奇之处,可以透过一切阻碍直攻内里。 换而言之,书生可以透过甲胄衣物、护体罡气、血肉皮肤,直接捏碎对手的内脏。 此法名为“摘星手”,起初被创出的时候,是类似于妙手空空的用途,可到了后来,逐渐被开发出杀人的用途,大大违背了创出此法的本意。 以书生归真阶段的修为,十丈之内,都是他的“摘星”范围。 只见得书生不断探手,已经有十数名黑衣人和青鸾卫死在书生的手中。 不过这种手段也不是全能,比如说遇到了武夫,就算勉强穿过了武夫的气血,也很难捏碎武夫的内脏,毕竟内脏本就是气血汇聚所在,对于各种法术的抗性极高,所以书生几次对王子成出手,始终没能伤到王子成的性命。 黑衣人和青鸾卫也察觉到不对,不再强行靠近,而是拉开距离,不断发射火铳,打在书生召出的兵将身上,砰砰作响,只可惜黑衣人的火铳弹丸没有刻画符箓,并不具备破法效果,很难建功。 齐玄素悄无声息地朝着书生靠 近过去,在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猛地跃出。 “嗖”的一声,两名守在书生周围的披甲兵将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齐玄素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朝着齐玄素一捏。 齐玄素只觉得心脏一痛,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不过出乎书生的意料之外,他未能将齐玄素的心脏捏碎。不仅是因为齐玄素体内气血的阻隔,而且齐玄素心脏的坚韧程度也远超常人。 齐玄素还是昆仑阶段修为的时候,被清平会改造过体魄就已经堪比玉虚阶段的武夫。齐玄素被“玄玉”二次改变之后,经历了脱胎换骨并且跻身玉虚阶段,体魄直追归真阶段的武夫,书生想要捏碎齐玄素的心脏,实在是痴人说梦。 齐玄素趁此时机,近到书生面前,只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出。 书生的身形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碎片四散崩飞。 然后就见一团烟雾在不远处凝聚成书生的身形,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与齐玄素拉开了大约十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众多符兵手持各种兵刃朝齐玄素攻来,意图拖住齐玄素的脚步。 趁此机会,书生开始准备法术。 虽然普通火铳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齐玄素的“青渊”却是灵物,再加上齐玄素的真气和气血,可以轻易破开这些武士的甲胄。 齐玄素的剑法比不得张月鹿,可对付这些呆板的符兵已经足够,齐玄素挥剑前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书生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在这一瞬间,书生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不过距离天人武夫的血气还有一段距离,据说天人武夫的外放血气可以化作血色,就如一片血云。 这其实是武夫的一门神通,其技巧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控制体内气血,使其以啸声为引涌出体外。 齐玄素脱胎换骨之后,只觉全身精神、气血、真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竟是无师自通地会了这门神通。 许多正统武夫之所以不能在短时间内练成,其间的分别,便在于齐玄素能直接自如驾驭体内气血,而许多武夫不能而已。 书生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竟是悉数消散。 书生如何也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有如此血气,否则他不会这般托大,只会第一时间竭力 cxzww.com 拉开两人之间距离。 不过到了此时,再想去拉开距离却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剑刺入书生的胸口之中。 一瞬之间,书生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书生,被刺穿了胸口,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而另外一个书生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跻身阴神境之后就可以神魂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神魂离体之后,固然格外脆弱,但也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书生阴神出窍之后,直接祭出一串玉质流珠。 流珠怦然炸裂,神力滚滚而出,化作一只巨大手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抓来。 法术的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一步一步的由虚幻变化为真实,方士境界越高,法术就越真实,受到气血的影响也就越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捷径,那就是直接借用神力使用法术。 只见这只巨大手掌不仅生出了血肉,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掌纹,真实无比,给人一种错觉,这并不是虚幻的法术,而是真正的人手。 这样的法术,已经不能被齐玄素一喝而散了。 齐玄素提运真气和气血,持剑向上奋力一击。 两者相击,齐玄素直接穿过了手掌。 手掌的掌心位置被破开一个血洞。 不过手掌并未就此崩解,而是顺势反手向上一抓,将齐玄素抓在了掌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有双臂和胸口以上的位置还能活动,胸口以下的身体被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书生的阴神做了一个五指握拳的动作。 捉住齐玄素的手掌随之收紧,欲要将齐玄素生生捏死。 如果是之前的齐玄素,只怕半个身子已经化作肉泥,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齐玄素,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武夫,所以只是听得齐玄素骨骼体魄咔咔作响,却远未死去,甚至不曾重伤。 齐玄素没有急于挣脱这只巨掌的束缚,而是以“驭剑术”将手中“青渊”猛地一掷。 “青渊”一闪而逝,直接洞穿了书生体魄的头颅。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书生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立时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书生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书生心知自己今日难以幸免,一咬牙,阴神化作长虹直奔齐玄素而来,要与齐玄素同归于尽。 齐玄素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周围的黑衣人、青鸾卫还好,只是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气血浮动,顶多是站立不稳。 可书生的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第一百零四章 事后论功 书生的阴神一散,那只握住齐玄素的大手也随之开始崩解,齐玄素落回地面,复得自由。 至此,何念被捉拿,书生、白永官、注澄、夏昌已死,只剩下林振元和巫祝女子不见踪影。 齐玄素上前来到书生的尸体旁边,翻动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是钱财藏在某个地方,还是全都上交给灵山巫教。 齐玄素估计是前一种情况,毕竟是灵山巫教中的中层人物,应该会有一些私财,只是没有须弥宝物,不好随身携带,便藏匿在某个地方,随着这些人身死,齐玄素是没有可能拿到手了,不知会便宜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知道,按照道门的规定,这些属于赃款,也要上缴道门。 至于灵物,在道门颇为常见,可在道门之外就不那么常见了。就拿张月鹿举例,如果她不是道门中人,就算是谪仙人,以她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拥有一件须弥物。可在道门之中,她不仅被赐予须弥物,而且还被赐下一件半仙物,要知道灵山巫教的高层也未必有一件半仙物,这便是道门的底蕴了。 故而不能以道门的标准去要求其他人,天人之前,能否拥有一件灵物,全看财力和运气。 不多时后,张月鹿过来了,见齐玄素正站在书生的尸体前,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之情,感叹道:“天渊,你总能给我惊喜,与你相比,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能,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却让几个妖人从我手中逃了。反倒是你,以弱胜强,着实杀了几个妖人。” 齐玄素连连摆手道:“所有硬仗都是你亲自出手,我顶多就是跟在后面捡漏罢了。” 这倒是实话,齐玄素能胜过书生,凭借的是磅礴气血和出其不意,可让他对上林振元、注澄、夏昌等人,多半就难以见效了。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月鹿真刀真枪地一路打过去,张月鹿也正是因为连番激战,才陷入到近乎力竭的境地之中,正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缟。如果张月鹿在全盛状态,这名书生也经不起几剑。 齐玄素见张月鹿还要说话,打断道:“你我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等到了掌堂真人的面前,再给我美言几句也不迟。” 张月鹿笑道:“先捣毁这处地宫,然后我就上报掌堂真人。” 正说话间,随着书生的身死,其余灵山巫教的妖人也全面溃败,有的跪地投降,也有的顽抗到底而被黑衣人乱铳打死。毕竟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也不乏好手,又人多势众,擅长战阵合击,纵然灵山巫教还有一二先天之人,也被围攻致死。 王子成指挥青鸾卫将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就地火化,然后又让黑衣人在巫罗神像周围放置炸药,同时将投降的灵山巫教妖人依次押出此地。 青鸾卫们又搜索一遍之后,并未发现林振元和那名巫祝女子的身影,看来他们并不在此地,也未能发现什么有用物事,比如妖人名单,想来是都在林振元的身上,这也是剿灭各 类妖人的常态了,妖人们很少将自身情况付诸于文字,很难连根拔起。 其余黑衣人和青鸾卫运送尸体撤离地宫,只留部分黑衣人以及张月鹿、齐玄素、王子成、赵千总等人。 赵千总指挥手下将巫罗的神像炸毁,轰隆巨响中,地宫震动,碎石激射,烟尘四起,巫罗的神像轰然坍塌,变为废墟。 接着赵千总又让手下在地宫各个承重位置放置炸药,打算将此处地宫彻底毁去。 最后赵千总向张月鹿和王子成请示道:“张法师、王镇抚,是否可以退出地宫了?” 王子成望向张月鹿,征求她的意见,毕竟道门中人才是对付古仙结社的行家。 张月鹿又环视一周,点了点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退出地宫。” 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和最后一批黑衣人开始依次退出地宫,只留下两人铺设引线。 张月鹿和齐玄素回到地面后,发现整个夏宅各处已经被贴了封条,由青鸾卫看管。在远离地宫的院子里则摆满了尸体,由捕快、衙役、仵作等负责区分,黑衣人、青鸾卫的尸体要整理遗容,记录姓名,准备棺材,妥善安置。灵山巫教妖人的尸体就要随意许多,堆砌一处,只等一把火烧掉。 其余人犯则全部押回本地百户所,由青鸾卫在事后细细审讯。 王子成已经派人去通知本地千户所,虽然千户林振元叛逃,但还有两位副千户能够理事,仅仅是一个百户所的人手,还是有些不足。 张月鹿找了个僻静之地,以子母符联系掌堂真人。 齐玄素远远站着,等待结果。 便在这时,负责铺设引线的两名黑衣人终于退出了地宫,所有人开始依次离开地宫的范围,免得被误伤。 负责引爆炸药的黑衣人请示过赵千总之后,通过引线引爆了地宫内的炸药。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地面震颤摇晃,甚至有几座房屋和墙壁直接坍塌。 如此持续了片刻时间,那座规模不小的地宫已经被彻底毁去。 除此之外,县令、县丞等文官也极为忙碌,夏家仆役不在少数,死了的需要安葬抚恤,没死的需要妥善安置。 至于如何安置,朝廷设有普济堂,收养鳏寡孤独贫病无依者、老弱残者,院中还有医官负责诊病。若是有孩童或者有意出家的,这就涉及万象道宫了,还须案子了结之后由地方官府再与地方道府沟通。 齐玄素从未参与过此类事情,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张月鹿结束了与掌堂真人的对话,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问道:“两个玉虚阶段的妖人等于两个‘黄字功’,五个归真阶段的妖人头目等于多少功勋?” 张月鹿没有卖关子:“自然是五个‘玄字功’。掌堂真人已经定好了,五个头目算是道门的,其余人算是朝廷的。破坏‘神降’的功劳算我 们两家携手完成。” 齐玄素盘算道:“归真阶段就是‘玄字功’,我上次补刀一个迪斯温,也是‘玄字功’,再加上你和灵泉主事,刚好三个‘玄字功’,那么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岂不是‘地字功’?” 张月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朝廷那边怎么记功,我不大清楚。道门这边,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如果有零头按照整数来算,所以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次能够挫败古仙妖人的阴谋,青霄可谓是居功至伟,我就是跟着敲敲边鼓。如今我已经有了两个‘黄字功’,只要再给我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能凑足三个‘玄字功’,剩下的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都归青霄所有。如此一来,我就能直接从六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 张月鹿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道门虽然重视年轻人,但也有一个停年制度。” aiyueshuxiang.com “什么是停年制度?”齐玄素不由问道。 “所谓停年制度,说白了就是熬资历。”张月鹿解释道。 “道门有职位和品级两个系统,职位就是执事、主事、副堂主等等,品级则是九品道士制度。比如副掌教大真人,副掌教是职位,品级是一品天真道士。” “在低品的时候还好,职位和品级还不会太过捆绑,七品道士可以是执事,五品道士也可以是执事,跨度颇大。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最显著的例子,大掌教是职位,超品是品级,谁也不敢将两者分离开来,搞出一个超品副掌教,超品的只能是大掌教,大掌教只能是超品。同理,也没有人敢搞出一个二品副掌教,这些职位和品级必须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所谓‘停年’,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照此算起来,一名七品道士升到三品道士,不管如何天纵英才又屡立战功,最快也要七年的时间。至于选升制度,用白话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来,才能有人上去,具体的年数就不好说了,运气好只要几年时间,运气不好便要等上十几年。” 齐玄素听明白了:“如此说来,我就算手握三个‘玄字功’,也不能立刻升为五品道士,还要在六品道士停留一年的时间,相较于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核的晋升方式,等于是两个‘玄字功’免去了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五章 江南大案 张月鹿道:“其实我也是如此,我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多的时间。至于升二品,就要看运气了。” “二品之后,每升一级最短也要将近十年。按照三十岁升二品普通真人来算,四十岁升参知真人,有了被推举为大掌教的资格,但几乎不可能选上,还要继续升,五十岁升平章大真人,六十岁升副掌教大真人,所以六十岁的大掌教,看似时间充裕,实则十分紧迫。” “这还是十分理想的情况,有上代大掌教铺路,底下的人众望所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事实上几乎不可能这么顺妥,荆棘遍地,对手拦路,六十岁能成为参知真人就谢天谢地了。” “道门之中,三十岁的三品道士不算少见,三十岁的二品道士也能见到,比如清微真人,而立之年刚好升了二品太乙道士,可现在他也只是一位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而已,没办法,那几位平章大真人个个高寿,不肯挪窝,他再怎么势大,也升不上去。所以说,升了四品不过是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齐玄素叹息道:“难怪都说一步跟不上则步步跟不上。” 张月鹿道:“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功劳足够,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如此多的功劳,六品道士中有几个人能凑够三个‘玄字功’?能用三个‘黄字功’凑足一个‘玄字功’,然后靠三年考核优异升五品道士才是常态。再有些清水衙门,如道藏司、安魂司,一年到头也没有立功的机会,只能靠时间硬熬,可能兢兢业业十几年才能升上一品,所以白发苍苍的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也比比皆是。” “如果打算在七年内升到三品幽逸道士,那么就不能熬资历,只能靠功劳晋升。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需要三个‘玄字功’,也就是一个‘地字功’;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需要两个‘地字功’;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 齐玄素好奇问道:“两个‘地字功’?你是怎么攒出来的?” 张月鹿猛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主要是靠运气,其实我也是今年刚刚入职天罡堂,以前我是在北辰堂做主事的,隶属于江南司。久视四十年的时候,掌司副堂主派我们一行人下去巡视,然后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起江南道府之人勾结隐秘结社侵吞海贸货款的大案,涉案金额大约有五百万太平钱,涉案之人达数百人。” 朝廷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税收,道门的收入当然不是靠着香火钱,而是极为庞大的商贸体系,从辽东的人参、皮毛、药材,到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再到西域的香料,草原的马匹,婆娑州的木料,凤鳞州的金银,西大陆的玻璃、火器等等,应有尽有。。 在这个庞大的商贸体系中,海贸占了半 数,而江南又是海贸中的大头。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可是通天的大案,我不在祖庭都有所耳闻。”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最后追回了大约两百万太平钱,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三名三品幽逸道士、十二名四品祭酒道士,被革除道籍、降级、记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江南道府的府主也因为失察之罪被召回祖庭,在金阙被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问责,虽然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但也被调离富庶的江南,道府调往相对苦寒的辽东道府。” 虽然张月鹿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齐玄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关乎到身家性命,涉及此案之人哪里会束手待毙,必然会鱼死网破,拼死一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这个案子……恐怕很危险吧?” 张月鹿的神情有些黯然:“何止是危险,我能活着回来,一多半都是运气。当时我们去了三个主事、六个执事,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到了祖庭,其余人都被死在了江南。对外的说法是死于隐秘结社之手。可我知道,他们其实是被杀人灭口了,如果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只怕我也难逃被毁尸灭迹的下场。” 齐玄素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会有改变道门的志向,道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的确产生了许多弊端,想要改变这些弊端,最起码也得走到副掌教大真人的高位上。 张月鹿叹了一口气:“其实能破获此等大案,仅靠我一个人是断然不够的,师父也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过师父并未居功,让我在事后得了一个‘天字功’,而我本身就有一个‘地字功’,除去两个‘地字功’,还剩下两个‘地字功’。也因为此事,我入了地师的法眼,算是踏上青云之途,跻身四品祭酒道士。剩下的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只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可地师破例给我折算成一件半仙物,而且后来还钦点我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七娘说张月鹿并非靠着家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 张月鹿逐渐陷入到回忆之中,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天空,缓缓说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一起共事,当然有过不愉快,可我仍旧觉得他们不该就这么死去。” 齐玄素没有置评。 他自师父死后,便没有十分清晰明确的黑白,更像一抹混沌的灰。 这正是齐玄素与玄圣最大的不同,书中记载,玄圣无意中见到了菜人市,大受冲击,由此萌生了救天下的志向,是为兼济天下。可齐玄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未必就比玄圣少了,可他只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摆脱这种处境,是为独善其身。 这大约便是两人起点不同的缘故。 玄圣的起始位置 很高,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老师是初代地师,岳父是大玄高祖皇帝,所以玄圣是天生的弈棋人。 齐玄素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师父是个自身难保的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只是个在棋盘上苦苦求生存的棋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齐玄素只想独善其身,是因为现在的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这时候去谈什么兼济天下苍生岂不是笑话? 这就是最浅显的现实。 所以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张月鹿是对的,可让现在的他去思考道门的未来,还是太过荒诞和不切实际,这就好像一个刚刚过河的卒子在对方士、相、车、马、炮都齐全的情况下想要拱死对方老帅,只怕是还未走到九宫格中,就已经自身难保。 张月鹿定了定心神,略微恢复心境,转而说道:“上次剿灭迪斯温,我得了一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如果再加上这次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姑且算是六个‘玄字功’,也就是两个‘地字功’,只差一个‘地字功’就凑足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功劳,所以我就不跟天渊客气了。” 齐玄素道:“这本就是你理所应得的,谈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张月鹿笑了笑:“不是客气,而是实情,如果没有你,那么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挫败这伙妖人的图谋。” 齐玄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既然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我无法立刻晋升五品道士,那么这些功劳就没有其他用途了吗?” 张月鹿道:“也有用途,当你凑足功劳却又无法晋升,祖庭就会提升你的待遇。待到来年开春,你就是六品道士,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因为你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祖庭会将你的待遇从预备祭酒提升为候补祭酒,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加起来每月能有一百圆太平钱的收入。” 156n.net 齐玄素道:“这就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对吧?”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我在升五品之前又立了功劳呢?是继续攒着?还是……”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道门就会将功劳折算成灵物、宝物、特殊神通、太平钱奖励给你,这也是许多功法不公开示人的原因所在。” 然后张月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天字功”等同一件半仙物。一个‘地字功’等同一件普通宝物。” 齐玄素问道:“能否不提升待遇直接兑换宝物?” 张月鹿摇头道:“顺序不能乱,必须要提升待遇之后才能兑换宝物。” 第一百零六章 月盈妙中 在张月鹿将案情上报给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昆仑道府很快有了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道府相当于拱卫京畿的直隶,不必像其他道府那样开拓进取,只要一个“稳”字当头,结果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影响颇为恶劣,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平息事态,将后续影响降低到最小。 不过这个案子却成就了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名声。 张月鹿不必多说了,有无此事,她都名声很大,不仅仅是谪仙人的身份,在那件江南大案告破之后,已经注定了她日后会青云直上。 反倒是对齐玄素的影响更大,在此之前,齐玄素只是因为斩杀迪斯温而在天罡堂的范围内小有名气,至多是让人有些耳熟,这次破获灵山巫教妖人不轨大案,再一次扬名,就类似于许寇那般,多少能让人有些印象。 如果齐玄素后续还有此类事迹传出,便会逐渐成为天罡堂中“有一号”的人物。不仅是道门中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齐玄素也会进入各大隐秘结社的视野之中,成为一个需要防备或者除去的“鹰爪孙”。 此间事了,张月鹿和齐玄素就想继续上路,不过两人是此案的关键之人,贯穿始终,所以两人又在遗山城停留了一日,待到昆仑道府的人赶到遗山城,与其交接之后,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昆仑道府来人是一位副府主,与张月鹿的地位相当,不过却要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显然是知道张月鹿的,正所谓不欺少年穷,所以这位副府主十分客气,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交接完毕。 之后的缉拿其余巫教妖人归案,如何处置青白观等等,都由昆仑道府接手。 齐玄素和张月鹿告辞离开,参与了此事王子成、罗骁、赵千总、本地县令以及城中士绅出城相送十里,奉过了饯行酒,又依依叙话一番,这才回城。有过并肩作战情谊的王子成又送了十里,一直送到通天河的渡口。 一到渡口,齐玄素停住脚步,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用江湖人的习惯向王子成抱拳道:“王镇抚,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就此止步吧。日后我们再去帝京,总有相见之期。” “如此,王某就不远送了,齐执事和张法师一路顺风。”王子成拱手还礼,“待到日后帝京相见,再把酒言欢。” 虽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对青鸾卫观感不佳,但王子成显然算是个例外,张月鹿也拱手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作别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登上渡船,顺流而下。 王子成伫立岸边,目送渡船远去之后,才转身返回遗山城。 上了渡船,齐玄素便笑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你这是跟谁学的?”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书上学来的。” “青 萍书局的话本?”齐玄素问道,“我无事的时候也翻过几本,《太平客栈传奇》、《女剑仙》都还不错。” 张月鹿扯了下嘴角:“二百年前的书,的确很有趣。” 齐玄素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没办法,有坊间传言说,前一本是玄圣年少所著,后一本是玄圣夫人所著,自然要拜读一二。” 2kxs.la “《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著不假,可《太平客栈传奇》却非玄圣所著,而是玄圣请人代笔所写。”张月鹿摇头道,“代笔之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青萍书局的第一任主事。其实青萍书局建立之初,就是玄圣用来哄夫人高兴的玩意儿,包括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也是玄圣迎合夫人的喜好才弄来的,却没想到流传后世。” 齐玄素第一次听到如此秘闻,讶然道:“竟然还有这等缘由。” 张月鹿道:“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玄圣在世时就没想着隐瞒,真人、大真人们都知道这些逸闻,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那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一本月刊,沐妗介绍给我的,叫作《昆仑剑侠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若有时间,我也会拜读一二。” 张月鹿道:“没去过江湖之人才会向往江湖,你这个久在江湖之人,还会对江湖抱有憧憬吗?你应该看些《大齐王朝》、《女帝》之类的庙堂文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了,一直还未问过你家的情形,只听说张家是与天家皇室、圣人后裔并列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人口众多,说说你的情形好么?” 张月鹿微皱眉头,却没有拒绝:“首先要明确一点,张家的确家大业大,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必然要分大宗小宗的,也就是主干和枝叶的区别。所谓三大世家,主要是指张家大宗,正如天家皇室主要是指皇帝这一支大宗,藩王们就是小宗。我出身张家的小宗,也就是张家旁支。” “只是许多人见我一路青云直上,又是姓张,便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张家大小姐,背后有家族助力,才有今日。其实不是的,我能有今日,除了师父之外,出力最大的其实是全真道的地师,而非张家的天师。” “说句诛心之言,许多大宗之人未必乐意见我出人头地,若是强枝弱干,那么在大宗衰弱或者绝嗣的时候,很容易发生小宗入主大宗之事,这是那些大宗之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先前我们戏言说我去争夺天师之位,终究是戏言而已。对于大宗来说,最好是把我嫁出去,既能联姻,又能祛除自己的一块心头之患。” 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之所以在道门地位特殊,年纪、修为、出身都是次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她的履历,破获江南大案,入得地师法眼,这才使得她在一众谪仙人、年轻俊彦中脱颖而出。 毕竟道门不是哪个姓氏的一言堂。就拿李天贞来说,李家公子,年轻俊彦,让他的起始位置很高,却不能无功无劳就身居高位,因为其他人不会同意,不能服众,李家也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才会有“铺路”一说,许多世家子弟才要镀金。 可张月鹿就不一样了,九死一生破获江南大案,当真是天大的功劳,旁人就算想要反对,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省去了铺路镀金的过程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拔,且顺理成章。再加上张月鹿自己争气,境界修为跟得上,所以只要张月鹿不犯大错,升到真人之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无非是早晚而已。 在道门也是讲究阵营的,简单来说,被谁提拔重用,便是谁的人。张月鹿这样一颗新星,现在的分量不重,可未来的前景很好,所以真人这一级很难直接插手,只能是大真人亲自出面。 诡异的是,本该由天师提拔张月鹿,最是顺理成章,最后反而变成了地师出面,这就让张月鹿的立场愈发迷惑起来,这也是部分张家人排斥张月鹿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仅是外人看不懂,张月鹿这个当事人也是当局者迷,真正缘由,恐怕就只有天师和地师两人才能知道了。 张月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张李二家南北对峙多年,辈分也大概相当。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张家的辈‘风清云静,山世无拘’,李家的‘道’字辈对应张家的‘静’字辈,‘如’字辈对应‘山’字辈。”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玄圣牌里的地牌‘大天师张鸾山’便是山字辈,和玄圣同辈论交。天牌‘老天师张静修’则是静字辈,与同是天牌的‘大剑仙李道虚’是一辈人。只是李家的辈分范字一直在名的第一个字,张家却是代代不同。” “张家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下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张月鹿点了点头:“如此算下来,太平道大真人是“长”字辈,我们张家的老祖宗是‘无’字辈,两人同辈,从世交上来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只比玄圣低了两倍,不过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家父是‘拘’字辈,再往下是‘月盈妙中’,我们月字辈大约有百余人,堂兄弟姐妹们的大排行,我好像是排行七十多?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如果只算我们这一房,那就只有我一个。”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道:“我原本还害怕,到了你家之后,应付你父母的时候,忽然出来个大舅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横眉立目地威胁我,若是我对不起你,便要把我如何如何。” “去你的。”张月鹿啐了一口,“休说我没有兄弟,就算有,也绝不会这样。” 齐玄素笑道:“你怎么能肯定?书上说,大舅哥总是见不得妹妹受欺负。” 第一百零七章 道侣朋友 “见不得妹妹受欺负不等同于不好好说话。”张月鹿道。 齐玄素道:“大舅哥是什么性情,从你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我可是知道你把李天贞打了一顿。” 张月鹿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说道:“那是李天贞自找的,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可曾打过你?” “那倒没有。”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张月鹿立刻警觉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就是随便问问,做到心中有数,免得被令堂看出破绽。”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勉强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大言不惭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嗯……自然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张月鹿没有平日里的强势和坚定,反倒是有些心虚。 齐玄素似笑非笑道:“‘知书’是指看青萍书局的话本?‘温婉’是指舞刀弄棒?‘贤淑’是指半夜出去喝酒?” “我那次不是特意去喝酒的,而是去兵器铺子,参加别人的婚礼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既然是喜事,喝一点酒也是合情合理的。”张月鹿辩解道,“你也在场,你知道的。” 齐玄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去兵器谱子是打算买把手铳防身,你既有‘神龙手铳’,又有半仙物,去兵器谱子做什么?难道说大家闺秀和兵器铺子最配?” 张月鹿无言以对,干脆不装了:“我是道门弟子,又不是儒门弟子,干嘛要守那些俗礼?我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齐玄素终于论证了自己的观点:“由此观之,大舅哥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且不说我没有兄长,就算有,谁是你大舅哥?” 齐玄素笑道:“我还当你答应了呢。” “我看你是想学李天贞。”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还有,就凭你,能欺负我吗?我欺负你还差不多。” 齐玄素道:“道门又不许纳妾,更不许养外室,总不能动手上演全武行,无非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你是副堂主,于公于私,我都是听令行事。” 这便不得不提到道门的婚姻制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道德标准是要高于俗世的,如今世道,仍旧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民间还有类似于平妻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三妻四妾,虽说朝廷因为敕封诰命等原因并不认可所谓的平妻,但也算是约定俗成。 可在道门,玄圣直接废黜了多妾制度,只剩下一夫一妻。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 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道门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法门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飞升登 仙,同样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许多女子看来,玄圣此举乃是顺应大势,女子只有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aiyueshuxiang.com 不过当时的道门仍旧是男子占据主导,再加上道门并非独立存在于世间,仍旧与俗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反对之声。于是玄圣取巧,不称“夫妻”,而是改称“道侣”,在籍道士成亲,都是结为道侣而非结成夫妻,而且只能有一个道侣,间接取消了妾的身份。 认真说起来,道门和大玄朝廷能够战胜儒门和大魏朝廷,也与此有关。 当年大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人口的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还未夺取天下的大玄朝廷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于是大玄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大玄先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然后以此为范例,逐渐推及到其他领域之中。 如此一来,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使得大玄成功扩军,也为日后道门改制奠定了基础。 当然,规矩是规矩,道门内部肯定有违犯规矩之人,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轻则记过,重则降级,影响前途。 除此之外,修道修到最后,必然会降低人欲,在道门之中,终身不嫁不娶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有如此一说, 张月鹿玩笑道:“我是要感激玄圣的,随同多妾制度一起被废黜的,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如今父母仍旧能够左右子女婚事,但做子女的好歹有了拒绝的余地,所以我娘也不能逼迫我过甚,逼急了我,我就去祠祭堂告她。” 齐玄素感慨道:“道门内外,便是两重 天地,难怪玉京会瞧不上帝京。” 张月鹿道:“我娘她在地方上住久了,沾染了许多旧习气,还是信奉老一套,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玉京的时间也不算长,甚至有些时候不像个道门弟子。” 张月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除了江湖经验丰富一些,其他没有看出来。” 齐玄素道:“说到经验,我还真没有应付长辈的经验。” 张月鹿摆手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又不是去大真人府,只是一栋宅子,就我爹和我娘两个人,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这个老江湖还应付不来吗?” 齐玄素一怔:“我一直以为你家就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大真人府。” “你想多了。”张月鹿望着船外河水,“我都说了,我们是小宗,而大真人府是大宗的住处。就拿朝廷来说,哪个宗室能住在皇宫里?”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张月鹿对于张家的感情十分复杂,并不太喜欢这个所谓门槛高到天上的家族。 而且张月鹿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没心没肺”,或者说大气、格局什么的,她还是在意一些事情的。 渡船悠悠而行,除了船老大之外,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 张月鹿坐在船头位置,单手撑着身体,扭头望着船外涛涛河水。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的对面,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良久后,张月鹿收回视线,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过去有知己朋友吗?”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大约是没有的。” “巧了,我也没有。”张月鹿半是自嘲道。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我们算不算是知己朋友?” “算是……吧?”张月鹿眨了眨眼,“这不仅仅取决于我,也取决于你,我可不喜欢一厢情愿。” 齐玄素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也取决于你”几个字让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转而道:“青霄……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你意见不合,想法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或者是……骗了你,你会怎样?” 张月鹿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齐玄素会问出这么一番话,不过她也没有过于深思,回答道:“意见不合是常有的,就是父母子女之间都难免,更何况是朋友?只能说是不算志同道合了。至于背道而驰和欺骗,就有些严重了,只怕是朋友都没得做。” 齐玄素干笑了一声:“这样啊。” “怎么,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是说打算骗我?”张月鹿玩笑道。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我身上的秘密可多,肯定有事瞒着你。不过没打算骗你,就算骗你,也是情非得已。” 张月鹿没有当真,只是笑道:“德性,还情非得已。” 齐玄素也跟着笑着,只是心情慢慢低沉下去。 因为攒够三个“玄字功”的欢喜逐渐被另一个身份的沉重所替代。 就连近在咫尺的张月鹿,似乎也要逐渐远去。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船与酒 渡船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结束了这段水路旅程,改为陆路前行。如此又走了两天的时间,终于是出了雍州地界,进入到蜀州境内。 刚到蜀州不久,两人就遇到了蜀州道府的几名道士,这伙道士正要沿着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来路去往玉京祖庭,他们得知张月鹿的身份之后,十分殷勤客气。 这倒是与张月鹿的品级职务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派系。 在道门的版图划分中,蜀州隶属于蜀州道府管辖。 各大道府其实各有倾向,有些道府中的太平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太平道真人,就被称作太平道府。有些道府中的全真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全真道真人,被称作全真道府。有些道府中的正一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正一道的真人,被称作正一道府。 正所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府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府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底下的人都阳奉阴违,就算祖庭强行任命一个府主,也会被架空。所以这些道府的府主必然来自于对应的派系。 比如齐州道府,九成九的弟子都是太平道弟子,历代府主皆是太平道出身的真人,从未有过例外。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江南道府,正一道弟子占据半数,远胜全真道和正一道,可未能占据绝对多数,有时候为了平衡,大掌教就会任命一位非正一道出身的府主,以此形成制衡。还有部分道府,比如中州道府、辽东道府、昆仑道府,三大派系的势力比较均衡,轮流坐庄,这些道府都被称作摇摆道府。 蜀州道府便在全真道府之列,自玄圣以来,历代府主皆是出自全真道,道府内的全真道弟子数量达九成以上,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便坐落在与蜀州相邻的秦州境内。 张月鹿虽然是正一道出身,但她又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所以在全真道弟子的眼中,张月鹿算是半个自己人。唯一彻底不待见张月鹿的恐怕就是太平道了,一是因为李天贞的事情,二是因为张李二家的多年宿怨,所以张月鹿也很有自知之明,压根就不往太平道根基所在的江北走。 张月鹿不擅与人攀谈,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却是长于此道,很快便与几名蜀州道府的道士混熟。 这些蜀州道府的道士无意中说起一桩趣事。 蜀州道府地处内地,北有凉州道府,南有荆楚道府,西有昆仑道府,东有秦州道府,无论是哪个方向都不靠近边境,自然没有西域道府那样的战事,可谓是承平已久。就算隐秘结社的妖人,大约是因为距离地师行宫太近的缘故,也很久没有什么大动作了,所以这桩趣事也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无关,而是与一伙骗子有关。 这伙骗子并非蜀州的地头蛇,而是自外地流窜而来,到了蜀州首府锦官府后,连犯几个案子。不过这伙骗子也很有眼色,没敢招惹蜀州道府。道门的主要任务是缉拿各种隐秘结社妖人,或是镇压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像这种鸡鸣狗盗 之事,则是归属于本地的青鸾卫千户所,所以蜀州道府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当作谈资。 按照道理来说,千户所的青鸾卫既是老鹰爪,也是老江湖,十分熟悉这些江湖上的路数,破案应是不难,可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丝毫头绪,反而让这伙骗子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了几票,闹得灰头土脸,让蜀州道府的道士们看了笑话。 最近已经是俗称“臬司衙门”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与青鸾卫千户所联合办案,仍旧进展甚微。 齐玄素本来是听过就算,可没想到张月鹿来了兴趣,倒不是想要破案,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些千户所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老手们都没能破掉的案子,她更没那个本事,她只是想看热闹,见识下这些骗子的手段,算是增益自己的江湖经验。 xiaoshuting.cc 不过齐玄素看得十分明白,虽说张月鹿要回家过年,但她怕时间长了露出破绽,打定主意要在路上拖延时间,最好只在家待上几天,所以这一路倒像走得不急了,能拖则拖。 齐玄素并非真的女婿登门,自然不会急着去上清府,也没有意见。 两人作别这伙打算去往祖庭的蜀州道府道士之后,打算改变路线,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取出一张蜀州地图,一眼望去,整个蜀州被一分为二,西半部分山水纵横,地形复杂,东半部分则是广袤平原,地形平坦,锦官府位于正中略微偏平原的位置,两人要去锦官府,必然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山路或者水路。 张月鹿征询过齐玄素的意见之后,决定先乘船前往。 虽然齐玄素有甲马,但山路太过曲折,平白增加几倍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可能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实际距离却要上百里,反倒是水路的路程更短,而且乘船也更为省力。 水路唯一的缺点是比起自己直接奔行更慢,不过这正是张月鹿希望的,如果她想求快,直接乘坐飞舟更好。 两人决定之后,就近找了一艘大船,准备顺流而下。 大船虽然比不上道门的飞舟或者纵横海上的铁甲船,但也能容纳百余人,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江湖男女。 先前在遗山城的一番激斗,齐玄素的斗篷有了些许破损之处,让齐玄素甚是心疼,暂时脱了下来,被张月鹿收到须弥物中。反正他已经跻身玉虚阶段,一身血气堪比同境武夫,就像个火炉一般,也不怕些许寒冷,更何况进了蜀州境内之后,气候转暖,不似西域那般寒冷。 倒是张月鹿经过连番激战之后,身上的衣物还是完好无损。 船舱的格局类似于一个“串”字,中间的一竖是过道,过道两旁是一排排座位,每个座位可供两人并坐。 张月鹿这几日不大舒服,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一副恹恹的样子,靠着舱壁,望向窗外的风景,又紧了紧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用兜帽遮住了半个脸庞,像个畏风惧寒的娇弱小娘子 。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着,刚好把她护在里面,自己靠着过道,因为没了斗篷的缘故,身上的挎包便露在外面,同样挨着过道。 齐玄素不时低声与张月鹿说些什么,张月鹿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小夫妻出行,丈夫正低声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妻子。 就在大船马上开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匆忙进了船舱。 这个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就像用许多破布勉强拼接在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怎么合身,戴着一顶没有帽正的六合一统帽,背着一个破旧的挎包,脑袋埋得很低。 齐玄素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说话。 至于两人说话的内容,当然不是齐玄素在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张月鹿,也不是说什么情话,两人的感情还没到这个份上,而是齐玄素在向张月鹿请教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毕竟谪仙人是散人的上位替代,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 少年目光扫过船舱,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座位,然后沿着中间的过道快步走去。 就在少年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齐玄素忽然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锡壶,望着张月鹿满是关切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一点?” 少年脸上露出一分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不过他也不好停留,只能与齐玄素错身而过,往后走去。 齐玄素又将小壶放回挎包,并且将挎包放在了靠着张月鹿的那一边。 张月鹿有些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那个少年似乎有些问题,可能是个小贼?不过齐玄素没有戳穿他,而是做了一出戏,看似巧合地避了过去。 不过张月鹿不在意那个少年,更关心齐玄素拿出的小壶,问道:“壶里装着什么?”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酒。” 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张月鹿眼神一亮:“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这是给我买的?” 齐玄素没有否认:“在遗山城买的,当时见你精疲力竭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就去买了壶酒,花了我两个太平钱。” 张月鹿双眼眯起像月牙儿,伸出手道:“够朋友,给我。” “不行。”齐玄素拒绝道,“我看你现在已经好了。” “你刚才还问我不舒服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确是不大舒服,快点给我。”张月鹿已经打算自己动手去拿。 齐玄素只好把酒壶给她。 张月鹿拧开酒壶,没有急着喝,而是轻嗅了一口酒香。 便在此时,刚刚的少年又原路复返:“对不住,对不住,我上错船了。” 少年再次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朝着齐玄素倒来。 齐玄素一把扶住这个少年,没让他倒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改明抢了是吧?” 第一百零九章 黑话与酒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想要挣扎,却发现齐玄素的手掌如同铁铸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不由低声道:“什、什么意思?” 齐玄素松开手掌,然后轻轻一推,力道拿捏刚刚好,让少年站直了身子,又不至于站立不稳,然后说道:“什么意思?太岁减着却是个老荣,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开爬吧?我看你不攒儿亮,是个空子。” “太岁减着”的意思是岁数小,“老荣”的意思是小偷,“开爬”的意思是下手,“攒儿亮”的意思是明白江湖规矩,“空子”的意思是不明白江湖事理。 翻译成白话,就是:年纪不大却是个贼,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下手吧?我看你不懂江湖规矩。 少年立时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赶忙说道:“合吾!我新上跳板,半开眼,这次上线开爬,既然醒攒,是我招子不昏,还望合字上的朋友踩宽着点。” 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我是刚出道,许多规矩一知半解,这次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既然被识破,是我眼光不亮,还望看在同是江湖朋友的份上,放过了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问道:“这条线上是火做?” “水做,火做哪轮得到我。”少年赶忙道,“不曾火穴大转,就是些零毛碎琴。” “火做”的意思是阔生意,“水做”是穷生意。“火穴大转”的意思是挣了大钱,“零毛碎琴”是挣不了大钱,只是些小钱。 齐玄素又问道:“谁是你的掌柜?” 少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反而想趁机逃跑。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直接说道:“想跑?你可以试试。” 少年的身子僵住。 此时两人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纷纷朝这边望来。 张月鹿专注喝酒,只是用眼角余光看着两人。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有点破这少年的身份,也没打算将这少年送到本地百户所去,只是一指点在少年的胸口,然后就听少年闷哼一声,险些摔倒在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齐玄素道:“这次给你个教训,若有其他营生,还是换个行当。” 少年不敢多言,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这次看走了眼,齐玄素也留有余地,按照江湖规矩,他只能乖乖认栽,不敢再来找补。 少年走后不久,船便开了,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那个少年的掌柜是谁?” 齐玄素道:“问了又如何,我还能把他们连根拔起不成?就算我能将其连根拔起,也必然有其他类似帮派填补上来,我总不能一直守在此地,所以治理盗贼不在于一二侠客仗义出手,只是治标罢了,而在于朝廷官府严刑峻法,这才是治本。” 张月鹿讶然道:“你这番话倒是颇有水平。” “万象道宫教过这些的。”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倒是忘了,你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谁说我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我上的是上宫,你才是下宫而已。” 齐玄素呵呵一笑,没有反驳。 进入上宫意味着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而从下宫出来的只能做一个九品道士,两者差别就如他的表字一般,当真是天渊之别。 齐玄素也想重回万象道宫,再去进修一回,然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四品祭酒道士,在玉京购房置产,交些朋友,被人尊称一声“法师”,也有几分底气去考虑成家的事情。 成家嘛,正所谓法侣财地,道侣可是排在第二位的。 总之,齐玄素的志向不算很小,却也真的不大。 大船悠悠而行。 齐玄素的挎包不是须弥物,装不下许多东西,酒壶自然不大,盛酒不多,很快便被张月鹿喝完。 雅文吧 张月鹿又变回了病恹恹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开口指点下齐玄素。 齐玄素对于“辟谷术”的兴趣不是很大,主要是学习“蝉蜕术”,因为“蝉蜕术”是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上脱胎而来,所以两者的许多口诀是一样的,准确来说,“蝉蜕术”是删减了部分口诀的半成品,所以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完全可以指点齐玄素。 齐玄素没指望着立刻学会,更多是一遍一遍背诵口诀,在背诵的同时尝试理解,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问张月鹿。 其实张月鹿对于做老师完全没什么经验,只能学着师父慈航真人教她的模式去教齐玄素,也就是先自学,哪里不会再问。 起初张月鹿还有些担心,她也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并不适合所有人,要不怎么说因材施教。 可她很快就发现,其实齐玄素的脑子很好用,也就是所谓的悟性上佳,齐玄素的劣势是根骨不大行。就像与人交手,眼睛跟得上,手却跟不上。 正因如此,齐玄素可以无师自通地学会武夫的“血吼”,可仅仅明白运用技巧原理没什么用,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气血可以调用,如何也用不出来。 等到齐玄素把口诀差不多背熟之后,张月鹿忽然道:“天渊,你教我说江湖上的黑话吧?” “你不是会说吗?”齐玄素略感讶异。 张月鹿道:“我就会一点皮毛,‘扯呼’、‘盘道’、‘招子’什么的,再多就不会了。” 齐玄素问道:“你都想知道什么?” 张月鹿想了想:“‘火铳’叫什么?” “喷子。”齐玄素道,“以前的老式火铳没有膛线,用铁砂,一铳一大片,不像射出去的,倒像喷出去的,由此得名。” “喝酒呢?” “抿山。” “买酒?” “肘山。” “烧酒?” “火山。” “喝醉?” “串山。” 齐玄素忍不住道:“怎么都跟酒有关?你学黑话是打算找人盘道还是打算找人喝酒?” 张月鹿摆摆手:“我怎么会找说黑话的人喝酒?” “我不就是吗?”齐玄素道。 张月鹿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一开始没认清你的真面目,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玄素的心先是微微一沉,继而又生出几分侥幸。若是有朝一日,张月鹿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希望她能如今日所说这般,将错就错。 然后就听张月鹿喃喃自语道:“我想抿山,你去肘山,最好是火山,一起串山。” 齐玄素听得甚是无言。 张月鹿接着对齐玄素说道:“等到了我家,我们就用这个黑话。” 齐玄素这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要学黑话,合着是打算用来欺瞒老子亲娘。不过这时候的张月鹿才终于有些小女儿之态,倒也不乏几分可爱。 齐玄素道:“你多买些酒放在须弥物里不就好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的须弥物里放着你的行李,没空地了。”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目光刚好落在齐玄素的挎包上面,问道:“天渊,你的挎包里都有什么?” 齐玄素心中一惊,面上不显:“一些普通的物事。” 张月鹿道:“你看过我的须弥物了,我能看下你的挎包吗?” “当然可以。”齐玄素把挎包交到张月鹿的手中,没有半分迟疑。 反倒是张月鹿有些犹豫了:“你的包里该不会放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比如说春……宫图什么的。” 齐玄素老脸一红:“我是这样的人吗?看,尽管看。” 张月鹿这才打开齐玄素的挎包,随意翻看起来:“齐玄素的七品道士箓牒、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丹药、火折子、铁锥子、火铳的弹丸、天罡堂的执事令牌、便宜的符纸、印章、太平钱、一叠小票、几张中票、一袋小圆、几个中圆、上次去西域的墨镜、一袋行军丸、一包肉干、两串妖人的流珠,还有个罗盘?你还会看风水?”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是读过《青囊经》和《撼龙经》的,正所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好了好了,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张月鹿没有因为这个罗盘便将齐玄素与清平会联系起来,毕竟罗盘也是道门弟子的常备之物,不过张月鹿的想法却完全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天渊,你老实交代,你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时候,是不是还干过盗墓的行当?” 齐玄素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至于全身上下就两百太平钱的家当吗?” “不是都拿去‘人之常情’了吗?”张月鹿揶揄道。 齐玄素这便体会到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去圆的无奈了,只得赌咒发誓:“太上道祖在上,玄圣在上,各路祖师在上,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这辈子升不了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笑道:“其实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盗墓的话本,还是挺有意思的,既然你没干过,那就算了。” 齐玄素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章 客栈密谋 之后将近三百里的水路,无风无浪,无波无折。 两人下船的时候,张月鹿伸了个懒腰,齐玄素有些失望——穿得太厚实了,厚实到看不出太多曲线的程度。 水路到了尽头,接下里便是一段山路。 蜀州的山路可谓是天下闻名。诗仙有云:“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广义上的蜀道,包括各地通往蜀地的道路以及蜀地范围内的道路。 以锦官府为原点,自锦官府向北,由秦州入蜀的,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有由凉州入蜀的阴平道。自锦官府向西,有连接雍州通西域的茶马古道。锦官府以南,有由云州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婆娑州的西南丝绸之路。锦官府以东,有自溯大江而上的水道。 距离渡口最近的蜀道就是茶马古道,来往商队众多,可以直通锦官府,两人略微商议之后,决定从茶马古道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要的就是一个“慢”字,正好有人作陪,这一路上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 天底下最大的客栈,毫无疑问是太平客栈,从玉京到帝京,从岭南到辽东,从西域雪山到东海之滨,都有它的分店,只因太平客栈是道门名下的产业。 不过太平客栈是道门的盈利生意,与各地兼具驿站职能的道观不同,就算道门弟子入住,也不便宜半个太平钱。 锦官城自然也有太平客栈,主楼是一座四层酒楼,主楼之后是近百个独栋院子,不仅是锦官府最大的客栈,也是整个蜀州最大的客栈,客栈收费不菲,来往多是富商缙绅之流。 谢秋娘与小秦王便定在锦官府的太平客栈见面。 小秦王并非朝廷的秦王,也不是秦王世子,事实上朝廷诸王中并无秦王,“小秦王”是词牌名,并非本名,来自于清平会。 谢秋娘离开遗山城之后,可不像齐玄素和张月鹿那般磨磨蹭蹭,两人刚到茶马古道,她已经来到锦官府。 谢秋娘来到太平客栈,花了十圆太平钱在主楼的二楼定下一个包间。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男子与一名戴帷帽的女子来到太平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谢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男子久在锦官府中居住,这太平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不过还是给了女子一个眼色。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平钱,丢 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太平钱,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吐出一个字:“滚。” 因为太平客栈有道门的背景,因此这些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普通客人,就连江湖豪客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正要说话,忽听那男子说道:“我知道这客栈有蜀州道府的份子,你可以去请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来给你撑腰。” 伙计哪里能请动蜀州道府的法师们,见两人底气十足的样子,自己反而怯了,赶忙道:“不敢、不敢……” 女子冷冷道:“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法师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滚。” 那伙计赶忙向楼梯口走去,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 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一个太平钱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谢”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谢秋娘,见两人进来,起身相迎道:“没想到花姑娘也来了。” 清平会成员多是三字词牌名,有些时候为表亲切,便以词牌名的首字为姓,后二字为名。 这位花姑娘的词牌名便是“花间意”。 至于齐玄素为何会取一个化名“魏无鬼”,而不是直接用词牌名“金错刀”,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齐玄素去凤台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入天罡堂,还觉得道门七品道士的身份可有可无,便在“客栈”中随意使用真名“齐玄素”,化名是为了杜绝此类情况。 fqxsw.org 第二个原因,齐玄素要进入天罡堂,这是针对各大隐秘结社的要害堂口,清平会成员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为了稳妥起见,还要再加一层伪装。 简单来说,词牌名是用来隐藏本名的第二重身份,化名是用来隐藏词牌名的第三重身份。谢秋娘、小秦王等人并不在道门,更不在九堂,无所谓别人知道他们是清平会成员,只要不暴露真名即可,便直接用词牌名了。 花间意问道:“秋娘近来可好?” 谢秋娘拱手道:“一切安好,有劳花姑娘挂念。” 三人分而落座,谢秋娘轻声说道:“我这次有负秦兄所托。” 小秦王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秋娘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谢秋娘问道:“‘玄玉’是否会在古仙神力之下灰飞烟灭?” “绝对不会。”小秦王十分肯定地摇头道,“‘玄玉’极难摧毁,也许伪仙可以做到,寻常天人、先天之人却是万难做到,古仙神力并非古仙亲自出手,至多就是寻常天人的威力。” 谢秋娘道:“那么‘玄玉’就是落在了佛道两家的手中,不知 是那个静禅寺的和尚,还是天罡堂的女冠。” 小秦王思索了片刻,说道:“按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落在那个和尚手中的可能更大一些,原因有三。一,你抵达盂兰寺的时候,这和尚已经赶到,甚至更在道门两人之前,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玄玉’而来。二,道门两人之所以来盂兰寺,是因为灵山巫教作乱的缘故,算是适逢其会,而非为了‘玄玉’。三,古仙神力落下的时候,大殿内只有和尚和另外一名道门弟子,那名道门女冠则在与你缠斗。若论境界修为,那个道门弟子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和尚却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佛子,就算那名道门弟子无意中发现了‘玄玉’,真要相争,也必然是和尚取胜。” 谢秋娘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寻找这个和尚的踪迹了。” 小秦王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花间意:“此事还要劳烦花姑娘。” 花间意点了点头:“归真阶段的佛子,又是孤身游历,不难分辨。如果这和尚果真得了‘玄玉’,无论他如何绕道,都是要返回位于中州的静禅寺,我们只要在中州守株待兔即可。正好我在中州有些人脉关系,只要他返回中州,我就能确定他的大概行踪。” 谢秋娘提议道:“毕竟是在静禅寺的眼皮子底下,仅凭我们几人恐怕还有些不妥,不如再找几人?” “人一定要可靠。”小秦王补充道。 花间意道:“若说可靠,我倒知道一位。” “谁?”小秦王立刻问道。 花间意道:“七娘子。” “人称‘貔貅七’的七娘子?”谢秋娘一怔,“我听说过这位,可她不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吗?很少听说她亲自出手。” “七娘子一般不会亲自出手,其实她是中间人。”花间意解释道,“不仅可以找她私下交易,也可以找她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一些可靠之人,毕竟她因为做中间人的缘故,交游广阔,远非常人可比。唯一的不好处就是收费很高,而且谢绝还价。” 谢秋娘笑了一声:“旁人也就罢了,秦兄最不缺的就是太平钱。” 花间意点头道:“正是如此,七娘子也最喜欢秦兄这样的客人。” “两位莫要打趣我了。”小秦王无奈一笑,却也没有否认,“我们去哪里见这位七娘子?” “七娘子向来行踪不定,上次现身还是在芦州的怀南府,现在已经离开芦州。”花间意道,“不过马上就是月底集会,她从不缺席,我们可以去集会见她。” “就这么定了。”小秦王拍板道,“请七娘子给我们介绍些得力的好手,最好是中州本地之人,配合我们在中州设下天罗地网,围杀这个和尚。” 小秦王又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那个道门女冠……也要留意一下。我听说过此人,既是出身张家的谪仙人,又是地师钦点的天罡堂的祭酒道士,毕竟身份不同寻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 花间意重重地点头:“此事也可以交给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市 茶马古道源于西南边疆和西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大齐和大晋年间,盛于大魏和大玄,茶马古道连接蜀州、云州、西域,延伸入婆娑州境内,直到西大陆。 在这一路上,形成了许多周转贸易的市场,颇为繁华。 齐玄素和张月鹿沿着茶马古道走了百余里,遥遥见到柱柱炊烟升起,一座小镇渐渐浮现,位于茶马古道的旁边,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上书“山市”两个大字。 齐玄素有些惊喜:“竟然是‘山市’。”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地方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甚熟悉,不由问道:“什么是山市?” 齐玄素回答道:“所谓山市,最早的时候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后来流传开来,其余各地也纷纷兴建山市,说白了就是一个交易的市场,俗称‘黑市’,飞剑、丹药、火铳,能卖的,不能卖的,应有尽有。” “原来是‘黑市’。”张月鹿听明白了,“久闻黑市大名,我还从未见识过,咱们既然遇到了,不能错过,可得好好瞧瞧。” 齐玄素道:“瞧瞧没什么,关键是得有钱,这里头一把‘神龙手铳’就要八百太平钱,远比正常市价要贵。可话说回来,正常市价,没有黑衣人的关系,又有几人能买到‘神龙手铳’?” 张月鹿想了想:“虽然我手头窘迫,没什么大钱,但几百太平钱还是有的。”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天罡堂享受候补祭酒待遇的五品道士每月可以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四品祭酒道士必然更高。而且从西域回来之后,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额外补贴,若说张月鹿手中没有积蓄,齐玄素是不信的。 既然张月鹿有钱,又想逛逛,齐玄素自然不会反对,两人一起进了这处“山市”。 从外面看,小镇不甚起眼,可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是两重天地,临街房屋都以二层楼阁为主,黑瓦白墙,红漆柱子,蓝色雕梁,街道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不像是个地处茶马古道上的偏远小镇,倒像是金陵府、锦官府的某处街景。 小镇不大,格局是个标准的“田”字,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将小镇分割成四个部分,而这两条街道便是摆摊交易所在。 两人刚进小镇,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此人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 所谓“六合一统帽”,又名“六合巾”,乃是前朝大魏太祖皇帝所制。此帽样式来自于金帐汗国,金帐人帽制必圆而六瓣,在金帐入主中原之后,也将其传到了中原,这与中原继承了金帐的千户、百户制度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仿照制成“六合一统帽”,六瓣金缝,上圆下缀帽檐。倡导一统山 河,故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 前朝时就规定此帽是全国通行的帽式,通常多用于市民百姓,而官吏家居时也常戴。待到大玄朝廷坐拥天下,也未禁止。不过道门自有巾帽制度,所以道门之人从不戴此帽,乍见之下,还有些陌生。 此人先朝两人作了个揖,然后说道:“小人钱保,此地山市的管事。两位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山市?”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开口,开口道:“路过,随便看看。” “是这样。”此人目光闪了闪,“我们山市是小本经营,翻修铺面,维持秩序,都是不小的开销,所以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要……” 说话间,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比划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迎门杵?好说。”齐玄素道,“报个价吧。” 所谓“迎门杵”,意思就是门票钱。 钱保立时明白齐玄素并非什么也不懂愣头青,不敢狮子大开口,老实说道:“一人一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袋中摸出两枚太平钱递给钱保,问道:“你们山市都有什么?” 钱保道:“那可就多了,彩立子,挑汉儿的,做金点的,戗盘的,八岔子,挑青子的,挑蔓子的,挑非子的,挑黄啃的,挑火宝的,挑水宝的,挑金宝的,挑土宝的,挑木宝的,该有的都有。”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雁尾子没有?” 钱保脸色一僵,干笑道:“这就要客官自己去看了。要是攒儿亮,那就没有;要是半开眼,那就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空子,那就多半有了。” 齐玄素点头道:“多谢,我们自己到处看看就好。” 钱保告辞一声,转身离开。 张月鹿这才忍不住问道:“刚才你们说的一大串黑话都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先是交了两个太平钱的门票钱,然后他说山市里有卖药的、卖兵器的、卖火器的、卖弹药的,还有算命看相的、变戏法的、卖各种材料的。我问他有没有骗子,他说如果懂江湖规矩,就没有骗子;如果半懂不懂,就可能有,可能没有,看运气;如果不懂江湖规矩,就一定有骗子。” 张月鹿笑道:“有点意思。”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是一个做女子生意摊位,张月鹿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旁边的兵器摊位。 老板娘向齐玄素招呼道:“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公子不妨买些胭脂水粉或者首饰,送给姑娘,姑娘定然是喜欢这些的。就算没有心仪姑娘,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baimengshu.com 齐玄素颇有些意动,从摊位上拿起一枚花钿,望向不远处的张月鹿,问道:“青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钿?” 正在翻看一把九节鞭的张月鹿头也不抬道:“我比较喜欢青色的手铳。” 齐玄素顿感尴尬,轻咳一声:“其实我也挺喜欢青色的手铳,有青铜质感,多 了几分古朴和厚重,不像金色那般醒目耀眼,透着几分轻浮。” 然后齐玄素在老板娘失望的目光中和放下手中花钿,对老板娘摇了摇头。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九节鞭,问道:“有灵物品相的九节鞭吗?”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笑道:“灵物不少见,可十件灵物中也未必有一件奇门兵刃,要让姑娘失望了。” 张月鹿没有多言,直接与齐玄素离开,继续往镇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卖的物事也是稀奇古怪。 齐玄素看到有人在卖“仿造穷奇血”,要比七娘报出的价格贵上许多,而且只有一小瓶,那人也不叫卖,就坐在摊位后面,等着别人问价。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眉头微皱,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制作“仿造穷奇血”,可随便一个山市都能见到此类物事,可见道门内部是有大问题的。 不过张月鹿很明白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山市,而在于道门内部的源头,所以她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去看其他摊位。 两人逛了大半个时辰,一圆太平钱都没花出去,不是没有中意的物事,而是中意的物事太贵。齐玄素看中了一把八成新的“神龙手铳”,要价不贵,只要六百太平钱,无奈齐玄素囊中羞涩,只能看看而已。至于张月鹿,她也看中了一把飞剑,不过要价一千六百太平钱,张月鹿问过价格后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月鹿大约是第一次来山市的缘故,虽然没什么收获,但仍旧是兴致勃勃, 齐玄素倒是不累,却是有些倦了,东西是不错,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溜了号,让张月鹿一个人四处逛去,他自己找了个酒肆,花费一个小圆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茴香豆,慢慢等着。 待到日头西斜,张月鹿才过来找齐玄素,主要是买了些小玩意,还给齐玄素买了件礼物,是一整套飞刀,总共十八把,平时可以插在腰带上,也能重复回收使用。虽然不是灵物品相,只是凡物,但其锋锐不逊于齐玄素曾经用过的“细虎刀”,如果齐玄素以“驭剑术”发射出去,威力还要胜过青鸾卫的“寒鸦弩”。 齐玄素颇为惊喜:“你怎么会想起买飞刀?” 张月鹿道:“我见你带了许多铁锥子,应是当作暗器来用,只是这些铁锥子终究不是正经暗器,我闲逛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套飞刀,便顺手买了下来。” 齐玄素感愧莫名,自己不耐烦陪张月鹿逛山市,张月鹿却还想着自己,算上她给自己买的斗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齐玄素自小孤苦,师父去得早,七娘又吝啬,张月鹿还是第一个送他东西之人。 正是缺什么便在意什么,要说齐玄素不在乎这个,那是骗人。 张月鹿见齐玄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一套飞刀而已,不值几个太平钱,你不必记挂在心上,就当你给我买酒的回礼了。” 齐玄素收回视线,应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过夜 天色已晚,张月鹿没有趁着夜色赶路的意思,好在山市中也有客栈,两人便结伴来到此地的客栈。 客栈着实不大,没有那么多独栋院子,只有一座二层主楼,一楼大堂充作酒楼,二楼是客房。 两人刚进酒楼,不对,是两人刚进客栈一楼大堂,张月鹿的目光便落在柜台后的酒坛子上,顺理成章地提议道:“看在我送你飞刀的情分上,我们喝一杯吧。” 齐玄素用说书先生的口气道:“见识了传说中的黑市,张青霄觉得自己的江湖经验得到了增进,收获很大,于是决定犒劳自己一下。” 张月鹿轻笑道:“我们不妨换个说法,说好一起逛山市,齐天渊半路做了逃兵,让张月鹿孤军奋战,于情于理,都该罚酒三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柜台前,张月鹿直接说道:“烧酒,两坛,要半斤装的。” “两个太平钱。”掌柜不给齐玄素拒绝的机会,直接从柜台后取出两个酒坛,摆在两人的面前。 张月鹿丢下两个太平钱,然后一手一只酒坛,往不远处的空桌走去。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张月鹿一手拍开泥封,因为酒坛并不大的缘故,直接用酒坛小口喝酒。 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的样子,拍开自己那一坛的泥封,用酒坛喝酒。 齐玄素自从认识张月鹿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酒量见长,再加上齐玄素有了部分武夫神异,喝完大半坛之后竟是没有多少醉意。 张月鹿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一坛,起身来到柜台,问道:“掌柜,还有客房吗?” 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说道:“有,不过只剩下一间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就开一间房,正好省钱了。” “一间上房,一个太平钱。”掌柜道。 张月鹿拿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起太平钱,递给张月鹿一把钥匙:“上了二楼,往东最里面的一间就是。” 张月鹿接过钥匙,直接往二楼走去。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上楼的背影,又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小半坛酒,顿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然后在掌柜的玩味目光中,齐玄素决定先把自己的酒喝完,也不知是不想浪费太平钱,还是打算用酒壮胆。 一坛酒喝完,齐玄素缓缓起身,在掌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也往二楼走去。 来到房间外,齐玄素又开始天人交战,是敲门呢,还是去外面逛一逛?反正一宿不睡也不算什么。 最终,那一坛酒不是白喝的,齐玄素还是鼓起勇气,打算敲门。 然后齐玄素发现门没从里面闩住,他只是轻轻一碰,门便开了。 齐玄素走入房中,里面只有一张床,张月鹿和衣躺在床上,只是脱了鞋履,身上盖着她自己的斗篷。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睁着双眼,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哪怕没有掌灯,齐玄素也能感觉到张月鹿正盯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身子发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你打算站一宿 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 张月鹿轻声打断道:“当初去西域,一起在雪窝子里过夜,也没这些讲究,我看是你的心思邪了。” 齐玄素哑然无言,只能把门关上,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算这么将就一宿。 张月鹿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细微的呼吸声响起。 齐玄素微微发怔。 她就这么安心地睡了,竟是这般信任自己么? 那么自己对得起这份信任吗? 齐玄素望向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由轻叹一声。 就在各种此起彼伏的思绪之中,齐玄素竟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这次不是什么灵山大巫,而是一处青山秀水所在。 静静深夜,月涌江流。 他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坐在小舟的中央,船首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一个人,使得小舟刚好维持平衡。 虽然他看不清这两人的相貌,但心底却生出亲近,心间一片安宁祥和。 等到齐玄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张月鹿的斗篷,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床上干干净净,张月鹿已经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这是他自加入清平会以来难得的好梦,那种安宁祥和的感觉让他记忆深刻,甚至还有点点余韵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忍遗忘。 便在这时,张月鹿推门进来,手里竟是端着一笼屉包子。 “你醒了。”张月鹿将包子放在桌上,“给你买的。” 齐玄素起身将张月鹿的斗篷放在床上,净了手,坐到桌前,然后问道:“你呢?” “我有‘辟谷术’。”张月鹿虚拍了下自己的小腹。 齐玄素以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对我这么好?” 其实齐玄素在心底隐隐有一种希望,张月鹿不是因为有求于他才会待他这般特殊,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吃你的。” 齐玄素没有客气,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张月鹿就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双手托腮地看着齐玄素吃包子,问道:“味道如何?” “还不错。”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有些不大自在,吃相变得斯文起来。 张月鹿道:“我记得去西域的时候,冷干粮配凉水,你都能吃得下去,可见你口中的‘不错’应该是不怎么好吃。”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我对吃的不太讲究苛求,不意味着我分不出好坏,我的口味还是很正常的。要不你也尝一个?” “不了。”张月鹿拒绝道,“想要驻颜有术,辟谷是基本条件。”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些呢。”齐玄素继续吃包子。 张月鹿道:“我凭什么不在意啊,几十年后,别人才徐娘半老,我就得变成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我看你是其心可诛。” 两人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这么说说笑笑地 吃过了早饭,离开客栈,出了山市,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走得平淡无奇,漫漫古道,除了马帮商队,就再无几个行人。 齐玄素还没到行走坐卧都能修炼的境界,赶路时也就是与张月鹿说话而已, 张月鹿是天才,却不是玄圣、东皇那样的绝世天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张月鹿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身的修为和道门的各种差事上时,她就很难兼顾其他方面,所以张月鹿不大精通各种三教经典,不能随口引经据典,不通才艺,琴棋书画也是不太懂的。 正巧齐玄素也是如此,齐玄素自从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湖上厮混,与风花雪月无缘,在许多人眼中,就是个纯粹的粗人,哪怕他看起来并不像粗人。 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的。 比如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会玩比较简单的玄圣牌;一道菜一壶酒扯不出什么轶事典故,只能大概评价好吃或者难吃;不大喜欢高深的经典,倒是喜欢看些浅白的话本。 再比如,两人都喜欢火器,却对乐器一窍不通;两人都是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有些穷酸,自然也学不来什么大风流。 才子佳人们调素琴、阅金经、听昆曲,下棋品茶,吟诗作对,可谓阳春白雪,是为上流。 他们弄刀剑、看话本、听新戏,玩牌喝酒,玩笑打趣,另一种活法,也算不得下流。 齐玄素原本还有些后悔答应张月鹿陪她回家,如今却是半点悔意也无,只剩下乐在其中。 这一日,两人行至天黑,也没看到半个村镇。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蜀州气候温暖,哪怕时值冬日,也不曾结冰落雪,就如江北的深秋季节。看这架势,却是要下一场冷雨了。 齐玄素指着距离古道不远的一处高地:“青霄,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我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张月鹿目力比齐玄素更好,已经看出那是间荒废多时的破庙,道:“你说过,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这次怎么变了?” 齐玄素笑道:“之所以如此说,一是因为古庙荒废日久,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二是因为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可是有你这个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怕什么鬼魅和强盗?” “那就去古庙过夜。”张月鹿当先行去。 两人来到古庙,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大日如来神像,不过金身破败,香案倾倒,梁柱之间尽是灰尘蛛网。 便在这时,冰冷的夜雨洒将下来,声音不大,有些类似春雨,沙沙作响,好似蚕食桑叶。 破庙到处漏水,张月鹿找了个干燥之地,以真气扫了灰尘蛛网,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垫在地上,招呼齐玄素坐下。 xiaoshuting.cc 两人背靠背坐着,听着寺庙外的夜雨声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双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齐玄素却是心中异样,就连呼吸也轻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如昨日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时惊醒过来。 两人耳力都极好,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已经来到古庙之外。 齐玄素心中一凛:“来者不善,难道是灵山巫教的人前来报复?” 张月鹿束音成线道:“天渊,先别作声。”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起身,张月鹿已经取出了“无相纸”,齐玄素则是按住腰间的“青渊”。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天罡堂张副堂主在庙里吗?我们有事请教,还请张副堂主现身一见。” 张月鹿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齐玄素抢先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 下一刻,古庙的殿门轰然倒下,显露出外面的情景,但见庙外一字排开七人,手中提着自西大陆传来的煤油灯,无惧风雨。 这伙人推倒殿门之后,同时以手中的煤油灯朝着齐玄素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 极是无理,他们却隐没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面貌,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 为首一人声音苍老:“请张法师出见。”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请张法师出见。” 这几人的声音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震得破庙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就连瓦片也轻微作响,显然每一个人都是修为不俗。 张月鹿缓缓上前一步,直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张月鹿的声音不大,夹在七人的声音之中,仍然是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七人刻意运气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可见张月鹿修为更胜一筹。 便在这时,又有人用手中煤油灯朝着张月鹿的脸上一照,同时取出一幅画像比对,高声道:“没错,正是张月鹿。” 张月鹿立时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自己的仇人不在少数,不过自己过去常在祖庭玉京,偶尔离开玉京,要么随行者甚众,要么与其他高人同行,要么直接乘坐飞舟,这些人便无从下手,这次自己决定从陆路回家,却是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张月鹿也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拖累了齐玄素。 张月鹿大感愧疚,以传音对齐玄素道:“天渊,这些人交给我来对付,你寻找时机离开此地。” 她怕齐玄素碍于面子不肯离去,又特意补充道:“你只管脱身就是,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保命脱身的法子。” 齐玄素闻听此言,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想起来了,这样的情景,他的确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次,是他和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 同样的围杀,同样是师父让他先跑。 到了今日,师父如雷一般的吼声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 那 一次,他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听从师父的话逃走了,可最后还是没逃过别人的屠刀,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他还要逃走吗?还要留下张月鹿一个人吗? 齐玄素只觉得胸口发闷,似有一口气顶在那里,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没来由的,他想要放声怒吼,将胸口心间的那股气发泄出去。 不过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越是胸有激雷,越是要面如平湖。 于是齐玄素强自压下自己的这股冲动,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月鹿心中气恼,没想到平时十分听话的齐玄素在关键时候犯浑。不过隐隐的,她又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欢喜,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没有抛她而去,共患难,同生死,这大约便算是知交朋友了吧? 七人随手将手中的煤油灯朝不同方向丢掷出去,落在地上,挂在梁柱上,刚好将此处破庙彻底照亮。 这时也能看清七人的装扮,清一色的脸上蒙面,并非那种面巾或者眼罩,而是直接戴了个黑布罩子,然后挖出两个洞,只露出一对眼睛,其余耳朵、鼻子、嘴巴半点不露。这才是江湖上该有的装扮,要么直接如谢秋娘那般易容换面,要么直接全都遮住,至于眼罩和面纱之流,倒是让人觉得遮蔽相貌还在其次,关键是诱惑的意味更多一些。 为首之人故意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竟是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 另一人接道:“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孤单。” 第三人怪笑道:“让人感动,可惜。” 张月鹿面无表情,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辨别七人的传承,同时以传音告知齐玄素。 齐玄素在心底默默计较敌我之间的优劣。 儒门的传承极少流传在外,江湖人士的传承多半来自于道门和佛门,又以道门为主。 眼前这七人中,有一名方士,虽然看不清真容,但露在袍外的双手却是雪白如死人之手,露出的双眼,依稀可见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应该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再使用符兵,威胁未必最大,可在无法近身的情况,多半难缠。 为首之人是一名炼气士,按照常理而论,谪仙人号称道门第一传承,炼气士便是第二传承。如果说巫祝的战力强弱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那么炼气士的战力便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在先天之人阶段的炼气士,若是拥有一把品相极佳的飞剑,便可发挥出极为可怖的杀力。 不过品相极佳的飞剑多半是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除非另有机缘,许多江湖炼气士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极品飞剑。 其余五人,分别是武夫、比丘、散人,没有巫祝和梵士。 这七人似乎也知道张月鹿不好惹,见张月鹿对他们的话语不为所动,对视一眼之后,又有一人开口道:“大哥,我看这位张法师盘亮条顺,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先乐一乐,免得浪 费。” 然后他又对齐玄素道:“你还没看过这位张法师的身子吧?托我们的福,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另一人道:“这个主意好。我看这对小鸳鸯,应该还都是雏儿,没经历过人事,正好让哥几个教教他们。” 这些人打定主意要激得张月鹿动怒,若是张月鹿失了平常心,那他们的胜算又能增加一成。 齐玄素清晰感知到,张月鹿在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颇为罕见的杀意。 张月鹿目光转向开口说话的两人,缓缓道:“我今天大约是逃不出去了,可留下几个人陪我一起上路还是不难,既然你们两个喜欢说话,还一唱一和,那就决定是你们两个了,省得我黄泉路上无趣。” 两人面罩下的脸色一垮,十分不好看。 如果张月鹿果真一开始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带走几人,那么他七人还真不可能毫发无损。 齐玄素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个武夫,一个比丘。 比丘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门的功法,不知是不是佛门弟子。 只是不知道这位比丘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先天之人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终究是少见。 武夫是个身材消瘦的男子,不显山不漏水,这也是武夫的常态,太平钱都花在了各种食材和药材上面,对于身外之物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者说他们的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 便在这时,为首炼气士一声低喝:“先料理了那个小白脸。” 比丘一咬牙,第一个朝齐玄素冲去。 这名比丘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武夫紧随其后。 齐玄素面对比丘,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主动迎上。 比丘的一拳重重落下,对上齐玄素的一掌,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比丘一惊。 难道此人是一名归真阶段的武夫? 就在比丘失神的瞬间,齐玄素已经拔出“神龙手铳”,直接一铳。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火铳威力极大,比丘身上的甲胄上直接崩碎,踉跄向后退去,胸口位置血流不止,已经失去战力。 紧跟在比丘之后的武夫掠至齐玄素的面前,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攻向齐玄素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拳百余次。 不过齐玄素早有预料,身形后掠,不仅躲过了武夫的拳头,同时伸手在腰间一抹,再一扬手。 beqege.cc 寒光一闪。 那名武夫只觉得脸上一凉,继而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武夫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竟是一把飞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庙夜战 两人对上齐玄素,另外五人便对上了张月鹿。 因为空间有限,只有三人同时围攻张月鹿,另外两人则是伺机而动。 张月鹿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名徒手的武夫。 一名手持戒刀的比丘,比丘与武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比丘可以蓄养真气,介于炼气士和武夫之间,故而常常使用兵刃甲胄。 最后一人虽然蒙着脸,但露在袍外的双手是雪白如死人之手,气态阴森可怖,显露出阴气过盛之状,正是那名方士。 三人都是玉虚阶段,按照常理来说,三人联手足以匹敌一个归真阶段的对手。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张月鹿冲去。 他当然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比丘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戒刀中灌注气机,使得刀身上激发出淡淡的金黄之色,雾气缭绕。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张月鹿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玉虚阶段,还不能把张月鹿如何。 武夫已经可以看到张月鹿身周缭绕的“五气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寻常护体真气或者护体罡气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狗养的小贱人,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这便是谪仙人的神通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丫头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归真阶段。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玉虚阶段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玉虚阶段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五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张月鹿略微皱眉,随手一掌平平推出,直接将这名武夫击飞出去。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比丘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张月鹿的面前,出刀迅猛狠辣。 只可惜他遇到了张月鹿,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张月鹿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 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刀,刀气朝着正在施法的方士激射而去。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方士只觉得迎面一道寒光,顾不得法术,一个侧滚,堪堪躲过。 他不由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脑袋只怕是保不住了。 比丘趁此时机挣脱开张月鹿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方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丈余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气血的激荡之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两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都说三个低境之人联手可以匹敌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三个玉虚阶段的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忖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玉虚阶段好手的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张月鹿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刚猛拳劲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目睹这一幕的比丘脸色铁青一片,握刀的右手微微打颤。 一拳便将一个以体魄见长的武夫打成重伤,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名比丘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戒刀,仿佛有千钧之重。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眼看着张月鹿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比丘不敢再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刀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刀芒,然后一刀当空而去。 刀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灵物品相的戒刀,就算是归真阶段高手的护体罡气,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使得张月鹿脚下的地面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继而生出一股黑色雾气,不断上升,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黑色的池塘。 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还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抓住张月鹿的脚腕。 同时,在张月鹿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张月鹿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张月鹿深知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只有三尸化鬼,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遗蜕,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魂魄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张月鹿还不是天人,不可能一 跺脚便破去这门法术,所以张月鹿被暂时困在了原地。 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比丘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刀,虽然张月鹿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刀破开“五气烟罗”。 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张月鹿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比丘的戒刀,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比丘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戒刀。 张月鹿倒持戒刀,然后甩手一掷。 堪比散人的“驭剑术”。 戒刀如长虹,刺穿了比丘的腹部,去势不止,直奔比丘身后的方士而去。 这名方士被比丘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张月鹿的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直接被戒刀接刺入胸口,透体而出。虽然未能正中心脏,但方士本就体魄脆弱,当场重伤。 不过他的法术并未就此消散,仍旧将张月鹿困在了原地。 被戒刀刺穿腹部的比丘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 转眼之间,三位玉虚阶段的高手已经全部伤在张月鹿的手中。 一直旁观的为首之人轻轻眯起眼眸,多了几分阴沉。 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位张法师,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便在这时,另外一人已经出手。 此人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散人。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横刀,一刀劈出。 气劲在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出手的散人,距离散人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衣衫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散人身形后掠,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收入袖中,袍袖鼓荡不休。 张月鹿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两人之间十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真气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 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张月鹿一刀力劈,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散人身前。散人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月鹿顺势一刀横扫,裹挟着狂乱刀气,将一座佛像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散人躲开这一刀后,运转神通,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散人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张月鹿手中的横刀碰撞在一起,金石之声大作。 只见张月鹿手中横刀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横刀本身,一刀撩起,将散人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散人终显狼狈。 loubiqu.net 张月鹿刀法大开大合,无非是杀伐二字。 散人不敢以肉掌硬接,只能一退再退,暂避锋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双飞燕 不过这散人也当真是战力不俗,所学庞杂,将散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不与张月鹿手中横刀接触。忽然之间,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张月鹿。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张月鹿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五气烟罗”硬受这一掌。 那名武夫用出全力勉强破开一线的“五气烟罗”,竟是被此人一掌便摧破。 此人得势不饶人,顺势加重力道,便要直接将张月鹿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一股异种真气袭来,使得自己的掌力真气立时崩解。 散人大惊,不敢让这股异种气机进入自己体内,急忙收手。 此时方士的法术开始消散,原本缠住张月鹿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张月鹿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张月鹿重获自由,将横刀化作长剑。 散人脚步轻灵,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张月鹿再一次对上此人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纸剑主动迎上。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张月鹿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散人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一时间剑影纷纷,张月鹿将散人彻底压制在下风。 便在此时,为首的炼气士终于出手,只见一抹幽幽青芒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张月鹿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下一缕青丝。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盘旋一周之后,再次激射向张月鹿。 好在张月鹿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道飞剑。 炼气士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飞剑千金难求,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张月鹿不得不专心应对飞剑,散人有了喘息之机,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然后再度近身上前,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转眼之间,张月鹿竟是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这时,炼气士不再一味驾驭飞剑,飘然上前,一掌朝着张月鹿拍下。 张月鹿反手一掌,两掌一对,两人身形各自一颤,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散人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 张月鹿的身前,一指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张月鹿只得以手中长剑逼退散人。 几乎就在同时,飞剑再次攻至。 张月鹿收剑不及,只能再次运转“五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 不过任凭“五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飞剑之锋芒。 “五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飞剑切割开来。 只是飞剑受了一阻之后,去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 张月鹿趁此时机,收回手中纸剑, 击飞速度变缓的飞剑,眼见散人攻至,提运真元,挥剑向散人劈下,散人以手上气劲格挡,岂知张月鹿这一剑伴附着真元,力道强劲,手上气劲立时崩解,张月鹿的这一剑去势不停,直接将其五指齐根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散人惨嚎一声,不由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握住断掌,向后退去。 张月鹿正要彻底结果了这名散人,忽然心生警兆,猛地停下身形,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张月鹿堪堪躲过要害,但还是感觉到喉咙位置骤然一凉。 张月鹿伸手摸了下喉咙,鲜血淋漓。 她举目望去,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正悬停不远处。 此剑尺寸与先前的青色飞剑相差无几,只是颜色不同。 这名炼气士竟是有两把飞剑,一明一暗,一雌一雄。 此时便是雌剑偷袭建功。 这两把飞剑,仿照道门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分开之后算是上品灵物品相,若是合在一处,便算是宝物品相。 其中青色飞剑为雄,紫色飞剑为雌,合称“紫青双燕”,是太平道在久视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设计,共铸造三百六十五套,合周天之数,多是被太平道当作礼物送给了朝廷的各路达官显贵,只有少数流传在外。 四十年过去,除去损毁的,不知所踪的,这套飞剑大约还有百余套留存世上,在黑市上已经被炒到每套五千太平钱的高价。 张月鹿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 七人之中,其余六人都是牵制,唯有这名炼气士才是真正能够对张月鹿造成威胁之人。 同时驾驭两把飞剑,说明炼气士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修为还要在林振元之上。 而且两把飞剑也是不俗。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真气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真气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炼气士的这两把飞剑,每一把都是灵物中的上上之品,比之宝物品相的飞剑,坚韧有所不如,锋芒杀力堪比宝物,双剑合璧之后,互相弥补不足,便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不过这等伤势还不足以让张月鹿死去,她以胎息法暂时闭住呼吸,又以真气强行抵住喉咙,使鲜血不不至于倒灌入肺,同时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 炼气士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两把飞剑随之而动,化作两道流华。 青色雄剑一马当先,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张月鹿。 紫色雌剑没有像青色雄剑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游走不定。 张月鹿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也多出几道伤口,鲜血点点。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炼气士,心知自己若想取胜,不能去解决在天人之下几乎没有弱点飞剑,而要直接解决御剑之人。 这个道理,炼气士同样明白,直接让散人一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散人断了一只手掌,不敢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眼见张月鹿攻来,便注入真气,离世化作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将两人罩在其中,让张月鹿无功而返,显然是宝物一级的物事。 炼气士只是专心隔空驾御飞剑。 两人一攻一守,配合无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让张月鹿有苦难言。 在天人之前,迅捷无比的飞剑当真是唯快不破,几乎没有弱点可言,对上炼气士的飞剑,很容易就落到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巫祝的金身也好,武夫的体魄也罢,只能撑得住一时,也架不住飞剑持续不停地“割肉放血”,迟早有守不住的时候。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传承上要比起炼气士高出一筹,其实并不如何害怕飞剑,哪怕是两把飞剑,只要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张月鹿也能轻松取胜。 关键是现在多出一名归真阶段的散人,这名散人也是积年老归真,不是一招两式之间可以轻易拿下,又有宝物防身,更是难以突破。若是张月鹿被这名散人拖住,很容易就会被炼气士抓住机会以飞剑重伤。 平心而论,张月鹿是谪仙人不假,可在道门的测试之中,谪仙人只是一对一的情况没有败绩,只能说高出其他传承一筹,而非视其他传承为土鸡瓦狗。而且要到天人阶段甚至伪仙阶段时,这种特质才会显得可贵,毕竟伪仙的数量稀少,很难出现以寡敌众的局面。 再有就是,虽然张月鹿手中有一件半仙物,但炼气士和散人也各有一件宝物,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算,半仙物等同一个“天字功”,普通宝物等同一个“地字功”,三件宝物相当于一件半仙物,其中的些许差距,不足以让张月鹿以一敌二还占据上风 不得已之下,张月鹿只能用出法相,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法相损耗极大,不能久用,若是陷入到久战不下的处境之中,还是难逃败局。 若是想逃,只怕也是不易,奔行速度再快,快不过飞剑,而且一旦转身逃跑,不便维持法相,反而空门大开。张月鹿从正面对上飞剑,还能勉强挡住,若是背对飞剑,等同是将自己周身要害全部暴露飞剑之下,只怕是逃跑不成,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张月鹿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法子。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了齐玄素,如果今日真栽在了此地,只能到黄泉路上给他道歉了。 2kxiaoshuo.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结果三人 另一边,齐玄素素先是出其不意一铳伤了比丘,然后提运气血,与武夫斗在一处。 只见齐玄素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这并非散人的神通,而是齐玄素得自“玄玉”的神异之处。 虽然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武夫,但一身气血之盛更胜玉虚阶段的武夫,直逼归真阶段的武夫,只是较之真正的归真阶段武夫,无法凝聚身神,也没有武夫拳意。 不过部分归真武夫的特异加上散人的玉鼎境修为,用以对付一个玉虚阶段的武夫已经足够。 武夫被齐玄素一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武夫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齐玄素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古庙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武夫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齐玄素,阴沉道:“你也是武夫?” 齐玄素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没有说话。 武夫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齐玄素直撞而来,但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齐玄素以左手接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拳劲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一扬,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百盟书 武夫咽喉位置被这道凌厉寒光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武夫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要被割断喉咙。 另一边,齐玄素轰然落地。武夫的这一拳若是落在过去齐玄素的身上,直接重伤齐玄素都不奇怪。可如今的齐玄素今非昔比,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齐玄素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又是一刀,再次激射向武夫。 好在武夫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凭借双臂将寒光格开。 这一抹寒光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张月鹿送给齐玄素的飞刀。 武夫平复心境,脸色凝重。 虽说许多人都看不上“驭剑术”,认为“御剑术”是千金贵女,而“驭剑术”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之人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 不见齐玄素如何动作,又是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驭剑术”较之“御剑术”,只是失之灵活,速度却不逊色太多,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武夫也不是谪仙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武夫猛地后仰,寒光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削下一大把发丝。 武夫心知久守必失,身形倏忽而动,面对 齐玄素的又一记飞刀,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一拳直逼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同样上身后仰,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然后顺势向后倒掠。 武夫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古庙,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齐玄素变化身形,一脚踢出。 武夫伸手欲抓齐玄素的脚踝,却被齐玄素另一脚踢在太阳穴上。 两人再度近身战在一处,齐玄素优势在于气血旺盛,武夫在于拳法技巧,两人在雨幕中来回穿行不定,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两人轰然相撞,齐玄素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溅起无数泥泞。武夫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齐玄素,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拳脚呼啸如风。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齐玄素借着武夫的一拳之力向后飘退,拉开一段距离。 武夫这次没有追击,甚至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血激荡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虽然表面上是武夫占据上风主动,但在齐玄素的气血压制之下,不用齐玄素如何打杀,仅仅是反震之力,武夫就要支撑不住。 反观齐玄素,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滚滚气血流转全身,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玄玉”之神异,实是让齐玄素战力增加了一倍不止。 齐玄素转守为攻,打出一拳,轻柔无力,直冲武夫的面门,匪夷所思。 武夫伸手挡下这一拳,正要反击。 齐玄素同时右掌拍出,掌心处真气凝聚。 武夫随之举手格挡,万万没想到齐玄素除了武夫气血之外,体内还有真气,自己的手臂竟被齐玄素的一掌逼回,使得自己的手掌和齐玄素的手掌同时拍在胸口,劲力透体,只听得一阵碎裂声响,不知断了多少肋骨,就算武夫有血肉衍生的神异,若是被肋骨刺伤了内脏,也不好在一时半刻之间迅速恢复。 齐玄素想要留个活口问话,便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取出“神龙手铳”重新装弹,却不想这名武夫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齐玄素的右腿。 齐玄素吃了一惊,顾不得给手铳装弹,便要挣脱开此人的束缚,直接一脚蹬出。这武夫却是个擒拿好手,右臂长出,连齐玄素的左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使得齐玄素无法站定,登时摔倒。 这也就罢了,那名被张月鹿重伤的比丘不知何时竟是走出古庙,正提着自己的戒刀踉踉跄跄地朝齐玄素走来,活像一具活尸。 “是你自寻死路,便怪不得我。”齐玄素并非良善之辈 ,也被激起了狠厉,直接拔出自己的“青渊”,朝着抱住自己双腿的武夫的后心位置狠狠扎下。 就连迪斯温都被齐玄素凿开了后心,更何况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这名武夫被一剑扎了个透心凉,武夫的要害便是心脏,登时进入到濒死状态之中,再无力抱住齐玄素的双腿。 齐玄素双脚连环一蹬,不但将他踹飞出去,而且还踢断了他的脖子。 那名提着戒刀的比丘见此情状,赶忙又转身往庙里踉踉跄跄走去。 可齐玄素哪里还会心软,暂且收起“青渊”,开始给“神龙手铳”装弹。 比丘刚刚跑到古庙门口,齐玄素已经举起手铳对准这名比丘的后脑,拇指压下击锤,食指扣动扳机,只听一声铳响,这名比丘的后脑上出现了一个幽深的血洞,向前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驻足片刻,再次装弹后,将火铳别在腰间,然后重新拔出“青渊”。 便在这时,显化法相的张月鹿以后背轰然撞破一面墙壁,从古庙中倒掠出来。炼气士和散人紧随其后,三人冲入古庙外的密林中,张月鹿意图凭借树木来阻挡飞剑,只是飞剑凌厉,只见得剑光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倾倒,哪怕是两人合抱的大树也不例外。 齐玄素没有急于驰援张月鹿,而是先往古庙中走去。 此时古庙中还有三人,分别是被齐玄素以火铳重伤的比丘,被张月鹿重伤的武夫和方士。 三人虽然还活着,但都失去了一战之力,见得齐玄素满脸杀气地提剑进到古庙之中,无不吓了一跳。 那名被张月鹿打得七窍流血的武夫伤得最轻,立时便想起身逃窜,齐玄素哪里肯让他走脱,一个箭步上去,左手一把抓住这武夫的后领,右手顺势一剑,直接扎进他的后心,剑尖从正面胸口透出,正是透心凉。 这武夫本就重伤,又被刺穿心脏要害,哪怕是血肉衍生的境界,也立时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两人见此情景,饶是干惯了这等杀人行当,也是心中大骇,毕竟力战而死与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宰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当真是心肝五脏都要飞到九霄云外。 齐玄素推开武夫的尸体,也不废话,快步来到那方士的面前,方士毕竟体弱,先前被戒刀刺穿,此时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齐玄素直接一剑刺在他的胸口,然后一搅,给了他一个痛快。 然后齐玄素拔出剑来,又朝着那名被火铳所伤的比丘大步走去。 比丘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眼见着齐玄素一剑刺来,竟是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堪堪躲过。 齐玄素一记扫堂腿,将这名比丘绊倒在地。因为这名比丘披甲的缘故,他伸手抓住比丘的盔帽,向后一拉,露出咽喉要害,然后一剑割喉,也结果了他。 转眼之间,七名杀手,只剩下正在与张月鹿缠斗的两人。 不过齐玄素也心知肚明,这两人才最是棘手,不好对付,要好好想个法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五颗头颅 炼气士和散人合力围攻张月鹿许久,本觉得耗也耗死张月鹿了,却不曾想谪仙人天赋异禀,真气绵绵不绝,激战许久,竟然还未显露不支迹象。 炼气士不由开口道:“张法师果然厉害,我们合五人之力斗你一人,竟然还伤了三人,便是我这位老伙计,也吃了大亏,丢了五根手指,结果还未能拿下你。嘿嘿,佩服,佩服!若是老朽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了,不仅是斗不过你,只怕此时已经做了你的剑下亡魂,只可惜……” 话音未落,炼气士急急催动两把飞剑,原本就已经迅捷无比的飞剑再快一分,如双龙戏珠,分左右合击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说话,只是专心驾驭体外法相,以各种剑招抵挡飞剑,同时又会以“无相纸”的神异分化出如同暗器的纸莲花,不断尝试击杀炼气士,都被散人以护身宝物挡下。不过也让散人不敢有丝毫大意,更无暇他顾。 fantuankanshu.com 齐玄素出了破庙,远远眺望占据,看得分明,那个时隐时现的古怪光罩连张月鹿的纸莲花都可以挡下,那么“神龙手铳”多半是没办法的,就算有“龙睛乙二”也不行。 这种情况下,破开这个古怪光罩多半是不现实的,只能是以智取巧了。 念及于此,齐玄素又返身回去,将五具尸体的人头全部割下,一起提在手中,复又出了古庙。 齐玄素走近战场,放声道:“两位好汉,接的是哪家的买卖?不会是‘客栈’吧?” 两人都是一惊,炼气士还要专心对付张月鹿,无暇分神,散人却是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丢出一颗头颅:“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小还礼,不成敬意。” 散人接住头颅,愣了一下:“小七!?” 然后他双目微红地对身旁的炼气士道:“大哥,小七死了。” 炼气士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御剑。 齐玄素又丢出一颗头颅,高声道:“江湖儿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散人又接住这颗头颅,失声道:“老五!” 虽然散人蒙着面罩,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如何,但从声音上判断,已经不能保持平常之心了。 齐玄素决定再添一把火,丢出第三颗头颅,同时道:“行走江湖,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那么腰带一松,掉了脑袋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老六!”散人再次接住了头颅,嗓音嘶哑,满是悲愤。 齐玄素火上浇油道:“三颗人头,不知两位觉得这份礼物如何?我也是替两位着想,多死一人,就少一个人分钱。这种事情,两位碍于情面,不好做,我替两位做了,难道两位不该感谢我吗?” “狗杂种,我杀了你!”散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怒喝一声,便要朝齐玄素掠来。 炼气士大喝道:“老二,不要冲动!我们先解决了张月鹿,这小子就是瓮中之鳖,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散人生生止住身形,胸膛起伏不定,喘息不止。 齐玄素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江湖上哪有什么肝胆相照,不过是话本里骗小孩子的把戏,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当头,这位使两把飞剑的好汉显然是盼着我去把其他人杀个干净才好,一下少了五个人分钱,那是赚了多少?” “胡说八道!”炼气士也动了几分真怒,“老二,切莫中了他的奸计。这小子是想让我们被逐个击破!” 散人丢下手中的头颅,双眸通红,牙齿咬出声。 如此一来,炼气士的攻势稍缓,倒是给了张月鹿几分喘息之机。 齐玄素将手中的第四颗头颅丢出,平静道:“这位倒是对两位重情重义,被我一掌打断了十几根肋骨,还要抱住我的双腿跟我同归于尽,我只好给了他一个透心凉。不知这位排行第几?可对得起两位好汉?” 齐玄素没有把头颅丢向散人,而是丢向了炼气士。 炼气士没有去接头颅,任由滚落在脚边,脸色阴沉可怖。 散人双眼通红,嗓音嘶哑道:“大哥,老四他……” 炼气士正要说话,齐玄素已经丢出了最后一颗头颅:“这是最后一颗头颅,这位死不瞑目,可还看着两位给他报仇呢!” 这一次,齐玄素用出了十成力道,所以头颅高高飞起,迟迟没有落地。 “老三!”散人大喝一声,便要伸手接住这最后一颗头颅。 便在此时,一声铳响,这颗头颅当空炸裂开来。 各色污秽之物当空落下,红的白的,淋了散人一身。 散人愣住了,猛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举着“神龙手铳”,铳口处还未袅袅青烟未散。 一般的手铳弹丸当然没有炸裂的效果,是齐玄素提前在这颗头颅的嘴巴放了一颗“凤眼乙三”,然后一铳击中并引爆了“凤眼乙三”,这才使得头颅炸裂。 散人用没了五指的断掌抹了把脸,再无半句言语,直接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齐玄素做了这么多,就是要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招不在新 散人最大的失误不是与炼气士分开,而是他找错了对手。 如果是炼气士来杀齐玄素,凭借两把飞剑,无论齐玄素有什么手段,也要把双剑绞去头颅。另一边,散人独自对上张月鹿,有护身宝物在手,进攻不敢言胜,支撑个一时半刻还是不成问题,待到炼气士解决了齐玄素,两人仍旧可以联手对付张月鹿。 不过此举也有一个不足,那就是给了张月鹿逃走的机会,如果张月鹿能狠下心肠将齐玄素视作弃子,完全可以趁着炼气士去杀齐玄素的时机,直接逃走,散人是拦不住她的。那么两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齐玄素的头颅可换不来悬赏。 这也是炼气士不肯先去解决齐玄素的缘故。他要力求稳妥,万无一失,已经死了个五个弟兄,再让张月鹿跑了,那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时散人对上齐玄素,齐玄素完全处于守势,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散人的那件护身宝物便没了用武之地。反倒是炼气士独战张月鹿,险象迭生,叫苦不迭。 不过散人用出“先天胜算”之后,齐玄素也是险象环生,应对得十分艰难。 齐玄素短剑指出,在中途一颤,变化不定。散人以骨刺招架,齐玄素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散人背后。 散人好似背后生眼,瞬间转身,不理会齐玄素的剑势来路,分向齐玄素小腹与额头刺去。 齐玄素微微一惊,只能挥剑格挡,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 百盟书 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只是散人有“先天神算”,齐玄素的几次奇招都未能建功,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另一边,张月鹿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如果将其从“慈航普度剑典”中单独列出来,只能算是上成之法,不过却号称天人之下杀力第一之剑术,其他诸如“太阴十三剑”的杀招,最起码要到天人才能修炼。 虽说如今的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 炼气士踏足归真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张月鹿迅猛前冲,只见得百剑随之齐齐向前刺出,炼气士驾驭两柄飞剑绞杀八十余剑,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后背轰然撞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之上,使得大树摇晃不止,这才止住了溃败趋势。 张月鹿脚尖一点,身形掠至炼气士的面前,一剑下压。 被近身之后,飞剑的优势长处便难以发挥,炼气士只能暂且收起飞剑,反手拔出背后所负长剑格挡这一剑,只觉得手上传来 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张月鹿炼气士不得不双手持剑,这才堪堪顶住。 张月鹿单手持剑下压,左掌顺势拍在炼气士的额头上。 炼气士直接将背后大树拦腰撞断,倒飞出去,真气紊乱,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迸。 炼气士起身之后,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真气,张月鹿又倏忽掠至眼前,出剑不停。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炼气士勉力与张月鹿斗在一处。 张月鹿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真气损耗过度的迹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使用“千剑观音”还是有些吃力,只是她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炼气士一剑荡出,张月鹿早有预料,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继而一剑磕在炼气士手中长剑的“七寸”,让其真气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势道凌厉。 炼气士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 不过剑气还是撕裂了炼气士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 炼气士不惊反喜,方才张月鹿明显想要刺自己的胸口,却慢了一线,这俨然是难以为继的迹象。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张月鹿有苦自知,先前被炼气士的飞剑伤了多处,动作难免迟钝,若是她没有受伤,就算这一剑没能要了这炼气士的性命,接着乘势追击,他也必难幸免。 不过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从齐玄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简单来说,齐玄素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可与交手时擅长用脑子,无所不用其极,能偷袭绝不正面硬抗,能用诈也不会非要光明正大,就好似行军打仗,上兵伐谋,兵不厌诈,诡道也。 张月鹿顺势装作不支的模样,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炼气士果然上当,不仅停下退势,反而还上前几步,笑道:“怎么?张法师,没有力气了?那可就对不住了。” 说罢他便举起手中长剑,纵身一跃,朝着张月鹿头颅斩下。 张月鹿以有心算无心,趁着炼气士人在空中时,猛地出剑,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炼气士吃了一惊,他这般纵跃过去,张月鹿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张月鹿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炼气士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张月鹿的长剑上斩去。张月鹿早料到此招,右臂轻提,手中纸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炼气士胸前。 炼气士这一剑斩出,原盼与张月鹿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向张月鹿剑尖上直撞过去 。但听得扑的一声响,剑尖从炼气士肩胛一穿而过。 炼气士也是老江湖,值此生死关头之际,亦不缺果决和狠厉,不顾伤口,猛地向后一退,使身体脱离张月鹿的纸剑,便要向古庙掠去。 张月鹿不顾自身伤势,强行提速三分,挡住了炼气士的去路。 不过张月鹿身上许多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因此再次崩裂,使得她浑身浴血,只是张月鹿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炼气士不得不横剑格挡,炼气士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张月鹿一般变得苍白。 然后张月鹿一脚踢在炼气士的膝盖上,迫使他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炼气士怒喝一声,想要强行起身。 张月鹿右手纸剑猛然下压三分。 炼气士不堪重负,非但没能起身,反而手中的长剑还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张月鹿左手一指点出。 炼气士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炼气士并未死去,不过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毫不犹豫地翻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开始逃命。 张月鹿拍出一记劈空掌,打在他的后背上。 炼气士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掌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没了踪影。 张月鹿没有追击,而是往破庙掠去。 破庙之中,散人已经将齐玄素逼到了一个角落之中。 齐玄素同样是狼狈不堪,若不是他得了“玄玉”的加持,拥有堪比归真武夫的体魄和气血,只怕早已死在散人的手中,可就算如此,也支撑不了多久。 此时散人刚好背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没有急躁,甚至刻意收敛了气息,然后学着齐玄素的姿态,一点点靠近散人。 因为张月鹿记得很清楚,这散人有一件护身宝物,如果此人自知必死无疑,完全可以凭借这件宝物硬抗她的攻势,然后与齐玄素同归于尽,所以她不敢贸然出手。 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靠近的齐玄素,反倒是齐玄素刚好面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齐玄素的神态没有丝毫异样。 下一刻,散人忽觉后心一痛,然后周身真气开始急剧溃散。 一瞬间,古庙内寂然无声,只剩下沙沙的夜雨声。 散人看不到身后的偷袭之人,却看到了齐玄素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截纸剑透过了他的胸膛,自然也刺穿了他的心脏。 散人脸上表情似恼似恨,缓缓说道:“江湖人喜欢背后偷袭,你们这些道门……中人……就……不会……玩点新花样吗?” 齐玄素回答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散人带着恼恨和不甘,绝望死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只雏鸟 “你没事吧。”齐玄素没有管死去的散人,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一手提着纸剑,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位置,又摆了摆手。 齐玄素先是一愣,然后便看到在张月鹿的咽喉位置有一道细细的伤痕,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仍旧可见内里血肉,就像一个两侧嘴角上扬的嘴巴。 张月鹿用纸剑在地上写道:“我没事,都是些皮外伤,只是暂时不能说话。” 齐玄素了然,又问道:“不会留疤吧?”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以道门的医术水平,返老还童也能做到,祛除疤痕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花费一些太平钱。 张月鹿除了咽喉处的伤口之外,身上其他位置也有些许多伤口,已经愈合止血。若是换成武夫,这些伤口当时就能愈合,甚至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谪仙人在这方面却是不如武夫了,在脱胎换骨之前,还没有这样的神异。 张月鹿自然不喜欢自己身上满是伤痕,回到玉京之后少不得要去化生堂走上一趟。 九堂各有职司,紫薇堂主管道士考评、升迁、调动、赏罚,最为权重,是为九堂之首。其次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一内一外,好像道门的两个拳头。而天机堂和化生堂则是道门的两条腿,前者负责各类建筑工程、机关飞舟,玉京房屋便由天机堂掌管;后者负责炼丹制药、药圃兽园、提炼材料,治病救人,仿造穷奇血、腓腓、狸力、返魂香等物事便是出自化生堂之手,两者又和全真道共同负责道门的造物工程。 如果是因公受伤,化生堂会免费医疗救治。 如果不是因公受伤,那么化生堂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不追求盈利,主要是维持成本,不至于造成亏空。同时也会按照道士品级进行优惠减免,一品天真道士能完全免去所有费用,二品太乙道士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成费用。 除了品级的固定减免之外,还有另外的减免。越是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减免的力度也就越大,而美颜驻颜一类,不会减免。 张月鹿如今只是四品祭酒道士,祛疤又被划分在驻颜美颜一类,减免份额聊胜于无。 wucuoxs.com 如此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张月鹿本就暗暗发愁,齐玄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她会不会留疤,她哪里会有好脸色。 至于齐玄素以前为什么不祛除自己身上的疤痕,一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醒,二是囊中羞涩,没那么多的钱。 当然,齐玄素提起这些疤痕的时候,主要是强调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不过张月鹿还是打心底里感激齐玄素,如果齐玄素弃她而去,她大概就要被留在此地,成为古往今来众多中途夭折的谪仙人之一。 只是张月鹿本就不大擅长表达,此时又不能说话,只能用手中的纸剑在地上写了个“谢”字。 齐玄素瞧见这个“谢”字,笑道:“你我相识时日虽短,但这同生共死,已经是许多回了 ,还用一个‘谢’字吗?若是要谢,便以身相许吧。” 张月鹿脸色古怪,默默地将手中“无相纸”变作一根细细的长棍,就像叫花子的打狗棍,然后冷不丁地朝着齐玄素的屁股上抽了一记。 这一下实在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竟是没能躲过去,被打得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怎么还动手打人?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张月鹿不能说话,用长棍在地上写道:“我有报答你的东西,不是无以为报。” 正说话间,一阵夜风携着冷雨吹了进来,张月鹿竟是打了个寒战。 按照道理来说,到了张月鹿这等境界修为,不说寒暑不侵,也相去不远,西域的大雪都算不得什么,这点寒意更不算什么,可她先是大损气机,又被炼气士飞剑在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体魄有损,便容易遭外邪入体,格外脆弱。这也是齐玄素带伤离开凤台县后不肯冒雨赶路的缘故。 再有就是,此处破庙本就四面漏风,先前一番激战,更使其千疮百孔,时值冬日,夜寒深重,齐玄素气血旺盛,还不觉如何,张月鹿却是有些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寒意。 张月鹿伸手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可斗篷不仅处处破损,而且已经湿透。 齐玄素走上前去,帮她脱下斗篷,说道:“我的那件斗篷虽然破了几处,但好歹还算干燥,你先拿出来披上,我去找些柴火。” 说罢,齐玄素也不等张月鹿回应,便开始在古庙中四下寻找干燥的木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 片刻后,齐玄素找到了一张只剩下两根桌腿的供桌,徒手劈成木条,然后找了个干燥的地方,用打火石生起一堆火。 张月鹿来到火堆旁坐下,正想在地上写字,就被齐玄素打断道:“如果是要写个‘谢’字,那就免了。” 张月鹿也就作罢,双手笼入袖中,一动不动。 齐玄素拿过张月鹿的斗篷,双手托着,慢慢烤干。 外面大雨,里面小雨,还有几具无头尸体,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温馨场景,不过两人对此都十分习惯,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齐玄素偷眼去看张月鹿,橘红色的火光将她的脸庞照亮,由平日里的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温暖可人。她低垂着眼帘,凝视着火光,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张月鹿似是察觉到了齐玄素的视线,抬起眼皮,与齐玄素对视一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是微微一笑。 张月鹿移开了视线,用手中的长杆在地上写道:“有宝物,你去拿来。” 齐玄素这才想起死去的散人的确有一件护身的宝物,不过没有急于起身,而是等到手里的斗篷完全干了以后,甚至还散发着融融暖意之后,这才起身,将斗篷披在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自己又不是病秧 子,不过是气虚体弱时受了些寒意,待到真气恢复,便没什么了。不过齐玄素一片好意,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在男女感情方面,女子总是早熟一些,哪怕从未经历过,也会达到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的境界,反倒是男子,只要没有亲身经历过,便难免小心笨拙。而这种小心笨拙,却也是最为真诚的,待到男子经历得多了,一切熟稔了,态度便自如随意起来,只剩下让人真假难辨的套路。 齐玄素在许多事情上可以算是老江湖,行事干练老道,可唯独在这方面,却是个初出茅庐的雏鸟。 当然,张月鹿也差不多就是了,正是势均力敌,雏鸟互啄。 齐玄素来到散人的尸体旁边,翻看了一下,果然找到一枚好似夜明珠的珠子,他尝试着注入真气,立时有一个光罩将他护在其中,有些类似于张月鹿的“五气烟罗”。 齐玄素停止注入真气之后,光罩存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缓缓消散。至于强度如何,张月鹿已经验证了,哪怕是她,也很难在短时间打破这个光罩。不过这个光罩是否与驾驭之人的境界有关,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齐玄素暂且收起这枚珠子,又去其他几具尸体上翻看了一下,除了兵器和一些常备药物之外,只找到一幅张月鹿的画像,没有钱财,更没有须弥物。 这也在情理之中,干这种营生的,都不会随身携带大量财物,以前的齐玄素也是把家当兑换成无忧钱,存在七娘那里,至今也没提出来,而是陆续兑换成各种材料。 齐玄素回到张月鹿身边,将那颗不知名的珠子递给张月鹿,然后慢慢展开那幅画像,对照着张月鹿本人,赞道:“这是谁画的,还真有六七分形似。”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研究这颗珠子。 齐玄素想了想,把这幅画像收起,放在挎包中,不过挎包里的东西太多,有些盛放不下,还有半截露在外面。 张月鹿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齐玄素顿时会意,将画轴交到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将画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用长杆在地上写道:“护身宝物,类似五烟罗,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想也没想就拒绝道:“卖掉吧,这样一件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我可知道化生堂的门槛,高得很。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 张月鹿一怔,抹去原来的字迹,又写道:“这不是剿灭妖人,而是你帮我退敌,这是你该得……” 她还没写完,齐玄素就伸手按住了她手中充作笔的长棍,微笑道:“既然是我该得的,那怎么处置也是我说了算,我现在就要卖掉它。”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望着齐玄素。 她发现齐玄素越来越不听话了,也越来越大胆了。 齐玄素并不退让,与张月鹿对视,不容置疑道:“青霄,虽然你是上司,但现在不是在天罡堂,更不是在执行公务,所以我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章 传言推测 张月鹿怔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发现,齐玄素这个家伙喜欢装模作样地伏低做小不假,可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挺有气势的。 张月鹿抿了抿嘴,撇过头去,不与齐玄素对视,也没有反驳。 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的强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觉得没法说话太不方便了,仅仅用文字很难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书写又慢,反而显得有些软弱了。 齐玄素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些常备的伤药,碾碎之后敷在自己的喉咙位置。 不考虑疤痕问题,以她的体质,再配合真气疏通经络,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她就能重新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敷好药后,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张月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但好歹能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正想与齐玄素谈一谈刚才的事情,齐玄素已经主动说道:“这伙人似乎是‘客栈’的人。” “‘客栈’……”张月鹿沉吟道,“道门将各路隐秘结社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等与古仙相关的结社,最是危险,危害最大,被列为甲等。天廷、清平会、八部众这种实力雄厚而危险程度略低于前者的隐秘结社被列为乙等。接下来就是七宝坊和‘客栈’,这类隐秘结社主要以各种非法生意为主,危害相对较小,被列为丙等。其余许多不入流的隐秘结社被全部归到丁等之中。我只熟悉甲等和乙等的隐秘结社,对于‘客栈’并不怎么熟悉。” 齐玄素道:“巧了,我恰好比较熟悉七宝坊和‘客栈’,诚如青霄所言,这两家都是做生意的,而且都是非法的生意,七宝坊以各种走私物品为主,上到朝廷的贡品,下到化生堂的各种天材地宝,亦或是神机营、天机堂的火器,就没有他们搞不到手的,我们先前路过的山市,便是七宝坊的生意。” fantuantanshu.com 张月鹿微微挑眉,她竟不知道七宝坊就是各地黑市的幕后老板,不过看齐玄素的样子,似乎很早就知道了,看来这在江湖上并非什么秘密。大概在道门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疏于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齐玄素接着说道:“至于‘客栈’,他们做的是人命买卖,既可以在‘客栈’雇佣刺客杀手,也可以在‘客栈’雇佣保镖护卫,不过绝大部分时候,‘客栈’的人并不亲自出面,‘客栈’只是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在买家和江湖人之间抽成。江湖上盛传‘客栈’与青鸾卫大有关系并非凭空捏造,客栈有规矩,事关朝廷的生意,必须要到总店去谈,至于如何去总店,那就看各人的本事。换句话来说,能找得到‘客栈’的总店,才算有资格谈这类生意。” 张月鹿道:“不愧是在‘客栈’混过的,知道的竟是如此详细,那么你知道‘客栈’为什么叫客栈 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我虽然不熟悉‘客栈’,但曾听过一个传言,当年玄圣曾经假托‘太平客栈’之名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负责谍报事宜。许多后来威名赫赫的大人物,都曾在此组织任职,比如玄圣牌中的刘谨一。不过在玄圣就任道门大掌教之后,这个组织就消失了,只剩下现在那个到处开分店的太平客栈,而那个隐秘组织也不见于道门的各种记载,只剩下口口相传,所以不知道真假。”张月鹿倒是没有卖关子,将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迟疑道:“你说的这些,我似乎在哪里看过,莫不是《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讶然道:“《太平客栈传奇》写的是这些东西?” “你没看过《太平客栈传奇》?”齐玄素更惊讶了。 张月鹿摇头道:“我听说过《太平客栈传奇》的大名,不过因为这本书太老了,所以就没看。” 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打破沉默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听说的这些传言其实就是来自于《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脸色微微一黑:“我没说完呢。当时除了这个隶属于玄圣的隐秘组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组织,他们直属于还未称帝的高祖皇帝,主要负责各种暗杀事宜,被称之为‘万笃门’。而在大玄夺得天下之后,万笃门也消失不见了,许多人认为万笃门被归到了青鸾卫之中,不过我也听说,有一部分万笃门成员不愿进入朝廷,继续留在江湖中,与部分不甘被玄圣强令解散的‘太平客栈’成员一起成立了‘客栈’。” 这个说法倒是齐玄素从未听说过的,不由问道:“你不是不熟悉‘客栈’吗,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月鹿道:“我知道当今朝廷是如何夺得天下的,不等同于我熟知各种朝廷规矩内幕,这两件事本就是不相干的。同理,我知道有关‘客栈’由来的传言,不意味着我就明白‘客栈’的内部结构和行事方式。”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些传言我是从何处听来,倒也不必瞒你,都是听我师父说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我师父这个人,怎么说呢,很喜欢讲些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嗯……所以天师经常说她是捏造历史。” “根据她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之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这也在情理之中,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 约束,也是有的。”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接着说道:“万笃门那边,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客栈’的许多元老来自于道门,那么‘客栈’会不会也与道门有着关系?” 张月鹿没有直接回答:“道门是天下间最为庞大的势力,可这些隐秘结社却能在道门的镇压之下不断发展壮大,那只能说明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还是那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有些感触,这些隐秘结社或多或少都与道门有着联系,如果把道门看作是一个人,那么这些隐秘结社就像是生病后长出的瘤子,两者之间有许多经脉相连,若是贸然割掉,疼痛还在其次,关键会流血不止,可若不割,这些经脉不断给瘤子输血,只会让瘤子越来越大,甚至扩散到其他地方,所以还是要割掉的。这大约便是道门也将这些与道门密切相关的隐秘结社列为镇压对象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问道:“如果这些人是从‘客栈’中接了悬赏,那么背后的雇主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江南大案。” 齐玄素道:“看来这个案子是把双刃剑,既让你青云直上,也给你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仇家。你说过,当时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看来祖庭认定此人就是主谋,那么现在来寻仇之人,是这个人的下属弟子呢?还是说,在这个人背后另有真正的大人物?”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很懂吗?” 齐玄素谦虚道:“略懂,略懂。” 张月鹿道:“我现在还没法断定雇主的具体身份,不过我在意的是另外一点,我很少独自离开玉京,既然这个机会难得,他为什么不雇佣些厉害人物呢?比如说直接雇佣一位天人,如此一来,便十拿九稳,我也必死无疑了。”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第一点原因,便是花费,谁的太平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雇佣天人的价格定然不菲,可能是你的仇家负担不起,也可能是他认为不划算。因为江南大案已经告破,再去杀你,肯定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更多可能是为了泄愤。既然不是关乎到自己的生死存亡,那么必然要考虑‘值不值’这个问题。” “再有第二个可能,只是我的推测,那就是背后的雇主打算在事后将雇佣的杀手灭口,如果他雇佣了一位天人,只怕是不好灭口。所以他雇佣了一伙先天之人,就算能杀掉你,也必然损失惨重,他正好杀人灭口,既不留痕迹,还能顺手拿回自己的太平钱。” 第一百二十一章 锦官府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然后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虚,不由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这里面的门道,你很懂啊。”张月鹿笑道,“若不是知道你穷的叮当响,我都怀疑你干过这类事情。” 齐玄素道:“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江湖可不是什么善地,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张月鹿道:“由此看来,我们不好继续在此久留,先去锦官府再说其他,至于这幕后的雇主,只能等到返回玉京之后再慢慢调查了。” 齐玄素自然没有意见。 天亮之后,雨过天晴,两人重新上路。 这一次,两人不再慢慢悠悠地赶路,齐玄素又换上了自己的“甲马”,沿着茶马古道一路狂奔,中途并不停留,直奔锦官府。 进了锦官府的境内,便到了蜀州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正如芦州道府坐落于怀南府城外的太平山上,蜀州道府则坐落于锦官府城外西南方向的天苍山青城。其中有万亩竹林如海,每每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故名“青城”。 说起此地,地位极为特殊,既是全真道的圣地之一,也是正一道的圣地之一,当年当年正一道祖天师先是在云锦山隐居修道,后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闻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于是他离开云锦山入蜀,他先居阳平山,后住鹤鸣山,还到了西城山、葛溃山、秦中山、昌利山、涌泉山、真都山、北平山,最后来到天苍山,在此指挥天师教弟子与上古巫教作战,故而天苍山上至今还有天师洞。 只是后来天师教分崩离析,变为正一道,退出了蜀州,这才使得全真道占据了此地,天苍山逐渐成为全真道龙门派的圣地。 在全真道中,天苍山的地位只是稍逊于号称第一福地的地肺山。 一般而言,应是没人敢在此地刺杀一位道门四品祭酒道士了,毕竟地方道府也有缉拿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的职责。 齐玄素和张月鹿稍稍放松,不再紧绷着心弦。 不过两人没有去天苍山,而是去往锦官府。因为化生堂设在蜀州的分堂并不在天苍山上,而是在府城之中。 wucuoxs.com 因为化生堂也算是道门庞大商贸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是要与人做生意的,而各地道府大多设在各处名山之上,诸如天苍山、大雪山、太平山、太白山等等,若是化生堂将分堂设立在道府之中,很是不便,便干脆设立在府城之中。 两人沿着官道来到锦官府的西城门,有守城黑衣人负责查验路引。两人没有路引,却有道门的箓牒。 守门的把总看到张月鹿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之后,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箓牒,道:“不知是法师驾到,有失恭敬,还望法师见谅。” 齐玄素代张月鹿接过箓牒,顺带问道:“不知城内的化生堂在什么地方?” 把总回答道:“进了城门之后,沿着主干道一路往东,虽然城内已经废除了坊市,但还有一个遗留下来的市场,占地不小,是许多酒 肆、客栈、商铺、钱庄所在,化生堂就在此地,门面十分气派,一眼就能看到。” “多谢。”齐玄素道谢一声,与张月鹿进了城中。 张月鹿问道:“天渊,今天是什么日子?” 齐玄素算了一下:“我们十月十六离开玉京,今天是十一月初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张月鹿轻叹一声:“十一月初二,那便是没有飞舟了。” 飞舟班次有限,只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有,错过就只能等半个月的时间。而且各州府之间的飞舟并不互通,必须要先乘坐飞舟去往玉京,然后再从玉京乘坐飞舟前往各州府,十分麻烦。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问道:“你是怕连累我?想让我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张月鹿道:“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反倒是很佩服你,我若与你境界相当,是决然不如你的。” 齐玄素道:“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按照我们的原定路线,走水路去湖州,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 张月鹿并非婆妈之人,见齐玄素如此说,便也没有坚持。 两人正说话间,前方道路忽然出现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正中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似乎有人卖艺,因为聚拢过来的人太多,把道都给堵死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戏台上却不是唱戏的,也不是卖大力丸的,更不是杂耍戏法,而是几个衣着暴露的舞女,打扮不似中原人,倒像是西域人,高鼻深目,眼珠碧绿,脸上戴着薄薄的面纱,上身只一件抹胸,露着肚脐,下身是略显肥大的阔腿裤子,在脚踝位置收紧,赤着双脚,手腕戴着铃铛,舞动时叮当作响。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发现张月鹿正看着自己,立时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感叹强咽回去,脸上表情慢慢变化,露出几分不耻和轻蔑,轻哼道:“伤风败俗。”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问道:“我们绕路?” 张月鹿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 既然张月鹿要看,齐玄素也不反对,那就看看。 其实戏台上除了舞女之外,也有乐师,以琵琶和打鼓为主,舞女们的每一步都踩踏在鼓点之上,舞姿随着琵琶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齐玄素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也没有见过许多大世面,无法评判这些舞女的舞姿如何,只能说尺度很大,诱惑意味很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就够了。先贤都说,食色性也。 这也是围拢了如此多人的缘故。 张月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忽然道:“就算蜀州气候温暖,可毕竟是冬日天气,这些女子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青霄的意思是说,这些女子有古怪。” 张月鹿又道:“蜀州道府的道士们说过,最近锦官府在闹骗子。” “难道是仙人跳?”齐玄素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张月鹿提议道:“要不你去试试?好歹是一桩艳福。” 齐玄素反问道:“你舍得吗?” “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轻打了齐玄素一拳,“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齐玄素道:“我可是……童男子。” 张月鹿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那怎么了,我还是……童女子呢。” 两人说的童男子和童女子,并非是指年龄,两人早已成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说的其实是未经人事,就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且不说张月鹿,只说齐玄素,真想要找个女子寻欢,也不算难。关键是道门中的许多功法要求必须守身如玉,若是破了身子,泄了元阳或者元阴,便练不成了。所以道门中人对于此事并不如何避讳,反而是显得大胆开放了。 齐玄素道:“你就不怕我一个把持不住……” “那你可以在这儿娶妻生子,我自己回家去。”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干笑一声:“我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中这些雁尾子的奸计,再者说了,都是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 话还未说完,张月鹿已经轻轻踢了他一脚:“少贫嘴,快些去。” 就在两人说话时,台上又有了变化,就见那些舞女时聚时散,忽见几人合拢一处如同花骨朵,然后又见几人层层分开,好似花朵绽放。 紧接着,一个盛装女子好似大变活人一般从“花蕊”中出现,来到舞台之上。 不同于其他舞女,这名女子一身异域风格的红色长裙,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同样戴着面纱,头戴高高金冠,十分醒目。 这才是鲜花,先前的舞女只是陪衬的绿叶。 女子也注意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不定,双目之中有青气流转。 她先望向齐玄素,一身道袍虽有破损之处,但价格不俗,肌肤隐有光泽,神华内敛,气血极为旺盛,在身周化作肉眼无法看到的气焰,在风中飘摇狂舞,竟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气象。 她微微一惊。 紧接着,她又将视线移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戴着兜帽,只能看到一个下巴,可周身却有肉眼难见的云雾自生,变化不定,时隐时现,与旁边的归真武夫形成鲜明对比。 这不像是炼气士,也不像是文士、君子、梵士之流,难道是谪仙人? 齐玄素“啧”了一声,止步不前。 张月鹿低声问道:“怎么了?” 齐玄素道:“似乎有鹰爪已经盯上这里,倒是不用我们多此一举。” 话音方落,就听一声大喝:“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张月鹿微微一怔,因为大吼之人只是个后天之人,所以她并未提前察觉,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发现,多半是凭借眼力观察看出此人身上具有青鸾卫的某些特征,而非靠着感知气息。张月鹿心中暗暗记下,日后不能太过依赖望气、感知等手段,也要注意用眼睛观察。 周围百姓却是不管什么先天之人、后天之人,听得“青鸾卫”三字,顿时一窝蜂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雁尾子 原来在百姓中早已混入了许多青鸾卫,纷纷拔出“细虎刀”或“长羊刀”,朝着草台逼了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来自于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捕快,则是手持铁尺和铁链一类的物事。 不过这些人都是后天之人,并没有先天之人。 后天之人最大的优势便是易于隐藏,任凭望气之术也好,亦或是神念察知也罢,很难将其与普通人区分开来,反倒是先天之人,颇有些肉眼难见的“异象”,就会显得十分醒目,这也是女子一眼就能看到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缘故。 女子正是靠着一手“通明法眼”,才能屡次逃脱青鸾卫的追捕,却没想到青鸾卫也学聪明了,派出只是后天之人的力士、校尉、捕快,乔装改扮,隐藏在人群之中,除非能像齐玄素那般通过外在形貌判断其身份,否则很难被发现。 这女子也不惊慌,一挥手,那些舞娘、乐师变成了一个个小纸人,然后被她悉数收入袖中。这与灵泉子曾经用过的黄巾力士相差不多,只是黄巾力士是专门为了作战,而女子所用的这些小纸人却是没什么战力可言。 齐玄素见此情景,颇感惊讶,他先前竟是没能发现丝毫破绽。 不过这也不奇怪,法术的本质便是弄假成真,以法术而论,就是让普通人看到纸人化作的天兵天将也不算困难,归真方士就能做到,但绝对不适合用于两军对垒之时,因为刀兵煞气、武夫气血最能干扰法术,所以很少有方士、巫祝参与沙场厮杀,那里是武夫的领域。 厉鬼之流最是擅长以法术生出幻象害人,让人自己吓死自己,可如果在最后关头,人能爆发出一股血勇之气,好似武夫的血气,就能干扰破去幻象。在当事人看来,便是自己忘却了生死,不再恐惧之后,厉鬼和各种可怖场景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过如果能够成功骗了人,使别人相信,信的人越多,法术就会显得越真实。正所谓信以为真,浅显的法术其实就是戏法骗术,若是信了,信的念头加持到法术之上,就会令法术越来越真实。反之如果不信,法术就会被戳穿。 baimengshu.com 这也是许多只懂一些法术皮毛的骗子能长久经营一个地方的缘故,因为信者甚众,极大加持了他的法术,使得法术越来越真,愈发逼真的法术又使信的人越来越多,如同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可一旦被人戳穿,就只能远走他方,因为这里的人不信了,法术就会越来越虚假。 先前围观的百姓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舞女是真人,在信以为真的念头加持之下,使得这些舞女愈发逼真,连齐玄素也瞒了过去。 其实这等原理还可以应用到许多方面,比如大名鼎鼎的须弥物,其本质也是以法术和特殊材质构成的微型空间,可以容纳死物,却不能容纳活物,因为气血会扰乱法术的正常运作,如果贸然放入活物,要么是活物当场死亡,要么是须弥物彻底废掉,两者只能存其一。 至于传说中的洞天,那已经是开辟另外一方世界的雏形,乃是仙人才有的大神通, 真正完成了弄假为真的全部过程,只剩下“真实”,再无半点“虚假”,所以活人也可以进入其中。 女子收起纸人之后,又取出一道符箓,整个人立时轻如羽毛,飘飘摇摇地向上飞起。 这是方士的“飞羽符”,的确能让人离地飞天,不过与天人的飞天遁地相比,速度极慢,更不能凭此在空中交战斗法,局限颇大。 地面上的青鸾卫和捕快们见此情景,只能停下脚步。 便在这时,周围的房顶上又出现了许多青鸾卫,手中持有长铳,对准正在缓慢上升的女子,纷纷开铳。 呼啸的弹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罗网。 转眼之间,女子身上中弹多处,不过不见鲜血流淌,只是身上的红衣被打得破碎,隐约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 正举目眺望的齐玄素还没看清具体细节,就听张月鹿说道:“不许看。” 齐玄素只好收回视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看那些舞女的时候,张月鹿没什么反应,多半是早就看出了那些舞女不是活人,所以不怎么在意,现在换成活人,便不乐意了。 齐玄素小声道:“管得真宽呐。” “你说什么?”张月鹿大声问道。 齐玄素道:“我说,你早就看出那些舞女不是活人?” 张月鹿道:“我没看出她们的本来面目,只是我用‘仙人望气术’去看这些舞女的时候,发现她们身上没有活人应有的气息,于是我推测她们并非活人,所以才让你去试一试。” 齐玄素有些郁闷,原来张月鹿早就知道没什么艳遇,才说什么“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姑娘倒是不傻,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胡乱大气。 其实齐玄素还是经验少了,若是七娘在此,就能看出张月鹿多少有些大姑娘的心态,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放在具体例子上,就是不愿齐玄素去看别的女子,可齐玄素真要一直看她,她又不好意思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女子已经越来越高,然后在抵达最高处时,炸开一团烟雾,遮住身形,待到烟雾散去,已经没了踪影。 锦官府中不是没有天人坐镇,只是天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亲自出手。 几名青鸾卫试百户骂骂咧咧地从远处一座临街酒楼的二楼上跳下,或是拎着长铳,或是拿着千里镜。 此时真正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就显得格外醒目,青鸾卫们立刻朝着他们二人围拢过来。 张月鹿又把自己的箓牒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向为首的一名试百户出示箓牒。 试百户将信将疑地接过了箓牒,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有些不信。 其余青鸾卫也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看这架势,似乎把两人当成了冒充道门法师的骗子。 张月鹿有些不耐烦了,又取出自己的天罡堂令牌,丢到那名试百户的手中:“箓牒可以仿造,这块令牌是总不能仿造了吧?” 清平会 的鱼符制度便是仿照了道门的令牌制度,既然清平会的鱼符都被设计成一个小型的须弥物,那么道门的令牌自然更加不俗。张月鹿的这块令牌乃是以昆仑洞天中特产的精金制成,火烧无伤,金砍不动,真气也不能损伤分毫,而且这种令牌并不常见,每个堂口的细节都不一样,比起箓牒更为难以仿造。 试百户见到令牌,吃了一惊,稍加确认之后,赶忙双手将箓牒和令牌一起递还给张月鹿:“不瞒法师,最近城中有人行骗,这伙人上次行骗的时候便伪造过五品道士的箓牒,我们也是有些草木皆兵,还请法师恕罪。” 张月鹿接过箓牒和令牌,皱眉道:“骗子敢伪造五品道士的箓牒,本地的道府不管吗?” 这名试百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敢贸然回答。 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试百户,谁知道这位法师与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是什么关系,若是胡乱说话,传到本地道府的法师们的耳中,那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月鹿也明白其中关窍,无非是不作为罢了,于是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试百户领着青鸾卫和捕快们撤离了此地,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荡荡的草台。 张月鹿对齐玄素低声道:“先不忙去化生堂,我们去追刚才那个女子。” “怎么追?”齐玄素直接问道。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只见“无相纸”已经变成了纸鹤模样,而且活过来了一样,展翅欲飞。然后就听张月鹿说道:“方才我将另一只纸鹤纸放在了那女子的身上,能以此找到她的踪迹。” 齐玄素略一回忆,立时道:“你让我不许看的时候放出了纸鹤?” 张月鹿略感意外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赞道:“聪明。” 齐玄素一挥手:“头前带路。”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放飞手中的纸鹤,两只纸鹤之间心有灵犀,这只纸鹤顿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朝西南方向飞去。 两人紧随其后,走着走着,便发现位置越来越偏,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建筑也变得逼仄起来。 走到最后,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的许多低矮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还有各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张月鹿这位久居玉京的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以手掩鼻。 齐玄素勉强还能算是习以为常,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玉京住了几个月后,也不大适应这类地方了。 要不怎么说山上山下,其实是两重天地。一边是道门中人在云端上人人如龙,一边是普通百姓还在泥泞中如同草芥。 或者说这个世道本就是有些割裂,一方面道门的飞舟行于九天之上,朝廷的铁甲舰横行于四海之间,可另一方面,耕牛仍旧是宝贵财产,出行还是靠马。 有人火铳火炮,有人弓箭骑兵。 新与旧的交替,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蛇不死 最终纸鹤停留在一处破旧住宅前。 齐玄素没有急着有所动作,只是问道:“如果我们拿住了此人,是要直接交给青鸾卫吗?”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怜香惜玉?” “哪有的事情。”齐玄素义正辞严道,“这种雁尾子招惹不得,他们能骗人钱财,自然更会拿捏人心,最是洞彻人性弱点,你以为我说把持不住,是乱说的?” 张月鹿拉长音调“哦”了一声,然后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齐玄素道:“我觉得吧,这些骗子手中肯定有许多不义之财,与其把这些骗子交给青鸾卫,不如我们借此机会弥补下亏空,正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张月鹿哭笑不得:“我倒是错怪了你,你不是看上了那个女骗子,而是看上了她的太平钱。不过这是赃款,要交还给苦主的。” 齐玄素不以为然道:“你指望青鸾卫的操守?他们不问苦主要钱就不错了。与其便宜了青鸾卫,倒不如便宜了我们。” 齐玄素此言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且不说其他,芦州的青鸾卫千户所可是与太平道勾结一处,光明正大地杀人灭门,什么叫破家的县令?比起青鸾卫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她也知道山上的道门和山下的朝廷不能一概而论,道门三品幽逸道士会因为凌虐仆人而被勒令辞职,可朝廷的达官显贵们随意打死个家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齐玄素说的情况的确是存在。可如果让他们去找苦主,一是没有这一样的精力,二是仅凭两人之力也很难找到所有苦主。 雅文库 至于齐玄素的这种想法,张月鹿也不奇怪。 所谓花圃道士,坏处是久在花圃温室之中,经受不住半点风雨,好处则是循规蹈矩,视各种礼法教条为金科玉律,不敢逾越分毫。齐玄素这种野生道士,好处是饱经风雨,经得住各种挫折,极为顽强。坏处是行事随意,藐视规矩礼法,大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半黑半白。 九堂之中,其他堂口也就罢了,北辰堂和天罡堂是打人的拳头,玉京道士已经从当年击败儒门的精锐逐渐堕落为花圃道士,万不能胜任,所以从上代大掌教开始,就不断从地方道府调动精锐道士进入天罡堂和北辰堂填补空缺,这才给了齐玄素这种人进入九堂的契机。 正因如此,像张月鹿这种既能经受风雨又守规矩的道士,越发显得可贵,只要能力不差,大多都会得到提拔重用。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一道身影从宅子里掠出,速度极快。 不过张月鹿的速度更快,掌中的“无相纸”已经化作软鞭,随着张月鹿的手腕抖动,交织成一方牢笼,将那道身影笼罩其中。 然后这道身影砰的一声,化作一个纸人飘摇落地, 紧接着,又有一只纸鹤从宅子中飞出,飞得摇摇晃晃,落在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一挥手,纸鹤化 作纸片回归她手中的“无相纸”。 齐玄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跟丢了?被这雁尾子耍了?” “差不多,她应是发现了我的纸鹤,故意把纸鹤留在此地,然后又留下了个纸人。而她本人则是早已离开此地,不知去向。”张月鹿道,“倒是小瞧了这个女骗子。” 齐玄素道:“的确有些手段,难怪青鸾卫千户所的这些老鹰爪孙们也抓不到她,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同伙。” “大约有吧。”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摆一个草台子跳艳舞,到底想骗什么?” 齐玄素道:“我若知道,我就当雁尾子去了。不过我们也要注意些,当心这些雁尾子的报复。” “这伙骗子还敢报复?”张月鹿略感惊诧。 齐玄素道:“古仙敢报复道门,骗子自然也敢报复我们。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张月鹿点了点头:“说到打蛇不死,倒是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的确不得不防。” 齐玄素只是从邸报中知道这个大案的最后结果,却不清楚其中具体过程,不由问道:“我记得,江南大案好像是通过伪造商船沉没来侵吞货款,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这条道路走不长远?祖庭迟早会发现的。” “没这么简单”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的起因是祖庭与圣廷达成了扩大商贸往来的条约,祖庭下令由江南道府负责此事。因为是扩大商贸往来,当年出海的丝绸、茶叶、瓷器数量都要翻倍,不过因为时间仓促,于是江南道府便提出了一个方略,先从其他道府调运相应货物暂且补齐今年的缺口,等到江南道府完成增加产量之后,再还给其他道府。” “祖庭同意了江南道府的方略,决定从辽东道府、齐州道府调运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天渊,你应该知道,只要猪油过手,手上就会粘上一层油,所以这个环节便出了问题,上下其手,你摸一手猪油,我也摸一手猪油,他再摸一手猪油,猪油愣是小了一圈。层层盘剥之下,这批本能够填补缺口的货物真正到了江南道府手中的时候,反而不够了。眼看着与西大陆商人议定的交货日期将近,这些人没有办法,便弄出了一个沉船的事故,想要从账面上抹平这些亏空。” “不过因为涉及的货物太多,除非是一气沉上十几艘船,否则账面上是抹不平的,可一旦沉了十几艘船,傻子也知道里面有猫腻,于是他们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暗中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让隐秘结社的妖人火烧江南道府的仓库。仓库里是空的,可他们却能借着此事瞒天过海,说那些亏空的货物是被妖人们烧了,他们只是疏于防范,一个失察失职的罪名要远远小于贪墨的罪名,关键是好处都已经到了他们的口袋里。” “度支堂察觉到不对,上报祖庭,祖庭下令由北辰堂调查此事,于是便有了北辰堂派人前往江南道府之事。他们又狗急跳墙,借着隐秘结 社的名义杀人灭口,将一个贪墨的案子变成了地方道府对抗祖庭的大案。一个贪墨大案,一个勾结隐秘结社的大案,一个对抗祖庭的大案,这三件事,合称江南大案,才让好些人头落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张月鹿亦是感慨道:“你刚才问我,他们为什么觉得祖庭不会发现?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未必是死局。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简单到我这个局外人都知道,甚至算是半公开的秘密。”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江南道府的高层希望底下的人能够适可而止,体会道府的难处,以大局为重。” “其根本原因,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为首,江南道府的高层急功近利。他们的想法十分直接,只要祖庭吩咐了,我就一定要完成,至于完成祖庭的任务需要多大的代价,甚至让祖庭的意图发生偏离,那都不是我的事情。” “所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明知道底下猫腻不断,却不严查约束,在他看来,只要能填上缺口,按时完成与西大陆商人的交易就行,完全不考虑祖庭签订条约的深层用意。他就不想想,这笔生意做完了,江南道府立了大功,可这就是祖庭的本意吗?几百万太平钱的收益和一个内部千疮百孔的江南道府,孰轻孰重?” “正因如此,此事之后,他被调离了江南道府。” “底下的人希望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体谅他们这些小人物的艰辛,天塌下来,最好是上面的高个子顶着。”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们的天下。但是这些人就愣是做到死不松口,哪怕最后身死抄家,也没有自掏腰包渡劫。他们都指望着别人吐出一些,正如他们开始猪油过手的时候指望着别人少贪一些。” “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明知道天塌了的时候谁也讨不到好,却仍然在天塌的前一刻挖着擎天之柱的墙角。” 齐玄素听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却把人性诠释得入木三分。 相较于这些道门内部的弯弯绕绕,江湖上的利益纷争,倒像是小孩子打闹了,实在上不得台面。 张月鹿轻声道:“经历过此事之后,我便明白了此生的志向,道门已经到了不能不整治的地步,想要整治道门,必须登上高位,一个参知真人不够,一个平章大真人也不够,非要三位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不可。” 齐玄素有些惭愧,自己的志向不过是成家立业,与张月鹿相比,当真是天渊之别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化生堂 “这次是我大意了,竟然被那伙青鸾卫发现了踪迹,导致功亏一篑。” 一处客栈的独栋院落中,逃脱的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身上春光隐现。 “姐姐还是不要嘴硬了,就算没有那伙青鸾卫搅局,你也成不了事,那位张法师早就看穿了你的伎俩,你当‘仙人望气术’是徒有虚名吗?”一个娇滴滴的狐媚嗓音传来,“你逃走时,那张法师本能将你留下,却不出手,反而在你身上留下了一只纸鹤,这是想要顺藤摸瓜,你差点就把大伙都暴露了。” yawenku.com 红衣女子脸色微变,转头望去,就见一名身披狐裘的女子走了进来,容貌艳丽,不逊于红衣女子多少。 两名女子互相对视,火药味十足。 便在这时,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男子闷闷说道:“花老大嘱咐了多次,不要打草惊蛇,你还上赶着招惹,是把花老大的话当耳旁风吗?” 红衣女子委屈道:“哪里是主动招惹了,不过是刚好遇到罢了。” 男子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刚好遇到,你自己心里清楚,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对花老大说吧。” 狐裘女子火上浇油道:“咱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谁又能骗得了谁呢?” 女子恼恨不已,只能暗暗想着该如何向花老大交代。 正如张月鹿疑惑的那般,光天化日地摆个草台跳舞,是哪门子行骗?因为她本就不是行骗,而是专门设了个局,这个局也不是针对张月鹿的,毕竟张月鹿是女子,她也是女子,女子碰到女子,她的一身本事便有大半使不出来,所以这个局其实是针对齐玄素的。 她想法很简单,张月鹿身旁的男子应该是个雏鸟,虽然这小子似乎是个归真阶段的武夫,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她也不是十分惧怕,凡夫俗子终归逃不出贪嗔痴三毒,未必非要动武不可。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腔热血,无惧无畏,却有个最大的弱点,那便是对女人没有半点抵抗力,只要她亲自出马,还不把这小子迷得晕头转向?然后只要稍微套话,这小子就得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说不定她还能在张月鹿身旁安插一个耳报神,可以随时知道张月鹿的动向。 到那时候,她就能在花老大面前好好露脸一回。可谁曾想,事情弄巧成拙,现在反倒成了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道那个红衣女子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红衣女子着实是有些小看齐玄素了。齐玄素是童男子不假,不算刚刚共事不久的沐妗、田宝宝,总共就与三个女子熟识: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经验也很浅薄,可齐玄素好歹是江湖上混了许久,见识过江湖的险恶,知道雁尾子的厉害,只要心里存了提防,还不至于被美色昏了头脑。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张月鹿,就算他真昏了头,张月鹿也肯定会帮他清醒一下。 这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离开了那处街道,继续往化生堂行去。 锦官府曾是蜀国旧都,自然是极大的,在城 内又不好高来高去,只能以普通速度行走,所以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那处市场,正如守门的黑衣人所言,化生堂的门面极为气派,主体建筑加上下面的地基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大门高出地面两丈左右,堆砌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台阶正中位置又专门修建一处平台,放置了一尊等人高的后土娘娘神像,寓意地势坤,以厚德载物,也就是地生万物的意思。 齐玄素来到台阶下方,仰头望着黑底金字的“化生堂”牌坊,不由赞叹道:“这可比我们天罡堂的总堂还要气派。” 张月鹿道:“那你是没见化生堂的总堂,分堂都是照着总堂的样子修建的。”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我们天罡堂没有分堂?” 张月鹿道:“紫薇堂、度支堂、北辰堂也没有分堂,有分堂才是奇怪。” 齐玄素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又问道:“这里还有什么说法?” 张月鹿解释道:“紫薇堂、度支堂、天罡堂、北辰堂分别代表了人事之权、财政之权、兵事之权、监察之权,这四样权力其实都在地方道府的手中,分别由不同的副府主执掌,再由一位府主总揽大局,所以我们不需要增设分堂。化生堂、天机堂却是例外,它们还兼顾了部分极为特殊的商贸生意,地方道府无力承接这些生意,所以只好设立分堂,由祖庭统一调度。” “懂了。”齐玄素当先走上台阶,张月鹿也紧随其后。 寻常酒楼商铺,正门也就是两扇门,而化生堂的正门是由八扇门组成,此时全部打开,便是几十人一起出入也不显拥挤。 进到其中,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大厅,以十二扇屏风分开前后,正对门是一方长条柜台,不过不是木质,而是石质,黑沉沉,似有繁星点点。靠墙摆放着许多桌椅,虽然只是拼接的小料紫檀,但也价格不俗。 柜台后是一位道门女冠,面带笑容,见两人来到柜台前,微笑问道:“两位是……” 齐玄素已经取出两人的箓牒,放在柜台上。 女冠看了眼箓牒,脸色微变:“原来是张副堂主、齐执事,请稍等。” 说罢,这女冠急忙忙转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着道门正装,从衣冠上来看,是一位五品道士。 “在下宋万,本地的主事,见过张副堂主。”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张月鹿还了一礼,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来意简略说明。 宋万听完之后,面露难色:“张副堂主应该知道化生堂的规矩,这种药物不在减免的范畴之内,就算张副堂主是四品祭酒道士,也只能减免一成的价格。” 张月鹿对此早有预料,直接道:“报个价吧。” 宋万估算了一会儿,说道:“按照用药量来算,大约要三千太平钱,我可以做主,抹去零头,就按三千整来算。” 在宋万看来,虽然三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是能拿出来的,而张月鹿又是道 门中的知名人物,地师赏识,张家出身,当真是前途无量,些许太平钱,自然简简单单。 可他却不知道,张月鹿并非张家大宗出身,家世上并无太多助力,地师赏识她不假,可也不会送她太平钱,而她又是清廉自守,不肯像孙永枫那样“生财有道”,如今身上也就一千太平钱的身家而已。 张月鹿沉吟道:“三千太平钱。” 她对价格高早有预料,并不如何吃惊,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价格竟然与齐玄素提前估算的价格差不多。 齐玄素早早说过,那件护身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黑市上全新的“神龙手铳”是八百太平钱,四千减去八百,刚好还剩下三千二百太平钱。 便在这时,齐玄素问道:“宋主事,你也知道,出门在外不好携带大宗银钱,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钱。不过手头上有一件暂且不用宝物,不知能否作价?” 化生堂并非当铺,按照规矩来说,是不接受作价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对于外人来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有半点更改,可张月鹿却不是外人,而是道门自己人,同在道门,又是前途无量的四品祭酒道士,规矩便可灵活变通一下。 宋万略微沉吟后便点头道:“可以,就当与两位结个善缘了。” 齐玄素见张月鹿皱眉,赶忙抢先开口道,“那就多谢宋主事了。” 说罢,齐玄素取出那枚夜明珠模样的宝物,递到宋万的面前。 宋万虽然品级不高,但久在化生堂供职,可谓是见多识广,接过珠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尝试着输入真气,已经可以大概确认,说道:“果然是宝物,按照市价,可以作价四千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拱手道:“那就有劳宋主事。” 宋万请两人在此稍坐,又让人奉上香茗,他则带着珠子去了后面。 大概半个时辰后,宋万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箱子,一手拿着一叠票据。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继续喝茶,他起身迎了上去。 宋万也看出来,这位齐执事才是真正办事的,便直接对齐玄素道:“齐执事,这是张副堂主要的药膏。” 说着他将箱子交到齐玄素的手中,与郎中们随身携带的药箱相差不多。 齐玄素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只见其中整齐排列着一个个大小规格一模一样的玉盒,总共是十二盒,细算下来,每盒便要二百五十圆太平钱。 宋万又将手中的票据递给齐玄素:“除了发奉之外,还有十一张大票,总共一千一百圆太平钱,还请齐执事清点一下。” 所谓“发奉”,又名“抄奉”、“发条”、“发票”,若要报销,少不得此物。 齐玄素合上箱子,接过票据,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入挎包中,再次道谢:“多谢宋主事,日后回到玉京,再与宋主事把酒言欢。” 宋万为的就是这句话,自然是含笑应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衣不如新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来化生堂,齐玄素将手中的药箱递给张月鹿,问道:“具体怎么用,你知道吗?” 张月鹿回答道:“我知道,不过在路上多有不便,等到回家之后再用也不迟。” 齐玄素点点头,并不多言,又摸了摸自己的挎包。 在挎包里还有一千一百圆的官票,按照张月鹿的意思,宝物本就是他该得的,剩下的太平钱自然也是他的,随他处置。 雅文库 齐玄素想到此处,心情大好。 对于许多大人物来说,一千太平钱当然不算什么,可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可以随意支配的闲钱,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他开始思索着,真正购置一把“神龙手铳”,虽然他现在身上有一把“神龙手铳”,但那是道门配发给张月鹿的,迟早要还回去,日后他独自行动,少不得要有一把手铳防身。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 此时张月鹿半举着手,手腕上的流珠闪烁光华,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另一只手指指点点,似乎在整理东西。 齐玄素知道这应该是她打开了须弥物,不过外人看不到须弥物里面的空间,就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张月鹿才将手中的药箱收入须弥物中,然后抱怨道:“我的须弥物彻底满了,再也放不下了。” 齐玄素提议道:“也许你需要一个挎包。”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一直随身带着的挎包,犹豫了一下:“再说。” 两人下了化生堂的台阶,又在此处市场上逛了逛,发现一家裁缝铺子。 齐玄素对张月鹿道:“正好,把两件斗篷拿出来,补一补。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张月鹿取出两件斗篷,道:“你大可把新三年和旧三年去掉,我们直接从缝缝补补开始。” 这话倒也没错,这两件斗篷刚买不久,一个月都不到,无奈命运多舛,已经破损多处,这也是齐玄素过去从不舍得穿新衣走江湖的缘故。换成其他人,多半便不打算要了,无奈两人都不富裕,还是要节俭一些。 齐玄素笑了一声,接过斗篷,走进裁缝铺中。 裁缝是个大概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花镜,见齐玄素捧着两条斗篷进来,已经是明白了来意。 齐玄素将斗篷放到桌上,问道:“老板,将这两件斗篷补好,大概需要多久?多少钱?” 裁缝拿起斗篷,仔细翻看了一下,道:“这是……玉京成衣铺子里的样式?倒是少见得很。” “老板好见识。”齐玄素夸赞道。这样的成衣在玉京甚是常见,可在玉京之外就不常见了,至多就是能从地方道府的道士身上见到。 裁缝想了想:“一天时间就差不多了,不过我们这里不比玉京,有些衣料丝线不是那么常见,所以价格要贵一些,两个太平钱。” 齐玄素刚刚发了一笔横财,正是阔气的时候,便也没有讲价,直接从袖袋中取出两枚太平钱,放在斗篷一旁。 对于裁缝而言,两圆太平钱算是大买卖了,心中高兴,又道:“我看客官身上的道袍同样有些破损,不 如也修补一下?不要钱,算是个添头。” 齐玄素迟疑道:“我可没带换洗的衣物。” 成为先天之人之后,虽然不增寿命,但有许多细微之处的变化,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再习得“辟谷术”之后,便连吃饭也省了。 由此道门还生出了一个规定,上至大掌教,下至四品祭酒道士,四季常服不能超过八套,提倡节俭朴素之风气。反观朝廷权贵,则是另外一个极端,一天能换四套衣服,而这四套衣服只是在细微处略有不同,一眼看不出来,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至于到了天人之后,已经是半仙之体,种种神异不必多说,首先是寿命大增,百岁只是起步,其次是寒暑不侵,无惧冷热,最后是睡眠渐少,直至不眠不休,已经与普通人大不一样。这也是许多天人能坐关数年甚至十几年的缘故,换成个普通人,不被饿死,身上也要臭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没真就没准备换洗外袍——他也没料到这一路上这么多坎坷,他本以为就是赶路辛苦些罢了。 不过齐玄素一路走来,身上多是与人激战时留下的痕迹,却没有半点异味,反而要比常人还干净许多。 裁缝道:“不必换衣,客官身上的道袍破损并不严重,我可以直接缝补一下。” 齐玄素颇感惊讶,依言张开双手,站在原地,裁缝取来针线,不多时便将道袍缝补了一番,齐玄素左右看了一下,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赞道:“好手艺。” 然后他又看向张月鹿,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十分明白,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下来补一下? 先前激战,张月鹿被飞剑伤得不轻,那飞剑极薄,切开的口子如同细线一般,而张月鹿身上穿得是厚厚棉衣,所以乍一看去,还是完好无损,可贴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衣服上的口子,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张月鹿没有作声,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如今心学盛行,不再讲究礼教大防,不意味着男子和女子之间就不必避嫌了。 张月鹿倒是带了换洗的衣物,却是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她可不想穿着这身打扮招摇过市。 裁缝赶忙道:“既是女客,自然是由内人代劳,也不必换衣。” 张月鹿这才点了点头。 裁缝朝里面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将张月鹿请去了铺子后面的内间。 齐玄素就坐在外面等着,裁缝则是开始拿出尺子,在两件斗篷上比比划划。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月鹿与那妇人从内间出来,因为这个不算添头,所以她支付给妇人一个小圆。 两人出来裁缝铺,因为还要再等一天的缘故,所以两人决定先去不远处的一家太平客栈,先定好房间,免得又变成只剩一间房的窘境。 就是齐玄素,也不想再在椅子上睡一宿。 …… “祸事了,祸事了。” 那个披着狐 裘的女子一路跑进院子。 一直坐在台阶上的男子抬了下眼皮:“大呼小叫,又怎么了?” “那两个人过来了!”狐裘女子道。 “哪两个人?”男子问道。 狐裘女子道:“就是花老大说的那两个人,那个张法师!” 男子猛地站起身来,脸色凝重:“你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我和他们走了个对脸。”狐裘女子道,“幸好姐姐还在闭门思过,要是换成她,只怕已经被那位张法师识破了。” 男子陷入沉思之中。 狐裘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等着。 过了片刻,男子吐出一个字:“走。” “走?”狐裘女子问道。 “对,走。”男子理清了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你不要刻意关注那位张法师,免得被她察觉,你只要注意客栈的正门,看到他们二人出去了,你就带着其他人从后门离开此地,去城南的宅子。” 狐裘女子点头道:“知道了。” …… 齐玄素和张月鹿当然不知道那伙在锦官府兴风作浪的骗子就藏在太平客栈之中,他们要了个独栋院子,有两间卧房加一个堂屋,付钱取了钥匙之后,因为天色尚早,便又出了客栈。 此地市场当然比不得玉京的太清市,不过倒也颇为繁华。齐玄素和张月鹿边走边逛,一直走到市场的另一端,结果发现这里还有一座天机堂的分堂,同样气派,只是将后土的神像换成了皇天的神像。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与另一头的化生堂隔了整整一个市场。 齐玄素问道:“化生堂和天机堂关系很差吗?” “不差啊。”张月鹿也觉得奇怪,“在玄都,天机堂的总堂和化生堂的总堂紧挨着,因为两家来往频繁,中间还用一道拱桥连了起来,可以不走正门,直接往来。” “不管了,进去看看再说。”齐玄素正打算买一把手铳,当先往天机堂走去。 张月鹿也由得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进到天机堂的大堂,差不多的格局,不过是一名男道士站在柜台后面。 以齐玄素的道士品级,是买不到“神龙手铳”的,只能由张月鹿出面,张月鹿上前出示自己的箓牒,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有‘神龙手铳’吗?” 道士见到张月鹿的箓牒,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像化生堂的女冠那样听说过张月鹿的名字,但也知道四品祭酒道士的分量,原本的些许倨傲消散无踪,只剩下恭敬:“回禀法师,自然是有的。” 虽然“神龙手铳”是神机营出品的,但天机堂也能制造,两家本就是互通有无。 张月鹿吩咐道:“拿一把来。” 道士应声而去,不多时后,取了一个盒子过来,放在石质柜台上。 张月鹿伸手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以丝绒填充,卧着一把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正是“神龙手铳”。 道士随之介绍道:“此铳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价格是六百太平钱。”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不如故 齐玄素知道黑市上的价格会贵一些,却没想到天机堂会这样便宜,一把崭新的“神龙手铳”和黑市上八成新的二手“神龙手铳”是一样的价钱,无奈要到四品祭酒道士才能在天机堂直接购买“神龙手铳”,这便是高品道士才能享受的好处了。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微微点头。 然后张月鹿又对道士说道:“可以了,就这个吧,还有弹丸吗?” 道士面露难色:“法师应该知道,我们道门不管制火铳,却管制弹丸,凤眼系列和龙睛系列,都要经过天罡堂的许可才行。” 这也是天机堂的理念所在,火铳还在其次,关键是射出去的弹丸,与西大陆重视火铳本身大相径庭。 雅文库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副堂主令牌。 道士震了一下:“原来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请张副堂主稍等,我去请主事过来。” 不多时后,本地主事匆匆赶了过来,与张月鹿见礼寒暄之后,问道:“不知张副堂主想要什么弹丸?” 张月鹿反问道:“你们有什么?” 主事道:“龙睛和凤眼系列,甲字以上,我们都是没有的,只能去总堂。另外‘龙睛乙一’和‘凤眼乙一’缺货,也是没有的。”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 主事说道:“‘龙睛乙二’的价格是每发十圆太平钱,十发便是一百圆太平钱;‘龙睛乙三’的价格是每发七圆太平钱零五百如意钱,二十发也就是一百五十太平钱;‘凤眼乙三’的价格是每个八圆太平钱,五个是四十圆太平钱,合计二百九十圆太平钱,若再加上‘神龙手铳’的六百圆太平钱,总共是八百九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刚才还在感慨“神龙手铳”的便宜,现在知道大头在哪里了,过去直接用天罡堂下发的弹丸,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直接去买,方才知道一个“贵”字怎么写,转眼之间,半把“神龙手铳”已经花出去了。 张月鹿又道:“凑个整数吧,剩下十圆太平钱,配些普通弹丸,以破甲为主。” 主事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道士已经准备好了,将各种弹丸放在桌上:“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附送一个腋下皮袋,可以用来盛放弹药,请张副堂主清点一下。” 所有弹丸都用精致的黑漆木盒装着,木盒上有天机堂的纹样,还标明了各种弹丸的名称,分门别类,整齐排列。 张月鹿没有动作,齐玄素主动上前。 托张月鹿的福,他已经早早用过这些弹丸,心中有数,打开木盒,很熟练地检查了一遍。 最早时候,火炮的炮弹也好,火铳的弹丸也好,都是球形,类似剑丸,故名“弹丸”。不过随着火器的发展,尤其是膛线的出现,使得弹丸要与膛线紧密结合, 直径会略大于铳管,导致装填困难,甚至要用通条,将弹丸敲入铳管,装弹速度非常慢,所以弹丸逐渐演变为尖头的圆柱形状,不过“弹丸”的称呼还是被遗留下来。 所有弹丸的形状都是一样,所不同的是,“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上的符箓刻纹更为复杂,而且里面的火药也有不同。底部则分别铭刻有“乙二”和“乙三”。 齐玄素检查无误之后,数出九张还残留有油墨香味的崭新大票,交给主事。 主事接过官票,心中暗暗奇怪两人的关系,虽然此人穿着打扮还算不俗,出手也阔绰,但真正的世家子弟定然是有须弥物的。难不成这位张法师养起了小白脸? 齐玄素收好一应物事,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下自己的积蓄,如果不算零头,自己原本还有二百圆太平钱的积蓄,加上买铳剩下的二百太平钱,也就是四百太平钱。不过他还有天罡堂还未发放的安家费,清平会的每月补贴也没领取,甚至返回玉京之后,可以升为六品预备祭酒,享受五品候补祭酒的待遇,每月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至于存在七娘那里的无忧钱,大概还能买一次材料,就暂且不动了。 如此看来,他的前途还是光明的,每年至少能存下一千圆太平钱左右,只要三四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考虑离开海蟾坊,在上八坊中购置一栋住宅,然后再升五品道士,四品祭酒道士也不再是奢望。 接下来便可以考虑成家的事情,也就是与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冠,结成道侣。 至于子嗣,倒是不必强求,看两人的意愿吧。道门在这方面与世俗不大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当然,前提是他不能半路意外亡故,也不能被人发现清平会成员的身份。 想到这里,齐玄素的心情又不免沉重起来。 七娘说的对,在清平会栖身终究不是正道,在道门中攀升才是正途。所以脱离清平会的目标,仍旧不变。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什么,她的思绪也不像齐玄素那般围绕着自身前途,她在想一件有用又没用的事情。 她如今在做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用自己的名义帮齐玄素买了“神龙手铳”和相应弹药。 这种行为合规矩吗?道门并未做过明确规定,不算违规,可道门也不支持这种行为,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现在她帮齐玄素代为购买了一把“神龙手铳”,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人可以指摘她。可如果是道门中更有权势之人“代为购买”几十把、上百把,然后把这些“神龙手铳”全部放到黑市上,从中牟利,赚取差价,那么又算什么呢? 张月鹿不由往深处想去。 为什么不堵住这个漏洞?是不想堵?还是堵不上? 如果是前者,那么说明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如果是后者,阻力来自于何方? 张月 鹿只觉得前路漫漫,不知出路在何方,改变道门,谈何容易?就算是玄圣降世,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什么叫有心无力,又什么叫人微言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能做一分是一分。 便在这时,齐玄素轻声问道:“青霄,我们走吧?” 张月鹿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两人一道出了此处天机堂分堂,不过没急着下台阶。 张月鹿忽然把手伸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不大明白张月鹿是什么意思,犹豫着也伸出一只手,与张月鹿握了握手。 有点软,还有点凉,挺柔滑的。 随着东西方的交流加深,以内阁次辅为首的一群人,掀起了一股西学的风潮。齐玄素记得,西大陆有这种礼仪,两人碰面的时候,相互为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及恶意,要向对方摆出执武器的右手。后来逐渐演变成握手,大概相当于中原的抱拳之礼。 张月鹿没好气地打掉齐玄素的手,瞪了他一眼:“趁机占便宜?” “分明是你主动伸手过来,怎么还倒打一耙?”齐玄素只觉得冤枉。 张月鹿道:“我的‘神龙手铳’呢?你有了自己的‘神龙手铳’,该还给我了吧?” 齐玄素摸了摸已经陪伴自己半个多月的“旧爱”,又摸了摸还在盒子里的“新欢”,尴尬笑道:“我听说西大陆有握手的礼仪,我还寻思你怎么转性了,开始讲究起西礼。说到西礼,西大陆的人的礼数怪得很,有吻手礼,有拥抱礼,还有贴面礼,着实是有伤风化。” 张月鹿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反而有龙虎之气,正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如猛虎,似蛟龙,让齐玄素没来由生出几分凉意。 然后就听张月鹿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试一试西大陆的礼数?” 齐玄素轻咳一声,正色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西大陆之人,纵然不算是蛮夷,也与我们中原大相径庭,奇也怪哉。” 张月鹿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追究,嘴角隐约有一抹弧度:“我的手铳呢?快点交出来。”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摩挲着手铳的象牙握柄,说道:“江湖人最好的伙伴就是兵器,我和它好歹是并肩作战半个多月,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准头手感什么的,我也能做到心中有数,若是换成新铳,又要重新磨合,不如我把新铳给你?” 张月鹿没有收回手,淡淡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如果这把‘神龙手铳’是我的,那么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反正我也不怎么用,哪把都无所谓。可惜这把‘神龙手铳’不是我的,而是天罡堂下发的,上面都有编号,不能交易。” 齐玄素哀叹一声,将已经用得很顺手的“旧爱”交到张月鹿的手中,顺带从盒子中取出崭新的“新欢”,装填了一发普通弹丸,放入铳套中。 张月鹿接过自己的手铳,轻轻抚过铳身,若有所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亲军都尉府 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 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前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雅文库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虽然正经的官老爷不会亲自押船,但有些人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只听得叫骂声不绝于耳。 便在这时,一艘大船从风雪中驶来,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所有船都忙不迭地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身影从船舱中走出,站到船板上,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便是他与江别云共同策划了凤台县之事。 赵光霁隔着风雪遥望帝京方向,忧虑重重。 一名青鸾卫百户来到赵光霁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都尉府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都尉府。” 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前身又名“亲军都尉府”,后来被大魏太宗皇帝升为“青鸾卫都督府”。在大玄朝廷成为天 下之主后,青鸾卫又被降格为“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去掉了“都督府”的称呼,其府衙所在仍旧沿用“亲军都尉府”的旧称。 赵光霁点了下头:“知道了。” 青鸾卫百户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光霁的心情十分晦暗。 凤台县的事情出了纰漏,他被同知大人召回帝京,名义上是述职,实则是问责。 这件事是他和江别云谋划不假,可他和江别云之所以相识并且共事,却是因为上面的缘故。 难道是太平道那边给了都尉府压力? 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玄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玄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局散势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则在大玄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唯有两个是例外,是在宫城之内。一个是内阁,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另一个是太平观,位于原司礼监旧址。 前朝大魏时,内廷设立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为首,为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外廷统摄六部的内阁首辅则被尊称为“外相”,两人一内一外,行使丞相权责。 这也是大魏朝廷最被诟病的宦官干政。 待到大玄夺取天下,不仅废黜了卫所制度和五军都督府,也废黜了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将所有权力收归内阁,内阁首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相”,能与皇帝坐而论道。 不过大玄朝廷又没有完全废除延续了几千年的宦官制度,一则是因为惯性的力量巨大,二则是因为前朝大魏遗留下了十万宦官,而且这十万人中不乏高手,大玄朝廷不能放任自流,只能选择接手。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 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门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除此之外,还有“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如此三者相加,使得大魏朝廷在二百余年的时间中,一直死死压制着道门和佛门。 宦官的传承不在五仙传承之列,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若是男人或者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男子变为女子,女子变为男子,十分诡异。 随着大魏朝廷覆灭,这门传承也落在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大玄朝廷将其称之为“阴阳人”。 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也就是太平道大真人,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因为大玄皇室奉道,故而在道门体系中,历代大玄皇帝也有尊号,本代皇帝陛下尊号为“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名义上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上,与掌教大真人一般,同在超品。 不过一般道门中人不把皇帝陛下视作道士,所以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太平观平日里有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寻常人等,无论宫女、宦官、侍卫、朝臣、王公,皆不得入内半步。 至于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被精简为宣徽院,有南、北二院,其下又设有诸司,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北院与青鸾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青鸾卫可以离开帝京,有侦缉天下之职责,而北院却是等闲不会离开帝京,除非有皇帝旨意。 此时亲军都尉府的一处值房内,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暖意融融。 今天是青鸾卫指挥同知云罗当值。 她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仅从外表来看,大约三十许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却是少有人知。 这些年来,她执掌南镇抚司,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在外人看来,是那位掌印北镇抚司的同知大人威名更盛,可在青鸾卫内部,却是这位云同知更让人胆寒。 云罗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 云罗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不由叹了一口气。 清微真人不日就要上京,名义上是奉了“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皇帝陛下的诏命入京,为皇帝陛下做一场罗天大醮,顺带着问罪来了。 想到这儿,云罗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紫极大真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十一月初二抵达了锦官府,在城中盘桓一天之后,于十一月初三离开了锦官府,前往白帝城。 然后他们会从白帝城乘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前往湖州,也就是古荆州,再由湖州去往吴州。这是他们的原定路线,经过雍州、蜀州、湖州、吴州总共四州之地,最后抵达吴州上清府上清县,也就是张家世世代代生活之地,云锦山大真人府所在。 两人一道出了锦官府的城门,身上披着被修补好的斗篷,沿着宽阔官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青霄,你见过皇帝陛下吗?”齐玄素没话找话地问道。这一路走来,两人不可能只是一味闷头赶路,半句话也不说,大多数时候还是各种闲聊,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增进互相的了解。 张月鹿摇头道:“没见过。” 齐玄素道:“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什么样子?”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这位陛下已经做了四十一年的皇帝,我记得他是及冠之年登基,如此算来,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已经是老人了。不过皇帝陛下应该驻颜有术,不会是老人相貌,又要保持威严,也不会是年轻人的相貌,那就是人到中年的样子。” 齐玄素感叹道:“四十一年的帝王,威权该是何等之重。” 张月鹿又道:“前朝大魏尊崇儒门,本朝则尊奉道门,从高祖皇帝到当今陛下,皆是道门弟子。在高祖皇帝还未起事之前,他与李家老祖宗、我们张家的老祖宗并列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之位空悬。” “是不是玄圣牌中的大剑仙李道虚和老天师张静修?”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正是,当时玄圣还在三人之下,只在道门中排名第四。待到后来,大剑仙和老天师飞升离世,高祖皇帝决定起事反魏,也不再担任副掌教大真人,玄圣才成为道门之主。” “夺取天下之后,大玄朝廷尊道门为国教,尊奉太上道祖,自高祖皇帝始,接受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尊号。换而言之,皇帝拥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天子皇帝,第二重身份是道门的大真人,位在副掌教大真人之上,属于超品,与大掌教并列。不过皇帝无法插手道门事务,所以道门内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我们道门中人见了皇帝陛下,平常也是尊称‘陛下’,可如果是正式场合,要称呼其道门尊号,当今皇帝陛下的尊号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简称‘紫极大真人’。先帝的尊号是‘总掌圆应开化元都大真人’,简称‘元都大真人’。高祖皇帝的尊号是‘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简称‘长生大真人’。一般而言,记住这三个就足够了。不过以我们两人的品级,多半是见不到居于深宫之中的人间帝王。”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忍不住道:“我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有这样的 道门身份,这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这个尊号是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历代皇帝自认是天子和道祖弟子,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张月鹿解释道,“其实金帐汗国也是如此,金帐汗国尊萨满教为国教,萨满教信奉长生天,其首领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些半公开的秘密,没办法, 以前的他一则是位置太低,二则是久在江湖,远离道门和庙堂,没有接触这些秘闻的机会。 张月鹿问道:“你怎么忽然关心起皇帝陛下了?” 齐玄素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没话找话,只是说道:“过去常听人说,天底下权势最大的两人,一个是我们道门的大掌教,一个是朝廷的皇帝陛下,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那么皇帝陛下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 “差不多吧。”张月鹿道,“不过与我们无关,让皇帝的归皇帝,让道祖的归道祖。” 齐玄素听说过这句话,是三代大掌教引用西大陆的名言,其背景是儒门三位大祭酒之一的理学大祭酒向三代大掌教提出问题,即如何处理道门与朝廷的关系。三代大掌教以此作答,大概意思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 渤海府地处三会海口,素有帝京门户之称,不仅是漕运枢纽,而且东面临海,建有众多港口,既有供商船使用的民港,也有供战船使用的军港。若走海路前往帝京,此地是必经之地。 xiaoshuting.cc 今天的军港内停靠了一个庞然大物,衬得其他船只极为渺小。 这是一艘通体铁甲的巍峨巨舰,它没有复杂的风帆,只剩下瞭望台以及巨大的烟囱。 这便是纵横四海的铁甲舰,与道门的飞舟一样,被誉为“二龙”。 除此之外,战舰之上还配备了最新式的火炮。 在二百年前,东西方的战舰上普遍装备了后膛炮,虽然较前膛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此时的后膛炮采用的是架退技术,即火炮的炮身通过耳轴与炮架相连,火炮发射时由炮架承受后座力,炮身连同炮架整体后座,发射后会产生很大的位移,重新复位与瞄准要耗费大量时间,因此射速非常慢,甚至曾经创下半个时辰开炮两次的最慢记录。 为了改进这种缺陷,西大陆发展了管退技术。这种技术通过在火炮上安装制退复进机,使火炮的后座部分能在发射后利用自身的后座力自动恢复到原位,省去了复位和重新瞄准的时间,火炮的射速大为提高。后又传到东大陆,被朝廷的三大水师广泛采用。 一行人出现在舰首位置,为首一人身着玄色鹤氅,头戴莲花冠,正是这艘战舰的主人,执掌齐州道府的清微真人。 至于 身为道门中人的清微真人为何能拥有铁甲战舰,则要追溯到大魏年间。 大魏朝时,闭关禁海,朝廷水师近乎于荒废,儒门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地主。道门另辟蹊径,大力发展船队,填补空白,远洋船队可以抵达西大陆,最终靠着海贸的兴盛成功反超了固步自封的儒门。 茫茫大海,如同无主之地,自然是海盗肆虐,道门的船队也不得不配备火炮,仗剑行商,可谓是船坚炮利。其中以李家的船队最为雄壮,经过三场海战之后,确立了海上霸主的地位。 逐鹿天下时,李家的船队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炮轰渤海府,一边南下自入海口驶入大江的江面,封锁漕运。立下大功。 大玄朝廷夺得天下之后,建立三大水师,而这些水师的前身便是道门的船队,又以李家船队为主,当时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东皇就是第一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两者之间自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李家仍旧在水师中有着极深的影响力,每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都有着李家的背景。 清微真人既是道门的参知真人,也是李家出身。平日里并不居住在齐州,而是居住在方丈岛的青领宫,紧邻真境别院所在的蓬莱岛,是太平道和李家中的第二号人物。 这次他奉皇帝诏命上京,便是从方丈岛乘船出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清微真人在彰显自己的权势。 同样是执掌一地道府的参知真人,亦有高下之分。有些道府的参知真人只能居中平衡各方势力,有些参知真人却是说一不二。 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余几位平章大真人均已过八旬,无法竞逐大掌教尊位,那么多半要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中推举一位,有太平道和李家在背后支持的清微真人无疑是最有希望的几人之一。 清微真人的真实年龄具体几何,外人难以得知。仅从外貌上看,他却是十分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修长,英俊不凡。 这位有望成为第七代大掌教的参知真人向下眺望,下方准备迎接的人群如同蝼蚁一般。 帝京和直隶是唯一不曾设立道府的特殊所在,所以此次前来迎接之人都是朝廷官员和太平观的弟子,其中不乏李家子弟出身。 清微真人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帝京所在的方向。 他是李家正统出身,大剑仙、玄圣、东皇的嫡系后代。李家曾经出过两位大掌教、四位副掌教、二十八位参知真人,虽然不在当世三大家族之列,但却是道门中毫无疑问的第一世家。 对于李家而言,一个参知真人着实不算什么,如今也已经有了一位副掌教大真人,李家需要的是一位大掌教,重振玄圣的荣光。 所以他要前往帝京,面见皇帝陛下,虽然皇帝不能插手道门事务,但身为道门的紫极大真人,其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季道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锦官府后,决定加快赶路的速度,因为是走的是宽阔官路,齐玄素不想白白耗费甲马的灵气,便花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匹马,等到了白帝城之后,再折价卖掉就是,大概会亏损一到两个太平钱。 不过齐玄素现在阔气得很,还有四百太平钱的存款,也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两人骑马奔驰,一路上倒是没再生出什么事端,颇为顺利。 这一日,日渐黄昏,两人离了大道,寻了一个避风的所在,准备过夜。 两人毕竟不是天人,还没有不眠不休的本事,而且马匹也要休息。齐玄素吃了一颗行军丸,算是果腹,然后取出牧草去喂马。 张月鹿则是去拾些柴火,准备生火取暖。毕竟是寒冬时节,没有帐篷,就这么直接在野外过夜,还是有些难捱。 不一会儿,张月鹿拿着一小把枯枝回来,往地上一丢。 “怎么才这么点?”齐玄素道,“这可不够。” “那边有动静,小点声。”张月鹿示意齐玄素跟着自己。 齐玄素收敛起息,放轻脚步,跟着张月鹿一路往南行去,走了二里地,来到一处石崖下方,大约七八丈高,他们站在底下,能看到上面,可上面的人若是不低头的话,却不好发现他们。 张月鹿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上方。 齐玄素举头望去,借着月光星光看到崖上的一对年轻男女,男的英俊不凡,女的国色天香,站在一起,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般配”。实事求是的说,上面一对男女要比他们两个好看多了,张月鹿相貌不俗,却也算不得顶尖,主要是天姿灵秀,气殊高洁,关键是气质。 这对男女没有身着常服道袍,而是穿了鹤氅正装,衣袂飘飘,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在两人不远处,还是有一人,是个温文尔雅的道人,没穿鹤氅,而是穿了一身道士常服,坐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喝酒。 三人正在交谈。 准确来说,是那对神仙眷侣苦劝这位中年道人,请他去见他们的师父,从称呼上来看,这名中年道人是这对神仙眷侣的师叔。 不过中年道人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喝酒。 两人说了半天,见师叔无动于衷,都有些灰心丧气。 明月西升。 中年道人手中的一壶酒喝完,随手丢了酒壶,刚好落在齐玄素的头上,然后缓缓起身,吟诵道:“我醉欲眠卿且去……” 话音落下,中年道人一步踏出,迈出了悬崖,竟是悬而不坠,反而是凌空虚渡,如登楼一般步步登高,向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走去。 齐玄素捂着被酒壶砸了一下的脑袋,心中一惊:“天人。” 便在这时,中年人回头看了下方的齐玄素和张月鹿一眼,微微一笑,继续向上“走”去,越来越高。 高崖上的神仙眷侣只能抬头望着师叔的背影越来越远,无奈叹息。 待到那位中年道人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两人才转身离开山崖,自始至终,两人都未向脚 下的山崖多看一眼,自然也没有发现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两人走远之后,齐玄素方才开口道:“那个天人发现我们了,我敢断定,他这酒壶就是故意砸我的。”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 齐玄素郁闷道:“为什么不砸你?” “运气。”张月鹿道。 齐玄素不再自讨没趣,转而道:“那对男女是什么人?看着比你更像谪仙人。” 张月鹿淡淡道:“道门的年轻才俊未必都在玉京,地方道府也不乏厉害人物。再者说了,祖庭之大,你就认识我一个谪仙人吧?” loubiqu.net 齐玄素道:“谁让你名气大呢?” “我名气大不是因为我是谪仙人,而是因为江南大案的缘故,只是如此一来,倒让世人误以为我是惊才绝艳如东皇之辈了。”张月鹿摇头道,“若说和我相差不多的,玉京就十几个,只是他们并不在天罡堂罢了。” “那他们在哪?”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紫薇堂,九堂之首,不比天罡堂要好?其次是北辰堂,因为有纠察不法的权责,所以见人高一级,也是许多人愿意去的地方。天罡堂虽然升职快,但死伤也重,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来天罡堂历练,祖庭也不会把优秀的年轻人放到天罡堂,更多是从地方道府征调行事老练、经验丰富的精锐道士,就像许寇这样的。而且天罡堂的关键也不在于道士,而是直接掌握了祖庭三分之一的灵官。” 齐玄素想起来了:“你原来就是北辰堂的,后来被调到了天罡堂,不过也不能算是历练,都已经是副堂主了。” 张月鹿并不否认:“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如今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过能做到副堂主这一级的,暂时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说自己命好。” 齐玄素又捡起那个酒壶,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什么宝物之后,扔到一旁:“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凑热闹,这次人家只是用酒壶砸了我一下,若是遇到脾气不好的,下场难料。” 张月鹿倒是没有反驳,从善如流:“我只是好奇,下不为例。” 两人顺道捡了些枯枝柴火,原路返回选定过夜的地方,生起火来。 两人坐在火堆旁,隔火相望。 张月鹿道:“这次轮到你守前半夜,后半夜换我。” 众所周知,守夜从来是前半夜更舒服一些,可以一觉到天明,而睡到一半再起来的后半夜,却是折磨人。张月鹿并不过分要强,却也不娇气,既不会把所有苦活累活全都推给别人,也不全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齐玄素也明白张月鹿的脾性,没有推让客套,直接道:“睡你的。” 张月鹿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双手抱膝,将额头靠在膝盖上,就这么直接睡去。 齐玄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篝火,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位天人踏空而去的景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天人,传说中天人有飞天遁地之能,果然是半点不虚。 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有如此境界 。 仅凭慢慢修炼,只怕是要几十年之后了,那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被卡在某个门槛上,再也不得寸进。 齐玄素知道自己资质根骨不好,不比张月鹿,越往后走也就越是艰难。如今的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勉强跟上张月鹿的步伐,可再有二十年,只怕就是难望项背了。 两人渐行渐远,关系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亲近。那时候的齐玄素多半只是张月鹿记忆中的故人,偶尔想起,感慨一声,然后放到一旁。 这也是人之常情。 万幸,齐玄素发现了一条蹊径,那便是“玄玉”,以神力激发“玄玉”之后,竟然可以提升修为,获得各种神异。如果他能再得到一块“玄玉”,是否可以跻身归真?若是“玄玉”足够,那么他是不是还能更进一步,迈向传说中的天人大关? 到那时候,便无人可以小瞧他,他不仅能青云直上,说不定还能将两人的关系弄假为真。 齐玄素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和清平会同样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为了“玄玉”直接杀人灭门,显然是势在必得,清平会也不必多说了,他能有今日,都是清平会的手笔。想要从这两家手中虎口夺食,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至于像上次那样在盂兰寺捡漏,却是全看运气,可遇而不可求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何故叹息?”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齐玄素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位中年道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枯树干上,拿着一个酒葫芦,慢慢喝酒。 这也就罢了,张月鹿似乎没有半点察觉,仍旧在浅睡。 亦或者说,两人和张月鹿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可见这位中年道人的修为极高。 齐玄素心中暗暗叫苦。 当真是烧香引鬼,自讨苦吃。 不过事已至此,齐玄素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气凝神,准备应对不测。 “我并无恶意。”中年道人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不要紧张。”中年道人微笑道,“只是深夜无聊,我那两个师侄又太过聒噪,想与小兄弟聊会天。”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道:“在下齐玄素,冒昧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中年道人道:“我姓季,如今在蜀州道府挂职,也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中稍定,同时也有了计较,此人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又自称在蜀州道府挂职,应该不会是蜀州道府的府主,多半是众多副府主之一。地方道府与九堂一般,府主、堂主只有一人,副堂主和副府主却无定数,少则两人,多则十几人。有的副府主权重,可以坐镇一州之地,如西域道府、辽东道府、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有的副府主就只是挂名而已,并无实权。 眼前这位,像个逍遥闲人,多半就是后一种了。 第一百三十章 白帝城 季道人喝了口酒,望向齐玄素,主动说道:“齐兄弟似乎不是蜀州本地人士。” 齐玄素回答道:“我自小在万象道宫长大,后来在玉京定居。” “原来如此。”季道人点了点头,“玉京城规矩大,大人物也多,着实让人不自在,我有好些年没去了。你既然在玉京定居,想来是在九堂任职了。” “晚辈如今在天罡堂。”齐玄素道,“前辈应该知道,普通道士想要进入九堂,天罡堂是最容易的。” 季道人道:“确实如此,天罡堂这些年来不断抽调地方道府的精锐道士进入其中,算是普通道士的一条进身之阶,不过天罡堂的差事在九堂中算是最苦最累的,也就是我们地方道府或者万象道宫出身的道士才肯去干,那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们可看不上,除非是直接去做个执事。” 齐玄素道:“依晚辈愚见,正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玉京道士看不上又苦又累的天罡堂,天罡堂也未必看得上这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 “有理,有理。”季道人忍不住大声笑道。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她似乎对季道人的笑声一无所觉。 季道人随之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位姑娘也是天罡堂道士?” “是。”齐玄素点头道,却没有主动提起张月鹿的姓名。 季道人看了眼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斗篷,饶有意味地问道:“不是执行公务吧?”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过年回家。” 季道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轻笑道:“齐兄弟是万象道宫出身,这个‘家’总不会是万象道宫,那就是陪着姑娘回家了,这是好事将近?”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一声:“没有的事情。” 季道人又喝了口酒,感慨道:“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的脸上露出缅怀神色,虽然天人可以青春常驻,但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齐玄素往篝火里添着枯枝。 季道人没有说谎,他的确只是想找人聊天而已。两人聊了一个时辰,也不仅仅是聊道门,谈天说地,谈古说今,上到上古人皇治世,下到祖龙一扫六合,无所不谈。 待到一壶酒饮尽,季道人的谈兴也尽,告辞离去。 齐玄素望着季道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梦。 夜半子时,不等齐玄素主去叫,张月鹿已经醒了过来。 张月鹿轻轻伸了个懒腰,说道:“刚才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双手揉了揉脸颊:“我梦到你在和人聊天喝酒,不过我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 齐玄素无奈笑道:“那不是梦,的确有人来过,就是我们先前见过的那个中年道人,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你隔 绝起来。” 张月鹿的神情不是太过意外,问道:“你们都说什么了?” 齐玄素隐去了“好事将近”的打趣,大概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姓季么,那应是全真道的人,说不定还与你们齐家有些渊源。” “什么叫我们齐家?”齐玄素道,“我只是跟着师父姓齐而已,难道我跟你姓张,就能上张家族谱了吗?” “去你的。”张月鹿啐道,“谁要你姓张,你怎么不跟着玄圣姓李?李家最喜欢义子和女婿,义子和女婿也能担任家主。” 齐玄素笑道:“李玄素?和玄圣做兄弟?我怕被太平道大真人一巴掌拍死。” loubiqu.net 玄圣名中也有一个“玄”字,如果齐玄素改姓李,两人就差一个字,真如兄弟一般。不过李家人肯定会持不赞同的意见,也必然会采取一些不合规矩的暴力手段来维护祖先的名讳。 说到李家,其风评一直不算太好,无论是在玄圣之前,还是在玄圣之后,都是如此,甚至被世人称作“东海怪人”,唯有在玄圣掌权的几十年中,算是规规矩矩。 事实上,不能说玄圣成就了李家,哪怕没有玄圣,李家也是一方豪强,只是玄圣让李家更上一层楼。而玄圣之所以成为道门大掌教,家族助力也功不可没,只能说双方是互相成就。 所以齐玄素完全相信李家会做得出这种事情,张月鹿也没有反驳。 至于季道人是否有其他来意,两人都没有过多深思,因为道门中不乏这样的逍遥闲人,修为够高,却没什么争名逐利之念,不以身份交朋友,逍遥自在,游戏人间。若是兴起,甚至会点拨晚辈一二,也就是话本中的“送一场造化”。 以道门如今的体量,也容得下这样的逍遥闲人。 至于季道人为什么没有点拨齐玄素一二,可能是两人缘分不够,也可能是齐玄素身上的旺盛气血让季道人误以为齐玄素是一位归真武夫,距离天人已经不远,没什么可以点拨的。 说笑之后,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说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齐玄素点了点头,拢起自己的斗篷,安心睡去。 等到齐玄素醒转的时候,天幕已经变成深蓝色,张月鹿踩灭了篝火,牵过马匹。 两人骑马重新回到官道,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天,白帝城遥遥可见。 诗仙有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要从白帝城乘船,顺江而下,去往湖州的江陵府。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湖州入蜀的门户所在。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常看话本之人也都熟悉白帝城,当年火烧连营之后,蜀国先主在白帝城托孤,留下千古佳话。 大魏末年时,青阳教作乱,其总坛便位于白帝城。后来青阳教覆灭,白帝城被归到道门名下。 道门并没有将此地视作什么门户要塞,而是将其视作一处货物集散之地,蜀州的丝帛锦缎糖盐等大宗货物,都被聚集在白帝城,然后统一由水路运往湖州、江州等地,或是从大运河北上,或是直接出海。 正因如此,白帝城并不被蜀州道府管辖,而是直属于九堂中的市舶堂。 市舶堂顾名思义,“市”是市场商贸,“舶”是船舶海贸,主掌道门的海贸和其他商贸之事,度支堂负责审计、统计、支出,主要是怎么花钱,市舶堂则是负责怎么赚钱。 在九堂之中,市舶堂不仅与度支堂有关,而且与天机堂、化生堂也是合作密切。天机堂和化生堂可以生产货物,如何将货物卖出去,是市舶堂的事情。赚了的钱,再交到度支堂手中,供养北辰堂、天罡堂这些只出不进的堂口。 因为这等缘故,市舶堂也在各地设立分堂,不过又不像化生堂、天机堂那样每个道府都设立分堂,而是主要集中在几个商路贸易的关键位置,比如白帝城、金陵府、兰陵府、清滨府、楼兰城等等。同时市舶堂也起到了居中协调的作用,当初江南大案,从辽东道府和齐州道府抽调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便是由市舶堂协调,生意也是由市舶堂与西大陆商人谈成的,江南道府主要是负责准备相应货物。 两人把路程算得正好,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白帝城的北城门,不出意料,城门检查十分严苛。而且负责城门守卫的不是朝廷的黑衣人,而是道门的灵官。 不过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来说,反而更为利好,不管怎么说,道门与朝廷终究是隔了一层,不比道门自己人。 果不其然,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守门的灵官确认无误后,态度顿时变得和气起来,就连必要的行李检查也省了,痛快放行。 进到城中,哪怕是天色已晚,仍旧是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十分忙碌。 城内有山,举目可见。山上有宫殿建筑,隐约可见。 张月鹿伸手指着山上的宫殿,说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安宫了,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可以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就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佳话。不过现在是道门市舶堂的分堂所在,兼具道观职能。” 众所周知,道门的许多道观都兼具驿站的职能。 齐玄素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免费借宿了。” “是这样的。”张月鹿道,“顺带还可以把马卖给他们。” “走着,走着。”齐玄素当先打马前行。 张月鹿抿嘴一笑,紧随其后。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案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永安宫,出示箓牒,办理了相关手续之后,顺利入住。 道门内部自然品级分明,张月鹿住的是四品祭酒道士的上房,虽然不是独栋院子,但是客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齐玄素只能享受七品道士的待遇,就只有一件卧房,卧房中配备了一桌一椅,可以用来写字。 齐玄素见天色还早,便去了张月鹿的居处。永安宫的道士知道两人是结伴同行,虽然给两人安排的规格不同,但住处却相去不远。 张月鹿亦未寝,正在书房中看书,听到齐玄素叩门,起身开门,让他进来。 早先时候,也就是去西域之前,齐玄素还觉得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如今已经是十分随意。 齐玄素大模大样地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看了眼倒扣在书案上的书的封皮:“魔……道……剑宗,是最新的话本吗?” “算不上最近的话本,是去年的老书了。”张月鹿道,“我买了好些时日,只是一直没时间去看,便放在须弥物中吃灰,大概讲了一个剑修大宗师因为魔女而坠入魔道的故事。” 齐玄素问道:“剑修是什么修?” “大概就是一种只用剑的人,总是能越境而战,后天杀先天,先天杀天人,天人杀长生。”张月鹿解释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有没有刀修、枪修、火铳修?” “没有。”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如果有,我要做火铳修,一铳糜烂数十里,比飞剑千里斩人头可要霸气。” “安心做你的散人吧。”张月鹿笑道。 齐玄素不再玩笑,提议道:“既然闲着无事,又暂时不睡,玩两把牌吧。” 张月鹿收起话本,从须弥物中取出玄圣牌,放在书案上,抹成一个扇形:“要不要彩头?” “一个太平钱。”齐玄素现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 “可以。”张月鹿抽出一套古仙牌。 齐玄素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道门牌。 两人刚玩了三把,齐玄素靠着道门牌小赚一个太平钱,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齐玄素起身前去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安排两人入住的永安宫主事,他见到齐玄素后,先是怔了一下,看到桌上的玄圣牌之后,立时了然:“两位也喜欢玄圣牌,长夜漫漫,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 玄圣牌几乎只在道门内部流行,道门之外还是围棋、象棋、叶子牌。 齐玄素问道:“唐主事,有事?” 这位唐主事名叫唐永德,出身蜀中唐家。 唐永德一拍额头:“有事,当然有事。既然齐执事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张副堂主和齐执事出手相助。” “什么事情?”张月鹿起身问道。 唐永德道:“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我怀疑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案,正好两位都是天罡堂出身,对付这些妖人应该很有经验,所 以我冒昧请求两位能够出手破案。” 张月鹿脸色有些凝重,收起桌上的玄圣牌,直接道:“带我们去现场。” 唐永德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张月鹿与齐玄素各自拿起自己的斗篷,跟在后面。 发生命案的地方,并不在永安宫中,也难怪张月鹿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常。三人出了永安宫,登上一辆马车。 在去往案发现场的途中,张月鹿顺带问了下案情:“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唐永德回答道:“发现尸体的时候刚好是酉时正。”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酉时对应十七时到十九时。 biquge.name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故而一个时辰有八大刻和二小刻,分别是:上半时的四大刻:初、初一、初二、初三,小刻:初四。下半时的四大刻:正、正一、正二、正三,小刻:正四。 按照西大陆计时,每刻十四分二十四秒。 不过因为百刻计时太过繁琐,如今道门已经精简为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酉时正也就是十八点整。 张月鹿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天机堂的怀表自然是东方的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样式,而非西方的二十四时样式。 现在是酉时末,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不过从发现死者到求助于他们二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能说拖沓。 张月鹿又问道:“死者是什么身份?” “他叫梅森,不是我们道门中人,而是一位长年往来于白帝城的客商,与道门的关系颇为密切。”唐永德斟酌着说道。 齐玄素拍了拍额头,轻声道:“市舶堂、商人,该不会又与太平钱或者某样大宗货物有关吧?” 唐永德苦笑一声,却没有反驳。显然他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涉及到钱,杀人的动机可就太多太多了。 张月鹿再问道:“涉及到此事的都有哪些人?” 唐永德回答道:“除了我们永安宫的两位执事之外,就是一些其他客商,有梅森的同乡,也有一些朋友故交。” 说到这儿,唐永德变得迟疑起来:“张副堂主应该知道,这些商人不是我们道门中人,没有那么多戒律规矩,所以到了晚上便要找些乐子,正好城中有座行院……”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 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家产。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 张月鹿出身北辰堂,下意识地质问道:“既然是去行院找乐子,那两个道门执事又是在怎么回事?” 唐永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说道:“人死在了行院里面,又是如何断定死于妖人之手?” 唐永德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这位富商是在……做那事的时候没的。” 张月鹿还没反应过来,齐玄素已经脱口而出:“马上风?” 唐永德点了点头。 所谓“马上风”,又叫“房事猝死”、“脱症”。 “房中术”言道:“房中之事,可以延年寿益寿,亦可以杀人。譬之水火,知其用者可以养生,不知其用者立死。妇人月事之时,行鱼水之欢,最易得是病。男女皆可得之,而多见于男。马上风,马下风,风风夺命。” 张月鹿脸色有些僵硬。 唐永德道:“此症多因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医治不及时导致死亡。不过这位富商最近忙于生意,已经一个多月未近女色,而且体魄强健,有后天之人的抱丹修为,如何也谈不上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所以才显得蹊跷。” 齐玄素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马车缓缓停下,唐永德所说的这家行院距离永安宫距离不远不近,位于白帝城的西南角上,虽然在夜色之中无法一览全貌,但连绵成片的火红灯火照亮了小半个夜空,让齐玄素吃了一惊,难怪叫“行院”,果然不是那种只有一栋主楼的普通青楼可比,压根就是一座府邸改建而来。 在唐永德的引领下,三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门进了行院——一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二是这道门距离案发地点最近。 三人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扶疏,草木青青,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不由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 不过此时院中已经站了好些灵官,个个披甲执锐,封锁了此地,没有唐永德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见三人进来,灵官们纷纷行礼。 唐永德解释道:“白帝城不归朝廷统属,所以没有青鸾卫,只有我们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点了点头,往正堂走去。 正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齐玄素一眼望去,除了几名身着鹤氅的道士,就是十几个富商打扮的男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魇镇 几名鹤氅道士本是坐着,见到唐永德之后,纷纷起身。 唐永德介绍道:“这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和齐执事,他们两位路过此地,被我请来帮助破案,你们都要听这两位的调遣。” 道士们听到“副堂主”三字,不由脸色一肃,沉声应是,又向张月鹿恭敬行礼,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张月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直接问道:“尸体在哪?” “在后面的客房中。”一名鹤氅道士回答道。 唐永德示意这名鹤氅道士头前带路,出了正堂,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处客房前。 门外守卫着两名披甲灵官。 唐永德让两名灵官开门,然后对张月鹿和齐玄素道:“有劳张副堂主和齐执事。” 这间客房与寻常的客房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轻纱,红色的,粉色的,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半是透明,若隐若现。然后便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可供四五个人同床共枕,同样笼罩在轻纱之中。 梅森就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张月鹿不大习惯房内浓郁到刺鼻的胭脂香味,忍不住以手遮鼻。又考虑到这名商人是因为马上风而死,她干脆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位比较保守的童女子,年纪又小,也不是专业的医士仵作,实在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去检查尸体。 齐玄素也闻到了这股浓郁的脂粉香味,而且在脂粉香味之下,还有一股异香,甚至让他有了些反应。他随即以真气平复下来,腹诽道:“这屋里的熏香还添加了媚药?可真是别出心裁。” 齐玄素如此想着,已经走到床边,掀起薄纱,朝床上望去。 一具赤裸的男尸躺在床上,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下身一片狼藉,脸上还残留着愉悦的神情。 齐玄素见惯了死人,自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将尸体大概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皮肤、骨骼、经络完好,不存在内脏被人震碎或者移位,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 如果不是极为高明的毒药,那么就像是普通的猝死。 可根据唐永德的说法,这名死去的商人有抱丹阶段的修为,已经许久未近女色,又正值壮年,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是那些整日在书斋里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突然猝死。这就好像说一位天人大宗师在修炼的时候因为岔气而跌落境界,实在让人很难相信。 齐玄素将检查结果告诉张月鹿后,说道:“如果有一名入梦境的方士就好了,可以回溯地气。” 张月鹿远远地说道:“如果是魇镇之法,施术之人根本不必露面,回溯地气之法也是无用。” 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都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看不出端倪。宫妃争宠,皇子争位,都惯用此等手段。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让孩子体弱多病,甚至夭折。 在五仙传承中,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是鬼仙传承的方士。 曾有方士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天人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 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对手察觉,打上门来,方士也很难保住法坛。 loubiqu.net 天仙传承的“应劫假身”便由此而来。散人“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所以张月鹿是不大怕这类手段。 至于齐玄素,因为是万象道宫出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先天之人不会脱落头发、皮屑、指甲,只要做到小心谨慎,也不是十分害怕这类手段。 齐玄素道:“如果是魇镇之术,那么其魂魄必然受损,还是需要一位方士来检查一下。” 张月鹿想了想,对唐永德道:“唐主事,你让人给尸体穿好衣服,我亲自检查一下。” 唐主事使了个眼神,两名灵官立刻上前。 不多时后,灵官为尸体穿好了衣服,张月鹿也随之来到床前,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人在死后魂魄正常离体消散与被人以各种手段强行摄魂夺魄还是有着许多细微差别,张月鹿虽然没有方士的“通明法眼”,但“仙人望气术”也可以勉强发挥部分近似于“通明法眼”的作用。 张月鹿的目光主要停留在死尸的脑袋位置,也就是魂魄所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收回视线,眼神中的紫意也随之渐渐淡去。 按照西方计时换算,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合两个小时,小时即是小时辰、半时辰之意;一时辰有八刻, 一刻合十五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合五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合两分三十秒;一炷香有五分,一分合三十秒;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合五秒;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合半秒。 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很短。 张月鹿说道:“的确有魇镇之术的痕迹,唐主事你做的很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常之处,没有草草结案。如今道门中许多人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遇到事情就想着和稀泥,这才给了邪教妖人可乘之机。” 唐永德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道:“多谢张副堂主褒奖,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张月鹿轻叹道:“可惜灵泉主事不在,否则可以靠他的招魂之术寻找痕迹。” 齐玄素道:“我们本也不是出来查案,只能将就一下。现在的关键是哪种魇镇之术,是生辰八字,还是毛发、指甲、鲜血?” 张月鹿沉吟道:“仅凭我们两人,这个几乎无法断定。” 齐玄素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线索,这位商人死的时候,是谁跟他同床共枕?” 唐永德赶忙道:“是此处行院的一位红倌人。”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迷惑不解,齐玄素适时解释道:“一般行院分红倌人和清倌人,红倌人是卖艺又卖身,清倌人是卖艺不卖身。”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很懂啊。” 齐玄素轻咳一声:“只是有所耳闻,吃不起猪肉,看看猪跑罢了。” “吃不起?”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 齐玄素意识到自己口误,赶忙改口道:“这有什么吃不起的,我又不是没有太平钱,主要是没兴趣,咱们赶紧说正事。” 唐永德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掺和年轻人的事情。 张月鹿不再纠缠此事,说道:“去见见那位红倌人。” 仅看此处行院的规模,就知道绝不是一个鸨母能够支撑起来,其背景必然极大。而红倌人们又是行院的摇钱树,若要赎身,每个身价都高达数千太平钱,若无确切证据,唐永德也不好把与此事有关的红倌人们怎么样,所以只是把她们暂且软禁在一处房间之中。 唐永德引着两人出来此地,三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在夜色之中,似乎只剩下红黑两色。曲折数转,忽听得女子嬉笑之声,唐永德来到门前,此处仍旧守着两名灵官,不过又多了两名女冠。 唐永德示意两名女冠开门,就见得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地上铺着厚厚地衣,又拢着地龙取暖,虽然时值冬日,但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再看屋内装饰,桌椅俱是上好红木,瓷器书画皆是真品,真如千家小姐的闺阁一般,不好说较之张月鹿的住宅如何,可比齐玄素的住处却是好上太多了。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世人笑贫不笑娼。”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案(上) 唐永德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有人到了。 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绕过屏风进到屋内,只见几名女子正在一张福贵榻上玩叶子牌。而这屏风后的摆设装饰,也让齐玄素忍不住“啧”了一声。妆台、春凳、小几、香炉、立镜、帷帐、软榻、衣柜。 妆台上凌乱摆放着各种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仅仅看盒子便知道价格不菲;春凳和小几都是紫檀木的;香炉中燃着的是龙涎香;立镜是从西洋运来的等人高的玻璃镜;软榻上是绣枕和锦被,江南的手艺;衣柜是西式的,半开着门,可见其中的各种轻薄的绸缎衣物。 这些东西,哪一样的价格都不会低于一个无忧钱,这一屋子的精致,只怕要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做了天罡堂的道士,又攀上了张月鹿的大腿,水里火里,刀光剑影,拿到手的也就几百太平钱。有人站着把钱赚了,有人跪着把钱赚了,也有人坐着把钱赚了。反观这几位,躺着就把钱赚了。嘿,这可是本事,不说也罢! 张月鹿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她并不在大真人府居住,但却常去,那才是千年的富贵气象,所以也不觉得如何,目光直接落在几名女子的身上。 虽然时值冬日,但屋内地下拢着地龙,炭火烧得十足,所以这屋内热流涌动,温暖如春,几名女子的衣着都甚是清凉,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双肩裸露,又白又亮,罗袜尽脱,一双玉足探出裙底。 几名女子眼见得有人进来,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张月鹿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缘故,慌乱之间竟是没能发现她也是一名女子。 唐永德道:“这位是张法师,涵玉,你出来。” 一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这个女子身上并无太多妖媚之气,反倒是有一种可爱的气质,如受惊的小鹿,让人不由生出保护的欲望。 想到此处,张月鹿鬼使神差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齐玄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几个娇媚女子的身上,目光不断游走在屋内的各种摆设上面,隐隐透出几分愤愤不平。 张月鹿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些什么,不过能揣测一二,大约是觉得不公平吧,无论是在江湖上给人家卖命,还是去西域顶风冒雪地斩杀妖人,也没赚到多少太平钱,甚至还比不过几个行院的女子。 张月鹿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多少道门之人都是由此堕落,许多人分明不如自己,却个个锦衣华服,一天换四套衣裳,居于豪宅,享尽荣华,而自己只能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守着几百太平钱的例银,连个二进的宅子都没有,算不得清贫,却也与富贵相去甚远。久而久之,任谁都要心态失衡。 这也导致近百年来的道门贪墨大案频发,风气急转直下。祖庭也不得不一再提高各级道士的待遇,可仍旧堵不住人心不足。 其实齐玄素倒是没有那么多不平,或者说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可很快便想开了。虽然他的太平钱不多,但得到了地位,现在别人 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齐执事”或者“齐道长”,若是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是齐法师、齐高功、齐真人,谁也不敢轻侮他,这是商人之流万万不能比的。 涵玉来到唐永德面前,恭敬行了一礼:“见过唐法师。” 一般而言,副堂主、主事、执事等职务称呼,只在道门内部使用,朝廷之人或与道门有关之人也可以用,而外人称呼道门之人就是以“道长”、“法师”、“高功”等称呼。若是逾越,便等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会惹得道门之人不快。 唐永德淡淡应了一声,道:“这位是张法师,前来查案,张法师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loubiqu.net 涵玉低着头,柔柔弱弱道:“是。” 张月鹿开口道:“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梅森的尸体?” “是。”涵玉柔声道:“当时……奴家正坐在梅掌柜的身上。”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僵硬,还有些尴尬,好在她戴着斗篷的兜帽,别人也看不到。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当时的具体情况。” 涵玉看了唐永德一眼,有些犹豫,毕竟涉及到男女房事,这位张法师又是个女子,还十分年轻的样子。 唐永德板着脸道:“张法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涵玉又应了一声,不过说得还是比较含糊简略,“当时正值情动,忽然听到梅掌柜哼了一声,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我慌忙停下动作,睁开眼睛,就见梅掌柜捂着胸口……”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涵玉姑娘,你确定没有看看错?梅掌柜是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涵玉点头道:“我没有看错。”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张月鹿心中明了。 梅林的尸体上明显有魇镇的痕迹,死于魇镇之人的特征是没有精神,继而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乍一看倒像是犯困,最终变成一具空壳,而涵玉描述的却是猝死的症状。 如此一来,涵玉就显得极为可疑了。不过也不能排除凶手做戏做全套的可能,连涵玉也骗过了,所以还不能直接肯定涵玉与凶手有关系。 涵玉接着说道:“我从梅掌柜的身上下来之后,梅掌柜就开始抽搐起来,两眼翻白,好生吓人,我赶忙披衣喊人,先是行院的人和其他几位掌柜过来,接着是永安宫来人,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道:“还要请几位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唐主事,你与我留在这里继续问话,派人领齐执事去正堂。” 后半段话却是对唐永德说的。 唐永德点头应下。 张月鹿对齐玄素道:“你去正堂找那几个商人问话。” 齐玄素应了一声,随着一名灵官离开此地。 来到正堂,几名商人还都等在这里,灵官介绍道:“这位是齐执事。” 齐玄素褪下头上的兜帽,抱拳道:“有劳几位,在下要问几个问题,还望几位能如实回答。” 一名老成持重的商人道:“ 我们与梅掌柜要么是同乡,要么是朋友,他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我们总要讨个说法回去给他的家人,齐执事若能破案,我们感激不尽。齐执事有什么问的,我们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玄素心中暗暗思量,这几名商人能与市舶堂做生意,不会是普通的小商小贩,大约是有些来头的,说话间自有一番底气。 齐玄素示意几人请坐,他却不坐,慢慢地来回踱步,问道:“梅掌柜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一名上了年纪的商人说道:“我们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不会无缘无故结仇,没听说梅掌柜有什么仇人。” “不对吧。”齐玄素道,“不是说同行是仇人吗?” 严格来说,在座的商人都是梅掌柜的同行,也都被齐玄素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脸色便不大好看。 先前开口的那名老成商人说道:“齐执事不在市舶堂供职,不太了解这里面的规矩。谁能做市舶堂的生意,抢是抢不来的,市舶堂每年都会进行公开招标,能否竞标成功,也全看自身实力,与其他的并不相干。所以我们几人虽然都是生意人,但具体做的买卖不甚相同,又都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仇家。” 又有一人接口道:“不但不是仇家,反而成了朋友。” 齐玄素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们给市舶堂当差,所以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同样可以称呼职务。 然后齐玄素又问道:“不知招标是什么说法?” 还是那名商人,解释道:“我是做茶叶生意的,就拿茶叶来说,运到西洋,价格能翻上几十倍,可只有市舶堂才能跟西洋人谈成大宗生意并且将茶叶平安无事地运到西洋,就算出了岔子,沉上一两艘船,市舶堂也承受得起,换成其他小商小户,便要倾家荡产。所以大家伙都不想自己亲自出海,而是做市舶堂的供货商,没有几十倍的利,也有几倍的利,几年做下来,就能攒下不小的身家。这等好事自然引得无数人疯抢,于是市舶堂就将供货商的位置拿出来招标,谁的货物更好,价格更合适,便用谁做供货商。” “这仅仅是茶叶,还有瓷器、丝绸等等。而且市舶堂的船队运送我们的货物去西洋,回来的时候也会带回西洋的货物,这是紧俏货,许多大城大府繁华所在,市舶堂都有自己的分堂,直接售卖,可总有触及不到的时候,这便需要我们这些人了,算是市舶堂吃肉,我们跟着喝一口汤。而谁能卖西洋的货物,市舶堂也会拿出来招标,中标之后便有了专售之权。” “不管哪一种,凡是中标之人,都算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道门中人,却也被人高看一眼,不敢轻侮。我们若是遇到了难处,求一求市舶堂,市舶堂多半会出面,而且杀人事小,坏了市舶堂的生意事大,还没听说谁敢如此大胆,不把道门放在眼中,所以我们略一合计,似乎也就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邪教妖人才干如此胡乱杀人。” 齐玄素沉吟道:“是因为这等原因才认定是邪教妖人杀人?倒也有些道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案(下) 齐玄素道:“假定真是邪教妖人动手,那么会是哪路妖人?既然诸位都给市舶堂做事,也应该多少听过一些关于各路隐秘结社的事情。” 几名商人对视一眼,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迟疑着说道:“诚如齐执事所言,我们的确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否则我们也不会怀疑是妖人作案,在我们看来,有可能是紫光教。” “紫光教?信奉古仙紫光真君的紫光社?”齐玄素微微皱眉,“紫光教的成员以女子为主,你们是怀疑那些红倌人。” 商人们没有作声。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张月鹿曾经向他详细介绍过紫光教,其手段与多年前的某个道门分支极为类似,如同结网的蜘蛛。其中的成员在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十分难以甄别,这些年来道门摧毁紫光教的主要手段就是擒贼先擒王,捉拿紫光教的高层人物,然后通过高层中的名单再去将那些潜藏成员一一找出。 若论破坏力,紫光教远不如知命教,可要说到暗杀、窃取机密的手段,紫光教却是让人防不胜防,当年就连道门的参知真人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使得道门许多机密泄露。 可是紫光教为什么要杀梅森? 齐玄素问道:“诸位为什么会认为是紫光教嫌疑最大?这位死去的梅掌柜过去与紫光教有什么牵扯吗?” 商人们仍旧缄默了。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落在齐玄素的眼中,便等同于默认。 齐玄素直接道:“梅掌柜竟然与紫光教有牵扯,而诸位显然也都知情,却瞒着道门,诸位知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仅凭这一点,我就能通报蜀州道府,将诸位悉数羁押,然后上报天罡堂,请天罡堂定夺。” “不、不是这样,齐执事误会了,请听我们解释。”一名商人赶忙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梅掌柜是否与紫光教有牵扯,我们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梅掌柜除了家中的发妻之外,还有一位外室。或者说也不能叫作外室,应该叫作情人。这位情人十分神秘,家资富足,似乎是一位孀居的寡妇,继承了大笔遗产。正是因为这个情人的大力支持,梅掌柜才能竞标成功,成为市舶堂名下的商人之一。” 齐玄素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情人在背后大力支持?” 商人道:“能做市舶堂供货商的人,不能说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大贾,也算得上是大商人,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梅掌柜之前只是个开绸缎庄的,就是不需要竞标,直接把机会给他,他也支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拿不出这么多的货物。可就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梅掌柜突然有了钱,竟了标,把摊子铺开了,我们也只能认为是有贵人相助。” 另一个商人补充道:“起初我们也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我们又不是道学先生,谁还能拦着不成?” “不过前几天的时候,梅掌柜十分焦虑,一次酒后失言,说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靠那女子 畅想中文网 施舍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他不过是那女子养的一个面首罢了,为了怕那女子吃醋,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去,现在……他也算是小有身家,不想再在别人屋檐下……最后说得更是吓人了,说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齐玄素道:“仅从这些话来看,梅掌柜大约是靠着市舶堂的生意发了财,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想要甩了这个情人。若说情人雇凶杀人,那也是有的,可又如何断定与紫光社有关?” 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商人道:“如果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太当一回事。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类事情见过不少,算不得稀奇。关键是昨天的时候,梅掌柜忽然对我们说,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我们当时觉得有些不对,想要深问下去,他又不肯说了。” “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忘了昨天的事情,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言谈如常,不再焦虑,我们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想开了,人生在世,谁还不低头了?可谁曾想,今天晚上就出事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唐主事知道此事吗?” “知道一半。”老成持重的商人回答道,“因为梅掌柜曾经特意交代过,所以他出事之后,我们立刻就禀报了唐主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来不及慢慢细说,直接告诉唐主事此事可能有妖人有关。唐主事听到‘妖人’二字之后,便……便有些乱了阵脚,也顾不得听完前因后果,直接让灵官封锁此地,然后便去请两位了。” 齐玄素有些无言,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唐主事,也许是术业有专攻吧,这位唐主事比较适合做生意,对付妖人是半点也不擅长,只能交给更专业的人士。 齐玄素又望向在场的两位市舶堂执事,问道:“两位道友也是知情的?” “我们并不知道前面的事情。”两名道门执事摇头否认,“我们只是临时受到邀请。” 商人也证实了两位道门执事的话语:“我觉得梅掌柜请两位执事过来,多少有些坐镇壮胆的意思。” 齐玄素最后问道:“今天是谁提议来此处行院的?” 众商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道:“是梅掌柜,宴席是他订的,姑娘也是他请的。” 齐玄素思索片刻,总结说道:“第一,梅掌柜想要脱离背后‘贵人’的扶持,为此十分焦虑,甚至在酒后说要玉石俱焚。第二,梅掌柜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或者说下定了决心,要与背后‘贵人’摊牌,所以提前交代诸位,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第三,梅掌柜主动提议来行院,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在场的商人也可以算是另外意义上的江湖人,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明白齐玄素说的是什么。 齐玄素下了定论:“也就是说,梅掌柜故意选择此处行院,是为了见什么人,多半是摊牌,结果碎了。” 齐玄素习惯性地夹杂了些黑话,然后接 着说道:“他为此请了两位道门执事,还有你们这些同乡好友,既是想要有个遮挡,也是想要让对方投鼠忌器,有所忌惮,还有他交代的那句姑且可以称之为遗言的话语,应该就是他所谓的‘玉石俱焚’,可对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了梅掌柜。行院、女子、妖人,只要对隐秘结社有所了解之人,第一反应都会想到紫光教。” 一名北方商人大声道:“是那个叫什么‘涵玉’的,一定是她。” “那也未必。”齐玄素道,“张法师检查过尸体,梅掌柜死于魇镇之术,此类手段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隔空施法,未必要亲自到场。那个涵玉也许有关,是个炮灰,也许无关,只是个无辜之人。” 商人们都不说话了。绕了一个大圈,只是认定了此事与妖人有关,可谁是妖人,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这件事毫无疑问要深入调查下去,揪出那个幕后真凶。 有人在背后支持梅森竞标市舶堂的供货商人,他们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与道门互利共赢,应该就是众多隐秘结社之一。 这位梅掌柜,毫无疑问只是隐秘结社的一个傀儡,当这个隐秘结社的傀儡攀上了道门这棵参天大树之后,名利双收,想要摆脱其背后的隐秘结社,回归正常的生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于是威胁隐秘结社,结果他死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经历似乎有些眼熟。 这不正是他自己本人吗。 靠着背后的清平会进入了道门的天罡堂,不能说平步青云,却也是前途一片光明,马上就能升六品道士不说,五品道士也遥望在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隐退的时候混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是不难,说不定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幽逸道士。 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想要脱离清平会,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么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像这位梅掌柜一样,客死他乡吗? 清平会许诺只要他攒够九千功勋,就放他离去,最后会恪守承诺吗? 他的另一条蹊径,也就是“玄玉”,同样绕不开清平会。 清平会,清平会,还是清平会。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情略有沉闷。 旁人并不知道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脸色凝重,只当他是在思考案情,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如此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张月鹿和唐永德回到了正堂。 张月鹿问道:“问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将刚才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这家行院果然有问题。唐主事,立刻通知蜀州道府,让他们派人过来,封锁这家行院,彻底排查,不许走脱了一人。” 唐永德立时苦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张月鹿不容置疑的视线,又不敢开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 事关隐秘结社,是道门的一条红线。张月鹿又是副堂主,容不得他不答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蜀州总督 张月鹿要封锁行院彻查妖人之事,唐永德不敢不答应,却有人敢不答应。 唐永德身为永安宫的主事,白帝城又在蜀州地界上,自然有联络蜀州道府的子母符,张月鹿通过唐永德的子母符联络了蜀州道府之后,蜀州道府的人还没来,这家行院的背后靠山先一步来了。 一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此地,锦衣玉带,英气逼人,富贵逼人。 她当然不是行院的鸨母,区区一个鸨母还不敢不开眼地跟张月鹿叫板,准确来说,这名女子是此处行院的幕后靠山的女儿。 行院是毫无疑问的暴利买卖,行院的客人又是鱼龙混杂,若是没点靠山背景,这种买卖是决然做不下去的。而此处行院的靠山也不是旁人,正是蜀州总督。 大玄朝廷设立九大总督,分别是:京畿总督、江南总督、辽东总督、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 其中京畿总督又称直隶总督,掌管直隶各府、齐州、东海水师,是为九大总督之首。江南总督掌管江州、楚州及南海水师。辽东总督掌管辽州、奉州及北海水师。此三大总督分别节制帝国的三大水师,负责海贸事宜,被视作上三总督。 其次是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 西凉总督掌管面积最为广阔的西州和凉州,节制西州都护府。幽燕总督掌管幽州、燕州;秦中总督掌管秦州、中州;这三位总督刚好连成一线,防御北面的金帐汗国,手中虽无水师,但有整个帝国三分之一的野战精锐,负责边境互市、西域商路,被视作中三总督。 最后是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被视作下三总督。 岭南总督掌管端州、吴州;云梦总督掌管位于云梦泽两侧的湖州、潇州,因为这两地甚少战事,所以两位总督手中兵权并不算重。 至于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虽然九大总督之间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在品级上并无高下之别,无非是排班顺序而已,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九位都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地方官已经做到了极致,再往上就是一部尚书和入阁拜相,手中权柄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的蜀州总督是武将出身,早年时以协守副总兵官的身份随皇帝陛下出征西州,扫平叛乱。战后论功,升为榆关总兵官,后又历任太仆寺卿、兵部右侍郎等职,在久视三十二年,外放为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因镇压南疆叛乱有功,在上任蜀州总督致仕之后,于久视三十九年升任为蜀州总督。 这样一个武人,难免骄纵跋扈,其子女受其影响,也不懂得收敛,行事甚是霸道,公然开设行院、钱庄、当铺等等,自然是授人以柄,不过总督大人如今圣眷正隆,简在帝 1200ksw.net 心,谁也动他不得,这些便是细枝末节,算不得什么。 总督府有三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大公子早就出仕,也如父亲那般走了武官的路子,如今已经做到了游击,若无皇帝恩旨,除帝京外,父子兄弟不得同地为官,所以并不在父亲身边。 二公子也是走了武官的路子,却不似大公子那般行伍出身,而是另辟蹊径,走的是天武将军的路线,直属于青鸾卫指挥使,负责宫廷宿卫和皇帝仪仗,又有内外之分,内班主要由功臣子弟充任。这看似是个的苦差事,可在宦官被废的前提下,却能在皇帝陛下跟前混个脸熟,多少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日后外放为官不会太低,这是总督大人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办成的,所以二公子也不在蜀州,而是远在帝京。 如今在总督大人身边的就是小儿子和小女儿,三公子自幼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唯一的长处是擅长做生意,借着其父的名头,这些年来也做了不少生意,从金帐互市,到西域商路,再到西洋海贸,就没有他不掺和一脚的,着实赚了不少钱,再加上祖母和母亲溺爱,总督大人拗不过母亲和妻子,便听之任之了。 总督大人最为偏爱的还是小女儿,这也养成了她骄横任性的性子,十足的大小姐脾气。 这位总督府的四小姐刚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冷冷道:“你是哪个?” 张月鹿最是讨厌这种公子小姐,挑了挑眉:“你又是谁?” 唐永德赶忙上前打圆场:“我来介绍,这位是总督府的四小姐王如懿,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月鹿。” “这么年轻的副堂主,又是姓张,多半是正一道大真人府出身,不是天师的孙女,就是天师的重孙女。”王如懿显然也了解道门的章程,却半点不惧,“不巧,咱们蜀州可不信正一道,信的是全真道,天师的威权再大,管不到地师的地界。” 这位王家小姐气势凌人,却不是一味妄自尊大,颇有谋略,就算传扬出去,道门中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三位祖师也是面和心不和,其中种种,一言难尽。 张月鹿淡淡道:“我是天罡堂的道士,直属于大掌教,与正一道、全真道有什么相干?唐主事,你们市舶堂做生意,难道是只做全真道的生意,便不做正一道的生意了吗?” 唐永德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罪名,赶忙说道:“自然没有这样的说法。” 张月鹿脸色一冷,沉声道:“没有这样的说法就好,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设立三大道统,明言三大道统各有职司,正一道执掌鬼神之事,全真道执掌造物之事,太平道执掌人间之事,玄圣几时说过正一道执掌吴州之事,全真道执掌蜀州之事?若是以道统划分地域,还要地方道府做什么?” 一时间,所有道门中人都不敢有半分声音,个个脸色肃穆。 在道门内部,玄圣的话便是铁律,类似于朝廷的祖训,任凭是天师、地师、国师,乃至于后世历代大掌教,也不能反驳。 王如懿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时间 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盯着王如懿:“王姑娘,你不是道门中人,不知玄圣之言,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计较,可如果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我便容不得你。” “你要容不得谁?” 一个浑厚嗓音突兀响起,不尖锐,也不狠厉,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之间的问候。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说这句话的不速之客身上,只见来人身着大玄朝廷的武官常服,看不出品级,背负双手,站在灯火阑珊处。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张月鹿瞳孔微缩,来人竟是一位天人。 此人缓缓迈步,走出阴影,来到王如懿的身边,大马金刀,气势如山。 王如懿见到此人,仿佛见到了依仗,再无方才的骄横,倒像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了:“赵叔叔。” 此人朝着王如懿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张月鹿:“本官蜀中总兵官赵福安,倒要请教张副堂主,你要容不得谁?” 齐玄素只觉得这位赵总兵气势压人,好似黑云压城。 张月鹿并不畏惧此人,玉京城中别的不多,就是天人多,且不说其他堂口,仅就天罡堂而言,除了她这个新晋的副堂主,其余八位副堂主,全部是天人,掌堂真人更是造化阶段的天人,距离伪仙只剩下一步之遥。 张月鹿道:“你不必吓我,休说是她,便是你,若敢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也容不得你。” “不知要怎样容不得我?”赵福安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威胁我呢,还是威胁朝廷?” 张月鹿目光直视赵福安:“你不必玩偷换概念的把戏,且不说我只是警告而非威胁,就凭你,还代表不了朝廷。” 赵福安眯起眼:“本官不能代表朝廷,你就能代表道门吗?本官虽然没有处置道门之人的权力,但凭你威胁朝廷官员,本官现在就能把你拿下,然后让道门来领人。” 张月鹿针锋相对:“赵总兵,你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威胁,还要将我拿下,实不知到底是谁在威胁谁。无妨,赵总兵尽可出手,将我拿下。等到掌堂真人和家师到了,我们慢慢对质,若果真是我错了,我甘愿受罚,若是赵总兵错了,少不得要将此事上报给紫极大真人,看看赵总兵还能否保住自己的官位。” 唐永德的脸白了。 赵福安的脸色阴沉,缓缓握拳。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开口道:“赵总兵,今日之事涉及到邪教妖人,如果因为赵总兵而耽搁了追查妖人,那么难免有人要问上一句,莫非赵总兵与这些妖人有什么牵连,否则为什么要百般阻挠?我们今日无法请教赵总兵,可事后总有人会来请教赵总兵。” 赵福安猛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露丝毫畏惧之色,沉声道:“真要放走了邪教妖人,道门追究起来,今日赵总兵可以拿下我们让道门来领人,只怕明日赵总兵就要被道门拿下让朝廷来领人。还望赵总兵三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赵福安 正堂内外像死一般沉寂。 唐永德没想到这两位从玉京来的同僚如此刚硬,直接死扛到底,不退让半步。 而赵福安的脸上再半分云淡风轻可言,透着肃杀。 其实齐玄素并非坚刚不退的性子,如果在只有他自己的情况下,甚至不必赵福安这位总兵官出面,在王如懿出现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妥协,几句刻薄言辞只当是耳旁风,但张月鹿却是眼里不容沙子,一则是因为她有背景靠山,不惧威胁,二则是她性格如此,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齐玄素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片刻后,赵福安打破了沉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官说三道四。” 齐玄素没有动怒,在江湖上行走,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若是次次动怒,只怕是要被气死。 齐玄素只是欠了欠身:“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见过赵总兵。” “一个小小的执事,也敢口出狂言。”赵福安扬起下巴。 齐玄素坦然道:“我只是如实道来,何来‘狂言’一说?若是哪一句说得不对,有狂悖之嫌,还请赵总兵指出。” 小书亭 赵福安眯起双眼:“一个副堂主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小执事也敢跟本官打擂台了,那便休要怪我。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落下,一阵轻微的碎裂声音响起。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赵福安脚下地砖碎裂的声音,从始至终,赵福安都未有过任何踩踏的动作,而且这些裂纹还在不断扩大,以赵福安脚下为中心,如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张月鹿猛然喝道:“天渊,小心!” 话音未落,赵福安已经出手了,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齐玄素毕竟是久经江湖厮杀之人,已经有所防备,竭尽全力摆出防守姿势,不求什么反击,只求能够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被赵福安一拳毙命。 只见得赵福安一拳打在齐玄素交错的双臂之上,齐玄素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而他在外侧的左臂虽然皮肤完好无损,但内在骨头尽碎,血肉成泥,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更可怕的是,一个天人武夫,一个见神不坏境界的武夫,已经将拳意修炼到极致,无形拳意透过齐玄素的双臂、体魄血肉的阻隔,直透他的内里心脏,要将他的心脏生生震碎。 这一拳,不敢说赵福安出了全力,可七成力还是有的,足以将一个先天之人直接打死,哪怕是个玉虚阶段的散人。 赵福安本身就是武夫,当然不会认为齐玄素是个归真武夫,是否凝练穴窍,是否凝聚身神,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万幸,齐玄素的体魄被清平会改造过,又得了一块“玄玉”,堪比归真武夫,这一拳虽然让他倒飞出去,轰然撞塌一面墙壁,瘫软倒地,甚至他想要挣扎爬起来,也徒劳无功,喉咙血腥味阵阵上涌,但终究没有死去 ,勉强保住了性命。 几乎同时,张月鹿也出手了,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把纸剑攻向赵福安。 赵福安根本不管张月鹿的攻势,任由张月鹿一剑刺中他的胸膛,然后顺势以一记“铁山靠”撞向张月鹿, 真要让他杀了张月鹿,他没这个胆子。如果他真敢杀了张月鹿,那么谁也保不住他,道门内部无论如何不和,也会在此事上迅速达成统一,多半要直接派出真人一级的高手将他拘拿,然后送到镇魔台上明正典刑,昭示天下。 这无关乎张月鹿的背景如何,而是不能开擅杀高品道士的先例,除非是派出刺客的暗杀手段,毕竟被刺杀和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打死,后果和影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可打伤张月鹿的胆子,他还是有的。不仅有,而且很大。毕竟他也中了张月鹿一剑,这便有了说法, 有了回旋的余地。张月鹿的背后有道门,他的背后也有朝廷。 至于那个小小的执事,低品道士罢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道门怎么会为了一个低品道士大动干戈? 这一撞,直接撞散了张月鹿的“五气烟罗”,不过“五气烟罗”也给张月鹿稍稍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她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勉力一掌拍出。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不得不借着反震之力向后飘退。 赵福安顺势一拳,张月鹿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赵福安接连两击无功,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是一拳,让张月鹿避无可避。 张月鹿不得不一掌迎上。 拳掌相交,虽然赵福安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天人的拳头,张月鹿周身一震,不得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赵福安轻轻“咦”了一声:“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他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赵福安,近战时长剑又难以发挥威力,干脆将“无相纸”化作手套戴在手上,十指尖锐如锋刃,抓向赵福安的手腕。赵福安虽然是见神不坏的境界,但还不能无视一件半仙物,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张月鹿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张月鹿稍逊一筹,被赵福安点中肩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张月鹿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赵福安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暗劲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张月鹿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赵福安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个道门副堂主到底有多少本事。 张月鹿刚刚化解赵福安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赵福安身形 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张月鹿的面前,一掌接着一掌地向她劈将过去,每一掌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张月鹿全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赵福安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张月鹿推去。张月鹿将剑法化作掌法,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剑气纷纷,吞吐不定,赵福安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张月鹿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赵福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赵福安终究还是小觑了张月鹿,他本觉得张月鹿修为不如自己,又怕打死了张月鹿,所以只是出力五六分,没想到竟是吃了个亏。 就在此时,张月鹿趁机反攻,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张月鹿的双手上有“无相纸”保护,否则早已被赵福安的拳劲打得骨断筋伤。 在这个过程中,张月鹿又用上了“六虚劫”的手段,只是赵福安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她,尤其是吃过一次亏后,有了防备,气血凝聚一处,使得“六虚劫”摧之不动,无法像过去那般无往不利。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她见进攻无用,顺势转为防守。六劫之力变化不定,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张月鹿如此难缠,大大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动了几分真怒,正当他想要用出全力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赵福安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分开。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莲花冠的道人从天而降,看其装扮,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所有人都有些惊慌。 虽然此人只是一位真人,而非参知真人,但也足以让所有人如临大敌。 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和九堂的掌堂真人都由参知真人担任,而普通真人则是担任其副手,也就是首席副堂主和首席副府主。 那么来人就是蜀州道府的二号人物,灵云子。 但见灵云子大约不惑年纪,三绺长须,仙风道骨,十分常见的道门真人形象。 这位真人现身之后,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见张月鹿没有受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望向赵福安,直呼其名:“赵福安,你好大的胆子。” 赵福安微微一怔,万没有料到属于全真道的蜀州道府会为一个正一道弟子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自己这个相处多年的“近邻”。 换成其他正一道弟子,蜀州道府说不定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福安却是漏算了一点,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不假,也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之人,并破格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地师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个晚辈的喜爱重视之情,全真道弟子揣摩上意,不必地师吩咐,也知道孰轻孰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 道门和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可以对应一地督抚重臣,以此论下来,蜀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大概要对应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论地位,灵云子还在赵福安之上。 如果不论地位,也不论身份,只论境界修为,那么灵云子也要比赵福安高出一筹,赵福安并不是灵云子的对手,就如张月鹿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一来,赵福安的脸上便有些难看了。 真要撕破面皮,他讨不到好去,可被人当面直呼其名,被指着鼻子骂大胆,他又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灵云子见赵福安脸色变幻不定,又道:“这位张法师虽然是天师的族人,但也极受地师的重视,还是慈航真人的弟子,若是她有什么不测,你赵福安有几个脑袋可以赔?还是说你觉得王总督会为了你与天师、地师、慈航真人理论一番?” 这番话看似是敲打,实则却是提醒。 当初李家公子李天贞都没能讨到好去,那可是国师和清微真人的嫡系子弟,十岁时就曾跟随长辈面见当今皇帝陛下,日后有望成为李家的家主,难不成你的靠山比李天贞的靠山更大吗? 小书亭 赵福安毕竟是久在官场之人,立时明白过来,转眼间便有了决断,拱手赔罪道:“原来张副堂主与地师有这般关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还望张副堂主见谅。” 这番话看似赔罪,隐隐透出一个意思,他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不知道张月鹿与地师的关系,其实还是讨好了灵云子代表的蜀州道府。 灵云子见赵福安肯顺着台阶下来,没有犯浑,脸色顿时和缓许多。 张月鹿当然听出了赵福安的话外之音,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知道这次多亏了灵云子解围,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免得让灵云子面上难堪。 可她仍旧怒气盈胸。 这件事本与地师没有什么关系,是张月鹿要搜查妖人踪迹,赵福安和王如懿不同意,现在却变成了张月鹿搬出背后靠山来以势压人。 往深了说,这件事又与张月鹿有什么关系?她如今正值休沐,不过是路过此地,就算遇到了妖人作乱,她也大可上报天罡堂,然后继续赶路,可她忠于自己的职责,决定彻查此事。 结果到了最后,齐玄素被人打伤,她看似得到了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与是非对错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她的背景够大而已。如果她没有背景,今天是不是就要变成她向赵福安认错?或者干脆是她给齐玄素收尸? 难道她尽忠职守也是错的吗?是多管闲事吗?是不自量力吗? 如果这都是不自量力和多管闲事,那么谁还会做事?个个只是保全自身,道门还会长久吗? 对错本身不重要,强权更重要,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这就是玄圣想要看到的道门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该整治吗? 张月鹿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齐玄素,若不是她请求齐玄素陪她回家,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她是对的,可她不该连累齐玄素。 张月鹿默不作声地走到齐玄素身旁,将他慢慢地搀扶起来,同时 以自己的真元为齐玄素缓解伤势。 齐玄素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愧是天人,一拳就差点把自己打死,若是两人单打独斗,没有张月鹿的干预,只怕自己撑不过三招。 灵云子见此情景,这才想起还有人受伤的事情,不由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赵总兵,你打伤了我道门弟子,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完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赵福安听灵云子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改为称呼“赵总兵”,心中已经是明了,借坡下驴道:“灵云真人说的是,是我一时冲动,这是五百太平钱,去一趟化生堂应是足够了。” 说罢,赵福安取出五张崭新大票,本想随手丢在地上,不过考虑过灵云子还在这里,张月鹿的靠山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耐着性子,走到张月鹿的面前,将手中官票递了过去:“张副堂主,得罪。” 张月鹿没有接,只是冷冷盯着赵福安。 灵云子缓步来到旁边,从赵福安的手中拿过官票,然后亲自送到齐玄素的面前,又对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我痴长你几岁,送你一句话,要懂得和光同尘。” 齐玄素从这位二品太乙道士的手中接过了五张大票。 张月鹿没有阻拦,只觉得屈辱,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齐玄素。 灵云子见齐玄素还算知趣,没有把事情闹僵,不由对他观感好了几分,向唐永德吩咐道:“唐主事,还不备车将人送到化生堂去?” “哎,哎。”唐永德后知后觉,招呼着灵官和道士,准备马车。同时也把肠子都悔青了,是他主动请张月鹿和齐玄素来查案的,结果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岂能置身事外?事后就算张月鹿不迁怒于他,上头也会对他有些看法, 日后的晋升之路又难了。 张月鹿半是抱着齐玄素上了马车,昏暗的车厢中,她让重伤的齐玄素靠在她的怀里,她却一言不发。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一线了,倒是还笑得出来,甚至还主动安慰张月鹿道:“我没大事,不要担心。” 他不安慰还好,他一开口安慰,张月鹿的眼圈却是有些发红,黯然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吗?我还赚五百太平钱呢。”齐玄素苦中作乐道,“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千金之子,也不是你口中的花圃道士,我是水里火里闯荡出来的,江湖里刀光剑影拼杀出来的,是风雨中长起来的一棵野草,哪有那么娇气。当初人家一刀捅进我的胸口,都没要了我的命,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张月鹿低声道:“我要改变道门,这没有错,却不该强拉着你,别人忌惮我的背景,不敢轻易把我怎样,却敢对你下毒手。是我错了,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想过,太过想当然,所以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道门弟子似的。”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也是道门弟子,还是天罡堂道士,缉拿邪教妖人本就是职责所在。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道门兴亡,我这个普通道门弟子亦是有责的,怎么能说是强拉的呢?” 张月鹿目光 中闪烁着异彩:“你……真是这么想的?” 齐玄素笑道:“我若不是这么想的,难道还是骗你的不成?” 张月鹿的情绪变好了些,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是小富即安的样子,总想着混个四品道士就满足了,我这么强拉着你,未尝没有逼你一下的意思。” 齐玄素道:“难道我们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月鹿摇头道。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张月鹿在内疚之余,又感屈辱,更觉痛心,心思纷杂。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要是这种人,也不会整日为清平会的事情发愁,更不会在多年前被“客栈”的杀手吓得半死,不过是他见张月鹿情绪低落,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齐玄素只是一棵风雨中长成的野草,不是坚刚不能夺其志的玄圣。他也会怕,会恨,会恼,会欢喜,会无能狂怒。他之所以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道理很简单,这能让他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齐玄素何尝不想一拳打死赵福安,霸气地放下几句狠话,向别人昭示没人能欺负张月鹿。然后搬出自己的靠山,比如十分护短的师父师兄,让灵云真人战战兢兢,最后将那五张大票扔在灵云真人的脸上,告诉他这就是和光同尘。 可齐玄素既做不到一拳打死赵福安,不被赵福安一拳打死就是万幸。也没有什么通天的靠山,师父死了,更没有师兄,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七娘,可七娘也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而已。 齐玄素能做的只是强忍着伤痛宽慰自责的张月鹿而已。 他不宽慰张月鹿又能怎么办呢?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吗? 张月鹿摸了摸齐玄素断掉的手臂,轻声问道:“疼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经脉都被震碎了,彻底没感觉了,倒是不疼。” 张月鹿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她宁可是自己被打断一条胳膊,沉声道:“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天渊,你且等着,我总有一天要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齐玄素淡淡道:“青霄,人想活着,就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气得十指挠心,指天骂地,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就算没被人家打死,也要被自己气死。所以说,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顿了一下,玩笑道:“当然,不气是一回事,报仇是另外一回事。仇还是要报的,不过我要亲自动手。还有那个衍秀和尚,也是一样,我都记着呢,你就等我三十年河西吧。” 张月鹿被齐玄素感染,情绪渐好,笑道:“那有得等了。” 齐玄素有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那也得等,让你帮我讨还公道算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软饭呢。” 张月鹿啐道:“胡说八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次不跟你计较。” 齐玄素笑而不语,虽然此时不是温香软玉在怀,却是在张月鹿的怀中,也相去不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穷志短 白帝城中也有化生堂,因为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亲自发话,又有两位四品祭酒道士亲自陪同,化生堂不敢有半分怠慢,大小医士齐上阵,各种丹药不吝啬,别说齐玄素只是重伤,就是被打得快死了,也能救回来。 折腾了半宿,过了子时正,总算是告一段落。 齐玄素的伤势被处理得七七八八,包括断掉的手臂和被拳意震伤的内脏,因为齐玄素已经有了部分血肉衍生的境界,所以伤势愈合得很快。 然后齐玄素被安置在化生堂内的一间病房内,由张月鹿陪着他。 这一次不必他自掏腰包,由蜀州道府、市舶堂、化生堂、天罡堂四家平摊,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就算是给齐玄素的补偿了。 一拳,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当然很想把那五张大票撕个粉碎,豪气一回,老子不要这几个臭钱,老子就要你一条胳膊。可齐玄素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放过这五张大票,钱是无罪的。 wucuoxs.com 他身上满打满算也才四百太平钱的积蓄而已,还是用命换来的。 当然,这五百太平钱也可以算是。 齐玄素躺在床上,忍不住自嘲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他终究不是话本里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快意恩仇的年轻侠客,他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张月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怔然出神。 道门的人被打了,最后还是道门出钱治病救人,甚至还包括天罡堂。平日里玉京道士们瞧不上山下,可真正来到山下走一圈,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温室花圃里的花朵,不仅经不起风雨,还见不得真实。 不过张月鹿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没有颓丧,反而更坚定了要改变道门的决心,哪怕她不会成功,被人讥笑是不自量力,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你不做,我不做,大家一团和气,和光同尘,那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齐玄素忽然开口问道:“青霄,妖人的事情,还查吗?” “到了这一步,还查什么呢?就算行院里有古怪,这时候也该把手尾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查,那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张月鹿想得很清楚明白,“所以,不查了,我会将此事上报天罡堂存档,就这样吧。” 齐玄素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张月鹿的眼神灰暗:“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了,道门的心腹大患不在外面,而是就在道门内部,就在金阙议事,就在众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大真人乃至于副掌教大真人之中,若不是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捉拿再多的妖人,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对待他的态度与过去有了极为细微的变化,更为亲近了。 也许,经过此事之后,张月鹿已经认定齐玄素是志同道合之人。 可到底是不是志同道合,还是只在乎张月鹿这个人,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 张 月鹿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柔声问道:“现在身上还痛吗?” 齐玄素的身上自然还是疼的,不过并不严重,他扬起笑脸:“不疼了,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娇气,一些名贵花草,只要照顾得稍微不到位,立马就死给你看。而我们这种野草,便是踩上几脚,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野草,人都是一样的,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张月鹿轻轻说道。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露出犹豫的神色,忽然说道:“天渊,我不想让你陪我回家了。” “怎么又变卦了?”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迟疑着说道:“或许,等过两年的时候,你升了五品道士,我再正式请你到我家做客,这样会好一些。”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娘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你现在去见她,固然能帮我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难免在我娘那里落一个坏印象,人有了成见之后,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我不希望这样。” 虽然张月鹿说得十分委婉含蓄,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听明白了。 齐玄素问道:“那你怎么过关?” 张月鹿含糊道:“我有其他的办法,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道:“你若有其他的办法,你就不会出此下策了,除非你真去找地师帮忙。” 张月鹿不说话了。 齐玄素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帮你,也走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张月鹿沉默良久,低声道:“谢谢。” 门外化生堂的院子中,季道人拿着酒葫芦慢慢喝酒,然后轻轻叹息。 他见到了灵云真人,从灵云真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便想前来探望。 可到了门口,听到二人的对话,又止步不前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许多事情,当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 季道人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用红绳系在一起,挂在了门环上。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好似从未来过。 待到天亮,张月鹿发现了门上挂着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她将两个酒葫芦拿进屋中,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见到酒葫芦,立时明白过来:“是季道人来过了。” 张月鹿拔开塞子嗅了一口:“带着一股药味,难道是药酒?” 齐玄素道:“药酒也是酒,正好我们一人一葫芦。” “我先替你尝尝。”张月鹿举起葫芦抿了一口,然后面露惊异之色。 齐玄素玩笑道:“不会是有毒吧?” 张月鹿将手中的葫芦递给齐玄素:“这两葫芦都给你,有益于你的修为。” 齐玄素将信将疑地接过张月鹿已经打开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只觉得药味浓郁,酒香略淡,然后一股热流沿着喉间一线往下,最终扩散至全身上下,甚是舒服。 “还真是。”齐玄素讶然道,又喝了一口。 酒葫芦并不大,两人三口下去,已经喝了一小半。不过药力十足,过得一会,齐玄素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的,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甚至有些燥热,他用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 齐玄素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道:“这该不会是加了媚药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话本看多了,想太多,赶紧全都喝了。” 齐玄素依言将剩下的半葫芦药酒全都喝了,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又奇痒无比,似乎是伤势愈合的征兆。 这便是话本中的机缘奇遇吗? 不必张月鹿指点,齐玄素已经自行按照运气法门开始化解这团热力。 只见得齐玄素头顶上白雾升腾,周身热气隐隐,竟是使得周围的空气都略微扭曲起来,就好似隔着火焰视物一般。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齐玄素觉得体内热力尽散,方才收功,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了几分,除了左臂还未愈合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过化生堂的治疗,再加上他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让齐玄素感到惊喜的是,自己的修为着实有了提高,虽然距离提升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却抵得上自己的一年苦功,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张月鹿双眼中泛起紫气,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齐玄素,说道:“你现在只是炼化了半数药力,还有半数药力沉积体内,你接下来的几日继续炼化药力,第二个酒葫芦不急着喝。” 齐玄素玩笑道:“既然有如此好处,不如你也喝一葫芦,若能跻身天人,咱们现在就能让那个赵福安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张月鹿失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两葫芦药酒虽然是好东西,但对我的用处并不算大,我若那么容易就能跻身天人,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齐玄素道:“那你就帮我收着,不知你的须弥宝物中还有没有空。” 张月鹿掂量了一下酒葫芦:“应该还塞得进去。” …… 天色刚亮,赵福安便离开了白帝城。 在他看来,那个来头不小的张副堂主已经服软,在他打伤那个小子的时候,行院的手尾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封了行院,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白帝城。 在众多传承中,武夫是唯一跻身天人之后还无法长距离飞行的特例,所以赵福安是骑马而行。 走不多远,就见一个中年道人坐在路边喝酒,手中的酒葫芦好似不见底一般,怎么也喝不尽。 见赵福安过来,中年道人缓缓起身,将酒葫芦塞好,挂在腰间。 赵福安察觉到不对,勒马停下。 还未等赵福安开口,中年道人一掠如长虹,一手按在赵福安的脸上,将其推落下马,又在地面上推行了数丈,使其狼狈不堪。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巫峡神女 齐玄素本以为白帝城的案子又是送上门的功劳,结果却是不了了之,最后以马上风猝死结案。 那几名商人见到总督府四小姐和一位总兵官亲自出面,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就连两位天罡堂道士都差点栽了,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多提半句。 玉京城中的大人物太多,谁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相互牵制之下,玉京的环境还是颇为清明,不过地方道府的形势就十分复杂了,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官府、士绅豪强、隐秘结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真正的地头蛇,外人很难分辨出每个人的真实立场。 就拿白帝城的案子来说,王如懿当然无法支使一位堂堂总兵官,毫无疑问,只有蜀州总督王传尊才能使唤赵福安这个蜀中总兵。虽然从名义上来说,蜀中总兵要听从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的调遣,蜀州总督节制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不好直接越级调派,但王传尊在升任蜀州总督之前,就是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赵福安算是王传尊的老部下了。而且这是私事,并非公务。 换而言之,王传尊与白帝城的妖人脱不开干系。 可要说堂堂九大总督之一的蜀州总督是隐秘结社的成员,那是决然不可能之事,总督不算是位极人臣,也相去不远,这样的大人物不会也不屑于加入隐秘结社,他们至多是与部分隐秘结社存在某种合作关系,甚至是在暗中扶持隐秘结社。就如张月鹿说的那般,隐秘结社之所以剿之不尽,皆是因为其背后隐隐站着道门真人的缘故。这些幕后之人可以是道门真人,也可以是朝廷高官。 小书亭 想到此处,齐玄素算是明白张月鹿为什么总说缉拿妖人不过是治标而非治本了,若不能除根,隐秘结社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所谓的“根”,一个是古仙和隐秘结社的首脑,另一个就是王传尊这样的人。 如今以他们两人之力就想要彻查白帝城的事情,那是痴人说梦,王传尊还未露面,仅仅麾下走狗,便让两人狼狈不堪,而蜀州道府的态度又甚是暧昧不清。 这与江南大案不同,虽然张月鹿是江南大案的头号功臣,但前提是市舶堂、北辰堂、度支堂已经决意彻查江南道府亏空,这才有了张月鹿等人前往江南之事。 江南之行的凶险就不必多说了,直至今日还有些许“余韵”,关键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便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曾经是上上任江南道府的府主,在江南道府经营多年,可谓是树大根深,后来先后升任化生堂堂主、度支堂堂主,虽然离开了江南道府,但仍是旧部众多,没有她的帮助,张月鹿也是凶多吉少。 如今两人既无祖庭的旨意,又没有某位参知真人的协助,自然是无可奈何。 两人商议之后,没有在白帝城久留,决定乘船离开,继续前往湖州。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虽然没有如此夸张,但走水路 的确极为快捷,仅次于乘坐飞舟。 临行之前,齐玄素还想当面感谢那位萍水相逢的季道人,可此人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也没有露面,齐玄素只能无奈作罢。 唐永德特意前来相送,除了再三道歉之外,不仅奉上一千太平钱,还主动安排两人乘坐市舶堂的大船。 张月鹿倒是没有迁怒于唐永德,谢绝了一千太平钱,与齐玄素登上市舶堂大船,乘船南下。 市舶堂既有货船,也有客船。唐永德既然是为了弥补,当然不会让两人搭乘货船,而是上等的客船。 这艘客船由一名市舶堂的执事负责,是个中年女冠,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清雅恬淡,大约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这也是市舶堂的特点之一,不像天罡堂那样过分注重修为,毕竟市舶堂是与人做生意的,修为再高,不懂生意之道,那也是白搭。 天罡堂正好相反,要与妖人们拼杀,修为不够,那就只能送命,所以仅仅是昆仑阶段修为,除了像齐玄素这样的特例,很难在天罡堂中做到执事,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两人被安排在头等客舱之中,是个套间,左右各一间居室,中间以一个小客厅相连,位于三楼,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周围风景。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坐在客厅之中,眺望窗外景色。 两人顺江而下,离开蜀州进入湖州,而蜀州与湖州交界之处便是大名鼎鼎的“巴东三峡巫峡长”。巫峡自巫山县城东大宁河起,至巴东县官渡口止,全长九十里,有大峡之称。 巫峡绮丽幽深,以俊秀著称天下。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峡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正所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屏列于巫峡南北两岸的巫山十二峰极为壮观,而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为峭丽。 张月鹿指着遥遥可见的神女峰,问道:“天渊,你知道‘神女’是谁吗?” 齐玄素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张月鹿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十二峰为什么叫‘巫山’,此地又为什么叫‘巫峡’?” 齐玄素一怔,迟疑道:“该不会与灵山巫教有关吧。” 张月鹿道:“的确与巫教有关,却不是后来兴起的灵山巫教,而是正统的上古巫教。认真说起来,三教未曾兴起时,巫教才是天下正统,十一位大巫被尊称为神女。后来巫教内乱而衰,三教兴起,玄都和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祖天师在此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巫教。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神女峰也是指巫阳。”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黑沉的大山之上,十 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站在火堆后依次排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这个身影十分纤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总共是十一个身影。 如今齐玄素已经可以大概肯定,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大概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巫峡竟然与巫阳有关,用道门的话来说,这里便是巫阳当年的道场吗? 齐玄素顺势问道:“巫阳……与古仙巫罗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毕竟是张家之人,而巫教又是被张家老祖宗灭掉的,再加上她这些年来没少与灵山巫教打交道,所以对巫教的密辛甚是了解,解释道:“严格来说,是同僚。在传说中,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臣属。”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太上道祖和天帝又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大约类似于大掌教和皇帝陛下的关系。” “这个比方就十分简单明白。”齐玄素了然,“祖天师好比是道门的真人,十巫是天帝留在人间的封疆大吏,然后道门的真人把封疆大吏给杀了……” “慎言!”张月鹿瞪了齐玄素一眼,“是十巫自相残杀在前,导致天下动荡,祖天师平乱在后,灭去巫教兴起道门只是顺势而为。” 齐玄素也觉得有点离谱,不敢再去乱说。 张月鹿展开说道:“《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我们道门今日流传的招魂之法,大多是来自于这位大巫。” “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让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由此可见,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属下。” “我师父曾经说过,玄圣和高祖皇帝当年也都受过这位大巫的恩惠,所以这位大巫的名声与巫罗截然不同,巫峡和神女峰的名字都保留了下来。据说神女峰上还有巫阳的神像和庙宇,并不属于淫祠。” 齐玄素有些惋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么他还真想去神女峰中走上一趟,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和发现。 第一百四十章 真气血气 船行速度极快,九十里的路程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 无论何种美景,初看时自然极佳,可看得久了,便难免厌倦。 齐玄素和张月鹿开始时还议论下景色如何如何,有什么典故,时间一长,张月鹿也不乐意说了,齐玄素干脆提议来几局玄圣牌打发时间。 这正合张月鹿的心意,直接答应下来。 玩牌的时光总是飞快。客船抵达巴东官渡后,停靠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都没有下船,继续玩牌。 待到客船重新上路,张月鹿收起玄圣牌,催促齐玄素去炼化药力。 齐玄素对于自身修为还是极为上心,不能只想着“玄玉”这样的捷径,要下苦功的正途也不能落下,所以没有怠慢,返回自己的居室,开始打坐运气。 张月鹿干脆来到齐玄素的居室中给他护法,免得出什么意外。 如此一来,张月鹿还真看出一些不对。 散人本就算是下位谪仙人,所以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谪仙人将全部真气转换为真元之前,更是如此。 在天人之前,散人的修炼方式与谪仙人相差不大,都是以练气为主。可张月鹿此时却发现,随着齐玄素开始运气炼化体内的沉积药力,他体内的气血也随之运转,与真气交杂一处,就好似散人和武夫的修炼方式并行。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齐玄素第一次喝药酒的时候,炽热药力太盛,将许多异常都遮掩过去,可如今药力减弱,便逐渐显露出来。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若有所思。 这仅仅是因为一颗妖丹的缘故吗?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疑惑一无所知,他此时只觉得体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一股是真气,如潺潺小溪,一股是血气,如更为宽阔且流速更快的小河。 真气源于炼气士一途的炼精化气,血气源于武夫一途的气血,“炼精”的“精”字便是精血,可以说两者殊途同源。 两者区别在于一个“炼”字,炼气士将人体天生的精血提炼,好似将铁矿石炼成精铁,而武夫不仅仅不修神魂,也不提炼精血,不感悟内外沟通、天人合一、驾驭天地元气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练肉、练筋、练皮、练骨,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武夫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便是血肉衍生的境界,心意纯粹,则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对还没有跻身天人的方士神魂极具克制力。 而修炼真气的炼气士,甚至包括谪仙人和散人,由于追求天人合一,虽然真气更加磅礴充沛且源源不绝,但也失之纯粹,所以气血对方士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血肉衍生。 当初齐玄素在遗山城斩杀归真阶段的方士,就是依仗了人仙传承对鬼仙传承的克制,但如果换成炼气士、巫祝,甚至是谪仙人、 隐士,绝对做不到轻胜书生,这便是五仙传承“天地神人鬼”中人仙传承排在鬼仙传承之前的缘故。 至于人仙传承为何在其他三仙传承之后,则是因为武夫哪怕是成就天人,与人交手也是全凭体魄,没有御气凌空、显化法相、呼风唤雨之类的神异,对上另外三仙,如果不能近身,很容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的“人仙”,终究还是“人”,只能屈居“天地神”三仙之下。 不仅如此,由于武夫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不得不大量进食来补充壮大自身气血,对于食材、药材的要求的极高,便有了穷文富武的说法,武夫的花费要远胜方士,不过与巫祝相比,香火愿力固然不需要太平钱,可将收集香火愿力所需要花费的心血和人力换算成太平钱,未必就比武夫花费的太平钱少了。 从道门来看,炼气士才是道门的支柱,其他传承相对较少。武夫则主要集中在朝廷的黑衣人中,道门的武夫并不算多。 在玄圣整合五仙传承之前,各种传承十分混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为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武夫和方士,偏向于近战的炼气士、谪仙人都被划分到武夫的行列之中,炼气士和谪仙人也混淆不清,许多谪仙人被视作天赋资质更好的炼气士,而巫祝则大多被划分到方士的行列之中。 直到玄圣整合五大传承,才彻底明确只有人仙传承是武夫,其余炼气士和谪仙人都不是武夫,而是分别属于地仙传承和天仙传承。 不同于炼气士以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为主,武夫则以体内的无数穴窍为主,搬运气血,洗涤穴窍,继而凝聚身神,每窍一神,是为见神不坏的境界,最后达到破碎虚空境界,相比合道境的炼气士也毫不逊色。 如果不是专门的人仙传承,没有道门汇总的大成之法,很难发现体内的诸多穴窍,因为每一个穴窍都有非常精微独特的位置,甚至窍中藏窍,一窍通百窍,凝练过程异常繁复艰难。 齐玄素当初也考虑过走人仙途径,但仔细衡量之后,还是选择了散人,除了资质上的些许不足之外,穷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如今齐玄素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能如运转真气一般搬运气血,达到部分武夫修炼的效果,使得体魄强健,增进血肉衍生境界。 换而言之,齐玄素是玉虚阶段,却兼具散人的玉鼎境界和武夫的部分血肉衍生境界。这才是让张月鹿倍感惊奇的缘故。 此时齐玄素只觉得通体舒坦,滚滚发热,“小溪”和“小河”汇聚一处,又混杂了体内沉积的灼热药力,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不仅仅是途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有一个个穴窍。 在游走的过程中,不断有血气被裹挟入其中,又不断有血气留下,填补被裹挟血气的空缺,倒是正应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不过在途径左臂的时候,因为此处经脉刚刚被续接,就好似离开了阳 关大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行进得分外艰难,大量血气留在了此地。 下书吧 最后血气化作的“小河”带着部分药力消散于体内各处,好似润物无声,而真气则带着部分药力回归于下丹田气海,壮大自身。 齐玄素从入定中缓缓清醒过来,吐出一口浊气。 张月鹿坐在不远处,见齐玄素醒来,开口道:“你这入定的时间却是不短。” 齐玄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一月十二,现在是午时末。” 齐玄素大概算了一下时间,两人是十一月初三离开锦官府,走了五天抵达白帝城,也就是十一月初八,因为齐玄素养伤的缘故,两人在白帝城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于十一月十一乘船离开白帝城,并于当日抵达巴东渡口。 如此说来,他竟是入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张月鹿看了眼窗外:“马上就要到江陵府了,也是这艘客船的终点。” 江陵府乃是湖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云梦总督府、湖州巡抚衙门、湖州三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道门的划分,湖州仍旧算是全真道的地盘,不过已经是全真道的边境所在,出了湖州,无论是江州,还是潇州、吴州,都属于正一道的地盘。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当初玄圣为何要划分三大派系,以至于今日三大派系之间争斗不休?”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这并非玄圣的本意,而是当初道门支离破碎,各种分支派系多达二十有余,不能说是内斗不止,也是多有宿怨,比如我们张家和李家。玄圣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将整个道门彻底整合一处,只能根据各分支派系的远近亲疏以及祖上传承。,划分为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三大派系。” “除此之外,玄圣又将部分人打散,将原本属于正一道之人划分到全真道中,将全真道之人划分到太平道中,将太平道之人划分到正一道中,使得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就好比蜀州的汉中府,无论风俗,还是地理,都应属于蜀州,但却被朝廷划归秦州,因为汉中府是入蜀的门户,防止蜀州形成割据之势。” “玄圣本打算逐渐取消三道,可在玄圣晚年时,佛门崛起,玄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应对佛门上面,只能暂且搁置此事,寄希望于后世大掌教能解决问题。后来的几位大掌教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将三道整合一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为势大,导致了今日三道对立相争的局面。时至今日,大掌教尊位都要被操纵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手,更不可能整合三道。”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真太平 张月鹿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我感觉已经将所有沉积药力悉数炼化,如果将玉虚阶段十等分,大约凭空增加了两成修为,省我一年苦功。你真不喝一葫芦?” “不了。”张月鹿摇头拒绝,“你的两成和我的两成,不是一回事。你小时候吃半碗饭就够了,现在还只吃半碗吗?” 齐玄素砸了咂嘴,觉得很有道理。 客船缓缓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作别女执事,离船登岸。 虽然江陵府是湖州首府,但湖州道府却不在江陵府,而是位于勋阳府太和县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的说法。 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 前朝大魏时,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从地图上来看,湖州道府距离江陵府极远,更为靠近蜀州、秦州,或者说更为靠近素有全真道中枢之称的地肺山。 如果说玉京是整个道门的中枢,那么云锦山、地肺山、蓬莱岛就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的枢机核心所在。齐玄素没去过地肺山和蓬莱岛,却马上就要去云锦山了。虽然张月鹿的家不在大真人府,但在云锦山的半山腰上。 想到此处,齐玄素莫名有些紧张。云锦山的大名只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行事作风都很强势的澹台夫人。 张月鹿开始算计日子,虽然她嘴上说最好除夕夜回到家中,但也不敢真就如此过分,她真要这么做了,澹台夫人只怕要在来年直接飞到玉京去找她算账,毕竟她也不可能一直不在玉京,总要有段时间在玉京休整。 所以张月鹿算着,大概在腊月中旬回家行了,然后在正月初六乘坐飞舟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能糊弄过去。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距离腊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从湖州到吴州,从江陵府到上清府,一个月的时间十分富裕,可以慢慢走。 不过张月鹿没有去江陵城的打算,而是决定直接去往吴州。 大概是白帝 城一事让她多了些思量,不想再平白招惹是非。 …… 相较于青鸾卫偌大的名声,亲军都尉府并不怎么起眼。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在上面压着,青鸾卫毕竟只是个三品衙门,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乃是天子亲军的缘故,地位特殊,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已经被废黜的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 在亲军都尉府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亲军都尉府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分别对应大名鼎鼎的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在南衙的一处昏暗的签押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从三品绣豹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五品青鸾卫站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女子正是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云罗,也是三位青鸾卫堂官中唯一的女子。而那名五品青鸾卫千户则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云罗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江别云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他沉声回答道:“回禀同知大人,江法师只是说请同知大人亲启。” 云罗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 云罗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问道:“你看过没有?” 赵光霁摇头道:“既然是请同知大人亲启,属下自然不敢擅自开启,故而不曾看 过。” 云罗拿起江别云寄来的密信:“关于李宏文的案子,是你和江别云定下的,也是你们派人去做的,你自己看吧。”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loubiqu.net 赵光霁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云罗淡然道:“你们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曾亲自出手,可到头来还未动手就已经走漏风声,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横插一手,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 赵光霁看完了密信,抬起头说道:“事关全真道和正一道,应该与我们青鸾卫无关,是他们太平道出了问题,可江别云却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不奇怪。”云罗语气依旧平淡,“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推脱责任,避重就轻,不然清微真人会饶得了他?” 赵光霁将信纸放回到云罗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同知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云罗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李宏文已经死了,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算什么,这个案子便算是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此事是否真与东华真人有关?如果关系到东华真人,那么便可以给清微真人一个交代,毕竟东华真人插手了,我们又能如何,让这两位同在金阙中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打擂台去,我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杀了诸葛永明之人是谁?同是全真道弟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如果与东华真人无关,那么取走‘玄玉’之人到底是谁?” 赵光霁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我曾亲自到过凤台县,出手之人十分老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于诸葛永明的死,他是死于‘玄阴屠’,‘客栈’之人则是死于‘缠心丝’,两次出手应该是同一个人。” 云罗拈起薄薄的两页纸,送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云罗望向赵光霁,缓缓说道:“清微真人这次是代表太平道入京,所以摆足了仪仗,走得很慢。可即便如此,也马上就要到帝京了。按照惯例,他会下榻于太平观,你应该知道太平观距离我们如今所在的亲军都尉府有多近,清微真人在面圣之后,多半会‘顺路’来我们这里走一趟,到时候该如何回话,你要有个思量。” 赵光霁沉声道:“卑职明白,请同知大人放心。” 云罗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霁可以退下了。 待到赵光霁退出此处签押房之后,云罗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脸色明暗不定。 第一百四十二章 堂姐 从江陵府去上清府,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只是市舶堂的船不去吴州,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能改为陆路。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吴州,这些时日中,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在一些位于城外的道观中落脚,直到进了吴州境内之后,才放慢了脚步。 毕竟这是正一道的核心势力范围,还是比较安全的。谁会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不开眼地招惹天师的孙辈呢?虽说其实是地师更看重张月鹿,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张月鹿还是张家子弟、正一道弟子,天师亲自赐名,定然是极为疼爱这个孙辈的,如果她在吴州出了什么事情,丢的是张家的脸。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湖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道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道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道所有,许多张家偏远旁系子弟便分布于上清县中,不足以居住在大真人府中的小宗子弟则居住在上清镇中。 上清府和上清县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道张家,与齐州的圣人府邸如出一辙。 不过进了吴州境内,距离上清府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此时齐、张两人正位于浔阳府分宁县,位于吴州的西北部,也是距离江陵府最近的一个县。 临近分宁县的县城,张月鹿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倒是不急着去上清府,正好我有位堂姐嫁到了这里,倒是可以顺路去探望一下。” 齐玄素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这个必要。”张月鹿道,“既然你决定了要见我娘,那我们就争取做到最好,我想了一下,直接让你去见我娘,不妥。所以在此之前,可以有个小小的过渡预演。” “预演。”齐玄素的脸色一僵。 张月鹿解释道:“我这位堂姐,在性情上与我娘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那你与这位堂姐的关系如何?” “还算不错。”张月鹿想了想,“她过去也在玉京,我刚到玉京的时候,受过她许多照顾,经常与她来往,也算是谈得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她离开了玉京,回到吴州,然后便是嫁人,就连府城都不住,而是住到了县城。” “好好的玉京不待,跑到县城?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回到玉京吗,我怎么觉得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妖之间的差距还大呢?”齐玄素随口说道,“还有,你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该不会是为情所伤吧?” “你怎么知道?”张月鹿讶然道。 “还真是?”齐玄素同样有些惊讶,“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受了情伤,便失魂落魄,什么都不要了。” 张月鹿叹道:“虽然在背后说人是非不好,但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与你简单提一下,你好做到心中有数。我这位堂姐虽然和我一样都姓张,但她是大宗出身,而我只是小宗出身。如果我不是资质好些,又拜入师父门下,还得了地师赏识,是决然比不过她的。打个比方,将张家看作皇室,那她算是公主,我大概连郡主也不是,只能算是个县主吧。” “张家千金。”齐玄素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能随手赏我几千太平钱的那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就记着这句是吧?” 当初张月鹿曾经对齐玄素说过:“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笑道:“谁让我掉进钱眼里了呢。” 张月鹿继续说道:“这位堂姐自小顺风顺水,很早就去了玉京,居住在太上坊。” “太上坊。”齐玄素打断道,“我记得你在太上坊也有住处?你说是一位长辈转让给你的。”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还记得呀,那座太上坊的宅子本就是她的,她离开玉京之后,便以天师的名义送给了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天师何等人物,怎么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我不住在那里,我一般住在玄都,距离北辰堂和天罡堂更近一些。” “玄都。”齐玄素再次打断道,“你居然住在玄都,这事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清广场,你离开时的确是往玄都方向走的,而不是太上坊的方向,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张月鹿笑道:“我本想用澹台初的身份与你相处的。可没想到,你竟然要加入天罡堂,那就不装了,只能用回张月鹿这个身份。你得多谢我,是我亲自批准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他也有另外一个身份,“金错刀”魏无鬼。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要打岔,听我说正事。我这位堂姐到了玉京之后,自然是进入九堂任职。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用我的眼光来看,她也是个花圃道士,比你差远了,所以不曾进入北辰堂、天罡堂,甚至天机堂也嫌苦嫌累,先是在祠祭堂,后来去了度支堂,最后进了紫薇堂。” 齐玄素道:“过奖,过奖。” 张月鹿自顾说道:“后来,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你一样,在天罡堂任职,万象道宫出身,不知父母何人,唯一的师父也早早故去了。”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姐妹俩的口味倒是十分一致。” 话音未落,齐玄素便被张月鹿轻轻一脚踢在腿弯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叫我的口味?我发现你最近大胆许多,总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饭团探书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们两个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小富即安,恨不得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就退隐山林过清闲日子,那人却是野心勃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在天下间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一个立志要做大掌教的人也好意思说别人野心勃勃?”齐玄素啧啧道,“另外,我也想佩慧剑,只是没那个能力而已。” “闭嘴。”张月鹿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揪住齐玄素的耳朵,“我立志做大掌教是为了改变道门,与野心无关。你要是能改变道门,我也可以辅佐你去做大掌教。那人可是不一样,他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且不择手段。邀买人心,败坏道门风气,以权谋私,挖道门的根基,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儿,张月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张月鹿审视着他,板着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也挺会用些‘人之常情’的手段,都一路爬到天罡堂了,你该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冤枉!”齐玄素立刻急道,“说别人呢,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要说‘人之常情’,那也是那些道士主动暗示的,我才不会主动给人送钱,难道孙永枫也是野心勃勃之人?再者说了,我这功劳可是水里进火里出拼杀出来的,没有半点虚假。” 张月鹿忽然一笑:“瞧你的样子,好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 齐玄素生怕引火烧身,不敢再去胡乱插嘴。 张月鹿见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了,这才继续说道:“这种男子总是让许多涉世未深的女子着迷,我那位堂姐就迷迷糊糊地成了他的进身之阶。待到那人功成名就之后,又有许多女子主动凑了上来,希望通过这样一位道门新贵来更进一步。他倒也来者不拒,不管香的臭的,都收在自己的房中。” 说这话时,张月鹿偷眼注意着齐玄素的表情。 齐玄素倒是没什么羡慕的表情,只是说道:“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与这些女子一样,希望通过你这位道门新贵更进一步?” 张月鹿有些无奈,正常男人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唾弃,怎么齐玄素的思路总是与平常人不大一样,到底是谁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 张月鹿最后道:“这种事情,纸包不住火,我那位堂姐还是知道了。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那我一定会亲手把那人的狗头砍下来。可我的堂姐还抱有侥幸,让那人做个选择,选她还是选别的女人,还想着原谅他。那人却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让我堂姐做大,我的堂姐这才死心,不仅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来往,而且离开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置评,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堂姐夫 齐玄素的动作没有瞒过张月鹿。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你摸脖子做什么?” 齐玄素轻咳一声:“忽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没做亏心事,脖子凉什么?”张月鹿嘿然道。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被吓得。” 张月鹿清了清嗓子,不再开齐玄素的玩笑:“总之,大概情形就是如此,我这位堂姐自此之后,就对男子有些偏见,你多担待吧。” 齐玄素迟疑道:“你刚才说堂姐嫁人了,那堂姐夫……” 张月鹿道:“堂姐夫是个好人。” “呃……”齐玄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难怪七娘说好人就活该被火铳指着。” “七娘是谁?”张月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认真道:“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把她当作师父一样的长辈看待。”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的那些坏习气,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这位七娘教给你的吧?” 齐玄素的神色罕见地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回应,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神态,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是张月鹿主动打破了沉默:“我们进城吧。” 齐玄素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说道:“好。” 城门有负责检查路引的黑衣人,不过两人有道门的箓牒,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进到城中,县城不小,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是有一点,张月鹿不知道那位堂姐的具体住址,毕竟那位堂姐离开玉京的时候,还未成亲,后来嫁人,没有大操大办,甚是低调,张月鹿也是通过书信才知道的。至于偶尔的书信往来,张月鹿都是把信寄到上清县,然后再由别人转送。 所以张月鹿只知道堂姐嫁到了分宁县,却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四下打听,想来一位张氏贵女,就算遭遇情变,也不会太过委屈了自己,宅邸应该不小,不算难找。 …… 张玉月正歪在榻上看话本,真正的上乘佳作,绝非什么《太平客栈传奇》可以相比,虽然套了个仙侠的壳子,但讲的却是世道人心,从玉京到帝京,都颇受好评。 只是张玉月心思并不在这书上,看了几页,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后来干脆是将手中的话本随手一丢,以手支头,怔然出神。 屈指算来,她已经离开玉京三年有余,虽然身上还保留着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但已经没有任何职务,自然也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权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而已,且不说她的叔祖父就是本代天师,因为膝下无子,一直将她们这些侄孙侄孙女视如己出,她的父兄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仍旧可以保持优渥生活,悠游自在,否则她也不可能随手将一座太上坊的住宅送给堂妹。 虽说父亲对于她擅自离开玉京十分恼怒,更不满于她与那人纠缠 不清,认为她败坏门风,几次想要将她逐出家门,但已经可以支撑门户的兄长还是硬顶了下来,而且时常照拂于她的。除此之外,她的丈夫也对她很好,虽然他放在玉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在地方道府中,已经是实权人物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路都是自己走的。 想到这里,张玉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了那位出身小宗的堂妹,没有过人的家世,却被天师亲自赐名,然后也去了玉京,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堂妹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品道士,可在自己离开玉京的时候,她已经是五品道士了。 最近听到一些消息,这位堂妹先是累功升至四品祭酒道士,后又被破格提拔为天罡堂的副堂主,如果不出什么差错,那么一个真人之位已经提前收入囊中,可谓是前途无量。 如果她不离开玉京,那么她也该升三品幽逸道士了吧。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当初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 “当然不值得。”张月鹿说道,“我说了,如果是我,一定要手刃那人,不过我不会看错人。” 齐玄素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问道:“你一直说‘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已经打听到了张玉月的住处,就位于城北,两人在去此的途中,又说起了关于张玉月的事情,齐玄素询问张月鹿关于此事的看法,得到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回答。 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又不好直言相问。 张月鹿回答道:“‘那人’名叫李命煌,如今也在天罡堂,在九位副堂主中排名第三。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后来拜了一位李姓义父,做了李家的义子干儿。” 齐玄素恍然道:“难怪他敢跟张家明珠分道扬镳,原来是有了新的靠山。” 张月鹿道:“如今李命煌并不在玉京城中,而是去了西域道府,正率领灵官与萨满教交战。你既然身在天罡堂中,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那位堂姐夫呢?”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堂姐夫姓董,如果抛开家世不谈,这位堂姐夫其实与我那位堂姐算是旗鼓相当,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在地方道府任职。可如果算上家世,双方的差距就有些大了,毕竟……” 齐玄素接口道:“毕竟家世相当的男子可不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去乱说。” “这是当然。”齐玄素道,“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颇为阔气的大宅前。 张月鹿上前叩门,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门房,见是一对陌生男女,有些吃不准两人的来意。不过在张月鹿报出身份之后,门房赶忙请两人在门房稍坐,然后他进去通禀。 不多时,府中管家出来,十分恭敬地引着两人去了正堂,奉上香茗,请两人 稍等,夫人正在梳洗打扮。 齐玄素打量着周围环境,仅从装潢摆设来看,不算豪奢,却也绝对谈不上简陋,颇有些世代书香人家的意味。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人未至声先至:“青霄来了?” 下书吧 紧接着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走进正堂,裙裾摇曳,环佩叮当,明丽动人,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 “堂姐。”张月鹿起身迎了上去。 齐玄素也随之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女子。 这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气质清雅,不过与张月鹿站在一起,明显可以看出比张月鹿要年长许多。张月鹿的身上带着一股锐气和朝气,而这位女子身上却带着一股暮气。 “青霄,还真是你,你怎么有空过来?”张玉月对于张月鹿的造访还是颇感惊讶。 张月鹿如实道:“我娘给我下了通牒,非要我回家过年,我便顺路来看望你。上次见你,还是在玉京,三年不见,堂姐却是清减了许多。” “一别三年不相见。”张玉月感叹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我在这分宁县做地主婆,你在玉京做副堂主,当真是两个天地了。” 张月鹿道:“姐姐若想回玉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玉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齐玄素,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齐玄素,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微笑着补充道:“我的朋友,姐姐叫他‘天渊’就好。” 张玉月的神色略微变化,虽然是笑着,但却冷了几分,不待见的意味昭然若揭。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果真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张月鹿轻声道:“姐姐。” 张玉月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齐……道友少礼。” 齐玄素直起身子,给了张月鹿一个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只当没有看到,开始与张玉月叙旧。 齐玄素有些气闷,却又发作不得。白帝城之事后,张月鹿就表示过不想让齐玄素现在就去见她娘,是齐玄素自己不同意半途而废,那么现在也怪不得张月鹿,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两名女子聊天,齐玄素便只好尴尬地陪坐一旁,侧耳倾听两人谈话的内容。 两人倒是没有谈及其他,主要就是追忆当年,缅怀下过往。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名还穿着道门正装的男子匆匆赶来。 张月鹿和张玉月都起身相迎,想来这位就是堂姐夫了。 齐玄素也起身望去,男子要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不过不同于齐玄素的一身杀气,男子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一看便是久在书斋中的人物。 张月鹿并无在玉京时的不近人情,十分和气道:“堂姐夫。” 齐玄素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见过堂姐夫。” 一瞬间,堂上的气氛彻底凝固。 第一百四十四章 董白靖 云锦山大真人府就坐落在吴州境内,吴州道府从上到下悉数都是正一道弟子,可谓是最为“纯粹”的正一道府。 董白靖就在吴州道府担任主事,今年三十五岁,四品祭酒道士。如果放眼整个道门,既算得上年轻,也算得上才俊。可是与张月鹿、李天贞、李命煌这些人比起来,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说是一般。 毕竟张月鹿比他小了十余岁,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十年之后,也许张月鹿都已经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最不济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管怎么说,道门还是注重年轻人的提拔和任用,上至大掌教的年龄,下至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的年龄,都有严格限制,这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避免道门重蹈当年儒门的覆辙,不过前提是足够优秀。 董白靖倒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知足常乐,也没想着非要去玉京九堂,就这么一直留在吴州道府。 至于董白靖是如何与张玉月认识的,说来话长。 董白靖要比张玉月年长两岁,而张玉月也不像张月鹿那般小小年纪便独自去了玉京,在她及笄之前,她一直在大真人府的族学中与同族之人一起学习各种课程。在她成人之后,先被家族安排到了吴州道府,算是放在家族的眼皮子底下,熟悉一下道门内部的各种规矩,毕竟道门不是张家的道门,也不是李家的道门。 张玉月就这么到了吴州道府,与董白靖相识,而且在同一个上司手下共事,有些类似于齐玄素和沐妗。不过董白靖和张玉月当时的关系十分和睦,而不像齐玄素和沐妗这般剑拔弩张。 董白靖至今还记得两人初相识的情景。 那天他正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马上就要退隐山林的上司亲自领着一个少女来到签押房中。少女分明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半点羞怯畏缩,神情淡定,举止自如。 董白靖只觉得那女孩光彩照人,让他不敢直视。却不曾想,上司竟是领着少女来到他的桌前,让他多帮下新来的同僚。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我叫张玉月。” 他却红了脸,不敢去看少女,过了半天才答出自己的名,却忘了说自己的表字。 “董白靖。”少女笑道,“我就叫你董道兄吧。” 后来,没有背景的董白靖继续留在吴州道府苦熬资历,身为张家千金的张玉月则是稳步高升,去了玉京,两人就此分离。 他同意记得清楚。 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张玉月要从云锦山的渡口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临行前,他特意前 去相送。 张玉月站在飞舟的甲板上,望着下方岸上的董白靖,挥手作别,笑言道:“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是被外放为吴州道府的副府主,到那时候,你可就是我的属下了。”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至于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张玉月刚到玉京的时候,两人还时常书信往来,渐渐地,便断了音信。 直到三年前,张玉月突然回到吴州,并且找到了他。 张玉月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往经历,坦言相告,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愿意娶她吗? 董白靖没有犹豫太多,只是思考了半个时辰,便给了张玉月答复。 他愿意娶她。 张玉月身为张家贵女,不求什么太上坊的住宅,也不要什么彩礼,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成亲要快,最好在十天以内。 于是两人极为低调地成婚,没有六礼,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没有花轿,甚至因为时间仓促,没有一袭嫁衣,只有两支喜烛。 张家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十分古怪暧昧,既不明确反对,也不支持,只有张玉月的兄长十分低调地露了一面,甚至没有喝一杯酒,便匆匆离去。 外人对于张玉月父兄二人的争执不得而知,慑于张家的威严,董白靖的许多同僚也不敢前来,使得两人的婚礼极为冷清,甚至不如在玉京城隍庙殿的一场普通婚礼。 张玉月也不大提起张家的事情。 正因如此,董白靖对于张玉月的许多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 他知道妻子有位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妹,在道门中名声极大,名字甚至登上过道门内部的邸报,不过这位堂妹的近况如何,他是不知道的。 甚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月鹿本人。 “这位就是玉儿经常提起的堂妹吧。”董白靖没有注意到姐妹两人的神态,又望向齐玄素,“这就是堂妹夫吧。” 这也不怪董白靖,谁让齐玄素顺嘴说了一句“堂姐夫”呢,而且两人的斗篷还十分相似。 不过张玉月十分肯定,这个贼小子才不是什么妹夫。 虽然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但身份特殊,她若是要嫁人,无论是联姻,还是招上门女婿,都不会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也就是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两人私定终身,要么这贼小子信口开河。 想到此处,张玉月的脸色便是一沉。 张月鹿倒是没有如何动怒,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有些习 惯齐玄素的“鬼使神差”,不知怎得就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让人甚是尴尬。 她已经开始发愁,齐玄素哪里都靠谱,无论是与人拼杀,还是处理事情,唯独这方面,实在让人头疼,等见到她娘的时候,齐玄素再来一次,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齐玄素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心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进退维谷,只好以求救的眼神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略微整理神态,说道:“现在叫‘堂姐夫’还早了些,最起码要见过我爹和我娘之后。” 齐玄素赶忙就坡下驴:“是,是。” 董白靖恍然道:“原来如此,堂妹是领着妹夫回家吗?” 张月鹿道:“算是吧。堂姐夫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青霄’,叫他‘天渊’就是。” 便在这时,张玉月忽然冷冷开口道:“齐道友,我作为青霄的堂姐,怎么没听她过去提起过你?”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事实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青霄还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堂姐。” 张玉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齐玄素的回答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严格来说,齐玄素的确是实话实话。 张月鹿只好故意板起脸说道:“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齐玄素顺势摆出惧内的模样,他最会装模作样了。 张玉月本想借着此事发难,却没想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不由有些气闷,又道:“我的事情,青霄的确不好随便对外人提起。可我还住在玉京的时候,青霄是绝对不认识你这号人的,从我离开玉京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三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 董白靖其实对于齐玄素并不如何反感,开口道:“玉儿,毕竟是客人,不要这样失礼。” 张玉月冷冷道:“你少说话,让他说。” 一看便知道她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在家中更是如此,与十分讲道理的张月鹿还是有所不同。 董白靖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无奈一笑,不再发言,顺带观察了下张月鹿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并无丝毫的担忧。 齐玄素似乎没有察觉到张玉月的咄咄逼人,而是四两拨千斤:“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这一点,不该问我,应该问青霄才是,她对我了解多少?” 张玉月眯起眼,忽然发觉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隐隐透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言谈 张玉月直视着齐玄素,以质询的口气问道:“齐道友,你如今在何处任职?是什么修为?又是什么品级?” 齐玄素坦然道:“天罡堂,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七品道士,马上就要晋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这都是他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玉月的眉头微微一跳:“七品道士?就算是六品道士,亦或是五品道士,那又如何?齐道友,齐天渊,齐玄素,我作为青霄的姐姐,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非我看不起低品道士,毕竟我也是从低品道士走过来的,可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愿意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低品道士吗?” 齐玄素淡淡道:“没办法,我不姓张,也不姓李,向上攀爬需要一些时间。” 张玉月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直勾勾盯着齐玄素的脸庞,道:“露出尾巴了不是?‘攀爬’,这个词用得真是妙啊,你是不是还想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齐玄素已经从张月鹿口中知道了李命煌的事情,早有准备,立时说道:“张法师是怕我拿青霄做踏脚石?那可真是太小瞧青霄了。至于打江山什么的,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个,这种糟粕习气,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董白靖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位小姨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椅子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品茶,似乎察觉到董白靖的目光,她又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并且竭力想要作出忧虑的样子,只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齐玄素的天赋。 张玉月这时候无暇注意张月鹿,目光全部停留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害怕。 若论年纪,张玉月更为年长。可论气势,气势凌人的张玉月实在不如有龙虎之气的张月鹿。若要打个比方,前者看似气盛,却都是些阴阳怪气,而后者看似平和内敛,却是堂堂正正,名正则言顺。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所以张玉月遇到了李命煌就好似遇到了命中的魔头煞星,一败涂地,只能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而张月鹿却是直接把李天贞打得至今不入玉京半步,这便是两人的差距了。 当然,能得到张月鹿的认可,齐玄素也不算差了。太清广场的偶遇只是开了一个好头,后面杀汉崔克,杀迪斯温,再到遗山城大破灵山巫教,茶马古道上反杀“客栈”刺客,直到白帝城直面身为天人的赵福安,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如果齐玄素做个好好先生,逆来顺受,也许张玉月还不会直接撕破面皮,但没想到齐玄素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这让张玉月勃然大怒,只是多年的教养还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缓缓说道:“好一个糟粕习气,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这些套话倒是张口就来。” 齐玄素道:“什么叫套话?这难道不是糟粕习气吗?青霄是我的上司,平日里她总是如此教我,总不能青霄也错了吧。” 张玉月猛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只好道:“的确如此。” 张玉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自己这位堂妹从小就是有主见的,而且胆大包天,总喜欢干些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也许她不是受了这个贼小子的蒙骗,而是打算养小白脸了。 张玉月越想越觉得张月鹿能干出这种事情,只是她余怒未消,仍旧冲着齐玄素道:“我不与你斗嘴,我想告诉你,你不要打量着青霄是张家出身,又是谪仙人,更是副堂主,便想拿她做自己一步登天的踏脚石,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估摸着过犹不及,而且这次是小试牛刀,所以选择了沉默不答,以退为进。 张玉月发泄了心中最后一口怒气,顺势打量了下齐玄素,平心而论,如果不站在张月鹿身边,这个贼小子还算是不俗,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预备祭酒,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真不算差了。可想要迎娶张月鹿,那可就不够了。 张玉月在审视齐玄素,她的丈夫董白靖也把主意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位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对于齐玄素没有太多抵触和反感,他的立场也远比张玉月更为客观中立。 董白靖见妻子怒气稍减,顺势说道:“玉儿,有话还是好好说。” 张玉月这次没有给自己的丈夫没脸,对张月鹿说道:“青霄,我们去里面好好谈一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起身道:“好。” 在姐妹两人离开之后,正堂中就只剩下齐玄素和董白靖两个男子。 董白靖伸手示意齐玄素请坐,然后说道:“玉儿是个急脾气,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天渊见谅。” 齐玄素笑了笑,道:“不过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对住或者对不住。” “天渊是万象道宫出身?”董白靖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是。” “其实我也是从万象道宫走出来的。”董白靖道,“所以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正确套话,我们与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人相比,的确是矮了一头,而且慢了不止一步。” 齐玄素道:“我知道。” 董白靖陷入到回忆之中:“天渊,你知道青霄的姐姐为什么如此反对吗?” “我也知道。”齐玄素道,“因为李命煌,我们天罡堂的第三副堂主,仅次于首席副堂主和次席副堂主。” 如果说张月鹿是不近人情,那么齐玄素在有些时候颇有些不通人情的嫌疑 。 董白靖的表情有些尴尬,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青霄与她的姐姐不大一样,如果是青霄,那么她会选择亲自手刃李命煌。现在杀不了,总有一天能杀。这是她亲口说的,我也毫不怀疑。” 董白靖没想到自家小姨子这般……狠厉,果然与张玉月大不相同。 董白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如果有朝一日,青霄要杀天渊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会引颈就戮,而是要奋起反抗。” 董白靖不由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与齐玄素是同路人,而且是十分相像的同路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好似张玉月与张月鹿之间的区别。 也许,妻子张玉月正是从齐玄素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李命煌的影子。与其说她讨厌齐玄素,倒不如说恨屋及乌。 他之所以能娶到张玉月,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张玉月破罐子破摔,未尝没有以此报复李命煌的心思。 至于李命煌在不在乎这种报复,那就只有李命煌自己知道了。 想到这里,董白靖唏嘘不已。 其实他一点也不贪图张玉月的家世,所以张家认不认可这门婚事,他都不在乎,只要张玉月认可就行了。他只是因为张玉月这个人而已,与其他无关。 想来张玉月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嫁给他。 董白靖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天渊,你和青霄认识多久了?” 齐玄素道:“我们是七月十五认识的,八月十五,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十一月十五,四个月了,不到半年。” “四个月?”董白靖吃了一惊,“这么短!” “短吗?”齐玄素笑了笑,“如果是在签押房里,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半年时间的确不长,可如果是出生入死,我觉得四个月已经很长了,长到几度生死,好似两世为人。” 董白靖怔住,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齐玄素也没有过多解释,转而说道:“我其实算是半个江湖人出身,后来才转入天罡堂。我很喜欢写古时游侠的诗词。” 董白靖问道:“诗词?是诗仙的《侠客行》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这一首,这首仙气略重,侠气稍少。我更喜欢另一首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姐妹 齐玄素看似很好说话,实则不好说话。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哪怕是张月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也不会答应。 如果齐玄素处在董白靖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张玉月,而不是接手一个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又不是他造的孽,凭什么让他来承受?他自己都心凉,更不想用余生去温暖谁。这就好像如果张月鹿处在张玉月的位置上,必然会亲自手刃仇人,而不是逃避现实。 在这一点上,两人可谓是道同可谋。两人走到一起,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董张二人与齐张二人之所以如此不同,盖因前者生在花圃之中,未经风雨,而后者虽然更为年轻,但早早经历了风吹雨打,见过且经历过真实,心性便大不相同。 齐玄素就不必说了,自从师父死后,他先是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然后是独自闯荡江湖,给清平会卖命,刀光剑影,水里进火里出,几度生死。 就是张月鹿,看似有那么多的大人物呵护,可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李天贞之流都算不得什么,一场江南大案,牵连者甚众,无辜的有辜的不知牵扯了多少,明里暗里更不知死了多少人,张月鹿在其中生死一线,最终能活着逃出来,哪怕有慈航真人暗中相助,经历的艰难险阻也不知有多少,自然不是张玉月这等千金小姐能够比拟的。 张玉月已经成婚三年了,这三年里,董白靖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既不木讷无趣,也不疑神疑鬼,反而是知冷知热,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兄长十分满意这个妹夫,就连她爹,也没有太过挑剔这个女婿的不是。 可张玉月心知肚明,她还是无法忘掉当年那个让她飞蛾扑火抛弃一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上,拔不出去,而且隐隐作痛。 这种情绪,齐玄素理解不了,张月鹿其实也不大理解。经历生死多了,面对生死多了,难免麻木,继而漠然。 齐玄素当然有感情,会感伤师父的故去,可他不会没完没了地感伤师父之死,他还要谋生,还要活下去,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苦,那么累,哪来的闲情逸致去伤月悲秋呢?也只有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才会整日想着这些。 这就像黑衣人,打起仗来从不诈诈唬唬,而是像吝啬的商人一样仔细算计著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最大的利益。 战场上,他们见自己的袍泽战死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去给袍泽报仇,而是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该搬军械的继续搬军械,该挖壕沟的继续挖壕沟,各司其职。要是死几个人就哭天抢地,什么也不顾了,那么仗也没法打了。 张月鹿看着自己的堂姐,虽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不免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她在来此之前,多少还是抱着点侥幸,希望堂姐能够认可齐玄素,现在看来,认可是不可能了,倒是一语成谶,真成了预演。 “青霄,你应该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理。”张玉月缓缓开口, “我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也是亲眼看着我为何变成现在这般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哀之而不鉴之?这种男人靠不住,姐姐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张月鹿反问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弱吗?” “什么?”张玉月一怔。 张月鹿自问自答道:“未必吧,我出身比他好,师承比他好,职位比他高,品级比他高,修为也比他高,为什么姐姐会怕我吃亏?难道我就这般不济吗?” 张玉月离开玉京的时候,张月鹿还未经历那场江南大案,所以张玉月的印象中的张月鹿与如今的张月鹿有些不同,这番话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玉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情’之一字,自古就是我们女子的枷锁。” 张月鹿淡笑道:“难道男女之情是一个人的情?怎么是女子的枷锁,就不是男子的枷锁?” 张月鹿讨厌李天贞的原因很简单,与他姓什么无关,只是单纯厌恶他不把她当人的样子。虽然李天贞在明面上也如其他世家子一般彬彬有礼,但在骨子里却是高在天上的,看待张月鹿这个张家小宗出身的女子也是俯视的。 就好像一艘航船,李天贞觉得他们这些人上人才是乘客,视张月鹿、张玉月这些女子为宠物,而齐玄素这样的普通人便是物件,甚至是供这艘航船前行的燃煤。 这就让张月鹿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呢?你比我强在哪里?既然你觉得你高我一等,那么我们就比一比,输的人滚出玉京。 结果李天贞还真就输了,只能离开玉京,至今也没有回来。 张月鹿并不是个高傲的人,她可以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唯独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人上人。 她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做到,她就是有这种自信,所以她十分不喜欢张玉月的这种说辞,什么女子的枷锁云云,都是胡扯。 张玉月怔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傻子,明白了张月鹿要说的意思。 张月鹿的确不是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小丫头,更不是坠入情丝中无法自拔,她是太自信了。 张玉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青霄,你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你不懂。” “那又怎么了?”张月鹿并不觉得懂不懂与是不是女人有什么直接关系,难道经历了男女之事就会变得成熟?道门中不乏百岁高龄仍旧是童子身的老人,这些人可都不是庸碌之辈,大多都在道门中呼风唤雨,倒是普通人大多成亲生子,也没见如何智谋深远。 张玉月只好转换方向道:“虽然我知道有些话十分俗气,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二十多岁的人了,只是个七品道士……” 张月鹿打断道:“等我们返回玉京,他就是六品道士了,备注,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 “好,就算是六品道士,预备祭酒,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那又如何呢?”张玉月被张月鹿逼得翻了个白眼,“就连我这个没出息的废人,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baimengshu.com 张月鹿伸出四根手指:“四个月。” “什么意思?”张玉月疑惑问道。 张月鹿淡淡道:“天渊的起点是很低,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用了不少时间,又在七品道士的坎上蹉跎了一段时间。可是自他进入天罡堂后,从七品道士到可以升任六品道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再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如果不是停年制度,他现在已经是五品道士了,在三十岁之前升四品祭酒道士并非难事。” 张玉月道:“就算他三十岁的时候升了四品祭酒道士,你姐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要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也还是入不得张家的眼。” 张月鹿摇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姐夫不如天渊,姐夫是个好人,却是个花圃道士,也许在退隐之前得到个二品太乙道士的待遇,有没有真人的名号还是两说。可天渊不同,他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从七品到五品待遇,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在此之间,你没少出力吧?”张玉月望着张月鹿,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张月鹿坦然道:“如果把他的功劳都如实上报也算是出力的话,那我的确出力不少。如果不算,那我还真没出什么力气,都是他应得的。” 张玉月喃喃道:“又是一个李命煌。” 张月鹿淡淡道:“这便又绕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姐姐怕我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全凭各人的本事。天渊要是真能拿我做了他的踏脚石又一脚把我踢开,我固然要恨他,却也要佩服他,以弱胜强,不过如此。而且胜败乃是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 张玉月怔怔望着张月鹿,真想看看这个妹妹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从小就不与普通人一样?怎么就有这么足的胆气? 张玉月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相较于父兄,她可以说是相当不争气了,在整个张家大宗,算是最不成器的,不过她从小也没什么大野心大志向,只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唯一的一次放纵,或者说大胆行事,却让她遍体鳞伤。 反观这位堂妹,从小便离经叛道,反倒是扶摇而起。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株花养在花圃暖房里,不经风雨,每日定时浇水、松土、施肥、除虫,反而是快要死了。另一株花独自生长,不能说完全不管,也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浇一浇水,却开得正盛。 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张月鹿才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嫡系子孙,那么必然是整个张家最为耀眼的明珠,未来的核心人物,一个李命煌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见姐姐盯着自己,转开了话题:“说到那个李命煌,同在天罡堂,我们总有一天要对上,姐姐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张玉月恨恨道,“死了才好。” “当真?”张月鹿轻声道,“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但瞧姐姐的样子,只怕是无力振作了,我倒是可以代劳。虽然现在的我还比不上李命煌,但在两年之内,我必能跻身天人,如果姐姐不心疼的话……” 张玉月脸色变化不定,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百四十七章 礼物 家里做主的是张玉月,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董白靖,最终董白靖说服了妻子,摆下宴席招待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张玉月有些嫌弃地打量了齐玄素一眼。 此时齐玄素已经脱下外面的斗篷,虽然穿着道袍,但外腰带上整齐插着一排飞刀,后面是与腰带连为一体的牛皮腰包,装着各种弹丸,包括“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左边是装着火铳的铳套,右边是带鞘的短剑,斜挎着一个大号的兽皮挎包,鼓鼓囊囊,装着一些杂物。除此之外,算不得广袖的袖口也略显臃肿,应是在袖袋中装了什么东西,便于投掷。 这是十足的天罡堂道士形象,就差背后的双剑了。 别人行走起来是环佩叮当,齐玄素走起来只怕是剑铳作响。 对于承平已久的县城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就算齐玄素看起来人畜无害,这样的打扮也显得杀气腾腾,更何况齐玄素如何也算不上人畜无害,最起码张月鹿一眼就看出他一身杀气。 齐玄素好似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一般,主动向董白靖和张玉月行礼。 董白靖还礼,而张玉月仍旧态度冷淡:“不敢当。”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堂姐。” 张玉月了解自己这个堂妹,当她称呼自己“堂姐”而非“姐姐”时,便是心生不满了,她就算要给那个贼小子脸色,也不能不看妹妹的面子,只能是还了一礼,并且稍稍缓和了语气:“齐道友不必拘礼。” 齐玄素倒是不往心里去,正如他自己说的,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给自己使个脸色,说几句冷言冷语,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也没那个必要。 董白靖在见到妻子的反应之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张月鹿。 这位堂妹果真不简单,一向任性的妻子竟是有些害怕这位堂妹? 他又将视线转向齐玄素。 既然堂妹不简单,那么能入得这位堂妹法眼的年轻人,会是寻常人物? 不过他最欣赏的还是齐玄素的性情,拿得起放得下,张家的门槛很高,不肯弯腰的人爬不过去,膝盖不直的人同样爬不过去,其中度量,十分难以拿捏。 有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才能是有的,狠厉也是有的,可过犹不及,总是带着一股子戾气,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张 家这样的大家族,容不得这样的鬼,更何况前几年才出了一个李命煌,前车之鉴不远。 倒是齐玄素这种的人,不卑不亢,兴许能有一线机会。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张玉月不乐意说话,董白靖又与两人不熟,齐玄素不好随便说话,免得招来张玉月更大的恶感,于是成了张月鹿主导话题。 张月鹿谈起了他们前不久的西域之行,对于张玉月而言,虽然她在昆仑玉京住了许久,而且昆仑就在广义上的西域境内,但西域仍旧是陌生且遥远的,因为她很少离开玉京城,平时也都是乘坐飞舟往来于玉京和吴州,就连西域道府和楼兰城都没去过,那么西域自然是极为遥远的,更是极为陌生的。 两人更像是在听一个话本故事。 当两人从张月鹿口中得知齐玄素曾亲手斩杀了一个天人之后,不由大为震惊,张玉月在震惊之余,不再否认齐玄素的能力,越发认定齐玄素就是下一个李命煌。 至于董白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他觉得齐玄素不俗,却又不是那么不俗,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有什么出类拔萃的特质,更多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毕竟他能入得张玉月的眼,又是这般年纪的四品祭酒道士,放在张家也许不算什么,可放眼整个道门,已经是很了不起。 不过董白靖听到齐玄素面不改色地杀了迪斯温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远不如这个年轻人。 齐玄素察言观色,虽然不敢说看透了张玉月心中所想,但也算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觉得冤枉,怎么都觉得他像那个什么李命煌,难道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万象道宫穷苦出身? 不过齐玄素忽然又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其实也算是欺骗,虽然与李命煌不同,但性质同样十分恶劣。 齐玄素又觉得不自在了。 必须要尽快脱离清平会才行。 张月鹿要来看望姐姐并非临时起意,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是在玉京就置办好的。毕竟天底下十之七八的好东西都集中在玉京和帝京,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张月鹿的礼物是一块墨,乃是出自儒门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价值不菲。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百太平钱。 对于可以送出一座 太上坊住宅的张玉月而言,这算不得什么贵重礼物。不过以张月鹿的财力而言,已经是能力范围之内十分有诚意的礼物了。 这件礼物主要是送给董白靖这位堂姐夫的,毕竟是舞文弄墨之人,更偏爱这类雅物。如果是给齐玄素送礼,火器会更好一些,剑器什么的也不错。 张月鹿一共买了两块,共花费一千太平钱,另外一块则是给自家老父的。 除此之外,还有齐玄素的那份。张月鹿请齐玄素帮忙,总不能让齐玄素自备礼物,所以齐玄素的那份也由她来解决,这让本就不算富裕的张月鹿不得不从太平钱庄里提了一笔存了许久的无忧钱,兑换成太平钱,买了两样礼物。 小书亭 一样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玻璃不算稀奇,不过纯净无杂色的玻璃还是不算常见,手工镶银,再镀上一层如花藤一般的金边,以象牙为持柄,价格不菲。道门也烧制玻璃,不过较为粗糙,大多用于窗户或者暖棚,所谓暖棚,其实是种菜用的,既能保温,又能透光。使得冬天不必只吃大白菜,也可以有些其他违犯时令的菜蔬,而且比起筑炉烧火的“火室”成本更低。而在奢侈品上,还是西洋那边更胜一筹。 这样礼物是送给张月鹿母亲的。 另一样礼物是一块上好的怀表,十二时辰的样式,表盖和表链是金的,其他部分只是镀金。这是送给张月鹿父亲的礼物。 张月鹿为了挑选这两样礼物,没少花心思,更没少花钱,这也是她不喜欢人情往来的原因之一。 此时这两样礼物都被张月鹿包裹好了,放在她的须弥物中,等到了上清县的时候,再交给齐玄素。 当然,张月鹿也要提前跟齐玄素说好,让他做到心中有数,如果送礼之人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礼物,那也是露馅了。 张玉月本想留张月鹿在家过夜,姐妹两人好好说些体己话,不过被张月鹿婉拒了,张玉月考虑到齐玄素这个碍眼的存在,便没有强求。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在分宁县停留的意思,直接出城,继续赶路。 董白靖将两人送到城门口,才挥手作别。 来到城外,张月鹿问道:“这次见我堂姐,你觉得怎样?” 齐玄素回答道:“还好,没我想象中的难。” 张月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接下来就是我娘那一关,如果她有什么刻薄诛心的言语,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还要你多担待。”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姑娘 腊月初一,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抵达了上清府。 万幸,从湖州到吴州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还算是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总出意外,如果他们两人赶路都如此艰难,那么普通人还出不出门了。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 不过上清府并非如此,虽然上清县和上清府同名,但上清县的县城并不是上清府的府城,两者是相互独立的。上清县的县城就位于云锦山脚下,而上清府的府城距离云锦山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上清府的府城之后,并不算到了家门口。张月鹿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明面上的理由是追忆下童年的时光,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来这里玩。每逢年节,更是如此。根本理由则是张月鹿打算拖延一段时间。 齐玄素还是挺羡慕的,张月鹿小时候可以到府城中玩,他小时候就只能在万象道宫的高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虽然万象道宫很大,大到可以媲美玉京的紫府和帝京的皇宫,但万象道宫里有很多禁地,他们不能随意涉足,比如张月鹿去过的上宫就是道童们的禁地之一,教习们生活的区域,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齐玄素记得在万象道宫中有一座很大的湖,好像叫“星野湖”,不过只有教习们能去,偶尔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人物在湖畔品茶下棋,或是泛舟湖上,他们就只能远远看着,所以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 不过话说回来,离开万象道宫之后,不得再踏入半步,除非是就任道宫的教习或者前往上宫进修,所以齐玄素有时候还是挺想念万象道宫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甚是热闹,置办年货的,做生意的,返乡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齐玄素问道:“我们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还是待会儿再说?” 张月鹿道:“行院怎么样?” “什么?”齐玄素听得很真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月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行院怎么样?” 齐玄素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也听得懂,可从张月鹿嘴里说出来就很让人费解了。 一个未婚的童女子,领着一个同样未婚的童男子,打着回家见爹娘的旗号,去逛行院? 这年月里,狎妓算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儒门弟子尤其喜好这一口,自诩风流,几乎是明着来,甚至还要为这种事情填诗作词,流传后世,书生和花魁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佛门弟子要守淫戒,不近女色,成亲生子都不行,更不用说这 等事情了,与儒门弟子是两个极端。 道门弟子比较特殊,可以分为三类。 全真道弟子,尤其是弃本名而用道号的全真道弟子,与佛门弟子相差不多,都要恪守戒律,食素不婚,百岁高龄却还是童子身的老道人便大多出身自全真道,故而这种事情要彻底杜绝。 正一道弟子可以成家,可以正常嫁娶,不过不提倡这种事情,纵然有人想要玩乐,也要偷着来。 太平道弟子崇尚房中术,提倡阴阳双修之道,最是无所谓,这类事情也最是司空见惯。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正一道弟子,年纪到了,结成道侣,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谁会指责什么。可要是去逛行院,就要承受道德上的压力。虽然不至于被记过降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名声有碍。 之所以如此不同,这就好像同样是世家子弟打架闹事,如果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世人便不觉得如何,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可如果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便要被人视作大逆不道,斯文扫地。 盖因立起了道德牌坊,享受道德牌坊带来的好处,也要受到道德牌坊的约束。故而以小观大,全真道弟子的名声最好,太平道弟子的名声最次,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我可不想以童子之身背上个行为不端的罪名,没捞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岂不是冤枉?” “见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真去做那种事情。”张月鹿道,这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两位老家人都知道。 齐玄素却不知道,仍是不赞同道:“不是在白帝城见识过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派富贵气象。” “那次是查案,本就天黑,又是死尸又是灵官,能看得出什么?”张月鹿说道,“我们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偷偷地过去,不要让人察觉。” 齐玄素只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偷偷过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那可真是黄泥落进裤裆里。” 张月鹿道:“你这种老江湖,难道连行院都没去过?”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去过一次,不是白帝城的那次,而是他杀沈玉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的一家行院之中。 齐玄素砸了咂嘴,只得用另外一个理由遮掩过去:“行院就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太子进,太监出,我可没那么多太平钱去挥霍。” “说的是啊。”提到钱,张月鹿也要气短,忍不住感慨一声,“太平钱,太平钱,总也不够花。” 齐玄素试探问道:“那……我们不去行院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不定,毕竟这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只是她少时的一个想法,关键是这趟回家已经让她花了小半积蓄,囊中无钱,底气也不大足。 饭团看书 便在这时,一伙书生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高声交谈。 “几位都听说了吧,那位李姑娘要来我们上清府了。” “哪位李姑娘?”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少年游》中的那位李姑娘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真是那位名满帝京的李姑娘?” “不会有假。” “李姑娘怎么忽然到我们上清府来了?” “好像是祖籍这边,所以趁着年节回来走亲访友。” “妙极,妙极,咱们几人,可有机会见上一见?” “李姑娘这次只是返乡访亲,应该不会待客。就算要见,也是些本地的大人物。” “这位李姑娘被誉为帝京第一名妓,若是不能见上一面,实乃憾事。” “对了,我们本地的花魁与这位李姑娘相比,不知如何?” “只怕是有所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天下二京,一者帝京,一者玉京,玉京城中严禁烟花女子踏足半步,自然以帝京为最,其次便是金陵府的十里秦淮。我们这儿可排不上号。” “不过我听说行院里要组织一场诗会,李姑娘应该会露面的,虽然不能单独两人促膝长谈,也算是见到李姑娘了。” 几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什么诗词歌舞上面,尽是些读书人的风雅之事,姑娘们争奇斗艳,书生们为姑娘叫好助威。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路边,看着几名书生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对视一眼。 张月鹿感慨道:“李姑娘啊。” 齐玄素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听说过,是帝京那边正当红的姑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张月鹿回答道。 齐玄素被“天下第一”四个字震了一下,感叹道:“好大的名头。” 张月鹿道:“固然是好大的名头,却也不必太过惊讶,每隔几年都会换一个人,是一伙整日里风花雪月的儒门弟子鼓捣出来的玩意。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而是因为这位李姑娘与太平道李家有些关系。” 齐玄素吃了一惊:“李家千金还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李家千金,甚至连义女也算不上,应该说是李家的一棵摇钱树。李家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出过玄圣这样的大人物,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皮。”张月鹿道,“李家收义子,也收义女。有些不那么好听的生计便交由这些义子义女打理,比如说行院,帝京城中最大的行院梧桐院便由一位李家义女掌管。” “这位李姑娘本不姓李,原本是官宦之女,虽然本朝有善政,不再将罪官家眷贬入教坊司,但其父获罪之后,被抄没家产,她没了生计,流露街头。那位经营行院的李家义女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青奴,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这位李青奴李姑娘也当真天赋不俗,又有李家在背后支撑推动,很快便红遍帝京,艳压群芳,被那些好事之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妓’。”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院门道 齐玄素有些讶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你还真是‘博学广闻’,厉害,厉害。” “说反话是吧?学李家人阴阳怪气是吧?”张月鹿脸色不算和善,想要动手,结果被齐玄素提前躲开了。 齐玄素转开话题道:“好罢,我们去趟行院,见识下李姑娘的风采,具体费用,我们一人出一半。” 张月鹿有些诧异:“你不是没兴趣吗,听到有李姑娘,就改主意了?还肯出一半的费用。” 齐玄素道:“我对李姑娘没什么兴趣,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见识下上层人物是怎样的喜好口味。” 张月鹿啧了一声,算是同意下来。 齐玄素又道:“可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去,鼎鼎有名的道门天才张月鹿逛行院,传扬出去,可是笑话。” “我知道。”张月鹿道,“先换身打扮。” 齐玄素斜眼看她:“还不是要先找客栈安顿下来?” 张月鹿破天荒地无言以对。 两人来到城中的太平客栈,要了个独栋的院子,齐玄素卸下身上的火铳、挎包和带着飞到腰包的外腰带,暂且交给张月鹿保管,只留下外形雅致的“青渊”,毕竟本朝也有佩剑的传统。 张月鹿去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然后齐玄素向伙计要了一桌酒菜,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不紧不慢地吃着。 待到齐玄素吃得差不多了,张月鹿推开房门出来,已经换了一个人。 只见她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真是浊世佳公子。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 张月鹿脸上明显戴了面具,改变了容貌,没有丝毫女子柔媚之态,显得英气勃勃,而且这身衣衫剪裁得体,显然不是临时买来,更不是借用他人的衣物,还随身带在须弥物中,换而言之,以前的张月鹿没少干女扮男装的事情。 张月鹿张开双手,笑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你澹台公子?” “聪明,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澹台初,不是张月鹿,也不是张 心月。”张月鹿道。 齐玄素问道:“那么我呢?要不要也取个假名?” 张月鹿摆手道:“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觉得就不必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这又不是替清平会卖命,用真名也没什么紧要。 张月鹿合拢起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又用手压了压,并无异常,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位置。 齐玄素继续吃饭,头也不抬地说道:“男女都有喉结,可男子的喉结更明显一些。”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安在自己的喉结位置,便如男子一般无二。她又取出一个类似于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清了清嗓子,已经变成男子声音。 张月鹿竟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吃完饭后,用客栈赠送的手巾擦了擦嘴,示意张月鹿去外面等他,毕竟这院子里突然少了个姑娘,又多出个美公子,还是挺不好解释的。 在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等着伙计前来收拾杯碟碗筷,然后顺势问道:“咱们府城中最大的行院是哪家?” 伙计先是环顾四周,见那位同来的姑娘不在,便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客官算是问对人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行院是嘉青院,姑娘多,颜色好,才艺佳,歌舞唱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花销有点高,咱们不说那些红牌姑娘,只说普通姑娘,过夜便要十个太平钱起步,若是置办酒席,那里头的价钱贵,不比客栈,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 齐玄素经常从话本上看到“打茶围”的说法, 不由问道:“如果是打茶围的价格呢?” 伙计一听齐玄素的说法,便笑道:“客官是第一次去行院吧。” 齐玄素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人刚才已经说过了,置办酒席的费用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伙计解释道,“上等行院才有打茶围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与行院里的姑娘喝酒、喝茶、下棋、吃点心、闲聊。茶围是免费的,行院自然有钱财方面的损失。不过不取费的意思也是明了的,即客人打了几次茶围后,便要办筵席。”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何伙计要特意 提一句置办酒席,原来还有这样的讲头。 伙计虽然在太平客栈当差,但每月也会收到行院的好处,为的就是让他们介绍客栈的客人前往行院,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般行院不会追着客人要钱,不过常去打茶围却又不办酒席的客人会遭院里姑娘的耻笑和白眼,即使办了酒席的客人,如打茶围过于勤快了,鸨母也要骂他小气的。” yawenku.com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伙计,你说的这些茶围什么的,应该都是行院的熟客,如果是我们这种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呢?” 伙计笑道:“那就需要‘敲门砖’了,一般行情是五个太平钱。” 齐玄素点了点头,将两个小圆放在桌上,问道:“能否劳驾引路?” 伙计伸手一抹,便将两个小圆收入囊中,满脸笑意:“谢客官赏。” 两人从侧门出了客栈,外面是条小巷,远远就见张月鹿站在巷口,大冬天的摇着折扇。 伙计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客官还早早约好了同伴,不过也没有深思这位公子就是刚才的姑娘。 嘉青院位于府城的东南角上,距离太平客栈不算太远,出了这条巷子,再过两条街,便是嘉青院的一处侧门。与二流青楼不同,这上等行院甚是幽静,竟是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在行院周围还有许多宅子,没有明确主人,主要作用就是金屋藏娇,里面的住客自然就是一只只金丝雀。 嘉青院能建在这里,又占地广阔,可见其背景不小。不过不大可能是正一道张家的生意,就连最不在乎此类事情的李家都要找个义女掌管此事,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一向好名更胜李家的张家更不可能亲自插手这样的生意。 难道是朝廷的某位地方大员? 伙计引着两人往这处侧门走去,说是侧门,也是气派非凡,门前同样站着几位负责迎客的女子。 伙计就此止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上前去。 一名女子主动迎了上来,齐玄素已经打听好行情,取出五圆太平钱,随手一丢,五枚太平钱精准无误地落在那女子的手中,然后问道:“我听说贵院举办了一场诗会?” 女子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李家三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从侧门进了嘉青院,七曲八折之后,来到一处宽阔花厅稍等一二。 花厅中摆满了桌椅,分成几排,两人的位置是最后一排,而最前面一排的桌椅上都贴着纸条,似乎早就被人定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戴着绿头巾的仆役给两人上茶,然后也不走,就端着托盘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第一次来,没有经验,也打算置办酒席或者找女子过夜,只能问道:“多少钱?” 仆役愣了一下,显然很少遇到这般“直白”的客人,不过还是回答道:“最后一排,每人十个太平钱。每前进一排,多加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各自取出十个太平钱放在托盘中。 仆役这才面露笑容,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此时花厅中并无他人,齐玄素侧目向张月鹿望去,张月鹿一脸云淡风轻,以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四下张望,倒像是一位真正的富家公子。 齐玄素悄声问道:“你会写诗吗?” 张月鹿展开折扇掩口回答道:“我会背诗。” 齐玄素道:“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打油诗也行。” “那也不会。”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道:“你们张家不是有族学吗?难道不教这个?” “教倒是教,所以我学会了背诗。”张月鹿理所当然道,“你别说我,你会作诗吗?” 齐玄素也有话说:“能否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主要考火器运用、兵刃暗器、拳脚身法、天文地理、练气打坐、画符写箓、古文读写、草药辨识、经史子集,唯独不考作诗。” 然后齐玄素出了个馊主意:“你认不认识喜欢作诗的老前辈?如果恰好有未曾发表的诗作,那么我们借来一用,也未尝不可。”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这种老前辈。就算认识,我也不会拿人家的诗作充数。” “太可惜了,话本里来这种地方都是借一首诗,然后博得一个满堂彩,那些才子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花魁也是芳心暗动,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齐玄素说道。 张月鹿笑道:“你也知道那是话本,哪有这等好事,不要再冒出个隐秘结社的妖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做什么来了。” 张月鹿道:“当然是见识花魁。” 齐玄素奇怪道:“花魁?不是很常见吗?” 张月鹿解释道:“你是错把红牌姑娘当成是花魁了。所谓花魁,是这行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种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 ‘花魁’二字称之。” 齐玄素这才明白:“那位李姑娘就是花魁了。” 张月鹿道:“我曾听我爹说起过金陵府评选花魁的盛况,各大行院的头牌女子皆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各自支持她们的富贵公子、士绅才子,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多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太平钱,通宵达旦。” 齐玄素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心心念念对行院这般好奇了,他竟是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如何评选花魁?” 张月鹿回答道:“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非常简单。花魁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两个要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莲花,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姑娘们各展才艺,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很难在背后弄鬼。” “除此之外,还要请人为姑娘填词作曲,若是由姑娘唱红,也可以起到宣传造势的作用。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斗富之举,硬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 齐玄素听明白了,能否当上花魁,女子本身的能耐只是其中之一,关键还要看背后的金主如何,这位李姑娘能成为帝京花魁,李家至关重要。 齐玄素问道:“李家很有钱吗?” 张月鹿叹了口气:“何止是有钱,简直是富可敌国。若论道门的地位,李家和张家还算势均力敌,若论财力,张家就望尘莫及了,张家主要是靠江南和岭南等地的几大豪族支持。” 齐玄素又问道:“李家豪富与玄圣有关?” “不是。”张月鹿摇头道,“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掌握了将近半数的海贸生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海商,玄圣整合道门没少借助家族之力。待到玄圣彻底整合道门之后,反而还有意压制李家的发展,甚至是从商贸上拆分李家,将部分海贸生意和矿山盐铁的生意交给了道门和朝廷,避免李家太过势大而损害道门根基。要我说,李家后人肯定对玄圣此举大为不满,只是玄圣的名声太盛,李家后人无论则对那么想,都不敢公然反对玄圣,而且也需要玄圣这面大旗,所以干脆就直接不提。” 张月鹿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专门提过此事。她说李家行人道,而玄圣行天道。”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回答道:“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是平均 slkslk.com ,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只会更加的贫苦,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放在李家的事情上,如果放任李家发展,只会是李家越来越富,所以玄圣干脆是直接出手拆分李家。” 齐玄素感慨道:“了不起。” 便在两人说话时,又陆续有些人进来,三三两两地坐在花厅各处。 张月鹿环顾周围,没见到什么厉害人物,都是些书生士子,便有些无趣:“可惜没赶上花魁评选的盛事,只是个诗会。” 齐玄素道:“若真是花魁盛事,只怕就不是十个太平钱的事情了。” 张月鹿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有足够分量之人登场了。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能认个大概,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张月鹿给出的解释是北辰堂专门编纂了一部档案,详细记载了朝廷官员及其家眷子女的大概情况,并且配有影印画像,每年都会进行修正增补,上至内阁阁员,下至地方县令,都包括其中。她在北辰堂任职的时候,曾借助职务之便看过自己家乡吴州的那部分档案,主要记住了部分头面人物。 至于道门为何要收集朝廷官员的档案,公开的理由是为了杜绝道门道士与朝廷官员勾结,就拿江南大案来说,也的确涉及到了部分朝廷官员,道门没有越权处置,而是交给了朝廷的三法司定罪。同时也便于搜查缉捕紫光社成员,杜绝紫光社对朝廷的渗透。至于其背后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那就只有北辰堂的掌堂真人等道门大人物才知道了。 这些人大多是地方大员的子侄孙辈,没有正一道的道士露面。或许有,也一定像张月鹿这般隐匿了身份。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花厅中已经座无虚席,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世家子们坐在最前面早就被预订的椅子上,其余人依次往后。 这花厅修建得极为宽阔,容纳百余人也不显拥挤,一人十个太平钱,那就是一千太平钱。可账不是这么算的,前面位置的价钱更贵,第一排只怕要上百太平钱,如此算下来,这一场诗会就能收入达近万太平钱。 如果还有后续,比如某位金主举办酒席宴会,只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齐玄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难怪张月鹿说这位李姑娘是李家的摇钱树。 由此看来,李家的确是生财有道,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管花了多少太平钱捧红这位李姑娘,都会一分一厘地从她身上赚回来。 这还仅仅是李家庞大产业的冰山一角,除了海贸之外,李家还涉足了瓷器、茶叶、药材、黄金、丝绸、当铺、钱庄、火器、船舶、木材、钢铁、煤炭、行院、戏园等产业。以至于世人都说海外三山不是什么蓬莱、瀛洲、方丈,而是李家的金山、银山、铜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青奴 一直到天色渐暗,在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正主终于登场了。 没有让两位失望,这位名满天下的李姑娘仅从容貌上来说,称得上无可挑剔,竟是让齐玄素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气质上更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不过如此。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瞬间,好像花厅中的一切都迅速远去,最后只剩下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 直到张月鹿用折扇敲了下齐玄素的脑袋,齐玄素才清醒过来。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说道:“小心些。” 齐玄素脸色略显凝重:“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张月鹿双眼中有紫气流转,“这位李姑娘竟然身怀道门的上乘功法,修为不俗,似乎是一位方士。” 齐玄素再环顾四周。 花厅内的众人还未回神,显然这些公子哥没有张月鹿的修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境界修为除了看天赋资质和太平钱之外,主要就靠水磨工夫。 这些公子不缺太平钱,天赋资质却未必如何,而且时间大多荒废了。虽然齐玄素外出的时候不怎么炼气,但在玉京的时候几乎是每天都要花费几个时辰来打坐练气。在定居玉京之前,齐玄素更是勤练不缀,就算如此,因为根骨不足的缘故,他也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已,所以这些公子们纵然有些修为,至多就昆仑阶段,甚至未曾跻身先天之人。 与此同时,李青奴也注意到了张月鹿,与张月鹿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接着有四名绿头巾抬了一张矮案出来,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李青奴跪坐案后,面容被烟气模糊,若隐若现,衬得飘然出尘。 然后就听“铮铮”几声,琴声响起,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 一时间,除了张月鹿之外,刚刚清醒过来的花厅众人又是露出迷醉之色。 齐玄素有了防备,不曾被琴声所惑,却也是苦苦抵御,只能紧守灵台。 若论音律,张月鹿是全然不懂,她不知道这位李姑娘的技艺如何,却听得出这琴声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李姑娘少说也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哪怕是道门之中,也算不得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要肯熬年头,最起码能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却委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位李姑娘不仅仅是李家的摇钱树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李青奴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倒不是李青奴能看破张月鹿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若无其事的张月鹿实在是太过显眼。 张月鹿 与李青奴四目相对,双眼中紫气更盛,几乎要溢出眼眶。 李青奴被张月鹿目光所慑,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回神。 李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齐玄素也终于解脱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是诗会吗?怎么还弹上琴了。” 张月鹿随口说道:“大概是前戏吧,和说书先生的定场诗差不多。” 正说话时,诗会正式开始了。一般情况下,诗会只要十几个人就足够了,这样无论是行酒令,还是其他,都施展得开。可换成百余人的规模,便有些行不通了。 不过李青奴的名气太大,慕名而来之人太多,再加上行院是要赚钱的,不能把客人把外面推,便成了这般规模。为此行院也早就想好了办法,真正有资格参与诗会的就是前两排之人,后面的人便当是听曲加观众,这也是李青奴先弹奏一曲的缘故,让后排之人觉得此行不虚,没有白花钱。 不过齐玄素苦于抵抗琴声,只觉得是花钱找罪受。 至于张月鹿,她觉得有些晦气,似乎自己与行院犯冲。 接下来的诗会时间,才子们如同开屏孔雀,各展神通,由李青奴充当评判。 齐玄素对诗会没有半点兴趣,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偶尔观察李青奴,反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也不会引起注意。 在他看来,李青奴对于这种事情谈不上不耐烦,却也不算如何热衷,有一点敷衍了事的意味。 这在情理之中,她应是被张月鹿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待到诗会结束,李青奴犹豫了一下,目光直直望向张月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李青奴的视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张月鹿缓缓起身,轻摇折扇:“免贵,复姓澹台。” 李青奴轻声道:“原来是澹台公子,不知澹台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其根本还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诗会也好,堂会也罢,李青奴会在事后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 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至今还没听说哪位客人能够成为李青奴的入幕之宾。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促膝长谈,秉烛夜谈,不失为佳话。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李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张月鹿,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张月鹿十分直接地问道:“能两个人一起去吗?” 这话便有些暧昧了,尤其是在行院中,多少有些二龙一凤的意思。一般女子也就罢了,无非是加钱,头牌红姑娘碍于面子,大多都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除非 客人极有权势。至于花魁,那就更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公子高声道:“李姑娘看中你已经是幸事,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你当李姑娘是什么人?” 张月鹿也不在意,反问道:“我问李姑娘,与你何干?你是李姑娘的什么人?鸨母吗?” 此人被张月鹿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 不等张月鹿开口,李青奴已经微笑道:“无妨。”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花厅中一阵骚动。 张月鹿笑了笑,让齐玄素与自己一起。 李青奴微微低头,示意丫鬟不必跟随,亲自在前头引路。张月鹿和齐玄素跟随其后。 饭团看书 三人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暖阁。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上面有坐垫,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李青奴请两人随意坐下,她跪坐在小桌后,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李青奴。 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平心而论,仅以相貌而论,张月鹿要稍逊一筹。不过齐玄素觉得,还是张月鹿更为可亲可爱。 张月鹿轻嗅香气,道:“这是李家独有的安神香,李姑娘是李家的哪一辈?” “虽然姓李,但未入族谱。若果真是李家千金,如何会从事此等贱业。”李青奴回道。 张月鹿道:“怎么能说是贱业呢?” 李青奴淡笑道:“卖笑为生,以色侍人。难道很高贵吗?” 齐玄素随口说道:“这要看和谁比,毕竟如今世道是笑贫不笑娼,一场诗会一万太平钱,自然当得起一个‘贵’字。” 两名女子同时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已经习惯,连无奈叹息一声都省了。 李青奴对于齐玄素却是看轻了几分,淡淡道:“难道这位公子只看得到钱吗?” 齐玄素道:“看来李姑娘没有经历过没钱的苦日子,只要过上几年,我担保李姑娘也会像我一样。当然,前提是李姑娘没有这一身修为。” 李青奴没有动怒,只是说道:“其实我经历过穷苦日子。家父获罪,家母病死,家产抄没,流落街头。” 齐玄素没有反驳。 张月鹿晃动折扇,说道:“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李姑娘好心请我们过来,当然是要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李青奴沉默了片刻,主动说道:“澹台公子身怀道门上乘功法, 应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又是这般年纪,想来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张月鹿道:“道门卧虎藏龙,我这点道行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虽然李姑娘大名鼎鼎,但我也不知道李姑娘还有一身超凡修为。”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识破 张月鹿和李青奴对视一眼。 李青奴随手取过一柄绣花团扇,分明是烟花女子,气态却是如大家千金那般端庄典雅,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 张月鹿晃动手中折扇,挥散周围的烟雾。 李青奴忽然道:“在上清府,张姓是大姓,澹台这个姓氏却是少见。不过我听说上清张有一位澹台夫人,非常有名,不知澹台公子与这位澹台夫人是什么关系?” 正打算喝茶的齐玄素立刻竖起耳朵。 澹台夫人。 这可是他此行的最终敌人,容不得他不上心。 至于澹台云夫人为何鼎鼎大名,这也不奇怪。 张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家族,规矩繁多,嫁入其中的女子,少有能翻起风浪的。不过这位澹台夫人却打算将女儿改成自己的姓氏,并且付诸于行,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说张月鹿的父亲只是小宗出身,但事情闹大之后,张玉月的父辈叔伯也没能弹压下去,反而是闹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天师面前,哪怕有一家人不好动武的原因,也可见这位澹台夫人的手段厉害。 最后,天师一锤定音,敲定张月鹿姓张,不过还是妥协了一下,亲自给张月鹿改名,并让她拜入了慈航真人的门下。要知道慈航真人乃是正一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平起平坐,张月鹿能拜入她的门下,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这才使得张月鹿得以早早前往玉京。在那个年纪,张玉月等张家大宗出身之人还在地方道府中转悠。 从结果上来说,这位澹台夫人虽然没有许多本钱,但凭借一己之力,辗转腾挪之下,硬是给女儿搭了登上青云之路的梯子,让她的起点不逊于许多大宗出身的张家子弟。 说得更直白些,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自认没这个本事。 天师膝下无子,只有众多侄子和弟子,曾经与慈航真人私下笑言,幸亏不是大宗子弟娶了这位侄媳,否则大真人府的内宅便要由她来做主,他这位族长更要直面这位侄媳,他固然不怕,却也觉得头疼。 张月鹿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和性子,幸而有父亲的性子中和了一些,才不至于像母亲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张月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一言难尽。用张月鹿的话来说,敢于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怎么说,要比不战而降的董白靖要强上许多。 齐玄素对于董白靖没有敌意,却不愿意做董白靖这种男人。 他有时候会怕张月鹿,并非因为张月鹿的手腕武力,张月鹿也从不无理取闹,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持身不正、不占道理、做错事情,比如隐瞒清平会的身份、与孙永枫用太平钱人情往来、七品道士的简历一片空白、行为举止不端等等,理屈词穷,自然也没有底气。 可董白靖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张玉月面前低上一头,这不 是自找的吗? 当然,要是愣说什么“情”之一字就应该如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澹台夫人的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张家,就是玉京也有所耳闻。甚至张月鹿曾经任职的北辰、天罡两堂的掌堂真人都听说过这位澹台夫人。 所以李青奴此言倒也不算突兀。 张月鹿道:“澹台姓氏始于儒门先贤,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也不止一家。” 李青奴以团扇掩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阁下是澹台夫人的子女呢。” YY小说 齐玄素“啧”了一声。 虽然张月鹿伪装得十分完美,但假的就是假的,多半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月鹿轻轻踢了齐玄素一脚。 齐玄素端起茶杯,问道:“没有毒吧?” 李青奴笑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正如公子所说,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下毒呢?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齐玄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道:“我姓齐。” “原来是齐公子。”李青奴道,“我在这行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像齐公子和这位澹台……公子如此逛行院的,却是少见。” 张月鹿干脆不装了:“澹台姑娘就澹台姑娘吧,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奴用手指了指耳垂位置,说道:“一般而言,我们中原男子没有打耳洞戴耳环的习惯。” 张月鹿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然她很少戴耳环,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穿了耳洞。 齐玄素感慨道:“百密一疏。”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吐出口中类似于哨子的物事,恢复了本来声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姑娘来上清府意欲何为?” 齐玄素撇了撇嘴,张月鹿先是在北辰堂,后又在天罡堂,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看谁都觉得可疑的习惯。 这种习惯难说好坏,齐玄素也体验过,差点就在张月鹿面前露馅了,天知道张月鹿怎么凭借一张薄薄的档案就怀疑到他的过往经历上面。所以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张月鹿发现什么马脚,继而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假如说两人成亲,朝夕相处,那就更累了,所以齐玄素要么远离张月鹿,要么早日脱离清平会。 “澹台公子是在盘问我吗?”李青奴反问道,“我祖籍就在上清府,这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返乡访亲也有错吗?” “访亲无措,关键要有亲可访才行。”张月鹿道,“方才李姑娘还说过,令尊获罪,令堂病死,家产被抄没,自己只能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从事这等贱业,可见当年的李姑娘已经是走投无路。难道李姑娘在上清府还有亲朋吗?若是有,当年流落街头时为何不前去投奔,反而要从事这等只能看到太平钱的贱业?若是没有,如今过年回来访亲,访的是哪门亲戚?” 齐玄素插口道:“也许是当年李姑娘的亲朋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主动把她卖入了行院,李姑娘功成名就之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了感谢当年族人将自己卖入行院,还要每年前来探望,可真是令人动容。” 张月鹿笑了笑:“齐公子,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少说也是李家义子的水平。” “澹台公子过奖了。”齐玄素道。 李青奴没想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把自己问得无话可说。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李姑娘身怀不俗修为却委身于风月场所,分明在上清府没什么亲朋却打着访亲的名义年年来此,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望见告。” 白帝城是人家的地盘,可上清府却是正一道的地盘,张月鹿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李青奴轻声道:“若是我不见告,澹台姑娘又要如何?” 张月鹿道:“我又能如何?李姑娘背后靠着李家,是李家的摇钱树,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也只能将此事上报于天师府,请天师府定夺。” 李青奴忽然笑道:“澹台姑娘,或者说张姑娘,早就听闻你曾经在玉京与李家公子赌斗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月鹿既然已经被李青奴识破了女子身份,也不惊讶李青奴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然道:“既然李姑娘认出了我,那么李姑娘说还是不说?” 李青奴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转,忽然说道:“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若是张法师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么就算是张姑娘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什么条件?”张月鹿问道。 李青奴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张法师太过厉害,我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我合盘托出,回去之后无法交代。这样罢,我与这位齐公子单独说,齐公子能问出多少,全看齐公子的本事。不知张法师意下如何?” 张月鹿皱起眉头,目光同样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李青奴与齐玄素认识?不像。结合北辰堂的举止观心概要,从两人的各种细微动作反应来看,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而且这次前来行院,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真正的高人以“紫微斗数”一类的手段占验天机,否则不可能提前预料。 那么李青奴提出要与齐玄素单独谈谈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齐玄素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不过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的确与张月鹿有差距,被高看才是不正常。 齐玄素没有擅自决定,望向张月鹿,等待这位上司下决定。 张月鹿收回思绪,说道:“既然如此,天渊你就与李姑娘好好聊聊。” 齐玄素问答都:“在哪?” 张月鹿取出齐玄素的火铳交到他的手中,认真道:“就在这里,我在外面等你,万事小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身份 张月鹿离开之后,只剩下齐玄素和李青奴两人。 李青奴开门见山道:“此地设有一个小型阵法,挡不住张法师硬闯进来,却能保证张法师什么也听不到。” 齐玄素紧紧握住火铳,并不掩饰自己的防备姿态,说道:“李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填装了“龙睛乙二”的“神龙火铳”的确可以威胁到不以体魄见长的方士,更何况齐玄素本身还有玉虚武夫的神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克制方士。 李青奴反问道:“说什么?” 齐玄素道:“当然是李姑娘的来意。李姑娘该不会是紫光社成员吧?” “紫光社,隐秘结社。”李青奴笑了一声,“齐公子是天罡堂道士?” 齐玄素坦然道:“正是。” 李青奴淡淡道:“天罡堂道士了不起,果然是一身正气。” 齐玄素没有动怒,只是道:“李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青奴收起了笑容:“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邪教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 “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齐玄素心头一震。 李青奴一语道破天机:“‘金错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玄素在瞬间的惊惧之后,立时冷静下来,双眼死死盯着李青奴,拇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下手铳的击锤。 此时的齐玄素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装模作样,缓缓道:“李姑娘,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金错刀’?什么身份?我听不大明白。” 在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天罡堂道士了,回到玉京就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每月有一百太平钱的例银,掌堂真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日后有望晋升四品祭酒道士,更重要的是有了张月鹿这个亲密朋友,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齐玄素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如今的一切,继续做那个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在张月鹿身边的这段时间,受张月鹿的影响,的确变化许多,逐渐摒弃掉一些坏习气,学着张月鹿做一个合格的天罡堂道士,遵守道门的规矩,尽心捉拿各路隐秘结社的成员,甚至偶尔还会思考道门未来这样的宏大命题。 可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还抹不平过去四年时间留下的痕迹。齐玄素在骨子里还是那个江湖人。 他不想杀人,可谁要挡他的路,坏他的事,他便绝不手软。 想做一个正常人的齐玄素才会被什么善恶对错所束缚,做 不成的齐玄素从不问这些。 这一刻,齐玄素杀机毕露。 如果李青奴打算用他的身份来要挟他,甚至是打算挑破的身份,让他万劫不复,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击杀李青奴。 归真阶段的高手,他不是没杀过,没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事后就说李青奴想要逃走,或者说李青奴想要杀他,他才不得不出手,不小心杀了李青奴。就算张月鹿有所怀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biquge.name 若是他死在了李青奴的手中,那便是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说了。 李青奴自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杀意,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你真以为你进了天罡堂,便是道门的猫了?老鼠就是老鼠。” 齐玄素语气愈发平静:“你想要怎样?堂堂李家摇钱树,锦衣玉食,应是不缺太平钱,我身上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你想要我帮你遮掩过去?” 李青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清平会之所以用词牌名为代号,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按照道理来说,清平会成员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齐玄素并不好奇:“是七娘告诉你的。” 李青奴有些讶异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却没有否认:“所以你不忙出手杀我,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 齐玄素不置可否,仍旧紧握着手中的“神龙手铳”。 李青奴道:“七娘告诉我,你应该会路过上清府,所以我估算着日子来到上清府等你,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见面。” 齐玄素问道:“在花厅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 “不曾。”李青奴摇头道,“七娘给的资料有些过时了,七娘说你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你分明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武夫,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绝不会让你离我如此之近。直到我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而且你说你姓齐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了你的身份。” 齐玄素沉思不语,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之处,然后问道:“你也是清平会成员?” 李青奴道:“你可以叫我‘点绛唇’,是七娘派我来的。至于七娘为什么不用子母符联系你,自然是怕那位张法师发现。” 齐玄素倒是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不对,这段时日以来,他和张月鹿的确是形影不离,七娘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避开张月鹿的视线,还真不敢贸然用子母符直接联系。至于梦中会,更是想也不必想。 齐玄素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用这种方式与我见面,也不比直接用子母符联系高明多少。” 李青奴道:“我本不是如此打算的,是被你们两个打乱了计划,也怪我小觑了张月鹿。总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玄素问道:“七娘要你冒着风险来见我,到底要说什么?” 李青奴道:“七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 “谁?”齐玄素直接问道。 李青奴没有卖关子:“他们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你要小心一些,要知道清平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就像你方才想要杀了我一样。” 齐玄素听到“谢秋娘”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凛,想起了盂兰寺的经历。此人的战力之强,虽然稍逊于张月鹿,但绝不是齐玄素可以匹敌。 李青奴补充道:“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动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许多事情立时串联起来。 李青奴又道:“另外,七娘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太平道的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太平道派出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其中有一位名为江别云的四品祭酒道士,他就是凤台县之事的幕后主使之人。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也已经进京,正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中等待清微真人的召见。” 齐玄素皱起眉头,顾不得感叹七娘的神通广大,注意力全部被清微真人吸引了过去。 如此看来,“玄玉”之事还牵涉到了清微真人,如果不是七娘给他收尾,只怕现在的他已经直面太平道这个庞然大物,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李青奴自顾自地说道:“七娘曾经帮过我,我为了偿还七娘的恩情,才从帝京一路跑到上清府,结果还被张月鹿这位正直的天罡堂副堂主抓住了马脚,那么该怎么办呢?” 齐玄素合上了“神龙手铳”的击锤,说道:“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你打算如何向聪明的张法师解释我的来意?”李青奴问道。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说道:“不关你的事情。” 李青奴笑了一声:“你喜欢那个张法师?” 齐玄素冷淡道:“也与你无关。” 李青奴又变回那个娇俏的花魁娘子,以团扇掩嘴道:“好罢,我不过问,只要能顺利解决就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遮掩 张月鹿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齐玄素,让他变成一个志同道合的好人,齐玄素也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因为他想要回到正轨之中。 故而两人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张月鹿不去过分追究齐玄素的过去,齐玄素逐渐摒弃过去的许多坏习气,自然也包括不去欺骗张月鹿。 齐玄素并不想欺骗张月鹿,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违心行事了。 至于该如何遮掩过去,倒是要好好思量。 张月鹿不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姑娘,她心思缜密,若是一个不慎,别说帮李青奴遮掩,只怕是他自己都要搭进去,齐玄素可不敢想象张月鹿发现他真实身份之后的震怒景象,就是一怒之下手刃了他也未可知。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想要骗过张月鹿的最好办法就是九真一假,假的就是需要隐藏的。什么是真的?李青奴有李家背景是真的,李青奴有不俗修为是真的,李青奴到上清府怀有特殊目的也是真的。什么需要隐藏?李青奴的清平会身份和真实目的需要隐藏。 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么就需要把水搅得更浑,用更多其他消息来遮掩最为关键的部分。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七娘传递给自己的消息,还有张月鹿平日里与自己谈起的许多道门内幕。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 齐玄素问道:“你这一身修为来自于李家?还是来自于清平会?” “两者兼而有之,主要还是李家。”李青奴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你来上清府的事情,李家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李家并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们只关心赚钱多少。毕竟天下之大,谁又能逃得出李家的掌心?”李青奴微讽道,“所以我很讨厌眼中只有太平钱的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李青奴,径自起身来到门外。 张月鹿双手抱胸地守在外面,见齐玄素进来,问道:“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她?” “不然呢,大闹嘉青院,然后把她抓到大真人府去?”张月鹿反问道,“快说,都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道:“问出了很多,她的一身修为是李家给的,她这次来是肩负李家的使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张月鹿有些诧异,“你是说她受了李家的指使,借助花魁的身份,以访亲的理由,跑到上清府打探消息?”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 张月鹿沉思道:“她要打探什么消息?” 齐玄素道:“上清府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许多 张家子弟都住在此地,如果哪个张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便等同是李家在张家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张家或者正一道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一清二楚。” “策反张家子弟?”张月鹿皱起眉头,她不奇怪这类手段,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各分支内斗不休,这类细作间谍手段司空见惯,又细分为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没什么稀奇的,如今各隐秘结社和道门之间也互相派出间谍细作,北辰堂的职责之一就是清理道门内部的各种细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也是被清理的对象之一。 biquge.name 张月鹿道:“自从张李和解之后,两家就停止了此类行为。不过二百多年过去,李家有所动作也不让人意外,关键是李家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齐玄素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大掌教尊位。” 张月鹿吃了一惊。 齐玄素结合张月鹿告诉自己的道门内幕,缓缓说道:“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之位空悬,几次推举新任大掌教,都不了了之。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俱已年过八旬,因为年龄的缘故,无缘大掌教尊位。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大掌教的就是太平道的清微真人、正一道的慈航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自玄圣以来,不乏有女子出任副掌教大真人,可还未有一位女子大掌教,所以慈航真人的呼声很高……” 虽然张月鹿立志要做大掌教,但从未奢求过七代大掌教,她的目标其实是几十年后的八代大掌教,甚至是第九代大掌教,真正有资格争夺第七代大掌教尊位的,正是齐玄素所说的三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沉吟道:“为了大掌教尊位,太平道和李家要有所动作,这倒是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又道:“李青奴还说了,清微真人已经前往帝京面圣,共有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声势浩大。太平道素来与朝廷关系密切,清微真人在这个时候入京……” 张月鹿这段时间不在玉京天罡堂,还真不知道清微真人的动向,闻听此言,不由大感吃惊。 齐玄素察言观色,继续道:“皇帝陛下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若是皇帝陛下出面,能否干预道门推举大掌教?” “理论上不能,前提是道门内部意见统一,如果太平道决定破坏规矩,那就很难说了。”张月鹿脸色凝重。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月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偏移到清微真人上面,喃喃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这便不是普通入京,而是正式面圣,此事定然在道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太平道派出人手,探听 各方动静,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各方反应激烈,他们就退让一步。如果各方反应平平,他们就更进一步。太平道这是在试探……” 齐玄素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屋内的李青奴用团扇遮住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眼神怪异。 她不是惊讶于张月鹿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是惊讶于齐玄素的信口胡诌已经十分接近事实。 太平道的确打算试探各方反应,不过那不是她的差事,她的差事还是赚钱,李家不会用一棵日进斗金的摇钱树做什么细作,太浪费了。事实上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根本不需要刻意派出什么人手探听消息,只要启用一些埋伏多时的暗子就行了。 当然,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全然不知,同样会有应对。 张月鹿收拢思绪,又恢复了常态。 齐玄素试探问道:“李青奴?” “不必管她,李家真要探听各方反应,绝不会只派出一个人。”张月鹿道,“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 齐玄素一怔:“不是说要在上清府待上几天吗?客栈那边都开好房了。” 张月鹿道:“些许房钱就算了,我要将这件事情立即上报大真人府。” 齐玄素知道许多情况都是自己杜撰推测,顿感心虚,说道:“这种大事,大真人府应该知道才是,不必我们多此一举。” 张月鹿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认真,不容置疑道:“大真人府知道与否是大真人府的事情,上报与否却是我的事情。” 齐玄素忽然想起七娘说的另外一个消息,有一伙清平会成员因为盂兰寺“玄玉”的事情盯上了他。 他和张月鹿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并不知道这伙人的存在,不会刻意隐蔽行踪,很难避开这伙人。 他又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自己为何知晓这伙人的动向和目的,为了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无法将实情告知张月鹿,更无法说服张月鹿小心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提前去往上清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吴州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上清府是吴州的核心所在,上清县是上清府的核心所在,张月鹿说过,谢秋娘是儒门出身,并非道门中人,想来很难混入上清县。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会提前面对澹台夫人,却避开了谢秋娘一伙人。 待到事后,他们两人不必原路返回,可以从上清宫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那就完全甩脱了这伙人的追踪。 齐玄素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不过房钱还是要退的,正好你也要换下这身男装。”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清县 齐玄素和张月鹿返回城中的太平客栈,待到张月鹿换下男装之后,再去柜台退房。客栈的人倒是好说话,只算了一天的房钱,剩余押金悉数退还。 齐玄素收好房钱,与张月鹿一起出城。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多年不见狼烟,又正值年关,所以还开了一道小小的侧门,供人出入。 两人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件小事。 一辆马车要出城,一辆马车要进城,侧门本就狭小,两辆马车走了个对脸,又互不相让。 一辆马车明显要豪华许多,从上面走下一个痴肥男子,破口大骂。不过看到另外一辆普通马车上走下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丫鬟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言语轻薄调戏。 紧接着从普通马车上走下个年轻公子哥,冷着一张脸,也不废话,让年轻丫鬟和车夫退到一旁,自己亲自驾车,用鞭子狠抽马匹,直接朝着豪华马车撞去。 顿时马仰车翻。 那年轻公子倒是身手不错,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马车,没有受伤。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只有被挡路的不耐烦。 齐玄素悄声问道:“这位霸道公子也是张家子弟吗?” “不知道。”张月鹿淡淡道,“不管是不是,都是丢人现眼。” 张月鹿并未降低自己的声音,自然传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耳朵之中,年轻公子勃然大怒,提着马鞭朝着两人走来。 瞧这架势,是打算给两人一点教训。 当然,说是一点教训,打个半死也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主动迎了上去。 年轻公子刚刚举起手中马鞭,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位置一凉。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抵在这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这种用铳方法是严令禁止的,极容易被人顺势夺走手中手铳,正确方法应是拉开距离,确保在被近身之前,可以成功开铳。 不过齐玄素不在乎,没有经受过系统训练之人,很难做到夺铳,一般人被别人用火铳抵住额头的时候,甚至连夺铳的心思都很难生出。 平常时候,齐玄素断不会如此行事,可今天的齐玄素却是憋着一股邪火,关键就在于李青奴的一番话,点破了齐玄素的身份,并且打破了齐玄素的一些幻想。 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隐秘结社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吧? 不会真觉得自己能 够登堂入室了吧? 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猫。 这些话当时就让齐玄素杀机大作,不过齐玄素在李青奴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这股杀机硬压了下去,不但不与李青奴计较,而且还帮李青奴遮掩,在张月鹿面前,齐玄素更要表现如常,免得让张月鹿起疑。 可那股邪火始终没有消散,现在有不开眼的撞上门来,算他倒霉,齐玄素可不会客气,纵然不能杀人,也要给这狂妄的小子长长记性。 biquge.name 齐玄素甚至懒得说什么威胁话语,拇指扳开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冷冷地望着这位年轻公子。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语。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公子立时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整个人彻底僵住。 一个人想不想杀人,敢不敢杀人,是完全能看出来的。 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用火铳指着他,他可以完全不在意,甚至敢主动用头顶着火铳,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敢开铳。可此时被齐玄素用火铳指着,他别说开口挑衅了,甚至不敢动弹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有所异动,眼前之人是就算不杀人,也会在他身上留下个窟窿。 张月鹿瞧出齐玄素不对劲,上前按住齐玄素的手腕:“天渊,算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才将“神龙手铳”的铳口从这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缓缓移开。 这位年轻公子再无先前气焰,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齐玄素忽然笑了,一语双关道:“想做个好人,真难。” 张月鹿不知内情,没有听出潜在的第二重意思,说道:“你哪里都好,就是江湖习气太重。不过你平常时不会这样冲动,这次怎么……”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李青奴说了一些话,让我很不舒服。” “李家人一贯说话阴阳怪气,几百年的老传统了,金阙议事的时候,许多参知真人都没能幸免,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张月鹿没有起疑,也没有细问,只是安慰了一句。 她不认为被赵福安打了一拳之后还能无所谓的齐玄素需要旁人去宽慰,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句。 自诩野草的齐玄素收拾心情,随着张月鹿往城外走去。 两驾马车并未彻底把门堵死,还是留了一线缝隙,可供行走。 出来城门,张月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那位堂姐已经动身去往上清县了。如果我们走得够快,多半能遇到她。 ” “她去上清县做什么?”齐玄素问了一句废话。 张月鹿还是照常回答道:“自然是找我娘告状了。姐姐这个人,太过自以为是,她认定的事情,少有人能劝得动,当初她看上了那个李命煌,家里谁劝也不顶用,如今她认定你是第二个李命煌,自然要把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妹妹拉回正途才肯罢休。这也怪我,也许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去招惹她。” 齐玄素叹道:“罢了,我已经有所预料,扛得住。”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其实不必急着现在就去我家的,等再过几年……”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齐玄素打断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有些风萧水寒之意,又有些“良言难劝该死之鬼”的意思,最终还是化作一笑。 她选择相信齐玄素能够应付。 …… 不出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张玉月已经提前一步来到了上清县。 除了大型飞舟之外,道门之中也有小型飞舟,两者的原理不同,大型飞舟的原理脱胎于玄圣座船,以蛟龙的龙珠和骨架为主,以阵法符箓为辅。小型飞舟则各有不同,有机关鸟,也有正一道特产的飞羽舟。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飞羽舟又名小飞舟,与大型飞舟相较,飞行距离更短,飞行速度也略不如,而且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不过好处是不需要龙珠和龙骨,只要符箓和阵法就能维持。 张玉月便是乘坐这种小飞舟离开分宁县,虽然晚行一步,但却比齐玄素和张月鹿提前一步抵达上清县。 上清县城外不远就是云锦山。 从山脚到山腰都属于上清镇的范围,被分为上镇和下镇。再往上便是正一道的各种宫观,位于最高处的则是大真人府。 世人皆知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不过除了大真人府,云锦山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等等。 大真人府是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非张姓的正一道弟子便居住在各大宫观之中。只有张家大宗才居住在大真人府中。 严格来说,张玉月的娘家便是大真人府,不过她回到云锦山后,没有回娘家去见父兄,而是径直去了山腰的上清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造访上清县(上) 上清县,上清观。 上清观隶属于上清宫,属于正一道设在县城中的道观。规模较之上清宫要逊色许多,不过地位颇为重要。 在上清观有一座二层小楼。 进得其中,一楼客厅十分开阔,靠北墙摆放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地面也是一色的大理石,镶着云石碎星。 此时张月鹿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端着一杯今年的明前,不时轻啜一口。盖碗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腾,遮挡了张月鹿的面容。 茶是好茶,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怎么喜欢将情绪写在脸上,所以没有发作出来。 至于是谁惹她生气,自然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一楼已经十分不俗,二楼更胜一筹,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寸厚两尺宽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脱去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张月鹿听到琴声和脚步声,终于不耐烦了,将手中盖碗撂在茶几上,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赤脚女子泰然自若地看了张月鹿一眼,收回视线,继续随手拨弄琴弦。 张月鹿懒得脱鞋,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女子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开口道:“好大的火气。” 张月鹿淡淡道:“我的火气再大,没有你的架子大,我去见地师都没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等候大掌教召见呢。” “青霄,你去玉京几年,除了品级职位升得飞快,嘴皮子本事也大有长进,连个‘您’字都不会说,是跟哪个李家人学的?不会是那个李天贞吧。”女子已经不再年轻,最起码也是张月鹿的父母一辈。 张月鹿道:“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想让我称呼一个‘您’字,最起码要有长辈的样子。你这些年来做的那些烂事,配吗?” “是不配,所以我既入不得天师法眼,也不能让地师多瞧我一眼,国师更不知道我是个做什么的,相较于你可是差得远了。”女子不怒反笑,“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 张月鹿转身往楼下走 去:“换身衣裳,下来说话。” 不多时后,这位年近不惑的女子换了一件宽袖褙子,下摆及膝,两腋开叉,内着罗裙抹胸,重新穿好鞋袜,从二楼款款走下。 张月鹿懒得看她,自顾喝茶。 女子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喝酒,反而喜欢抽烟,她取出一根烟杆,通体黄金制成,唯独烟嘴是上好的翠玉,唯一缺点就是太重,寻常人很难长时间使用。不过女子显然不在乎这点重量,也不要旁人侍候,亲自往烟锅里装填好来自辽东的上等烟叶。 女子不姓张,叫苏颖,是张家的媳妇。虽然不是大宗出身,但也不算是偏远旁支的小宗出身。认真说起来,张月鹿要称呼这名妇人一声婶子,以前的时候,张月鹿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后来这位婶子与一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后起之秀不清不楚,那位后起之秀与张月鹿一样,都是谪仙人,前途无量。 苏颖是寡妇,张家不要求她立贞节牌坊,不管她的私事,如果苏颖能改嫁,张月鹿也就不说什么,关键是那位后起之秀已有婚约在身,是位出身儒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苏颖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倒贴,可就让人甚为不齿了。 张月鹿受全真道的影响,极为保守,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便与她疏远了,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雅文吧 反倒是张玉月,虽然识人不明,但知道李命煌欺骗自己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决裂,故而张月鹿仍旧与这位姐姐保持往来。 张月鹿这次来上清观,本是想通过上清观向大真人府上报有关李家的事情,她就不必去大真人府走一趟了,可没想到竟然是苏颖负责上清观,更让张月鹿感到无奈的是,苏颖似乎已经与她的母亲通过气了。 张月鹿知道她那位无聊的娘亲打了什么算盘,无非是先让苏颖来试探一二。虽然苏颖作风有些问题,但能力还是有的,在识人这方面,最起码比她那个睁眼瞎的堂姐张玉月强上许多,挺适合来试探下齐玄素。 如果是之前,张月鹿还真不怎么在意这种试探,因为她没有想得太远,就算这些人对齐玄素印象不好,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以后没什么交集。 不过一路走来,张月鹿的想法逐渐改变,所以她几次反悔,不想齐玄素这么早去见她的家人,只是被齐玄素拒绝。 既然非见不可,还是要留下个好印象。 苏颖坐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吐出一个烟圈,轻笑道:“我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这可是稀奇事,李天贞是李家的嫡系晚辈,结果被青霄赶出 了玉京。既然青霄连李天贞都看不上,那么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地师的儿子?” 张月鹿淡淡道:“你眼里除了家世师承,还有什么?” “好,我们不谈家世师承,就谈能力。”苏颖笑了笑,“青霄是谪仙人,总要找个谪仙人才行,或者是儒门的隐士也能勉强接受,不知这年轻人是……” 张月鹿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散人。” “散人?”苏颖先是一怔,随即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就是那个硬造出来的传承?不过也对,散人本就是以谪仙人为模板,硬要说是‘小谪仙人’也没什么问题,小谪仙人,小谪仙人,可真是笑死。” 苏颖是个熟透了的女子,又保养得当,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时笑得胸口直颤,面若桃花,甚是勾人,只可惜并无观众欣赏。 张月鹿早有预料,只是冷眼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出闹剧。 苏颖本还想捧腹大笑,不过张月鹿的反应实在寡淡,让她自己也觉得无趣,笑声渐歇。 “笑完了?”张月鹿这才缓缓开口,“我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是个散人没错,也没什么家世师承,那么他就该被嘲笑吗?你,或者说你们这些人,除了夸耀门第,还有什么……算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苏颖收敛了笑意,问道:“这个‘你们’,也包括嫂子吗?” 苏颖的嫂子自然就是澹台夫人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如果两人不是母女关系,那么绝不会有半点交集,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便在这时,有一名道士进来禀报,齐玄素到了。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来到上清县,不过入城之后便分头行动,张月鹿来了上清观,齐玄素则去了此地的化生堂,复诊自己的断臂。 苏颖淡淡道:“让他进来。”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此地。 苏颖坐着没动。 张月鹿起身道:“天渊。” 苏颖略微诧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 虽然张月鹿并非那种目无余子、心高气傲之人,但在苏颖看来,张月鹿评判别人的标准就是个谜,这丫头从小就古怪,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常常是别人视作珍宝的东西,她不屑一顾,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反而当成是个宝。 就比如这个什么齐玄素。 齐玄素不知苏颖的身份,不过还是以晚辈的身份行了一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造访上清县(下) 苏颖脸上重新有了笑容:“齐道友不必多礼,请坐。” 齐玄素直起身子,看了苏颖一眼。虽然苏颖不像张玉月那般咄咄逼人,但齐玄素还是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友善的意味。 不过齐玄素对此也有预料,并不多言,直接坐在张月鹿的旁边。 苏颖呵呵笑道:“齐道友是青霄的下属?” “是。”齐玄素坦然道,“我是天罡堂的执事,如今是七品道士,师父已经身故多年,与全真道的齐家没有关系。” “这是做什么?”苏颖故意道,“我又不是北辰堂的道士审问犯人,就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就算了,何苦说这么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 还未等齐玄素回答,张月鹿已经开口道:“既然脑子不好,就少学人家问东问西,多费口舌。” 苏颖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恢复常态:“青霄,在外人面前,也这般不留情面吗?” 张月鹿道:“方才是你亲口说的,就喜欢我这种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我现在满足你的愿望,你反倒是不高兴了,你要我怎么做?” “你……”苏颖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张月鹿淡淡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不要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改。” 齐玄素低下头去,强忍不笑。他忽然觉得张月鹿就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把他这个小鸡崽子护在身后,谁要敢上来,就狠啄一口。 苏颖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自己的分量远不如张月鹿,若是与张月鹿撕破脸皮,吃亏的还是自己,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是我叶公好龙,是我多嘴多舌。不过青霄越来越像李家的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的千金小姐呢。” 张月鹿继续喝茶。 她要真是生在李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李家纵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唯独有一点是张家万万不能比拟的,那便是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有本事,义子、女婿、女儿也能做家主,这便是李家能够长盛不衰的缘由。反倒是张家,还要分出远近亲疏大小,至今还没有一位女子天师。 齐玄素缓缓开口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我姓苏。”苏颖微笑道,“是青霄的婶母。” 张月鹿学着李家人的口吻说道:“我那位有福气的叔叔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你那些海枯石烂的丰功伟绩,可真是欢喜不尽,恨不得再活五百年。”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听出张月鹿在讥讽苏颖,不由在心底暗笑:“我只是李家义子的水平,青霄少说也是李家嫡系子孙的水平。” 齐玄素收拾思绪,正色道:“我与苏前辈素昧平生,怎么会有怨气?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好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苏颖上身前倾,眼神意味深长,没有在这个话题深究,转到了另外一个 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你应该听说过,李家的李天贞很喜欢我们青霄,只是被青霄拒绝了,青霄还把他打了一顿,对于青霄而言,自然是露脸的光彩事,可也是结下了仇家。” “日后李天贞出手报复,青霄有天师和地师的呵护,有慈航真人做靠山,自然不怕,可难保李天贞不会对青霄身边之人出手泄愤,你就不怕吗?” “总不能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我们青霄的羽翼之下,这不是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吗?抱歉,我这人说话比较直,还请见谅。” 齐玄素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若说全然不怕,那是骗人,只是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天罡堂道士面对妖人,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身死道消,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妖人为祸人间。苏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颖挑了下眉头,遇到这种绝对正确的套话,还真不好反驳,转而说道:“小齐,你觉得青霄好在哪里?不会是好在背景吧?” 露骨直白,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齐玄素道:“青霄好在何处,何须我去多言?倒是苏前辈,难道苏前辈觉得青霄除了背景之外就一无是处吗?” yqxsw.org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早已经心有默契,张月鹿顺势接过话头,强行结束话题:“既然我是个除了家世一无是处的家伙,配天渊这个七品道士,正好,就不劳婶子多费心了。” 苏颖似笑非笑,面容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说道:“就冲青霄这声‘婶子’,我也不该得寸进尺。”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那就这样罢,时候不早了,告辞。” 苏颖放下手中的烟杆,说道:“恕不远送。” 张月鹿径自向外走去。 齐玄素又向苏颖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随着张月鹿离开此地。 两人离开上清观后,张月鹿叹了口气:“我挺不喜欢这样的张家,却又无可奈何。李家在做什么?上下一心,四面出击,试探各方反应,对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张家又在做什么?夸耀门第,天下三大世家,可真了不起。李青奴敢光明正大地跑到上清府,张家人敢去北海府吗?倒是敢为难你,欺软怕硬,不过如此。上次张李之争,张家颓势尽显,若非玄圣出手促成张李议和,张家已经大败亏输,如今没有玄圣,如果两家相争,真不知张家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也随之叹息一声。 他这一路行来,别人提起张月鹿,首先想起的就是张月鹿打了李家公子李天贞,甚少有人提起张月鹿经历的江南大案,似乎打了李家公子的后果比江南大案还要可怕,李家的强势可见一斑。 再从道门高层来看,太平道大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是出自李家,如果将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真人全部算上,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可慈航真人却不是出自张家,全真道内部更无家族一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家的确是道门内部的第一世家,实力还要在张家之上。只是张 家传承更为久远,这才与儒门的圣人后裔、当今的天家皇室并称当世三大世家。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灰心丧气之事,转而说道:“不说这个了,张家兴也好,亡也罢,我辈又能奈何?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苏颖……我婶子说的话,请你多多担待,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齐玄素轻声道:“这不算什么,还伤不到我。如今我们已经见过你的姐姐和婶子,都是女子,也该见一个张家的男子了吧?” 张月鹿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们有一位堂兄,如今就住在上清县,我们待会儿去拜访,顺便吃顿饭。我这位堂兄很好说话,与我娘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没敢过于掉以轻心,但没有表现在脸上,问道:“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然后回家。”张月鹿道,“早死早托生。”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你不耐烦了。” “是不耐烦了,这叫什么事,和自家人还得勾心斗角。”张月鹿没有否认。 两人一起往上清县城中最大的酒楼走去,虽然谈不上如何奢华,但十分考究,张月鹿便是和堂兄约好在此地见面。 张月鹿的堂兄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酒楼门前等候。 张持月,同样是月字辈,同样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紫薇堂担任主事,若论职位,在张月鹿这位堂妹之下。 至于道士品级,大多数高品道士都要在四品祭酒道士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其实和职位有相当关系。 一般而言,掌堂真人和府主都是由参知真人亲自担任,首席副府主、副堂主和次席副府主、副堂主则是由二品太乙道士担任。除去部分挂名普通副府主、副堂主的太乙二品道士,一般情况下,普通副府主和副堂主都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标配,多半是品级随着职务一同上升。 可副堂主、副府主的位置是定数的,数字起于一极于九,所以一堂最多有九位副堂主,一府最多有九位副府主,除去首席和次席,还有七位。整个九堂就是五十六个位置,再加上诸多地方道府,也就不到二百人。 再加上许多没有相应职务而是靠熬资历升上去的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整个道门也只有三百左右的三品幽逸道士,小半集中在玉京,其余分散在天下各处。 至于张月鹿这样的四品副堂主,终究是特例,是代行大掌教权柄的轮值大真人亲口特许,等闲人羡慕不来。 正因如此,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的地位远在张玉月等人之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齐玄素还没资格去看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张持月恭敬见礼,然后上了三楼的雅间。 齐玄素在接连遭受了来自张家恶意之后,这次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张家的善意。 张持月没有看低齐玄素,反而认为自己堂妹的眼光不错。不管是不是客气话,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颇为受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拘平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了酒楼,就见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快步走来,双手奉上一张子母符的子符。 张月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这仆人却微微缩手,说道:“还望小姐恕罪,这是给齐道长的。” 张月鹿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接过子符,仆人告辞离去。 不多时之后,齐玄素感觉到手中子符上传来阵阵暖意,转入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一个略显模糊的中年男子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然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开门见山:“我是青霄的叔叔,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我有些好奇,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见个面吧。” 2kxs.la 齐玄素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问道:“还请前辈告知见面地点。” 中年男子笑了笑:“我在上清宫,你直接过来吧。” 说罢,中年男子不给齐玄素提出异议的机会,直接结束了这次通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我的族叔张拘平,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至于履历,我就不多说了,平铺直叙,稳步攀升。” 道门除了九堂和地方道府之外,还有部分特殊机构,地位超然,比如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上清宫、青领宫、无墟宫。 除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分别亲掌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之外,其余几宫等同于九堂,由一位参知真人执掌,称掌宫真人,等同掌堂真人、掌府真人,职责是辅助副掌教大真人执掌三道。 辅理则是辅助协理掌宫真人处理各种事务,等同于副堂主、副府主。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副堂主、副府主存在高配的首席和次席,由太乙二品道士担任,而辅理一职则不存在高配一说,只有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有点发愁。 张玉月也好,苏颖也罢,包括张月鹿的那位堂兄张持月,都在四品祭酒道士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曾像张月鹿这样级低职高地出任副堂主,都算不得位高权重。毕竟孙永枫、灵泉子两人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谈品级待遇,只谈职务,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而已,多少还有些中层的意思。 可三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已经一只脚迈入道门高层的行列,可以称得上位高权重。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张月鹿也不急着回家了,她正好陪着齐玄素去一趟云锦山,齐玄素去上清宫见张拘平,她正好去大真人府,汇报一下关于李家的事情。她有点不大放心苏颖,还是决定自己跑上一趟,而且大真人府和上清宫本就是邻居。 两人在上清县的太平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退房离开县城,去往云锦山。 从登上云锦山有南北两条路,一条路要经过上清镇,可以遍览云锦山的秀丽景色 ,另一条路不必经过上清镇,十分险峻,不过路程更短。因为飞舟会降落在上清宫的缘故,许多来往于吴州的非张氏道士都会选择这条路,免得搅扰上清镇的清净。 这次张月鹿便选择了第二条路,乘坐吊篮上山。 道门的吊篮,齐玄素已经在太平山和昆仑山见识过,可谓是上山和下山的利器,不过云锦山的吊篮又略有不同,并非是直上直下,而是一个倾斜角度,通过绞索斜上斜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二百余年前,云锦山发生过一场大战。玄圣在震怒之下打断了云锦山的部分地脉,引发了大范围的地动,许多山峰直接倾塌,就连大真人府都塌了一角,使得云锦山的地形发生了极大改变。 虽然正一道在事后进行过修补,但还是无法彻底恢复原貌,这就导致云锦山地形十分复杂,在直上直下的情况下,无法如太平山那般直接一气登顶,必须分成几段,要中途换乘吊篮,正一道干脆直接拉长成一个斜边,从山脚直达山顶。 大真人府在云锦山的南山脚设有南极观,位于去往上清镇的必经之路上,在云锦山的北山脚设有北真观,就是从这里乘坐吊篮。 张月鹿的带着齐玄素来到北真观,出示箓牒之后,乘上了去往云锦山的吊篮。 吊篮沿着钢索斜斜向上,起初时候还不觉如何,行了一段之后,雾气渐浓,甚至可见周围有云雾飘过。 齐玄素探出身子向外望去,他略懂一点点简单基础的风水之说,云锦山的地貌的确非常古怪,以他这点从万象道宫学来的浅薄学识,看不出太多门道。 张月鹿道:“这里的地形很奇怪吧?已经是正一道修复了近百年的结果。这就是触怒玄圣的下场,那一次,张家死了一位天师,普通张氏子弟不计其数。” “是玄圣牌中的废天师?”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 再行一段,吊篮彻底进入云雾之中,俯视篮底,早晨的雾气很重,但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待到吊篮抵达山顶,已经是一轮红日跃出云海,照得天光大亮,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正一盟威”,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两人走出吊篮。 张月鹿对于此地轻车熟路,领着齐玄素径直过了牌坊,往上清宫的方向走去。 上清宫自然是极为气派,远胜天罡堂的衙署。 齐玄素站在三人高的正门前,仰望高高悬挂的“上清宫”牌匾,据说是祖天师亲自题写。 在牌匾之下,是一副对联,每个字都有人头大小。 上联是:道高龙虎伏。下联是:德重鬼神钦。 张月鹿道:“大真人府的正门上也有一副对联,与这副对联相差不多,也是夸耀自己的。上联是:南国无双地。下联是:西江第一家。” 齐玄素感叹道:“好大的口气呀。” 张月鹿拍了拍齐玄素的肩 膀:“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去大真人府,就不陪你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上清宫的正门。 两名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伸出双臂,挡住齐玄素的去路。 齐玄素道:“我有张高功的邀约。” 一名灵官瓮声瓮气道:“稍等。” 片刻后,一名六品道士匆匆赶来:“是齐执事吗?请随我来。” 在这名六品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进了上清宫,七曲八折,一路所见除了几处正殿和客厅,就是千篇一律的签押房和机要房,门外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显示出这里并非是普通的道宫道观,而是正一道的最高权力中心所在。毕竟大真人府兼具了住宅、洞天、阵法枢机的职能,象征意义更大。 大真人府和上清宫的关系,大概类似于皇帝寝宫和内阁的关系,亦或是紫霄宫和金阙的关系。朝廷的最高权力中心在内阁,而非皇帝的寝宫。道门的最高权力中心在金阙,而非大掌教居处紫霄宫。 全真道的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太平道的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也大致如此。 两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一条长廊,才终于到了张拘平的签押房,只见门牌上写着“正一道联络司”。 齐玄素静静候着,那六品道士轻轻敲门:“辅理,齐执事到了。” 门内传来齐玄素曾经听过的醇厚嗓音:“请进来吧。” 道士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齐玄素礼貌地一伸:“齐执事请进。” 齐玄素神情煦然,面对这个十分客气的道士,没有急着进入签押房,而是从袖袋摸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微笑着悄悄向道士一递:“多谢引路。” 道士举止礼貌,脸上却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玉佩一推:“不合规矩,齐执事的好意,我心领了,齐执事不要客气。” 齐玄素脸色不变,爽快地收回袖中:“上清宫果然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道士不再多言,欠着身子让齐玄素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张拘平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地方,是个小型客厅,不过此时空无一人,齐玄素只好往内间走去。 内间就是彻彻底底的书房格局了,书架、书案,只是没有接待客人的椅子。 书案上堆着各种卷宗,封皮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写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齐玄素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见过张玉月和张持月了?”低头之人在忙碌之余抽空问了一句。 “见过了。”齐玄素回答道。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两人对你的评价?”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一身整洁的道门正装,半白的头发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上清宫三品辅理,张月鹿的族叔——张拘平。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评价 “想知道。”齐玄素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回答道。 “张玉月对你的评价很高,张持月对你的评价一般。”张拘平向后靠在椅背上,“你怎么看?” 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许多种可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笑着:“玉月法师太高看我了,竟然我觉得是第二个命煌副堂主。至于持月法师的看法,倒是中肯。” “中肯。”张拘平似笑非笑。 齐玄素摸不准张拘平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本就算不上什么年轻才俊,否则也不会才是个七品道士。” 张拘平道:“可是从七品道士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就十分不俗了。都是实打实的战功,拼命拼出来的,比什么考评都要有分量。” 哔嘀阁 求长生分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道门是一座八卦炉,在里面修炼,也有三层境界。 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为的是使别人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 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 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举动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可谓中流砥柱,比如张月鹿的顶头上司,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甚至是东华真人。 还有一种,世家出身,背景深厚,天赋异禀,能力足够,虽然时常做些不合规矩之事,但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清微真人。 张拘平虽也修炼了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和李命煌走的是同样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过重,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张拘平没能修炼到高深境界,但第二层境界也不是张玉月、张持月之流可比,他还真没小看齐玄素。倒不是他慧眼识珠,看出了齐玄素有什么优秀特质,而是他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最起码比张玉月之流强上许多。 所以张拘平大概把齐玄素摆在了不低的位置上,不曾作伪,收了笑却十分推心置腹:“天渊,青霄能看上你,自然有她看上你的理由,正如地师看中青霄也有看中青霄的理由。我不想过问太多,只是想见一见你,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问道:“冒昧请问,不知辅理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张拘平笑道:“你从我这里听到了张玉月和张持月对你的真实评价,却不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你自然也不会从我的口中听到我对你的真实评价,而且刚刚见面,也谈不上什么评价。”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拘平继续说道:“天渊,你应该知道,青霄对于张家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晚辈知道。”齐玄素的态度始终谦恭。 张拘平 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知道就好。” 齐玄素没有被吓住,只是心情有些凝重。 接下来张拘平倒是没有像张玉月或者苏颖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随意问了些问题,比如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在天罡堂的情况等等。 齐玄素没有故意欺瞒,一一回答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保留,该省的省,该略的略。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最后,张拘平重新低下头去,道:“临近年关,事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你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告辞离开。 自始至终,齐玄素都是站着,更没什么端茶送客的说法。一问一答之间,壁垒厚重,高下分明。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道士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齐玄素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道士把门又关了,张拘平放下手中的毛笔,向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齐玄素顺着原路出来上清宫,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门外,仍旧披着斗篷,却摘下了兜帽,露出本来面貌。 见齐玄素出来,张月鹿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谈得如何?”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张月鹿哂道:“故弄玄虚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就是干事的本事不大行。我看是得了儒门的病,谈空说玄一个顶俩,真要做些实事,两个能顶一个就不错了。” 齐玄素哑然失笑。 至于张玉月和张持月对齐玄素的评价,张月鹿倒是不怎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算张拘平,齐玄素总共见了三个人。 张玉月毫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恶感,可到头来,她对齐玄素的评价很高,甚至认为齐玄素可能成为第二个李命煌,原因也很简单,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 张持月嘴上十分客气,可对于齐玄素的评价却不怎么高,在他看来,齐玄素不算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能说是想要靠女人裙带一步登天,应该扫地出门。 只是张持月有些小觑了张月鹿,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能骗过张月鹿,殊不知张月鹿对于人心把握总是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天赋异禀,学不来。 至于苏颖,她并没有过多提及齐玄素,更多关注张月鹿的态度。只可惜张月鹿也是公门修行之人,不敢说第三层境界,第一层境界还是有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那位族叔,张高功,张辅理,究竟是代表了谁?总不能是代表了你娘吧?我想你娘还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张月鹿回答道:“应该是代表了大真人府,也可能是某位真人,甚至是天师。” 齐玄素讶然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入天师的法眼?” 张月鹿笑道:“除了地师,天师和国师都要兼顾家族事务的,毕竟是一族之长。一个家族什么最重要?香火延续最为重要,所以对于子孙嫁娶,还是 颇为上心。” 齐玄素顺势问道:“你去大真人府见到天师了?” “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所以天师不在玉京,就在大真人府,我运气好,见到天师了。”张月鹿回答道,“总共谈话两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天师问我近况如何,我一一回答。另外一炷香的时间,我向天师汇报李家和隐秘结社的有关事情,天师回复我三个字,知道了。” 齐玄素本就心虚,立时说道:“我早就说了,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大真人府不会毫不知情的。”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叹,张月鹿能有今日,其他都是次要,关键还是此心光明。 齐玄素转而道:“对了,接触了这么多张家族人,还不知道伯父伯母的近况。” 张月鹿坦然道:“我爹也是拘字辈,在大真人府任职,四品祭酒道士,因为各种原因,晋升迟缓,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些年来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郁气。我娘原本在市舶堂的任职,成亲之后,离开了市舶堂,转入上清宫,已经升至三品幽逸道士,近些年来不干正事,只是挂名辅理而已。” 张月鹿对于父母的说辞也不客气,倒不是有什么仇怨矛盾,更多是看不惯母亲正值壮年却不务正业。 在张月鹿看来,母亲有闲心跟自己斗智斗勇,不如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途,跟西大陆的商人斗法,为道门多谈成几笔生意。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人,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 不过相较于张月鹿,他虽然主持一府之地事务,但没能挂上副府主的职务,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简单而言,张月鹿有正式职务,想要免去她的副堂主身份,需要上报金阙或者轮值大真人,掌堂真人不得擅自做主,可颜明臣这种情况,只要府主一句话,便可收回所有的权力。这便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 齐玄素问道:“颜明臣此人如何?” “他啊。”张月鹿语气淡淡,“我们玩玄圣牌都知道,有一位大真人名叫颜飞卿,是玄圣的至交好友,也是我们张家老祖宗的弟子。我也曾经对你说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正是这位大真人,所以张家和颜家算是世交,时常联姻。” 齐玄素略感惊讶:“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似乎与董白靖相去不多,放在道门不算差了,可比起你却是差了许多。伯母怎么舍得?” 张月鹿道:“颜明臣的关键在于他的姓氏,而非他这个人,联姻维持的是两家关系,能够互相借力。再有就是,我娘大概觉得便于操纵吧,这样就不是入赘胜似入赘,既能联姻颜家,又能得个上门女婿,可谓一箭双雕。” 第一百六十章 张拘奇 办完了正事,无论齐玄素和张月鹿多么不情愿,都要回家了,毕竟丑媳妇还是见公婆的。 张月鹿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齐玄素,并且把价格、来历都仔细说了一遍,让齐玄素务必记牢,不要露出破绽。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去,前往位于山腰位置的上清镇。如此一来,与从正面进入上清镇便大大不同,根据张月鹿所说,如果从南极观那边一路登山上来,就会看到一座巨大牌坊和一块公候下马的石碑,甚至还有许多炮击痕迹。 2kxs.la 这要追溯到玄圣整合道门之前的道门内斗,全真道一脉大举进攻正一道,天师张静修当时并不在大真人府中,地师徐无鬼亲自潜入大真人府,破坏阵法,全真道弟子秘密运来火炮,炮轰上清镇。当时半个上清镇都被毁去,后来正一道重建了上清镇,为了警戒后世,仍旧留有许多炮击痕迹。 不过两人从山上往山下走,就看不到这些了。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当年天师和地师是水火不容了?” “是,当时有个说法叫‘天地之争’,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正一道为了报复,大举进攻北邙山,又逼得徐无鬼不得不放弃北邙山远遁。最终在昆仑山上,两人斗至最后,一起飞升离世。”张月鹿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就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复姓上官,当时是她亲自指挥炮击上清镇,你玩过玄圣牌,应该知道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万象道宫没学历史吗?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为了消弭过去仇恨,不仅镇压了张家和李家的异议之人,促成张李和谈,而且还促成一桩婚事,让当时的天师和当时的地师结成道侣,就是我们刚才提起过的上官大真人,如今她的画像和牌位不仅供奉在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也供奉在大真人府的家庙之中,所以就算我加入全真道,也是有理可依的。” “还有一点,毕竟太平道和李家势大,如果正一道和全真道继续内斗,只怕要让太平道渔翁得利,第三次登临大掌教尊位,所以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先暂且不提了,等到全真道势大或者正一道势大的时候,再重新提起也不晚。” “总而言之,正一道和全真道这两艘大船少不得磕磕碰碰,但大体方向上还是交好的,虽然不曾正式结盟,但也能算是准盟友,正因如此,也有人觉得地师亲自提拔我是向正一道示好。” 四个月前,齐玄素还在江湖上游荡,甚至不怎么把七品道士的身份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怎么关注这些道门争斗,听完张月鹿的解释,他又生出一个疑惑,问道:“就算太平道势大,也不至于这般势大吧?我没觉得太平道的道士特别多,三道应该是大致相当才对。” 张月鹿道:“因为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好,有朝廷的助力。我们正一道 和全真道有过联姻,太平道和朝廷也是如此,玄圣夫人就不说了,那是高祖皇帝的长女,我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五位公主陆续嫁入李家,不乏成为李家的当家主母。” 齐玄素咋舌道:“没想到李家还是后族。不过清微真人刚刚入京面圣……” 张月鹿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解释道:“过去的时候,朝廷对于太平道和李家的支持都在桌面底下,也就是暗中进行。现在李家要把这种关系拿到桌面之上,让皇帝陛下以紫极大真人的身份公然插手推举大掌教。” “你以为清微真人这次入京是要与皇帝陛下结盟吗?李家和秦家早已经是共进同退的盟友了,这次面圣只是在昭告天下而已,以此来试探各方反应,为他们接下来的实质行动探路。若无实质的盟友关系,难道清微真人一次面圣就能让皇帝陛下冒着极大风险插手道门事务?清微真人又不是舌绽莲花的说客。” “所以说,清微真人面圣是一件大事,关乎到道门格局的大事,也许道门很快就会不太平了。”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一次见面就去冒险,可换成自己的舅舅家兼岳父家来人,就算抛开祖上关系不谈,甚至还是妹夫家、姐夫家、亲家,那就不一样了。先把风声放出去,看看别人的反应,如果反应不强烈,就直接动手,如果反应强烈,那就暂且缓一缓。 说话之间,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进了上清镇。张月鹿重新把兜帽戴上,遮住面貌,齐玄素也有样学样。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大门前。 宅子的规模决定了不可能有太多的规矩,又因为是自家,张月鹿径直推门而入。 家里还是老样子,院子里只有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佣人,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怔,在张月鹿摘下兜帽之后,脸上露出喜色:“是小姐回来了,还有客人,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张月鹿领着心中略有忐忑的齐玄素去了正堂。 很快,一个与张月鹿有三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材修长,风度儒雅,又带着几分沉郁的气质,虽说已是两鬓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细打量,颇有一坛老酒的醇厚味道。 张月鹿起身,喊了一声“爹爹”。 这便是张月鹿的父亲张拘奇了。 齐玄素也赶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伯父。” 男子微笑点头,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那位澹台夫人当年会选择下嫁张家。 “你就是天渊吧?青霄在信中提起过你。”张拘奇的态度十分和蔼,将手一伸,“请坐。青霄的母亲和堂姐 一起去了下镇,不在家中。” 齐玄素手里还提着张月鹿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除了他和张月鹿之外,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张拘奇一人,让齐玄素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 不过想到女主人,齐玄素灵机一闪,虽然澹台夫人不在,但是张月鹿就在旁边,于是他将手中的礼物又重新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微笑道:“初次造访,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张月鹿神色古怪接过自己准备的礼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拘奇倒是没有拒绝,说道:“还要让天渊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张伯父,他竟是看不透这位伯父的境界,说明这位伯父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至于是否跻身天人,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要问张月鹿才行。 不知什么具体原因至今还是四品祭酒道士的张拘奇与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拘平不同,没有太多的官僚习气,并非那种看上去没有架子实际上潜在架子比谁都大的作派,甚至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师父在世时的感觉,所以两人还算是相谈甚欢。 男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谈兴一起,总是免不得要指点江山一二,发表一番看法,如果自己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如何,不会如何如何,大抵是男人的通病,以至于帝京的许多酒楼茶馆上都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免得有些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惹下祸事。 齐玄素起初不在意这些,可在进入天罡堂之后,就格外关注起来,再加上张月鹿的影响,自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两人的谈话方向渐渐地从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以及在天罡堂的发展情况,转移到了这方面。 张拘奇道:“吴州、江州同属江南,同归江南总督管辖,再加上一个芦州,三州之地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齐玄素怔了一下,不由得以请教的目光望向张拘奇:“伯父何出此言?” 张拘奇道:“如果天渊是江州人,我是吴州人,我们本不是同乡,可因为归属于同一个总督治下,按照规矩,便成了同乡。你看这像不像如今道门的三大派系?李家、沈家、陆家本是三家,可因为同属于太平道,他们便成了自家人,其他人则成了外人。” 齐玄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说道:“这不是玄圣的错,玄圣设立正一、全真、太平三道本是为了过渡,最终还是要彻底整合为一体,只是因为佛门崛起,打乱了玄圣的计划,后世的几位大掌教又没有玄圣威望,无法整合三道,才会使得三道并立的局面持续到今日。” 不过张拘奇真正要说的并非这个困扰道门多年的难题,话锋一转:“如果放眼整个天下,道门是否是别人眼中的三道之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澹台琼 张月鹿已经听明白了:“天无二日。”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在说朝廷?” 张拘奇淡然一笑:“前朝大魏时,儒门藏于幕后操纵朝廷,稍有不合心意,便更换皇帝,所谓皇帝,不过是儒门手中的牵线木偶。” “儒门对于大魏朝廷渗透极深,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前朝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就是儒门安插在皇室的细作,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 “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徐无鬼之兄,才智不在徐无鬼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2kxs.la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花甲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除此之外,世宗还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为后来道门取代儒门打下了基础。” 张月鹿显然早就知道这些,并不惊讶,只是无聊地喝茶。 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震惊之余,隐隐猜到了张拘奇要说什么。 儒门在背后操纵大魏朝廷,那么道门又是如何与大玄朝廷相处?历代大玄皇帝又是如何看待道门? 齐玄素不由重复张月鹿的话语:“天无双日。” 张拘奇收了笑容:“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绝不会生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 齐玄素在万象学宫学了许多东西, 只是重武轻文,肚子里的墨水不算太多,不过这句话还是听懂了,因为玄圣牌里有这个:“伯父是在说儒门理学圣人‘月印万川’的道理?” 张拘奇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说,道门就是月亮,虽然隐藏在太阳的光芒之下,但只要有一盆水,就能印出另外一个月亮。” 张拘奇意味深长道:“道门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敢妄下断言,恐怕几位副掌教大真人都不敢妄下断言,但在朝廷的眼里,道门多半就是这样的。日耀山河,容得下这么多的月亮吗?” 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话,直接借用过来:“朝廷是日,是阳,道门是月,是阴。阴阳成太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得和谐圆满,这不正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吗?” 正低头喝茶的张月鹿听着耳熟,不由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只当没有瞧见。 “可如果有人不那么想呢?”张拘奇反问道,“或者说,有人不认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道:“道理的践行,最后还是要通过武力。战场得不来,再怎么辩经也是无用。” 张拘奇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取出自己准备的那块“千秋光墨”。 虽然两份礼物都是张月鹿出钱购买,但那一份毕竟是以齐玄素的名义送的,张拘奇碍于礼数,不好直接打开,不过女儿的礼物就没必要讲究许多了,张拘奇直接打开,眼神一亮:“我听你堂姐说,你送了你姐夫一块,还没给她准备礼物,她可是很伤心呢,我还担心你忘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张月鹿道:“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姐姐豪富,什么也不缺,就算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张拘奇无奈摇头,“你这一点不好,要改。” 张月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如何抗拒。 很显然,父女二人相处并不遵循儒门的父父子子那一套。 张拘奇歉然道:“天渊,你在这里稍等,我去书房一趟。” “伯父请自便。”齐玄素起身道。 “正好,我把礼物拿过去。”张月鹿拿过放在一旁的礼物,跟在父亲的身后。 张拘奇也不拒绝,他们家还真不是那种钟鸣鼎食的世家,有佣人不假,却也只是负责普通家务,许多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齐玄素独自坐在客厅中。 过不多久,张月鹿父女二人没回来,却是两名女子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齐玄素认得,正是张玉月。另一名女 子年长许多,与张月鹿有五分神似,但是周身气态远比张月鹿更为冷漠,这并非冷美人的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少了脉脉温情的功利。反观张月鹿,书生意气也好,天真烂漫也罢,总是带着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少了冷漠,多了热情。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澹台夫人澹台琼。不仅在性情上与张月鹿是两个极端,在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上与张拘奇也是两个极端。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下,与这位大敌短兵相接。 澹台琼对张玉月摆了摆手。 张玉月会意,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了齐玄素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客厅中只剩下齐玄素和澹台琼两人。 齐玄素早已起身,恭敬行礼。 澹台琼没有如何倨傲,开门见山道:“齐玄素,齐天渊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二十四岁,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现任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七品道士,马上就会升为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修为,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住在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师父是四品祭酒道士齐浩然,已经亡故,疑似死于‘客栈’刺客之手。” 齐玄素点了点头:“伯母背得很熟,下过苦功。” 澹台琼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对于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而言,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从七品道士到有晋升五品道士的资格,殊为不易。” 齐玄素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悟,恐惧的心理远比恐惧本身更为可怕,刀落下之前的恐惧更甚于刀落下之后,在他没有见到澹台琼之前,总是满怀忐忑,可真正见到澹台琼之后,反而有几分释然了。 齐玄素道:“的确不容易,差一点,伯母就见不到我了,可以少一块心病。” 澹台琼似笑非笑道:“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你不仅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提升了一个境界。再来几次,我就得仰望你了,哪里还敢这么说话。” 齐玄素欠身道:“伯母言重了。” 澹台琼不置可否:“是否言重,暂且不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很像青霄,我说她一句,她便要还我一句,从不肯吃亏。难怪她会看中你,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齐玄素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澹台琼这句话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齐玄素还是觉得贬低的成分更多一些,这哪里是母女,分明是冤家。 澹台琼又道:“知女莫若母,我本以为青霄会找一个人带到家里来,随便糊弄我一下,试图蒙混过关。她从不肯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就算糊弄我也透着敷衍的意味。” “不过没办法,孩子大了不由人。她入了地师的法眼,如今是实权副堂主,与我平级,就算没有过关,只要能拖延到正月十五,她就继续回天罡堂做她的副堂主,我又不是掌堂真人,便管不到她了。” “不过我没想到,她好像认真了,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心之言 对于齐玄素而言,有惊无喜。 如果按照张月鹿的原定计划,那么此时无疑已经失败了。澹台琼一眼便看穿了张月鹿的把戏,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张月鹿从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心思,就连糊弄都透着敷衍的意味,好像就是在说,我表面上还是服从母亲的权威,所以专门找了个人来应付一下,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分,咱们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得了,真要逼急了我,我就去全真道出家。 tsxsw.la 齐玄素自然不好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澹台琼接着说道:“青霄自小就很有主见,这样很好,就在其他孩子还浑浑噩噩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得以迅速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步快,步步皆快。不好处是她太有主见了,如果没有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她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哪怕是亲娘也不行,一旦下定了决心,谈不上九死不悔,却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的这些,你知道多少?” 齐玄素斟酌道:“略知一二。” 澹台琼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既然知道,那我大概明白青霄为什么会选择你了。她不需要一个约束她的强势夫家,所以李天贞之流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她也不需要一个与她分庭抗礼的丈夫,故而那些同为谪仙人的年轻才俊们都被她一一否决。她需要一个听从她号令的好好先生,或者说得委婉一些,她需要一个无条件支持她去践行她的信念的同伴,而这个同伴又必须有相当的潜力,足够跟得上她的步伐,不至于成为拖累,所以她选中了你,一个她眼中的合适人选。”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说过的两个字——诛心。 这位澹台夫人并不从明面上贬低齐玄素,甚至认可他的能力,也不像张玉月那样以势压人,她要做的是在齐玄素面前慢慢剖开张月鹿的外在,将其内在展现在齐玄素面前,就像剥橘子一样。 或者说,澹台琼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构张月鹿,消去张月鹿身上因理想而生出的浪漫色彩,给张月鹿披上一层重重的功利外衣。 如果齐玄素只是喜欢张月鹿这个人,在这样的解构之下,很难不会产生动摇,甚至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认为自己被张月鹿利用。毕竟这是从张月鹿母亲亲口说出来,可信度极高,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正如澹台琼自己所说的那般,知女莫若母。 如果齐玄素不为所动,那么澹台琼就能够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齐玄素只是看中了张月鹿的背景,想要以张月鹿为进身之阶。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张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儿嫁给这种人,一个李命煌的教训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两头堵。 齐玄素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然后做了一些表情,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纠结,毕竟这是他擅长的事情,装模作样。 澹台琼打量着齐玄素,也在揣摩齐玄素的心思,她要把握住齐玄素的想法,才能主导局势。不过齐玄素的反应 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可以有如此多的表情,震惊、难过、黯然、痛苦、无奈、释然、追忆皆有。 她当然不相信一个能被女儿看中的年轻人是个所谓的痴情种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点意思,这都是跟谁学的? 齐玄素没有爹娘,却有师父和七娘,这些当然都是跟七娘学的。 这也属于张月鹿想要纠正的坏习气之一。 澹台琼最终还是决定再添一把火:“同样是野心勃勃之辈,万象道宫出身和世家出身的心态截然不同。部分世家子会有一种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责任感,对于他们来说,道门是他们祖辈百战而来的基业,他们比普通道门弟子更有责任和义务来守卫这份基业,正因如此,这些世家子常常怀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而设’的心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至于万象道宫出身,同样不拘礼法,不过还有不同。世家子骨子里认可礼法,只是双重标准,认为自己高于常人,不应被礼法所束缚,却又心安理得地用礼法去约束其他人。而万象道宫出身之人,则是从骨子里藐视所谓的礼法,他们相较于总是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可谓是能屈能伸,就像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所以世家子们容易因为各种挫折一蹶不振,他们却能百折不挠。” “他们吃过苦,更明白富贵的得来不易,只要抓住便不放手,因欲望强烈而极具意志力,为自身利益能对自身及他人下狠手,无所不用其极,比起世家子的吃相更为难看。不过与真正成大事业的人不同,这种人往往因野心过于强烈专注出人头地而忽略其他,少了几分最重要的格局,很难走到最后。”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是开口道:“如果伯母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他们’,那么伯母可太高看我了,青霄一直怪我不求上进,小富即安。” 澹台琼逼视着齐玄素:“我不否认青霄的眼光,也丝毫不怀疑我女儿的聪慧,可她毕竟年轻,少了许多人生的经验,未必能看透表象,这个时候,就要做长辈的出来帮扶一把,帮她少走弯路。” 齐玄素轻声道:“伯母说了许多,说得很好,我受教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澹台琼道:“你不是青霄父亲那样的温良脾性,你心里有一股子戾气,还有这一身杀气,如何也与温良恭俭让搭不上关系。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难道伯母也是用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丈夫和女儿吗?” “你说什么?”澹台琼微微皱眉。 齐玄素不卑不亢道:“难道伯母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态度去面对天师?如果是,那么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那么伯母也是装模作样吗?” 澹台琼眯起双眼,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伯母知道用不同的态度面对不同的人,就 不许我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不同的人吗?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难道非要我杀气腾腾地面对朋友,和蔼可亲地面对敌人,这才算是真实吗?” “牙尖嘴利,像极了李家人,可惜没有李家的出身。”澹台琼冷冷道。 齐玄素在短暂的反击之后,又陷入到沉默之中,让澹台琼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澹台琼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个年轻人了,装模作样,绵里藏针,能力、相貌、品性也不差,如果有个差不多的家世,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可惜,没有家世的支撑,前面的那些便没有什么意义。有能力的人很多,有足够家世的人很少,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都算是天师的侄孙女,无论谁娶了她,也许不能从他们夫妻二人这里借力,却一定能从大真人府张家借力,甚至还能从地师和慈航真人那里借力。 澹台琼叹息一声:“可惜了。如果你真姓李,你所有的缺点都会变成优点,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输给你,毕竟你就像我说的那种人,能屈能伸,仿佛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换成世家子弟,只怕早已拂袖而去,可你却忍了下来,不卑不亢。但是……”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伯母杀过人吗?” 澹台琼一怔,随即涌上一股怒气和无法抑制的沉重杀机:“杀过如何,没杀过又如何?” 齐玄素好似一无所觉,平静道:“我相信伯母是杀过人的,杀人讲究稳准快,找到弱点,一击毙命,而不是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现在伯母想要‘杀人’,可我并不是致命要害,伯母在我这里捅多少刀,也是无用。就算伯母杀了一个齐玄素,也许还会有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伯母杀得过来吗?” 澹台琼第一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张月鹿带回的人是谁,而在于张月鹿本身,只是因为张月鹿是她的女儿,而且还是已经长大自立的女儿,她又能如何。 便在这时,一个冷淡嗓音响起:“没有什么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齐玄素而已。” 齐玄素和澹台琼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张月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面带寒霜,不掩怒意。 齐玄素只能低下头去,不与张月鹿对视。同时心中苦笑,看来他的这番话让张月鹿很是不快,毕竟保守的张月鹿甚至考虑过去全真道出家,哪里会招惹那么多的“玄素”。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用来回击澹台琼的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最为愤怒的还是澹台琼,张月鹿的这番话无疑是彻底挑明了母女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她的满腔怒气并未直接对准女儿,而是对准了女儿身边的齐玄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石中藏玉,福祸相依 就在气氛紧张之际,张拘奇现身了,打圆场道:“好了,青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有客人在,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tsxsw.la 澹台琼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调匀气息,淡淡道:“好。”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客厅。 张拘奇却没有跟着离开,对齐玄素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天渊不要往心里去。”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把澹台琼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反而是张月鹿的怒气更让他在意。好在张月鹿很快便收敛了怒气,只是给了齐玄素一个“回头再找你算账”的眼神。 齐玄素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让你胡说八道。 随口一说的毛病的确应该改一改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掉多年的老毛病又谈何容易。 张拘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倒是觉得有意思,这年轻人不怕澹台琼,却有些怕张月鹿,无论怎么看,都是咄咄逼人的澹台琼更不好说话,反而是张月鹿更讲道理,难道这个年轻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张月鹿讲道理。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澹台琼和张月鹿母女二人很完美地诠释了儒门圣人的这句话。 澹台琼刚刚见到齐玄素,不问青红皂白,就言语诛心,如何让齐玄素心服?更遑论是心生敬意。反倒是张月鹿,从不仗着身份居高临下地对待齐玄素,就算想要改变齐玄素,也是潜移默化,而不是强令齐玄素要怎样怎样,齐玄素自然心服。 齐玄素的处世之道并不复杂,只要不侵害他的利益,从来都是敬我一尺还你一丈。哪怕是孙永枫、张拘平等人,只要不句句言语往齐玄素的肺管子上戳,齐玄素也不会怎样,仍旧维持表面上的恭敬,至多是心底不以为然。 可张月鹿不一样,她的心是光明的,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念,却要好过绝大多数人,以至于被许多人视为“刺头”或者“异类”,自然也要强过齐玄素,再加上齐玄素自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上张月鹿之后,尤其是张月鹿占理而自己无理的时候,难免要心里发虚,没有底气。 如果哪一天,张月鹿变得不讲道理,开始谋取私利,以势压人,对齐玄素冷嘲热讽,齐玄素便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 张家后宅。 从二门到卧房只有一条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 澹台琼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双眼茫然地望着镜子,但她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张玉月站在澹台琼的身后,说道:“婶子,你也瞧见了,这个姓齐的小子可不是善茬,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李命煌,不得不防。” 澹台琼道:“当然不会是善茬,要是善茬,也不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能入青霄的眼。” 张玉月不由有些气闷。 张月鹿真要找个窝囊废小白脸也就算了,她们自有 话说,就怕这种不上不下的,向上比不得她们中意的人选,向下比却也算不得一无是处,还有些能耐。 澹台琼缓缓说道:“此人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关键不在他身上,就算我们把他杀了,可青霄不改主意,还是白搭。这事的关键在于青霄,如果青霄自己想通了,不用我们多事,青霄就会主动踹了他。” “我的婶子,这不是劝不动青霄吗。”张玉月无奈道,“青霄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澹台琼轻声道:“那也未必,关键是要用些手段。” 张玉月一怔,问道:“什么手段?” 澹台琼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回答张玉月。 另一边,张拘奇让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客房,毕竟两人要到过年之后才离开上清镇,总不能让客人去外面住客栈。 不管怎么说,张拘奇可不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董白靖,还是敢于做主的。 因为张家只是两进的宅子,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客房被设在了前宅。张月鹿领着齐玄素来到客房,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也十分洁净,只是长年不曾有人居住的缘故,空气略显浑浊。至于张玉月,她自然是住在娘家,也就是大真人府。 张月鹿推开窗户,让客房通风。 齐玄素轻咳一声:“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再有下一次,休怪我不客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没再纠缠这事,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天渊,倒是难为你了,我也没想到我娘会如此过分。” “你都听到了多少?”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从她说我为何会选中你开始的,不是我有意袖手旁观,只是有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的,除非我们就到此为止。” 齐玄素眨了眨眼:“这是当然。不过这个到此为止指的是什么?”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朋友关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也以为是朋友关系呢。”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轻不可闻道:“坏东西。” 齐玄素道:“我看话本里的故事,穷小子跟金枝玉叶谈婚论嫁,能够功成圆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男人要争气,比如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二是女子不肯妥协,誓死不嫁,能等到男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话说回来,女子最美好的光阴,恰恰是男子一生中最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哪怕是玄圣,二十岁的玄圣也无法与七十岁的玄圣相提并论。” “这倒是不假,二十岁的玄圣只能算是年轻才俊,没多大分量,七十岁的玄圣以放弃整合三道为代价,镇压了佛门,使得佛门与道门议和。” “那么……”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眨了眨眼,“你是在说我们吗?我倒是无所谓,我一个考虑过出家做道姑的人,无所谓等不等的。倒是你,的确是你最为无力的时候,我相信, 七十岁的齐玄素肯定要强过二十岁的齐玄素。说不定,七十岁的齐玄素已经是大掌教了。” 齐玄素道:“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能佩慧剑,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你做大掌教,我辅佐你。” “说得好像大掌教尊位已经是我们两个的囊中之物了,传扬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笑我们想瞎了心,做白日梦。”张月鹿自嘲道。 齐玄素想起一事:“对了,我的行李呢?” 两人离开玉京的时候,在齐玄素的家中收拾行李,最后都塞在了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张月鹿也才想起这一茬,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交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行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下意识地接过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我的礼物。” 张月鹿这才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山楂大小的石头。 齐玄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是我在昆仑捡的,师父说里面应该有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可以找个匠人把外皮去掉,磨成珠子。” 昆仑以出产玉石而闻名,甚至在河滩上就能捡到玉石,可见玉石产量之丰富。过去数百年,都有采玉人以此为生。自从道门重归昆仑之后,就禁绝了此类行为,采玉人多数成了道门治下的道民,开始其他的营生。不过道门弟子无事去捡石头,道门是不禁止的,只是不能大规模开矿采掘。 有些软玉和翡翠一样,带有外皮,齐玄素捡的这些石头就是带有外皮的玉料,外面很光滑,应该是曾经被河水冲刷过的原因。 张月鹿伸手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轻轻摩挲,笑了笑:“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齐玄素道:“是我以前捡的,玉京外面有很多。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张月鹿将盒子盖上,十分真诚地说道,“这都是你一颗颗捡来的,我很喜欢,谢谢。” 齐玄素摆手道:“谢谢就不必了,毕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月鹿双手捧着盒子,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由怔住。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张月鹿也觉得奇怪,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那么,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就在这时,张拘奇来到窗外,对两人道:“我从镇上的太平客栈订了一桌席面,已经让他们送到家里来了,为你们两个接风洗尘。” 齐玄素赶忙道:“多谢伯父。” 张月鹿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爹爹辛苦了。” 张拘奇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不像澹台琼那样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开心就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腊八粥(上) 转眼间已经是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 所谓腊八节,源于佛门,乃是庆祝佛祖成道的节日,后来佛道合流,道门也保留了这个节日,不过佛门与道门反目之后,道门不再沿用佛祖成道的说法,改用太上化胡的说法。 每逢腊八,大真人府都会熬制腊八粥,邀请亲朋好友共赴大真人府喝粥,共度佳节,也算是年底的一次聚会。不过就算是亲朋好友,也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必须是三品幽逸道士以上,或者张家嫡系子弟,亦或者是被大真人府特别邀请之人。 至于大真人府的腊八粥,自然不是寻常的腊八粥,本来腊八粥的用料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不过大真人府在其中添加了许多珍奇药材,包括十分珍惜的朱果。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正一道的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加入腊八粥中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所以能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不仅仅是脸上有光,对于自身修为也大有裨益。 澹台琼、张玉月、张月鹿都收到了邀请,澹台琼是三品幽逸道士,张玉月是张家嫡系子弟,张月鹿是天师点名。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大真人府喝腊八粥。 家中只剩下张拘奇和齐玄素。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他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也不姓张,没资格参与这种盛会本就在情理之中,去了才是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周围尽是高品道士,就他一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说不定还没有负责招待客人的道士的品级高,想想都让人尴尬。 不过张拘奇没收到邀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虽然他不是三品幽逸道士,却也在高品道士之列,而且还姓张,更关键的是,老婆女儿都去赴会,一家三口唯独剩下他一个人,也怪尴尬的。 只是张拘奇神色自如,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不仅没有半点失落不满之态,反而还有兴致出去找同样没能去喝腊八粥的老朋友下棋喝酒。由此看来,张拘奇没有收到邀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联想到张拘奇一直卡在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猜测,这位张伯父怕不是与本家有些矛盾。 fantuantanshu.com 张月鹿走后,齐玄素想着左右无事,见澹台琼和张玉月不在,便独自在云锦山上游荡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见识下云锦山的风光。云锦山上当然有一些类似于禁地的存在,不过都有明确标识,也有专人守卫,所以齐玄素也不怕误入禁地。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来到了一处断崖。 此地本有一座道观,临崖而建,可以在道观中眺望山外云海,是极好的观景去处。不过因为玄圣的缘故,此处山峰坍塌,那座道观也随之滑入下方深渊 之中,只剩下半截极为突兀的断崖和些许断壁残垣以及一座侥幸躲过一劫的钟楼。 齐玄素登上钟楼,眺望茫茫云海。 其实他对于云海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没那么感兴趣,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造就这等景象的磅礴伟力,一怒之下,山河移位,陆地换形,所谓移山倒海的仙人之威,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伟力。 有了如此伟力,就连大真人府都要低头,清平会就再也不是一座压在他背上的大山,移山也可,摧山也可,全看他的心意了。当然,齐玄素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是七娘救了他的性命,他一直牢记在心,只是他从不将七娘和清平会等同视之,真有了那一天,他就让七娘做清平会的会主,那定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在这里发白日梦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齐玄素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似乎打算登楼。 从齐玄素的角度望去,这女子长得很是漂亮,眼角带着三分媚态,行走之间,仿佛弱柳扶风,极是好看。 不过齐玄素行走江湖多年,在七娘的言传身教之下,多少懂一些相面之术,属于“紫微斗数”和“先天神算”的基础内容,仅从面相来看,此女斗数盘中,命宫太阴化禄,命带红鸾,面带桃花,又有寡宿、阴煞。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却也算不得良善之辈。 简单来说,这娘们看着不像好人。 齐玄素立时心生警惕,缓缓向后退去。 江湖走得多了,心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齐玄素总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前不久他刚刚得罪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一直暗暗防备,思来想去,澹台琼不会在云锦山直接取他性命,却会用一些其他手段。 其实江湖也好,庙堂也罢,许多手段都是异曲同工,没什么高下之别,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同样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那么会是什么手段呢? 齐玄素在见到这名女子瞬间,脑海中跳出三个字“仙人跳”,这是江湖上很常见的手段,以美貌女子为诱饵,设置骗局诈取钱财。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决了“仙人跳”,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奸出妇人口”。 所谓“奸出妇人口”,是古代之法。只要女子豁出脸面名节不要,指认某个男子与自己有染,说是谁就是谁,不需要任何证据,然后便可让男子身败名裂。盖因理学对女子名节极为重视,女子指认奸夫之后,同样是身败名裂,甚至付出的代价比男子更大,所以很少有女子会胡乱诬告。 儒门毕竟曾经是天下正统,道门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儒门习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也将“奸出妇人口”视作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如此一来,又牵涉到一个问题,心学兴起之后,世道风气已经大为变化,道门内部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女子名节,可还是继续沿用“奸出妇人口”的规矩,有人见代价变小了,有利可图,又利大于弊,便诬告成 第一百六十五章 腊八粥(下) 齐玄素在光秃秃的崖壁上横向爬了许久,彻底离开此处道观遗址的范围之后,才双臂用力,爬上崖顶。 此时齐玄素的十指已经是鲜血淋漓,甚至可见白骨,指甲更是惨不忍睹。幸而他拥有部分武夫神异,无论是气力还是体魄,都有了长足的长进,才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光秃秃的崖壁上,以如此速度爬行如此长的距离。 齐玄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叫他没事别出去,原来张月鹿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是非。 想到此处,齐玄素顾不得其他,起身往张家走去。 其实齐玄素是高看张月鹿了,张月鹿还真没料到母亲和堂姐会用这种手段对付齐玄素,她的担心来源于那次没来由的不好预感,只是她实在想不出来源何处,虽说她的仇人不少,比如江南大案结下的仇家、被她扫了脸面的李天贞等等,但这里毕竟是云锦山,天师如今就在大真人府中,谁敢胆大包天地跑到云锦山上搞事?就算当年的地师徐无鬼,也是在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时才敢奇袭大真人府。 所以张月鹿想不明白,总不能是预感到了半年之后的危险吧?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占验卜算之道,时间跨度越大,变数也就越多,成功率也就直线下降,所以许多心血来潮的预感范围都不会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张月鹿算了下自己未来两个月的行程,要么是在云锦山,要么是在玉京,都是十分安全的地方。 齐玄素回到张家之后,刚好与张拘奇走了一个照面。 齐玄素对于这位和蔼客气的张伯父观感不错,十分客气恭敬,主动止步行礼。 张拘奇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落在齐玄素的十指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要觉得云锦山就是一方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受教。”齐玄素正色道。 张拘奇不再多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拘奇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莫名直觉,这位张伯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似乎有些故事。 就在此时,有人在齐玄素的身后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齐玄素转过身来,发现竟然是张月鹿,讶然道:“回来这么早?” 张月鹿道:“喝完腊八粥之后,我就溜了,我可不想在那里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齐玄素奇怪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父慈子孝的戏码,去年这个时候,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我也没回来,不过听别人说起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今年不一样,天师亲自出席,喝完腊八粥之后,各路张家族人自然要去天师膝下尽孝。别看天师一生未娶,膝下没有亲生的儿孙,可他的儿孙比谁都多。” 齐玄素哑然失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张嘴竟是这般不饶人。” 张月鹿摆了摆手,注意到齐玄素的双手,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没有隐瞒,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 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只说觉得蹊跷:“可能是我多心了。”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摇头道:“不是你多心,我说怎么没见到张玉月,她们要做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张月鹿已经大概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龃龉,语气变得激烈起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玄素倒是十分平静:“青霄,你先不要动怒,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 张月鹿压下怒气,点头道:“我那位堂姐,有这样的胆子,却没有这样的脑子,只怕是还有人在背后指使。” yqxsw.org 虽然张月鹿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张月鹿说的是谁。 张月鹿自语道:“看来我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不能在上清镇久留,最好是除夕夜回来,大年初一就走。” 齐玄素无奈一笑:“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因为喝腊八粥而生出的几分好心情已经败坏殆尽,直接让齐玄素跟她去她的房间。 女子闺房什么的,随着心学的兴盛,已经算不得什么禁地,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踏足。只是让齐玄素失望的是,因为张月鹿并不经常在这里居住的缘故,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去了玉京的住宅,所以显得异常朴素,只有一床一桌一屏风外加两个绣墩而已。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坐下,她隔着桌子坐在齐玄素的对面。 然后张月鹿取出从化生堂买来的药膏,自从回家之后,她就开始按时使用药膏,身上的许多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有留下半点疤痕,只剩下淡淡的红色印记——这是因为新生肌肤颜色不同的缘故,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摇头道:“不至于,只是些小伤罢了,过段日子就好了。” “手伸出来。”张月鹿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齐玄素只好伸出双手。 “就这样,别动。”张月鹿起身离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清水。 张月鹿先是用清水给齐玄素清洗了双手,然后再仔细涂上药膏。 平心而论,张月鹿从未做过这类事情,不说动作如何温柔,甚至略显笨拙,还弄疼了齐玄素。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些许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与因此而生的温暖愉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张月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药膏涂完:“好了,舒服吧?” 齐玄素细细感受,在最开始的疼痛之后,果然有丝丝凉意传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血肉衍生的恢复速度,本来要三四天才能愈合的伤口,大概一个时辰就够了。 张月鹿道:“就这么举着手,等到药效完全发挥之后再放下。” 齐玄素只能依言照做。 …… 每逢年节,道门都会出现一个怪诞景象,那便是玉京的人数开始减少,而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大真人府的人数会比平时多出许多。 就拿大真人府来说,并非全是张家子弟,还有许多与张家有关之人也会来到大真人 府,每每这个时候,就会增加飞舟的班次。 一艘巨大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准备降落于上清宫外的湖泊中。 湖畔已经站了一行人,准备迎接,为首之人正是张玉月的父亲,二品太乙道士张拘成,如今上清宫的掌宫真人。 虽然张拘成不是天师亲子,但天师和张拘成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因为天师未曾娶妻膝下无子的缘故,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张拘成还是一人肩挑两房承嗣,故而张拘成仍算是大宗长房。 在张拘成身后,一众随行之人都是高品道士,曾经见过齐玄素的那位三品幽逸道士张拘平也在其中。 张拘成等人都望着降落的飞舟,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仅凭些许逸散气息,便将飞舟携带来的磅礴水气阻隔在外。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楼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 张拘成已经主动迎了上去。 这艘飞舟不是普通飞舟,而是来自于万寿重阳宫的特殊飞舟,舟上全是全真道之人,他们尊奉地师之命令,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面见天师,名义上是喝腊八粥,实际上与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如出一辙。 事实上,喝腊八粥也分成了早晚两场,第一场选在白天,以张家成员为主,也就是张月鹿参加的这次。第二场则是选在了晚上,只有正一、全真两道的高层参加,虽然人数更少,但分量更重。 这次来人中有蜀州道府的府主,也有秦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还有无墟宫的掌宫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 张拘成与蜀州道府的府主齐教正是老相识了,而齐教正出身的齐家,便是齐玄素经常被人误会出身的齐家。 平心而论,如果齐玄素真是出身齐家,还算与张月鹿门当户对,可惜齐玄素与齐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毕竟他只是跟随师父姓齐而已。 张拘成和齐教正寒暄之后,走在最前面。 后面是张拘成的堂弟张拘书和无墟宫的掌宫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应是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对应上清宫的掌宫真人,但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过去一直是由东华真人兼任,直到东华真人从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升任为紫薇堂掌堂真人之后,才由如今这位原本是辅理之一的真人接任,这位真人只是二品太乙道士,还未挂上“参知”二字,要比张拘成和齐教正低上一头,所以这次全真道来人以蜀州道府的齐教正为首。 一位又一位的全真道真人离开飞舟。 负责迎接的正一道真人也在不断减少。 最后只剩下张拘平。 飞舟的楼梯仍旧没有撤下。 一个身影出现了。 裴小楼身着道门正装,头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都说人靠衣装,此时的裴小楼再无半分猥琐之意,倒是显得颇为潇洒。 裴小楼站在舷梯口望向大真人府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张拘平,走下了舷梯。 很难想象,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人竟然会成为朋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准会盟 久视四十一年的年末,参知真人齐教正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云锦山,其中不乏二品太乙道士。 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向天师奉上地师的礼物和问候,又代表全真道前往大真人府的家庙祭拜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地师上官莞,同时她也是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天师的夫人。在这一点上,全真道和正一道也算是同祖共宗。 腊月初八当夜,天师于大真人府中亲自设宴招待来自于全真道的一众高品道士,以张拘成为首的部分正一道高品道士作陪,只是具体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地师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坐镇玉京,无法亲临。而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分别担任度支堂的掌堂真人和紫薇堂的掌堂真人,分别掌握道门的财政大权和人事大权,都在玉京城中当值,也无法出面,所以这两位正一道、全真道的第二号人物没有直接参与此事。 还有西域道府的战事,至今没有彻底结束,西域道府的府主不好轻易离开。秦州道府的府主要代替地师坐镇万寿重阳宫,如此一来,只能由齐教正这位蜀州道府的府主出面。 腊月初九,齐玄素刚刚结束一夜的练气,就发现张月鹿已经等在自己的门外。 “什么事?竟然这么早?”齐玄素开门后忍不住问道。 张月鹿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粥和一笼屉包子。张月鹿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毕竟不能指望一个辟谷之人还会做饭,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这是张月鹿从镇子里的太平客栈买的,说是客栈,同时兼顾了酒楼饭庄的职能,就差行院的职能了。 张月鹿走入齐玄素的房中,将手中早餐放在桌上。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简单,却是大有说法,当年玄圣极为喜欢这类吃食,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 slkslk.com 齐玄素已经习惯了自己吃着张月鹿看着,也不客气,净手之后,便拿过筷子,夹了一个素馅的包子放入嘴中。 张月鹿趁机看了眼齐玄素的手掌,已经彻底恢复如初。 齐玄素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咽下口中的包子之后,又问道:“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出大事了?” “的确有事情。”张月鹿不喜欢卖关子,开门见山,“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已经于昨日抵达大真人府。” 正准备夹第二个包子的齐玄素骤然僵住,缓缓抬头望向张月鹿:“蜀州道府的府主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大真人府,另一边,清微真人率领三十六位太平道高品道士前往帝京面圣,都是三十六之数,恐怕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巧合。”张月鹿道,“太平道要试探各方的反应,这个就是全 真道和正一道给出的反应。” 齐玄素没了吃饭的心思,说道:“这其中的潜在意思是,如果太平道和朝廷联手,强行让皇帝陛下插手道门内部推举大掌教,那么正一道和全真道就会联手。” “是,这是一次准会盟。”张月鹿点头道。 “这样一来,道门岂不是……分裂了吗?”齐玄素有些迟疑道。 张月鹿道:“所以在我看来,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什么意思?”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仅仅是我们害怕道门分裂,太平道同样害怕道门分裂。毕竟太平道也是道门的一员,太平道动作不断,为的是统领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一个四分五裂的道门对他们有什么好?如果道门不能维持与朝廷的阴阳平衡,就算太平道夺得了大掌教之位,也不过是沦为朝廷的附庸,对他们来说,还不如维持现状,最起码能保持一个相对超然的地位。” 齐玄素恍然道:“我明白了,大家都不想道门分裂,又都想要大掌教的位置,于是太平道想要通过外结朝廷逼迫全真道和正一道退步,全真道和正一道则是摆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誓死不退,让太平道投鼠忌器。现在就看谁的定力更深,是全真道和正一道主动服软,还是太平道主动让步。如果互不退让,一直硬顶着,擦铳走火只怕难免。” “大概是这个意思,一旦把握不住,结果殊为难料。”张月鹿不掩忧虑,“如果开战,谁的获益最大?是朝廷,所以朝廷是最希望道门内乱的,还有那些隐秘结社,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试想,如果朝廷一边拱火太平道,一边在三道之间制造紧张气氛,甚至是亲自下场,比如说伪装成太平道之人主动进攻太平道和正一道,结果会如何?”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全真道和正一道却是两难。不反击,会承受来自内部的压力,反击,局势便会彻底脱离掌控。无论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阻止。” 张月鹿叹道:“玄圣说过,开始一场战争很容易,结束一场战争很难。我相信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局势是否会按照他们设想的那般发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齐玄素重新开始吃包子,吃得很快,不管荤素,一口一个,又把那碗白粥喝光之后,方才说道:“这让我想起了你说的江南大案,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市舶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 第一百六十七章 竞买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深,近百余年来逐渐兴起一股西学的浪潮。 所谓西学,除了取长补短的学习交流之外,也将西方的一些习惯搬到了东方。 比如说拍卖。规则倒也简单,拍卖的物品,价格不固定,最终商品由出价最高的人获得。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买主,只有这样才能有竞争。因此,“拍卖”也称“竞买”。 其实东大陆过去也有类似行为,只是不成体系,海商们将西方的这套规则传来之后,立刻流传开来。七宝坊主导下的黑市尤其喜爱此类行为,齐玄素曾经以江湖人的身份参与过一次,不过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什么也没有拍到。 有句话叫作矫枉必须过正,当年大晋有感于前朝大齐的藩镇割据,终其一朝,始终压制武将。本朝有感于前朝的文官党争和宦官干政,也十分在意文武平衡,不使文官压制武将,武官也可以登阁拜相,更是直接废黜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 道门同样如此,在道门之前是儒门占据天下正统,道门有感于儒门后期的固步自封、食古不化、青黄不接,便十分在意年轻人的提拔任用和各种创新革新,所以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再加上道门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海商,所以这股西学的风气也吹到了道门内部。 道门内部也有竞买的存在,一般由市舶堂负责,主要是各种数量不多却又需求不小的珍贵货物。化生堂、天机堂偶尔也会举行竞买,主要是推广自己的产品,甚至北辰堂和天罡堂也举办过,北辰堂卖的是各种犯事之人的家产,天罡堂卖的是缴获的战利品。不过紫薇堂和祠祭堂从不参与,毕竟不能让紫薇堂卖道冠箓牒,也不能让祠祭堂卖仁义道德。 这种竞买多是高品道士参与,部分朝廷和儒门之人也可以受邀参加。 腊月初十,正一道和全真道要在上清宫联合举办一次竞买。 这次竞买的规格要低了许多,天师不会出席,张拘成和齐教正这两位参知真人也不会出席,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名义上则是竞买的全部所得用于抚恤因西域战事而战死的灵官,而且是额外抚恤,也就是道门规定的抚恤照常发放,由度支堂拨款,这笔抚恤则是额外增加的,差不多是两份抚恤的意思。 不过相应的门槛也降低了许多,张月鹿就收到了邀请。 平心而论,以张月鹿的名气和地位,收到邀请是一件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没有收到邀请才不正常,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是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最佳证明,明明是张家子弟,却是由地师提拔,越是这种场合,越要让张月鹿出来露一个脸,大概有些吉祥物的意思。 除此之外,澹台琼、张拘奇、张玉月,以及刚刚赶到云锦山的董白靖也都收到了邀请。 本来齐玄素觉得自己多半要陷入某种尴尬境地,他已经做好了面对的 准备,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齐玄素也接到了一份请柬,这份请柬不是来自于正一道,而是来自于全真道,据说是全真道的一位真人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 这让澹台琼不禁深思,难道齐玄素与齐教正的齐家有什么关系不成?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故事,比如说齐家遗留在外的血脉。她知道齐教正素来与张拘成交好,虽然天师才是族长,但毕竟还是副掌教大真人,要处理的事务极多,张拘成才是实质上的一家之主,如果齐教正出面提亲,张拘成多半会答应下来。 为此,澹台琼还特意动用人脉打听了下,结果发现此事与齐教正这位参知真人没有半点关系,是另一位全真道真人邀请了齐玄素,这位真人甚至不在蜀州任职。 除此之外,澹台琼还听说了一个消息,齐玄素在白帝城被蜀中总兵官陈福安出手打伤,可陈福安次日出城的时候,被人截住去路,双方大打出手,有人亲眼见到风雷大作,最后竟是陈福安被打成重伤,甚至还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胳膊,狼狈离去。 yqxsw.org 事后,蜀州道府和蜀州总督都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让澹台琼愈发看不清齐玄素了,明明就是个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年轻人,怎么突然有了背景?是机缘巧合?还是真人不露相? 虽说母女两人不和,但澹台琼从不会否认自己女儿的聪慧,此人能入得女儿眼中,说不定就是女儿察知了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不过澹台琼有一点却是错了,她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说张月鹿未经疾苦也好,说张月鹿书生意气也罢,可张月鹿身上总是有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这正是张月鹿最让齐玄素心折的地方,可澹台琼总是用自己的功利心思去揣度张月鹿的种种想法,自然会得出一个南辕北辙的答案。 如果要看家世,那么李天贞岂不是更好?若论家世,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李天贞? 齐玄素自己也是大为震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位真人邀请自己,难道是季道人?要不就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就这两位真人知道齐玄素这个小人物。 可就算是这两位真人,也没道理主动邀请齐玄素才对,若说两人邀请了某些人,顺带邀请了齐玄素,比如邀请摇光司的所有执事,齐玄素包括其中,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专门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一个人,着实是说不过去。 最后张月鹿一语道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人家邀请你,不正是打算与你见一面么?” 于是齐玄素便与张月鹿一起,去往上清宫。 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见识到上层道门的冰山一角,因为此事是由上清宫出面,规格不高是相较于腊月初八的夜宴而言,实则规格很高,不乏二品太乙道士出席,三品幽逸道士就更多了。 竞买的主要场所设在上 清宫的大礼堂。 所谓礼堂,与金阙的布局相差不多。 金阙的布局并不复杂,远比礼堂要大,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其余平章大真人的座椅会依次分布在大掌教所在须弥座下方的左右两侧,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的普通真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礼堂也相差不多,只是去掉了单独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改成了一整排座位,可供十二人落座,其余座位也不刻意分成三大阵营。 不过当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的时候,时辰未到,礼堂的大门是关着的,早到的人都徘徊在礼堂外的大厅中,至于那些大人物们,都是最后踩着点过来,自然不必等候。 在张月鹿的要求下,两人都是穿了便装常服,而非道门的正装,原因在于道门正装等级分明,齐玄素一个七品道士站在这里,难免会引来许多异样目光,不是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了,张月鹿怕齐玄素尴尬,便主动陪他身着便装。本来以张月鹿的年纪,身着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是极为露脸的事情。 都说人靠衣装,张月鹿一身水白衣裙,气态与平日大不相同,端庄典雅,又透出几分温婉,不见平日不输男子的英气。 齐玄素的衣服是张月鹿置办的,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竟然也透出几分潇洒不俗的翩翩公子意味,不见了江湖人的粗野。 两人并肩而立,还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意思。 周围许多人也注意到了两人,大多都认出了张月鹿这位天之骄女,却不认得齐玄素,不由得对这位与张月鹿关系亲密的年轻男子格外好奇,纷纷猜测齐玄素的身份。 有人说齐玄素出身正一道颜家,早就与张月鹿定下了婚约,这次是来准备完婚的。 也有人说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的年轻俊彦,这次随同长辈造访大真人府,是要为这次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准会盟锦上添花,以双方联姻来一个漂亮的结尾。毕竟齐真人和张真人交好,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澹台琼和张拘奇夫妻二人来得稍晚一些,与张玉月夫妇二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张月鹿才是张家的大宗千金。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的视线都转向大厅入口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走入大厅之中。 如果抛开张月鹿身上笼罩的各种光环,以及张月鹿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仅从相貌而言,张月鹿是不如这名女子的。不能说张月鹿不好看,只能说美人之间亦有差距,张月鹿从来就不是凭着相貌取胜之人,她的长处在于少有人可比的独特气质。 女子身着一身纯色白衣,不然尘埃,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悲,是怒是乐,一看便是不易接近之人。 在她身旁的男子自然也要强出齐玄素许多,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让人禁不住称赞一声好个美男子,与那女子站在一处,竟是不落下风。 而且男子身上自有一股锐气,这一点倒是有些类似于张月鹿,不过又与张月鹿不完全相同。齐玄素一直认为张月鹿身上有龙虎之气,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虽然在长辈和大人物的眼中,还稍显稚嫩,可在地位相差不多的人之中,却是极具压迫力,不怒而威。 此人的锐气则像是出鞘的利剑,寒光慑人,寒气逼人,不似张月鹿那般堂堂正正,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 小书亭 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对极为出彩的男女,不过张月鹿倒是没有什么女子相妒,只是道:“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 张月鹿有些奇怪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神色怪异,隐隐透出几分厌恶之色。 张月鹿忍不住好奇问道:“天渊,你认识这两人?” 齐玄素道:“姑且算是认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晦气。” 张月鹿很少见到齐玄素这般作态,越发好奇:“怎么,你跟他们有仇?” 齐玄素斟酌言辞,缓缓说道:“你看过我的档案,应该知道我是出身于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他们与我同科。” 张月鹿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还是同窗,应该关系不错才是。” “你不是万象道宫下宫出身,不明白里面的许多门道。”齐玄素摇头道,“在结业之前的三个月,万象道宫会有一次特殊试炼,将有志于成为道士的道童们分为两个阵营,分别命名为龙社和虎设,然后让双方在万象道宫内划出的规定区域中进行一场交锋对抗,双方会各自推举出一名首领,排兵布阵,其余人领命行事,各司其职。输了会有惩罚,赢了会有奖励。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道童们而言,这次奖励十分重要,所以人人求胜。” 张月鹿第一次知道万象道宫的下宫还有这样的试炼,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早知道我就不该去上什么族学,应该去万象道宫的。” 齐玄素无奈道:“以你的出身,去万象道宫的下宫就不怕被孤儿出身的孩子们孤立?” 张月鹿反问道:“难道你觉得趋炎附势之徒只在成年人中才有?” 齐 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问道:“若是我去了万象道宫的下宫,应该能够被推举为龙社或者虎社的首领吧?” 齐玄素道:“大约能吧。” 张月鹿又问道:“你做过首领吗?” “没做过。”齐玄素摇头道,又伸手一指那对年轻男女,“可他们做过。” 张月鹿微微一怔:“他们都做过?” 齐玄素道:“男的叫万修武,虎社首领。女的叫岳柳离,龙社首领。当年我是龙社成员,这个岳柳离小小年纪,倒是心狠手辣,虎社因为其社主修为高绝,大占上风,她便在不曾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拿我们一队人做诱饵,意图死中求胜。若不是教习及时赶到,我们这队人差点就要死在那次试炼之中。饶是如此,万修武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让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说到这里,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伤口所在的位置,却忽然想起,吸收了“玄玉”之后,自己已经是焕然一新,再没什么陈年旧伤了。 张月鹿听明白了,眯眼望向那对仿佛神仙眷侣的男女。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最后没拿到奖励就不说了,愿赌服输,被人砍了一刀也不说了,技不如人。他们两个倒是在事后英雄惜英雄,情投意合,我们这些人算什么,他们的踏脚石吗?所以我是有怨气的,总不能遇到这种事情,还要心服口服,拍手叫好。” 张月鹿问道:“你对他们有怨气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知道,他们是万象道宫的骄子,至多记得有我这样一号人物,哪里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骄子,道门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骄子,一抓一大把,凭什么瞧不起别人?” 齐玄素苦笑道:“也就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子,甚至连天才也算不上。”张月鹿道,“真正的天才应该是东皇那样的,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奇遇,仅凭自身,在我们这个年纪就已经跻身天人。东皇是有资格俯视他人的,所以我觉得,想要自称天才,先在三十岁前之前不靠外力跻身天人再说其他。” 齐玄素无奈道:“纵观古今,又出过几个东皇?” 张月鹿正要说话,却发现万修武和岳柳离注意到了两人,正朝两人走来。 齐玄素收拾心情,将陈年的怨气重新压回心底,恢复到平时的模样。 从气势上来说,万修武和岳柳离可谓是平分秋色,并不存在谁比谁高出许多,可反观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是绝对的女强男弱,没办法,齐玄素是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身份地位不如张月鹿,就连心胸格局这方面,也差着不少,不如张月鹿才是正常。 所以万修武和岳柳离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张月鹿身上,对于齐玄素只是一扫而过,甚至没能认出齐玄素这位同窗,毕竟齐玄素与过去相比,变化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今天还换了一身行头。 这正合齐玄素的意,他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被人注视,最好让他在角落里,可以自如随意地观察别人,而不必担 心其他。 张月鹿倒是没有冲动地要替齐玄素打抱不平,只是以平常态度面对两人。毕竟她并非莽夫,在得知堂姐和母亲的谋划之后,也没有直接去当面挑破,因为没有证据,很有可能会被倒打一耙,陷入被动。 也许张月鹿不算是同辈人中资质最顶尖之人,可名声却是最大的,主要得益于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江南大案的功臣,第二件事是曾经打过李家辈分极高的嫡系子弟李天贞,第三件事是如此年纪便被地师钦点为副堂主。 两人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并无太多倨傲,只是有着试探和比较。 又因为张月鹿是女子,万修武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由同为女子的岳柳离出面与张月鹿攀谈。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以礼相待。 岳柳离的目光扫过始终一言不发的齐玄素,轻声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齐玄素。” 岳柳离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这个名字是齐浩然取的,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叫这个名字。 岳柳离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你是万象道宫出身?” 齐玄素点头道:“是我,难为社主还记得我。” 岳柳离终于可以确认了:“你改名字了。” 齐玄素点头道:“是,齐玄素,叫我表字‘天渊’就好。” “齐天渊。”岳柳离轻轻感叹了一声。 全真道也不全是出家之人,两人如今都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弟子,随同师父一同来到云锦山做客,自然不会把齐玄素与参知真人齐教正联系起来,认为齐玄素是齐教正的后辈子侄。 因为齐玄素不是虎社之人,所以万修武对于齐玄素的印象更为薄弱,开口道:“原来是故人同窗,能在此地相见,倒也是缘分,齐兄弟也是受邀参加竞买的?” 齐玄素如实道:“有位真人相邀,不敢不来。” 岳柳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她没想到,当年那个被她当做棋子弃子的家伙,竟然也走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真人相邀,佳人相伴。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岳柳离忍不住问道:“天渊与张姑娘是?”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万修武闻言,眼底浮现一抹阴沉,转瞬即逝。 在万象道宫的时候,万修武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物,修为最高,威望也是最高,一呼百应,在万象道宫的狭小环境中,他早早体验了一把权力的滋味,后来又抱得美人归,可谓是圆满。反观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中等偏上,最后的试炼中,更是被万修武三刀砍翻,实在无法与万修武相提并论。 可万修武忽然发现,当初那个普通的同窗,竟然与他平起平坐了,而且谁也不会认为岳柳离强于曾经以暴力手段拒绝李天贞的张月鹿,其中的落差,让他很不舒服。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第一百六十九章 命宫 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开始依次进入礼堂,礼堂内还有一道侧门,专供大人物们进入。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进入礼堂,轻声说道:“这次竞买还是小打小闹,你应该看看北辰堂的竞买,那才叫热闹,都是房契地契,有玉京的,也有金陵和帝京的,通通发卖。许多真人也会出面竞价,可不讲什么谦让。” 张月鹿以前就在北辰堂任职,所以对于北辰堂的竞买记忆深刻。 进了礼堂,并无固定座位,而且座位数量要多于请柬数量,所以除了最前面的几排之外,可以随意落座。 两人找了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紧挨着坐下,少一时,就有道士将今天的竞买单子递进来,总共两页纸。齐玄素接过来之后,将第二页给张月鹿,一人看一页,看完之后再交换过来。 第一页都是小物件,以西洋货物为主,比如圣廷教士从新大陆得来的黄金头冠,重约十二斤,不说工艺,就算直接熔成黄金,也有十斤左右。如今已经不再是一斤十六两,而是改为一斤十两,也就是一百两黄金,可兑换一千太平钱。 这次竞买的底价则是九百太平钱。底价虽低。但是想要拿到手,未必便宜。 小书亭 已经让齐玄素望而却步。 除此之外,还有西洋的大型千里镜,长约一丈,号称万里镜。西洋的新型长铳,与东方火铳不同,不在弹丸上做文章,而是专注于火铳本身,可以装填多发弹丸,也可以连续发射。 据说西方已经开始研究不用弹丸的全新长铳,且初见成效,有喷火铳,也有射光铳,仅从表象上来说,倒是有些像传统意义上的法宝。不过这些属于机密,并不对外出售,就算侥幸得到,也是到了天机堂或者神机营的手中,不会拿出来竞买。 张月鹿只是想要凑个热闹,开始并没有打算买什么,但是见前面的小物件中,有不少底价便宜的,也就有些动心。 她就看中了一件可以用来易容的面具,底价是五百太平钱,还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至于第二页,就是一些大宗商品,有古人的书画,也有古董瓷器,以及玉器翡翠等等,最显眼的还是压轴和大轴,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压轴是大真人府拿出的一枚朱果,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放心服用,底价是五千太平钱。最后出场的大轴是一件须弥物,品相上等,底价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第一次知道须弥物竟然如此值钱,不由望向张月鹿手腕上的那只须弥物,相较于张月鹿放在须弥物中的东西,倒是须弥物本身更为珍贵。 张月鹿晃了晃手腕:“别看了,这是道门发的,不能随意买卖。” 齐玄素收回视线,道:“我感觉就是白来一趟,什么也买不起。” 张月鹿轻轻一笑:“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主要是一个‘善’字。等你买得起的时候,不会专门跑到这种场合买东西。” “有道理。”齐玄素点头认可道。 既然什么都买不起,齐玄素也就释然了,开始与张月鹿闲聊,就连一众真人、三品幽逸道士什么时候入场的都未察觉。 真人们落座之后,竞买正式开始。 大多数人的注 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面,不过也有极少数人的注意力放在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身上。 比如说澹台琼和张玉月。 澹台琼的定力更足,只是偶尔瞥一眼女儿,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视线,云淡风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张玉月就是毫不掩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玄素就是负了张大小姐的李命煌。 再有就是万修武和岳柳离。 两人见过齐玄素和张月鹿之后,心思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两人身上,岳柳离好奇齐玄素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哪位真人相邀。万修武则在想齐玄素到底用什么手段,拿下了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的张月鹿。都是万象道宫出身,没什么家世可言,难道是小白脸吃软饭?可齐玄素那张脸,的确不丑,甚至还算是中等偏上,却远未达到靠脸吃饭的地步。 唯有齐玄素自己心知肚明,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位真人相邀,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就在此时,一名二品太乙道士姗姗来迟。 他不是从那道专供大人物出入的侧门进来的,而是从礼堂的正门径直步入其中。 此时众人都已经落座,背对正门,竟是无人发现此人的到来,只有几名负责侍候的道士见到这位头戴莲花冠的真人,大惊失色,正想要行礼,此人却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名道士不敢出声,任由这位真人步入礼堂。 此时竞买已经渐入佳境,倒也不需要主持之人如何喊叫,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这位太乙二品道士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角落的年轻男女身上,微微一笑,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两人走去。 齐玄素浑然未觉,直到此人坐在自己身边,才骤然惊觉。 可一直在关注齐玄素的几人却都注意到了此人。 不必多想,这就是那位邀请齐玄素的真人了。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你认得此人吗?” 张玉月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不认得,不过似乎是十三叔的朋友。” 张拘平在拘字辈中排名十三,张拘奇则是排名十二。 澹台琼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万修武和岳柳离也注意到了此人,吃了一惊,万修武低声道:“是裴真人。” 岳柳离神色凝重:“他竟然与裴真人有交情?” 其实不仅是万修武和岳柳离吃了一惊,齐玄素同样是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他的旧相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齐玄素还记得他的名字,裴小楼。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从芦州去往玉京的飞舟之上。 当初齐玄素只当此人是胡吹大气的骗子,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然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纵然不是参知真人,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那么当初的那些话就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人家有一说一,坦然相告,只是齐玄素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把实话当吹牛。 这一刻,裴小楼当初的声音仿佛又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 “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 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硬是挤出一个字:“准。” 裴小楼哈哈一笑:“上次看相,我的话还没说完,等我看完了,道友再说准不准。” 齐玄素鬼使神差道:“怎么不见尊夫人?” 按尊夫人之称,今人以称其妻,不知古人以称其母。按照今人的称呼,自然是称呼妻子,而非称呼母亲,齐玄素至今还记得那位让裴小楼狼狈不堪的“女壮士”。 不过话刚出口,齐玄素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裴小楼脸色一僵,轻咳道:“这个嘛,她还有事,所以留在了玉京。” 齐玄素赶忙转开话题:“对了,我下飞舟的时候,怎么没见到真人?” 裴小楼的脸色愈发僵硬:“我当时有急事,直接飞去了玉京。” 齐玄素隐隐猜测到,只怕有急事是假,躲避夫人是真。 就连不知此事前因后果的张月鹿也瞧出裴小楼神色不对,轻轻掐了下子齐玄素的手臂,让他别乱说话。 齐玄素轻咳一声,干脆不再说话。 裴小楼倒是没有动怒,只是略有尴尬,过了片刻便恢复常态,说道:“上次见面,我给道友看相,还未来得及说结果,道友想不想听?” 不管齐玄素想还是不想,都点头道:“想。” 裴小楼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认真打量齐玄素,顺带也将张月鹿包括进去,然后缓缓说道:“正所谓紫府武相,位居人上。所谓‘紫薇武相’,是指紫薇、天府、武曲、天相,放在过去,祠祭堂又名天相堂,度支堂又名天府堂,北辰堂又名武曲堂。依我看来,两位都是不俗面相命格,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这一刻,齐玄素又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戴着莲花冠的骗子。 张月鹿微笑问道:“何以见得?” 裴小楼轻抚胡须,答非所问道:“张姑娘命宫主星天府,不拘小节,大而化之。” 他又望向齐玄素,道:“齐道友命宫主星廉贞,刚毅果决,自立自强。” “天府星在辰、戌二宫守命,必有廉贞星同坐,若无煞星冲破,为‘天府朝垣格’,也为‘府相朝垣格’,富贵双全,食禄千钟,得人景仰,女命忠贞有节,多半家世优越,可得贵人扶持及亲属助力,若适逢廉贞星化禄,主少年难以得志,三十岁以后,才可崭露头角,但此时若有化忌星及六煞星之一同宫,可帮助廉贞和天府冲出辰、戌宫天罗地网的束缚,虽然不免于辛劳,但终能事业有成。” “天府星是南斗帝星,和天相星同为紫微星的左右手,一为财库主,一为掌印官。天府星虽具才能,但保守厚重,个性内敛,不过与廉贞星同宫,不仅能发挥天府星重实际而稳重,同时也可约束廉贞星之‘邪’和‘桃花’,化解廉贞星之‘囚’,实乃绝配。” 第一百七十章 故交 齐玄素听完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反倒是张月鹿道:“真人看得极准,借真人吉言。” 裴小楼哈哈一笑:“我曾听闻,张姑娘不轻易夸赞旁人,哪怕是上司、长辈也不例外,今日我能得到张姑娘的夸赞,实在是难得。” 张月鹿道:“真人言重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真人这次来云锦山,是为了太平道的事情吗?” “可以这么说。”裴小楼并不隐瞒,“太平道,尤其是李家,野心勃勃,想要让道门出现第三位李姓大掌教,这是正一道和全真道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玄圣看到这一幕,也不希望他亲手建立的道门变为一家之天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贸然说话。 裴小楼道:“不过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心,现在双方还在相互试探阶段,远没到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不过我倒是听说知命教、灵山巫教又有动作,以后的太平日子只怕是越来越少了,你们两人都在天罡堂,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好。” “多谢真人提醒。”张月鹿道,“最近不在玉京,就连消息都闭塞了许多。想来桌上的卷宗已经堆积如山。” 裴小楼笑道:“所以参知真人们才会配备那么多的副手和辅理,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差事。” 张月鹿本身就是别人的副手之一,对此深以为然,她每次去掌堂真人的签押房时,老头子都悠游自在,要么喝茶,要么挥毫泼墨,书案桌面上放着的多半是他自己的墨宝,而不是什么卷宗,反正不像自己那般忙碌。 齐玄素又问道:“开春之后就轮到国师做轮值大真人,在真人看来,国师是否会在人事方面有大动作?” 裴小楼道:“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这是如今玉京的格局。” “而且你要明白一件事,轮值大真人权力很大,但不能等同于大掌教,因为有一个制约,那便是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如果想要更换一位掌堂真人,那便是大事,轮值大真人无法一言而定。若不能更换掌堂真人,仅仅是换几个副堂主,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说白了,轮值大真人主要是维持局面,最多相当于半个大掌教。这一年来,天师和地师各做了半年的轮值大真人,也没把太平道的人怎么样。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并非完全齐心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轮值大真人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了。” 齐玄素稍稍宽心,不过又不是那么宽心。毕竟张月鹿不是堂主,只是副堂主,轮值大真人还是有绕过其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直接废黜副堂主的权权力的,谁敢保证太平道大真人不会为孙子出气? 因为裴 小楼设下了隔音禁制的缘故,外人无从得知三人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表面上来看,三人可谓是相谈甚欢。 这就让旁人对齐玄素和裴小楼的关系愈发感到迷惑。 瞧这样子,的确是旧相识,可齐玄素如何与一位真人搭上关系?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这位真人姓什么?” “好像是姓裴。”张玉月素来对这种事情不怎么上心,标准的千金大小姐,尤其是有一个出色且疼爱自己的兄长的前提下,不必支撑门户,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姓裴。”澹台琼轻声自语道。 最早的时候,佛道合流共抗儒门,许多佛门中人也加入了道门,比如慈航真人这一脉最早就是佛门弟子,后来佛道分裂,慈航真人这一脉反而选择留在了道门,继续做道门的真人,而不是佛门的德士,而道门的许多功法、制度也有佛门的影子,比如张月鹿所修炼的“慈航普度剑典”,其中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万劫佛光”、“千剑观音”等招式,都是明显的佛门风格。 后来道门击败了儒门,儒门失去正统地位,成为道门的附庸,在这个过程中,又有许多儒门弟子改投道门,比如澹台家、宁家、裴家、谢家等等,都曾是儒门世家。 澹台琼的祖先就是儒门先贤,家族中曾出过一位平章大真人,对于这些同样来自儒门的家族更为了解。其中裴家,祖上位于齐州的兰陵府,儒门弟子,历代为官,直到有一位家族子弟遇到了玄圣,拜玄圣为师,就这么跟随玄圣开始了复兴道门的大业,最终做到参知真人,并带领整个家族加入道门。 时至今日,裴家固然比不得一门七真人的李家,也比不得号称天下只三人家的张家,却也不可小觑,全真道二号人物东华真人便是出身裴家。而东华真人作为一个固定名号代代相传,其山门居处就位于齐州境内的金鳌峰上,距离兰陵府的祖宅不远,与清微真人世代居住的蓬莱岛隔海相望。而如今的太平道大真人就是上代清微真人。 只是随着局势变得紧张,东华真人已经很少返回齐州,久居玉京。 另一边,万修武和岳柳离身为全真道弟子,知道的更多一些。 这位裴真人的确与东华真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东华真人的幼弟,如果参知真人齐教正是代表了地师,那么裴小楼就是代表了东华真人,分量不轻。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这个齐玄素真与齐真人的齐家真有什么关系,只是齐家人不好出面,便请裴真人出面代为照料?”万修武自言自语道。 岳柳离微皱眉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万修武并不轻视岳柳离的意见,说道:“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流落在外的血脉,也没道理送到万象道宫去。如果送到万象道宫去,又何必再让一 位真人再出面照拂。总不会是最近才相认的。” 岳柳离摇头道:“不要说了,就算我们知道了内幕又如何?若是这些话传到了齐真人的耳朵里,对我们不利。” 万修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私下议论一位参知真人,罪名可大可小,如果参知真人本人并不介意,也就是训斥几句的事情。可如果参知真人十分介意,甚至因此而动怒,那么两人的下场就很难说了,恐怕前途到此为止,安魂司守坟是个不错的去处 竞买逐渐步入尾声,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开始出手,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大轴的须弥物则是拍出了一万五千太平钱的价格,被张拘书拍下。 裴小楼对张月鹿道:“张姑娘,我还要向你借天渊一用,让他陪我说会话,不必多了,半个时辰就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谈,裴小楼与齐玄素的关系熟络不少,不再称呼道友,而是改称表字“天渊”。 张月鹿平静道:“真人问他自己就是,何必问我?我又不是他的娘亲。” 说罢,她向裴小楼行了一礼,主动起身先一步离开,,只剩下裴小楼和齐玄素两人。 裴小楼道:“天渊,想必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又不好当着张姑娘的面问,现在可以与我谈谈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齐玄素道。 两人也起身离开此地,来到礼堂外的一个僻静花园中,这里是上清宫,等闲人不能随意走动,不过裴小楼既是真人,又是客人,自然不算等闲人。 两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齐玄素斟酌言辞,主动开口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都可以问,我不想回答的自然不答。”裴小楼的态度十分无所谓。 齐玄素便不再客气,直接问道:“真人与我第一次相遇,是萍水相逢?还是真人有意为之?” 裴小楼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直接回答道:“一半一半,我当时的确要返回玉京,飞舟又是半月一趟,不管来早也好,来晚也罢,只要不超过半月,我们总会在那趟飞舟上相遇,算不得我有意为之。至于我为何要乘坐飞舟,自然是飞舟更为省力,如无必要,就算天人,也不愿意一路飞回昆仑。无量阶段的天人还好,仅仅是逍遥阶段的天人,难免气力不济,要中途停留歇息,还不如直接乘坐飞舟。” 裴小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一半是萍水相逢。后一半则是有意为之了。我当时见到你之后,可以与你结交一番,也可以不做理会,都是一念之间,我当时还是决定见你一见。” slkslk.com 齐玄素敏锐注意到一点:“真人似乎早就知道我?可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裴小楼一笑道:“自然是有人提起过你,我与七娘是故交。”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往事 裴小楼的这个回答可谓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怀疑七娘原本是道门内部的高品道士,后来叛出了道门,成为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否则不会知道如此多的道门密辛。而且从谢秋娘的身份来推测,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已经十分厉害,不会是无名之辈。 亦或是七娘根本没有叛出道门,只是辞去了身上的职务,做一个闲散道士。这样的人在道门也比比皆是,并不奇怪。 那么裴小楼和七娘是故交,是完全说得通的。 只是裴小楼的动机到底是怎样,齐玄素还有些拿不准,七娘并非本名,而是词牌名“七娘子”的简称,裴小楼一口叫破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也是清平会成员?还是说他在故意诈自己?不过堂堂真人,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拍死,何苦这么弯弯绕绕?除非他是想要借自己去对付七娘。 裴小楼好像看透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不要紧张,你可以事后找七娘求证。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七娘的真正身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自称七娘,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稍稍放松,问道:“不知真人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七娘的事情?” “七娘?”裴小楼道,“那可太多了,贪财又吝啬,喜欢做生意,无利不起早,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什么开店吧?我们两个还搭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后来赔了,七娘说我漏财晦气,便分道扬镳了。” 不知为何,齐玄素听到“赔了”二字,忽然有些想笑。 东方的水墨和西方的油画是截然不同的,简单来说,是画风不同。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就拿张月鹿来说,她与七娘的画风便不大一样,可七娘与裴小楼的画风却是十分相符,总给人一种不是十分正经靠谱的感觉。 裴小楼自顾道:“再有就是,七娘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过一直没有嫁人,其实我就不错,可惜我已经成亲了。” 齐玄素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他觉得后半句话完全是裴小楼自吹自擂,七娘未必看得上他。 裴小楼又道:“可人年纪大了以后,难免喜欢孩子。七娘说自己有个干儿子,经常在几个朋友面前夸赞她这个干儿子如何如何,我便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 齐玄素表情古怪:“七娘说的这个干儿子,该不会是我吧?” “还有别人吗?”裴小楼笑道。 齐玄素无言以对,虽然他在心底的确是把七娘当做长辈而非朋友,但平心而论,七娘与齐玄素心目中的母亲形象还是相去甚远的,齐玄素觉得母亲应该是端庄慈祥,和蔼温婉,可七娘实在是半点不沾边。 裴小楼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七娘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出人头地,只是她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帮你什么。” 齐玄素轻声道:“其实不必帮我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手脚。” 裴小楼笑了笑,没再多言。 齐玄素问道:“真人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裴小楼反问道:“想听实话还是假 话?”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实话。” “实话就是,也许是我眼力不行,也许是七娘略有夸大,总之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倒是那位张姑娘,让人眼前一亮,的确是个值得大力栽培的后辈,难怪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难免失落,颇有些无颜去见江东父老的意思。 混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出息,玄圣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说天下无人不识君,也算是举足轻重。张月鹿比他还小一岁,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做到了副堂主。 同样的年纪,人家红得发紫,他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一路走来,要么是因为裴小楼高看他一眼,要么是因为张月鹿高看他一眼,或是如裴小楼这般因为七娘高看他一眼,除了张月鹿和七娘,从没人因为他自己本身而高看他一眼。 若说齐玄素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就是自欺欺人了,他又不是看破红尘的僧人,也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老人,如何能不在意。 关键是自己争气才行,才不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既不辜负七娘的期望,也不辜负张月鹿的期望。 万修武和岳柳离一起回到大真人府的客房,说是客房,实际上是独栋的院子,极为开阔,古朴典雅,尽显上千年世家的底蕴。 事实上大真人府占地极为广阔,远胜上清宫,当初玄圣打断地脉,造成山崩地裂的异象,也只是使大真人府塌了一角,可见一斑。 两人进了客厅,万修武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岳柳离则是倒了一杯白水递到他的面前:“都说天下只三家人家:圣人后裔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要我看来,我们道门也只有两家人家,上清张和东海李而已,上清张是正一道,东海李是太平道,全真道最是松散,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只有许多次一等的家族。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人家也不能小看,齐家、裴家、唐家、季家,都是全真道内部的老牌家族,没有像张家、李家那样出过大掌教或是副掌教大真人,可出过的参知真人却不在少数,底蕴雄厚。” 万修武接过白水:“玄圣一辈子都在努力消弭派系之别、门户之别,结果到头来,还是这个家族,那个家族,我们这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想要出头,要么低头做狗,要么……” 岳柳离轻声打断道:“没了玄圣的李家仍旧是李家,还是那座高山,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这就是人家的底气,换成小门小户,没了祖宗荫庇,顷刻间便要风流云散,我们又能奈何。” 万修武叹了口气,气息在杯中的白水上荡漾出层层涟漪:“那个齐玄素……” 岳柳离沉声道:“要小心。” “他还敢报复我们不成?”万修武皱起眉头。 岳柳离轻描淡写道:“这种事情也是难说,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一句戏言,我们不是皇帝,齐玄素也不是光脚之人。可这句话也恰恰说明了一件事,没什么敢不敢,只有想不想。” 万修武不以为然。虽然他觉得齐玄素与过去相比,的确有些不一样 了, 可在心底里还是瞧不上他,除非两人正面交手,然后齐玄素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一次,才能扭转他的刻板印象。 岳柳离自然看出了万修武的态度,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他不会忘。是我把他当作弃子,是你一刀把他差点砍死,换成是你,你能一笑而过?” 万修武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白水一气饮尽。 岳柳离也陷入沉默之中。 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觉得冤枉,他与岳柳离无冤无仇,也没什么交集,却无缘无故地被派出去送死。 可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自有取死之道。 百花会是万象道宫的盛会,地点选择在观星台,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禁地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除了牡丹之外,还有桃花、水仙、迎春、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君子兰、琼花、海棠、芍药、杜鹃、仙客来,此时百花一处盛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蔚为大观。 道童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百花盛开。 那一年百花会,她离开观星台,来到下方的百花丛中,背后便是湖天一色的星野湖,宛如仙子,参会的道童们,无不侧目惊叹,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也许齐玄素自己都忘了当时在做什么,大约是在苦恼没完成的课业,也或是在感慨人生,甚至是没有睡好,总之他没有注意到如此美景,然后被岳柳离记在了心里。 岳柳离没有像话本里的女子那样,因为齐玄素的特立独行而对齐玄素产生什么好奇,更没想着去探究齐玄素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对齐玄素产生了极大的憎恶。 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她就是那轮高悬夜空的月亮,可要是哪个星星不开眼,不来凑趣捧场,那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齐玄素是她的裙下臣,每天像哈巴狗一样追求她,她有的是手段玩弄齐玄素,让他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可惜那时候的齐玄素可能是懂事晚,对女色半点不感兴趣,让岳柳离无从下手,直到龙虎社的时候,才被岳柳离抓住了机会,派出去送死。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这其中的各种内情,竟然有人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生出这般狠毒念头,但他也知晓岳柳离不像表面上这般“干净”,所以他十分不喜欢这种女子,甚至是厌恶,也正因如此,此心光明的张月鹿才会让他心动。 其实这些阴暗心思,不仅是齐玄素不知情,就连万修武也半点不知,他只当齐玄素是个倒霉鬼,战场上刀剑无眼,技不如人,算得了什么,所以才会不以为意。 slkslk.com 可岳柳离如何能不心虚。 如今的她并无半点悔意,只恨当时棋差一招,竟是没能将齐玄素置于死地,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些麻烦。 想到此处,岳柳离眼神阴沉。 既然仇已经结下,那么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她不会再有丝毫手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颜明臣(上) 齐玄素与裴小楼作别之后,独自出了上清府,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一处栏杆旁,因为今日换了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扮,倒是显得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 齐玄素忽然心绪起伏,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真心对待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人实在是不多,师父算一个,七娘算一个,再一个就是张月鹿了。前二者对于齐玄素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说,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父母的空缺,是长辈而非朋友,唯有张月鹿才满足了齐玄素对于知交朋友的所有需求。 齐玄素朝着张月鹿走了过去。 张月鹿不知在想什么,十分入神,竟是没注意到齐玄素。 齐玄素只得伸手拍了下张月鹿的肩膀,问道:“想什么呢?在想自己成为大掌教后如何下手整治道门?” 张月鹿回神,白了齐玄素一眼:“少拿我打趣。我在想,前几天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散人的“先天神算”只涉及到一些相面、望气的基础内容,后续的发展已经与“紫微斗数”截然不同,如果将两种神通看作是两个人,基础相同,就好似同样是万象道宫出身,后续的道路不同,前者更像是脚踏实地,勤能补拙,后者则主要看天赋,灵光一闪便抵得上无数苦功。 所以齐玄素并不能十分理解张月鹿的心血来潮,也无法提供太多建议。 张月鹿不再深思,问道:“裴真人都与你谈什么了?” 本来依照张月鹿的性子,是不会过问他人私事的,只是她觉得作为朋友,若是不问又显得有些刻意,应该没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两人密谋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想到,裴真人与我师父竟然是故交,所以多是叙旧,说了些有关师父的事情。”齐玄素很巧妙地将七娘替换成了故去的师父,如此一来,显得合情合理,而且也让人无从对证。 张月鹿却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分关切地问道:“是裴真人找到害你师父的仇人了吗?”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过去经历而临时编造的谎言,张月鹿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感动、愧疚皆有,竟是说不出话来。 感动是因为张月鹿还记在心上,齐玄素过惯了天大的事情都由自己担着的日子,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有些萍水之交、酒肉朋友,哪里会管你这些事,不过是各扫门前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惭愧的是自己 只能不断地用新的谎言却弥补旧的谎言,做不到以诚待人,实在对不起张月鹿的这番真心。 张月鹿没有想那么多,见齐玄素不说话,还当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她不擅长安慰别人,便只好跟着一起沉默。 过了片刻,齐玄素收拾好心情,也整理好思绪,说道:“裴真人的确是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太平道有关。” “又是李家?”张月鹿问道。兴许是李家太过强势霸道的缘故,一有此类事情,总是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李家。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是李家,好像与沈家有关,不过裴真人也不能十分确定。” “沈家。”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虽说李、陆、沈号称太平道三大世家,但在事实上,陆家、沈家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附庸,不过两家的风格又有不同,陆家是典型的为虎作伥,紧随李家的脚步,李家除了与皇室联姻之外,就是与陆家联姻最多。沈家相较于陆家,则要低调许多,虽然在大方向还是与李家保持一致,但也不是一味盲从李家,风评要比陆家好上许多。”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听裴真人说,应该无关于道门争斗,可能是与某个沈家成员的个人恩怨,不过还需要继续查证。” 张月鹿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两人一起往下方的上清镇走去,并肩缓步慢行。 齐玄素轻哼着一曲小调:“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这是齐玄素从七娘口中听来的,曲中辞意豁达,作曲作词之人显是个饱经忧患而看破世情的老人,他虽然不老,但这些年来却是历经坎坷,见识过世态炎凉,面临过许多生死关头,深有感触。 张月鹿听得若有所思,喃喃道:“吉藏凶,凶藏吉。” “还在想?”齐玄素道,“不要想了,再想也是无益,天机又哪是那么好窥破的。倒是这一句‘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我觉得极 好,李家已经强盛了两个王朝,月盈则亏,月满则损,玄圣压制李家,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玄圣的恩泽又能绵延几时?” 张月鹿被齐玄素的这番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由道:“你说得有理,李家的确到了盛极而衰的地步,可衰落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能长达数十年,真能看到那一天吗?” 两人走了一阵,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再走出一段,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此时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山路上并无他人,两人也既没有伞,也不想撑伞,反而颇为喜欢这种披风冒雪的感觉。 张月鹿微微张开双手,大袖随风飘摇,轻声道:“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好。”齐玄素自然没有不同意见。 对于他来说,云锦山之行的确算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除了被人言语诛心,还要处处小心,实在是没什么滋味,如果不是答应了张月鹿,他早就想走了。 反倒是玉京,虽然大人物更多,但没人会刻意与他为难,倒是更自在一些。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撑伞之人,身材高大,身着鹤氅。 张月鹿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生出几分警惕。 从齐玄素的角度看去,来人面容被伞遮住,只能看到一个下巴,不过齐玄素还是感觉到来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片刻后,那人收起了手中纸伞,露出真容,面如美玉,轮廓分明,却又没有半点脂粉气,英武不凡,足以让部分女子见之怀春。 不过张月鹿显然不在这个部分女子的范畴之中,她见到此人之后,虽然不曾露出什么厌憎之色,但也是十分冷淡,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fantuantanshu.com 来人这才从齐玄素身上收回视线,回答道:“是伯母请我来的。” 只听这一句,齐玄素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 应该就是那位被澹台琼相中却又被张月鹿否认的结亲对象。 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距离副府主只剩下一步之遥,算是年轻有为。张月鹿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他也在万象道宫,于是相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颜明臣(下) 太平道有三大世家,分别是李家、陆家、沈家,以李家为主,另外两家成为李家的附庸。正一道也大体是如此格局,以张家为主,以苏家、颜家为附庸,三家时常联姻,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张月鹿嫁给颜明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如今颜家的当家主母宗妇就是张家出身,如何也不会让张月鹿吃亏受气,甚至以张月鹿的强势,就是日后架空丈夫以主母身份执掌颜家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平心而论,这是极佳的姻缘,许多小宗出身的张家女子都是求而不得,一般只有张家大宗女子才有这般待遇,张月鹿出身小宗,因为天赋异禀,再加上颜明臣主动要求,才能轻松击败其他对手。至于两人喜欢不喜欢,那都是细枝末节,在大家族中,夫妻双方其实是坚实的盟友,而非恋人情侣,只要不相敬如兵,相敬如宾,相敬如冰,都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张月鹿竟然主动拒绝了这门大多数人看来都十分般配的婚事,最初给出的理由更是让人觉得十分扯淡,因为颜明臣太老了。 如今世道,正如两首古人之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老夫少妻并非什么稀奇事,更何况颜明臣刚刚三十岁,只大了张月鹿不到十岁,又不是几十岁,的确算不得太大的差距。 所以任何人都觉得这只是个托辞借口,至于真实想法,少有人知。唯一不觉得奇怪的大约就是张玉月了,在她看来,张月鹿自小就想法古怪,旁人觉得好,她多半觉得不好,这才在情理之中。 只是包括澹台琼在内,也不敢太过逼迫张月鹿,毕竟张月鹿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去全真道出家,所谓出家之人,无论僧道,都是斩断尘缘之意,也包括血缘家人,只要不曾还俗,便不能用宗法等世俗规矩去约束她。 更重要的是,地师和全真道有足够的实力去保证这条规矩的实行,如今又值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准盟友时期,天师也不大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出面。 其实也有人猜测,是张月鹿眼光太高,没有看上颜明臣,说颜明臣老是在给颜明臣留面子。这也在情理之中,以颜明臣的年纪而言,四品祭酒道士的确有些低了,若三十五岁才升三品幽逸道士,那么意味着要在四十岁之后,甚至年近五十的时候才能升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生很有可能就止步于此。 毕竟道门的任命提拔对于年龄有着近乎到刻板的要求。就算有家族助力,至多就是在甲子之年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与名列前茅的几位参知真人差距明显。 反观张月鹿,二十岁出头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以她的势头来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三十岁之前跻身三品幽逸道士已经是板上钉钉,以她的年龄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二品太乙道士已经收入囊中,几十年后成为一位参知真人也不是难事。 真正让人期待的是,张月鹿到底能走多远?是止步二品太乙道士,伤仲永?还是跻身参知真人后一路高歌猛进,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之人?亦或是更大胆一些,平章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乃至于至高无上的大掌教尊位? 颜明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张月鹿眼光高,瞧不上他,那也就罢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会如何,至多是多年之后,缅怀一二。 可谁也不曾想到,张月鹿偏偏找了个一无是处之人,论境界修为,论道士品级,论职位,论家世,样样不如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了。 而且以道门体系的角度来看,只是七品道士的齐玄素也不算年轻,就算过完年马上就升六品道士,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那么他要二十五岁升六品道士,二十六岁升五品道士,最好的情况也是二十八岁才能升四品祭酒道士。可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是个公认的门槛,少有人能在两年之内就升上去的,多数要停上几年,还有许多人干脆就在此止步不前,一辈子也迈不过高品道士的门槛。 所以颜明臣只觉得心中不服气,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肯罢休。 乍看一下,他只觉得不过如此。 心中不平更甚。 张月鹿自然看出了颜明臣的那股怨气和积郁之气,开口道:“当初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我就曾对你说过,做朋友可以,我称呼你一声世兄,其他的就算了。你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便休怪连朋友也没得做。” 颜明臣闭上双眼,语气颤抖:“你就算讨厌我,我也不怪你,只是你又……你又何苦作践你自己?” “作践?”张月鹿眉头微微一挑。 颜明臣道:“你知道的,你若能嫁给一个比我优秀之人,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只会祝福你,可我不希望你这样对待自己。” 张月鹿语加重了语气:“我哪样对待自己?” 颜明臣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剑一般射向齐玄素:“他配不上你。” “配得上或者配不上,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数。”张月鹿已经不掩语气中的寒意。 齐玄素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颜明臣,小心谨慎,似乎一个猎人在评估猎物的危险程度。 颜明臣叹了口气:“何苦口是心非?” 张月鹿不掩怒意,随着张月鹿的怒气上涌,她周身气机涌动,漫天飞雪竟是如飞蛾扑火,在她身周三尺之外悉数消融。 颜明臣将目光重新转向张月鹿:“神凝丹田,息游婴儿,身若凌虚而超五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你距离天人只剩下几步之遥,已无门槛可言,不过是火候未到,需要时间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张月鹿眯起眼,并不答话。 颜明臣又将目光转向齐玄素,毫不客气地说道:“可他却不是我的对手。” “那也未必。”一直不曾说话的齐玄素终于开口道。 气氛骤然一凝。 齐玄素轻声道:“青霄,人家是冲我来的,我要是一味躲在你的身后,像什么话,正好这段时日,我已经将药力全部炼化,修为又有增益,正好陪这位颜法师练练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齐玄素,只是说道:“那你小心。” 齐玄素上前一步,对颜明臣说道:“颜法师此来,定是有所见教才是。” 颜明臣见两人轻言细语,便怒气勃发,此时强压怒气,缓缓道:“我年岁长于你,境界也高于你,若是交手,有以大欺小之嫌,你也免不得受伤,若是境界受损,未免不美。” 齐玄素活动了下已经完全恢复的手臂,体内血气和真气同时流转,说道:“只要颜法师不曾跻身天人,我都有一战之力。” 颜明臣见齐玄素如此说,不再多言,同样运转真气,却不先出手,而是示意让齐玄素出手。 毕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本就年长于齐玄素,境界修为也要高出一头,若是还抢先出手,那便是彻底不要脸面了,尤其还有张月鹿在旁,他不想如此下作。 齐玄素一扬手,一道寒光闪过,射向颜明臣的左眼。 是一把飞刀。 颜明臣伸出一根手指,任由飞刀撞在指尖之上,手指不伤不动分毫,飞刀寸寸碎裂。 bqgxsydw.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夺妻之恨 齐玄素曾经亲手杀过归真阶段的高手,所以对于他来说,归真阶段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毕竟没有从不存在一个境界之差就是天壤之别的说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颜明臣的传承,炼气士在道门六大传承中高居第二,仅次于天仙传承的谪仙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这是炼气士在武夫和方士之上的根本原因,很难像齐玄素杀书生那般取巧。 齐玄素以往与人交手,很少主动拔剑,都是后手拔剑,不过这次他却是主动拔出了腰间的“青渊”。 颜明臣自负到没有用任何兵器,只是稍稍伸出双手。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剑刺出,带出凛冽剑气,直刺颜明臣的面门。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实打实的玉虚阶段修为,而且服用了药酒之后,真气愈发精纯,距离归真阶段更近了一步,手中“青渊”也是灵物,颜明臣还不敢仅凭护体罡气来抵挡这一剑。 只见颜明臣双脚站立原地不动,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青渊”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齐玄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好似逆流而上。 颜明臣要凭借外放真气生生将齐玄素的这一剑阻住。 齐玄素在境界稍低的情况下,自然不肯正面硬拼,纵身一跃,避让开汹涌掌风。 此时颜明臣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齐玄素却不躲闪,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打了个冷战,身子一僵。 颜明臣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阴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紧接着,阳掌后至,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的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齐玄素并非纯粹的散人,还兼具部分武夫神异,体魄强横,血气旺盛体,再加上药酒的缘故,真气格外充沛。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血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都说三个玉虚阶段可以抗衡一个归真阶段,齐玄素身怀真气、血气,勉强算是两个玉虚阶段之人,虽然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但以他堪比武夫的体魄,却算不得什么,当即挺剑疾刺而出。 颜明臣双掌得手,只道齐玄素纵必重伤倒地,便要开口说话,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向前推出。 不过下一刻,颜明臣只觉得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的双掌已穿在齐玄素手中的“青渊”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三寸有余。 不过齐玄素这一剑也是强弩之末,只能到此为止。 颜明臣闷哼一声,猛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旁观的张月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手段。” 之所以说手段,而非剑法,是张月鹿看得清楚,齐玄素的剑法 还在其次,关键是将颜明臣的反应算计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有武夫神异,除了张月鹿之外,旁人不得而知。齐玄素故意中掌之后,颜明臣明显以为齐玄素已败,欲要收力,结果又发现齐玄素毫发无损,又改收力为发力,一来一去之间,不仅自身真气冲突受限,好似行军打仗却朝令夕改,士兵无所适从,而且失却了先机。 齐玄素趁机出剑,却是深谙兵法中围点打援之道,他料定颜明臣定要出手防守,所以看似是直奔颜明臣胸口刺去,欲要伤颜明臣性命,实则是暗藏后续变化,针对颜明臣防守的招数。 果不其然,颜明臣慌乱之下,两掌推出,按照道理来说,他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一掌防守足矣,应是一掌防守,一掌反击,可他却双掌交叠齐出,意图挡下齐玄素。只是他此时体内真气因为自己收力又发力的矛盾举动而大为受限,不足五成,齐玄素又是以有心算无心之下,攻其薄弱,凭借灵物之利,一剑破开掌上的罡气,刺穿了颜明臣的双掌。 一番交手,齐玄素境界修为虽低,但从以身诱敌开始,就牢牢把握局势,如果齐玄素也是归真阶段修为,方才刺穿手掌之后,便可顺势挺剑,立时刺入颜明臣的胸膛。 这便是“野道士”和“花圃道士”的区别了,前者的临敌经验,随机应变,已经浸到了骨子里,花圃道士们却只会死搬硬套。如今世道,大体还是太平盛世,就算有隐秘结社兴风作浪,也主要由天罡堂和地方道府应对,其他道士缺少实战经验,很多人都是空有境界修为,战力一塌糊涂。 这也是天罡堂近些年来不断从地方道府抽调精锐道士和野道士的缘故,盖因花圃道士们实在是不堪一战,而且吃不得苦,娇生惯养,难堪大用。 颜明臣虽然在地方道府任职,却是世家出身,位高权重,久在天上飘着,双脚不碰地,鞋底不沾泥,哪里会亲临一线,同样难逃窠臼。 齐玄素反手持剑,剑尖朝下,拱手道:“颜法师,你境界修为的确高,临敌经验却略有不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也想得明白,他终究是低了一个境界,不占优势,可以出奇制胜,却不保险,两人又没有生死大仇,如今占了便宜,自然是见好就收,不宜再去趁势追击。 不过他却料错了一点,他觉得没有生死大仇,可在颜明臣看来,却是夺妻之恨,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都是并列,岂能善罢甘休? 颜明臣并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齐玄素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像颜明臣那般想当然,始终保持警惕,立时闪身躲过,同时还不忘射出飞刀,直指颜明臣的双眼要害,攻敌之必所救,使其不能成为追击之势。 张月鹿本想出手制止,不过见齐玄素并未开 口,也没有退让之势,考虑到齐玄素的感受,便又暂时按兵不动。 齐玄素的兵器是短剑,不占据长度优势,只能欺身而进。 颜明臣面无表情地将飞刀打飞之后,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真气使得周围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剑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待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齐玄素握剑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颜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又不是武夫体魄,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齐玄素道:“好一个‘造化神掌’。” 颜明臣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乃是上成之法,掌力惊人,同时兼顾变化,威力无穷。 颜明臣一掌瞬间化作数十掌,齐玄素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齐玄素同样出剑,层层叠叠的剑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尽是掌影和剑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齐玄素没有再能出其不意,毕竟颜明臣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齐玄素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颜明臣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齐玄素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颜明臣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齐玄素一剑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青渊”剑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齐玄素抬脚踢在颜明臣的胸口,而颜明臣则是顺势抱住齐玄素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齐玄素向外丢掷出去, 张月鹿先是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平静。只见齐玄素直直飞向山崖之外,不过在中途便缓缓消散,原来只是一个假身,是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蝉蜕术”。 以齐玄素的修为可以凝练两个假身,以后每提升一个境界,可以多一个假身。 齐玄素的真身已经奔行数丈,然后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青渊”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颜明臣。 颜明臣五指成钩抓出,直接捏碎这道剑气,然后一掌平推。 颜明臣一掌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齐玄素也以“青渊”刺在颜明臣的胸口。 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顺势踩踏卸力,留下一串脚印。 slkslk.com 颜明臣胸口染血,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黯然离去 颜明臣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谪仙人、炼气士、三人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归真阶段后,谪仙人注重上丹田,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婴儿。而谪仙人则意中丹田为重心,贯通奇经八脉和正经十二脉,以真气为根本,以经脉而纽带,滋养强化体魄,固然比不得武夫体魄,却也在六大传承中仅次于武夫。 至于巫祝,金身法相并非真实体魄,其本身之孱弱,堪比方士。 颜明臣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齐玄素。 齐玄素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剑在颜明臣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 颜明臣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齐玄素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掌毫不留情地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齐玄素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颜明臣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齐玄素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真气,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齐玄素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齐玄素。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颜明臣便出掌百余,虽然被齐玄素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真气。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颜明臣一气将尽的时候,他瞬间拔出腰间的“神龙火铳”,铳口几乎是紧贴着颜明臣的小腹下丹田位置,“龙睛乙二”瞬间炸开,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仅瞬间破开护体罡气,而且使得颜明臣浑身一震,踉跄向后退去。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齐玄素丢掉“神龙手铳”,再次使用“蝉蜕术”,将附着在自己身上真气抖落一空。 颜明臣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掌合十。 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颜明臣为中心,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齐玄素右手握住“青渊”的剑柄,左手抵住剑首,推剑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颜明臣双手受伤,已经伤到了经脉,真气流通不畅,又无兵器,难以无法全部实力,可饶是如此,他毕竟高出一个境界,还是将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直接震飞。 颜明臣打定主意要趁势追击,一掌击出。 齐玄素不敢怠慢,同样一掌 推出。 双掌一触即分,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真气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张月鹿,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当下真气、血气齐齐催动,凭借更胜一筹的体魄,也抵挡了下来。 颜明臣再度攻至。 若论拳脚,齐玄素曾跟随七娘学过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施展开来,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 两人交手数招,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巫祝金身,一样能够摧破。于是齐玄素不敢硬拼,不给颜明臣叠掌的机会,只是一味闪避。 如此十余掌之后,齐玄素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颜明臣这套掌法,似拙实巧,反倒是齐玄素所用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万幸齐玄素经验更为丰富,凭借与人交手的经验,连吓带骗,再加上颜明臣吃过一次亏后,有些畏手畏脚,勉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不过齐玄素毕竟境界更低,已经有些后力不济,周身有肉眼可见的白气升腾。 张月鹿终于开口道:“此番并非生死相斗,两位还是就此罢手吧。” 在张月鹿看来,本就是颜明臣主动挑事,她没有亲自出手赶人已经是很留情面了,所以她也没想秉持什么公平比斗之念,自然是要维护齐玄素。 颜明臣恍若未闻,要继续出手。 张月鹿也不客气,掠入战场之中,轻飘飘点出一指,这一指招式寻常,但刚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指变两指,两指变四指,四指变八指,顷刻之间,已是八指变十六指,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指,三十二化六十四,却是张月鹿以指代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绝学。 颜明臣脸色一变,道:“好一个“千剑观音”!”当即一掌拍出。 张月鹿一身所学,以“繁复”二字见长,此时用出“千剑观音”,更是如此,只见得她似是生出数十条手臂、数十只手掌,层层指影变幻莫测,每一指点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虽然不曾用剑,但已然是剑术的用法了。 颜明臣的“造化神掌”却是质朴,出掌手掌都有迹可循,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齐玄素的指法如何离奇莫测,颜明臣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齐玄素顺势退出战场,看得明白,这是张月鹿未尽全力的缘故,毕竟她还要顾及到颜明臣背后的颜家,甚至是张家的脸面,也不想真就结成死仇,所以还是颇有几分容情。 两人又是相斗片刻,始终不曾分出胜负,颜 明臣却渐而感觉手掌发麻,双臂更是微微发颤,心知这是张月鹿修为深厚所致。 虽然道门规定了各种修炼路线,不可逾越分毫,但有师承之人算是例外,在慈航真人的指点之下,张月鹿修炼了许多额外的神通功法,此时用出了“六虚劫”,出手之间,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时而阴,时而阳,变化不定,初时不觉如何,如今相斗时间久了,就渐渐感觉到掣肘不畅之意了。 颜明臣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势必要落入下风之中,欲要破局,又无法可想。眼见张月鹿一掌拍到,整只手掌被“五气烟罗”包裹,势大力沉,不敢怠慢,左掌立时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另外一掌击将过来,同样以“五气烟罗”平推,好似用盾牌砸人,颜明臣只得同样递出一掌抵御,全力运转“造化神掌”。 两人四掌遥遥相对,以真气角力,身子各自晃了一下。然后就见颜明臣的手背渐渐透明,隐现里头的血管骨骼,极是诡异。张月鹿虽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却涌现出一团五彩气息。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轻喝一声,各自收回了手掌。 两人此番相斗,却是轻描淡写,一时间倒是让齐玄素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不过看颜明臣的脸色,想来未曾占到便宜。再加上先前齐玄素给颜明臣留下的诸多伤势,显得甚是狼狈。 颜明臣沉默许久,又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再未出言讥讽。 他不得不承认,在有境界差距的情况下,齐玄素还能把他逼到这个程度上,的确有独到之处,不过最后还是张月鹿的态度给了他沉重一击,让他再无争斗之念。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张月鹿目送颜明臣远去之后,转身来到齐玄素身旁,问道:“你没事吧?” 齐玄素捡起地上的“青渊”、“神龙手铳”和部分还算完好的飞刀,说道:“没有什么大碍,这位颜法师高则高矣,却是少与人动手的,若是让他去天罡堂磨练个一两年,我就万万不是对手。” 张月鹿道:“不是我帮他说话,他也还好,主要是你太过出色。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他自持身份,没用神通和外物,只用一套掌法,机谋又不如你,已经是输了三要,只有境界修为的优势,能赢才是怪事。” 齐玄素道:“不过说到底,境界修为才是根本,我还是要快些跻身归真阶段才行,也在外人面前给你长脸。” 张月鹿摆手道:“不要给我长脸,给你自己长脸。儒门之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如今倒是不急着去想什么道门大势,尽快提升境界修为才是正经。” fantuantanshu.com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感怀道:“的确要混出个人样才行,如此方能面对江东父老。” 第一百七十六章 沙河之上 中州之所以是天下之中,使得古时王朝选择在此定都,就是因为中州一马平川,不说与多山的江南相比,便是比之江北,原本还算平坦的江北也显得丘陵起伏过多,可想而知,中州境内是何等平坦,又是何等一望无际。 行于这片广袤大平原之上,天地空旷,难免有枯燥之感。不过蓦然之间,视线中出现了一堵黑压压似比天高的高墙,又像是乌云在似远又近的地方下垂,便又极为震撼。 走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突然平地而起一座乌云一般黑沉的大山,这与在群山连绵之地见到险峻高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江南多山,在群山之中,再险再奇的高山都不足为奇,江北多丘陵起伏,便如循序渐进,层层拔高,哪怕是东岳,也难以显现雄伟,唯有在此等平原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山,好似平地起高楼,没有半点铺垫起伏,极尽的落差,才能显现出极致的震撼。 这便是中岳了。 静禅寺就位于中岳之上。 一条长河经过中岳,正如道门又称玄门,佛门又称沙门,故而此河名为沙河。 时值冬日,沙河的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浮冰,时而碰撞,激起一片晶莹。 一道身影慢慢浮出水面,艰难地爬上一块巨大浮冰,然后翻了个身,呈“大”字状仰躺在上面,面朝天空,不住喘息。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生吞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碳,将他整个气管和胸腔烫得如同火烧,喘息之间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这个侥幸逃得性命之人可谓是狼狈不堪,光溜溜的头顶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疤痕,血肉翻开,可见头骨。脸上还有一道狰狞伤口,将他的左侧脸颊整个剖开,甚至可以看到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齿。破烂的僧衣上更是血迹斑斑,哪怕是湿透之后,也没有半点化开的迹象。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他离开盂兰寺后,又四处游荡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决定返回中州静禅寺,结果刚到中州境内,便遭遇了一伙来路不明之人的伏击截杀,若非他有佛门赐下的保命宝物,已经是身死道消。 饶是如此,他仍是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才逃到此地。 眼看着已经进入中岳的范围之内,这伙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能无奈退去。 逃得一命的衍秀和尚不由深思,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为首几人修为高强,并非普通的归真阶段之人,其余人也不是庸手,若非他们起初还存了活捉自己的念头,只怕自 己根本来不及用出脱身的宝物就要当场身死。 这伙人到底是谁?有何目的? 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盂兰寺激斗的两名女子之一,难道为了盂兰寺之事而来?可这伙人显然不是道门中人,倒像是隐秘结社之人。 虽然佛门在事实上也曾扶持过隐秘结社来对付道门,但隐秘结社只是一个概称,真要细分起来,各大隐秘结社又各有立场,甚至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争斗,自己一时还真不好断定这伙人的来路。 2kxiaoshuo.com 话说回来,这伙人选择在中州设伏,说明他们早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是静禅寺的僧人。明知自己是佛门中人,还如此大胆行事,多半是与佛门无关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静禅寺,养好伤势,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 他就这么随着浮冰漂流了一段时间,直到重新恢复了一些气力之后,才缓缓起身,纵身一跃,踩踏着河面上的大小浮冰,往静禅寺方向行去。 …… 小秦王和谢秋娘站在沙河之畔,目力所及的尽头,便是巍峨的中岳。 沙河很长,贯穿了数州之地,可再往前走,便是静禅寺的范围之内。以他们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一旦被佛门捉到,那便是万劫不复。 反倒是道门中人,可以借着盂兰寺的引子,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甚至登门要人,毕竟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又在佛道之争中胜出,逼迫佛门签订了城下之盟,不谈西域,仅在中原十九州,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奇怪。道门中人竟然还没有动静,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道门之人几时这么好说话了?”谢秋娘轻声道,“还是说他们打算等过完了年再来理会此事?” 小秦王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只是说道:“等花间意的消息吧。” 很快,花间意从不远处来到两人身旁——她刚刚避开两人去接了道子母符。 小秦王问道:“那边有消息吗?” 花间意的脸色不算好看:“查清了,道门两人已经抵达上清府,因为那里是正一道的核心区域,再加上道门内部也不太平,万妙真人齐教正率领三十六名全真道高品道士抵达云锦山,晋谒大天师,所以整个上清府都守备森严,李家人有恃无恐,我们的人却没能继续跟下去。” 谢秋娘立时听出不对:“道门两人?还有谁?” 花间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秋娘 你说的那人可能没死。” “怎么可能!浩浩神威之下,除了死物,一切生灵难逃,除非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可如果他是天人,那么死的就该是那个衍秀和尚了。”谢秋娘立时说道。 小秦王陷入沉思之中。 两名女子不约而同地望向小秦王,三人之间是合作关系,没有明确的以谁为首,多少有些类似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过小秦王却是谋主。 片刻后,小秦王提出了一个猜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玄玉’其实是落入了那人的手中,而他恰恰因为‘玄玉’的缘故,在神威之中活了下来。” 两名女子立时都沉默了。 这个说法的确有很高的可信度,最起码可以自圆其说。 谢秋娘缓缓说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伏击衍秀和尚却是做了无用功。” “也不能这么说。”小秦王摇头道,“毕竟只是一个猜想,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那么,我们还能去找道门两人吗?”谢秋娘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秦王苦笑道:“相较于去云锦山找人,倒是强攻静禅寺更靠谱一点,不过结果都一样,唯有一死而已。” 谢秋娘又道:“那么等他们离开上清府……” 花间意脸色凝重道:“他们很可能不会从陆路返回玉京,而是直接从上清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已经将‘玄玉’上交给了大真人府,落入到天师或者某位参知真人手中,再无夺回的希望。” 谢秋娘不再说话,只是狠狠一甩手,在河面上激起一大簇水花。 小秦王叹了口气:“如此看来,无论是云锦山,还是静禅寺,短时间内,我们都难以有所动作,这次争夺‘玄玉’的任务算是失败了。不过还是请花姑娘多加留意,日后说不定会遇上这几人,也未必没有转机。” 花间意点头应下。 小秦王又问道:“对了,最近会里有什么消息?” 花间意道:“我与七娘谈生意的时候,七娘送了我一个马上就要过时消息,说是太平道大真人已经离开蓬莱岛,动身前往玉京,准备与坐镇玉京的全真道大真人交接,就任轮值大真人,届时全真道大真人也会返回位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在未来的半年中,国师便是道门魁首。” 小秦王笑了一声:“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时的消息,再过几天,半个太平钱也不值。”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传刀 裴小楼在张拘平的陪同下,登上云锦山的最高处,这里一般只有正一道核心弟子才能踏足,是修炼“纯阳紫气”的好去处。 所谓“纯阳紫气”,乃是正一道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一天只能积攒一抹紫气,要几十年苦功,才能修成百丈、千丈,至于紫气东来三万里,已经是太上道祖的威势。 除此之外,此地也是观景的好去处,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极为壮阔绚丽。 张拘平在很小的时候就常来这里,再好看的景色看得多了,也渐渐麻木,他在观景的同时,状若无意地问道:“裴兄似乎与齐天渊有些渊源?” “你也认识他?”裴小楼反问道。 张拘平笑道:“因为青霄的缘故,见过一面,印象……还算不错。” 裴小楼笑了笑:“我与他的渊源不深,倒是与他的长辈有些渊源。” “他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吗?总不会与齐真人是一家。”张拘平玩笑道。 裴小楼摆了摆手:“这话不能乱说。” 张拘平见裴小楼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不再相问,转而说道:“我听说他与颜家的晚辈打了一架。” 裴小楼来了兴趣:“结果呢?” 张拘平见裴小楼并无太多担忧神色,也拿不准他是对齐玄素格外有信心,还是根本就漠不关心,只得如实说道:“没有吃亏,反而占了点便宜,以弱胜强,的确有些过人之处。不过最后还是青霄出手拉偏架了。” 裴小楼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出手拉偏架,有意思。” 张拘平无奈道:“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多年的世交,青霄此举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裴小楼道:“事事妥当,累也不累?晚辈间的打闹,这些长辈们就不要乱掺和了,你看人家姓李的就很有风度,李天贞在李家的辈分可是不低,那个骗了你们家姑娘的李命煌还得喊他一声叔叔,他被打了,也没见哪个长辈出来找回场子,也没人因为此事就敢对李家小觑半分。所以要我说,在这一点上,你们张家还得好好向李家学学。” 张拘平不置可否。 裴小楼又道:“你还是劝劝某些人,身为长辈,撸袖子,挥拳头,像什么话?不好看,不好听,也不好说。赢了是以大欺小,不小心摔个跟头,更是没脸见人。” 张拘平点头应下 。 …… 颜明臣败了之后,直接离开了云锦山,这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眼不见心不烦。 而颜明臣的离去则打乱了澹台琼的某些计划,让她不得不暂时停下各种动作,将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转变为一个长线的漫长计划。 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齐玄素走了大运,能够一飞冲天,那么她也不介意改变计划,接纳齐玄素,甚至主动给齐玄素道歉,一笑泯恩仇。 这都不算什么。 这种事情,母女二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澹台琼乐在其中,张月鹿却是不胜其烦,已经开始谋划着提前返回玉京。 2kxiaoshuo.com 虽然飞舟临时增加了班次,但初一和十五的两次还是不变,原本张月鹿是想十五再走,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了,提前走,初一就走。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裴小楼说的隐秘结社异动频繁,天罡堂人手不足,她身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职责所在,自然是义不容辞。 十分合乎情理。 二十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齐玄素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练气,提升修为,偶尔也会与张月鹿四下游览云锦山。有了张月鹿的亲自陪伴,齐玄素便不怕什么鬼蜮手段,可以放心观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会和张月鹿切磋武艺,也就是张月鹿只用玉虚阶段的修为与齐玄素较量。 张月鹿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相去不远。她最擅长的是剑法,除了剑法,也涉猎枪法、刀法、鞭法、骑射、拳法等等,大多来自于师父慈航真人的传授。 在刀法方面,以当今天家皇室为最,不过张月鹿所学的一门刀法也极为厉害,名为“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实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用剑,他更喜欢用刀,正如他喜欢手铳那般,都是杀人顺手的利器,只是师父留下的遗物是一把“短剑”,这才改为用剑。 张月鹿见齐玄素喜欢刀法,便决定将自己学的“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 按照道门的规矩,四品祭酒道士之所以被称作法师,就是因为其能够收徒传法做师父,所以张月鹿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暂时还没有收徒,不过可以先拿齐玄素来练练手。 至于张月鹿的教徒方法,却是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她出招,齐玄素接招,自己慢慢感悟,哪里 不懂,再来问。 不过这倒是合了齐玄素的心思,他的悟性其实不低,关键是资质跟不上,境界提升缓慢,没有修为的支撑,许多功法便学不来。好在他最近修为大进,终于是略微弥补资质上的不足了。 开始授课之后,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以“无相纸”化作纸刀,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齐玄素的背后出现,幸而齐玄素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躲开,若是生死之战,张月鹿以归真阶段的修为全力出刀,齐玄素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停稳身形之后,拔出“青渊”,猱身进剑,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 张月鹿将手中纸刀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青渊”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登时一沉。 齐玄素抖腕翻剑,剑尖向张月鹿持刀右臂刺出。 张月鹿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张月鹿手中的纸刀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意”与“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意便是将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张月鹿已经隐约悟得,而齐玄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张月鹿出刀凌厉狠辣,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齐玄素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只能节节败退。 接着张月鹿停刀,让齐玄素仔细感悟,然后再换成齐玄素攻,而张月鹿守。结果便是张月鹿守得泼水不进,任凭齐玄素如何变化算计,张月鹿却不是花圃道士,同样与人交手经验极为丰富,终是无功而返。 就这般不断攻守互换,然后齐玄素提出问题,张月鹿一一解答,循环往复。待到齐玄素入门之后,再用刀与张月鹿互相拆解,练气之余,更是勤练不缀。 按照张月鹿的说法, 她有“慈航普度剑典”的底子,只用三天的时间便算是登堂入室,如今算不得出神入化、大成圆满,也算炉火纯青、小有所成。可齐玄素却是直到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才勉强是登堂入室,距离小成还有相当距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除夕 大年三十是久视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过了除夕夜的子时,便正式进入久视四十二年。 至于除夕夜,不管澹台琼如何不情愿,看在女儿和裴小楼的面子上,还是邀请了齐玄素一起吃年夜饭,至于这顿饭的滋味到底如何,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个年过得甚是冷清,没有多少团圆的意思,张玉月和董白靖去了大真人府,哪怕是站在上清镇中,都可以看到灯火辉煌仿若天上仙宫的大真人府,反倒是上清宫灯火黯淡,只有星星几点,完全沉入了夜色之中。 其实小宗族人也可以在这一天前往大真人府一起过节,只是张拘奇似乎与本家大宗有些矛盾不乐意去,以前张月鹿不在的时候,夫妻两人各持立场,去不去还在两可之间,不过张月鹿回来后打破了这种均衡,张月鹿对于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也没什么兴趣,父女两人都不愿意去,澹台夫人便也不好独自前去。 至于全真道的客人们,他们已于小年当天乘坐飞舟离开大真人府,返回玉京向地师复命,待到地师与国师交接了轮值大真人之位后,再随同地师一同返回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临行前,张拘成、张拘平等人都前去相送,并转交了天师给地师的回礼和书信。 吃过一顿冷清的年夜饭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妻二人各自离开,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 两人没有玩牌或者练刀,而是离开家门,往山上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小湖之衅。湖旁都是竹林,圆圆的月影和绚烂的烟花都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各色光华涌动。 两人并肩而立,欣赏夜空上不断炸开的烟花,缤纷绚丽,让人目不暇接。 一时间,只听到鞭炮声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越是热闹,才越发能体会孤独。 刚才齐玄素喝了不少酒,起初是陪着张拘奇喝,在张拘奇离开之后,又陪着张月鹿喝了不少。毕竟是年节,喝酒是再正常不过了。 齐玄素没有刻意驱散酒意,本就有五分醉意,再被夜风一吹,醉上加醉,便有八分醉意了。 或者说,是半醉半醒,半梦半醒,好似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没来由感到几分凉意。 他只觉得自己与云锦山格格不入,与什么理念、道路、想法无关,齐玄素也不大在乎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此处的繁华热闹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于是他有些想念江湖和玉京了,这两处地方,都有许多与他一样出身之 人,反而是感觉不如何明显。 张月鹿没有这样的感触,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齐玄素仿佛梦呓一般说道:“我在回忆过去的除夕夜,都是怎么过的。” 张月鹿好奇问道:“都是怎么过的?” 齐玄素回答道:“万象道宫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大家聚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出身,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再加上那时候也小,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只图热闹。” xiaoshuting.la “后来出了万象道宫,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领回了位于海蟾坊的住处,从此之后,我们师徒两人算是相依为命,过年便是我们两个一起过。都说年夜饭,可我们两个没谁会做饭的,于是每年的大年夜都是下两碗面,权当是长寿面,把年节当生日过。” 齐玄素目光飘远,陷入到回忆之中。 “当时我就劝师父,怎么不找个师娘呢?这才像是一家三口,其实隔壁的崔婶就不错,在度支堂做事,待遇好,又体面,相貌、人品什么的都不错。关键是崔婶也一直没有嫁人,男未娶,女未嫁,这么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难保不是在等着师父。每每这个时候,师父就会伸手敲我一下,笑骂一句乱弹琴。” “后来,师父死了……” 齐玄素忽然顿住了,语气有些哀伤。 “师父死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天渊。”张月鹿伸手握住齐玄素的手心,“不要想了。” “其实也就这么过来了,一直到现在。”齐玄素喃喃自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齐州,刚好有一家太平客栈没关门,我要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在人家的大堂里待了一宿。说来也是巧了,那里还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于是干脆拼桌喝酒,虽然是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前年的时候……前年的时候,我受了重伤,卧床养伤,七娘过来照看我,给我下了一碗面,说实话,那面可真不怎么样,鸡蛋都没熟,不过我觉得那是师父死后最好的一个年了。” “对了,还有今年。方才在饭桌上,澹台夫人看我那眼神……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怎么会给我好脸色,我都知道的。换成是我处在那个位置上,我也不会高兴。只是人的想法,总是随着自己坐在什么位置而变,既然我没有在那个位置上,我当然很难去将心比心。” 张月鹿十分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醉了。” 若是放在平时 ,齐玄素绝不会说这些话语,只是因为喝酒的缘故,齐玄素没有再憋在心里。 齐玄素恍若未闻:“我不在乎,真的,他们瞧不起我,尽管瞧不起好了,我不懂得什么济世救民,我也不想开万世太平,我不是玄圣,我就是个别人眼中的小卒子。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全道门的人,都高看我一眼。” 张月鹿没有说话。 齐玄素看上去不在乎,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实际上还是在乎的。 几乎是被别人指着鼻子嘲讽,他又不是圣人,哪能完全无动于衷。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心底里憋了一口气。 齐玄素反手握住张月鹿握住他手心的手,张月鹿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月色如水,倾斜下来,似轻烟薄雾笼罩,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张月鹿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可不断升起的烟花又将她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齐玄素道:“你总说我小富即安,不求上进,我这次不安了,我既是要争一口气,也是要那些人看一看,你的眼光……是极好的。” 张月鹿莞尔一笑:“我等着那一天。” 破天荒说了许多话的齐玄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嘴唇紧紧抿起。棱角还算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残留着许多江湖气。 张月鹿忽然觉得,自己真有必要改掉齐玄素的那些江湖习气吗?如果将这些抹去了,将他改变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道门道士,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彻底没了棱角?那么他还能说出今天这番豪言壮语吗? 齐玄素缓缓松开张月鹿的手掌,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向后倒退几步,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郑重说道:“青霄,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朦朦胧胧,极好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肝胆相照的生死兄弟吗?还是所谓的知己?我不喜欢这样,索性直言,我想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张月鹿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定这是一句醉话,还是一句借着酒醉才敢说出的心里话。 齐玄素伸手指着远处宛如仙宫的大真人府:“我不是贪恋你的家世、背景、能力,我只是很喜欢你这个人,你的心是光明的,你是干净的,而且除了师父和七娘之外,只有你肯高看我一眼。我是个俗人,不懂得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套,也不曾一见钟情,我只遵从我内心的想法。我想娶你,想在这座大真人府拜堂成亲。” 这一次,张月鹿没有笑,脸色认真,然后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等着那一天。”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一 张月鹿本以为齐玄素会在第二天尴尬,结果到了大年初一,齐玄素好像没事人一样,看来是醉得狠了,就连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过张月鹿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醉到那个程度,齐玄素也不敢口出狂言,要在大真人府迎娶张月鹿。 其实齐玄素多少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觉得尴尬,那遭罪的是自己,如果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所以他就算装,也要装出一个若无其事。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不过张月鹿已经决定今天就离开云锦山,返回玉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明臣已经离去,澹台琼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没有挽留,听之任之了。 张拘奇倒是想要留女儿多住几日,不过见母女二人的态度,也只得作罢。 张月鹿和齐玄素早早离开家门,顺着山路来到上清宫的渡口,名为上清湖。也不知该说正一道取名始终如一,还是该说他们取名不上心,上清府、上清县、上清镇再到上清宫和上清湖,就跟“上清”较上劲了。 两人先去上清宫购买了舟票,还是一样的价格,一百太平钱,然后领了玉牌,齐玄素的编号是四十八,不是齐玄素来得晚,而是前三十号都属于二层楼。 飞舟的第三层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舟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真正载客的只有两层,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雅间,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高品道士使用。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张月鹿是四品祭酒道士,可以去二层楼,不过她没有选择雅间,而是选了一个连号,与齐玄素的房间紧挨着。 张月鹿本是打算自己出钱买两张舟票,不过被齐玄素拒绝。 张月鹿此时大约明白了齐玄素的心态,那么多人瞧不上他,他得自己瞧得起自己,于是张月鹿没有强求。 最终还是齐玄素自己出钱买了舟票,不算一些零碎小钱,只剩下三百太平钱。 当然,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还在,不是齐玄素忘了,而是齐玄素没打算动这五百太平钱,除非真到了十万火急要死 人的地步,否则齐玄素都不打算动一下,就当留个“念想”。 在登船之前,齐玄素顺带检查了些身上的家当。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外加九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ddxs.com 挎包中放着七娘送给他的罗盘,贴身放着的清平会的银绯鱼符,其中存放着进入梦中会的材料,还能进入八次。 再有就是张月鹿送给他的飞刀,损失了不少,还剩下八把。一对甲马,还剩下不少灵气,可以继续用来赶路。再有就是行军丸、箓牒、令牌、印章、子母符、普通符纸、常备药物等杂物。 他还没来得及领取清平会发放的丹药。 在他转正之后,“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就是四十圆的无忧钱,折合四百圆太平钱,四十枚血龙丹和四十枚紫阳丹,前者对于壮大血气、强健体魄有妙用,后者对练气有增益,都很适合齐玄素。 七娘可以代领,齐玄素也不急着用钱,可以把钱继续存在七娘那里,关键是要尽早把丹药领出来,争取早日跻身归真阶段。自从齐玄素喝过药酒之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使用外丹的好处,只怕一颗丹药就抵得上自己十天的苦修,这么多丹药,抵得上他数年之功了。 还有些行李,还是放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再有就是齐玄素如今所学,不算使用火器、兵刃这些基础本事,只说神通。 玉鼎境的散人,精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兼具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神异,体魄强横坚固,可以调运体内血气外放体外,克制方术的法术,同时也能血肉衍生,恢复外各种外伤尤其效果显著。同时因为齐玄素有了武夫神异的缘故,没有修炼“辟谷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张月鹿手中学了一门上成之法“大衍灵刀”,这不是什么独门绝学,更比不得“慈航普度剑典”这些大成之法,甚至在众多上成之法中也不算如何优秀,不过比齐玄素用的剑法要厉害多了。 张月鹿之所以选择将“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一是齐玄素喜欢用刀,二是“大衍灵刀”没有太多限制,人人可以修炼,不过许多人要到跻身天人之后才会接触,张月鹿只是将这个 时间提前了而已。 至于“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厉害是厉害,不过没有许可,不得擅传,违者重罚,最严重的甚至会被废去修为。这是玄圣当年都没能彻底改变的事情,张月鹿也不敢贸然越过雷池。 一艘巨大飞舟携带着一阵飘雪,破开云海,降落于上清湖中。 巨大的舟身与湖面相触,激起滚滚水气。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舷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不过人数不多,毕竟是大年初一,乘客少些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登船之人也算不多。 两人登船之后,正要去找自己的房间,飞舟主事主动迎了过来,原来是二层楼的房间不满,就连三品幽逸道士都没有一个,主事认得张月鹿,打算卖个人情,将两人升为二层楼的雅间。 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两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就这么捡了个便宜,来到飞舟二楼。 因为客人不满,飞舟并没有停靠太长时间,只是补充了玄黄之后,便轰然离开湖面,飞上高空,往玉京飞去,中途并不停留。 在行船途中,齐玄素还发现飞舟竟然真如蛟龙一般,有行云布雨的神通,有些地方本就水气浓郁,生出雨云,飞舟经过时,玄黄所化的水气与雨云生出感应,立时便有雪花生出,萦绕于飞舟周围,形成了窗外风雪茫茫的景象。 蛟龙过江,必水漫三十里。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龙族神异。 若是从飞舟外面望去,竟是形成了锋面一线的落雪,不过这等神通与呼风唤雨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顺势而为,若是本无雨云凝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降雪的。这一线之上本就有雪,只是被飞舟提前了几日,所以影响倒也不大。 另一边,张月鹿自从飞舟起飞之后,心中又不断生出不安的感觉,可飞舟已经起飞,等闲不能降落,她也无法可想,只能暗自戒备。 同样是二层楼,一位垂垂老矣的四品祭酒道士正在慢慢翻书,对于窗外的茫茫风雪视若不见。 这位老道人与张月鹿几乎是两个极端,论品级,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是论年纪,老道人做张月鹿的祖父都够了,再论起职位,张月鹿是上三堂的副堂主,前途无量。而老道人只是下三堂的主事,还是清水衙门。如何能比? 过了不知多久,老人从书卷上抬头,眯起昏花老眼,望向窗外,窗户的光影刚好将老人的面孔分成明暗两半。 第一百八十章 阴云 飞舟很快便离开了吴州境内,一路向昆仑方向行去。 相较于从陆路前往昆仑,飞舟省时省力,出了吴州之后,沿着湖州和潇州交界一线北上,再过蜀州,进入到地广人稀的雍州境内。 按照道门的划分,蜀州属于蜀州道府,雍州则属于昆仑道府。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蜀州道府是名副其实的全真道府,全真道弟子占了绝大多数,而昆仑道府则是中立道府,三道弟子比重相差不多,若是大掌教在位,则是由大掌教的嫡系心腹出任掌府真人。 这又要牵扯到道门关于大掌教的各种规矩。 大掌教由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数量不等的大真人推选而出,通常是出身三道之一,虽然道门不提倡任人唯亲,但也没人会任人唯疏,而且大掌教想要推行政令,必然重用自己的嫡系心腹,导致出了一位大掌教的派系大受好处,势力迅速膨胀,挤压另外两大派系,这也是三道对于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的原因之一。 玄圣深知此中弊端,只是因为佛门的缘故,已经无力改变,所以他在后期剥离了大掌教的部分权力,将其赋予金阙,一再拔高金阙,使得金阙成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在镇压佛门之后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不必通过金阙,若是被大掌教罢免职务,纵然有参知真人的身份,仍旧是道门中的大人物,能够在暗中施加影响,可手中实权绝对比起其他参知真人少了不止一筹。 就拿东华真人来说,如今他是紫薇堂的掌堂真人,有这个身份 在,无论是正一道弟子,还是太平道弟子,都要在考评晋升上看东华真人的脸色,因为名正则言顺。可如果东华真人没了紫薇堂掌堂真人的身份,那么纵然他还是参知真人,也只能影响到全真道弟子,另外两道弟子便不会在意东华真人的号令,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总结来说,大掌教和金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前朝时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内阁掌票拟之权,可以提出各种政令,司礼监掌批红之权,有否决的权力。两者都只有皇帝赋予的部分权力,只有双方齐心合力,才等同是完整的皇权。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好处是杜绝因为大掌教一意孤行而导致道门陷入危机的局面,坏处是也让后世的几任大掌教缺少足够的权力,再加上后世历代大掌教本就威望不如玄圣,根本无法整合三道。 其实玄圣的用意也很明显,他不希望后世的某位大掌教通过暴力的手段,以摧毁另外两道的方式,付出道门内乱的代价来整合三道,那是得不偿失的,而是希望能够以较为温和的手段消弭三道的矛盾和派系之别,毕竟三道同属道门,同根同源,共同尊奉一个道祖,并非儒道之争或者佛道之争那般泾渭分明。就算真要动武,也最好只局限在部分高层之中,不要殃及到整个道门。 2kxiaoshuo.com 简单来说,玄圣认为就算不得不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也最好是“宫廷政变”,少部分人流血,而非是波及到整个天下的“靖难之役”,将整个道门都席卷进来。 不过天下没有万世不变之法,任何规矩法制都有时效性,如今距离玄圣时代已经过去了二百年,道门的形势也与玄圣时的道门形势大不相同,当年看似万无一失的规矩到了如今已经是有了漏洞。 玄圣如何也没有料到,在六代大掌教之后会出现大掌教之位空悬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道制约大掌教,大掌教也在制约三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与大掌教形成平衡,大多数大掌教也不会无底线地偏袒自己出身的派系,而是处在一个较为超然的地位上,居中平衡。 没了大掌教之后,再无人制得住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立时有了三足鼎立的架势。而太平道更是动起了引朝廷为奥援的主意,使得道门形势变得极为复杂,一场内乱的阴云已经在玉虚峰的上空汇聚。 在这种情况下,昆仑道门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府主、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同样是三足鼎立,各有属下,又各有后台撑腰。使得昆仑道府一再向玉京收缩,防止玉京产生重大变故,或者说一旦玉京有变,昆仑道府的力量可以第一时间进入玉京,至于在没有大掌教的情况下,昆仑道府到底能为谁所用,就要看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手段了。 故而以昆仑山口为界,昆仑山口之内的五千里昆仑,戒备森严。而昆仑山口之外,包括雍州在内,因为昆仑道府抽调了大部分人手,已经不能说守卫稀松,甚至产生了部分空白地带。所以灵山巫教选择在遗山城降神,不是没有道理的。 飞舟驶过蜀州的边境,进入到雍州境内,也就是昆仑道府的外围。 老道人不紧不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见他如何动作,便破开了禁止外出的阵法,来到外面的甲板上,立在呼啸天风之中,衣衫猎猎作响,身形却岿然不动。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为诧异。 老人来到栏杆旁边,双手干枯如树根,一只手抓住栏杆,一手轻拍栏杆,喃喃道:“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从西到东,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故而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如今距离昆仑已经不远,可谓是风水宝地。” 老人本就有气无力,说话声音极低,再被天风一吹,就彻底消散,哪怕站在老人的身旁都听不真切。甚至让人怀疑,老人自己能否听清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张月鹿已经察觉到不对,顾不得许多,同样冲出了阵法庇护的船楼,来到了外面的甲板之上。 罡风虽然猛烈,但张月鹿运足了气力,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不动分毫。 老人望了张月鹿一眼,嘿然道:“张法师。” 张月鹿脸色微变:“你认得我?” 老人悠悠道:“正是为你来的,拿我们灵山巫教的人头换来的功劳,烫手。” 张月鹿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掠,朝着老人攻去。 老道人似是早有防备,一扬手,一道金光闪过,迫使张月鹿不得不停下脚步。 金光几乎是擦着张月鹿掠过,在堪比金刚的飞舟甲板之上留下了一道半尺深的痕迹。 “古仙神力!”张月鹿吃了一惊,一瞬间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自己的不安并非来自于母亲或者道门内部,而是来自于隐秘结社! 通过神力的颜色可以判断出的神力的类型,比如上次盂兰寺的巫罗神力,象征血祭,是血红颜色,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不过对于死物却又不伤分毫。 而这种金色神力则如真气一般,无坚不摧,十分霸道,也是最为常见的神力。 老道人挽起衣袖,露出干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串流珠。 这种流珠的样式,张月鹿也曾见过,正是灵山巫教的常见样式,总共十二颗流珠,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巫罗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这种流珠并非灵物、宝物、半仙物,而是类似于“龙睛”、“凤眼”的一次性物品,其中的神力用完之后,便成了废物。 其威力与材质息息相关,普通的灵山巫教成员只能使用木质,再高一等的头目是骨质,林振元等精锐是普通碧玉材质。 老道人手腕上的这串流珠,则是颇为罕见的黄玉材质。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古仙神力 对于隐秘结社而言,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当初几大古仙甚至曾趁着玄圣闭关,潜入玉京城中,与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展开激战,然后又在佛主的接应之下从容退去,此战也成为佛道大战的导火索。 如今灵山巫教要报复,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别人畏惧道门势大,唯独这些与道门斗了几百年的古仙们不怕。 古仙们不怕,他们的信徒也不怕。 老道人朝着张月鹿伸出手,五指张开,手腕上的黄玉流珠依次亮起。 张月鹿也没有坐以待毙,“无相纸”化作无数纸莲花飞出,哪怕罡风呼啸,这些摧金断玉的纸莲花也没有被罡风吹散,而是撕裂罡风,朝着老道人盘旋而至,入眼所及,白茫茫一片。 老道人的手掌被浓郁金色笼罩,一道金光自他掌心之中激射而出。 罡风都没能吹散的纸莲花竟是被这道金光一冲而散,虽然谈不上损伤,但偏离了本来轨迹,金光去势不绝,直冲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只得侧身躲过,金光落在她身后的船楼上,直接炸开一个大洞,汹涌的罡风不住地往里面灌去。 老道人呵呵笑道:“托全真道造访正一道的福,最近半个月想要离开云锦山的高品道士都在小年那天乘坐全真道的飞舟离开,今天的飞舟上没有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也没有一名三品幽逸道士,最高的就是四品祭酒道士,当中应以张法师为最,换而言之,张法师奈何不得老朽,其他人更拿老朽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是连船楼都不敢出的。” 张月鹿一招手,无数纸片如同蝴蝶般朝她聚拢过来,化作一把长剑。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张月鹿最信任的兵器还是长剑。 “‘慈航普度剑典’中也有凝聚法相的手段,只是不知与我们巫祝的法相相比,孰强孰弱?”老道人哈哈一笑,掌中的金色神力再次凝聚。 齐玄素看得分明,不是他不想第一时间出去助阵,而是他没有张月鹿破开阵法的手段,飞舟上的阵法就好似“抽刀断水水更流”,那名老道人也好,张月鹿也罢,只能在极短时间内暂时分开一道出入的缝隙,等他们穿过缝隙离开之后,阵法又自动合拢。 直到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炸开船楼之上,才算真正破开了一个不能立即恢复的大洞,齐玄素这才有了离开船楼的机会。 不过齐玄素也很明白,若论正面交锋,张月鹿都不敢硬接那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神力,自己去了也是白搭,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金光拿下,最好还是从旁偷袭,如此胜算最大。 便在此时,又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也离开船楼,来到甲板之上,与张月鹿一起,从正面对老道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老道人浑然不惧,哈哈笑道:“来吧,来吧,没想到老朽窝囊了大半辈子,临死之前也能畅快一回,一吐心中积郁之气,消弭块垒,快哉,快哉。”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闻听此言,心中都是一沉,此人竟是心怀死志,这可就麻烦了,若是他打定主意要拖上一两个人去死,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此时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再退回去,且不说脸面问题,就是事后追责,一个怯战畏战的罪名也是跑不掉的,只能硬着头皮进退两难。 lingdiankanshu.com 张月鹿足下一点,朝着老人掠去。 老道人一挥手,一道酝酿已久的金光横扫而过。 张月鹿这次有了防备,前掠之势不变,身体重心猛地下沉,变为滑铲,几乎是擦着这道金光从其下方滑了过去,迅速靠近老道人。 然后张月鹿手中长剑噗嗤一声贯进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人神色不变,甚至伤口位置没有鲜血渗出。 老道人呵呵一笑,在呼吸之间,七窍中有黑色气息不断逸散开来,此时的他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与此同时,境界修为也节节攀升。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见此情景,不由一惊:“这是司命真君的神力!” 任谁也没有想到,老道人竟然兼具两大古仙神力。 虽然老道人的境界修为因此而突飞猛进,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寿元已经所剩无多,实是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手段。 老道人重重吐出一口充满尸臭、腐烂气味的黑色气息:“张法师,我一条老命丢在这里,不可惜。你可是风华正茂,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张月鹿急急收剑后撤。 老道人活动了一下身体,说道:“司命神力加身,求生不易,求死更难,不知诸位谁能赐我一死?”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立在罡风之中,虽然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但慑于老道人的威势,谁也没贸然出手。如此看来,不管此战结局如何,此人都是死路一条,若是再打生打死,未免不值,还是自保为先。 老道人同样没有急于出手,慨然道:“当年我进入道门时,也是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好好作一番事业,只是五代大掌教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行事霸道,容不得半点反对声音,家师只因说错了一句话,便被贬到安魂司。待到我壮年时,六代大掌教接位,为人暗弱,无法压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想要平反,仍旧遥遥无期,郁郁而终。时至今日,我已经是垂垂老朽,竟然是大掌教之位空悬,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把持大权,互不相让,真是有趣,可见道门也到了盛极而衰的时候,只可惜我已经见不到道门倾塌的那一日了。” 说完之后,老道人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张月鹿不敢小觑老道人,横剑身前,以作回应。 下一刻,老人手中出现一把白骨长剑,氤氲着漆黑神力,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一掠而去。 张月鹿脚不离地,持剑迎上,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一连串细密的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老道人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手中纸剑上剑气涌动,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老道人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 两人斗剑不停。 老道人的骨剑与张月鹿的纸剑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骨剑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 老道人的金光神力始终引而不发,反而骨剑之上黑雾暴涨,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一时间,张月鹿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滚滚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老道人的剑气中朝着张月鹿涌来。 张月鹿一抛手中纸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在她身后如孔雀开屏般依次排列展开,然后她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不但将阴云黑雾击散,迫使老道人的骨剑近不得身前,而且还攻向老道人本身。 不过转眼之间,老道人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老道人有司命真君的神力加持,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这也在意料之中,古仙信徒之难缠,就在于此,他们本身就有不俗修为,又通过外物得了古仙的神力加持,就好似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合而为一,其棘手程度可想而知。 至于道门为何不如此行事,自有其考量,主要是这种方式只能加持少部分人,而道门要治理统御的地域太大,需要的人手更多,尤其是高品精英道士不愿意分心于各种基层杂务,比如看守、护卫、巡逻等等,道门不得不降低标准,扩大灵官规模,以灵官来填补道士的空缺,分担各种道士不愿承担的职责,哪怕道门拥有海量神力,相较于数量庞大的灵官,也仍旧捉襟见肘,于是更不可能将神力分给道士。 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手中纸剑将老道人杀死,而是以此为牵制,她本人再次欺近老道人身旁,一把捉住了老道人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老道人体内滚滚神力也难逃被“六虚劫”强行化去的下场,不过老道人并不畏惧,目光越过张月鹿,望向她身后迟迟没有动作的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大笑道:“可笑都在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如此道门,真是可笑,可笑。” 说罢,老道人直接将手中凝聚的金光神力朝着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丢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心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四散躲开,飞舟的甲板上被金光炸开一个直径丈余的大洞,可见下方各种阵法所散发出的光华。 飞舟猛地一阵摇晃,让所有人心都悬了起来。 此时可是位于数千丈的高空之上,若是飞舟出事,谁都活不了。 几人都是脸色凝重,隐隐有几分恼怒之色。 张月鹿的五指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老道人的手腕上,等闲无法挣脱。可老道人只是运转神力,就将抓住自己手腕的张月鹿生生震开。 fantuantanshu.com “你们一定在恼怒这位张法师,抓什么妖人,做做样子就好了,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较什么真?这下好了,大伙一起倒霉,所以你们恨不得先把她丢下飞舟,老朽说得可对?”老道人笑道,“难道不可笑吗?” 其实老道人这话没有说错,的确可笑。 灵山巫教打算报复不假,却不能怪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去招惹灵山巫教,甚至不是主动出击,而是碰巧遇到。 加大力度剿灭隐秘结社是道门一贯的宗旨,不能说张月鹿打击隐秘结社是贯彻道门宗旨,张月鹿因此被隐秘结社报复就是连累他人,做人不能双重标准。 这就好比捕快捉贼,捕快捉到了贼,结果被贼的同伙报复,在这个过程中有无辜路人被殃及,这时候路人们便谴责捕快,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捉贼,我们怎么会倒霉?却忘了这一切的祸源在于贼,而不是捕快。 这就好比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大半个中原陆沉。中原人还在内斗不止,打不过金帐人,还打不过你? 用道德谴责不了无法无天的隐秘结社,用道德还谴责不了你个道门中人? 至于真要拿起刀枪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多半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气。一句话,真刀真枪地对付外敌的胆子没有,可耍嘴皮子用道德大义对付自己人的胆子却有,不仅有,而且很大。 因为外人是真会动手杀人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四品祭酒道士,乃至于其他旁观人,之所以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多少还是心中透着怨气,而这股怨气都是冲着张月鹿来的。 这个道理,张月鹿很明白,只是她不在乎。 一身功罪任凭说,今人不言,自有后人言之。 这个时候,本想寻觅机会偷袭的齐玄素不得不站出来了,他缓缓走出船楼,险些被猛烈的天风吹了个踉 跄,勉强站稳之后,缓缓拔出“青渊”,缓步上前,最终来到张月鹿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张月鹿微微皱眉,好在有“五气烟罗”护体,不至于被吹得无法开口说话,沉声道:“回去。”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无声拒绝。 他也看出来了,老道人只用司命真君的神力便与张月鹿不相上下,真要两大神力并用,只怕张月鹿也不是对手,偏偏这老家伙又已经是不要命的状态,让几个四品祭酒道士大为忌惮,生怕自己被拖下水,只想着拖过这段时间,等着老家伙自己油尽灯枯。 如果齐玄素不站出来,就再也没人能站出来。 张月鹿知道齐玄素性格,平日里装模作样,略显轻佻,却不是能轻易改变决定之人,最后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老道人见此情景,笑道:“一个小丫头,一个毛头小子,我若娶妻生子,孙子孙女也该你们这般年纪了,可到头来,竟然只有两个娃娃站了出来,这巍巍道门,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与当年儒门何异?可见还是玄圣有先见之明,知道提拔年轻人才是正途。” 张月鹿沉声道:“不管道门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你叛出道门的理由。” 老道人没有说话。 张月鹿继续道:“你对道门失望,你可以选择离开道门,向紫薇堂提交申请,消除箓牒,你就是自由之人。可你以道门身份为掩护,暗中加入隐秘结社,便是叛教之举!” 齐玄素面皮微微一跳。 老道人却是没有反驳张月鹿的话语,反而点头道:“玄圣说过:‘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我年轻时深以为然,不过我发现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一丝一毫的时候,我已经是垂垂老矣,甚至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而我的青春年华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你能明白我心中是何等绝望吗?” “你不明白的,你年纪轻轻,你前途无量,你当然能努力改变这个世道,可我不能。你的那些道理也许是对的,不过束缚不了我,我想叛,就叛了,你要如何?让我遗臭万年?说得难听些,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没有这个资格。” “人这一生,其实未必要有个大富大贵,关键是要有个盼头。什么是盼头?说白了就是希望。所以凡夫俗子信佛,将盼头放在了来世,为人父母者将 盼头放在了孩子上面,希望孩子日后能出人头地,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只要有盼头,再苦再难也能活下去,可如果没有了盼头呢?” 张月鹿无言以对。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再在意道理规矩之人,除了将他杀死之外,还能如何? 张月鹿和齐玄素心有灵犀,同时前掠,张月鹿从正面刺向老道人的胸口,老道人刚要出手抵挡,齐玄素用出了自己刚学会不久的“大衍灵刀”分明是从正面出剑,可“青渊”却是从老道人身后出现,刺在老道人的后心位置,虽然未能伤到老道人,但使得老道人有了片刻的凝滞。 张月鹿趁机一剑刺入老道人心口,剑气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不能幸免。 只是老道人仍旧不死,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顺势一掌拍下。老道人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两者相触,张月鹿掌中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使得老道人持剑五指一松,被张月鹿打飞了掌中骨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老道人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不过张月鹿张月鹿脸上不见半分轻松,猛地撤剑后退。 因为到了这种地步,老道人仍旧不死。反而七窍和四肢百骸之中涌出的黑气越来越多,仿佛其体内有熊熊火焰燃烧,才能生出如此多的黑烟。 这是与巫罗神力截然不同的神力。 事实上,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所有传承都会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就拿武夫来说,到了伪仙的境界之后,便可唤出真身,每个人的真身便不尽相同,有人如同巨人,也有人如同荒兽,有人肋生双翼,千奇百怪。同理,巫祝们在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其驾驭的神力也会有独特之处,甚至颜色发生变化。 古仙们神力的特性无疑与自己的名号息息相关,也算某种意义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司命真君号称司命,自然是掌握生死,用俗话来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反过来说,司命真君不想让你三更死,除非司命真君的神力耗尽,否则还就真是不死之身。 这也是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迟迟不肯出手的原因,神力不散,老道人便不死,贸然出手反而有可能将自己搭进去,倒不如自保为先,等待老道人的神力耗尽消散,或者等待道门的援军赶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巫罗 老道人缓缓起身,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丝毫不在意体内司命神力的流逝。 生死之道乃是天道至理,所以司命神力是在小范围地对抗、改变、扭转天道规则,使其达到扭转生死的结果,这才是神力损耗的主要原因,除非出手之人的境界可以媲美司命真君,否则造成的损伤并不能如何消耗神力。 故而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肯出手,甚至抱着一种想法,既然是你惹下的麻烦,就该由你去独力承担,天经地义。 老道人虽然说是要代表灵山巫教报复张月鹿,但他却对张月鹿抱有某种欣赏态度,反而对几名不曾出手的四品祭酒道士屡屡出言嘲讽。 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大多数道门之人,无论是家族出身,还是万象道宫出身,大多生来就是道门之人,以老道人的年纪,可以说一辈子都是作为一名道门中人立足世间的,无论是得意也好,还是失意也罢,都是如此。就算他在绝望之下,加入了隐秘结社,可几十年的习惯早已是根深蒂固,他还是以一个道门之人的身份来看待众人。 老道人呵呵笑道:“其实不必如此着急,报复张法师只是捎带手的事情,若是能毁去一艘飞舟,那才是能震动道门的正经大事。”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飞舟坠毁,除非是能够飞天遁地的天人,否则谁也逃不掉。 张月鹿喝道:“飞舟主事何在?立刻降落飞舟!” “晚了。”老道人淡淡道。 便在这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大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难道大伙一起等死吗?” 到了此时,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才算是抛下所有顾忌,开始围攻老道人。 不过正如老道人所言,晚了。 先前他以神力金光击破了飞舟的甲板,震动了下方阵法,看似无意,实则是有意为之,使得飞舟迟迟无法降落,本来也不算什么,联系地方道府,由天人出面,总能解决。 可结果是昆仑道府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并未在此地布置人手,大批人手都被调去了昆仑山口以内。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众人疯了似的围攻劳动爱人,可老道人不管遭受何等重创,始终不曾死去。 不过代价是他也变得没有人形,一只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落,只剩下一个黑洞,太阳穴位置被贯穿,不断有黑雾从中涌出。手臂的经络从皮肤下凸显,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长蛇。更为可怖的是在他背上还有一个类似于“驼峰”的 物事正在不断凸起,依稀可见其上有五官的轮廓。 “把他扔下去。”有人高声喊道。 不过话是这么说,老道人已经不再留手,周身金色神力环绕,谁也近不到身前。 便在此时,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道金色符箓。 这是她去大真人府面见天师的时候,天师赐下的一道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师已经知道了张月鹿遭遇“客栈”刺客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天师作为长辈,还是对众多孙女之一的张月鹿表示了适当的关爱。 同时天师也吩咐下去,必须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 天师亲自发话,没人敢怠慢,甚至全真道那边也有适当协助。在年前的时候,已经初见眉目,不过幕后主凶已经逃到了帝京,那里是朝廷核心区域,又涉及到太平道,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将其缉拿归案,还需要一些时间。 xiaoshuting.org 这便是靠山大的好处了,换成齐玄素,可能好些年都要被笼罩在被暗杀的阴云之下,可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这些足以让齐玄素大难临头的风波,吹气就散。 张月鹿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动用天师赐下的护身符箓。 这道符箓其实是一道组合符箓,也就是蕴含了一整套法术,需要极高的修为才能画出,同时也需要相当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才能催动。 张月鹿将大半真气注入手中符箓,符箓瞬间绽放出耀眼光芒,继而整道符箓变得透明,唯有其上的纹路笔画仍旧耀眼,散发着紫色光芒,凝而不散,仿佛是刻在了虚空之中。 紧接着,张月鹿将这道符箓朝着老道人丢了出去。 一瞬间,有九道天雷迅速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飞舟上,将老道人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老道人神色淡然,甚至还尝试伸手握住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无数大如拳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 下一刻,一道有水桶粗细的天雷穿天透地而至,降落在老道人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老道人,不见飞舟,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如此天雷,纵然杀不得天人,也能重创逍遥阶段的天人。 飞舟再次震颤摇晃,不过天雷的威 力主要集中在了老道人的身上,并没有逸散多少,也没有波及到飞舟本身。 不得不说,画符之人的技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甚至张月鹿都怀疑是天师亲手所制。至于天师为何不直接赐下一道可以灭杀天人的符箓,不是天师没有这样的符箓,而是这样的符箓所需要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更为庞大,不是现在的张月鹿可以使用,就算给了她,也等于是小孩抡大锤,没有半点用处,甚至会伤了自己。 紫光汹涌,使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待到紫光散去,齐玄素抬眼望去,只见天雷已经消失不见,老道人的立足之处只剩下一块焦黑痕迹,似乎他已经灰飞烟灭。 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那老道人的口气极大,号称要毁去一艘飞舟,又是古仙神力,又是不死之身,结果就这么死了? 就在此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口,已经只剩下白骨的五指中握着一颗心脏。 只是轻轻一推,这名四品祭酒道士便向前扑倒在地,也显现出其后的身影。 如果不是后背位置那个如同驼峰一般的凸起,恐怕已经没人能辨认出这个身影就是先前的老道人。 他身上的道袍和毛发已经被天雷烧成灰烬,通体上下全部焦黑一片,这也就罢了,身上烧焦的皮肤还如干枯的树皮一般不断向下脱落,露出下方如焦炭一般的血肉,甚至不能称之为血肉,因为已经没有半分鲜血而言。 老道人的双眼位置已经只剩下两个眼窝,其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映出众人的身影。 张月鹿心中一沉。 所有人的心也都一沉。 如此手段都杀不死他,那就真没有办法了。 老道人张开口,里面已经没有了舌头,牙齿也变成了黑色,却不知他是如何发出声音。 “巫罗!” 巫罗本就是敬称,意思是大巫师罗,“巫”是她的身份,“罗”才是她的本名,没有姓氏。不过习惯成自然,后世人多以两字、三字为姓名,便将“巫”视作她的姓,将“巫罗”视作她的姓名。 下一刻,飞舟停滞不动,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在前方凭空出现,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一个轮廓,实实在在的顶天立地,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这便是古仙巫罗的投影。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折飞舟 巫罗的投影立于天地之间,阻塞了所有前进的去路。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一幕骇人景象,一时间无法言语。 因为实力差距过大的缘故,甚至无法生出反抗之念,且不说只有天人才能飞天遁地,巫罗投影并无实体,就算想要出手,也不知该如何攻击巫罗。 “这就是古仙巫罗。”齐玄素怔然道,虽然投影并非实体,但他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与盂兰寺的血色神力如出一辙。 下一刻,就见巫罗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握住飞舟的船身。 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十分巨大的飞舟,在巫罗的手中就好似一个陈列在多宝格中的飞舟模型。 飞舟上的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巫罗的手掌开始凝实,然后缓缓发力。 飞舟的船身中段随之出现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 裂痕之下,显露出甲板下方的各种阵法,光华璀璨。 飞舟轰然震颤,再加上罡风猛烈,甲板上的众人更是站立不稳。 张月鹿左手抓住齐玄素,右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条软鞭,卷住飞舟的桅杆,使得两人不至于跌落出飞舟,这里可是数千丈高空之上,从这里掉下去,定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巫罗的投影漠然无情,大半个身子还是处于虚幻状态,唯有一只手掌凝实,继续发力。 飞舟下层船舱中的阵法并非单独一个,而是大小阵法罗列组合,就像钟表中的齿轮,层层叠加,相互咬合。在巫罗的磅礴巨力之下,部分阵法终于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开始崩溃,而阵法崩溃所产生的剧烈波动,又引发了一连串结果,许多原本还能坚持的阵法受到波及,也开始炸裂。 道门的普通飞舟是仿制大掌教座船,可因为开支等原因,在许多用料上有所缩减和替换,不仅去掉了许多攻击和防御的手段,纯粹的坚固程度上也比不了大掌教座船,此时产生的剧烈爆炸使得部分甲板开始塌陷,甚至飞舟船身两侧不断有碎片从船身上脱落,朝着下方落去。 原本躲在船楼中的众多乘客开始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他们而言,离开船楼,没有足够的修为,只怕转眼便要被呼啸的罡风卷走,可不离开船楼,眼看着只能坐以待毙。 直到此时此刻,齐玄素在生死关头,才对隐秘结社的猖狂和道门的败坏有了一个十分直面且清晰的认知。 过去时候,他常听别人说起,隐秘结社如何如何猖狂,可他始终没有十分深刻的感受,最多就是清平会的无孔不入和“客栈”的各种买卖,似乎还算不上“猖狂”二字,就算是遗山城之事,终究未能神降,齐玄素也不觉得如何。 至于什么隐秘结社曾经潜入玉京,知命教在域外屠城灭国,到底是何种景象,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到,将信将疑。 此时不一样,齐玄素终于见到了灵山巫教的手段,道门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反手就要报复,不 仅要报复,还要公然在昆仑道府的境内毁去道门的飞舟,这是毫无疑问的挑衅之举,也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难怪道门一再重申要进一步打击各大隐秘结社。 再一点,是道门内部的败坏。 首先,以道门的体量,剿灭隐秘结社并非无法做到之事,毕竟儒门都败了,佛门也低头了,区区隐秘结社又能如何?可却屡剿不灭。如果说玄圣时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压制佛门上面,顾不得这些,那还情有可原,甚至玄圣时代还成功招安了一位古仙,使其成为道门大真人,可后面几代大掌教都未能剿灭隐秘结社,便是道门自身出了大问题。 从某些方面来说,隐秘结社虽然猖狂,但无法从像儒门、佛门那样从根本上动摇道门的根基,无法让道门内部达成统一共识也是原因之一。 其次,对于朝廷来说,西州和雍州远离帝京,也许可以算是边陲之地,可对于道门来说,此地是昆仑道府的外围,而昆仑道府相当于朝廷的直隶,也就是京畿之地。结果因为内斗的缘故,道门竟然让自己的核心势力范围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也许在不远的将来,道门在对外“拔剑四顾无敌手”的情况下还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内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是败坏了吗? 也难怪张月鹿心心念念要革新道门内部,涤荡污泥浊水。 便在这时,又传来巨大的炸裂声响,齐玄素发现脚下的飞舟开始变形,船头和船尾诡异地上翘,而中断位置却向下弯折塌陷。 紧接着齐玄素和张月鹿下方也轰然炸裂开来,齐玄素只觉得脚下有巨力传来,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好在有一层甲板的阻隔,未曾造成伤害,不过他和张月鹿也已经彻底飞出船外,仅靠着张月鹿手中的纸鞭与飞舟的桅杆相连,好似一条飘带在空中飘摇不定。 xiaoshutingapp.com 巫罗投影似乎并无意识,只是握住飞舟不断发力,飞舟上越来越密集的炸裂声音就像一声声哀鸣,此时更是有大火燃起,仅凭飞舟本身携带的水气,已经无法压制火势。 剧烈的大火之下,许多地方开始垮塌,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融化。 最后,一声远超先前众多炸裂声响的巨大轰鸣之后,巫罗的五指终于合拢,整艘飞舟也彻底从中断裂成两截,无数燃烧着火焰的船身碎片剥离脱落,好似一场小范围的火雨,还有许多人影从船舱之中滑落出来,惨叫着向下坠去,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两截断裂的船身再也无法维持飞行浮空,各自俯冲向地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巫罗的投影也开始变淡消散,那只凝实的手掌化作璀璨的光点,消散往四周。 张月鹿见此情景,凭借真气猛地将齐玄素拽向自己,大声道:“抱紧我的腰!” 出于对张月鹿的信任,齐玄素下意识地照做,双手环住张月鹿的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张月鹿收回将两人与桅杆连接在一起的纸鞭,然 后“无相纸”化作一对巨大纸翼在张月鹿的背后张开。 虽然这对纸翼不能飞行,但能在罡风之中滑翔,而且两人都有不俗修为在身,体魄远胜常人。如此一来,两人未必不能有一线生机,可以说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便在这时,从靠近两人的半截飞舟船身上,一个浑身浴火的身影一跃而出。 这道身影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从其背后的“驼峰”,还是能勉强辨认出正是召唤出巫罗投影的老道人。 没想到老道人竟然还未死去。 然后张月鹿只觉得后背一沉,老道人竟是跃到了两人的上方。 “无相纸”的面积并非无限之大,所化物品兵刃大小也有极限,此时的纸翼也就是两丈左右,承载两人的重量已经是有些勉强,再加上一人,立时呈现出下坠趋势。 张月鹿想要调整角度,将背上的老道人甩脱掉,可无奈老道人死死抓住纸翼,半点不肯放松,任凭张月鹿如何倾斜,始终不肯掉落下去。 齐玄素似是沉默了许久,又似乎沉默了极为短暂的时间,然后开口道:“青霄,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过的话吗?也许我做不到了,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 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惊道:“天渊,你要做什么?” 齐玄素一言不发,改变抓住张月鹿的姿势,凭借堪比武夫的体魄力量,强行翻上了张月鹿的后背,就好似骑兵钻入马腹下方躲避箭矢后再从马腹下方翻上马背。 然后齐玄素整个人从后面死死锁住已经面目全非的老道人,怒喝道:“给老子松手!” 齐玄素的四肢同时发力,好似蟒蛇的绞杀,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响,既有老道人的,也有齐玄素的。 老道人虽然是不死之身,但并非金刚不坏之身,骨骼碎裂,立时一只手无法再抓住张月鹿背后的纸翼。 只剩下一只手还死死抓着纸翼的老道人和锁住老道人的齐玄素一起在罡风中飘摇不定。 好在“无相纸”十分坚固,无论如何抓扯,始终没有半分变形,也没有就此彻底失控,只是看起来十分凶险。 “我说,给老子松手!”齐玄素勉强拔出“青渊”,一点一点地割断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 张月鹿已经是红了眼,怒道:“齐玄素,你给我住手!住手!住手!” 齐玄素倒是还能保持平静,轻声道:“青霄,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事到临头须放手……”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用“青渊”将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从手肘位置齐根斩断,在剧烈罡风的吹拂之下,锁在一起的两人瞬间脱离了张月鹿,向下方坠去,愈来愈小,转眼之间便成了一个极为细微的黑点。 张月鹿无力地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一直萦绕着她的不安终于消散了,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忘却这个男人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须放手 在下坠的过程中,齐玄素的思绪开始飘飞。 他不是万事先顾自己吗?不是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吗?这次怎么就冲动了呢?似乎没怎么深思熟虑,就下意识地地作出了决定。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什么悔意。 这算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吗? 在齐玄素的周围,不断有飞舟的碎片掠过,如同火焰流星。齐玄素缓缓松开老道人的身体,望向下方白茫茫的一片。 终究是要死了吗? 他有太多的不甘,想要脱离清平会,想要佩慧剑,还想要在大真人府中迎娶张月鹿。 一切终成泡影。 …… 两截飞舟残骸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俯冲,此时飞舟上已经没了活人,不断炸裂的阵法和汹涌的大火夺去了所有人的性命,亦或是直接被气浪炸飞出船外,除了拥有司命神力的老道人,根本没人能生还。 张月鹿靠着背后的一对纸翼在罡风中随波逐流,看着化为乌有的一切,失魂落魄。 她的双眼中满是痛苦、自责、仇恨,泪水划过脸颊,向下方落去。 痛苦。是因为她失去了齐玄素,可能是永远地失去了,而昨天那番醉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齐玄素终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六品道士,以七品道士的身份来到玉京,又以七品道士的身份离开了。 恍然回首,从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初见,到共赴西域之行,再到十月十五下元节的人约黄昏后,最后到除夕夜的一场醉话,终是没有等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五个半月的时间,恍如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只剩下苦涩。 自责。她明明已经预感到了威胁,为什么还要在大年初一离开云锦山,如果再等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那时候会有大批高品道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除非是巫罗亲自出手,否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仇恨。张月鹿心中除了哀和悲,还有怒和恨。 她不是一个悲悲戚戚的性格,更不会遭遇挫折后躲起来哭哭啼啼。 圣廷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儒门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这一刻,她在心中发誓,定要血债血偿,不放过任何一个灵山巫教的成员,当然也包括古仙巫罗,哪怕用长达百年的光阴去复仇,也在所不惜。 …… 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才能 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还有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兽类白骨。 在洞天的尽头,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黑色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xiaoshuting.cc 在黑色大山的山顶位置,有一个已经熄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火堆,每根焦木,每一点灰烬,都浸染了古老的气息。 若是仔细看去,在火堆的深处,灰烬的下方,还残留着点点暗火,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就像正在眨眼的血眸,又像是天上的星辰。 在火堆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其周围笼罩着一层阴影,依稀可以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高大身影手中端着一只与其体型相匹配的酒杯,杯中的酒液中清晰倒映出了巫罗捏碎飞舟的景象。 阴影后的猩红双眸微微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一个声音响起:“灵山巫教察觉到了道门内部的动向,打算趁着昆仑道府收缩的时机,进行一场浩大的神降,使巫罗的化身从神国降临人间。在这件事上,他们得到了知命教的协助。这也不奇怪,紫光教、灵山巫教、知命教本就是同进共退。” “他们为了不引起道门的警惕,没有出动高层成员,而是启用了一批潜藏多年的中层头目,可他们没有料到,一次偶然和意外,导致天罡堂的成员卷了进来,发现并挫败了他们的谋划。” “后续道门做出了应对,天罡堂出动人手,将遗山城彻底排查了一遍,并且顺藤摸瓜,还从昆仑道府中发现了几名灵山巫教的成员,使得灵山巫教的十几年辛苦经营彻底毁于一旦,灵山巫教恼羞成怒,决定报复。这也很符合巫罗的脾气,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性子,哪怕 她在过去与自己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如此。” “灵山巫教这次启用了另外一名成员,赋予他蕴含神力以及祈求巫罗降临投影的物品。这名成员在灵山巫教的安排下,悄然来到上清府,蛰伏其中。然后根据紫光教的可靠情报,于大年初一这天登上了一艘没有四品以上道士的飞舟。” “飞舟离开蜀州,进入雍州境内,在距离昆仑山口不远的地方,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坠毁。” “其实就算张月鹿没有在大年初一登上这艘飞舟,灵山巫教也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会选择动手。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这种情况,全真道造访正一道,在小年那一天带走了所有打算近期内返回玉京的高品道士,昆仑道府的势力全面向玉京收缩,造成昆仑山口之外出现大量的空白地带。对于灵山巫教的成员而言,一个张月鹿的重要性暂时还无法与一艘飞舟相提并论。” “相信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传遍道门上下。这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道门的脸上,对于道门这个巨人而言,一记耳光连皮肉伤都算不上,也不会如何疼痛,却伤及了他的脸面,损害了他的威严,势必让他雷霆大怒,可他内部的隐患、疼痛却又让他无暇去管飞来飞去的蚊蝇,只能忍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取悦巫罗了。” 高大黑影的声音响起,混沌嘶哑,不似人声:“巫罗愈发恶劣了。” 那个声音说道:“她汲取了太多的香火愿力,又贪恋血祭的味道,这里面有太多的欲念怨念,或者用佛门的说法,业力。在经年累月之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神智和性情。” 高大身影道:“预言上说,古巫们会在末法来临之前回归人间,上古巫教还能在人间重新建立曾经的巫庭吗?站在道门那边的古巫又是什么态度?” 那个声音沉默了,似乎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高大身影也没指望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 酒杯中荡漾起层层涟漪,原本浮现在酒液中的飞舟倾覆的景象,随着涟漪渐渐消失不见了。 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最后说道:“无论道门会如何反应,这件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毁掉的飞舟无法复原,死去之人也无法复活。” 黑色的身影不置可否,望向熄灭的火堆。 木炭和灰烬下方潜藏的点点火星正在越来越亮,也许终有一日,会死灰复燃,重新点燃这个火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后余波(上) 飞舟产生的巨大爆炸终于惊动了昆仑道府,继而又惊动了玉京。 昆仑道府和天罡堂很快派人来到此地,而且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亲临。 掌堂真人救下了还在空中徘徊的张月鹿,并且派遣灵官从地面封锁事发地点,初步划定了方圆五百里的范围,寻找飞舟残骸。 天罡堂灵官又临时搭建了一座芦篷,供掌堂真人落脚。张月鹿也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芦篷内铺了地毯,放置了桌椅等物事,悬挂了昆仑道府提供的精确地图,与黑衣人行军打仗的行辕大帐没有太大区别。 张月鹿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焦距。 她的脸色很苍白,竟是带出几分病中美人的意思,以致于让许多人都认为她在此战中遭受了重创,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 此时许多人来往于芦篷中向掌堂真人禀报各种事宜。 有关于搜索飞舟进展的,当飞舟炸裂时,正处于昆仑山口之外的扎陵湖和鄂陵湖上空,所以有许多飞舟残骸和遇难之人的遗体落入了湖泊之中,寻找难度很大,普通灵官无法深入水底,需要道门出动三品以上的灵官。 而且飞舟是在几千丈的高空解体,各种残骸和碎片也并非垂直落下,而是一路俯冲,在这个过程中同样不断掉落残骸,可能超出了五百里的范围。如果扩大搜索范围,则需要加派人手。 掌堂真人指示属下,先完成五百里范围内的搜索,主要以寻找幸存者和飞舟的龙珠为第一要务,待到援军到来之后,再扩大搜索范围,以及进入水下搜索。 除此之外,还有各方发来的询问传书,此事竟是同时惊动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倒不是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而是一个巧合。 飞舟从上清宫出发,乘客以正一道弟子居多,正一道大真人必然要过问。同时,今天还是大年初一,也是全真道大真人和太平道大真人交接轮值大真人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装作不知也是不行,必然要过问了。 更何况张月鹿也在这艘飞舟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都知道张月鹿,前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就不必说了,张月鹿是他们欣赏的晚辈,天师的侄孙女,地师亲自点名提拔的副堂主,至于国师,则是因为李天贞的缘故。 掌堂真人不得不亲自回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传书,详细禀报此地的具体情况。 还有一些其他堂口的询问,比如北辰堂、化生堂、昆仑道府等等。此事之后,必然要以北辰堂为首,展开一场内部自查,杜绝此类事情的二次发生。化生堂则是询问人员伤亡情况,是否需要支援。至于昆仑道府,毕竟是发生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当然要过问,将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道门来说,损失不是不能承受,可影响极坏,事后必然要有人倒霉。金阙问责,首先是昆仑道府,救援不及时,甚至出现了大片空白地 带,难辞其咎。其次是天罡堂和北辰堂,毕竟涉及到隐秘结社,这两家无论如何都是要担责的。最后是吴州道府,也要担上一个疏于防范的罪名。 对于这些事情,张月鹿好似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没有半点感受,如行尸走肉一般,十分麻木,不想参与,不想过问,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不过她也不全是在出神发呆,更多还是在思考。 出手的虽然是灵山巫教之人,但同样出现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意味着知命教也间接参与了此事。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巫罗的投影再怎么厉害,道门也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灵山巫教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次飞舟上没有三品幽逸道士的存在,那么他们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情报的? 下书吧 最后一个参与此事的隐秘结社也浮出水面,紫光社。 张月鹿毕竟是北辰堂出身,很容易就推导出一个简单的事实。 飞舟乘客的名单掌握在上清宫的手中,要么是紫光社的成员潜藏于上清宫中,直接拿到了名单,要么是紫光社成员与相关的上清宫道士关系紧密,从其手中得到了飞舟乘客的名单。无论是哪种可能,只怕张家都难逃干系。换而言之,张家出了内鬼。 便在此时,又有一人走进芦篷,向掌堂真人恭敬行礼,待到掌堂真人摆了摆手之后,这才快步走到张月鹿面前。 她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按在张月鹿的膝盖上,轻声道:“青霄。” 张月鹿缓缓抬头,发现来人竟然是沐妗。 沐妗就居住在玉京,这次也跟随掌堂真人一起过来,不过她被掌堂真人分配了联络的职责,毕竟这次是天罡堂和昆仑道府一起行动,虽然掌堂真人总掌全局,但很多地方都要联络协调,沐妗就当着此职。 直到此时,沐妗才算得了几分空闲,立刻就过来见张月鹿。 不管沐妗与齐玄素的关系如何,她与张月鹿的关系不是假的。 张月鹿双眼略微回神,却没有说话。 “天渊……”大约是死者为大的缘故,沐妗破天荒地称呼了齐玄素的表字。 “天渊他……”张月鹿轻轻重复了一遍,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沐妗轻轻拍了拍张月鹿的后背,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月鹿缓缓闭上双眼:“如果不是天渊,你便看不到我了。” 沐妗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很不喜欢齐玄素,总有一种被齐玄素夺走了张月鹿的感觉,但平心而论,两人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此时人已经没了,又是为了张月鹿,些许仇怨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张月鹿重新睁开双眼:“我从北辰堂来到天罡堂,果然是来对了,我会取消自己的所有休沐,争取尽快跻身三品幽逸道士,让我这个副堂主变得名副其实。” 沐妗疑惑道:“按照停年制度,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要三年的时间,你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 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缓缓说道:“话虽如此,但凡事无绝对,也有例外。” 沐妗略微沉思,讶然道:“例外……你是说天人?” 道门确立九品道士制度之后,除了大掌教之外,无人不在九品的范畴之内,有着十分严格的晋升制度。 在低品的时候,职位和品级不会太过捆绑。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也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不过也有例外,这种例外情况便是为天赋异禀之人准备的。 从古至今,不乏惊才绝艳之人,比如玄圣时代的东皇,还未及冠,就已经跻身天人,被视作天赋更胜玄圣半筹。虽说确立九品道士制度时,东皇已经是副掌教大真人,但假设东皇出现在九品道士制度之后,严格按照停年制度晋升,东皇跻身天人时可能还是个低品道士,甚至还未升到四品祭酒道士。 这就会导致十分尴尬的结果,而且东皇之后也的确出现了这种情况。为了专门应对这种情况,道门后来专门补充了一项条例,只要是跻身天人,功劳足够,那么可以无视停年制度,直接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三品升二品仍旧延用选升,就比较灵活了。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很快就可以晋升天人了,在天罡堂积攒功劳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沐妗点头道。 张月鹿目光转冷:“灵山巫教的人说,用他们的人头换取功劳,烫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手硬,还是你们的头更硬。” “好罢。”沐妗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叹息一声,“天渊空出的位置……” 张月鹿眼神一暗,不过还是道:“现在只能算是生死未卜,你先兼着他的差事,三个月后按照失踪处理,三年后按照……” “是,我知道了。”沐妗看出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恶劣,没敢在这件事上提出过多异议。 发生了这种事情,道门定然会拨款抚恤,一般人都不会希望这个时间拖得太久,生出其他变故,所以都会默认已经身死,不过张月鹿说的也没错,在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的确可以先认定为失踪,然后再认定为死亡。 再者说了,齐玄素无亲无故,没有娶妻,没有师父,张月鹿只听他提起过一个七娘,似乎不是道门之人,而是江湖上的人物,无处可找,发放了抚恤,又能交给谁呢?就算想要全部烧成纸钱,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烧纸。 张月鹿这个决定固然还存着一些不好言说的侥幸,也是符合道理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后余波(下) 玉京二十四坊,上八坊,中八坊,下八坊。 太上坊位列上八坊,海蟾坊位列下八坊,前者位于西北角,靠近玄都,后者位于东南角,靠近城外飞舟降落的渡口。 崔道姑结束了自己的休沐,乘坐大年初一的飞舟,从中州出发,于大年初二抵达了玉京,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地方。 玉京的渡口极大,可以容纳二十余艘飞舟一起停泊,此时一艘艘飞舟整齐排列,十分壮观。当崔道姑走下舷梯的时候,也有其他飞舟的乘客在陆续下船,因为年节的缘故,人不算多,然后崔道姑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个空位,没有停靠任何飞舟。 “那是……”崔道姑愣了一下,“晚点了吗?” 崔道姑下了舷梯,又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崔道姑心中奇怪,刚好看到个同僚,主动上前打了招呼,询问情况。 同僚道:“听说是出事了,有一艘飞舟被邪教妖人打下来了,死了好些人,天罡堂都出动了。” “飞舟失事?”崔道姑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个空位,赶忙又问道,“是哪艘飞舟?” “好像是上清宫的飞舟。”同僚回答道,“据说是混进了邪教妖人,这些邪教妖人,当真是无孔不入,总想兴风作浪,一刻也不安歇。” 崔道姑忽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脸色有些难看。 同僚赶忙问道:“怎么,你有熟人在这艘飞舟上?” 崔道姑摇头道:“我的邻居去了云锦山,不过说好是正月十五才回,应该不是他们,不过我还是觉得好险。” “说的是呢。要不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往前一点,跟着全真道的飞舟回来,好些位真人亲自坐镇,谁也不敢怎样。往后一点,坐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那趟飞舟回来,也是好些高品道士。偏偏赶上中间这趟,大过年的往玉京跑,多半是有差事在身,还遇到了这种倒霉事,只能说都是命。”同僚也是唏嘘不已。 都说物伤其类,对于道门道士来说,也是如此。 他们也许对普通百姓的生死不怎么在乎,因为发生在普通百姓身上的事情多半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对于这些道士的死却是深有感触,今天死的是别人,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他们。 在哀伤之余,也会有恐惧,为了消弭恐惧,想来玉京上下很快就会达成共识,必须要打击隐秘结社,尤其是三大邪教。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艘轰然飞舟降落在她们身后的湖泊之中,激起一层水雾。 “是天罡堂的飞舟!”有人认出了飞舟上的标识。 飞舟放下舷梯,一行身着正装的天罡堂道士走下飞舟,难掩疲惫之色,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女子,身着便装,显得格格不入,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压抑着浓重的悲伤。 崔道姑一眼就认出了女子,高声道:“张副堂主!” 张月鹿闻言扭头望来,犹豫了一下,向沐妗挥了挥手,独自向崔道姑走来。 崔道姑与同僚说了一声,然后主动迎上前去。 “ 崔法师。”张月鹿还记得崔道姑,是齐玄素的邻居,她去海蟾坊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人还有过一番交谈。 崔道姑望向张月鹿的身后,却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头忽地咯噔了一下,轻声问道:“天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张月鹿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重新睁开双眼,低声道:“天渊他……出事了。” “该不会……”崔道姑掩住嘴,险些惊叫出声。 …… 海蟾坊,齐玄素的家中。 因为齐玄素的行李还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所以张月鹿有这里的钥匙。 此时她和崔道姑正坐在正堂之中。 张月鹿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决定先以失踪处置,说不定天渊哪天就回来了呢。” 崔道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他们爷俩都是苦命人,当师父的死得不明不白,这才几年,做徒弟的又遇到了这种事情,真是……” xiaoshutingapp.com 张月鹿闻听此言,忽然想起齐玄素说他还要给师父报仇,而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已经报仇的事实,不由眼眶一红,暗下决心:“他的未竟之事,我定要替他完成。” 崔道姑长长叹了口气:“天渊没有亲人,有些后事……有些事情就拜托给张副堂主了,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张副堂主尽管开口。” “分内之事,不敢推辞。”张月鹿点头道。 崔道姑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在崔道姑离开之后,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准备将它们放回原位。 来到书房,这里与两人离开时一模一样,张月鹿环顾四周,忽然想起当时两人一起收拾行李的情景,忍不住鼻头一酸。 两人去,一人归。 …… 知道飞舟出事之后,张拘奇、澹台琼、张玉月、张持月、张拘平、颜明臣等人也先后来信询问张月鹿的情况。张月鹿无心理会,子母符不想接,传书不想回,又不想让别人担心,便让沐妗代她一一回复。 沐妗将大概经过如实回复。 张家知道张月鹿平安无事之后,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得知齐玄素死在了这场变故之中,澹台琼虽然在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露出半分哀切之色,只有漠然。 平日尽量避免与妻子发生正面冲突的张拘奇勃然大怒,怒斥妻子:“不管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人家毕竟是为了救青霄才死的,掬一把同情泪,不过分吧?你看你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教养?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学问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澹台琼大怒,便要与丈夫开战。 张拘奇半分不惧:“你要与我论理,那好,我们最好是找几个见证人来,当着青霄的面,说个明白。就算那个年轻人与青霄没有半点关系,他也是道门弟子,这么多人死于非命,难道不该痛心吗!?” 澹台琼只能强压怒气。 张拘奇又望向张玉月:“你总说那个年轻人是下一个李命煌,接近青霄肯定是图谋不轨,想要以青霄为 进身之阶,现在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命煌会为了前途把命给你吗?!你被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骗了,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猪狗不如吗?” 张玉月怔然无言,良久之后方才涩然道:“是我错了。” 张拘奇放缓了语气道:“一家子都是睁眼瞎,最后还是青霄看人更准,知道什么是良人。是,人家的确品级不高,出身不好,可就冲这一点,也比什么李天贞强出百倍。我劝你们,收起自己的算盘,多为青霄想一想。” 一时间,满堂寂静,澹台琼也好,张玉月也罢,都没有说话。 …… 张月鹿回到天罡堂的摇光轩,进了自己的签押房,发现在齐玄素的桌子上放着一套叠好的新衣和一些文书。 “这是……什么?”张月鹿停下了脚步。 沐妗轻声回答道:“是六品道士的道冠和正装,还有相应的箓牒、例银、各种补贴和安家费,也都下来了。” 虽然沐妗没有提及名字,但两人都知道是谁。 张月鹿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收起来吧,放到内间的柜子里,等他回来的时候再给他。” “他已经……”沐妗下意识道。 结果张月鹿的目光扫来,让她的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去吧。” “是。”沐妗拿起齐玄素的东西转身离开。 张月鹿独坐在齐玄素的位置上。 便在这时,掌堂真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张月鹿一怔,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掌堂真人伸手虚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问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就是那个陪你去看戏的年轻人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掌堂真人叹了一声。他一直把张月鹿当作半个弟子看待,送她两张戏票,自然有关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那两张戏票也的确有些效果,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那个年轻人,很不错,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掌堂真人慨然道,“你也不要太难过,谁都有离开的那一天,路还要走下去。” 张月鹿轻声道:“是。” 掌堂真人又道:“你要尽快振作起来,如果不出意外,道门很快便会展开一轮打击隐秘结社的行动,到时候我会点你的将。” 张月鹿正色道:“请真人放心。” 掌堂真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在掌堂真人离开之后,灵泉子、孙永枫、曹立友、许寇几人也都来到此地,即是看望大难不死的张月鹿,也是询问确认齐玄素的消息。 曹立友声音颤抖地问道:“副堂主,齐执事他……他……是真的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曹立友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无论真心与否,皆在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尤其是曾经与齐玄素并肩作战的灵泉子,更是动了几分真感情。 许寇低声道:“我今日心服口服,你是条汉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星宿海 星宿海,东与扎陵湖相邻,地形狭长,长河之水行进至此,因地势平缓,河面骤然展宽,流速也变缓,四处流淌的河水,使这里形成大片沼泽和众多的湖泊。在星宿海中,星罗棋布着数以百计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湖泊,登高远眺,这些湖泊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群星,又如孔雀开屏,星宿海之名大概即由此而来。 道门的灵官们还在搜索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区域,未能顾及到较远的星宿海。 在这数以百计的湖泊中,面积最大的一个湖泊大约有一亩左右,突然之间,一具“尸体”缓缓浮上了水面,随着水波缓缓飘荡。 过了片刻,这具“尸体”竟然睁开了双眼,略显茫然地望向四周。 “尸体”正是齐玄素。 齐玄素记得,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抓住了一块飞舟残骸,然后随着飞舟残骸一路撞向大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也许天人武夫还有幸存的可能,可天人之下万难存活下来,这不是他体魄远胜同境之人可以解释得通的。 齐玄素缓缓地游到岸边,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全身上下,不能说完好如初,也有平时完好状态的七成左右,实在是神奇。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他有强大到近乎不死的自愈能力,那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的时候,这种自愈能力为何没有半点展现? 可如果说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原因?难道是这湖水的缘故?这汪湖水其实不是普通湖水,而是类似于《女剑仙》中的长生泉、不死泉这种东西?考虑到《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作,她曾担任平章大真人和副掌教大真人,以她的见闻广博,世上还可能还真有这种东西。 不过还是说不通,因为齐玄素十分肯定自己还在昆仑境内,这里距离道门祖庭不远,真有这种好东西,道门早就发现并保护起来,周围肯定是各种机关阵法,可这里显然没有什么阵法。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出吹来,让湿透的齐玄素感觉到几分寒意。 齐玄素回过神来,一边运转真气和血气将衣服蒸干,一边还是忍不住思绪飘飞,假设自己有某种近乎于不死的自愈能力,若是没有掉到湖水里,而是直接摔成了肉泥,不知能否恢复如初,如果能恢复,是维持非人的肉泥状态呢,还是变回原来人形呢? 如此过了大概过了一刻钟,齐玄素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件。 “青渊”还在,“神龙手铳”还在,虽然进了水,但影响不大,神机营在设计“神龙手铳”的时候就考虑过防水的问题。盛放弹丸的皮袋还在,挎包也还在,里面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齐玄素又去摸胸口的夹层,当手掌触及胸口的时候,整个人骤然僵住。 那里没有心跳,死寂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难 道他变成了传说中的僵尸?可未免也太快了吧?就算道门以人力培育僵尸,也要数年时间,若是自然形成的僵尸,则要数百年之久,难道说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沧海桑田,张月鹿等人都已经作古?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认这个想法,如果真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那么他身上的衣物,挎包里的物事不会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应该还是久视四十二年。 齐玄素按着自己的心口,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又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位置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这种心跳起初还十分微弱,又过了片刻,便逐渐清晰起来,而且愈发有力,最终与以前别无二样。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经被“客栈”的刺客一刀捅穿心脏,是七娘救了他,把他带回清平会,清平会在他身上进行了一些改造,使他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体魄更为强健。 YY小说 如今看来,清平会的改造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齐玄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清平会的改造不仅仅是给了他更为强健的体魄,也不仅仅是挽救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让他多了一种死而复生的神异。 这种神异平时不会触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之后没有任何异变发生,可如果他遭受了足以致死的伤势,这种神异就会被触发,使他死而复生,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被活活摔死,甚至刚才心脏停止跳动也是这种神异的外在表现之一。 齐玄素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具体原因还要去询问七娘,也许七娘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毕竟七娘才是一切的开始,七娘多半知晓其中的内幕。 不过在联系七娘之前,齐玄素还要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齐玄素收敛思绪,起身四顾,决定先离开此地。 虽然齐玄素刚刚清醒不久,但齐玄素也很明白一件事,他不能再回道门了,也不能被道门之人发现。 否则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如果他现在返回道门,北辰堂会第一时间上门,对他进行全面审查,那么他的过往履历,清平会的改造,“玄玉”的事情,清平会的鱼符,便通通隐藏不住,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其下场便不难猜测,到那时候,张月鹿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觉得自己骗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演戏? 倒不如就真的死了,他还是众多死难者之一,也还是被张月鹿铭记的那个齐玄素,一切都停留在了美好之中。 当然,他也不是永远无法返回道门,等到此事彻底过去之后,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能够瞒过北辰堂,毕竟机缘、奇遇这些事情很难讲清楚,死而复生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的确有过。 所以齐玄素细心地将自己在湖畔停留的痕迹抹去,然后找了一块高地,在尽量隐藏自己身形的同时,俯瞰周围 的地形。 他很快便认出了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口和扎陵湖之间的星宿海,名为海,实则是一处盆地,河流湖泊遍布,景色极佳。 星宿海的美丽和特点,也让它极为容易辨认,齐玄素跟随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就曾经路过此地,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齐玄素知道,星宿海位于扎陵湖的上游,飞舟坠落时,大概就位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道门中人此时应该在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进行搜寻和善后,不说别的,飞舟的龙珠是一定要找到并带回祖庭,那么他只要沿着河水逆流而上,便可以绕过道门之人的搜索区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立刻向星宿海外行去。 星宿海很美,不过它的位置略微有些尴尬,距离玉京还是颇有些距离,所以很少有人会从玉京跑到这里来欣赏风景。以前时候,还会有昆仑道府的灵官巡查路过此地,甚至还会在此地歇息片刻,但随着道门内部局势紧张,昆仑道府的大规模收缩,已经没有巡境灵官会路过此地,所以整个星宿海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十分寂静冷清。 就这么,齐玄素离开了星宿海。 出了星宿海之后,齐玄素放眼望去,当真是浩浩昆仑西域,茫茫无疆。他大概辨认方向,往东走就是扎陵湖,此路不通。往西走则是昆仑山口,此路更是不通。往南走,翻过群山,便是通天河和遗山城。至于往北走,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乍一看来,无疑是往南走更好,一来是道路熟悉,二来是人烟稠密。 不过齐玄素还有一个忧虑,自己两次遭遇灵山巫教之人,都是在这附近,通天河距离扎陵湖也就千余里的路程,甚至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距离比从昆仑山口到扎陵湖的距离还要更短一些,若是再遭遇灵山巫教之人,只怕凶多吉少,毕竟他也杀过灵山巫教的成员,只是张月鹿的名气更大,才让灵山巫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并不意味着灵山巫教就会放过他。 齐玄素略微思量之后,决定一路往北,去往广袤无边的盐泽,然后沿着盐泽的边缘一路向东,去往雍州首府西平府。 到了西平府之后,一切就好说了。都说雍凉之地,可以从西平府去往凉州首府天水府,也可以沿着官路一路东行前往秦州首府西京府。这些大府之中都会有清平会的联络点,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虽说他想要摆脱清平会,但在离开清平会之前,他也不介意利用清平会的种种便利之处。 不过这也将是极为漫长的旅途,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毕竟没有飞舟,只能靠徒步而行。好在齐玄素多年的江湖生涯,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徒步赶路的方式,再加上他如今的玉虚阶段修为和武夫体魄,算不得什么难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迈开步伐,向北行去,同时也注意隐匿自己的行迹,尽量挑选小路,避免遇到道门之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副心 一个人旅途总是伴随着孤独和寂寞。 当齐玄素和张月鹿结伴而行的时候,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看起来很远的路程,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到了终点。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开始思念起张月鹿了,哪怕与张月鹿在一起的时候,总会遭遇各种突发情况,也好过满眼没有半个人影要好得多。 齐玄素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抵达盐泽的边缘地带。 盐泽,大漠黄沙,荒凉沉郁,少数点点绿色,不仅不能带来太多的生机,反而衬托得戈壁苍莽死寂。 不过盐泽毕竟不是死亡之海,所以在盐泽边缘,甚至盐泽的深处,都遍布着星星点点的人烟。现在齐玄素的当务之急是买一匹马代步。他本身还剩下三百太平钱的积蓄,还有赵福安给的五百太平钱,总共八百太平钱,应该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也不在乎什么报仇的念想了,先活下去才是正经。 除此之外,虽然已经过了春节,但是初春的天气仍旧十分寒冷,尤其是西域境内,更是寒意远胜于江南吴州,若非齐玄素气血旺盛,只怕要被冻个半死。 唯一的好处是,若无必要,道门中人也不愿到这种地方吃苦受罪,这里虽然就在祖庭的家门口,但也很少看到道门之人的身影。可以说,齐玄素现在暂时已经安全了。 入夜之后,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略有失真:“天渊,你没事吧?” “七娘,你都知道了?”齐玄素反问道。 七娘道:“飞舟失事,这可是多少年都没遇到过的大事,不说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传遍天下,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竟然让你给遇上了,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玄素道:“七娘,你好像对我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火光另一边的七娘瞪大了眼睛:“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不盼着你活,难道盼着你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玄素只得解释道,“我是说,遇到这种事情,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幸存?你正为我悲伤难过的时候,我突然联系你,你应该是又惊又喜,可你却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定我会活下来。” “原来你说的这个。”七娘讪讪道,“我当然相信你会活下来,毕竟你是洪福齐天之人,诸神呵护,福大命大……” “打住,打住。”齐玄素赶忙打断了七娘的扯淡,“七娘,你也别装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你说的清平会改造有关?还有,别装什么阵法干扰,听不见我说话,这里没什么阵法,真正的不毛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七娘也不能再装傻了,只好说道:“好罢,的确有那么一 点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齐玄素质问道,“仅仅是一点吗?” 七娘道:“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的确,清平会的改造会让你死而复生,准确来说是会让你进入假死的状态之中,然后在漫长的假死状态之中,慢慢修复你的身体,具体需要的时间视你死前所受的伤势情况而定,而且不能是被人碎尸万段、打成齑粉、烧成灰烬等等,最起码得有个相对完整的尸体。在我算来,你可能要在三个月后才会醒来,然后与我联系,怎么可能才短短几天就恢复如初了呢?”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事,试探问道:“会不会与……‘玄玉’有关?” “你又得到了一块‘玄玉’。”七娘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玄素把盂兰寺的经过大概与七娘说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没有立刻给齐玄素解惑答疑,而是问道:“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 齐玄素道:“当时我与青霄在一起,没时间告诉你。” 七娘又问道:“那么后来到了上清府云锦山,总该有些时间吧?总不能大真人府还限制使用子母符。” 齐玄素便有些心虚了:“你派了李青奴过来,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 七娘轻哼一声:“我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些线索是我的事情,你要不要告诉我经过却是你的事情,这不是一码事。要我看,你就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对,媳妇还没进家门呢,就已经不认我了。” 说到这里,七娘掩面道:“罢,罢,罢,权当是我瞎了眼,本想着到老了能有个依靠,却没想到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去攀张家的高枝去吧,赶紧去吧。” 齐玄素满面无奈,半点不心疼,更没有立刻道歉认罪的意思,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齐玄素平时装模作样的本事不会是无师自通,总得有个老师,也就是眼前之人了。 眼见着七娘的情绪不断高涨,似乎打算在“悲愤”之下关闭子母符,齐玄素赶忙道:“别想蒙混过关,骗不了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说个明白,这事没完,除非你再也不见我,一直躲着我。” 七娘只好放下掩面的手,又擦了擦眼角,道:“你小子真是不孝,当娘的哭成这样,也无动于衷。” 齐玄素立时想起七娘对外宣称她是自己干娘的事情,他倒是谈不上反感,毕竟事实上两人差不多就是义母义子的关系,只是如今世道女子孤身抚养孩子并不容易,所以大多都是义父和义子,义母还是比较少见。齐玄素也在心底承认师父和七娘填补了他没有父母的空白,不过齐玄素嘴上却不饶人:“我也没见过在自家孩子面前做戏的母亲。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自己人也骗?” 两人对视半天,七娘最先妥协,说道:“真是怕了你了。好罢,我招了,我全招还不行吗?的确与‘玄玉’有关,清平会收集‘玄玉’也与此事有关。” 这是齐玄素早就猜测到的事情,并不如何意外,又问道: “那么你所说的清平会的改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七娘回答道:“当初你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虽然不能说神仙难救,但以我的本事,是无法救活你的。所以我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让你接受了清平会的改造。其中的原理也不复杂,既然你的心脏烂了,那么再植入一颗新的心脏就行了。” 齐玄素一惊,立时想起了自己刚刚醒来时胸口没有心跳的情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急声问道:“这、这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个无心之人?” “当然不是。如果你没有心却又活蹦乱跳,很容易被人误会,十分不便利。”七娘摇头道,“断肢可以再生,不过需要时间。心脏当然也可以再生,同样需要时间,只是心脏不跳的时间一长,人就死了,所以大概思路就是,先用个其他东西代替你的心脏,维持你的生机,让你的心脏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再生自愈,等到你的心脏恢复如初,再重新用回你的心脏。” 齐玄素恍然道:“这就是我后来还经历了几次检查的缘故。” “当然要检查,不检查的话,怎么知道你的心脏恢复得怎么样了?”七娘理所当然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你说的这个暂时代替心脏的东西是什么?” 七娘道:“至于这个代替心脏的东西,清平会将其称之为‘副心’,大概意思就是有正也有副,就像道门的堂主和副堂主,堂主不在,副堂主代为理事。你的心脏病休了,我们便让副心脏代为理事,等到心脏病好了,再让心脏复归原位。” 齐玄素有了些猜测,赶忙问道:“那个所谓的‘副心’呢?” “当然还在你体内。”七娘用一种看傻儿子的目光望向齐玄素,“难道我们还要再给你开膛一次,把这个‘副心’给取出来吗?” tsxsw.la 齐玄素捂着心口,倒退几步,好悬没向后倒下,艰难说道:“也就是说,这次我之所以没死,皆是因为‘副心’的缘故?” “还有‘玄玉’,你得到的那块‘玄玉’似乎是寓意‘生’。”七娘解释道,“‘玄玉’的力量的进入了‘副心’,在你假死的时候,‘副心’又代替已经停跳的心脏将这股生机推注到你全身上下,愈合你的伤势,这才让你得以在短时间内化死为生。” 齐玄素满是不可思议道:“当真是巧夺天工,夺天地之造化。” “你看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七娘嫌弃道,“其实道门的化生堂也可以做到,只是因为成本太高,你们这些低品道士享受不到而已,而天人阶段的高品道士又不必用这些手段来保命,他们本身就可以无视这种伤势。” 齐玄素忽然冷静下来,小心翼翼道:“成本很高,也就是说,是七娘你帮我垫付了‘药费’?” 七娘乜了他一眼:“算是吧,大头还是清平会承担的,所以你想离开清平会也没问题,不过要把债务还清,给你词牌名‘金错刀’,就是让你记得这一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齐玄素,还钱!” 第一章 飞龙客栈 盐泽,盐碱沼泽,从名字上就透露出一股子荒凉的味道,放眼望去,除了大漠黄沙,便是戈壁胡杨,齐玄素白天头顶烈日赶路,晚上打坐练气,代替睡眠。 其实行走江湖的日子并不好过,什么白衣如雪,来去如风,那是天人才能有的风范,在这之下,要忍受孤独寂寞,要受疲累之苦,更惨些的,还要发愁生计。 不过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可以专心做一些事情,不说心无旁骛,却也少有分心,齐玄素一路向北,每天晚上按照散人功法调理自身气机,冥心定息,元寂绵绵,气入丹田。脐中动息,绵绵续续,两手抱脐,丹火温温,六根安定,物我两忘。 因为“玄玉”和药酒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可以清晰感觉到下丹田气海处有一团雄厚真气虎踞,中丹田有一股血气龙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不说只剩下一层窗户纸,却也距离圣胎境界更近了一步。 齐玄素如此走了六天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出盐泽的范围。 不过天色突变,一场巨大的风沙不期而至,这样的天气,齐玄素自然穿不能横穿沙暴,只得寻找避风之地。 很快,齐玄素远远看到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在越来越疾的风沙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飞龙客栈。 这座位于戈壁之上的客栈与常见的太平客栈有很大不同,主体是用黄土堆砌成的二层小楼,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看样子八成还会有地窖,毕竟西北风沙极重,若是真遇到了可以掀垮房屋的沙暴,也可藏到地窖中暂避,旗杆就立在客栈院子的正中位置。 进了客栈,因为多风沙的缘故,客栈窗口开得极小,所以此时的大堂中昏暗无比,不出意外是一间夫妻店,掌柜夫妇二人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真切面貌,不过掌柜身形清瘦,一身衣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的风流。 掌柜望向齐玄素,目光一凝。 能在此经营客栈多年,自然不是寻常店家,他精通些望气之术,一眼便看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杀气。 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不过此人的杀气颇为内敛,只是点点红光,难以分辨其深浅。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之人,而是一个老江湖了。 这会工夫,掌柜娘子已经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招呼道:“客官住店?” 齐玄素这才注意到客栈里已经有一伙客人,只是坐在角落里的阴影里,再加上外面天昏地暗,又没有掌灯,很容易让人忽略过去。 这伙人头戴乌纱,身着锦袍,脚踏黑面白 底的官靴,佩刀不离身。 正是青鸾卫。 一共二十余名青鸾卫,分成了三桌。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独坐一桌,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唯有刀刃略弧。 标准的青鸾卫装扮。 在齐玄素望向这伙青鸾卫的时候,为首的白发老者也随之望向齐玄素,轻声问道:“阁下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知是自己身上衣袍的玉京风格让人家看出了底细,只是他的换洗衣物都在张月鹿那里,也没得换,只得含糊道:“不便告知,还望见谅。” 白发老者若有所思,没有追问到底。 齐玄素望向掌柜娘子,道:“一间客房,半斤酒,要上好的汾酒,不要掺水,若是有牛肉,可以来半斤熟牛肉,若是没有,羊肉也可以。” 掌柜娘子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人,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娘子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打出半斤酒,用一个锡酒壶盛着。掌柜则转身去了后厨。 齐玄素接过酒壶,问道:“总共多少钱?” “住宿是七十个如意钱,酒是四十二个如意钱,牛肉是六十五个如意钱,抹去零头,客官给一百八十个如意钱就好。”掌柜娘子已经算好了账。 齐玄素在柜台上放下两个小圆:“还是凑个整数吧,不必找了。” 掌柜娘子倒是没有推辞,收起等同二百如意钱的两个小圆,连声道谢。 齐玄素没急着上楼歇着,打算等牛肉好了再上楼。 过不多久,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沙滚进大堂。 接着,一行人在风沙中缓缓走进客栈。 这伙人却是十分奇怪,有儒生,有道士,有僧人,还夹杂着几名俗家装扮的女子,不伦不类。 白发老者的瞳孔骤然一缩。 来人乃是“天廷”之人。 所谓“天廷”,为区别于道门口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不同,“天廷”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故而青鸾卫与“天廷”之间,可谓是水火不容。 道门对于随意篡改道门神灵的“天廷”也 恶感极重。 在道门体系之中,最高是为太上道祖,仅从“太上”二字便可见一斑。其余诸如天帝等等,尚且要在道祖之下。不过“天廷”却反其道而行之,效仿人间朝廷组建了一个所谓的“神庭”,在神庭之中,以玉皇居首,对应皇帝,其他各路仙佛都是臣子,要听从玉皇旨意,其中甚至包括了太上道祖和佛祖。其他几家也没能幸免,其尊奉之神也被列入其中。 在此之下,是各路神明。 清平会是以词牌为代号,“天廷”则是以各种神灵名称为代号,比如“千里眼”、“顺风耳”,又比如“金童”、“玉女”,亦或是“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大力鬼王”、“巨灵神”、“九天玄女”、“天蓬元帅”。 这些也就罢了,“天廷”还效仿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设立了所谓的三官大帝,也就是“天官”、“地官”、“水官”。 众所周知,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天廷”干脆弄出个三官大帝的化身,其狂且不去说,其妄已经是无人能及。 这也是“天廷”一般不敢来招惹道门的缘故,因为“天廷”中还有四大天师、四大元帅、四大龙神、四方神、五斗星君等等,少有不犯道门忌讳的,真要是所谓的“三官大帝”化身遇到了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本来能活也必须得死了。 至于道门为何不曾对其下手,“天廷”自己识趣是一方面,道门重要精力还是放在古仙和内斗上面。 燃文 当然,佛门也不能幸免,诸如五方谒谛、四大天王、十八伽蓝,也全都被安排上了。 不过此次来人的来头却不是那么吓人,只是相对不起眼的“六丁六甲”。 所谓“六丁六甲”,六丁为阴神玉女:丁卯神、丁已神、丁未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六甲为阳神玉男: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 此番来人正是“甲申神”,其目光在狭小客栈内扫视一周,在齐玄素的身上略微停顿,最后停留在白发老者的身上。 白发老者端坐不动,自顾饮酒。 “甲申神”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竟然遇到了一帮鹰爪孙,真该把你们全部扔到外面吃沙子。” 白发老者淡淡道:“好大的口气。” “甲申神”眯眼望向白发老者,口气不善道:“报个蔓吧。” “我不说黑话,我乃青鸾卫百户,隋藩。”白发老者放下手中酒杯,沉声说道。 一瞬间,所有青鸾卫都按住刀柄或者火铳。 “甲申神”身后的众人也不甘示弱,刀枪剑戟、拂尘木鱼、拐杖火器,十八般兵刃应有尽有。 一触即发。 齐玄素没有蹚浑水的意思,退到一旁,喝了口酒。 第二章 “天廷” 不是冤家不聚头,“天廷”之人和青鸾卫就这么相遇了。双方积怨已久,多半要有一场血战。 就在此时,客栈的大门被迅速推开又关上,一名男子走来进来,大约不惑年纪,相貌俊逸,一身合体的青色官服将他衬托得分外英武,唯一不大和谐的是手持一柄象牙扇骨折扇,与青鸾卫的官服并不相配。 原本半合着眼睛的“甲申神”在此人进来后,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 白发老者和一众青鸾卫更是早已从座上起身,恭敬行礼道:“见过副千户。” “啪”的一声,此人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扇坠十分显眼。 “甲申神”也不用江湖黑话了,沉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好说。”男子道,“第八天养。” 听到这个名字,齐玄素怔了一下,转了个弯后才明白“第八”是姓,“天养”是名。委实是“第八”这个姓氏太少见了,可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姓氏,从第一到第八,都是古时贵族的姓氏,人数加起来没有姓张、姓李之人的零头,如今也就是复姓“第五”之人还算多一些,其余七个姓氏都很难见到。 “甲申神”脸上表情收敛,然后缓缓起身,向前踏出一步。 整个大堂瞬间笼罩在一股令人压抑窒息的沉闷气息之中,让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都减弱了许多,使得大堂内愈发阴暗。 下一刻,以“甲申神”立足处为核心,一圈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荡漾开来。 第八天养不闪不避,也向前踏出一步,合拢手中折扇,轻轻一点。 真气涟漪消弭于无形之中。 “甲申神”低沉一笑,如老枭夜鸣:“倒是老夫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第八天养后撤一步,重新展开手中折扇。 掌柜娘子不知是不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缘故,竟是没有太多惧色,只是蹲在柜台后面,也不曾瑟瑟发抖,时不时还抬头偷瞧一眼,仿佛是局外之人。掌柜干脆就在后厨不出来了,熟牛肉自然也没了着落。 当然,还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齐玄素。 忽然之间,一位“天廷”女子目光转向齐玄素,露出一个妩媚笑意,两瓣娇艳红唇轻轻张合:“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敢问高姓大名?”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江湖过客,魏无鬼。” 女子脸上媚态更重,缓缓走到齐玄素的桌前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将胸前那一对高耸挤压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我敬公子一杯。” 话音落下,她轻轻一拍桌面,一只酒杯凌空飞起,打着旋儿朝齐玄素凌空飞来。 齐玄素倒也干脆,接住酒杯,五指合拢一握,直接将酒杯攥成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然后齐玄素举起锡酒壶:“我喜欢用酒壶喝酒。” 女子脸色微变,本想试探齐玄素的深浅,没想到齐玄素这般不给面子。 她正想发 作,就在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沙暴过境。 若是有人还在外面,就会看到天地间先是有一线漆黑弥漫,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天地,接着扫过空旷无人的旷野,一时间烟尘漫天,飞沙走石,难分天上地下,一切都已经混淆不清。 客栈就像是江河中的一块不起眼礁石,只要下雨涨潮,便立刻淹没在大江大浪之中。 屋内之人只听见风沙砸在墙壁上,发出激烈急促的声音。 在猛烈风沙中,隋藩示意属下将大门顶住,便在这时,客栈大门开了一线,一道身影闪了进来。 来人是个不知多少年纪的老妪,生得身材矮小,阴沉着脸庞,满脸的煞气。 老妪目光在客栈大堂扫视一周,一双眸子外黄内黑,视线浑浊阴沉。 “甲申神”道:“‘丁丑神’,你终于到了。” 老妪道:“路上遇到些事情,来迟了一步。” 有了“丁丑神”助阵,原本孤木难支的“甲申神”此时重新底气十足,对齐玄素说道:“我们‘天廷,开枝散叶不知凡几,诸般法门更是遍传天下,老夫不管你师承何处,只要你今日助老夫一臂之力除去这些青鸾卫,那便是积攒了一段香火情分,日后就算是想入我‘天廷’做个客卿,或是修炼上乘高深的法门,也不是不可。” 齐玄素皱眉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甲申神”语气一沉:“阁下的意思,是不肯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甲申神”语气转冷:“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齐玄素在祖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多少沾染了一些道门习气,又经历了飞舟坠落,对于这些隐秘结社的厌恶不言而喻,淡淡道:“隐秘结社的妖人,个个死有余辜。” “丁丑神”冷冷一笑:“果然是道门狗!” 青鸾卫的隋藩能看出齐玄素像道门之人,“甲申神”同样看得出来,不过齐玄素毕竟没有身着道门正式着装,不好确定,这才先让那女子试探,想要看看齐玄素的手段,接着他又亲自出言试探,直到此时,终于是确定了。 毕竟道门之人的口气,一般人没有相应的经历,还真学不来。 青鸾卫那边则是稍稍松了口气。 不管道门和朝廷之间有多少暗流涌动,在对付这些妖人时,还是能够站在一起的。只是隋藩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齐玄素不愿暴露自己的道门弟子身份,难道另有其他要务在身? “丁丑神”身形一闪而逝,来到齐玄素面前,五指如钩,带出五道幽暗气息,当头拍下。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牵扯进了一场没必要的纷争之中,不过也是丝毫不惧,简简单单的一拳打出,与“丁丑神”的一爪狠狠撞在一起。 客栈中乍然响起一声轰鸣,随即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天廷”之人和一众青鸾卫纷纷躲闪。 以齐玄素的如今的实力,不是张月鹿的对手 ,可对上普通的归真阶段之人,还是有一战之力,只是他不想暴露自身底细,故意伪装成一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好在“丁丑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对手,同样是玉虚阶段而已。 两人出手越来越急,只见得身形来回闪动,让人眼花缭乱。 转眼之间,“丁丑神”与齐玄素已经打出了客栈,置身于滚滚风暴中。 齐玄素直面“丁丑神”,没有丝毫畏惧,身形不动如山,每一拳击出,都会带出剧烈震荡,即便是风暴中夹杂的乱石,也是一触即碎,虽然没有什么奇异神通手段,但是拳中有血气,可破神通法术。 齐玄素向前一拍,两块的巨石凌空飞起,砸向“丁丑神”。同时他双脚发力,踢出大小不一的飞石无数,如雨落一般倾泻而出,紧紧跟随在两块巨石之后,朝着“丁丑神”泼洒而下。 “丁丑神”双手疯狂挥舞,真气外放,挡下砸向自己的乱石。 另一边,“甲申神”已经大步向第八天养走去。 第八天养哪怕是面对“甲申神”这样的高手,仍旧是没有半点惊慌之态。 “甲申神”不再犹豫试探,向前一步踏出,伸手抓向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身形如烟,向后飘然而退。 “甲申神”衔尾追来,五指间有道道白烟萦绕开来,伸手间已经是将第八天养的四周八方全部罩住。 第八天养并拢折扇,似是判官笔的用法,指指点点。 皆是点向“甲申神”的要害处,使其不得不暂避锋芒。 双方属下也开始混战,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火铳击毙一个双手戒刀的僧人,丢出火铳砸人,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尺的书生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剑的道士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奋力一搅,死得不能再死。 有僧人持着长棍横扫,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小腿,向前栽倒,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bidige.com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天廷”妖人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同时也被对方以火铳打穿头颅,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将一名敌人的头颅砍下,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链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客栈外,一直伪装成武夫的齐玄素突然一身真气倾泻如雪崩山洪,瞬间近身,单手按住“丁丑神”的额头,真气迸发,直接将其击飞出去。 速度之快,甚至让“丁丑神”没有来得及反应。 “丁丑神”重重落地之后,还要挣扎着起身,就见齐玄素身形一掠来到她的面前,又是一拳,“丁丑神”身形巨震,然后便没了动静。 第三章 造物之秘 在话本小说中,魔教中人从不会自称“我们魔教”如何如何,要自称“我们圣教”如何如何。只有正教之人才会以“魔教”蔑称其人。一般的江湖人物两边都不敢招惹,也不敢当着魔教之人的面提及“魔教”二字,顶多是在背后嘀咕两句。 同理,“隐秘结社”是道门对各路牛鬼蛇神的定义,而非他们自己对自己的定义,所以齐玄素开口一句“隐秘结社”,便让本就怀疑齐玄素是道门之人的“天廷”之人认定了齐玄素就是道门之人。 不曾有过道门经历之人,很难把握住在“隐秘结社”四字之间暗藏的不屑和鄙夷。真要是普通江湖人,不说肃然起敬,也要凝重几分,道一声:“原来是‘天廷’的英雄好汉。” 谁让道门势大呢? “天廷”不敢像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那样公然与道门对着干,可是料理一两个落单道门弟子的胆子还是有的。 可惜遇到了齐玄素,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哪怕放在道门之中,也算是低品道士中的精锐精英,对上高品道士中最底层的四品祭酒道士也有一战之力,不能等闲视之。 齐玄素解决了“丁丑神”之后,站立在滚滚风暴之中,没有急着回到客栈大堂。 他是不能横穿风暴,可在风暴之中短暂停留却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好比游水之人,横穿大河有难度,在河边游一会儿还算不难,更何况还有院墙阻挡风沙。 先前齐玄素与七娘通过子母符交谈,得知了许多密辛。 他得到的那块“玄玉”对应“生”,所以他可以驾驭象征生机的气血,并且拥有了血肉衍生的神异,恰恰专注于发掘人体秘藏的武夫也有如此神异,所以看上去是齐玄素得到了两个传承,实际上武夫的精髓是身神和拳意,齐玄素距离拥有武夫传承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 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练气之人未必就一定是炼气士,也有可能是散人,不能说散人会练气就是拥有炼气士的传承,还有号称全能的谪仙人,更不能说谪仙人囊括了其他几大传承。 当然,“玄玉”并不相通,除了生之“玄玉”,也有其他“玄玉”,拥有不同的神异。相同的“玄玉”可以叠加功效,如果齐玄素能够再得到一块生之“玄玉”,血肉衍生的神异会进一步加强,血气也会壮大,走到极致之后,哪怕只剩下一个头颅,也可以疯狂再生,近乎于不死之身。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融合“玄玉”,一种是修为足够高之人,最起码天人起步,另一种就是被特殊改造过之人,比如拥有“副心”的齐玄素。 其实“副心”也好,“玄玉”也罢,都是出自玄圣早年下令开展的造物工程,也就是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的造物之事。 这个造物工程影响极为深远,上至灵官、散人、八部众、天机堂、化生堂,下至仿制穷奇血、仿制烛龙血、奢比尸毒、返魂香、飞舟、改良子母符等等 ,都是造物工程的产物,真正改变了世道的发展。 这个造物工程当时由全真道负责,所以在道门早期针对古仙的战争之中,很少看到全真道的身影,哪怕是古仙们潜入玉京,也是与两位副掌教大真人激战,正是少了全真道大真人。 后来玄圣改制祖庭,设立九堂,将原本由平章大真人负责的人事、财政、礼仪分别交予紫微堂、度支堂、祠祭堂,将鬼神之事交予北辰堂和天罡堂,将人间之事交予市舶堂和风宪堂,将造物之事交予天机堂和化生堂,不再由某一道专管某事,九堂直接听命于大掌教。 这正是玄圣为废黜三道开始铺路,下一步便是废黜三道,只是没想到佛道之争全面爆发,玄圣的不得不暂停废黜三道的动作,全面压制佛门,使得道门变成了九堂和三道并存的局面,颇类似于古时的三省六部,而玄圣的目的则是如当今朝廷一般废黜三省而置内阁,只差一步之遥。 当初由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时,内部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派别,各自主张不同。有以火器机关为重的;有以香火愿力为重的;也有以法术符箓为重的;还有专门研究各种荒兽血脉,意图将荒兽血脉移植到人体的;或是专门培育僵尸,意图驱使僵尸、天鬼为奴仆的等等。林林总总,大约十几种。 玄圣和当时的地师,出于某些深层次的考虑,否决了部分派别,比如研究人体,意图复制武夫的人仙真身结果造出了非人的怪物。又比如研究荒兽血脉,造就了各种半妖等等。这些派别或是太过残忍,有违人伦,或是难度较大,实用性不高,都被一一叫停。这些被否定的派别中有八个派别在后来叛出了道门,继续自己的研究,便是隐秘结社八部众的前身。 还有一些小派别或者个别人士,则被其他隐秘结社收入麾下,比如说清平会和知命教。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事情本不该发生,只是当时道门要应对佛门的挑战,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才给了这些人叛出道门的机会。 其实散人也是出自其中一个派别,这个派别的目的便是仿造并且量产谪仙人,结果是成功了,不过因为造就一个谪仙人的花费太过高昂,并不划算,于是只剩下散人这个半成品流传下来。 最终,玄圣解散终止造物工程之后,将其人员改组为天机堂和化生堂。两堂既不相同又有相通之处,就好似丹鼎一道中的外丹之道和内丹之道。 研究以外物为主的,或者说“外丹”,归入天机堂中。研究以人体、血脉、传承等“内丹”为主的,归入化生堂中。 然后再在两堂之下各设分司,作出细分,同时两堂还发展出部分经商职能,以此来解决度支堂拨款不足的问题,多少有些将各种研究成果变现为太平钱并且自负盈亏的意思。 毕竟过去的时候,因为经费太过充足,总是有人会产生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最后又以失败告终,造成极大的财政浪费,知道赚钱难之后,便知道如何省钱,并改掉大手大脚不把钱当钱的毛 病。 这些密辛,齐玄素从未听说过,甚至就连张月鹿都未必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可七娘却能如数家珍,可见七娘过去定然是道门中人,多半是高品道士,而清平会背后的势力,也绝对是道门中的大人物。 至于如何激发“玄玉”,齐玄素已经知道,那就是神力或者香火愿力, 齐玄素还问了一些其他问题,比如“玄玉”的来历,具体数量,为什么会散落在天下各处,难道找了二百年还没找齐?还是说“玄玉”是最近刚刚现世的?太平道要“玄玉”做什么?道门知道“玄玉”的存在吗?如果知道,道门是什么态度?“玄玉”是不是与散人有关? 不过这些都被七娘给糊弄过去了,齐玄素能知道这么多已经颇为心满意足,再加上子母符的时间有限,便也没有强求更多。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从七娘的叙述中感受到了道门的强大,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永远藏在水面之下,乍一看去,化生堂就是个大号药房,天机堂是个大号兵器铺子,谁又能想到其后还隐藏着这些东西? 那么天罡堂呢,摇光司刚刚成立几个月,势力最为孱弱,只分配了道士,甚至还没有分配灵官,可排名靠前的几个司却是配备了大量灵官,直接参与到了西域道府与萨满教的战事之中。 想来玄圣将鬼神之事拆分为天罡堂和北辰堂,将人间之事拆分为市舶堂和风宪堂,也是经历了极大的阻力,有着各种故事,才最终成功的。 尤其是风宪堂,这是齐玄素唯一没有过任何接触的九堂之一,哪怕是祠祭堂,齐玄素最起码曾在张月鹿的口中听到过,若是被调入祠祭堂安魂司守坟,就意味着前途到此为止了。 156n.net 风宪堂中“风宪”二字的意思是:“风纪法度”,同时又有整饬的意思。所谓风宪逾薄,适情任欲,颠倒衣裳,以致破国身亡,不可胜数。 风宪堂大概相当于朝廷的大理寺和都察院,职责专属纠察、弹劾各级道士,辩明冤枉,提督各地道府,是大掌教耳目风纪的堂口。所有奸邪小人结党、作威福乱政的,便弹劾之。所有道士卑劣贪鄙败坏风纪的,便弹劾之。所有持身不正的,便弹劾之。遇上大考小考,同紫微堂确认贤能与否、道士品级升降。大案重囚会审,与北辰堂公平判决,并且核准北辰堂的死刑。奉敕内地,安抚外地,各自专奉敕命行事。 那位因为凌虐仆人而被勒令辞职并降一级的三品幽逸道士,便是被风宪堂抓了典型。 以齐玄素的理解,如果他被北辰堂逮捕,最后死不死,不在于北辰堂,而在于风宪堂。当然,如果他暴力拒捕,死不死就在于北辰堂了。 至于邪教妖人,一般没有去风宪堂过堂的机会,天罡堂或者北辰堂可不经审判便直接将其处死,除非是影响极大的首领头目。 不过许多大案的最终结果还是取决于金阙的态度,比如说江南大案,只有给主犯定罪时才在风宪堂走了遍过场。 第四章 冷月锯 齐玄素来到窗口向客栈内观瞧。 客栈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先前试探齐玄素的那名女子也加入了战局,出手之间如同柳絮飘飘摇摇,袖口射出细线,径直缠绕到两名青鸾卫的脖颈上,一缠一绕,一拉一拽,便有两颗大好人头滚落在地。 另一边,白发老人隋藩也杀入“天廷”众人之中,以手掌握住一把佩刀,只是一拧,就将刀扭曲成麻花状,接着隋藩五指成爪刺入持刀之人的胸口,直接掏出心肝,捏成粉碎。最后隋藩甩了甩手,不沾分毫污血。如此几个冲杀,杀人如拾草芥,将几名“天廷”成员直接掏心而死。 第八天养、“甲申神”、“丁丑神”都有玉虚阶段的修为,隋藩和那名女子则都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在此之前,齐玄素也就是昆仑阶段的修为,与同样是昆仑阶段的李三辛打得不分胜负,差点被玉虚阶段的诸葛永明打死。所以这些人放在江湖上,不能算是庸手。不能因为齐玄素去道门见识了一番大世面,便不把江湖之人放在眼里。 从这一点上来说,灵山巫教在遗山城摆出的阵仗不可谓不小,只是倒霉遇到了张月鹿,挡不住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再加上齐玄素和王子成,终是死伤大半。 不过话又说回来,齐玄素从差点被诸葛永明打死,到如今轻取“丁丑神”的性命,进步不可谓不大,半年的道门经历,着实是让他获益匪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的确可以左右如今客栈内的局势走向。 齐玄素对于青鸾卫的观感谈不上好或者坏,其内部鱼龙混杂,不说底层青鸾卫,只说高层青鸾卫,既有动辄灭人满门的赵光霁,也有为人正派的王子成,还有暗中是灵山巫教成员的林振元,可以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能因为青鸾卫这个标签便将其归类为好人或者坏人,也不能因为齐玄素杀过青鸾卫便将其视作仇敌,具体怎样,还要观其行。 所以齐玄素有些犹豫,是否要助这些青鸾卫一臂之力。如果他还是光明正大的天罡堂执事,倒也无所谓了,道门和朝廷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还是颇为和睦。可关键在于他现在不是天罡堂六品执事齐玄素,而是清平会“金错刀”魏无鬼,贸然相助青鸾卫,难保青鸾卫不会反咬一口。 思量了片刻,齐玄素还是决定相助青鸾卫,一来是他已经杀了“天廷”的人,索性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二来是自从他来到客栈之后,青鸾卫一直都十分和气,最起码保持了井水不犯河水,反倒是“天廷”又是试探又是威逼,如果没有这伙青鸾卫,他独自遇到“天廷”众人,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说不定就要在滚滚沙暴之中艰难逃命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有丝毫犹豫,从只比人头稍大几分的狭小窗口中一穿而过,重新回到客栈大堂,还是假装成普通玉虚阶段的武夫,朝着“甲申神”攻去。 “甲申神”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嘴上却是大叫道:“好啊,一个鹰爪孙,一个道门狗,竟是联起手来了,真是鹰犬不分家。” 不管怎么说,“甲申神”的修为要比两人高上半筹,已经触及到了归真阶段的门槛。 第八天养倒是好涵养,半点不怒,也没有因为齐玄素的助阵便加紧攻势,只是向齐玄素到了一声谢。 齐玄素离开万象道宫的大部分时间都游离在道门之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言辞上的侮辱,只是一边出拳,一边寻觅破绽,他不好动用“青渊”这件辨识度很高的灵物,却可以给“甲申神”来上一铳。哪怕不用“龙睛”系列,只用普通的破甲弹丸,也可以伤到“甲申神”。 毕竟“神龙手铳”是神机营出品,又大量流入黑市,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上一把,算不得什么。 第八天养和“甲申神”同时前冲,第八天养手中合拢的折扇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甲申神”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折扇,而且任由第八天养一掌拍在自己胸口上,反手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第八天养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甲申神”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第八天养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便在这时,齐玄素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甲申神”直撞而来,但在距离“甲申神”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甲申神”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向倒去。 齐玄素这一拳若是落在隋藩或者那名女子的身上,直接将人打个半死都不奇怪,就像当初诸葛永明打齐玄素一般。可“甲申神”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甲申神”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其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齐玄素已经有所察觉,提前做出了闪躲的动作,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若非齐玄素体魄过人,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于千钧一发之际,拔铳射击,正中青芒,使其停滞不动。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炼气士的飞剑。 齐玄素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在天人之下,炼气士的飞剑神通十分棘手,尤其是在有一柄价值千金的飞剑的情况下,更是杀力惊人。 不见“甲申神”如何动作,青芒在短暂恢复之后,又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齐玄素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飞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 ”,但齐玄素也不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面对号称天人之下无敌手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齐玄素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lingdiankanshu.com 齐玄素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是削下一把发丝。 齐玄素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再有片刻,齐玄素终于是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飞剑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齐玄素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齐玄素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则是在缓慢愈合,正是血肉衍生的神异。 “甲申神”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手飞剑竟然会被人破去,不由一怔,随即冷笑道:“好手段!不过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待我飞剑恢复,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 齐玄素淡淡道:“莫要逞口舌之快,你的飞剑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哪怕是太平道的核心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两把飞剑,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说罢,齐玄素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完好的另外一只手掌握拳直逼“甲申神”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甲申神”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甲申神”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向后倒滑出去。 就在这时,第八天养出现在“甲申神”的身后,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刚刚站稳的“甲申神”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第八天养的这一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甲申神”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第八天养身形向后退去。 片刻之后,“甲申神”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 注:因为输入法的缘故,前期的所有“紫微”都被打成了“紫薇”,后面会更正,前面的数量太多,就不改了。特作说明。 第五章 前道门之人 头目一死,其余“天廷”之人立时四散奔逃,可惜外面滚滚沙暴,又能逃到何处去?要么选择奋力一搏,要么选择束手待毙。 只是这两者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青鸾卫死了人,不会手下留情,必然是以命偿命。 第八天养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话音刚落,第八天养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昏暗的大堂,待到第八天养的身形重新出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天廷”之人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天廷”之人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女子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她出声,已经有人出手,给了这些人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第八天养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齐玄素面无表情,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在加入清平会的第一天,七娘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个谋生的地方,所以算不得善地,也没有善人。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齐玄素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江湖人大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记仇而不念恩,就算想要行菩萨心肠,前提也得有霹雳手段。 他在决定相助青鸾卫之后,就注定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阻止青鸾卫杀人。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天廷”之人心知不妙,却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第八天养冲杀过去。 虽然第八天养的手段狠辣,但这些“天廷”之人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天廷”之人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第八天养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第八天养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以手中折扇将其一一斩 杀。 那名女子终于是按耐不住,在第八天养出手将一人头颅斩下的时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细丝朝着第八天养卷来,掠向第八天养的咽喉。 第八天养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缠一绕,细丝便被他用折扇悉数卷起,好像一个线轱辘。 女子竟是无法将其收回。 第八天养手中的折扇顺势向前一探,点向女子的胸口。 女子脸色骤变,顾不得手中细丝,身形猛然向后退去,堪堪躲过了这一点。 第八天养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女子被第八天养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生死不知。 与此同时,隋藩也率领其余青鸾卫将剩余的“天廷”之人斩杀干净,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横尸遍地,血腥刺鼻。 一名青鸾卫请示道:“这里的店家……” 隋藩一抬手:“都是大玄的百姓,不要滥伤无辜,再给他们十圆太平钱,赔偿打坏的东西,钱从所里出。” “是。”这名青鸾卫赶忙应道。 第八天养没有管善后事宜,而是向齐玄素抱拳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齐玄素道:“诛杀邪教妖人,是分内之事。” “如此说来,阁下果真是来自道门?”第八天养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以前是,如今只是江湖过客了。” 道门发展到今日,“前道门之人”委实不在少数。往大了说,各大隐秘结社的成员,乃至于高层首领,都不乏道门出身,往小了说,许多江湖游侠也是道门出身。有些是被道门赶出去的,有些是叛出道门的,还有些是自己主动离开道门。 正如张月鹿所说,想要离开道门,去紫微堂走一趟就可,或是去地方道府走一趟,再由地方道府统一上报紫微堂。只要不是高品道士,不涉及到道门的机密,有正当理由,紫微堂大多都会批准。 对于道门而言,道门从不缺人,多少人想要进入道门都没有门路,你既然自己想走,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至于导致道门功法流传在外,倒也不是什么难题,虽然玄圣整合了各大传承的修炼法门,但既然号称一脉传承,其内容之深、之多、之艰就可想而知,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学完,纵然是不世之材,也做不到这一点,必然要循序渐进,随着 境界修为和道士品级的提高,不断从道门获取新的后续法门。所以低品道士哪怕是离开了道门,也只能带走自己已经学到的部分内容,反而断绝了自己日后的道路,这也是道门不怕弟子离开道门的缘故。 至于高品道士,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大多数情况下,高品道士因为知道的内情机密太多,掌握的道门传承法门太多,道门在原则上是不会许可高品道士离开道门的,一般而言,成为高品道士之后,生是道门的人,死是道门的死人,再无其他选择。 针对这种情况,道门在五品升四品之后前往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将各种情况明白告知这些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之人。相较于低品道士,高品道士的待遇会得到一个巨大提升,可也彻底绑定为道门之人,不得脱离道门,一旦擅自脱离,即视作叛逃,不被捉住也就罢了,一旦被捉拿归案,多半是逃不过一个“死”字,而这也是北辰堂的职责之一。 这是道门给出的最后一个选择机会,若是不愿意,可以在被授予法师名号之前选择退出,不会被视作叛逃。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道门之人而言,要走早走了,谁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再走,许多人都是出生落地就在道门,根本不会有脱离道门的想法,所以一般只是走个过场。 当然,高品道士也不是彻底不能离开道门,比如垂垂老矣,晋升无望,寿元无多,又不在要害位置,更不曾跻身天人,只要肯立下保密的誓言,是可以向紫微堂“乞骸骨”,求一个落叶归根。 这与退隐山林又有不同,退隐之后,只是辞去职位,仍旧保留道士品级和待遇,若是有朝一日,道门遭遇劫难,征召所有道门弟子抗敌,这些退隐之人也要重新出山。而离开道门的“乞骸骨”之人,不仅免去职位,连同道士品级和对应待遇也一并消去,日后道门如何,是兴是衰,都与他们无关了。 yawenba.net 如今齐玄素只当自己的箓牒已经被消去,却不知道张月鹿做主,只是给他报了一个因故失踪。 第八天养显然也清楚道门的规矩,所以了然道:“原来如此。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魏,双名无鬼。”齐玄素问道,“对了,这伙‘天廷’之人跑到雍州做什么?他们的大本营不是在岭南吗?” 第八天养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说道:“大约是因为‘杀鹰屠犬大会’的缘故。” 第六章 夜谈 “杀鹰屠犬……还大会?”齐玄素第一次听说,他只觉得自己不过离开江湖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些跟不上江湖的变化了。 “魏兄弟不知道吗?”第八天养说道,“西平府要召开‘杀鹰屠犬大会’,号称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都要凑个热闹,其实哪有什么英雄好汉,不过尽是些宵小之辈、作奸犯科之徒。” 齐玄素迟疑道:“这个所谓的‘杀鹰屠犬’,该不会是说……” 第八天养点头道:“就是鹰犬的意思,也大概泛指朝廷和道门之人。参与之人大多是隐秘结社的成员,不过不包括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只是他们为何要选在西平府?” 第八天养道:“虽然西平府距离昆仑祖庭不算太远,但这伙人也不是傻子,是看准了之后才选在这里。想必魏兄弟已经有所耳闻,如今道门局势不稳,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势成水火,玉京暗流涌动,昆仑道府全面收缩,另一边,西域道府又在与萨满教打战,局势焦灼,两大道府同时抽调人手,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招惹道门之人,道门便也顾不上他们。” 齐玄素心中了然,说道:“如此说来,第八副千户也是要前往西平府了?” 第八天养点头道:“因为雍州千户所出了些变故,亲军都尉府传下命令,由雍州千户所、凉州千户所和蜀州千户所共同负责此事,我奉了上差之令,率人前往西平府,侦查动静,只是不想中途竟然遇到了这伙‘天廷’之人。” 并非所有的副千户都是在千户所当差,有时候副千户也会负责一个百户所,而百户所又分散在各个府县,所以第八天养这伙人选择经过盐泽也就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指了指第八天养等人身上的官服:“这可不像查探的样子。” “有这身官衣在,赶路过关、住驿站还是方便。本想等到了西平府再换便服的。”第八天养苦笑道。 正说着,掌柜已经从后厨出来,见到这满地血腥竟也不害怕,手中端着一盘熟牛肉,道:“客官,你的熟牛肉。” “少陪。”齐玄素告罪一声,过去接过牛肉,顺带拿了自己房间的钥匙,直接去了二楼客房。 二楼的客房还算干净,只有一床一桌,齐玄素坐在床上,拉过桌子,一边吃肉,一边慢慢喝酒。 只是一喝酒,难免又想起张月鹿了,张月鹿应该是安全返回玉京了 ,只是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借酒消愁?还是忙着处理各种公务? 倒不是齐玄素只知道儿女情长,委实是这个年纪的男女,不就是那点心事吗,齐玄素已经十分克制了。 第八天养在大堂中坐下。有青鸾卫来到柜台前,敲了敲柜台桌面,待到掌柜娘子站起身之后,丢下了十个太平钱。其余人则在隋藩的指挥下,将尸体丢到外面的院子里。期间开门的时候自是少不得凶猛风沙灌入大堂,只是总好过这满屋的血腥味道。 待到第二日,沙暴停了,门外堆积了好厚的一层沙子,那些被丢出去的尸体,只能看到一个个凸起。青鸾卫们又把尸体拖出来,专门在外面挖了个深坑,将尸体全都埋了,既是抹去行踪,也是防止疫病。 第八天养邀请齐玄素同去西平府,齐玄素思量再三之后,便答应下来。第八天养分了一匹马给齐玄素,一行人上路,紧走了一天的路程,终于出了盐泽的范围。 入夜时分,众青鸾卫生起篝火,开始扎营。齐玄素对于这类事情可谓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帮几个受伤的青鸾卫搭建好帐篷,不过他不住帐篷,而是与第八天养、隋藩坐在篝火旁边,一边守夜,一边闲谈。 至于其他青鸾卫,没有先天之人的修为,又如此强度赶路,还不乏有伤在身,是熬不起的,都早早歇息了。 一个前道门之人,两个青鸾卫,也算是道同可谋,无意中就说起了江湖上的事情。 第八天养感叹道:“当年道门还有个三玄榜的说法,分别是老玄、太玄、少玄,老玄榜评定长生之人,太玄榜评定天人,少玄榜评定未满三十岁的年轻才俊,无论是道门弟子,还是江湖人士,都可以上榜,唯独当时还是天下正统的儒门例外。” 隋藩道:“的确有这么一个说法,据说玄圣二十岁之前就是少玄第一,跻身天人之后是太玄第一,后来击败儒门魁首和佛门佛主,更是老玄第一,可谓是连中三元。” “可惜了东皇,同样做过少玄第一和太玄第一,却没能争到老玄第一,先是有玄圣压着,后来玄圣飞升,他与另外几人只是在伯仲之间,算不得第一,终究比不得玄圣。”第八天养道。 lingdiankanshu.com 隋藩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输给兄长不算什么。”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这么个说法,问道:“如今怎么没有这三玄榜了?” 第八天养道:“原因很多,诸如无人能作榜单、‘玄’字犯了玄圣和大玄的忌讳等等,不 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得罪人吧。真要评选,且不说大掌教,就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应该如何评定?总不能让他们三位亲自打一场。谁高了或者谁低了,纵然他们本人不在意,他们的徒子徒孙能不在意?凭什么你家祖师比我家祖师高一头?这必然是怎么评定也是不合心意的。于是便没有人愿意吃力不讨好地做这份差事了。” 隋藩接口道:“倒是玄圣时代,先是道门内斗,然后儒道之争,最后是佛道之争,还有咱们大玄取代大魏的逐鹿天下,以及后来收复西州,可谓是战事连绵。那时候甚至还有个‘玉虚斗剑’的说法,双方各选出十人,比斗高低,生死勿论。那时候的副掌教大真人可不像如今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同样要亲自下场出手,哪怕是身为大掌教的玄圣也不例外,如此一来,谁高谁低,很容易分辨,只要按照战绩排列就行,没打过就是没打过,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心中感慨。 随着道门势大,如今的道门高层的确不必像前人那样事必躬亲,出手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过他又想起自己在云锦山所见,玄圣这等高人一旦出手,不说天崩地裂,也是山摇地动。对于寻常人来说,少些出手也是好事,免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第八天养取出一只酒囊,丢给齐玄素,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齐玄素如今酒量见涨,接住酒囊,说道:“无雪亦能饮。” 说罢,齐玄素举起酒囊,嘴不碰囊口,倒了一口。他倒不怕青鸾卫在里面下药,一般的药,对他没用,血气和真气双管齐下,药力挡得住真气挡不住血气,挡得住血气挡不住真气,化解起来很简单,对他有作用的药,那可不是一般的贵。 齐玄素又将酒囊丢回给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慢慢小酌,继续说道:“不过没了三玄榜,江湖上也有些狗尾续貂的榜单,分别叫无忧榜、太平榜、如意榜。” 齐玄素怔了一下:“无忧钱、太平钱、如意钱?” 第八天养笑道:“正是,所以又叫金、银、铜三榜。” 齐玄素摇头失笑:“我行走江湖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可从未听说过这类榜单。” “不奇怪,这是去年腊月刚刚传出来的说法,不过幕后之人的手笔不小,一个月的时间,便传遍了江湖。”第八天养道。 齐玄素好奇问道:“幕后之人是谁?” 第八天养缓缓道:“清平会。” 第七章 金银铜三榜 齐玄素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虽然他也是清平会的成员,但他还真不知道清平会的目的是什么,比如紫光社、灵山巫教、知命教等隐秘结社,其目的都十分明确,一切都是为了古仙服务,包括发展信徒、收割香火愿力、血祭、对抗道门等等。 可清平会与其他隐秘结社大不相同,总不会是以收集“玄玉”为目的。不过清平会暗中发展成员,又在江湖上推波助澜,似乎是有所图谋甚至是暗中谋划大事的意思。 齐玄素顿了一下,问道:“清平会发布三榜的用意是什么?” 第八天养道:“在道门眼里,清平会也许算不得什么,毕竟清平会的许多头领本就……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对于泥泞里的江湖来说,清平会就是个庞然大物了。大约他们想要给江湖上的高手排定座次,以此来搅乱江湖?” 第八天养的语气也不能十分肯定,齐玄素不由笑道:“这个想法, 会不会太过想当然?” 第八天养道:“谁知道呢,有些江湖人,不好财帛,不好美色,不好口腹之欲,唯独在乎个‘名’字,说不定真会为了这份榜单上的座次掀起纷争,毕竟争名夺利。” 齐玄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名和利是一对兄弟,有了前者,便少不了后者,要不怎么说争名夺利。利也未必就是财帛金银,可以是其他的东西。 齐玄素转而问道:“三个榜单都是怎么说?” 第八天养道:“无忧榜不涉及那些高高在上的长生仙人,只有伪仙的排名,而且开篇就说天下三教鼎立,故而道门、佛门、儒门之人不入榜单,又说朝廷乃天下共主,同样不入榜单。除此之外,域外之人,如西方圣廷、金帐萨满教、凤鳞州、婆娑州等处之人,同样不列入其中。” 齐玄素道:“好家伙,这一下就得减去五成以上。” “少了。”隋藩摆手道,“怎么也得六成。” 第八天养笑道:“再刨除一些虽然不在三教却不为人知的高人,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如今无忧榜上评出了十位伪仙,‘天廷’的祖师爷被评为金榜第一人。而‘天廷’的现任教主则刚好排在第十位。” 齐玄素道:“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比起老玄榜却是差得远了,大概就是相当于太玄榜的样子,那么太平榜呢?” “伪仙是天人中的 佼佼者,也是天人。太平榜主要是以除去伪仙之后的剩余天人为主,总共是九十九人登榜。”第八天养道。 齐玄素默默估算了一下,道门中九堂的掌堂真人,各地道府的掌府真人,万象道宫、上清宫、无墟宫、青领宫、紫霄宫等掌宫真人,加起来便有近四十人,这些人无一不是天人,算是四十个天人,各堂、府、宫,还有首席和次席,也是天人。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保守估计,道门的天人也已经轻松超过一百之数。 这还不算天罡堂或者北辰堂这样的重要堂口,副堂主能一直增加到第九位,亦或是蜀州道府的季道人,同样是天人,却不是首席或者次席,故而道门的天人数量必然多于这份榜单,难怪清平会要言明道门不列入其中。 佛门、儒门、朝廷的天人加起来,应该能和道门相差不多。如此算来,天底下的天人数量差不多在三百到四百之间,不知是不是暗合周天之数。 这也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光,教习们常常说,不要小看一分之差,通常就是几十人的差别,丢上十分,就要落在几百人后面。如果是天底下的高人排名,只要不入天人,就已经是四百开外,再加上一个归真阶段,大概就是几千开外,自己这个小小的玉虚阶段,哪怕在玉虚阶段中还算出类拔萃,兴许也要万人之后了。 天下第一人,听着就霸气,可天下第一万人,听着就跟高手不沾边。 这还是齐玄素得了“玄玉”而修为大增的缘故,要是几个月前的齐玄素,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怕不是要十万开外。 第八天养接着说道:“银榜的第一人是七宝坊的坊主,是一名女子。” 齐玄素听说过七宝坊的名号,各地的大小黑市多半出自他们的手笔,不由道:“太低了吧?堂堂黑市的幕后老板,怎么也得是伪仙才行。” 第八天养解释道:“七宝坊总共有七位坊主,这只是其中之一。”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八天养继续介绍道:“其实无忧榜和太平榜对于我们而言,关系不是那么大,要么是天人中的佼佼者伪仙,要么是天人,真正与我们有关的还是最后的如意榜,也就是铜榜。如意榜和当初的少玄榜一样,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 虚阶段之人。” 齐玄素感慨道:“还真是按照金、银、铜来划分的,越往下越不值钱。” 第八天养补充道:“大约清平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在如意榜上动了一点心思,不再将三教和朝廷之人排除在外,大概意思就是惹不起那些天人级别的大人物,这些小人物还是惹得起的。故而在如意榜上,也多了许多三教之人的名字。” 2kxs.la 隋藩接口道:“确实如此,方才副千户说如意榜上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在这部分人中,我记得有一个叫齐玄素的,道门出身,不满三十岁,被排在了如意榜第三百五十二名,虽然排名将近垫底,但因为只有玉虚阶段的修为,倒是十分醒目,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愣了一下,神色古怪。 “魏兄弟是道门出身,知道此人吗?”隋藩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听说天罡堂最近成立了一个摇光司,这个齐玄素可能是最近才被抽调到玉京的新人。” 第八天养没有多问,转而说道:“说到摇光司,也是让人艳羡,都说是天师地师为了历练后辈,才专门成立了摇光司,这份殊荣,天下少有。摇光司的副堂主张月鹿这次也登上如意榜。” 齐玄素笑道:“张月鹿,我知道,道门的天才人物,当年破获江南大案立下大功,被破格提拔并赐下一件半仙物,她在如意榜上排名第几?” 第八天养伸出五根手指:“高居第五位,很是厉害。也许再过几年,就能登上银榜了。” 齐玄素心中不由感慨,哪怕是限制了年龄,自己与张月鹿之间还是隔了三百多号人,若是不限制年龄,将许多三十岁以上的老归真算进来,只怕要好几千人。不过齐玄素也颇感吃惊,张月鹿如此天才,尚且不能在如意榜上位列榜首,实不知在她之前的四人是何等人物,多半也有道门的其他谪仙人。 另外,张月鹿看到这份榜单后会怎么想?大约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在意,也是,只有江湖人才看重这些所谓的江湖名声,道门之人更看重的还是道士品级,一个三品幽逸道士的名号可比如意榜第一人更为响亮。 齐玄素问道:“这些榜单在哪里能看到完整全篇?” 第八天养道:“清平会派出了人手在各个府城张贴,甚至还安排说书先生四下传播,只要我们到了西平府,应该就能看到了。” 第八章 榜上有名 夜色渐深,三人不再说话,端坐在篝火旁,轮流闭目养神。 次日一早,一行人继续赶路前往西平府。 几天的路程转瞬就过,西平府遥遥可见。 齐玄素不想与青鸾卫一起入城,便与第八天养和隋藩作别。第八天养他们也是有公务在身,便没有挽留,只是再次谢过齐玄素的出手相助。 齐玄素独自进入西平府的府城之后,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刚进大堂,便瞧见在显眼处贴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想来这就是第八天养说的三榜了。 严格来说,金榜的排版最为规整,毕竟只有十个人,所以行距、字距都十分讲究,一人一行,一目了然。可到了三百多人的铜榜,就不那么讲究,不但字小了一号,而且字距和行距也都紧挨着,打眼一看,密密麻麻,直让人眼晕。 再有就是,金榜上的许多人都没有名字,只是某个称号,比如排在金榜第一的“天廷”老祖,就是金公祖师,至于姓甚名谁,并未注明,不知是清平会有所顾忌,还是不为外人所知。 这份榜单发布至今已是一月有余,热度已经过去,所以没有几个人还在围观。可刚推出的时候去,却是江湖上的盛事,每天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当时齐玄素正在云锦山,只是云锦山上下没人谈及此事,他们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腊八粥和全真道造访云锦山,可见道门内外的巨大不同,这些江湖人心目中的大事,对于道门中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换而言之,就算齐玄素一跃成为如意榜第一人,可他只要道士品级没有提升,便还是张月鹿的属下,还得听张月鹿的号令。 齐玄素走到三张榜单之前,细细浏览起来。 金榜上的名字,一个也不认识,因为排除了三教之人和朝廷之人,多是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 接下来是银榜,同样将三教之人和朝廷排除在外,除了隐秘结社的高手之外,逐渐有了些普通结社的身影。普通结社和隐秘结社的不同之处在于,普通结社是被道门和朝廷认可的,是合法的,而隐秘结社是不被道门和朝廷认可的,是非法的。 一般而言,普通江湖人不会用“普通结社”和“隐秘结社”这样绕口的称呼,他们直接称呼“普通结社”为某帮某会,称呼“隐秘结社”为某某教,紫光社又被称之为紫光教便是由此而来。值得一提的是,清平会、七宝坊、“客栈”在道 门的定义中是隐秘结社,可在江湖上却被归入到了普通结社之列。 不过无论是道门,还是普通江湖人,都将紫光教、知命教、灵山巫教视作邪教、魔教,等闲江湖人不敢招惹这三家。 齐玄素大概看了一遍银榜,没记住几个人名,然后转到了铜榜。对于如今的齐玄素而言,无忧榜的伪仙和太平榜的天人,距离自己太远,看个热闹都看不明白,重点还是在于铜榜。 首先便是铜榜第一人,果然是出自道门,太平道李长歌。 备注是归真阶段修为,五品道士,没有职务,师承清微真人,传承谪仙人。 齐玄素被这个辈分吓了一跳。李家的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玄圣和东皇虽然没用辈分的范字,但都是“如”字辈之人,全真道大真人是“长”字辈,可这个李长歌竟然也是“长”字辈,而且年纪和张月鹿相差不多,就算在大家族中,也颇为少见。 齐玄素记得张月鹿闲聊时说起过李家辈分上的事情。 作为李家多年的老对手、老朋友,张家对于李家的许多事情可谓知之甚详,正应了“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那句话。根据张月鹿所说,玄圣虽然是“如”字辈,但“如”字辈本身就年龄悬殊,最为年长的“如”字辈之人,以年龄而论差不多可以做玄圣的祖父,最为年轻的“如”字辈之人则还要比玄圣年轻十几岁,那么这两批“如”字辈之人的孙辈,虽然是同辈之人,但必然年龄差距巨大,这个李长歌莫不是哪个李家老祖老来得子。 如此一来,李天贞比此人低了两辈,李命煌更是比此人低了三辈。不过清微真人是太平道中少有的出家之人,虽然世人仍旧将其视作李家的核心成员,但从规矩上来说,他已经不是李家之人,就好似过去皇家公主为躲避联姻而出家奉道,世人还是以公主视之、称之,可到底是出家人了,便可以不嫁人,弃用本名而用道号。故而清微真人可以不论李家辈分,只论道门辈分,并将其收为弟子。 从道门辈分论起的话,李长歌应该是全真道大真人的徒孙辈,也就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个辈分。 只是齐玄素很奇怪,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李长歌的名字,谈起李家的杰出晚辈,就是李天贞如何如何,李长歌这个人就好似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还是说,这其实是李家精心培养的栋梁之才,未来的扛鼎人物,而李 天贞只是个明面上的遮掩,这次却被清平会捅了出来? 齐玄素没有过多深思,继续看第二人。 还是道门之人。 全真道姚裴,归真阶段修为,五品道士,没有职务,师承东华真人,传承谪仙人。 齐玄素有些明白过来,这些出身三道核心嫡系的天之骄子,大多不会过早接触俗务,而是一心放在修为上面,争取早日跻身天人。一旦晋升了天人,便没了停年的限制,些许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自然可以直升三品幽逸道士,又有庞大靠山人脉,再过几年升二品太乙道士也是顺理成章。 畅想中文网 从这一点上来说,可见张月鹿的不易,难怪七娘说张月鹿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本事,别的谪仙人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张月鹿一直在做事,先是北辰堂,后是天罡堂,更经历了险死还生的江南大案,名气比这两人大却在修为上落后这两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三人和第四人都不再是道门之人,第三人出身大玄宗室,第四人出身佛门,齐玄素同样没听说过,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孤陋寡闻。儒门的确是不复当年天下正统的底蕴,竟是无一人进入前五。上次谢秋娘能与张月鹿打得不分胜负,也是因为张月鹿之前已经连胜两名归真高手的缘故。 第五人便是齐玄素熟悉的正一道张月鹿了,归真阶段修为,师承慈航真人,传承谪仙人。而四品道士和天罡堂副堂主则格外显眼。 不做事有不做事的好处,可以心无旁骛,专心精进修为。做事也有做事的好处,品级和职务只是其中之一,关键在于履历上十分漂亮,日后竞争参知真人,只要张月鹿的境界修为不落下太多,履历拿出来便要完胜两人。 到那时候,张月鹿便有话说,我在参与破获江南大案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我在西域、雍州等地剿灭隐秘结社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我为道门做了什么,你们又为道门做了什么,这就是张月鹿的优势所在。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特意找了衍秀和尚的名字,排在第十九位,也不算低了。齐玄素与他的差距颇大,想要报仇,遥遥无期。 谢秋娘因为不是真实姓名,所以齐玄素没有找到。 还有就是万修武和岳柳离两人,同样跻身了此次的铜榜,不过较之张月鹿差得多了,已经在百名开外。 最后,齐玄素果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三百五十二名,距离倒数前十只差一点。 第九章 杀鹰屠犬大会(上) 齐玄素又看了一会儿如意榜,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凡是登榜的道门之人,一概是道士品级加职务,朝廷之人则加官职或者爵位,而一般江湖人用绰号,比如“一字飞剑”、“大慈悲掌”、“风雷刀”、“入林虎”、“笑金刚”、“威震三县”等等,要么是依据其兵刃绝技,要么是依据其性格,要么是依据其事迹。 就拿张月鹿来说,外人称呼其张法师,道门之人称呼其张副堂主,谈不上如何霸气,却是分量十足,不存在任何半点自夸成分。两者相较,取个绰号多少有些互相吹捧的嫌疑,也的确有江湖人故意取个响亮绰号,在自己脸上贴金,于无形之中透出几分乌合之众的意味。 所以道门中人与江湖人打交道,绝不会说什么朋友们抬爱送了个什么绰号,只会说自己是几品道士。 至于齐玄素,他虽然是行走江湖,但却是见不得光,没有留下任何名号。这并不奇怪,七娘如此神通广大之人,名声也仅限于清平会内部,外人无从得知。 齐玄素看完了三榜,打算在酒楼里再待一会儿,看看能否打听到关于“杀鹰屠犬大会”的消息。 托张月鹿的福,过去不喜欢喝酒的齐玄素现在也勉强算是喜欢小酌几杯了,向酒楼的伙计要了一壶酒后,便坐到客栈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酒楼并非道门开设的太平客栈,所以来往的江湖人很多,不一会儿的工夫,酒楼大堂已经是满满当当。 齐玄素一人独坐,敞开了斗篷,摘了兜帽,露出内里的道袍,毕竟是花了好些太平钱置办的,做工精细,可以算是锦衣了,腰间更是明晃晃挂着短剑和火铳,再加上齐玄素的气态不俗,让人生出畏惧,倒是没人敢贸然招惹。 便在这时,进来三人,环顾四周,见已经满座,只剩下齐玄素自己占了一桌,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拱手道:“这位朋友,能否拼个座?” 齐玄素一抬手:“随便坐就是。” “多谢,多谢。”三人道谢后分别坐下,要了两壶酒,见齐玄素不是个好相与的,似乎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也不敢贸然搭话,只是三人自顾喝酒聊天。 一个年轻汉子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杀鹰屠犬大会’,场面当真不小,距离正日还有一天,这西平府城里就已经挤满了各路豪杰。” 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道:“这是自然,这次是‘天廷’挑头,再加上几大帮会联手,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与他们结交结交。我听说这次‘天廷’来的是‘风伯’,他老人家可是金公祖师的嫡传弟子,是‘天廷’的十大长老之一。若非遇到这等盛事,寻常人岂能得见一面?这次举办‘杀鹰屠犬大会’,江湖群豪自然是闻风而集,可有得热闹呢。” 最后一个花白胡子的汉子冷笑道:“江湖中的朋友来得不少,只怕是鹰爪孙也来了不少。这次特意没有邀请紫光教、知命教和灵山巫教之人,所以 道门不会来人,可青鸾卫就说不定了。” 破了相的汉子道:“还是慎言,‘天廷’也不敢招惹道门,除了那三家,谁敢招惹道门?各地道府都是敞开大门,也没见哪个敢去惹事。至于青鸾卫,再厉害也不算什么,只要朝廷不出动黑衣人,仅凭青鸾卫,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说的也是。”其余两人纷纷点头应和。 周围几桌的客人也是江湖之人,听三人聊天,也加入进来,说道:“这些年来青鸾卫的确是气焰嚣张。” “还不是当今皇上重用青鸾卫,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 “以前时候,私盐也好,边境茶马也罢,这些营生固然不好做,但好歹有条活路,可近些年来,却是不好干了,被抓住就是一个死字。” “还有辽东挖参的买卖也不好做了,青鸾卫在那里增设了好些个百户所,天天带着长铳骑马来回巡视,兄弟们得趴上几个时辰的雪窝子,才能寻觅到机会。” “总不能出海去,我听说道门的市舶堂倒是招募船员,不过太苦太累,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一上船就好几个月,活似坐牢一般。” 有人高声道:“所谓‘杀鹰屠犬’,说的就是青鸾卫,这些朝廷鹰犬,一年不知要残害多少江湖同道,早已是犯了众怒,这才会一呼百应。” 一时间客栈内仿佛炸开了锅,这个说自己的朋友死在了青鸾卫手中,那个说自己前些年被青鸾卫的人射了一箭,群情汹涌。 酒楼掌柜的脸色已经是白了,赶忙道:“诸位,诸位,还请慎言,正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可是在城内,青鸾卫的千户所近在咫尺,还是不要招惹是非为好。” 虽然许多人对青鸾卫多有微词,但也害怕因此惹祸上身,纷纷熄了声音。 再有片刻,陆续有人结账离去,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座闹哄哄的酒楼已经变得冷清下来。 齐玄素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倒要请教三位,你们所说的‘杀鹰屠犬大会’,在何处举行?” 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开口,显然害怕齐玄素是青鸾卫之人。 齐玄素看出他们心中忧虑,道:“青鸾卫之人还用在酒楼打探消息?他们的耳目可是再灵通不过。” “说的是,鹰爪孙的狗鼻子最灵了,早就闻着味去了。”那年轻汉子忍不住道。 另外两人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都知道的消息,青鸾卫怎么可能不知道,便道:“如此盛会,自然不能在城内举行,而是选在了城外一处山岗之上。” 齐玄素又问道:“那山岗叫什么名字?” 这人一口气说道:“在九瓦岗,出城之后往西,过五柳集和南泥镇,便是铜明集,从铜明集往北再走一段,就是九瓦岗了。” “多谢。”齐玄素点了点头,在桌上丢下一把如意钱,径直出门去了。 不过齐 玄素没有着急出城,而是又在城里逛了一圈。幸好西平府是一州首府,还算繁华,齐玄素总算是找到个成衣铺子,买了一身不怎么起眼的书生衣衫,然后找了个客栈,换下身上带着明显玉京风格的斗篷和道袍,叠好后放在包袱里,背在身上。以免被人又认出是道门之人。 做好这些之后,已经天色擦黑,齐玄素才往城外行去。 虽然齐玄素是第一次来西平府,但只要知道了地名,总能打听着过去,算不得什么难事。出城之后,齐玄素沿着官路大道一路往西,此时赶往九瓦岗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随便找人打听了几处地名,走了大概百余里,便到了九瓦岗。 远远望去,那九瓦岗也不算高,只略有山岭而已,山顶有好大一块空地。虽说明天才是大会正日,但今天就已经有许多人等在这里,因为春寒料峭的缘故,正围成一个个大小圈子烤火。 齐玄素自从得了武夫神异之后,血气旺盛,些许寒冷还真不算什么,便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梢,耐心等着。 biquge.name 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又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待到午时左右,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只在正中位置留下一块空地和一方高台。齐玄素坐在树梢上,大概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上千人。只是这里不知有多少青鸾卫之人,又有多少是隐秘结社之人。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四下里忽然欢声雷动,数十人簇拥着一名青衣老者走入中间空地。 这名老者白须飘动,气态不俗,丝毫不逊色道门的三品幽逸道士,登上一方用乱石临时搭建的高台,环顾四周,抱拳说道:“诸位同道,有礼了。” 众人轰然起身还礼,齐声道:“见过‘风伯’。” 齐玄素这才知道眼前老者就是“天廷”的“风伯”,好像也在太平榜上?至于具体排名多少,倒是记不起来了。 只听得“风伯”声音洪亮,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一件大事,便是解决近些年来我们众多江湖同道被残害之事,其中的罪魁祸首,正是十恶不赦的……” 四下里齐声道:“青鸾卫!” 上千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 接着又有人大声喊道:“鹰爪孙!”又引得众人一阵齐声呼喊。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身下的大树都震了三震,心中暗忖:“‘天廷’之人这是想要收拢江湖人来对付青鸾卫?这千余人虽说不乏后天之人,但如此人数,当真是不容小觑,难怪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要调动三个千户所,不过要我看来,只怕是三个千户所也还稍显不够。” 便在这时,“风伯”抬起双手,轻轻下压,有山风呼啸而过。 所有人都觉得清风拂面,不得不闭口不言。 一瞬间,山岗上又恢复了寂静。 齐玄素心中一凛,这便是天人的手段吗? 第十章 杀鹰屠犬大会(下) “风伯”开口道:“正所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家齐心合力,决意对付青鸾卫这罪魁祸首,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道:“定能成功。” “风伯”又道:“只是对付青鸾卫,不能一味蛮干,要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老夫愚见,大家分头并进,相机行事,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众人都道:“‘风伯’所言不错。” “风伯”环视四周:“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大家齐聚于此,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又各有来历,也不可能全都加入某个帮派或者结社,再者说,就算能统一加入某个结社,人数一多,难免成为道门和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尽皆沉默。 便在此时,一名簇拥着“风伯”来到此地的中年人开口道:“不知‘风伯’有何高见?” 小书亭app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明了,这是“天廷”在唱独角戏。 果不其然,就听“风伯”道:“以老夫之见,我们何不联合起来,暗中结盟,互帮互助,共同抗衡青鸾卫。” “风伯”来此之前,就已经深思熟虑,虽然人心可用,但这些人来历纷杂,要让他们全部加入“天廷”,那是万难做到,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其他结社的成员,也容易引起矛盾,若是为了这种事情招惹强敌,殊为不智,而且于对抗青鸾卫不利。 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先行结盟,既不会招惹反感,又不会乱成一团,就像当年佛门和道门结盟共抗儒门,虽然以道门为主,佛门之人却是可以接受,时间一久,许多佛门之人也以道门之人自居。结盟之后,将来可逐步扩充,再徐徐图之,慢慢将部分人吸收入“天廷”之中,就像原本是佛门之人的慈航真人一脉变成了今日的道门中人。 一般而言,结盟颇为松散,约束力较小,更不是改换门庭,所以“风伯”一倡此议,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 接着又有人问道:“那盟主呢?” “风伯”朗声道:“咱们只是结盟抗衡青鸾卫,并不是要自立门户,更不是拆分原来的帮会结社,故而盟主的职责只是居中联络,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结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结社的首脑、各帮会的帮主、各会的会主。” 众人之中本来有不少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盟主出来,不免是给自己套上了个枷锁,听得“风伯”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 接下来 就是推举盟主了,齐玄素看得分明,虽然“风伯”说得好听,但盟主之位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头上。 齐玄素却是不愿参加这什么盟会,便想寻个机会,就此退去。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声音道:“暗中结社还不够,还要暗中结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盖过了在场所有的杂音,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外围一棵大树的树梢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此人身着青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正是青鸾卫的打扮。 众人轰然一声,纷纷起身,各自按住兵刃,甚至已经有人举起弓弩、暗器、火铳对准了此人。 此人却是浑然不惧,直把这千余人视作无物一般。 “风伯”眯起双眼,沉声道:“阁下孤身犯险,倒是好气魄,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青鸾卫凉州千户所掌印千户燕九危,久闻‘风伯’大名多时了。” 顿时响起一阵嘈杂声音。 谁也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一位掌印千户。 “风伯”道:“既然你今日来了,再想走却是难了。” “为何要走?”燕九危放声长笑,震得脚下那棵常青树的树叶簌簌落下,“既然你们这伙贼寇汇聚此处,正好一网打尽,省却了东奔西走的工夫!” “风伯”脸色一沉:“好大的口气。” 燕九危也不废话,扶着树干的手掌变为火红之色,继而蔓延到树身之上。转眼之间,他脚下的这棵大树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火光冲天。 片刻之后,就听得空中传来呼啸声音。 众人下意识地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颗火红色的流星正在落下。 “那是……”齐玄素没有反应过来。 “风伯”却是脸色大变,再无先前的宗师风度,大骂道:“是‘凤眼甲六’!” 话音未落,“风伯”已经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燕九危也在同时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那颗从天而落的火红流星竟然是“凤眼”系列,不过齐玄素深知“凤眼”系列的威力,当初迪斯温便是死在一颗“凤眼甲九”之下,所以他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同样开始逃命。 幸而齐玄素一直都在众人外围,此时第一个逃命,反而没有什么阻碍。 就在齐玄素向外奔出数十丈之后,从天而降的“凤眼甲六”落地,赤红的烈焰轰然炸裂开来,若从上空俯瞰,好似一朵火红颜色的巨大莲花迅速绽放开来,覆盖了整个九瓦岗山 顶,位于最中心的那批人,直接化作青烟,什么也不剩下。烈焰所过之处,只剩漆黑焦土。 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比肆虐烈焰先一步扩散开来。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背后炽热难当,同时又大力涌至,好在他已经进入山岗的下坡,他毫不犹豫地一个翻滚,凭借坡度,避开了这波冲击。 熊熊烈焰在九瓦岗上肆虐开来,火光冲天,暴鸣迭起,最少也有数百人当场身死,或是化作青烟,或是化作焦尸。未死之人,也如处无边炼狱,烟熏火燎,毛发焦枯,个个狼狈不堪。 幸存之人纷纷逃窜,呼爹喊娘,有人大叫道:“我们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这不是青鸾卫,这是黑衣人!” “直娘贼,‘风伯’呢?‘风伯’去哪了?” 原来青鸾卫深知凭借自己之力,就算能镇压这伙贼人,也要损失惨重,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向朝廷求援。朝廷直接调动黑衣人,协助青鸾卫剿灭贼人。 黑衣人与青鸾卫不同,擅长正面作战,不擅长隐藏行踪,容易打草惊蛇,无论是铁骑也罢,还是火炮也罢,都无法靠近九瓦岗,所以干脆动用了道门天机堂的“凤眼甲六”,通过燕九危的信号,直接从远处发动攻击。 若是平时,众人都是分散开来,“凤眼甲六”纵然威力巨大,也杀不了几个人,而且若在城镇之中,更不好动用如此火器,可此时当真是天赐良机,众人不仅聚集在一起,而且还是无人野外,这一击下去,百余人顷刻间化作青烟,尸骨无存,还有几百人变成了满地焦尸。 在“凤眼甲六”之后,只听得轰隆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只见得一线黑潮向前推进,少说也有上千人。 那是下马的黑衣人,身披黑色甲胄,一手持黑色盾牌,盾上绘着狰狞虎头,结成盾墙。从盾墙之后伸出一根根漆黑的长枪,仿佛一个巨大的钉板。 若论修为,这些黑衣人都是后天之人,可结成战阵之后,协作有序,以众击寡。那些已经被“凤眼甲六”吓破了胆子的残兵败将如何敢正面抗衡黑衣人?纷纷向另外方向逃去。 另一边,青鸾卫的大队人马也终于现身,他们没有重甲大盾长枪,却有火铳和弩箭,没有纪律严明的战阵,却更擅长单打独斗,肆意收割性命。 如今并非乱世,江湖草莽如何是朝廷官军的对手?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暗叹:“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到头来被人家杀鸡宰牛。” 幸而黑衣人和青鸾卫为了不提前暴露行踪,无法做到彻底合围,齐玄素立时朝着一个缺口逃去。 第十一章 差事 齐玄素逃得不可谓不快,赶在青鸾卫和黑衣人对九瓦岗形成合围之下,逃离了此地。身后是冲天的大火,以及临死之人的惨叫。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阻住了齐玄素的去路,正是孤身犯险的青鸾卫掌印千户燕九危。 他显然是把齐玄素当成了妖人之流,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着齐玄素攻来。 齐玄素有心说这是个误会,可他现在是个黑户,也没法证实自己的身份,干脆也双拳齐出。 齐玄素没有半点留手,一开始就是倾尽全力,左手效仿武夫凝聚血气,右手凝聚散人真气,暗藏玄机。因为他知道,青鸾卫的掌印千户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他若不能出其不意,很难占据优势。而且他又身在险地,稍被拖延,可能就会落入青鸾卫的重重包围之中。 倒是燕九危有些轻敌了,他原本只当齐玄素是条漏网之鱼,随手便收拾了,结果没想到是一条大鱼,大意和猝不及防之下,反而被齐玄素一拳打在胸口,只觉得气血翻涌,不由向后一退,让开了道路。 齐玄素也不纠缠,更不乘胜追击,向前奔出,继续逃命。 燕九危毕竟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转眼便平复了些许伤势,正要再追,就见齐玄素反手丢出一枚赤红色的圆珠,径直朝着他飞来。 燕九危正打算伸手去接,忽然发现不对,这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燕九危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下一刻,赤红的光芒映入燕九危的双眼之中,那颗赤红色圆珠直接炸裂开来,伴随着滚滚热浪,火舌喷吐。 燕九危勉强躲过了爆炸,以“护体罡气”阻住了爆炸的余波,脸上透出几分惊讶:“‘凤眼乙三’?难道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靠着这颗“凤眼乙三”的一阻,已经逃远。而燕九危则因为对齐玄素身份疑虑,没有选择再追。 齐玄素一气奔出了三十余里,这才停下了喘了口气。 他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乱凑热闹了,尤其是这种关乎到隐秘结社的热闹,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凤眼甲六”的威力,就连“风伯”都不敢硬挡,而要暂避锋芒,他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九瓦岗上,那该有多冤枉?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口夹层位置隐隐传来温暖之意,他伸手从中取出一道正在闪烁光芒的子母符,催注真气,子母符自行燃烧,化作七娘的半身虚影。 七娘略微失真的声音传来:“天渊,你到西平府没有?” “到了,你人呢?说好在西平府见面的。”齐玄素回答道,“对了,我听说‘天廷’在这里举行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就来凑个热闹,结果差点死在里面。” fantuankanshu.com 七娘从来都不是慈母形象,道:“活着就好,也给你长个记性,没事别去瞎凑热闹,你当自己是游戏人间的天人吗?至于我,临时有些事情走不开,可能去不了西平府,或者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过去。” 齐玄素早已习惯了七娘的临时有事,静待下文。 七娘转而说道:“既然你已经到了西平府,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情?”齐玄素问道,“有功勋奖励吗?” 七娘道:“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会给你两个选择,就像上次一样,要怎样选,全看你自己。” 齐玄素心中一动,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七娘道:“从西平府往北大约五百里,有一片大戈壁,算不得荒无人烟,在这片戈壁之中零星分布了几座小城,是绝佳的藏身之地,比如你招惹了青鸾卫,或是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仇家,都可以去这个地方躲一躲,一般而言,青鸾卫不会去那里。我有个朋友就在那里,他欠了我的债,我希望你能替我走一趟,帮我拿回我的东西。” 齐玄素有些迟疑:“收债?我打得过人家吗?别债没收回来,再把我搭进去。” “我是那种做赔本买卖的人吗?”七娘白了齐玄素一眼,“你欠我那么钱,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要去?找张家姑娘吗?她可不会认。所以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在梦中会里谈妥,你只是跑腿而已。”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倒不算什么难事。” 七娘又道:“不过也不能大意,住在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各种地头蛇,不小心就要阴沟里翻船。”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仅仅是跑腿,七娘不会大方到给出两个选择,危险和困难还是存在的。 齐玄素问道:“欠债之人是谁?具体位置?” 七娘道:“他也是清平会成员,词牌名是‘山鬼谣’,至于他的具体位置,十分隐秘,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位置,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找。”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七娘你不会白给好处。” “去还是不去?给个痛快话。”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你不去,有的是人去。” “去,当然要去。”齐玄素赶忙道,上次七娘给他两个选择,让他成功进入了天罡堂,这次又是两个选 择,说不定有他重归道门的希望。毕竟七娘神通广大,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七娘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还是我的天渊靠谱,知道帮我这个妇道人家分忧。你这次去那里找一个名为白玉堂的地方,除了讨债之外,我还留了些东西,你可以随便拿。” 齐玄素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七娘呵呵笑道:“我一时半刻不会再去白玉堂了,与其是便宜了‘山鬼谣’或者其他什么人,倒不如给你。这姑且就算是定金吧。” 齐玄素本想说从没见过这种画饼充饥的定金,不过最后只是撇了撇嘴。 七娘道:“万事小心,你的子母符和丹药我会通过清平会的渠道发到西平府的联络点,你用你的鱼符领出来就是,至于无忧钱,我先帮你存着。” 这种类似于父母帮孩子保管压岁钱的话语,齐玄素已经听了许多年,无所谓道:“好吧。” 齐玄素从不认为七娘救自己是为了压榨自己,一个小小的八品道士有什么可压榨的,值得七娘花费重金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再言传身教多年,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事实上,到了今天,齐玄素也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准六品道士。 齐玄素更好奇七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她不是一个缺钱的人,也不是一个奢侈的人,似乎赚钱只是一个癖好,这可苦了齐玄素,这些年来身上就没几个钱,还是到了道门之后,才真正有了可以随意支配的太平钱。 甚至齐玄素在想着,是不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摸不到钱,小时候被父母管着,成家了被老婆管着,老了之后被孩子管着,那可太无趣了。 他不要做这种人。 不管怎么说,七娘毕竟帮他垫付了植入副心的费用,等同再造之恩,他可以不在乎,就当是还债了,可是换成别人就万万不行,就算张月鹿也不行——齐玄素自认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姑娘就什么原则都不要了的男人。 当然,张月鹿根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去约束齐玄素,她的心胸格局可要比齐玄素大得多,她只要齐玄素的想法和目标与她一致就够了,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张月鹿动之以理而七娘诱之以利么,自己无论怎么选,最后还是要听她们的。可自己只有一个人,不够两个人分的。难怪张月鹿和七娘虽然不曾见面,但对彼此的观感都不大好。张月鹿认为七娘给齐玄素灌输了许多坏习气,七娘觉得齐玄素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便是婆媳之争吗。 第十二章 西戈壁 七娘将西平府的联络点位置告知齐玄素之后,结束了子母符对话。 齐玄素张开手,让子母符的飞灰随风散去,然后掉头往西平府的方向行去。 等到齐玄素回到西平府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西平府不比玉京,也不比上清府,因为靠近西域,西州还有战事,所以早早关闭了城门,也没有供人出入的侧门,这个时候想要进城,只能从城墙上放下吊篮。 齐玄素绕城走了一段,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如壁虎游墙,趁着夜色缓缓攀沿而上。上了城头之后,绕过瓮城,再从另一边翻下去。 好在西平府也是承平已久,守备固然要比地处关内的府县要森严一些,却也相当有限。如今又不是战时,倒也没人发现齐玄素。 齐玄素进城之后,不敢走大街,以免遇到巡街的黑衣人,按照七娘给出的位置,穿行于各种小巷之中,最终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 清平会的各处联络点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明显区别,藏于城镇之中,却又选在偏僻之地。 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还是按照老方法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曲径通幽,自有人带领齐玄素去见此地的主人。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中年妇人,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鱼符之后,将七娘的包裹交给了他,同时给齐玄素安排相应住处。 齐玄素来到住处,打开七娘的包裹,是个分成三层的木盒,第一层放着子母符,第二层和第三层分别放着丹药。 在他转正之后,“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极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就是四张子母符、四枚血龙丹和四枚紫极丹,血龙丹对于壮大血气、强健体魄有妙用,紫极丹对练气有增益,都很适合齐玄素。至于四张子母符,两张是齐玄素联络七娘的,两张是七娘联络齐玄素的。 齐玄素将子母符分开放好,又取出一枚血龙丹和一枚紫极丹,直接服用了,开始炼化药力。有了上次炼化药酒的经验的之后,齐玄素这次服用外丹的过程十分顺利,待到齐玄素从入定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之后。 齐玄素只觉 得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不少。 在道门五大传承之中,谪仙人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传承,而在过去,炼气士被视作谪仙人的下位替代,也就是天地二仙殊途同归的说法。 直到散人出现之后,才打破了这个说法,道门的本意是复制谪仙人,散人只是个意外,结果就是散人还不如炼气士。在天人之前,谪仙人、炼气士、散人的修炼方式大同小异,都以丹田练气为主,于是炼气士被视作谪仙人的中位替代,散人被视作谪仙人的下位替代。 小书亭 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的三个境界,内丹境界以下丹田为主,玉鼎境界以中丹田为主,圣胎境界以上丹田为主。分别对应炼气士的炼气境界、化神境界、炼神境界。 所谓玉鼎也好,化神也罢,亦或是加上谪仙人的紫气虚来,都是为了最后的开辟上丹田做准备。 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散人的玉鼎境界便是因为玉鼎关而得名,同时也有以鼎炼丹的意思。 换而言之,散人玉鼎境最后就是要使真气过二十四脊椎直达玉鼎关,突破玉鼎关之后便进入了上丹田,而散人也随之进入了圣胎境界,对应炼气士的炼神境界和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 顾名思义,圣胎、炼神、显化婴儿都已经涉及到神魂,主要是如何修炼上丹田,而非如何打开上丹田。 方士倒是在昆仑阶段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代价是体魄极度孱弱,而且下丹田和中丹田处于荒废状态,体内没有真气可言,过于依赖上丹田的念头,才会被同样剑走偏锋的武夫克制。 如今齐玄素已经突破至第十八截脊椎,还剩下六截脊椎和一个玉鼎关,然后便可跻身圣胎境界。他估摸着,自己把所有丹药全部服用之后,能走到二十二截脊椎左右的样子。 齐玄素又在此地休养了几天,等到关于“杀鹰屠犬大会”的风声过了,才离开联络点,也不在西平府的城中多做停留,悄然出城,往七娘所说的大戈壁行去。 这一次,齐玄素取出张月鹿送给自己的甲马,分别绑在自己的双腿之上,然后一路狂奔,快逾奔马,不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相去不远,只用了大概一天的时间,便到了七娘所说的大戈 壁边缘地带。 此地位于措温布的西边,又称西戈壁。 进入西戈壁之后,齐玄素便取下甲马,改为步行。 如此刚走了十余里,一枚弹丸毫无征兆地击中了齐玄素的眉心。 不得不说,好铳法。 可惜弹丸只是最普通的弹丸,不说与天机堂出品的“龙睛”系列相比,甚至连最基本的破甲符箓也没有,与道门之人认为的普通弹丸还有区别。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枚弹丸撞击在齐玄素的眉心上,非但没能伤到齐玄素,反而产生了跳弹。 齐玄素不惊也不怒,望向弹丸射来的方向。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从碎岩后起身,手中还端着一根好似烧火棍的长铳。 齐玄素打量着此人,身上的衣衫好似一块一块破布拼接起来,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黝黑,手中的火铳已经上了年头,而且型号老旧,似乎是燧发机结构,而非现在黑衣人们常用的击针结构,而且少了许多部件,不过被擦得铮亮,显然主人平日里十分爱护。 再从此人手持火铳的姿势来看,应该受过相应的训练,并非偶然捡到火铳的普通百姓。 齐玄素用官话问道:“为什么不装弹,你在等死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回答道:“没用的,杀不死你。” 齐玄素笑了笑:“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人的,如果你能做我的向导,我会给你一笔满意的报酬。” 说话间,齐玄素向此人走去。 那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站在原地没动,同时变为单手拄着长铳,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就在两人距离不足三丈的时候,男子毫无征兆地拔出一把手铳,直接朝着齐玄素心口位置猛地开铳。 这把手铳是神机营的“飞鸟手铳”,虽然比不得“神龙手铳”,但在近距离之下,不可小觑。而且手铳中也装填了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 这一铳直接破开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虽然齐玄素已经做出闪躲的动作,但还是被打中了胸膛,留下一个血洞。 齐玄素立时被这一铳激怒,毫不客气进步上前,手臂猛地一个横甩,正是武夫的“搬拦捶”一式,带出好似鞭炮的炸响,狠狠扫在此人的胸膛之上。 这名男子直接被打飞出去,轰然撞在一块巨大岩石上。整个人好似糊在上面,过了片刻才缓缓滑落下来。而他整个胸膛已经凹陷下去,眼看是不活了。 然后就听一声轻响,射入齐玄素体内的那颗弹丸被他的肌肉自行“挤”了出来,伤口迅速愈合,这是血肉衍生的神异。 第十三章 救人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自从得了“玄玉”之后,与过去的自己的相比,如今的自己着实有些飘飘然了,失之谨慎,遭人暗算,也是应有的结果,需要改正。 同时他也意识到为何七娘要说小心此地地头蛇了,从这个小插曲中可以看出,此地之人只怕没有几个良善之辈。 齐玄素又来到尸体旁边,搜索了一番。 此人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官票太平钱,除了一长一短两把火铳之外,就只有一袋弹丸,一把腰刀,一把匕首,一个水囊,一包干粮。就像一个出门狩猎的猎人,不过是以人为猎物。 这便可以解释此人为何会拒绝齐玄素的好意,齐玄素在话语中无意露了财,他帮齐玄素带路,只能得到一小部分钱财,可如果他能杀了齐玄素,齐玄素身上的所有钱财都是他的。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当然要拼上一把。 不过这也往往是取死之道。 齐玄素继续前行,寻找人烟。 七娘说过,在这片戈壁上有几座聚居的小城,只有找到这几座小城,才有机会寻找到“白玉堂”的下落,继而找到“山鬼谣”。 齐玄素深入戈壁四十里之后,发现了一排大约三丈高的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吊着一人,用绳套勒住脖子,双脚离地,黑布包裹了头颅,看不清面容,双手背缚,显然被吊死的时候已经无力反抗。 有些被吊死之人已经化作枯骨,甚至骸骨都残缺不全。有些被吊死之人似乎刚被死不久,身上衣物还保存完好,有乌鸦落在上面,狠狠啄食,大快朵颐。 无论新的,还是老的,一起在风沙中悠悠荡荡。 警告意味十足。 齐玄素在木架前驻足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这些死人当然不会吓到齐玄素,反而如同路标一般,让齐玄素确定自己要找的人烟之地已经距离不远,最起码没有走错路。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路,齐玄素虽然没有见到七娘所说的城池,但逐渐可以看到往来之人,只是这些人大多神色不善,而且携带兵器,虽然没有主动对齐玄素出手,也是生人勿近的样子。齐玄素不知此地规矩,不想再去平白无故招惹麻烦,便也没有问路。 如此走了十余里之后,齐玄素忽然看到一伙人正在追杀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不像是情侣,男子倒像是女子的护卫之流,且战且退,结果还是被团团围住。那名护卫男子先被人打成重伤,然后被人用火铳塞到嘴里,直接打死,女子倒是被留了下来,只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其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齐玄素收敛气息 ,隐匿在不远处,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上一把,毕竟现在的他不是道门之人,只是个孤身行走江湖之人,就算要行侠仗义,也得考虑各种后果,而不能像道门之人那般没有太多后顾之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正需要一个向导,这女子岂不是正合适。 便在这时,有人把一个绳套套在女子白嫩的脖子上,然后将女子拖到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旁边,将绳子搭在树梢上,再奋力往下一拉绳子,女子的身形便被向上提起,女子为了不使自己窒息,一边双手死死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绳套,一边奋力踮起脚尖。 这伙人似乎不急着将女子吊死,只是维持在女子踮起脚尖便能勉强呼吸的程度,围绕着女子,慢慢靠近,呼吸粗重。 fantuankanshu.com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黑瘦汉子桀桀怪笑:“好货色!” 另一人道:“这可是官家小姐。” 众人哄笑不止。 唯有一名身形高大的汉子双臂环胸,没有任何动作。 女子因为呼吸困难,脸色通红,满眼遮掩不住的惊恐。 就在一伙人打算将女子剥光的时候,齐玄素终于现身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应该感谢齐玄素,更应该感谢张月鹿。 若非张月鹿的影响,换成以前的齐玄素,未必就会出手。对于并非一方善地的江湖来说,行侠仗义其实是一种奢侈品。 齐玄素并不如何废话,直接干脆道:“放了她。” 众人纷纷扭头望向齐玄素,有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火铳。 结果就是这个举起火铳的男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头颅就炸裂开来。 齐玄素手中举着自己的“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袅袅的烟气未绝,被塑造成龙形的铳身极具威慑力,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更震慑人心的是,这一铳并非是洞穿出一个血窟窿,而是直接将人的脑袋炸碎,说明火铳中射出的并非一般弹丸。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重新装填弹丸:“不想死的,可以试试。” 话音落下,还真有人出手了。 是那个高大汉子,他似乎是这伙人的领头人,而且还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方才那名护卫就是先被此人重创,然后才被塞入嘴里的火铳打死。 高大汉子直接双手向齐玄素拿来,意图握住齐玄素的双臂,不让他有开铳的机会。 齐玄素已经装填完弹丸,却随手丢掉“神龙火铳”,任由高大汉子握住自己的双臂,猛然发力。 一瞬间,高大汉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年少时与蛮牛角力的境地之中,虽然双手死死握住两根牛角,却丝 毫奈何不得,只能被红了眼的蛮牛挑上天去。 此时的高大汉子便感觉自己用出全身的力气也奈何不了眼前之人分毫,反而受了反震之力,胸口隐隐发闷,想要呕出血来。 齐玄素反手握住高大汉子的手腕,双臂分别向左右方向发力。 高大汉子的身形猛地一个震荡,两个臂膀处发出一阵爆裂声响,险些被齐玄素将两条手臂生生撕裂下来。待到齐玄素松开手时,已经是双臂受损,软软垂落下去,使不上半点力气。 巨大的疼痛使得高大汉子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险些站立不住,根本无暇反抗。 齐玄素这才弯腰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将枪口抵在高大汉子的额头上,问道:“可以放人了吗?” 高大汉子眼神中透露出惊惧之色,连连点头。 其实不用那名高大汉子吩咐,一众人已经向两旁分开。 齐玄素手中火铳偏移,一铳正中吊起女子的绳索,女子落地,大口喘息。 虽然齐玄素手中火铳没了弹丸,但再也没人敢上前一步。 从一开始,齐玄素就不怕这伙人,他只是怕这伙人背后还有其他势力,让他陷入某个泥潭之中。 齐玄素挥了挥手,示意这伙人可以走了。 那高大男子有些意外,没想到齐玄素这么好说话,没有半点犹豫,就此退去,只剩下两具尸体,一具是女子的护卫,另一具是被齐玄素打碎了脑袋的倒霉鬼。 齐玄素走近女子,上下打量着她。 从这名女子的衣着上来说,的确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像是一位官家小姐。 至于相貌,倒也算不错,不过这不重要,他救人又不是为了让人家以身相许。 女子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绳套,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勒痕,倒是有几分静气,没有如普通女子那般啜泣,望向齐玄素,眼神中透出几分惊疑不定。 她不大清楚齐玄素的目的是什么。 齐玄素收回视线,低头给火铳装弹,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那些人又是什么人?” 女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我叫秦湘。刚才那伙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齐玄素将重新装弹的“神龙手铳”放回腰间,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秦湘脸上后怕、后悔、恼恨皆有:“我是被骗到这个地方的,我想逃,他们便要抓我回去。”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眼前女子多半真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不知人间险恶,被人骗来了此地,落入虎口。 第十四章 秦湘(上) 齐玄素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个孤弱女子敢来这等地方,不怕被人生吞活剥了?谁给你的胆子?” 秦湘看了眼惨死的护卫的尸体,神情复杂。 齐玄素问道:“他又是谁?” “我的奶兄。”秦湘回答道。 大户人家的夫人并不亲自喂奶,而是雇佣乳母,也就奶妈。奶妈想要产奶,必然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故而奶兄就是乳母的儿子。两个孩子一起长大,虽然主仆有别,但关系亲近,有些天子近臣便是此等出身。 齐玄素看了眼尸体,道:“也是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孩子,你一开口要他陪你来这里,他便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了?” 秦湘蹲在尸体旁边,默然无语。 齐玄素最后问道:“骗你的人呢?” 秦湘摇了摇头。 齐玄素懒得去猜这个摇头到底是不愿意提,还是不知道,直接道:“你领我去找最近的城池,等我办完事后,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秦湘缓缓抬起头来,看了齐玄素一眼:“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齐玄素道:“第几次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自保之力。” 秦湘轻声道:“我只知道一座城。” “那就够了。”齐玄素不介意。 秦湘站起身来,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说道:“那座城其实是前朝的千户所。我来之前,查了些关于这个地方的卷宗。前朝大魏时,没有收复西州,中原与金帐的主要战场就在如今的雍州、凉州、西州等地,所以大魏朝廷在这里设置了许多千户所,后来我大玄收复西州,雍州便不再是边境,自然也没了战事,待到高祖皇帝废黜卫所制度,这些千户所便逐渐荒废。” 齐玄素道:“千户所废弛之后,此地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毕竟这种地方,并不适合居住,不再驻军之后,官府也懒得理会,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有人趁此机会鸠占鹊巢。你既然已经提前查过此地的由来,那你就没有想到此地会有蹊跷?” 秦湘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齐玄素笑了一声,并不掩饰嘲讽:“这句话当然没错,藏在这里的人不敢公然反抗朝廷,不敢割据自立,但不意味着他们不敢作奸犯科,造反和犯罪,是两码事。记住了?” 秦湘点头道:“记住了。” 齐玄素决定好人做到底,运转真气于足上,在地上踩出一个浅坑,将秦湘奶兄的尸体放进去,上面再覆盖碎石,堆成坟包,一个简单的坟冢便完成了。 齐玄素做完这些之后,感慨道:“短短半年,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换成以前的我,可不会做这种事,也不会这般马虎大意。” 秦湘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在坟前拜了三拜。 齐玄素感慨之后,环顾左右,发现秦湘的马就在不远处。 先前秦湘和她的奶兄是骑马一路逃到此地,落马之后才被团团围住。秦湘奶兄的 马已经不知去向,没想到秦湘的马竟然没有弃主逃走,而是一直在附近游荡,见秦湘安全之后,又慢慢凑了过来。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这匹马,不由道:“这是好马,仅凭这匹马,也可见你出身不俗。” 秦湘走近自己的马,轻轻抚摸它的鬃毛。 齐玄素道:“上马吧,看你也不是能徒步远行的样子。” “那你呢?”秦湘问道。 齐玄素取出甲马,重新绑在腿上,摇头道:“不必管我。” 秦湘翻身上马,看了眼齐玄素腿上的甲马,忍不住问道:“你是道门中人?” fantuankanshu.com “不关你的事情,你只管带路,等我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齐玄素不大想跟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女子说话。 至于如何区分脑子好不好使,倒也简单,能从短短几行字中察觉到齐玄素有问题的张月鹿,属于脑子好使的聪明人。能被人骗到这种鬼地方的官家小姐,就属于那种脑子不太好使的。 秦湘虽然被齐玄素看作是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但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竟然没有耍弄小聪明,比如带着齐玄素一路往戈壁外走去,而是真领着齐玄素往戈壁深处行去。 两人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只能见到几个来往行人,然后稍作停顿。 虽然齐玄素让秦湘少说话,但秦湘还是忍不住趁着休息的间隙问道:“恩公,你到底是不是道门中人?其实我也认识一些道门之人的,说不定还有你的熟人。” “我曾经是道门之人。”齐玄素只好说道,“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现在只是个跑单帮的。” “你也是前道门之人?”秦湘低低惊呼一声。 “也?这个‘也’字倒是很有意思,还有谁是前道门之人?那个骗你的人吗?”齐玄素的反应敏锐。 秦湘显然没有想到齐玄素只是从一个字中就推导出了真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掩饰,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是。” “那么他现在的身份呢?”齐玄素追问道。 秦湘低声道:“他现在是八部众之人。” “八部众,其奠基元老就是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这些年来也不断吸收道门弟子加入其中。”齐玄素的语气说不出惊讶还是果然如此,“八部众可是隐秘结社,你的父母难道没告诫过你隐秘结社的可怕?还是说,你到了叛逆的年纪,非要跟父母对着干?” 秦湘默然不语。 齐玄素暗自摇头。 反抗父母未必是错的,毕竟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哪怕是最为推崇孝道的儒门,也提出了“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的说法。父亲有不义之举,儿子诚心规劝,规劝不行,则直言抗争,虽不顺,但使父亲不陷于不义之中,是为孝而不顺。 反对父母的根本在于自己有理,并非是 什么时候都要反对父母,也不是反对父母就一定是对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就拿张月鹿来说,她反对母亲的做法,未必是对的,也未必是错的,最起码是有道理的。可秦湘的这种做法,根本上就是错的。 齐玄素同时也暗暗加了小心,这里竟然有八部众之人盘踞,根据七娘所说,这些人之所以叛出道门,大多是因为其理念过于激进,手段过于残忍,被玄圣和二代地师否定,不能为道门所容,这才脱离道门继续自己的研究。 天师、地师都传承久远,不过地师不同于传承有序的天师,其传承十分混乱,于是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将自己的老师徐无鬼定为初代地师,二代地师也就是玄圣的师妹,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 二代地师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不仅出任全真道大真人,掌管造物之事,而且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曾经炮轰上清镇,玄圣整合道门之后,又与天师联姻,成为张家主母。平心而论,二代地师的形象从来都与慈悲、悲悯无缘,反而是公认的手段狠厉,与东皇一样,功罪非常人所能论之。可就算如此,二代地师仍旧否决了这些人,可见这些人的激进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与紫光教、知命教、灵山巫教不同,世人通常将八部众与清平会、七宝坊、“客栈”归为一类,偏向中立,并不刻意与道门作对。可在这些隐秘结社中,八部众最不稳定。 如果将隐秘结社拟人化,紫光社是狐媚女子,知命教是满身死气的老人,灵山巫教是双手沾满血腥的狂人,“天廷”是妄人,清平会是神秘人,七宝坊是女生意人,“客栈”是男生意人,那么八部众就是个充满执拗的书生,乍一看与正常人无异,书卷气中还有几分呆气,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发狂,让人防不胜防。 与八部众打交道,必须小心。 不过清平会与八部众是有来往的,或者可以称为合作伙伴,八部众需要太平钱,清平会需要八部众的各种古怪研究,比如植入副心的技术,便是清平会从八部众手中得来。 两人继续上路,秦湘侧头凝视这个云遮雾绕的男子,心中充满好奇。 齐玄素却没什么想法,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识过张月鹿这种女子之后,他对其他女子没什么兴趣,而且他也不是贪心之人。 又走了十余里之后,一座城池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正如七娘所说,的确是小城而已,千户所的规模远不能与西平府的府城相比。 齐玄素示意秦湘勒马停下,然后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斗篷交给秦湘:“记得还我。” 秦湘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接过齐玄素的斗篷披在身上,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齐玄素眺望着远处的城池,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银绯鱼符。 说是城池,其实更像一座土城, 这种地方,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白玉堂”联系起来。 看来寻找白玉堂并非容易之事。 第十五章 秦湘(下) 土城既没有城卫,更不需要任何路引,谁都可以来。 齐玄素收起甲马,与下马的秦湘一起入城。 齐玄素问道:“八部众的人就在这座城中吗?” “不在。”秦湘摇头道,“他们在城外,我去见他之前,曾在城里住了两天。” “他。”齐玄素终于是问道,“这个‘他’,叫什么名字?” 秦湘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卫琯。” 齐玄素道:“没听说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秦湘回答道:“我去道观上香的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收起自己的银绯鱼符:“道观、前道门之人,好像随便一个隐秘结社,都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湘道:“我一开始也以为他是道门之人,才与他书信往来……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 齐玄素笑了一声:“不会?偌大道门,除了天罡堂之外,恐怕没人乐意来这种地方。就算是天罡堂来到这里,也不会是游山玩水,而是执行祖庭的命令,扫灭此地的隐秘结社。可你却信了他的鬼话。” 秦湘无言以对。 齐玄素一直没有询问秦湘的具体身份来历,只是默认她是个官家小姐,可既然说到了这里,便顺势问道:“你呢?你是什么来历?” 秦湘眨了眨眼,轻声道:“我姓秦。” “你姓秦又如……”齐玄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下只三家人家:圣人府邸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 圣人府邸是儒门圣人的直系血脉,上清张就是齐玄素刚刚去过的正一道张家,最后一个龙城秦说的是起家于幽州朝阳府的秦家,也就是如今的天家皇室,因为朝阳府古称龙城,故称龙城秦。 齐玄素神色古怪地问道:“宗室?” 秦湘点了点头。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身上有没有爵位?” “县主。”秦湘老实回答道。 齐玄素愣了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也就是说,秦湘的父亲是一位郡王。 虽然本朝取消了藩王制度,诸王没有封地,也没有兵权,但给了诸王参政的权力,皇室诸王能够担任文武官职,不可小觑。 时至今日,郡主、县主同样被取消了封地,只剩下一个名号,不过毕竟是宗室女子,身份尊贵,而且关乎到宗室的脸面,如果她真在此地被那伙人给糟蹋了,只怕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宗室为了脸面,封锁消息是一定的,说不定还会处死秦湘。不过宗室不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必然会进行血腥报复。而且理由都是现成的,这里本就不合王法,只要一个剿匪的名义就可以调动黑衣人,光明正大地扫平此地。 秦湘小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要被宗人府拘禁。” 齐玄素失笑道:“你还知道后果?我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秦湘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齐玄素道:“那我们就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离开此地。” 秦湘抬起头来,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替人跑腿,找一个人,讨一笔债。” 齐玄素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白玉堂’吗?” 秦湘摇了摇头。 齐玄素本也没指望这位县主能够知道白玉堂,毕竟就连他这个江湖人都没听说过,可见其神秘。 按照七娘所说,“山鬼谣”同样是一位清平会的成员,而且从七娘的语气判断,不是丙等成员,多半是乙等成员,也就是金紫鱼符持有者。 cxzww.com 除了七娘之外,齐玄素见过两位乙等成员。一个是“谢秋娘”,归真阶段修为,曾经与张月鹿交手,未落明显下风,虽然不知道其真实身份,但张月鹿认出她是儒门之人,而且是隐士传承。另一个是“点绛唇”,其真实身份是由李家捧出来的帝京花魁李青奴,虽然李青奴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与齐玄素相差不多,但她的重要性不在于修为如何,而是她的身份。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是比不过的。 至于七娘,虽然齐玄素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她消息灵通,神通广大,而且知道许多道门内幕,齐玄素一直怀疑她曾经是道门的高品道士。 由此便可以看出清平会的成员划分,丁等成员是外围成员、非正式成员;丙等成员是正式成员,却处在正式成员的底层;甲等成员是毫无疑问的清平会高层,真正的核心成员,甚至是幕后之人。乙等成员是清平会的精锐成员,中流砥柱。 乙等成员的共性是其真实身份不俗,拥有一定的权势和人脉。换而言之,齐玄素距离乙等成员的标准还有相当距离,不过张月鹿却刚好符合。 在这种情况下,“山鬼谣”在此地又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是一城之主? 便在这时,有几个孩子朝着两人跑来,似乎正在嬉戏打闹。 秦湘小声道:“小心,这些孩子是来偷东西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被他们偷走了一个钱袋。”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个孩子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同伴,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然后这个看起来也就是十来岁的小子贴在齐玄素的身上,半天没有动作,最后更是抬起头来,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淡淡道:“挎包的带子是牛筋混以钢丝绞成的,刀割不断,得用锯子才行。” 孩子脸上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收起手中的刀片,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孩子如同游鱼一般从齐玄素身旁掠过。 孩子手中多了一样物事。 一把华美的手铳。 孩子停下脚步,捧着那把手铳,觉得有些烫手。 齐玄素转身勾了勾手指,示意孩子把手铳还回来。 却不曾想那孩子忽然双手握住手铳,将铳口指向齐玄素,然后压下击锤,勾住扳机,动作极为熟练。 孩子的脸上露出与之年龄并不相符的狰狞,道:“把钱交出来!” 局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周围的行人见怪不怪,只是看热闹。 齐玄素浑然不惧,说道:“如果不敢开铳,那么火铳还不如烧火棍好用。” 孩子喝道:“少废话,把钱交出来!” 秦湘见识过这把手铳的威力,心已经提了起来。 不过齐玄素只是道:“把火铳放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孩子毕竟力弱,哪怕是双手举着“神龙手铳”,也不能坚持太长时间不一会儿的工夫,双臂开始颤抖摇晃。他一闭眼,一咬牙,直接扣动了扳机。 一声铳响。 等到孩子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齐玄素已经不见了踪影。 威力再大的手铳,也不可能一铳将人打成齑粉。 人呢? 孩子抬头四下张望。 然后就听自己背后传来声音:“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孩子的反应极快,立刻双膝跪地,双手举起手中的手铳:“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大爷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齐玄素伸手拿过自己的手铳,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有些人专门培养小孩子做这种事情,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对孩子痛下毒手,至多是打一顿了事,那么他们便没有任何损失,可以随便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给手铳装弹,说道:“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几个孩子一溜烟地跑远了。 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 秦湘这才靠近过来,望向齐玄素手中的手中:“这是‘神龙手铳’吧,只有游击之上才能佩戴。”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黑市上多的是。” “我去过黑市。”秦湘认真道,“黑市上卖的手铳都抹去了编号,你这把没有。”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果然在握柄上有一串不怎么起眼的小字,天干地支加上年月和数字。 这把“神龙手铳”的确不是从黑市上买的,而是正宗天机堂出品。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铳放回铳套。 在秦湘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家客栈门前,秦湘道:“我就是住在这家客栈的,应该不是黑店。” 齐玄素有些好笑,很想说你知道个屁的黑店,不过想了想,还是给这位县主留些面子。毕竟是县主,讲究一点人情世故也没坏处。结个善缘,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到,没必要为了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把善缘变恶仇,那就得不偿失了。 进到客栈,齐玄素立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这个客栈似乎不是普通的客栈,也不是太平客栈,而是那个“客栈”。 也就是专门做特殊买卖的“客栈”。 齐玄素的凤台县之行便是从“客栈”开始。 齐玄素环视周围,大堂中的人不多,可都是神色彪悍,带着杀气。 齐玄素神色古怪地看了秦湘一眼,忍不住想象当时的画面,一个愣头青闯入“客栈”,要求住宿,关键是“客栈”还真就让她住了两天。 “怎么,有问题吗?”秦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没什么脏东西,愈发感到疑惑,因为她觉得齐玄素的目光不像是男人欣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看傻子的目光。 齐玄素收回目光,说道:“没有任何问题,这里的确不是黑店。” 第十六章 “屯田” 齐玄素进了“客栈”,轻车熟路地来到柜台前,手肘搭在柜台上。 柜台后的掌柜抬眼望向齐玄素:“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齐玄素道:“掌柜,你们这里还做打尖住宿的生意?” 掌柜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掌柜方才开口道:“二楼有火窑,空着也是空着。” “火窑”就是店房、客房。 齐玄素笑了笑:“我竟不知道。” “听客官的口气,不是新上跳板,而是我们‘客栈’的常客了。”掌柜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新上跳板”的意思是刚出道。 齐玄素并不掩饰:“姑且可以算是常客,不过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常在南边,不常来这一带。 掌柜恍然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既然是老手,掌柜便省去了许多无意义的试探,直接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也开门见山:“我想打听一个地方,叫作‘白玉堂’,掌柜在这条线上开山立柜,不知听说过没有?” 掌柜眼神闪烁:“多嘴问一句,客官找‘白玉堂’做什么?” 齐玄素道:“帮人跑腿。” 掌柜又问道:“客官能否报个蔓?” 齐玄素道:“撑肚子蔓,上无下鬼。” 所谓“撑肚子蔓”,由“撑”联想到“饱”,再由“饱”联想到“喂”。故而由“撑肚子”引申出“喂”,又以“喂”谐音姓氏“魏”。 上无下鬼就好解释了,就是“无”在前,“鬼”在后,连起来便是“魏无鬼”。 如果齐玄素用本名,便是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魏兄弟,你应该知道我们客栈的规矩。”掌柜道,“万事好说话,杵头儿先开口。” “杵头儿,好说。”齐玄素手指轻轻敲击柜台,“不过我们先说好,不搞海开减买那一套。” “这是自然。”掌柜微笑道,“不过我们这儿也不兴砸浆。” “杵头儿”指银钱,“海开减买”指先说大价后落价,“砸浆”的意思是压价。 掌柜微微点头,不再说黑话隐语:“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齐玄素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什么事?”掌柜问道。 齐玄素指了指身旁的秦湘:“还有空房没有,来一间。” 秦湘听得满头雾水,方才齐玄素与客栈掌柜对话,每个字都她都听得明白,可连在一起便听不明白了。直到最后她才听明白几分,似乎是要让她住在客栈里。 掌柜将目光转向秦湘,虽然秦湘用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还是被掌柜认了出来,掌柜笑道:“这位姑娘前些天来过。” “是。”齐玄素道,“就让她再住几天,等我回来。” 掌柜道:“不是我说话晦气,若是回 不来呢?”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客栈’与青鸾卫交好,那便通知青鸾卫吧。” 掌柜脸色一变:“客官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齐玄素不愿多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掌柜神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招手唤过一名伙计,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她住过的那间客房。” fantuankanshu.com 秦湘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微笑道:“去吧,这里很安全,一般没人会在‘客栈’撒野。” “这是自然。”客栈掌柜附和道,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却想起了芦州一处“客栈”分店被人灭口的事情。 秦湘这才跟随伙计去了自己住过的客房。 掌柜伸出手:“客官这边请。” 两人来到一处单独的房间,似乎是掌柜的书房,除了一张堆满各种卷宗的巨大书案之外,还有两排靠墙的椅子,看来这个地方也充当了签押房的职能,可供多人议事。 掌柜坐在了书案后面,齐玄素随便坐了一把椅子,开门见山道:“掌柜开个价吧,只要我承受得起。” 掌柜没有急着报价,而是道:“既然客官知道‘白玉堂’的存在,想来客官也明白‘白玉堂’的特殊。”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白玉堂到底怎么个特殊法,不过此时不能露怯,只好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所以价格不会很低,还望客官有足够的准备。” “到底多少?”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掌柜伸出两根手指。 齐玄素当然不会认为是二百太平钱,不由皱起眉头:“两千?” “对,两千。”掌柜脸上笑容不变。 齐玄素有些无奈,他没能返回玉京,而是半路就“下飞舟”了,所以安家费和部分例银都没能领出来,七娘又把他的无忧钱给截留了,他只剩下三百太平钱的积蓄,还有赵福安给的五百太平钱,总共八百太平钱,距离两千太平钱还差着一大截。 就算他有两千太平钱,他都怀疑七娘事后给他的报酬能不能保本,白跑一趟也就罢了,只当是给七娘帮忙,若是倒贴钱,那可就不大行了。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七娘的时间久了,也沾染了三两分习气。 掌柜见齐玄素脸上露出难色,也不意外,毕竟两千太平钱的数目实在是太大了,接着说道:“当然,如果客官拿不出这么多太平钱,也可以用别的办法,比如以工代酬。” 齐玄素听明白了,掌柜多半是故意开一个高价,然后给出另外一条路,根本目的就是想要让他帮“客栈”干活。 齐玄素倒是不反对:“不知什么样的生意能值两千太平钱?” 掌柜说道:“的确是个大买卖。魏兄弟常在南边,那边人烟稠密,所以生意主要是与人斗,而我们西北这边不同,地广人稀,没那么多与人斗的生意,更多是与天斗。” “与天斗?”齐玄素只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新奇。 掌柜说道:“雍州、西州等地有许多未被探索之地,或是古代遗留,或是人为造成,甚至是破碎的洞天。” 齐玄素道:“我知道,不过那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自从道门重回昆仑之后,由全真道牵头,开展了一系列‘开荒’之举,道门称之为‘屯田’。” “客官是行家。”掌柜伸出大拇指,“既然客官了解这些,那我就好说了。道门将这种探索行为称之为‘屯田’,持续近百年。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放在道门的‘屯田’一事上,大概也能如此划分,不提西州,只说雍州,道门和朝廷是军屯,道门占据了半数的份额,其次是朝廷,占据了三成份额。还剩下两成,就是商屯和民屯了。所谓民屯,其实是由地方豪强经手,不过在朝廷和道门的眼里,还是属于‘民’的范畴,能够占据一成份额,看似不多,实则已经能够吃饱。至于商屯,自然就是我们‘客栈’了,我们能拿到这一成份额,倒还真不容易,多亏了许多经营多年的老关系。” “原来如此。”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也大概能明白“客栈”的生意具体是什么了。 掌柜继续说道:“至于这里的份额,主要是指经过初步开垦的‘田地’,还有许多彻头彻尾的‘荒地’,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这个就暂且不提了。我们要说的是这些经过初步开垦的‘田地’,既然是初步开垦,那么接下来就要深耕了,包括犁地、施肥、除虫、除草等等。” 乍一听去,这就是老农种田,与其他的没有半点关系。 齐玄素略感疑惑道:“这恐怕是天人的差事吧?” “也不能这么说,天人负责‘开荒’,后续的‘深耕’便由其他人负责。”掌柜解释道。 齐玄素想了想,问道:“那么这次的委托是什么?” 掌柜道:“我们‘客栈’虽然也在道门的‘隐秘结社名单’之列,但好歹与道门和朝廷都有几分香火情在,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截然不同,而我们今天谈及的这块‘屯田’则与知命教有关。” 齐玄素静待下文。 掌柜说道:“我们手里的那块‘田地’当年曾经是一处道门重地,后来知命教在此地谋划多年,暗中撒布诅咒,最终使得此地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和朝廷为了避免尸潮进一步扩大,不得不选择动用‘凤眼甲三’,将其连同活尸一起毁去。” “时隔多年,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不过其中仍旧有部分活尸游荡。倒也奇怪,这些活尸似乎杀之不绝一般,年年剿,年年有,就像田地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客栈’只好每年例行清理,今年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分店的人手有些不足,所以需要向外招募人手。” 齐玄素听明白了,又问道:“具体情况呢?” 掌柜道:“总店那边会派九位归真阶段的高手过来,以他们为主,其余人由我们分店招募,事成之后每人两千太平钱。如果客官同意,事后又不想再去打探‘白玉堂’的消息,那么我们分店也可以奉上两千太平钱的酬金。” 第十七章 养尸地 齐玄素答应下来,决定去往这处“屯田”,进行“除草”工作。 掌柜的脸上有了笑意,又额外交代了许多其他注意事项。 这处废墟的前身是初代地师的养尸地之一,玄圣中兴道门之后,此地先被归到了全真道的名下,后来又被划入化生堂的名下,再后来被道门封禁,并在上方派人看守,并有道民在此安家落户,逐渐形成了一个归在化生堂名下的巨大作坊,占地堪比一座县城。 知命教知晓之后,多方渗透,借助养尸地的天然优势,成功将此地化为鬼蜮。当时造成的轰动,远胜于灵山巫教折断一艘飞舟。 道门不得已之下只能用暴力手段将其毁去,可还有许多东西被遗留其中,于是道门又在事后进行了初步的清理,带回了部分机密,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还有许多机密被遗留在了此地,使其成为一处“屯田”。 “客栈”通过关系接手了这片“屯田”之后,致力于挖掘化生堂和初代地师留下的各种“遗产”,并且小有收获,尤其是八部众和知命教,对于这些东西很感兴趣,这便是“客栈”每年都要不惜花费人力物力去“除草”的动力所在。 掌柜可谓是开诚布公,其中的危险也做了详细说明,天人肯定是来去自如,归真阶段也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是对付一些活尸,而非知命教的妖人,玉虚阶段便要吃力一些,不过只要小心谨慎,应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齐玄素自忖可以算得上大半个归真阶段的高手,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便答应下来。 具体时间,则是明天,主要是因为总店的人手明天才到,然后会马不停蹄地直接去“除草”,早干完早收工,他们也不想在茫茫戈壁上多待一些时候,换成温润的江南还差不多。 谈完这些正事之后,齐玄素离开掌柜的签押房,又去了秦湘的住处。 秦湘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天的时间,倒也还算自在。 见齐玄素进来,秦湘赶忙问道:“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恐怕还要几天的时间。”齐玄素说道,“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迟迟没有回来,你就对这里的掌柜说明你的身份,虽然我不敢打包票,但我有五成把握他会帮你联络青鸾卫。” 雅文库 “才五成把握?”秦湘的眉头皱了起来。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不要不知足,你当‘客栈’是什么,普济堂吗?他们是实打实的隐秘结社,干的是杀人的买卖,主要是因为他们与青鸾卫有些关系,才有五成的把握,换成其他的隐秘结社,连半成把握也不会有。” “你说隐秘结社?这里也是隐秘结社?”秦湘忍不住小声惊呼。 齐玄素这才想起秦湘仍旧把此地当作是普通的客栈,于是大概将“客栈”的背景与秦湘说了一遍,嘱咐道:“县主,只要是上了道门‘隐秘结社名单’的结社,就没有一个善茬,你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透露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可能把你送回去,也可能拿你赚一笔太平钱,只在人家的一念之间,明白吗?” “明、明白。”已经见识过八部众的秦湘有些被吓到了。 “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事情了。”齐玄素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秦湘忽然又开口道。 “还有什么事?”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秦湘迟疑了一下,满是希冀道:“你、你会回来吧?” 齐玄素心知这位县主是把自己当作救命稻草了,只好道:“我尽量。” 秦湘还是不放心:“你一定会回来,对吧?” 齐玄素无奈道:“只要我还活着。” 秦湘小声道:“没事了。” 齐玄素转身离开了秦湘的房间。 正如掌柜所说,二楼有许多客房,应该是给总店来人准备的,不过既然总店来人不打算久留,就便宜了齐玄素。 齐玄素走进一座空房,开始每日的修炼。 待到第二日,齐玄素从入定醒来,下楼后发现客栈大堂中多了些生面孔,应该与他一样,都是被雇佣来的江湖人。 这些人有的伏在桌上打瞌睡,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没有睡醒;有的在吃早饭,包子稀粥咸菜;有的在检查随身兵刃和挎包,神色凝重;有的大清早起来就喝酒,看不出半点紧张;有的端正坐着,却闭着双眼假寐;还有的端着一杆烟锅,正在吞云吐雾。 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掌柜想要凑齐这么多江湖人,想必也花了不少工夫。 大概卯时末的时候,客栈总店的人也到了。不过从这伙人身上着实看不出什么高手风范,有的是脚夫打扮,有的是农妇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这伙人身上满是市井气和烟火气,倒是与“客栈”的名字十分相配。 客栈掌柜上前与九人领头的老人略微寒暄一番,然后便将九人介绍给了其他雇佣之人。 毕竟是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有九个,比刚刚成立不久的摇光轩都要实力雄厚,可见“客栈”对此事的重视,其他人慑于修为也好,忌惮于“客栈”本身也罢, 总之没什么刺头。 最后,掌柜向众人团团抱拳道:“希望诸位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 众人在那名为首老人的带领下,离开了客栈,去往城外。 …… 西戈壁之所以被称为西戈壁,是因为此地位于措温布的西边。 “措温布”的意思是“青色的海”。 可见其大。 那座被毁掉的化生堂巨大作坊,便位于措温布的岸边,本是一处依山靠水的秀美之地,如今却是变得比西戈壁还要恶劣了。 知命教的诡异诅咒,道门的“凤眼甲三”,还有初代地师留下的养尸地,都让此地变得分外凶险。 至于养尸地,与风水有关。 古来堪舆大家,咸称寻龙穴容易点穴难,《葬经》亦云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其理安在。盖寻龙为未成之局,可以任意选择,点穴为 已成之局。 说到点穴,有如此几种不吉之地,分别是:去水地、剑脊龙、凹风穴、无案山、明堂跌、龙虎飞。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邪性之地,被称作是养尸地,藏风聚煞,若是将人葬在此地,不但尸体会不朽不腐,而且待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化作僵尸,反噬家人,将与自己生前有血缘之人,全部杀尽方可罢休,在僵尸还未出世之前,若是有人在无意中来到此地,被其中的煞气所侵染,便会脸上生出黑疮。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这只是天然的养尸地和天然的僵尸,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成形。 而在数百年之前,道门就已经从消灭僵尸的过程中悟出了驾驭僵尸的手段,只是天然形成的僵尸数量太少,而且需要的时间太长,于是养尸之法便应运而生。 说白了,养尸之法就是人为造就一方养尸地,藏风聚煞,然后将处理过的尸体放入其中,然后以阵法催动,就好似施肥助长,以此达到迅速培育僵尸的目的。 更有甚者,还在此过程中发展出杂交、嫁接等“育种”手段。 僵尸中的僵尸王被称作铜甲尸。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在养尸这方面,初代地师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他捕获了一具天然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初代地师根据古人的经验,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箓、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取名为:“铁尸”。 后来初代地师集合古阁皂道和古仙之道的经验,在铁尸的基础上相继发展出了“罗刹”、“夜叉”、“阿修罗”、“大阿修罗”、“阿修罗王”、“帝释天”等僵尸。 传说中,“帝释天”堪比旱魃,曾经正面击败一位鬼仙,堪比古仙和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而这些养尸地便是初代地师在研制“帝释天”的过程中遗留下来的,除了措温布的这一处之外,还分布在中州北邙山、蜀州白帝陵、西州大雪山、西州楼兰城等地,后人猜测其中藏着成仙契机。 到了如今,这些养尸地或是被道门毁去,或是被道门彻底封闭,而道门的这种举动,让世人愈发笃定其中埋藏着成仙契机,“客栈”肯付出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去“除草”,自然是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不过,这与齐玄素没有太大关系。 第十八章 活尸(上)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每人一囊清水,一包行军丸,外敷药膏和内服丹药各一瓶,地图一份。给不给在于我们,用不用在于你们,我只希望诸位能安稳地回来。” “客栈”的领头老人示意货郎模样之人分发了各种物资之后,走在最前面,率领众人越过这处“屯田”的边缘界线。 齐玄素收好这些东西,然后展开地图,开始对比周围的参照物。 大概浏览了一遍地图之后,齐玄素有些惊讶,因为这幅地图的精确度极高,并非常人所用的地图,堪比行军打仗的专业地图。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当然不能有半分马虎大意。 除此之外,地图上还用朱笔圈出了一个点,那就是齐玄素要去的地方,想来每个人手中地图的标注地点并不一样,走出没多远,众人就逐渐分散开来。 “除草”是要讲究效率的,每人各自负责一块,而不是扎堆在一起。既然“客栈”已经划定了区域,也可以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哪里出现问题,可以直接责任到人,“客栈”虽然名声还算不错,但毕竟是隐秘结社,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也正合齐玄素的意,他更喜欢独自行动,而不是与人合作。当然,张月鹿例外。 齐玄素独自走出一段,发现地上的尸体逐渐变多,而且形态怪异。 尸体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黑色的焦尸,十分“酥脆”,就像烧完的木炭,随便碰上一下,就会碎裂开来,这些焦尸死于当年的“凤眼甲三”,处于爆炸中心位置的活尸自然是尸骨无存,直接化作青烟,可外围地带的活尸只是在余波之下化作了焦尸。 一类是在道门投下“凤眼甲三”之后又生出的活尸,然后被“客栈”之人清理,尸体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好似一大堆黑褐色的扭曲肠子纠缠一起,堆积成山,凝固的黑血格外粘稠,几乎成了膏状物,撒发着怪异的恶臭,让人作呕。 哪怕是见惯了杀戮和死人的齐玄素,也觉得有些恶心。 最后一类尸体算是最为正常,大概维持了人形,只是不知在道门以“凤眼甲三”进行洗地的情况下,这些不曾被烧焦的尸体又是从何处而来,是曾经藏在某地,侥幸躲过了“凤眼甲三”?还是说是在后来才死在了此地,甚至这些尸体生前就是“客栈”派来除草之人? 齐玄素举目望去,不远处是一座破败的楼阁,不知以何种材料建造,虽然通体熏黑,但主体还算是完整。 齐玄素躲着各种尸体,朝着破败的楼阁走去。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竟是下起雨来。 地处西北内陆,刚出正月不久,下雨却是少见。而且这雨不似是毛毛春雨,倒像是晚春或者初夏时节的雨,声势不小,很快便有了积水。 齐玄素扭头望去,在他们来的方向却还是天气晴朗。似乎只有在“屯田”范围之内才会天气变化无常。不知是因为“凤眼甲三”的缘故,还是因为养尸地的缘故,不过齐玄素觉得 后者的可能更大,毕竟阳气重则生火,阴气重则生水。都说人有三把火,没人说人有三把水,许多阴气浓郁的古墓之中都会潮水滴水,此地的阴气则是浓郁到了生出雨水的地步。 齐玄素放出“护体真气”,阻隔雨水,继续前行。 在雨水的滋润下,那些保存完好的尸体竟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不过这些活尸的速度却是极快,如同野狼一般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齐玄素举起“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一枚带有破甲符箓的弹丸洞穿了一名活尸的眉心。 不过这个活尸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朝着齐玄素重来。 齐玄素发现对于常人来说十分致命的贯穿伤势,对于这些活尸却是收效甚微,所以火铳并不好用,除非是装填可以爆炸的“龙睛”系列,反而是法术和拳脚更为便利。不管这些活尸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的血肉之躯。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随手激发掌力,不必打实,仅仅是外放真气,便让这些活尸骨骼尽碎,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齐玄素算是知道那些扭曲如同内脏纠缠的尸体是从哪里来的。 便在此时,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齐玄素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不知是活人的气息将这个大家伙引来,还是齐玄素斩杀活尸的举动惊动了它。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齐玄素身材也算修长,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巨大活尸面前,却是显得如同还未长大的少年一般,他透过雨幕发现在活尸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微微目眩。 齐玄素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齐玄素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巨大活尸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活尸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齐玄素闷哼一声,凭借他堪比玉虚阶段武夫的体魄,竟然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向后退去,紧接着又是一掌推出,真气喷吐。 巨大活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任由齐玄素的真气落在自己身上,径直朝着齐玄素的头颅抓去。 齐玄素脸色一变,身形猛地向后退去,同时双脚不断交替踢出,将地上尸体踢向 巨大活尸,阻碍其移动。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响起,被齐玄素踢出去的尸体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活尸巍然不动,任由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齐玄素顾不得活尸的无敌之态,提运真气,身形再次前冲,跃至巨大活尸的跟前,蕴含真气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全力催动,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位玉鼎境散人的真气悉数倾泻而出,使得巨大活尸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fantuankanshu.com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活尸再次横臂扫向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活尸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齐玄素。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齐玄素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推倒一间房屋也不是难事,却没能渗入活尸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齐玄素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隆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未能建功。 齐玄素可以肯定,这等活尸鬼物,绝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箓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在这方面,桃木剑是最好选择。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可惜天罡堂下发的桃木剑被他留在了玉京的家中,否则此时有件趁手的兵刃,却是要容易许多。 齐玄素重新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二”,然后一步踏出,右手拔出“青渊”,直奔巨大活尸而去。 两者错身却不过,齐玄素躲开活尸的一拳,以手中的“青渊”在活尸的胸口上凿开一线缝隙。 然后齐玄素以“神龙手铳”对准一线缝隙,几乎是紧贴着,毫不犹豫地开铳。 活尸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爆炸的火焰从活尸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 活尸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火焰仍是从它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继而它的七窍之中也有烟气生出。 齐玄素双脚在巨大活尸的胸膛上一蹬,借势向后退去。 巨大活尸轰然倒地。 第十九章 活尸(下) 齐玄素给“神龙手铳”重新装弹之后,来到巨大活尸旁边,发现其还未彻底死绝。 这尊活尸鬼物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齐玄素又是连拍数掌,这名巨大活尸虽然是铜皮铁骨,但内里被“龙睛乙二”毁坏之后,已经无法抵御齐玄素的真气,在齐玄素的数掌之下,彻底归于死寂。 齐玄素解决掉这只巨大活尸之后,来到破败楼阁的门外,然后就见几十只普通活尸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已经略有尸潮的风采。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一枚“凤眼乙三”丢了出去。 轰隆一声。 巨大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活尸,爆炸的气浪横扫而过,让齐玄素的衣衫猎猎作响。破旧的楼阁上似乎也震动了一下。 不得不说,天机堂的物事就是好用,虽然大玄朝廷是水德,道门也讲究上善若水,但在火器的运用上,却是半点不含糊。正如张月鹿所言,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总得有些自保的手段才行。 至于法术神通为何会消失不见,又如何消失不见,齐玄素知之不多,只知道古仙们大肆收割香火愿力也与此事有关。 火焰过后,只剩下满地焦尸,而且大多都已经不完整,剩余的部分仿佛被烧红了的木炭,内里藏着丝丝火红,忽明忽暗。至于距离爆炸中心更近位置的活尸,已经直接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的一团漆黑,证明其存在过的痕迹。 齐玄素走进破败楼阁之中,举目望去,这里早已经被“客栈”之人搜刮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显得空空荡荡,只是齐玄素不明白,那些活尸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真是如同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说到地里,齐玄素想起一事,取出地图,发现地图上果然标注了此地还有地下部分。或者说,这座破败的楼阁只是个出入口,下方才是其真正的主体建筑。 难道活尸的源头在地下?也正因为部分建筑藏在地下,才躲过了“凤眼甲三”的洗地。这么一想,倒也有些道理。 齐玄素四处搜索了一下,果然找到一个向下的入口,这里原本似乎有什么遮挡的东西,不过如今已经被彻底毁去,整个入口就十分直白地暴露在外面,可以看到向下的台阶一直通往黑暗的深处。 齐玄素沿着台阶进入下方的通道,两旁墙壁上有当年道门留下的照明油灯,已经熄灭,齐玄素取下一盏,重新点燃,端着油灯一路向下。 这一路上,齐玄素也遇到了一些零星的活尸,不过都被他轻松解决,不过很快,一个困扰齐玄素的难题随之出现。 这条通道走到尽头之后,并非齐玄素想象中的地下大厅,而是出现了岔路,如果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其中。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在墙壁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往其中一条通道走去。 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齐玄素发现前面竟然有了亮光,他随即熄灭掉手中的油灯,朝着亮光处快步走去。 当他走到亮光位置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沿着这个深坑,道门之人修建了一条螺旋向下的环形路,一圈一圈地通向坑底。 坑底有一个类似于丹炉的物事,不过要比正常丹炉大上许多倍,足有三丈之高,此时这个丹炉竟然被启动了,从中传出火红的光芒,照亮了坑底,齐玄素的看到光亮也是源于此。 在丹炉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事实上,齐玄素并不能十分确定那个人影到底是不是人,若说是活尸,齐玄素并不觉得活尸拥有操纵丹炉的能力,若说是人,可这个人的身上却是没有太多人气,倒是有着浓郁的死气。 如果说是人,这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又是什么来路? 出于某种直觉,齐玄素并不觉得此人是“客栈”之人。 就在此时,此人似乎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猛地扭头朝上方的齐玄素望来。 借着丹炉的火光,齐玄素终于看到了其相貌。 此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他的确是个人,而不是活尸。 下一刻,就见此人抬手朝着齐玄素一指,发出嘶哑声音。 齐玄素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地面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 齐玄素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它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黑影闪动,八个活尸身形矫健,同时从暗中窜出,一起攻向齐玄素,却是将齐玄素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齐玄素运起气机,伸手握住“青渊”,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活尸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脚步不停,手中“青渊”翻滚,将第三名活尸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活尸,站在原地不动,张口吐出类似脓液的物事 齐玄素闪身躲过,只听得身后传来“嗤嗤”的腐蚀声响,显然藏有剧毒。 齐玄素动作不停,趁势上前,将两名站立不动的活尸全部解决。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活尸死于齐玄素的手中。 不过此时还有三名活尸朝着齐玄素攻来,正值齐玄素招式用老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 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齐玄素用出了“大衍灵刀”,身形违背常理强行而动,先是当头直劈,继而圈转短剑,拦腰横削,最后长剑反撩,变招快极,分明是先后三招,却像是三人同时发招一般。 三名活尸同时中招,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在这些活尸身死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siluke.com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齐玄素。 齐玄素面对这些活尸,运起“大衍灵刀”,主动迎上。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然后齐玄素身形向前掠出,与后续两名活尸擦肩而过,然后就两个活尸的半边身子斜斜滑落。 齐玄素没有丝毫停留,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掌挥出,以真气将第三名活尸拍成烂肉,然后顺势以手肘猛然撞在第四名活尸的胸膛,使其塌陷下去。 只见齐玄素如鬼魅难测,似水中游鱼,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反而他所过之处,断肢横飞。 甚至许多活尸分明还不曾接近齐玄素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竟是无法察觉齐玄素如何出刀。 见此情景,丹炉旁边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齐玄素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朝着这边汇聚。 随着活尸越来越多,齐玄素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就在此时,齐玄素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正是“凤眼乙三”。 当初齐玄素一共买了五发“凤眼乙三”,对付燕九危用去一枚,在地上用去一枚,此时只剩下三枚了。 齐玄素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乙三”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周围的众多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护体真气”护体,仍觉炎气逼人,一个纵身跃出火海。 齐玄素甚至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见这大坑大约有十丈之高,齐玄素作为一个曾经从飞舟上跃下之人,还真不怕区区十丈距离,纵身一跃,直奔丹炉而去。 第二十章 白玉堂 齐玄素从十丈高空跃下,轰然落地,虽然他已经以真气减缓了下落的速度,但落地时还是要进行卸力。只见齐玄素膝盖弯曲,身体重心下沉,使得脚下地面激荡起一圈向四周扩散的烟尘,落足处甚至出现了细微裂痕。 齐玄素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膝盖、小腿、双脚都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不过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得以迅速恢复,并不会影响他的战力。 如此高度,那些活尸可跳不下来,暂时摆脱了活尸的齐玄素终于直面那个怪人。 “你是什么人?”齐玄素开口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坑底回荡。 此人并不答话,后退几步。在丹炉的火光照耀下,可见其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与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甚至还透出几分狰狞。 这是一名方士,而且是一名擅长操纵活尸的方士。 正好,齐玄素的武夫血气最擅长克制方士。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齐玄素持短剑用“大衍灵刀”的刀招。 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只见一道雪亮白芒闪过,“青渊”的剑锋已经到了方士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方士以手指代笔,横四竖四,在身前画了个九宫格。 “青渊”在距离方士的额头只剩下三寸的时候戛然而止。 一座牢笼凭空出现,将齐玄素困于其中,齐玄素手中的剑便递不出去。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法术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 法术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弄假成真,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令寻常人看到仙人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但绝不能用到沙场厮杀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最是干扰法术。 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 若是遇到血气旺盛之人,或是身上杀气浓重之人,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法术,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天雷地火,便是属于此范畴中,算是半真半假,要到归真阶段才能勉强触及。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法术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法术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如果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法 术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法术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方士画的“牢笼”便是弄虚作假,可齐玄素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被困于其中,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假胜过了真,使得齐玄素的血气都不能破开。 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齐玄素奋力催动血气、真气,使得困住自己的牢笼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扭曲变形,手中“青渊”得以缓缓向前。 方士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有圆融气象自生,向外激起层层涟漪,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方士云淡风轻,齐玄素脸上有汗珠滚落。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齐玄素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齐玄素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滚滚血气以啸声为引,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 喝破牢笼,一气登昆仑。 方士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己的“通明法眼”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齐玄素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强行以这种损耗血气的方式破去法术,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 不过齐玄素摆脱樊笼之后,立时一剑刺出。 方士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白色符箓,仿佛纸钱一般,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发丧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以符箓结阵。 齐玄素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剑动,身形旋转如陀螺,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在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无数破碎符箓漂浮空中,齐玄素也不收招,顺势随剑而行, 方士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幽蓝阴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 有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紧接着所有漂浮的破碎符箓随之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碧蓝火海。 齐玄素知道这些幽蓝火焰乃是阴火,急急后退,不敢沾染分毫,眼见这些幽蓝火焰又向自己席卷而来,齐玄素干脆以毒攻毒,取出一颗“凤眼乙三”掷出,赤红色的火焰迅速扩散,火器的火焰却是阳火,并不逊色这等阴火,与其分庭抗礼, 不落下风。 只是“凤眼乙三”的火焰注定难以持久,只能抵挡一时。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时,异变陡生,两股火焰相互绞杀,却在无形之中激活了坑底的巨大丹炉,一瞬间,丹炉生出一股吸力,如巨鲸吸水,将所有火焰全部吸入其中。 ranwena.net 没了阴火之后,方士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惊骇神色。 这就好比一个壮汉与一个少年对峙,双方都有火铳,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力气大小无关轻重。可如果两人同时没了手中的火铳,那就是谁的力气大谁占优势。 近身相斗,方士如何是武夫的对手?哪怕是放眼包括散人在内的六大传承,方士也是垫底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疑问是齐玄素占据了绝对优势。 齐玄素手持“青渊”,毫不犹豫地近身上前。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方士方寸大乱。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败在丹炉上面。 “青渊”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方士一死,那些活尸也没了动静,不像是死了,倒像是陷入到沉睡之中。 齐玄素来到无头尸体旁边,翻动搜索了一番。 没有须弥物,不过齐玄素在尸体的袖袋中找到了两沓还未用完的符纸,都是用白纸制成,威力相当一般,优点是量大管够,用起来不要钱一般。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在尸体的腰间发现了一块玉牌。 玉牌上浮雕着三个大字:白玉堂。 正是七娘要齐玄素寻找的地方。 齐玄素一下子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七娘让他寻找白玉堂,他一直以为白玉堂是个地名,如今看来白玉堂并非地名,而是一个组织的名字,类似于道门的天罡堂、北辰堂、化生堂,虽然有衙署殿宇,但关键还是其中的人。 难怪七娘只能提供一个大概范围,而无法提供准确地点。毕竟人不是死物,也会四处走动,不会一直死守在某个地方。 如此说来,被他杀死的这名方士就是白玉堂的成员了,从其驾驭活尸的手段来看,恐怕不是善类。 只是齐玄素从没听说过白玉堂的名号,在道门的隐秘结社名单中,也没有白玉堂的存在,难道白玉堂是某个隐秘结社的下属组织?从其驾驭活尸的手段来看,知命教的嫌疑颇大。 再有,同为清平会成员的“山鬼谣”在白玉堂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白玉堂的成员之一?还是白玉堂的首领? 还有一点,七娘曾经说过,除了讨债之外,她还在白玉堂留了些东西,让齐玄素可以随便拿。因为她一时半刻不会再去白玉堂,与其是便宜了“山鬼谣”或者其他什么人,倒不如送给齐玄素,姑且就算是定金。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七娘与白玉堂也有某种关系。是盟友合作关系?还是说七娘也曾是其中一员? 第二十一章 血丹 齐玄素想不明白,又不死心地将尸体上搜了一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齐玄素搜出一些东西,他在尸体胸口位置的夹层中找到了一封信。 这并非是正式的信件,没有信封,随意对折,信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显然双方都很了解对方的身份,甚至省却了“见信如晤”等客套话,可谓是直白至极,倒像是随手写的便条。 信上大概意思是说,这个丹炉是道门化生堂留下的,用以炼制一种名为“血丹”的东西,当年道门以“凤眼甲三”进行洗地之后,派遣灵官重新进入废墟,回收各种机密,灵官们也来到了这里,不过当时丹炉还在运作,灵官们无法取出血丹,又不敢贸然毁去丹炉,以免形成炸炉,伤及自身,再加上道门家大业大,并不太在意一颗“血丹”的得失,便将丹炉封存,使其转为暗火状态,就好似活火山变成了死火山,然后离开了此地。 “客栈”之人也发现了这处丹炉,不过因为丹炉已经转为暗火之态,乍一看去好似荒废许久,便将其遗漏过去。如今差不多到了“血丹”现世的时候,丹炉由暗火变为明火,马上就要开炉,一定要严密守护好丹炉,保证顺利拿到“血丹”。 这种信件本该看过就毁,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方士没有将其毁去,而是留在了身上。 齐玄素这才发现在丹炉的另一边还摆放着一排药柜,药柜的每个抽屉下方都有铭牌,上写所放何物,多是珍贵药材,只是此时这些抽屉都是空空如也,显然其中原本存放的各种名贵药材已经被人使用或者取走。 齐玄素在一个抽屉前稍稍驻足,上面赫然写了“朱果”二字,甚至还有细小铭文详细介绍了朱果的药效和产地,可惜同样是空空如也。齐玄素记得,当初在云锦山上清宫的竞买会中,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 可想当初此地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齐玄素又望向丹炉。 只见得丹炉忽明忽暗,尤其是吸收了方才的火焰之后,温度都升高了几分。 齐玄素听说过血龙丹,也服用过血龙丹,却从未听说过什么“血丹”,这可能只是一种俗称,而非道门的正式名称,但从写信之人的口气以及周围摆放的药柜来看,定然是一种极为了不起的东西。 其实白玉堂在此地的安排不能说是大意,那名方士的手段极为了得,若不是遇到了齐玄素,换成其他“除草”之人,都要死在方士的手中,甚至遇到巨大活尸的时候就会知难而退,毕竟他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拼命的。 “客栈”的精锐倒是能够解决巨大活尸和方士,可此地并不在他们的行进路线之上,似乎白玉堂对于“客栈”的动向了若指掌。 齐玄素来到丹炉旁边,因为丹炉散发着炙热火气的缘故,齐玄素不能靠近,不过透过丹炉上的孔洞,隐约可见丹炉中燃 烧的火焰,竟是历经多年而不熄。齐玄素根据自己在万象道宫学过的炼丹基础概要推测,可能与这处大坑有关,地上也可以炼丹,可化生堂偏要在地下炼丹,多半是为了方便引动地火。 不管怎么说,这尊丹炉的品相也从侧面佐证了丹药的不俗。正如那个极为有名的故事,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同理,这么好的丹炉当然也不会用来炼制普通丹药。 齐玄素有些犹豫,是留在此地等待丹药出炉,还是继续自己的除草任务,亦或是顺着这个契机直接去寻找白玉堂。 思虑再三之后,齐玄素决定留在这里等待丹药出炉。 一则是他尝过药酒的好处之后,十分信奉外物助力。虽然道门中一直有个说法,通过外物提升修为会使得根基不牢,远不如自己苦修得来的修为,但对于齐玄素来说,以自己的资质,一味苦修,只怕这辈子都摸不到天人的门槛,根基不牢总要好过没有根基。 二则是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后两者不能说是没影的事情,可也是刚刚开头,就算他成功找到白玉堂,七娘给的报酬也未必比这枚“血丹”更好。更何况得到了“血丹”之后,还可以继续寻找白玉堂,并不影响。 …… 齐玄素所在之地只是“屯田”的外围,其核心位置由“客栈”之人负责。 “客栈”曾经在这里找到了化生堂遗留下来的一具“阿修罗”,虽然已经毁坏严重,但“客栈”将其转手卖给八部众之后,仍旧获利十万太平钱。其余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就更不用说了。毕竟许多建筑都是深藏地下,哪怕是“凤眼甲三”,也没能将其彻底毁去,反而是使其深埋地下,道门只是将核心机密毁掉或者带走,并没有派遣人力在此长期发掘。对于家大业大的道门来说,就算还有些许遗漏,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对于其他结社来说,只要道门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就足够他们吃饱了。 虽然隐秘结社给道门造成过许多麻烦,但无论是实力底蕴,还是体量财力,所有隐秘结社加在一起,也不是道门的一合之敌,隐秘结社之所以难以剿灭,关键还是在于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有道门大人物在暗中为隐秘结社提供庇护,这才使得隐秘结社能够兴风作浪。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道门这个巨人,拔剑四顾,再无抗手。可内里疾病,却非手中利剑所能解决,还需要寻觅良医,仔细调理。若是到了病入骨髓的那一日,任你剑术通神,天下无敌,也是回天乏术,不战自溃。 春风之中,隶属于道门天罡堂的一艘飞舟行于空中。 这并非载客的飞舟,而是一艘战船。 道门飞舟原型是大 掌教座船白龙飞舟,而白龙飞舟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所谓“静”,便是日常停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小书亭 “动”则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刻意切换,飞舟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飞舟因此坠毁。 剩下的“攻”和“御”两种状态,顾名思义就是进攻和防御。 防御便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进攻则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威力达到顶峰,堪比伪仙。 因为考虑到成本,普通飞舟只有“静”和“动”两种状态,是为“客船”,所以面对巫罗的投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而在“客船”之外的“战船”则是四种状态齐备,除了道门的符箓和阵法,还兼具了墨家的机关术。 当初儒门要使天下成为自家之一言堂,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道门为了反抗儒门,不仅联合了佛门,也吸纳了百家残余,故而道门内部早已不是单单道家一家之说,其中还融汇了墨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其他诸子百家。 再有就是,儒门虽然罢黜百家,但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墨家等百家学说,还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万象学宫之中。平常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 待到儒门大败,万象学宫被改为万象道宫,其中的各种藏书自然也落到了道门手中,这也间接促成了造物工程的发展。 天罡堂第七副堂主上官敬站在飞舟船头,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凛冽天风于他而言,如同微风拂面。 九为数之极,故而没有第十副堂主的说法。 在九位副堂主中,除了首席副堂主、次席副堂主和第九副堂主之外,其他六位副堂主的差距并不是很大。而且天罡堂不同于其他堂口、道府、道宫,因为要直面各种战事和邪教妖人,的缘故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更高,所以上官敬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而且是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放在其他道府、堂口,都可以出任次席副堂主了,而在天罡堂却只是第七副堂主,这也是天罡堂和北辰堂被称作“上三堂”的缘故。 当然,从实权而论,天罡堂的副堂主也要远胜于其他副堂主,除去刚刚设立的摇光司之外,其余八司,都有数量不等的直属灵官、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和临时差役,而且能够调动战船和重型火器,其他堂口很难相比。 飞舟下方,则是一方浩浩汤汤的大湖。 第二十二章 惊变 齐玄素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盯着表盘上的指针,只觉得度日如年。 大概因为丹炉吸收了方士阴火和“凤眼乙三”阳火的缘故,加快了丹药出炉的速度,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丹炉周围环绕的那层炽热火气开始向内收敛,继而丹炉开始降温。 齐玄素收起怀表,来到丹炉前。 丹炉分为上、中、下三层,较小的上层是丹室,用于炼制丹药。稍大的是中层是炉室,用于控制火候。最大的下层是火室,用于起火和填入薪柴。 只听得一声轻响,丹室之门缓缓开启,喷出一股浩大气流,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蕴含着浓郁火气,寻常人只要触碰一点,便要被烫伤灼伤,哪怕是齐玄素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气流散尽,丹室中仍旧萦绕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气,看不清内中情形。不过一股浓郁的丹香已经弥漫开来,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股丹香,既有草木香气,又有部分淡淡的鲜血甜味,只是并不刺鼻,反而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齐玄素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怪事,血腥味道从来是让人作呕,像这般奇异的鲜血味道,倒是少见,难怪被称作“血丹”。 同时齐玄素也可以确定,这定然是真正的上品丹药,没有错过的道理。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齐玄素本来只是清理活尸,没想到会有如此收获,也难怪那个方士见了他就要杀机大作,定是把他当成是来抢夺“血丹”之人了,不过到头来,“血丹”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再有片刻,丹室的烟雾彻底散去,齐玄素凝神望去,只见丹室内有一颗鸡子大小的血红丹丸,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颗丹丸竟然如心脏一般在微微跳动。 齐玄素迟疑了许久,纵身一跃,伸手将这枚“血丹”从丹室中取出,托在掌中,只觉得一股温热之感传来,同时也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脉动,喃喃道:“这颗丹药是……活的?” 这种活物更类似于草木,而非鸟兽,并无灵智可言,可就算如此,也足以让人称奇,难怪被称作“造物”。 不过齐玄素也知道,这种丹药绝对不能贸然服下,否则很有可能被汹涌药力反噬自身,轻则药力堵塞经脉,重则直接撑爆丹田,需要谨慎服用,慢慢炼化。白玉堂之人随时都有可能去而复返,并非久留之地,不能就地吞服丹药。 所以齐玄素在药柜中找出原本用于盛放朱果的玉盒,将丹药放入其中,再封好玉盒,阻隔了丹香的溢出。 然后他看了眼那方士的尸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关上丹室之门,又打开火室之门,里面还残留着部分暗火,齐玄素将尸体和头颅送入其中。暗火触碰尸体,瞬间化作明火,转眼之间,尸体便化作袅袅青烟,不留半点痕迹。 齐玄素这才关上火室之门,攀岩而上,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算白玉堂之人发现方士不见,也很难确定到底是方士带着“血丹”私逃,还是被人杀了 。至于那些死去的活尸,可以解释成方士被杀的证据,也可以解释成方士故布疑阵,全看白玉堂之人是如何想了。 齐玄素毕竟是七娘一手教导出来,离开天罡堂一段时间之后,江湖习气又重新占据了上风。江湖的一大特点就是不论对错,只论强弱,不讲道理,活着最大。就像老虎吃山羊,别人只会称赞老虎的凶猛,而不会去怜悯山羊的惨死,这就是花圃外的世界。久在花圃之人,是见不得这些的。 齐玄素顺着原路返回,来到自己做记号的岔路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探索另外一条岔路,而是往地上行去。 待到齐玄素返回地上,发现大雨已经停了,不过雨云还堆积在上空。 就在此时,“屯田”核心区域方向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滚滚黑气直冲青天。 齐玄素走出破败楼阁,眺望黑烟升起的方向,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客栈’之人与白玉堂的人交上手了?” 话音方落,又有一道黑气如同蛟龙一般盘旋而起,其中有一道道惨白色的鬼影,随着黑气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 虽然此地曾经被道门以“凤眼甲三”洗地,又是初春时节的戈壁,但经过多年恢复,还是有些许植被顽强存活,不过当黑气掠过之后,所有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这也就罢了,就连已经十分贫瘠的戈壁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齐玄素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取出甲马绑在腿上,头也不回地向外狂奔而去。 这阵势,不逊于那日巫罗投影折断飞舟,他可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全都寄托在所谓的副心上面。 齐玄素回头看去,看到也陆续有人像他一般正在向外逃去,不过稍迟了一步,顿时被黑色阴气困住,修为较弱之人,在不防之下,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阴风之中,悉数向核心区域的方向飘去。 修为稍高之人则还能勉强抵挡,强行锁住血气和魂魄不被黑气摄走。 不过黑气却是无穷无尽一般,好似暴风雨时节的大海,惊涛骇浪,即便是通晓水性之人,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待到精疲力竭,便是沉底之时。 随着黑气不断冲刷,这些人最终也被吞没。 当齐玄素逃出“屯田”的范围,站在一处高坡上,回头再看。 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遮天蔽日。 地面上出现一道道巨大裂痕缝隙,向经行处房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齐 玄素依稀可见 “客栈”九人中的领头老人高高跃起,竟然能做到短时间的滞空,可见已经距离天人不远。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缓缓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ranwena.net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升起,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将领头老人抓在掌心。 地动山摇。 方圆百丈的地面在这一瞬间悉数破碎,然后所有的建筑都开始向下坍塌,唯有抓住领头老人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 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地面,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缓缓现世。 这是一只巨大恶鬼,周身皮肤漆黑,青筋毕露,仿佛是老树之根,足有常人手臂粗细。青面獠牙,凶恶狰狞,一张毫不夸张的血盆大口,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囫囵吞下。 一个人影此时也站在这头凶孽鬼物的肩膀上,面带笑容,负手而立。 在这只恶鬼出现的一瞬间,无数裹挟着亡魂的阴气向着它滚滚汇聚而来,然后悉数注入他的体内。 接着,恶鬼将老人直接捏死,然后丢入口中,大口咀嚼,鲜血四溅。 齐玄素惊骇难言。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联想到此地曾经是初代地师的养尸地,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堪比天人的“大阿修罗”? …… 位于西戈壁的千户所,“客栈”。 掌柜如往常一般站在柜台后面,转动一枚太平钱。 今天没什么生意,大堂中也没几个人,正如掌柜自己说的那般,在这种边陲之地,与人斗还在其次,关键是与天斗。 就在此时,一名伙计匆匆走了进来。 掌柜眼皮一跳,“啪”的一声,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什么事?”掌柜不动声色地问道。 伙计喘息了一口气,脸色难看地说道:“掌柜的,大队骑兵正朝我们这边过来。” “大队骑兵,哪来的大队骑兵?”掌柜脸色一变。 伙计道:“自然是黑衣人的大队骑兵,似乎是直接从西州都护府那边直接调兵,你也知道的,西州都护府名义上受西凉总督的节制,可在根子上还是直属于内阁的,向来行事大胆,难以理喻。” “跨州调兵?这一般是针对地方豪强才会动用的手段,是怕地方豪强盘根错节,把手伸到了本地黑衣人里面,所有才会调客兵入境。朝廷要对雍州下手?”掌柜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青鸾卫那边没有消息?” 伙计道:“似乎是直接绕过了青鸾卫,而且如今青鸾卫的三个千户所都在忙着缉拿‘天廷’之人。” 城外,大地震颤。 一支漆黑的重骑兵部队迅速接近了这座废弃已久的千户所。 第二十三章 黑甲 掌柜来到自己的签押房,取出一张子母符,联系了总店,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 总店那边陷入沉默之中。 掌柜紧紧抿着嘴唇,神色严肃,额头上的汗水证明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 总店那边沉默了片刻,回答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掌柜欲言又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仅仅是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问道:“总店有没有什么……指示?” “指示……”总店那头沉吟了片刻,“既来之,则安之。不要与黑衣人起冲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这样?”掌柜人忍不住道。 “对,就这样。”总店那头的语气不容置疑。 掌柜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总店答非所问道:“这次领军之人是楼兰将军。” 除了西州之外,大玄朝廷在其他各地施行督抚制度,也就是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巡抚、镇守总兵官、布政使、协守副总兵官的制度,以总督为尊。 总督全称是挂兵部尚书衔、总督某某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最初并非常设官职,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待到如今,已经是常设官职,统辖一州或数州之地,出任总督之人,加授兵部尚书的官衔,等同一部堂官,故而总督被尊称为“部堂”。 巡抚一般挂都御史的官衔,因为都御史古称御史中丞,故而巡抚被尊称为“中丞”。 总的来说,总督大约是等同于六部尚书一级的高官,虽然大玄一直强调消弭文武之别,但总督还是略偏向于文官。 可西州是个例外,因为是时隔数百年后才重新收复,又地处边境,战事不断,所以这里的最高官府衙门并非总督府,而是西州都护府。西域都护这个被废黜多年的古老官职不仅重获新生,而且也成为西州的最高武官,除了军权之外,还总揽民政大权。 虽然西州都护府在名义上受西凉总督节制,但实际上是直属于内阁,等同一地总督。若遇大规模战事,各州客兵进入西州,西域都护甚至可以挂大将军印,总揽军权,反过来节制西凉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令三位总督为大军提供粮草。 在西域都护之下,设四名副都护,因为西域都户可以在战时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故而四名副都护又被尊称为“将军”,与“部堂”、“中丞”的称呼类似。 楼兰将军也就是驻守楼兰城的副都护,在四名副都 护中居于首位,如果按照道门的说法,那就是首席副都护。假如西域都护遭遇不测,楼兰副都护可以暂代西域都护主持局势。 掌柜沉默了。 西州的客兵入境也就罢了,还是楼兰副都护亲自领兵,总店又是这般态度,任谁也会觉得不对劲,甚至会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而且这句话说明了总店并非毫不知情。 “还有问题吗?”总店那头按照惯例最后问道。 掌柜语气艰难地问道:“我们这处分店是不是……被放弃了?” “不要乱想。”总店结束了这次子母符对话。 掌柜怔然了许久,才转身离开了签押房。 伙计们凑了上来:“掌柜的,怎么说?” “等。”掌柜吐出一个字。 “等?”众人不解。 掌柜重新回到柜台后面,不再多言。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队铁骑轰然进入城中,迅速接管了这座古老千户所的城防,占据各处制高点,封闭城门。 小书亭 在森森铁甲之下,城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大气也不敢多喘。 什么江洋大盗,什么江湖豪客,在拥有铁骑和火器的黑衣人面前,与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这些人比百姓更好对付,因为黑衣人不能对百姓动武,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整治这些以武犯禁的匪类。 偶尔也会有些反对声音,不过根本无法掀起什么水花,转眼之间就被扑灭。 与此同时,另外几处千户所旧城也被黑衣人迅速占领、接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所向披靡。 事实上,就算要反抗,几座年久失修的土城也挡不住黑衣人的重火器。 黑衣人宣布西戈壁地区以及措温布一线全面戒严,不得出入,同时开始搜查一切隐秘结社成员。 这次突然的客兵入境,其实并非没有征兆。其伏笔早就在正月初一埋下。 正月初一,是为元朔。这一天不仅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还是太平道大真人接任轮值大真人的日子,从这一天起,太平道大真人会开始为期半年的代掌大掌教权柄,成为真正的道门第一人。 结果就在这一天,太平道大真人被灵山巫教狠狠落了脸面。又因为是两人交接,全真道大真人也没能幸免,再加上飞舟是从云锦山出发的,正一道大真人同样没躲过去。等于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冒犯。 于是金阙迅速达成决议,要严厉打击隐秘结社。 以道 门的气魄,不会仅仅局限于一个灵山巫教,而是针对一切隐秘结社,就从接连发生了两起隐秘结社作乱的雍州开始。 此事以太平道大真人为主,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为辅,道门不仅派出了天罡堂,同时以风宪堂和北辰堂为主,还在道门内部展开了一场自查行动,无论是真要揪出隐藏结社潜藏在道门的内鬼,还是借此机会打击异己,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是声势很大。 齐玄素若是还在道门,未必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不过如今他是受害之人,失踪之人,甚至是个死人,档案已经被封存,便没人会去查他,也算是躲过一劫。 在打击隐秘结社这件事上,朝廷和道门的立场是一致的,再加上是太平道大真人主导此事,所以朝廷也配合道门调动青鸾卫和黑衣人展开了一系列动作,先前在九瓦岗的突袭,便是一次牛刀小试。 这也是齐玄素没有想到的,他在道门阵营的时候,要面对隐秘结社的偷袭,如今他回归隐秘结社了,又要面对道门的镇压,什么叫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就是了。 一名身披黑甲的年轻将领手持马鞭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在道门提倡大胆启用年轻人的时候,大玄朝廷同样如此。毕竟有二十岁便立下不世之功的冠军侯,有三十三岁便一统天下的皇帝,也有二十七岁发动帝京之变的前朝太后,还有玄圣,整合道门时也才三十岁而已,说明年轻人是可以担当大任的。 掌柜的脸上挤出一线笑容。 这名大概只有而立之年的将领便是俗称“楼兰将军”的楼兰副都护,也是这次领兵的主将。 “我姓秦,秦无病。”年轻将领自我介绍道,而且半点也不避讳,“效仿冠军侯取的名。” 掌柜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贵人驾到,小人见过将军。” “算不得贵人,我这个‘秦’不是天家姓氏,我来自江陵。”秦无病道。 “原来是郡王殿下。”掌柜很快反应过来。大玄开国第一功臣秦襄,同样姓秦,却并非宗室,也并非赐姓,只是单纯巧合而已,被封为江陵郡王,世袭罔替。 秦无病随口道:“不必多礼,我是个上马打仗的武人,不讲究这些,你是‘客栈’之人?” “是。”掌柜应道。 秦无病将手中马鞭交给随从,伸手按在掌柜的肩膀上:“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你只要把本地‘客栈’之人的名单交给我,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我不能保证你们‘客栈’之人能否安然离开此地。” 第二十四章 大阿修罗 措温布西岸的养尸地旧址,曾经是化生堂名下的九大作坊之一,不过一场知命教造就的人祸使得此地成为废墟,几经辗转之后,落入了“客栈”的手中。 这座堪比一座县城的巨大作坊仿佛一个同心圆,外圆即是外围区域,大多数地方已经化作焦土,只剩下零星植被和建筑,此时更是直接沙化,仿佛荒漠。内圆范围则是核心区域,传说中的养尸地便在其中。 据说这座作坊在最为鼎盛的时候,绿草如茵,仙鹤锦鲤,亭台楼阁,乍一看去,不仅没有半点阴气鬼气,反而如仙家胜景一般。 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化作鬼蜮,仿佛从人间来到了幽冥。 巨大的“鬼王”正在此地肆虐,“客栈”派出的精锐已经死伤殆尽。 不是不想逃,而是逃不掉。道门的“凤眼甲三”只是毁去了大部分地上建筑,部分地下建筑还是得以幸存,只是到了如今,这部分地下建筑也已经毁坏殆尽,“客栈”九人中除了为首的老人留守上方之外,其余八人全部进入地下建筑,结果就是留守地面的老人第一个身死,其余八人因为地下建筑坍塌的缘故,无法第一时间离开,也不得不死。 便在这时,巨大的道门飞舟横穿措温布,出现在了此地的上空。 上官敬仍旧站在船首上,俯瞰下方。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对于一位刚刚从西域战场脱身的天罡堂副堂主来说,看似吓人的景象其实算不得什么,并不会比萨满教的巫师萨满更可怕。 一名主事站在上官敬身后,轻声道:“已经联系过化生堂了,的确是封存的‘大阿修罗’。” 上官敬皱了皱眉头,嗓音清冷:“化生堂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能带走,就应该直接销毁,为什么会选择就地封存?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进行二次补救处理?” 主事苦笑道:“根据化生堂给出的说法,并非不愿意销毁,而是做不到,当时这具‘大阿修罗’位于养尸地深处,以化生堂布置在此地的人力,根本无力销毁,只能选择就地封存。至于为何不进行二次处理,化生堂那边语焉不详,大约是涉及到……化生堂几位副堂主的推诿扯皮,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然后就落到了我们天罡堂的头上。”上官敬轻哼一声。 主事不好再多说什么。 上官敬的目光望向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位置的身影,一扯嘴角:“邪教妖人。” 与此同时,“大阿修罗”肩头上的身影也在仰头望着空中的巨大飞舟,牙齿轻轻叩击:“天罡堂么?好快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只是不知是哪位副堂主驾临。” “对,你说的没错,这不是反应,而是提前的预判,或者说我们刚好撞到了他们的铳口上,这只是一个巧合,不过却是个相当致命的巧合。” 他这番话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隔空与其他人交流,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了,拿到我们要的东西之后,我会撤离的,不会与道门之人进行正面冲突。再者说了,我孤身一人,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几座千户所都被封锁了?竟然是罕见的道门和朝廷联合行动,不愧是国师。” “好,好,我知道了,就这样。” 一道极为特殊的子母符燃烧殆尽,这次隔空对话也就此终止。 这道身影跺了跺脚,因为他是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上的缘故,这个动作倒是有些拍拍肩头的意思,算是最后的告别。平心而论,他还是有些舍不得这尊“大阿修罗”的,不过他也明白,在道门和朝廷的重围之下,根本不可能将这尊“大阿修罗”带离此地。 飞舟上,主事将一本卷宗递到了上官敬的手中,其关键地方已经提前折页。 上官敬直接打开卷宗,任凭天风呼啸,可手中卷宗却是纹丝不动。 他迅速地扫过卷宗上的文字。 “玄圣不仅拆分‘造物’为化生堂和天机堂,同时还借着这个机会否决了部分项目,其中包括初代地师留下的所有养尸地。因为玄圣的至高权威,无人敢于公然反对,哪怕是二代地师也不得不表示顺从。不过还是有部分高品道士或明或暗地离开了道门,以此来表达他们对玄圣的不满。当时道门疲于应对佛门的挑战,无暇顾及。这些人组建了隐秘结社‘八部众’,继续他们的研究。” 上官敬只是扫了一眼,没怎么在意,这些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没什么新奇的。 “八部众的成员十分复杂,除了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之外,还有部分没有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也在暗中以个人的身份加入了八部众,他们提出互帮互助的宗旨,没有叛出道门的高品道士为八部众提供庇护,同时分享八部众的成果。我曾想彻查此事,不过因为牵涉到全真道,无疾而终。” 上官敬看到这里,轻声道:“有意思,不过在以前的确是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化生堂和天机堂都与全真道渊源颇深,牵涉到全真道也是意料中事。” 上官敬继续往下看去。 “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八部众除了与道门内部的高品道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外,近些年来同样与其他隐秘结社的核心成员有着类似的关系,其中包括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正因为在他们之间有着极为密切且复杂的利益往来,虽然这些隐秘结社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但仍旧是通过八部众的穿针引线,结成了一个只与八部众有关的结盟。” “如果非要类比,大概就像合伙做买卖,知命教、清平会、‘客栈’、七宝坊、‘天廷’出钱入股,算是东家,不参与经营,只负责投钱和分红,八部众则是掌柜,负主要责经营,也参与分红。为了协调各方关系 ,八部众和其他隐秘结社组建了一个特殊的……姑且称之为集会,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金阙。他们将其称之为‘白玉堂’。白玉堂的成员都是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白玉堂成员,一重身份是原本所属的隐秘结社成员。” 上官敬眼皮微微一跳,向身后的主事问道:“这里面的记载,你已经看过了吧?” 主事躬身道:“是,这是我们天罡堂一位主事留下的记录,不过这位主事已经因为意外亡故了。” “既然你已经看过,那么你觉得这里面的‘白玉堂’是什么意思?”上官敬问道。 主事沉吟了片刻,说道:“玉京又名‘白玉京’,他们以‘白玉堂’为名,似乎有暗指道门的意思。” “所见略同,我也如此认为。”上官敬轻轻弹了下手中的卷宗,发出清脆声响,再往下看去。 baimengshu.com “白玉堂设立多年之后,逐渐有脱离几大隐秘结社而自立门户的趋势,几大隐秘结社也注意到了这种动向,果断出手干预。一场不为人知的内斗之后,白玉堂不再试图自立门户,不过仍旧保持了相当的独立性。我曾试图与一名白玉堂成员结交,未果,不得不返回玉京述职。述职之后,我要被派遣到江南,不能久留……” 卷宗的记载到此截然而至,这份记录就是那名主事返回玉京复命时留下的,过不多久,他便因为意外而亡故,让人很难不产生怀疑。 上官敬合上手中的卷宗,问道:“你说下面的人,是来自于八部众,还是来自于白玉堂?” 主事道:“属下以为,八部众似乎没有这样的胆子。” “你是说,白玉堂有这样的胆子。”上官敬缓缓说道,“一个在道门‘隐秘结社名单’上的老牌隐秘结社没有这样的胆子,一个不在道门‘隐秘结社名单’上的新兴结社,反而有这样的胆子。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主事很明智地没有接话。 上官敬也没指望主事能够回答,将手中已经合上的卷宗交给主事,说道:“无论是白玉堂,还是八部众,亦或是‘客栈’,都在这次清剿范围之列,不必留手。就用……‘五雷轰顶’吧,雷法至阳至刚,最是克制这些阴森鬼物。” 主事拿着卷宗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飞舟开始汲取周围的天地灵气,船身下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虚幻法阵,甚至船身上也开始浮现各种符箓。 然后在飞舟上空凝聚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雷珠,缓缓旋转间不时有丝丝雷电从中溢出,化作飞花之状,又缓缓消散。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这颗雷珠是以数百道符箓凝结而成。 “大阿修罗”受到气息牵引,狂躁不安。 下一刻,雷珠直飞九天之上。 一瞬间,乌云密布,甚至覆盖了漫天阴气。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感应,紫电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第二十五章 螳螂捕蝉 负责操纵战船的三品幽逸道士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所有游走雷霆汇聚一处,化作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瞬间照亮整个天地,降落在“大阿修罗”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大阿修罗”的身形。 就在飞舟开始凝聚雷珠的时候,站在“大阿修罗”肩头上的身影便已经化作一道火光遁去。虽然道门的战船无法媲美的道门的顶端战力,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正面硬抗战船的煌烈一击。 待到紫光散去。 弥漫的阴气被涤荡一空,“大阿修罗”只剩下半个残缺不全的身子,如同焦炭。 就在道门飞舟出现的时候,齐玄素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逃离此地,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明白一点,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客栈”的掌控,“客栈”是蝉,白玉堂是螳螂,道门则是黄雀。 黄雀现身之后,无论是蝉,还是螳螂,都已无幸理。至于他自己,万万不能出现在道门之人的面前,最起码不能以齐玄素的相貌出现在道门之人面前。死了的齐玄素是杰出优秀的道门弟子,活着的齐玄素则是经不起推敲的来历可疑之人。 再者说了,如今这架势,分明是天罡堂扫灭各路隐秘结的妖人,在道门眼中,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没有去风宪堂走一趟的必要,从来都是当场处决,所以还有一种可能,道门之人根本没认出齐玄素,直接把他当作隐秘结社的妖人直接处决。 这也在情理之中,飞舟坠毁,道门绝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近些年来,道门对外敌的手段主要以怀柔为主,可不代表道门没有强硬手段,佛门和儒门总不会是折服于道门的高洁品行才心甘情愿地认输。所以这一次,道门不但会拿灵山巫教开刀,也会将长剑和铳口对准所有隐秘结社。 如果道门不作出足够震慑人心的反应,那么今天灵山巫教偷袭一艘飞舟,明日其他隐秘结社再偷袭一艘飞舟,道门无宁日矣。当年知命教偷袭了化生堂的作坊,道门让知命教付出了销声匿迹近十年的巨大代价。 当然,隐秘结社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不将其斩草除根,总能卷土重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齐玄素都要尽早溜之大吉,只怕再过不久,西戈壁也不是久留之地。 而且这次也算是收获颇丰,一颗“血丹”,少说价值几千 太平钱,对于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就几千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已经足够了。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弄清楚白玉堂的问题,白玉堂与八部众、“客栈”、清平会是什么关系,七娘和“山鬼谣”又与白玉堂是怎样的关系,不过在如今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已经无力追查下去。 当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雷鸣时,正在狂奔的齐玄素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紫线”接天连地,大半个天幕都被染成了浓郁的紫色。 这便是天罡堂的高端战力吗? 难怪天罡堂被誉为道门利剑。 …… 一道火光遁出了“内圆”,进入“外圆”的范围,远离天雷落下之处,来到一座勉强还算是完好的楼阁之前。 此时已经有几人等在此地,都是白玉堂成员。这些白玉堂成员早有防备,身上带着可以规避阴气的符箓,在他们周围形成淡淡的光晕,仿佛透明的鸡蛋壳一般,使他们并未被先前“大阿修罗”出世的恐怖威势波及,而且收获颇丰,其中几人的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想来是有些被“客栈”雇佣来清理活尸之人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火光化作人形,正是先前站在“大阿修罗”肩膀上的那道身影,大概而立之年,一身淡蓝色道袍,相貌俊逸,只是在眉宇间带着几分轻佻。 正如天罡堂的卷宗所言,他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白玉堂的成员,另一重身份是八部众的成员。 钟伯玉,曾经是一名普通的道门弟子,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八部众。在道门中郁郁不得志的钟伯玉加入八部众之后,反而能够大展拳脚,因为其能力出众,得以进入白玉堂中。 对于钟伯玉而言,如果说进入八部众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个转折,那么进入白玉堂就是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 进入白玉堂之后,他才真正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寂寂无闻的七品道士,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钟伯玉环顾一周:“怎么少了一人?” 众白玉堂成员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罢了,不管了,立刻撤退。”钟伯玉吩咐道。 白玉堂众人有备而来,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符箓,燃烧之后,化作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钟伯玉率先走入“阴阳门”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 瞬即逝。 其余白玉堂成员依次进入其中,待到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在涟漪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阴阳门”的另一边却是鸟语花香,似乎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也是暖意融融,与戈壁截然不同。 不远处是一方清澈湖泊,湖畔碧草如茵,除了一个简易码头之外,再无他物。 xiaoshuting.la 一个身影端坐在码头上,头戴斗笠,手持鱼竿,正在垂钓。 钟伯玉快步朝垂钓之人走去,垂钓之人刚好收杆,并非故弄玄虚的直钩,而是十分朴实的弯钩,上面挂着鱼饵,可惜只是钓起了一把水草。 垂钓之人也不着恼,随手扯掉鱼钩上的水草,继续甩杆,随口问道:“东西拿回来了?” “取回来了。”钟伯玉取出一样物事,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让齐玄素修为大进的“玄玉”,不过又与齐玄素曾经见过的两块“玄玉”不完全相同。 “好。”垂钓之人瞥了眼“玄玉”。 钟伯玉如实禀报道:“这块‘玄玉’位于养尸地的深处,又有‘客栈’在侧,为了拿到‘玄玉’,我不得不启用化生堂封存在此地的‘大阿修罗’,虽然处理掉了‘客栈’之人,但也正撞在天罡堂的铳口上,‘大阿修罗’被毁掉了。” “你已经在子母符中说过了,意料中事。”垂钓之人并不如何在意,从外貌上来看,此人要比钟伯玉年长几岁,斗笠遮住了眉眼,无法一览其全貌,不过从语气上来看,明显是白玉堂中的上位人物,自有一股常人难有的静气。 钟伯玉迟疑了一下,道:“朝廷那边……” “朝廷只是例行公事,不必太过在意。”垂钓之人把玩着这块“玄玉”。 钟伯玉的目光也被“玄玉”吸引,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我手持此物就能控制‘大阿修罗’?” 垂钓之人举起手中的“玄玉”,透过阳光观察其中的血丝,说道:“这叫‘玄玉’,清平会想要,太平道也想要,有种种不可思议之神异,且各不相同。这块‘玄玉’的神异之处便在于执掌幽冥。不过这块‘玄玉’还未完全醒来,只能让‘大阿修罗’在凭借本能行事的时候不伤害于你罢了,远谈不上控制。” 第二十六章 黄雀在后 对于道门、朝廷、“客栈”、清平会、八部众、白玉堂等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齐玄素知道得不多,他只知道一件事,此地不宜久留,他甚至放弃了返回千户所的想法, 准备直接离开西戈壁。 结果齐玄素在马上就要离开西戈壁的时候,遭遇了一队十余人的黑衣人。 齐玄素没有料到黑衣人已经封锁了此地,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驾驭飞舟的道门之人身上,完全没有防备黑衣人,结果被埋伏在此地的黑衣人以火铳偷袭,当场被身中两铳。 若非这些火铳只是使用了普通的破甲弹丸,而非“龙睛”系列,齐玄素又有血肉衍生的神异,只怕当场就要重伤。 可就算如此,也让齐玄素一阵气闷,盖因线膛火铳发射出的弹丸是以高速旋转的方式射出,又附有破甲符箓,直接破开了他的“护体真气”,随着弹丸一起进入他体内的还有汹涌气流,会造成一个十字形或者星芒形的炸裂,虽然齐玄素的体魄承受住了这股气流的冲击,但也感受到了其带来的压力。 不得不说,这些黑衣人绝非地方守军可比,应该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边军,若论协同作战,火器配备,同样远胜青鸾卫。 baimengshu.com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躲在了一块巨大岩石后面。 这伙黑衣人竟然配备了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 只听得火铳之声连绵不绝,打在岩石上面,激起无数粉尘,不断有碎石落下,不过转眼之间,这块岩石便已经如同马蜂窝一般。 面对这种情况,齐玄素不打算坐以待毙,先是以肌肉将射入体内的两枚弹丸生生挤出,愈合伤口,然后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 当年在万象道宫,关于火器的运用也占了相当的比重,若论对火铳的运用,齐玄素并不逊色这些黑衣人,而且他有个这些黑衣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可以中一铳不死,中两铳不死,甚至中三铳、四铳不死,可这些黑衣人只要被擦一下,就要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一颗“凤眼乙三”解决问题,不过考虑到他只剩下两颗“凤眼乙三”,有些舍不得。 下一刻,齐玄素直接起身,凭借自己通过火铳声音传来方向而作出的准确判断,瞬间一铳正中“迅雷铳”,将这架造价超过三千太平钱的贵重火铳打得粉碎,然后一跃而出,因为他此时腿上还绑着甲马的缘故,整个 人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这队黑衣人的面前。 手持火铳的黑衣人虽惊不乱,前排火铳兵迅速后撤的同时,手持刀盾的黑衣人向前顶上,如果是只有昆仑阶段修为的齐玄素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恐怕会觉得十分棘手,不过如今的齐玄素却是直追归真阶段, 只见他直接丢出重达十斤的“神龙手铳”,砸在一名在后撤途中仍旧打算举铳射击的黑衣人脸上,不仅让他满脸开花,而且也直接把他砸晕过去。若非有头盔的保护,就算脑浆迸裂,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神龙手铳”的优点,也是缺点,十斤的重量,寻常人举起来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稳定射击了,不过对于齐玄素这种人来说,重量非但不成问题,反而可以作为大号的暗器使用,堪比流星锤之流。 空出双手的齐玄素任由黑衣人的钢刀落在自己身上,双拳齐出,虽然没能击碎盾牌,只是留下两个拳印并使其变形,但黑衣人持盾的手腕却是无法承受这等力道,直接碎裂。两名持盾的黑衣人忍不住惨叫出声,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盾牌,踉跄后退。 齐玄素顺势将两人撞开,如同虎入羊群,转眼之间便有数人筋断骨折,倒地不起。 没了刀盾兵,剩下的火铳兵在这种距离下,手中火铳与烧火棍没什么问题。 一人刚刚举起手中的火铳,欲要射击,结果就是齐玄素伸手抓住铳口生生掰弯,直接导致了炸膛,半张脸都血肉模糊。 另一人刚刚举起火铳,就觉一股大力传来,铳口不由自主地从平举变为朝天,他的一铳也随之射向了天空,然后被人一脚踢在胸口,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向后飞去,落地之后呕血不止。 两名火铳兵摸出随身的匕首,朝着齐玄素刺来。 近战的时候,长铳十分不便,手铳虽然便利,但寻常黑衣人并不会配备手铳,那是将领才有的配备,比如“神龙火铳”,就是朝廷的游击一级或者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一级才能配备。当然,从黑市或者天机堂买的另算。 只是火铳兵的近战实力还比不得刀盾兵,又如何与齐玄素相比?齐玄素只是正反手两巴掌,便将两人拍飞出去。 其余人被齐玄素的强横战力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是不敢动弹。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问道:“为什么要攻击我?” 一名似乎是头目的黑衣人回答道:“西州边 军哨官陈猛,奉都护府军令,率部封锁措温布一线,搜捕一切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冷冷道:“你们就是这么搜捕的?先把人打死?如果我是隐秘结社成员也就罢了,如果我不是隐秘结社成员,岂不是白死?” 黑衣人道:“以阁下的修为,我们只能开铳才能阻拦阁下。而且我也不觉得火铳能够将阁下置于死地。请阁下遵守都护府的军令,接受都护府的讯问,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齐玄素轻声道:“我提醒你一句,你们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 “我也提醒阁下一句。”陈猛倒是有几分硬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与都护府作对,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如果阁下不是隐秘结社成员,大可接受检查和讯问,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却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齐玄素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传来马蹄声响。 在视线的尽头,地平线的方向,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冲来。 这是黑衣人的常用手段,以火铳兵和步卒据守某一地点,形成据点,然后派出游骑兵在各个据点之间巡视游荡,凭借其高机动力,进行快速驰援。 先前激斗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这伙负责支援的游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震颤的感觉也越发明显。 黑衣人带来的压力,与青鸾卫截然不同。 青鸾卫只是天子的耳目,黑衣人才是天子的利剑,象征着朝廷的威严。 齐玄素没有去管那些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到此地的游骑兵,而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哨官。 他有些怀念当初的道门身份了,只要有那层皮,哪怕是一个总兵官打伤了他,也要在面子上给个说法,可没有那层皮,一个小小的哨官也敢为难他。可偏偏他还的确有所忌惮,或者说因为忌惮而不敢把事情做绝,所以不敢真正痛下杀手,否则这个哨官已经是个死人了。 齐玄素轻声道:“放我离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哨官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选择放下手中的“神龙手铳”。 哨官的脸色稍缓,认为齐玄素已经服软,沉声道:“很好。” 齐玄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个普通江湖人,希望你能说话算数,如果确定我不是隐秘结社成员,那就放我离开。” 第二十七章 没有道理 江湖不是善地,江湖人也少有善人。 齐玄素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直有一个十分朴素的观念,你要杀我,我便杀你,公平合理。 所以要他束手待毙,那是不可能的。 在骑兵们迅速接近的时候,齐玄素张开双手:“检查吧。” 齐玄素的这种态度让黑衣人们稍稍放松了警惕,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隐秘结社成员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只会鱼死网破,而不会束手待毙。再加上驰援的骑兵正在接近,也让这些黑衣人感觉胜券在握,已经将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 境界高,修为高,那又如何? 你当然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把我们这些人全部杀死,可只要你不想下半辈子一直藏头露尾,那么面对黑衣人,面对都护府,面对朝廷,就只能放弃抵抗。 陈猛缓缓上前,几乎是与齐玄素面对面站立。在他身后是一众黑衣人,虽然没有死人,但也躺了一地。 齐玄素问道:“不检查吗?” 陈猛答非所问道:“他们是我的袍泽兄弟,现在却躺在地上,有些人残废了,只能离开边军。” “他们是你的袍泽,也是想要我性命之人,那些火铳打在我的身上,我会是什么下场?我不是天人,不能挥一挥衣袖,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还不伤你们分毫。当然,我若是天人,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齐玄素反问道,“还是说,他们的性命是性命,我这个跑单帮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陈猛笑了,却没有说话。 对于他来说,齐玄素是个疑似隐秘结社成员的陌生人,那些人却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朋友,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对于齐玄素而言,同样如此,这只是一伙见了他之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开铳的人,他不关心这些人有什么故事,不关心他们是否有妻儿父母,是否有兄弟姐妹,这与我何干?难道这就是你们杀我的理由? 如果齐玄素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倒不是不介意展现的自己的仁慈,因为这些人伤不到他。可现在不行,因为这些人的确伤到了他,甚至能杀掉他。 我又不是兼济天下的玄圣,我只是独善其身的齐玄素而已。 你要杀我,我就杀你,就这么简单。 这件事,无关对错,陈猛没错,齐玄素也没错,只是关乎生死而已。 就在这时,骑兵们已经不足百丈,因为齐玄素明显是放弃抵抗的状态,骑兵们开始放缓速度,不再维持冲锋的态势。 陈猛狠狠一拳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这一拳,是为了王木头。” 齐玄素一动不动。 骑兵们徐徐靠近,马蹄声更加清晰,却不再激烈。 陈猛又一拳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 这一拳,是为孙水生。” 齐玄素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眯起双眼。 骑兵们开始围绕成圈,驻足而立。 陈猛双手抓住齐玄素的肩膀,以膝盖撞在齐玄素的小腹上:“这是为了小高。”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骑兵们,还是不做反抗。 “这是为了老石头。” “这是为了二中。” 陈猛没有停手的意思,拳头,膝盖,不断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待到陈猛气喘吁吁地停手时,齐玄素伸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如果他不是有血肉衍生的神异,有堪比武夫的体魄,还真撑不下来,就算如此,他也能清晰感觉到传来的疼痛。 齐玄素缓了一口气,缓缓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陈猛眯起眼,没有说话。 齐玄素笑了:“人无信不立,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 陈猛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骑兵们肃穆而立,就像一群看客。 齐玄素道:“我敬你穿的这身黑甲,我也理解你为兄弟报仇的想法,可对我来说,这不是你想杀我的理由。” “明明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行动手,铳铳要命,我为自保不得不出手反击,结果你们技不如人,被我打残,到头来倒好像我罪大恶极。” “强的有理,弱的也有理,就我们夹在中间的人没理,这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陈猛沉默着拔出了佩刀:“朝廷和军令就是最大的道理。” 齐玄素道:“我说过,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我也说过,对抗黑衣人,对抗朝廷,是没有好下场的。”陈猛冷冷道。 齐玄素轻声道:“的确,对抗朝廷,对抗道门,是没有好下场的,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死了,你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就算我被碎尸万段,该没饭吃还是没饭吃,你不为她们想想?” 陈猛脸色骤变,却是已经迟了。 齐玄素身形暴起,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陈猛根本无法躲避。 只见得齐玄素以四肢死死抱住陈猛,如同蟒蛇绞杀猎物。继而齐玄素猛然发力,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擦声,让人毛骨悚然,距离昆仑阶段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陈猛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四肢和胸腔被生生绞碎,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几乎脱离眼眶。 那日飞舟坠毁的时候,齐玄素就是用这一招绞杀了老道人。 周围的黑衣人如何也没想到如此惊变,纷纷举起火铳对准了齐玄素。 只是齐玄素早有预料,就势一滚,用陈猛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给过陈猛机会,是陈猛自己不珍惜,那也怪不得旁人。 黑衣人 的火铳弹丸悉数落在了陈猛的尸体上面,有了这层阻挡,弹丸变为强弩之末,便伤不到齐玄素。齐玄素待到一波火铳攻势过后,推开尸体,捡起自己“神龙手铳”的同时,一跃而起,直奔骑兵头目而去。 就在陈猛对齐玄素“动手动脚”的时候,齐玄素一直在观察周围的骑兵,他之所以放下手铳,原因之一就是他不想直面冲锋的骑兵,哪怕只是轻骑兵,而非人马披甲的重骑兵。 不过在没有足够距离进行加速冲锋的情况下,骑兵的威力就相当有限了。 骑兵的头目是一名把总,瞳孔收缩,死死盯着那名不知姓名的江湖人士,不进不退,反而一勒马缰,策马双腿夹紧马腹,拔刀迎上。 黑衣人骑兵配合熟稔,其余人也一起抽刀合围而来。 这是一个火器方兴未艾而冷兵器仍旧称雄的时代。 虽然火器的影响力已经足以左右战争的走向,但骑兵们也未曾退场,大玄朝廷仍旧重视马政。 小书亭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 大玄朝廷在这五个地方设立苑马寺主持养马,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约万余,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这些西州边军的坐骑便来自于西北苑马寺的上苑,体型高大,哪怕是不曾披甲,仅是马匹本身就达两千斤之重,若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兵,则将近三千斤的重量。如此重骑,结成阵势,上万骑一起冲锋,当真是铁甲洪流,无可抵挡。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眸。 齐玄素直接与这名把总撞在了一起,没有想象中齐玄素被践踏在马蹄之下的场景,反而是齐玄素站立原地不动,用肩头抵住了马匹,然后见齐玄素抓住这匹高头大马,全身上下一起发力,双臂青筋暴起,腰背拧转,体内真气流转到极致,竟是连人带马直接掀翻在地。 这便是五仙传承中的武夫,抛却了真气、念头,灵肉合一,换来无与伦比的体魄气力。齐玄素固然不是纯粹的武夫,可是有散人的真气助力,却也不逊色多少。 把总被压在马下,无法起身,齐玄素赶在其他骑兵到来之前,上前一步,单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第二十八章 初见端倪 “客栈”大堂。 秦湘见到了秦无病。 虽然两人都姓秦,但并非一家人。 秦湘是县主,父亲是一位郡王。秦无病也未继承郡王的爵位,他的父亲还健在,别人称呼他一声小郡王或者殿下,不过是恭维。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平级。 郡王的儿子和郡王的女儿。 他们是一类人,秦无病收起了武官的跋扈,展现出一位世家子应有的风度,十分礼貌地接待了秦湘。 其实顶尖权贵们的圈子着实不算大,细算下来,也都沾亲带故,宗室的男子,大多都娶了勋贵的女儿,勋贵的男子,大多也都娶了宗室的女儿。只要朝局稳定,不去内斗,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团和气,最起码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 这些年轻男女们无论在旁人面前如何跋扈倨傲,在同类人面前,还是极为好说话且有教养的。 秦无病自然很好奇一位县主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秦湘不是傻子,有些话可以对人说,有些话则万万不能对人说,她不能说自己被别人骗到了这个地方,丢脸还在其次,关键是宗人府。 所谓宗人府,最早名为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家宗室事务,包括皇族名册、编撰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丧葬,也包括记录罪责过失。设三位主官,分别是: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均是正一品。如今这的三大主官都是由年长辈高的亲王担任。 说到宗人府的规矩,说松也松,说严也严。 对于参与朝政的实权亲王来说,只比废纸稍好一点,因为废黜一位实权亲王牵扯甚广,甚至会让朝局震荡,绝不会因为一位亲王不守规矩就如何如何,事实上,位高权重的亲王们也各有嗜好,打猎、逛行院只是等闲,好男风的,喜欢亲自登台做戏子的,给自己办丧事收份子钱的,哪个不违反规矩,也没见如何。 可对于她这种普通宗室女子来说,丢掉爵位并非什么难事。真要牵扯出什么她和八部众的成员有过来往的事情,只怕下场堪忧。 所以秦湘编造了一个谎话,她并非偷跑出来,而是带着护卫出门游历,无意中来到了此地。 秦无病虽然姓秦,又是郡王之子,但并非宗室,而是属于勋贵之列,再加上他久在军中,还真不熟系宗人府的规矩,以己度人,倒也没有起疑,毕竟世道也变了 ,不兴理学那一套了,女子该出门就出门,该见人就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在秦无病看来,秦湘应该属于岁月静好的繁华江南,而不是大漠黄沙的西北,尤其是这块鱼龙混杂的西戈壁。而且秦无病也很好奇,怎么不见秦湘的护卫,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秦湘道:“我听说措温布的风景很好,便过来了,只是没想到,这里有妖人出没,我的护卫被一伙隐秘结社妖人所害,是一名过路的江湖侠客救了我,他把我带到此地,然后就去了……去了……” 秦湘把目光转向“客栈”掌柜。 掌柜此时已经明白齐玄素为什么会让他通知青鸾卫了,赶忙道:“那位江湖义士受了我们‘客栈’的雇佣,去了作坊那边。他还嘱咐过小人,如果他回不来,就通知青鸾卫。” 掌柜没有提起白玉堂的事情,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无病翘起嘴角:“一位义士,我一直以为江湖侠客只存在话本之中,没想到现实之中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见一见那位义士。只是作坊那边,是由道门之人负责,他能否活着回来,我说了不算,道门说了才算数。” 秦湘脸色微微发白:“道门?” “这次是朝廷和道门的联合行动,我们负责陆地,他们负责苍天,不放走一个。”秦无病淡笑道,“说起来,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当初在边境,我们对付金帐的骑兵,他们对付萨满教的巫师,不得不说,这些道门之人都是厉害角色,不是什么花圃道士。” 掌柜闻听此言,同样是脸色苍白。他心中明白,那些人多半是回不来了,“客栈”在朝廷有人脉和关系,可是在道门却是没什么太强的人脉,哪怕“客栈”曾经也是道门的一部分,真正与道门有联系密切的是清平会。所以道门会毫不犹豫地消灭那些“客栈”之人,当作自己的成果和功劳。 便在这时,秦无病感觉到自己随身携带的子母符传来温热之意,他朝“客栈”的掌柜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却没有避开秦湘。 对于他而言,秦湘是自己人,且是个与自己平等的人,是需要得到尊重的,不能失了礼数。“客栈”的掌柜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个平等之人,不必在意他的想法。 秦无病走到一旁角落,取出子母符,在自己面前化作一团光焰。 光焰变化出上官敬的模样。 “上官真人,你那边如何了?”秦无病随口问道。 上官敬的声音略显失真:“逃了几只老鼠,与白玉堂有关。” “白玉堂?”秦无病微微一怔。 “你听说过白玉堂?”上官敬有些讶异,他知道白玉堂并不奇怪,可秦无病并非专门与隐秘结社打交道之人,他知道白玉堂便有些奇怪了。 秦无病道:“我不仅听说过,而且还见过。我曾经在都护府见过一个女人,她是来见大将军的,大将军与这个女人谈了许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白玉堂,她与大将军谈了一桩买卖,关于金帐汗国的。不久之后,大将军亲自领军出击,斩敌两千有余,被陛下加封了太子太保。” 小书亭 大将军就是西州都护。 上官敬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对于白玉堂,了解多少?” 秦无病与上官敬是老相识了,所以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此事之后,我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开始调查这个所谓的白玉堂,倒是有了些收获。白玉堂更像是各大隐秘结社结盟后的一个产物,其中成员来自各个不同的隐秘结社,给我的感觉,白玉堂有些像道门的金阙议事,其中成员背后代表的各大隐秘结社就是道门的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大掌教。” “慎言!”上官敬提醒了一句,却没有否定这个说法。事实上两者在结构上的确没有本质的不同,更多是力量大小上的不同。 秦无病转而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白玉堂,毕竟对付隐秘结社,是你们道门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太多干系。只是我对那个女人十分好奇,想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是说那个与你们大将军做了一笔买卖的女人?”上官敬道。 “是。”秦无病点头道,“为此,我与大将军深谈了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大将军没有瞒我,而是全都告诉了我。那个女人是清平会的成员,真实姓名不得而知,词牌名是‘七娘子’,江湖人称‘七娘’。她是个掮客,做各种各样的买卖,主要以各种情报为主。这次就是她从中穿针引线,促成了大将军与金帐那边的一位那颜的交易,得到了金帐大军的动向,从而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这个七娘就是清平会在白玉堂中的代表之一?”上官敬若有所思道。 秦无病道:“也许是,也许不是,需要你自己去验证。” 第二十九章 铁甲森森 齐玄素单手扼住了骑兵把总的喉咙,将他从马身之下强行拖了出来,然后身子一缩,用他挡住自己。 “让他们都住手。”齐玄素在这名把总的耳旁轻声说道。 把总面露犹豫之色。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手上加了一分力道,这名把总立刻感觉到了窒息的滋味,赶忙道:“住手,都住手!” 所有黑衣人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停下脚步不动,不过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平心而论,就算齐玄素是玉虚阶段的境界,在无险可守的平地对上冲锋的骑兵,也很难讨到好去,不是说没有胜算,而是十分棘手。 因为武夫也好,散人也罢,都没有行之有效的破敌手段,只能近身作战,可一名骑兵本身就超过两千斤的重量,全力奔驰之后,其冲力之大,绝对要超出玉虚武夫的倾力一拳。齐玄素可以平地掀翻一名骑兵,却不能掀翻一名冲锋的骑兵。 反而是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和方士在这方面颇有优势,飞剑和归真阶段的法术,都能造成十分有效的杀伤。 不过骑兵并非单独作战,都是成群结队,大队骑兵冲锋的威力更甚,而且这些骑兵本身也都有修为在身,中层武官就不乏先天之人,高层武官更是不乏天人,比如曾经打伤齐玄素的赵福安就是一位天人。 更为关键一点,出现了小股黑衣人之后,意味着大批黑衣人也在附近,如果齐玄素不能速战速决,很有可能落入被大批黑衣人围剿的局面之中,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天人,否则绝无幸理。 所以齐玄素不得不取巧,先是示敌以弱,使其放松警惕,然后骤然发难,擒贼先擒王。其实齐玄素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如果那个叫陈猛的哨官愿意放齐玄素一马,那么齐玄素不会暴起杀人,所以齐玄素一再重复那句“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我不想招惹黑衣人,可你们欺人太甚。”齐玄素轻声道,“不要再拿朝廷和黑衣人吓唬我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只有一条命而已,多杀几个也不会多死几次。” 把总神色变化不定,强作镇定:“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事情经过我都看在眼里,是陈猛不守规矩在先,实在怨不得你。” “是么?”齐玄素似笑非笑,“可他已经死了,总不会是白死吧?你敢说这个话吗?” 把总哑然无言。 齐玄素挟持着把总缓缓后退,黑衣人们随之缓缓前进,始终维持着大约丈余左右的距离。如此距离,固然让齐玄素无法转 身就逃,骑兵们也很难展开冲锋。 如此对峙片刻之后,异变陡生,只见得齐玄素身形暴起,谁也没有想到齐玄素在挟持着一个成年男子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迅捷,直接将一名骑兵从马背上撞下,然后齐玄素倒骑在马背上,仍旧用把总挡住自己,使得黑衣人投鼠忌器。 接着,齐玄素双腿一夹马腹,重达两千斤以上的骏马承载两名成年男子也丝毫不觉吃力,立时开始发足狂奔。 在万象道宫中,火器、骑术都是必修课程,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以优等成绩结业,丝毫不比这些骑兵差。又得益于他强横的体魄,哪怕不用双手,仅凭腰腹和双腿的力量,也可以稳稳坐在马背上,甚至是操纵胯下坐骑。 其余骑兵下意识地便要策马追上,就听嗖嗖几声,几把飞刀破空而至,如此近的距离下,飞刀力道十足,虽然不至于直接斩断马腿,但惊马还是不难——哪怕是黑衣人的战马。 最靠前的几骑,有的坐骑高高扬起前蹄,有的坐骑前腿跪倒,顿时造成一阵混乱。 趁此时机,齐玄素拉开距离,往外逃去。 如此奔走了十余里之后,已经是甩开了后面的追兵。 此时那名被齐玄素挟持的把总心中震惊难言,这次大败,已经不是境界修为的问题,纯粹是战术的问题,此人心思之缜密,应变能力之强,实是远胜常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人。自己这次算是栽了,放走了此人还在其次,关键是自己被人挟持,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日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能保住把总的职位就是万幸。 cxzww.com 正当这名把总哀叹自己未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马速正在减缓,因为他是倒坐在马背上的缘故,无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名老兵,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压抑气氛。 片刻后,马停下了,打了个响鼻。 然后把总被丢下马,他也终于看到发生了什么。 在前方是一队超过五百人的黑甲骑兵,铁甲森森如林,为首之人是一位守备。 营兵制起源于大魏的京营,在大玄朝廷废黜卫所制度之后,成为黑衣人的唯一军制。 在西州边军,西州都护略高于提督军务总兵官,副都护略高于镇守总兵官,其下仍旧是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处于第六级,低于游击,高于千总,正五品。 若论品级,守备与青鸾卫的千户平级,五百精锐骑兵的威慑力也不逊于一个千户所。如果齐玄素还有道门的身份,如今也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 道士的待遇,遇到这位守备,两人多半还能“幸会”一二,攀一攀交情,算是旗鼓相当。可惜齐玄素如今没了道门身份,别说攀交情了,不被视作妖人就已经是万幸。 齐玄素从马背上下来,没有试图以一己之力冲击五百骑兵。 如果这五百骑兵全都是普通人,那么齐玄素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黑衣人怎么会全都是普通人,从下层武官到中层武官,再到高层武官,其实力明显呈现出层层递进的趋势,高层武官并不逊色道门的高品道士,那么黑衣人的甲士也必然不会是普通人,而是如道门的道士一般同样有修为在身。在精锐的边军体系之中,这个标准还会被进一步提高。 比如那名被齐玄素击杀的哨官,便已经摸到了先天之人的门槛。这名骑兵把总,同样是也是处在半只脚跨进了先天门槛的瓶颈之中,与当初死在齐玄素手中的青鸾卫试百户周飞龙相差不多。以此类推,千总和守备大约就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参将和游击大约是玉虚阶段的修为,协守副总兵官是归真阶段修为,镇守总兵官就是实打实的天人。 这还仅仅是个体战力,黑衣人从来都不以单打独斗为能。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失心疯了才会去一人冲阵。 齐玄素沉默不语,心思急转,想着应该如何脱困。 为首的守备打量着齐玄素,沉声问道:“你就是救了县主的江湖义士?” 齐玄素一怔,反问道:“县主……秦湘?” “是。”守备提着缰绳,顿了一下,“不可直呼县主名讳。” 齐玄素没什么逆反之心,只是想要活着而已,自是点头应下。 确认了齐玄素的身份之后,守备道:“将军知道是你救了县主,想要见你一面,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齐玄素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个将军,不过联想到先前所见的道门飞舟,已经有所猜测,不由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是?” “我们将军是西州都护府楼兰副都护,奉内阁钧旨、都护府军令,率军清剿雍州妖人。”守备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齐玄素心中权衡,眼下这个局势,自己是万难突围,若是去见这位副都护,凶吉难料。不过自己杀了一个哨官,又救了一个县主,两者孰轻孰重? 齐玄素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县主更重一些,点头道:“好,我随你们去。” 守备示意随从给齐玄素一匹新马,让那名被齐玄素挟持的把总自己骑马回去,沉声道:“请。” 第三十章 公文 此时“客栈”掌柜的签押房已经成了一个临时的“中军大帐”,挂起了黑衣人的地图,传令兵进进出出。 齐玄素也在这里见到了那位要见自己的将军,也就是秦无病。 仅从外表来看,秦无病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说很年轻,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可齐玄素明白,那是因为极高的修为形成了驻颜的效果。。 不过秦无病真实年纪也不会很大,不会超过四十岁,在黑衣人中可以算是少壮派。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称得上“俊彦”二字。如果不出意外,以他的家世、能力、履历,在多年之后,他会以郡王的身份代表黑衣人进入内阁,成为朝廷最高处的极少数人之一。 正如张月鹿有望进入金阙,成为左右道门走向的大人物之一。不过这一切都有着一个前提,最起码要活到那个时候。 关于道门和朝廷联合清剿雍州境内所有隐秘结社妖人的消息,齐玄素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从那名守备的口中得知,他并不惊讶道门的雷霆手段,只是没想到道门的动作如此之快,直接跳过了金阙的扯皮阶段,看来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秦无病审视着其张玄素,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我叫秦无病,你可以直接称我的官职‘副都护’,你要是想要称我一声‘将军’或者‘都督’,我也不介意。” “都督”是五军都督府的最高官职,虽然已经随着废除卫所制度而废弃,但也成为许多人对镇守总兵官和提督军务总兵官的称呼,类似于称呼总督为“部堂”,称呼巡抚为“中丞”。 齐玄素以道门礼节见礼,避免了下跪的尴尬,同时又用了一个颇为恭敬的称呼:“魏无鬼见过都督。” “你是道门之人?”秦无病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深知自己身上的道门印记很难掩盖,干脆半真半假道:“万象道宫出身,后来流落江湖。” 这句话倒也不能算假,齐玄素在去天罡堂之前,的确是流落江湖,现在算是二次流落江湖。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道门称之为“游方道人”,他们不在意道士品级,与江湖人没什么区别,时间久了,就变成了“前道门之人”。再加上道门实在太大,很难在短时间内切实查证有没有一个叫“魏无鬼”的前道门之人。 秦无病没有起疑,说道:“你和那名哨官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开铳在先,你还手在后。在他们出示都护府的军令之后,你也不再反抗,陈猛先是打你,又要杀你,虽然情有可原,但于军法不合。你在万不得已之下出手反抗,我们黑衣人也要讲道理,总不能要杀别人还不许别人还手,没有这样的道理。” 齐玄素稍稍放松几分,毕竟听秦无 病话中的意思,不打算追究他杀人的事情了,这便是他不把事情做绝的缘故,若是他大开杀戒,秦无病未必还这么好说话。当然,最关键的因素还是秦湘。一位县主的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她保下一个隐秘结社的邪教妖人,未必能够做到,可要她保下一个有恩于她的江湖义士,秦无病还是乐意给这个面子。 毕竟权贵之间更讲究人情世故。 秦无病提过了这一茬,转而说道:“你救了县主,很不错。那么你知道是谁袭击了县主吗?” 齐玄素故作迟疑道:“回禀都督,我不能断定,只能是推测,似乎是八部众的人。” “何以见得?”秦无病又问道。 齐玄素道:“常在江湖行走,对于这些隐秘结社的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各不相同。比如说‘天廷’,就是一伙妄人,‘客栈’和七宝坊是一伙生意人,清平会最为神秘,还有三大邪教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就是一群疯子。而八部众的人,似乎最为正常,不过他们的体貌特征总会有些问题,或是皮肤呈现青色、灰黑色,或是脸上生疮,头上生角,或是生有鳞片、獠牙等等,据说是八部众的各种奇怪药物导致。” 下书吧 秦无病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根据道门那边给出的说法, 这里的确有八部众的活动痕迹,正好一并剿灭。” 齐玄素有些摸不透秦无病的真实想法,选择缄默不语。 秦无病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你救了县主,没有让她落入八部众的手里。如果八部众抓住了一位县主,又在她的身上用了些让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药物,那么对于宗室来说,是天大的丑事。所以我会给你向朝廷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齐玄素赶忙道,“一介江湖草民,不敢居功,而且对县主也不好,她说不定要因为此事受些责罚,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无病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似笑非笑道:“怜香惜玉。” 齐玄素脸色一肃:“不敢。” “敢也好,不敢也罢,都没什么关系。对了,县主在等你,她想要向你当面道谢。”秦无病笑了笑,“她在二楼,你去罢。” 齐玄素再次向秦无病行礼,然后退出签押房,从大堂的楼梯往二楼行去。 在齐玄素去了二楼之后,秦无病的随从走了进来,说是随从却也是参将的品级,不过并不领兵,而是充当赞画。 “将军,西凉总督府的公文。”参将手中拿着一页各地官府衙门常用的公文笺。 秦无病并不伸手去接,只是道:“念。” “是。”参将应了一声,同时尽力降低声调,以期减轻公文内容 的触目惊心,“西凉总督府致西州都护府秦副都护无病台鉴:久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总督府顷接道门北辰堂秘密照会:根据北辰堂所获悉之情报称,此次进入雍州境内之数千西州客军,有隐秘结社清平会之核心人物潜藏其中,意图不轨,北辰堂声言,此人可能致使此次剿灭雍州隐秘结社之行动功败垂成云云。北辰堂何以获得如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重大之恶果?总督府何以回复北辰堂照会?秦副都护无病当有以教示。” 沉默。 秦无病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沉默。 “将军。”参将轻声问道,“北辰堂为什么不直接照会天罡堂?反而要照会总督府,再让总督府来知会我们?” 秦无病闭上了双眼:“不管怎么说,西凉总督名义上节制西州都护府,正所谓师出有名,西凉总督府发出这封公文,谁也不能说错。关键在于北辰堂和天罡堂,这个时候已经很明白了,三道之间,暗流涌动。所谓上三堂,正一道掌握了天罡堂,太平道掌握了北辰堂,全真道掌握了紫薇堂。这次剿灭雍州境内隐秘结社,以天罡堂为主,我们都护府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一向与天罡堂交好,而全真道也是站在正一道这边,可太平道不希望功劳全都落在天罡堂的手里。” 参将一惊:“道门内斗!” “不是道门内斗那么简单,朝廷也牵扯进去了。”秦无病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嗅觉之敏锐可想而知,“从清微真人面见陛下开始,朝廷就决定要插手了,正因如此,全真道和正一道才会抛弃过去种种矛盾,毫不犹豫地联手结盟。而在这个时候,西凉总督也摆明了立场,他是站在太平道那边的。” 参将脸色凝重:“他们不希望这次剿灭隐秘结社的行动成功?” 秦无病睁开双眼,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说,用折损道门的些许威望来换取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换人,值还是不值?” 参将十分吃惊:“如何动摇一位掌堂真人的位置?仅凭这些小动作吗?” 秦无病道:“总督府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军中出了奸细,需要停下来抓内鬼,不管最后抓没抓到,现在都无法配合天罡堂剿灭隐秘结社的妖人。” “当初大将军通过一位金帐那颜知道了金帐大军的动向,从而大败金帐大军,斩敌数千,那么你说隐秘结社会不会也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天罡堂的动向?而且那些隐秘结社的妖人不是任人拿捏的泥人,内外夹击之下,未必不能让天罡堂大败。” “一场大败之后,总要有人负责的,再说了,又不是废黜参知真人的名号,只是换一个人来做掌堂真人而已。” 第三十一章 朋友 “将军,我们应该如何回函?”参将问道。 秦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沉吟了片刻,说道:“致西凉总督府:久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来函敬悉,我部决遵来函于雍州西戈壁废弃千户所进行整军,清查内外,并愿意随时接受调查。清查之具体结果,另外去函告知。西凉都护府副都护秦无病。” 参将快速记下,又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转身离开签押房,去给西凉总督府回函。 随着世道发展,这种公文往来,许多时候不再由人力送达,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已经成为过去,而是变为隔空传书。 最早是与飞鸽传书类似的飞剑传书,后来摒弃了飞剑,只需要一个小型的符箓法阵,便可进行传送文书。 道门将这种符箓法阵称之为“迅符阵”,每个“讯符阵”都能够连接多个“讯符阵”,并且以不同的符箓进行区别编号,传书时可以根据编号自由选择要传书的对象。 唯一的不足就是“讯符阵”造价不菲,高达数万太平钱,无法大规模配备,放眼整个朝廷,黑衣人普及到游击一级,青鸾卫普及到千户所一级,地方衙门普及到府一级,县一级还是用人力传书,不过从县城到府城短则半天,长则两三天,人力送达也足够了。 至于为何不用子母符替代“讯符阵”,原因很多。第一,子母符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讯符阵”可以重复使用。第二,口说无凭,要白纸黑字为凭,防止日后相互推诿,也避免给别人背黑锅,明明白白的公文手令必不可少,所以“讯符阵”不可能被子母符替代。 在参将离开之后,秦无病取出一张子母符,捏在两指之间,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自己的前途和朋友之义,哪个更重要一些? 有句老话,官场之中无朋友。 可战场上却是有袍泽兄弟的。官场上可以不相信同僚,可战场上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袍泽。 秦无病盯着手中的子母符,眉头皱起,最终还是以自身真气点燃了这道子母符。 片刻后,子母符化作一片光焰,投映出上官敬的半身虚影。 “有事?”天罡堂道士与朝廷的武官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不大喜欢寒暄客套,尤其是上官敬这种刚刚从边关战场回来之人。 秦无病也不在意,笑道:“你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也不是什么仙子,如果没事,我才懒得跟你说话。” 上官敬笑了一声:“那就说事。” 秦无病问道:“你到哪了?” 上官敬没有多想,回答道:“正停靠在措温布,补充水气。” 秦无病又问道:“你有好些时候没回玉京了吧?” “是有些日子没回去了,不过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上官敬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就算玉京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是你先得到消息。” “那也难说。”秦无病道,“风起于青萍之末,等到化作足以翻船的大风大浪的时候,就太晚了。” 上官敬沉默了,他从秦无病的话语中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秦无病轻声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停下来休整。” “什么意思?”上官敬立刻问道。 秦无病答非所问道:“我劝你一句,小心行事,哪怕没有寸功,也不要酿成大错。” 上官敬不是傻子,已经听出了秦无病的话外之音,盯着秦无病,脸色凝重。 秦无病却是避开了上官敬的视线,说道:“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你我十余年的故交,我这才豁出去提醒你一句,有人打了招呼,让我停下来抓内鬼。” “谁?”上官敬的眼中闪着光。 秦无病淡淡道:“到了这个时候,这还重要吗?你就不要问了。” “是西域都护府?还是内阁?”上官敬单刀直进。 秦无病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不是面对金帐汗国的战场,这里头的水比措温布还要深。” 上官敬轻声说道:“我不要你涉水,我也不要你在岸上拉我一把,我只要你在岸上给我提个醒。” lingdiankanshu.com 秦无病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罢了罢了,那我就告诉你,是西凉总督府和北辰堂。” 上官敬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说了,我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朋友。” 秦无病生出许多感触:“你我都是久在樊笼之人,应该明白,我们所在的位置,不存在什么意气用事和冲冠一怒,上头一纸公文压下来,我们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你若能退,还是先退。” 上官敬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退,又能退到哪里去?退到玉京吗?” 秦无病语气沉重:“事情已经洞若观火,什么报复隐秘结社,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太平道要借着此事大做文章,要压服两道,再推举出一位李姓大掌教,他们甚至想让大掌教也像皇位那样世袭传承。谁挡了太平道的路,太平道就要碾死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你和我都挡不住。” 上官敬沉默了。 秦无病的声调低沉下来:“哪怕是退到玉京,丢了这个副堂主 之位,总要好过丢了性命。” …… 齐玄素来到“客栈”的二楼,来到秦湘的房间外,轻轻敲门。 “你……还好吧?”秦湘打开门,上下打量着齐玄素,看他是不是缺胳膊少腿。 齐玄素道:“还好,有惊无险。” “进来说话。”秦湘把齐玄素让了进来,正要关门,却被齐玄素抬手止住。 秦湘疑惑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解释道:“开着吧,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秦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没好气道:“你这人……现在不是理学当道的世道了!”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打算关门。 两人就这样敞着门,相对而坐,秦湘道:“我没想到小郡王会把你请来。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正好要谢谢你,你想要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居高临下,不过齐玄素不觉得冒犯,他并不认为这个有点傻气的县主是故意为之。 齐玄素也没有十分大气地拒绝,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太平钱。” 秦湘并非假客套,立刻问道:“多少合适?” 齐玄素估算了下自己的身家,还剩下八百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个小县主也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干脆要个二百太平钱,凑个整数。对于一位县主来说,二百太平钱应该不算太多。 于是齐玄素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千太平钱?”秦湘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倒是不多,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客气的。”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两根手指有些僵硬,他忽然发现,似乎是自己眼界低了。 这也不怪齐玄素,因为他也没接触过几个有钱人。 七娘毫无疑问是有钱人,不过她是个吝啬的守财奴,不能以常理论之。至于张月鹿,过高的道德准则让她过得很是清贫,只比齐玄素稍好一点。 秦湘就不一样了。 平心而论,在她眼里,两千太平钱不能算是一笔小钱,却也不算什么大钱。大玄的宗室们失去了封地,能够参与政事的只是部分人,其余人就开始涉足各种商贸,他们并不出面经营,而是自己出资,雇佣专业的掌柜,手握各种商号的股份,坐享分红。 秦湘只是个县主,可父母娇惯,名下也有些股,每年的收入大约是五千太平钱,两千太平钱就是她小半年的收入而已,而且她平日里花钱的地方不多,也小有积蓄,大约是一万太平钱左右的样子,足以应付。 最终,齐玄素没有开口解释,默认了这个数字。 第三十二章 神机营 齐玄素离开“客栈”的时候,怀里多了两张飘着油墨香味的官票,由太平钱庄发行,面额一千圆太平钱整。 除此之外,秦无病还让自己的心腹参将给了齐玄素一块腰牌,可以自由出入西戈壁和千户所,不会被黑衣人视作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只觉得这次西戈壁之行不虚,一颗价值不明的“血丹”,两千太平钱,他已然是富家翁了。 不得不承认,境界修为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过去他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只能小打小闹,挣不了几个钱。可他有了玉虚阶段乃至于直逼归真阶段的修为之后,赚钱就变得容易。 如果他还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就不会被“客栈 ”掌柜看中,也不是巨大活尸和白玉堂方士的对手,不可能拿到“血丹”。就算他侥幸拿到“血丹”,在逃离西戈壁的时候,也会被伏击的黑衣人当场击毙。可他有了足够的境界修为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境界修为才是根本。 齐玄素打定主意,从这里脱身之后,他要尽快服用“血丹”,争取早日跻身归真阶段的修为。 至于措温布湖畔的作坊和白玉堂,在道门和朝廷已经插手的情况下,齐玄素不认为自己还有插手的余地,七娘的差事自然只能以失败告终。不过失败就失败了,七娘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便在这时,齐玄素遇到了“客栈”的掌柜。 “老兄。”齐玄素打了个招呼。 掌柜神色复杂地看着齐玄素:“兄弟你真是命大。” “你都知道了?”齐玄素问道,“就是作坊的事情。” 掌柜点了点头。 齐玄素叹息道:“突然出现一个怪物,好似鬼王一般,我怀疑就是传说中的‘大阿修罗’,你们的人被那怪物一口一个全都吃了,万幸我离得远,逃得快,这才躲过一劫。” 掌柜嘴唇微动,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 “客栈”如此兴师动众,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都不能说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死了不说,连分店和“屯田”也丢了,算是赔到姥姥家了,他这个掌柜算是做到头了。不过话说回来,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 两人作别之后,齐玄素开始在千户所内游荡。 因为他腰间挂着那块腰牌,往来的黑衣人没有为难他。那名参将特意交代过,这块腰牌不仅仅是出入通行证那么简单,还能享受一些黑衣人的待遇。这算是秦无病对齐玄素表示的谢意。 齐玄素惊讶于宗室和勋贵们的团结,只因他救了秦湘,秦无病就能以堂堂副都护之尊向他表达如此谢意,而根据秦湘所说,两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只是父辈之间有些交情,可见在外人面前,宗室和勋贵几乎是一体的。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齐玄素杀了一位宗室或者勋贵,那么面对的就是所有宗室和勋贵的敌意。 这就像一个大家族,虽然许多远房亲戚不怎么熟悉,但有了难处,还是愿意 互相帮衬。 齐玄素不打算浪费这个机会,他记得很清楚,“神龙手铳”就是由神机营出品,天机堂只是仿制而已。说到天机堂,当初他借着张月鹿的身份在天机堂购得“神龙手铳”,不仅质量要比黑市要好,价钱也便宜许多。 正所谓穷人乍富岂能安,齐玄素刚刚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正是躁动不安的时候,兴许是被七娘这个守财奴限制得狠了,齐玄素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只觉得不把自己手里的太平钱花出去就浑身不得劲。 兜兜转转,加上问路,齐玄素终于在一个大院子里找到了黑衣人的武备官,也是随军出征的神机营主官,他们并不隶属于西州边军,却负责西州边军的军械供应,其性质类似于地方官府负责供应粮草。 神机营属于京营。 金帐有怯薛军拱卫王庭,大玄有京营禁军拱卫帝京。 前朝时,京营分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人数约为十七万。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军士除来自帝京卫军外,又调西京留守司及齐州﹑中州﹑晋州三都司卫所马步官军轮番到帝京宿卫和操练,称为班军。隶属五军营的还有掌随驾马队官军的十二营,掌操练上直叉刀手及京卫步队官军的围子手营,以及幼官舍人殚忠﹑效义诸营。 三千营以三千铁骑为骨干,实际人数不止三千,全部为骑兵。分五司,分掌皇帝的旗 ﹑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 神机营,因精通火器,立营肄习而名,其下亦分中军、左﹑右掖、左﹑右哨。中军分设四司,掖﹑哨各分设三司,掌铳﹑炮等项火器。隶属该营的还有五千营,掌操演火器及随驾护卫马队官军。 xiaoshuting.cc 三大营各设提督内臣﹑武臣﹑掌号头官统领。各军﹑各司分设坐营官﹑把总﹑坐司官﹑监枪内臣﹑把司﹑把牌不一。 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废除卫所制度,整改京营,将五军营和三千营合并为神枢营,又称神枢禁军。旧有的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副手称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其下设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 神机营则被单独列了出来,设一名掌印总兵官,两名普通总兵官,虽然是军职,但脱离了黑衣人的战斗序列,变为类似于天机堂的存在,专事研究、制造各种军械,以火器为重,若论火器的水准,并不在天机堂之下,而双方也多有合作。 齐玄素出示腰牌之后,询问道:“我听说神机营也像天机堂那样出售各种兵器。” 武备官是个带着几分商贾气质的中年男子,笑道:“一般而言,我们不做小笔买卖,只做大宗买卖,不过阁下既然有腰牌,可以破个例。” 齐玄素好奇问道:“大宗买卖,都卖给谁?” 武备官回答道:“西域诸国,婆娑州诸国,凤鳞州各方诸侯,都可以。不过金帐汗国不卖,金帐会从罗刹国和极西诸国买火器。” 齐玄素又问道:“黑衣人就不怕他们拿了我们的火器反过头来打我们?” 武备官轻蔑一笑:“蕞尔小国,连符合尺寸的弹丸都造不出来,就算买了我们的火铳,只要我们断了他们的供应,他们的火铳就是烧火棍,拿什么打我们?再有就是,我们只会把一些过时的火器卖给他们,最新的火器只供应自己人。”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大玄朝廷远超周边小国的底蕴,甚至有余力把火器出售给外人。 武备官道:“不过阁下也算是自己人,可以破例。” 齐玄素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 武备官沉吟了一下,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后装式填弹,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只要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从铳套中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说道:“天机堂仿制,六百太平钱。” 武备官的神色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收起“神龙手铳”,小声嘟囔道:“那是高品道士才能享受的优惠价格。” 不过他没有多想,眼前之人修为不俗,又有副都护亲自批准的腰牌,在道门有些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武备官又想了一会儿,问道:“兄弟缺趁手的兵刃吗?不是火器,而是传统的兵器。” 齐玄素来了兴趣:“该不会是飞剑吧?” “不是飞剑。而是一对双刀。”武备官说道,“是剿灭邪教妖人时缴获的,因为算战利品,都被统一归到了我们这边,我看了下,大概是灵物品相,只要注入真气,刀身上就能燃起火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焰刀’。” 齐玄素对这个名字十分不以为然,不过对刀却十分感兴趣,说道:“看看成色。” 武备官领着齐玄素去了一间临时开辟的仓库,让属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只见其中放着两把刀,长约二尺,通体赤红。 齐玄素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两把刀,他刚从张月鹿那里学了“大衍灵刀”,用“青渊”来施展“大衍灵刀”,终究是不如真正的刀。 他伸手取出双刀,先是挥舞了几个招式,又尝试注入真气,果然有火焰自刀锋上生出,问道:“多少钱?” 武备官道:“三千太平钱。”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太贵了。” “这可是灵物,还是成对的。”武备官道,“若是分开来算,一把一千五百太平钱,很公道。” 齐玄素凝视着双刀,虽然喜欢,但为了太平钱,却要往坏了说:“如今世道,以剑为尊。如果是飞剑,那就是剑仙风范,可如果是飞刀,却没有刀仙的说法。所以要我说,如果是一对飞剑,卖三千太平钱公平合理,可惜是双刀,就只能卖两千太平钱。” “两千太平钱太少了,这样罢,我们取个折中,两千五百太平钱。” “好,成交。” 第三十三章 黑吃黑 两人返回用以充当签押房的屋子办了相应手续,武备官收下齐玄素的官票,开出两张票据,一张给齐玄素,算是个凭证,另一张他自己留着入账。 神机营不必缴税,却要对账,而且朝廷每年也会派计考院的官员进行查账。所谓计考院,是本朝新设的衙门,主要职责是清查户部国库、地方藩库、各织造局、各地提举市舶司、工部、漕运河道衙门之账目,若有亏空,追补亏空,清查退赔,从抄家到发卖,一手操办,算是补充都察院和青鸾卫在职能上的不足,被官员在私底下称作是“抄家的衙门”。 神机营也在其列,马虎不得。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三百太平钱,却多了一对灵物。 不得不说,天罡堂下发的外腰带的确好用,最多可以悬挂六把兵刃。齐玄素将双刀交错佩在腰后,短剑和火铳仍旧挂在腰两侧。还剩下两个空位,左右各一个。 不过就算如此,也是“琳琅满目”,一把火铳,一把短剑,再加上双刀,虽然都不超过三尺,携带还算方便,但行走之间难免“环佩叮当”,人家是各种玉器佩饰相撞,叮当作响,齐玄素是各种兵器作响。 武备官玩笑道:“这位兄弟,不如再买把长铳或者长弓背着。” 齐玄素摆手道:“已经是倾家荡产了。如果不是添头,那就算了。” 武备官笑道:“添头不是不能有,不过得是大宗生意才行。”言下之意,这种小笔买卖,还不够资格。 齐玄素没再多言,告辞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本来还想买一匹马的,不过手头已经是不宽裕,只好作罢,反正他有甲马,双腿走着也不比别人慢。 就在这时,齐玄素发现黑衣人们开始分批集合,神色凝重,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齐玄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也怕自己被殃及池鱼,赶忙往城外行去。 黑衣人们集合自然是因为秦无病下达了原地整顿的军令,齐玄素只是个外人,如何也查不到他的头上,又有秦无病亲自发下的腰牌,倒也没人来拦他。 在路上,齐玄素又见到了同样独自一人的“客栈”掌柜,似乎也要出城。 见到齐玄素,掌柜脸上露出警惕防备的神色。 齐玄素明白并且理解这种防备,毕竟江湖非善地,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齐玄素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转而去了另外一个城门的方向,千户所不大,不过是多走几步而已。 掌柜稍松了一口气,匆匆出城去了。 只是走出大概十里后,不见黑衣人的巡逻骑兵,掌柜就被几 人追上,团团围住。 “掌柜的,打算去哪?”为首一人笑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掌柜神色微变。 他认得这伙人,都是“客栈”的常客,平日里要仰他的鼻息。黑衣人入城之后,因为他们还算乖觉,又不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只是普通的江湖人,所以保住了性命。却没想到这伙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掌柜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只是向掌柜讨要一个公道。”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道。 掌柜不动声色:“什么公道?你们平日里给‘客栈’做事,‘客栈’从没亏待过你们。” 一个头皮锃光瓦亮的壮汉冷笑一声:“那么多兄弟信了你的鬼话,去了那个什么作坊,结果一个也没回来,难道不该找你讨要一个公道?” 掌柜眯起眼:“‘客栈’也死了人。” “那是你们的事,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只为死去的兄弟讨要一个公道。”为首之人淡淡道,此人身着道士道袍,而非士绅的道袍,戴着一副圆片墨镜,蓄有一缕山羊胡,倒像个算命先生。 掌柜心中一片雪亮,这些人是看到“客栈”损失惨重,便想要来个趁火打劫。 这次除了九名由总店派来的高手之外,负责清扫外围之人不全是雇佣而来,有部分是“客栈”分店自己的人手,也都折在了里面,。 可惜自己的几个伙计都不以武力见长,仍旧留在城中,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未必是这几人的对手。 掌柜道:“虽然大家都是朋友,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兄弟,这个公道,还轮不到几位来讨要吧?” 壮汉正要说话,为首之人抬手止住了他,淡淡道:“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江湖上的兄弟哪个不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之人?不是血亲兄弟,胜似血亲兄弟。我们讨要了公道,自然是亲自送上门去。” 书生点头附和道:“正是,兄弟妻子吾养之,兄弟勿虑也。” 掌柜心中冷笑,这伙豺狼事后上门不假,不过不是为了兄弟赡养家小,而是为了那些死去之人的家财,只怕那些人的家小很快便要去地下与他们相聚了。 掌柜沉默不语,心思急转,考虑如何脱身。 壮汉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喝道:“大哥,跟他废话什么,让他把身上的须弥宝物交出来。” 掌柜身上的确带着一件须弥宝物,不过不是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客栈”的分店,这里面放着分店的各种卷宗记录和大宗钱财,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件须弥宝物带回总店。若是须弥 宝物丢了,不说须弥宝物里的机密和钱财,仅仅须弥宝物本身也是天价,总店不会放过他,所以让他交出须弥宝物,倒还不如杀了他。 掌柜寒声道:“图穷匕见,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来了,不过我奉劝你们一句,钱财虽好,只怕没命花,‘客栈’不会放过你们的。” 为首之人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若是平时,这话没错,可如今是黑衣人封锁了西戈壁,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消息,我们在这个时候把你给杀了,谁也不会知道,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大哥说的是!”壮汉大笑一声,“你身上的须弥物足够哥几个下半生吃穿不愁,可以金盆洗手了。” 书生更是言语诛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兄弟三人幡然悔悟,决定就此收手,掌柜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会放过我们吗?只怕你回到总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杀我们。正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还是少说废话,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未落,书生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漆黑的强弩,正是青鸾卫的“寒鸦弩”,箭头幽蓝,显然是淬了毒。 当初齐玄素能躲过寒鸦弩,不是他的速度比弩箭的速度更快,而是他可以做到比使用弩箭的青鸾卫更快,主要是人不行,不能怪弩不行。 书生的手法无疑要远胜普通青鸾卫,又是在说话时突施冷箭,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无法看清。 那根淬毒的弩箭几乎是擦着掌柜的脸射过去的,若不是他也暗暗防备,就要被这一箭正中面门。饶是掌柜这个玉虚阶段的高手都惊出一身冷汗。 书生的这一箭只是个讯号,三个人齐齐扑上,朝着掌柜杀来。 掌柜抖出一根灵物品相的九节鞭,金光闪闪,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舞动之间,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甚至生出一股金色的气劲,好似一条金龙。 不过三人都是江湖老手,并不急着上去硬拼,那壮汉是一名武夫,身上披挂铁甲,正面硬抗。书生是一名散人,虽然没有飞剑,但两把强弩用得出神入化,弩箭竟然也能随其心意在小范围内改变轨迹,防不胜防,若非掌柜的九节鞭舞得密不透风,早就被其得手。可就算如此,也分散了掌柜许多精力。 最后是那名为首的算命先生,则是一名入梦境的方士,虽然不能像雷动境那般白日出窍,但精通幻术,让掌柜眼前幻象丛生,心神恍惚。 掌柜并非武夫,就算紧守灵台,一时间还未被幻象所乘,也是心力消耗极大,坚持不了多久。 baimengshu.com 第三十四章 双刀 正当三人打算将掌柜慢慢磨死的时候,忽然就听一声铳响。 正在全神贯注施展幻术的方士脑浆迸裂,当场身死。 竟是有人趁着他们三人将注意力都放在掌柜身上的时候,悄悄摸到了附近,在近距离下发射火铳,又是体魄孱弱的方士,自然是一击必杀。 书生被这一幕骇得难以言语,只是喊出一声“大哥”,就见一物朝着自己飞来,竟是一把重达十斤的“神龙火铳”。 要是被这个十斤重的铁坨子来上一下,虽然不至于脑浆迸裂,但也要头破血流,书生只能狼狈躲开,还未起身,一人已经杀到,却是不给他半点喘息时间。 只见来人手持双刀,刀锋上燃烧起熊熊烈火,极为刺目。 书生就地一滚,起身的同时,丢掉手中的强弩,双袖一挥,袖箭激射而出。 只是出刀之人辗转腾挪更甚灵猿,竟是悉数躲过,双刀并进,直刺他的胸口。若被刺中,可不是透心凉,而是要被刀上烈火烧得五脏成灰。 书生不愧是常在江湖上厮混之人,对敌经验十分丰富,千钧一发之际以一个铁板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躲过双刀,然后双手双脚同时发力,后背贴着地面向后滑去。 来人正是齐玄素,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地,不是巧合。他在城中与掌柜分开后,就见到了这三人鬼鬼祟祟地跟在掌柜的身后,他并非跟着掌柜来到此地,而是跟着这三人来到此地。 这也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齐玄素不想暴露底细,所以没用“大衍灵刀”,只是凭借新到手的双刀追杀书生。 书生退得快,齐玄素追得更快,出刀之间,刀锋隐约震出层层叠叠的微妙弧度,嗡嗡作响,连带着刀上火焰也流散不定,似虚似幻,煞是好看。 不过书生有苦自知,这双刀漂亮不假,却不是花架子,只要碰上一下,非死即伤。 他见过这小子,被“客栈”雇佣去了作坊那边,能干两千太平钱的买卖,本就说明其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关键是他还安然无恙地从作坊那边回来了,那就更说明问题了,可见此人还是江湖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这种人最是棘手,就是同境界的道门道士正面对上了,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也胜算不大。 另一边,没了方士和书生的牵制,光头壮汉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是掌柜的对手,已经落入了下风之中。 两人斗到酣处,掌柜右手九节鞭忽然一缩,左臂一探,手掌已抓向光头壮汉的面门。光头壮汉百忙中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已着了掌柜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 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是这一下抓实,自己脸上非要多五个血窟窿。 就在这时,光头壮汉又觉劲风扑面,不及细想,先护住咽喉再说,果然掌柜五根手指同时抓到,擦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有一瞬之差。 掌柜两招无功,又是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尽巧妙,一 条软鞭越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光头壮汉裹在其中。壮汉只能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险,狼狈不堪。 一时间,光头壮汉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至于书生,他本就修为不如齐玄素,又没有趁手的兵刃,就算齐玄素不用“大衍灵刀”,也根本不是对手,不过是仗着多年江湖厮杀磨炼出来的急智和机变勉强应付罢了,可总有应付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不慎,便被齐玄素双刀一绞,整个人立时变成了两段。 这双刀之法中的许多招式如同剪刀,一剪两段,并非齐玄素故意如此。 至于什么“蝉蜕术”的神通,那是道门弟子才有的,虽然也流传在外,但这书生连飞剑都买不起,哪里买得起这些神通的秘籍。 齐玄素不再往刀中注入真气,刀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恢复了本来模样。齐玄素将双刀收回腰后,俯身翻看书生的尸体,一个挎包,只有几十太平钱和一些瓶瓶罐罐,大多都是毒药,只有少部分的伤药。这也在情理之中,走江湖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所以没有几个人把大宗钱财和贵重物品放在身上。过去齐玄素也是如此,都是换成了无忧钱,存在七娘那里。后来齐玄素发现存钱容易取钱难,这才不干了。 书生除了两把强弩和两套袖箭,没有刀剑等兵刃,齐玄素又把他的袍子往上一翻,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xiaoshuting.cc 齐玄素不客气地把飞刀腰带和太平钱都收入囊中,顺带观察了下书生身上的伤口,因为刀上烈火的缘故,已经被烧得焦黑一片,黑衣人的武备官取名“火焰刀”,虽然不怎么好听,但却是平铺直叙,简洁明了。唯一的缺点,夜晚偷袭的时候,却是不好注入真气,太过醒目。 齐玄素又去捡起自己的“神龙手铳”,走向方士的尸体。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方士身上除了一个罗盘、几张符箓和一些伤药之外,竟是没什么值钱的物事,想来是被他藏在了某地,不知以后会便宜了谁。 在这个时候,掌柜陡然间一声长啸,手中的黄金九节鞭展开来,鞭影之中,将光头壮汉逼得节节败退。 只是武夫在先天之人阶段的战力之强横,堪称数一数二,如果炼气士没有飞剑的神通,还要在他之下,虽然落了败像,却还在勉力支撑。 齐玄素叹了口气,纵身来到那光头的壮汉身后,只是一拳,便砸烂了他的脊椎,又一拳,落在他的后心上,给了他一个痛快,不至于生不如死。 至多就是两炷香的时间,三人都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 也难怪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若论取人性命的数量,张月鹿不及齐玄素的半数。不过要说质量,倒是张月鹿更胜一筹。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人做这等营生,杀人越货,也是死有余辜。 齐玄素看了眼壮汉,也就身上的铁甲值点钱,不过他身上的零零碎碎已经够多了,实在 没法拿了。 掌柜喘息一气,虽然还有几分防备,但却不失礼数,双手握着九节鞭抱拳道:“多谢魏兄弟出手搭救,恩德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齐玄素摆了摆手:“不必日后,现在就行。” 掌柜神色微变,有些惊疑不定,生怕齐玄素要来个黄雀在后。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掌柜,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分店是为了什么吗?” 掌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白玉堂?”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 掌柜松了一口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魏兄弟问了,那我也不好隐瞒。魏兄弟应该知道,白玉堂并非一座宅邸,而是个集会,居无定所,不定时会更换藏身之地。我知道他们的一处藏身之地,却不能保证他们如今还在那里。” 齐玄素点头表示了解,说道:“那就劳烦掌柜将这处地点告知于我,我们便算是互不相欠。” 掌柜没有二话,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交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地图范围不大,大概就是措温布一带,在措温布东边某地,用朱笔画了一个圆圈。 掌柜指着这个圆圈说道:“就是这里了,魏兄弟最好是尽早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若是去晚了,只怕他们已经离开。” 齐玄素点点头,收起地图,往腿上绑好甲马,转身离去。 掌柜望着齐玄素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继续埋头赶路。 他要前往西平府的分店,那里还有“客栈”的高手,到了那里,就算安全了。 …… 措温布,意思是青色的海。 能被称之为“海”,可见其大。 一艘巨大的战船此时正漂浮在青色的湖面上,船身长约百丈,哪怕在烟波浩渺的措温布湖面上,也丝毫不显渺小,倒像是一艘小船漂浮于一座小湖中。 船大湖也大,船小湖也小。 这正是道门的战船,道门称之为“应龙”,船身龙骨以三条蛟龙的骸骨拼接而成,其内核驱动也是三颗龙珠,体积规模更甚朝廷的铁甲舰“青龙”。只是这样的战船数量实在太少,若论舰队的规模,还是朝廷的海上舰队规模更大。 这样的巨舰,其消耗可想而知,所以上官敬在击杀了“大阿修罗”之后,便来到措温布补充水气。 上官敬站在船头,眺望浩瀚湖面。 雍州距离昆仑不远,真要出现什么意外,援兵很快就会抵达,可如果是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那么援兵可能无法及时赶到。 会到那一步吗? 是否要上报天罡堂?关键是无凭无据,难道通篇都是推测、可能、应该、大概?有些话,私底下可以说,付诸于文字,就万不能说。关键是涉及到了太平道,一个捏造诬陷的罪名,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而且这还是金阙的决定,天罡堂也无权就这么撤回玉京。 便在这时,一线黑云在天际尽头涌来。 第三十五章 神国现 黑云如墨,好似在天幕上蒙了一块巨大的黑布。 天如圆盖,地如棋盘。 上官敬没有丝毫意外或者惊讶,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似乎是受到了上官敬的感染,“应龙”战船上的道门弟子紧张却不慌张,根据上官敬的命令,各归其位。 不多时后,船身上的各种符箓依次亮起,远远望去,仿佛亮起了万盏金灯。 然后“应龙”战船开始升空,船身下方水气弥漫,如同大雨滂沱。 上官敬仍旧站在船头位置,仰头望着头顶的黑云,似乎是想要看透黑云。 一名主事匆匆来到他的身后,难掩惊慌:“副堂主,所有的联系都被隔绝了,无论是子母符,还是‘讯符阵’,都无法联系玉京。就好像一个大碗倒扣在了措温布的上方,这、这似乎是伪仙才有的大神通。” 上官敬轻声道:“孤军奋战。” 主事道:“黑衣人就在西戈壁,他们不会看不到此地的异象,黑衣人也是携带了重器的。” “不会有援军了,我们只能靠自己。”上官敬眉头一扬。 “什、什么?”主事有些没反应过来。 上官敬稍稍加重了语气:“黑衣人不会驰援,玉京那边也不会派出援军,我们能否活着离开此地,只能靠自己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援军?”主事脱口问道。 上官敬淡淡道:“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到玉京,你自然知道。如果我们不能生离措温布,那知道与否都没什么意义了。” 主事还要说话,却被上官敬抬手止住:“先活下来再说。” 主事沉默了片刻,向上官敬郑重行了一礼之后,转身离开,返回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天幕上的黑云出现了一线光亮,就像戏台子上的幕布被分开了一线,透出了后台的烛光。 下一刻,漫天黑云排山倒海一般向两旁退去,原本的细细一线变成一道沟壑,继而越来越大,就像有两只无形的巨手顺着这一线缝隙分开了“幕布”。 拨云见日。 许多道门弟子都见到了这一幕,震撼难言。 不过严格来说,“拨云见日”并不准确,在云后并非朗朗晴空,也不是一轮耀阳烈日,而是一片血海涛涛。 血海无边,一片死寂,不过血海之上,飘着无数花苞合拢的血莲花。 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滚滚血海的尽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 依稀可以见到山腰上有一座完好的巨型宫殿,风格粗犷,充斥着蛮荒的气息。大山绵延无尽,无数血色火堆连成一线,好似烽火连天,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那是……”上官敬有些不太确定,“灵山?” 上古巫教的灵山洞天在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已经濒临破碎,并且与现世的通道断绝,古仙巫罗归来之后,又在自己的神国中重建了只属于自己的灵山,这也是灵山巫教的由来。 上官敬没有收回视线,他看到在灵山的上空堆积着无数火云,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赤云压城城欲摧。 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业火,上古巫神生于荒蛮,偏爱血祭,于是巫罗的神国并非佛门那般金光璀璨,也并非道门那般云雾缭绕,而是一片血色,上方是火云,下方是血海,与其说是神国,倒像是地狱。 在道门的大真人看来,巫罗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不过腐朽的力量也是力量,不能丝毫小觑。 上官敬的心不住地向下沉去。 竟然是巫罗亲临吗? 下一刻,血海中飞出一朵血莲,缓缓降下。 初时看起来极小,与普通莲花相差不多,可随着血莲不断下降,其体积也越来越大,足有华盖大小。 与此同时,“应龙”战船也没有坐以待毙,而不是不断“蓄力”,准备殊死一搏。 只见“应龙”船身下方显出法阵,船上的符箓越来越亮,甚至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无数天地元气被“应龙”战船鲸吞入腹,以“应龙”战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巨大漩涡。若是有人处于漩涡之中,顷刻间就会被撕扯成无数碎片。 血莲的花苞缓缓绽放,从中探出一条手臂,肤如凝脂,欺霜赛雪,接着是一声轻叹,好似美人春困初醒,透着几分慵懒。 然后就见这条手臂伸出两根手指,血红色的指甲,晶莹剔透,朝着站在船头位置的上官敬轻轻一点。 仅仅是一点,却让上官敬的双眼中流下泪来,再 有片刻,上官敬脸上的泪水变成了血泪。 他的双眼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黑洞。 上官敬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高高举起,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后退半步,而是以神念继续向船上的道门弟子下达命令。 然后就见他脚下的“应龙”战船缓缓调转船头,船身倾斜,船首斜指上方苍穹的血莲,船尾朝下,指着下方的措温布。 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应龙”战船周围汇聚,层层叠加,云遮雾绕。 战船下方则是显现异象,风云变幻,狂风大作,雷电隐隐,云海沸腾,云气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向措温布延伸,最终化作一个龙卷,大有连天接地之势。 红莲缓缓绽放,手臂的主人终于显出真容,一袭红衣,青丝如墨。 “应龙”战船的船头状若龙首,此时便好似真龙开口张须,无数紫气在龙口之中汇聚,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雾气,继而不断凝实如水。 小书亭app 上官敬将高高抬起的手狠狠挥下。 一道仿佛要贯穿天地的浩荡龙息奔涌而出,直奔上方血莲而去。 “应龙”战船受反震之力,轰然后退,船身震荡不休,在高空中荡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 红衣女子脚下的血莲在龙息之下寸寸碎裂。 可龙息却伤不得女子分毫,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血色神力,如同礁石,立于龙息激流之中,岿然不动。 女子身形下坠,分开龙息,轰然落在船首位置,然后双手刺入上官敬的体内。 上官敬身形巨震,动弹不得,不过他的神色平静,下达了自己的最后一道命令。 …… 齐玄素正按照地图朝措温布方向狂奔而去,他如今是在措温布以西的西戈壁,现在要去措温布的东边。 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之上,饶是他的武夫体魄,也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只觉得眼前金星迸射,踉跄几步,扑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古怪。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让齐玄素心头一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动,差点吐出血来。 第三十六章 应龙坠 一声声如同炸雷的巨响响彻天地之间。天地元气的涟漪一浪胜过一浪。数不清的逸散气机四溢而出,在天幕上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措温布的湖面上大雨滂沱,狂风呼啸,雨滴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好似夏日大雨。其中间或又夹杂着些许冰雹和蜿蜒雷电,半点也不似初春时节,倒像是来到了多雨的夏日。 “应龙”战船启动防御状态,以船上阵法逼得红衣女子不得不离开船身。 “应龙”战船再次汇聚风暴,只是气势不复从前,红衣女子极力牵扯,与“应龙”战船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 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湖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水天一线混淆不清,浊浪滔天,就连海岸一线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湖水卷入空中,形成了几条巨大的水龙卷。 余波继续扩散,措温布的两岸也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仅仅看雨势,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鲜红血色骤然清晰,破开重重雾锁,迅速接近“应龙”战船。 “应龙”战船的船身再次震动,第二次龙息喷涌而出。 红衣女子激发出血色神力,如同江河。 两者相触,下方湖面从西到东近乎千丈距离被余波分开一道巨大沟壑,碧绿的湖水不断地向后退去。 龙息起初还能分庭抗礼,只是后继乏力,逐渐变得难以为继起来。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龙息湮灭无形, 血色神力落在“应龙”战船之上,虽然没有伤及战船本身,却让战船内的道门弟子死伤惨重。 “应龙战船”拼死一搏,完全不再考虑龙珠的损耗,悉数汇聚一处。 龙首口中衔有一轮“紫日”。 红衣女子伸手虚引,自神国的血海中引下一条血色长河,当真是血河之水天上来。 虽然血河下落的速度极为缓慢,好似墨迹行于纸张之上,但所过之处,似乎天空都被其腐蚀。 xiaoshutingapp.com …… 齐玄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云雾雨幕的阻隔,他只能隐约看到种种异象,却又看不分明,可就算只能看到一鳞半爪,齐玄素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骇人威势。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掉头就 走,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说不定又是道门剿灭邪教妖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怕沾上一星半点,就要命丧当场,上次巫罗折断飞舟的景象,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离得越远越好。 …… 昆仑,玉京。 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交接之后,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地师便离开了玉京,返回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天师则从年前就一直在云锦山的大真人府,所以如今的玉京是向国师一家独大。 今日,国师以轮值大真人的名义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要求九堂的堂主必须全部到齐。 不过当国师来到金阙的时候,却发现了少了一人。 不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而是度支堂的掌堂真人,也就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 国师刚刚接过轮值大真人的担子,千头万绪,还未以轮值大真人的身份见过九位掌堂真人,故而今天这次议事也有国师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九位掌堂真人的意思。在这个时候缺席,无疑是打国师的脸面,休说是参知真人,就是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也不好如此行事。 国师不动声色,只是问道:“慈航真人呢?” 风宪堂掌堂真人起身回答道:“回禀轮值大真人,慈航真人年前时回了南海,正好我们道门与圣廷在那边有些纠纷,便由慈航真人去处理了,所以慈航真人至今未归。” 国师面无表情,接着问道:“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市舶堂的掌堂真人处理吗?怎么会由度支堂的掌堂真人出面?” 市舶堂的掌堂真人起身道:“回禀轮值大真人,这是地师的安排。” 年前时,地师才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这种事情,自然是一言而定。 “原来是地师的安排。”国师一声故作恍然,“既然是地师的意思,那也情有可原。” 风宪堂掌堂真人和市舶堂掌堂真人重新落座。 天罡堂掌堂真人始终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好了,不等了,我们现在开始议事。”国师沉吟了少顷后,示意其余人落座。 除了九位已经坐下的掌堂真人之外,其余旁听之人也各自落座。 国师站在大掌教座椅的旁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 …… 一名天罡堂主事匆匆来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外,两名 守门灵官伸手拦住了他。 这里本来就是天罡堂的关键核心所在,规制十分森严,有专门灵官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不过这名主事也是熟悉面孔,所以灵官们只是拦住,口气还是十分温和:“道兄今天却是忘了规矩,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好擅闯?” 主事赶忙道:“实在是有急事,我得立刻见掌堂真人。” 便在这时,签押房不远处的值房门开了,张月鹿从里面走了出来,接言道:“掌堂真人去金阙了,到底有什么事情?” 主事欲言又止。 张月鹿转身回了值房:“进来说。” 主事进了值房,顾不得其他,急声说道:“上官副府主失去联系了。” 张月鹿脸色微变:“什么?!” …… 巨大的“应龙”战船开始崩解,船身上的符箓黯淡无光,船内的许多道门弟子已经身死,仍旧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不过却如同干尸一般,十分可怖。 失去了所有的动力的“应龙”战船覆灭已经成为定局,其余还活着的道门弟子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龙”战船不断冲向下方的措温布。 期间也不断有人弃船逃命,只是刚刚离开“应龙”战船,就被游散在周围的血色神力夺去性命,无一幸免。 剩余之人满是绝望,这满船之人竟然要全部死在此地。 就在此时,从南边高空挂起一道浩荡的白色长虹,破开了措温布周围的重重禁制,来到“应龙”战船的下方。 白虹散去,竟是一名白衣女子,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雾,让人看不清真容。只见她凌空虚渡,落足之处生出层层涟漪,如同莲花,步步生莲。身外化出一尊巨大的白衣观音法相,伸出双手,撑住正在坠落的“应龙”战船。 不过战船的下坠之势太大,饶是女子已经是当世高人,也身形不断下沉,脚下无数莲花幻生幻灭。 红衣女子俯瞰着下方的白衣女子,想要出手,不过因为消耗了太多神力的缘故,身形变得虚幻,化作无数流光,回归了天上神国。 神国渐渐隐去,一切异象随之开始消散。 最终,白衣女子托举着“应龙”战船的残骸安稳着陆,使其漂浮在湖面上,她本人则是气息衰弱,周身笼罩的光雾都变得稀薄许多。 她来到船头,看到上官敬的尸体被一把完全由神力凝聚而成的骨杖钉在此地,死状凄惨。 第三十七章 慈航真人(上) 正在发足狂奔的齐玄素忽然发现雨停了,不仅雨停了,狂风、雷霆、雾气也都相继消失不见,最后笼罩在天空上的重重黑云开始消散,露出其后的湛蓝天空。 云开雾散。 齐玄素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沉重的压迫感和如芒在背的紧迫感也随之消失不见,让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头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神仙打架固然凶险,有些时候却也是机遇所在。行走江湖本就是富贵险中求,若能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如果是以前的齐玄素,也许就回头了。 可现在的齐玄素却是不一样,他已经得了一颗血丹,应该能让他跻身散人的圣胎境界,也就是归真阶段,似乎没必要继续冒险。 更关键的是,如今的齐玄素不再是无牵无挂了,心里有了女人,拔刀都要慢上三分,更何况是这种豁出性命的冒险?要不怎么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美人乡是英雄冢。 至于七娘,齐玄素也不给自己立牌坊,有些时候的确会忽略掉,毕竟七娘太过靠谱且神通广大,以至于很难让人生出为她担心的情绪,反正齐玄素在权衡利弊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性命,第二时间想到的是张月鹿,也活该被七娘说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掉头往措温布的方向走去。 当齐玄素再次来到自己“碰壁”的地方时,发现那面阻挡自己去路的无形墙壁已经消失不见,一路畅通无阻。 齐玄素一直来到措温布的岸边,极目眺望。 先前湖面上大雨滂沱,云遮雾绕,巨浪滔天,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此时已经是风平浪静,别说大雨大浪,就是水雾都没有半点。 齐玄素一眼就看到了漂浮在远处的“应龙”,此时的应龙可谓是伤痕累累,虽然没有断裂成两截,也没有明显的缺口,但整个船身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原本紧凑的结构呈现出分崩离析的趋势,甚至可以看到在周围的湖面上漂浮着许多残骸碎片,而且这些残骸同样保存完整,让人不由联想到“庖丁解牛”的典故,好像这些碎片残骸是如同落叶一般脱落下来,而非外力强行打落。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巫罗神力的一大特点就是只伤活物而不伤死物,所以巫罗的神力落在“应龙”上后,船内的道门弟子死伤惨重,而“应龙”本身却是安然无损。 “应龙”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是因为“应龙”不曾间断的连续三次攻击超出了本身的极限,导致船身无法承受,内部阵法和符箓相继崩溃,这才开始崩解。可就算如此,仍旧没能伤到巫罗,让她全身而退。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那名白衣女子及时赶到,“应龙”就要坠毁在措温布,直接沉入湖底,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能勉强漂浮在湖面之上。 白衣女子此时正站在船头之上,钉住上官敬的骨杖已经被她拔出,不过骨杖在离体的那一刻,便化作无数红色流光,那是来自于古仙巫罗的神力,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陷阱反噬拔出骨杖之人,不过被白衣女子随手打散。 虽然白衣女子未必是巫罗的对手,但真正对上了巫罗,还是有一战之力,些许小手段自然奈何不得她。 许久之后,还活着的道门弟子陆陆续续来到甲板上,见到白衣女子之后,纷纷恭敬行礼,口称“慈航真人”。 白衣女子正是慈航真人,不仅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第二号人,也是张月鹿的授业恩师,张月鹿的“慈航普度剑典”便是慈航真人传授。 雅文吧 这次角逐第七代大掌教的人选,天师、地师、国师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余平章大真人因为年龄等因素已经全部出局,最有希望成为第七代大掌教的三位参知真人就是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 如果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轮番执政的摄政王,那么慈航真人就是道门的皇储人选之一。 纵观三位大掌教人选,其道路并不相同。 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清微真人是久在地方,长年担任地方道府的府主,包括辽东道府、芦州道府、齐州道府等等。东华真人则是久在玉京,长年担任九堂的掌堂真人,包括北辰堂、天机堂、祠祭堂,如今更是成为九堂之首的紫薇堂掌堂真人,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位列第一。 慈航真人比较折中,两者兼而有之,早年深耕江南道府,后来调入玉京,先后担任化生堂掌堂真人和度支堂掌堂真人 。 按照道门不成文的规矩,玉京九堂高于地方道府,所以三人的排名应是东华真人居首,慈航真人次之,清微真人最末。可实际情况却不能这么算。太平道实力最为雄厚,居于最末的清微真人反而呼声最高,甚至已经有了第三位李姓大掌教的说法。 当然,另外两人也有说法。如果东华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那么全真道就是连出两代大掌教真人,是三道之中第一个达成如此成就。如果慈航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则是道门中兴之后的第一位女子大掌教。许多女冠哪怕不是正一道弟子,也希望慈航真人能够成为大掌教,打破道门大掌教尊位一直由男子牢牢把持的局面。 不过这种想法也惹来许多守旧之人的否定,且不说其他,道门中的“掌教夫人”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也是一个职位,授予平章大真人的尊号,协助大掌教处理大小事务,权力极大。这也是从玄圣时代留下的传统,若是慈航真人真做了大掌教,掌教夫人的位置又该怎么说?难道改成掌教赘婿? 总而言之,三位候选人各有优势,具体要看金阙的推举,若是仍旧像前几次那般僵持不下,说不得要将扩大推举范围,或者是付诸于武力,这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情。虽然全真道和正一道如今隐隐有了联手共抗太平道的趋势,但在大掌教的人选上,两家出于各自的利益,也几乎不可能达成一致。就拿正一道来说,正一道不想看到第三位李姓大掌教,同样不想看到全真道连出两代大掌教,打破三家轮流坐庄的惯例,所以结果仍旧是扑朔迷离。 不过就算如此,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这三人地位之高,就算争夺大掌教失败,也可以成为平章大真人或者副掌教大真人,是真正的道门实权大人物。 慈航真人示意众人免礼之后,轻声道:“上官真人已经战死,保存好他的遗体,等待玉京来人。” 一句“战死”,无疑是给上官敬的死彻底定性,其余人心领神会,纷纷面露悲容,已经有人跪倒在上官敬的尸体前失声痛哭,也不知是哭自己险死还生,还是哭上司英年早逝。 慈航真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心有所感,扭头朝西边的湖岸方向望去。 然后她迈出一步,荡漾出一圈莲花状的涟漪,已经是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八章 慈航真人(下) 齐玄素正远远眺望“应龙”,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另一位未来岳母的视线之中。 当今世道,师父和父母几乎是一样重要,尤其是在许多人终生不娶、没有子女的情况下,师徒之间的传承堪比亲生的父母子女。若是弟子背叛师父,则会被所有人唾弃鄙夷,更甚于不孝父母。 甚至在许多时候,师徒相处的时间要远胜过父母子女相处的时间,许多人因此亲近师父而疏远父母,也是存在的。 站在父母的角度,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母子女,是师徒。子女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这也就不奇怪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便是这种情况。 张月鹿久居玉京,慈航真人也是居住在玉京,师徒两人常常见面,再加上两人都是女子,倒真是如同母女一般。张月鹿与师父的关系远比她与亲生母亲的关系要好得多。 如果说张月鹿并非张家出身,而是像齐玄素这样万象道宫出身,那么两人就是师徒如母女了。只是多了张家这层关系之后,慈航真人反而要稍微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好太越过张月鹿的亲生父母那边。 齐玄素大概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就见到慈航真人,毕竟在他的想法中,慈航真人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多半要到他成为高品道士之后,才有机会见到慈航真人,这还是看在张月鹿的面子上。 其实齐玄素的这个想法不能算错,事实上慈航真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却没有急着见他的意思——一是因为她比较尊重张月鹿的意愿,除非齐玄素是李命煌那样的角色,否则她不愿过多干涉,二则是因为她最近很忙,没有时间去关心这样的小事。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有各自的行宫,三位拥有“皇储”身份的参知真人同样如此。慈航真人居于南海普陀岛,此地本是佛门这种观世音菩萨的道场,素有“海天佛国”之称,后来随着慈航真人一脉归于道门,与东海的蓬莱、瀛洲、方丈三仙岛并列其名。 普陀岛有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共十二景,举世闻名,只是等闲之人无缘得见,盖因整个普陀岛都是慈航真人一脉的私产,正如张家的云锦山 、李家的三仙岛,若无邀请,不得登岛,自然也无法见识这些美景。 慈航真人于年前返回南海普陀岛,然后预计在上元节返回玉京,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在慈航真人离开玉京返回普陀岛的这段时间中,道门和圣廷因为海贸的事情产生了些许纠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圣廷并非隐秘结社可比,其在西方大陆的地位等同于道门在东方的地位,所以也不好怠慢,理应派出一位参知真人出面。 按照道理来说,这件事应该由与贸易本身息息相关的市舶堂掌堂真人出面,或者是与礼仪外事有关的祠祭堂掌堂真人出面,最不济也应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出面,结果却是地师亲自点名要掌管道门财政的慈航真人出面,理由是慈航真人刚好在南海那边,江南道府也都是她的老部下,不必劳烦他人再多跑一趟。 地师所言都是实情,再加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便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却不曾想,一向以精明干练著称的慈航真人处理此事拖沓无比,一直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也没能返回玉京。 直到今日,慈航真人才踏上了归途。 乍一看去,似乎只是巧合。不过与地师沾上了干系,就不是巧合了。 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地师术算占验第一,放眼整个道门,也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说地师是此道的天下第一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争议。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能压过地师一头。 地师当时看似随意的安排,在今日终于发挥了作用。慈航真人没有被“困”在玉京中,虽然破开古仙设下的重重封锁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她还是成功赶到救下了“应龙”和部分道门弟子,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让一切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雅文吧 这让太平道似乎是得手了,却又未竟全功。 至于国师为何不在成为轮值大真人之后就立刻确定所有真人的动向,一则是因为国师当时手头上的事务繁多,没有精力。二则是参知真人的自主权力极大,不是犯人,也不是必须守在岗位上的低品道士,他们不必一天到晚守在签押房里坐堂,有时候离开玉京一段时间,或者闭关一段时间,都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国师是轮值大真人,在没有合适的理由下,也不可能去打探一位参知真人的行踪,更不必说限制参 知真人的行动,他也只能以议事的理由召集诸位掌堂真人,使其在短时间内与外界隔绝。 至于派人监视,更是无稽之谈。道门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地位越高修为也越高,想要监视一位天人,必须要派出一位实力相当的天人,慈航真人并非普通天人,难道让清微真人去监视慈航真人?监视了慈航真人,那么其他真人呢?总不能国师以副掌教大真人之尊去做这种事情,这是极为不现实的。 所以慈航真人在上元节之后未曾露面,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当时不仅是慈航真人,祠祭堂的掌堂真人、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同样不在玉京,都是接到了议事的通知之后才临时返回玉京。 风宪堂的掌堂真人负责传达国师的命令,也是到了此时,有了合适的理由,才能知道慈航真人的确切行踪,这才知道慈航真人竟然还未处理完那个所谓的纠纷,可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这其中的博弈,并不复杂,无非是见招拆招。因为世上所有的阴谋,都不是万无一失的。环环相扣就像串珠子,珠子多了,看着精致,可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线便断了,珠子洒落一地,事也就败了。 所以阴谋不是不能成事,却也很难成事,除了谋划在人,更是成事在天。一言蔽之,看运气。纵然智谋无双,也不可能一步不错,就算昨日不错,今日不错,明日不错,后日也难免错上一步,故而世上成大事者,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 国师已经尽可能地减少“珠子”的数量,可还是在慈航真人的环节上出现了纰漏,若是国师再把整个谋划设计得精巧无比,还不知要出多少纰漏,只怕是珠子散落一地的局面。 这一切,地师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手谋划。慈航真人是后来知道,不是地师告知于她,而是她自己揣测出来,其他人则都被蒙在了鼓里。 就连堂堂国师都失算了,更何况是齐玄素这个小小的七品道士。国师是弈棋人的身份,洞悉局势变化,齐玄素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还是如坠云里雾里,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慈航真人会出现在此地。 所以当齐玄素看到一阵莲花状的涟漪后出现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时,并未意识到这名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只当是一位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 第三十九章 看破 慈航真人身上笼罩的光雾散去,显露出真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眼慈悲,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气态高洁,如果再年轻一些,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仙子人物了。 以慈航真人的境界修为,当然是驻颜有术,就算返老还童变成十几岁少女的样子也不是不行。事实上在过去的道门,真人们大多是“形貌各异”,有白发苍苍的,也有如同孩童的,又夹杂着少年少女。 到了五代大掌教登位,对于这种“乱象”极为不满,五代大掌教算是保守派中的保守派,于是下令严禁道门真人以孩童形貌示人,理由是有损威严,有损道门形象。再到后来,少年、少女的形象也被禁止,还是同样的理由。 道门内部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 在支持之人看来,所谓青春常驻,你要变回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是不行,可七八十岁的老家伙变成七八岁的孩童就有些过分了,虽然道门素来就有赤子之心的说法,但赤子之心说的是心性,与身体不相干。一帮老家伙就算变成了孩童,可内里却还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那一套,反而是表里不一,装腔作势,没什么意思。 在五代大掌教的强势推进之下,道门终结了这种“乱象”,再也不见几岁孩童立于金阙之上,少年少女们也都销声匿迹。众多真人们要么维持本来年纪,要么保持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而且在正式重大场合必须统一着装,谁若敢“奇装异服”,或者穿了正装却邋遢不整,一律记大过。诸如乞丐、书生、僧人、官员、百姓、游方道人、算命先生等打扮,都在禁止之列。 自五代大掌教之后,议事的时候,再也不是“奇形怪状”,一眼望去,千人一面,整齐划一。 这便是五代大掌教统治道门的缩影。以小观大,可见五大大掌教的行事风格,就连形貌和着装都要严格要求,其他方面更是容不得反对声音,也是自此开始,道门的规矩愈发森严,有利有弊,弊端是道门难免沾染了许多公门习气和弊端,好处是道门进一步加强集权,组织严密的九品道士制度对相对松散的佛门和儒门形成了绝对的压制,倒逼佛门不得不效仿道门进行改制。 五代大掌教在世时,没有人敢公然忤逆这位大掌教的意志。在五代大掌教掌权的后期,为了防止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利用玄圣定下的规矩联合反对自己,五代大掌教不仅暗中分化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最后还分别强迫当时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提前退隐,成为平章大真人,又提拔重用 根基较为浅薄的年轻人成为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的三位的副掌教大真人。 不过五代大掌教的强势霸道也引起了道门内部的反弹,在五代大掌教飞升离世之后,三位被他亲自提拔的副掌教大真人达成共识,直接放弃五代大掌教属意的接班人选,推举了一位公认的“老好人”成为六代大掌教。 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六代大掌教自己都没想到,大掌教尊位就这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虽然他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当时已经是参知真人,而且是其中佼佼者,就算做不了副掌教大真人,也有望成为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处只是境界修为,不是做大掌教的材料。 不过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达成了共识,做不做也由不得他。再者说了,身为道门弟子,谁不对至高无上的大掌教尊位心动?对于当时还是参知真人的六代大掌教来说,等同是直接越过一品天真道士,从二品太乙道士一步登天,成为道门唯一、天下唯二的超品道士。而且五代大掌教统领道门时是何等尊崇,也都是有目共睹。 于是六代大掌教答应下来,登上了大掌教的尊位。 若论为人,六代大掌教无疑是个好人,他为人宽仁,性情温和,比起性情霸道暴躁的五代大掌教不知好上多少。可论起掌权手段,那就是天上地下了,六代大掌教优柔寡断,又缺少根基,这也导致六代大掌教暗弱,无法压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六代大掌教登位时,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不像今日这般势大,经过了六代大掌教的时代之后,三位大掌教真人才算是彻底坐大,可以说正是五代大掌教为今日的道门乱象埋下了伏笔。 直到今日,五代大掌教仍旧影响着道门的走向,在历代大掌教中,若论影响力之大,仅次于身为初代大掌教的玄圣。不过其功过,要到许多年后才能盖棺定论。当然,也不是说其他大掌教碌碌无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爱阅书香 慈航真人维持这个年纪,正是遵循五代大掌教留下的规矩,三十岁已经是底限,再低就要被风宪堂盯上,堂堂参知真人要是因为这种原因被风宪堂通报记过,虽然不伤根基,不伤里子,却伤面子,算是丢脸到家了。 当然,这个规矩不是不能更改,只是大掌教才能更改大掌教的规矩。不过玄圣的规矩例外,那是类似于朝廷“皇玄祖训”的存在,甚至是道门法度存在的基础,真正的祖宗根基所在,不得轻动,想要修改的难度之大,更甚于登上大掌教尊位,最起码要金阙 议事全体同意通过才行。 慈航真人打量着齐玄素,倒不是认出了齐玄素的身份,事实上她只是听张月鹿提起过齐玄素,并没有见过齐玄素,也没见过画像、留影。对于一位有望成为大掌教的参知真人来说,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实在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能知道“齐玄素”这个名字,已经是因为徒弟张月鹿的缘故了。 慈航真人总共两次听过齐玄素的名字,第一次是张月鹿在闲谈时提起,慈航真人并不怎么在意,听过就算。第二次是从张月鹿的信中得知齐玄素为了救她而死的事情,这才让慈航真人的心境略有涟漪,不由一声长叹,真正记住了齐玄素这个人。不过人的年纪大了,见惯了生死,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齐玄素不认得慈航真人,慈航真人也不认得齐玄素,两人对视片刻,齐玄素主动恭敬行礼道:“见过真人。” 慈航真人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回答道:“我听黑衣人说,最近有道门高人在此地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所以料想前辈是道门的神仙真人。” 慈航真人并不否认自己的真人身份,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齐玄素道:“小人魏无鬼,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怎么会身怀道门的上乘吐纳术?”慈航真人的目光好似洞彻了齐玄素的内外。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真人,小人曾是万象道宫出身。” 慈航真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道:“据我所知,万象道宫最多只是教到昆仑阶段,你却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之后的法门又是谁教给你的?我观你所学之法门,似乎有慈航一脉的痕迹。” 齐玄素心下一沉,他在盂兰寺跻身玉虚阶段之后,因为当时不在玉京,无法领取相应的法门和神通修炼之法,于是就顺便请教了张月鹿。 虽然张月鹿不是散人,但散人和谪仙人同出一脉,散人本就是精简版本的谪仙人,张月鹿还真就把相应法门和神通都教给了齐玄素,让他能够继续修炼。 可话又说回来,张月鹿到底不是正统散人,她所教的法门其实是她通过自身所学简化倒推出来的,毕竟玉鼎境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深境界,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不过如此一来,就与正统的散人法门略有区别,夹杂了张月鹿的许多“私货”,也就是慈航真人所说的慈航一脉的痕迹。 齐玄素哪里知道这些,额头上立时有冷汗渗出,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四十章 慈航一脉 慈航真人笑了笑,虽然她正是因为看出了齐玄素身上的慈航一脉痕迹才会特意来一探究竟,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道:“慈航一脉传承多年,修炼法门被玄圣收录于各大传承之中,只保留了神通部分。机缘巧合之下流传在外也有可能,这倒不算什么。” 齐玄素刚松了一口气,慈航真人的下一句话又让齐玄素把心提了起来。 “不过。”慈航真人顿了一下,“你这一身血气倒是有点意思,难道你不仅是散人传承,还是武夫传承?” “这……”齐玄素支支吾吾。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自玄圣定下五大传承之后,不乏有人想要身兼多种传承,可大多都失败了。你现在是散人的玉鼎境界,接下来就是圣胎境界,顾名思义,是打开上丹田修炼神魂。可武夫进入先天的第一个境界就是灵肉合一,修成此境界之后,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再也无法神魂出窍,也再无修炼神魂的说法,这两个境界完全冲突,你是如何兼具一体?难道你此生都要停留在玉虚阶段之中?” 齐玄素算是领教了真人的可怕,只是一眼便把他的底细看了个七七八八,他也不确信应付张月鹿的那套说辞能否骗过这位真人,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真人当真是法眼如炬,洞彻虚实。小人曾经侥幸得了一桩机缘,使自己体魄强健,血气强横,如同武夫一般,不过却不能像武夫那样凝练穴窍、拳意,也不曾灵肉合一,所以算不得武夫传承。” “是这样吗?”慈航真人淡淡一笑,让齐玄素愈发心虚。 这也是齐玄素倒霉,若是其他真人也就罢了,可慈航真人在担任度支堂掌堂真人之前,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知晓许多造物之秘,齐玄素的话语能瞒得过年轻的张月鹿,却瞒不过阅历更深的慈航真人。 直到此时,慈航真人才问道:“是谁教给你的法门?说不定还是我的旧相识。” 齐玄素当然不能如实回答,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望真人见谅,那位前辈曾经嘱托小人,万不能说出她老人家的名号。小人卑鄙,却也不敢违背。” 如果齐玄素面对的是东华真人或者清微真人,那么他的下场多半会很凄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万幸遇到的是慈航真人,她是三位参知真人中品行最好之人,倒不会因此对齐玄素用一些手段 ,只是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齐玄素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地的隔绝禁制已经被慈航真人打破,子母符和“讯符阵”都已经恢复通讯,那些幸存的道门弟子已经向玉京传讯,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装聋作哑,所以道门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 不过道门来人还需要一段时间,慈航真人一个人也无法带走“应龙”,所以没有急着离开,仍旧驻足岸边。 慈航真人不走,齐玄素只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贸然先行离开。心中暗自后悔,好处没见到,先惹了一身骚,果然做人不能贪心。 慈航真人站在这个角度眺望漂浮在湖面上的“应龙”,陷入沉思之中。 此事之后,道门的局势会如何发展?有一点可以肯定,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必然是首当其冲,一位副堂主的性命加上一艘“应龙”,足以让一位掌堂真人引咎辞职,如今太平道已经掌握了北辰堂,若是再让他们掌握了天罡堂,就是太平道掌握上三堂之二的局面,更何况天罡堂还是手握重兵的堂口,真要生出变故,付诸于武力,紫薇堂远不如天罡堂可靠。 至于何等变故,事情已经是洞若观火,就算勉强推举出一位大掌教,也很有可能引致落败之人的不满,如果不能达成妥协共识,那么失败的一方很有可能铤而走险,以武力手段夺取大掌教之位。 如果真走到了这一步,昆仑道府、北辰堂、天罡堂是关键,天罡堂是外,北辰堂是内,昆仑道府在两者之间。谁能掌握这三处,谁就掌握了玉京,就能登上大掌教的尊位。只要大掌教名分一定,正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令行,正统大义的惯性仍旧强大,大掌教就可以扭转局势。 高品道士当然重要,大真人们也的确能影响战局,不过大真人与大真人之间必然相互牵制,灵官们和各种造物就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如战船“应龙”,虽然不是古仙的对手,但也有一战之力,便可见一斑。如果有人掌控了所有“应龙”,就是一品天真道士也要避让三分。还有玉京的阵法,玄都的阵法,紫府的阵法等等,也都是关键。 除此之外,灵官们同样不能小觑,灵官虽然比道士低上一头,但道门中也存在一品灵官,因为灵官的境界修为来自于道门,并非自己所有,所以灵官不能像道士那样凭 雅文吧 借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能听令行事,若是掌握了所有灵官,同样能抗衡二品太乙道士和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不知慈航真人心中所想,偷偷望着慈航真人的侧脸。 从侧面看,这位道门真人的面庞轮廓柔和,眉眼如画,虽然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但仔细看去,眼角、肌肤没有一丝一毫的皱纹,晶莹如玉,神华隐隐,显然其体魄已经到了无垢不漏的地步,就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恍惚失神,他忽然发现,这位道门真人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却又无法形容,似乎在张月鹿的身上,他也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不过与张月鹿相较,这位道门真人明显更为内敛成熟,而张月鹿则是略显青涩,且锋芒毕露。 正当齐玄素有些出神的时候,慈航真人忽然扭过头来,对上齐玄素的目光,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齐玄素一惊,赶忙收回视线:“没、没看什么。” 慈航真人一笑置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些走吧。” “是,是。”齐玄素赶忙应道,“小人告退。” 说罢,齐玄素足下生风,往另外方向狂奔而去。 慈航真人望着齐玄素的背影,目光不经意扫过齐玄素腿上的甲马,不由一怔。 这对甲马却是有些眼熟,张月鹿前不久还向她讨要了一副同样的甲马,倒是不值几个钱,关键是上面的印记。 虽然齐玄素已经奔出一段距离,但以慈航真人的目力,还是清晰看到甲马一角的莲花图样。 那是慈航一脉特有的印记。 道门的各大派系都有各自的印记,当初齐玄素得了李家的飞剑,就是因为上面有李家的印记,只能忍痛卖掉。 慈航真人若有所思。 难道此人是哪位师姐、师弟的不记名弟子?还是哪个晚辈的小情郎? 不过她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玉京那边,倒也没有深思。 与此同时,与玉虚峰遥遥相望的玉珠峰上,三艘巨大的“应龙”战船正在缓缓升空。 每艘“应龙”战船上都有一位参知真人亲自坐镇,其下的三品幽逸道士、四品祭酒道士更不在少数。 目标,措温布。 第四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措温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道门内部又因此会产生怎样的变化,那都与齐玄素无关了。 齐玄素绑着甲马一路狂奔,沿着措温布的漫长岸线,来到了措温布以东。 因为措温布太过庞大的缘故,措温布以东和措温布以西几乎是两个世界,措温布以西是一片广袤戈壁,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鸟不拉屎的地方”,被称之为“西戈壁”。而措温布以东却不是“东戈壁”,而是一片绿洲,故而又被称之为“东绿洲”。 这就好像“东王公”对应“西王母”,而不是“东王母”对应“西王母”。 也难怪白玉堂选择在此地藏身,不说其他,仅以环境而言,就比西戈壁好太多了。毕竟隐秘结社的成员不是苦行僧,同样希望自己的居住条件更好一些。 根据“客栈”掌柜给的地图的指引,齐玄素奔行数里,在东绿洲的西南方向找到了一条小河,溯源上行。又走了数里,小河忽然不见了踪影,转入了地下暗河。 齐玄素只能潜入水中,随之进入位于地下的河道之中,地下河道的顶部穹顶离水面不过两尺,齐玄素只能在水底前行。游了一阵,河水又从重见天日,正所谓水往低处流,所以此地的地势明显比先前更低。 齐玄素从水中浮出,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 齐玄素不由暗叹白玉堂的心思巧妙,这一线天上窄下粗,就算有天人从高空俯视,也很难发现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非要贴近细观不可。 齐玄素从河水中走出,好在官票、子母符和“神龙手铳”都有防水设计,他只要以真气蒸干衣物就行了,然后沿着河岸继续走出数里之地,终于来到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倒是个过冬避寒的好去处。 距离入口的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齐玄素沿着一条小路走入村子,发现此地已经是人去楼空,没有半个人影。齐玄素走进一户人家,大概检查了下各种痕迹,没有明显的灰尘,说明前不久还有人在此居住,不过火堆已经没有温度,说明也不会是刚刚离开。 齐玄素大该算了下时间,自己从作坊回到千户所,再从千户所离开,总共用了一天左右。从千户所到措温布用了一天的时间,从措温布西岸到东岸用了三天的 下书吧 时间,最后找到此地,已经过去了六天。 看来白玉堂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撤离此地的。 齐玄素穿过空荡荡的村庄,来到另一边。 这里有一座巨大的庄园,不太像雍州本地的建筑,有着明显的帝京的风格,就像帝京权贵们在帝京城外置办的各种避暑园子,比如大名鼎鼎的玉青园。此园始建于前朝孝宗年间,原主人是孝宗皇后之父,世宗年间被收归皇室。到了大玄夺取天下,此园又被归入新皇室的名下,经过历代帝王的修缮,如今已经占地一千五百亩左右,园内有前湖、后湖、挹海堂、清雅轩、听水阁、花聚亭等仿江南山水建筑,被誉为帝京第一园。 齐玄素曾跟随七娘去过一次帝京,远远地看了一眼,印象深刻。 这座庄园就颇有玉青园的风格,甚至可以说是仿照玉青园而造,只是缩小许多,没有占地一千五百亩那么夸张,也就几十亩左右的样子。这就有意思了,白玉堂在组织结构上仿照金阙,名字上暗指玉京,现在又仿造了皇室的玉青园,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此时庄园大门紧闭,齐玄素没有去贸然推门,而是跃上门楼,站在高处俯瞰庄园。 粗略看去,除了没有人之外,整个庄园还是一如往常,似乎这里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所以什么都没带走,期间也没有别人来过,还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齐玄素跃下门楼,保持警惕,小心翼翼地往正堂走去。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一路上没有任何机关或者阵法,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这里同样没有半个人影,所有摆设也保存完好,没有半分杂乱,可见白玉堂的人在撤离时并不慌乱,有条不紊。 齐玄素在正堂转悠了一圈之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包括偏厅、花园,卧房、暖阁、小客厅等地,最后来到最为重要的书房。 其他地方都没有变化,唯独书房是个例外。书房的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不过此时书架上已经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下。在书房正中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盆,里面堆满了灰烬,一看便知道曾经有人在这里烧毁部分重要卷宗。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许多散乱的纸张。齐玄素大概翻看了一下,竟然是各种各样的情报,有关于朝廷的,也有关于道门的,甚至还有朝廷大军和道门灵官的具体动向。不过情报有时效性,因为已经过时的缘故,这些曾经价值千金的情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只是一堆废纸。 齐玄素看到一 张纸上写了秦无病马上就要率军进入西戈壁的消息,在此之前,的确是绝密,不过现在就连齐玄素都知道了,齐玄素甚至还在西戈壁见过秦无病,可不就是废纸一张,难怪被随意丢在这里。 齐玄素绕过火盆,来到书案跟前。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镇纸下还压着一张纸。齐玄素迟疑了一会儿,拿起镇纸,发现下面压着的是一封信。 这封信并非是不小心遗落在这里,而是此地主人故意留下来的,仅从笔迹上来看,没有太明显的特点,中规中矩。 信是写给七娘的,严格来说,是写给七娘派来的人,也就是齐玄素。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大概说明了他们不得不离开此地的原因,主要还是道门。道门不是一个已经步入晚年且百病缠身的虚弱巨人,而是一个因为精神分裂而行动不协调的巨人,虽然这个巨人经常做出左右手打架或者自打脸面的事情,甚至主动伸出手指让外面的蛇虫去啃噬,但毫无疑问,这个巨人正值壮年巅峰,当他拔出宝剑的时候,还是无人能敌。 虽然道门内斗越发激烈,但遵循某种惯性,道门的剑不会停下。再过不久,道门就会横扫整个措温布,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很难幸存,这便是他们不得不离开此地的理由。 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决定履行与七娘的契约,也就是七娘所说的还债。 落款是“山鬼谣”。 齐玄素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白玉堂本就是多个隐秘结社的联合,那么有清平会成员的存在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由此看来,“山鬼谣”和七娘都加入了白玉堂,只是七娘后来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白玉堂,并且暂时不会返回白玉堂。至于“山鬼谣”与七娘的关系,可能是曾经的同僚搭档,也或许是“山鬼谣”接替了七娘在白玉堂的位置。 往深了想,“山鬼谣”信中的口气并没有明显的尊卑之别,应该是与七娘平级,七娘是乙等成员,那么“山鬼谣”也应该是乙等成员。 至于其他,没了。 齐玄素又反复了把信看了两遍,用了些火烤水浸的手段,确定信纸上没有玄机,只有这些内容。“山鬼谣”说了要还债,然后戛然而止,没有说怎么“还债”,甚至没有说债务到底是什么,更不必说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 “装神弄鬼。”齐玄素轻轻骂了一声,便要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镇纸。 等等。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 第四十二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去年的时候,齐玄素还没加入天罡堂,去了凤台县,同样是在“客栈”打探消息,然后一人杀入县衙,击败两名青鸾卫试百户和一众青鸾卫之后,在县衙中寻找七娘要的“玄玉”。最终,他在一块镇纸中发现了“玄玉”。 齐玄素低头望向手中的镇纸,有些不确定道:“不会这么巧吧?还是有意为之?” 自始至终,他挎包中的罗盘都没有半分异常, 齐玄素将镇纸放到书案上,然后从挎包中取出罗盘。 罗盘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齐玄素想了想,又把罗盘靠近了一些,几乎是紧挨着。 直到此时,罗盘才生出极为轻微的震动。 “好家伙。”齐玄素忍不住道,“差点就遗漏过去。”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结果镇纸纹丝不动。 齐玄素轻轻“咦”了一声,继续发力,武夫的气力,加上散人的真气,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要被齐玄素捏碎了,可这块镇纸只是出现了些许裂纹。 齐玄素松开手,因为发力过猛的缘故,只觉得自己的五指都有些发僵。 看来专业人士的手艺要比那位知县大人好上太多,不仅密封性更好,离得这么近才能生出一点反应,就连坚固程度,也要远远胜出。 齐玄素只好取出“青渊”,沿着裂纹慢慢削砍。 随着表面的碎片不断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这是齐玄素见到的第三块“玄玉”。 “山鬼谣”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与李宏文的思路是一样的。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 三块“玄玉”相较,凤台县的“玄玉”通体碧绿,血丝较少。盂兰寺的“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第三块“玄玉”,姑且称之为白玉堂的“玄玉”,内部血丝不多,却并非血红颜色,而是透出不详的灰黑颜色。 齐玄素已经知道“玄玉”的好处,只要有足够的神力,就能激活“玄玉”,然后便可以得到“玄玉”所带来的种种神异,不过很可惜,这块“玄玉”不是齐玄素,而是七娘的。 齐玄素只是短暂的天人交战之后,就取出子母符联络七娘。 很快,七娘的半身投影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东西拿到了,是这个没错吧?”齐玄素晃了晃手中的“玄玉”。 七娘点头道:“是这个,没错了。我听说措温布那边有大事发生,我都以为你拿不回来了。怎么样,受伤没有?” “没有受伤,还小有收获。不过我差点就放弃了,根本就找不到白玉堂的藏身处。等我找到的时候,‘山鬼谣’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和这个东西,说是履行你们的契约。”齐玄素如实说道。 七娘的目光扫过“玄玉”,又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事就好。” 齐玄素问道:“我去哪里见你?” 七娘摇头道:“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见你。” 齐玄素一怔:“我不见你,怎么把‘玄玉’给你?难道托人给你送去?” 七娘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次去白玉堂,除了讨债之外,我还留了些东西,你可以随便拿。” 齐玄素愣住了。 七娘继续道:“我留下的东西就是你去讨要的东西,你能讨要回来,那就是你的。你若是放弃了,或者被别人捷足先登,亦或是‘山鬼谣’反悔了,损失都是你自己的,与我无关。” 下书吧 齐玄素低头望向手中的“玄玉”,又望向七娘,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可、可这是‘玄玉’啊。” “‘玄玉’怎么了,我又不是李长歌,我对这个没兴趣。”七娘淡淡道。 齐玄素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忍不住问道:“七娘,你刚才提到了‘李长歌’这个名字?” 七娘道:“没错。” “李长歌,就是那个太平道的李长歌?如意榜上的第一人?”齐玄素又确认了一遍。 七娘有些不耐烦了:“就是那个李长歌,你不是早就知道太平道在寻找‘玄玉’的事情吗?那你就没往深处想一想,太平道找到‘玄玉’之后打算给谁用?总不会是李长庚那个老家伙自己用吧?” 齐玄素问道:“李长庚是谁?” 七娘彻底不耐烦了:“猪脑子!你觉得是谁?难道会是天上的太白金星吗?你的张姑娘能用星宿之名做自己的名字,李家人就不能用星宿的名字做名字?朝见东方,曰启明。夕见西方,曰长庚。李长庚就是李家本代家主,如今的太平道大真人,人称‘国师’。” 齐玄素被七娘训斥惯了,根本不在意,只是恍然道:“原来是国师,那么国师的表字是什么?是‘太白’?还是‘启明’?” 七娘没好气道:“你自己问他去,看看你称呼他的哪个表字合适。” 齐玄素干笑一声,没有接茬。不过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件事,并非整个太平道都在寻找‘玄玉’ ,主要还是主导太平道的李家在寻找‘玄玉’,也不是太平道大真人对‘玄玉’感兴趣,而是给李长歌用。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位天纵奇才说不定也是用“玄玉”堆出来的。齐玄素没有得到“玄玉”之前,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默默无闻。可得到“玄玉”之后,虽然没有名声大噪,但也是如意榜上有名之人,如今修为更是直奔归真阶段。这还仅仅只是一块“玄玉”,李长歌得到的肯定不止一块“玄玉”,压过张月鹿,登上如意榜的榜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齐玄素故作迟疑道:“七娘……” 七娘白了他一眼:“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要拐弯抹角。” 齐玄素也不客气,赶忙道:“七娘,你上次跟我说过,‘玄玉’并不相同,除了‘生之玄玉’,也有其他‘玄玉’,拥有不同的神异。相同的‘玄玉’可以叠加功效,如果我能够再得到一块‘生之玄玉’,血肉衍生的神异会进一步加强,血气也会壮大,走到极致之后,近乎于不死之身。可我现在手中的这块‘玄玉’明显不是‘生之玄玉’,我想知道,它是什么‘玄玉’?” 七娘直接给出了答案:“这是‘死之玄玉’。” 齐玄素想了想:“顾名思义,这块‘玄玉’能让别人直接身死?” “猪脑子。”七娘训斥道,“你得了‘生之玄玉’,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既然‘生之玄玉’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那么‘死之玄玉’凭什么让别人暴毙身死?” 七娘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块‘玄玉’的功能是执掌幽冥,也就是操纵死人鬼物。比如阴魂和僵尸,甚至是道门的部分造物,也要被‘玄玉’克制。不过这块‘玄玉’并不完整,正如你那块不完整的‘生之玄玉’不能让你拥有不死之身。这块不完整的‘死之玄玉’也无法让你操纵太多的鬼物,具体情况,你自己慢慢摸索吧。” 齐玄素苦着脸道:“可是开启‘玄玉’需要神力,上次有巫罗的不要钱神力,这次我上哪找神力去,七娘你神通广大,能不能借我……” “不能。”七娘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娘,没门。” “七娘,你这不对啊,骂我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时候当我是儿子,借钱的时候就不认儿子了,哪有这样的道理。”齐玄素抗辩道。 七娘不为所动:“不要得寸进尺,你就是我的亲儿子,也不行。我还有事,下次联系。” 说罢,七娘直接关闭了子母符。 齐玄素望着手中的子母符灰烬,长叹一声。 第四十三章 事后(上) 齐玄素没有在白玉堂的藏身地久留,他拿到“玄玉”之后立刻原路返回,然后离开了东绿洲,一路往西平府去了。 就在齐玄素离开不久后,道门的报复行动正式开始。 三艘“应龙”战船横扫了整个西戈壁,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还有各种火焰,对整个西戈壁进行了地毯式洗礼。 本就被黑衣人们困在此地的各路人马立时遭殃,就是黑衣人也遭遇到了一定的损失。不过从始至终,黑衣人似乎自知理亏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龟缩在几处千户所中,而这几处千户所也成为得以幸免的孤岛。 在三艘“应龙”战船离去之后,直属于天罡堂的大批灵官赶到,进入几处千户所中,缉拿所有可疑人员。黑衣人则离开千户所,退往西戈壁的边缘。 另一边,昆仑道府之人进入东绿洲,全面搜捕一切可疑之人。 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或者说例行公事,这次已然有了几分道门在西域与萨满教交战时的景象,显示出道门的骇人实力,当真是屠城灭国一般。 除此之外,各地道府收到金阙命令,同时行动,缉拿境内所有隐秘结社成员,以灵山巫教为主。一时间,被道门缉拿之人数以千记,他们要么是被直接处死,要么是投入道门专门设立的幽牢之中,此生再也难见天日。 道门的雷霆之怒就像一场巨大的风暴,从西戈壁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蔓延开来。 其余侥幸躲过一劫之人,纷纷进入蛰伏状态,等待这场风暴过去,或者说等待道门平息怒火。 如此一来,前段时间还活动频繁、兴风作浪的隐秘结社,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什么杀鹰屠犬大会,就是个笑话。这也让许多人意识到一件事,道门还是那个强大的道门,道门缺少的不是实力,缺少的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大掌教而已。等到七代大掌教成功上位,只要不重蹈六代大掌教的覆辙,只要能解决道门的内部问题,那么便没有外部问题。 这让人不免想起六代大掌教的那句名言:“道门的心腹大患从不在外面,就在道门内部,就在这金阙之中。” 当然,还有四代大掌教的名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虽然四代大掌教的这句话是针对朝廷和道门,但用于现在的局势,也不冲突。 不过这些都与齐玄素无关了,因为秦无病和秦湘的缘故,他没有被列为可疑之人, 现在他身上有三份凭证,一份是道门的箓牒,一份是清平会的鱼符,一份是黑衣人的腰牌。 就算遇到了道门之人,只要出示黑衣人的腰牌,就能畅通无阻。 虽说许多隐秘结社成员都拥有双重身份,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大部分的普通隐秘结社成员就只有一个“妖人”的身份而已。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并不算是普通的隐秘结社成员。 齐玄素畅通无阻地回到了西平府,虽然西平府已经进行戒严,守门黑衣人的排查十分严格,必须出示路引等相关证明,像齐玄素这种腰间挂满了各种兵器之人,更是重点排查的对象,但齐玄素出示了那块腰牌之后,便被直接放行。原本还有些不近人情的黑衣人哨官也变得和气起来。 齐玄素过了关卡之后,顺带与此处的哨官攀谈了两句:“前段时间的那个什么杀鹰屠犬大会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今天这又是是怎么了?” 哨官道:“兄弟不知道?还不是抓妖人闹的,也不是今天才这样,已经有几天了。不过要我说,是该下狠手清理一下,整天这么闹,谁也遭不住。” 齐玄素道:“没办法,一直在赶路,消息不通。” 哨官问道:“兄弟是从西边过来的?” “刚从西戈壁那边过来。”齐玄素半真不假道,“就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谁说不是呢。”哨官显然是把齐玄素当作黑衣人同僚了,有点知无不言的意思,“我听说道门已经进驻西戈壁,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此看来,那边应该是出大事了。” 齐玄素可是亲眼见过漂浮在措温布湖面上的“应龙”,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动声色道:“都是上面的事情,与我们这些小人物无干,当差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哨官道,“都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齐玄素抱拳道:“兄弟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下次请老哥喝酒。” “好说,好说。”哨官也没有当真,抱拳还礼。 齐玄素进了城中,打算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按照道理来说,道门开设的太平客栈无疑是最好的去处,不过齐玄素如今是囊中羞涩,只剩下三百太平钱,需要省着点花,于是他稍一合计,还是去城里的清平会联络点。 就是不知道风声这么紧,联络点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当齐玄素来到联络点的时候,发现这里倒是安然无恙。不过仔细一 想,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联络点只对内部成员开放,而不是像“客栈”、七宝坊那样开门做生意,而且清平会走的是精锐路线,成员贵精不贵多,不像其他隐秘结社那样动辄上万人,隐秘性算是各大隐秘结社中最高的。 更关键的是,清平会与道门的关系密切,在道门高层中有路子,只要不是特意针对清平会,一般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齐玄素悄然来到联络点,还是那个妇人接待了他,为他安排住处,并且可以提供衣物、食物、药物和热水。 齐玄素洗漱一番之后,开始精心思考自己接下来的道路。 虽然他还有一块“死之玄玉”,但是“玄玉”需要以神力或者香火愿力激活,暂时还没有头绪,不如先服用了“血丹”,如果能跻身归真阶段,那么接下来寻找神力也更为省力。 不过“血丹”的药力相当不俗,齐玄素不好贸然服用,还是需要做一些准备。关键是一种名为“玉液酒”的东西。 正所谓“金丹玉液”,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 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可得长生。 wucuoxs.com 玉液是成就金丹的条件和基础,道门的化生堂由通过“玉液”的概念炼制出了“玉液酒”,其本身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能帮人炼化药力,免去各种后患。 如果齐玄素还在天罡堂,想要从化生堂买到“玉液酒”不算什么难事,大不了请张月鹿出面代买,那还不是简简单单,可如今齐玄素失去了道门的身份,就很难买到了,只能去七宝坊的黑市碰一碰运气。 不过如此情况下,又有两个问题,一是如今风声很紧,七宝坊受到波及,未必还会开门做生意。二是齐玄素囊中羞涩,就算找到了黑市,也没有足够的太平钱。 去哪里搞钱呢?七娘那边是不用想了,在这种事情上,七娘是肯定不会松口的,而且正如七娘所言,不能得寸进尺。 本来“客栈”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齐玄素因为作坊的事情,短时间内不想再去“客栈”,只能另想办法。 第四十四章 事后(下) 齐玄素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而且初一已经过了,他也不好去“梦中会”,要等到十五才行。 他其实很联系七娘,问下“血丹”能不能切开服用,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一则是七娘似乎很忙,二则是子母符不算多了,不好再随意乱用,免得到了关键时刻无法联系七娘。 还有一点,齐玄素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靠谱,一个西瓜可以存放十几天,可如果劈开不吃,两天就会坏掉。丹药想来也是如此,直接切开会流失药力的。 齐玄素只能留在联络点中按步照班地修炼,继续推进脊椎的进度,等待月中的“梦中会”。 相较于清平会的平静,道门的内部的暗流涌动终于变成了明面上的惊涛骇浪。 张月鹿身着正装,带着沐妗来到位于玉珠峰上的特殊港口。 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过,沐妗被吹得一哆嗦,望向昏昏暗暗天空,以及天空下的湖泊。 此地不停靠普通飞舟,只停靠道门的战船。 在以人力开凿的巨大湖泊中,有一艘巨大的巍峨巨舰,它是如此雄伟,就像一座山,一道岭,人在其下,仿佛蝼蚁,只是这艘巨舰已经是濒临崩溃,摇摇欲坠。 道门足足出动了四位参知真人和十二位真人,并动用了大量的物力,才通过阵法将它带回了昆仑。 本来只要带回最为珍贵的龙珠和部分龙骨,不过金阙最终还是决定将整艘战船带回昆仑,作为一个对道门上下的警示。 玉珠峰上没有阵法笼罩,寒风呼啸,张月鹿的鹤氅被吹得猎猎作响,在周围还有许多人,或是面带哀容,或是肃穆。 气氛沉重。 张月鹿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应龙”巨舰。 便在这时,半空中一个黑点由小变大,逐渐占据了小半个天空,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让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重。 这是另外一艘“应龙”战船,带着巨大的压迫力从高空落下。 已经有真人迎了上去,其余没有天人修为之人智能站在原地,不能靠近。 号称二龙之一的巨舰轰然落在因为阵法而终年不冻的湖泊之中,激起巨大的水雾,在寒风中,饱和的水气遇冷凝华,瞬间化作非冰非雪的雾凇。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只是此时没人还有心情去欣赏此等奇景,而是齐齐望向“应龙”战船的甲板。 一道可供四人并行的舷梯放了下来,最先出现的是一队高品灵官,身着漆黑如墨的甲胄,密不透风,不露分毫,甲叶上绘着复杂晦涩的符箓,腰间佩剑,一手持长枪,一手持大盾。 灵官下来舷梯之后,在两侧呈八字形雁翅排开,肃穆而立。 在火器大为兴盛的时代,就连天罡堂的道士都开始配发火铳,可这些灵官仍旧以古老的刀枪和盔甲为立足之本。 而且这些都是高品灵官,最低的都是四品灵官,为首的两人则是三品灵官,漆黑的甲胄与黑衣人的甲胄截然不同,深邃,神秘,好似夜空,吸魂夺魄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在这队灵官之后,是四名二品灵官,他们抬着一口黑檀棺材,上铺白色织锦,沿着宽阔舷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 沉重的脚步声好似踏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棺材里是天罡堂的第七副堂主,二品太乙道士上官敬,战死。 这是近些年来道门战死的最高品阶道士。 虽然常说道门有九品十二级,参知真人和真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正式的品阶只有九级,抛开超品的大掌教不说,二品太乙道士是仅次于一品天真道士的存在。 上一次的死伤之人中,最高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这一次却是变成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换句话来说,“应龙”战船可毁,二品太乙道士可死,除了那些一品天真道士,谁还敢说自己不会遭此横祸? 哪怕是与上官敬有隙之人,此刻也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最后出现的是慈航真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昆仑道府的府主,三位真人没有凌空飞行,而是如普通弟子一样乘坐“应龙”战船返回,并且一步一步走下舷梯。 天罡堂掌堂真人不动神色,让人看不出其内心所想。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名声还不错的参知真人要承担起此事的绝大部分责任,前途未卜。 便在这时,远远地,北风呼啸中传来了钟声,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震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这是丧钟。 张月鹿闭上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妗双手合拢,轻轻呢喃《太乙救苦天尊往生经》。 如沐妗这般举动之人不在少数,很快汇聚成清晰可闻的低语,回荡在玉珠峰上。 丧钟仍旧在响着,远远地,又有其他钟声呼应,就这么向着四面八方传去。 四名二品灵官抬着上官敬的棺椁往玉虚峰上的玉京方向行去,天罡堂掌堂真人和昆仑道府的府主随行左右。 东华真人会在玉京城外代表轮值大真人相迎,可谓是极尽哀荣。 不过慈航真人却停在了张月鹿的身边。 不必张月鹿吩咐,沐妗就主动离开,其余人也很有眼力地纷纷绕开这对师徒。 畅想中文网 慈航真人与张月鹿并肩而行。 张月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慈航真人回答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好说。” 张月鹿已经是明白了。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谋划已久,上官敬似乎有所察觉,不过他还在犹豫是否上报道门的时候,就遭遇了毒手。他也没想到巫罗来得如此之快。” 张月鹿轻声道:“又是巫罗,这位古仙很……大胆。” 慈航真人摇头道:“这算什么,巫罗是谋杀巫咸的主要推手,那可是灵山的主人,十巫之首,差不多算是上古巫教的教主。都说上古十巫情同姐妹,巫罗敢对自己的大姐下手,现在杀我们道门之人,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血债血偿。” 慈航真人淡淡道:“这次多亏了地师的先见之明,没有让事态恶化到最坏的那一步。” “最坏的那一步是哪一步?”张月鹿忍不住道,“人都已经死了。” 慈航真人道:“不说那些幸存之人,比如说血祭,足以让人死后也不得安宁。” 张月鹿沉默了。 慈航真人叹息道:“道门的所有外部问题,其实根源都来自于道门的内部问题。五代大掌教的时候,他们敢这样?” 张月鹿没有去问这个“他们”到底指谁。 慈航真人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这只是开始,好戏才刚刚登场。” 第四十五章 人镖(上) 时隔几个月后,齐玄素终于在二月十五这天再一次来到了“梦中会”。 还是老方法,还是老地方,“梦中会”也还是老样子。 一座恢宏大殿的内部,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唯一的不同,今天的“梦中会”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不似前几次那么冷清,倒像是闹市。 齐玄素环顾左右,开始寻找七娘的踪影。 然后齐玄素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七娘。 什么叫众星捧月? 齐玄素算是见识了。 七娘正站在一处台阶上,下面围了好些人。 这些人当然不是倾倒于七娘的容貌,且不说“梦中会”中看不到真实相貌,就算看得到,一个半老徐娘,哪里比得上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关键是小姑娘们没有徐娘的手腕、人脉、能力,这些人都是有求于七娘。 齐玄素记得七娘曾经说过,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只要都在“梦中会”中,便会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 从眼前的景象来看,七娘的那块鱼符不知与多少人建立了联系。 这种情况下,齐玄素都不知道遮挡相貌有什么意义。 齐玄素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远远看着,等到七娘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周围的人逐渐散去之后,齐玄素才走上前去。 因为找七娘做生意的人太多的缘故,倒也没人去关注齐玄素。 “来了。”七娘竟是用具现鱼符的手段具现了一本账簿,正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账簿。让齐玄素大感神奇,鱼符能够在梦中具现,是因为加入了梦石,难道这本账簿也加入了梦石?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七娘,我没太平钱了,有没有赚钱的差事?” 七娘合上手中的账簿,又驱散了脸上的雾气,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齐玄素道:“我得了一颗‘血丹’,药力太过生猛,不能直接服用,需要买‘玉液酒’中和,如果能有直接给‘玉液酒’的差事,也行。” 七娘道:“我还没听说过有人用‘玉液酒’做报酬的,不过用太平钱做的报酬的,不仅有,而且很多。” “那就好。”齐玄素说道。 七娘没 有急着给齐玄素差事,而是说了半个题外话:“你最近懈怠很多,以前的你不会等到没钱的时候再来找我。” “有吗?”齐玄素一怔。 七娘审视着他:“你知道男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 七娘笑了一声:“大部分男人的弱点不是自身,而是家人。所以年轻时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了牵挂之后,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瞻前顾后,总想着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算是为别人而活了。” 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道:“看到那些求我的人没有?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一群要养家的人,我便很容易拿捏他们,他们只能受着,不敢与我翻脸的。反倒是你这种小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才是真正的刺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一切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来,除了付诸于武力,用性命威胁,我还没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果小光棍多了,不就成了致乱之源?” 七娘呵呵笑道:“所以为娘给你介绍了一位张姑娘。你老实说,去白玉堂的时候,是不是打过退堂鼓?” 齐玄素无言以对。 说过了题外话,七娘转入了正题:“说正事,我这里有一趟走镖的差事,是一个老朋友委托给我的。” “走镖?”齐玄素想了想,“镖头,趟子手,遇到山贼对黑话送买路钱的那种?” 七娘道:“这次的镖有些特殊,没有什么镖头趟子手,就只有你一个人,也没什么货物,这是一趟人镖。” “人镖?”齐玄素更惊讶了,“这是什么说法?” 七娘解释道:“说白了,就是让你护送一个人从某地去某地。” 齐玄素毕竟是久在江湖之人,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的确没有那么简单,你知道道门的江南大案吗?”七娘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知道,青霄跟我说起过。当初青霄负责经办这个案子,九死一生,我和青霄去云锦山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伙刺客,似乎就与这个案子有关。” 七娘道:“这个案子的确影响深远,牵扯到好些人,最后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江南道府的原府主也因此被调走了。” “那你知道这个二品太乙道士是什么人吗?”七娘问道。 齐玄素一怔,摇了摇头。 七娘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个二品太乙道士是原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方林候。江南大案事发之后,北辰堂立 刻出动两位副堂主和大批灵官抓捕了方林候,押送回玉京。在金阙议事上,东华真人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齐玄素道:“可最后只是死了一个方林候。” 七娘淡笑道:“因为那是一道铁幕,凿不开的,就算把楔子凿折了,也休想看到半点缝隙。” 齐玄素已经不再奇怪七娘知道如此多的内幕,清平会本就以消息灵通著称,七娘又毫无疑问是清平会中的消息灵通之人,以她的人脉,想要知道许多内幕消息,并非难事。 七娘接着说道:“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事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如果换成太平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齐玄素问道:“然后呢?” 七娘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甚至不奢求保住自己的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从他被东华真人点名视为楔子之后,就注定谁也救不了他。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北辰堂的副堂主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loubiqu.net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有一股凉气:“杀人不见血。” 七娘嘿然道:“舍弃掉十万太平钱,是因为还有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的太平钱。” 齐玄素望向七娘。 七娘缓缓说道:“正如东华真人所言,方林候只是被人抛出来的弃子。这件事,无论风宪堂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家人,方林候也有家人,说了之后,他未必能活,可他的老婆孩子一定会死,所以杀了他,他也不敢说出来。” 齐玄素忍不住屏住呼吸。 七娘问道:“天渊,你说方林候死了,他的那些份子应该归谁?”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此说来,方林候是非死不可了。” “你以后若是能回到道门,也会遇到这种难题,你明知道事情不对,可上面指名道姓让你去办,你不能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人家立刻就会换一个听话的人取代你的位置,等到追责的时候,承担还要你来。”七娘似笑非笑道,“所以说,有靠山好啊,就像你的那位张姑娘,她不想做的事情,没人可以逼她,可就算如此,你也看到了,还是有人想要杀她。” “天渊,你不要觉得江湖上的这点刀光剑影就见得人心如何如何了,不过是小孩子把戏,道门之内,其实也是江湖。” 第四十六章 人镖(下) 齐玄素轻声问道:“这些与所谓的人镖有什么关系?该不会是方林候的子女吧?” “当然不是。”七娘道,“方林候牵扯着那么多的隐情,那么多的内幕,他背后的那些人,上司、朋友、同僚、属下,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家人在外?那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 齐玄素松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张月鹿那么高的境界修为,又有慈航真人、天师、地师的关照,尚且九死一生,他贸然牵扯进去岂不是十死无生? 正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样的生死大仇,谁还管你是什么背景,有什么靠山。 齐玄素问道:“那么到底是谁?” 七娘道:“江南大案牵扯到的不止是一个方林候,还有很多人,那些人里面,有主动参与进来的,也有被动参与进来,有杀了不冤的人,也有无辜背锅之人。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他们也都有妻子儿女。” “我要说的是一个小角色,他只是一个具体办事之人,早在北辰堂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就被自己人灭口了,甚至没能活着看见风宪堂的大门。此人发妻亡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自己似乎早有预感,所以提前把女儿托付给了别人,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老朋友。” “这些年来,都是我的这个老朋友照看那个小姑娘,就当是收养了一个义女。可如今出了一些变故,我那位老朋友需要出远门,不能带着这个小姑娘,又不放心她。毕竟这些年来有些人一直在为当年的事情‘收尾’,其中也包括刺杀张月鹿。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齐玄素点头道:“明白。” 七娘说道:“这件事,没必要劳烦天人,那太小题大作了,而且成本太高,要价太贵,不划算。可境界修为太弱,同样不合适,容易妄送了性命。现在的你,登上了如意榜,对上归真阶段之人也有一战之力,刚好合适。你觉得如何?”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说道:“我觉得可以接下来。” 七娘道:“好,我会给你一个地址,你去见他,他也许会试试你的身手,你要注意。”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在手中账簿上写下一个地址,然后从账簿上撕下,往齐玄素的脑门上一拍,这张纸直接融入了齐玄素的身体之中,他的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 相应的内容。 具体地址是中州龙门府的某地,精确到具体的巷子,不会让齐玄素找白玉堂那样像没头的苍蝇乱转。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里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第二故乡。 说熟悉,是因为龙门府是万象道宫的所在,他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说陌生,是因为万象道宫的下宫与外界隔绝,他们是无法出去的。 可以说,齐玄素在龙门府的土地上生活了十几年,却对这里半点也不了解。长大之后,他也从未回来过。 齐玄素如今是在雍州的西平府,要去中州的龙门府,路途实在不短。要先去凉州的天水府,然后从天水府去秦州的西京府,再从秦州转入中州境内,最终抵达龙门府。 如果不算山地河流,只算官路,全程大约三千里。就算齐玄素日行千里,也要走三天。更何况齐玄素根本没有日行千里的本事,过去的时候没有“讯符阵”,常常有几百里加急的说法,最快能到每天五百里,可前提是二十里一处驿站,不断换马,所以每匹马都可以全力奔跑,甚至把马累死也在所不惜,而且还是日夜兼程。 齐玄素没有这个条件,也不想累死自己或者把马累死,一天至多就走个两百里左右,再除去过夜的时间,大概就是每天一百里的样子。 如此算下来,三千里地就是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至少也要二十天。 齐玄素大概估算出时间之后,问道:“我过去要一个月的时间,他能等吗?” 七娘道:“可以等,他是稳重的人,不会事到临头才想起安排这些事情,都是提前安排的。所以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只要能在两个月内抵达就可以了。” 齐玄素问道:“具体报酬呢?” 七娘伸出一根手指:“一千太平钱,足够你买‘玉液酒’了。” 齐玄素道:“好,就这样。” “那我立刻给他传信,你也早做上路的准备。”七娘 手中出现鱼符,只要建立了联系,就算不在“梦中会”,也可以通过鱼符传讯留言。 齐玄素与七娘作别之后,离开“梦中会”,开始为接下来的远行做准备。 …… 上官敬的尸体运回来,金阙达成的共识是不进行任何追责,予以褒奖,死后哀荣。 于是是上官敬的尸体穿过上清大街,途径太清广场,被运送到玄都,在玄都停灵七日,并由祠祭堂道士进行超度,然后再运送到祠祭堂安魂司的墓地下葬。 在停灵的七天里,各参知真人陆续前来祭拜,可谓是盛况空前。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用葬礼搭建的台子,好戏还未上演。 果不其然,在上官敬下葬后的次日,金阙再次议事,目的只有一个。不追责死人,当然要追责活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 涉及到一位参知真人,这是大事,一直蛰伏在云锦山大真人府的天师,还有刚刚返回地肺山万寿重阳宫的地师,全都回到了紫府,参加了这次的金阙议事。 ranwen.la 对此,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早有准备,他向金阙提交了自己的辞呈。 凌阁上愧对金阙,下愧对死去之众天罡堂弟子,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其何堪天罡堂掌堂之任?请金阙准我革去天罡堂掌堂之职,则凌阁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落款是宁凌阁,也就是天罡堂掌堂真人的名号。 现任轮值大真人的国师代表金阙同意了宁凌阁的辞呈,不过仍旧保留参知真人的身份,仍旧可以参与金阙议事。 接下来便是推举一位新的天罡堂掌堂真人,在这件事上,三位大真人出现了分歧,国师提名清微真人,而天师和地师却达成了一致,共同推举慈航真人成为新的天罡堂掌堂真人,理由是慈航真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应龙”和其他幸存之人,由她来接手天罡堂再合适不过。 国师虽然是轮值大真人,但也不能一人否决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再加上慈航真人的功劳摆在那里,也只好同意下来。作为妥协,天师和地师也同意了国师的另外一项提议。 如此,慈航真人不再担任度支堂的掌堂真人,改为担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原北辰堂掌堂真人改任齐州道府掌府真人,清微真人担任北辰堂掌堂真人,度支堂掌堂真人由度支堂首席副堂主递补。 第四十七章 盐枭 齐玄素花去了大概五十太平钱,买了一匹马,压实捆好的草料若干,一件防风的斗篷,又补充了些食物、药物、换洗衣物、水,然后离开了西平府。 对于齐玄素来说,雍州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遗山城、西戈壁、东绿洲、措温布、昆仑山口、星宿海、盐泽、扎陵湖、九瓦岗,总是伴随着各种邪教妖人出没,还有各种各样的凶险。 接下来他便要离开雍州,前往位于凉州的天水府。 齐玄素纵马奔驰在宽阔的官路上,身后卷起一阵烟尘。 若从上空俯瞰,偌大的平原,一望无际,却又不见人烟,没有太多的绿色,只是黄沙戈壁的颜色,似乎昏黄的天空与苍茫的大地已经连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其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带着烟尘移动着,与广袤宽广的大地相比,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西北比不得江南繁华,可大漠苍茫,天高云阔,却让人生出许多豪迈之感。多水且人烟太过稠密的江南,是无法这般尽情跑马的。 如此狂奔了一天之后,齐玄素没有选择入城,而是在野外寻了一个背风的地方过夜。虽然春寒料峭,又地处西北,夜间寒意更加深重。不过齐玄素血气旺盛,体魄强健,再加上真气御寒,就算不能寒暑不侵,也不怕区区夜寒。 不过齐玄素还是升起了一堆火,盘坐在火堆跟前,默默练气。 随着练气愈发纯熟,齐玄素已经不用入定内视,只要以五心朝天的姿势坐好,便可自行运转周天,期间与人言谈也是无妨。就好似骑马,初学之人要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分神,待到马术娴熟之后,骑马已经是本能,又可以在骑马的同时,分心他用,如射箭、劈砍、套马等等。 到了归真阶段之后,打通体内三大丹田,形成大周天,体内真气自行流转,已经不必去刻意练气了,就好像有人可以在马上吃饭睡觉一般。 至于天人,这个说法主要还是来自于地仙途径,参悟天地之理,寻求天人合一之道,自身与天地形成周天,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就在此时,忽见从西边大路上有一行人急步而来。 齐玄素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一行人身着同款的羊皮袄,挑着扁担,担子中装的白花花一片,竟然是盐。 盐有四种,分别是:海盐、湖盐、井盐、矿盐,海盐主要集中于沿海等地,内地则以湖盐和矿盐为主,措温布周围就有湖盐的盐田,雍州境内也有好几处大型盐矿。 人人都离不开盐,不过盐铁是朝廷专营,利润极大,所以私盐贩子屡禁不绝。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应是一帮盐枭,每人肩头挑的扁担分量不轻,少说也要二百斤往上。 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可见都是身怀修为之人,纵然不是先天之人,也是后天之人中的佼佼者。 这就是帮会了。 帮会也属于结社,不过少了隐秘二字,最起码在道门这边是合乎规矩的,至于朝廷打击私盐贩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利而聚,这些帮会派贩卖私盐,不缺太平钱,故而声势极大,不乏有些好手。若在平时,齐玄素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七娘交代的差事,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靠近雍州边境的小镇,找了家小客店宿了。 齐玄素没有吃客店的饭,而是取出自己备好的干粮,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话时中气充沛,显然是修为在身,齐玄素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 齐玄素也不在意,以入定代替睡眠,继续练气。 待到中夜,忽听响动,齐玄素登时从入定中醒来。 齐玄素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 齐玄素见这伙人鬼鬼祟祟,终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也悄然离开房间,跟在后面。 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一行人挑着担子,在旷野上飞步而行,齐玄素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 这一路上,又不断有人从其他方向汇聚过来,同样是挑着扁担,装满了白花花的私盐,最终大约有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往一个方向行去。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一处干涸河道,这里已经靠近雍州和凉州的交界边境,这伙人终于停下脚步。 此地也等候了一伙人,赶着马车,就听有人开口道:“终于到了。” 这伙盐枭中也有一人开口道:“两万斤上等矿盐,你们的太平钱准备好了吗?” 双方都不用江湖上的黑话,显然已经熟识,不再去找那个麻烦。 “早就准备好了,太平钱庄的官票,立兑太平钱二百圆整。”那边的人回应道,“最近青鸾卫查得紧,大宗生意太容易暴露了,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些小宗生意,靠人力卖死力气运盐。” 盐枭这边有人收了官票,抱怨道:“我们百来号弟兄,一 共就二百太平钱,分润下来,每人才两个太平钱。” 那边的人道:“不错了,一天能挣两个太平钱,一个月就是六十太平钱。道门的五品道士一个月也才五十个太平钱,你挣得比道门的五品道士还多,难不成你还想与那些法师们比一比?” “这可是血汗钱,卖力气就不说了,还担着被青鸾卫杀头的风险,那些道士喝着茶就把钱赚了,能比吗?”盐枭这边抗辩道。 那人嘿然道:“当然没法比,可谁让人家命好呢?老兄还是认命吧。” 本朝初年,还未推行新币,湖州、吴州、金陵府一带每盐一斤卖银三分四分,后来产盐稳定,湖州、江州、吴州诸处每盐一斤卖银一分五厘,金陵一带卖银一分二厘。 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 换算成今日的太平钱,一钱银子等同一个小圆,一个小圆等于一百个如意钱,一分银子也就是十个如意钱。 一分二厘是十二个如意钱,四分也就是四十个如意钱。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的确很贵。 如此算来,二百太平钱买两万斤矿盐,也就是一圆太平钱购得矿盐一百斤。难怪私盐盛行,的确便宜。 不过齐玄素却是大失所望。 这伙人神神秘秘,他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然是私盐交易。 不过这也就是最真实的江湖,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不假,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为了混口饭吃,一个“利”字当头,甚至恩怨都是比较次要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打算离开的时候,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黄天已立,天下大吉。” 2kxs.la 两伙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是‘天廷’的人到了……” 齐玄素藏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觉得好笑。 这“黄天已立,天下大吉”的原句叫作“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乃是当年太平道起义席卷天下时候的口号,那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正一道还叫天师教,刚刚击败了上古巫教,盘踞在蜀州一代,自立为王。 到了如今,天师教已经是作古,另立为正一道,太平道也不再喊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讲的是规矩,是道理,是律法。 没想到“天廷”把太平道扔掉的口号给捡了去,稍作改动就变成自己的,真不愧是一群妄人。 再有片刻,“天廷”的人马赶到了。 第四十八章 甲子神 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手持火把,大模大样地骑马过来,两伙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人道:“前几天就给了你们口信,去本地分坛参拜无生老母,因何不去?” 盐枭中领头之人颤声道:“不是不去……实在是……是……” “是什么?”那人厉声问道,“你是瞧不起我们‘天廷’吗?” “不敢,不敢。”盐枭首领赶忙道,“就是借给我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对老母有半点不敬,委实是最近、最近风声太紧,那些鹰爪孙高来高去,我们怕被他们给抓住,给‘天廷’惹上麻烦。” 那人轻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罢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便再问你们一句,加入‘天廷’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若是加入‘天廷’,我们就都是兄弟姐妹,若是不加入……” 此人话未说完,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盐枭头领低声道:“小人愿意加入‘天廷’。” “好!”那人拍了下手,“既然加入了‘天廷’,大家伙就都是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天廷’有个规矩,每个月都要向金公祖师奉纳,奉纳越多,诚意越大,福报也就越重。” “是。”盐枭首领又应了一声,双手托举着那张太平钱的官票送到此人的面前。 此人拿过官票,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轻哼一声,似乎对数额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揣入怀中,又望向另一伙人。 xiaoshuting.la 另一伙人干笑道:“小人、小人属于凉州那边的……” “天廷”在各地设有分坛,不得越界。那人闻听此言,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不想贸然与隔壁的分坛起什么纷争,故而还是一挥手:“走罢。” “是,是,是。”这伙人赶忙应道,满地矿盐也不要了,掉头就走。 那人又对盐枭道:“这位是我们‘天廷’的‘甲子神’,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 盐枭众人纷纷向这位“甲子神”见礼。 只见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形貌平平,一身锦衣,颇有威严。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愿与“天廷”有什么牵扯,徐徐向后退去。 不过齐玄素倒是有些小觑了这个“甲子神”,他刚一动,“甲子神”立时察觉,大声喝道:“什么人!?” 齐玄素只得显出身形。 “天廷”众人一惊,没想到有人在旁窥 伺,正要上前,却被“甲子神”伸手拦住,他没有出手,而是上下打量着这个一直藏身在一旁的年轻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年轻人竟是不惊不惧,坦然与自己对视。 “阁下报个蔓吧?”甲子神道。 齐玄素一抱拳道:“好说,撑肚子蔓。” 甲子神脸上的杀机一闪而逝。 齐玄素其实也在暗自戒备,这等变化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的身上还挂着那块黑衣人的腰牌,就在他抱拳的时候,身上的斗篷随之分开,多半是被甲子神看到了。 果不其然,甲子神大喝一声“黑衣人”后,身后的“天廷”众人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甩身上的斗篷,从腰后拔出双刀,注入真气,燃烧起熊熊火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不得不说,这些“天廷”之人不算庸手,都已经触摸到了先天之人的门槛,甚至有几人已经跻身昆仑阶段。如果是去年的齐玄素遇到,还要觉得棘手。不过可惜他们遇到了如今的齐玄素。 齐玄素冲入人群之中,便如虎入羊群,挥舞双刀,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让人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自然是无人敢去硬接齐玄素的手中双刀,再加上齐玄素刀法诡异玄妙,当真是一步杀一人,转眼之间,已经有五人倒地不起。 因为齐玄素手中出刀太快的缘故,火焰的尾痕竟是连在一处,好似一个巨大的火轮,在黑夜之中绚丽异常。 有一名昆仑阶段的中年汉子双手拖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以左手单刀便架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那中年汉子心中惊骇,因为刀上附着的火焰乃是真气所化,既然真气外化为火焰,那么刀身上自然没有半点真气,换而言之,这名年轻人不用真气,仅凭体魄的气力便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刀。 难道此人是一名武夫?还是天生神力? 只是不等他深思,齐玄素已经以右手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心口。 紧接着,齐玄素看到两人正在远处以火铳瞄准自己,不敢大意,手中双刀齐飞,立时结果了两人的性命。 有人见齐玄素丢了兵刃,趁机攻来,被齐玄素一拳正中面门,血肉模糊。 另一人两把大斧甚是生猛,抓住机会狠狠砍在齐玄素的肩膀上,想要先给齐玄素卸一条膀子。结果膀子没卸下来,反而被齐玄素一把抓住胸口衣襟, 高高举起,然后齐玄素将他大头朝下,双脚朝上,如同倒栽葱,狠狠栽入脚下地面。 就见一人直挺挺地倒立着,不见头颅。见此情景,原本还想上前的几人立时停下了脚步,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齐玄素取出“神龙手铳”,直接将一人打死,然后重新装弹。 七娘教导齐玄素,可以在动手之前留情,也可以在动手之后留情,万万不可在动手的时候留情。一旦出手,就要毫不容情。 其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怕是还没近到身前,人家就装好了手铳,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一众人开始四散而逃。 “点子扎手!”有人大声呼喊,声音发颤,已经是彻底丧了胆气,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如何受罚,先保住性命再说。 那些刚刚被迫加入“天廷”的盐枭更不必多说,早已是逃得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将装好弹丸的手铳重新收回腰间。 甲子神既惊且怒,大踏步前冲,一步一坑,双拳巨力撕裂空气,轰然落在齐玄素的胸口上。 此人也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 齐玄素身形巨震,不过也随之一掌拍在甲子神的小腹上,正是能够断子绝孙的地方。 两人双双后退,又同时止住身形,再次前冲。 以两人为圆心,烟尘弥漫,又有许多白盐受到波及,四散飞舞,白茫茫一片,犹似堆絮积雪。 依稀可见两道人影交错,彻底抛弃了各种法术神通,只有完全的贴身近战。 虽然齐玄素不是正统武夫,但他还有玉鼎境的真气,所以两人同样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甲子神却是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动作逐渐凝滞。 交手几十招后,齐玄素狠狠撞入甲子神的怀中,一声撕帛般的刺耳声后,“青渊”刺穿了甲子神的心脏。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太讲究武德,他只讲究杀人。 甲子神口鼻溢血,就算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得先把“青渊”拔出,才能去愈合伤口,可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去拔出那把短剑,只能坐视自己慢慢身死。 甲子神自知死期将至,死死地盯着齐玄素,艰难喘息着说道:“‘天廷’不会放过你的。”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拔出“神龙手铳”,抵在他的眉心位置,然后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一声铳响,甲子神的脑颅炸开。 第四十九章 人之谜 金阙议事结束了。 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相互妥协之下,此事有了一个让三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三位大掌教的候选人全部进入了九堂,而且分别执掌所谓的上三堂。 东华真人执掌紫薇堂,清微真人执掌北辰堂,慈航真人执掌天罡堂。 在所有一品天真道士全部出局的情况下,这三人已经是顺位排名最高之人。 所有人都明白,大掌教的争夺已经逐渐进入了白热化。 虽然其他人也有争夺大掌教的资格以及理论上的可能,但相较于以上三人,实在是渺茫。 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原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成为第一个出局之人。 虽然宁凌阁已经卸去天罡堂掌堂真人的职位,但也不是立马走人,一位掌堂真人牵扯到方方面面,且不说各种私人物品,就是双方交接,就要不少时间,所以在新任掌堂真人正式到任之前,宁凌阁还会继续留守天罡堂,履行掌堂真人的职责。 yawenba.net 对于这场变动,天罡堂之人心思各异。不过摇光司的气氛还是比较乐观,因为新任掌堂真人是自家副堂主的授业恩师。在道门中,师徒如父母子女,这就好比朝廷里,父子同朝为官,而且父亲还是儿子的顶头上司,这是多舒服的事情。 其实不仅是摇光司的人这么看,天罡堂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看,甚至已经有了“小掌堂”的说法,既然掌堂真人是慈航真人,那么作为弟子的张月鹿自然就是小掌堂了。 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七代大掌教,那么张月鹿的地位还会水涨船高,一个参知真人是板上钉钉的。 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虽然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非李天贞的长辈清微真人,但平心而论,前任掌堂真人宁凌阁与张月鹿的关系也不错,否则不会以长辈关切晚辈的姿态送出两张戏票。 张月鹿只觉得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可师父却跟她说,这还只是个开始。纵然她已经有所觉悟和准备,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不过她同样明白一个道理,正确的道路上总是遍布荆棘,只要她不被挫折击倒,那么这些挫折只会让她变得更强。 张月鹿来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放在箱子中,还有许多卷宗被分门别类地封存,堆积在一起,等到交接,所以签押房显得杂乱又空荡。 留守掌堂真人宁凌阁正独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捧着一本书,见张月鹿进来,将书倒扣在书案上,原来是一本太上道祖的五千言,这是道门的必读之书、根本之书。 张月鹿还是按照规矩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掌堂真人。” “青霄,有事吗?”宁凌阁问道。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来看看真人。” 宁凌阁忍不住笑道:“我这个老家伙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这次去职不会怎么样,还不必你这个小家伙来安慰我。” 张月鹿被宁凌阁感染,也笑了笑:“我倒不是想要安慰真人,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本事,我想请教真人,如何看待最近的一系列变故?” 宁凌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拿起那本道祖五千言,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说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张月鹿立刻回答道:“太上是说:宽松的环境会让百姓知足而安分守己,严苛的环境会让百姓逃遁。遭受祸患也能否极泰来,安享荣华也可祸从天降,有谁能知道福祸何时转化?注定难有定论。正能转化为奇,善能转化为恶,世人因此困惑许久。圣人能明白矛盾物极必反、矛盾会相互转化的道理,因此处世的时候,讲究原则而不会锋芒必露,使人信服而非屈服,做事正直而不是倔强,璀璨而不夺其目。” 宁凌阁又道:“人之迷,其日固久。如今道门上下,谁又不迷茫呢?谁是正?谁是邪?什么是福?什么是祸?圣人又在何方?” 张月鹿不甚赞同道:“如今的道门,仅仅是一个大掌教的问题吗?万钧重担系于一人一念之间,这是玄圣极力否定的事情。而且太上说无为,难道就什么不做吗?” 宁凌阁道:“知道对错很容易,做正确的事情很难。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作为一个有了相应地位之人,在发现脚下的根基开始腐朽之后,你是否愿意维持延续现状?如果你选择维持现状,那就是道门的罪人。如果你不愿意维持现状,可你的能力又不足以开创一个新世道。怎么办?” 张月鹿一时间无言以对。 宁凌阁继续说道:“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维持现状,最起码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也许千秋万代之后,会证明你是错的,可那已经与你没什么关系了。正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对于志大才疏之人,这是一个死结,原因仅仅在于四个字,能力不足。能者居之,不是说说而已。” 张月鹿望向宁凌阁,轻声道:“现在算什么?” 宁凌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说道:“我们这些人,本质上也是才疏之人,擅长阴谋,却没有堂堂皇皇的阳谋,更没有执掌道门的能力,至多就是谋求一个拥立之功。道门之所以无法改变,是因为道门是天,天怎么去变?所谓变天,风霜雨雪,晴天阴天,其实还是那片天,变的只是表象,而非本质。想要真正去改变,必须日月换新天,重开一片天,就好似开天辟地一般。我们这些庸碌之人如何能做到?” 宁凌阁顿了一下:“当然,现在还没到要改天换日的地步。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的问题。” “一个人。”张月鹿皱起眉头,轻轻重复了一遍。 宁凌阁道:“这当然与玄圣的理念背道而驰,可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道门需要一个合格的大掌教,注意,是合格的大掌教,有能力,有担当,无私念。说白了,我们这些人与盼明君清官的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不同,太上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不过刚好是反了过来,大掌教宽仁,我们便肆无忌惮,大掌教严厉,我们便收如履薄冰。没有大掌教,自然是一片乱象。” 张月鹿陷入到沉默之中。 宁凌阁最后说道:“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我都不看好,他们都是一将之才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可惜,不说玄圣,就是东皇、五代大掌教这等强人,也不见半个。” 第五十章 祸 “天廷”作为天下间有数的隐秘结社,死了人,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在盐泽的飞龙客栈,还有九瓦岗,“天廷”都死了人,不过却是记在青鸾卫的头上,青鸾卫自然不怕,因为他们背后是朝廷,必要时还可以出动黑衣人,所以青鸾卫才是猫,“天廷”是老鼠。 可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天廷”就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若是杀了“天廷”的人,只怕是很难善了。 “天廷”对上青鸾卫,嘴上喊得凶,什么不死不休,什么血债血偿,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动作。不过对上这些普通江湖人,那就敢于落到实处了。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以“神龙火铳”打死甲子神,因为他的弹丸都是出自道门天机堂,而非黑市,有着道门的独特标识,“天廷”事后追查起来,就会查到道门的头上。 齐玄素收起自己的双刀,迅速离开了此地。 他当然不想招惹“天廷”,可“天廷”之人二话不说就喊打喊杀,他若是境界修为稍弱几分,死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不会留手,更不会去同情这些“天廷”之人。 yawenba.net 齐玄素连夜回到客店,犹豫了一下, 还是忍痛取出一张大票交给客栈的掌柜夫妇,让他们尽早逃命去,不要留在此地,否则要大祸临头。 道理很简单,遍地的白盐必然直指那些盐枭,而齐玄素与盐枭们是打过照面的,顺着这条线,很容易就能追查到他落脚的客店,以隐秘结社的行事风格,这对客栈夫妇的下场未必很好,所以齐玄素才会拿出一百太平钱让两人尽早逃命。 平心而论,这家客店并非开在城里,房子不值钱,就算打包卖出去,至多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左右。如果齐玄素空口白话,掌柜夫妇多半要怀疑齐玄素有什么图谋,可齐玄素拿出了货真价实的太平钱,又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两人不信也信了。 夫妻两人只是略微商量,便收拾好细软,连夜跑路。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客栈又不会长脚跑了,等风头过去再回来是一样的,说不定还能白赚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也继续上路,只是平白损失了一百太平钱让他心情十分沮丧,再也不想做什么好人了。 那可是一百太平钱,换成现银之后,好几十斤呢。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生出了马无夜草不肥的恶念,去跟着那伙盐枭,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地已经是雍州边界,所以齐玄素很快便离开雍州,进入凉州境内。 有一点让齐玄素觉得很意外,过去的时候,“天廷”一直在岭南、江南一带活动,如今似乎是有开拓地盘的意思,竟然是把手伸到了西北等地。万幸距离“天廷”的总坛较远,“天廷”在此地的实力较为薄弱,应该不会有什么高手。 不过许多时候,既怕“万一”,也怕“应该”。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天廷”要在西北开拓地盘,自然要有个领头之人,也就是类似于封疆大吏的角色,总掌一方。而这个人正是在九瓦岗组织了“杀鹰屠犬大会”的风伯,他本想借此机会,整合各种散兵游勇,同时与其他扎根于此的隐秘结社交好,结果没想到直接被青鸾卫联合黑衣人打赏了一发“凤眼甲六”,不仅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毁于一旦,他带来的人手也死伤惨重,还有两名好手丁丑神、甲申神在半路就被青鸾卫截杀了,可谓是出师不利。 为了补充人手,“天廷”各处分坛才盯上了本地的盐枭、强盗之流,强迫他们入社。 结果噩耗传来,人手没补充多少,分坛坛主甲子神又被人打死。 风伯的恼怒可想而知。 就这么返回总坛,是要被重重责罚的。 风伯亲自查看了尸首,又询问了幸存之人,再通过追查盐帮,找到了齐玄素落脚的客栈,却发现客栈已经人去楼空,恼怒之下,“天廷”只能将客栈付之一炬泄愤。 不过风伯也大概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按照幸存之人的说法,甲子神在动手之前喊了一声“黑衣人”,而弹丸的碎片又是出自道门的天机堂。 道门和朝廷在火器这方面交流频繁,并不是 什么秘密。 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杀人之人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要么是道门之人,要么是朝廷之人。 一个难题摆在了风伯的面前。 要报复吗? 不是不能招惹道门,而是当下的道门显然余怒未消,这个时候去贸然招惹道门,恐怕不是明智之举,用俗话来说,就是烧饼糊了不看火候,有自己往铳口上撞的意思。 青鸾卫那边,得了黑衣人的协助,正是底气足胆气粗的时候,同样不好招惹。 可风伯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再这样下去,人心就彻底散了,开坛的事情也就没戏了。 这便陷入两难之中。 两难若能两顾,那是最好。如果实在顾不过来,便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风伯思来想去,决定自己亲自去追杀此人,其余人不动。 道理很简单,连番打击之后,士气低落,应该以休整为主。而且如今风声很紧,大队人马行动很容易引起道门或者朝廷的注意,然后落入被围剿的境地之中,倒不如他独自行动,不易被人察觉。 至于如何寻找此人,风伯也有手段,他在甲子神的身上找到了些许不属于甲子神的血迹。 甲子神毕竟是玉虚阶段的武夫,就算齐玄素远胜于他,也不能毫发无损地将其打死,只是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些许小伤,转瞬愈合,等同没有受伤。 这些许血迹,便是寻人的关键。 道门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 风伯要用的法术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以些许血迹为引,运转神通,然后闭上双眼。 蓦然间,风伯的眼前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一人披着斗篷,正骑马奔驰在宽阔官道上,身后一溜扬尘。 路旁的一块界碑一闪而逝,上书“凉州”两个大字。 与之同时,风伯生出几分冥冥之中的感应,已经是确定了目标。 第五十一章 项宅 凉州地形狭长,南北跨度大,而东西跨度小。如果是从北向南穿过凉州,路程着实不短,要经过数府十几县之地,千余里的路程。可从西向东穿越凉州的腰部,大概就是一府之地的路程,这一府便是天水府。 齐玄素进入凉州不久之后就到了天水府的境内,直奔府城而去。 西北地广人稀,许多地方不见人烟,人口大多聚集在几座大城附近。 这也怪不得凉州,当年不曾收复西州,凉州就是边境,几度易主,连年征战,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这就罢了,又有蝗灾旱灾,形成饥荒,正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尸体遍地,无人处理,最后的瘟疫也不可避免。 圣廷的《启示录》中有个天启四骑士的说法,在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四匹马的骑士,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的毁灭。 当时的凉州算是将所谓的四骑士给凑齐了,所以十室九空绝非夸大之言,以致于出现了两脚羊、菜人市,年轻的玄圣曾经去过当时的凉州,虽然刚刚及冠的玄圣并非久在花圃,也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和厮杀纷争,但仍旧被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所震撼,大受冲击,这才立志救世,从而有了日后的大玄取代大魏和中兴道门。 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凉州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元气,可与其他州相比,仍旧是人口稀少。 对于齐玄素来说,人多人少还在其次,关键是因为秦无病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又有了一个可以扯虎皮做大旗的黑衣人身份,有官家撑腰,大城镇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水府中不仅有青鸾卫的千户所,而且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还有精锐黑衣人驻扎,等闲人不敢在此地闹事。 yqxsw.org 齐玄素可以在府城休整一番,想要享受就去太平客栈,想要省钱就去清平会的联络点。 不过进入天水府的境内,不意味着就到了府城,还有一段路程,大概要经过数县之地。 齐玄素本想马不停蹄地直奔天水府的府城,结果遇上了一场倒春寒。虽然此时的江南等地已经是杏花微雨,万物竞发,勃勃生机,但西北却还是天寒地冻,似乎还未从寒冬的余韵中走出,一场倒春寒不仅使得气温骤降,而且还下起雪来。 当真是飞雪杀人。 齐玄素倒还好,提早买好了抗风的斗篷,血气和真气加身,体魄强健,丝毫不怕,可买的那匹马却是有些受不了,生了冻疮,脚步踉跄。 当初齐玄素他们去西域,骑得都是道 门提供的马匹,那些马都是道门精挑细选并且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但耐力极佳,能够长途奔袭,而且耐寒耐旱,并非寻常马匹可比。 自古以来,好马价值千金。齐玄素现在骑得这匹马,只花了不到五十个太平钱,正是一分钱一分货,代步尚可,再去要求太多,就没有道理了。 齐玄素只得寻找地方躲避风雪,只是凉州境内,到底荒凉,别说客栈了,就是驿站都不算多。 毕竟如今有了“讯符阵”,取消了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驿站的职能被砍去了一半,只剩下接待来往官员的职能,可凉州境内多是军伍之人,却没有巡盐御史、提举市舶司、织造局、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等大小官员,来往的官员着实不算多,故而驿站被裁撤了大半。 齐玄素只能顶着风冒着雪,边走边找。 大概走了二十里左右,齐玄素终于找到一个名叫项家堡的村落,与江南、江北等地的村落不同,这里更像是个堡寨,四面围墙,又高又厚,角楼箭楼错落有致,而且还有吊门。若是遇到匪患、战乱,可以结寨自保,也算是过去多年战乱的遗留物了。 如今天下太平,堡寨的吊门是放下的,可以自由出入。 齐玄素骑马进到堡寨之中,因为大雪的缘故,家家闭门,齐玄素沿着堡中的道路一路向前,来到一栋大宅子前,在风雪之中挂着灯笼,正中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项宅”两个大字。 还是个士绅人家。 齐玄素之所以能看出是士绅人家,与这家人阔气与否无关,而是牌匾上的一个“宅”字。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项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这也算是江湖经验,最起码齐玄素刚从万象道宫出来的时候,是绝不会从一个“宅”字上看出什么士绅人家,只会当成一般富户财主。 齐玄素下马上前,叩响大门。 没一会儿,有门房从里面开门,见到披风冒雪的齐玄素,吃了一惊,问道:“尊驾是……”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学着黑衣人的口气道:“某家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途径此处,突遇大雪,道路难行,想借贵地暂避大雪,还望行个方便。” 门房瞧见那块货真价实的漆黑腰牌,不敢怠慢,道:“请军爷稍等,小人先去通禀主人。另外,小人见识短浅,军爷能否将腰牌与我拿去给主人过目?” “有劳。”齐玄素交出腰牌,又向后退了几步。 门房接过腰牌,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门房去而复返,还带了个跟班,他先是毕恭毕敬地将腰牌奉还给齐玄素,然后道:“我家主人请军爷入宅一叙,请随我来。” 同时那跟班也上前接过缰绳,替齐玄素照料马匹。 齐玄素跟在门房身后,往宅子里走去。 两进的宅子,规模不小,种植草木,虽然因为天寒的缘故,已经凋零枯败,但也可见士绅人家还是有些雅致。 不过齐玄素刚进大门不久,就觉得心头一跳,背后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对。 他微皱眉头,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门房,用出了自己许久不用的散人神通“阴阳眼”,此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通明法眼”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而“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也够用了。 齐玄素眼前的景象随之一变,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门房身上三灯明亮,并无异常。 按照道门的说法,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 门房身上阳气充足,应该不是什么鬼村荒宅的把戏。而且就算鬼类,除非是有道行的厉鬼,否则根本不能近身齐玄素半步,武夫血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于鬼类而言,就如火炉一般,炙热难耐。 齐玄素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他乃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还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第五十二章 借宿 来到正堂,主人已经等候在此,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大毛的衣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以“阴阳眼”扫了几眼,主人阳气偏弱,可三盏阳灯还算明亮,并无闪烁不定的迹象。 至于齐玄素,他的三盏阳灯应该似炉火一般,而不能称之为灯了。无论怎么回头,都不会熄灭,寻常鬼魅敢贸然上前,便如飞蛾扑火。 若是走到极致的武夫,血气旺盛堪比上古荒兽,普通人看不出什么,可在鬼魅看来,那便如同太阳一般,甚至不必做什么,只是往那里一站,万物普照,鬼物就要灰飞烟灭。 YY小说 有人端来火盆,又奉上热茶,还有仆人帮齐玄素脱去外面的斗篷。 没了斗篷,齐玄素腰间的大小兵器就藏不住了,挎包和各种零碎暂且不说,火铳、短剑、双刀,却是明晃晃地,格外吓人。 齐玄素歉然一笑:“独自赶路,少不得携带兵刃,都是用顺手的家伙什,并不离身。” “理会得,理会得。”本地主人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前朝重文轻武,以文臣压制武将,本朝则是文武并重,武将出身也能出将入相,再加上黑衣人一直都是良家子从军,再也不是过去的丘八或者贼配军,故而武人的地位并不算低。 齐玄素解下腰后的双刀,放在一旁,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 齐玄素还用自己的化名魏无鬼,不过不再是江湖人魏无鬼,而是黑衣人魏无鬼,在楼兰将军秦无病的账下效力,算是秦无病的亲兵。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甚至不把一些小官放在眼里。皇帝身边的宦官,将军身边的亲兵,夫人身边的丫鬟,都是典型的位卑权重,等闲不敢轻慢。 正因为如此,此地主人没有因为齐玄素无官无品就心生轻视。 根据两人交谈,齐玄素得知,项家的确是世代书香人家,已经过世的项老爷子曾经做到过户部主事,病死在了任上。如今的家主,也就是此地主人,名叫项如林,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不过没能考上进士,因为薄有家资,所以不去做学政、县丞,也不去给 权贵人家做西席先生,就这么悠哉度日。 两人客套了一会儿之后,项如林设宴招待齐玄素。 虽然并非大城,没有许多稀奇物事,但极见诚意,武人们喜欢的各色肉食,量大管饱,还有烫好的热酒。在这种下雪的天气,的确是上等的享受。 齐玄素没有拒绝,两人在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酒到半酣,项如林借着几分酒意颇为隐晦地问起了齐玄素的差事,毕竟黑衣人都是大队行动,极少有落单的黑衣人。 齐玄素张口就来的本事得了七娘的三分真传,就连张月鹿都能糊弄过去,更何况是项如林,他装出几分醉意,半真半假地说起了秦无病的家世,又说他这次是奉了小郡王之令去面见老郡王,还带了小郡王给父亲准备的礼物,不好大队人马招摇,免得言官聒噪。 项如林又问了许多,齐玄素故意说一半,云遮雾绕,剩下的让项如林自己脑补,一惊一乍,大感过瘾。 不过项如林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好深问,所以齐玄素到底带了什么礼物,他是绝口不提不问,接下来就只说些风土人情,或者过去见闻。 宴席散后,项如林让人扶着似乎已经半醉的齐玄素去了客房,又有两名仆人帮齐玄素拿着斗篷和双刀。一名仆人兴许是好奇,偷偷拔刀。虽然没有真气注入,但刀身藏在刀鞘中的时间久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这仆人吓了一跳,差点把刀丢在地上。 走在前面的齐玄素回过头来:“这是杀人的刀,可不是杀猪宰牛的刀。” 齐玄素的嗓音虽然轻,却极具威严。 “是,是。”仆人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把刀归鞘,紧紧抱在怀中。 来到客房,齐玄素让人把斗篷和双刀放在桌上,他则是坐在床上。 又有人给他送来热水,可以洗脚。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与孙永枫、灵泉子的那番对话,几千太平钱就能做一方富家翁,这日子的确要比行走江湖好上太多了。 仆人们告退道:“军爷若是还有什么需要,便知会小人一声。” “有劳了。”齐玄素点头道,然后脱下靴子,将双脚浸入 热水之中。 虽说成为先天之人之后,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但在大冷的天气用热水烫脚,还是不错的享受。 不过天气太冷,热水凉得也快。 齐玄素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不由暗叹一声。 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这两条船,一艘船是道门,一艘船是清平会。 谁都清楚一件事,道门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可自己这次假死离开,再想重归道门,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齐玄素感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就在此时,齐玄素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墙壁上似乎有些痕迹。 齐玄素再无半分醉意,脚一用劲,盆里的水便漾了出来。 他已经赤着双脚落在了墙边,凑近了仔细端详。 虽然那些痕迹已经很淡,但还是依稀可见,相较于周围,颜色有些不同。 “这是……”齐玄素发现这块墙皮是后来补上去的,并非原来的墙皮。 这本也不算什么,不过齐玄素联想到自己先前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指按在这块墙壁上,稍稍发力。 墙皮开始簌簌落下,显露出下方的青砖。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凝重。 青砖上竟然是画着许多符箓。虽然齐玄素不是方士,并不会使用符箓,但辨识符箓是万象道宫的基本课程,齐玄素还是能辨认一二。 这些符箓,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大概轮廓脉络还是能依稀可见,似乎是用以驱鬼。这也就罢了,这些符箓并非画在符纸上的实体符篆,而是以鲜血临时画在墙壁之上,算是方士临敌的一种手段。能逼得一位方士以充满阳气的鲜血画符,可见当时情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齐玄素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自己真是一脚踏入了虎狼穴中? 第五十三章 送锦被 齐玄素虽惊不乱,先返回到床边,穿好靴子,然后取过自己的双刀,仔细检查。自从他进入项宅以来,“神龙手铳”和“青渊”是从未离身的,只有双刀经过外人之手。 齐玄素确认双刀没有问题之后,又取出一颗解毒丹药服下。这种解毒丹药倒是没有很高深的名堂,甚至齐玄素都不知道正式名字应该叫什么,平日里就叫解毒药,不过很好用,不说能解百毒,也差不多能应付江湖上的绝大部分药物。有则解毒,无则预防。 关键还很便宜,一颗只要一个太平钱,由七娘卖给齐玄素,按照七娘的说法,以前的时候,这种药的确很贵,百金难求。不过在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便直线下降,最终成了一个太平钱一颗。 道理也很简单,单独去培育一株药材,与培育上百亩药材,所需要的时间是一样的。一座每炉能够炼制一千颗丹药的巨大丹炉,开炉炼制一颗丹药和开炉炼制一千颗丹药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也是一样的。还有各种辅助材料,需求量一大,化生堂作为买方的话语权便重,自然能够压低价格。故而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被摊薄,价格也随之降了下来。 不仅仅是这种丹药,其他丹药也都是如此情况。化生堂扩大产量,从而降低成本,以低廉的价格夺取市场,因为有了新的市场,继续扩大产量,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这种情况下,化生堂自然是一路“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一众小作坊哪里会是对手,纷纷败下阵来,要么成为化生堂的附庸,要么就此消亡。 到了如今,所谓的江湖神医已经很少见了,所有人都知道,受了重伤,或是其他什么毛病,不必满世界打听神医,直接去找道门的化生堂,只要有钱,多半能救回一条命,如果化生堂都救不了,那就是神仙难救,可以安心准备后事。 在朝廷那边,设有太医署,不过并不面向所有人,只是服务于权贵和官员。不乏有化生堂之人贪图太医署的待遇,跳槽去太医署那边,再加上太医署有皇室的大力支持,财力充足,可以从化生堂购买各种珍贵丹药或者其他诸如“副心”等珍贵物事,其水平也相当高超,近百年来再也没有生十个孩子夭折半数的事情。 不过人力优势而穷,许多丹药的确能够起到近乎于起死回生的效力,只要还有一 口气在,就能救回来。只是这种丹药大多药力凶猛,对于修为较低之人来说,无异于毒药,吞下就死,必须有足够的修为承受药力,所以就算有化生堂和太医署,凡人也难逃生老病死,想要长生,还是要按部就班地从后天之人开始,经过先天之人、天人,方能成为长生仙人。 齐玄素服用了丹药之后,觉得安心几分。 其实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大概分为两种。 一种是迷人神智的,中招之后,或是昏睡不醒,或是瘫软无力,或是幻象频生,这种手段对于武夫和方士作用都不大,武夫体魄强健,想要迷倒武夫,所需要的药量要论斤称,若是下在酒中,最起码要几十斤酒,太不现实。方士则是神魂与体魄分离,视皮囊为衣物,就算身体瘫软无力,还能神魂出窍。 一种是就是直接下毒害人,无论是谪仙人,还是炼气士和散人,都可以通过真气暂时压制。 siluke.com 当然也有天人都无法抵御的手段,只是价钱高到让人无法承受,去“客栈”雇佣刺客都比这个划算。 齐玄素自忖有玉虚阶段武夫的体魄,又服用了解毒药,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毕竟是小地方,手段也相当有限。如果齐玄素看走了眼,真潜藏着什么高人,也没必要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齐玄素整理了下衣物,将双刀放回腰后,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兵器。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七发“龙睛乙二”,十五发“龙睛乙三”、两个“凤眼乙三”,二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可对付鬼魅之流,就要逊色许多。 在这方面,画符驭鬼的方士才是行家。 武夫的血气虽然克制鬼魅之流,可只能被动防守,就像灯火只能等着飞蛾主动扑上来,而不可能自己主动去找飞蛾。 至于散人,什么都涉猎一点,什么都不精通。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连夜就走,又怕打草惊蛇,只想着熬过今晚,明早不露破绽地早早离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自然是睡不着了,吹灭了灯火,就双手按着兵器枯坐在床上。 待到子时的时候,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只听得窗外传来极为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窸窸窣窣,不似人的脚步声。 不多时后,一个影子出现在窗外,幸而今晚月光皎洁,外面亮而屋内暗,能够依稀看出是个人影,而且身段窈窕,竟像是个女子。 齐玄素已经运起了阴阳眼,发现外面的人影并非鬼魅之流,不仅有阳气,而且很重,这让他稍稍放松几分,不过仍旧保持警惕。 这倒是奇了,既然没有鬼物,为何有人在屋内墙壁上写下驱鬼的符箓? 就在这时,外面的身影竟是抬手轻轻敲了下窗户。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稍稍酝酿感情,然后装作被人吵醒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嗓音含混道:“谁啊?” “军爷睡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齐玄素故意发出窸窸窣窣类似于起身披衣的声音,装作逐渐清醒过来的样子,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事吗?” 窗外的女子说道:“夜寒深重,老爷担心军爷着凉,让我再送一床锦被过来,暖和。” 虽然未见其人,但女子的声音却是娇媚无比,仿佛带着钩子一般。 深更半夜,锦被,暖和,又是个声音娇媚的女子,自然很容易让一个正值气血方刚年纪的男人想入非非。 不过齐玄素却是紧绷了起来,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齐玄素又是沉默片刻,装出有些按捺不住的语气:“我住帐篷习惯了,门没关,你进来就是。” “好……”门外的身影娇娇软软地应了一声,一个故意拖了长音的“好”字愣是拐出三个音调,然后出发出沙沙的声音,推门进来。 屋内没有掌灯,所以只能依稀看到齐玄素坐在床上。 “军爷怎么不掌灯?”女子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进门后便随手放在一旁。 齐玄素轻声道:“掌灯做什么?人家都是黑灯瞎火。” “军爷……你……”女子掩嘴娇笑,“你可真古板,这种事情,还是点灯才有意思。” 说着女子就要去点灯。 齐玄素也不阻止,任凭她去点灯。 千年暗室。忽然一灯。暗即随灭。光遍满故。 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女子看到了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正坐在床上,双手按住腰间兵刃,眉眼凌厉,杀气腾腾。 第五十四章 美女蛇 女子长裙及地,身段窈窕,尤其是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生就一张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当真是花容月貌,此时被吓得花容失色,掩嘴道:“军、军爷这是做什么?”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久在军中,习惯了和衣而睡,也习惯了兵刃片刻不离身。”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站起身来。 他被灯火照出的影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不断拉长,满屋乱晃,光影错乱。 “军爷,你、你要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向后退去,却没有脚步声音下,只有窸窸窣窣的沙沙声音。 齐玄素目光转向女子先前抱着的物事,竟然是一口箱子,也就比脑袋稍大一些,是绝然放不下一床锦被的。 齐玄素冷哼道:“小娘子就拿这个送锦被?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小娘子能否见告!?” 都说恶鬼怕恶人,齐玄素可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武夫的血气和多年厮杀养成的杀气,汇聚而成一身气焰,便是百年道行的恶鬼在此,都要让退让三分。 女子脸色苍白,说道:“奴家、奴家本是宅中丫鬟,见了军爷之后,心生爱慕,想着借送棉被的由头,与……” 她轻咬嘴唇,苍白的脸色中又泛起几分红晕:“与军爷成就一段好事,日后就不必再为奴为仆,所以、所以才……” 这等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寻常人哪里还肯说出半句重话。 齐玄素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张月鹿来,在张月鹿的身上,是绝不会见到这般神态的,她像个战士,坚毅不倒,矢志不渝,不知道他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在张月鹿的身上见到这种柔弱姿态。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齐玄素转瞬就收摄心神,暗道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药了,怎么满脑子都是她。 齐玄素突然笑了,双手也从两侧的兵器上移开。 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将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原来是自荐枕席,小娘子就该直说。某家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小娘子长得这般标志,过来过来,给某家暖暖被窝。” 女子脸上又有了娇媚笑意,正要上前。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女子的裙摆,忽然说道:“对了,某家小的时候,家母讲过一个故事。” 燃文 “什么故事?”女子问道。 齐玄素缓缓说道:“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 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书生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 女子在距离齐玄素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然后呢?” 齐玄素继续说道:“书生很高兴,但被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血肉。” 齐玄素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地望向女子。 女子在齐玄素的目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书生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齐玄素盯着女子,嗓音没有任何起伏,“书生虽然照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女子脸色苍白道:“这、这个故事好生吓人。” 齐玄素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小娘子抱来一个盒子,不知那个盒子里有没有装着能吃脑髓的飞蜈蚣?” “军、军爷说笑了,什么美女蛇,飞蜈蚣,奴家听都没听过。”女子脸色大变,却又强自道。 齐玄素低头望向女子那及地的长裙,说道:“都说女子玉足如何如何,小娘子能否让我瞧瞧你的脚?” 就在齐玄素低头的瞬间,女子猛地伸出五指,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下一刻,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白嫩手掌冲天而起。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 齐玄素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嘿然道:“军爷我身经百战,岂会被你这个妖妇偷袭得手?” 那女子知道厉害,转身就要向外逃去。 可齐玄素却是更快,几步追上,一把扯住她的裙子。 随着布帛碎裂声响,长裙被扯了下来。 裙下哪有什么双腿玉足,分明是粗大的蛇身,鳞片上有暗蓝色花纹,绚丽诡异。 难怪齐玄素的“阴阳眼”没能看出异常,妖也是活物,自然是带着阳气,只有死物才带着阴气。 “好妖孽,竟 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齐玄素喝了一声,声若雷霆,滚滚血气喷涌而出。 女子被齐玄素的武夫吼声一震,身形不由一僵。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再度追上,一把扯住蛇妖的头发,凭借武夫气力,生生将其扯回了屋中,同时右手中的“青渊”毫不留情地朝着蛇妖后心刺去。 张月鹿曾经说过,道门对于妖、鬼,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不巧,齐玄素还是比较认可人妖殊途的,他倒不是认为妖物如何邪恶,而是觉得妖类与山野猛兽没什么区别。进山遇到熊瞎子,遇到老虎,被一巴掌拍死,被老虎吃了,这个时候去跟狗熊老虎讲道理,分对错,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批判它们,有什么意义?能做的就是把伤人的狗熊老虎猎杀掉,没什么对错可言。 至于觉得熊瞎子和老虎伤人不是它们的错,则是纯粹的伪善。对自己的同类视而不见,却对花花草草流泪,对妖怪鸟兽动情,不是伪善又是什么? 此时这蛇妖要对自己不轨,齐玄素当然也不会丝毫留手。 齐玄素一剑刺入蛇妖后心,可蛇类与人不同,此地并非她的要害,所以她非但没死,反而被激起了凶性,下半蛇身骤然变长,似乎是现出了原形,然后猛地一卷,将齐玄素死死缠住,越勒越紧,竟是想要将齐玄素活活勒死。 不过她的上半身还是人形,再无方才的娇媚,发出极为尖锐的声音:“你要杀我,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说罢,她张开嘴巴,原本的樱桃小口此时已然成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恐怖獠牙和蛇信子,朝着齐玄素当头咬下。 齐玄素的“青渊”还插在蛇妖的身上,他伸出双手,分别撑住蛇妖嘴巴的上颚和下颚,不让其咬下,也多亏了武夫体魄,这才能撑住巨大的咬合力量,也才能不被蛇身生生绞杀。 齐玄素冷笑一声,不再纯粹以武夫气力应敌,同时运转散人的真气,双手猛地发力,竟是将那张血盆大口生生撕开。 蛇妖尖叫一声,顿时泄了力气,就连缠住齐玄素的蛇身都松动了几分 就在这时,齐玄素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些被写在墙壁上的驱鬼符箓又重新亮了起来。 似乎有鬼物正在迅速接近。 齐玄素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第五十五章 厉鬼 齐玄素双臂奋起发力,衣袖下的青筋暴起,血液滚滚流动,真气流转到极致,将缠绕自己的蛇身生生撑开一线。 齐玄素脱困而出,反手拔出腰后双刀,注入真气,刀身上腾起熊熊火焰,在夜色和雪幕中格外耀眼。 蛇妖被齐玄素重创,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直接向外逃去。 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悄然遮住了明月。 不见月光,只见得夜雪簌簌下个不停,天地一白。 蛇行于雪上,只留下一道蛇线。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应追杀到底,而是选择就此离开,冲杀出去。可蛇妖身上却还插着“青渊”,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信物,不能遗失,所以齐玄素也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齐玄素刚出房门,大雪飘摇,就觉得阴风扑面,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又是一声大喝,滚滚血气涌出。 武夫血气不仅克制方士的法术,同样克制鬼魅阴气,两者本就有许多相通之处,方士被称作鬼仙传承,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这股阴风被齐玄素一喝而散,就连正在落下的大雪也被吼得四散飘飞,愣是出现了一块无风无雪的空白地带。 齐玄素脚步不停,已经追上了蛇妖,隔空出刀,雪幕扭曲,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劈在蛇妖的蛇身上。正是“大衍灵刀”,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蛇妖尖叫一声,扑倒在地,虽然没有死去,但剧烈翻滚,激起烟尘无数,蛇尾扫过之处,地裂墙塌。 就在此时,席卷阴风而来的厉鬼也终于到了。 倒是不小的声势,所过之处,雪幕飘摇。 哪怕是齐玄素用出了“阴阳眼”,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影子正朝自己疾驰而来,因为没了身体的负累,速度之快,就是齐玄素绑了甲马也比之不过。 不过齐玄素也没必要与它去比速度,厉鬼飞上十几丈,齐玄素只要一抬手就够了,如此一来,还是齐玄素更快一些。 只见齐玄素双刀一封,主动迎上了扑向自己的厉鬼。 那厉鬼显然没料到疑似武夫的齐玄素还身怀“阴阳眼”或者“通明法眼”这类神通,毕竟武夫与法术两不相容之物,差点直接撞在刀锋之上 ,虽然这并非针对鬼魅的法剑,但毕竟是灵物,又有真气化作的火焰,同样可以伤到鬼魅之流。 厉鬼猛地停住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齐玄素的双刀,在空中折出一个曲线之后,再度齐玄素袭来。 寻常鬼魅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以幻象骇人,让人看到种种可怖景象,最终心神崩溃,一种就是所谓的上身,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燃文 这都是方士惯用的手段,也都对武夫没什么作用,武夫血气克制法术就不说了,血肉衍生的前一重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就算有厉鬼不顾武夫血气强行侵入武夫体内,也不可能夺取身体。 神魂与体魄的关系好似人坐舟中,横渡苦海。鬼进来之后,把人赶走,自己操纵小舟。而武夫则是一个人在水中游泳,根本没有小舟的存在,或者说人舟一体,自然无从下手。 齐玄素暗叹自己并非真正的武夫,若是能将血气凝聚成拳意,对于鬼魅的伤害要远胜真气化作的火焰,现在他是防守有余,缺乏进攻手段。天罡堂倒是下发过专门对付鬼类的木剑,可惜被他留在了玉京的家中,也不知被天罡堂回收没有。 齐玄素心中如此想,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停,双刀施展开来,只见刀身的火焰留下道道尾痕流光,好似两条火龙翻滚,雪花当空落下,还未靠近,就被炽热火气融化。 厉鬼虽然将齐玄素的双刀一一躲过,不伤分毫,但一时间也近身不得齐玄素分毫,双方暂时分开,陷入僵持之中。 诡异的是,齐玄素与这一鬼一妖激斗许久,偌大个项宅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听到此处的打斗声响。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视线被大雪遮挡,可“阴阳眼”却能透过雪花和夜色的阻挡,清晰看到那厉鬼的所在。 因为厉鬼的速度太快,齐玄素不可能转身就逃,只能选择面对厉鬼,可偏偏齐玄素伤不到那个厉鬼,这就让他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所以自古以来,方士才是捉鬼的专业户。如果此时是灵泉子在此,他大可用法术符箓结阵,一点点压缩厉鬼的活动空间,最终使其成为笼中鸟、网中鱼,只能坐以待毙。只能说是术业有专攻。 到了此时,厉鬼也明白一件事,这个怪异的武夫是看得见自己的。武夫遇上鬼 魅,之所以只能被动防守,就是因为武夫看不到鬼魅所在,只能靠着自身的灵觉去感知,可因为灵肉合一的缘故,武夫的感知范围并不大,不说与灵觉最为敏锐的谪仙人、方士相比,就是与炼气士、巫祝、散人相比,也是远远不如,所以鬼魅只要不过分靠近武夫,武夫就算有拳意也不知往何处打。 可武夫能看到鬼魅,那就全然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怪异武夫为什么不用拳意,又为什么能看到自己,但厉鬼还是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被这武夫所伤,十分棘手,生出忌惮。 不长的时间,齐玄素的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白雪。 齐玄素见那厉鬼迟迟没有动作,逐渐明白一件事,这厉鬼不仅有神智,而且神智不低,绝非那种如同疯子一般的鬼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厉鬼没有任何反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本是过路之人,若非你们想要害我,我也不会与你们大打出手,现在你们奈何不得我,我也不想降妖除魔,咱们能否各退一步,你们把短剑还我,让我离去,我也不再追究此事。” 厉鬼仍旧没有反应。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的蛇妖,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们是要杀人灭口了,也是,我窥破了你们的丑事,你们哪里肯让我离去,我本就是黑衣人,若是回去禀报道门,你们便要大劫临头。” 话音未落,厉鬼和蛇妖不约而同地同时朝着齐玄素攻来,速度之快,让齐玄素根本没有避让的空间。 风雪骤急。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没有深思多想,决定先对付有实体的蛇妖,凭借武夫血气去抵御厉鬼,最好是能一举斩杀蛇妖。 齐玄素手持双刀,纵身一跃,双刀举过头顶,朝着蛇妖斩去。 后背则是留给了厉鬼。 厉鬼见此天赐良机,不顾一切地冲向齐玄素的后心,浓郁的阴气汇聚一处,化作一把近乎于实质的尖刀。 这刀是能伤人体魄的。 下一刻,厉鬼以阴气所化的尖刀落在齐玄素的后心上,便是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和武夫血气都未能抵挡,被轻易撕裂。 便在这时,齐玄素的身上闪过一抹黑色光华。 厉鬼发出一声极为诧异的尖叫,顿时消失无踪。 第五十六章 猜测 此时蛇妖已经完全显出原形,是一条近乎三十丈的可怖大蛇,盘成蛇阵,巨大的蛇头上还有刚才被齐玄素撕裂的痕迹,张口朝着齐玄素咬来。 齐玄素对于厉鬼的背后钻心一刀恍若未觉,身形在达到顶点之后开始下落,高高举起的双刀随着下落的身形狠狠劈下。 蛇喙上又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不过齐玄素也被一口毒气喷中,只觉得头脑昏沉,身形摇晃,不过他提前服用的解毒丹发挥了效力,这时体内涌出一股药力替他抵挡蛇毒,让他头脑为之一清。 齐玄素虽然奇怪厉鬼不知去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狂奔,近到蛇身下面,手中双刀狂舞,刀身上的火焰几乎连成一线,只见得鲜血四溅,鳞片散落一地。 蛇妖吃痛,蛇身疯狂扭动,蛇尾如铁鞭乱抽,墙塌屋陷。 齐玄素向后退去,收起双刀,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已经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二”,瞄准蛇妖的大概七寸位置,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因为“龙睛乙二”的巨大威力,使得齐玄素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弹丸沿着铳管的膛线以高速旋转的态势激射出去,瞬间射入蛇妖的体内。 对于蛇妖的庞大体型而言,区区一枚弹丸实在算不得什么,可“龙睛乙二”不仅仅是破甲那么简单,在进入蛇妖的体内之后,立时炸裂开来。 蛇妖的身上直接被炸出来一个大洞,污血漫天。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再装填了一番“龙睛乙二”,再次开铳,又在蛇身上炸开一个血窟窿。 “神龙手铳”之所以被神机营设计成只能容纳一发弹丸,就是为了与威力巨大的“龙睛”系列匹配,神龙之名由此而来,也正因为“龙睛”系列威力太大,对于手铳的负荷较大,几乎不可能做到连续发射。 蛇妖的挣扎更为疯狂。 齐玄素拉开距离,一边跳跃翻滚进行躲避,一边继续装弹开铳,又连续打了五发“龙睛乙三”。 蛇妖仰头哀鸣一声,然后巨大的蛇首重重摔落在地,终于是不动弹了。 齐玄素清点了一下弹药,还剩下五发“龙睛乙二”和十发“龙睛乙三”,现在他没了道门身份,不可能再去天机堂补充,而且就算他敢贸然使用自己的箓牒,没有张月鹿出面,也是买不到,所以用一发就少一发,还是有些心疼。 不过最让齐玄素感到不解的是,那只声势吓人的厉鬼去了哪里? 其实刚才厉鬼和蛇妖的胜算更大,蛇妖的体魄强装远远超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根本不能速战速决,还有蛇毒,若是齐玄素被蛇妖缠住,厉鬼再从旁施加偷袭,那么齐玄素立时就会落入十分凶险的境地之中,可厉鬼却诡异地消失了,总不会是自己逃命把蛇妖给卖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取出随身携带的“死之玄玉”,举起细细观察,然后他发现在“死之玄玉”中多了一抹小小的黑影,正在其中不断游动,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燃文 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这就是那只厉鬼? 七娘说“死之玄玉”能够执掌幽冥,竟然是真的。 齐玄素可真是有点有些惊喜。 养尸捉鬼都是方士的手段,现在看来,“死之玄玉”竟然也有此等神异。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生之玄玉”给自己带来了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武夫的体魄和血气,而“死之玄玉”则是象征着方士的神通。 生与死相互对应,武夫和方士也是相互对应,一者追求极致的体魄,被称作人仙传承,走到尽头号称不死之身,拥有人仙真身,就算被斩去头颅也能疯狂再生,是生的极致。一者追求极致的神魂,被称作鬼仙传承,走到尽头之后,一个念头便是一个自己,分化万千,还可以抛弃身体夺舍他人,对于世人来说,魂魄离体也就是死了,故而鬼仙也可以算是死的极致。 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除了人仙和鬼仙之外,还有地仙、神仙、天仙,万象道宫的课程中以一种极为直白的言语描绘过五仙走到极致的神异之处。 地仙拥有威力极大的五种大神通,搬山移海,玄圣曾以大神通打断云锦山的地脉,使得山岳移位,正一道至今未能修复。 神仙能够造就人间神国,哪怕是死了,只要神国不灭,也可不断归来重生,有三重死亡的说法。 天仙更为玄奇,能够离开此方天地。 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地仙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 可天仙不同,天仙是蝴蝶,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各种洞天。世上最大的洞天是道门所持有的昆仑洞天,也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实,由太 上道祖造就。 至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其实就是破茧化蝶的关系,有些地仙走到尽头之后,会立刻结茧化蝶,从虫子变成蝴蝶,离开此方世界,称之为飞升。 还有些地仙会继续以虫子的姿态留在这个世界,不断壮大,异常强大,甚至可以捕杀天仙和神仙,人仙和鬼仙更是不被其放在眼中,代价却是每百年都要承受一次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飞灰湮灭。 根据记载,唯有太上道祖曾经历三次天劫,然后飞升离世,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神通,寻常地仙一次天劫都经受不住,百年之期满后就会立刻离世。 这也是道门历代大掌教都会飞升离世而不是常驻人间的缘故,这也导致道门对于大掌教的年龄有着十分苛刻的要求,要是九十岁才做大掌教,用不了几年就百年期满,便要飞升离世。倒不如选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怎么也能有几十年的光阴。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六代大掌教,没有等到百年期满就匆匆飞升离世了,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也许是觉得人间无甚留恋了。 齐玄素当年学这些的时候,只觉得这些离自己太远,几乎是当成是神话故事来听。现在回想起来,让他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七娘说过,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难道“玄玉”就是那种被誉为“点睛一笔”的贵重物事? 齐玄素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只要他能得到第三块不同神异的“玄玉”,就能验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第五十七章 报官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检视四周。 厉鬼被收入“死之玄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主要是蛇妖。 蛇妖的庞大尸体静静地趴伏在地上,鳞片破碎,血肉模糊。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凄惨。 传说妖物是有妖丹的,不过齐玄素从未见过,他来到蛇尸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掰开蛇嘴,就见一颗碧绿色的珠子滚落出来。 如果不出意外,刚才喷齐玄素的毒气便是由此而来。 珠子不大,比鸡子略小,齐玄素想起蛇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盒子,又返回屋中,果不其然,那个盒子还放在桌上,竟然没被打斗波及。 齐玄素打开盒子,一阵轻烟扑面而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屏住了呼吸,同时向后跳去。 烟雾飘散的速度毕竟不能与风相比,没能沾到齐玄素分毫。可如果齐玄素色欲熏心,失了戒备之心,多半就躲不过去了,那便是阴沟里翻船,死得冤枉。 “花样还真不少。”齐玄素捡起盒子,就见里面还垫了一层丝帛,这盒子既然能盛放迷烟,想来是有些妙用。齐玄素伸手将丝帛扯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屋外,用丝帛将碧绿珠子包了几层,放入挎包之中。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大喝道:“来人!” 这一嗓子不说声震百里,最起码整个项宅算是听得清清楚楚。 一直寂静无声且漆黑一片的项宅终于有了人声,慢慢亮起了灯火。 …… 清水观因为靠近清水驿而得名,隶属于凉州道府。 道门的道府可以分为三级,也就是州、府、县。道府本身不必多说,对应的是州一级,其下的府县两级都称之为道观,区别只在于大小,久在道门内部之人自然十分容易区分,可外人容易一头雾水,为什么同样是道观,这个道观却要听令于另外一个道观。 清水观就是县一级的小道观,与知县不同,道观不管理民务,主要针对有妖人传教蛊惑百姓和鬼魅妖邪害人之事,这也是道门和朝廷共存多年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周道士是清水观的执事道士,总览一观大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凉州位于西北,比不得繁华江南,但大概因为凉州人少的缘故,隐秘结社并不怎么闹腾。仔细一想也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同样是人,逃不过人性,谁不想去繁华的江南?那里人多,发展信众也简单一些,关键还能享受。 不仅是道门内部有蛀虫,那些隐秘结社内部同样有蛀虫,不乏有隐秘结社成员借着发展信众的机会,贪图享受,让信众出资供养自己,还要霸占信众的妻女,正儿八经过起富家翁的生活,至于这个真君那个神仙,不过是他们的招牌罢了。 包括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在内的许多隐秘结社也很头疼这个问题,尤其以“天廷”的问题最为严重,虽然声势极大,人数最多,但内部腐化也最为严重。 就算是走精英路线的清平会,也有齐玄素这种身在清平会心在道门的成员,可见一斑。 所以道门铲除这些隐秘结社,还是很得人心的。 大雪飘飘,周道士也附庸风雅,穿上自己的鹤氅,招呼了三两友人,在小亭子中围炉煮酒,顺带赏雪。 siluke.com 正应了诗魔的名篇《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意境,好意境。 正当周道士喝得正美的时候,有人急急过来,顿时坏了意境。 周道士不悦道:“这么慌张,出什么事情了?” 报信之人是道观中的道士,急声道:“执事,闹妖怪了!好像还吃了人!” 周道士一惊,些许酒意顿时消散无踪:“妖怪?!不是妖人,是妖怪?” “是妖怪,就在项家堡。”那道士说道,“还出了人命,我看见青鸾卫的试百户已经带人过去了。” “好家伙,我们也赶紧动身,快,招呼咱们的人,把家伙什都带齐整了,不要动手的时候又丢三落四。”周道士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附庸风雅了,再无半点士绅气度,倒像是个准备干买卖的山贼头目。 道士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周道士领着道观的大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出门,直往项家堡而去。 等到周道士来到项家堡,已经是午时初,一行人直奔项宅。此时的项宅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门口还站着两个挎刀的青鸾卫。 到了今日,青鸾卫已经不大像前朝时的特务机构,倒是取代了六扇门的职能,缉捕盗贼,捉拿妖人,处理各种命案,又独立于地方官府之外,不同于提刑按察使、通判、县尉。 见道士们到了,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道士们与青鸾卫都算是熟人,两名青鸾卫也没有搞拦路的那一套,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周道士翻身下马,问道:“你们试百户大人到了?” “到了,到了,正等道 长呢。”一名青鸾卫应道。 周道士把缰绳一扔,整了整衣衫,这才走进了项宅。 宅子里乱糟糟的,人心惶惶,一路上都有青鸾卫的力士,倒是省了周道士问路的工夫,直接顺着青鸾卫走就是了。 一直来到事发之地,就见这里站了好多人。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地上的巨大蛇尸,哪怕落了一层白雪,也十分可怖。 此时在蛇尸旁边站了三人,并不与其他人并列,显然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其中一人是周道士的旧相识,正是青鸾卫的试百户,另外两人都是成年男子。一个年长的,作士绅打扮,一个年轻的,披着斗篷。 周道士来到试百户身边,轻声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试百户说道:“我也是刚到不久。” 周道士望向另外两人。 士绅打扮之人道:“在下项如林,此地主人。” 项如林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另外一人正是齐玄素,他取出自己的腰牌,说道:“在下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魏无鬼。” 周道士本还想接过腰牌查验一下,就听试百户轻声道:“我看过了,是真的。” “原来是黑衣人。”周道士立时打消了去看腰牌的想法,他一个道门之人,总不会比青鸾卫眼光更毒,尤其是在辨认朝廷信物这方面。 齐玄素又把自己先前的说辞说了一遍,自己如何奉将军之名去往湖州王府,途径此地,大雪封路,如何借宿。到了夜半时分,有蛇妖化作女子前来害人,结果被他识破,直接打死。 周道士讶然道:“能够化形的妖物,少说也是玉虚阶段,兄弟能打死妖物,想来修为不弱。” 齐玄素笑了笑:“不值一提,不过是玉虚阶段的武夫罢了。” 周道士心中咋舌,楼兰将军好大的气派,麾下一个无官无品的亲兵都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不过他转念一想,大人物的心腹,多半不能以常理论之,自己这个执事道士见了府主身边侍奉的道童,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别看只是无品的亲兵,说不定给个游击都不换。也许此人根本不是黑衣人出身,而是王府出身的亲随,这才挂了个无品的亲兵。 试百户开口道:“既然道长到了,如果诸位没有意见,那么我要开始验尸了。” 周道士回过神来,赶忙道:“好,验尸。” 试百户从属下手中接过一双手套戴在手上,又有青鸾卫扫去蛇尸上的积雪,开始验尸。 第五十八章 隐情 验尸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死因很好判断,这名蛇妖死于火器。 试百户以两指捏着一块弹丸碎片,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出自道门天机堂的弹丸,而且还是‘龙睛’系列。” “兄弟好见识。”齐玄素撩起斗篷的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神龙手铳”,然后说道,“‘神龙手铳’与‘龙睛’系列最配,要说这‘龙睛’弹丸,无疑是天机堂最为正宗。” “神龙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这无疑印证了周道士的猜测,他立刻开口道:“魏兄弟说的是,天机堂出产的‘龙睛’弹丸,那必然是一等一的。” 试百户继续说道:“蛇身上还有些刀伤。” 齐玄素伸手往腰后一摸,拔出双刀,说道:“这两把刀是我花了两千五百太平钱从随军神机营武备官那里买的,那老小子张口就要三千太平钱,不过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最后便宜了五百个太平钱。不过不是神机营出品,而是剿灭邪教妖人时缴获的,因为算战利品,都被统一归到了神机营,灵物品相,只要注入真气,刀身上就能燃起火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焰刀’。” 周道士越发相信齐玄素其实是楼兰将军的亲随,说不定是从小跟着长大的那种,否则哪个亲兵能有这么多太平钱,又是“神龙手铳”,又是灵物双刀。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中有体面的管家之流,虽然是伺候人的,但在自己家里,也是呼奴唤仆的。有些年轻主子未必有这些人体面。还有那些宫廷内侍,说到底就是伺候皇帝的奴仆,可谁都不敢小觑,就是大臣将军们也要客气几分。 还有一点,试百户没有提到,周道士身为道门中人,却是知道的,那就是妖物多半有妖丹,此时不见妖丹,必然是人收去了。 不过打死妖物取走妖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加上亲兵亲随的身份,所以周道士也没有点破。 他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基层官吏,能力还在其次,人情练达都是必须的。 齐玄素等到青鸾卫试百户验完了尸,这才开口道:“此妖物灵智极高,我初遇妖物,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本想以保命为先,逃离此地,然后去县城请道门之人前来相助,这妖物竟然看破了我的用意,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去,可见此妖物并非那种流窜各地的妖物,而是常年盘踞于此,也不知已经吃了多少人。” 周道士脸色一凝:“竟有此事。” 试百户的脸色也凝重几分,若是妖物长期盘踞一方,事情捅 出来之后,他们是要担一个失职的罪名,不过现在妖物已经死了,只要稍加运作,说不定还能有功无过。。 周道士与试百户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有了主意。 关键在这个黑衣人的身上。 只是不等他们开口,齐玄素已经抱拳道:“将军常说,沙场决胜只是前半仗,如何善后,安抚地方,恢复民生,那才是后半仗。如果后半仗没有打好,那么前半仗也等于白打了。我深以为然。其实杀妖也是如此,兄弟我侥幸杀了妖物,算不得什么,关键是如何善后,还要仰仗两位。” 这就是送上门的功劳了。 周道士和试百户顿时眉开眼笑,齐声道:“这是自然,分内之事,不敢推脱。” siluke.com 试百户是军伍出身,更为直接一些,伸出大拇指:“魏兄弟够意思。” 周道士也低声道:“这等情分,我们记下了。” 齐玄素之所以如此大方,主要是因为功劳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他总不能对两人说,虽然妖怪是魏无鬼杀的,但功劳要记到齐玄素的名下。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也好结案脱身。 三个公门之人气氛火热,却把本地主人项如林晾在了一变,越发显得孤苦凄凉。 就在此时,有家丁快步跑了过来,惊慌道:“老爷,老爷,太太不见了。” 所谓夫人,其实是朝廷的诰命称呼,其下还有淑人、安人等等。一般而言,帝王之妾、公侯伯和一品二品大员的正妻,才有资格被称作夫人。 除了道门内部不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之外,比如张月鹿的母亲便被别人称作澹台夫人。寻常人家,哪敢僭越,一般称呼家主为老爷,相对应的是太太。往上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往下是少爷和少奶奶。 本就脸色苍白的项如林一瞬间面如白纸,再没有半分血色,几乎要晕厥过去一般。 齐玄素、周道士、试百户对视一眼,齐玄素轻声道:“不会是遭了妖怪的毒手吧?” 周道士和试百户都默不作声。 两人能力还是有的,已经是看出了不对。 这蛇妖盘踞此地多时,正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项宅里的人也不会等到今天才吃。偏偏是人家把蛇妖打死了,太太就不见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这位魏兄弟还是厚道。 试百户如此想着,冷笑一声:“项老爷,项员外,这蛇妖会不会与令正有关?” “令正”是对他人正妻的尊称,与令爱、令郎、令尊、令堂相差不多。 项如林艰难开口道 :“试百户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又有下人前来禀报:“老爷,二太太也不见了。” 项如林本就身形摇摇晃晃,闻听此言,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也就一瞬间,项如林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来人!”试百户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会有如此情况。 周道士赶忙上前探查项如林的情况,发现项如林只是气虚体弱,晕了过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青鸾卫。 试百户十分不耐烦:“谁让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青鸾卫又慌忙退了下去。 周道士对身旁的家丁吩咐道:“把你们老爷抬去卧房。” 那些家丁围了过来,有人抄着项如林的肩,两个家丁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起来,然后往卧房方向行去。 齐玄素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这项家大宅果然有古怪,这位项老爷恐怕不是毫不知情。 不过齐玄素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对周道士和试百户抱拳道:“看来善后之事甚是麻烦,还要辛苦两位。” 试百户和周道士却是巴不得挖出些隐情,让他们把功劳坐实,倒是十分积极,赶忙说道:“分内之事,哪来的麻烦一说。” 齐玄素轻声道:“还有一事,我方才没说。” “什么事?”两人又是一怔。 齐玄素道:“两位随我来。” 说罢,齐玄素领着两人来到自己住过的客房,指着那块墙壁,说道:“昨天我发现这里的墙皮颜色不对,似乎是后来补上的,便把墙壁剥下,结果发现了这个。” 周道士原本没在意,经过齐玄素的提醒后,赶忙上前仔细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得不佩服齐玄素的心思缜密,寻常人哪里会注意到墙皮的颜色不对。 他越看越心惊,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墙壁,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道门的驱鬼符箓,而且是用鲜血书就,虽然不是阳气最足的舌尖血,但也是仅次于舌尖血的中指血。在墙壁上写下此符,可以让厉鬼无法穿墙而入。观其笔迹,甚是仓促,能逼得一位方士如此应敌,说明这里应该还有一只厉鬼才对,而且道行不浅。” 周道士和试百户对视一眼。 试百户沉声道:“二太太也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搜查 周道士沉吟道:“如今看来,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搜查项宅,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 试百户毕竟是官场中人,想得要更周全一些:“项员外有举人身份,项家的老太爷当年也有些官场故交,读书人素来喜欢抱团,讲究门生同年,若是我们真能搜出什么了不得的证据,那也就罢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可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搜出来,就成了罪过。” “再有,项员外当下正晕着,我们越过他去,直接搜查他的宅邸,日后他反咬一口,说他宅子里少了财物,我们怎么说?他可不是平头百姓,不是想拿捏就拿捏的。而且底下的人也未必就手脚干净,真要有人干了小偷小摸的事情,我们两个便是无私也有私,百口莫辩。” 周道士“嘶”了一声:“的确有些棘手。” 他又望向齐玄素,询问道:“不知魏兄弟有什么主意?” 齐玄素本想一推二六五,此不过转念一想,说道:“不如把本地的知县请过来?他主管一县政务,举人、秀才、童生,也算归他管,我们把他请过来,也不必他派人搜查住宅,只要他做个见证。” “魏兄弟这个主意好。”试百户双手一拍,“如果他肯做这个见证,那么就算我们没搜查出什么,也可证明我们并非擅自行事。如果他不肯做这个见证,那么日后又牵扯出什么后续,办案不利的罪责他也逃不掉。” 齐玄素暗道公门之人的心眼就是多,这名青鸾卫试百户虽然是军伍出身,但半点不差,自己只想到了第一层,他已经想到了第二层。 试百户道:“我亲自去请知县大人。” 周道士又嘱咐道:“就说道门、黑衣人、青鸾卫都已经到了,他这位文官的代表,总不能缺席吧。他这次若是缩头,下次议事的时候,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大声说话。” “是极,是极。”试百户笑着点头道,转身大步离去。 又等了大半天的工夫,项员外刚刚醒来不久,本地知县和前去请人的试百户也到了。 因为本朝并不重文轻武的缘故,儒门也开始提倡复兴君子六艺,也就是礼、乐、御、数、书、射,御便是骑马驾车,所以知县老爷虽然是文官,但也不曾坐轿,而是冒着风雪一路骑马过来。 知县大人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面了。而且万事不能只往坏处想,如果办砸了,他固然要担上干系,可如果能够破案,他这位知县也有一份功劳。 于是知县大人向项如林传达了要搜索项宅的决定,项如 林抗议无果之后,又是两眼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周道士精通医术,给项如林检查了一番,捻须说道:“虽说气急攻心,但项员外的身子骨也太弱了,阳气略有不足。” 试百户道:“倒是没看出来,项员外一把年纪的人了,在那方面还这般不节制。” “是阳气不足,不是精气不足。”周道士无奈道,“阳气与阴气乃是两不相容之物,若是同处一室,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换而言之,要么阴气把阳气灭了,要么阳气把阴气灭了,至于阴阳调和,那是道门真人才有的本事。” 试百户是武夫,知县是儒门弟子,对于阴阳之道,都不如道门出身的周道士,知县不由问道:“若是阳气弱了会怎样?” 周道士说道:“身体虚弱,招致外邪入体。外邪入体又会使得身子更弱,如此循环往复,至死方休。若是身上的阴气太重,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还有起尸的隐患。” 试百户听到这里,说道:“看来搜查项宅,已经是刻不容缓。” 周道士点头道:“搜吧,最起码有八成把握。” 试百户不再犹豫,大步出去,召集自己带来的青鸾卫,先是交代任务,然后强调纪律,然后青鸾卫们便分散开来,在项宅中搜索起来。虽然试百户已经强调了纪律,但青鸾卫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难免趾高气扬,大声呵斥,甚至一时间可谓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此情景,谣言四起,一开始还是出了命案,大太太和二太太让人给害了,后来就变成项员外吃了官司,传到最后则变成项员外犯下大罪,官府这是抄家来了。 群情激愤是不存在的,幸灾乐祸的倒是不少。 趁着搜查的工夫,周道士又把齐玄素介绍给了知县,知县不敢怠慢,十分客气,两人互相见礼。齐玄素不由感叹,有没有那层身份,当真是至关重要,如果他没有黑衣人的身份,就算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也不可能被这般以礼相待。 转眼已经是天黑,搜查得也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座小园子,大门紧闭,上着铁锁。 齐玄素、周道士、知县、试百户都来到小园子的门外,青鸾卫们都举着火把,照得通明。 此时大雪已经停了,试百户让人把项宅的管家喊了过来,指着园门,问道:“这里是什么?” “这是我们家老爷原配的墓园。”管家惧怯地望了试百户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失踪的那位大太太是后来续弦的。” 知县开口道 :“真是笑话,哪有把墓园修在自己家里的?” 管事此时知道事情不对,赶忙撇清自己:“谁说不是呢,可老爷执意如此,我们也拦不住,而且平日里不许旁人踏足半步,我们也不知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试百户道:“如此说来,你是没有钥匙了?” 管事低下头去:“是。” 试百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用眼神示意让两名青鸾卫看紧了他,然后对三人道:“三位是什么意思?” 周道士和知县对视一眼,说道:“似乎只能是砸门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玄素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就有我来出手吧。” 试百户立刻道:“好。” 齐玄素也不废话,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好拳!”试百户是武夫,最为识货,只觉得眼前一亮。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落在门上。 一瞬间,门上竟是显现出一个虚幻的法阵,只是面对有真气和血气加持的一拳,这个简易法阵也只是坚持了片刻,就彻底崩碎,继而园门也轰然破碎。 知县和周道士见此情景,都忍不住一缩头,暗忖这一拳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不死,也要丢大半条命。 齐玄素捏了捏拳头,率先走入墓园之中。 其余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青鸾卫、衙役、道士。 一进墓园,几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一座墓园不假,在正中位置有一座砖石结构的孤坟,可在孤坟周围却是许多白骨,而且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人骨。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这等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周道士来到一具白骨跟前,这具白骨明显与周围的白骨不同,泛着淡淡的玉白之色,应该是修为有成之人留下的遗骸,而且在其身旁,还有一块铁八卦,似乎是某种法器,不过已经损坏。 周道士轻叹一声,指着白骨道:“这就应该是在客房墙壁上书写符箓之人,果然遭了毒手。” 到了此时,知县知道要做决断了,沉声道:“立刻缉拿项如林,封锁项宅,一个都不许走脱。” 试百户挥了挥手。 衙役和青鸾卫立刻四散而去。 项宅中又是一片哭喊。 谣言一下子变成了真的。 第六十章 官法 气氛都凝重。 知县、试百户、周道士三人坐在项宅的正堂中,个个脸色肃然,如今毕竟不是人命贱如草的乱世,而是太平盛世,这么多尸骸,虽然未必都是死在了他们的任期之内,很有可能都是陈年旧案,但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这可是影响仕途的大事。 齐玄素站在门外,双手分别按在腰间的短剑和手铳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 局面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如果不是他有“死之玄玉”,只怕也要落得那名方士的下场,成为众多白骨之一。 想来是那名方士看出了什么端倪,前来捉鬼,结果没料到还有一妖藏于暗中,寡不敌众,白白丢了性命。 想到此处,齐玄素握住兵器的手掌一紧。 无论多高的境界修为,只要不到天人,都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未必是技不如人,而是江湖险恶。细数起来,修为比齐玄素要高却死在齐玄素手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就在此时,有人前来通禀,说是项如林终于醒了。 已经在正堂枯坐了好一会儿的三人同时起身。 虽然封锁了项宅,每个家人都要明白回话,但这些人大多并不知情,就算有一二知情之人,也都是后知后觉,或者干脆就是捕风捉影,没什么大用,所以关键还是要着落在项如林的身上。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三人身后。 先前三人商量议事的时候,齐玄素就在旁边,众青鸾卫、衙役、道士见自家上司都对此人十分客气,所以也不敢阻拦,只当是其他地方的上官。 四人来到项如林的卧房,项如林正坐在床上,还是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有人给几位主官搬来椅子,还是由知县出面,开口道:“项如林,你在家中建造墓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从实招来,否则三木之下,嘿嘿……” 虽然此地不是县衙大堂,也没有三班衙役,但知县的威胁之意还是昭然若揭,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凉。 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或是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所谓“三木”就是套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即:首枷、足桎、手梏,许多江洋大盗尚且承受不住,更不必说项如林这种养尊处优又身子骨薄弱的士绅了,只怕三木之下就能要了性命。 大概是物极必反的缘故,项如林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苦笑一声:“我好歹有举人功名,真要用刑打死了我,只怕大人承担不起,最起码要等到革去我的举人功名,才谈得上三木如何。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既然大人已经看到了那墓园,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书亭 试百户开口道:“这宅子里有蛇妖,有厉鬼,偏偏你的正妻和小妾都失踪了,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项如林垂头不语。 周道士冷冷道:“既然不说,那就是默认了。不知是蛇妻鬼妾,还是鬼妻蛇妾?” 项如林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不过还是低头不语。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 项如林虽然没有吃人,也没有杀人,但却故意纵容,知情不报,也难逃罪责。就算是儒门的亲亲相隐,也用不到这里来。更何况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儒门的天下,而是道门的天下了。 知县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手头上没有惊堂木,但还是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喝道:“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说着他倏地站了起来。 齐玄素虽然有椅子,但一直站着,试百户和周道士这时都跟着站了起来。 项如林也吓了一跳,不由抬起头来,看到四人并立,又是身子一颤。 知县神色严厉,逼视着他:“就算没有口供,只要物证足够,我们也能结案,不过到了那时候,就很难看了。你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只怕是承受不起!” 项如林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大人想问什么?” 知县神色稍缓:“蛇妖厉鬼之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项如林不知是身陷绝境的缘故,还是感怀妻妾之死,心丧若死,眼神黯淡,虚弱道:“回禀大人,知道。” 知县又问道:“她们害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项如林倒是没有狡辩,缓缓道:“知道。” “好,你有骨气。”知县强压怒气,“敢作敢当,是个好汉。” 项如林凄然一笑:“那年我上京赶考,路遇强盗,若非她们,我已经是化作白骨了。结成夫妻之后,也多亏她们,我才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周道士冷笑一声:“你倒是有情有义,那些妄死之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吗?” 项如林无言以对。 齐玄素只 是冷眼旁观,就在昨天这个时候,两人还把酒言欢。那个时候,项如林是如何看待自己呢?一个将死之人? 如果项如林不知情,齐玄素倒是愿意看在他款待自己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可既然他知情,那场酒宴就没什么情分可言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断头饭而已。 吃饱了好上路? 齐玄素心中冷笑不止。 你来招惹我,害我性命,便是取死之道。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既然有杀气,那便免不得戾气。佛门和尚常常说的化解戾气,并非是信口开河。 就连张月鹿自己都承认,她也有戾气,不仅有,而且相当不少,从她一把扭断了许寇手腕的事情上就可见一二,只是不对齐玄素发作罢了。这些戾气都是在北辰堂、天罡堂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整日出生入死,没有点暴戾之气才是咄咄怪事。 至于齐玄素,行走于江湖泥泞之中,一身戾气只比张月鹿更多,而不会更少。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这股暴戾之气藏在心底,不仅不在亲近之人的面前显露,就是在一般交情之人的面前,同样不会显露分毫,只会在他杀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戾气深重的齐玄素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就在这时,试百户开口道:“魏兄弟,你怎么看?” 齐玄素淡淡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三人都没有说话,虽然三人立场不同,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尽相同,但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都认可了齐玄素的这番话。 齐玄素走到项如林的面前,问道:“项员外,我为避风雪,来到你家借宿,你设宴招待于我,按照道理来说,是我欠了你的人情。可这个人情还没大到我要用性命去偿还的地步,我不妨你与明说,蛇妖厉鬼要吃我,结果都死在我的手上,这也算是技不如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项如林望向齐玄素的双眼,本还有几分怨气,结果对上齐玄素的双眼,只觉得那眼中只有冷冷杀意,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惊觉,这名黑衣人与县令、周道士这些人不同,他是刀光剑影中走出来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性命,正是恶鬼还要怕恶人,他不去招惹别人已是万幸,怎敢去主动招惹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齐玄素道:“那就是无话可说了,我不杀你,接下来如何量刑,就交给官府了,我相信官府会给我一个公道。” 第六十一章 过路天水府 项家堡,顾名思义,这里的百姓大多姓项,沾亲带故。如今世道,宗族势力极大,甚至填补了部分官府治理地方的空白。而宗族的关键就在于团结。 原本知县还有些担心,他们要拿人,会不会与项家宗族产生冲突。虽说官府不怕这些,但终究是件麻烦事。却没想到外面的项家堡百姓以幸灾乐祸居多,更别说为了项如林与官府冲突了,由此可见,项如林与本家宗族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知县、周道士、试百户三人简单商议之后,决定先把项如林押到县城暂且关押,然后上报府里。 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必然要惊动府里,说不定还要惊动州里,后续还有许多流程要走。 虽然齐玄素正好要去天水府,但还是不想牵扯太深,毕竟他的黑衣人身份是假的,拿来临时应急还行,真把自己当成了黑衣人,大摇大摆地与官府之人打交道,迟早要暴露。 再加上大雪已经停了,所以齐玄素便向三人告辞,理由是自己身上还担负着楼兰将军的差事,不好拖延。到了此时,案情清晰,甚至可以说已经破案,三人不必找人分担责任,自然是痛快答应下来,不过在面子上还是客气挽留了一番,从项家堡回到县城之后,又为齐玄素设宴送行。 齐玄素离开县城,继续向府城前进。 他打算在府城稍微休整一下,然后穿过天水府,离开凉州境内,进入秦州。 接下来的一路,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齐玄素快马加鞭,顺顺利利抵达了天水府的府城,这里毕竟是一州中心所在,倒是繁华热闹。不仅有太平客栈,还有化生堂和天机堂的分堂,只可惜齐玄素囊中羞涩,本来还剩下三百太平钱,一番折腾之后,给了客栈夫妇一百太平钱,自己花了五十太平钱,就只剩下一百五十太平钱。 齐玄素倒是听说官场上的规矩,其他官员过境,本地衙门不仅要接待,而且还有贽敬。可三人只是设宴,却没有给钱的意思,让他小小失望了一番,大概是他这个亲兵级别太低的缘故。 事实上,朝廷的确有这样的规矩,也正如齐玄素猜测那般,不是什么级别的人都能有这种待遇,如果是秦无病亲自路过,那就有了。 按照常例,副都护等同于巡抚、镇守总兵官、侍郎的待遇,大概是一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三百太平钱是贽敬。往上是都护等同于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尚书的待遇,是二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四百太平钱是贽敬 。至于再往上,就是阁老们了,那就没有常例的说法,如何接待,全看地方衙门自己发挥,就是想要造个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也不是不行。 至于道门,因为玄圣严厉禁止,倒是没有这样的规矩。暂且不说私底下如何,最起码不敢摆到明面上。不像朝廷衙门,这些贽敬花费都可以光明正大入账,就是日后犯了事,上面下来查账,也不会追究这些银钱的花销,属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法难责众了。 xiaoshutingapp.com 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齐玄素也接触不到这些大员们,他真正能接触的还是这些县一级的官员,他是七品道士,或者说六品道士,这些人也在六品和七品左右,倒是相差不多。 至于清平会的例银,又被七娘给扣下了,说是一半用来抵债,一半给他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这也是奇了,齐玄素实在搞不懂七娘在想什么,太平道李家都想要的“死之玄玉”,她说送就送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若是卖给李家,少说也要上万太平钱。还有当初救他,少说要好几万的花销,她也是说花就花了。 这些大钱都花了,七娘也不怎么在意,就喜欢盯着齐玄素的一点小钱,通通扣下。有时候,齐玄素甚至觉得七娘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就算抵债,只凭这点例银,要还到哪年? 至于娶媳妇,那就更扯淡了。他想迎娶张月鹿,那是钱的问题吗?他若果真能排除万难,抱得美人归,说不定已经佩慧剑,不缺这点花销,不必他开口,自有人帮他解决。 齐玄素在城里逛了一会儿,摸了摸怀里那颗妖丹,还是向化生堂走去。 天下各地的化生堂的布局都是大同小异,齐玄素来到大堂,取出那块黑衣人的腰牌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非来路不明的隐秘结社妖人,化生堂的人没有因此就高看齐玄素一眼,也没有本地主事亲自出面。 齐玄素记得清楚,上次他跟着张月鹿去天机堂分堂和化生堂分堂的时候,都是主事道士亲自出面,由此便可见张月鹿的地位。毕竟是最年轻的副堂主,真正的前途无量。 齐玄素取出那枚被他包裹起来的碧绿珠子,放在柜台上,轻声问道:“这个……值多少钱?” 柜台后负责接待的女冠扫了一眼,说道:“普通妖丹一枚,药力有所流失,品相中下,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能不能再高点?” 女冠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 菜市场吗?要卖就卖,不想卖就走人。” 毕竟不是自己家的生意,女冠是入品的道士,编制在身,就算生意不好,也不会丢了饭碗,又是店大欺客,女冠说话半点也不客气。 齐玄素想起上次跟着张月鹿买东西的景象,这些人在张月鹿面前一个比一个殷勤热情,如今又是这般态度冷硬,虽然不会同一个分堂,但也可见是看人下菜碟。 如果齐玄素还有六品道士的身份,那么女冠也不会如此态度,毕竟同在道门,难说以后会不会打交道,说不定还有求着别人的时候,给个笑脸不会少什么,就当结个善缘。只是如今齐玄素的身份只是个无官无品的黑衣人,女冠就懒得作态了,浪费感情。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日长了,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怒,也谈不上憋屈,心头没有半点涟漪,平声静气道:“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还望见谅。” “那你卖不卖?”女冠问道。 “卖。”齐玄素毫不犹豫道。 愣头青才会一怒之下就不卖了,齐玄素此时就像一个精明的小商贩,处处精打细算。他没有保存妖丹合适的容器,只是用丝帛随便一包,药效会不断流失,品相也不断下滑,价格自然也随之降低。现在不出手,就只能自己服用了。可这种未经处理的妖丹,副作用极大,贸然服用,甚至会出现身体妖化的后果,比如身上生出鳞片,头上生角,眼变竖瞳等等,所以卖掉是最好的结果。 女冠取过一方玉盒,将妖丹放入其中,然后又问道:“你要现银,还是官票?” “官票。”齐玄素看女冠这个态度,很识趣地没说什么大票小票。 女冠取出五张崭新的大票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收起官票,顺势问道:“你们这儿卖‘长生酒’吗?” “卖。”女冠态度敷衍,“最便宜的‘长生酒’,供普通先天之人使用,一千五百太平钱一份,你要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不是一千太平钱一份吗?” 女冠白了他一眼:“那是我们道门内部的价格,要是高品道士,还能更便宜,如果是二品真人这个级别,直接免费提供一定数额,不说高品道士和真人,你是道门中人吗?卖给外人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齐玄素点了点头,默默转身离去。 齐玄素出来化生堂,顺路去了不远处的太平客栈,休息了一夜之后,继续赶路。 第六十二章 衣钵传人 宁凌阁与慈航真人交接完毕之后,正式辞去了天罡堂掌堂的职务,只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不过只要还有这个参知真人的身份,就仍旧是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几位平章大真人的三十六人之一,东山再起并非难事。 慈航真人正式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没有重新任命新的副堂主,而是将原第八副堂主递补为第七副堂主,甚至不是平调,其属下还是原本的属下,只是换了个名号。 因为措温布一战,不仅仅是上官敬战死,他麾下的道士和灵官也死伤惨重,已经不成建制。 慈航真人干脆将上官敬的旧部悉数编入张月鹿名下的摇光司中,让张月鹿递补为第八副堂主,第九副堂主空缺。 如此一来,张月鹿虽然还是在众多副堂主中排名最末,但如果再度任命第九副堂主,却要排在张月鹿之后了。而且如此一来,也不必再去给张月鹿格外配置灵官,使得张月鹿一下子成为了实权副堂主,而不是以前那个花架子。 谁也知道慈航真人这是在给弟子铺路,可谁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张月鹿还是排名最后,没有越到谁的前面前,再有就是,在张月鹿被地师点名成为第九副堂主之前,天罡堂就是八个副堂主,如今等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格局。 不过张月鹿的晋升速度也着实让人羡慕,这才升了副堂主不到一年,就向前挪了一位。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年,就该是首席副堂主了,那可是二品太乙道士才能担任的高位,距离参知真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此举也从某种意义上,确定了张月鹿作为慈航真人正统传人的地位。 要知道慈航真人不仅只有张月鹿一个弟子,张月鹿也是有师姐和师妹的,可慈航真人的位置却只有一个,谁能继承她的衣钵、资源、人脉、地位,还要看慈航真人自己的意思。 自古以来,“立储”都是大事,后继有人,才能稳定人心。过去的时候,大掌教争夺还未进入白热化,这件事自然可以暂且不提,如今慈航真人已经亲自下场,就不能不提了。 同理,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也各自推出自己的继承人,也是这个想法。 正因如此,清平会在这 个紧要关头推出了如意榜,让李长歌和姚裴这两个过去名声不显之人浮出水面,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难说没有推波助澜的用意。 慈航真人选定张月鹿成为自己的继承人,显然是有过多方考量的,年龄无疑是很重要的因素,年纪太老不成,年纪太小也不成。 xiaoshuting.cc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太过相近,比如张月鹿的几位师姐,与慈航真人相差十几岁,年轻的时候,三十岁的妇人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算差着一倍的年纪。等到年老之后,九十岁的老人和七十多岁的老人,这点岁数差距便算不得什么,等到慈航真人退下来的时候,她们也垂垂老矣,是无法接掌衣钵的,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他几位平章大真人全部退出大掌教争夺是一样的道理。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差得太大,比如张月鹿几个师妹,还是十岁的孩子,便少了十年的光景,太年轻,未必能在合适的时间走到合适的位置上。 唯有张月鹿年岁合适,照这个趋势走下去,三十岁出头的二品真人,四十岁的参知真人,必然是大掌教尊位的有力争夺之人。其他人只能说时运不济,怪不得别人。 再有就是背景,慈航真人不否认有人能不靠家世便登上大掌教的宝座,比如五代大掌教就是,可此等超世之人杰,不能以常理而论。六代大掌教同样是普通出身,也在机缘巧合下登上了大掌教宝座,却成了个空架子。 一般人还是考虑下背后家世的助力或者影响。 张月鹿是张家出身,就不必多说了,关键还被地师青眼。 张月鹿有两大绝学,一个是“慈航普度剑典”,那是慈航真人传授给她的,另一个是“六虚劫”,慈航真人不会此类手段,那是地师一脉的不传之秘,张月鹿却学会了,无疑是地师传授。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与地师也有些师徒缘分,她说若被逼急了便去全真道,是气话,却不是虚言。 如果说张月鹿能成为大掌教,那么全真道多半不会激烈反对。 更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张月鹿肯做事。 李长歌、姚裴等人固然不俗,有能力,也有背景,可不出来做事,就是想提拔他们,也没有由头,所以现在都 还是五品道士,也就是候补祭酒。 看张月鹿的架势,距离三品幽逸道士也不算远了。 正如宁凌阁所言,道门中从来不缺投机之人,他们没有能力去竞争大掌教,却想着跟对了人,求一个拥立之功。有些人眼看着这次推举七代大掌教是很难指望了,便把主意提早打到了八代大掌教的候选人身上。 三道的候选人不说已经十分明了,却也初见端倪。从年龄、资质、背景而言,分别是正一道的张月鹿、太平道的李长歌、全真道的姚裴。 三人之中,李长歌修为最高,张月鹿的履历却最为丰富。虽然三道有别,但三道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太平道之人未必就是全心全意地支持太平道,同理,正一道和全真道也是如此。张月鹿这种在九堂之中慢慢攀爬的经历,会使她多出许多同僚、旧部、上司、朋友,他们未必是正一道之人,却与张月鹿关系紧密,几十年的积累下来,就像一张大网细密罗织,这便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不是一句修为高就能压过去的。 所以许多人都十分看好张月鹿,已经开始准备向张月鹿靠拢。 这无疑拔高了张月鹿的声势,让张月鹿的地位无形中涨高许多,在天罡堂内部,就是排名靠前的副堂主们也不敢小觑这位后晋晚辈。 到了此时,张家便也不再去催促张月鹿的婚事了。 如果张月鹿真能走到慈航真人今日这般地位上,联姻是断不可行,必然是招赘。 澹台琼甚至私下与张玉月玩笑,多亏了齐玄素,若真是与颜家定下了婚事,此时却要后悔。 毕竟谁也没想到,慈航真人会出任天罡堂真人,一连串的反应之下,竟然会让张月鹿提前浮出水面,确定了慈航真人继承人的身份。 毕竟过去的时候,还有些云遮雾绕的感觉,除了张月鹿自己坚定决心要争夺大掌教之外,其他人都不确定张月鹿能否争夺大掌教尊位,只是觉得她肯定能成为一名普通真人,至于参知真人,还要看些运气。 谁又能想到。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他想要迎娶张月鹿的难度,又被拔高一节,这已经不是二品真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第六十三章 地肺山 齐玄素是二月十五梦中会后从雍州的西平府动身,如今十天过去,齐玄素已经横穿天水府进入秦州地界,距离中州便不算远了。 到了秦州,便到了全真道的核心地盘,类似于正一道的吴州和太平道的齐州,地肺山与云锦山、蓬莱岛并列其名,被视作道门的三大圣地。 地肺山,号称七十二福地之首,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地肺山成为道门名山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地肺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大齐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称太上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地肺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自此之后,地肺山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地肺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地肺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道门旁支阁皂道兴起,趁机攻打地肺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地肺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一直到了大魏末年,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在终南山结庐修道,感念终南山之气象,遂在道门初步一统之后,以道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的身份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成为道门中枢所在。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九月上旬,用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也让地肺山恢复了部分仙家气象。 后世之人很难想象,竟然是天师主动修缮了后来的地师居处,甚至当时的地肺山是默认属于天师的。至于当时的地师,根基并不在地肺山,而是北邙山,正谋划攻打天师的大真人府,结果就是天师在地肺山闭关清修,差点被地师偷家成功。 不过最大的转变还是来自于玄圣掌权之后,当时道门远不像今日这般财大气粗,没有那么多飞舟往来于各地,昆仑远在西域,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代替所在。 当时呼声最高的是蓬莱岛和云锦山,不过两者一南一北,又素来不和,无论用谁,都会招致另外一方的不满,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且地理位置上也不算很好,如果选择蓬莱岛,距离西域蜀州等地太远,如果选择云锦山,距离辽东等地又太远。 地肺山刚好位于天下之中,处于蓬莱岛和云锦山之间,成为一个合适的折中所在。于是玄圣将地肺山拔高到道门“副都”的地位,动用大量人力物力,第二次修缮地肺山,重建已经破败不堪的万寿重阳宫。 小书亭 第二次的修缮远胜于第一次,终于使得地肺山焕然一新,又增设了新的阵法。当时正是儒道相争的关键时期,为了彰显副都的地位,阵法使得万寿重阳宫清晰可见,进入地肺山境内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又是何种方向,抬头就能看到山巅上方的万寿重阳宫,殿宇巍峨,层层叠叠,有泰山压顶之感,人立其下,倍感自身渺小,如果不得其法,无法进入万寿重阳宫,那么万寿重阳宫始终都是可望不可即。 凡夫俗子见此情景,无不被折服,时至今日,还有信众香客不远万里来到地肺山朝圣。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地肺山万寿重阳宫成为了大掌教行在。 直到天下大定,玄圣返回昆仑紫霄宫,地肺山才由地师接手。 时至今日,地肺山虽然已经不再是道门的副都,但仍旧地位尊崇。 如果有可能,齐玄素其实很想去地肺山上走一遭,沾一沾第一福地的仙气。 不过现在是不大可能的,如果他有道门的身份还好说,可惜他如今不仅没有道门的身份,而且还是清平会成员。 齐玄素只能是从地肺山的山下路过,仰头望去,只见得山巅之上的万寿重阳宫宛若仙宫一般飘在云端,周围云遮雾绕,时隐时现,人立山下,只觉得自己分外渺小,让人不胜神往。 平心而论,被玄圣打断了地脉的云锦山与地肺山截然不同,云 锦山给人感觉是险、奇、怪。说白了,还是人力造就,先是被玄圣打烂,接着被正一道修复两百年,又为了警示后人,还保留了许多残骸废墟,早已不是本来面貌。地肺山却是全面翻新,肩负着彰显道门威势的任务,要的就是震撼人心。所以仅以观感而论,云锦山不如地肺山。 也不怪齐玄素想要去地肺山见识一番。 至于传说中的蓬莱岛,用两个字可以形容,神秘。 孤悬海外,以船只通行。整个岛屿被阵法笼罩,寻常船舶和飞舟都难以到达,套用一句古人之诗,那就是“只在此海中,雾深不知处”。 寻常太平道弟子和其他道门之人,只能抵达同为三仙岛的方丈岛和瀛洲岛,却很难登上蓬莱岛。 齐玄素不能登山,却能从山下穿过地肺山的地界,大约是处于全真道核心区域的缘故,守备反而十分松懈。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地师脚下,不说地师本人,大小真人少说也是双手之数,其他道士和灵官更是不计其数,哪个隐秘结社敢在这里兴风作浪?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就算古仙本尊亲自降临,也讨不到好。 齐玄素从这里走,多少有些灯下黑的意思,也果然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一路上没有半点阻碍,倒是可以见到许多全真道的道士,可这些道士们谁也没兴趣去关注一个路人,也有成队的灵官,主要职责是巡视,杜绝私斗,而非盘查路人。 齐玄素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地肺山的地界,不得不说齐玄素胆大心细。 不过如此一来,却是苦了追踪齐玄素的风伯。 按照道理来说,风伯早就该追上齐玄素的,不过中途遇到了一名仇家,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做过一场,结果谁也没奈何得谁,等到风伯脱身的时候,齐玄素已经离开天水府进入秦州境内。 风伯不愿就这么放过齐玄素,再度去追,结果只差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进了地肺山的境内。 齐玄素一个先天之人可以大摇大摆进入地肺山的境内,只要不登山,就没有什么问题。可风伯这个天人却不行,他没有相应的全真道信物,很有可能触动地肺山的阵法,立时就会陷入被全真道围攻的境地之中。 风伯不敢冒险,只能绕一个大圈,绕过地肺山,一来一去,又要花费许多时间。 齐玄素在无意之中连续两次躲过了风伯的追杀,他对此浑然不知,直往西京府而去。 第六十四章 西京府 前朝大魏时,实行两京制度,一东一西,东边的京城就是如今的帝京,西边的京城便是西京。 西京也是几朝故都,曾经是大齐王朝的京城。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汗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武德十年,秦中总督祁英暴毙身死,伊里汗率领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秦无病的祖先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以地师为首的阁皂道等道门旁支趁机起事,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也就在这个时候,初出茅庐的玄圣来到了凉州,立志平定天下。 此时大魏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多亏了别人多方营救,才保住性命,返回了家乡。 后来由玄圣出面,促成秦襄远赴辽东,最终成为大玄的开国郡王。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 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以西京为国都,国号大周。 直到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大玄取代大魏,大周仍旧割据西北。此时的秦襄已经从大魏的罪臣变成了大玄的功臣,再次率军收复西北。 澹台云见大势已不可为,与玄圣达成议和,远走西域。由此,澹台家族也分为两支,一支是儒门的澹台家,一支是道门的澹台家,张月鹿之母澹台琼出身于儒门的澹台家,嫁入了道门,成为道门弟子。至于道门的澹台家,远赴海外,据说在西大陆落地生根。 fantuantanshu.com 大玄朝廷收复西北之后,休养十年,再次兴兵击败金帐,收复西州,并设立西州都护府,方有今日之版图。 考虑到西京曾经是大周国都,大玄朝廷改置西京和西直隶为府,也就是今日的西京府。 秦州道府和无墟宫都位于西京府,无墟宫曾经是大齐王朝的皇宫,后来被澹台云占据,后来又落入了道门的手中。据说无墟宫中原本还有一座洞天,不过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破碎了,还是其他原因。 地肺山就位于西京城外,基本上出了地肺山的地界就进了西京的地界。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风伯在追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躲过了风伯的两次的追杀,但没忘了“天廷”这档子事,还是有所防备,这一路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因为人越多的地方,官府和道门的势力越大,隐秘结社的高手越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来人不是高手,只是寻常人物,那么齐玄素自己就可以解决。 风伯通过冥冥中的感应知道齐玄素往西京方向去后,不由在心中大骂,这小子太过滑不留手,净是往这些棘手的地方钻。 虽然西京府不像地肺山那般吓人,但同样不能轻忽大意,他隐蔽身份潜入西京府,不算什么难事,也谈不上危险。可如果在西京城内出手杀人,那就要冒些风险了。而且只有一次出 手机会,无论是否得手,都要及时退去,否则很有可能落入险境之中。 风伯认定了齐玄素是道门或者朝廷之人,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齐玄素可以向道门和朝廷求援,道门和朝廷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却不知道齐玄素是个假货,所以风伯几经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在西京城动手,他实在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一则是迟则生变,两次让齐玄素在眼前走脱,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 二则是继续走下去,也不会好到哪里。秦州不比雍州、西州、凉州等地,已经是古中原的范围,人口稠密。又是全真道的核心势力范围,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算是看出来,这小子多半要走北邙山一线。这是仅次于地肺山的全真道名山,道门旁支阁皂道曾经的根基所在,化生堂在此地设立了三座巨大作坊,还有一座接下来又是龙门府和万象道宫的势力范围,因为万象道宫的超然地位,升为四品道士之前都会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已然是进入了道门的核心势力区域,再想脱身就难了。 三则是两人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神通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再不动手,只怕就要跟丢。 风伯下定决心,不管是成是败,就是这最后一搏。若是能成,那自然最好。若是不成,那就算了,随便割个差不多的人头,烧成焦炭,然后拿回去充数,算是对属下们有个交代,不至于真正人心散了。 此时齐玄素也终于到了西京城。 作为前朝的陪都,大齐王朝的故都,大周的国都,西京的气派,不是西平府、天水府可以比拟的,位于江南的上清府、江陵府也相去甚远。虽然金陵府在繁华上能够略胜一筹,但要说起磅礴大气,还是逊色几分。 齐玄素仰望西京城墙,遮住了天,看不到头,据说上面可供六马并行,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火炮、弩车,不由让人惊叹。 千年的沧桑之感更是扑面而来。 这座城不知见证了多少王朝的盛衰兴亡、此起彼落。 好一座雄城。 第六十五章 有心算无心 进入西京是要查验路引的,路引由地方衙门颁发,不过黑衣人不归属地方衙门管制,没有路引一说,正如道门之人只用箓牒,从不用路引,所以齐玄素还是出示秦无病给的腰牌,便顺利入城。 被战火多次洗礼之后,原本的西京古城已经毁坏殆尽,正是“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如今的西京已经不能媲美当年,只剩下当年的半数面积,其余皆已毁于战火之中。 除了规模宏伟之外,西京城也与玉京一般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 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主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西京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西两部各有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棋盘。 宫城位于北部正中,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各大衙门。澹台云占了此地之后,将其改名为无墟宫,一直沿用至今。 这便是秦州道府和无墟宫的核心所在。一个地方,两路人马,一路归属于秦州道府,一路归属于无墟宫。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在东边,原东宫旧址。秦州道府的掌府真人在西边,原掖庭宫旧址。 在这一点上,三道各有不同。太平道的真境别院、青领宫、齐州道府分别在三个地方。正一道的上清宫与大真人府在一处,吴州道府单独在一处。全真道是无墟宫与秦州道府在一处,万寿重阳宫单独在一处。 fqxsw.org 若论气派,无墟宫远胜于上清宫。毕竟上清宫建在山上,本就比不得开阔平原,还与大真人府做邻居,能够占据的地盘相当有限,再怎么别出心裁,也不可能如何恢宏大气,只能说仙家气象上略胜一筹。 无墟宫就不同了,由皇宫改建而来,就算过去的宫城毁去半数,只剩下一半,仍旧是相当夸张的面积,位于东宫和西宫之间的中庭主殿只有一层,却高达二十丈,以三百六十五根五人合抱的盘龙立柱为支撑。走入其中之后,因为太高且光线不足的缘故,仰头望不到穹顶,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如同夜空,又悬挂夜明珠,便如夜幕繁星一般。 整座主殿开窗不多,光线黯淡,所以日夜灯火不熄,故而又被称作“夜庭”。 齐玄素久闻夜庭大名,早就想见识一番。进城之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无墟宫的门外,这里有河流绕宫城,河上架着一座可以供四马并行的直桥。桥头两侧有道门灵官守卫,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齐玄素不由有些失望,过去有道门箓牒,进入道府道宫并不算难,只是不能随意乱走,如今却是难如登天了。好在夜庭足够高,他站在宫城外也能隐约看到。如 此驻足欣赏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去。 如齐玄素这般举动之人,从来不在少数。道门的灵官们早已习以为常,倒也没有在意。 在距离无墟宫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太平客栈,占据地利之便,坐落在无墟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无墟宫办事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许多无墟宫或秦州道府之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 寻常客栈,靠这一路生意,就能赚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不过寻常客栈哪里能占住如此地盘?也只有道门自家的产业才有如此便利。 齐玄素新到手五百太平钱,倒也不小气,直接去了这家太平客栈。贵是贵了点,可比邻无墟宫,住着安心。 不过这次齐玄素却是失算了,他前脚在太平客栈住下,一个白发老人后脚就跟着来到客栈。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紧追不舍的风伯,他也住进了这家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占地极大,早就将周围的铺面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将客栈的主楼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使其成为专门的酒楼。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客房全部搬到了主楼后面,被隔成许多独栋院落,取消了单独的客房。 齐玄素要了一座地字号的院落,一天五个太平钱,适合孤身出行的客人居住。 至于天字号的院落,主要是更大一些,适合多人居住。 齐玄素准备在西京小住两日,缓解疲乏。他刚脱下身上的斗篷,放下挎包,就听有人敲门。 毕竟客栈就在无墟宫的对面,齐玄素彻底放松了警惕,没有多想,只当是客栈的伙计,上前开门。 可当齐玄素一开门的瞬间,就觉一股凉气沿着脊椎直冲后脑,然后炸开,让他头皮发麻。 只见一名青衣老者站在门外,白须白发,气态不俗。 齐玄素认得此人,正是在九瓦岗上召开“杀鹰屠犬大会”的风伯。 不仅是齐玄素懂得灯下黑的道理,风伯同样懂得,所以他下定决心之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反而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让他倍感措手不及。 “老夫是隔壁的客人,特来拜访。”青衣老人开口道。 这说辞十分牵强,大家只是入住客栈,又不是乔迁新居,哪有拜访邻居的道理。只是风伯也没有太好办法,这里距离无墟宫太近太近,他不仅要考虑如何杀人,还要考虑如何脱身,必须找个由头,无声无息地把人杀掉,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逃离时间。若是闹出动静,他怕是要被留在此地。 在风伯想来,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也不至于让人立时生出警惕之心,毕竟是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以常理而论,谁会跑到这里行凶? 可风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齐玄素见过风伯。 因为第八天养的缘故,齐玄素对所谓的“杀 鹰屠犬大会”产生了好奇,于是一路跑到九瓦岗,远远见过风伯一面,甚至因为“凤眼甲六”清场的缘故,可以说印象十分深刻。 风伯是“天廷”之人,齐玄素前不久又杀了“天廷”的甲子神,那么风伯的来意已经是不言而明。 当时九瓦岗上有千余号人,风伯作为焦点人物,却不会注意到混在其中的齐玄素。 这便让风伯算计落空,风伯觉得齐玄素不认识自己,更不会知道自己的来意,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可两人刚刚打了个照面,齐玄素就已经认出了风伯,并猜出了风伯的来意,反而变成了齐玄素以有心算风伯的无心。 大概就是,风伯以为齐玄素在第一层,他在第二层,实际上齐玄素在第三层。 齐玄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不是境界修为,也不是那些小聪明,而是地利、人和。地利,此地是西京城内,毗邻无墟宫和秦州道府。人和,面前之人是隐秘结社的高层人物,道门之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关键在于,如何惊动道门之人? 其实惊动道门之人也不算难,齐玄素直接引爆仅剩的两颗“凤眼乙三”,自然就惊动了。可在如此狭小的环境之中,很难不伤到自己,齐玄素还不大敢用自己的身体去试试“凤眼乙三”的威力,而且此种情况很有可能让风伯狗急跳墙,直接出手。就算他扛得住“凤眼乙三”,也扛不住天人的雷霆一击。 当初在白帝城,齐玄素已经领教过天人的手段,心中大概有数。 齐玄素总不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副心”,上一次他掉进了星宿海里,各种因素之下,勉强活了下来。这次要是风伯割头呢?他不觉得自己能再长出个脑袋。 事关自身生死,马虎大意不得。 齐玄素强作镇定,不让风伯看出破绽,然后很自然地把风伯请了进来,问道:“不知老先生有何贵干?” 风伯含混道:“老夫左右无事,想与小友闲聊几句,小友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齐玄素笑道。 心思各异的两人就像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两人却都是心思几转。 齐玄素想的是如何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惊动道门之人。 风伯想的是如何在不惊动道门之人的前提下,杀掉齐玄素。 对于风伯而言,杀掉一个先天之人的确不算什么难事,主要是脱身的问题。他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几眼,这家客栈中也有许多修为不俗之人,有的是客人,有的是客栈自己的人。 他直接调用天地元气,将齐玄素劈成两半,不难。可让别人没有半分察觉,很难。他到底不是刺客出身。不调用天地元气,天人炼气士的许多长处并无法发挥,未必能够做到一击必杀,若是让这小子临死前折腾出些动静,便功亏一篑。 所以风伯不得不以天人之姿行偷袭之事,力求形成狮子搏兔之势。 第六十六章 断臂 齐玄素念头几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饶是他有几分急智,也没能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办法,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趁着风伯不知身份已经被他识破,奋力一搏,去生死之间走一遭,死中求生,向死而生。 地字号院落的格局是一间堂屋配两间卧房,外带一个小小的院落,可以存放马匹,每天都会有客栈伙计前来打扫照料。 齐玄素将风伯请进了屋内,刚好看到被他随意放在桌上的挎包、行李等物事,歉然道:“刚刚住下,还没来得及收拾。” 说罢,他便上前将桌上的挎包和行李拿到一旁。 风伯如客人一般,站在原地没动。 如此一来,刚好变成了齐玄素背对着风伯的局面。 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风伯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掌间有清风环绕。 如果是有心算无心的偷袭,就算不动用天地元气,以他的境界修为,也足以将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置于死地。 话说回来,也就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武夫是出了名的壮实,就像南方的一种虫子,换成体魄孱弱的方士和巫祝,他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不过玉虚阶段的武夫到底不是天人阶段的武夫,没有见神不坏的境界,也还是要死。 下一刻,风伯暴起出手,掌中的清风化作一个不断旋转的“锥子”,直刺齐玄素的后心位置。 果如风伯所预想那般,齐玄素根本没能反应过来,或者说没有任何反应。 风锥刺入齐玄素的后心,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甚至毫不受力,就像落在了空处。 fqxsw.org 紧接着,齐玄素缓缓化作一团烟气,真真正正的烟消云散。 风伯脸色骤变。 竟然是散人的“蝉蜕术”? 一名武夫如何能用散人的神通?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风伯的意料之外了。 散人的“蝉蜕术”并非随时可用,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类似,需要提前准备,以气血和真气融合,炼制成一个假身存于体内气海,必要时放出,金蝉脱壳。因为真身和假身同出一源,所以气息一模一样,很难分辨虚实。 齐玄素既然有了防备,如何会反应不过来? 风伯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多半是被识破了,否则这年轻人不会反应如此迅速。 不过风伯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这小子只是想着逃命,而不是惊动道门 之人。 可怕什么来什么,一声炸响,半个堂屋化作废墟,正是齐玄素引爆了第一颗“凤眼乙三”。 齐玄素在拿到挎包后,便用出了“蝉蜕术”,在原地留下一个混淆视听的假身之后,本身趁机拉开距离,然后从挎包中取出“凤眼乙三”,注入了真气反手丢出,确保自己不会被“凤眼乙三”波及。 毕竟不是“凤眼甲六”,齐玄素不奢求一枚“凤眼乙三”能够伤到一位天人,而是要制造出动静。 剧烈的爆炸声音响彻了整个太平客栈,烟尘滚滚中,齐玄素从被炸开的大洞中一跃而出,来到屋顶之上,同时反手扣住了第二枚“凤眼乙三”,这也是他最后一枚“凤眼乙三”。 爆炸产生的烟气还未散去,风伯同样一掠而出,来到房顶之上。 正如齐玄素所料那般,一颗“凤眼乙三”根本没能伤到风伯。当初之所以伤到迪斯温,是因为迪斯温本就受了重创,修为大损,又被亚瑟算计,喝下“黑血”,体魄溃烂,最后与张月鹿两败俱伤,这才被齐玄素抓住机会,将“凤眼乙三”塞入体内,直接炸死。 风伯如今没有遭受重创,也不曾被人算计,修为和体魄都完好无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凤眼乙三”在他体内炸开,也未必能将其置于死地,更何况是在他体外炸开,甚至连他的“护体罡气”都未能摧破。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往手中的“凤眼乙三”注入真气,然后直接朝风伯丢掷出去。 风伯任由这枚“凤眼乙三”炸开,再也没有任何留手,挥手凝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弯月形状的青色剑气,等人之高,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若被这道剑气打实,齐玄素就真要被劈成两半了,任凭什么血肉衍生,还是“副心”,都救不了他。 所以齐玄素没有任何硬抗的心思,立刻用出了最后一次“蝉蜕术”,留下一个假身,本身挪移到院中,向外狂奔。 齐玄素的假身只是稍稍触及青色剑气便烟消云散。 风伯冷哼一声,已有预料,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青色剑气随之变向,朝着齐玄素再度掠来。 齐玄素只听说过驾驭飞剑如臂指使的,驾驭离体的剑气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愧是天人,不能以常理揣度。 齐玄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剑气,齐玄素已经尽力闪避,但还是被这道青色剑气“擦”了一下。 一条手臂随之落地。 当真是碰着就死,擦着就 亡。 齐玄素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这道剑气是竖着的,而非横着的,如果是横着的,只怕这一下就要把齐玄素腰斩。 至于断臂,齐玄素暂时顾不得了,性命要紧。而且同样是断臂,如果是被人生生扯断手臂,那种疼痛足以让人直接疼晕过去,而被利器以极快的速度斩断手臂,反而在最开始的时候不会产生剧烈疼痛,只是有麻木的感觉。 齐玄素就是后一种情况,他并没有感觉到剧烈到难以承受的痛楚,所以思维依旧清晰,奔出院子的大门后,不再向前奔跑,而是向旁边顺势翻滚,整个人平平地卧趴在地上,刚好躲在了院墙后面。 下一刻,从竖向变为横向的青色剑气横掠而过,将院门和院墙一线直接拦腰斩断,切口位置光滑如镜,没有半点毛糙。 若不是齐玄素当机立断趴在地上,下场就会像院墙一般,直接变成两截。 以体魄硬抗这种剑气,那是见神不坏境界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齐玄素想都不敢想。 风伯连续三次出手,都未能杀死齐玄素,不管他如何恼火,也不得不离去了,此时再不走,就要永远留在西京府。 风伯看了眼齐玄素的位置,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飞剑如虹,破空之声,如春风浩荡。 御剑十余人,皆身着白衣,个个身材飞扬,好似话本中的剑仙。 不到天人,无法御空而行,不过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人并非真正的天人,而是借助特殊宝物才能短暂飞行。 这波人自无墟宫中飞出之后,一拨人紧追风伯而去,另一拨人则在齐玄素的不远处飘然落地,一线依次排开,各个都是气度不凡。 西京城作为天下间有数的大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再加上这里有天底下排名前三的黑市,除了三教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来此浑水摸鱼的隐秘结社成员和江湖人士,总有人会不按规矩行事,见财起意,铤而走险。尤其是一些修为不俗的跑单帮的,一旦得手立刻远遁千里。 还有就是,人多之后,少不了各种矛盾,各种私斗也时有发生,殃及无辜,同样要严令禁止。 对于这种情况,青鸾卫多少力有不逮,黑衣人又不好大规模进驻城内。 根据玄圣与高祖皇帝的约定,朝廷道门俱为一体,此事自然落到了道门的头上,于是在全真道的支持下,秦州道府仿照天罡堂组建了一支特殊队伍,专门负责此类事宜,名为“小天罡”。 第六十七章 小天罡 这些人便是“小天罡”的成员了。 因为统一身着白衣,所以对应“黑衣人”的说法,也得了一个“白衣人”的名头,只是白衣人的说法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远不如黑衣人那般如雷贯耳,就是域外各国,也有耳闻。 不过在秦州境内,白衣人的名声还是很大,甚至能盖过黑衣人。 虽然“小天罡”肯定比不上号称上三堂之一的天罡堂,甚至整个秦州道府也无法与天罡堂相比,但“小天罡”同样不可小觑。 “小天罡”同样效仿天罡堂的做法,杜绝花圃道士,抽调精锐组成。只要能进入其中,除了额外的补贴,还会有相应的资源,比如各种丹药,齐玄素想要的“长生酒”,都在资源的范畴之内。 如此一来,想要加入“小天罡”之人自然不在少数,许多其他全真道府的成员也会请求加入,“小天罡”秉持着贵精不贵多的理念,筛选严格,在精锐道士的基础上又添加了相应的年龄限制,使得“小天罡”逐渐成为一个磨砺年轻人的所在。 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年轻俊彦,获得了秦州道府的大力支持,因为资源多寡与内部排名有关,所以竞争积累,每年一次小考,三年一次大考,大考中取胜之人会得到一个推荐的机会,可以进入地师的万寿重阳宫。 道门三大圣地的门槛很高,齐玄素随着张月鹿去了一趟云锦山,也没进去大真人府。澹台琼、张玉月等人能够进入其中,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张家人,说到底,大真人府还是张家的祖宅。至于外客,最低也得是二品太乙真人,才有资格进入其中。 这便是额外设立上清宫、无墟宫、青领宫的缘由所在,故而这三者的门槛相对较低。 xiaoshutingapp.com 从某种程度来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亲领的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大真人府未必就比玉京差了,同样可以升到二品太乙道士,许多地方道门的掌府真人就是一辈子都在地方道门,直到成为参知真人之后,才前往玉京参加金阙议事。 这些“小天罡”的成员自然是无法与李长歌、张月鹿、姚裴等人相提并论,不过许多人却与齐玄素在伯仲之间,都是登上了这次的如意榜。 据说全真道的姚裴也曾化名进入“小天罡”,在其中待了三年,以连续三年岁考第一和大考取胜的成绩离开。不过姚裴本就是万寿重阳宫出身,这个推荐 的机会自然是浪费了,不知是“小天罡”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是确有其事。 齐玄素看了眼那些神情冷漠的白衣人,默默地捡起自己的断臂,拿在手中。 他听说过“小天罡”,却从没见过,更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性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行事风格。 所以齐玄素打算先静观其变。 眼前这七名白衣人,男女老少皆有,虽说“小天罡”是以磨砺年轻人为主,但也不能全都是年轻人,容易出乱子,其中还是保留了部分老人,担负统领、引导的职责,但不会参加每年的小考和三年一次的大考。 此时这些年轻人中就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不出多大的年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双眼中神华隐隐,显然是修为相当不俗,是不是天人不好说,但归真阶段的修为应该是有的。 不过老人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一名年轻人向前走出,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私斗?” 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放在普遍长寿的道门中,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仪表堂堂,器宇轩昂。 齐玄素心中一凛。 这人好恶毒的心思,一开口就要定性为私斗。 杀良冒功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也听说过类似事情,若是被青鸾卫询问口供,最后一定要仔细辨别清楚,看看有没有多出来关于认罪的内容,然后再画押。否则成了替罪羊,那就后悔不及了。 没想到道门中也有此类人物。 齐玄素立刻说道:“回禀道长,并非私斗,而是隐秘结社妖人行凶杀人。我乃楼兰将军麾下亲兵,奉将军之令返回江陵王府,途径雍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天廷’的妖人,将其斩杀,却不想‘天廷’的头目一路追杀至此,为求自保,这才引爆了手上的‘凤眼乙三’。” 齐玄素说得条理清晰,不给这些人往自己头上扣罪名的机会。 “楼兰将军?”年轻人目光中异色一闪,“可有凭证?” 齐玄素放下断臂,取出黑衣人的腰牌,又道:“入城时,住店时,都有相应记录。若是道长不信,也可到军中询问。” “你这是……在拿楼兰将军压我?”年轻人默认了齐玄素的身份,不过语气仍旧十分冷硬。 “不敢 。”齐玄素微微低头。 他盯着齐玄素,沉声道:“我说你是私斗,你就是私斗。” 他顿了一下,笑道:“哪怕你是黑衣人。” 齐玄素猛地抬起头:“道长这般不讲道理?” 年轻人答非所问道:“楼兰将军,真是好大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可楼兰将军管不到秦州。” 齐玄素问的是道理,年轻人答的却是权势。 都开始讲权势了,那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齐玄素沉默了。 年轻人继续说道:“老实跟我们回去,也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齐玄素眼皮一跳。 进了樊笼,一个狱卒就能随意摆布过去的权贵人物。 他本就是江湖泥泞里爬出来的,倒是不怕这些,关键是他身上还有清平会的鱼符、“死之玄玉”、天罡堂道士齐玄素的箓牒,这些东西都是要命的物事,任何一样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他都是万万活不了的。 齐玄素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满心想着引来道门之人就算万事大吉,却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齐玄素只得低声道:“道长,请看在楼兰将军的面子上……” 年轻人打断道:“我是四品祭酒道士,按照规矩,你该称呼我法师。” 齐玄素忽然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惹得此人不快了。 这可真是人心难测。 齐玄素还要说话,那年轻人道:“不必多说了,你若不心虚,跟我们回去一趟又怕什么?”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插话进来:“四品祭酒道士,法师,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所有人都未曾察觉到有人靠近,包括那名一直不开口说话的老热,所有人都不由微微悚然,生出警惕。 紧接着,说话之人显出身形,一身便服,两撇八字胡,好似两条眉毛,略显猥琐。 齐玄素见到此人,脸色一喜。 不等齐玄素开口,那老人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赶忙行礼道:“见过裴真人。” 来人正是裴小楼。 裴小楼瞥了面露诧异的年轻人一眼,问道:“道长这般不讲道理?” 然后裴小楼顿了一下,笑道:“哦对,应该是法师。” 年轻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第六十八章 规矩 有些事,一旦上纲上线,便是原则问题,没有半分容情可言。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教训个不长眼的黑衣人。往大了说,是滥用职权,毁坏道门声誉。 处罚自然是可轻可重,轻则口头教训几句,重则直接拿下治罪。 换而言之,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当裴小楼问出那句“谁给的权力”时,便是上了秤。 这种情况下,秦州道府的府主不会保人,只会撇清关系。 裴小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低声道:“回禀真人,在下岑礼。” “岑礼?好名字。只可惜你的名字中有一个‘礼’字,你却是半点礼也不守。”裴小楼轻描淡写道,“这样罢,先脱了这身孝服,然后去慎刑司。” 岑礼没有动弹。 其余人“小天罡”成员也一动不动。 “小天罡”从来都高人一等,在秦州道府地位特殊,哪怕是秦州道府的几位副府主也无权干涉,唯有负责“小天罡”的次席副府主直接向掌府真人汇报相关事务。 换而言之,他们畏惧一位真人,可在他们看来,裴小楼还没有权力将他们如何,至多就是口头训斥几句,然后告知道府,再由道府出面。再多,就是越俎代庖,是坏了规矩的。 裴小楼望向那名认出自己身份的老人,目光灼灼。 老人硬着头皮道:“裴真人,若要将‘小天罡’成员治罪,必须上报次席副府主,若无府主许可,就连首席副府主都不得过问。” 裴小楼忽然笑了:“你这是……在拿府主压我?” 这次轮到老人低下头去:“不敢。”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耳熟,似乎都是刚才岑礼说过的,现在又被奉还回去。 裴小楼道:“敢不敢的,也没什么紧要。” 老人本以为裴小楼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裴小楼这般云淡风轻,愈发心里没底,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规矩所在,还望裴真人能够体谅。” 裴小楼目光炯炯地扫过一干人等,最后盯在岑礼的身上:“规矩,你们现在知道讲规矩了,刚才的时候怎么不讲规矩?对上,你们就是规矩道理最大,谁也不能违反规矩行事。对下,你们就是规矩道理,礼不下庶人。是不是这个说法?” xiaoshutingapp.com 岑礼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小天罡”中正是春风得意,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见了都要喊一声“法师”,结果齐玄素犯了他 的忌讳,他正打算好好收拾齐玄素,也算是变相的立威,却被突然出现的裴小楼抓住,惊惧难当,此时定了定神,开口道:“真人此言不妥。” 裴小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哪里不妥?” 岑礼鼓起胆气说道:“真人要责罚我,是因为我不讲规矩。可真人越过次席副府主责罚我,也是坏了规矩。” 裴小楼淡淡道:“我不能越过次席副府主责罚你,是坏了哪家的规矩?道门的规矩?全真道的规矩?还是秦州道府的规矩?” 如果只是训斥,岑礼还能忍住不言,事关自己前途,岑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自然是秦州道府的规矩。” 裴小楼又笑了:“且不说我不算秦州道府之人,而是直属于万寿重阳宫,本就有权管辖你们。就算我是秦州道府之人,你能把这条规矩拿出来吗?白纸黑字,公之于众,甚至不必盖了金阙大印或者万寿重阳宫大印,只要盖了秦州道府的大印就行,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个时辰,你有吗?” 岑礼哑然无言。 裴小楼讥讽道:“恐怕没有吧?恐怕又是所谓不成文的规矩吧?你知道这些潜规矩为什么不成文吗?因为它们本就不合理,没人敢将它们付诸于文字。” 岑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略显猥琐的真人如此厉害,可还是不肯认命,强自道:“这是……这是掌府真人当众亲口所说!” “那又怎么了?”裴小楼嘿然道,“他是大掌教吗?难道还有口谕一说?没有形成文字,算什么规矩?” 岑礼还要开口,这时候那位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岑师弟!你就不要说了。” 这些年轻人发迹时间太短,不知水深水浅,又在“小天罡”风光惯了,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可这老人却是知道厉害的。 这位裴真人当然比不得自家府主,就是个普通真人。可话说回来,李家公子李天贞连真人都不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忌惮他?还不是因为他姓李?为什么只有张月鹿敢招惹李天贞还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她姓张?张李二家是多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这种事情只是寻常。可换成别人,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同理,裴小楼姓裴。时至今日,裴家固然比不得一门七真人的李家,也比不得号称天下只三人家的张家,却也不可小觑,全真道二号人物东华真人便是出身裴家。好巧不巧,东华真人正是裴小楼的兄长。 自己本就不占理,背景权势也不如人家,这官司就是打到金阙,也没有半点赢的可能。 裴小楼看了眼老人:“ 你们过来,把他这身孝服给我扒了,送到秦州道府的慎刑司去,请掌府真人发落。” “小天罡”内部虽然也拉帮结伙,但在对外的时候,却是铁板一块,异常团结,故而几人惧怕裴小楼,却也没有人应声动作,只是把头都低了下去。 裴小楼看在眼里,不由道:“什么叫‘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我今天算是见识了。看样子,我只好叫无墟宫的人出面了。” 在全真道中,万寿重阳宫的地位是高出其他道府一头的,无墟宫作为万寿重阳宫的辅佐机构,自然归万寿重阳宫直管,就好似上清宫要听命于大真人府。换而言之,裴小楼是能指使无墟宫人马的。 说罢,裴小楼取出一道子母符,直接引燃。 这里本就距离无墟宫不远,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队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便来到此地,为首的竟然是一名二品灵官。 裴小楼一指岑礼:“此人滥用职权,毁坏道门声誉,你们把此人押到慎刑司,请掌宫真人亲自审理。” “是!”灵官当然听命,答应了一声,大步朝岑礼走去。 其余“小天罡”之人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裴小楼一个眼神扫了过去,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不敢有分毫异动。 岑礼这才真正怕了,脱下身上的白衣,哪敢再吭声。 裴小楼声调压低了:“你就放心去慎刑司,若有哪个真人出来替你说话,我都跟他到地师面前理论。” 岑礼这才真正懵了,失魂落魄地跟着灵官离开了此地。 其他的“小天罡”之人有些人暗喜,有些人忐忑,有些人兔死狐悲,都低头站在那里。 裴小楼的目光慢慢扫向他们:“今天是被我抓到了现行,你们尚且敢如此对抗。可见你们平时是何等嚣张跋扈,是何等肆无忌惮。真是好得很,你们放心,我会此行见闻一字不差地汇报给地师,至于你们,有什么办法尽管想去,有靠山搬靠山,有门路走门路,最好让我连这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如何?” “不敢。”所有“小天罡”之人一齐答道,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扳倒裴小楼意味着扳倒他背后的东华真人,都能扳倒东华真人了,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也未必是对手,可以做大掌教了。 裴小楼挥了挥手,示意“小天罡”之人可以走了。 这些“小天罡”之人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裴小楼这时目光才细细地望向了齐玄素,见他断了一条手臂,却也不吭半声,不由轻叹道:“你跟我来。” 第六十九章 人情 在名义上,齐玄素已经死了。虽然在张月鹿的坚持下,天罡堂仍旧保留了齐玄素的位置,但所有人都明白,不过是张副堂主给自己的一点慰藉罢了,毕竟齐玄素是舍弃自己保全了张月鹿,只怕这位张副堂主很难走出窠臼了。 齐玄素也明白这一点,不敢在熟人面前。 当裴小楼出现的时候,齐玄素先是一喜,然后便是担忧。因为他已经是“死人”,不知裴小楼会是什么态度。 不过现在看来,裴小楼对于齐玄素没死这件事并不如何意外。再联想到裴小楼与七娘交好,齐玄素几乎可以认定,裴小楼与清平会大有干系,可能是清平会的成员,也可能是清平会在道门内部的人脉之一。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紧张,拿着自己断臂,老实跟在裴小楼身后。 这个身后,客栈的人也过来了,那个不怎么露面的老板娘显然认得裴小楼,主动迎了过来。 老板娘长得很漂亮,体态风流,端庄之中透着几分风骚,两种或截然相反的气态在她身上完美共存,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感觉。 裴小楼不再保持严肃,走上前去,嬉皮笑脸地与老板娘打趣一番,然后道:“一间天字号院子。” 老板娘应了一声,看了齐玄素一眼,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趁着这个工夫,齐玄素又去废墟,把自己其他行李一并拿了出来。万幸,自己那匹劣马竟然躲过了一劫,只是有些受惊。 齐玄素把行李放回马鞍包中,这劣马倒是有几分灵性,不必去牵缰绳,就主动跟在齐玄素身后。 来到新院子,裴小楼示意齐玄素坐下,先是伸手在齐玄素的伤口一抹,扫去了残余的剑气,然后拿过齐玄素手中的断臂,接合在断裂伤口上。 就见伤口位置开始自行愈合,断裂的经络、骨骼、关节、血肉、皮肤,仿佛被什么粘结在一处,轻轻蠕动着。 裴小楼感叹道:“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就有这点好,再重的外伤也不算什么,换成是炼气士和散人,就只能去化生堂了。” 齐玄素开口道:“多谢裴真人。” “有什么可谢的?就算他们欺压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就能坐视不理了?”裴小楼不以为意道,“他们觉得自己威风八面,坏的却是道门的名声。在世人看来,什么是道门?我们这些道门之人就是道门,他们做了恶事,别人都会一笔一笔记在道门的头上。到头来,好处,他们得了,恶名,道门背了。” “这种人,他们想的只有自己,只要得利,哪管道门儒门,今天道门势大,他们可以做道门的人,明天佛门势大,他们也能去投靠佛门。所以不求他们为道门做什么,只求他们不把道门当作自己作威作福的工具,就谢天谢地了。若是有朝一日道门走了儒门的老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我就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也不能容忍。” 齐玄素没想到裴小楼平时吊儿郎当,也有这般见解,果然能走到真人位置的人,就没有简单的。 齐玄素点头道:“真人说的是。” 裴小楼托举了一会儿,又为齐玄素输送了一道真气疏通经络,然后松开手,说道:“多亏了血肉衍生的境界,你这条手臂算是接上了,不过还没有长牢,想要彻底恢复如初,最起码还要半个月的时间。” 齐玄素再次道谢。 裴小楼倒是谈兴颇浓,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道:“我偶尔也看些儒门的书籍,儒门以前是理学当道,现在是心学,再加上气学,对应我们道门的三道。理学圣人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理是亘古存在,你行不行理,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的理。” “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理学圣人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 “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气数要尽了。” 齐玄素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善于把握重点,什么风啊气啊,他没有去深思,一下子抓住了最后的那个“日头”,立时问道:“真人是说大掌教就是天上的日头?” 裴小楼双掌一拍,赞道:“好悟性!” 齐玄素彻底明白了,裴小楼说的还是道门推举新任大掌教的事情。 虽然齐玄素远在江湖,但也逃不过去,还总听到关于大掌教的只言片语,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不过齐玄素不怎么上心。如果将局势比作棋盘,他恐怕连个小卒子都算不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 他勉强当个卒子,数量最多,最容易被当成弃子,而大掌教则是老将,只有一个,关系到棋局胜负,正如他的表字,真是天渊之别。 他又何必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安安心心做个日拱一卒的小卒子就好。 齐玄素岔开话题,问道:“裴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裴小楼道:“我身为全真道的弟子,出现在无墟宫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齐玄素又问道:“裴真人似乎对我还活着并不奇怪。” 裴小楼道:“你的事情,七娘已经跟我说过了,她让我关照你一下,不要让你死了或者残了,就当是还债。” 齐玄素既是感动又是惊讶。 七娘不是个喜欢过分表露情感之人,她是极讨厌的煽情的,就像天下间许多母亲一样,会责骂孩子,会克扣孩子的银钱,可在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的关心并不少。 如果不是裴小楼亲口说出来,齐玄素就不会知道是七娘的特意照顾,而会把恩情记在裴小楼的身上。 至于惊讶,齐玄素没想到裴小楼这位真人还欠了七娘的债。 裴小楼看到齐玄素脸上的惊讶表情,轻咳一声:“我和七娘不是合伙做生意赔了吗,其中的主要责任还是在我,所以欠了些人情债。” 齐玄素不由想到,七娘过去不会也是一位道门真人吧? 裴小楼问道:“我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和‘小天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2kxiaoshuo.com 齐玄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裴小楼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天廷’的风伯,不过‘小天罡’的人已经去追了,这些人虽然嚣张跋扈,但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否则秦州道府也不会这般纵容他们,风伯讨不到好的,说不得要留下点什么。” 齐玄素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还是有些疼痛和不听使唤,不过已经有了感觉,说明没有太大的问题。 裴小楼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重归道门的事情,七娘已经委托我在办了,我会疏通一些关系,给你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说不得要请我兄长出面,不过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去。” 这对齐玄素来说,可谓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齐玄素正色道:“有劳裴真人。” 裴小楼摆了摆手,意味深长道:“不过张姑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怎么过她那一关,还得靠你自己,我可帮不了你。” 第七十章 养伤 裴小楼没有久留,他还要返回无墟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位直管“小天罡”的次席副府主已经得知此事,很快就会来见裴小楼。 这位副府主当然不是与裴小楼打擂台来了,甚至不会为岑礼说话,更多是了解下情况,摸一摸裴小楼的态度,看裴小楼是借题发挥针对自己,还是仅仅针对岑礼个人。 这其中的差别自然是相当大,而且裴小楼这次来到西京府,也带着差事。虽然地师还在玉京未归,但裴小楼受地师之令,代为巡视全真道境内各道府、道宫,纠察不法之事。 这次只是例行公事,地师并没有在争夺大掌教的关键时刻去大力整顿全真道内部的打算,裴小楼心领神会,自然不会多事。 不过也不能太过敷衍了事,若是巡视一周,半点问题没有,也着实说不过去。正好“小天罡”撞到了裴小楼的铳口上,那便怪不得裴小楼,他定要拿着此事大做文章。 至于那位次席副府主,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这种事情,一般是提前打好招呼,在巡视真人下来的时候,各位真人都会约束好自己的属下。如果还是出事了,那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驭下不严,怪自己的人不长眼。 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这次“小天罡”便属于不长眼。那位次席副府主恐怕要恨死岑礼,虽说地师不打算大力整顿全真道内部,意味着他的真人之位依旧稳固,但一个“失察”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到了二品太乙道士这一级,道门的功过制度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参知真人的名额有限,上面的人不下来,底下的人功劳再大也上不去,很少有二品太乙道士被降为三品幽逸道士,要么是原地不动,要么是一撸到底。 不过品级难以升降,可还有职位,次席副府主与首席副府主之间存在差距,也有少部分普通真人可以担任掌府、掌宫之职,担上一个“失察”的罪名,还是影响职务升迁。 对于齐玄素而言,只要裴小楼继续针对“小天罡”,那么“小天罡”之人自顾不暇,既没有精力来报复自己,也不敢顶着裴小楼的铳口有所动作,而且更大的可能,岑礼人走茶凉,没有人为他的事情出头,那么自己就算安全了。 至于日后,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裴小楼离去后不久,客栈的老板娘便过来了。 齐玄素住店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位老板娘,柜台上只有一个管事。因为这家太平客栈规模太大的缘故,所以这位老板娘并不怎么亲自出面,这次还是因为裴小楼的关系,才会来见齐玄素。 老板娘向齐玄素行了一礼:“妾身刘郁春,沉郁的郁,春风的春 ,见过公子。” 齐玄素起身单手还礼:“不敢称公子,而且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还望见谅。” 刘郁春稍稍打量了下齐玄素,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齐玄素道:“姓魏,名无鬼。” “姓中有鬼名无鬼。”刘郁春笑了一声,然后试探问道,“魏公子与裴真人是老相识?” yqxsw.org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说道:“主要是家中长辈的缘故,裴真人与……”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裴真人与家母是旧相识。” “原来如此。”刘郁春恍然道,“那你算是他的晚辈了,我还以为是忘年交呢。”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与一位真人有什么交情,太不现实,可如果是因为家中长辈的缘故,就十分合乎情理了。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裴小楼并非高看齐玄素一眼,真正让裴小楼另眼相看的其实是张月鹿,关键还是七娘,不能算是说谎。 至于认七娘当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其他的关系,难免要多费口舌,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多说多错。可如果是母子关系,便不会有人再问,当娘的疼爱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刘郁春开始思索全真道内部有没有魏姓的家族。 别说,还真有一家,可以追溯到玄圣中兴道门的年代,不过她记得那个魏家人丁单薄,这一代似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男丁?倒是魏家的女人很厉害,有个魏家女子还嫁入了皇室,如今已经做到贵妃。 关于这一点,道门和朝廷还是大有不同,道门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夫妻之事上都是秉持中立。这个中立来自于佛门和世俗,世俗是一夫一妻多妾,佛门是除了部分喜好双修的佛门旁支之外禁止嫁娶,道门处于两者之间,除了全真道的出家道士之外,都可以结成道侣,不过没有妾的说法,也就是一夫一妻。 也有人说,玄圣的老师之一,那位曾经攻打大真人府的地师就有两个老婆。一则是这位地师是出了名的行事无忌,就连攻打大真人府、策划帝京之变、击杀大巫、玄圣,这些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是些许规矩。二则是这位地师加入道门之前出身皇室,乃是亲王之尊,行事还是多以世俗规矩为主。所以这只是个例,不能代表道门。 正因如此,道门女子一般不愿嫁给朝廷之人,谁想跟别人共侍一夫?也不是每个女子都乐意去勾心斗角,除非道门女子娘家或者师承势大,能逼得男方不纳妾。 除此之外,两者环境不同造成的观念不同,也造成了道门之人相较于朝廷而言较为保守的风气,这也算是矫枉过正。 在千年前古太平道造反的时候, 道门的房中术异常混乱,男女信徒之间,百无禁忌,甚至当是丈夫当着妻子的面,妻子当着丈夫的面,与另外的信徒双修,与如今的隐秘结社也没什么区别,可以算是道门的黑暗历史,被人诟病。 以致于后世的道门开始效仿佛门的禁欲,出家不娶的全真道便应运而生。 古太平道起事失败之后,已经覆灭,如今的太平道则是融合了诸子百家的新太平道,虽然还顶着太平道的名头,已经与当年不是一回事了。正如天师教覆灭之后,重新建立的正一道虽然还是张家天师一脉掌权当家,但也有了相当大的改变。 据说当年的天师教击败上古巫教后,共分三十六级,比如今道门的九品十二级还要森严。而且政教合一,来学道者,初称“鬼卒”,受本道已信,则号称“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不置长吏,以祭酒管理地方政务。教民诚信不欺诈,令病人自首其过;对犯法者宽宥三次,如果再犯,然后才加惩处;若为小过,则当修道路百步以赎罪。又依照《月令》,春夏两季万物生长之时禁止屠杀,又禁酗酒。还创立义舍,置义米肉于内,免费供行路人量腹取食,并宣称,取得过多,将得罪鬼神而患病。 不过时至今日,这些规矩都已经被正一道摒弃,诸如“鬼卒”等称呼,也都不闻于人,只有“祭酒”流传了下来,逐渐演变为如今的四品祭酒道士。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嫁入皇室,在这一点上,虽然李家把持了半数皇后的位置,但还是不乏有其他道门弟子嫁入皇室,或是成为另外半数皇后,或是成为妃嫔与李家皇后抗衡。皇室同样乐得如此,一是以此来加强与道门的联系,毕竟皇室过去也是道门一员,出过副掌教大真人和掌教夫人。二是制约李家,不使得李家一家独大,独占大玄宫廷。 齐玄素察言观色,又轻声补充道:“我少年丧父,跟随母姓。” 刘郁春点了点头。 那就对上了。 齐玄素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师徒如父子,师父已经亡故是实情,这就是少年丧父。“魏无鬼”这个名字是七娘取的,跟随母姓同样没什么问题。 还是归功于七娘的教导,人在江湖,免不得要扯些谎话,但千万不要自己凭空编造谎话,那样难以自圆其说,破绽漏洞太多,很容易就被人识破,最好是九真一假,有所依据,最起码符合逻辑,能够自圆其说,且虚虚实实,很难分辨真假。 刘郁春觉得自己摸清了齐玄素的大概来历之后,便起身告辞:“若是魏公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妾身先行告辞了。” 齐玄素也主动相送,望着这位老板娘的婀娜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若有所思。 第七十一章 雷小环 接下来的几天,裴小楼始终没有露面,大概是涉及到太平道内部的倾轧,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暇脱身。齐玄素只是安心养伤,如今他的断臂已经可以自如活动,五指也没什么凝滞之感。只是不能发力,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恢复如初。 齐玄素此时再回想整件事的经过,别有一番感触。 难怪江湖人喜欢一口一个“道门狗”,过去他有正式的道门弟子身份,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七品道士,只要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道门弟子也不会怎样,毕竟欺负人是一回事,道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欺负自己人,就牵扯得很广了,很容易被人家揪住把柄。除了李天贞那等人物,很少敢如此行事。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天罡堂,有张月鹿罩着他,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他没了道门的身份,才逐渐体会到道门中人的跋扈,不怪被别人骂作“道门狗”。 直到第五天,裴小楼才露面。 齐玄素发现一件事,自己可能想多了。一个岑礼毕竟不是李长歌、张月鹿、姚裴之流,不足以让秦州道府如何大动干戈,不过是几位真人一顿酒宴就可以说清的事情,哪里用得了几天。真实原因是裴小楼的夫人到了。 齐玄素对于裴小楼的夫人可是记忆深刻,身材高大也就罢了,气势逼人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如同乡野村妇,破口大骂只是等闲,撒起泼来更是难缠,让人很是吃不消。 自从五代大掌教整顿道门风气之后,这种人已经很少见了。 难怪裴小楼要惧内。 对上这种夫人,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除了顺从她还能怎样呢? 这位裴夫人听说了齐玄素的事情,打算来见一见齐玄素。 裴小楼无法,只能领着夫人过来。按照道门规矩,裴小楼也提前给齐玄素打了招呼,她的这位夫人从来说一不二,放眼整个裴家,除了兄长东华真人能压得住她,就没人能管得了她,希望齐玄素有个准备。 最后裴小楼又感叹道:“大丈夫妻不贤子不孝家宅不宁。” 齐玄素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他觉得是乌鸦落在煤堆上,看得到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太平客栈的老板娘刘郁春早早听到了风声,压根就没露面,只派了一名管事。 齐玄素却是逃不过去,只能 老老实实前去相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位女壮士并没有像那日举止粗鲁,仿佛变了一个人,坐下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然后慢斯条理地问道:“你就是齐玄素?” 齐玄素一惊,怎么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裴小楼连这个都说了? 女子见齐玄素脸上的惊容,摆了摆手:“不必惊讶,也不要害怕,我与七娘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了,我叫雷小环。” 不知是不是巧合,裴小楼和雷小环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小”字。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见过雷夫人。” 道门的规矩,没有什么安人、淑人,统称已婚女子为“夫人”,而且还是冠以自己的姓氏而非冠以夫姓。一则是因为道门女子的地位不低,二则是因为利于分辨,就好比李家,那么多人,统称李夫人,分得清哪个李夫人是哪个李夫人,总不能编上排序,也像职位那样,从首席李夫人到第九李夫人。 雷小环问道:“你也是武夫?” “算不得武夫,不过得了些许机缘,有部分武夫神异。”齐玄素如实回答道。 “可惜了。”雷小环摇了摇头。 裴小楼在一旁道:“我家夫人出身将门世家,家学渊源,拜入道门之后,又得一位平章大真人指点,如今已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武夫,而且是无量阶段。” 这便是道门的霸道之处,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儒门之人也好,朝廷之人也罢,哪怕是皇室公主,嫁入道门之后就是道门弟子,需要听从道门的号令。不过道门也不会强求,不想加入道门,不想听从道门的号令,可以不嫁。 若是想要通过嫁娶联姻的手段,把手伸到道门内部,影响道门的决策,那是万万不能。 至于境界,天人与先天之人一样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名为“逍遥”,第二个阶段名为“无量”,第三个阶段名为“造化”。 齐玄素遇到的赵福安只是逍遥阶段,对应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不敌季道人。而雷小环乃是无量阶段,对应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却要在赵福安之上,难怪裴小楼不敢反抗,多半是真打不过。 齐玄素不是傻子,当然明白雷小环这声“可惜”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武夫,那么雷小环可能打算收他做个 弟子,最不济也是指点一番。既然他并非真正的武夫,只是有部分武夫神异,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齐玄素也觉得有些可惜,仅仅是张月鹿的指点,就能让他收益良多,换成一位天人武夫,收获只会更多。 只是传承问题,难以强求。虽然几大传承也可以相互转化,也就是从这个传承跳去临近的传承,但条件苛刻。 仅以五仙而言,首先要抛开天仙传承不谈,最为古板的是神仙传承,不能转变为任何其他传承。最为活泛的就是地仙传承,向上可以成为天仙,向左可以成为人仙传承,向右可以成为鬼仙传承。而其他传承就限制颇多,人仙传承和鬼仙传承因为极端对立,不能相互转换,不过都可以转入地仙传承和神仙传承。可神仙传承却是不可逆转,等同是一去不回头。 而且转变传承之后,纵然谈不上前功尽弃,也难免折损修为,埋下隐患,甚至有可能从此止步不前。所以不到走投无路,很少人会孤注一掷地“改换门庭”。 至于散人,理论上可以转入任何一个传承,不过那也仅仅是理论而已,在理论上,散人还能被补全完整,成为真正的谪仙人,近百年来也没听说哪个散人成为谪仙人。至于“玄玉”就是补全的关键,以李长歌的各种猜测,终究只是齐玄素的猜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雷小环想了想,还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本书。 一本拳谱。 裴小楼很有眼力地接过夫人手中的书,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双手接过拳谱,看了一眼,只见封皮上写着“拳意”二字。 拳意? 齐玄素愣了一下。 这不是武夫的神通吗,就像炼气士的剑气、方士的符箓一样,难道他也可以修炼出拳意? 燃文 而且就只有“拳意”二字,会不会太过简单了?就像一本剑谱上面只写了“剑气”二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剑气。齐玄素的剑气就与风伯的剑气截然不同,所以齐玄素觉得武夫的拳意也不止一种。 雷小环解释道:“这是我少年时自己看的书,写上‘拳意’二字只是为了分门别类,免得拿错,并非是囊括了天下拳意。” 齐玄素点了点头。 雷小环又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澹台拳意’。” 第七十二章 澹台拳意 “澹台拳意”,顾名思义,多半是以创始人的姓氏命名,大约类似于陈氏拳、王家拳,若非“澹台”这个姓氏颇为罕见,可以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正巧,如果齐玄素能迎娶张月鹿,那么他的岳母也姓澹台,是儒门先贤的后人。据说道门内部也有一支澹台传承,不过齐玄素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雷小环解释道:“此拳传承自一位道门前辈。” “澹台云?”齐玄素问道。 雷小环眼神一亮:“好见识。” 齐玄素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当赞,‘玄圣牌’中有这位道门前辈,所以知道。” 雷小环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玄圣牌’是什么?” 裴小楼解释道:“一种类似叶子牌的纸牌,因为是玄圣发明,所以被称作‘玄圣牌’,里面囊括了当年中兴道门时的道、佛、儒、古仙人物,我们这些在道门长大的人都玩过。” 这话不假,“玄圣牌”只在道门内部流传,外人很少知道,雷小环本是朝廷之人,后来才嫁入道门,不知道“玄圣牌”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这样。”雷小环点了点头,“既然你知道这位道门前辈。那就不必我再去多费口舌解释她的生平过往了。当年澹台云离开中原,远赴极西之地。多年后,有人返回昆仑,并带来了澹台云的遗物,言道澹台云已经飞升离世。她的遗物中文字书籍占了很大比例,有关于她域外见闻的游记,也有过去的回忆记载,还有她对自身一生所学的总结感悟。这本拳意便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本也无名,后人归纳总结出来之后命名为‘澹台拳意’。” 齐玄素当然知道澹台云的生平,也是当年的一方豪强,与大玄高祖皇帝、玄圣之父、攻打大真人府的地师、修缮地肺山的天师等人并列齐名,她留下的拳意,定然是极为高深的。 雷小环接着说道:“按照道门的标准,这门拳意算不上大成之法,至多就是上成之法,不过你也不要小瞧了上成之法,当年玄圣与人交手,只要是徒手,总会用一门只是中成之法的掌法,可就是这套掌法,不知让多少人吃过苦头。” 齐玄素脸色一肃:“这是自然。” 其实齐玄素也没敢奢求什么大成之法,如果抛开传承本身的修炼之法不谈,纵然是张月鹿,也不过是身兼两门大成之法,这还是地师青眼相加的结果。 雷小环指了指齐玄素手中的拳谱,说道:“不要觉得这是我送 给你的礼物便不好意思当面打开,还是先看一看,若是哪里不懂,我还能帮你答疑解惑。对了,这本拳谱上还有篇序文,不过是整个传承的序文,并非只是针对拳谱。” 齐玄素正了正神色,翻开封皮,只见扉页上以印刷的小楷写着:“余少年读书养气,青年修道练气,而立之年后,弃道从武,见神而不坏,终至千变万化之境界。” 齐玄素眼皮一跳,暗道一声好家伙。 这位澹台前辈果然是儒门澹台家出身,本是儒门弟子,后来入了道门,走的是地仙传承。接着又从炼气士的地仙传承半路转入武夫的人仙传承,不但没有止步不前,反而在三十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也就是天人的无量阶段。 这是怎样的天赋资质?东皇也不过如此了吧。 齐玄素今年也是虚岁二十五了,还有五年就要年满三十,只是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足足差了三个境界。这还是多亏了“玄玉”的缘故,若是没有“玄玉”,齐玄素就是个昆仑阶段,差得更远。 试问,齐玄素能在五年的时间里跨越三个境界抵达天人无量阶段吗?齐玄素觉得悬,时间紧迫了点,乘以十倍,五十年还差不多。 不过换成张月鹿,应该有希望做到。毕竟澹台云转化途径肯定不是没有任何损失,肯定是留有隐患,影响了她的境界攀升。换而言之,如果澹台云一开始就选择人仙途径,也许能更早跻身此等境界。 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至不惑,余滞留造化瓶颈已有三年之久,不见前路,复又弃武从道,终见长生大道,脱胎换骨,得‘太素玄功’之无上神通。”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三年》,还《之久》,不知道还以为滞留了三十年呢,这就是绝世天才的心态吗?然后又从人仙途径回到了地仙途径,这就是绝世天才的底气吗?这让那些七老八十才证得长生的人情何以堪?让齐玄素这种连长生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下去:“证得长生之后,多年积攒之隐患终于显现,竟是又有数年,再无寸进。” 齐玄素已经懒得说什么,好在这次的“数年”后面没有加上一个“之久”,看来这位澹台前辈终于明白在某个门槛卡上数年并不算什么大事,要知道有好些人一卡就是一辈子,更有好些人连门槛都摸不到、看不到,更不用说 被门槛卡住了。 “天宝八年,余于昆仑山得见上古大巫,名阳,幸得巫阳之指点,余再次弃道入武,眼前又是坦途。幸甚,幸甚。” 这句话的信息太大,齐玄素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天宝年号,是大魏末代皇帝的年号,如果齐玄素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澹台云已经自立称帝。结果澹台云写序文的时候,没用自己的年号,反而用了大魏的年号,这是方便后人观看?还是澹台云自己也觉得大魏才是当时的天下正统?不愧是儒门弟子出身,就是造反做了皇帝,心底也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上古大巫,总共有十一位,巫阳位列其中,可是与巫罗等十位大巫有很大不同。如果拿道门打比方,巫阳与澹台云很像,巫阳名义上是上古巫教的第十一位大巫,澹台云名义上也是道门的平章大真人,但巫阳一直游离在上古巫教之外,澹台云也一直游离在道门之外。 再有就是,齐玄素过去经常做一个古怪的梦,得到“玄玉”后这个梦又发生了变化。 根据他的猜测,他在梦中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似乎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下书吧 澹台云竟然见过巫阳?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距离上古巫教覆灭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年,没想到还有古巫活跃在人间,再加上一个兴风作浪的巫阳,似乎上古巫教的大巫们并没有彻底死去,她们还留恋着这个人间,那么另外九位大巫呢?尤其是那位被巫罗谋害的十巫之首巫咸,她又在哪里? 至于最后关于澹台云的再次转变传承,齐玄素已经麻木了,反复横跳是吧,天赋好就是有底气,旁人视为天堑的传承壁垒好似不存在一般,想练气就练气,想练武就练武,还能一路高歌猛进,不到五十岁就证得长生。再考虑到澹台云曾经自立为王,那么放到现在,就是妥妥的大掌教人选。可惜她生在了玄圣的时代,被玄圣的光芒所掩盖,不得不远走西域,也算是生不逢时。 反观其他人,能转换途径,不过要损失惨重,就好比原本学东方的水墨,改为去学西方的油画,是有些相通之处,可还是得从头开始。还有些人,连转变途径都做不到,比如说齐玄素。澹台云则是学水墨很出彩,改学油画反而更上一层楼,陷入瓶颈之后,再回来继续学水墨,再学油画,最终融会贯通,学贯东西,成为一代画圣。 只能说人比人该死。 第七十三章 学拳 “看完序文了?”雷小环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什么感想?” 齐玄素回答道:“高山仰止。” 雷小环叹了口气:“的确是高山仰止,也让人神往那个群雄逐鹿的年代,也许那时候的道门还只是个草台班子,远不能与今日的道门相提并论,可豪杰之士却半点不少。” 裴小楼道:“所以玄圣才发明了‘玄圣牌’,也算是对过往的一种缅怀吧。” 雷小环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这‘玄圣牌’有些好奇了,你可以教教我怎么玩。” 裴小楼赶忙点头应下。 齐玄素心中暗笑。 裴小楼也许不是那种喜欢对女子低声下气之人,不过看他这个样子,多半是真打不过雷小环,而不是出于所谓大丈夫让着弱女子的心态。 想到这里,齐玄素便不免想到自己。 裴小楼打不过雷小环,自己就打得过张月鹿吗?打不过吧。 想要追上张月鹿,很难的。 齐玄素这不是想着对张月鹿动手,而是想着如何自保。 因为道门之中,夫妻不和闹到兵刃相见的,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很常见。那是真正的夫妻打架,不存在什么打老婆的说法,毕竟都是有修为在身,男女之间那点力气差距算不得什么,男人未必就占优势,被自己夫人打得灰头土脸的大有人在。 道门历代大掌教处于某种考虑,没有禁绝此类比斗动手,只是要求不能弄出人命。 因为这种修为上争强好胜,使得神仙眷侣变为怨偶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全真道五祖中的重阳祖师和一位奇女子。 两人均是天纵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 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间的仇怨纠葛。重阳祖师先前尚因专心抵抗金帐汗国等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道士,一个不知所踪。 此中原由,长春真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当事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说清,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境界修为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论道较技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 ,大打出手更不在少数,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 可见感情好是一回事,夫妻打架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夫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并非谁是谁的附庸,有些磕磕碰碰、冲突争执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若是两人起了争执,难分对错,张月鹿提议比试一场,谁赢了听谁的,齐玄素应还是不应?应,打不过,不应,只能乖乖听话。 万幸,张月鹿是讲道理的。 齐玄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 不过话说回来,齐玄素在心中笑话裴小楼是乌鸦落在煤堆上,可如果裴小楼知道了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也要笑话齐玄素,两人的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开始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就像有些青涩男子,刚见了人家女子一面,便连孩子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齐玄素收拢思绪,掀过扉页,开始翻看拳谱。 平心而论,拳谱的言语十分精炼,对于有足够基础的人来说,看得会十分舒服,可对于没什么基础的人来说,这本拳谱就有了门槛,而且门槛还相当不低。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一本道门基础练气口诀,开篇就是以五心朝天姿势坐定,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一看就明白,双手掌心、双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可换成没有基础的普通人,就难免疑惑,什么是五心朝天?人的心脏只有一颗,哪来的五心?还朝天?这便修炼不下去,这就是门槛。 更有甚者,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那门槛就更高了。 这也是万象道宫开设古文课程的缘故,许多古代典籍都是以古文记载,比如上古巫教的典籍,便以甲骨文为主,古代道门文献所用文字与现在通用的文字也有很大差别。看别人的翻译,总是不如自己亲自去看原文。 放在拳谱上是一样的道理,澹台云不是像玄圣那样编造教材,打造一个从后天到长生的庞大体系,她只是在记述总结自己的感悟,更像是随手笔记,自然不会考虑到能不能读懂的问题。 不过拳谱原文旁边的空白处有大量的注解,应该是出自雷小环之手。看笔迹,有新有旧,圈圈点点,这倒不是雷小环故意如此,大概是她学拳的时候留下的心得感悟。 有了这些注解,齐玄素看起来就容易许多,能看懂大半。就算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随时请教 近在眼前的雷小环。 武夫灵肉合一,好似没有魂魄,如同星辰和山河,一身气血流转,产生好似山高渊深的气势。这不同于炼气士的天人合一,而是另外一种感觉。就好比一座孤立的山峰刺破青天,直插云霄,给人的感觉绝非是与天地一体,而是天欲坠,全赖此山如同巨柱支撑其间,方才不至于天塌地陷。 这种分明是死物却又抗衡天地的气势,便是武夫的气势。 所以对于拳意最多的形容就是“拳意如山”,它不像剑意那般尖锐,必然是厚重雄浑的,就像一座山,一道岭,是万夫莫开,而不是冲锋陷阵。 正因如此,先天之人阶段的武夫对抗方士,主要是靠着血气的真实,到了天人阶段之后,方士的法术脱虚入实,越发接近真实,仅凭血气的真实已经无法克制,武夫就必须以拳意抵抗。 至于如何凝聚拳意,关键在于武夫对应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 炼气士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武夫一味凝聚精血却不化作真气,以精血壮大自身体魄,甚至连神魂都与体魄合作一体,除非是转入地仙途径或者神仙途径,否则再也不能分开。 在这种情况下,武夫的体魄等同于神魂,神魂等同于体魄,壮大体魄就是变相壮大神魂,等同是武夫跳过了化气和炼气的过程,直接从炼精到化神,武夫的化神既是“见神不坏”的身神,也是拳意。 拳意由血气而来,却不是血气,就好似道士炼丹,原材料和成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却又大有关联,如何排列组合,将原材料炼制成丹,便是关键。 “澹台拳意”直言,这个排列组合便是模仿山岳河流星辰之势,初学拳之人,学猴、学虫、学虎、学龙,高深处,学山岳,学大江大河,学星河大海。 燃文 齐玄素看到此处,忽然有一种明悟,想起了巫罗现身时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顶天立地,并非真身在此,而是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的一个轮廓,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换而言之,只要稍稍变化方位角度,便看不到这个女子轮廓了,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刚好看到这一幕。 如此成像有一个好处,便是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这等手段,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七十四章 去北邙 正如张月鹿所言,齐玄素的悟性其实不差,主要是根骨跟不上。 张月鹿所说的悟性不差自然是以自己为参照,而她本身就是天才,可见齐玄素的悟性的确很好。至于根骨跟不上的说法,从齐玄素蹉跎二十多年还在昆仑阶段打转就能看出一二了。 用道门的说法,齐玄素生就了一颗玲珑心,心窍全开,可偏偏身子是艘破船,注定跑不快。 所以齐玄素的学拳过程可谓是顺又不顺。 顺是指很多理论上的东西,齐玄素几乎是一点就透,不必雷小环多费口舌。 不顺是指齐玄素的脑子学会了,可身体上却没学会,这就导致齐玄素好像一学就会,又好像没学会。 这便是齐玄素与张月鹿这些天才的区别。 对此,雷小环也只有无奈。这种心里明白使不出,只能是反复练习,没有其他好办法。不过她也有些庆幸,齐玄素这种算好的,最起码不气老师,无非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可以撒手不管了。 换成那种榆木脑袋,怎么教都听不明白,连领进门都难,那才要气死个人。 雷小环教完拳之后,便离开了太平客栈。因为“小天罡”传回消息,虽然伤到了风伯,但到底没能将其击杀,更没能将其缉拿归案。她听说风伯最近在雍州一带活动,打算去雍州转一转。若是风伯逃回了岭南,那就算了。若是还留在雍州,她就将风伯找出来打杀了。 倒不是要为了齐玄素出气,只是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打算活动下筋骨。 对此,裴小楼举双手赞成,且不担心夫人的安危。毕竟他的夫人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阶段武夫,千变万化境界,放在众多真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就算“天廷”的风伯雨师齐至,也未必能将她如何。 在这一点上,裴小楼是有着血泪教训的。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谁让他没有自家兄长那般境界修为呢? 雷小环离开之后,裴小楼又与齐玄素说起了自家夫人的许多事情,虽然她如今也是道门弟子,但对于这个身份十分不以为然,以致于现在没有任何职务在身,若非上头还有东华真人这位家主,纵然有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在道门中的地位也不算高。 毕竟人多才能势众,风伯境界是高,却被“小天罡”的人追得狼狈逃窜,谁让“小天罡”的人多呢?一个归真之人敌不过你,十个归真之人总能敌得过你了。在道门想要人多势众,仅凭境界高是不够的,职位相当重要,否则也不会争夺大掌教尊位了。 当然,仅有职位,没有境界修为打底,也无法服众,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再往深处说,还需要手腕能力。六代大掌教既有大掌教的职位,又有飞升的修为,却因为各种因素,仍旧受制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最后心灰意冷,提前飞升。而 五代大掌教同样的境界修为和职位,却能让偌大道门没有半点反对声音,战战兢兢,副掌教大真人更是说换就换,被后世道门之人称作“不见五代掌教,不知掌教之尊”,这便是性格和能力的问题了。 说过了许多闲话,裴小楼也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这次下来巡视,具体情况最后还要形成正式文字上报给地师。 地师可以不看,直接让裴小楼当面陈述,可裴小楼却不能不写。 不要小看了写公文,因为道门禁止雇佣幕僚和师爷一类的人物,所以除了天生的笔杆子,大多数人都得先写草稿,然后反复修改,最后誊写一遍。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位高权重之人都将此类事务交给自己的心腹弟子,等弟子们写好了,他们看过认可了,再照抄就行。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弟子,使其尽早接触事务,又能省去自己的麻烦,可谓是一举两得。也有许多弟子因为文章写得好而平步青云的,被人视作一条仅次于血缘亲族的终南捷径。 这也使得许多道门之人不满,认为以文章论高下等同于不是儒门科举的儒门科举那一套,或者说道门特有的科举。 可惜裴小楼没有收徒,自然是没有人代笔了,只能亲自写。 齐玄素伤养得差不多了,决定离开西京府,继续前往已经距离不远的龙门府。 大齐年间,西京府与龙门府并列其名,一东一西号称二京。 两者之间隔了一道北邙山。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取代李氏皇族后,迁都龙门府,大兴土木,除了修建万象道宫的前身万象神宫之外,还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避暑行宫,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后来行宫毁于金帐战火,被一只成了气候的树妖占据,待到道门和大玄得了天下,收服此地的妖物,并重修此地,成为中州道府的所在。 那只妖物也成为中州道门名下的弟子,许多主张不要对妖类鬼魅赶尽杀绝之人将其视作一桩美谈典范,只是近百年来,树妖已经很少露面,不知是否还在人间。 不过反对的人也有话说,蛟龙也是妖,当年道门为了建造大量的飞舟,几乎是把河湖近海的蛟龙杀尽杀绝,剩余蛟龙全部逃往深海,如今道门还会不定期组织舰队前往深海捕杀蛟龙,也没见你们拒绝乘坐飞舟,真有如此博爱胸怀,有如此骨气,怎么不用腿走着去昆仑玉京报到?难道说树妖、蛇妖、狐妖是妖,蛟龙就不算了? 总之,两派人争执不休,常常拿此事说嘴,树妖不再露面,大约也与此有些关系。 除此之外,北邙山还曾经是道门旁支阁皂道的根基所在,阁皂道中有一旁支, 将阁皂道的“阁皂”两字颠倒了,变成“皂阁”,走入邪道,因为北邙山多是帝王陵寝的缘故,在此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 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修建“鬼国洞天”,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号称道门半壁。横扫人间无敌手之后,皂阁宗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意图以人力造就仙人。 这既是道门造物工程的前身,也是八部众和知命教的前身。 玄圣击败皂阁宗之后,部分人选择归顺道门,玄圣将阁皂道并入全真道,由全真道负责造物工程。 全真道接手之后,一方面致力于恢复北邙山的旧貌,清理皂阁宗遗留下来各种鬼魅僵尸,祛除阴气,使得北邙山再次山清水秀,而不是阴气遮天。一方面又在皂阁宗的基础上修建了两座堪比县城的巨大作坊,继承皂阁宗意图以人力造就仙人的各种遗产。 待到后来改制,这两座巨大作坊便被化生堂接手。 正因如此,风伯才会将北邙山一线视作道门的核心势力范围,不敢轻易踏足。 本来齐玄素也有些犹豫走不走这条路线,毕竟这里是化生堂的作坊所在,有措温布作坊的前车之鉴,这里固然不禁止通行,却也守备森严,他毕竟是没了道门的身份。 笔趣阁 不过裴小楼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也送给他一块腰牌。这种腰牌是道门专门为朝廷之人设立,因为道门经常与朝廷合作,比如天机堂和神机营共同研发火器等等,朝廷之人难免出入不便,这种腰牌就可以起到通行证的作用。所以这块腰牌能够与秦无病的腰牌能合使用,可以避开道门的许多盘查。 因为这种腰牌只有二品太乙道士才有资格签发,所以想要混入道门的机要之地,必然要里应外合才行,或者是高层道士麻痹大意,要不怎么说道门最大的问题一直在自己内部,而非区区外敌。 正因如此,措温布作坊的惨剧发生之后,道门严格了制度,确定责任到人。换而言之,谁签发的腰牌出现了问题,直接向谁问责。如此一来,各位真人们签发腰牌都变得十分谨慎,不敢像过去那般随意签发,而且进入作坊内部时,也会有更为细致的检查流程,确认腰牌确系本人所有,而非通过其他途径得来。 不过齐玄素并不去作坊内部,只是路过北邙山一线,所以不会检查那么严格,仅仅是一块腰牌就已经足够了。 第七十五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齐玄素骑着自己的劣马离开西京府,来到北邙山边缘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月中旬。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三月初的西京府已经颇有春意,可山上却还残留着一点冬日的尾巴,甚至可见点点残雪未融。 北邙山三十二峰,东西三百八十里,总共三十二峰,道门也不可能将三十二峰全部列为禁区,所以此地还没有专门的灵官盘查,甚至因为两边不靠,不靠西京府,也不靠北邙山的“鬼国洞天”、上清宫、避暑行宫,又在秦州和中州的交界地上,有些两不管的意思,所以颇见荒凉,少有人烟。 齐玄素行于此处,走得不紧不慢,脑子里想的全是拳意。 天下拳意各有不同。 “澹台拳意”是效仿天地,这就与黑衣人的拳意截然不同。“澹台拳意”是效仿天地,多少有些炼气士的影子,这也与澹台云的经历有关。而黑衣人的拳意则是在沙场中磨练出来的煞气杀意凝练升华的结果。 黑衣人的拳意未必比“澹台拳意”高明,可对于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的更有压迫感,甚至能单纯以拳意生生将人压死。而且武夫的血吼和拳意还能配合使用,古时猛将一喝之下,不仅桥梁断裂,而且使得敌方大将肝胆俱裂,落马身死,正是武夫血吼和拳意威力的极致表现。 齐玄素杀人虽多,但缺少沙场磨砺,杀气有,煞气少,其实并不适合黑衣人的拳意。不过他曾亲眼看过巫罗显化身形,却是一场难得的造化,反而有助于他修炼“澹台拳意”。 要知道,不是谁都能亲眼见到巫罗的,偌大一艘飞舟,只有张月鹿和齐玄素活了下来。 便在此时,齐玄素远远看到一人从北邙山方向行来。 齐玄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他认得此人,正是万修武。 两人既是万象道宫的同窗,也在云锦山上清宫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关系就不那么好了。 就在齐玄素看到万修武的时候,万修武也看到了齐玄素,同样一惊。 万修武朝着齐玄素疾驰而来。 齐玄素不由笑了,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仔细一想,万修武本就是无墟宫的人,出现在此地,也是合乎情理的。 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他不会忘。是岳柳离把他当作弃子,是万修武一刀把他差点砍死,换成是谁,都不能一笑而过。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的性子。 齐玄素在心里列了一个 榜单,根据修为和背景排列,分别是:赵福安、衍秀和尚、风伯、岳柳离,万修武。 这些人都想要杀他且已经付诸于行,最后因为各种原因而没能杀掉。 他总有一天,要一一讨还回去,也去杀他们一次,他们能躲得过去,便一笔勾销。躲不过去,也不算冤枉,毕竟杀人者恒被杀之。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万修武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万修武在齐玄素不远处勒马停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你是人是鬼?” 齐玄素双手垂向腰间,笑道:“当然是鬼,今日向你索命来了。” 万修武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却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从马背上暴起,如大鸟一般朝着齐玄素扑来。 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不愧是当年龙虎社的两位首领之一。 不过齐玄素直接点破,当然也是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几乎在万修武身形暴起的同时,齐玄素已经取出了“神龙手铳”,对准空中的万修武就是一铳。 这一铳正中万修武的胸口,不过因为齐玄素是碰巧遇到万修武,并非蓄谋已久,所以神龙手铳内的弹丸并非向是“龙睛乙二”或者“龙睛乙三”,只是一颗普通的破甲弹丸。 就见万修武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只是万修武本人恍若未觉一般,仍旧扑到了齐玄素的面前,直接将齐玄素撞下马,并顺势压在齐玄素的身上。而他胸口位置的伤口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正是武夫的血肉衍生。 万修武是一名武夫,而他知道齐玄素是散人,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近战,不惜以自己的体魄硬抗一发火铳社射击。 就在万修武得手之后,他已经开始考虑是直接把齐玄素打死,还是将他押回道门。因为他特意关注过巫罗袭击飞舟的事情,所有的邸报上都说只有张月鹿一人幸存,结果这小子非但没死,反而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秦州境内,身上定然有些古怪,说不定就是他与巫罗里应外合,所以才能活命。 其实万修武的这个想法倒也正常,齐玄素也正式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敢重归道门,只能在外游荡。说得冷酷一些,就算两人没仇,万修武见到齐玄素之后,齐玄素也要采取一些措施,更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有生死之仇。 万修武手上劲力稍弱几分,让齐玄素能够说话,喝问道:“你为什么没死?你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我说你这个怎么攀上张家这棵大树,原来是走了邪路。” 齐玄素被万修武单手掐住脖子,却还笑得出来,答非所问道:“老万,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杀我了,再一再二不再三,是这个道理吧?” 万修武冷冷一笑:“没有下一次了。” “你说的。”齐玄素收敛了笑意。 话音未落,自觉胜券在握的万修武就感觉腹部剧痛,下意识地松开了齐玄素,然后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向上飞起。 齐玄素顺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落地之后的万修武伸手按住小腹,满脸惊疑不定。 齐玄素活动了下脖子,丢掉另外一只手中的“神龙手铳”,从头到尾,破天荒地没有出手偷袭。 因为他决定破个例,堂堂正正地击败这位老同窗、老仇人,算是全了当年的同窗情谊,也算是让万修武不留遗憾,不至于死了都不甘心。 至于刚才的一幕,齐玄素被人捏住脖子要害,看起来惊险,可齐玄素却是看准了才这么做的。 万修武资质不俗,性子也足够果决,若是生在江湖,说不定能成为一方大豪,可生在了道门之中,又不是天罡堂这种堂口,难免缺少历练。 结果就是齐玄素只是给了万修武一拳,万修武竟然松手了。既有万修武大意的缘故,也能看出万修武无论是意志,还是经验,都有所不足,甚至比起青鸾卫的精锐,都有一定差距。 青鸾卫的精锐可是有一条铁律,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遇到这样的对手,齐玄素可不敢让别人拿住自己的咽喉要害,所以说他是看准了万修武没有这样的意志才敢这样托大。 吞噬小说网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岳柳离才是真正的元凶,万修武也是被岳柳离驾驭的刀,只要万修武对当年之事所有愧疚,他也可以手下留情几分。 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 齐玄素反手拔出腰后双刀,缓缓说道:“和你这样的人讲‘仁恕’之道,真是浪费感情。” 万修武松开按住小腹的手,没有说话。 在万修武看来,自己是归真阶段,齐玄素至多就是玉虚阶段,能一拳击退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大意的缘故,所以不管怎么说,自己占据境界修为的优势,还是优势在我。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自己距离归真阶段已经不远,些许修为上的差距,实在不足以左右胜负,关键是自己的经验摆在这里,归真高手也不是没杀过,就算一锅夹生饭,他也能吃下去。 第七十六章 万修武(上) 齐玄素双刀并出,身形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万修武感到背后发冷,正要转身,却是迟了。齐玄素已经来到万修武的身后,在他后颈和后背上留下了一个交错的“乂”字形伤口,因为双刀中注入了真气的缘故,伤口上还有火焰灼烧的焦黑痕迹。 正是“大衍灵刀”。 幸亏万修武是一名武夫,这等伤口看着吓人,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齐玄素一击就退,并不恋战。 万修武勃然大怒,调运血气,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身形一掠,朝齐玄素攻去。 可齐玄素却不与他硬拼,以“大衍灵刀”拉开距离,同时将手中的“火焰刀”朝着万修武丢掷出去,这一刀是离手刀,被齐玄素以“驭剑术”灌注了真气,虽然不能如真正的飞剑那般臂指使,但直来直去已经足够,威力也着实不可小觑。 万修武振臂出袖,露出两条粗壮小臂,青筋暴起,且青筋数目多到了让人咂舌的地步,仿佛为万修武添加了一对金属丝线绞成的护臂。这也就罢了,其中还有穴窍亮起,身神隐现。 万修武抬起右臂挡下这一刀,金石声大振,如刀剑相交。激荡出剧烈的真气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火焰刀”几乎是以原本的轨迹倒飞而回,齐玄素伸手接住“火焰刀”的同时,又将手中的另一把“火焰刀”以同样的手法丢掷出去。 小书亭 万修武再以左臂挡下这一刀,可另一把“火焰刀”刚刚倒飞而回,前一把“火焰刀”又飞掠而至。万修武不得已之下,再用右臂抵挡。 如此一来,就见双刀在两人之间来了又去,循环往复,如同耍弄戏法一般。可其中的凶险只有两人知晓,只见双刀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刀上携带的火光几乎连成了一线。 两人越打越急,可齐玄素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杂念,灵台澄澈,心如止水,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反而是万修武被齐玄素逼住,虽然没有危险,手臂上的细小伤口越来越多,心中恼怒愈甚,越来越心浮气躁,两人仅论心境,已是高下立判。 万修武忽然怒喝一声,双臂一振,凭借自己高出齐玄素一筹的修为,将双刀全部震飞,继而抬腿扫向齐玄素的太阳穴。 齐玄素不惊不慌,以“驭剑术”驾驭被震飞的双刀,使其似是乳燕归林,一个回旋之后,又朝齐玄素飞掠而来。同时齐玄素将左拳竖立于自己的脸颊之侧,使得万修武的这一腿不能尽全功,可他的这条手臂却也直接断裂,不过齐玄素恍若未觉,顺势以右拳砸在万修武的脚腕上。 正是“澹台拳意”中附带的招式。 两人各自分开,齐玄素的左手软软下垂,右手接住回掠的两把“火焰刀” 万修武看似无恙,可被齐玄素击伤的那只脚却是虚抬着,只有脚尖点地。 齐玄素轻轻呼吸吐纳,调运血气,全力以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断臂,毕竟只是断了胳膊,不是被风伯齐根斩断手臂,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万修武脚上的伤势同样迅速愈合,从脚尖点地变为半个脚掌着地,最后脚跟也落了下来,完好如初。 两个武夫对打就是这般情况,都能血肉衍生迅速恢复伤势,又皮糙肉厚,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分出胜负,一般只能耗到血气枯竭,便是真正的油尽灯枯。 万修武看到齐玄素的断臂迅速恢复之后,脸色凝重。 他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也是武夫,拥有血肉衍生的神异,可刀上真气又做不得假。 那么他到底是武夫还是散人? 只是此时也容不得万修武去多想,散人也好,武夫也罢,只要自己赢了,总能从他口中逼问出来。 下一刻,万修武近到齐玄素身前丈余距离,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万修武也没有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拳,守得滴水不漏,将齐玄素的出刀悉数防下。 齐玄素和万修武斗在一处,虽然齐玄素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万修武境界更高,却是处于守势。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大衍灵刀”完全施展开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不断在万修武的身上留下些细小伤口。 这些伤口虽小,但积少成多,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就算武夫能够恢复伤势,愈合伤口,却是要消耗血气,齐玄素此举也可以看作是在消耗万修武的血气。 万修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敢再耗下去。他隐隐察觉出齐玄素双刀的几分玄妙所在,虽然这双刀千变万化,固然是玄妙绝伦,不过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齐玄素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齐玄素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他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万修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齐玄素的双刀,万修武运转全身所有血气,双掌排空而出,以力破巧,逼得齐玄素不住向后退去,衣衫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齐玄素的“大衍灵刀 ”被万修武破去,气势一失,万修武趁机反攻。 齐玄素只能勉强劈出一道刀气,万修武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刀气,刀气与万修武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齐玄素的刀气被万修武挡下之后,手中“火焰刀”朝着万修武迅猛劈下。 万修武反手向上一托,生生托起了“火焰刀”,继而又是一指点向齐玄素,看似轻描淡写,这一指却蕴含螺旋劲力,足以在齐玄素的身上钻出一个血窟窿。 齐玄素不敢硬接,只得躲开。 万修武双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体内响起阵阵如同大江大潮的声音,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似潮鸣如雷。 齐玄素全力运刀,两人在一瞬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各自分开。 万修武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只见刀痕密布,鲜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可见白骨。 齐玄素也是真气大损,不过却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火焰刀”再度与万修武的双拳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握双刀的齐玄素身形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万修武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中出刀不停,尽展所学。 万修武只能一味防守,齐玄素手中的“火焰刀”撞击在万修武的双拳上,剧烈的真气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万修武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血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等到齐玄素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几十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万修武没想到齐玄素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齐玄素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齐玄素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齐玄素却是出刀越来越快。 虽然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如万修武,但体内同时拥有真气和血气,真气修为已经逼近归真阶段,血气则是来源于“玄玉”,虽然上限等同于玉虚阶段,但源源不绝,最起码齐玄素被摔得只剩下一口气都能恢复过来,两者相加,是要胜过万修武的,这也是齐玄素敢于正面挑战万修武的底气所在。 齐玄素手中 “火焰刀”一刀当头劈下,万修武双臂一封,被劈得倒退连连,气喘吁吁。 虽然此时的万修武并没有受到重创,但血气和体力损耗严重,比起刚刚交手的时候,已经虚弱许多。 齐玄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也趁机缓了一口真气。 第七十七章 万修武(下) 万修武到底是吃了没有兵器的亏。 按照道理来说,万修武拜在了无墟宫掌宫真人的门下,应该不缺灵物。但是万修武走的是武夫途径,并不依赖外物,因为武夫的拳头就是最合适的兵器,反而对各种食材、药材依赖极大。 因为武夫不能汲取天地元气,所以需要不断、大量的进食来壮大自身气血,有些武夫日啖九牛并非虚言,开销十分之大,要不怎么说穷文富武,儒门的养气也好,炼气士的练气也罢,都是向天地索求无主之物,可武夫要的食材药材却都是有主的,需要太平钱,所以万修武都将灵物折换成了太平钱。 正因为如此,万修武身上并没有灵物。 反观齐玄素,除了双刀之外,还有“玄玉”这等物事,境界上的些许差距,实在不值一提。 如今齐玄素仰赖“生之玄玉”,血气和体力都还算是充沛,最起码仅凭如今的万修武,还无法逼出齐玄素的极限。 从这一点上来说,如意榜给齐玄素的排名着实有些低了。虽然齐玄素肯定比不上张月鹿等人,但也能排到一百名到二百名之间,而不是在如意榜垫底。 xiashuba.com 不过这也怪不得排定如意榜之人,除了七娘,没人知道齐玄素身怀“生之玄玉”,甚至知道“玄玉”存在及妙用的人都很少,如果没有“生之玄玉”,齐玄素的确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万修武再次握拳,望向齐玄素,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大衍灵刀’,有些意思,不过‘大衍灵刀’损耗真气极多,仅凭你如今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此时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一并用出。” 齐玄素丢掉手中双刀,道:“好见识,这‘大衍灵刀’的确耗费真气极多,如果我只有这点本事,终究是境界比你逊色一筹,只怕还没耗死你,自己就先被耗死了。” 万修武迈步上前:“那就是说,你没有其他本事了?” 齐玄素抬脚重重一踏地面,以落脚之处为圆心,出现了一圈龟裂痕迹, 齐玄素道:“最近刚好学拳,不妨以拳头分个高下。” 万修武眼神冰冷,狞笑道:“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真是好气魄。” 虽然万修武在面上不肯服输,但心里却是暗暗戒备,不敢大意,毕竟齐玄素打在他小腹上的一拳,还有打在他脚腕上的一拳,可都不算轻。 齐玄素不再废话,脚下一点,身形向前掠出,并非用拳,而是以手刀 劈向万修武的面门。 这便是“澹台拳意”的灵活所在,虽然名为拳意,但也不一定用拳,正如炼气士的剑气并非一定要用剑,风伯就是徒手激发剑气。 万修武用出先前的指法,点向齐玄素的手腕,螺旋劲力震荡不休。齐玄素还是不肯硬接,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万修武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万修武稍胜一筹,齐玄素被点中手肘,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就感觉体内血气涌动,强行化解了此中劲力。 万修武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屡试不爽,可齐玄素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齐玄素趁机反攻,两人过招之间,有无形劲力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 万修武是纯粹的武夫,而齐玄素只能算是半个武夫,“澹台拳意”更是没有登堂入室,被万修武打得节节后退。 万修武拳脚势大力沉,每一拳都要开山裂石一般,其中蕴含的道门正统拳意,并不弱于“澹台拳意”,每次都能把齐玄素击退数丈。 万修武不给齐玄素任何喘息机会,欲要将齐玄素一气压死。 两人周围,已经是满目狼藉。 不过让万修武失望的是,齐玄素始终没有压倒,反而借着他的压力来磨砺自己的拳意。 再有百招,齐玄素已经不再被动挨打,开始与万修武有来有回。 虽然无论是招式,还是场面,万修武始终没有落入下风,甚至还小有优势,但万修武的血气和体力却损耗严重,疲态尽显。反观齐玄素,虽然不占优势,甚至还吃些小亏,可体力充沛,血气不觉,甚是从容。 这就好似年轻拳师对上年老拳师,年老拳师固然不输年轻拳师,可终究是拳怕少壮,体力比不得年轻人,时间一长,就要被拖死。 如此百招之后,万修武的体力再也无法支撑,出拳慢了一线,被齐玄素一拳打在额头上,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 齐玄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道:“老万,就这点本事?当年一刀置我于死地的威风,哪里去了?” 万修武怒喝一声,一跃而起,再度向齐玄素冲去。 也许世上有人能凭借意志透支体力,可那个人绝不是万修武。如果万修武真有 这样的意志,那么他绝不会被齐玄素打了一拳就吃痛松开了手。 果不其然,万修武与齐玄素斗了十余招之后,齐玄素变化招式,万修武看得分明,无奈动作却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打在自己的手腕上,筋断骨折。 没了血气之后,伤势恢复的速度也大为延缓。 万修武只能用出最后的气力飞起一脚踢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闪不避,任由这一脚落下。 只见得万修武一脚踢中齐玄素的左侧太阳穴,然后被齐玄素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万修武被狠狠砸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身形摇晃,已无再战之力。 齐玄素这次不再留手,大步上前,一拳狠狠打在万修武的小腹上。 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万修武被这一拳砸飞出去十余丈。 这一次,万修武再没能爬起来,只能无力地趴在地上,呕血不止。 他勉强抬起头来,看到齐玄素脸上满是鲜血,可见他的一脚也并非无功而返,只是齐玄素却恍然未觉一般,就让人心惊了。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齐玄素的可怕之处。 齐玄素历经生死血战无数,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明白不怕死才能不死的道理,向死而生,甚至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反观多是纸上谈兵的花圃道士,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 虽然万修武不算是花圃道士,但在无墟宫中,也绝没有齐玄素这般狠厉。 齐玄素走到万修武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可有遗言?” 万修武喘着粗气:“当初就该一刀杀了你。” “好。”齐玄素只回应了一个字,俯身捡起不远处的“神龙手铳”,重新装填弹丸。 然后齐玄素将手铳的铳口抵在了万修武的额头上,压下击锤。 万修武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几分惧色,喉结微动。 只是没有等他开口,齐玄素就已经扣动了扳机。 万修武毕竟不是见神不坏的武夫,如此近的距离,又是专门破甲的弹丸,没有意外,这一铳直接贯穿了万修武的头颅,留下一个漆黑的血洞。 这位当年的虎社首领,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凝视着万修武的尸体,轻声道:“还剩四个。” 第七十八章 事了拂衣去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又捡回自己的双刀,这才检查了万修武的尸体。 他身上除了几张官票之外,就是一些无墟宫的公文信件,以及证明身份的箓牒和腰牌。 齐玄素有些犹豫和纠结,要不要拿走官票。 从心底来说,他不愿拿走官票,他想让自己的报仇更为纯粹,不要与钱扯上关系,显得他好像杀人劫财。 可从现实来说,他又很缺钱,蚊子再小也是肉,更何况对于只剩下六百太平钱的齐玄素而言,万修武携带的几百太平钱也不能算是蚊子腿,反而是一笔很不小的钱款。 于是齐玄素决定让老天帮他做个决断。 齐玄素取出一枚太平钱。正面是“大玄久视”四字,“大玄”为上下排列,“久视”为左右排列,刚好构成一个十字结构。背面是“天下太平”四字,“天下”为上下排列,“太平”为左右排列。 齐玄素将这枚太平钱弹起,然后伸手接住。 如果是“大玄久视”字样朝上,那么就不拿官票。如果是“天下太平”字样朝上,那就拿走官票。 齐玄素缓缓移开覆在上面的手掌,露出“大玄久视”的字样。 不拿官票。 “既然天意如此,那便算不得天予不取了。”齐玄素收起这枚太平钱,取出一枚“龙睛乙三”,用“青渊”撬开弹丸的底壳,将弹丸中的粉末均匀撒在万修武的尸体上。 然后齐玄素又取出手铳,并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三”,对准万修武的尸体。 轰的一声。 随着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万修武的尸体上燃起熊熊火焰。 之所以多此一举,一则是杜绝万修武死而复生的可能,二则是掩盖痕迹,让人无法从尸体的伤口上去判断万修武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当然,火器的痕迹无法遮掩过去,可道门也不会在每一枚弹丸上留下编号,所以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劣马,翻身上马,继续往北邙山行去。 什么叫大胆?这就是了。 换成初出江湖的雏鸟,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临时改变路线,哪怕是绕远,也要选择些偏远无人的路线,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来抓自己的人。可齐玄素偏偏就要按照原定路线前进,而且还要从道门的眼皮子底下过去。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大喜大悲,保持了相对平静的心态,远没有给师父报仇时的快意。 有人说,江湖越老,胆 子越小。 有些人的胆小是谨慎,有些人则是从无知者无畏变回到正常状态,本就是胆小之人,不知道便不害怕,知道了便害怕了。 可也有人会越来越胆大包天,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凶险,可那又如何? 只是后一种人通常活不长久,反而显得前一种人是正确的。 可后一种人只要能在腥风血雨中存活下来,多半能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反而是胆子越来越小的老江湖们,要么及早离开江湖,要么沦为后辈人的踏脚石。 …… 齐玄素离开大半天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已经烧成焦尸的万修武,先是通知本地道观,道观派人查看之后,再上报道府,待到道府来人,已经是第二天。 虽然万修武的衣物和箓牒都已经化作灰烬,但他的腰牌还是保存完好。秦州道府来人很快便确定了万修武的身份,然后通知了无墟宫。 万修武身死的次日下午,无墟宫之人也来到此地,为首之人是一位三品幽逸道士,剑眉凤眼,肤色雪白,虽然俊美,但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 此人名叫潘粹青,看着年轻,却已经年过四旬,乃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大弟子,也就是万修武的大师兄。 掌宫真人还有要事在身,没法亲自过来。或者所,掌宫真人弟子众多,死了一个万修武,不算什么,他觉得没必要亲自出面,只是让自己的心腹弟子代为走一趟。 在潘粹青身边,还有一同前来的岳柳离,她的脸色苍白,不知是惊是惧是悲是哀,本就是美人,此时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他们来到尸体不远处,满目焦黑,如同焦炭,什么也看不出来。 不过周围打斗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 尤其是一个人形的龟裂痕迹,多半是被万修武的身体给砸出来的。很显然,万修武是正面不敌对手,被人取走了性命。 潘粹青目光扫过周围的痕迹,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两个身影激斗的景象,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两名武夫交手留下的。其中一名武夫自然是万师弟,至于另外一名武夫,多半就是杀人的凶手了。” 岳柳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当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齐玄素干的。 可当她接着就想起来,齐玄素已经死了。 是啊,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万修武兴冲冲地拿着邸报来找自己时的景象,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两人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说他 们不怕齐玄素,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现在这个小贼终于死了,当然值得高兴。 既然不是齐玄素干的,那么又会是谁? 岳柳离的第二个反应竟然是张月鹿。 毕竟有传言说,齐玄素为了救张月鹿而死,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么张月鹿保不齐会为了完成齐玄素的遗愿而动手杀人,以此来告慰齐玄素的在天之灵。 可岳柳离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最近玉京的动向,都是明发邸报,张月鹿升为第八副府主的事情并非秘密,可见张月鹿是脱不开身的,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败露便是天大的丑闻,不仅张月鹿自己受损,甚至会牵连到慈航真人,慈航真人不会放任自己的继承人干出这种自毁前途且影响大局的事情。 张月鹿真想报仇,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师父成为掌教大真人,只要慈航真人成为掌教大真人,张月鹿只要稍微流露出些许意思,他们的那位师父多半就会主动“清理门户”,这样不仅简单,而且不留恶名。 那么又会是谁? 岳柳离实在是想不通了。 他们是万象道宫出身,年纪也不大,没有多少钱财。他们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知道自己比不得那些大族出身的天之骄子,也十分低调,没有招惹什么仇家。 为数不多的仇家都是在万象道宫时结下的,也怪当时年少轻狂。 若是齐玄素听到这话,多半要骂一声不要脸,害我的时候心思缜密,可是没有半点轻狂。死人之后害怕了,就是年少轻狂了? 潘粹青抬手招过负责勘察现场的道士,问道:“有什么收获?” “我们初步确认,死者是死于天机堂的弹丸,胸口和脑内各有一枚破甲弹丸,致命伤是穿颅而过的弹丸,根据伤口判断,应该是近距离开铳。”一名五品道士回答道。 岳柳离开口问道:“这个近距离开铳……具体是什么程度?” 五品道士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就是将铳口顶在额头上。” 岳柳离已经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景象,万修武被打倒在地,然后又被人用火铳顶住了额头,不由脸色微白,不再说话。 tsxsw.la 五品道士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龙睛乙三’的痕迹,不过是用以焚烧尸体,也正因为如此,其他的伤口已经很难分辨。” 潘粹青微微点头:“虽然是天机堂出品,但也难保不会流落到黑市上面,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最好不要把此事牵扯到自己人身上。” “是。”道士肃然应道。 第七十九章 新人换旧人 有道士询问道:“要不要盘查过往之人?” 潘粹青道:“查一查吧,不过也不要抱多大希望就是了。” 道士默然,却也知道此言不错,此地靠近北邙山,地处两州边界,荒无人烟的地方太多了,也没什么必经之路的说法,杀人凶手随便选一个方向,就能轻松离开,而且不会留下什么踪迹,盘查过往之人不过是聊尽人事,走个形式罢了。 潘粹青沉吟了片刻,转而问起最近万修武与什么人有过交集来往。 自有道士一一回答。 没有任何异常。 他们不怕因情杀人,因仇杀人,因财杀人,最怕那种没有任何缘由的胡乱杀人。没有动机,自然很难确定具体的人群范围,那么想要寻找凶手就是大海捞针了。 “地气回溯怎么样了?”潘粹青高声问道。 有方士传承的道士匆匆过来,摇头道:“两名归真阶段的武夫,血气太盛,地气回溯只能看到两个模糊人影,而且断断续续,很难分辨身份,只能确定凶手只有一人,并非偷袭。” cxzww.com 这也不出潘粹青的意料之外,境界修为越高,对于地气的影响也就越大,到了玄圣那般境界,甚至能直接打断地脉,造成地气失控,别说地气留影,就是地气本身都不能幸存。 负责勘察尸体的道士又补充道:“对了,我们还在尸体上发现了官票的灰烬。” 潘粹青双手十指在小腹位置轻轻交叉,若有所思道:“不求财,万修武最近也没什么仇人,难道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杀人的魔头之流?” 在来此的路上,潘粹青就问过岳柳离相关的问题,岳柳离也提起了齐玄素和张月鹿,可潘粹青相当不以为然。 死人就不必说了,就算齐玄素没死,也没有正面击杀万修武的能耐。一个境界的差距,不是说着玩的。 至于张月鹿,当然有这个本事,可是没必要。以张月鹿的身份地位,没必要亲自动手,这位道门新秀从不滥用手中权势,不意味着她没有权势。再有就是,从张月鹿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要报复,也是把万修武送入北辰堂,而不是直接杀人。若是北辰堂处置不公,她便去查北辰堂。张月鹿看起来很轴,不会变通,可要没有这种心性,她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退一万步来说,真与张月鹿有关,不要忘了,这里是全真道的地盘,上面也一定会压下来,甚至不必地师开口,底下的真人们自会揣摩上意。 所以潘粹青直接否定了这两个猜测。 最后,潘粹青斟酌 着说道:“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动机,只怕是一时半会难有进展,你们先把尸体带回去,然后继续跟进这件事情。” 众道士领命。 潘粹青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对了,最近隐秘结社十分猖獗,前些天还有人在无墟宫外的太平客栈公然凶险,此事难保不会与隐秘结社有关,你们也要多注意下隐秘结社的动向,必要时可以向‘小天罡’求援。” 道士们再次领命,见潘粹青没有其他吩咐之后,开始整理现场,收殓尸体。 待到道士们陆续离去,还剩下潘粹青和岳柳离留在原地。 众人皆知岳柳离与万修武的关系,倒也没有多想。 再无他人之后,岳柳离轻声抽泣起来。起初时只是流泪,渐而声音变大,肩头微微颤动。 潘粹青轻声道:“离儿,怎么又哭了?还是节哀的好。” 称呼竟是十分亲昵。 说话间,潘粹青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帕,伸到岳柳离的面前,似要给她揩泪。 岳柳离稍稍躲了一下,举手接过。 两人交接手帕时,潘粹青状若无意地以手指触碰岳柳离的指尖。 岳柳离的指尖微微一颤,却是没有躲开,低眉含羞,然后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一边口中道:“多谢师兄。” 潘粹青虽然是男子,但十分讲究精细,与混江湖的粗人们截然不同,手帕不仅洁净,而且有一个不同于女子香味的另类幽香,沁人心脾。在这一点上,万修武也差得远了,不管怎么说,万修武也是万象道宫出身,至多是资质好些。 潘粹青淡笑道:“师兄关心师妹,本就是应当的,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岳柳离抬头望了潘粹青一眼,刚好对上潘粹青的双目,一双丹凤眸子盯着自己,会勾心一般。 岳柳离又忙低下头去,避开潘粹青的视线,好似受惊的小鹿。 潘粹青看在眼里,嗓音越发温柔:“师妹放心好了,我作为师兄,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给师妹一个公道。对了,我最近要去万寿重阳宫一趟,师妹要不要与我同去?就当是散散心,毕竟地肺山乃是我道门圣地,又是第一福地,沾沾仙气,也是好的。” 岳柳离声若蚊蝇道:“这……恐怕不大好吧,恐怕别人会说闲话。” “没什么不好的。”潘粹青微微一笑,温言道,“也没人敢说闲话,谁敢嚼舌头,自有我出面处置,不必你去理会。” 岳柳离仍旧是低着头,不再说话。 无论怎么看 ,潘粹青都比万修武强出太多了。如果说在万象道宫时的她是被众星捧月,那么万修武至多就是众多星星中最明亮的那颗,可潘粹青却像是一轮太阳,能让明月群星黯然失色,也能在背后让明月愈发明亮。 潘粹青伸手拉起岳柳离的纤纤素手,叹道:“离儿,你放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事,总有我帮着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岳柳离心头好似小鹿乱撞,想要把手抽回,却又被潘粹青紧紧握住,不由道:“师兄……” 潘粹青轻捏岳柳离的手掌,笑道:“不要叫我师兄,师父的弟子那么多,你的师兄可不止我一个。这样罢,你就叫我的表字‘纯卿’,如何?” 岳柳离双颊微红,却不拒绝,低声道:“好……纯、纯卿。” 潘粹青微笑着应了一声。 岳柳离又道:“师……纯卿师兄,我这会儿心里好乱,想一个人静静,好么?” 潘粹青点点头,却不离开,而是双眼含笑,凝视着她的脸庞。 岳柳离半是真的害羞,半是故作矜持,撇开脸去,低声道:“你、你还不走吗?看我做什么?” 潘粹青叹了一口气:“离儿,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岳柳离问道。 潘粹青目不转睛的望她片刻,柔声道:“离儿,其实从你跟随师父来到无墟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那时候你眼里都是万师弟,我也不好夺人所爱,只能是独自苦闷。只盼着你能开心如意,我便也知足了。如今万师弟遭此不幸,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离儿,你要我继续苦闷下去吗?” 岳柳离心头直跳,却又沉默不语,似乎是惊慌失措。 潘粹青笑容温暖,伸出手指,撩起岳柳离鬓角的一缕青丝,口中轻声道:“离儿?” 岳柳离嘤咛一声,半是依靠在了潘粹青的肩头上。 潘粹青顺势揽住了岳柳离。 岳柳离脸上娇羞,似是小鹿,眼神却如苍鹰。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如今万修武不在了,两人又没有成亲,她还为他守寡不成? 再者说了,就算成亲了,道门也不提倡守节,那是儒门礼教的做法。 潘粹青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待到无墟宫掌宫真人成为参知真人,他这位心腹传人也能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可不比连个四品道士都不是的万修武好上数倍?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来到北邙山的“鬼关”之前。 第八十章 鬼关 望山跑死马,齐玄素早早就看到“鬼关”,来到了“鬼关”之前的山路,不过他真正抵达“鬼关”城下,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鬼关”之所以如此命名,其由来还要追溯到古道门时期。 当时的道门一分为五,姑且以东方道门、西方道门、南方道门、北方道门、中央道门称之。 东方道门是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的前身,南方道门是以张家为首的正一道的前身,北方道门是大玄皇室秦家的前身,中央道门可以看作是全真道的前身。而西方道门便是后来随着澹台云远走西域的道门旁支的前身。 数百年前曾有两人争夺西方道门之主的位置。 其中一人是人仙武夫,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法术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 另一人是鬼仙方士,一念一世界,以法术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ranwen.la 最后却是鬼仙难敌人仙,在人仙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鬼仙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 自此之后,鬼仙的弟子们痛定思痛,决定建造一座真正的人间鬼国,他们叛出阁皂道,自称“皂阁”,占据了北邙山。 北邙山乃是七十二福地之一,排名尚在云锦山之上,本是一处集天地灵秀的宝地,故而有历代帝王和达官显贵在此修建陵墓坟冢,皂阁宗占据此地之后,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深耕经营,拘役无数生灵死魂,暗暗蛰伏,等待时机。 待到金帐大军南下,大晋王朝覆灭,天下大乱,杀得尸山血海,皂阁宗借助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是建成了人间鬼国,连通九幽,兴盛一时。 这便是后来的鬼国洞天,其中自成一方世界,据说大小堪比帝京。 道门曾经两次倾力攻打鬼国洞天,结果都是道门获胜,皂阁宗也两次败亡。待到玄圣整合五方道门时,彻底灭亡了皂阁宗,恢复阁皂道,连同鬼国洞天一同收入全真道的名下。 两次大战之后,当时的鬼国洞天已经是破败不堪,就好似一座房屋,只剩下柱子房梁和些许断壁残垣,四面漏风。洞天内阴气弥散至整个北邙山,使得北邙山几乎化作人间鬼蜮。 有人提议彻底毁去此处洞天,不使其继续侵蚀北邙山。也有人主张保留鬼国洞天,毕竟此地凝聚了前人的才智和心血,若 是毁去,未免太过浪费,至于所谓的正邪,全在于如何使用罢了。 玄圣最终决定保留洞天,并且修补此处洞天,不使其阴气继续外溢。 这次修补洞天,历时百年,甚至经历了好几代人,就连大掌教都换了三位,才终于修补完成。道门将此处洞天开辟为一处用于存放、试验、培育、镇压各种“造物”的所在,化生堂的一座作坊就位于洞天内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鬼国洞天被外力击破,造成阴气外泄和“造物”逃脱,那么带来的严重后果要远胜于当初的措温布作坊被毁。 故而道门在此地戒备森严,在去往鬼国洞天的必经之路上设立了一座关卡,名为“鬼关”。 齐玄素来到“鬼关”城下,只见得一座整体漆黑的关隘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半山之高,彻底挡住了去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头和两侧山上配置了各种守城器械和同样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肉眼可见的守备森严。 据说此地有一位一品灵官亲自坐镇,战力固然无法与一品天真道士相比,却也远超出普通的二品太乙道士,与参知真人们在伯仲之间。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隐约看到在“鬼关”两侧上方的山崖上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虽然看不清其真容,但齐玄素猜测多半是“造物”之流。 司命真君一直对此地垂涎三尺,打过几次主意,可每每都是铩羽而归。当初古仙们能潜入玉京,是因为玉京守备松懈,毕竟玉京内有太多高人,谁也不觉得古仙敢来玉京撒野,算是灯下黑。可“鬼关”不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全面戒严,难以潜入其中。 就算有古仙施展大神通夺舍某人,瞒天过海进了“鬼关”,那也只是第一关,其后还有层层设防,想要进入最为核心所在,只有部分一品天真道士和参知真人才能做到。 此时的“鬼关”门户大开,并未戒严,而且过路的人不多,不必排队。 齐玄素来到负责查验手续的灵官面前,取出自己的两块腰牌,一块是秦无病给的,一块是裴小楼给的。 一共是两名灵官,其中一名灵官检查过两块腰牌后,问道:“过路?” 齐玄素点头道:“去龙门府,有些私事。” “好。”灵官的态度有些缓和,不再一板一眼。只要不进入洞天或者作坊,他们也不会继续深入盘查下去。 这名灵官将腰牌交给另外一名灵官,给齐玄素登记。 在等待的时候,齐玄素顺势 与这名灵官攀谈起来,状若随意地问道:“老兄,自从措温布的事情后,你们这边没什么隐秘结社的妖人作乱吧?” 措温布的事情,道门已经明发邸报,几乎是道门上下无人不知,所以灵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回答道:“我们这边还好,没什么大的妖人作乱,毕竟位于西京府和龙门府之间,距离地肺山也不算远,就算遇到妖人大举进攻,也能快速驰援。不过小打小闹还是有些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什么小打小闹?” “有‘天廷’的妖人在西京府公然行凶杀人,杀的还是朝廷的人,西京府那边来函,让我们注意下‘天廷’妖人有没有往这边逃窜。”灵官不掩讥讽道,“我不知道上头的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没见过哪个妖人往‘鬼关’逃窜的,还不如原地束手就擒,亦或是直接往玉京逃窜,岂不是更便利?” 齐玄素哈哈一笑:“老兄说的在理。如果我是那个妖人,我多半会往雍州、凉州方向逃窜,那里地广人稀,便于藏身,亦或是取道江南前往岭南,那里是‘天廷’的老巢所在。怎么也不会往‘鬼关’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谁说不是呢。”灵官也是人,长期驻守此地,难免有些抱怨情绪,“还有一件事,无墟宫死了个道士,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掌宫真人的弟子,所以无墟宫那边也来函,让我们注意过往行人,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 齐玄素面上不显,故作讶异道:“死人了?我来的时候,没听说死人的事情。” “刚发生不久,兄弟当然没听说了。”灵官道,“不知那些人是不是觉得我们太清闲,妖人作乱,要我们注意下,死人了,也要我们注意下。从西京府到‘鬼关’,几百里的路程,还有几百里的北邙山,哪里不能去?凶手脑子让驴踢了,才会往我们‘鬼关’跑。要我说,多半就是那个‘天廷’妖人顺手杀的,正好两案并作一案。” 疑似脑袋被驴踢了的齐玄素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说不定就是那位道长刚好撞破了妖人的行踪,妖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负责登记的灵官道:“魏无鬼是吧?看下没有问题,请签个字。” 齐玄素对交谈的灵官歉然一笑,来到桌前,扫了眼登记内容,提笔写下了“魏无鬼”三字。 负责登记的灵官将两块腰牌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向两人拱手告别,然后翻身上马,进入“鬼关”。 第八十一章 鬼国古仙 齐玄素进入“鬼关”之中,骑马缓行。 这里除了来往巡视不停的披甲灵官之外,还有许多身着便服、常服之人,应该是来自于朝廷的人,他们在作坊中工作,平时居住在“鬼关”之中,有神机营的人,也有钦天监的人。 一般而言,神机营对接天机堂,钦天监和太医署会对接化生堂,不过太医署的人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齐玄素并不打算在“鬼关”停留,而是穿过“鬼关”,进入中州境内。不过他从灵官那里得知无墟宫之人的动向之后,走得不急倒是真的。 1200ksw.net 这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谁让天罡堂的齐玄素死了呢,如果齐玄素还活着,又恰好出现在西京府,那么他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就算没有证据,也会被无墟宫的人问话。 可魏无鬼与万修武却是没什么交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根本没有理由去杀万修武。 至于齐玄素和魏无鬼两人都与裴小楼都有交情这件事,若不是细究,反而不值得怀疑,裴小楼是众多真人中的异类,行事放荡不羁是出了名的,虽然不收弟子,但经常与年轻人结交,甚至还干出过带着佛门年轻弟子去行院的荒唐事,若非他的兄长东华真人不仅是参知真人中排名第一,号称大真人之下第一人,而且执掌九堂之首的紫薇堂,他早就被风宪堂弹劾了。 齐玄素正走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爷爷快看,那人身上大包袱小包袱的,真好笑。” 齐玄素扭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黄杉的小丫头正对自己指指点点。 小丫头身旁还有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多半就是她口中的“爷爷”了。 齐玄素低头望向自己,四把兵刃,再加上挎包、盛放弹丸的皮袋子,还有马鞍袋和放在马背上的行李包,的确是大包小包。 看来说的就是他没差了。 老人有些尴尬,瞪了小丫头一眼,又对齐玄素赔礼道:“小孩子不懂礼数,还望见谅。” “童言无忌,无妨的。”齐玄素翻身下马,又还了一礼。 老人略微打量齐玄素,说道:“小兄弟瞧着面生,似乎是第一次来‘鬼关’。” “老爷子好眼力,的确是第一次来,过路而已。”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老人道:“来了‘鬼关’,却不入‘鬼国’,难道不遗憾吗?” 齐玄素苦笑道:“听说鬼国禁制重重,想要进去,还需要过好几道关,只怕没有那样的权限。” “说的也是。 ”老人点头道,“自从措温布的作坊被毁之后,道门就加强了防备,生怕这处洞天也遭到毁坏。若真步了措温布作坊的后尘,作坊什么的损失还在其次,就怕北邙山自此化作鬼蜮。这样一个烂摊子,想要收拾起来,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 小女孩道:“爷爷,这就像大堤被洪水冲垮,关键不是修堤的钱,而是洪水肆虐后造成的损失,对不对?” “是这个道理。”老人不掩饰对自己孙女的赞赏。 女童问道:“爷爷,既然‘鬼国’这样可怕,为什么不拆掉呢?” “因为‘拆掉’同样要花钱,而且未必比修补洞天省力多少。这座‘洞天’就像……就像一个粪坑,不能拆掉就算完事,里面的‘东西’总得有个去处。如果真要去拆,只能拆一点,处理一点,恐怕百年时间都未必够。倒不如加固一番,继续使用,当作肥料。”老人回答道,“当然,粪坑的说法只是个比方,是说里面的东西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就像地里的肥料。” 女童认真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样,当初不建造这个洞天不就好了?” 老人笑道:“还不是因为‘权势’二字。” “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道门之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齐玄素心中暗忖:“这话却是把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给说进去了。” 老人稍稍一顿,又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以人力造就洞天,以人力造就神灵,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真是何其壮哉,古人没做成的事情,今人都做成了。可最后却还是逃不过人心二字。古人之心与今人之心相较,可有异同?” 齐玄素闻听此言,不由一惊。 老人这话却是意有所指。 这是暗指今日道门之种种乱象? 上一个与齐玄素谈论道门大掌教的还是裴小楼,他看似放荡不羁,可因为兄长的缘故,也被牵扯其中。 这名老人能在“鬼关”之中,多半身份不俗。 难道也是一位真人? 齐玄素如此想着,正要说话,却发现身旁已经是空无一人。 老人还有那个黄衣女童都不见了踪影。 刚才的一幕好似只是齐玄素的幻觉。 齐玄素环顾四周,虽然人来人往,但似乎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阴气,不由背后 生出几分凉意。 …… 岳柳离曾经怀疑是张月鹿杀了万修武,属实是小看了张月鹿,也小看了齐玄素。 事实上,齐玄素这点骨气、志气还是有的,他并没有把龙虎社的事情告知张月鹿。一则是他并不知道岳柳离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与岳柳离结仇,他只知道自己被岳柳离坑了一把,差点丧命。二则是,齐玄素想要亲自解决这件事,并不希望借旁人之手,所以没有告诉张月鹿。 另一边,张月鹿的确认真想过为齐玄素报仇的事情,不过她也没有去牵扯别人,而是直指古仙巫罗。 想要消灭巫罗,很难。 不仅仅因为巫罗的境界修为很高,更因为巫罗是一位神仙。 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 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 当年天师教大破上古巫教,巫罗身死,便属于金身崩坏,并非真正死去。所以巫罗在千年之后,再次重返人间。 所以道门想要消灭古仙,并不是将古仙消灭那么简单,而是要断绝其信众,方能斩草除根,否则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断绝其信众又是谈何容易,就拿白莲教来说,从大齐年间开始兴盛,致力于造反之事,历经大晋、金帐、大魏,一直到今日的大玄,仍旧存在。只是中途换过许多名字,又相继融合了许多其他道统,比如在大齐年间叫作罗教,在大晋年间改名为闻香教,到了金帐入主中原,改回本名白莲教,受到金帐承认,兴盛一时。大魏严禁白莲教,屡次镇压,又改名为青阳教。待到大玄成为天下之主,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天廷”,同样让大玄朝廷不胜其烦。 改朝换代近千年,尚且不能灭亡一个白莲教。道门想要彻底根除古仙,可见其难。 张月鹿曾就此事专门问过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种田需要除草,年年除草,无非多费些力气,却也不必过于苛求尽善尽美。待到最后一场大火,庄稼也好,杂草也罢,终是一起化作灰灰。” 第八十二章 邪教据点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 同理,张月鹿也想尝试着彻底杀死一位古仙。 所以张月鹿在升为第八副堂主后不久,便率领人手离开了玉京,负责剿灭一伙灵山巫教的妖人。 因为天罡堂已经损失了一位副堂主,并直接导致了前任掌堂真人宁凌阁请辞,所以慈航真人以堂主的身份为张月鹿调拨了一名二品灵官,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张月鹿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如果她出现意外,那么毫无疑问会影响师父接下来竞争大掌教尊位,所以她没有拒绝。 张月鹿乘坐“应龙”再次来到了雍州上空。 道门不会重蹈覆辙,就在金阙议事之后,一位一品天真道士和两位一品灵官攻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虽然是在巫罗的主场作战,使得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需要长达数年的休养,但还是让巫罗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巫罗只能封闭神国,默默舔舐伤口,如果巫罗还敢贸然降临人间,那么她会迎来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这无疑是道门给予古仙的警告。如果哪位古仙还敢跨越雷池,那么道门不介意让这位古仙在第一次死亡中进行长眠,哪怕道门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以道门的底蕴而言,这个代价还未到不能承受的地步。 “应龙”开始降落。 距离“应龙”降落所在大约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庄园。 这座庄园属于本地的大士绅所有,许多地方权贵都会聚集在此地,宴饮作乐,算是一种不是行院的行院,毕竟这里不对外开放,属于彻彻底底的私人场所。 对于许多江湖人而言,这座大庄园可谓是守备森严,里面的仆从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无疑是个龙潭虎穴般的存在,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贸然闯进去就是找死,就算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过对于道门而言,这只是一个不算棘手的据点,适合拿来给张月鹿这样的新秀后辈练手。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凡事要有个过程。总不能让张月鹿现在就去进攻灵山巫教的总坛,就算张月鹿真有这等指挥调度的本事,也不符合道门的规矩。 道门早就知道这里是灵山巫教的据点,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动它,这就不得不提到“粪坑”的比方,聚集在一处,放在自己的监视之下,总好过弄得到处都是。 现在道门要杀鸡儆猴,那么便到了动它的时候。 张月鹿没有穿道门的鹤氅,而是换了一身世家公子的装扮,得益于精湛的易容手段,无论是声音,还是喉结、胸脯,都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她竟是个女子。 在张月鹿身旁站着一名披甲的男子,又在甲胄外罩了一件斗篷,显得格外魁梧,正是慈航真人派来的二品灵官。 再就是包括灵泉子、许寇、孙永枫等人在内的主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生面孔,都是原本在上官敬麾下效力的主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开口道:“虽说我身为副堂主,不该以身返险,但我还是想要亲眼见 baimengshu.com 识下这个邪教据点的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子。若是直接打进去,就只剩下一地的断壁残垣,什么也看不到了。” 孙永枫自然是以副堂主为马首是瞻,立刻出声附和。 灵泉子等人却是不大同意,主要原因还是张月鹿的安全,真要是张月鹿出现什么意外,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出干系。 张月鹿并没有强调自己的境界修为,只是道:“我们还有一位二品灵官,你说是吧,许灵官?” 所有人都缄默了。 虽然灵官低于道士,但二品灵官却要远高于四品道士,也就是慈航真人才能调动。若论品级,就连张月鹿也不如这位灵官。 许灵官开口道:“我会负责张副堂主的安危。” 既然地位远高于其他人的灵官都如此说了,其他人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月鹿吩咐道:“我、许灵官、还有许寇,我们三个过去,其余人到预定地点待命。” 其余人齐声领命。 张月鹿让人牵了三匹马过来,翻身上马,往庄园行去。 她没有打算潜入其中,而是要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至于身份上的问题,对于道门来说,从来不是问题,道门可以伪造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身份,甚至有能力让这个假身份变成一个真正存在的人。 张月鹿所用的这个身份,是一个道门经营了一段时间并且取得了邪教妖人信任的假身份,平时十分神秘,并不露面,而在这个身份之下,则是数个道门弟子的通力协作,通过道门庞大的财力,构建出一个虚假却又真实无比的人物。 张月鹿动用这个身份,此来不是为了扮猪吃老虎,是的的确确想要见识下这些邪教妖人的真实面貌,毕竟陷入绝境而作困兽犹斗的邪教妖人,以及被捉住后痛哭流涕忏悔的邪教妖人,都不是他们的本来样子。 张月鹿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与道门背道而驰,为什么要信奉古仙,他们平时又该是怎样的?毕竟想要根除这些邪教妖人,首先要了解他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张月鹿扮成一名世家公子,带着两名随从,来到了此地。 庄园方面没有太多疑虑,很痛快地放行了。 接待张月鹿的是一名老成持重的管家,听说过这个假身份的名声,十分热情,同时隐晦地说道:“刚好有几场擂台,不知道陆公子有没有兴趣?” 张月鹿用的这个假身份姓陆,一个有钱却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公子哥,这次就是来开开眼界的。 张月鹿挑了下眉头,没有露怯:“都是什么擂台?不要说黑话,我听不懂。” 世家公子不习惯那些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倒也在情理之中,管家并不意外,道:“有打拳的,也有耍兵刃的,还有用火铳的,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 之所以带着许寇,就是因为许寇以前是青鸾卫,又久在地方道府,接触各种三教九流,对于这些道道更为熟悉。 许寇道:“公子,一般而言,火铳的结束太快,兵刃的太过血腥,还是打拳的好一些。” 张月鹿微微点 头:“那就打拳。” 在这名管家的引领下,张月鹿三人进入一条斜斜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中又分出许多岔路,通向不同的去处。 管家领着三人进入其中一条岔路,尽头是一座包间,一整面墙壁都是当下十分时兴的玻璃窗,可以清晰看到下面十丈见方的擂台,擂台周围是高低错落的座位,此时已经挤满了几百号人,正冲着擂台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其中不乏女子,大约是受到气氛感染的缘故,面色潮红,且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张月鹿恍然。 原来这就是打拳。 这与斗蛐蛐、斗鸡、斗狗,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把鸡犬换成了活生生的人。 张月鹿眯起一双姣好眼眸,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快。 管家解释道:“公子,这些玻璃都是从西洋运来的单层玻璃,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张月鹿点了点头。 管家指了指角落的一道暗门,道:“若是想要姑娘……” 试想,下面擂台血战,这包间内也酣战,该是多大的刺激。 “庸脂俗粉,就不必了。”张月鹿是个保守女子,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道。 管家不再多言,又道:“对了,还可以下注。” 张月鹿不能再拒绝了,给了许寇一个眼神示意。 许寇取出十个无忧钱,折合太平钱一百圆,对管家道:“先试试水。” “理会得。”管家眉开眼笑,虽然一百太平钱不算多,但也不是小数目,毕竟是刚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不愁没有大钱。 管家退出了包间。 张月鹿看了眼价值不菲且能承载两人的贵妃榻,没有坐下,就这么负手站在落地窗前,望向下方的擂台。 便在这时,三人登上了擂台。 主持人介绍了另外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上薄有声名之人,要么欠了银钱,被逼上擂台,要么急需用钱,才来到此地打拳。 那么可想而知,另外的擂台就是用刀剑或者火铳了,说不定还有落魄的道门弟子或者黑衣人的甲士。 张月鹿轻声道:“道门竟然容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水至清则无鱼。”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灵官开口道。 张月鹿不置可否。 许寇道:“这种风气似乎是从西边传过来的,毕竟是蛮夷之辈。” 张月鹿讥讽道:“都说蛮夷仰慕圣人教化,结果被人家给教化了?到底谁才是蛮夷?自己的问题,不要往别人身上推。” 许寇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说话间,主持人已经离开擂台,两名江湖人正式开始交手。 起初两人还有些谨慎,不断绕着圈子,不过擂台边缘很快便燃烧起熊熊火焰,便开始向中间缓缓收缩。 这是逼着两人在擂台化作一方火海之前分出胜负,必然要用最为凶狠的打法。 再加上周围观众近乎嘶吼嚎叫一般的欢呼。 两人终于战在了一起。 拳拳到肉,血肉横飞。 第八十三章 欲望 人有人性,人性中又分别隐藏着神性和兽性。 这种最为原始的厮杀场面,没有点到为止,没有手下留情,不死不休,鲜血烘托气氛,无疑最能激发人体内暗藏的兽性。 观众们抛却了平日里的伪装,显露出疯狂的一面。男人们,热血沸腾,声嘶力竭,好像重新焕发了青春。女人们,面带潮红,似乎在这一刻已经登上了极乐的巅峰。 张月鹿的注意力只是在擂台上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转向周围的观众们,见到这一张张有些扭曲的脸庞,微微皱起眉头。 她很不喜欢这种气氛。 她觉得这种气氛很不正常,恐怕不仅仅是擂台的缘故,也许有其他外力的因素,不过具体是法术,或是药物,暂时还看不出来。 在道门之中,道士们占据了绝对的领袖地位,灵官则处于从属地位,有些类似于前朝的以文制武,哪怕是二三品的武官,也要受制于五六品的文官。道门虽然没有到如此程度,但灵官们早已习惯了执行命令而不做决断。所以许灵官此时一言不发,不作任何评价,刚才的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则是他对于张月鹿问话的回应,来自于其他高品道士,而非他本人的看法。 至于许寇,他只觉得无趣。 他有个“小阎罗”的绰号,可见他是个怎样的人。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许寇觉得自己没有被取错名字,也没有被叫错绰号。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比这更血腥的,他也见得多了,甚至还亲自经手过。也就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才会因为这点小场面就大惊小怪。 当然,他也没兴趣去悲天悯人,更没兴趣去听张副堂主的教导,他可不是齐玄素,他对张副堂主这种无趣又古板的女子,没有半点兴趣。至多是张副堂主吩咐什么,他照做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有些想念齐玄素了,虽然两人交集不深,还有过些许小冲突,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类人,如果齐玄素也在这里,多半会是和他一样的感触吧。 可惜。 正当许寇出神的时候,擂台上分出了胜负。 一个江湖人倒在了火海里,很快便被烧成焦尸。 他的对手虽然浑身浴血,摇摇晃晃,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势,但还是举起双手,享受观众的欢呼。 张月鹿开口道:“看得差不多了,我想见一见这里的幕后主人。” 许寇立时回神,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此地。 不多时后,那名负责接待他们一行人的管家跟随许寇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陆公子,这不大合乎规矩。” 张月鹿转过身来:“规矩是人定 的。” 许寇取出一张金票,面额一百,却是直接兑换无忧钱。 管家的视线落在金票上面,喉结微动。 一百无忧钱立兑一千太平钱,因为金贵银贱,若是放在黑市上,还能再高点。 yqxsw.org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寇道:“想好了,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天底下能挣这么多钱的好事可不多。” 管家狠狠咽了下口水,接过这张金票:“陆公子稍等。” 在管家离去之后,许寇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张月鹿淡淡道:“记得把钱拿回来,若是少了一分一厘,你用自己的例银补。” 许寇正色道:“请副堂主放心。” 这些钱当然不是张月鹿的,也不是许寇的,而是天罡堂的,算是一些必要的花费,就算张月鹿纳为己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张月鹿不打算这么干。 许寇在其他事情上可以不上心,唯独在钱的事情不敢不上心。 要不怎么说他和齐玄素其实是一类人,穷过才知道钱的重要。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管家回来了,请张月鹿等人去见此地的主人,不过有一个条件,不能带随从。 许寇闻言道:“这就是你们不讲道理了。不带随从,出现意外怎么办?不是信不过你们,而是这里还有其他的客人,若是客人之间发生误会,有些冲突摩擦,不带随从,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再者说了,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你们还怕我们能把你们那位主人怎么样不成?” 管家知道许寇说得有理,略微沉吟道:“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只带一名随从。” 许寇后退一步:“我就不去了。” 许灵官缓缓开口道:“我陪公子过去。” 管家看了眼一直沉默寡言的许灵官,暗忖这位陆公子的两个随从倒是分工严明,一个负责动嘴,另一个多半就是负责动手了,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固然因为被家里管得严的缘故,没见过太多世面,可到底是底蕴摆在那里。 三人回到地上,管家招过一名仆役,让他领着许寇去偏厅休息,那里有酒水,也有小相公和姑娘,只是质量上稍微欠缺一些,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随从的地方。 张月鹿和许灵官则随着管家穿过层层防卫,往庄园深处的一座三层高的青黑色楼阁走去。 这座楼阁很大,大到有些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 进深大约有五丈,宽有九丈,合起来就是九五之数,这正是皇宫大殿的规格。 虽说大玄皇室因为出身道门的缘故,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但也不全然是不当一回事,就算天高皇帝远,这些 人敢如此行事,还是可见其胆子之大。 能来到这栋楼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贵。一楼是个巨大的赌坊,各种花样都有。二楼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厅,莺莺燕燕。至于三楼,才是重头戏所在,整个三楼被直接打通,而且因为是顶楼的缘故,穹顶明显要高出一楼和二楼许多,穹顶之下是一方擂台,其正中位置有二龙戏珠的浮雕,其上方悬挂着九盏缀有流苏的灯笼,仔细看去,样式上竟是有些类似于太清市上方的天灯。 此时的擂台上还有两具尸体和未干的血迹,鲜血顺着浮雕的纹路缓缓流淌着,在灯火的照耀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擂台四周是一圈桌椅,因为空隙很大,所以数量不多。 正中的主位则格外堂皇大气,巨大的椅子在灯火的照耀下,金光璀璨,堪比龙椅。 哪怕是不怎么在乎朝廷皇室的道门之人见了,也要感叹一声,好大胆。 张月鹿环顾四周,目光从在座的客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坐在主位的年轻男子身上。 客人们都是士绅富商之流,张月鹿毫不怀疑,这里面还有正式的朝廷官员或者道门弟子。 年轻男子对于张月鹿的直视有些不悦,皱了下眉头。 只是没等他说话,张月鹿已经开口道:“你就是这里的幕后主人杜龙坛?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一些。看来灵山巫教能让人返老还童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杜龙坛正端着酒杯饮酒,闻言后猛地摔了手中酒杯,不掩怒意。 在这个世道,除了长辈上司,其他人当面直呼姓名等同于骂人。更何况张月鹿还提到了灵山巫教,这是杜龙坛的命门死穴。 不必杜龙坛吩咐,已经有一名护卫从灯火阑珊处走了出来,准备擒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 同样不必张月鹿说话,原本站在张月鹿身后的许灵官也向前一步踏出。 张月鹿和杜龙坛之间隔了一个擂台,两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擂台之上。 然后这名归真阶段的高手只是一个照面,便被二品灵官扼住喉咙,动弹不得。 毕竟不是每个归真高手都能像张月鹿一般,对上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张月鹿并没有去看擂台上的两人,而是仰头望着穹顶上高悬的九盏灯笼,有些明悟。 这些人为什么背弃道门?因为道门也好,儒门和佛门也罢,纵然有种种不足,根本上还是劝人向善、节制、爱人,除了各种戒律、道德、规矩,还是一种无形的枷锁,是对欲望的禁锢。而这些人,他们需要的是“自由”,是不受节制,是欲望的释放,既然道门无法满足他们,他们便抛弃道门,转而投入能够满足他们欲望的邪教怀抱。 第八十四章 误入鬼蜮 鬼国洞天的名声赫赫,饶是齐玄素拥有武夫血气,寻常鬼魅不敢近身,此时也有些心里打鼓。可见艺高人胆大,关键在于艺高。 那对爷孙去哪了呢?是真人不露相?还是魑魅魍魉? 齐玄素如此想着,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齐玄素发现有些不对了。 这街上的行人少也就罢了,毕竟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大多数人都在作坊中,没几个人在“鬼关”中闲逛,都说得过去,怎么连巡城的灵官也不见了? “鬼关”一向以守备森严著称,此地的灵官们应该不会玩忽职守才是。 正想着,齐玄素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起雾了,自己骑着的劣马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 齐玄素毕竟是在生死一线上走过好几遭的人,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他伸手捋了捋劣马的鬃毛,权作安抚,然后双腿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齐玄素没有贸然散发武夫的血气,反而将一身血气深深内藏,以散人的真气护体。因为齐玄素很明白一个道理,水能灭火,火大亦能克水。武夫的血气能让鬼魅之流不能近身不假,可如果真是遇到了千年道行的厉鬼,反而成了黑夜中耀眼的明灯,一块大大的肥肉。 齐玄素抬头望去,原本的头顶青天和春日艳阳尽皆消失不见,只能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幕。周围也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没有人,而且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 156n.net 到处弥散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接成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齐玄素极目望去,竟是无法看穿这些弥漫的灰白雾气,便也不知道尽头何处,脚下的道路又通向何方,眼下只得顺着脚下道路一路向前。 忽而有阵阵阴风吹起,顺着风声,隐约传来几声若远若近的模糊声响,似是夜晚时的水滴声,又像是窃窃私语之声,更像是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到后来,这个声音慢慢变大,竟是可以听出几分笑声,不过不是正常的笑声,而是那种躲在暗处的窃笑,让人毛骨悚然。 这场面虽然足以让寻常人心惊胆寒,但对于齐玄素而言,却还没到惊惧的地步,不过也难免生出几分忧心,若是有人在此等环境下偷袭,却是难以应付。 如此走出一段,穿过重重迷雾,齐玄素眼 前骤然一亮,喧闹嘈杂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人声鼎沸。 在齐玄素面前的竟是一条热闹的长街。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 店铺中有绫罗绸缎、各种成衣。 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几处算不上行院的春楼,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长街的入口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着“鬼街”二字,乍一看去是黑色,可仔细一看,却是仿佛鲜血凝固后的红黑色,这两个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 在齐玄素看来,荒坟古庙不算什么,至多是吓唬吓唬没有养出一口浩然正气的书生,自己真要遇上了,就算打不过,也逃得了。然后反手就报告给道门,在道门面前,一切魑魅魍魉都要烟消云散。 降妖捉鬼,找道门准没错。同时也兼顾铲除邪魔外道、剿灭邪教妖人等业务。 可眼前的情况显然不是这种小打小闹,更何况这里本就在道门的眼皮子底下,就发生在大名鼎鼎的“鬼关”。 这世上有能够穿行阴阳两界的奇人异士,也有误入阴界的凡人,后一种的结果大多不怎么美妙,而且大多是魂魄离体的情况下误入阴界。可齐玄素很确定,自己并非魂魄离体,而是连人带马直接进入此地。 那么一切都很明了,如果不是有哪位高人有意设局,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眼前的一切与近在咫尺的鬼国洞天有关。 齐玄素还记得三盏阳灯的道理,不敢贸然回头,深一口气后,硬着头皮穿过牌坊,进入这条诡异的街道。 就在齐玄素穿过牌坊的一瞬间,却是风云突变。 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色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却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再去看两侧店铺,绫罗绸缎变成了死人寿衣,用来买卖的金银铜钱也都变成了纸钱。 街上有蒸馒头的 ,打开笼屉的那一刹那,馒头全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头,面孔栩栩如生,表情各异,有痛苦、有悲伤、有嬉笑、还有哭嚎。 卖的糖葫芦也不是红色的山楂,而是变成了一个个血红色的眼珠,被竹签串起,又蘸上糖浆,红彤彤,泛出淡淡的金黄色。 有卖炊饼的,打开篮子之后,里面哪里是炊饼,而是女子的心肝。 齐玄素不动声色,心中默念:“都是幻象,莫要被其蒙蔽,莫要生畏惧之心,否则便要被这些魑魅魍魉趁虚而入,便要万劫不复。” 所谓疑心生暗鬼,若是心无畏惧,鬼魅便奈何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喝退恶鬼便是因为他心无畏惧,若是心生畏惧,就像两人交手时招数上露出破绽,会被鬼魅趁虚而入,导致眼前幻象丛生,难以自拔。 当然,几百年道行乃至于上千年道行,成了气候的厉鬼不管怕不怕都能伤人害人,它们就像方士的法术一般,已经脱虚入实,甚至道门中有人认为,厉鬼本身可以视作一种常态化、固态化且有了自己灵智的法术。 不过这些“人”好似没有看到齐玄素一般,对他视若无睹,仍旧自行其是。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策马前行。 再走出一段,齐玄素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不由驻马而立。 齐玄素不仅去过玉京,而且还跟随七娘去过帝京。 因为时间仓促,齐玄对于帝京记忆不深,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城外的玉青园,另一处就是城内的菜市口。 菜市口只是个俗称,正式名称为“西市”,位帝京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帝京的菜市口。 便在这时,就见一队身着皂吏服饰的鬼卒押着犯人远远地过来,而周围则早早围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看服饰,不是大玄的样式,也不是大魏的样式,倒像是大晋的样式。 再有片刻,仿佛是屠户的刽子手姗姗来迟,头戴红巾,赤着上身,露出黑漆漆的护心毛,偌大的鬼头刀,刀锋上闪着幽蓝的光泽。 “人群”顿时骚动喧闹起来。 就等着开刀问斩了。 第八十五章 鬼头刀 总共是三个犯人。 第一个犯人被押到邢台上,五花大绑,双手背缚,刽子手先是喝了一口酒,喷在鬼头刀上,蓝汪汪的渗人。然后伸手将犯人背后写着姓名和一个“斩”字的牌子摘下,手起刀落。 骨碌碌,一个人头滚落在地。 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 明明没有半分温度,冷得吓人,可气氛却是十分热烈。 接着是第二个犯人,还是老套路,不过这个犯人竟是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 还未等他唱完,就被鬼卒把脑袋往下一按,然后又是刽子手上前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人群中又是一阵叫好声。 气氛越发热烈。 齐玄素却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最后一个犯人被两名鬼卒押着,踉踉跄跄地走上刑场。 这个犯人的脸上贴着一张白纸,看不清面貌。 不知为何,齐玄素总觉得这个犯人有些眼熟。 便在这时,有鬼卒将那张覆盖在犯人脸上的白纸揭下,露出犯人的真容,竟与齐玄素一模一样。 齐玄素不由一惊。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周围的“人群”原本都是对齐玄素视若无睹,可随着齐玄素这一惊,竟是齐齐朝着齐玄素望来,似乎刚发现齐玄素这个大活人。 先前的喧闹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这些“人”朝着齐玄素涌来,七手八脚地抓住齐玄素,要把齐玄素拉下马来。 齐玄素知道多半是自己的一惊熄灭了一盏阳灯,想要逃走,却惊觉自己的所有修为都消失不见了一般,根本挣脱不开,被轻而易举地拉下马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yawenba.net 待到齐玄素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按在了刑台上,脖子后凉气直冒。 不远处就是那张用来遮面的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小人,正是齐玄素的样子。 齐玄素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道,想要奋起反抗,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大概只剩下普通青年男子的力气,别说反抗,就是抬头都难。 刽子手第三次饮酒,然后第三次喷在手中的鬼头刀上面。 如果不出意外,齐玄素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死寂的“人群”再次热闹起来,喧闹之声再次如潮水一般涌来。 齐玄素怒吼一声,红了眼,拼命挣脱鬼卒的束缚。生死关头之际,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不仅抬起了头,甚至将身上压着的鬼卒 直接掀翻在地。 这些鬼卒虽然诡异,但力气也就是普通人的力气,被齐玄素猛地一挣,便按不住了。 齐玄素没了力气和修为,可与人厮杀搏斗的技击本事却不会忘了,顺势朝另一名鬼卒一撞。这些鬼卒还真就与普通人一样,立时被齐玄素撞了个人仰马翻。 就在这时,底下看热闹的“人群”不干了,眼看着热闹看不成,还想跑,立时涌了过来,伸出一只只干枯的手掌,要把齐玄素捉拿回去。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齐玄素此时没有异于常人的武夫气力,可不敢与这么多“人”较劲,转身就跑。 万幸,齐玄素的那匹劣马真有几分灵性,竟然没有逃走,反而是过来接应齐玄素。 齐玄素从刑台上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然后纵马狂奔。 那些“人”虽然个个面目狰狞,但如活人一般,纷纷躲避,生怕被马撞到。 齐玄素就这么纵马冲了出来。 跑出一段之后,齐玄素见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队接亲娶妻的队伍迎面走来,新郎官脸上扑着雪白的粉,抹了两团腮红,嘴唇涂了鲜红如血的口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马后面是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前面一乘轿子,外面都用各种草木花卉装饰着,此可谓“花轿”,轿子后面一挑夫挑着一担鱼肉,表示女方娘家祝福夫婿富贵有余。 再离得近了,仔细一瞧,新郎官、红马、花轿、轿夫、嫁妆还有吹吹打打的人群,竟都是纸扎的。 齐玄素对上新郎官那双没有眼白只有眼黑的眼睛,心中暗道不好,以眼角余光环顾左右,只见得旁边是一座春楼,透过窗格可以瞧见里面有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可画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不甚满意,于是女子直接将脸上面皮撕扯下来,显出真容,脸色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那女子把面皮铺在桌上,拿起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了几笔,又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面皮覆在脸上,顷刻间又化成一位美女。 这莫不是神怪话本中的画皮? 齐玄素看得寒气大冒,却不肯束手待毙,翻身下马,牵马来到路旁,将马留在门外,一头进了这座春楼,避开那队纸人。 一瞬间,女子的笑声大作,四面回荡,竟是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什么方向传来。 先前描眉打鬓的女子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死死盯着齐玄素,好像是在看一块鲜美的肥肉。 齐玄素只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同于江湖厮杀,死在别人的手中,那也是真刀真枪地拼杀,死了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好歹是个 明白鬼。 可死在了这等莫名其妙的地方,算是什么事?那可真是个糊涂鬼了。 女鬼不管这么多,猛地朝着齐玄素扑来,十指的指甲老长,口中獠牙隐现,舌头更是直接垂到胸口。 齐玄素一咬牙,朝着女鬼当头一拳。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女鬼竟然被这一拳打了个踉跄,似乎被打懵了,愣了一会儿后竟是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没了一身修为不假,可这里的“人”似乎和他一样,除了会些吓人的本事之外,同样没有神通,就是些“普通人”。而且他还有年轻男子的力气,连先前的鬼卒都被他掀翻了,再加上他好歹是个练家子,只要他不害怕,这个做皮肉生意的弱女子,怎么是他的对手?这又不是武侠话本,那些厉害女人都爱躲在行院里做花魁。 齐玄素想到此处,胆气大壮,看着周围还有几个戴着绿头巾的龟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个纵身过去,一拳一个,全都放倒在地。 画皮女子见齐玄素这个煞星这般可怕,顾不得哭,赶忙向外逃去。 “哼,想逃?”齐玄素一个箭步追上去,便要把这个“画皮”给揪回来。 便在此时,一刀斜斜劈出。 齐玄素吃了一惊,猛地停住身形。 刀锋几乎是擦着齐玄素的指尖过去,若是再迟一步,他就要被这一刀砍下半截胳膊。 如今他可没有血肉衍生的神通,胳膊没了就是真没了。 齐玄素抬眼望去,正是先前刑场上的刽子手,端着那口蓝汪汪的鬼头刀,不知何时追了过来。 齐玄素暗道这老小子够阴,自己先前回头的时候,还不见人影,趁着自己放松警惕,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不过齐玄素已经不怕他,双方都没有神通,就相当于境界修为持平,这不就是同境交手吗,齐玄素还没怕过谁。 齐玄素环顾左右,见有一根铁质烛台,他伸手拿过烛台,当作叉子使用。 刽子手也不说话,举着手中的鬼头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不闪不躲,举起手中的烛台,横于身前,便要挡下这一刀,顺带试探下这刽子手的气力大小。若是力气大,那他就游斗,若是力气小,那就直接上。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自己挡的这一下却是落在空处,不仅没有受力所在,而且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并非齐玄素招式落空,而是那刽子手的鬼头刀仿佛只是一个幻象,就这么穿过了齐玄素手中横着的烛台,砍向齐玄素的脖子。 齐玄素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老小子玩阴的,用神通? 第八十六章 三炷香河东三炷香河西 齐玄素之所以不用自己的双刀和短剑,是因为此地颇为怪异,不仅齐玄素无法动用修为,灵物和火器也失去了作用,而对上已经可以算是长兵刃的鬼头刀,短剑和短刀并不好用,反而是长柄烛台更好用一些。 只是齐玄素没有想到,刽子手的鬼头刀竟然可以由实化虚,绕过他手中的烛台,直直朝他劈下。 面对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只能松开手中的长柄烛台,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这一刀。 鬼头刀去势不停,狠狠落在地面上,却没有火星四溅的场面,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齐玄素见状转身就跑,同时抓起两名龟奴,朝着刽子手丢去,意图略微阻挡刽子手的脚步。 只是刽子手看也不看,一挥手中的鬼头刀,直接斩去。 两个龟奴的身体直接被一刀两段,竟然连稍稍阻止下鬼头刀的去势都做不到,此时的鬼头刀又由虚变实了,而且锋锐程度极为夸张。 屋漏偏逢连夜雨,齐玄素并不熟悉此处地形,没跑多远,就撞入一条死路之中。他此时就是普通人的力气,不存在什么破墙而出,或是撞破屋顶,再想退回去,后路已然被刽子手堵住。 刽子手没有半分犹豫,举起手中鬼头刀,朝着齐玄素劈下。 此地空间狭小,齐玄素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只得伸手迎向这一刀,准备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将这一刀接下。 只是齐玄素双手在接触到刀身的瞬间,手掌上立时传来撕裂的痛楚,同时从齐玄素的额头到胸口一线,同样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看上去就像刀锋已经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要将齐玄素劈成两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齐玄素的双掌确实起到了延缓鬼头刀的作用,虽然鬼头刀仍旧在缓缓前进,但不至于刑台上那般手起刀落。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这名刽子手的相貌,并非想象中那般粗犷,甚至还敷了一层白色的粉,就像为死人整理遗容的白色粉底,显得嘴唇鲜红,格外渗人。 平心而论,要说这刽子手的刀法如何精湛,那也不见得,张月鹿曾经给齐玄素喂招,在齐玄素看来,最起码张月鹿的刀法就远胜于这刽子手,如果是张月鹿出刀,齐玄素没有信心能徒手接下,可抛开鬼头刀的诡异不谈,这刽子手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道,齐玄素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也不知他杀了多少人! 若非齐玄素身上也算有些杀气,相互抵消了不少,恐怕要被这老小子的一身杀气压得心智失常,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只剩下惧意。 生死一线之间,齐玄素反而彻底冷静起来,思绪越发清晰。他可以感觉到鬼头刀上传来的森然杀意,一般而言,有些宝刀宝剑,生来就会携带剑气或者刀气,锋锐难当,可没有出炉就携带的杀气杀意的,这些多半是后天附加,杀人多了,死人的怨念,生人的畏惧,种种愿力在刀剑上凝聚出一股神意。 这口鬼头刀的主人是刽子手,是行刑之刀,必然是杀人无数,自然也有愿力加持。 此等愿力虽然不是祈求许愿的香火愿力,但终究也是由人而生,属于愿力的范畴。 愿力凝聚到一定程度,便是神力。 神力伤人,与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简单言之,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齐玄素从心底里认为这一刀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刀能够杀死他,而且认为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他就绝对挡不住。 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鬼头刀似虚似实,并非鬼头刀在不断变化,鬼头刀一直未变,只是它的状态因触碰介质的不同而不同。齐玄素和几名被分尸的龟奴,认为鬼头刀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它便是实。烛台、地面等死物并无意念,那么它便是虚。 乍一看去,就好似鬼头刀在不断虚实变化。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齐玄素不惊反喜。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正是他为之发愁的神力吗?上次有巫罗的神力,方能激活“生之玄玉”,见识了巫罗的凶威之后,齐玄素可不敢再去奢求还用巫罗神力去激活“死之玄玉”。 xiaoshuting.la 想到此处,齐玄素豁然开朗。 自己之所以误入此处鬼蜮,多半就是与“死之玄玉”有关,毕竟按照七娘的说法,“死之玄玉”的作用是执掌幽冥,而此地恰恰与“幽冥”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齐玄素想明白这些之后,虽然不能在一时半刻之间就将所向披靡的鬼头刀视作无物,但胆气大壮,不再像先前那般束手无策,双手发力,强行将劈向自己的鬼头刀向偏移开来,不再是刀锋正对自己的面门,然后顺势一躲,算是避让开了这一刀。 紧接着,齐玄素取出自己的“死之玄玉”,握在掌中。 刽子手接连几刀无功,有些烦躁, 想也不想,又是一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用手硬接,也没有躲闪,而是直接以手中的“死之玄玉”迎向了鬼头刀。 上一次面对巫罗的浩瀚神力,“玄玉”都能护住齐玄素,他不觉得小小一口鬼头刀,还能比古仙巫罗的神力更厉害。 果不其然,鬼头刀接触齐玄素手中的“玄玉”之后,没有一穿而过,反而是静止不动。 按照道理来说,“玄玉”也是死物,那么鬼头刀应该为虚,可此时鬼头刀却没有化虚,那就说明齐玄素没有猜错,“玄玉”果然能克制这些东西。 下一刻,刽子手连人带刀一起迅速变小,被收入了“死之玄玉”之中,竟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齐玄素举起“死之玄玉”仔细端详,在里面又多了一道影子,现在已经是两道了,而“死之玄玉”的光泽和里面的血丝也清晰明亮了几分。 都说人心不足,齐玄素先前想着是怎么离开此地,此时的想法却是不同了。在他看来,这里是一处宝地,如果再遇到几个这样的角色,那么他的“死之玄玉”岂不是可以直接激活? 正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神力了。 齐玄素手持“死之玄玉”大步离开此地,重新回到大街上,然后就看到几名鬼卒正在拉自己那匹劣马的缰绳,劣马则是不断挣扎,不断扬起蹄子,见到齐玄素出来之后,更是嘶鸣不止。 齐玄素见状哪里会客气,将手中“死之玄玉”朝着几名鬼卒一照,这些鬼卒也如先前的刽子手一般,全部被收入“死之玄玉”当中。 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顿时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手中的“死之玄玉”,惊骇、恐慌、畏惧皆有。 齐玄素当真想大笑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都不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环顾四周,街道上顿时炸了锅一般,众“人”纷纷逃窜,家家关门闭户,不一会儿的共赴,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变得空无一“人”,乱兵过境也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想了想,将“死之玄玉”收入袖袋中,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了菜市口,就是内城的地界,既然到了内城,距离皇城就不远了。 难不成这里还真是一个仿造的幽冥帝京? 第八十七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二品灵官单手便将那名归真阶段的高手提起,双脚离地。 虽说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不至于窒息而死,可也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掰住二品灵官的手掌,挣脱不得。 杜龙坛的眉头皱起,忽然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能够一招击败归真阶段的高手,是天人无疑了。 能让一位天人担当扈从,那该是怎样的家世背景? 不过杜龙坛还谈不上绝望,毕竟都可以谈,无不可谈。 周围的客人们也没有如何惊慌,还是比较放松,在他们看来,这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护卫,就算有人闹事,而且实力不弱的样子,至多再叫几个人就是了,人多取胜。 杜龙坛缓缓起身,开口道:“这位朋友,最好不要闹出人命,今天的事情我们不妨各退一步,我向你道歉,你放人,退一步开阔天空。” 张月鹿缓步走上那方擂台,来到双龙戏珠浮雕的位置,低头看着浮雕缝隙中已经发黑的鲜血,白玉的浮雕,漆黑的鲜血,就像一个扭曲的阴阳太极,而太极也正是道门的标志之一。 “最好不要闹出人命。”张月鹿用脚尖点了下浮雕,“那这是什么?这不是人命吗?” 杜龙坛的脸色有些变了。 张月鹿对许灵官道:“不要弄死了。” 许灵官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劲力松了几分。 张月鹿又望向杜龙坛:“也许在你们看来,他们不过是些逗你们一乐的阿猫阿狗,不算性命,可你们好像忘了一个问题,别人认可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两句话说得是天地对人和其他万物同等视之,圣人的境界比天地稍低一筹,只是对所有的人同等视之。” “你是公卿权贵也好,乞丐流民也罢,在圣人的眼中是一样的,没什么高下之别。你们的这一套,圣人不认可,天下人也不会认可。” 除了儒门的圣人,道门的太上道祖、佛门的佛祖、圣廷的神,甚至是人间帝王,也可称圣人。 一众客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张月鹿。 跑到这种地方说教来了? 愣头青?书呆子? 不过杜龙坛却已经察觉出几分不对,死死盯着张月鹿:“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月鹿认为自己看得差不多了,没有继续隐瞒身份故弄玄虚的想法,坦然道:“我叫张月鹿。” 张月鹿的名声当然很大,不过很多时候都局限于道门内部,至多是在江湖上有所流传,可那些不在道门也不在江湖的人反而不怎么清楚,他们要关心自己的生意,各种人 情往来,还有家中的妻妾,那么多孩子,要辛勤耕耘多生孩子,要扮演严父管教孩子,甚至还要挤出时间来这里寻欢作乐。一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时间去关心一个还未崛起的道门新秀? 所以张月鹿报出名号之后,在座之人大多是疑惑、茫然,有几个人甚至觉得张月鹿在说笑。 张月鹿?还危月燕、亢金龙、角木蛟、翼火蛇呢,这不是二十八星宿的名字吗? 不过杜龙坛不同,当他听到“张月鹿”这个名字时,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他当然明白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张月鹿无意用自己的名字震慑人心,却要先“明”,然后才能“正”。 明正典刑。 明:表明。正:治罪。典刑:律法。 说得更明白一些,是死是罚,总要让你明白为什么杀你,或者为什么罚你。如此才能起到教化的作用。 张月鹿继续道:“我来自道门天罡堂,四品祭酒道士,担任第八副堂主之职,奉掌堂真人之令,剿灭此处邪教据点。”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骤变。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再不明白,那也不能端坐在这里充当贵客。 张月鹿环视四周:“尔等虽非道门之人,但按照玄圣与我大玄高祖皇帝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昆仑盟约,凡涉及隐秘结社之事,道门可自行处置。故而道门有权将尔等捉拿归案并一体处置。” 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张月鹿此言无疑在宣告,不要试图搬出自己的人脉或者背景妄图脱罪,只要玄圣还是道门认可的中兴祖师,高祖皇帝的神位还供奉在太庙正中主位上,还是万世不祧之祖,就没谁敢否认两人定下的规矩,祖训言犹在耳,就是道门大掌教和皇帝陛下也不行。 ranwena.net 玄圣在世时,几次出手针对李家,好些李家成员被玄圣罢黜,可如今李家仍旧不敢说玄圣的半点不是,反而处处以玄圣嫡系后人自居,盖因玄圣是法统根基所在,否认了玄圣,也否认了由玄圣一手构建的道门,李家更失去了最大的依靠。 骄横不可一世、家族势力横跨道门和朝廷的李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客人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有丝毫异动。 不过杜龙坛例外,他十分明白一件事,这些人或许罪不至死,他却是十死无生,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连同他本人内,还有两名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总共三人一起出手,直奔张月鹿而去,意图擒贼先擒王。 许灵官没有一味死板地遵守张月鹿的命令,而 是毫不犹豫地扭断了手中之人的喉咙,然后同时对上两名归真阶段的高手。 不给两人丝毫反应的时间,许灵官如同一根离弦之箭,冲向其中一人,横臂一扫,将此人直接扫飞,后背轰然撞破墙壁,飞下楼去。 紧接着许灵官一个侧身,一只手快如闪电掐住另外一人的脖子,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其提了起来,双脚离地不说,一张脸庞更是由红转青。 所谓的先天之人,哪怕是归真阶段,在一位货真价实的二品灵官面前,仍旧不值一提。 就是雷小环正面对上许灵官,也不敢说十拿九稳,可见高品灵官的霸道。如果没有这等本事,也不会被慈航真人派来保护张月鹿的安全。 若非灵官们的境界修为来自于外力,而非自身修炼得来,其实是能相同品级的道士平起平坐的。 张月鹿则是亲自对上了杜龙坛。 结果更是显而易见,杜龙坛根本不是马上就要跻身天人的张月鹿的对手,三招两式便败下阵来,被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的纸鞭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不过杜龙坛还未真正绝望,因为这处据点乃是灵山巫教的一个重要财源,所以灵山巫教在此地安排了不少人手,其中就有一位天人。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满楼震动,半天夜幕被照得通红。 一发“凤眼甲七”正中庄园的大门,连大门带门楼和好大一段堪比城墙的院墙一起夷为平地。 驻守大门的邪教妖人连个响都没有,直接变成满地残缺不全的焦尸。 紧接着,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们踏着余火和灰烬进入庄园,沉重的脚步声轰然作响。 在灵官后面则是身着黑色鹤氅的道士们。 如同城墙的院墙固然是防御的利器,此刻却成了逃跑的阻碍。 庄园里的人只能被瓮中捉鳖。 一时间,无数嘈杂声音响起,男女老少,哭爹喊娘。在这种绝对的暴力机构面前,贵族和百姓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那样彷徨无助。 不一会儿,孙永枫带着一队灵官来到三楼:“副堂主深入贼穴,擒贼先擒王,其余妖人胆气已丧,不堪一击。”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不许滥杀无辜,仔细甄别,记住了?” “是,是。”孙永枫连忙应下。 张月鹿又看了许灵官一眼:“还要劳烦许灵官,解决掉此地的天人。” 许灵官将手中的俘虏交给其他灵官看管,脱下身上的斗篷,露出其下的灵官甲胄,又从须弥物中取出自己的头盔和面甲戴好,瓮声瓮气道:“领命。” 第八十八章 幽冥之途 齐玄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时辰,也或许是四个时辰。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日夜之分,一直是灰蒙蒙的,无法通过天时计算时间。 他和身下的劣马似乎永远不会疲劳,也很难从体力消耗上去计算时间。 本来齐玄素还有用心跳和脉搏或者真气循环周天来计算时间的办法,可到了此地,他没了修为,感知不到真气,甚至也没了心跳和脉搏,就像个死人。 这让齐玄素对于时间的流逝缺乏清晰的概念。 这也就罢了,所有的人消失之后,这条长街就变得诡异起来,两侧的建筑好像是不断排列组合,怎么看都十分眼熟,只是原本酒楼挨着绸缎庄,这次变成了酒楼挨着烧饼铺子,下次再变成酒楼挨着当铺,而且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不断重复且单调的路程,让齐玄素的精神也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还看不到皇城? 帝京有这么大吗? 也许吧。 齐玄素尝试过破门而入,不过现在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拿门窗没有丝毫办法,而且“死之玄玉”对于这些死物没有任何反应。 齐玄素也想过回头,只是回首望去,只见得白茫茫一片,不见归路。 齐玄素不由在想,此地仿若一座城池,又有浓郁阴气,到底是真实修建的一座城,还是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所谓法术,其实就是弄假成真,最顶尖的法术便是把假的变作真的。这座城池也许原来是假的,也许对于仙人来说是假的,可对于齐玄素来说,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齐玄素和身下劣马都已经麻木的时候,终于有了变化。 这条长街终于到了尽头,在这儿骤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看不清衣着面貌,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背影,这些“人”聚集一处,围着一个铜盆正在念念有词。 yqxsw.org 齐玄素一个激灵,脑子为之一清。 就像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洗了把脸,一下子清醒过来。 齐玄素仔细听去,只觉得耳熟。 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在哪里听过。 齐玄素认真想了一会儿,记起来。 他在梦中听过。 每次他在梦中去山上见那个黑 影的时候,总有些黑影躲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喃喃低语,与这些“人”的念念有词,如出一辙。 这些是上古巫教的人吗? 上古巫教与灵山巫教截然不同,后者虽然还顶着一个巫教的名头,但已经没有多少“巫”的影子,其中成员连灵山十巫都记不全,只知道一个巫罗,甚至不知道巫罗的本名是“罗”,巫只是她的身份,就好似七品道士齐玄素和齐玄素的区别。 便在这时,其中一“人”拿出一个草人,直接丢入了火盆之中。 一瞬间,齐玄素的身上也腾起火焰。 齐玄素赶忙伸手扑灭,不过仍旧传来烧灼的痛感。 这些“人”中响起怪笑之声,似乎在嘲笑齐玄素。 齐玄素也不客气,取出“死之玄玉”,朝着这些“人”一照。 一瞬间,所有的人影都被收入了“死之玄玉”当中。 “死之玄玉”的光泽又亮了几分,这让齐玄素有几分惊喜,这些疑似与上古巫教有关的“人”竟然蕴含神力。 便在这时,响起一声轻笑。 齐玄素转身望去,正是先前那个笑话他大包小包的小丫头。 “这是哪里?小妹妹。”齐玄素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同时尽量装出和善的样子。 小丫头回答道:“这里自然是‘鬼国’。” 齐玄素心中一沉,却不怎么吃惊,毕竟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接着他又问道:“我该怎么出去?” “自然是从大门出去。”小丫头伸手一指,她手指的方向立时拨云见日,重重白雾散去,显现出极远处的景象。 依稀可见,那里有一座极为雄伟的门户,好似城门,足有二十丈之高,人立其下,就好似蝼蚁一般,没有城门,门内波光粼粼,好似湖光水色一般,轻轻荡漾。 从两人立足所在到城门之间是无数白雾,其中无数建筑隐现,偶尔可见一檐半角。 齐玄素极目望去,只见得城头上有许多黑点,正在来回走动。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守卫的灵官。 “那就是进出鬼国的门户?”齐玄素喃喃道。 “正是。”小姑娘笑道,“不过你要是走这条路的话,多半要回答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那 些凶巴巴的灵官可不会放你离开。”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立时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我是跟着爷爷进来的。” “那你爷爷呢?”齐玄素耐着性子问道。 小姑娘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爷爷很忙,每天都有好多事情,不过他忙完之后就会来找我,无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冒昧问一句,令祖是何许人也?”齐玄素轻声问道。 小丫头眨了眨眼:“你说错了,我爷爷他不是人。” “不是人?”齐玄素一惊,脸上却是不显,“难道是鬼不成?” “没错,老夫就是一只千年的老鬼。”一个声音从齐玄素的背后传来。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上有丝丝凉意,转头望去,先前与自己交谈的老人就站在自己不远处。 齐玄素正色道:“不知前辈为何将我引入此地?” “可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老人摆了摆手,“是你自己跟着我们过来的。”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死之玄玉”。 老人的声音缥缈:“就是这个东西,可真是个好东西,竟然开启了一条阴阳缝隙。你应该知道‘阴阳门’的道理吧?就是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老人停顿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也与鬼国有关。当年皂阁宗在鬼国中造就尸山血海,浓郁的尸气竟然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连通九幽,使得鬼国阴阳逆转。虽然道门接管之后,已经清理了那些尸体,但鬼国仍旧十分特殊,姑且算是个薄弱环节吧,经常会发生阳世和阴间重叠的怪事,每每此时,鬼国内的群鬼便会降临人间,道门之人称之为‘鬼门关开’,于是道门又修建了‘鬼关’,名义上是防范外敌,实际上也是镇守‘鬼国’的门户。说白了,在这种地方,很容易遇到所谓的‘脏东西’。” “你身怀这等连通幽冥的异物,还敢从‘鬼关’过路,老夫都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大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呢?” “若非如此,那么多过路人,老夫为什么偏偏与你说话?” 齐玄素不由苦笑。 这算不算自找的麻烦? 第八十九章 万师傅 齐玄素赶忙询问道:“敢问老先生,我该如何离开此地?” “既来之,则安之。”老人示意齐玄素稍安勿躁,“鬼国洞天被道门视作禁地,等闲人无法踏足,既然来了,不如随着老夫到处走走,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齐玄素有心拒绝,却也知道自己想要安然离开鬼国洞天的办法还要着落在眼前的神秘老人身上,被道门灵官押着离开鬼国洞天可不算安然离开。 齐玄素只好答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固所愿也?我看小友的表情可不怎么情愿。”老人哈哈一笑,转身走在前面。 小丫头看了齐玄素一眼,蹦蹦跳跳地跟在老人身后。 齐玄素快走几步,跟上老人,稍稍落后半个身位。 老人所到之处,白雾纷纷退散,显露出其后的真容。 放眼望去,尽是高低错落有致的各色建筑,就算齐玄素对帝京的印象不深,也能认出是典型的帝京风格,与他先前走过的那条长街别无二致,只是不见半个“人”影。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不是没有“人”,而是“人”都躲藏了起来,就好像大军过境,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在街上乱走。 正想着,无数白雾向老人的脚下汇聚,然后化作一道虹桥。 老人领着孙女直接走上虹桥。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眼竟是看不到虹桥的尽头,只能看到通向雾茫茫的深处。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上虹桥,虽然脚下软绵绵的,好似踩在棉花上,但好歹是脚踏实地,没有直接跌落下去。 齐玄素道:“还未请教老先生名讳。” 走在前面的老人头也不回道:“老夫姓殷,名九阴,九九重阳的九,阴阳的阴,殷九阴。” “请恕晚辈冒昧,殷先生名中阴气略重。”齐玄素道。 老人笑道:“一只老鬼,不叫九阴,难道叫九阳?” 小丫头插话道:“爷爷,我听说取名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命中缺什么,就要在名中补什么,爷爷的确是缺少阳气,应该叫九阳。” “没大没小。”老人笑骂一声,“阴极阳生,九阴既是阳。” “原来是这样。”小丫头恍然道。 虽然老人自称是一只千年老鬼,但齐玄素至今也没看出这老人到底是人是鬼,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老人的境界修为高出他太多太多,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走了不知多久,虹桥已经完全延伸入浓重的 雾气之中,虽然老人所过之处,仍旧是云开雾散,好似披风破浪一般,但齐玄素向两旁望去,仍旧是雾气滚滚,看不清虚实,好似行于云端雾海之上,甚至周围的雾气与雾气凝结而成的虹桥已经连成一片,不分彼此,若非有老人在前面引路,齐玄素都要担心自己一脚踩空掉落下去。 再走一段,虹桥终于开始往下,脚下的虹桥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待到离开虹桥,终于脚踏实地,老人一挥手,眼前的雾气向两旁退去,显现出一座巨大的宫门和连绵的城墙,通体以黑色巨石构筑,观其格局,与其说是一座内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宫城,高有近十丈,城门上书“午门”二字。 戏文里常有“推出午门斩首”的说法,说的就是这座门了。 齐玄素一惊,这里果真是复刻了一座帝京城? 老人指着午门道:“当年的皂阁之主号称‘幽冥天子’,所以在鬼国之中复刻了整座帝京城,这里被道门之人称作‘幽冥帝宫’。如果没有这些雾气,无论身在城中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能清晰看到这座内城,与帝京皇城颇为相似。” 齐玄素问道:“这些雾气是什么?” 殷九阴说道:“这些雾气是道门搞出来的,至于具体原因和作用……你很快就能知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出午门之后,继续往南而行,便是承天门,往东是太庙,往西是社稷坛。 老人没有出承天门,而是往社稷坛而去。 社稷坛始建于前朝太宗年间,与太庙相对,分别位于承天门的一左一右,对应“左祖右社”的说法,除去社稷坛之外,还有拜殿、戟门、神库、神厨、宰牲亭等。社稷坛分为太社坛、太稷坛,供奉社神和稷神。社神即是土地神,稷神即是五谷神。 齐玄素随着老人走入社稷坛。 天为阳向南,地为阴向北,社为土地,属阴,所以坛内建筑均以南为上。最北为戟门,也是主门。 雅文库 过戟门、拜殿,拜殿之南即是太社坛。 不过太社坛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座雄伟大殿,高有三十丈,若非白雾遮挡,只怕在午门就能看到。 这座大殿十分奇怪,四四方方,屋顶十分平整,没有屋脊,也没有瓦片,就像个凳子。 事实上,这座大殿的确是一个凳子。 因为一个巨人正坐在“凳子”上面,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 这也就罢了,仔细看去 ,虽然这个巨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似乎是用无数尸体堆砌拼接而成,异常渗人。 巨人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死去多时,还是正在沉睡。 殷九阴在巨力巨人和大殿还有百余丈距离的时候就停下脚步,似乎是怕站得太近,巨人瞧不见自己。 殷九阴开口道:“万师傅!” 齐玄素只觉得一声惊雷在自己耳畔炸响,层层激荡开来,使得周围氤氲的雾气翻滚不休。 巨人缓缓醒转过来,堪比城门洞的幽深眼窝中燃红色的光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尊巨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不断喷出黄中泛绿的尸气。随着巨人的一举一动,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好似尘埃。 饶是齐玄素见过许多死人,仍旧被这等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白骨如山鸟惊飞”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无论是尸气,还是尸体,与白雾接触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齐玄素终于知道这些白雾是做什么的了。 “老鬼,搅我清梦,所为何事?”巨人轰然开口,语气不重,可嗓音太大,压迫力十足。 “最近胃口怎么样?”殷九阴随口问道,如熟人闲聊一般,不过从两“人”的称呼来看,的确是熟人。如果不是熟人,这样的问话却是有些挑衅的意味了,因为专门把人叫起来,就问一句胃口怎样,要么是闲的,要么就让人觉得有“尚能饭否”之意。 巨人语气平静地回答道:“上个月刚刚吃了五百,现在还不算饿,鬼国里剩下的尸体还能维持百年,暂时不必发愁。” 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一惊。 这个被称作“万师傅”的巨人竟然是以鬼国内的无数尸体为食,那么先前殷九阴所说的道门清理尸体,主要就是靠这个巨人了?毕竟在这等地方,阴气太重,尸体只怕是千年不腐烂,指望化作尘土是不可能了,土埋火烧也不大现实。至于把尸体运出去,更不可能,道门好不容易让北邙山恢复原貌,运出去不等于是前功尽弃了吗? “甚好,甚好。”殷九阴点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向万师傅借一样东西。” 万师傅坐直了身子,仅仅是坐着,就已经超过五十丈。若是站起来,岂不是百丈之高。 它盯着蝼蚁一般的殷九阴看了一会儿,问道:“那件东西?” “是。”殷九阴点头道。 第九十章 白夫人 万师傅摇头道:“那件东西,不在我这里。” 殷九阴问道:“在白夫人那里?” “是。”万师傅点头道。 殷九阴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万爷爷。”就在这时,小丫头朝着巨人跑去,殷九阴也不阻拦,显然十分放心。 “是你这个小不点,怎么就是长不大呢?”齐玄素竟然从巨人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笑意,不过因为巨人的脸庞是拼接而成的缘故,并没有表情可言。 小丫头笑道:“为什么要长大?我才不要像万爷爷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你这个小丫头,气人的本事倒像你爷爷。”万师傅嘿然一声。 说话间,万师傅缓缓伸出一只巨掌,轰然落在地上,激得白雾又是一阵翻滚。 小丫头手脚并用地爬上巨大的指头,小跑着来到掌心位置。 然后万师傅缓缓将小丫头托举到自己的面前。 齐玄素不由在想,如果是自己近距离面对万师傅的尊容,多半做不到面不改色。可这个小丫头却是半点不怕,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不能是一只百年的小鬼。 殷九阴高声道:“丫头,你在这里陪你万爷爷说话,爷爷去见白夫人。” 小丫头的笑声传来,算是回应。 殷九阴转而对齐玄素道:“小友请随我来。” 齐玄素赶忙答应一声,他可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委实是这位万师傅的压迫感太强,真是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他,还有不断掉落的尸体残骸,落地之后似乎还会活过来,至于那些尸气,就更不用说了,只怕是沾到就死碰着就亡。 殷九阴领着齐玄素转身离开此地,又重新回到午门前。 从始至终,万师傅都没有注意跟在旁边的齐玄素,不知道是没有看到,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还有一种可能,是“死之玄玉”遮掩了齐玄素的气息,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对齐玄素视而不见,而齐玄素也没了心跳、脉搏、呼吸,就像个死人。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那位白夫人就在皇城之中吗?” 殷九阴说道:“正是。” 齐玄素抬头望向巍峨午门,只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他只是去一趟龙门府而已,竟然会遇到如此光怪离奇之事,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只要他带着“死之玄玉”途径“鬼关”,就是必然。 想到这里,齐玄素忽然反应过来。 这一切该不会是出自七娘的安排吧? “死之玄玉”是七 娘给的,去龙门府的人镖也是七娘交代的,甚至裴小楼也受制于七娘为了还债不得不帮七娘做事,这才有了齐玄素手中那块出入“鬼关”的令牌。 如果说是七娘安排了这一切,倒说得通。 不过齐玄素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像一个串珠子的阴谋,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全盘皆错。如果齐玄素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不曾跟着盐帮的人出去,就不会招惹“天廷”,也就不会引来风伯的追杀。没有风伯的追杀,齐玄素便不会遇到裴小楼,自然没有令牌,无法走“鬼关”的近路。 如果七娘费的一切安排要立足于齐玄素的临时起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玄素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见殷九阴缓缓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按在城门之上,以一己之力缓缓推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仅仅开启一线,可供两人穿过,呼啸的阴风从这一线缝隙中汹涌而出,险些把齐玄素吹个跟头。 毕竟现在的齐玄素只是个普通人。 殷九阴站在阴风中,衣衫猎猎作响,不为所动,齐玄素却不得不伏低身子,顶风艰难前行。 两人穿过午门,进入到皇城之中。 到了里面之后,虽然还可以感觉到阴气的流动,但是已经无法形成阴风,而且此地的阴气之浓郁,远胜外面,所以殷九阴开门的时候才会如同开闸放水一般,使得阴气全部涌向一线缝隙。 好在齐玄素此时如死人一般,并不受影响,否则便要“溺”死在这阴气之中。 过了帝宫午门之后,是一个类似瓮城的所在,四面皆是黑色的城墙,脚下是以白玉铺地,黑白交错,仿佛阴阳交汇,倒是显现出道门的特点。 再过瓮城,便是重重殿宇,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贯穿整体,左右对称,真是与帝京皇城的布局一般无二。 lingdiankanshu.com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此时这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休说道门的灵官或者道士,便是鬼魅活尸等物事,也不见半个,竟似是一座空城。 殷九阴往三大殿行去。既然此地是仿造了一座帝京城,那么按照帝京皇城的布局,三大殿分别是:太圣殿、上圣殿、中圣殿,其中太圣殿最大,中圣殿最小。 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 其实不在太圣殿,而是选在太圣门,又称御门听政。 此处帝宫也仿造了三大殿,殷九阴首先来到的便是最大的太圣殿,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 刚入殿门,便听得一声轻笑:“殷先生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所来为何?” 李玄素循声望去,只见在最深处的龙椅上坐了一人,身材窈窕,穿了一身白衣,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几乎透明一般,没有半分血色,面容姣好,右半边的脸被长长的黑发盖住,看不清真容。在她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想来这位就是万师傅和殷九阴提起的白夫人了。 殷先生、万师傅、白夫人。 刚好三人。 齐玄素不由想到,道门还真是偏爱“三”这个数字。 太上道祖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故而又有三清道祖的说法。 三清之下有天官、地官、水官等“三官”大帝。 玄圣设置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天师、地师、国师,世人称之为“三师”。 这鬼国之中,也是三“人”。 就在这时,白夫人似乎注意到了跟在殷九阴身旁的齐玄素,轻轻咦了一声:“还有外客?真是罕见。” 齐玄素感觉到白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若实质一般,而且还带着森森寒意,让他几乎冻僵,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哆哆嗦嗦地低头行礼道:“晚、晚辈见过白夫人。” 不是吓得,而是被冻得。 “这位公子不必多礼。”白夫人莞尔一笑,“抬起头来说话。” 齐玄素依言抬起头来。 刚好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女子将遮住另外半张脸庞的黑发撩起。 只见她的另外半张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嘴中逸散开来。 齐玄素强自冷静,不敢露出异容。他倒是听过半面妆的故事,不过眼前这位女子的半面妆,实在让人无福消受。 虽然白夫人语气中一直带着笑意,但神态却是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她麾下的疆域。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三人之中唯有这位殷先生正常一点。 白夫人似乎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没见过殷先生的本来面貌,才会这么想,其实就属他没有人样。” 齐玄素只觉得后背发寒。 第九十一章 案子 一个实力雄厚的邪教据点,在天罡堂面前,就像风中的火苗一般,挣扎不了几下,便迅速熄灭。 “应龙”战船再次起航,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满载而归。 不是人人都能被押回玉京。在此之前,天罡堂已经作出了分类,也就是张月鹿所说的甄别。 大部分的庄园客人都留给了地方道府和官府合作处置,道府并不干涉具体事务,只是起到督促监视的作用,防止前脚抓后脚放的情况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官府一般都会定罪,从羁押劳役到流放不等,同时也处以数额不等的罚银,并剥夺士绅身份。 在大玄初立的时候,就借着一扫天下的大势推行了改革新政,主要是摊丁入亩。 所谓摊丁入亩,说白了就是取消丁税,并入地税。丁税就是人头税,不按照人头数收税,而是按照名下土地的数量收税,地少的少缴税,地多的多缴税,有利于人多地少的穷苦百姓,不利于地多人少的士绅地主。 士绅们自然要反对,可当时儒门和大魏溃败,道门和大玄勋贵们的重心早已不在田地,而在于海贸,自然是无对无效,反而又被顺势废除了士绅的种种特权。 虽然并没有完全废除士绅的特权,比如士绅仍旧不负担徭役,不纳税。但做出了明文规定,只限于士绅本人,士绅无法再去庇护他人,他的家人仍旧要服徭役。至于不纳税,过去是不纳丁税,现在丁税已经取消,是人人不纳税了,可地税还是要缴的。 如果剥夺了士绅的身份,那么紧接而来的就是各种徭役,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庄园中的邪教妖人,除了被当场斩杀的,其余人全部押回玉京,接受北辰堂的审判,如果有道门弟子牵扯其中,风宪堂也会参与进来。 玉京毕竟是寸土寸金,只有重犯要犯才有资格被关押在玉京城中,这些人会被关押在玉珠峰上,那里可是冰天雪地,甚是受罪。 再有就是涉案的赃款,这么一个销金窟,仅仅是没有被转移的太平钱就高达二十余万。 要知道一场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数百人被牵连,涉案金额也才几百万太平钱而已,二十余万的太平钱已经是很大的数额了。 按照慈航真人的指示,这些赃款悉数封存,运回玉京,交由度支堂处置。部分赃款会作为奖励下拨到天罡堂,这就是齐玄素也曾享受过的特殊补贴。如果没有赃款,就会由度支堂出个保底。 那座庄园则交给了地方官府处理,地方官府不会就此销毁,而是另做其他用途,比如当作普济堂、育婴堂,亦或是当作书院、仓库,实在不行,当作义庄也是 可以的。 张月鹿作为这次行动的首脑,在“应龙”中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 因为是临时的书房,所以没有太多私人物品,只有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都是从庄园搜出来的,以账本为主,因为天罡堂的突袭没有任何征兆,让这些邪教妖人猝不及防,还有一份相关人员的花名册得以幸存。 张月鹿此时就在翻看那本花名册,发现其中不乏士绅之流,而且还是全家都入邪教,让她不甚感叹,什么叫人心不足?这就是了。 至于这些名单上的人,自然是照会地方道府,照着名单捉人,不能放走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余地可言。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敲门。 张月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名册上,头也不抬道:“进。” 沐妗快步走进来,手中拿着许多公文,欲言又止。 “应龙”上自然也有“讯符阵”,用以消息联络。 “说。”张月鹿又翻了一页。 沐妗这才说道:“无墟宫那边传来消息。想请我们天罡堂协助破案。” “破案?那不是北辰堂的差事吗?”张月鹿这才抬起头来,“我们只管剿灭隐秘结社,不管其他,是不是有人请托什么了?想要公器私用?” 沐妗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怀疑此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伸手接过沐妗手中的纸张,快速看过一遍。 “万修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张月鹿微皱眉头。 沐妗道:“此人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弟子,所以无墟宫那边比较重视,据说是小掌宫潘粹青亲自出面处置的。” 如果师徒、师兄弟姐妹、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同在一堂、一府、一宫之中,地位又是一高一低,那么就会有“大小”之说,比如在天罡堂中,慈航真人是当之无愧的掌堂真人,张月鹿便被人在私下称作“掌堂小真人”或者“小掌堂”。 虽然张月鹿并不喜欢这种说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能够十分准确简单地点出此人的具体地位。 沐妗只需要说一个“小掌宫”,而不必说什么掌宫真人的大弟子、亲近心腹、无墟宫的第几辅理,张月鹿便明白潘粹青在无墟宫的地位了。 张月鹿也想起来了,在全真道的真人们造访云锦山的时候,她曾与此人在上清宫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齐玄素还在她身边,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天之后,竟然就是天人永隔。 想到此处,张月鹿的情绪低落下来,手中还拿着那张公函, 久久没有说话。 “青霄?”沐妗轻声道。 张月鹿回过神来,收拾心情,略微沉吟道:“不管是不是小掌宫出面,我只问一句,此事确实与隐秘结社有关吗?” 张月鹿手中的这张纸只是一封公函,十分简略,关于案情,另有详述的公文。 “从无墟宫的陈述来看,应该有关。”沐妗又取出一份被装订在一起的详细案宗。 张月鹿接过迅速浏览一遍:“他们怀疑是死于风伯之手?简直荒谬。且不说时间根本对不上,以风伯的天人修为,杀人哪里用这么麻烦。” 沐妗道:“可除了风伯这条线之外,毫无线索。”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查过万修武的人际往来和各种关系?” “查过了,万修武最近没有结下什么仇家。”沐妗回答道。 张月鹿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只查最近,要往前查,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有没有结下仇家?” ahzww.org 沐妗神色古怪,没有说话。 作为张月鹿的亲信,许多公文都是她看过之后才会转到张月鹿这边,起到一个筛选的作用,她自然早已看过。 张月鹿也刚好看到了最后一页。 万修武在万象道宫的确有一个仇家。 姓名:齐玄素。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五岁。 品级: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下落不明,疑似身亡。 张月鹿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其心可诛。” 这便是沐妗别别扭扭不敢直言相告的原因所在,她当然知道齐玄素是张月鹿心中的一根刺,所以摇光司上下都很有默契,轻易不会提起齐玄素。 这段时间以来,张月鹿几乎是一刻不得闲,让自己把心思放在大小事务上,倒是没有太多异样。 可现在让张月鹿去查齐玄素,这不是往张月鹿的心口上捅刀子吗? 张月鹿缓缓道:“他们……不知道天渊是我的朋友吗?让我来办这个案子,是想表达什么呢?看我的笑话?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沐妗赶忙说道:“其实他们是报给了天罡堂,之所以转给副堂主,是掌堂真人的意思。” “师父的意思?”张月鹿一怔,随即陷入沉思之中。 沐妗不敢多言。 良久后,张月鹿道:“我知道了,处理完这件事后,我会去无墟宫一趟。” 第九十二章 帝柳 殷先生的真身是什么样子? 从他自称一只千年老鬼以及万师傅和白夫人的只言片语来看,恐怕真是一只千年的厉鬼。 就算没有千年道行,只有几百年,同样十分骇人,鬼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殷九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单刀直入道:“白夫人,万师傅说那件东西在你这里。” “那件东西。”白夫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鬼国洞天并非昆仑洞天,贫瘠得很,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一点家当,你现在想要拿走它,我必须知道你打算要做什么?” 殷先生轻声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虽然不止百岁,但总要为日后计。” 白夫人陷入沉默之中。 齐玄素就像一个在看大人说话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等待结果。不过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许与他有关,或者说与他手中的“死之玄玉”有关。 良久之后,白夫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殷九阴看了眼齐玄素一眼:“还要着落在这位小友的身上,现在只是一个设想,具体该怎么做,要先舍才有得。” 白夫人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跟我来。” 说罢,她当先转身向大殿旁的侧门走去。 殷九阴与齐玄素跟在白夫人的后面。 出了大殿,是层层叠叠的殿宇,若是不熟悉道路,只怕要迷失其中。 不过白夫人在此地住了不知几百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 一路穿廊过殿,往宫城深处走去。 与此同时,竟然下起雨来。无数细密雨丝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可偏偏又悄无声息,似是一场随风入夜润无声的春夜喜雨。 凡是精通捉鬼驱邪之人都明白一件事情,若是阴气弥漫之地,必会有潮湿之感,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甚至可以化为实质的水滴,此时阴气化雨,其中蕴含的阴气之重,足以将一位先天之人直接逆转生死,泯灭真灵,化为活尸。 这已经是绝对的生人禁区,不过齐玄素 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说是多亏了“死之玄玉”。 想到此处,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劣马,因为这偌大宫城中除了白夫人外空无一人的缘故,自然不像真实的皇城那般规矩繁琐,所以齐玄素一直牵着自己的劣马,就这么行于各大巍峨殿宇之间。 不得不说,这家伙虽然体力不怎么样,不抗冻,似乎年纪也挺大了,但真是有几分灵性,不仅在刑场上知道接应齐玄素,而且此时也知道轻重,紧紧跟在齐玄素身旁,不敢打半个响鼻,似乎怕惊动了殷先生和白夫人这两个绝世阴物。 至于白夫人和殷先生,在此地自然是如鱼得水。 齐玄素虽然没有去过皇宫,但皇宫的布局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也知道皇宫分为前朝和后宫。 承天门后是端门,端门后是午门。过了午门是太圣门,太圣门后是太圣殿。 太圣殿与上圣殿、中圣殿并称三大殿,此三殿被称为前朝,与后宫区分。 过了三大殿是“后三宫”,通俗来说,就是皇帝书房、皇帝、皇后居处所在。 三大殿和后三宫同处于中轴线上。 不过当齐玄素跟随白夫人来到后三宫时,却没发现这里似乎与真实的皇城很不一样。 因为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宫殿之说,除了宫墙,就只有一方极大的湖泊,占据了半个皇宫的巨大湖泊。 这也在情理之中,这里毕竟只是复刻帝京城,而非真正的帝京城。 不过让人惊诧的是,湖泊之中也不是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之所以说是血水,而不是鲜血,是因为不似真实鲜血那般粘稠。 湖面上弥漫着浓重的白雾,看不分明。 白夫人挥了挥手,滚滚白雾向两侧分开,好似拨云散雾。 只见在湖泊的中央有一座岛屿,不过并非是泥土岩石筑就,而是以无数尸体堆积而成。 这可真是尸山血海了。 齐玄素震惊难言。 殷九阴解释道:“道门进驻鬼国洞天之后,将所有的尸体都集中在这里,统一 处理,这里也是万师傅‘用膳’的地方。” 齐玄素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巨人趟过血河,来到岛屿旁边,慢慢蚕食“岛屿”。 yqxsw.org 这也就罢了,在岛屿正中还有一棵巨大的柳树。 大到何种地步? 柳树仿佛一根通天巨柱,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湖泊,垂下的柳条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肢粗细。 桃木为阳,柳木为阴。 故而桃木有驱邪灭鬼的作用,而柳木则可以让鬼魅寄宿其中。 这样一棵阴木,生于幽冥鬼国之间,扎根于尸山血海之上,这是人间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到的壮阔景象。 殷九阴抬手一指:“此树名为‘帝柳’,是道门造物的大手笔。先前我曾对小友说过。当年皂阁宗以无尽尸气强行腐蚀了一线裂缝,连同九幽,使得阴气扩散,弥漫至整个北邙山,让北邙山几乎化作鬼蜮。而道门为了填补这处裂缝,便由全真道在此种下了这棵异种帝柳,以阴气为生,以血水尸骸为食,茁壮成长。二百年间已有二百丈之高!” 齐玄素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都说人定胜天,一人之力难以做到的,可集合万万人之力,却是可以做到。 白夫人说道:“其实认真算起来,我们三人也算是道门中人,各有职司,越是靠近这座血湖,阴气越重,就连道门的灵官也很难长久停留。所以我的职责是镇守此地,不容许外人靠近‘帝柳’。听起来责任重大,可这里一年也不见半个人影,实在无趣得很。” 殷九阴接口道:“万师傅的职责就不必多说了,主要是清理这些尸体,丫头说他吃了睡,睡了吃,倒也不算冤枉他。至于老夫,算是个联络人,可以自由出入鬼国和鬼关之间。”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而已。 直到今日,他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只是见识了道门的冰山一角,这还仅仅是一座鬼国洞天。真不知道号称天下第一洞天的昆仑洞天,又该是何等景象? 白夫人道:“你要的东西,就在‘帝柳’之上。” 第九十三章 平天冠 殷九阴伸手在血水中一搅,血水化作一艘血色的小舟。 齐玄素忍不住道:“我的马怎么办?” “无妨。”殷九阴一挥袖,白色的雾气涌来,化作一座芦篷,将阴气阻隔在外。 齐玄素拍了拍劣马,让它去芦篷之中等候,然后他跟随殷九阴登上了血水化成的小舟,殷九阴又一挥袖,小舟无风自动,朝着血湖中央的尸岛驶去。 越是靠近尸岛和帝柳,越是感觉震撼。 在远处的时候,齐玄素还能大概看到帝柳的全貌,可到了尸岛边缘的时候,便只能看到帝柳的巨大树干和垂下的纸条,全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不见阴森,反而有几分缥缈神秘之感。 至于尸岛本身,没什么好说的。 正如殷九阴所言,鬼国洞天内部阴阳颠倒,阴气过重,就连火器都无法正常使用,其中的尸体更是千年不腐,想要通过正常手段去清理这些尸体,已经无法做到,只能用一些不在常理之中的造物。 造就一座粪坑不难,清理一个粪坑就很难了。 二百余年过去,道门还在为当年的皂阁宗收拾残局。 小舟靠岸之后,齐玄素踏上了尸岛,只觉得脚下黏黏软软,好似踩在某种泥地上。到了此地,就连帝柳的树干都无法一览全貌了,就好似面贴墙壁站立一般。 殷九阴直接向帝柳的树根走去。 树根庞大,好似死去的巨蟒蛟龙。 走近之后,齐玄素才发现竟然有一个树洞,平心而论,这个树洞很大,可与帝柳的庞大身躯相较,就显得十分渺小了,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蚂蚁窝。 齐玄素随着殷九阴走入其中,发现树洞之中竟然有木质楼梯,一直蜿蜒螺旋向上。 殷九阴说道:“因为帝柳克制阴气,又有道门设置的阵法,不能直接飞上去,还是一步一步走上去吧。” 齐玄素本也不会飞,自然没有意见。 楼梯一眼望不到尽头,并不规则,而是依照帝柳的脉络走向修建,有一部分楼梯在帝柳内部,还有一部分楼梯在帝柳外部,仿如蜀道的结构,行走起来自然是相当刺激。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供人停留歇息的小型树屋,其中栖息着许多“草人”,身披藤甲,手持各种兵器和弓箭,仿佛忠诚的卫士,更有体型堪比虎豹的巨大飞虫,盘旋飞行。 这些应该也是守卫帝柳的造物,如果是齐玄素自己前来,多半要被这些草人飞虫当场斩 杀,不过有殷九阴领路,那就不一样了,草人和飞虫对于两人完全视若无睹。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来到外部楼梯时,还能看到下方的尸岛和血湖,齐玄素甚至可以看到血湖中其实有许多屋顶飞檐,说明这里原本是有建筑的,也许就如真正的皇城一般,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缘故沉入血湖之中,只剩下部分高层建筑还能露出一星半点。 及至后来,随着越走越高,向下望去,就只能看到白雾茫茫,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皇宫前朝的殿宇,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到最后,就只剩下茫茫白雾,就连帝柳本身都若隐若现。 当走到楼梯尽头时,齐玄素发现原来在树冠上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木质平台,大小堪比太圣殿,在平台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类似祭坛的所在,在祭台前则守着一只巨大的漆黑怪鸟,三丈之高,黑羽如刀,展开双翼足有十丈,鸟喙如钩,双眼之中满是凶厉。 不过见到殷九阴之后,怪鸟立时收起了展开的双翼,变得温顺起来。 殷九阴领着齐玄素来到祭坛前,只见上面放着许多盒子和一方平天冠。 所谓平天冠,也就是帝王冠冕,垂有珠帘,被称作“旒”,总共是十二旒。 这大约便是殷九阴所说的“那件东西”。 殷九阴望着平天冠,缓缓说道:“当年的鬼国主人自称‘幽冥天子’,建造地上鬼国,组建鬼军,甚至仿造了一座帝京城,这顶平天冠便是他的遗物,可以说汇聚了当年皂阁宗的气运所在。” 气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因山河龙脉而生,一部分因人心所向而生,两者合而为一,便是气运。 山河龙脉被称之为地气,人心所向被称之为香火愿力。 每每王朝末年,人心尽失,丢城失地,自然也就气运已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气运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神力,兼顾地仙和神仙之长,远高于古仙们的各种神力,甚至可以抗衡天道伟力。 ranwena.net 殷九阴继续说道:“随着皂阁宗灭亡,这顶平天冠中凝聚的气运也不断流失,只是因为地上鬼国仍旧存在,所以还不曾彻底消亡。又因为平天冠不能离开鬼国洞天,所以道门没有将其带走。或者说,对于掌握了天下半数香火和昆仑龙脉的道门而言,这些许气运实在算不得什么,于是就留给了我们,这便是白夫人所说的为数不多的家底之一。” 齐玄素心中已经有所预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殷九阴 走上前去,双手捧起平天冠:“这顶平天冠原本由万师傅负责保管,大概是万师傅觉得太麻烦吧,毕竟按照道门的说法,万师傅更接近武夫,对于这类东西不怎么感兴趣。而且万师傅的确有些马虎大意,便交给了白夫人保管,没想到白夫人竟然把它藏到这里来了。” 齐玄素也看得出来,如同巨人的万师傅怎么看也不像是画符念咒的角色,不抡胳膊挥拳头都对不起他这么大的块头。至于殷九阴,从他方才展露的手段来看,应该是一名方士,擅长以虚化实,弄假为真。 殷九阴将手中的平天冠送到齐玄素的面前:“我想,这件东西对于小友会有用处。” 齐玄素没敢直接伸手去接,而是望向殷九阴,问道:“既然是为数不多的家底之一,那么殷先生为什么要送给我?” “问得好。”殷九阴笑道,“我也还是那句话,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不止百岁,眼前也的确没有什么难处,可总得往后看,想一想百年之后。” 齐玄素忽然想起,万师傅曾经说过,此地的尸体还够百年之用。再往远处想,道门曾经有人主张毁去鬼国洞天。如果有一天鬼国洞天不存在了,那么万师傅、殷先生、白夫人难免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道门的安排上面。 这大概就是白夫人只问干什么、怎么干却不反对的原因。 殷九阴只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先给了,然后才知道怎么干。 换而言之,殷九阴也不知道去路在何方,倒像是临时起意,赌上一把。毕竟一百年太远,谁也无从预料。 齐玄素苦笑道:“殷先生这般看得起我吗?” 殷九阴笑了笑:“说句不怎么好听的话,小友本身只是平平无奇。可这块‘玄玉’却是不俗。如果是小友无意中得来,那就说明小友是天命所归之人,有大机缘在身,日后前途无量。如果是长辈赠予,那就说明小友身后牵扯甚广,日后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无论是哪一点,都足以让我们三只孤魂野鬼赌上一把,若是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只是一顶注定要消亡的平天冠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是极为诚恳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道:“不知殷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只是一个人情而已。”殷九阴仍旧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请小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拉我们一把,仅此而已。” 第九十四章 契约 齐玄素还是有些顾虑。 普通百姓之间借钱尚且要打个欠条,这些盘踞鬼国洞天的绝世阴物们总不会把东西送了就算完事,总要有些防备他赖账的手段,否则他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可没地找他去。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也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殷先生就不怕我赖账吗?” “怕,当然怕。”殷先生不以为意,“所以我想与小友订立一个契约。” 齐玄素正要开口说话,殷先生摆手道:“小友先不忙拒绝,不妨听我把话说完。既然是契约,自然要双方都满意才行,不存在强迫一说。小友听完之后,如果同意,就将这顶平天冠收下,如果不同意,再拒绝也不迟。” “殷先生请讲。”齐玄素只好道。 殷先生道:“虽然我们并非生而为人,但我们却是因人而生,或者说,我们生前也曾是人,所以还是习惯自称为人。我们三人因人而生,却也是因鬼国洞天才得以重生。可以说我们三人与鬼国洞天息息相关,如果小友愿意收下这顶凝聚了鬼国洞天部分气运的平天冠,便与鬼谷洞天以及我们于冥冥之中建立了某种联系,自此之后,我们同乘一船,便是契约的根本所在。” “这种契约以及联系是双向的。地师徐无鬼曾经与大天师张静修订立心魔誓言契约,后来徐无鬼借留仙台之力成就一劫地仙,无人能制,最后关头由张静修出面,借助两人曾经订下的契约,强行兑子,拖着地师提前飞升离世。哪怕当时的地师已经强过天师,仍旧无法扭转,这便是契约的力量。所以小友不必担心订立了契约便会受我们所制约,或者说小友的确受我们所制约,而我们同时也会受到小友的制约,双方互相制约,这是十分公平且毫无疑问的。” 齐玄素有些心动,问道:“那么要如何建立契约?” “我是诚心结交小友,所以不想欺瞒小友。”殷先生稍稍举高手中的平天冠,“契约的本身就是神力,小友收下平天冠,以手中的‘玄玉’汲取神力,再将‘玄玉’化为己用,如此便缔结了契约。”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殷先生的确是极有诚意,他完全可以用欺瞒的手段,却选择开诚布公。 当然,若是往坏处想,也不能排除殷先生忌惮齐玄素背景的可能。毕竟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大可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拿到这块“死之玄玉”,多半是有人相助,殷先生在不清楚齐玄素底细的情况下,不好贸然用强,反而是释放善意更为稳妥。 为人处世,不必把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把人想得太好。 齐玄素又问道:“缔结契约之后会怎样?” 殷先生道:“如果我们三人不幸死去,小友没有性命之忧,却会修为受损。损失多寡,因小友的境界修为高低而定,对于现在的小友而言,很容易就能弥补,可如果小友走到了很高的位置,比如说伪仙,那就是很难承受的损失了。” bidige.com “当然,也需要小友做一个权衡,如果小友觉得帮助我们所付出的代价远超过损失的这部分修为,那么小友完全可以袖手旁观,这就是我先前所说的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拉我们一把。若是力所不及,我们也不会责怪小友。” “如果小友未能走到那等高度,而是蹉跎一生,或是先我们一步而去,那么这个契约自然是作废。” “再有就是,我们也可以适当帮助小友,不过有较大的局限。” 齐玄素听得很仔细,凭他的江湖经验来看,最起码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破绽,还是比较合乎情理的。至于所说的“适当帮助”,齐玄素也比较感兴趣。 齐玄素问道:“殷先生所说的‘帮助’,能否详细讲一下?” “可以。”殷先生仍旧是举着手中的平天冠,“其实说白了就是像‘阴阳门’那样开辟一条阴阳缝隙,只要调用这部分神力就可以了。” 说罢,殷先生做起了示范。 只见他手中的平天冠发出淡淡的光芒。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齐玄素瞬间在背后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一道略显虚幻的门户缓缓开启,门内雾气茫茫。 片刻后,白夫人从门户中走出。 殷先生解释道:“我们三人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浑然一体。一般而言,不会是固定某个人,我们三个人谁有空谁去。”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发现白夫人其实是一半人身一半白骨,从中一线分开。人身的那部分是个极美的女子,肤如凝脂,欺霜赛雪,还带着几分病态之美,白骨的那一半就十分可怕了,不仅是脸庞,还有手脚,都是光滑的白骨,只是被衣物遮挡了,所以看不分明,只有行走时才能看到一二。难怪叫白夫人,原来是白骨夫人的意思。 白夫人看了眼殷先生手中的平天冠,没有说话。 殷先生解释道:“不过这种方法有很大的局限,只能在部分地方开启‘阴阳门’,最好是阴气浓郁的地方。如果是阳气重的地方,很难开启门户,比如洞天福地、人烟稠密的大城镇,都属于阳气很重的地方。” 齐玄素又问道:“殷先生和白夫人还都好说,万师傅那么大的身躯,这扇门户,恐怕容 不下万师傅吧。” 殷先生笑道:“小友不必担心,到时候就知道了。” 齐玄素也只好点头。 到了如今,他似乎没有像拒绝的理由了。毕竟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听殷先生所言,最起码要到伪仙的境界之后才有了还债的资格,说句不好听的,他又不是张月鹿,够呛能走到伪仙境界。 总体而言,还是殷先生他们承担的风险更大,往好处想,这是下闲子、烧冷灶,眼前没有用处,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不妨提前投注。往坏处想,那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殷先生将手中平天冠再次递到齐玄素的面前:“小友,今日我们把这份气运送给了你,自是希望你能鹏程万里。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接过了这顶平天冠。 一瞬间,汹涌神力向齐玄素手中的“死之玄玉”涌去。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死之玄玉”。 然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又来到了老地方,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齐玄素二话不说,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这次少了两个人影,在火堆后面只剩下九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九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缺少的身影大概就是“生之玄玉”和巫阳了。 虽然齐玄素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九道身影还是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九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灰白色的长袍,赤足而立,白发如雪,一直垂落至后腰位置,皮肤苍白,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灰白泛黑,人面鸟身,青蛇为伴。 第九十五章 圣胎 齐玄素睡了很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帝柳,也不在宫城,正在能够看到鬼国洞天门户的地方,也就是他在鬼国第一次见到殷先生的地方。 就在此时,传来小姑娘的咯咯笑声:“骑大马咯,骑大马咯。” 齐玄素坐起身来,就见不远处,小丫头正骑在自己的那匹劣马上面,这家伙虽然体力不好,可极有眼力,知道惹不起小丫头,走得十分平稳,不时还会扭过头来朝着小姑娘打个响鼻,露出一排整齐牙齿,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真是人老奸马老滑。 齐玄素再低头一看,手中的“死之玄玉”已经消失不见。 齐玄素赶忙入定,内视自身状态。 原本齐玄素已经突破至第十八截脊椎,还剩下六截脊椎和一个玉鼎关,才能跻身圣胎境界。 如今他已经彻底打通了二十四截脊椎龙虎关,突破玉鼎关,进入上丹田,正式跻身散人的圣胎境界。分别对应炼气士的炼神境界、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方士的雷动境界、巫祝的金身境界,也就是统称的先天之人归真阶段,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本是意料中事,算不得什么,就算没有“玄玉”,齐玄素也能通过“血丹”跻身归真阶段,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如果“玄玉”只是提升境界修为,那也不值得太平道大费周章,对于李家而言,这种提升修为的丹药要多少有多少,从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玄玉”的关键在于能补全散人的缺陷。 众所周知,散人是什么都会,五大传承均有涉猎,却什么都不精通。 可齐玄素得了“生之玄玉”之后,就补全了武夫传承,得了“血肉衍生”的神异,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气血壮大,甚至能修炼武夫特有的拳意。 这才是“玄玉”的玄妙所在。 齐玄素现在的感受就是神魂得到空前的壮大,甚至有一种可以脱离身体束缚的感觉,似乎只要一个念头,便可以挣脱樊笼,飞上九天。 毫无疑问,这是方士的神魂出窍。 换而言之,“死之玄玉”帮助齐玄素补全了方士的传承,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用“阴阳眼”的半吊子,可以学习更为高深的法术。 当初去剿灭迪斯温的时候,齐玄素就见识过灵泉子的手段,能操纵他人,让他十分羡慕。还有殷先生,挥手之间便是弄假为真,好似凭空造物,更是玄妙。从这方面来看,武夫的强势只能体现在打人和抗揍上面,远不如方士这般灵活和便利。 不过绝大多数法术都像武夫的拳意和身神那般,需要主动学习修炼,不是天生就有,补全方士传承,也只是让齐玄素有了学习修炼的基础而已。 就好比学习一套锤法,要先有拿起锤子的力气和长时间挥舞锤子的体力,否则学习修炼便无从谈起,所以许多技击之术都有基本功一说,先不教具体招式,先去打熬气力和磨砺体魄。 “玄玉 ”就省去了这部分过程。 正如“生之玄玉”将齐玄素的气血化作血气,“死之玄玉”也将齐玄素的念头化作法力,与真气、血气截然不同,类似于神力,不过神力是别人的念头愿力所化,而法力是自身的念头所化。 xiaoshutingapp.com 更让齐玄素惊喜的是,“死之玄玉”还附带了一些小法术,就好像佛门的灌顶之法一般直接灌注入了齐玄素的脑海之中,拓印于神魂记忆之中。 这让齐玄素有些头昏脑涨,好处是能直接使用,而不必修炼学习。 这些法术没有具体名字,齐玄素将第一个法术称之为“鬼刀”。 其实就是召唤出那把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的鬼头刀,似虚似实,诡异无比。如果遇到活物,就是锋锐无比的砍头刀,如果遇到死物,就如同一个虚影一般。还有信以为真的神异,若是觉得挡不住齐玄素的一刀,就必然挡不住,因为自己的真气、神力会随着挡不住的念头反杀自己。再配合上“大衍灵刀”,可谓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不过这个法术也有很大的局限,首先是不能在阳气浓重的地方使用,而且会被武夫的血气克制。齐玄素之所以对这把鬼头刀无可奈何,也是因为他暂时失去了武夫神异的缘故,如果不在鬼国之中,齐玄素不会被逼到生死一线的地步。 其次是对于法力消耗很大,很难长时间使用。如今齐玄素的法力大约相当于方士的雷动境界。 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到了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 以雷动境的法力驾驭鬼刀,大概可以持续三炷香的时间。随着他的境界提升,法力增长,持续时间自然也会随之变长。 第二种法术被齐玄素称之为“牧鬼”,取自牧羊之意,就像放牧羊群那样驾驭鬼类。说白了就是召唤鬼魂,也不是凭空硬造出来,而是先前被齐玄素吸入“死之玄玉”中的各种鬼魂,有项家堡中的女鬼,也有鬼国洞天中的鬼卒。 从此之后,齐玄素便可以捉鬼养鬼了,严格来说,殷先生同样可以被捉拿驾驭,不过所需要的境界修为极高极高。 第三种法术是“阴阳门”,就是开启一道阴阳缝隙,绕过阳世的距离。齐玄素先前误入鬼国深处,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已经有“阴阳门”的雏形。 这个法术对于齐玄素没什么直观的用处,普通方士只修炼神魂念头,体魄气血十分虚弱,甚至因为炼精又不补充的缘故,体魄枯槁,气血衰败,阳气极弱,自然可以进入“阴阳门”。可齐玄素的体魄却是实打实的武夫体魄,气血旺盛到可以修炼拳意,鬼邪不能靠近,“阴阳门”根本无法承受,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骑马赶路。 不过也不能说全无用处,因为契约的缘故,齐玄素 可以沟通鬼国洞天,请殷先生、白夫人、万师傅三者之一出面。 只是局限极大,必须是阴气重阳气弱的地方才行,关于这一点,殷先生已经说过。 齐玄素主要还是与人打交道,又不翻山卸岭摸金,所以这个看似很有用的用途其实也不太有用。 而且“阴阳门”本身并不稳定,与人激斗时无法使用,只能提前开启或者事后开启。打到一半的时候再想请殷先生或者白夫人出面,也是行不通的。或许等到齐玄素的法力更为精深、念头更为壮大的时候可以做到。 除此之外,还有方士本身的神异“神魂出窍”,这与武夫的“血肉衍生”一样,是一种神异本能,而非神通法术技艺,所以不必修炼。 对于正统方士而言,这是斗法的根本所在,既可以进入他人梦中,也可以附体他人,还可以施展法术、驾驭法器、画符念咒等等,摆脱了体魄的束缚之后,反而效率更高。 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可以飞了,无影无形,能够穿墙,用来侦查潜入倒是不错。不过没了体魄的庇护之后,神魂十分脆弱,要注意规避武夫的血气和儒门的浩然正气。 再有就是散人到了圣胎境界后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出窍术”就不说了,与方士的“神魂出窍”类似,还不如方士,只是个简化版本,已经不需要了。 “望气术”则是“仙人望气术”的简化版本,无非是看破别人境界修为的概率低一些,追踪寻气的距离短一些,能够分辨气息的种类少一些,消耗的真气多一些,无法勘破障眼法,无法看破鬼魅行迹,无法识破妖类的变化之术,除此之外,也差不太多。 关键是“先天神算”。 “出窍术”和“望气术”都是简化版本,唯有“先天神算”与谪仙人的“紫微斗数”各有千秋,是散人真正的看家本领。 首先,“先天神算”可以凭借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其次也可以应用到与人斗法交手之中,颇类似于掐指一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神通修为、身形动向、兵刃变化,甚至是光照强弱、地形高低、气流变化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出手无不中的。 若是修炼到高深处,甚至可以料敌先机,而且省却屈指计算的过程,乍一看去,就像对手主动凑过来挨打一般。若是能修炼皇室的“太上忘情经”,摒弃七情六欲,则可将“先天神算”变为“天算”,当真是无所不算,攻则料尽一切先机,守则没有半分破绽。 不过“先天神算”的缺点是对于脑力、心力消耗极大,所以要到归真阶段才能修炼。 这便生出一个问题,“先天神算”是需要学的,齐玄素如今不在道门,说不得还要求助七娘。 第九十六章 恍然如梦 齐玄素尝试了下自己新学会的法术,先是召出“鬼刀”,整体还是鬼头刀的模样,不过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随手挥舞了几下,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同时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法力飞快流逝。 齐玄素又召出了几名鬼卒。 这些鬼卒身着类似于衙役狱卒的服饰,脚踏皂靴,头戴方帽,脸上敷着白色的粉底,神情木然。再加上齐玄素手中的“鬼头刀”,倒显得齐玄素像个主掌行刑的刽子手了。 便在此时,小丫头骑马来到齐玄素身旁:“你醒了。” 齐玄素挥手收起鬼刀和鬼卒,望向小丫头:“小妹妹,怎么只有你在这里,殷先生呢?” “爷爷很忙的,那个凶巴巴的灵官有事找他。”小丫头说道。 殷先生能自由出入鬼国和鬼关,是两者之间的联络人,而鬼关中有一位道门的一品灵官亲自坐镇,多半就是这位一品灵官有事找殷先生,也许是鬼国洞天的异常惊动了他,不过想来殷先生可以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殷先生不在,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此地,只得又问道:“小妹妹,我该怎么离开鬼国?” “爷爷走的时候交代过,你怎么来到此地,就可以怎么回去。”小丫头从劣马的背上跳了下来,又拍了拍它的腿。 劣马投桃报李,用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小丫头。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也就是原路返回了。”齐玄素略微沉吟,然后抱拳道,“多谢。” “不谢不谢。”小丫头笑着说道。 齐玄素翻身上了劣马,用出自己的第三种法术,也就是打开“阴阳门”,开启一条幽冥之途。 一道门户随之出现。 齐玄素打马上前,临进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小丫头。 小丫头用力挥手:“再见了。” 齐玄素不由一笑,挥了挥手,劣马也回头打了个响鼻,好似告别。然后一人一马进到门户之中。 穿过门户,齐玄素再次回到了那条苍白且千篇一律的长街。 这一次,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没有被封禁,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就连主导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都见过了,些许小鬼便不算什么了。 事实上,这些小鬼就像齐玄素的劣马,很有眼力,根本没有“人”不开眼地招惹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 这段路程难免无趣枯燥,不过齐玄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变化之中,现 在齐玄素体内有三股力量,分别是炼精化气得来的真气,纯粹气血所化的血气,念头所化的法力,分别对应散人、武夫、方士三种传承。 三者三足鼎立,散人的真气和方士的法力都是归真阶段,按照道理来说,武夫的血气只是玉虚阶段,不过“澹台拳意”弥补了这一点,因为“澹台拳意”并非道门的正统功法,而是道门旁支澹台云所留,所以其中包含了部分修炼的法门,其中的效仿天地之势正是对应了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三者相加,让齐玄素的归真阶段修为异常强大,如果再对上白永官、万修武等人,那么自然是轻松取胜,半点不费力。 不过这不意味着齐玄素一个人就等同于三个归真阶段之人,因为他的武夫和方士传承并不十分完整。 虽然齐玄素的血气和法力都达到了归真阶段的程度,但这只是基础部分,再往上,归真阶段的武夫已经开始凝练身神,这是通向见神不坏境界的必经之路。归真阶段的方士也开始将壮大念头,为后来的中阴境界做准备。 见神不坏境界已经无需多言,就是将全身上下最为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全部凝练身神,连成一体之后,金刚不坏。 方士到了中阴境界之后,除了法术脱虚入实之外,阴神也会成就中阴之身。 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 “中阴之身”是指亡者已断气,魂魄开始离体,但还未完全脱离躯壳的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特殊阶段。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前阴已谢指此期寿命已尽,后阴未至意谓魂魄尚未归于天地。这种状态下魂魄会流连于尸体旁,观看自己生前躯体。此时三尸未现,业力未形成,故极其自由、轻灵、敏锐,念头清晰无碍,觉知力为生前七倍,这一生的经历都会在灵台中闪现。 平常人死后的中阴状态,只有七日之期,也就是头七之说。但方士的中阴之身却能将这种特殊状态长期保留下来,借此让自身处于一种介于阴阳之间的状态,秘不可言,匪夷所思。在这种状态之下,每一个念头稍有污损,都能恢复纯净。到了这种境界的方士,已不怕一般尸气、秽气、血气,或者狂热的香火愿力。 相较于阴神,中阴之身无疑是向前一大步,从如同鬼魂一般变为介于阴阳之间,再往后就是阴神化作阳神,可以直面武夫和天雷而不受丝毫克制。 可以说,武夫的见神不坏是体魄的极致强大,方士的中阴之身是 神魂的极致强大。 这都是齐玄素缺少的。 归真阶段也有强弱之分,强如张月鹿,单枪匹马连战数名归真阶段的高手且胜之,弱如万修武,被还未跻身归真阶段的齐玄素正面击败。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有一个极大的劣势,就是没有什么厉害的神通,只有一个“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反观张月鹿、谢秋娘这些人,至少有一门大成之法傍身,张月鹿甚至会两门大成之法,所以真要对上这些天之骄子,齐玄素还是败多胜少。如果张月鹿动用半仙物“无相纸”,齐玄素绝对是必败无疑。 不过齐玄素仍旧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愈发笃定“玄玉”就是补全散人的关键所在,只要他能拿到足够的“玄玉”,总能彻底补全散人,画龙点睛,也如张月鹿那般,成为一位谪仙人。 只要成为谪仙人,他就能得到道门的认可,那么被传授大成之法并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思绪开始发散。 现在看来,他的长期计划已经很明确了,收集“玄玉”,提升境界,争取早日成为谪仙人,同时谋求重返道门,迎娶张月鹿,佩慧剑,跻身道门的高层,走上人生巅峰。 无错小说网 中期计划就是,提升境界修为,攒一些太平钱,同时伺机复仇。如今万修武已死了,还剩下四人,分别是:岳柳离、衍秀和尚、赵福安、风伯。前两者对于齐玄素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只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后两者,现在的齐玄素还不是对手,不过齐玄素相信距离那一天不会太远。 至于短期计划,很简单,就是稳固自己的境界修为,同时熟悉的方士的手段运用,学会“先天神算”,在有限的条件下可以尝试学一些不算太过高深且实用的法术。还有就是,去往龙门府,完成那趟人镖。 其实对于齐玄素而言,跻身归真阶段之后,就算不用“长生酒”,也可以勉强服用“血丹”,不过人无信不立。他既然答应下来,人家也已经等了他一个月,总不能半路撂挑子不干,让人家临时再找人,这是坑了人家,也让七娘难做。 所以齐玄素还是要继续去往龙门府,完成这趟差事。 想着这些,齐玄素悠悠过了西市刑场,出了长街。然后是片刻的恍惚,等他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鬼关”之中。 不远处就是“鬼关”的另一个关口,过了这个关口,便正式进入中州境内。 鬼国的经历就好像大梦一场。 第九十七章 象牙筷子 一场春雨落在西京城,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西京城中也有东西二市。东市中有一座湖,名为放生池,靠近常平仓。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 此时潘粹青正带人站在放生池的岸边。 他本是按照惯例向天罡堂上报关于隐秘结社之事,顺带提了一句万修武被杀之事。并非真指望天罡堂来接手这个案子,毕竟天罡堂是出了名的忙碌。可出乎潘粹青的意料之外,天罡堂这次竟然回应了,而且还是掌堂真人慈航真人亲自回应。 这让潘粹青有些受宠若惊,毕竟慈航真人是有望竞争大掌教的三位参知真人之一,如果能够成功当选,就会创造历史,成为道门中兴以来第一位女子大掌教。就是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见了慈航真人,也要毕恭毕敬,更何况是他。 不过出乎潘粹青的意料之外,慈航真人竟然让她的心腹传人张月鹿接手这个案子。 这让潘粹青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岳柳离的怀疑,难道万修武之死真与张月鹿有关?若果真如此,那么张月鹿此来的目的就不必多言了。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太着痕迹。 不过潘粹青转念一想,就算张月鹿年少轻狂不知轻重,慈航真人是多少年的参知真人了,历经大风大浪而不倒,怎么会不懂这样浅显的道理,绝不会放任张月鹿如此行事。 难道是岳柳离失言,将自己的怀疑宣扬了出去? 慈航真人听到些许谣言,便把弟子派来,让她澄清事实,顺带找出散播谣言之人,严加惩戒。 可还是说不通,毕竟此事发生没有几天,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玉京去。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道无墟宫中有人想要通过岳柳离先打自己,再通过自己去打师父,想要斗倒他们师徒二人? 潘粹青思来想去,始终是摸不准慈航真人的真正用意,可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绝不拖延,转眼就要抵达西京府,他也只能带人等候在此地。 春雨还在下,自有人给潘粹青撑伞,哪怕潘粹青的修为完全不需要以伞挡雨,反而是撑伞之人修为不高,无法隔绝雨水,可结果却是一把大伞把潘粹青遮挡得严严实实,撑伞之人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湿透。 这大约就是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太上道祖已然将天理人性看得明明白白。 岳柳离站在潘粹青身旁,面带忧色。 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位张副堂主只怕是来者不善。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两个女子算是同病相怜,毕竟万修武和齐玄素都已经死了,可偏偏万修武和齐玄素曾经在明面上结仇。当年的事情,其实是是岳柳离藏在幕后,不知内情之人并不清楚她把齐玄素推出去送死,只是知道齐玄素差点死在万修武的手中。 心神不宁的岳柳离靠近了潘粹青,轻声道:“纯卿,我们这次只怕是烧香引鬼,这位张副堂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潘粹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岳柳离的话语,“不管怎么说,她是慈航真人派来的,是天师的侄孙女,受地师的青眼,是上差,我们不能把她怎么样,只能是见招拆招。” “破财免灾?”岳柳离下意识道。 潘粹青摇头道:“江南大案就是张月鹿参与破获的,她这些年来也是素有清名,像她这样的人,最是爱惜羽毛,直接给太平钱,不会要!” “那怎么办?”岳柳离问道。 潘粹青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弄清这位张副堂主的来意。” 岳柳离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她只觉得天心难测。 这还只是慈航真人,往上还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一艘“应龙”在雨雾茫茫中降落在放生池中,因为船身太过庞大的缘故,几乎占据了整个放生池的水面,再也容不下其他飞舟。 放生池上荡漾起层层水波,甚至溢出堤岸。 一道舷梯放了下来。 潘粹青精神一振,脸上已经有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他这一动,其余人也随之而动。 张月鹿第一个出现在舷梯上,身着四品道士的正装,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没有人撑伞。 其后是沐妗和田宝宝两名女子,然后才是孙永枫、灵泉子、许寇等人。 那位刚刚斩杀了一名天人的二品灵官没有露面,他不觉得有人敢在无墟宫内把张月鹿如何,所以他就留守在“应龙”之上。 张月鹿走下舷梯,按照道门礼节与前来迎接的潘粹青相互见礼。 一位是无墟宫的小掌宫,一位是天罡堂的小掌堂,虽然道士品级上有差别,但实际上却是地位相当,甚至张月鹿因为师承家世的缘故,再加上九堂高半等、上三堂高一等的不成文规矩,还要略高一筹。 所以潘粹青十分客气:“还要劳烦张副堂主亲自跑一趟,罪过罪过。” “职责所在,潘辅理不必客气。”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却开门见山,“在来无墟宫的路上,我已经把案卷 看了一遍,大概有所了解。尸体在哪里?我想先看一看尸体。” 潘粹青脸色微微一僵,复又笑道:“案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我已经让人备下了宴席,为张副堂主和一众道友接风洗尘,等到明天再看尸体也不迟。” 张月鹿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她自己可以不在意什么接风洗尘,跟随她的天罡堂道士却不能都像她一样,她要顾及属下们,也只好点头道:“也好,那就多谢潘辅理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应当的。”潘粹青脸上的笑意更加热情。 这接风宴都是精心安排的,因为放生池连同曲江池,所以潘粹青干脆就找了几艘上等的画舫游船,飘在河道上,与庞大的“应龙”相比,这几艘画舫显得分外渺小,可胜在精巧雅致。 其中都准备好了,宴席以江南菜口味为主,刚从地窖取出来的三十年女儿红花雕黄酒,主菜是一条养在无墟宫里的河豚,专门请金陵师傅做的,还有两道特意请吴州师傅做的吴州上清府名吃,以及三道普陀岛的素菜,都是为张月鹿特意准备的。 思路客 除此之外,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所以那些莺莺燕燕一概不要,清倌人也不行,俗气,而是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又相貌清雅的良家女子,以作助兴。在一旁服侍伺候的也是无墟宫的道姑,都是相貌姣好之人。 试想,乘舟听雨,顺流飘向曲江池。春雨中,曲江池一片烟雨苍茫,船内珍馐美味,船外水天一色,听雨声,听乐声,是何等美景享受。 就是醉了也不妨事,就在画舫中安歇。等到酒醒时,雨也停了,又是星河满天,倒映满湖。 正是“醉时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才是风雅,才能彰显盛世气象。 平心而论,肚子里没有点墨水,还真想不出这些,难怪潘粹青可以做到无墟宫的小掌宫,可见是个极为擅长伺候人的人。 孙永枫、许寇、灵泉子等人被安排在另一艘画舫,其中就有些知情趣的风月女子了,没有那么雅,略微有点俗,却能让男人们会心一笑。就算顾忌张月鹿,不敢取用,也能助兴。 这便是看人下菜碟了。 试问,又有几个人能够抵受? 这还是开胃小菜。 正戏还在后面。 所以多少道士没有死于刀光剑影,却死于温香软玉。 张月鹿登上画舫,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可目光中却透出几分不以为然。 象牙筷子能配粗茶淡饭吗? 习惯了这样精致的画舫,还能忍受普通道观吗? 可见立身不正。 第九十八章 步月 出了“鬼关”,进入中州境内,不远就是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如今中州道府所在。 鬼国洞天和“鬼关”其实就是处于秦州道府和中州道府之间,如果再拉大距离,则是位于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和龙门府万象道宫之间。 bidige.com 要不怎么说是地处道门的核心势力范围,让风伯倍感绝望,直接选择在西京府出手,毕竟在西京府只需要面对秦州道府和无墟宫,到了北邙山境内,还不知要面对多少道门势力。 对于齐玄素而言,中州算是第二故乡了,因为万象道宫位于中州境内,他就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至于第一故乡,那就天知道了。或许万象道宫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档案是否还有留存。就算有留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调出查阅的。 其实齐玄素对于自己的身世没什么执念,这缘于后天的环境。 如果齐玄素没有被万象道宫收养,而是流落街头,那么周围的人都有父母,唯独他没有父母,他便是异类。不由会扪心自问,生我者何人? 可万象道宫内都是这样的孩子,都是同类,没有异类,所以谁也不会去问这个问题,似乎他们生来就在万象道宫,教习是严父,照料他们生活起居的女冠是慈母,道门是天,万象道宫是地,一切都理所当然。 进入道门之后,道门注重师徒传承,师徒如父子,三道之一的全真道更是以出家道士居多。意味着将近三分之一的道门弟子都是孤身一人,除了师徒关系外没有多余羁绊。 如果齐玄素没有跟随师父齐浩然加入正一道,多半要被归入全真道之中。 许多人的执念其实都是扎根于少不更事之时,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怎么会有对身世执念?真正的执念反而是重归道门,不仅仅是张月鹿的缘故,也是道门带来的归属感和认同感,道门就是他的家族。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可七品道士的身份是真的,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能光明正大地拿出箓牒,就像一个离家远游的游子,想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去。如今,齐玄素成了黑户,道门的身份不能用了,就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孤儿。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和感受。 这种情况对于朝廷而言,则是十分可怕的。这么多的道门弟子,生在道门,长在道门,甚至是死在道门,道门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的家,更是他们的一生,他们眼中的天下其实就是道门,不仅是不知父母,更不知朝廷,不知君父。 虽然道门和朝廷配合无间、俱为一体,但也难免间隙日生。那么朝廷趁机介入道门 的大掌教争夺几乎就是必然之事。朝廷和道门就像一对夫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要决出一个一家之主。 齐玄素此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想着早日去往龙门府,再去看一眼承载了自己童年和少年记忆的万象道宫。 齐玄素十分低调地来到避暑行宫的宫门前,只见得道士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正门两侧是八字排开的明官,披甲执锐,气势迫人。 严格说起来,万象道宫的前身是万象神宫,与避暑行宫是同一时期的建筑,都始建于明空女帝时期,故而建筑风格十分相似,颇有盛齐遗风。 齐玄素翻身下马,驻足片刻,不由想起了阔别多年的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占地极大,囊括了整个紫微城。龙门府曾经是大齐东西二京中的东都,与西京府并列,而紫微城就是东都的宫城。其中的大朝正殿名为“明堂”,即“明政教之堂”,也就是无数四品祭酒道士都曾去过的上宫。 在上宫范围之外的大半个紫微城,便是下宫所在,加上教习和女冠,其中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不过真正能经过两次考核成功结业的,每年只有千余人,其余人都成为普通道民,道民虽然能转为道士,但上限就是七品道士,不能再高了。而这千余人中能从九品道士走到四品祭酒道士的,可能连一百人都不到。真正能走到二品太乙道士的,不足一手之数。 岳柳离和万修武就是齐玄素那一届中的佼佼者,如今才五品道士而已。齐玄素在有七娘和张月鹿这对贵人帮助的情况下,不过是个六品道士。结果万修武还中途夭折在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本人在道门的记录中也属于中途夭折,死于灵山巫教之手。 回想当年往事,真是各种滋味在心头。 不远处是一处望台,许多登山踏青的男女聚集此地,指指点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齐玄素牵马随着人流走去,原来在此地可以眺望龙门府,此时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这还多亏了道门,才能有这般美景。二百年前的时候,这里可是阴气森森,别说傍晚了,就是午时三刻阳气最重的时候都不敢过来。 齐玄素独自站在无人角落,轻轻抚过劣马的鬃毛,感慨万千。 劣马摇头晃脑,打了个响鼻。 跟随齐玄素经历了鬼国一遭,劣马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最起码没有那么体弱了,现在一口气跑个三百里路,不喘大气,也不蹄子发颤,而且身上隐隐带着一股阴气,毛色深沉发黑。 关键是,齐玄素觉得这家伙其实是通人性、懂人话的。 齐玄素忽然道:“要不,给你取个名字吧?” 劣马似是听懂了,跺了跺马蹄。 “叫什么好呢?”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用毛色取名这种事情,我是绝不会干的,太容易重名。” 劣马不住点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魏无鬼怎么样?”齐玄素道,“跟我同名。” 劣马晃了晃脑袋,显然不怎么认可。 齐玄素自顾道:“玄是黑色,素是白色,你这一身黑毛,正应了一个‘玄’字,可道门又称玄门,国号更是大玄,人名用‘玄’字也就罢了,让你也用一个‘玄’字,未免太不把我道门和朝廷放在眼里,不妥,不妥。” 劣马下意识地以前蹄缓缓刨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都说人老奸马老滑,它也是算是一匹老马了,有些阅历,总觉得齐玄素在憋什么坏水。 “有了,萝卜怎么样?”齐玄素终于想出了一个十分威武霸气的名字。 劣马狠狠跺了三下马蹄,表示不满和抗议。 齐玄素又道:“那么葡萄呢?” 劣马把头摇得飞起。 它才不想用这种鬼名字。 齐玄素还是不怎么死心:“对了,我还有一个西大陆的朋友,叫亚瑟,我跟他学了一些西大陆的语言,要不给你取个西洋名字,比如托雷特,怎么样?” 劣马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这也就是齐玄素没在它的背上,否则它指定给齐玄素来个人立,让他知道什么叫“立钦踭”。 齐玄素第一次知道马的脸上能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 “好罢,好罢,大玄的马不用西洋名字。”齐玄素只得安抚劣马,然后苦思冥想取名的问题。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词牌名,因为欠了很多外债,所以词牌名是“金错刀”,也就是钱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用个词牌名,省时省力不说,关键是文雅。 齐玄素道:“人用三字词牌名,你是个畜生,就用二字词牌名。让我想想,八归、丁儿、三台、天香、六丑、九日、出塞、踏月、步月、禁烟,这可都是古代文人名士们想出来的词牌名,不是我编的,你觉得如何?” 劣马这次没有反对,连连点头。 齐玄素笑道:“你还知道好坏,真是成了精了。也罢,我帮你选一个。你陪我走了一次阴路,走是步行,月为太阴,就用‘步月’这个名字吧。” 劣马打了个响鼻。 好似在说,这还差不多。 第九十九章 端倪 一场接风宴,持续到深夜。 张月鹿喝了几杯黄酒,却没有醉。 不是她修为如何高深,纯粹就是酒量惊人。而且她也没怎么喝,只是推辞不过去,才喝了几杯。她喜欢杯中之物不假,却也分得清场合,不会将自己的喜好置于公事之上。 当然,她可以不领潘粹青的面子,让他撤掉酒席,现在就领她去看尸体,她占着理,潘粹青只能照办。可结果呢,就是没有必要地树敌一人。别人也会觉得她太过自以为是,得理不让人,那她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bidige.com 甚至有人会从她身上看到五代大掌教的影子,对她打压提防。 她想要更进一步,就要学会忍耐,并隐瞒自己的部分意图,甚至在有些时候要和光同尘。 夜半时分,雨停了。 张月鹿走出画舫,一片漆黑中,只见得漫天繁星和远处灯火一起倒映在曲江池的湖面,当真是星河在天又在水。 好景色。 也是繁华盛世才能有的景象。 不过繁华之后,却也是暗流涌动。 巍巍盛齐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便在这时,岳柳离也从船楼中走出,来到张月鹿的不远处。 在宴席上,潘粹青几次试探张月鹿的来意都是无功而返,没有办法,只能让岳柳离出面,想着同样是女子,也许能有些收获。岳柳离心中发虚,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单独面对张月鹿。 “岳姑娘。”张月鹿首先开口道,用了一个很不道门的称呼。 岳柳离则是用了标准的道门称呼:“张副堂主。” 张月鹿看了眼岳柳离的身后:“自云锦山上清宫一别之后,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而过,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多的事情,还望岳姑娘节哀。” “多谢张副堂主关心。”岳柳离无论是道士品级还是职务,亦或是出身师承,都要远低于张月鹿,所以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张月鹿接着问道:“岳姑娘有事吗?” 岳柳离轻声道:“只是没想到张副堂主会亲自过来,受宠若惊,特意前来道谢。” “原来是这样。”张月鹿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方才在席上,我见岳姑娘与潘辅理的关系似乎有些非同一般。” 岳柳离一惊,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强笑道:“潘辅理毕竟是师兄,万师兄的后事也是他一手料理,所以这段时间,我和潘师兄的接触多了一些。” 张月鹿笑了笑,不置可否。 齐玄素能几次骗过张月鹿,一来是齐玄素师从七娘,装模作样的确有一手 ,二来是张月鹿也很少去琢磨齐玄素的言行。可岳柳离不一样,既没有齐玄素的本事,也不能让张月鹿不去琢磨她,些许猫腻立时便藏不住了。 事实上,张月鹿通过在北辰堂积累的经验,最怀疑的便是岳柳离和潘粹青,自古以来,通奸杀人从不是什么稀奇事,都可以归于情杀的范畴之中。在张月鹿看来,岳柳离无疑是嫌疑最大。不过张月鹿只是怀疑,不会妄下结论,污人清白,具体情况还要看过尸体再说。 岳柳离被张月鹿用言语将了一军,方寸已乱,只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便狼狈退走。 相较于经历了各种的风浪的张月鹿,岳柳离稍显稚嫩。毕竟万象道宫内的孩子算计,远不能与真正的道门内斗相提并论。张月鹿可是见识并亲身经历了江南大案,可谓是斗争经验相当丰富了。 正如万修武和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的确不是万修武的对手。可离开万象道宫之后,齐玄素先是在江湖中跟随七娘摸爬滚打,刀口舔血,后又跟随张月鹿直面各路邪教妖人,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万修武则是在无墟宫中过起了安逸日子,两人再度交手,自然是万修武被齐玄素轻松拿下,哪怕万修武在境界修为上有一定的优势。 次日一早,张月鹿要求立刻查看尸体。 仅就万修武之死而言,潘粹青还真就是问心无愧,自然没有推脱,亲自领着张月鹿去查看了尸体。 张月鹿并不懂验尸,不过随她来的天罡堂道士中有人专门负责这个,上前再次查验尸体。 最后得出结论,万修武是死于一枚普通的破甲弹丸,以弹丸的贯穿伤口来看,可以还原出被人抵住脑门开铳的情景,与无墟宫提供的案卷一致。 可以确定,这种弹丸是出自天机堂。不过天机堂每年不知生产多少破甲弹丸,无法确认弹丸的来历,而且不能排除弹丸流入黑市的可能。 再有就是万修武的尸体,虽然可以被烈火灼烧严重,但仍旧可以辨认出部分打斗的痕迹,最后较重的几处伤势都是被拳头打出来的,所以无墟宫才会认定凶手是一名武夫,但还有一部分并不致命的细微伤口,是刀伤。 仵作对张月鹿道:“副堂主,尸体上是被烧得不成样子,可是落刀的位置却是变不了,还有部分伤口已经伤到了骨骼,在骨头上留有痕迹,这是火烧不掉的。” 张月鹿不发一言,亲自查验了那部分刀伤。 结果让张月鹿大为震惊。 这是“大衍灵刀”的痕迹。 虽然“大衍灵刀”号称无迹可寻,但那是对于面对“大 衍灵刀”之人而言,实际上任何套路招式都是有迹可循,张月鹿自己本身就会“大衍灵刀”,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 在道门之中,用剑是主流,用刀的人很少,甚至少到和奇门兵刃差不多的地步。人的精力有限,很少有人会刀剑并用。张月鹿是因为“无相纸”可以千变万化且自身资质足够才兼修了一门“大衍灵刀”。 换而言之,在道门中会用“大衍灵刀”之人不算多,而且天人之前不能自行修炼其他神通,除非是师父传授,天人之下且会“大衍灵刀”之人就更少了。而且如果是天人出手,那么万修武不会抵抗如此长的时间,只会被一刀割下人头,这也是一个佐证。 凶手疑似武夫,可以熟练使用火铳,会用“大衍灵刀”,境界修为不会超过天人,大概在玉虚阶段到归真阶段左右。 一个人的形象跃然而出。 原本张月鹿还不会联想到齐玄素,可偏偏潘粹青在案卷中提了齐玄素与万修武在万象道宫的旧怨。 仅仅是巧合吗? 张月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别人看来,张月鹿只是不发一言,若有所思。可张月鹿内心已经是翻江倒海,两个念头不断对碰。 一个念头是,齐玄素没有死,他活了下来,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万修武,然后扬长而去。 另外一个念头是,有人知道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于是冒充齐玄素杀了万修武,混淆视听。毕竟齐玄素是她亲眼看着掉落下去,对于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她知根知底,根本没有存活的机会。 无论是哪个想法,都有一定的可能性。 过了许久,张月鹿缓缓说道:“会用火铳、刀法精湛、武夫,道门内符合这三个条件之人,不多。不过朝廷中人却比比皆是,尤其是青鸾卫和黑衣人。” 潘粹青轻声道:“张副堂主的意思……凶手是朝廷中人?” 张月鹿示意沐妗拿过地图,指着地图说道:“你们怀疑凶手是隐秘结社之人,不可能逃往西京府和‘鬼关’,只会逃往其他方向。可如果凶手并非隐秘结社之人,而是一名朝廷中人,又恰好有过关的令牌……” “‘鬼关’!”潘粹青瞪大了眼睛,“他就可以通过‘鬼关’,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眼皮子底下离开,就算我们负责搜捕的灵官从他身旁经过,也看不出什么。甚至他还可以折返回西京府,就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跟我们玩一个灯下黑。” 张月鹿沉声道:“查一查‘鬼关’最近的过关记录。” 第一百章 抽丝剥茧 按照道理来说,不涉及隐秘结社的案子应该由北辰堂负责,不过张月鹿现在尚不能完全确定,她只是提出了一个猜想,还需要相关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观点。再有就是,天罡堂的职责是对外,这个概念十分宽泛,严格来说,只要不是针对道门自己人,天罡堂都可以插手。所以就算张月鹿证实了凶手并非隐秘结社之人,只要她还要想查下去,别人也不好反对。张月鹿还能给出一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来都来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总不好白跑一趟吧。 至于张月鹿本人的想法,当然是继续查下去,无论是冒充齐玄素,还是齐玄素没死,都让她生出查下去的动力。 因为有“讯符阵”,所以“鬼关”那边的通关记录很快便送到了张月鹿的面前,又因为“鬼关”的位置特殊,过关之人其实不多,从万修武死的前一天算起,直到今天,满打满算也就一百人左右。 这一百人查起来并不算难,按照条件一一排除。 很快,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最终,张月鹿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 魏无鬼。 这个人十分符合以上各种条件,携带“神龙手铳”、双刀,武夫。 身份是楼兰将军秦无病麾下的亲兵,持有秦无病的腰牌和万寿重阳宫二品太乙道士裴小楼签发的通关令牌。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各种线索在她的脑海中沉沉浮浮。 秦无病,西州都护府副都护,未来的江陵郡王,与已经亡故前天罡堂副堂主上官敬关系密切,两人曾联合清剿雍州措温布西戈壁的隐秘结社,而在上官敬遭遇巫罗袭击的时候,秦无病选择了按兵不动,不过通过事后勘察,发现秦无病曾在上官敬死前与他有过联系,其中应该是涉及到了道门的内斗,有人让秦无病按兵不动,秦无病出于朋友情义,给上官敬透露了些许风声,可上官敬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秦无病与巫罗无关。 裴小楼,万寿重阳宫的辅理,本人只是平平,可他的兄长却是执掌紫微堂的东华真人,实打实的全真道第二号人物,与她的师父慈航真人地位相当。当初她在上清宫因为齐玄素的缘故曾与裴小楼有过一面之缘。 齐玄素与裴小楼相识,魏无鬼也与裴小楼相识。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可裴小楼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喜欢结交年轻人,不能因此就断定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必然联系,需要其他佐证。可凭她如今的地位,还没资格去查问一个二品太乙道士,这需要金阙 的授权,或者慈航真人亲出面。 可就算是慈航真人,也必须慎重,如果有十足把握还好,如果仅仅是猜测,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查出什么也就罢了,若是什么也没查出来,裴小楼和他背后的东华真人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就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之中,不仅案子查不下去,甚至会被金阙问责。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张月鹿有了真凭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隐秘结社,也需要慎重。最好还是转交给风宪堂,毕竟是二品太乙道士,并非寻常之人,所谓的平平,也只是相较于其他真人。 裴小楼这条路不通,也不好直接从魏无鬼身上着手,因为他是朝廷的人。 道门和朝廷有一个盟约,这个盟约并非简单几句话,而是一大篇条文,经过道门和朝廷反复磋商之后,最终由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确认。只是因为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玄圣和大玄高祖皇帝并未形成白纸黑字,而是口头协议,所以又被视作不成文的规矩。可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道门,还是朝廷,都是认可这个口头盟约的,并且严格遵守。 先前张月鹿缉拿邪教妖人时就曾提过这个盟约,只要涉及到隐秘结社,道门可以全权处理。其中还有一条,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张月鹿不能直接缉拿魏无鬼,这会让道门陷入被动之中,尤其是当下这个紧要时候,朝廷正想插手道门内政,张月鹿不能在此时给朝廷送去把柄。 虽然魏无鬼只是个小小的亲兵不算什么,但张月鹿却是慈航真人的传人。如果张月鹿果真这么做了,秦无病将此事上报朝廷,那么朝廷肯定会大做文章。低品道士或者没有担任明确职务的普通高品道士私下行事,道门还可以推脱说此人不能代表道门,只是他个人行事,可是一位副堂主,又动用道门公器,已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道门了。无论道门事后如何定罪处罚,哪怕是把人直接杀了,在明面上都是推脱不过去的。 这意味着,她不能直接审问魏无鬼,要绕个圈,先去与秦无病沟通协商,请秦无病协助。 再有就是,魏无鬼是秦无病的亲兵,意味着他曾经去过措温布的西戈壁,从西戈壁到西京府,这一路上一定会留有部分踪迹,可以查一查这部分踪迹。 还有一点十分奇怪,这个魏无鬼的入关记录和出关纪录相隔了两天之久,说明他不是路过那么简单,而是在“鬼关”停留了一段时间,不 知发生了什么。 措温布,西戈壁,“应龙”遇袭,巫罗,秦无病,裴小楼,云锦山,飞舟坠落。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联系,可张月鹿又迟迟不能把握住这种联系,好像少了些什么。 潘粹青也看到了魏无鬼的名字,讶然道:“这个人……” “潘辅理认识此人?”张月鹿问道。 “此人不知怎么招惹了‘天廷’,竟然惹得‘天廷’的风伯一路追杀到西京府,此人倒是有几分急智,引爆了一枚‘凤眼乙三’,惊动了‘小天罡’的人手,这才保住性命。” 156n.net “不过‘小天罡’的人也是跋扈惯了,大概是此人不大会说话,惹到了他们,非要定性成私斗,结果被万寿重阳宫下来巡查的裴真人抓了个正着,好生狼狈。此事之后,裴真人与这个年轻人倒是有些投缘,不过这也符合裴真人的性格。” 潘粹青属于无墟宫,不属于秦州道府,两家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磕磕碰碰,此时自然不会替秦州道府遮掩,不仅当着正统天罡堂故意一口一个“小天罡”,还把“小天罡”欺压别人的破事给抖搂了出来。 “小天罡”固然名头不小,毕竟隶属于地方道府,受秦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管辖,对于朝廷而言,其中成员还没到代表道门的地步,都是些小人物,与朝廷中人发生摩擦,不至于被朝廷小题大作,换成那位副府主还差不多。 正如朝廷各个部衙之间,每到年关,忙着运送稅银贡品入京,大小船只堵塞河道,官吏们怕误了时辰,争抢运河的河道,动手械斗也是常有之事,只要不是部衙堂官们亲自下场,就不算什么大事。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张月鹿吩咐道:“田执事,以我的名义去函询问西州都护府的副都护秦无病,确认魏无鬼的身份。如果确有其人,那么请求秦将军协助我们查清案情,必要时请朝廷派人传讯问话。如果身份确系捏造……” “并非朝廷中人。”张月鹿加重了语气,“则立刻通知中州道府、‘鬼关’驻守灵官,请求他们协助缉拿魏无鬼。” 田宝宝领命而去。 潘粹青抚掌赞道:“张副堂主不愧是曾经破获江南大案的年轻才俊,这么快就有了进展,佩服,佩服。” “潘辅理过誉了。”张月鹿并不自得。 潘粹青话锋一转:“不过据我所知,此人与裴真人有些交情,要不要通知裴真人一声?”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先看秦将军是如何回应吧。” 第一百零一章 相见欢 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已经来到了无墟宫,更不知道张月鹿通过各种线索推断出一个十分接近真相的结果。 不过就算齐玄素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他对上万修武,境界修为不占优势,不可能放着“大衍灵刀”不用。若不是他以“大衍灵刀”不断消耗万修武的气血,最后近战的时候,不会占据那么大的优势。 当然,如果是现在的齐玄素再对上万修武,那么可用的手段就多了,能在不用“大衍灵刀”的情况下解决掉万修武。可错过了那个机会,未必再有万修武离开无墟宫落单的机会。 所以说,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机会。如果万修武一直躲在无墟宫中,或者与其他人一起行动,那么齐玄素就很难有动手的机会,总不能潜入无墟宫中杀人。 经过此事之后,岳柳离多半也有了防备,齐玄素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对岳柳离出手的机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齐玄素这次没有重蹈上次的覆辙,他以“龙睛乙三”烧毁了万修武的尸体,同时也将他留下的各种痕迹全部毁去,让无墟宫之人缺少介质,无法像风伯那样追踪他的踪迹。 此时的齐玄素已经离开了北邙山,骑着“步月”继续朝着龙门府前进。 如果不是被鬼国的经历耽搁了大概两天左右的时间,他此时已经到了龙门府。可就算如此,龙门府也越来越近。 龙门府素有“牡丹花城”之称,说不定齐玄素还能赶上一场牡丹花会。 北邙山和龙门府的府城之间,有一座县城,名叫北芒县。 齐玄素来到此地,住了一夜。 当夜,齐玄素再次经历了那个陪伴他多年的梦境。 大约是因为第二块“玄玉”的缘故,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在梦中,齐玄素又来到了那座黑沉大山的山路上,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梦,所以他开始尝试探索梦的边界在哪里。 齐玄素发现在山路周围其实有很多宫殿,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这些大殿已经残破不堪,周围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齐玄素再往下望去。 那里有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无数栩栩如生的冰雕,仍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还有许多虚幻的人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路上。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 这些身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他们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 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齐玄素尝试着向周围的宫殿和下面的战场走去,却发现周围有无形的墙壁,将他拘束在固定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内,他只能沿着小径上山,只能来到火堆之前,下方的战场也好,或是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也罢,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背景。 不过可能是齐玄素十分清醒的缘故,也或许是“死之玄玉”的缘故,虽然他出不去,但可以透过这些无形的屏障和周围的黑暗看清楚大山的部分真容。 这是一座濒临崩解的山,山路上看不出什么,风轻云淡,可山外却有数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和雷霆,不断摧残着大山的山体,部分山体已经出现了崩裂,不过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这部分山体并未直接剥落脱离出去,而是保持在原来的大概位置。 之所以说是大概位置,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也许在极远处的地方,看不到裂缝的存在,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动辄十几丈的裂缝已经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天人当然可以直接飞过去,不过考虑到外面那些可以让这座大山分崩离析的巨大风柱和雷柱,只怕也是十分危险。 齐玄素的第一印象是,这就像一面摔成碎片的镜子又被人强行拼接在一起,破镜难圆,难掩镜面上的裂痕。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印象,因为他又发现许多或大或小的碎石保持着崩裂溅射的状态凝固在空中,不下坠,也不移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这就好像大山已经开始崩碎,然后有人以大神通定格了一切,使其维持在将要破碎又没有破碎的这一刻。唯独齐玄素脚下的山路和山顶的火堆是个例外,山路和火堆不仅没有定格,且时常变化,而齐玄素不能踏足的地方,则是彻底静止不变的。 山外的龙卷和雷光是活的、动的,而大山却是死的、静止的。 一动一静之间,形成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不过因为齐玄素身在此山中的视角问题,无法一窥全貌,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齐玄素顺着山路来到山顶位置,这里仍旧生着好大一堆火,只剩下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双目位置闪烁着红光的身影。 在这个身影背后的黑暗中,藏着无数与常人差不多高的黑影,他们双手摆出祷告祈求的姿势,口中诵念巫祝祷词。 bqgxsydw.com 这一次,高大身影没有看齐玄素,而是扭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 齐玄素顺着高大身影的目光望去。 在那里,两个人正在激斗。 他们无惧接天连地的龙卷风柱,游走于一道道雷光之间,无数凝 固不动的碎石被他们交手的余波击碎,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甚至打破了部分山体的凝滞状态,使其轰然向下落去。 其中一人不断挥出弯月状的剑气,纷纷如雨落,剑气甚至暂时地斩断了风柱和雷光。 另外一人则是召唤出大片大片的森冷火焰,乍一看去,这些火焰竟然好似生就了一张人脸,焰尾就像头发,不断堆叠,遮天蔽日一般。 剑气与火焰交错,充塞了齐玄素的视线,再也看不到其他,只能从转瞬即逝的缝隙之中,看到风柱和雷光。 齐玄素不由惊叹,这是何等境界修为?恐怕放在天人之中,也是佼佼者。 就在这时,观战的高大身影发出了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下一刻,齐玄素猛地惊醒过来。 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还在客栈的客房里。 齐玄素坐起身,等待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太清楚这个梦境究竟代表了什么?两人打斗的时候,那些风柱和雷光已经存在了,意味着并非两人的交手导致了大山的分崩离析,这不是一个揭露大山由来的梦境,难道这是一个预示着未来的梦境? 齐玄素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头绪,索性不再去想。 他离开客房,出了客栈,然后再离开县城,继续往龙门府行去。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齐玄素的目光掠过道路两旁的农田,心情逐渐开阔。 万象道宫不欢迎离开的孩子们重返万象道宫,只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那些孩子们衣锦还乡,以准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 齐玄素的那一届中,还没有任何一人有幸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自然也没机会返回万象道宫,不过这次重新回到龙门府,就算不能进入万象道宫,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也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齐玄素骑着“步月”悠悠而行,不知不觉间,龙门府的府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十三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齐玄素驻马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虽然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但是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 齐玄素不由感慨万千,同时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龙门府,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第一百零二章 同窗少年 龙门府城内最大的客栈原本叫明升客栈,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 不过万象学宫被道门改为万象道宫之后,明升客栈也被道门改为太平客栈,仍旧生意兴隆。 齐玄素进城之后,就直奔这座最大的太平客栈,因为在客栈二楼,刚好可以看到紫微城的东南侧门,侧门后就是下宫所在。 下宫的孩童、少年们平时不允许离开紫微城,偶尔出去,也是走侧门。只有那些准四品祭酒道士才能从正门出入,那里只有一条路,直接通往上宫明堂所在,反而与下宫隔绝。 虽说是直奔太平客栈,但齐玄素走得并不急,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慢慢涌上心头。 baimengshu.com 孩童时代还好,不过是循规蹈矩。到了少年时代,胆子大了,开始尝试着逃离紫微城,倒不是说脱离万象道宫,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就是单纯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不是憧憬江湖,仅仅是见识下龙门府的府城而已。对于他们来说,玉京、帝京、金陵太过遥远,龙门府已然是花花世界。 虽然紫微城的城墙很高,但万象道宫的少年们可不是普通人,其中的佼佼者已经快要摸到先天之人的门槛,再借助些工具,一座城墙还真拦不住他们,所以龙门府中经常见到教习们出来捉人的。 被抓住之后,自然要受罚,多是体罚。 如果是初犯,就轻一些,比如罚站、不许吃饭、做工等等。 如果是屡教不改,那就要重一些,直接上鞭子,而且是极为特殊的鞭子,不会留下什么明显伤痕,但特别疼,特别长记性。 还有打板子的,打得血肉模糊,挺吓人,不过不伤筋骨,涂上药半个月就好了,还不留疤痕,这种一般是杀鸡儆猴的。 不过就算如此,少年们还是乐此不疲。他们不是花圃里的娇嫩花朵,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皮实,顽强,这些许体罚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也谈不上什么心理阴影。许多人还以受罚为荣,毕竟成绩差一些,想出去都难。 齐玄素当年在万象道宫不算是风云人物,也算是出类拔萃,否则也不会被岳柳离记恨,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得罪人也是需要资格的。 齐玄素自然干过这类事情,不过都是跟别人搭伙,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那些狐朋狗友已经多年不曾联系,不知如今身在何方,就算再见,多半难以再续当年的同窗情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子母符”,如果没有清平会每月下发“子母符”,齐玄素现在也用不起。 这大约便是缘来缘聚,缘去缘散。一生之中,朋友不在于多,能有一二知交,便是 幸事了。 至于这些老友、旧相识中,有几人能出人头地,齐玄素并不看好。 他们这些人中最为出彩的岳柳离和万修武,龙虎社的两位首领,被无墟宫掌宫真人收为弟子,如今也才是五品道士而已,连个高品道士都算不上,更何况是其他人? 七娘作为齐玄素的引路人,她曾给齐玄素详细讲过道门的升迁。 靠什么往上爬? 是能力功勋、人脉关系、上层推荐、下层基础、贵人机遇、苦劳资历综合后的结果。而在这其中,人脉关系起重要作用,甚至是根本性作用。 道门内部的顶尖家族有两个,分别是张家和李家,原本秦家也算一个,是三足鼎立,不过随着秦家成为皇室,已经不算在其中。这类顶尖家族的特点是传承有序,几乎把持了一道,比如张家把持正一道,李家把持太平道,且家族内部真人数量太多,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这里仅仅是指玄圣和东皇传承自李道虚的嫡系一脉,旁支、女婿、义子并未算上。如果算上,远不止七人。 次一等的大家族有十二个,每个家族内部都有三位以上的二品太乙道士。小家族有近一百个,家族中最少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万象道宫出身的弟子不属于这些家族,他们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们只能看师承关系。可师父只有一个,师兄弟又那么多,真正能接过师父传承的,还要看运气。 七娘曾经做过一个大概的统计,道门虽然有停年制度,但这个制度实际上是制约世家子弟的,对于普通弟子而言,几乎没有人能在停年之前达到晋升的标准。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齐玄素的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就遇到了停年限制,需要一年后才能晋升,因为他在七品道士这个阶段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在七品道士打转转的时候,万修武和岳柳离已经在六品道士积累资历,自然不存在停年的限制。后来齐玄素的升迁又太快,差不多是直接跳过六品道士,才会遭遇这个瓶颈。 可其他人的现实是,停年只需要一年的时限,可积累功勋却要五年以上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停年没有任何影响,几乎没有人能紧紧卡着停年的时限完成晋升。 七娘得出的结论是,平均来看,从九品道士到八品道士需要九年,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需要三年,从七品道士到六品道士需要七年,从六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需要七年。 也就是说,一个及冠年纪离开万象道宫的普通年轻人进入道门成为一个九品道士,二十九岁晋升为八品道士,三十一岁晋升为七品道士,三十八岁晋升为六品道士,四十五岁成为五品道士,已经失去了成为高品道士的可能,这辈子就止步于此。只有极个别人能侥幸成为四品祭酒道士,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同样是五十岁,万象道宫出身的弟子只是一 个五品道士,而世家出身的弟子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甚至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 可这还是十分顺利的状态,更多人止步于九品道士或者七品道士,一辈子都是个九品道士的也大有人在。 一个寒门子弟苦熬二十年,可能是从这个堂转到那个堂,把许多堂口都转了一遍,结果一直在原地踏步,而同一时间的世家子弟早已跨过四品祭酒道士的门槛,进入高品道士的行列。 其实每一品都是一个门槛,其中隐藏着数个甚至十几个隐形的阶梯,因堂口、府宫和职务而异。有些堂口和职务更容易升迁,比如天罡堂的摇光司执事,有些职务难以升迁,比如祠祭堂的安魂司执事。 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可以短短几年内完成跳跃,最后成为道门新秀,跻身副堂主、副府主、辅理这等高位,最少也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品级。张月鹿则是因为停年的缘故,才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务,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张月鹿升为三品祭酒道士是迟早之事。 到了此时,他们的对手不再是普通的寒门子弟,而是同样有背景的世家子弟,以及部分能力超群的寒门子弟,所以大部分人的晋升变得缓慢,甚至会止步于此,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脱颖而出,跻身二品太乙道士的行列,真正踏入道门的高层。 不过如果有背景,又有能力功勋,还有机遇,那么必然是前程远大。比如说张月鹿,她参与破获江南大案后,入了地师的法眼,很快便被破格提拔,带来一连串的反应,使得她从一众师姐妹中脱颖而出,被慈航真人定为传人,成为别人口中的小掌堂,前途无量。 至于齐玄素,他本也没什么希望。转折在于七娘帮他进了天罡堂,上三堂可不是说着玩的,晋升本就快,又遇到了张月鹿这个好上司,自然平步青云。如果他没有因为意外离开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已经是稳了,而且作为张月鹿的嫡系,等到张月鹿成为参知真人之后,他大概能也能鸡犬升天,成为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担任张月鹿的副手。比如张月鹿担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他担任首席副堂主或者次席副堂主。 他此后的命运便与张月鹿牢牢绑定,如果张月鹿能够成为大掌教,那么他也有望登上参知真人的宝座。 这就是机遇了,可遇不可求。 又有几人能遇到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从不觉得自己如何命运悲惨、苍天负我,那太矫情,其实他也算是个幸运儿,或者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玉崒派来的刺客没能杀死他,让他遇到了七娘,就好似卒子过了河,虽然还是有进无退,但好歹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所以齐玄素的那些同窗们,多半还在苦熬,也未必熬得出头。 齐玄素望向万象道宫的方向,心中感慨,不知会不会遇到当年的老朋友。 第一百零三章 司空嵩 黑衣人已经从西戈壁撤军,不过还未返回楼兰,仍旧驻扎于雍州境内。 仍旧是秦无病领军。 “将军,道门天罡堂的公函。”一名身着武官常服的黑衣人大步走进中军大帐,将一张公文笺递到秦无病的手中。 秦无病有些莫名心虚:“天罡堂……不会是兴师问罪来了吧?不应该啊,他们知道这事不赖咱们,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内斗的缘故。对了,是哪个司?不会是新任掌堂真人吧?” 参将犹豫了一下,说道:“是第八司。” “第八司?”秦无病一怔。 “就是原来的第九司摇光司,和上官真人的原第七司整合一处变为第八司,现任副堂主是慈航真人的爱徒张月鹿。”参将解释道。 秦无病点了点头,望向手中的公函。 字数不多,很快便能看完。 秦无病皱起眉头:“我的亲兵中没有叫魏无鬼的,不过这个名字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参将提醒道:“将军,那个救了县主的人。” 秦无病忙于军务,不可能把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记在心上,经参将这么一提醒,立时想起来了:“是他,我给了他一块牌子。” 然后秦无病用手指弹了下手中的公函,有些哭笑不得:“听张月鹿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小子拿着我给的牌子招摇撞骗去了?甚至还惊动了道门天罡堂。” 参将苦笑道:“当初此人就曾强行闯关,本就是胆大包天之辈,还杀了我们一名甲士,只是我们理亏在先,又有县主的面子,这才没有计较。” 秦无病拿着公函来回走动:“张月鹿找他做什么?是不是要做我们的文章?关键是他犯了什么事,公函上面是一字无有。” 因为张月鹿只是猜测和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再加上朝廷和道门毕竟隔了一层,需要留有余地,所以田宝宝未曾在公函上言明万修武的事情。 此时大帐中还有一名白发老者,此人身份不俗,乃是两代江陵郡王的谋主,名叫司空嵩,出身儒门。参将进来之前,秦无病正在与司空嵩下棋。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空嵩些开口道:“若是寻常小事也就罢了,可如果是牵扯到道门内斗的大事,在这个敏感的关键时刻,我们便万万不能牵扯进去,甚至连半点瓜葛都不能有。” 秦无病停下脚步:“先生说的没错,上官敬的事情,已经把我们卷了进去,我们不能再卷得更深了,否则就真没办法脱身了。”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司空嵩缓缓道:“道门讲无为,最起码在明面上讲无为,所以没有不可一日无君的说法,大掌教之位空悬个十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当家也不是不行。不过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毕竟年事已高,飞升之期将近,所 以看这架势,大掌教推举在即,早晚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了。三位候选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张月鹿是慈航真人的心腹传人,她在这个时候找我们,恐怕所谓的魏无鬼只是个由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无病若有所思道:“请先生说得再明白些。” 司空嵩压低了声音:“陛下见了清微真人,这是不言而言,意思要插手道门的内政了。可朝野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阁老不敢在明面上反对,暗地里都持反对意见,表面上是反对李家。归根究底,当今陛下颇有当年道门五代大掌教的遗风,只是因为有道门在侧,才略有收敛,若是将道门和朝廷都握在掌中,不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是阁老们也只剩下跪地磕头的份,那才是真正的乾纲独断,内阁如同虚设,这是阁老们不愿意看到的。” fqxsw.org 秦无病顺着说道:“再有就是,李家与皇室牵扯很深,几位阁老则与正一道、全真道交好,甚至可以说是利害一体,同进共退。” “正是如此。”司空嵩轻声道,“如今看来,陛下插手道门内政有四种结果。” “第一种结果,陛下成功拿下道门,身兼大掌教和皇帝,天无二日,国无二圣,这无疑是陛下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却也是最难的。” “第二种结果,陛下扶持李家登位,双方联起手来全面压制其他势力,秦李二家联合执掌天下,就如玄圣和高祖当年。不过因为是李家有求于陛下,还是要以陛下为主,李家居后,继而形成道门低朝廷一头的格局,百年之后,世人都要称赞一句陛下压服了道门,反观前朝帝王,被儒门拿捏于股掌之间,如同傀儡,落水而死之人不知几何,不可相提并论。” “第三种结果,虽然陛下和李家都未能夺取大掌教尊位,但是维持现状,使得道门内部三足鼎立,朝廷居中调停,虽然朝廷不能完全掌控道门,但道门各方势力都有求于朝廷,使得朝廷处于相对超然的地位。不过居中平衡实非易事,陛下在世时还好,再往下几代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必有如此手段,能否维持这等局面就很难说了。” “第四种结果,也就是最坏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陛下彻底失败,道门反而因此整合一处,推举出一位强势大掌教,全面反击朝廷。” 秦无病问道:“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司空嵩轻声道:“勋贵一派一向以江陵郡王为首,老郡王如今少理政事,可将军却已经出仕,虽然未曾登阁拜相,但不可小觑,在别人眼中,将军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勋贵一派的风向。” “道门的张月鹿,我素有所知,出身正一道张氏,又被地师青眼,再联系到全真道真人造访云锦山一事,可见正一道和全真道已经不是结盟而胜似结盟,如此一来,张月鹿便是个十分关键的人物 。如果全真道和正一道日后在大掌教的人选上达成妥协,说不得还要着落在她的身上。一方面,她是张家的子孙,另一方面,她并非张家嫡系,而是旁支,却是地师亲自提拔,这便是知遇之恩,等同再造。这样一来,全真道和正一道都会将她视为自己人,如果真到了不惜一切共抗太平道的那一天,让她出来做个傀儡大掌教,两边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对声音。” “至于那个救了县主的小人物,将军是亲眼见过的,一个玉虚阶段的武夫而已,无关轻重,就算真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又能如何?哪怕是古仙降临,也影响不到大局,所有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此时此刻,张月鹿竟然拿着这样一件小事来询问将军,难道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秦无病的目光变得幽深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回复张月鹿?如果说魏无鬼手中的牌子是我们送出去的,便等同于被张月鹿抓住了痛脚,很是被动。来一个抵死不认?” “不可。”司空嵩断然道,“将军送出去的那块牌子是真的,何时送出,送于何人,都有明确记录。如果这个人落到了道门的手里,那块牌子一查就知,我们便会陷入被动之中,而且无可辩驳。说不定还会因此与张月鹿结怨,实非明智之举。更重要的是,此举很可能会让张月鹿的背后之人形成误判,认为我们打算站在陛下那边。我们不是不能站在陛下那边,却不是非要站在陛下那边不可,现在还不到下场站队的时候。” 秦无病望向司空嵩,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 司空嵩抚须道:“官场上惯用一个‘拖’字诀,大事可以拖成小事,小事可以拖到不了了之。我们这次不妨用一个‘拖’字诀,先不给明确答复,就说需要查证,等到事情明朗之后,最起码搞清楚张月鹿的真正意图之后,再决定如何答复她。” 司空嵩顿了一下:“还要上次北辰堂的事情,他们拿着隐秘结社做文章,让我们见死不救,这是个把柄,我们不妨拿来做个借口,让他们自己斗去。天罡堂和北辰堂打官司,我们便可以把自己择出去,收拾好此事的首尾。” 秦无病笑道:“先生高见。” 秦无病又望向参将,吩咐道:“给张月鹿回函。西州都护府副都护秦无病致天罡堂摇光司张副堂主月鹿台鉴:久视四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来函敬悉,我部非一地之军,另有客军千人,是否有魏无鬼其人,尚需时间调查。调查之具体结果,另外去函告知。又,久视四十二年正月,北辰堂曾声言,此次进入雍州境内之数千西州客军,有隐秘结社清平会之核心人物潜藏其中,意图不轨。事后我部清查上下,并非发现隐秘结社成员。北辰堂何以获得如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天罡堂今日询问之事是否与北辰堂之情报有关?张副堂主月鹿当有以教示。秦无病。” 第一百零四章 菩萨蛮 到了繁华闹市,骑马不便,齐玄素干脆下马牵马而行。 正走着,齐玄素忽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以齐玄素如今的境界修为,又得了方士的部分传承,灵觉敏锐,哪怕是身在闹市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近身拍了下肩膀而毫不自知,却是没有这般道理。 齐玄素惊讶间回头一看,是个大约知天命年纪的老者,白发白须整整齐齐,神色略显古板严肃。 “金错刀?”来人低声问道。 齐玄素恍然,这是主顾找上门来了。 “阁下是?”齐玄素问道。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老人当先朝不远处的太平客栈走去。 齐玄素略微犹豫,跟在老人的身后。 到了客栈,自有伙计帮齐玄素照料马匹,齐玄素跟着老人径直上了二楼。 老人似乎是这边的熟客了,对伙计打了个手势:“老规矩,两个人。” “得嘞。”伙计高高应了一声,噔噔下楼去了。 二楼是雅间,都被隔开,也不必担心别人打扰,老人开门见山道:“你可以叫我‘菩萨蛮’。” 说话间,老人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紫鱼符,证明身份。 齐玄素仔细看了金紫鱼符,问道:“阁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七娘曾给我看过你的留影,所以我认得你。说来也是巧了,我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酒,远远看着像你,没想到真是。”老人回答道。 齐玄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的留影,还在七娘手里,不过七娘瞒着他干的事情太多,已经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 菩萨蛮又道:“你来得比我预料得要晚。” 齐玄素坦然道:“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也是怪我,招惹了‘天廷’的人,被那个风伯一路追杀,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菩萨蛮闻言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番:“可你还是好好的,能从风伯手底下逃生,想来是有些真本事,又是七娘推荐的人,这趟人镖对你而言,应是不难。” 齐玄素问道:“关于这件事,七娘已经跟我说过了。事关江南大案,不敢马虎大意。不知是不是‘客栈’那边的刺客?” “‘客栈’也是七娘跟你说的?”菩萨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齐玄素如实道:“我遇到过‘客栈’那边负责收尾的刺客。” 菩萨蛮点了点头,沉吟道:“这件事本与‘客栈’没什么关系,不过幕后之人大概是害怕留下痕迹的缘故,不敢贸然动用自己的人手,只是不断雇佣‘客 栈’的刺客。这些刺客也不是‘客栈’成员,不过是一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江湖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与刺杀张月鹿的情况都能对得上。 正说话间,伙计开始陆续上菜。 齐玄素随意扫过一眼,都是些简单的下酒菜,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酒,这可不是江南那边流行的黄酒,也不是西洋盛行的红酒,而是正宗的白酒,已经开了泥封,辛辣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不会喝酒的人,闻一闻就要醉上一分。 用的不是酒盅,而是大碗。 这是张月鹿的最爱,却不是齐玄素的最爱,如果齐玄素不靠真气抵御酒劲,甚至会醉。不过在他有了武夫体魄之后,酒量倒是大涨,不说千杯不醉,几斤还是不在话下。 fqxsw.org 菩萨蛮亲自给齐玄素倒上一碗酒。 然后菩萨蛮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朝着齐玄素一举。 齐玄素也只好端起酒碗,与菩萨蛮一碰,将碗中之酒一口吞了下去,只觉得火烧火燎一般,蔓延至整个胸腹之间,而且还辣嗓子。 菩萨蛮也一口干了,笑道:“好,好,好,痛快。” 齐玄素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听隔壁房间乒乒乓乓一阵声响,然后一个人大叫一声,似乎从窗户摔了出去。 齐玄素顺势起身朝窗外望去,就见一人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没什么伤势,就是有些灰头土脸。 然后就听这人朝楼上叫骂道:“好你个周瘸子,不讲武德,来偷袭我。” 隔壁响起一个声音:“不服气么,有本事上来再打过。” 底下的那人显然是吃了亏,不肯上去,大声道:“你怎么不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你有本事就上来。” “你有本事就下来。” 齐玄素不由摇头失笑。 便在两人拉扯的时候,客栈的伙计终于出面了,大声道:“你们要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别的酒楼客栈,当然没有这么大的口气,可这里是太平客栈,是道门的产业,遍布天下各大府镇,就连玉京和帝京也不例外,太平客栈的总掌柜一职通常由一位二品太乙道士担任,地位不低,自然有这等底气,就连伙计们也不怕这些豪客。 不过今天却是遇到了硬茬子。 那人不敢上楼,却不把一个小伙计放在眼里,一下便跃到伙计的面前,伸手抓住伙计的肩膀。 虽然太平客栈是道门的产业,但道门还至于让有了品级的道门弟子做客栈伙计 ,一般都是让道门弟子担任掌柜,而且是公认有钱无权的差事,升迁艰难,所以这伙计只是个普通道民,并无修为在身,立时动弹不得。 那人用手掐住了伙计的后颈,把他的头强行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恶语道:“爷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太平客栈吗?很了不起吗?你这就可以去万象道宫告状,让他们调灵官来灭了爷们。” 伙计有些怕了,又被后掐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的话已十分不利索了:“你、你……” “我什么我!”这人松开伙计的脖子,反手狠狠打了伙计一个耳光,将这伙计打得原地转了三转,然后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瞧这一巴掌的力道,最起码耳膜是保不住了。 原本一直在喝酒的菩萨蛮猛地将手中酒碗往桌上一磕:“哪里来的鸟人?我本以为只是聒噪,没想到还是只恶鸟。” 说罢便要起身。 齐玄素叹了口气:“老哥暂且喝酒,我去处理一下。” 不等菩萨蛮回答,齐玄素已经从楼上一跃而下。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他总要在主顾面前露上两手,才能让人家放心把人交给自己,眼前正是个机会。 那人见到齐玄素出头,也不以为意,说道:“怎么,毛头小子想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话本看多了吧。”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 “想要摸一摸我的底?记好了,爷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门府徐昌武,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在龙门府这一亩三分地,谁不知道我徐昌武?”话音未落,徐昌武已然动了,身形腾空而起,左腿扫出,如有飓风掠过。 围观众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疾风陡止,定眼再看,徐昌武的一脚已经被齐玄素空手攥住。 平心而论,徐昌武敢于嚣张,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一脚威力着实不小,堪比当初诸葛永明的一拳,不过齐玄素早已今非昔比,归真阶段的修为,哪怕没有武夫和方士的部分传承,仅凭散人的真气,也可以轻松接下。 散人是弱,可还没弱到不如一个玉虚武夫的程度。 徐昌武没料到自己的一腿竟被齐玄素信手接住,不由怪叫一声,身形拧转,右脚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结果却是被齐玄素双手分别握住双腿,整个人被架在了半空中。 齐玄素淡淡一笑,双手画圆发力,将徐昌武直接丢了出去,只见得徐昌武身如陀螺,骨碌碌地成了滚地葫芦。 待到停下,徐昌武脸色煞白,眼中透着恐惧之色。 第一百零五章 “三教”九流 无论是徐昌武本人,还是旁观的菩萨蛮,都看得出来,齐玄素根本没用真本事,就如大人打孩童。 就在这时,客栈的掌柜也来了,已经有伙计与他说了前因后果。 严格来说,这是一位二掌柜,或者说副掌柜,真正的大掌柜并不露面,也未必就在客栈这边。 掌柜先是拱手朝齐玄素道谢,又望向徐昌武,怒道:“你明知道万象道宫不管这些事情,张口就来,我今日不去万象道宫告状,只是请你随我去青鸾卫的百户所走上一遭。” 便在这时,徐昌武口中的“周瘸子”终于在二楼窗口处现身了,手中拿着一根铁杖充作拐杖,大概这便是他被称作“周瘸子”的原因所在。他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地之时,他手中铁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稳稳立住。 此人站在了徐昌武旁边,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阁下是有真本事的,少说也是归真阶段。” 齐玄素并不否认:“你又是何人?” “我姓周,人家都叫我周瘸子。”周瘸子笑了笑,伸手朝徐昌武一指,“希望阁下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齐玄素道:“放过他可以,伤人的事情……” 周瘸子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徐昌武。 徐昌武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把太平钱,大概六七个的样子,丢给那伙计:“药钱,应该够了吧?” 掌柜冷笑一声:“我们太平客栈缺这几个太平钱?” 齐玄素道:“掌柜说的在理,这不仅是打人的问题,还是踩了客栈的脸面,若是此例一开,别人有样学样,反正只要赔上几个太平钱就可以,那这生意也没法做了。” 徐昌武只能又忍痛拿出一张大票:“这总该够了吧?再多,不如直接把我打死好了。” 一百太平钱可不是小数目,只要省着点花,足够一个人一辈子的开销。 掌柜这才脸色稍稍和缓,也不能真把人打死,示意伙计上前收钱。 太平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却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后会有期。”周瘸子朝着齐玄素一拱手,然后一把抓起徐昌武,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齐玄素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便在这时,掌柜来到齐玄素面前,双手奉上那张大票:“这位朋友,多谢你方才仗义出手,这一百太平钱,权作谢礼,不成敬意。” 齐玄素一怔,虽然很想拒绝,但考虑到并不富裕的钱袋子,还是厚着脸皮收了下来。如果不算散碎零钱,那么他身上还有六百太平钱,加上这一百太平钱,就是七百太平钱。 这当然不是钱变得好赚了,而是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变高了。换成以前的齐玄素,杀不了蛇妖,卖不了妖丹,没办法轻描淡写地击败徐昌武,也 loubiqu.net 就赚不到这一百钱。 说白了,若非他这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那个周瘸子会这般好说话?客栈掌柜也未必会这般慷慨大方,竟然把一百太平钱全都拿出来。 有些时候,行侠仗义也得量力而行。境界修为够了,可以得到一切能够得到的,包括感激、尊重、敬畏等等,境界修为不够,容易弄巧成拙,甚至会被恩将仇报。 所以江湖上没有那么多侠义之事,更多还是各扫门前雪,毕竟行侠仗义也会得罪别人,断人财路,树下仇家,只有部分顶尖的江湖人才有如此闲情逸致。 如今的齐玄素虽然不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但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偶尔为之,不能说是自不量力。 大约这便是江湖人的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了。 齐玄素返回二楼,菩萨蛮的脸上已经有了些笑模样,感叹道:“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着实不简单,不愧是七娘培养出来的才俊。” 齐玄素道:“七娘说过,老哥要考校我一番,看我本事如何,我便借着这个由头,露上一手。不知老哥以为如何?” 菩萨蛮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说着,伙计又敲门进来,说是为了聊表谢意,掌柜特意送上一壶好酒。 齐玄素请伙计代为谢过掌柜,又与菩萨蛮一起喝酒。 男人喝酒,时间短不了。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齐玄素和菩萨蛮还算不上知己,但也绝不是话不投机,两人都是老江湖,边喝边聊,不谈其他,只说这些年来的江湖见闻、奇人异事,也是好几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偌大的太平客栈还是灯火通明,不过周围的许多街道已经被黑暗笼罩。 一名游方道人独自行走在黑漆漆的街上,瞎了一目,用黑布包裹着,手中打着一杆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背后还带了一口剑。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数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 游方道人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太平客栈是龙门府最大的客栈不假,可也不能只有一家客栈。 城内客栈酒楼,大的有七八家,一般的有十几家,小的就更多了,怎么也得几十家。 在龙 门府的西北角上就有这么一家酒楼,二层结构,看着上了年头,红漆斑驳暗沉,梁柱也起了皮,一楼有个书场戏台,供说书唱戏,二楼不封顶,是个“回”字结构,直通屋顶。 此时这家酒楼却是灯火通明,楼上楼下,坐了好些人,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那尊大菩萨可是真菩萨,等闲不敢招惹,这钱只怕是拿着烫手。” “这话却是好笑,什么钱不烫手?本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哪里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再者说了,这次也不是那位大菩萨亲自出面,我们只要对付那个年轻的。” “嘿,那年轻的也不是个善茬,一身杀气做不得假,还有几分未散的妖气,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精怪撞在了他的手上。” “咱们那位霹雳法师怎么还没到?” “谁知道呢,该不会趁着大菩萨喝酒,他直接下手了吧?” “不会,那栋宅子邪性得很,有好些机关阵法,贸然闯进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对了,我听说常三爷失手了。” “何止是失手,而是差点栽了,死得就剩一个人。我听人家说,那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动起手来比我们这些江湖人还要凶狠,哪里像个千金小姐,简直是一个母老虎、母夜叉。” “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娶了这位,可有得受了。” “这就不劳你老兄忧心了,一家女百家求,多少道门俊杰想娶,还没这门子呢。” 周瘸子和徐昌武也在其中,两人还是坐在同一桌上,周瘸子的铁杖斜斜靠在桌上,正自斟自饮,徐昌武却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蓦地,一股冷风卷起,酒楼的大门开了一线,一个书生快步走了进来,径直来到说书先生的位置上。 原本嘈杂的酒楼立时为之一静 “诸位。”书生团团抱拳,“有礼了。” 众人声音并不十分整齐道:“见过宋先生。” 看来这书生就是话事人了。 这位宋先生正要说话,又听门外响起一声拉长了音调的“无量天尊”。 酒楼的大门再次开了,正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道人。 不少人纷纷起身:“霹雳法师到了。” 也有坐着不动的,显然跟这道人并非一路人。 书生朝着道人拱拱手,道人则是还了个稽首,便算是见礼了。 霹雳法师环顾酒楼上下,道:“和尚呢?今天三教聚首,来了书生,又来了我这个道士,唯独少了和尚,这可不行。” “灯花大师好像去了紫仙院。”有人说道。 紫仙院乃是龙门府首屈一指的行院。 “无量天尊。”霹雳法师又拉长嗓子,阴阳怪气。 书生也是无奈摇头。 第一百零六章 书生道士和尚 龙门府历来就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如果说玉京是道门的国都,那么龙门府就曾是儒门的国都,紫微城和明堂大约就相当于紫府和金阙。虽然道门击败儒门之后,强迫儒门让出万象学宫,并将万象学宫改为万象道宫,但儒门仍旧在龙门府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后来道门和佛门反目开战,道门为了镇压佛门,放宽了对儒门的种种限制,使得儒门摆脱了战败之人的命运。为了表示诚意,道门虽然没有将紫微城和明堂还给儒门,但却将中州道府迁至北邙山中。 除此之外,佛门与道门议和,地点也是定在龙门府。双方重新划定界域,佛门承认道门在西域的主导地位,道门则将龙门府城外的静禅寺还给了佛门。 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神都城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的鬼国洞天,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无日不夜城说的是道门的“天乐桃源”,位于山腹之中,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故而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中原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所以龙门府除了道门和儒门势力之外,还有佛门势力,被齐玄素记在黑名单上的衍秀和尚便是出身于静禅寺。 势力一多,间隙便多,越发容易浑水摸鱼。所以各路江湖人士和隐秘结社都十分偏爱龙门府,可谓是鱼龙混杂。 换而言之,道门对于龙门府的掌控力是远不如西京府的。 虽然龙门府地处各路道门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中,很难有隐秘结社在此兴风作浪,但因为道门的掌控力下降,各种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许多被道门缉捕之人,也会偷偷来到龙门府隐居,倒不是说到了龙门府,道门就不敢抓人了,而是抓捕力度会小许多,只要自己改名换姓,低调小心,多半不会有事。 ahzww.org 这便是这些江湖人敢于公然在此处酒楼聚会的原因。 这次聚会,领头的有三人,分别是书生宋落第、道士霹雳法师、和尚灯花大师,刚好对应儒道佛三教,不过三人都并非正统的儒门、道门、佛门弟子,只是些江湖异人。本来还有一位常三爷,不过前段时间栽了跟头,不仅自己受了重伤,而且一伙结义兄弟更是死伤殆尽,可谓损伤惨重,如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没有露面。 包括常三爷在内,四人都是天人之下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在如意榜上无名。不过不可小觑,这些人在江湖上专门做捞偏门的生意,和齐玄素一样,都是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经验丰富,绝非万修武这种初入归真阶段的年轻人可比。 又因为他们是捞偏门的,难免触犯王法,也与各路隐秘结社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所以受到道门和朝廷的双重通缉,使得他们不会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停留,而是不断在各州之间来回流窜。 一般来说,这些人也算是广义上的江洋大盗,江湖绿林上的人物,有别于镖局等江湖白道。 不过他们又与齐玄素、菩萨蛮等人不同,他们虽然与“客栈”关系密切,但并非“客栈”的正式成员,顶多算是编外人员,而齐玄素不管如何不愿意承认,他都是有隐秘结社的正式成员,有编制的,只不过齐玄素心心念念的就是摆脱这个编制罢了。 “先不等那个花和尚了。”霹雳道士开口道,“姓宋的,你不是派人去盯梢了,盯得怎么样?” 书生宋落第望向周瘸子和徐昌武两人:“周兄弟、徐兄弟。” 周瘸子站起身来,说道:“有些朋友已经知道了,有些朋友还不知道,那我就再说一遍,这位大菩萨有个习惯,每天都去太平客栈吃酒,我和徐兄弟本是按照惯例去蹲点盯梢,却没想到今天有了意外收获,那位大菩萨找的帮手到了,两人一起喝酒,我们便想试探一二,结果……” “结果如何?”霹雳法师问道。 周瘸子苦笑一声,伸手朝着旁边萎靡不振的徐昌武一指:“给太平客栈赔了一百太平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徐兄弟没在人家手底下走过三招。”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前闲聊,他们已经从周瘸子口中知道了那位大菩萨找了帮手,十分棘手。因为周瘸子还懂一些观人望气之术,甚至知道那个年轻人一身杀气。可具体的经过是怎样,却是知之不多,万没想到会如此棘手。 徐昌武虽然是个前朝宗室破落户,但本身是有些真本事的,在龙门府的各路地头蛇中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在座的许多人说不定还不如他,结果徐昌武在人家手底下没走过三招。换成自己上去,多半也是被三招两式打发的下场。 这毕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看徐昌武的样子也不像夸大其词。 宋落第沉吟道:“是个棘手的角色,还要再让几个兄弟去踩盘子,探一探他的底细。” 霹雳法师却是不以为然:“好虎怕群狼,我们人多打人少,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大伙并肩子上,那小子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宋落第没有反驳。 霹雳法师说的不错,这又不是比武较技,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更多是以多取胜。 不过如此一来,少不得要搭进去不少人命。 霹雳法师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故意如此,毕竟多死一个就少一个分钱的。 果不其然,霹雳法师话锋一转:“合吾,今天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新上跳板,我就直说了。这次上线开爬,不是个小数目,最少也有这个数。” 霹雳法师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太平钱?”有人道。 “瞧你那点出息,两千太平钱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霹雳法师嗤笑一声,“两千无忧 钱!” 酒楼内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两千无忧钱也就是两万太平钱。 就算几个领头的拿大头,其他人分润下来,也是好几百太平钱的进账,足够小半年的逍遥快活。 霹雳法师望向宋落第,说道:“这两万太平钱,应该怎么分润,不妨先说清楚,最好拿出个章程来,这才是正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宋落第的身上。 宋落第心思几转。 常三爷的那桩买卖,也就这个数。一个小丫头何德何能与慈航真人的爱徒相提并论?竟然让幕后的雇主开出两万太平钱的高价?这里面自然是有些隐情的。 …… 齐玄素把菩萨蛮送出了太平客栈,两人约定好明天见面,正式谈一谈人镖的事宜。 只是这一送,又送出了半条街。 倒不是两个大老爷们黏糊,而是两人都有些喝高了。毕竟不是应酬酒局,自然没有用真气抵御的道理,自己花钱喝酒,再用真气抵御酒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干脆不喝好不好。所以两人此时难免话多,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待到作别之后,齐玄素独自一人往客栈走去。 “嘿,难怪张青霄喜欢喝酒,这醉酒之后,别有一番滋味,天不是天,这地不是地,这人……也不是人……”齐玄素脚步踉跄,都说酒壮怂人胆,齐玄素本就胆子不小,再喝了酒,此时竟有效仿古代狂士高歌的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迎面走来。 齐玄素停下脚步,大喝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高大身影猛地停下,似乎被齐玄素这嗓子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诵了一声佛号:“无量寿佛。” 齐玄素笑道:“无量光、无量寿,是西天教主,你是佛门弟子。” 道门以太上道祖为尊,太上俗家姓李,被人唤作李老祖。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分别是太上道德天尊、上清灵宝天尊、玉青元始天尊,合称三清祖师,太上即是三清,三清即是太上。 太上道祖高居于三十三天,乃是道门弟子飞升后去处。而昆仑玉京则是太上道祖在人间的道场,这些年来,李家时常宣扬,自家不仅是玄圣后人,也是太上后人,一个是中兴之祖,一个是开创之祖,李家乃是真真正正的道门正统嫡出,就好似那儒门的衍圣公。 佛门那边也大体相当,世尊佛祖又被称作释尊,佛门也因此被称作释门,正如道门又称玄门。世尊佛祖有法身、报身、应化身,以及发怒的 “忿化身”,故而不动尊是佛祖,释迦是佛祖,无量光也是佛祖。在婆娑世界,世尊便是释迦,在西天佛国,世尊便是无量光。 故而道人口称“无量天尊”,僧人口称“无量寿佛”。 高大身影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竟然是个胖大的和尚,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双掌合十,口中道:“无量光照尽十方世界,尽十方世界自性光明,尽十方世界在我光明中,尽十方世界无一人不是我。” 第一百零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齐玄素和胖大僧人相对而立,顿时酒醒几分,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腰间的“神龙手铳”,他已然看出,眼前这个和尚不是寻常人,只怕是来者不善。 不过这倒是齐玄素想多了。和尚因为今天还有一场聚会,所以没有在行院过夜,从行院出来后,正往龙门府的西北角走去,结果半路遇到齐玄素,还被齐玄素吓了一跳。 和尚法号灯花,本是城外静禅寺香积厨中负责烧火的头陀,因为香积厨的知事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修为,出手自重。灯花几次被打得惨不忍睹,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静禅寺的技艺。 佛门虽然效仿道门改制,但毕竟不如道门的各种制度规矩完善,要潜心偷学,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然跻身昆仑阶段的修为。但他深知静禅寺内高手如云,他这点微末道行实在算不得什么,便寻觅了个机会逃下山去。 灯花和尚下山之后,不敢在中州境内久留,一路跑到了西域境内。这是西域佛门所在,与中原佛门并不一路,大约就是太平道和全真道的区别,一个提倡双修,一个主张禁欲,他本就是和尚,又有一身修为,便拜在了一位西域佛门上师的门下,修炼“大欢喜禅”。 只是西域佛门也不是那么好混的,除了人皮鼓、人骨念珠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法器之外,弟子服侍师父更是比中原佛门苛刻了无数倍,中原佛门受道门和儒门的影响,其实与两家相差不大,可西域道门的种种习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灯花和尚叫苦不迭,因为上师相当于道门的高功法师,也就是三品幽逸道士,还是佛门的次座,等同道门的副堂主、副府主,权势极大,他不敢贸然逃走,只能苦熬。 如此数年,还真让他等到了机会。原来这位西域佛门的上师与西域道府的一位副府主有宿怨,双方几次三番赌斗都不分胜负,灯花和尚知晓此事之后,寻觅机会,成了那位副府主的内应,最终成功暗算那位西域佛门的上师,让其死于西域道府的副府主手中。他则趁此机会,卷了师父的法器秘籍,逃离西域,又重返中原。 灯花和尚身兼中原佛门和西域佛门两家之长,尤其是“大欢喜禅”,堪比道门的诸多“房中术”,让他境界修为一路突飞猛涨,跻身了归真阶段。 不过灯花和尚没了师父之后,自行修炼,佛门功法博大精深,他并非玄圣这等天纵之才,又岂能学得周全,难免有错漏之处。这些年来自号“灯花”,到处采阴补阳,汲取了数量极为庞大的元阴,可炼化出了问题,不仅无法跻身天人,而且气血精元虽然旺盛,却不凝练,无法做到藏而不露,使得他的身形越来越胖大,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此时灯花和尚也心虚得很,他不知眼前之人的来历,不过在龙门府中敢如此招摇的,说不定就是三教弟子。 尤其是当齐玄素从斗篷下面露出“神龙手铳”的象牙握柄时,灯火和 尚也是一惊。他当然不是怕火铳,而是江湖上捞偏门之人很少有用“神龙手铳”的,多是官府之人和道门之人使用。 难不成遇到了道门之人? 就算道门对于龙门府的掌控比起其他地方略有不如,在这个地方与道门弟子起正面冲突,也殊为不智,更何况这个道门弟子的修为相当不弱,自己竟是有些无法看透,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好手。 正因如此,灯花和尚才会装出宝相庄严的样子,想要冒充佛门弟子,蒙混过关。 “这位法师可是万象道宫的弟子?”灯花和尚仍旧双手合十。 齐玄素缓缓松开火铳的握柄,轻咳一声:“禅师好眼力,在下的确是万象道宫出身,这次回来是去上宫走一遭的。” 道门四品祭酒道士要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并非什么秘密,灯花和尚立刻合十道:“恭喜,恭喜法师更上一层楼。” “多谢。”齐玄素还礼后又问道,“禅师是城外中岳静禅寺的僧人?” “正是。”灯花和尚点头。 齐玄素道:“我与贵寺的衍秀禅师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禅师可认识衍秀禅师?” 灯花和尚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渗出,脸上却是丝毫不显:“衍秀师叔大名鼎鼎,如何不识?” “不知衍秀禅师可曾返寺?待我从上宫明堂回来,也好去拜访一番。”齐玄素此言并非试探,而是看走了眼,认为灯花和尚真是静禅寺的僧人,想要从他那里套取关于衍秀和尚的消息。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灯花和尚虽然叛逃,但的确是佛门弟子,也曾在静禅寺中待过一段时间,都是真实经历,这就好像扯谎,九真一假最难分辨。 同理,齐玄素若是撇开假死不谈,也的确是道门道士,故而灯花和尚同样分辨不出来。 这正是两个假货撞在了一起,想得都是怎么骗过对方。 灯花和尚心思急转,口中道:“实不相瞒,贫僧奉师命前往西域佛门,如今刚刚返回龙门府不久,关于衍秀师叔的行踪,却是不知,还望法师见谅。” “无妨,无妨。”齐玄素也不如何失望,“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告辞了。” “法师慢走。”灯花和尚把姿态放得很低,自从佛门战败之后,道门就是三教之首,其他两家弟子遇到道门弟子要低上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作别之后,相背而行。 …… 张月鹿接到秦无病的回函之后,表情似恼似怒,让沐妗没敢贸然开口说话。 也是阴差阳错,张月鹿因为这个案子似乎与齐玄素有关,这才大动干戈,不惜亲自照会秦无病。可秦无病却不知道里面的缘由,只觉得莫名其妙,联系到张月鹿的敏感身份,难免就想得多了,不仅用出了官场上的“拖”字诀,而且还把北辰堂的事情也抖搂了出来。 想要在无形之中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 上官敬遇袭身死有猫腻 是肯定的,这不奇怪,可张月鹿没想到竟然是北辰堂亲自出面给秦无病施压,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现在秦无病问她今日询问之事是否与当日北辰堂情报有关,她还能说什么? 自然也无从追问魏无鬼的事情。 潘粹青负责此事,也是想要看看这个魏无鬼到底何方神圣,闻听消息之后立刻来见张月鹿。结果张月鹿直接将手中的公函给了潘粹青,让他自己去看。 潘粹青看完之后,表情十分精彩,变化不定,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复。 “这、这……这……”潘粹青连说了三个“这”字,却始终也说不下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与上官敬的事情有关,牵扯到道门上层争斗,张月鹿是局内人,无所谓牵扯不牵扯,他可不一样,一步踏空便万劫不复。 不得已,潘粹青只能转开话题:“这个案子……” “现在看来,秦将军无病恐怕是脱不了干系。”张月鹿道。 潘粹青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张月鹿道:“很简单,如果魏无鬼果真与秦无病无关,秦无病直接一句话否认就是了,何必东拉西扯,什么需要时间另行调查,不过是敷衍外加拖延罢了。无非是他把握不准我的用意,也不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怕牵扯到他,又不敢否认,因为魏无鬼手里的那块牌子就是秦无病签发的,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潘粹青缓缓点头:“如此说来,这个魏无鬼果真是秦无病的亲兵了。” “那也未必。”张月鹿摆了摆手,“亲兵即是心腹,如果魏无鬼真是秦无病的亲兵,那么没有秦无病不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的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肆意妄为的心腹?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是蹊跷,秦无病无法掌控魏无鬼,却给了魏无鬼一块令牌,这是什么道理?可见两人多半是合作的关系。什么人有资格与朝廷之人合作?一种就是我们道门之人,另一种就是隐秘结社之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张月鹿继续说道:“对了,魏无鬼还有一块牌子,是裴真人签发的,真是好大的面子,朝廷的副都护,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都跟他有关系,他到底是什么人?” 潘粹青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个案子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道门高层内斗,隐秘结社,朝廷将军,都牵扯了进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个万修武的事情了。 fantuankanshu.com 他干笑一声:“张副堂主言重了吧,若此人真有了不得的背景,怎么会被风伯追杀?” 张月鹿反问道:“风伯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如果只是个无关轻重的人物,值得风伯亲自出手吗?而且还是冒着风险一路追杀到西京府城内,就在无墟宫的眼皮子底下。风伯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从侧面佐证了这个魏无鬼的不一般?” 潘粹青无言以对。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我要亲自捉拿此人。” 第一百零八章 柳湖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离开了太平客栈,前往他与菩萨蛮约定好的地点。 龙门府镇守总兵官府。 在正儿八经的朝廷武官序列中,镇守总兵官仅次于只在战时授予的大将军和提督军务总兵官,相当于秦无病这位副都护。不过龙门府地处中原腹地,太平日久,在领兵数量方面,却是远不如西州的将领。 菩萨蛮并非本地的镇守总兵官,他只是镇守总兵官梅如林的幕僚。虽然没有半点品级在身,但这位总兵官对他十分倚重,不仅仅是引为心腹那么简单,平日里相处,并非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是以朋友关系相处。 这次菩萨蛮离开龙门府,梅如林几番挽留,只是菩萨蛮去意已决,梅如林也是无法,只能好聚好散。 镇守总兵官的府邸并不难找,到了之后,齐玄素报上菩萨蛮的名字,十分普通,多半和“魏无鬼”这个名字一样,都是杜撰出来的假名字。 不一会儿,菩萨蛮从总兵府中出来了,解释道:“最近都在总兵府这边交接手头上的各种事宜,除了吃酒,片刻不得闲。”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吃酒和不得闲,怎么看也不挨着。可在菩萨蛮的口中,就是如此自然,合情合理。 “跟我来罢。”菩萨蛮转身进了总兵府。 齐玄素跟在菩萨蛮的身后,值守的黑衣人也不阻拦,甚至不曾开口询问一句,可见菩萨蛮在总兵府中的地位,几乎与半个主人无异了。 菩萨蛮道:“梅家并非世代勋贵之家,而是近百年来才发迹的后起之秀,几代忠臣良将,都是允文允武的栋梁之才。到了梅如林这一辈,以‘如’字为辈分范字,因为怕犯李家的忌讳,所以第二个字都是木字旁,如林、如松、如柏,不但没有半点青黄不接,反而是人才济济,故而如今朝野上下都有个说法,梅家好大一棵树。” 齐玄素道:“李家好生霸道,又不是同姓,辈分范字也要管?” “李家倒是没说什么,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菩萨蛮淡淡道,“李家行事古怪不是一日两日了,‘东海怪人’的名号也流传了几百年,他们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天塌了的丑闻,发生在李家身上,就觉得平淡无奇,谁不怕?”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看来恶名也有恶名的好处,不为虚名所累,便能为所欲为。” “不能这么说。 ”菩萨蛮并不完全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李家也不全是恶名,应该叫毁誉参半,毕竟出了一位中兴道门的玄圣,再往远处说,太上道祖也姓李,还没人敢公然说李家的家风如何,至多是在背后议论一二。”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辩驳。 他对于李家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很浅显的层次,无非是玄圣很厉害,东皇很霸道,如今的李家势力庞大,行事狠辣,家主李长庚是太平道大真人,清微真人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有个叫李天贞的李家公子十分跋扈,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是李家义子,还有个叫李长歌的天才,疑似是被李家用“玄玉”堆起来的。 除此之外,也就没了。 齐玄素跟着菩萨蛮来到一座小院,许多总兵府的仆役和书办正在进进出出,有的抬箱子,有的将书架上的各类档案卷宗取下,分门别类后再装到箱子中。菩萨蛮所谓的“不得闲”也就是看着这些人干活而已,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实在不多,可这里的许多档案卷宗都不能出半点差错,不盯着又不行。 菩萨蛮吩咐道:“你们先把已经装好的箱子送到库房去,剩下的明天再整理。” “是。”几名仆役应了一声,不再去动书架上的剩余卷宗,改为去抬箱子。 齐玄素不由道:“老哥掌握一府之机要,这次走得如此匆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难处谈不上,是多年前的一个仇人又露面了,我这次便是去找他报仇的。若是顺利,用不了多长时间。若不顺利,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几年。至于更坏的情况,便是一去不返,谁又说得准呢?”菩萨蛮语气平淡。 齐玄素虽然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但听到菩萨蛮如此说,也不免感到几分悲凉,难怪菩萨蛮要通过七娘将自己的义女送走,说得好听些,是以防万一,说得难听些,便是在提前安排后事了。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再把义女接回来就是了。如果他不能回来,也不至于让义女流落街头。 菩萨蛮略微交代之后,最后道:“若是早早完事,你们就歇着去,剩下的等我明天过来接着干。” 众仆役齐齐应声领命。 然后菩萨蛮领着齐玄素出了总兵府的侧门,往自己的住处行去,与总兵府只是相隔了一条街,是个两进的院子,除了菩萨蛮本人之外,就只有他的义女和两个老仆。 菩萨蛮决定离开龙门府后,就已经将两个老仆遣散,每人一百太平钱,足够他们 在外面安身立命,如今宅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 来到宅子外,菩萨蛮伸手画了个齐玄素不认识的符箓,大门上光华一闪而逝,似乎是解除了某种阵法,然后才推门而入。 一名少女迎了出来,大概十四五岁而已,谈不上什么美人胚子,中人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眼眸十分灵动。 “义父。”少女先是喊了一声,目光又落在齐玄素身上,有些好奇,又有些惧怕。 菩萨蛮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叫他……” “魏无鬼。”齐玄素主动开口道,“我年长几岁,你可以叫我魏大哥。” “见过魏叔叔。”少女行了一礼。 齐玄素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十岁的差距,还真是叫哥哥也行,叫叔叔也行。 菩萨蛮道:“若是从七娘那里算起,你们的确是一辈人,可咱们各论各的,你叫我一声‘老哥’,她自然叫你一声‘叔叔’。” 齐玄素也只能点头。同时心中感慨,再过几年,就不好整天以年轻人自居了。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四十不惑之后就能自称“老夫”。三十而立之年,为人夫,为人父,成家立业,三十岁之前以无须为风尚,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 齐玄素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妻子、孩子,他是一样也没有,这才被七娘说是小光棍。如此算来,相较于那些十几岁就嫁人的女子,张月鹿的年纪也不算小了,难怪澹台琼急着为她张罗婚事。 ranwena.net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张月鹿被慈航真人确定为传人,已然是前途远大,不必再为婚事发愁。 菩萨蛮招手示意少女过来,向齐玄素介绍道:“她姓柳,单名一个‘湖’字,因为年纪还小,没有表字,你是长辈,叫她柳湖就行。” 齐玄素点了点头,然后进入正题:“我需要把柳湖送到哪里去?” 菩萨蛮道:“去北边直隶,找点绛唇。” 齐玄素讶然道:“李青奴?” 菩萨蛮有些意外,道:“看来你认识她,那也省得我多费口舌了。这趟人镖,共分为三段,第一段由你负责,从中州到直隶。第二段由李青奴负责,从直隶到幽州。第三段则由辽东那边的人负责。” 齐玄素轻轻点头,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江南道府的前任府主在江南大案后,就是被调往了辽东。 第一百零九章 我的钱 齐玄素决定于三月十五动身启程。之所以选定这个日子,是因为他要参加一次“梦中会”,见一见七娘和李青奴,确定之后的具体行程和见面地点,总不能指望着到了直隶之后,也能碰巧遇到李青奴。 到了三月十五的子时,齐玄素布置好阵法, 悠然入梦,再次来到“梦中会”。 迄今为止,齐玄素一共去了三次“梦中会”,这是第四次,剩余的材料还够用六次,倒是不急着购买新的材料。 七娘还是老样子,忙忙碌碌,生意兴隆。 不同的是,七娘身旁多出了一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依稀可见身姿婀娜,应该就是李青奴了。 待到七娘的生意告一段落,齐玄素才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不必我再去介绍了吧?”七娘开门见山。 “当然不必。”李青奴语气平静,似乎她从未和齐玄素产生过冲突。 齐玄素便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拱了拱手。 七娘道:“这趟‘人镖’是菩萨蛮拜托我的,为此他几乎是倾家荡产,人手也是我安排的,你们两个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是自然。”李青奴微微点头。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菩萨蛮没攒下多少家当,然后想到一个问题,李青奴是李家一手捧起来的当红花魁人物,卖艺不卖身且有极大自由,可以说是最为清贵的那种了。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不缺钱才对。 齐玄素如此想的,便也如此问了。 李青奴的语气中有些诧异:“我实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谓的不缺太平钱,只是维持个体面罢了,若想要购置丹药或者法器兵刃,也难免囊中羞涩。你大概听人家说我是李家的摇钱树,可挣来的大头都是李家的,我只能分到很少一部分。我这些年花销不小,如今积蓄也就一万太平钱出头,这趟买卖已经相当于我的一半积蓄,就算除去人脉关系上的花销,也能入账三千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沉默了。 七娘也沉默了。 李青奴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她有十几万太平钱的身家吗?这莫不是把她自己的价格也算进去了。因为前段时间,有人扬言要出二十万太平钱把她买走,结果被李家挡了回去。 想到这里,李青奴也有些难言的委屈,她又不是李家的嫡出小姐,顶多算是李家的半个义女,还是不记名的那种,也就是表面光鲜,穷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有必要这样吗? 做给谁看呢? 过了片刻,齐玄素深吸一口气:“七娘……” 七娘轻咳一声,仍旧沉默。 “合着你又吃了回扣了!”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我说菩萨蛮的身家怎么才这么一点,三千太平钱就倾家荡产,原来大头都在你那里!人家拿五千太平钱,我才拿一千太平钱,我的钱!” 李青奴一怔,望向七娘。 七娘缓缓道:“菩萨蛮一共出了两万太平钱,五千太平钱是给我这个中人的,其余一万五千太平钱,分别给具体办事的三人。关于这一点,青奴是知道的。” 李青奴点了点头,她此时已经有些明白了,略带同情地望向齐玄素。 七娘摆出长辈的架势,语重心长道:“至于你,一来是年轻,二来是还没成家,这么多钱,怕是把持不住,难免误入歧途,赌了,嫖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是我帮你攒着,留着娶媳妇用。” siluke.com 齐玄素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李青奴,意思是你怎么不帮她攒着。 七娘笑道:“虽然青奴的年纪不比你大多少,但见的世面多,知道轻重,我很放心。再者说了,青奴不好亲自出面,需要动用一些人脉关系,这也是要花钱的。” 齐玄素还要说话,七娘把脸一沉:“既然你不想让我帮你攒着,那咱们可要明算账了。” “攒着好,还是攒着好。”齐玄素立刻认怂。 七娘的脸上又有了慈爱的笑意:“这才对,为娘也是为了你好。” 齐玄素整个人都木木的,他在想着,如果当初自己不是说缺一千太平钱,而是说缺两千太平钱,那么自己这次应该能拿到两千太平钱吧? 他当然知道这是七娘没把自己当外人的缘故,四千太平钱跟一块“死之玄玉”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可他真的很缺钱,看看人家李青奴,一万太平钱的身家,就是买件宝物也够了。 他甚至想着,还不如不知道,只当自己赚了一千太平钱,而不是损失了四千太平钱,也挺好。 七娘拍了拍手,示意两人都看自己:“咱们说正事,天渊从龙门府出发,出中州,过芦州,入齐州,抵达直隶,然后在直隶的渤海府与青奴见面,具体碰面地点,由你们两人商议。” 李青奴显然早有腹稿,直接说道:“李家在渤海府开设了一家梧桐院,有李家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来此闹事。烟花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人员来往频繁,容易避人耳目。我们就在这里碰面,如何 ?” “可以。”齐玄素没有其他意见。 七娘望向李青奴,嘱咐道:“青奴,你不能亲自出面,安排的人手一定要可靠。谁出了问题,一分一厘都得给人家退回去,我还得赔偿人家。” “七娘放心。”李青奴点头道。虽然此时看不清李青奴的面容,但从语气来看,与那个花魁形象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免不得带上几张不同的面具,齐玄素自己也不例外。 齐玄素斟酌了一下,说道:“七娘,两万太平钱的大买卖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那个小姑娘,绝不是你说的那么普通。” 上次“梦中会”,七娘对齐玄素说过,柳湖的父亲只是个小角色,早在北辰堂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就被自己人灭口了,甚至没能活着看见风宪堂的大门。此人发妻亡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自己似乎早有预感,所以提前把女儿托付给了菩萨蛮。 可如今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第一,菩萨蛮并非常人,齐玄素甚至看不透他的虚实,柳湖的父亲能与菩萨蛮相交,未必是大人物,却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第二,菩萨蛮不惜花费两万太平钱保护柳湖的周全,菩萨蛮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他肯花这么多钱,就意味着他认定会有人对柳湖出手,而且十分棘手。在“客栈”,一个县令的性命,也才一千太平钱而已。 第三,菩萨蛮要将柳湖送往辽东,而江南道府的前任府主如今也在辽东,其中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玄素可以不知道这其中到底牵扯了什么秘密,但他要对可能遇到的敌人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七娘道:“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不会有天人出手。第一,无论是道门还是隐秘结社,天人大多位高权重,不会干这种捞偏门的行当。第二,天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成名人物,目标太大,容易引起道门的注意。不过也绝不会是一两个归真阶段的高手那么简单。” 齐玄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有一种感觉,七娘似乎算准了自己会在见到菩萨蛮之前跻身归真阶段,所以在自己还是玉虚阶段修为时就将这个差事交给了自己。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毕竟“死之玄玉”是七娘给自己的,七娘能估算出自己的境界修为进度也在情理之中。 说过了这些,齐玄素匆匆结束了这次并不愉快的“梦中会”,返回现世。 第一百一十章 启程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一片深蓝,只是在天际尽头隐约可见一抹鱼肚白。 柳湖已经收拾完毕,抛弃了较为繁琐的女子装束,而换上了一身改良后的男装,简单利落,便于骑行。这也是如今的风气之一,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然后柳湖又在外面加了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可以抗风,也可以挡雨。 菩萨蛮取出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分别交给两人,说道:“虽然易容改装未必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但好歹聊胜于无。” 齐玄素接过这张面具,只是略微端详,便十分熟稔地覆盖到脸上,然后用了个小法术,唤出一面水镜,对着镜面细细地抹平面具的褶皱,转眼之间,齐玄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齐玄素的本来面目相比,此时的齐玄素在眉宇间多了几分阴沉,颇有城府机心的样子,再加上齐玄素的眼神中本就有几分果决和狠厉,两相结合,倒是让新面容更为契合“魏无鬼”这个名字,让人一看就觉得此人不是个善茬,不敢贸然招惹,颇有威慑作用。 柳湖拿着面具,微微张嘴,惊讶地看着齐玄素。 “丫头,你以为行走江湖就是与人打架?哪有那么容易,里头学问多着呢。骑马狩猎、火器药理、处置伤口、易容改装、望气寻路、风水地理、黑话切口,都得有所涉猎。”菩萨蛮笑道,“看到你魏叔叔刚才是怎么用面具的了?你也学着自己戴上。” 柳湖应了一声,跑回自己的房间。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柳湖去而复返,同样变了模样。原本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好歹还能偏上一点,现在干脆是偏下了,不过绝对谈不上丑,看来菩萨蛮深知无论美丑都会引人注目的道理,平平无奇才是正经,不过一双眼眸仍旧灵动。 菩萨蛮又望向齐玄素:“你是老江湖了,如何去直隶,想来不必我去多嘴,只有一条,万望小心。” 齐玄素郑重地点了点头。 “义父……”柳湖轻轻唤了一声,既有不舍,也有悲恸。 菩萨蛮本想伸手摸下柳湖的头顶,不过刚到中途又戛然而止,最终长叹一声:“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缘来缘聚,缘去缘散,你我父女缘分已尽,若是有缘,日后自当还会相见。” 柳湖正色敛容,双膝跪地,朝着菩萨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向自己这位义父拜别。 齐玄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菩萨蛮受了柳湖的大礼,仰头望天:“ 趁着天早,快些走吧。” 柳湖缓缓起身,跟着齐玄素向外走去。 门外除了齐玄素的“步月”,还有一匹马。从中州到直隶,路途遥远,不骑马是不成的,这也是柳湖特意换了一身骑装的原因,而且柳湖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父母都是道门中人,能被牵扯到江南大案之中,甚至被“自己人”灭口,不会是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低品道士,少说也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她的义父菩萨蛮就更不必说了,就连齐玄素都看不透他的虚实,显然不是寻常人等,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柳湖不可能是个弱女子。 柳湖如今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先天之人,齐玄素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境界修为,甚至在去年的时候,齐玄素也只是昆仑阶段而已。当然,同样的境界修为,与人厮杀搏斗的经验,还有各种江湖经验,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先是朝着菩萨蛮一拱手,然后翻身上马。柳湖又最后看了自己的义父一眼,也跟着上马。 菩萨蛮站在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远去,透出几分萧瑟。 此时城门未开,不过但凡龙门府这种大城,都会留出供人夜间出入的小门,只是寻常百姓是走不得的,需要有相关的凭证才行。菩萨蛮是总兵府的幕僚,当了总兵府的半个家,给柳湖弄一张出入城门的凭证还是轻而易举。 两人从小门出城之后,一路北上。 柳湖是个内敛的性格,不怎么喜欢说话,只是沉默。 第一天平安无事。两人从天还未亮出发,到了傍晚将近入夜的时候,也还未走出龙门府的地界,在一家地处野外的太平客栈落脚歇息。其实到了归真阶段,齐玄素已经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不过柳湖不行,而且路途不短,少说也要走上一两个月,齐玄素终究还是要休息的。 虽然太平客栈一直以安全而著称,除非是风伯那样的大高手,否则很少有人敢冲入客栈行凶,但齐玄素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了两间紧挨着的客房,又在柳湖的房间中布置了些小机关,如果有人潜入客房之中,立时就会发出响声,这才各自睡去。 齐玄素刚睡着不久,就做了一个梦。 对于齐玄素而言,做梦真是再平常不过了,每次都是黑沉沉的大山、火堆、黑影,从最开始的惊异,到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不过今天这个梦却与以往不同,没有大山,也没有黑影,反而是幽冥阴间。 在齐玄素的面前有一条不见首 尾的大河,河上一桥,桥上还有一名老妪,怎么看都像是传说中的奈何桥。 在桥的对面,浓重雾气之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似乎就是传说中的酆都,东西长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间诸狱皆设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阎罗,统管冥间吉凶,发落死魂罪恶。 在道门的记载之中,的确有三界之说。上为天,飞升登仙去处。下为地,九幽亡魂归处。百姓想象着天上地下也有类似朝廷官府的存在,便说上有天庭,是朝廷,下有地府,是官府。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根据道门的记载,这两处所在与人间大不相同。 所谓的天界,阳之极致,鸿蒙方广,无边无际又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至此,如寂灭深定。唯有身怀开天辟地大神通之人方能在此地开辟出一方世界,故而太上道祖开辟出三十三天,世尊佛祖开辟出佛国三界,还有天帝开辟出天庭。一入此界,再也无法返回人间。正因如此,不愿飞升之人不在少数,只是畏惧于百年一次的天劫,不得不飞升。 所谓的幽冥,阴之极致。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实则都是进入此地,最终一起化作混沌,唯有三尸四散游走,滞留人间,化作鬼魅。皂阁宗曾经以无边尸气在现世之中腐蚀出一道缝隙,直通九幽,其实就是沟通了此方世界。而此方世界污秽至极,除了少数几位特殊的仙人,就是其他仙人都不愿涉足,更不必说在此地构建地府主掌轮回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三界就好像一座极大极大的城,天上是最高处的塔楼殿宇,登顶的道路既险且阻,只有少部分人能去,而且上去容易下来难,只能俯瞰城池,无法干预。地下就是错综复杂的下水道,各种污水都被排入此地,污秽黑暗,常人难以生存,没人会在下水道里长时间居住,就算管理下水道,也用不了太多人,更不会有人去审定这些“污水”的善恶功过。所谓的善恶有报,更多还是世人无力反抗现实的自我慰藉。 笔趣阁 主体还是城池本身,无论上层塔楼,还是下水道,都要依托于城池存在。 自从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十分反对故作神秘蒙蔽世人,故而在通识课程上,这些内容都是写得明明白白,从不遮遮掩掩。 正因如此,齐玄素深知自己如果真正来到了九幽之下,且不说有没有奈何桥,只怕是第一时间就被无边阴气腐蚀得渣子都不剩一点。 这个梦却是蹊跷。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梦中斗法 齐玄素来到桥前,如果此桥是奈何桥,那么桥下就是传说中的弱水了,鹅毛不能漂浮其上,飞鸟不得而过。 不过齐玄素此时心中已经有所计较,也不惧怕,直接迈步上了石桥。 一瞬间,汹涌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动挤压过来,白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桥通向何处,连来处也隐没了。 唯一可见的就是桥上的老妪,手中端着一个钵盂,其中传来阵阵香气。 便在这时,老妪突然抬起头来,朝着齐玄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这老妪不知几许年纪,已经是白发返黑,脸上皱纹如同沟壑,一双眼睛既不黑白分明,也不浑浊发黄,而是透出碧绿颜色,让人瘆得慌。 “喝了吧。”老妪举起手中的钵盂,声音飘飘渺渺,惑人心神。与此同时,钵盂中散发的香气也直往齐玄素的鼻子里钻。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接过钵盂。 老妪脸上露出笑容,声音越发慈爱:“喝了吧,喝了之后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齐玄素问道:“好喝吗?” “当然好喝,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喝的东西。”老妪蛊惑人心。 齐玄素说了一个“好”字,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捏住这老妪的后颈,将她给提了起来。 老妪显然没有料到此等变化,方才的慈爱荡然无存,一双碧眼中凶光大盛,可此时受制于人,不仅无法动作,反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齐玄素举起手中的钵盂,将里面盛的汤一股脑全都灌到了老妪的嘴里,同时还说道:“好喝你就多喝点。” 待到一钵盂灌完,老妪已经是痴痴傻傻,只知道嘿嘿傻笑。 齐玄素也不管她,随手丢在一旁,大步向前。所过之处,雾气退散。 便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怒喝:“大胆!” 话音落下,一条铁链穿破雾气,朝着齐玄素激射来。 齐玄素伸手接住锁链,缠绕在手掌和手腕上,然后反手一拉,铁索瞬间绷直。 然后就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雾气中现身,身高两丈,马头人身,通体赤红,身披甲胄,手中持有铁链,与齐玄素形成争夺角力之势,不过刚才却是被齐玄素拉了一个踉跄。 紧接着,又有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现身,同样是身高两丈,同样是身披甲胄,不过是牛头人身,通体幽蓝,手中持有一把碧绿的芭蕉扇。 这一红一蓝,竟然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牛头举起手中的芭蕉扇,猛地一扇。 狂风裹挟着火焰,如同一个龙卷,朝着齐玄素席卷而来。 若是以前, 齐玄素还真要束手无策,可如今他已经得了方士的传承,虽然并不完整,但仅以念头和法力而言,好歹是相当于方士的雷动境界,而前一个境界正是入梦境。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究其根本,就是幻术骗过梦境主人,故而法术在脱虚入实之前,本质上其实骗术,无非是比戏法更为高明。信了就灵,不信不灵。 齐玄素也有入梦境的修为,他不仅不信,还要让来人有来无回。 齐玄素猛地发力,将那巨大的马面拉向自己,顺势躲在马面身后。 牛头的火焰落在马面身上,立时将马面炸成了一具焦尸,点点暗火未灭,忽明忽暗。 牛头显然没有料到此等情况,发出一声沉闷的哞声,一头朝着齐玄素顶了过来。 齐玄素躲开这一撞,然后一招手,在牛头周围出现一群头戴方帽、脚踏皂靴的鬼卒,这些鬼卒手中也拿着铁链,如同套马一般,将铁链套在牛头身上,转眼之间,已经将牛头五花大绑。 不必齐玄素招呼,鬼卒们已经将牛头押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伸手:“取我的刀来!” 又有两个鬼卒将齐玄素的鬼头刀抬了过来。 齐玄素拿起鬼头刀,没有二话,直接就是手起刀落。 一个硕大的牛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 距离客栈大约百里的地方有一处营地,生着篝火。 在篝火旁边围坐着三人,个个闭目凝神,好似假寐。 在不远处,则是一伙手持兵刃的汉子,为三人护法。 突然之间,一人猛地睁开双眼,面露痴呆之色,嘿嘿傻笑,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到胸口,已经是傻了。 紧接着,第二人的身上莫名燃起汹汹火焰,将他烧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转眼之间只剩下一具焦尸。 最后第三人闷哼一声,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然后整个脑袋骨碌碌滚落下来,好似被刽子手砍了脑袋。 见此情景,护法的众人不由脸色大变。 虽然他们不是方士,但也知道这是斗法败了,受到反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点子扎手。”有人轻声道,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在篝火不远处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其中盘膝坐着一名书生,正是宋落第。此时他双眼紧闭,同样入梦去了。 既然是梦中幻术,自然不能与现世的法术等同视之。在梦中,凡人也能飞天遁地,可在现世之中,先天之人也无法做到。 既然有人能在齐玄素的梦中幻化出一方幽冥酆都,那么齐玄素也可以将几个鬼卒变成一支鬼军。 在我自己的梦里,还能让你一个外人给欺负了? 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齐玄素一挥手,只见得鬼卒们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直至无穷无尽。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鬼卒接天连地一般,竟是一眼看不到头。只见得旌旗招展,气势浩荡,而且也不再是方帽皂靴的衙门公人打扮,而是身披铁甲的黑衣人,甚至还有部分鬼卒骑上了黑头大马,或是推着火炮。 弱水再宽,也要被鬼卒填满了。 什么叫投鞭断流? 齐玄素一挥手。 鬼卒大军汹涌而动,直奔梦中酆都而去。 火炮轰鸣,蚁附攻城。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鬼卒大军如激浪奔流一般涌入城内。 一夜激斗,这座酆都鬼城彻底陷落,化作虚无。 百万鬼军也随之消失无踪。 齐玄素缓缓醒转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户进入房内,刚好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起身出来房间,敲了敲柳湖的房门。 柳湖打开房门,已经是梳洗完毕,柔声道:“魏叔叔。” “昨晚没什么异常吧?比如做噩梦什么的。”齐玄素问道。 从昨晚的情况来看,有人想对柳湖下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是不敢贸然进入太平客栈,要知道,如徐昌武一般在客栈耍酒疯闹事是一回事,大队人马夜袭太平客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当下风声正紧,道门正借着上官敬之死的由头大力整治各种乱象,夜袭太平客栈几乎就是自己往铳口上撞,所以只能用些鬼蜮手段。 下书吧 齐玄素还真怕柳湖着了道,梦游一般走出客栈去,自投罗网,那他可没脸去见菩萨蛮和七娘。 柳湖摇了摇头。 “那就好。”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 柳湖犹豫了一下,背过身去,从领口中提出一块玉坠,然后转过身来,说道:“这是义父给我防身的,说是可以避开天人以下的鬼邪附体,魏叔叔不必担心我。” 齐玄素看了眼那块玉坠,被雕刻成观世音菩萨的样子,灵气浓郁,最少也是灵物,彻底放下心来:“很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越来越近 张月鹿这次离开玉京的主要任务就是清剿隐秘结社,慈航真人给了她极大的自主权力,没有指定目标,也没有划分地域。换而言之,张月鹿可以自行决定去什么地方,打击什么隐秘结社,而在天罡堂的招牌下,各地道府都必须予以协助。 现在张月鹿应邀来到无墟宫,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开始给手下的主事们安排差事。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手下只有两位主事,符合道门的规定。 不过这些年来,许多规矩已经成为虚设,比如每个副堂主手下固定两个主事这条规矩是在玄圣年间定下的,那时候的道门不像今日这般庞大,两个主事足够处理各种事务。 可随着道门的不断发展,两个主事逐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又不好贸然改变结构,比如在副堂主和主事之间再增加一级职位,于是各副堂主、副府主们想出个折中的策略,不断增加麾下主事的数量,通过主事的排名形成看不见的等级。 一般而言,只有新晋的副堂主才会只有两个副堂主,首席副堂主的主事会有九个之多。 张月鹿在接收了上官敬的旧部之后,包括孙永枫和灵泉子在内,麾下已经有五位主事。许寇在前不久也跻身了归真阶段,被张月鹿不计前嫌地升为主事,总共是六位主事。不逊色许多实权副堂主,也难怪被人称作是小掌堂。 事实上,主事的任命和增减还是要经过掌堂真人的许可,不是副堂主说任命就能任命的,只是慈航真人在这方面同样给了张月鹿极大的自主权力,上报掌堂真人变成了走过场,说是张月鹿任命也无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慈航真人怕张月鹿的威权压不住几名原本听命于上官敬的主事,毕竟上官敬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而如今的张月鹿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差了两级。所以慈航真人将人事权交给了张月鹿,谁敢挑战张月鹿,就要做好被张月鹿免职的准备,同时表明了她的态度,最起码在天罡堂内,慈航真人是无条件支持张月鹿的,想要打官司,就只能去金阙了。 这次,张月鹿将麾下的六名主事全部派了出去,命令他们各自率领麾下的道士和灵官相机剿灭小股隐秘结社势力。她本人除了居中调度指挥之外,只是带了几名直属于自己的执事,继续调查万修武的案子。 潘粹青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万修武只是个五品道士,连高品道士都不是,不可能让整个摇光司围着他一个人转。当初飞舟遇袭,天罡堂也只是出动了一个司而已。 在将人手撒出去之后,张月鹿离开了位于西京府的无墟宫,来到“鬼关”,拜访了此地的驻守灵官。 这位灵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品灵官,地位超然。以 张月鹿的道士品级,自然无法与其平等对话,可道门内部还是讲职务的,以职务而论,张月鹿绝对算是位卑权重,已经身死的上官敬也是副堂主,就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刚好能够对应一品灵官。 正因如此,这位灵官没有将张月鹿拒之门外,不过又没有太过热情,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事实上,在道门内部,因为灵官是被道士创造出来的,所以被视作工具人,不许干政,可偏偏大多数灵官都嗅觉敏锐。 这种情况看似矛盾,却又贴合实际。 因为道士们的境界修为来自于自身,哪怕是败了,大不了做个逍遥散人,或是退居二线,更有甚者,一怒之下离开道门,一身境界修为仍旧无人敢惹。可灵官们的一身境界修为来自于道门,如果不小心站错了队,很有可能会一无所有,哪怕是一品灵官,也不例外。所以灵官们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也是灵官天生低道士一头的根由所在。 张月鹿并非想要拉拢这位灵官,只是询问最近的鬼国洞天有无异常。 一个隐秘结社成员来到“鬼关”,而且在“鬼关”停留了两天,目的是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针对鬼国洞天。 毕竟司命真君早就觊觎鬼国洞天多时了。 张月鹿说明来意之后,这位一品灵官却是被吓了一跳,因为前不久的时候,鬼国洞天的确出现了些异常。为此,他还专门见了殷先生。 156n.net 没想到,玉京这么快就知道了,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说玉京在“鬼关”安插了人手,这是否意味着玉京已经不再信任自己了呢? 一时间,这位一品灵官已经开始猜测,张月鹿是不是身怀特殊使命,所谓清剿隐秘结社只是个幌子。 聪明人大多如此,以己度人,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是张月鹿很轻松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鬼国洞天最近的确有过异常,根据阵法显示,鬼国洞天与现世的重叠有所加深,可这种重叠一般只会发生在每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过影响不大,可能只是洞天的正常变化,“鬼关”已经加强了戒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踪迹。 而鬼国洞天发生异常的时间刚好可以与魏无鬼路过“鬼关”的时间对应起来。 张月鹿对于有“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说法不置可否,不过她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证明她的思路和推测没有错,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魏无鬼,果然有问题。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万修武的事情了。 张月鹿离开“鬼关”之后,又来到了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号的道观,同样提供驿站的职 能,不过对于道士品级和职务有一定的要求,寻常道士无法入住。 张月鹿在自己的住处,将这些天来得到各种线索一一罗列出来,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开始进行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魏无鬼进入鬼国洞天的目的是什么? 在鬼国洞天内部有三个传承久远的阴物,早在玄圣时代,他们就已经存在于洞天之中,是洞天的上任主人留下的造物,也是鬼国洞天的半个主人。 鬼国洞天发生了异常,三大阴物却没有主动上报,而是等到镇守此地的灵官询问之后,才回复说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洞天的正常变化。 第一种可能,三大阴物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问题是“鬼关”中的阵法都已经发现了鬼国洞天中的异常,与洞天俱为一体的三大阴物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洞天内的异常。 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三大阴物察觉了鬼国洞天内的异常,却选择向道门隐瞒。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 由此可以引出一个猜测,魏无鬼进入鬼国洞天会不会与三大阴物有关?或者说,他进入鬼国洞天就是为了见三大阴物。 如此一来,三大阴物向道门隐瞒洞天异常就说得通了,他们在遮掩自己曾与魏无鬼见面的事实。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魏无鬼与三大阴物见面后都发生了什么? 是三大阴物生出了二心,想要与外人里应外合?还是魏无鬼代表某位古仙向三大阴物开出了某种条件? 都有可能。 张月鹿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杀人案会牵扯出这么多内情。 朝廷的西州副都护秦无病,道门二品太乙道士裴小楼,还有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无论哪一个,都不能算是小人物。 还有风伯,隐秘结社之间也谈不上铁板一块,甚至经常内斗,风伯不惜冒着风险潜入西京府追杀魏无鬼,也大有蹊跷。 这些人像一个个珠子,魏无鬼像一条线,将这些珠子串联起来。 在这些人物面前,万修武反而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很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这让张月鹿对于自己的部分推测产生了动摇。 难道万修武的被杀只是一个意外? 其实魏无鬼与万修武并没有仇怨,也许是万修武无意中发现了魏无鬼的真实身份,然后被魏无鬼杀人灭口。也许两人只是单纯产生了冲突,就像“小天罡”欺压魏无鬼那样。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魏无鬼就与齐玄素没有任何关系。 是谁想把魏无鬼和齐玄素联系在一起? 想到此处,张月鹿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人。 岳柳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紫仙山 张月鹿背负双手,来回踱步。 潘粹青不可能知道万象道宫的旧事,就算查案,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查到那么久远的时候,正常情况应该是随着案情的进展慢慢排查过去。 是谁在第一时间向潘粹青提供了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的信息? 联想到岳柳离过去与万修武的关系,以及岳柳离现在与潘粹青的关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是岳柳离将齐玄素与万修武有旧怨的事情告诉了潘粹青。 岳柳离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齐玄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张月鹿认为是做贼心虚,同时也回忆起两人在无墟宫见面时的情景,岳柳离的确是有些不自然,张月鹿当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岳柳离似乎有些惧怕自己。 这便十分明了,万修武与齐玄素有旧怨,岳柳离同样也牵扯其中,所以万修武死了之后,岳柳离才会恐慌大过悲痛,第一时间怀疑是齐玄素,甚至因为她和齐玄素的关系怀疑到她的身上来了。 那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虽然她与齐玄素算是生死之交,但毕竟相识时间较短,还谈不上知根知底,许多事情,她只知道一个大概。 张月鹿回神,吩咐道:“沐妗,你以天罡堂的名义给万象道宫去函,请求调阅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的相关卷宗档案。” 沐妗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张月鹿又来到书案前,开始将自己的诸多推测形成文字。 无论是秦无病,还是裴小楼,亦或是鬼国洞天内的三大阴物,都不是现在的她可以贸然调查的,她只能上报给自己的师父慈航真人。 不过因为都是推测,没有切实证据作为支撑,所以张月鹿不打算以公函的形式发给慈航真人,而是写了一封长信。 然后张月鹿将长信交给田宝宝,嘱咐道:“不要发天罡堂的‘讯符阵’,发掌堂真人的私人‘讯符阵’,记好了。” “是。”田宝宝郑重应下。 随着张月鹿的地位攀升,事务增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分担部分案牍工作和杂务,如今沐妗和田宝宝就是担着此职,以沐妗为主,以田宝宝为辅,朝廷和道门称之为“秘书”,得名自古时的秘书省,三人都是女子,也比较方便。 做完这些之后,张月鹿开始重新思考魏无鬼的问题。 到了如今,万修武一案牵扯的已经不仅仅是万修武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追查下去。 接下来,她 会前往龙门府。 一则是要前往万象道宫查阅相关的卷宗。 二则是种种迹象表明,魏无鬼离开“鬼关”之后又去了龙门府。 其实她也想过直接通过中州道府缉拿魏无鬼,或者干脆由她派人去搜捕魏无鬼,但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并非迂腐之人,没有证据只是原因之一,关键在于她想看看魏无鬼接下来的动向,也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至于魏无鬼本人,或者说齐玄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张月鹿盯上。 此时他已经带着柳湖到了石安县,中州四城中的无日不夜城就坐落于此。 道门号称三千大道、八百旁门,有御剑之道,有符箓之道,有丹鼎之道,有占验卜算之道,有饲鬼养尸之道,也有阴阳谶纬之道等等。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娼门就在这紫仙山中,或者说紫仙山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笔趣阁 早在前朝明雍年间,道门还未一统,还是四分五裂,娼门便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城池,别有洞天,男女多是姿色姣好,精通文墨音律,除了一众娼户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命人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 其中不仅是女子,也有男子,专门负责接待女客。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俊俏男女,也遭了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玄圣中兴道门之后,取缔了此地,下令妥善安置其中的男女。 只是出乎玄圣的意料之外,许多人不愿离开紫仙山,甚至苦求玄圣不要取缔紫仙山。 有些人是因为只剩下自己一人,无处可去。还有些人已经习惯了紫仙山的生活,衣食无忧不说,而且收入不菲,反倒是离开此地之后,不知应该如何立足。 而且外面的粗茶淡饭如何比得了此地的锦衣玉食?自立 更生又如何比得过此地有人伺候? 再加上各种利害纠缠,许多道门元老也持反对意见。最终,玄圣作出了一定的妥协,仍旧保留了紫仙山,不过加了各种规矩,不得以诱骗、强迫等手段逼良为娼,且来去自由,若有人违犯,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说来也是怪了,紫仙山并未因此而衰落,反而越发兴盛,每年都有许多俊男美女自愿来到紫仙山,也没什么怨气可言。 只因紫仙山足够大方,这些男女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在这里一年挣的太平钱,抵得上外面一辈子。趁着青春年少,挣够太平钱,再把衣裳一穿,谁又知道? 寻常人可没钱来这等地方,自然也无从知道这里面的勾当。 男的娶个良家女子,富足体面。女的找个老实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 那就是正经人家。 若是运气好,还能成为那种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清贵花魁或者优伶名角,那可是往来无白丁,接触的都是一等一的权贵人物,大富大贵指日可待。 诗魔有一首《琵琶行》,其中的琵琶女嫁作商人妇之后,也算是从良,却是满腹牢骚,缅怀过往,只是感叹韶华易逝,门前冷落鞍马稀,并不觉得沦落风尘是什么坏事。可见从古至今,乱世盛世,都是笑贫不笑娼。 这便是紫仙山存在的道理。 在齐玄素看来,这等地方,鱼龙混杂不假,也被道门重点关注,若是大队人马行动,立刻就会引来道门的注意,若是几个人暗中出手,他自己足以应付。所以齐玄素决定从石门县走,让那些藏在暗处之人无从下手。 毕竟这件事是见不得光的,藏在幕后之人甚至不敢派自己的人手出马,就已经可见一斑。 不过齐玄素刚到石门县,就发现自己似乎打错了算盘。 因为此时的石门县聚集了大批的青鸾卫和捕快,青鸾卫们暂时封锁了石门县,正在排查一系列连环案件。 齐玄素和柳湖也被滞留在此地。 幸运的是齐玄素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 第八天养,青鸾卫副千户,曾经在盐泽的飞龙客栈与齐玄素有过交集,两人联手击杀了“天廷”的两名高手,后来在西平府分道扬镳,齐玄素去了措温布的西戈壁。 没想到第八天养竟是又被调到此地查案,不过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想要升官快,就要“动”起来,若是总在一个地方不挪窝,那就很难了。 没有办法,齐玄素只能显露真容,去见第八天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七千户所 在前朝时,青鸾卫是密探细作,是杀手刺客,还是护卫狱卒。 不过到了本朝,青鸾卫的职能发生了许多变化,介于黑衣人和捕快之间。 虽然青鸾卫还保留了天子亲军的名头,但不再负责皇宫的护卫,除了仍旧保留部分天子耳目的职责之外,主要是针对隐秘结社、江洋大盗、江湖豪强,纠察各种杀人、劫掠等不法之事,各地千户所、百户所的主要职责是维持稳定、打击盗匪,等同是拿走了部分属于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的职权,而地方提刑按察使司则主要负责民事案件。 从兵器配备上来说,三者也有明显区别,黑衣人以各种重火器为主,屠城灭地也不在话下。捕快们则以铁尺、锁链、腰刀为主,最多配备一把手铳。 青鸾卫介于两者之间,配备大量火器,不仅有手铳和佩刀,关键是配备了甲胄、强弩、长铳、连发铳、大铳等等,甚至还有骑兵。 要知道,在火器还未兴盛之前,私藏弓弩和盔甲要被视作谋反,如果放在古代,青鸾卫已经可以算是军队了,不过放在如今世道,因为缺乏黑衣人攻坚的大型火器,面对成建制的大队黑衣人时,根本不是对手。不过青鸾卫的成员多数身怀绝技,有些类似于江湖人,单打独斗的冷兵器造诣相当不低。 正因如此,青鸾卫的名声有所好转,而且时常看到他们的身影,遍布天下各地,甚至得了个“青衣人”的雅称,不过因为黑衣人的名声太盛,青鸾卫的历史也太过长远,所以青衣人的称呼并不怎么盛行,世人还是习惯称呼为青鸾卫,只有与前朝青鸾卫区分时,才会称呼为青衣人。 当然,有所好转,也只是相较于前朝凶名卓著的青鸾卫而言,其内部同样存在不小的问题,比如凤台县的那伙青鸾卫,就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说杀就杀,灭人满门,那么还指望他们会善待百姓吗? 其实青鸾卫扮演过去的密探角色也好,扮演如今的捕快角色也罢,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都不算什么。百姓们总觉得过去无孔不入的青鸾卫是洪水猛兽,什么有逮捕、审理、处决之权,似乎有改天换日的本事,可事实上权贵们畏惧的不是青鸾卫,而是青鸾卫背后的皇帝陛下。如果有朝一日,皇帝陛下抛弃了青鸾卫,那么这个看似庞大的特殊机构,敌得过黑衣人吗? 这就像一把刀,刀本身没什么可怕,关键是持刀人。 很显然,如今的皇帝陛下对于青鸾卫并不十分重视,也不想掀起大狱,这就导致青鸾卫在朝堂之上没什么存在感, 再无青鸾卫首领与阁老平起平坐的局面,只能在地方上活跃。说得难听些,就像一只在奋力表现自己的猎犬,希望主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这便是青鸾卫屡屡打击隐秘结社的缘故,不论战果,仅论热情,甚至更胜天罡堂。 不过这种比喻也仅仅是对于真正的大人物而言,对于普通人小人物而言,青鸾卫还是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比如现在的齐玄素。 青鸾卫封锁了石门县,如果齐玄素孤身一人,倒是能偷偷溜走,就算强行闯关,也不是不能,可再加上一个柳湖和两匹马,那就很难做到了。更何况齐玄素此时还要防备强敌,不能再无缘无故地招惹青鸾卫。 齐玄素露出本来面目,远远就看见第八天养正在给一伙青鸾卫训话,脸色不是很好看。 齐玄素带着柳湖朝第八天养走去,刚走到一半,就被两名青鸾卫力士拦下,面相甚为凶恶。 齐玄素不慌不忙地取出自己的两块牌子:“我与你们家大人是旧识,劳烦通禀一声,就说故人魏无鬼来访。” 两名力士被这两块牌子震了一下。 要是个布衣百姓跑过来说自己是他们上司的故交,他们指定不信。可眼前这位又是黑衣人,又与道门有关系,显然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敢不信,就算不是上司的故交,他们也招惹不起,立时换了一副和善面孔,一边请齐玄素稍等,一边赶忙去通禀第八天养。 零点看书网 没过一会儿,第八天养匆匆过来,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魏无鬼,示意两名力士接过齐玄素两人的马匹,然后道:“魏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在第八天养的带领下,齐玄素和柳湖来到一处宅院,此地被青鸾卫临时征用,进出都是身着青色武官袍服的青鸾卫,见到第八天养后纷纷避让行礼。 来到一处客厅,分而落座。 第八天养笑问道:“魏兄何时加入了黑衣人?” 齐玄素反问道:“难道只许第八兄高升,不许我谋个出身?”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如果第八天养还在地方千户所,那么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魏兄说笑了。”第八天养连连摆手,“什么高升,不过是平调罢了。” 齐玄素道:“话不能这么说,若论升迁,帝京总比地方要快一些,而且也不能只看品级,关键是职务。” 第八天养没有否认,道:“魏兄所言不错,兄弟刚刚被调入了第七千户所,虽然还是副千户,但日后的路的确是更好走了。” 青鸾卫的总部是位于帝京的亲军都尉府,其中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对内,北镇抚司对外。其中北镇抚司之下又有数个并不驻守地方的千户所。 第一千户所从事老本行,监察百官。在以前是最为要害的部门之一,不过还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既然皇帝陛下不重视青鸾卫,那么这个千户所就是个摆设,虚应故事罢了。 第二千户同样是涉及情报,与第一千户所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二千户所主要是对外,向敌国派出细作密探,与黑衣人关系密切,经常合作,也是青鸾卫中名声最好的一个部门。 第三千户所负责监察天下一十九州的官吏,过去大权在握,如今与第一千户所是差不多的命运,成了摆设。 第四千户所,因为谐音“死”字,所以负责暗杀等事宜。不过这些年来,业务寥寥,再养着庞大的业务人员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一再精简,为数不多的业务大多都外包给了“客栈”。 第五千户所,同样大名鼎鼎,被称作提刑千户所,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各一人,又称刑官,负责诏狱,行使狱卒的职能,关押、拷问犯人,各种骇人听闻的酷刑都是出自这个千户所。 第六千户所,负责宿卫皇宫和皇帝仪仗,现在同样成了摆设。 第七千户所,算是新设的后起之秀,专门负责各种大案要案。青鸾卫的案子分为两种,一种是涉及庙堂的,这种案子没什么技术难度,主要是揣摩上意。另外一种与庙堂无关,不过影响颇为恶劣,而且破案难度极大,比如大户人家的灭门惨案,亦或是王公显贵被飞贼光顾等等,第七千户所主要负责后一种案子,算是青鸾卫中比较出彩的部门。 第八天养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湖,试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道:“这是我的侄女,她爹与我是故交,托我把她送到直隶她姑姑那里去。” “说起来,我被一纸文书调到第七千户所后,还未来得及前往帝京述职。”第八天养道,“可惜如今公务在身,却是无法与魏兄同行了。” 齐玄素顺势问道:“第八兄似乎遇到了什么难处?” 第八天养精神一振:“说到此事,我还想请魏兄助我一臂之力。” 齐玄素道:“若有能帮到第八兄的地方,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第八天养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现在石门县,是因为这里发生了连环杀人的大案,地方百户所破不了案,上报给了我们。”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乐桃源 齐玄素问道:“紫仙山?连环杀人案?” “是。”第八天养点头道,“已经连续发生了十二起,只有一人侥幸生还。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凶手至今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杀人,活生生打我们的脸面,没奈何,我只能下令暂时封锁石门县,逐个排查。” 齐玄素问道:“你们如何确定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第八天养道:“因为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与紫仙山有关,或者说与‘天乐桃源’有关。” 齐玄素奇道:“既然涉及到‘天乐桃源’,那么应该由道门出面才对,天罡堂、北辰堂,还有地方道府,都可以插手此事。道门的方士不在少数,无论是回溯地气,还是占验卜算,甚至是通灵亡魂,想要破案应该不算难事。怎么会推到你们这里?” 第八天养苦笑一声:“这些人只是与‘天乐桃源’有关,却不是‘天乐桃源’中在册的道士,对于紫仙山而言,只要死的不是在册的道士或者灵官,那就都可以压下来,所以紫仙山方面不愿出头,把案子推给了我们。你也知道,如今的青鸾卫不比当年那般权势显赫,在朝堂上没什么声音,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地方的打击盗匪上面,所以亲军都尉府的意思是,不但要接下这个案子,而且还要限期破案,我们的压力也很大。”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明白了。既然受害之人不是紫仙山的道士,难道是?” 第八天养点头道:“没错,他们都是在‘天乐桃源’中讨生活的人。” “这个说法有些委婉。”齐玄素看了眼满脸茫然的柳湖,“我记得道门在这方面有相应的规矩才是。” 第八天养叹息一声:“坏就坏在这个规矩上面了。玄圣中兴道门之前,紫仙山将这些人视作自己的私产,若是出现这种事,等同断人财路,紫仙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可玄圣定下新规之后,要求来去自由,不能强迫。紫仙山是不禁锢这些人的自由了,可也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了。按照紫仙山的说法,你给我干活,我给你钱,是合作关系,不是从属关系,钱货两讫,至于其他,一概不管。紫仙山不肯出头,总不能我们去通知天罡堂或者北辰堂,不合规矩。”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评价,道门和朝廷各有各的弊端,岂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 “在紫仙山中讨生活的人,多半有些积蓄,难道是为了求财?”齐玄素还是回到案子本身,没有把话题扯远。他本想请第八天养通融一下,放他们离开,现在看来,是要先帮第八天养破了这个案子才行。 “不是。”第八天养摇头道,“我们已经仔细排查过了,被害之人的财物都完好无损,倒是有几个发死人财的青皮无赖,不过与凶手却是没什么关系。”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你说还有一个幸存之人,在哪里?” 第八天养回答道:“这是一个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那种,以唱腔闻名,有好几个词人专门为她写词。若是平常时候,想要听她一曲,少说要十个太平钱。正因如此, 紫仙山对她颇为重视,安排了护卫,才没有让凶手得手,现在已经被紫仙山派人保护起来了。” 齐玄素问道:“能见她一面吗?” 第八天养又叹了口气:“有些困难,紫仙山主事道士的态度很是恶劣,不过其他人还是好说话的,只要有太平钱。” 齐玄素并不意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道门中有张月鹿,也有李天贞。那些洁身自好的道士不是没有,不过不会被分配到紫仙山来。不过紫仙山的态度着实有些可疑,不知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第八天养又补充道:“而且这个清倌人并非是毫发无伤,如今还昏迷不醒。” “我想见一见这个清倌人。”齐玄素沉吟道。 第八天养想了想,点头道:“好罢。” 然后他又看了眼柳湖,欲言又止。 齐玄素道:“就让她跟着吧,我这位侄女家学渊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昆仑阶段的修为,未必能帮上忙,却不至于拖后腿。” 第八天养点了点头,不再有异议。 三人离开这处青鸾卫的据点,往紫仙山行去。 紫仙山就在石门县的城外,出了县城,大概十余里路程便进入紫仙山的范围,过去的紫仙山力求隐蔽,如今却是光明正大做生意,所以进入山腹的入口十分显眼,不仅铺设整齐山路直通山脚,而且还造了个牌坊,上书“天乐桃源”四个金色大字,生怕别人找不到。 入口乍一看去,像个山洞,不过里面的道路、墙壁、穹顶都被仔细打磨平整,甚至还绘有各种壁画,并镶嵌夜明珠,上方悬挂大红灯笼,一眼望去,如同一条火龙,且看不到头。像这样的入口,总共有八个,取自笑迎八方客之意。 此地有紫仙山的守门人,显然认得第八天养,痛快放行。 穿过这条长长的通道后,就进入了紫仙山的内部,来到大名鼎鼎的“天乐桃源”。 齐玄素过去只是久闻大名,还是第一次来到“天乐桃源”的内部,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齐玄素大受震撼。 因为位于山腹内部,所以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难怪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上方穹顶漆黑一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营造出繁星满天的景象。 坐北朝南的山壁上有无数的楼阁傍山而建,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连接成一片。乍一看去,仿佛一座金灯万盏的巨大楼阁,小楼阁就像是巨大楼阁的窗口,一直延伸到上方的“星空”之中,最高处只剩下点点灯火摇曳,好似天上仙宫一般。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琼楼’了,最高处原本是紫仙王的居处,道门接管此处之后,再也没有紫仙王,主事道士又不敢私自使用,便彻底空置了。不过对外开放,一天的租金就要两千太平钱。”第八天养道。 至于其他楼阁是干什么的,不必第八天养说,齐玄素也能猜出来,只是碍于柳湖 在旁边,两个男人没有深谈。 柳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不由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 琼楼下方就是一座小城,各种楼阁鳞次栉比,如同棋盘。此时三人正位于一条街道上,也是高挂大红灯笼,入眼所及,深红一片,昏暗中透出几分暧昧意味。不过距离“琼楼”还有相当距离。 第八天养接着说道:“那位清倌人因为不能接客,所以不在‘琼楼’,就在不远处,跟我来。” 在第八天养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一栋同样挂着白色灯笼的二层建筑前。白色的灯笼与周围的暗红色调格格不入。 第八天养推门走入其中,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医馆。 第八天养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轻车熟路,而且医馆的人也认得他。 不一会儿,一名白发老者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副千户大人。”同时又将目光移向了齐玄素和柳湖,其实只有齐玄素的话,他也不觉得如何,可再加上个半大少女,就很奇怪了。 ranwena.net 第八天养淡淡道:“这是我的同僚,刚好路过此地,所以只是穿了便装。” 青鸾卫和黑衣人都是向皇帝陛下效忠,说是同僚没有任何问题。 老者没有多说什么。 女青鸾卫很少见,也不是没有,在搜集情报和刺杀这方面,女子有天然的优势,就像男子在正面厮杀上更有优势一般。 “清音姑娘还没醒吗?”第八天养随口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 第八天养取出一个小钱袋:“领我们去见清音姑娘。” 老者默不作声地接过钱袋,在前面领路。 这位清音姑娘被安排在二楼的单独房间,门口还有专门的护卫,不过显然已经被收买了,没有任何阻拦。 房中摆着一张大床,上面躺了一个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女子,头上还缠着纱布,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齐玄素走到旁边,仔细看过伤势,没有说话。 老者说道:“幸运的是,清音姑娘只是被打斗的余波波及。不幸的是,清音姑娘的后脑被撞了一下,颅内出血。” 齐玄素轻轻叹了一声:“如此说来,清音姑娘很难熬过去了。” 老者道:“寻常医术当然不行,不过化生堂可以保住清音姑娘的性命,只是清音姑娘没有修为在身,体魄孱弱,很多手段无法用上,化生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清音姑娘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就只有天知道了。另外,我也不知道主事道士的耐心还剩下多少,如果清音姑娘被扫地出门,只怕活不了几天。” 齐玄素是知道化生堂的厉害的,他自己能活到现在,就多亏了化生堂。 他问道:“既然是受到波及,那就说明当时的护卫已经与凶手正面交手,护卫呢?” “死了。”第八天养接过话头道,“尸体也在‘天乐桃源’,要看吗?” “好。”齐玄素点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主事道士 停尸房距离医馆不远,这也在情理之中,医不好的,直接就送到这边来。两者都在化生堂的分堂名下,受化生堂分堂和“天乐桃源”的双重领导。 按照规矩来说,就算第八天养是青鸾卫的副千户,在未得到允许的前提下,也不能到道门的停尸房中验尸,正如道门中人不能跑私自到青鸾卫的诏狱中提审犯人一样。 不过规矩是规矩,再大的规矩也是人定的,最后还要靠人来执行,钱能通鬼神,尤其是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之中,太平钱才是真正的利剑,所向披靡。 第八天养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停尸房的守卫,带着齐玄素来到停尸房中。 这里的护卫并非是有品级的道士,他们连同各种行院经营人员,都是外判的,由“天乐桃源”自行招募。毕竟让正式道门弟子去光明正大地做这种营生,道门的脸上无光。至于有没有道门弟子在暗地中做此类行当,比如给上司引荐、进献美貌女子等等,那就只能说人性如此,很难完全杜绝。 至于外判,又叫外包,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就连“客栈”都有编外人员,青鸾卫的暗杀业务甚至外包给了“客栈”,道门如此大的基业,不可能事事亲为,将部分脏活累活交给别人去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依赖道门吃饭之人,未必就比道门之人少了。道门吃肉,他们喝汤。 隐秘结社的成员常常会称呼道门之人为“道门狗”,而这些跟随道门喝汤之人则被蔑称为“二狗子”。 来到尸体前,齐玄素接过第八天养递来的一双手套,开始检查尸体。 柳湖并不如何害怕尸体,不过对于齐玄素的“博学”很是惊讶。 江湖人需要懂这么多吗? 其实不是江湖人必须学这些,而是环境逼迫他们什么都要精通一点,就拿处理伤口和精通药理来说,孤身一人走江湖,与人打斗是在所难免,如果不懂这些,一旦受伤,又是在荒野无人之地,多半就是等死的局面。不懂的都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都懂。 验尸也是这个道理,都说江湖之人快意恩仇,且不说是否快意,只说恩仇,想要寻仇,要先知道谁是仇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尸体的死因判断杀人之人的来历路数。这需要一定的江湖阅历和经验,而且杀人多了,什么样的兵器和招式会造成怎样的伤口,不同的法术或者毒药会造成怎样的死状,都能大概有数,与“久病成良医”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也是天罡堂偏爱“野道士”的原因之一。 在细节上,齐玄素肯定不能与专业的仵作媲美,只能说勉强够用,而在部分见识上,却要比许多仵作更强。 比如刀伤,仵作可以把出刀的角度、力道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什么刀都能推测出来,可很难说清具体是什么刀法,继而通过刀法去探究用刀之人的身份,这已经是青鸾卫的职责。毕竟仵作大多不会专门习武,就算习武,也不会去行走江湖。可齐玄素这些江湖人只要见过此类刀法,大概就能辨认出来,这 便是江湖经验了。 当然,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这个年纪,懂得确实有些多了。关键在于齐玄素有七娘这个领路人,省去了很多弯路,再加上齐玄素悟性本就上佳,只是根骨不好,仅仅是学这些理论上的东西,十分之快。 有了足够的理论知识之后,再独自行走江湖,两相对照,自然就懂了。换而言之,系统性地学习要远胜过自己慢慢摸索。 第八天养道:“死者的致命死因是被人徒手挖出了心脏,手段十分狠辣。除此之外,死者双臂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全身多处肌肉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拉伤。” 齐玄素点了点头,大概能想象出这名护卫是怎么死的,说是毫无还手之力也不为过,说明凶手最起码比死者高出一个境界以上,而且是方士、巫祝、梵士、文士的可能性较小,反而是武夫、比丘的可能性较大。 齐玄素问道:“死者是什么境界修为?” “这种风月场所,最容易有人闹事,所以护卫们大多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以说相当不俗。”第八天养回答道。 齐玄素沉吟道:“昆仑阶段,那么凶手最少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甚至是归真阶段,有些棘手。” 第八天养道:“还有几个被害之人的尸体也在这里,要看吗?” 齐玄素不由问道:“为什么青鸾卫和紫仙山各自持有一部分被害人的尸体?” “没办法,死在石门县的,归我们管,还有死在‘天乐桃源’的,就不归我们管。”第八天养苦笑道。 齐玄素摇头道:“都已经发展到在‘天乐桃源’行凶了,可这里的主事道士仍旧不肯上报天罡堂,着实蹊跷。” 第八天养领着齐玄素来到另一具尸体前。 齐玄素继续上前验尸。 第八天养复述仵作验尸的结果:“心脏被挖出,在原本心脏的位置放了雷公壶。” “雷公壶?”齐玄素讶然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种东西不耐寒,只在岭南和婆娑洲、婆罗洲才有。” 第八天养解释道:“没错,不过雷公壶的囊可以入药,许多药店中都能够见到的。” 齐玄素沉思道:“如此说来,这似乎是某种仪式杀人,通常是隐秘结社血祭古仙时会用的手段。可无论是知命教,还是灵山巫教,亦或是其他隐秘结社,都没有用雷公壶的习惯。看来关键就在雷公壶上面,难道有什么特殊寓意?” 说到这里,齐玄素轻轻抽动鼻翼,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臭味。 第八天养显然也闻到了,说道:“是雷公壶的气味,白天有淡香,夜晚有恶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残留这么长的时间。” yqxsw.org “原来如此。”齐玄素也看出来了,第八天养毕竟是专业人士,查得很仔细,这次求助于自己,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名护卫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忧色,低声道:“不好了,两位主事道士到了。” “天乐桃源”有两位主事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一位掌管“天乐桃源”,一位掌管化生堂的分堂,至于为什么紫仙山会专门设立化生堂的分堂,理由也不复杂,化生堂不仅仅是治病救人,也有各种其他药物,比如用于床笫之间,让男人重振雄风等等,利润颇丰。 还有一点,这里的主事道士与玉京的主事道士,还是有些区别的。 许多万象道宫的佼佼者去了玉京之后,进入九堂,道士品级提升很快,六品道士、五品道士比比皆是,但是不怎么值钱,唯有成为高品道士之后,才算真正有了实权,不过考虑到玉京的大人物太多,真正的实权也相当有限。 但地方的四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比如“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和各处分堂的主事道士,手握大权,如同土皇帝一般。只是这种位置相当有限,可能是几十人挑一个,甚至是百里挑一。 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安魂司的主事道士的手下可能只有几十号人,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却管着数千人的生计命脉,两者品级相同,权力地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至于副堂主一级,三品幽逸道士是标配,张月鹿只是个例,只等停年期限一到,立时就会升为三品幽逸道士。 不过不能说品级完全无用,起点高的玉京也有好处,那就是如果有办法调动到地方担任实职,因为品级高,立刻就能手握实权。 比如孙永枫这位主事道士,把他从天罡堂调到“天乐桃源”担任主事道士,是完全合乎规矩的,谁也挑不出不是,实权要远胜过他在天罡堂担任主事道士。 只是地方的道士们也希望往上更进一步,同样会盯着这些位置,所以地方一般不欢迎从玉京空降的高品道士。 一般情况下,除了部分前途远大的年轻俊彦需要放下去历练一二,玉京九堂的道士不会随便调到地方。 总而言之,“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品级不算很高,可是能坐稳这个位置,能量绝不会小,不但有靠山,而且靠山不小。 第八天养怎么会不明白此中道理,不由露出头疼的神态。 片刻后,两名道士走了进来,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相貌。 第八天养轻声道:“男的叫刘复同,是‘天乐桃源’的主事,在此地作威作福惯了,脾气暴躁。女的叫苏染,本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刚调来不久,我不太了解。” 被第八天养买通的护卫跟在两人身旁,满头大汗道:“主事,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同时极为隐晦地向第八天养使了个眼色。 刘复同没有理会这一茬,冷哼一声:“第八副千户,我已经警告过你,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再来这里查案。” 接着,刘复同的视线又转移到齐玄素的身上,语气愈发严厉:“你又是什么人?” 齐玄素脱下手套,取出裴小楼给自己的令牌:“这是裴真人亲自签发的令牌,你说我是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雷公壶 “天乐桃源”如此规模,在名义上由一位三品幽逸道士负责管理,只是这位三品幽逸道士长年不在此地,所以刘复同这个主事道士就成了事实上的话事人。可无论刘复同如何大权在握,终究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已,绝对无法与一位二品太乙道士相提并论,搬出背后的靠山还差不多。 刘复同微皱眉头:“哪位裴真人?” 齐玄素道:“万寿重阳宫的裴真人。” 刘复同立时知道是谁了。 裴小楼,兄长是执掌紫微堂的东华真人。 就算他搬出自己身后的靠山,也招惹不起。 刘复同沉默了片刻,色厉内荏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马上给我离开。” 齐玄素与第八天养对视一眼,向外走去。 经过两人身旁的时候,齐玄素顿了一下,望向名为苏染的妇人。 苏染微微一笑,并无太多敌意。 齐玄素也报以一个点头,然后跟随第八天养离开了此地。 出了停尸房之后,第八天养问道:“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道:“刘复同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要把此事压下来?” 第八天养迟疑了一下:“我听到一些风声,好像是有人看上了刘复同的位置,所以我推测,他怕这个案子曝出去之后,别人会以此为由头将他调走,这才将此事压了下来,死的那些人,他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在‘天乐桃源’内部下令封口,不许议论,也不许外传。” 齐玄素有些不以为然:“如果那个凶手作案之后就此销声匿迹,他想要把案子压下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可如今凶手仍旧在继续行凶,这个案子只会越闹越大,他能压到几时?” “谁说不是呢。”第八天养赞同道,“关心则乱,他多半是昏了头,才出了这么一个昏招。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那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竟然也同意,她应该与此事无关才对,刘复同更管不到她,难道是刘复同在她这里使了太平钱?” 齐玄素闻听此言,喃喃道:“是了,出了这种事情,责任是刘复同的,她为什么要站在刘复同这边?不过两人共事,有些见不得人的利害牵扯也说不定。” 三人顺着原路离开了“天乐桃源”,结果刚刚回到石门县,就有一名青鸾卫百户前来禀报,第十三个死者出现了。 第八天养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尸体呢?带我去看尸体。” 青鸾卫百户领着三人来到青鸾卫设在石门县的停尸房中,死者是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还是同样的死法,被掏心而死。 青鸾卫百户道:“ 死者是镇上的卖酒娘子,不过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天乐桃源’中待过一段时间。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时,初步断定,是死于昨天夜里。” 齐玄素审视着尸体:“死者大约四十岁左右,这行当又是青春饭,所以她年轻时最少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凶手怎么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谁也不会把这种过往经历整日挂在嘴上。” 第八天养道:“魏兄觉得,凶手是‘天乐桃源’的人?” 齐玄素示意那名百户给自己一双手套,然后他轻轻分开死者胸口位置的一线伤口,从已经没有心脏的胸腔中取出了一个雷公壶的叶笼。 柳湖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脸色有些苍白。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叶笼。 雷公壶的叶子呈长椭圆形,全缘,中脉延长为卷须,末端有一小叶笼。 叶笼为小瓶状,瓶口边缘厚,上有小盖,成长时盖张开,不能再闭合,笼底能分泌粘液,以气味以引诱昆虫,虫子一旦落于笼内很难逃出,终被消化,许多入药的雷公壶中常常有昆虫的碎片,先前齐玄素闻到的气味也是来源于此。 齐玄素发现这个雷公壶的叶笼是闭合的,于是用手指轻轻掰开盖子。 叶笼中竟然有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齐玄素立刻取出纸条,展开后,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花绮。 站在齐玄素身旁的第八天养看到这个名字,皱眉思索了片刻:“这好像是‘天乐桃源’中一个很有名的花魁,难道这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是挑衅吗?” 齐玄素摘下手套,取出怀表看了时间,说道:“我们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是申时初,卖酒娘子是昨天夜里死的,那么凶手多半快要动手,或者已经动手,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八天养道:“可花绮在‘天乐桃源’里面,我的人手进不去。” 齐玄素道:“第八兄,你帮我照看好我侄女,我自己过去,便于行动。” “也只能如此了。”第八天养只是思索刻片刻便同意下来,“一切就拜托魏兄了。” 齐玄素来到柳湖面前,嘱咐道:“小湖,你跟着这位副千户,不要乱跑,知道吗?” 柳湖轻轻点头。 齐玄素又对第八天养低声道:“实不相瞒,有些仇家盯上了我这位侄女,所以第八兄切勿大意。” YY小说 第八天养脸色一肃:“魏兄放心,石门县太大,人太多,我们的人手照看不过来,让那凶手屡屡得手。可护住就在我们跟前的人,还是没什么问题。因为这桩案子的缘故,弟兄们都携带了火 器,只要不是天人,准叫他有来无回。” 齐玄素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此地,一路出了石门县,重新来到紫仙山的入口处。那些护卫本想阻拦,不过看到齐玄素手中的令牌后,立时没了阻拦的胆子。 一位真人亲自签发的令牌,他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齐玄素一路畅通无阻地重新回到“天乐桃源”,直接往“琼楼”而去。 琼楼是由无数小型楼阁组成,层层叠叠,守备森严,如果是外人,绝对很难闯进去,可如果凶手就是“天乐桃源”的人,那就很容易了。 至于齐玄素怎么上去,那也简单。 齐玄素除了装模作样之外,还会狐假虎威。一路行来,他凭借的不过是一块秦无病给的牌子,现在他能依仗的自然是裴小楼给的牌子。 齐玄素手持令牌,摆出天罡堂道士查案的架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朝“琼楼”闯去,此地的许多护卫被齐玄素的气势震慑,竟是不敢上前,就算偶尔有几个没被震慑住的,敢上来盘问,齐玄素只有一句话:“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万寿重阳宫吗?” 这些人便也不敢再做阻拦。 毕竟他们都是小人物,一个月也就十几个太平钱的例银,拼什么命啊。 七娘教给齐玄素的装模作样,不仅仅是装小,也能装大。 齐玄素沿着琼楼的廊道向上行去,行至中途,齐玄素看到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立时叫住那名妇人,将手中令牌在她眼前一晃,开门见山道:“万寿重阳宫道士奉命查案,花绮姑娘在什么地方?我们得到线索,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花绮姑娘。” 管事妇人一怔,下意识道:“花绮姑娘最近不大舒坦,正在她自己的房间。” “带我过去,若是耽搁了查案,治你一个从犯的罪名。”齐玄素冷声道。 管事妇人被吓了一跳:“这位法师,冤枉,冤枉,小妇人可什么都没干……” “闭嘴!”齐玄素喝了一声,拔出腰间的手铳,“带路。” 管事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小碎步走得飞快。 很快来到了花绮的房门外。 齐玄素示意管事妇人上前敲门。 管事妇人乖乖上前照做,可无论她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半点反应。 齐玄素脸色一变,伸手拨开管事妇人,直接一脚踹开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下一刻,一道黑影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想也不想,直接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扣动扳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狐脸面具 火铳的响声和管事妇人的尖叫声先后响起。 齐玄素可以断定,自己没能打中黑影。 惊鸿一瞥之间,齐玄素看到这黑影戴着一张毛茸茸的白狐脸面具,狐狸的眼睛狭长,好像眯起,嘴尖,似是讥讽。 就在这一铳之间,戴着白狐脸面具的身影已经近到齐玄素的面前。 如此仓促的时间,如此近的距离,齐玄素来不及拔刀,不过他还有拳头。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从袖中探出一只手来,晶莹修长,宛如羊脂玉雕,以食指点向齐玄素,只见指尖上生出一簇如烟如雾的豪光,似是剑气。 齐玄素不敢大意,丢掉手铳,以手刀运转“大衍灵刀”迎上这一指,刀气凛冽。 两者一触即分。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化指为掌,一掌斜斜拍下。齐玄素见此掌竟无丝毫破绽,只能以守为主,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见齐玄素守备森严,也不以为意,省却了诸般后续变化,与齐玄素直接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后退几步,似是不分胜负。 不过齐玄素低头一看,掌心位置却是一个血洞,正在缓慢愈合。 “好一个‘万华神剑掌’!”齐玄素脸色凛然,这路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不仅掌中藏有剑气,而且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乃是李家子弟必学掌法,不过这路掌法上手不难,精通不易,若是剑法不精,掌法便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可如果剑术高明,这路掌法便也水涨船高,当年玄圣就凭借这套掌法独步天下,败在玄圣双掌之下的高人不知其数。 只见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然后无数掌影合作一处,笼向齐玄素。 仅就招式而言,齐玄素并非此人对手,休说拆解,就是守住都不能。不过齐玄素与人交手经验丰富,转眼之间便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不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齐玄素双臂一振,用出“澹台拳意”,任凭或虚或实的掌影落在自己身上,拳头直奔此人面门。 既然防不住,就不防了,以伤换伤。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不愿跟齐玄素以伤换伤,掌影骤然一收,转而主动迎上了齐玄素的拳头。 只听得一连串金石之声响起,却是如刀剑碰撞一般。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双手并出,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齐玄素 深谙“澹台拳意”的要义,绝不以一个“拳”字束缚自己,而是忽拳忽掌,忽爪忽指,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逸散气机,就连脚下的廊道都没有伤到。 所谓“归真”,取自返璞归真之意,一掌下去开山裂石不算什么,能做到收放自如而不伤外物分毫,那才是真正的高明。 毫无疑问,两人都是归真阶段的高手。 齐玄素在激斗之时,仍旧有余力开口道:“久闻太平道以剑术闻名天下,却没想到拳掌功夫也是这般精深。”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声音好似多人重叠:“竟是‘澹台拳意’,少见。” 话音未落,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手上招数一变,探向齐玄素的面门。齐玄素一惊,左掌翩然迎上,右掌化拳亦是击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面门,意图抓下他脸上的白狐脸面具。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掌袖齐飞,化解齐玄素十余掌,反而是抓住齐玄素露出的一个破绽,一把捉住了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感觉手腕蓦地一紧,挣脱不得,方才他手段用尽,均被此人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反而他的手腕被人家拿住,可见此人的拳脚技击之术要在齐玄素之上。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一向追求的是如何迅速击败对手,能用火器不用刀剑,能用兵器绝不用拳脚,自然要弱上几分。 不过齐玄素也有应对,袖口鼓荡,一道黑雾弥散开来,却是被他收入“死之玄玉”的女鬼。 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神通范畴,超出了拳掌的范围,可此时毕竟不是比武较技。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只得松开齐玄素的手腕,食指忽屈,弹指不停,将那团黑雾打散,使其暂时无法聚拢。 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齐玄素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真气畅通,立时重整颓势,又是一拳打出。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一掌推出,剑气含而不放。 拳掌相交,齐玄素再次被剑气所伤,不过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也是周身一震,被拳意直透内里。 cxzww.com 齐玄素自恃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不顾伤势地化拳为手刀,劈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面门。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齐玄素,轻轻一点,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绕指而动,点向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齐玄素稍逊一筹,被戴白狐脸面 具之人点中手腕,不过齐玄素自有一番狠劲,反手也将拳意劲力逼入对手体内。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刚刚化解齐玄素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 齐玄素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面前,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再次用出“万华神剑掌”,掌影翻动。不过这次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被齐玄素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陡然一震,转身就逃。 齐玄素趁势追击,却不想戴白狐脸面具之人其实是耍了个拖刀计,反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中剑气纷纷,吞吐不定,齐玄素一惊,只能双臂一封,挡下了戴白狐脸面具之人的一掌,却被剑气攻入体内,直逼气海丹田,身形凝滞。 戴白狐脸面具之人趁机翻过栏杆,直接从十余丈之高的“琼楼”上跃下。 待到齐玄素化解了体内的剑气,快步来到栏杆旁边,向下望去,只见得一片暗红的灯火光影,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与此同时,此地的响动也惊动了护卫,分别从楼下和楼上涌了上来。 齐玄素不给这些护卫怀疑自己是凶手的机会,直接高举令牌,先发制人:“凶手逃了,戴着一张白狐脸面具,快追!” 护卫们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那名被吓得六神无主的管事妇人终于回神,尖声道:“没听到这位法师的话吗?凶手,刚才那个从花绮姑娘出来的人就是凶手,你们快追啊,愣着干什么呢?” 护卫们纷纷掉头去追,乱成一片。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手铳,收回女鬼,然后叫住几名护卫:“你们跟我进来。” 面对齐玄素的反客为主,几名护卫还真被他给震住了,乖乖跟着齐玄素进到花绮的房内。 管事妇人点燃了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位久负盛名的花魁娘子被吊在自己的房内,赤条条,不着寸缕。 不过在场的男人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异样,只有凝重,甚至几名护卫还流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因为这位花魁娘子也与其他死者一样,被开膛破肚,取出了心脏。 这已经是第十四个死者,而且还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人,然后扬长而去。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吩咐道:“把尸体放下来。”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不过见齐玄素凛然生威,竟是不敢忤逆,乖乖上前将尸体放了下来。 齐玄素拿过烛台一照,果不其然,在尸体的胸腔中有一个碧绿的雷公壶叶笼。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天 齐玄素外放真气,将雷公壶的叶笼吸入掌中,放下烛台,打开壶盖,里面果然也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与此同时,齐玄素再次闻到了那股雷公壶特有的气味。 纸条上写着一个名字:月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齐玄素将这张纸条收入袖中,转身望去。 只见门外一盏灯笼从走廊飘了过来。 “都给我围住。”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都寂静了下来,紧接着灯笼径直进入了屋内,灯笼后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刘复同和几个随从。 不必齐玄素开口,刘复同的目光已经锁在了齐玄素的身上:“又是你!来人,给我拿下。” “谁敢!”齐玄素一声大喝,让几个刚要有所动作的护卫都站住了。 齐玄素目光直视刘复同:“刘主事,你就这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人?抓人容易,放人可就难了。”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眯眼望向齐玄素,森然道:“就算你是裴真人的人,也不能在‘天乐桃源’公然杀人。” 齐玄素却是笑了:“刘主事,你想把这个屎盆子扣到我的头上?只怕是打错了算盘。我从西京府无墟宫启程,出西京,过鬼关,再到龙门府,每一处都有过关纪录,一查便知,说我杀人,时间根本对不上,更何况还有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给我作证。你红口白牙就想说我是凶手,真把上面的高功、真人当傻子了?还是说你能把道门的天遮了?” 齐玄素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刘主事,叫你的人下去。” 一众随从护卫面面相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刘复同虽然恼怒,但知道齐玄素说的有理有据,因此只能强压怒火:“好,好……是我一时失言,误会了你。退下去。” 原本准备拿人的护卫如蒙大赦,赶忙退了下去。 “可我也告诉你!”刘复同那份装出来的道士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露出了凶光,暴躁脾性显露无疑,“就算人不是你杀的,凭你不经许可闯入‘天乐桃源’并大闹‘琼楼’,意图不轨,我现在就可以去把你押到万寿重阳宫,交由裴真人发落。” 齐玄素仍旧是不惊不慌:“刘主事,就在刚才,杀人凶手在你眼皮子底下公然行凶,然后扬长而去。现在这个案子闹到这一步,已经压不住了。我奉劝你一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趁着还没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全力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最起码不会担上一个失职的罪名,说不定还能功过两抵。若是等到上面知道了,追究起来,只怕不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说不定还要去风宪堂中走一遭!” 刘复同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嗓音都有些颤抖:“一 派胡言,一派胡言。” 齐玄素淡然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刘主事你心里明白。‘天乐桃源’主事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盯着,又有多少人想要取而代之,刘主事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今天可以把我拿下,可你能把那些人也拿下吗?” 死寂一片。 谁也不敢说话。 刘复同的脸上透着肃杀:“我听阁下话语中的意思,是要给我指一条明路?我洗耳恭听。” 齐玄素平静道:“我来破案,刘主事你过了关,我得了功劳,我们各取所需,说不定还能结个善缘。” 刘复同这时露出了杀伐决断,没有过多犹豫思量:“好,你来破案,我允许你自由出入‘天乐桃源’,停尸房中的尸体也随你查看,不过我只能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若是还破不了案……” 齐玄素打断道:“三天后,我定会给刘主事一个交代。” 刘复同冷哼一声,丢了一块牌子给齐玄素,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一众随从和那盏灯笼也随之飙然而去,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眼花绮的尸体,也离开了此地。 等到齐玄素返回石门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不过这里的青鸾卫都都认得齐玄素,赶忙引他去见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见齐玄素回来,立刻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包括他与那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交手,以及刘复同的反应。 第八天养道:“如此说来,凶手竟是太平道之人?” 齐玄素摇头道:“不敢贸然下定论,‘万华神剑掌’并非什么密不外传的绝学,只是李家子弟的基础掌法而已,就算外传也不稀奇,难保不是凶手故意混淆视听。” “魏兄所言极是。”第八天养点了点头,“那么依魏兄之见,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齐玄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又将那张写有“月怜”的纸条拿了出来,与写有“花绮”的纸条并排放在一处。 “笔迹上看不出什么,以前的雷公壶中有没有这样的字条?”齐玄素问道。 第八天养十分肯定道:“绝对没有。” 齐玄素沉吟道:“也就是说,凶手最近才开始如此行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挑衅?还是另有所谋?” 第八天养看了眼纸条。 齐玄素问道:“这个‘月怜’是什么人?也是花魁吗?” “曾经是。”第八天养在此地查案,虽然时间不算很长,但功课做得很足,“不过她年纪大了之后就洗手不干,如今在‘天乐桃源’中做管事,很受刘复同的倚重。” 齐玄素取出刘复同给的牌子道:“看来还要再去一趟‘天乐桃源 ’,第八兄,你挑几个好手,我们一起过去,不能再让他跑了。” 第八天养很快便挑好了人手,总共四人,三个昆仑阶段的修为,一个玉虚阶段的修为,再加上齐玄素、柳湖、第八天养三人,只要戴白狐脸面具之人不是天人,就绝不可能是对手。 一行人趁着夜色再次来到“天乐桃源”,因为有刘复同给的牌子,这次畅通无阻,也不需要齐玄素狐假虎威,直接来到了“琼楼”。 经过先前的一番闹腾,许多人已经认得齐玄素,尤其是刘复同都被他顶得够呛,还无可奈何,只当齐玄素是从上面下来的大人物,所以不仅不阻拦,反而主动问好。 齐玄素随手指了个领头的护卫:“领我去见月怜管事。” 这个护卫顿时面露难色。 只是齐玄素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带路!” 其实在很多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很像,只是更多时候,齐玄素没有张月鹿的底蕴去锋芒毕露。 护卫只能应了一声,领着齐玄素等人一路往“琼楼”最高处走去。 “琼楼”最高处是一座大殿,曾经是紫仙王的居处,历代主事道士不敢随便使用。 大殿极大,共用十二根漆红大柱撑起,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 小书亭 入殿之后,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地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其中可见鱼儿蜿蜒游动,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上绘有一副声势浩大的《天师登仙图》,只见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 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天师登仙所作。 在这架屏风的后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高不过三寸,上面正中位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如棋盘的小桌子,皆是以紫檀木打造。在小桌左右摆有一套炉瓶三事,香炉和箸瓶是大晋官窑所制,绘有青花,素有“家财万贯不如一片”的说法,其中所焚香料乃是绝品龙涎香,一寸一金。 桌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旁边是一名成熟妇人跪坐,身着轻纱,美妙酮体若隐若现,低眉顺眼,正以黄金长箸轻轻拨动炉内香块。 第一百二十章 刘复同 在这座地下之城中,不见天日,所以越是繁华人多的地方,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也就越多,不过越是往“琼楼”的顶层行去,路上的大红灯笼却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红烛,火光跳跃不定,使得行走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个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分外吓人。 最终,齐玄素等人来到了一座位于最高处的大殿之前,大殿孤立于断崖之上,与“琼楼”的主体部分以一座装饰华美且张灯结彩的拱桥连接。 拱桥上设有阵法,此时阵法开启,拒绝他人进入。 齐玄素驻足而立,眺望对面,然后问道:“月怜就在这里?” “是。”领路的护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第八天养接过话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处天乐宫每天租金高达两千太平钱,今天是哪位贵客在此?还有,月怜不是已经不接客了吗?难道又重操旧业了?” 护卫脸都白了,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没有贵客,是刘主事在里面。” 天乐宫中,刘复同缓缓走过那条铺着红色地毯的笔直通道,直道两旁的水池中倒映出他的影子,水波荡漾之间,光影错乱,明暗不定。 跪坐的薄纱女子伏在地上,向刘复同行礼。 刘复同不发一言,只是张开双手,薄纱女子赶忙起身,为他宽衣解带。 这间天乐宫,接待过李家的公子,也接待过宗室亲王,别的主事道士不敢使用,刘复同却敢用。不是因为他刘复同有三头六臂,仅仅是胆大而已。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什么两千太平钱一天,他一个太平钱也不花,如果这也算赚钱的话,那么他已经赚了几十万太平钱了。 yqxsw.org 还有这里的诸多男女,名义上他们都是紫仙山的人,可在实际上,却与他的家奴无异。他个人和紫仙山,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吗? 刘复同坐在小桌旁,端起酒杯,里面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产自西洋,且上了年头,其本身就价格不菲,再加上万里海路,抵达东大陆后,已经是天价。 毫不夸张的说,仅是这一壶葡萄酒的价格就抵得上张月鹿一个月的例银。而且张月鹿并非普通的四品祭酒道士,她有副堂主的职务补贴,有天罡堂的特殊补贴,甚至还有一份来自张家的例银。 其实许多张家子弟都很羡慕李家,因为许多时候,李家子弟不在乎名声如何,可以毫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欲望。可张家弟子无论心里怎么想,安贫乐道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大约便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的区别吧。 刘复同对于这壶价格昂贵的葡萄酒却是毫不在意,甚至无所谓细细 品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牛饮。 便在这时,女子缓缓起身,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雪白,似乎抚平了岁月留下的些许痕迹。 然后女子舞了起来,满头乌黑秀发随之飘了起来。如蝉翼一般的薄纱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肢体在蝉翼中若隐若现。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在袅袅烟雾和青丝间隙间,缥缈不可方物。 刘复同仍旧喝着酒,目光紧紧锁在女子的身上。 此地虽无乐工,但有留声符阵。 琴声和笛声流泻而出,拥满了整个大殿。 女子的舞动越来越快,乐声也越来越急,一浪高一浪,直往天上去,似翻山越岭,愈翻愈险,愈险愈奇。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好似瀑布倾泻。顷刻之间自山巅之上落于深谷之中。从此以后,愈来愈低,愈低愈细,乐声渐渐的就听不见了。女子的舞姿也随之越来越舒缓轻柔,随着乐声渐渐停下。 一曲舞毕,薄如蝉翼的轻纱飘落在地。 刘复同也喝完了哪壶葡萄酒,脸色微红。 不着寸缕的女子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跪在刘复同的身旁。 两人是坦诚相见了。 刘复同忽然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变得暴躁起来,猛地伸手抓住女子的长发,迫使她仰起脸望着自己。 月怜吃痛,闷哼了一声,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刘复同本就是脾气暴躁之人,齐玄素的目中无人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毕竟是土皇帝做惯了,若论架子之大,许多久在玉京的三品幽逸道士都不见得有他大,毕竟那些道士的地位高则高矣,每天却要面对地位更高之人,哪里像他这般逍遥自在。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 刘复同自认是这座不夜之城的城主帝王,他也早已融入到这座城中,与这些城中的客人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喜爱美酒,喜爱女子,胸膛里装着如何也填不满的欲望,他早已忘了青山碧水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蓝天白云是什么光景,只剩下黑红二色。 大殿的门外,齐玄素已经走上拱桥,行至中段,被一道蓝色光幕挡住去路,可见光幕上有无数符箓篆文流转不定。 齐玄素没有尝试破开阵法,而是问道:“确定月怜就在这里吗?” “是。”那名领路的护卫硬着头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好了,你去吧。” 护卫先是一怔,随即如蒙大赦,赶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齐玄素伸手触碰光幕,激起阵阵涟漪,并浮现出 一个蓝白色的道门双鱼标志。 因为天乐宫会招待特殊客人,所以此地阵法的等级相当高,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归真阶段,仍旧无从破阵。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的时候,一个女子声音响起:“第八副千户,你们不该到这里来。” 齐玄素和第八天养同时循声望去,苏染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这位女子正是“天乐桃源”唯二的主事之一,负责化生堂分堂。不过刚调来不久,第八天养对她了解不多。 齐玄素对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妇人记忆深刻:“苏主事。” “还未请教。”苏染与刘复同不同,态度温和,谦恭有礼。 齐玄素道:“魏无鬼,跟随万寿重阳宫的裴真人做事,这次只是路过本地,应第八副千户的邀请,参与破案。” 苏染点了点头:“既然两位要查案,怎么查到了天乐宫?我听下面的人禀报,说是一伙人去了天乐宫,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我这才匆匆赶来,还望两位能给我一个说法。” 齐玄素取出两张纸条:“那个连环杀人的凶手留下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花绮姑娘,已经死了。花绮姑娘身上留下的纸条则写着月怜,据我所知,月怜此时就在天乐宫中,所以我们不得不来,还望苏主事能够谅解。” 苏染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纸条,认真看过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天养顺势问道:“苏主事,你能帮我们开启阵法吗?若是苏主事信不过我们,不妨与我们一起进去。” 苏染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 说罢,她取出一枚方方正正的古怪钥匙,走到齐玄素身旁,举起钥匙。 下一刻,钥匙上绽放出光芒,象征道门的双鱼标志开始转动,原本密不透风的光幕上随之出现了一道门户。 齐玄素看了眼身旁的苏染,鼻翼微动,闻到一股暗沉的幽香,竟是让他脑子有些发胀。 苏染收起钥匙:“走吧。” 齐玄素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在苏染的带领下,一行人走过拱桥,来到孤立于断崖的大殿门前。 因为有阵法的缘故,殿门没有锁上,只要力气足够,就能推开。 在入殿之前,齐玄素回头望去。 这里是“天乐桃源”的最高处,可以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和纸醉金迷。 无数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滚烫的鲜血和满城的大红灯笼,映得人脸是红的,又像是凝固的鲜血和灯笼照耀不到的角落。 红与黑,这就是不夜城,这就是“天乐桃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染 两名青鸾卫好手缓缓推开了天乐宫的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铺着红毯的笔直通道,两侧波光粼粼的水池,以及那面绘有《天师登仙图》的巨大屏风。 此时大殿内的留声符阵已经停了,所以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十分清晰。 那是一种青鸾卫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他们在审讯犯人时经常可以听到,并不稀奇。关键是,他们听到这种声音时,经常是伴随着犯人的惨叫、哀嚎和求饶。可今天不一样,没有惨叫和哀嚎,只有女子压抑的呻吟声音,痛苦中夹杂着某种喜悦。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第一个上前,其余人都跟在他的身后。当众人绕过屏风,立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一名女子赤条条的,被人吊了起来,一张面孔憋得通红,甚至有些发青,可从神态上来看,却是愉悦的,似乎马上就要登上极乐巅峰。 这与花绮的死状十分相似,只是还未被开膛破肚。 还有一名男子,同样是不着寸缕,手持带有荆棘倒刺的皮鞭,正奋力抽打着眼前的美妙躯体。 此人正是“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刘复同。 苏染转过身去,同时不忘用手遮住柳湖的双眼。 跟随苏染一道而来的几名道士脸色尴尬,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 其余青鸾卫则是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有官身的,最低也是个试百户,当然是吃过见过,如果仅仅是男女欢爱,根本不会如何大惊小怪。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主事道士不愧是主事道士,花样之繁多,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场面真没见过。 第八天养出身不俗,对于这类事情,有所耳闻,不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 yqxsw.org 吃过见过的青鸾卫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齐玄素了。 齐玄素同样震惊于眼前的场面,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刘复同正沉浸于“游戏”之中,对于一众人的到来毫无所觉。 最终还是齐玄素打破了沉默:“刘主事!” 刘复同手中动作一停,猛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一众人时,整个人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蔫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的胯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原状,甚至比平时还要小上几分。 背对着刘复同的苏染淡淡道:“我想刘主事会给我们一个解释。” 刘复同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在玉京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 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刘复同今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月怜自愿,还是受到强迫,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最起码“天乐桃源”主事道士的位置是很难保住了。 齐玄素捡起地上的散落衣物,丢给刘复同。 第八天养也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两人上前,将快要窒息而死的女子放了下来。 直到此时,苏染才转过身来,望向狼狈穿衣刘复同,脸色平静。 对于一位供职于化生堂的主事道士而言,所谓的男女身体,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死后都是一块烂肉,甚至因为业务的缘故,他们是否还有正常的男女性趣,都十分值得商榷,这与佛门的白骨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染之所以转过身去,不过是象征性地男女避嫌而已,并非什么女子娇羞。 等到刘复同穿好中衣之后,苏染看了眼遍体鳞伤的月怜,缓缓开口道:“刘主事,你从化生堂拿走了价值高达九千太平钱的祛疤药物,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情。” 刘复同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因公受伤,化生堂会免费医疗救治。 如果不是因公受伤,那么化生堂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不追求盈利,主要是维持成本,不至于造成亏空。同时也会按照道士品级进行优惠减免,一品天真道士能完全免去所有费用,二品太乙道士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成费用。 除了品级的固定减免之外,还有另外的减免。越是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减免的力度也就越大,而美颜驻颜一类,不会减免。 刘复同如今只是四品祭酒道士,祛疤又被划分在驻颜美颜一类,减免份额聊胜于无,所需的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严格来说,化生堂的分堂只是受那位长年不在此地的三品幽逸道士节制,苏染与刘复同平级,所以刘复同必须亲自出面才行,不存在刘复同写个便条就能让化生堂听令行事。 换而言之,刘复同从化生堂拿药的事情,是被化生堂分堂记录在案的。 苏染继续道:“看来刘主事是无话可答了,那我就当是刘主事默认了此事。还有一件事,你是不是作下连环杀人大案的凶手?” 刘复同顿时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染拿出那张写有“月怜”的纸条,淡淡道:“这是从花绮的尸体上发现的,上面写着杀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正是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 而我们刚进来就看到刘主事在凌虐月怜,刘主事当有以教示。” “冤枉!这是诬陷!”刘复同脸上再无血色,不过习惯使然,嗓门仍旧极大,把大殿震得“嗡嗡”作响。 第八天养开口道:“并非我们故意怀疑刘主事,而是刘主事一再阻挠办案,让我们不得不怀疑。” 刘复同习惯地把头猛地扭过去望向第八天养,可就在目光一碰间,他立刻气馁了。 不是第八天养的修为多高,而是此时他只有孤身一人,亲近心腹没有一个在跟前,如何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刘复同只能把目光转向了齐玄素:“魏法师,你答应要破案,你应该知道我是冤枉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那块牌子。” 齐玄素没有肯定苏染和第八天养的说法,痛打落水狗,也没有为刘复同辩驳,只是说道:“我们还是听听刘主事怎么说,然后再下定论也不迟。” 第八天养从齐玄素的态度中,察觉出几分不寻常,点头道:“也好。” 苏染见齐玄素和第八天养迅速统一了意见,也没有坚持,道:“那就请刘主事教示吧。”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我与月怜……是有不正当关系,这一点,我认。可要说我想杀了月怜,还有那十几个人都是我杀的,实属冤枉。” “哪里冤枉?”齐玄素问道。 刘复同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已经是冷静下来:“凶手留下纸条说下一个目标是月怜,那么你们大概率会来寻找月怜,如果我是凶手,就该玩一出调虎离山,等你们来找月怜的时候,趁机去杀别人,而不是被你们堵在这里,可见是凶手有意把你们引到这里来。这是第一条冤枉。” “再有就是,造下命案对我有什么好?上头追责下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主事道士,轻则职位不保,重则还要去风宪堂走一遭,哪有自己挖坑自己往里面跳的道理?这是第二条冤枉。” 苏染淡淡道:“说不定刘主事是反其道而行之,想要玩一出灯下黑。” 刘复同猛地望向苏染:“苏主事,同为道门弟子,相煎何急?” “什么叫相煎?”苏染语气转冷,“你若是洁身自好,不做出这样的丑事,谁能煎你!” 刘复同不敢再与苏染对视,低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信,那就交由诸位高功裁决。魏法师,你也要替我辩冤!”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根本不看他,转而望向苏染:“苏主事,刘主事所言不无道理,这里面颇多蹊跷之处,恐怕凶手另有其人,还是先将刘主事看管起来,从长计议。” 苏染慢慢望向了齐玄素:“那就依魏法师所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怀疑 刘复同被苏染就地关押在天乐宫中,如此一来,刘复同与他的心腹手下隔绝,这边孤身一人,那边群龙无首,就算想要来个鱼死网破也无法做到。 一间位于“琼楼”的签押房中,齐玄素凝神坐在那里,第八天养却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忽然停下,望着齐玄素:“魏兄,你说杀人凶手不是刘主事,那会是谁?” 齐玄素道:“刘复同不是凶手,这是一定的。他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动机不足。而且在此之前,凶手从来没有留下纸条,只是最后两次行凶留下了纸条,倒像他早就知道刘复同和月怜的丑事,故意把我们引到那里,抓刘复同的现行。无论刘复同是不是凶手,都保不住主事的位置。给人一种感觉,先前不过是铺垫,最后才是图穷匕见。” 第八天养沉默了少顷:“魏兄所言不错,如此说来,倒像是道门的内斗,既然刘复同占着位置不肯挪窝,他们就用些手段让刘复同挪窝,只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还算什么修道之人。” 齐玄素摇头道:“当年儒门为天下主时,儒门弟子纷纷出仕,有人说官做大了就没有书生。今日道门亦然,进了名利场、是非地,哪里还有什么修道之人。”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又改口道:“我不是说道门中都是这样的人,只是无论为善为恶,都已经与太上道祖的修道本意背道而驰了。” 第八天并不十分认可道:“那也未必,苏主事说的好,如果刘复同洁身自好,谁又能煎他?幸亏还有苏主事站在我们这一边,没了刘复同阻挠办案,再加上苏主事的协助,还是能找出凶手。” 齐玄素反问道:“苏主事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第八天养一怔:“应该会。她毕竟是‘天乐桃源’唯二的主事道士,而且对她而言,找出凶手也是大功一件。” 齐玄素望着第八天养慢慢摇起了头:“第八兄,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你不该在青鸾卫,应该来道门做个道士。” 第八天养正色道:“是魏兄把人想得太坏了,青鸾卫的名声的确不怎么好,可也不能一竿子把一船人打死,如果按照魏兄所说,好人都离得青鸾卫远远的,那么剩下的人没了制约,更是肆无忌惮。” 齐玄素不置可否:“我们暂且不讨论青鸾卫的好坏,只说眼前这个案子。刚才我已经说了,刘复同多半是遭了别人的算计,如果这个算计他的人就是苏主事呢?” 第八天养这才真正吃惊了,好久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齐玄素轻声道:“道理很简单,谁得利最大,谁的动机和嫌疑就最大 。” 第八天养震惊中有些领悟,愣在那里。 “第八兄,你仔细想想,现在的局面是怎样的?刘复同被看管起来了,苏主事暂且掌握整个‘天乐桃源’的大权,甚至有可能接替刘复同的位置,到底是谁得利最大?” “还有,先前刘复同从化生堂拿药,以及阻挠办案,苏主事明明与刘复同平级,为什么不争?不但不争,为何还采取了合作支持的态度?” “原因只有两条,一是苏主事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纵然想要抗争,也有心无力,只能和光同尘。二是她所谋甚大,表面的合作态度其实是在麻痹刘复同,为的就是一举将刘复同置于死地。” 第八天养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苏主事方才的表现来看,我料定她绝不是和光同尘。如果她真是和光同尘之人,就不会在言语之间将刘复同逼入绝境,逼得刘复同甚至说出了‘相煎何急’的话语。可见她先前的种种举动都是在麻痹刘复同,所谋甚大。”齐玄素思路清晰,徐徐道来。 不得不说,七娘是个好老师,她手把手教导出的齐玄素,未必就比地师和慈航真人教出来的张月鹿差上多少,只是齐玄素没有张月鹿的根骨资质和施展拳脚的舞台罢了。 旁听的柳湖眼神一亮,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中满是钦佩。 第八天养思索着:“就算如此,苏主事和刘复同应该还是有所不同,就算要将刘复同置于死地,也只是顺水推舟,而非故意为之。” 齐玄素继续道:“难道你不觉得苏主事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过巧合了吗?我们进了‘天乐桃源’之后,没有任何耽搁,直奔‘琼楼’而去,结果我们前脚刚被阵法阻住去路,苏主事后脚就出现了,而且刚好有天乐宫的钥匙,她说是听到了下面的人的禀报,什么人的禀报如此之快,能让她与我们前后脚赶到?只有一个解释,她早就知道刘复同的行踪,也一直在盯着天乐宫,所以我们刚到‘琼楼’,她立刻就知晓了。” “这位苏主事机心如此,你说她只是顺水推舟,而非故意为之,着实让人难以信服。如果是苏主事有意为之,就算她不是凶手,凶手也一定与她大有干系。你说她会配合我们把案子查下去吗?” 第八天养的脸上顿时透出几分灰败,喃喃道:“如果这位苏主事真是这样的人,那这个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齐玄素话锋一转:“不过这些仅仅只是我的推测,具体真相到底如何,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不定。” 第八天养诧异地望着他。 齐玄素道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刘复同这次栽了跟头,是因为他被我们抓住了现行,无可辩驳,苏主事可不是刘复同,红口白牙污蔑一位道门主事,只怕要惹上一身骚。” 第八天养被他说得有些发懵,在齐玄素对面的位置上缓缓坐了下去,陷入沉思之中,想了一阵倏地又抬头望向齐玄素:“魏兄,你打算怎么办?” 小书亭 齐玄素取出裴小楼给的牌子,在手中轻轻掂量:“因为这块牌子的缘故,刘复同和苏主事都把我错当成一位万寿重阳宫的四品祭酒道士,我呢,干脆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个身份,所以刘复同高喊着让我给他辩冤,苏主事也对我颇为忌惮,我想借着这个身份,去与苏主事谈一谈。” 第八天养沉默了片刻,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齐玄素一摆手:“若是去的人多了,难免要让苏主事生疑。不要忘了,如今她才是‘天乐桃源’的掌权人,就算短时间内无法掌控刘复同的属下,但还是能够调动不少人手。真要不小心起了冲突,我们不是对手。” 第八天养只能点头表示认可。 齐玄素又望向柳湖:“至于小湖,还要拜托第八兄。” 第八天养道:“这是自然。” 说罢,齐玄素不紧不慢地拔出自己的手铳,退出里面的普通破甲弹丸,换上了一发威力最大的“龙睛乙二”,重新插回腰间。 然后他才起身离开了房间,往苏染的签押房走去。 苏染是此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她的签押房自然位于化生堂。 化生堂远离“琼楼”,位于下方城池的西北角,相对其他地方而言,比较僻静,而且占地广阔。 当齐玄素来到此地时,刚好看到几名化生堂道士在搬运药材。 是雷公壶。 这种产自岭南、婆娑洲、婆罗洲的植物可以入药,且有特殊的气味。 齐玄素目光一闪,高声道:“苏主事在吗?” 不等几名道士回话,一名执事道士远远走了过来,他是跟着苏染前往天乐宫的几人之一,认得齐玄素,问道:“魏法师有什么事情吗?” “是关于案子的事情,我又有些发现,想与苏主事当面谈一谈。”齐玄素回答道。 执事道士道:“主事不在签押房,这会儿应该在库房清点药材。” 齐玄素微微诧异道:“这种小事还要苏主事亲力亲为?” “没办法,这是主事的习惯。”执事苦笑一声,又问道,“魏法师需要我引路吗?” 齐玄素摇头道:“不必了,只要给我指个大概方向就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狂信 既然是库房,自然不小。所以那名执事道士给出一个大概方向之后,齐玄素很容易就找到了具体位置所在。 从外面看,这座库房有两层楼那么高,但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二楼和一楼都被打通,靠墙摆放的木箱一直堆砌到屋顶。 不过木箱并不算多,使得占地广阔的库房略显空旷。 此时的库房中只有一人,身着主事鹤氅,背对着站在入口位置的齐玄素,正是掌管此地化生堂分堂的主事道士苏染。 齐玄素关上库房的大门,鼻翼微微抽动:“苏主事,你用的什么香囊?还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香水?气味真是特别,让人头昏脑涨。” 苏染没有转身,淡淡道:“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而是我们化生堂特有的熏香,最早是用来除臭的,尸臭。后来用以掩盖各种异味,毕竟在化生堂总要接触各种奇怪物事,难免沾染异味。这种熏香的味道是刺鼻了些,却也不算太过难闻。” “原来如此。”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这种熏香也能掩盖雷公壶的气味了。” “这是自然。”苏染的声音仍旧平静,“化生堂有很多雷公壶,因为雷公壶的茎叶可以入药,以叶先端之囊状体为主。秋季采收,切段晒干。性味甘凉,清肺润燥,行水,解毒。治肺燥咳嗽,百日咳,黄疸,胃痛,痢疾,水肿,痈肿,虫咬。内服煎汤,一到二两,也可以捣烂外敷。” 齐玄素抚掌道:“苏主事不愧是化生堂出身,业务精深熟练,让人佩服。” 不知什么缘故,在这座库房中竟然有一座大约两丈高的太上道祖雕像,正对着库房的入口,两侧是层层叠加的木箱,苏染在背对齐玄素的同时始终仰头望着太上道祖,平静道:“你绕来绕去,无非是想问我,那些被害之人胸口中的雷公壶与化生堂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默然。 苏染道:“我可以回答你,有关,不仅有关,那些被塞入胸口用以替代心脏的雷公壶,本就是来自于化生堂。”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雷公壶?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姑且算是寓意吧。”苏染平声静气道,“雷公壶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猪笼草’,因为叶端的叶笼很像猪笼。而在江南那边,有一种私刑叫作‘浸猪笼’。就是把犯人放进猪笼,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吊起来,放到江河里淹浸,轻罪者让其头部露出水面,浸若干时候。 重罪者可使之没顶,淹浸至死,通常是处刑偷情通奸的人,无论男女。”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死的人都是与‘天乐桃源’有关之人,他们都被施以变相的浸猪笼之刑。” “可以这么说,其实就算我不解释,你也可以想明白。”苏染还是背对着齐玄素,“我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你了,你差点就当场抓住我了,还看穿了我栽赃给刘复同的用意。” 苏染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没有下最后的定论,也没有完全推测出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如果你知道了,不会一个人来见我。” 齐玄素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苏染,化生堂的主事道士。”苏染淡淡道,“一位货真价实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你这样的冒牌货。” 齐玄素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对付刘复同吗?我觉得以你的城府手段,刘复同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你这是恭维我了。”苏染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不过女人总是喜欢恭维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多说一些,毕竟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不能对别人说起,也是很苦闷的。” 齐玄素问道:“你为什么杀人?残害这些无辜的人?” “无辜吗?”苏染的嗓音逐渐转冷,“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他们都是该被浸猪笼的人,本就该死,至于针对刘复同,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倒也不算冤枉了他,他干的那些事情,足够他死上好几回。” 齐玄素皱眉道:“如果你说杀人是为了争权夺利,我不认可你的行为,却能明白你的想法,无非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你现在说针对刘复同只是顺手为之,而杀人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便无法理解了。” 苏染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这也很简单,我不认可‘天乐桃源’,这里是无日之城,是不夜之城,也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堕落之城。这里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主事道士到最低贱的普通娼妓,都忘记了道德和规矩,所以我要提醒他们一下,并适当地施加惩戒手段。” “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看看这座城吧,看看这些人吧,他们就像腐烂尸体上的蛆虫,毁坏着这个世道的根基,终有 一天,会毁灭这个世道,吞噬所有的生灵,直到开启一个新的轮回。”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扭转世道人心,但我还是做了。以杀止杀,以毒攻毒。我要慢慢地、用我的后半生毁掉‘天乐桃源’,抹去这个留在玄圣鞋面上的污点。” “想想我挑选的那些目标,一个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的花魁,一个自视清高又憎恨道门的清倌人,一个勾引有妇之夫的从良老妓,还有逢迎上司自甘堕落的月怜,哪个不该死?” 小书亭 “他们不配活着,但是他们的死却能让活人警醒,吓阻活人,让活人远离此等堕落之地,重归道德戒律的藩篱。” 说话时,苏染张开了双手,似乎正沐浴在太上道祖的光辉之下。 齐玄素的回应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歪理邪说。” 苏染收回双手,笑了起来:“至于你,你的眼中没有道德戒律,你的一身杀气也说明你是个藐视规矩之人,你这样的人,更应该被千刀万剐。” 齐玄素双臂交错,双手分别握住了腰间双刀的刀柄:“想要杀我的人很多,可他们大多都已经死了。我杀人不在少数,可行走江湖本就是生死有命,而且我从不胡乱杀人,更不会滥杀无辜。至于你,无论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如何崇高,都不是你大开杀戒的理由。” 苏染终于转过身来,面朝齐玄素,背对着身后的太上道祖雕像。 她的脸上戴着那张毛茸茸的白狐脸面具,狐狸的眼睛狭长,好像眯起,嘴尖,似是讥讽。 上次两人交手,未分胜负,也都未尽全力。 “我本也没想要说服你。”苏染脸上的面具没有喜怒,只有讥讽,“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干,我不在意别人是否认可,是否赞同,那太麻烦了。与其扭转一个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把那些异见之人全部清理掉。” “无可救药。”齐玄素缓缓拔出了双刀。 随着真气的注入,刀刃变得通红,继而燃起了熊熊火焰,光影在昏暗的库房中错乱不定。 毫无疑问,既然道门信奉太上道祖,崇拜偶像,那么道门内部也必然存在某种狂热信徒,哪怕太上道祖的无为理念与狂热并不沾边,也不免有人按照自己的臆想把经念歪。 与其辩经,倒不如以兵器进行最直接的批判。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苏染倒是所见略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是人是妖 齐玄素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苏染的面前。 苏染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道羽毛状的暗器激射而出。 此乃道门的特殊暗器“七凤羽”,本身杀伤力只是寻常,关键在于羽刃淬毒,虽然不能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但也能以气机为牵引,改变方向。本是炼气士的手段,不过随着飞剑的兴盛,逐渐被炼气士抛弃,反而成为散人克敌制胜的手段。 齐玄素也会用暗器,只是碍于财力的原因,用不起这等昂贵的暗器,只能用十分简陋的铁锥替代。 既然会用,自然会防。甚至看不清齐玄素是如何出刀,只见火光闪烁,刀势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苏染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苏染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极乐针”,也是道门的有名暗器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相比起淬毒的“七凤羽”,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苏染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齐玄素的双刀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真气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苏染,一刀当头劈落。 苏染以真气牵引收回“七凤羽”,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齐玄素在一刀下劈的同时,另外一刀上撩,上下夹击,生生崩散了苏染手中的“七凤羽”,并使其向后退去。 一瞬之间,齐玄素双刀齐出,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库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苏染毕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对于苏染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她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十指上下翻飞,便将这些刀气悉数挡下,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认得这种手段,名为“玄阴屠”,只要花钱,七娘就教。除此之外,还有“冷月锯”、“缠心丝”、“流烟刺”,一脉相承。 齐玄素嘴上说,又是指甲,又是头发的,太女子气,不乐意 学。实际上是七娘要价太高,齐玄素承担不起,总之是没学。 然后就见苏染掌中烟雾缭绕,汇聚一处,化作一把峨眉刺,虚实不定。 “流烟刺”。 苏染伸手握住“流烟刺”,直刺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也不客气,手中双刀一挡,却不曾想“流烟刺”似虚似实,刚刚与他的双刀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一处,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双刀。 不过齐玄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刺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苏染的小腹。 苏染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虽然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她一手“流烟刺”,另一手用出“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齐玄素只得单刀一挡,却被这一掌打飞了手中的刀,不得不空手用出“澹台拳意”,与“万华神剑掌”相击。 平心而论,“万华神剑掌”的关键在于虚实变化,若是正面硬拼,天然弱于“澹台拳意”,立时被齐玄素扭转了局面。 苏染果断散去手中“流烟刺”,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太平道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之道,以剑气代替飞剑。 如果说仅凭“万华神剑掌”还不能妄下定论,“龙遁剑诀”一出,就差不多可以下结论了,苏染就是太平道的核心弟子。 说来也是荒谬,分明是全真道最为推崇各种清规戒律,太平道最藐视规矩礼法,到头来却是一个太平道弟子为了各种清规戒律魔怔,不惜大开杀戒。 齐玄素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向后退去。 身在半空中的苏染凭借剑诀继续滞空,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 齐玄素手中只剩下单刀,不敢硬拼,只能左躲右闪。齐玄素有个长处,多年的江湖厮杀经验让他不拘泥于形式,擅长临机应变,他此时直接用出“大衍灵刀”,身形飘忽不定,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苏染见如此无功,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 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如此僵持半炷香的时间之后,齐玄素被逼到死角,已然无处可躲,被汹涌剑光吞没。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铳响。 一道火光在重重剑光中格外刺目,转瞬即逝。 几乎同时,苏染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再也无法维持滞空,飘摇落地。 虽然苏染是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但因为齐玄素提前换了“龙睛乙二”的缘故,仍旧是没能挡下这一铳。 漫天剑光自然无以为继,骤然一收。 不过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齐玄素身上已经多了不少细微伤口,可见剑诀的威力之大。 好在齐玄素有武夫体魄,血肉衍生,这些细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齐玄素丢掉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的“神龙手铳”,手持单刀,朝着苏染狂奔而去。 苏染刚刚起身,就见齐玄素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当头一刀劈下。 这一刀谈不上如何巧妙,关键势大力沉,分明是薄刃短刀,却举轻若重,仿佛厚背重刀一般。 tsxsw.la 苏染躲闪不及,只能双臂护住面门,硬接这一刀。 两人修为相当,有无兵刃的差别自然极大,苏染双袖破碎,双臂血肉模糊,隐现焦黑之色,甚至可见白骨。 齐玄素顺势一脚踢出,正中苏染胸口,就见苏染双脚离地,平平向后飞出,最后扑倒在地上。 苏染艰难地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齐玄素持刀走到苏染的面前,没有急于痛下杀手,毕竟苏染还有官面上的身份,贸然杀了她,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苏染抬头望向齐玄素,嗓音如多人重叠,又似层层回声:“竟然是道门的‘龙睛乙二’……这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买到的东西……难道我猜错了,你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眯眼望向苏染的胸前伤口。 那处伤口正在飞快愈合,这也就罢了,还有白色的毛发生出。 与此同时,苏染的双手上也生出雪白的毛发,不断变大,伸出寒光闪闪的利爪,已然是一双兽爪。 转眼之间,苏染全身上下都生出无数白色毛发,除了兽爪之外,还显化出各种兽类特征,除了那件鹤氅,已然变成一个兽人,或者说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兽。 是人?是妖? 第一百二十五章 皈依者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 苏染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身后,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以单刀回防,与兽爪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齐玄素险些握不住刀柄。 齐玄素向后飘退的同时,五指张开,松开了手中单刀。 单刀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齐玄素握住,仍是刀身微微颤动,刀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苏染,一闪而逝。 2k小说 驭剑术。 只见一道刀光掠过,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 只是苏染化作兽身之后,气血极为夸张,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像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苏染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单刀被生生“挤”出,激射刺入太上道祖的雕像之中。 然后苏染朝着齐玄素迅猛扑来,齐玄素只能拔出自己的短剑“青渊”,主动迎了上去。 齐玄素与苏染撞在一起,在巨力撞击之下,齐玄素轰然后退,不过齐玄素的剑气也在苏染的双臂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白色兽毛,只是苏染此时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丝毫不逊于武夫。 有些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金刚神力,就算不是武夫传承,也有武夫神异。 齐玄素不敢再与苏染正面角力,开始游斗。不过久守必失,还是被苏染抓住一个破绽,一爪拍在胸口。 齐玄素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短剑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苏染紧随而至,一爪拍向齐玄素的天灵,若是拍实,只怕要让齐玄素脑浆迸裂。 齐玄素拔剑而起,以手中短剑当下这一爪,只是如此一来,苏染的兽爪固然被锋锐剑芒切割开一线伤口,可齐玄素也被这一爪所蕴含的巨力震退出去。 苏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爪上带出凌厉煞气,猛攻不停。虽然齐玄素不断出剑格挡,但他毕竟不曾凝聚身神,握剑的右手已经开始微微震颤。 不过苏染也不好受就是了,同样是遍体鳞伤,浑身浴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苏染能勉强打杀了齐玄素,自己也多半活不成了,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齐玄素 也明白这一点,猛地变招,用出“澹台拳意”中的虎势,这也是拳意中唯二不效仿天地的招式。 只见齐玄素左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齐玄素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比五虎之力。 一只成年猛虎体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五虎之力便是万斤之重。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苏染的手臂被直接震断,软软垂落下去。 齐玄素右手仍旧握着短剑“青渊”,顺势刺入苏染的胸口之中,然后奋力一搅,剑气炸开。 苏染仰天怒啸,身上的鹤氅彻底撕碎崩裂,她不再站立,化作一只巨大白狐,体型堪比犀牛大象,四肢着地,身后有四条毛茸茸的巨大狐尾。 先前苏染化作兽人,齐玄素只当是某种特殊神通,可齐玄素如何也没有想到,苏染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 关键是这只狐妖不仅堂而皇之地成为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且还为了维护所谓的道德戒律,在“天乐桃源”中大开杀戒。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荒诞意味。 这让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番话:“……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鬼国洞天中有三大阴物,“天乐桃源”中有狐妖苏染出任四品祭酒道士。 原来是这么个仁者见仁。 化作白狐的苏染怒吼一声,猛地扑向齐玄素。 原本致命的伤口,对于巨大白狐而言,已经不再致命。 齐玄素不敢硬接,向旁躲闪,同时劈出一剑,砍在苏染的前肢上,可它对此浑然不觉,又以身后狐尾扫来。 狐尾如钢鞭一般,呼啸破空,不逊于归真武夫的棍棒,齐玄素以“青渊”挡下狐尾,剑身被震得颤抖不止。 齐玄素每次与苏染交手,固然能在她身上留下不轻的伤势,使得她的白色毛发上血迹斑斑,可齐玄素也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不 得已之下,齐玄素只能以巧取胜,毕竟他手中还有“青渊”这把利器。 又是一次互换伤势之后,齐玄素佯装不敌,转身逃走,浑身浴血的苏染自然猛追,在苏染高高跃起扑来的时候,齐玄素猛地屈膝蹲下,上身后仰,同时高高举起“青渊”,任由苏染从自己的头顶越过,“青渊”顺势刺入柔软的腹部之中,将它的肚子整个剖开。 然后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合身扑上,随即被苏染扑倒在地,只是此时的苏染因为被剖开了腹部的缘故,力气大为减弱,没能一下按住齐玄素,被齐玄素以双腿撑住,苏染只能张口朝着齐玄素的脖子咬来。 齐玄素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握着“青渊”的右手直接刺入狐口之中。 无论是人,还是兽,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永远是外强内弱。 当齐玄素的一剑从刺入苏染的嘴中,原本还在竭力咬合的苏染骤然一僵。 剑气在苏染的体内猛然爆发开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本就受创不轻的苏染再也支撑不住,四肢一软,轰然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齐玄素从苏染的口中抽回手臂,向后坐倒在地,整条手臂已经是鲜血淋漓,唯有被他死死握着的“青渊”不曾沾染半分血迹,剑气隐隐。 齐玄素也是强弩之末,若非苏染太过托大,没有防备他的“龙睛乙二”,死的很可能就是他了。 名为苏染的狐妖半睁双眼,喃喃道:“玄圣有教无类,自老祖苏蓊与玄圣定约结盟,我青丘山一脉便成为道门一员,后东皇入主青丘山,成为青丘山主人,由此我青丘山被划分入太平道中。我青丘山一脉崇道之诚,向道之坚,冠绝太平道……死不足惧,生不足惜,只恨未能使‘天乐桃源’覆灭……” 齐玄素艰难地站起身来:“人妖殊途,你身为妖属,本该藐视人的规矩礼法,可你一个归化道门的狐妖,竟然比人更狂热,更虔诚,为的是什么?” 苏染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声音越来越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此身可死。叹我道门,忧患实多……” 片刻后,这只狐妖彻底没了声息,一张面皮从她的脸上脱落下来。 齐玄素伸手捡起这张面皮,竟是先前苏染戴着的白狐脸面具,眼长嘴尖,似是在笑,又透出几分讥讽。 不知为何,齐玄素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看了眼苏染的尸体,没有去搜刮她的遗物或者妖丹,只是收起了这张面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跑路 齐玄素得到两块“玄玉”之后,还赢得如此艰难,其实并不奇怪。 归真阶段是天人前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跨度颇大,所以同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也有强弱之分。 强者已经十分接近天人,对上天人不能言胜,最起码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弱者刚刚跻身归真阶段,只比玉虚阶段高出一线,还有大部分都是不上不下的普通归真阶段。 苏染在归真阶段中就算不是顶尖,也是出类拔萃,并非那个在遗山城被齐玄素打死的书生可比。一来是修为上的差距,二来是苏染身为太平道的核心弟子,所学神通远胜普通江湖人。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苏染是妖类。 鬼类天生精通幻术法术,是天生的方士;僵尸天生体魄强健,是天生的武夫。除了草木成精,成了气候的妖类大多气血旺盛,拥有武夫的部分神异,而且狐族又是妖类中最为精通变化幻术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齐玄素身兼散人、方士、武夫三家之长,但对上苏染并不占优势。甚至因为苏染的气血太过强盛,齐玄素连“鬼刀”等方士手段都无法使用。 事实上,在天人之前,同样的境界修为,除了谪仙人、隐士、佛子等特殊传承之外,人大多不是妖的对手。直到天人之后,两者才趋于相当。不过天人再往上,来到仙人的范畴之后,妖类就逐渐落于下风之中。 正因如此,苏染在明知道齐玄素同样是归真阶修为的情况下,仍旧敢独自面对齐玄素,固然有轻敌大意的因素,却在情理之中。只能说齐玄素太不讲道理,就算无法媲美谪仙人,也差不多算是半个谪仙人了,再加上齐玄素胜过苏染的临敌应变,这才活到了最后。 齐玄素收起白狐脸面具,环顾四周,可见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 在他进来后不久,整座库房就被阵法隔绝,这便是两人激斗多时却没人前来查看的原因,也是他被“龙遁剑诀”逼入死角后无法破墙而出的原因。 而阵法的关键核心就在于不远处的太上道祖雕像。 毕竟在库房中放置一尊太上道祖的雕像,太过突兀了。谁会跑到库房中祭拜太上道祖? 所有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内在都有合理的逻辑解释。 齐玄素收起“青渊”和单刀,捡起神龙手铳,顺带也把散落一地的“极乐针”和“七凤羽”收入囊中,然后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跟前,伸手拔出被插在雕像上的另一把单刀,放回腰间的刀鞘之中。 雕像的手掌是可以活动的,一般的太上道祖雕像,双手交叠于胸 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掌心相接。而此时的太上道祖雕像,却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且掌心并不接触。 齐玄素隔空一掌,真气激发之下,就见雕像的手掌开始自行移动,逐渐恢复原状。 库房四周笼罩的白色雾气渐渐散去。 齐玄素离开库房,没有看到其他道士的身影,大约是这里的人都被苏染提前支开,倒是给了齐玄素方便。 死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另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被关押了起来,这样大的变故,必然要惊动道门上层,甚至会惊动玉京。 换而言之,事情闹大了,已经超出了齐玄素可以掌控的范围,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跑。 赶紧跑。 如果不跑,就等着去北辰堂喝茶吧。 至于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第八天养了。 齐玄素就像西大陆传说中的魔鬼,他实现了第八天养关于破案的愿望,却是以一种极为扭曲的方式实现了愿望,并附带极为可怕的后果。 不过走到这一步,并非齐玄素的本意,谁能料到? 齐玄素迅速回到签押房中。 第八天养还等在此地。 在回来的路上,齐玄素考虑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不要把经过结果如实告诉第八天养? 如果告诉了第八天养,第八天养怕无法承担后果,强行扣留他和柳湖向道门抵罪,怎么办? 如果不与第八天养推心置腹,等到道门派人来查问的时候,第八天养必然会泄露自己的关键信息,这也不比第一种情况好上多少。 关键就在于第八天养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玄素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将一切如实告知第八天养。 第八天养见齐玄素满身是血的回来,不由一怔。 不等第八天养发问,齐玄素已经开口道:“果真让我们料中了,凶手就是化生堂主事道士苏染。她要杀我,我为自保,不得不把她给杀了。” aiyueshuxiang.com 第八天养浑身一震,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魏兄应该立刻离开此地,” “‘天乐桃源’的两个主事道士,一个被关押在天乐宫中,一个被杀。这两件事都与我们有关,我这一走,只剩下你一个人,道门那边查问起来,你担得住吗?”齐玄素问道。 第八天养苦笑一声:“担不住也得担,毕竟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请魏兄帮我查案,也不会惹出这样的乱子。再有,刘复同肆意妄为,苏染胡乱杀人,都是铁证,道理毕竟在我们这一边。而 且我们都是朝廷之人,就算要处置,也要行文内阁,再由内阁下发钧旨,所以道门至多是给内阁施压,不能直接把我们怎么样。” 齐玄素袖中握起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松了一口气,叹道:“第八兄,我不如你。” 第八天养沉声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魏兄还是尽快离开。” 齐玄素道:“且不忙,我先把具体经过告知于你,你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八天养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于是齐玄素就从自己进入库房开始说起,他如何质疑苏染,苏染如何坦然承认,苏染解释为何杀人,接下来图穷匕见,直至苏染现出真身,以及濒死时的遗言。 听到此处,不仅是第八天养,就连柳湖也忍不住一声惊呼。 堂堂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化生堂主事,竟然是一只四尾狐妖?而这只四尾狐妖杀人的原因更是匪夷所思,不是为了吃心,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卫道? 齐玄素道:“我们想不通,道门中肯定有人想得通,就不必我们多想了。” 第八天养点了点头。 齐玄素嘱咐道:“第八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天乐宫和那处库房。” “第一,不能让刘复同出来。公门之中,官场倾轧,除非一击致命,否则少有撕破脸的时候。要么不得罪,要么就得罪到底,不留后患。若是打蛇不死,必遭反噬。我们已经得罪了刘复同,如果让他脱困,那么他为了脱罪,很有可能会借着苏染的事情栽赃或者杀人灭口。” “第二,不要让人接近苏染的尸体,这是铁证。也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有关苏染的内情,免得事态扩大,最好只有第八兄自己知道,等到道门来人之后,由他们处置。” “第三,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如今两名主事道士都不能理事,道门众弟子群龙无首,这就给了第八兄介入‘天乐桃源’控制局势的契机。可由第八兄的青鸾卫出面控制局势,难免会遭到道门弟子的反对,所以第八兄应该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行文道门,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八天养眼神一亮:“魏兄所言极是,受教。” 其实还有一招险棋,那就是把刘复同放出来,双方达成妥协,互相遮掩,把罪责全都推到已经死了的苏染的头上,坐实苏染为争权夺利而设局杀人。如此一来,刘复同过关,齐玄素也过关,万事大吉。 只是齐玄素想起苏染的遗言,却是不忍心这么做了,最终他还是决定,只留下一个真相,让道门去评判苏染的对与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收拾残局 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之后,受到了破格的接待。毕竟是慈航真人的接班人,未来有望跻身参知真人的行列,万象道宫方面不好怠慢。 这里的破格并非是物质上的规格待遇,万象道宫不会轻易留这种把柄,主要是由谁出面接待的问题。虽然掌宫真人没有露面,但却是次席副宫主亲自出面。 万象道宫也是众多道宫中唯一设有副宫主职务的。 张月鹿在此地查阅了齐玄素的有关档案,得知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简单概括,就是那一届的龙虎社,岳柳离挟私报复,齐玄素被岳柳离算计,差点死于万修武之手。 这印证了张月鹿的部分猜测。 可还有许多事情无法解释。 就在张月鹿打算继续追查的时候,张月鹿收到了天罡堂的公函。 “天乐桃源”的两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金阙怀疑有隐秘结社的妖人参与其中,下令由天罡堂彻查,刚好张月鹿就在附近,所以天罡堂决定由张月鹿主持此案。 张月鹿立刻动身前往紫仙山。 从第八天养以青鸾卫第七千户所的名义照会道门,再到道门层层上报,最后到玉京形成决议,用去了不短的时间。 张月鹿抵达紫仙山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三天。 此时的“天乐桃源”已经暂停营业,所有人不许出入。 如今掌控“天乐桃源”局势的竟然是第八天养这个外人。在过去三天的时间里,不是没有道门的执事提出过反对,可第八天养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他已经上报道门,用不了多久,道门就会派人来处理此事,考虑到两位主事道士都牵涉到这起杀人大案之中,紫仙山之前又屡次阻挠办案,所以在此之前,所有“天乐桃源”的道士都不得妄动。若是连区区三天时间都无法等待,便要让人怀疑,是否与此案有关? 谁也不想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牵扯其中,再加上第八天养只是封锁了“天乐桃源”的出口、天乐宫、库房等寥寥几处,并未将谁关押囚禁,所以便也认可了第八天养的做法。 至于被囚禁的刘复同,那不是第八天养关起来的,而是苏染关起来的。 张月鹿见过第八天养之后,迅速接管了“天乐桃源”,并从第八天养那里初步了解案情。 虽然第八天养不知道张月鹿正在追查魏无鬼,但出于朋友义气,还是故意淡化了魏无鬼的存在,以十分模糊的“黑衣人同僚”作为替代,也不再是魏无鬼孤身击杀苏染,而是合众人之力。 张月鹿初 到此地,还未熟悉情况,倒也没有深思。她在初步了解案情之后,没去管被囚在天乐宫中的刘复同,而是先去查看了苏染的尸体。 当张月鹿在库房中看到巨大的白狐时,也是吃了一惊,再联想到第八天养所说的情况,不由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授业恩师慈航真人曾经提起过一种现象,大概意思是刚刚皈依的新教徒,反而比原本的老教徒更为狂热、更为虔诚。 其中原因并不复杂,一是“赎罪”心理,二是为获得新团体的认同所以加倍示好、想与过去划清界线所以不?希望过去群体“过得好”。 而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宗教,也适用于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过去曾经有中原人叛逃去了金帐,他们对待自己的同族比金帐人更狠辣,对待汗王比金帐人更忠诚,因此被金帐的汗王宠信倚重,反而成了中原王朝的大患。 青丘山一脉,被玄圣吸纳入道门,成为被人认可的一员,已经有二百余年,着实不短了,可相较于道门的数千年历史,就有些不值一提,大概就落入了此等窠臼之中。 不过凡事无绝对,比如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这三位同样是归顺道门的异族,就完全不在意这些,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后路。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由感慨万千。 其实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查的,苏染是道门中的保守派,视“天乐桃源”为道门的污点,来到此地之后采取过激的手段,顺势布局拿下了刘复同这个道门败类。结果青鸾卫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苏染的所作所为,苏染决定杀人灭口,结果却是失手被杀。 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且没有明显的漏洞。 张月鹿认同苏染的部分理念,却不认可她的做法。 道德与律法不能混为一谈,当年道门与儒门争夺天下,就批判过儒门的礼教吃人,放纵私刑,如果道门为了清规戒律而鼓励私刑,那便是自打脸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些人果真有罪,也绝对罪不至死。玄圣当初批判过“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那一套,明确要求道门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来谈,如果这些在“天乐桃源”中出卖色相皮肉之人有罪,那么“天乐桃源”背后的道门更是有罪。 笔趣阁 苏染觉得这些人有罪就随意杀害这些人,如果道门认可了这一点,那么意味着,古仙们觉得道门有罪而攻击道门是正确的,因为两者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所以苏染是错的。 这大约便是张月鹿比齐玄素高明的地方,齐玄素只是本能觉得哪里 不对,张月鹿却能明确指出到底哪里不对。 不过张月鹿无意与苏染的观点辩论,毕竟苏染已经死了。 此事的难点在于如何收拾残局。 不管怎么说,苏染明面上的身份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如果闹出四品祭酒道士残害无辜的丑闻,无疑会严重损害道门的声誉,无论是谁想要公开此事,上面的真人们都不会同意。 至于青鸾卫和朝廷那边,倒是不必担心,两者在这方面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皇帝陛下只是想掌握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而且李家也是道门之人。 若是隐瞒下来,无疑会助长这种风气,这也是道门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不施加惩戒,日后又有人效仿苏染,那还得了? 怎么把此事处理得当,就十分考验张月鹿的政治智慧了。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恍然大悟,什么怀疑有隐秘结社参与其中,不过是个托辞了,实际上是对她的一次考验。 毕竟张月鹿马上就要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真正步入道门上层,不仅要看境界修为,还要看能力手腕。 在道门的真人们看来,两位主事道士一死一囚之后,众多道门弟子群龙无首,“天乐桃源”的局势已经趋于失控。这一来一去的时间,苏染的事情多半已经传遍了“天乐桃源”,甚至是流言满天飞。事态颇为严重,如何迅速平息事态,不使情况进一步恶化,是个颇具难度的挑战。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因为齐玄素提前交代的缘故,第八天养迅速控制了“天乐桃源”的局势,除了第八天养和他的几名心腹之外,再无他人知道苏染的事情,最多隐约知道苏染死了,至于其他更多,就不知道了。 其实情况远比道门真人们预料的要好得多。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无意中为她扫清了诸多困难,她具体了解情况之后,发现她要面对的困难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这个名为第八天养的青鸾卫副千户行事之老练,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心中初步有了想法,一方面,关于苏染之死,对外低调处理,对内则要引起重视,严厉处置,警示道门弟子。另一方面,从严从重处置刘复同,并将结果昭示天下,以刘复同的案子来淡化苏染的案子,力求使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接下来,张月鹿又仔细查看了苏染的尸体,发现了“龙睛乙二”的痕迹,这不奇怪,毕竟是青鸾卫。可苏染身上部分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却让张月鹿心中一动。 这似乎是“大衍灵刀”的痕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问案(上) 张月鹿用了一天的时间去掌控局势、了解情况、熟悉案情、查验尸体。 验尸结束之后,张月鹿没有急于动作,又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仔细查看了“天乐桃源”的历年账册和临时整理的卷宗,然后才邀请第八天养去了天乐宫,在此地直接审问刘复同。 天乐宫的奢华,张月鹿并不在意,只是格外留意了那幅《天师登仙图》,毕竟说起来,画中人物还是她的祖辈。 然后张月鹿让人在屏风前设了一张桌案,她坐在桌案后的主位上,第八天养坐在左边旁听的位置上,右边有一张稍小的桌案,供沐妗使用,负责记录。 没有惊堂木这种东西,张月鹿也不在意,直接用手一拍桌面:“带刘复同。” 2k小说 两名道士将刘复同押了出来,刘复同被苏染戴上了特殊的囚具,一身修为被封,他又不是武夫出身,面对两名道士,竟是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只见一名道士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左肩上掰,另一个道士捏着他的右腕从背后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咔咔”作响。 刘复同不得不身子蜷曲,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不过两只凸出的眼兀自抬望着坐在大案后的张月鹿和旁边的第八天养。 这个样子自然吓不到张月鹿,不过让张月鹿稍感不满,开口道:“还未定罪,谁让你们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松开!” 两名道士立刻松开手,束手立在一旁。 刘复同得以喘息,又望向张月鹿。 此时刘复同自然没有了土皇帝的那种居高临下,可也没有待罪之人常有的恐惧和乞怜,眼神灰暗又平静。 张月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出身,都是与人厮杀争斗的堂口,她本是个杀气极重的人,这时目光中却没有应有的严厉,只是平静如水。 刘复同也是道门老人了,二十岁离开万象道宫,成为九品道士,从九品道士到七品道士,再从七品道士到五品道士,这便是二十多年的光阴,直到后来攀附上了靠山,这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的行列,成为了“天乐桃源”的主事道士。 道门中的各种规矩和隐秘,他都是一清二楚,这时本以为会被张月鹿站在道德高地上雷霆斥辱一番,却没想到这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并未如此,虽然谈不上平易近人,但她的身上并没有那些世家千金们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也没有自认为站在道德正义高地上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不食烟火。 这反而让刘复同有些不自然了。 也让刘复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猛将发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 这次上面让张月鹿下来处理这件事情,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也许过不了多久,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三四年,张月鹿就会进入地方道府进行实职历练,从排名相对靠后的辅理、副府主做起,直到次席、首席,最后独当一面,再调回玉京,便是大器已成。至于最后能否问鼎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之位,那就要看时运如何了。 张月鹿示意旁边的道士搬一把椅子过来,让刘复同坐下。 刘复同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张月鹿终于是开口道:“刘主事 ,在紫微堂的正式命令下来之前,我还称呼你一声主事,下面我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无论是苏染,还是齐玄素、第八天养,在刘复同失势之后,都改为直呼其名,唯独张月鹿是个例外,这让刘复同有些异样,既有感动,也有警惕。 这个女子不好对付。 “好。”刘复同应了一声。 张月鹿取过一本卷宗:“苏主事之所以关押你,直接原因是你与‘天乐桃源’的管事月怜有不正当之关系,有月怜的证言,青鸾卫的第八副千户也可以作证,你是否认罪?” “认罪。”刘复同低声道。 他已然想好了,在各种罪责中,只有这一条最是无关紧要,他只要咬死了这一条,其他一概不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很好。”张月鹿点了点头,不必她吩咐,旁边的沐妗已经开始提笔记录,除了文字记录之外,还有专门的留影符阵和留声符阵。 张月鹿继续问道:“当时你和月怜就是在这座天乐宫中被人抓了现行,是否属实?” 刘复同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还是点头道:“属实。” 张月鹿将卷宗翻过一页:“谁允许你使用这处天乐宫的?” 刘复同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没有人许可,是我私自使用。” “几次?”张月鹿的语气仍旧平和。 刘复同沉默了。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回话。” 刘复同道:“只有一次。” 张月鹿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只用了一次,就刚好被人抓到了现行,看来刘主事的运气不怎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月怜的供词与刘主事的回答不能对上,你们二人到底是谁说了谎?刘主事是否要与月怜当面对质?” 刘复同的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张月鹿继续道:“还有,根据化生堂分堂的账目记录,刘主事从化生堂拿走了价值九千太平钱的药物,有祛疤的,也有壮阳的,还有春药,说来也是巧了,我们刚好从天乐宫的偏殿中发现了部分剩余的药物,不知刘主事如何解释?” 刘复同只得道:“大约是十几次,我记不太清了。” 沐妗提笔记录不停。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你是滥用职权。” 刘复同脸色一白,下意识道:“冤枉!” “冤枉?”张月鹿淡淡道,“这个‘十几次’难道是我说的吗?化生堂的账目难道是假的吗?月怜为何委身于你?是你博学多才?还是你英雄气概?月怜的供词在此,你要不要看?” 刘复同被问住了。 张月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的案卷上,直到此时才将目光投向刘复同,因为两人都是坐着,所以不存在居高临下,只是对视而已。 张月鹿道:“刘主事,你还说自己冤枉吗?你觉得哪里冤枉,可以一条条陈列出来,为自己辩冤,也可以与证人当堂对质,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刘复同不敢对上张月鹿的目光,低头道:“不冤。” 张月鹿放下卷宗,又取过一本账册:“这本账册是从你签押房的暗格中搜出来的,我大概翻看 了一下,是‘天乐桃源’近三年来的收支明细。我想,刘主事应该有话要说。” 刘复同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重重锤了一下,目光一下子虚了,坐在那里发怔。 张月鹿道:“怎么,刘主事没有话要说?” 刘复同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竟然会手抖,竟然会出汗,就算被封了修为,也不该如此。 这一切都被张月鹿看在眼里,她继续说道:“既然刘主事不愿意说,那便由我来说。” “‘天乐桃源’每年的净利润中,大约有七分之一左右被你投入了一个名为‘雁青’的商会之中,这个商会是做海贸的,与刘主事一样,运气不好,年年沉船,年年亏损。可刘主事却是不忘初心,年年都往里面投太平钱,仅在三年的时间中,就亏损了大约二十五万太平钱。” 刘复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意上的事情,风云莫测,神仙也看不准。” 张月鹿道:“既然看不准,为什么要投钱?是谁逼你的吗?” 刘复同又被问住了。 张月鹿沉声道:“回话!” 刘复同躲不过去了,回答道:“没有人逼我,我只是……想为道门多赚些太平钱,也是立功心切。” 张月鹿道:“好一个立功心切。若是在沙场之上,你因为立功心切,轻敌冒进,导致全军覆没,事后也是一个立功心切能遮掩过去的?战场上打了败仗要撤职杀头,现在你这里出了问题,说你玩忽职守、渎职失察,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哪里敢回这个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月鹿道:“你不敢回话了?那好,我来说。” “除了账册,我们还发现了地契房契,我已经行文无墟宫和万寿重阳宫,进行彻查。据查,你在石门县、龙门府、西京府等地置办宅邸十余处,总价值约合九万太平钱,其中还安置有美貌女子,个个自称你的外室情人,有两个女子,腰腹粗大,已身怀六甲,还有两个女子已经有了孩子。这些女子不仅穿金戴银,珠翠满头,而且都是雇佣仆役服侍,平日里锦衣玉食,一应日用开销,比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可要好得多了。算上这些开支,便要十万太平钱往上。” “我大概算了下,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就算你三百圆太平钱。再考虑到你平时在‘天乐桃源’中,一应俱全,没什么开销,一分钱不花,也就是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年是三万六千太平钱,要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这些宅邸,这些女子,是哪里来的?” 刘复同的头低得更下了,胸腹上下起伏,喘息粗重。 张月鹿道:“刘主事,说你贪污、挪用约二十五万太平钱,你是否认罪?” 刘复同脸色骤变,猛地抬起头来:“我是从账上拿过钱,拿多少我认,能退多少我退。可张副堂主说我贪墨有二十五万之巨,实属冤枉!我三年一共也就拿了十万太平钱,都用来置房养女人了,张副堂主若是不信,打死我也是这个数。” 张月鹿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剩下的十五万太平钱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问案(下) 张月鹿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刘主事能解释清楚十五万太平钱的去向,我自然相信。” 刘复同再一次沉默了。 张月鹿也不着急,吩咐道:“给刘主事上茶,让他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 立时有一名道士用托盘送来一碗热茶,茶碗是天乐宫中的物件,大有玄机,不仅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而且在碗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只是刘复同此时的心境如何也不能与“清心”二字挂钩。 刘复同伸手拿过茶碗,微微颤抖。 茶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刘复同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2k小说 就在前不久,刘复同也曾在这里喝茶。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他就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可转眼之间,他已经是跌落马下,沦为阶下之囚。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如牛嚼牡丹,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张月鹿合上手中的卷宗,说道:“苏主事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世俗的欢愉和欲望的罪孽,永远是道德的敌人。内在心灵的腐朽永远是从外在身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戒律的沦丧永远是从欲望的不加节制开始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为严厉:“为了钱,为了你的那些情人们,还有她们为你生的儿女,你连自己道门弟子的身份都忘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不回答我,你也可以继续存有侥幸心理,等着你背后的靠山给你脱罪,没有关系,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去查雁青商会,只是由我亲自查出来,和你主动说出来,那就是两码事了。” 刘复同脸色雪白,额头上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 整个天乐宫都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刘复同才缓缓说道:“我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一个主事,在我上面有一位三品幽逸道士,还有二品太乙道士,有本事你问他们去。” 张月鹿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对沐妗道:“很好,记录在案。” 沐妗记录完毕,将十几页的问话记录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总结道:“与多名女子保持不正当关系,滥用职权,贪污渎职。” 刘复同整个人已经瘫在了椅子上。 张月鹿轻声道:“今天先问到这里,画押吧。” 刘复同手掌剧烈颤抖,竟是握不住笔。 旁边的道士拿过他的手,在供词上摁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张月鹿吩咐道:“带下去,派遣我们天罡堂的灵官亲自看押,不要为难他 ,也不要让别人见他。” “是。”两名道士架起刘复同离开了此地。 从始至终,第八天养始终不发一言。 他忽然有些畏惧这位道门天罡堂的小掌堂。 张月鹿站起身来,示意沐妗下去,然后对第八天养道:“第八副千户,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已经见识过张月鹿手段的第八天养一惊,有些心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张副堂主请问。” 张月鹿态度温和,却直接开门见山:“道门中人喜欢用剑,用刀的不多。不过朝廷不同,因为高祖皇帝的缘故,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不乏刀法高手,我先前查验苏染的尸体,发现上面有‘大衍灵刀’的痕迹,不知这位使‘大衍灵刀’的高手现在何处?” 虽然张月鹿的态度温和,但第八天养却觉得如芒在背,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只能干笑一声:“此人是我的一位故交,并非青鸾卫中人,只是刚好路过此地,看在朋友的情面上,这才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破案之后,他就离开此地继续赶路了。” 张月鹿目光一闪:“这位不图名利,倒是高义,不知姓甚名谁?” 第八天养哪里还不明白,张月鹿刚过来的时候,各种情况不摸,所以被他糊弄过去,现在已然是回过味了,能够拖延五天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 第八天养有心强硬一回,说自己是朝廷之人,张月鹿这个道门之人无权审问自己,可在张月鹿的目光逼视之下,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两人沉默片刻,张月鹿冷不丁道:“第八副千户与魏无鬼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就在雍州……”第八天养下意识道。 刚说到一半,他猛然惊醒,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他。” 第八天养头皮发麻:“张副堂主与魏兄认识?”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也许吧。” 第八天养不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若是张副堂主没有其他事情……” 张月鹿点头道:“第八副千户自便就是。” 第八天养忙不迭离开此地。 若是魏兄在此,说不定还能与这位张副堂主过上两招,他自认不是对手。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在原地,望着第八天养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疑似隐秘结社成员,跑到“天乐桃源”,帮助青鸾卫破获了一起因与道门主事有关的连环杀人案,顺带牵扯出了一个蠹虫。 动机是什么? 张月鹿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第八天养失口说出了两人在雍州相识的事情。 对于张月鹿而言,雍州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她甚至不用地图,就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出雍州的地形。 以星宿海为中心,往东是扎陵湖,往西是昆仑山口,往南是通天河和遗山城,往北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张月鹿在抵达“天乐桃源”之后,几乎没有停歇分毫,不仅查案,空闲之余还查过第八天养的底细,就像别 人很容易就能知晓张月鹿的升迁轨迹一样,第八天养的升迁轨迹也是一目了然,曾在雍州的千户所任职,参与过剿灭“杀鹰屠犬大会”,而组织“杀鹰屠犬大会”之人正是曾经在西京府追杀过魏无鬼的风伯。 除此之外,第八天养之所以顺利升为第七千户所的副千户,是因为他在飞龙客栈击杀了两名“天廷”妖人。 飞龙客栈位于盐泽,穿过盐泽,便是西平府。 魏无鬼从秦无病手中得到了黑衣人的腰牌,而秦无病也曾驻军于雍州境内的西戈壁,距离西平府并不算太远。 如此一来,一条隐约的脉络就逐渐浮现。 盐泽,西平府,西戈壁,西京府,北邙山,龙门府,紫仙山。 盐泽靠近星宿海,这里是她和齐玄素遇袭的地方。 西戈壁靠近措温布,这里则是上官敬遇袭的地方。 张月鹿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 不过可惜的是,张月鹿并非坐在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她再一次被误导了。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与灵山巫教有关。 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灵山巫教。 就在这时,田宝宝来到张月鹿身旁,手中拿着一封信。 张月鹿回过神来:“谁的信?” 田宝宝低声道:“是掌堂真人的,不过用的是掌堂真人的私人‘讯符阵’。” 张月鹿曾主动给慈航真人写信,走的也是慈航真人的私人“讯符阵”,所以并不惊讶,接过回信,直接拆开看了。 慈航真人在信中否决了张月鹿关于调查裴小楼、三大阴物的提议,不过在信的末尾点了一句。 她对张月鹿提到的魏无鬼有些印象,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此人,此人自称江湖人,却身怀道门功法,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魏无鬼竟然是应龙坠落的见证人! 张月鹿心头一震,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 魏无鬼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慈航真人有过一面之缘。 魏无鬼离开措温布后,大概因为击杀“天廷”之人的缘故,遭到“天廷”风伯的追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西京府,魏无鬼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到了裴小楼。 魏无鬼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小楼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魏无鬼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的“天乐桃源”,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这个魏无鬼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其实这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只要知道了魏无鬼要到哪里去,就可以抓住魏无鬼,自然也知道了他是从哪里来。 张月鹿的思绪飞快转动。 魏无鬼离开“天乐桃源”已经有五天的时间,他会去往哪里呢? 第一百三十章 去江陵(上) 离开“天乐桃源”后应该去哪里,齐玄素的确有过一番思量。

也怪他口风不紧,曾经对第八天养提起过他要把柳湖送到直隶去,就算第八天养主观意愿上想要帮他保守秘密,也难保不会被人套话。

凡事往最坏处去想,齐玄素只能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从中州去往直隶,最快的路程自然沿着长河顺流而下,抵达齐州之后,再顺着大运河北上。其次就是走陆路,直接进入直隶境内,虽然不如水路快,但路程最短。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那么这两条路便不可行了。只要道门一声令下,就能让齐玄素成为瓮中之鳖。

齐玄素思来想去,决定玩一出灯下黑,以退为进。

也就是从紫仙山去往中州的北阳府,然后取道湖州的江陵府,再顺大江而下,过金陵府,从普陀岛出海,然后走海路北上,直接绕过芦州、齐州,抵达靠海的渤海府。

五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齐玄素马不停蹄地从紫仙山赶到北阳府。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湖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

不过齐玄素对于北阳府没什么兴趣,甚至连府城都没去,带着柳湖直接绕过府城和几个大小县城,避开了大小道观,一路只在偏僻村镇歇脚。

在离开紫仙山的第七天之后,齐玄素和柳湖抵达了位于中州与湖州交界处的井子镇。

这个镇子因何得名,齐玄素已经无从知晓,只是镇子四周遍植桃树,正值春日,桃花盛开,春风一动,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柳湖毕竟是少女心性,已经是看得痴了。

两人没有入镇,而是骑马沿着一片巨大桃林边缘的道路前行,走出一段后,发现一块巨大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齐玄素驻马在石碑前,将石碑上的文字看了一遍,终于明白这里种植桃林的原因。

前朝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有邪魔来到井子镇后方的东山,将东山村的村民屠戮殆尽,杀人拘魂,修炼邪术,使得井子镇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年轻的玄圣和唯一的外姓大天师颜飞卿路过此地,前往东山驱除了邪魔,又用桃木为薪柴,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引燃,把已经化为鬼蜮的东山村烧成飞灰。

当时山下的镇子里还有许多尸体,大天师嘱咐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怠慢,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将尸首烧去。

又因为邪魔布下阵法,

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会形成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

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

正因如此,颜飞卿又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未雨绸缪,以防生出煞地。

此地百姓牢记仙师教诲,代代种植桃树,二百多年之后,已经漫山遍野都是桃树,甚至发展成了一门营生,时常有道门中人来到此地购买桃木,一来是这里不乏百年以上的桃木,随砍随种,不会坐吃山空,二来是与玄圣和颜大天师有关,讨个彩头。

柳湖看完石碑上的内容,讶然道:“假的吧?”

齐玄素道:“据说玄圣年轻时喜好任侠事,而且与颜大真人相识很早,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柳湖问道:“魏叔叔也喜好任侠事,多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在紫仙山给魏叔叔立一块碑?”

“也许会,不过前提是我能成为大真人,最好是桃李满天下的那种。”齐玄素笑道,“人丁兴旺,子孙争气,当祖宗的才能脸上有光。你想,如果玄圣离世后不久,道门就分崩离析,然后儒门卷土重来,道门变成了逆贼,那么玄圣还会有今日这般崇高地位吗?”

柳湖砸了咂嘴:“大真人……那可是一品天真道士,难。”

齐玄素叹了口气:“的确不容易。”

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来井子镇购买桃木,所以齐玄素和柳湖彻底打消了去镇子里落脚的想法,继续沿着巨大桃林的边缘道路前行。一路上满眼都是桃花缤纷,算是看了个够。

过了井子镇,就进入了湖州境内,再有两天的路程,就是江陵府。

从道门的划分来说,这里仍旧属于太平道,而直隶境内的渤海府则属于太平道,可谓是南辕北辙。

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就算有人能识破他的小伎俩,也需要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他已经与柳湖乘船出海。而且不会乘坐道门的海船,而是以黑衣人的身份乘坐朝廷的官船,这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不过

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齐玄素想得很好,却疏忽了一点。

他起初装作秦无病亲兵的时候,打出的旗号正是奉了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因为秦家是世袭罔替的江陵郡王,王府就位于湖州江陵府。

既然要冒充秦无病的心腹亲兵,自然要与王府挂上关系,假称被秦无病派去位于江陵府的王府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且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询问,毕竟涉及到王府的私事。

现在,他真要去江陵府了。

另一边,张月鹿处理完天乐桃源的事情之后,决定用“应龙”将刘复同和苏染的尸体全部送往玉京,因为影响重大,又涉及到刘复同背后的那些人,本应由张月鹿亲自押送,并向慈航真人面陈案情,不过张月鹿并不想就此返回玉京,于是决定让跟随自己的许灵官亲自负责押送,沐妗和田宝宝负责转陈案情。

至于其他几名主事则继续剿灭小股邪教妖人,事后从各地道府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天罡堂报销往返费用。

尽管许灵官等人都持反对意见,无奈张月鹿不仅是天罡堂的副堂主,还是金阙和慈航真人任命的处理“天乐桃源”之事的“钦差”,谁也忤逆不得,只能遵命行事。

张月鹿之所以不愿就此返回玉京,主要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已经近在眼前的魏无鬼。

不过有一个问题,虽然她理清了魏无鬼的行踪轨迹,但对魏无鬼接下来会去哪里并没有太多头绪。第八天养已经怕了她,避而不见,三缄其口。张月鹿也没什么办法,一则第八天养是朝廷中人,而非道门中人。二则第八天养没什么把柄,张月鹿总不能不讲道理地用强硬手段逼他。

所以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会去直隶的渤海府。

可张月鹿却知道魏无鬼自称是秦无病的亲兵,声称奉秦无病的命令前往江陵府。

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张月鹿决定往江陵府走上一遭,就算扑了个空,她也可以顺道查一下关于雁青商会的后续进展,那个与刘复同牵扯极深的雁青商会主要在江南道府的辖境活动,总号却位于湖州的江陵府。

此时距离齐玄素离开紫仙山已经过去了七天,按照道理来说,基本无法追上。不过张月鹿可以调动“应龙”,虽然她并不打算返回玉京,但可以让“应龙”将她载到江陵府,然后她在江陵府下船,“应龙”和其他人继续返回玉京。

如此一来,张月鹿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用,反而要比齐玄素先到江陵府。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江陵(下) 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齐玄素顺便研究了下从苏染那里得来的白狐脸面具,发现这是个好物件。

如今的齐玄素距离天人只剩下一个大境界,眼界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寻常灵物已经入不得他的眼,比如那对双刀,对于齐玄素而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算不上称心如意,不过这个面具却让齐玄素颇为满意。

从品相上来说,这个白狐脸面具同样是灵物品相,不过却是灵物中的极品,十分接近宝物的品相,只是没有“半宝物”的说法,所以它只能算是灵物。

其主要作用并不体现在与人交手斗法上面,算是偏向于辅助一类的灵物。

第一个妙用,可以增加灵感,即使不用“阴阳眼”、“通明法眼”等神通,也可以看到鬼魂等物事,并能识破一些幻术和障眼法。

第二个妙用,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就算各种神通法术也无法勘破,包括散人的“望气术”和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如果齐玄素早早有这个“面具”,就不至于被风伯以法术发现行踪。

第三个妙用,则是狐族的看家本领,改变自己的面容和身材。苏染意在震慑他人,所以只用白狐脸面具隐藏自己的气息,防止暴露身份,却没有改变自己的面容,反而用了面具的本相,也就是人脸轮廓的白狐模样。

不过白狐脸面具毕竟只是灵物,而非宝物,所以能够改变的面容相当有限,就好似脸谱一般,已经固定,齐玄素只能在几张“脸谱”中选择一张,而不能根据自己的心意自行发挥。现存的三张脸谱分别是年轻英武的青壮男子,妩媚多情的少妇,还有仙风道骨的老人。

简单总结,这三副面容也很有狐族的特点,无一不俊美,男的剑眉星目,女的眉眼如画,十分适合勾引别人。

除此之外,白狐脸面具也有缺点,这件灵物需要以法力催动,谪仙人的真元也可以,炼气士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却不行。这也就罢了,因为面具的变化面容并非幻术,而真正改变面容,所以对于体魄有相当的要求,体魄孱弱之人,无法承受面具变化面容带来的细微损伤,时日一久,容易变成面瘫。

这就有些矛盾了,在道门的传承中,除去谪仙人这个特殊存在,有法力的体魄孱弱,体魄强健的没有法力,倒像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个面具既不是给谪仙人专门准备的,也不是给齐玄素专门准备的,而是为狐妖一族量身打造的,妖类中只有狐妖既天生体魄强大,又精通法术幻术,擅长变化,不过是谪仙人和齐玄素刚好契合了狐妖的特点而已。

齐玄

素戴上白狐脸面具之后,只觉得面具本身好似与自己的面皮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然后催动法力,激活面具,选择了第三副面容。

只见齐玄素的两颊渐渐凹陷下去,继而生出皱纹,眼神变得浑浊,下巴和嘴唇上生出白须,一直垂至胸前,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白狐脸面具上的雪白狐毛随之变长,化作白发,遮住了齐玄素本来的头发、

然后齐玄素脱下斗篷,换上一身略显老气的道袍,又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与柳湖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爷孙。

柳湖看到齐玄素这副尊荣,不由笑道:“魏叔叔,你现在就像个行走江湖的老骗子。”

齐玄素摸了摸白色长须,嗓音竟也变得十分苍老:“不能叫魏叔叔了,改叫爷爷才行。”

……

当巨大的“应龙”在江陵府外的湖泊中降落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很快,城内许多实权人物已经知晓了张月鹿的到来。

虽然张月鹿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但江陵府上下还没人敢不把张月鹿放在眼中,毕竟哪个四品祭酒道士能光明正大地乘坐“应龙”?

天下二京,一个位于东边的帝京,一个位于西边的玉京,要时时注意,刻刻注意,大意不得。如今玉京的形势趋于明朗,三位大掌教候选人各自选出了自己的衣钵传人,在这三位年轻俊彦中,以张月鹿名气最大,最近已经有风声传出,张月鹿只等停年的年限一到,便可升为三品幽逸道士,很快就要转入地方实职历练。

如果不出意外,张月鹿会先在吴州道府任职,毕竟这里是张家的核心地盘,没有自家人不照顾自家人的道理,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上面有大真人府和上清宫,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待到张月鹿熟悉地方道府的各种事务,再做到吴州道府的次席,就会转入全真道的无墟宫或者万寿重阳宫担任首席辅理。

先是一府,然后是一道,不过都是副职。最终张月鹿会转入江南道府,到了那时候,慈航真人要么是成为大掌教,要么是成为副掌教大真人,最不济也是平章大真人,那么张月鹿就能顶替慈航真人留下的参知真人位置,真正执掌一府,担任掌府真人。

当年慈航真人就是从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升上去,这也算是师徒传承。

走到这一步,那便是进退自如。退,如清微真人那般深耕地方,等待合适时机。进,则以掌府真人的身份进入玉京成为一堂之主,准备角逐大掌教尊位,就算争夺大掌教失败,张月鹿毕竟姓张,还有一个天师和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在等着她。

这便是无数人口

中所说的前途无量,绝非一句恭维而已。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谁也不敢保证中途是否会发生变故,也不乏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中途夭折的例子。

再有就是,紫仙山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外人不知道苏染的事情,只当张月鹿是因为刘复同贪污渎职的案子才去了紫仙山,毕竟张月鹿就是靠着参与破获江南大案才入了地师法眼,这也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这让许多人不免心虚,毕竟雁青商会牵扯甚广,不少人急于从张月鹿那里探听口风。

张月鹿前脚下榻于位于江陵府城内的神霄观,后脚就有士绅登门拜见。

张月鹿以旅途劳顿为由推了,请神霄观的观主代为接待,那些人多少听说过张月鹿的脾性,也不恼怒,只是留下一张请柬,名义上是为张月鹿接风洗尘,而且是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的面子,请张月鹿一定赴宴。

这些年来,道门为了压制表面恭顺实则怀有二心的佛门,一直扶持儒门,并大力宣扬儒道两家友好,力度堪比当年联手佛门共抗儒门,既然有一位儒门大儒的面子,却是让张月鹿不好拒绝。

等到那伙士绅离开之后,张月鹿见了神霄观的观主。

这位观主名为陈守臣,已经是花甲年纪,因为神霄观是大观,所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

两人品级相当,陈守臣面对张月鹿时却十分恭敬,处处以下属自居。

张月鹿打量着那张烫金请柬,问道:“陈观主,这位袁崇宗老先生,是个什么官?”

虽然儒门有三位大祭酒,等同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但儒门并未像道门那般改制,所以大祭酒之下,等级高下不像道门这样一目了然。不过儒门中人大多出仕为官,根据官身品级,也能差不多对应,比如当朝的正一品阁老,大约就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陈守臣回答道:“这位袁老先生并未出仕为官,不过桃李满天下,很是了不起。在江陵府,人人都要敬他三分,都说他和老郡王是一文一武,坐镇江陵。”

张月鹿直接问道:“他与雁青商会有没有关系?”

陈守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敢妄下断言,只是袁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官场上许多门生故吏,好些个官吏都要听袁家的差遣,成了袁家的鹰犬。江湖绿林上的好汉们,也指望着从袁家那里挣太平钱,成了袁家的走狗。再加上袁家本身有儒门的背景,与湖州道府的几位真人交好,最起码在江陵地界,是无人敢惹。”

张月鹿点了点头,轻声道:“好一个袁家。”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袁家(上) 齐玄素和柳湖是三月十五从龙门府动身启程,转眼间已经来到春末夏初。

湖州地处南方,已经略有几分暑热,来往行人纷纷换上了轻薄衣物。

前朝时,《大魏会典》对士农工商的衣着做了详细规定,比如商人不能着绸缎,百姓只能穿平头的鞋,而不能穿翘头的履,也不能穿靴。只有儒生才能穿道袍,道士才能穿法衣。普通百姓只有在成亲的时候,男子才能穿九品官服样式的大红吉服,女子才能穿诰命的凤冠霞帔,如此等等。

不过到了本朝,将这些规矩全部废除,只在衣着颜色上做了相应的规定,不许随便使用黑色,也就是玄色,只有朝廷和道门之人可以使用,反而是过去象征帝王的明黄色被放开限制,随意使用。黑衣人的称呼由此而来。

又因为时值太平盛世的缘故,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绫罗绸缎,不乏有人一身明黄颜色招摇过市,也有人穿着官服样式的服饰,只是没有象征品级的禽兽补子,又不能使用黑色,倒也不至于被认错。

仔细看去,其中还有些高鼻深目的色目商人,也穿着中原的士绅服饰,多少有些滑稽。

这与乱世时尸山血海、易子而食、满目破败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这才是道门和大玄朝廷坐稳了天下的真正原因。

张月鹿乘坐马车离开神霄观,往太平客栈行去。

太平客栈名为客栈,实则是酒楼和客栈一体,主楼为酒楼,后面是客栈。

今天,江陵府中顶尖的大士绅袁崇宗包下了太平客栈的主楼,大宴宾客。

这本也不稀奇,不过今天的这场宴席却是“素”得很,过去这样的宴席,总是少不得邀请几个当红女子来“活跃气氛”,说不定还要请上一位花魁献艺,可今天不见半个风月女子,只有特意从金陵府请来的昆曲班子,权作给贵客助兴。

除此之外,作陪的也都不是寻常人等,本地知府、通判、青鸾卫副千户,还有江陵府的一众士绅、富商、清客名流。

不过是辰时末,太平客栈的大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因为本朝提倡畜力代替人力,所以取缔了轿子,年轻人和武官们喜欢骑马,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老先生们,自然是乘车了。

这些马车也不是寻常马车可比,受到西大陆风气的影响,如今盛行双马四轮的马车。马车的体积增大之后,如同一座小阁,雕梁画栋,镶金嵌玉,四个檐角悬挂铃铛,行走之间,清脆作响。内里则如一个房间,各色陈设一应俱全,甚至可以读书写字,处理公务,还有各种茶具火炉,被特制卡扣固定,

哪怕偶有颠簸,也不必担心倾倒。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奢华马车,齐聚一处,更不必说那些神骏名马,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满溢出来的富贵风流。

相较于这些宝马雕车,张月鹿乘坐的马车就颇为不起眼,并没有引起注意。

孤身赴宴的张月鹿走下马车,环顾四周,自语道:“好大的阵仗。”

太平客栈的大堂已经被清空,迎面是一扇特殊屏风,如孔雀开屏,铺设西域地毯,并不设宴,而是用来迎客。绕过屏风之后,是去往二楼的楼梯,甚是宽阔大气,可供六人并行而不显拥挤,正席被设在了二楼。

不过此时二楼除了侍候的仆役,并没有其他人,赴宴众人都在一楼大厅,这里也设有座椅茶几,不耐久站的,便坐着喝茶,边喝边等。

因为两位正主还没到。

一位是袁崇宗这位主人,还有一位是今日的主宾,张月鹿。

今天张月鹿没有穿着道门正装,就是一身普通女子便装,虽然略显保守,但也没弄个面纱戴上。张月鹿实在瞧不上这个,有些女子面纱,戴了和没戴也差不多少,不能遮挡面容不说,反倒是深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要义,若隐若现的,到底是遮脸呢?还是勾人呢?实在可疑。

在她看来,要是不方便见人,就不要戴纱,用面具更好,要么就大大方方地见人。

今天到场的女客不多,不过还是有的,自从理学式微,心学兴盛,再加上道门有意进行去儒门化,打击儒门礼教,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常态。

张月鹿来到大门前,随手将请柬交给此地待客的袁府管家。

管家本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打开请柬后,不由怔住。

这也怪不得他,见过张月鹿真容的本就没有几个,大多是久闻大名。在众人看来,,一个乘坐“应龙”来到江陵府的道门小掌堂,这排场能小了?就算神霄观的道士全体出动也不奇怪,可谁也没想到,张月鹿就这么一个人来了。

片刻后,管家回过神来,扯开嗓子高声道:“张副堂主到。”

大堂内正在闲谈等待的众人不由一怔,然后纷纷起身。

与此同时,管家微微躬着身子,引着张月鹿进了一楼大堂。

张月鹿环视一周,不仅没有半点怯场,反而似要在气场上压倒众人,反客为主。

许多人心中不由一凛。

来者不善,这位张副堂主小小年纪就能身居高位,不是“命好”二字就能解释得通的。

张家那么多子弟,凭什么是一个旁支出

身的女子出头上位?

江南大案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是她活到了最后?

慈航真人那么多的弟子,又为何选中了她?

可见不好对付。

袁崇宗不在,可他的儿子袁尚道却在,只是不等这位袁家老爷开口,张月鹿已经问道:“恕我眼拙,不知哪位是袁老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袁尚道拱手道:“家父年老体弱,来得晚些,还望张副堂主体谅。”

张月鹿笑了笑:“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却不在,这待客之道……罢了,毕竟要尊老,我自然体谅。”

说罢,张月鹿径自举步朝二楼走去。

似乎她才是本地主人。

并非她不懂此中的礼数,而是她早就明白一件事,她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得罪人的。

剩下一楼的众人,跟随张月鹿上楼也不是,留在原地似乎也不是。

许多人皱起了眉头。

这位张副堂主未免太过托大,也太过倨傲!

袁崇宗能有今日的地位,那是用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是用偌大的名声和无数的人脉堆出来的。

可你张月鹿才多大年纪?

不管你如何前途无量,现在终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只是个后起之秀,还没到你可以目中无人的时候。

这就好比皇子,有望登基称帝,不意味着现在就能以皇帝自居,不把朝廷重臣放在眼里。

在袁崇宗年纪大了之后,袁尚道已然是袁家的家主,这次本该是由他迎接张月鹿。

袁尚道比张月鹿年长许多,与张拘奇差不多的年纪,虽然不能以长辈自居,张月鹿也不会认,但平辈论交,张月鹿总不好拒绝。

如此一来,张月鹿就成了袁崇宗的晚辈,等到袁崇宗来了之后,再以礼数和人情面子裹挟着张月鹿一起去迎接袁崇宗,无形之中,坐实了长幼次序,袁崇宗拿捏着长辈的身份,许多话也就好说了。

只是没想到,张月鹿这般不按规矩出牌,让他的一番算计落了空。

除此之外,袁尚道本还想替父亲袁崇宗试探一下张月鹿,道门中能以星宿为名之人,屈指可数,大名鼎鼎的国师李长庚珠玉在前,袁尚道也想看看张月鹿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天上星宿下凡,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袁尚道伸手招过管家,耳语几句。

没过多久,就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

众人纷纷出门相迎。

张月鹿站在二楼,凭窗而望。

“好大的气派。”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袁家(下) 因为没穿斗篷,又不是在野外荒郊,所以齐玄素将不好遮掩的双刀放在马鞍包中,只随身带了一把火铳和短剑。

临近城门,齐玄素和柳湖都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进城的时候,齐玄素还是出示了黑衣人的令牌,如此便省得再去多费口舌解释火铳的由来。守城的甲士见齐玄素带着火铳和令牌,身边的“孙女”小小年纪已经能够骑马,只当是将门世家,痛快放行。

两人来到江陵府之后,没去大名鼎鼎的太平客栈,免得招惹是非,而是找了家小一点的客栈,就是那种二楼住人一楼吃饭的客店。

齐玄素给了柳湖一个太平钱,让她去办住店的手续,他则牵着两匹马来到后面的马厩,他发现“步月”这家伙其实能听懂人话,于是拍了拍它身上的马鞍包:“要是丢了东西,我拿你是问。”

“步月”打了个响鼻,表示齐玄素放心就是。

齐玄素这才去了客栈大堂,柳湖已经开好房间,一手拿着两把钥匙,一手拿着一把零钱。

齐玄素只接过钥匙,然后挥手示意柳湖自己拿着那些零钱。

一个太平钱而已,他可不是七娘。

柳湖倒是没推辞,直接将零钱放入自己的荷包里。

在外人看来,更像一对爷孙了。

两人跟随伙计去了二楼客房,安置好厚又回到一楼,要了些饭菜。

柳湖下意识问道:“不喝酒吗?”

齐玄素立时想起嗜酒的菩萨蛮,不由摇头笑道:“出门在外,还是算了。”

柳湖点了点头,专心吃饭。

过不多久,就见门外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虽然是一闪而过,但依稀可见为首之人是个年轻公子,锦衣玉带,显然出身不俗。

马队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一片慌乱。

客栈掌柜见此情景,摇头长叹。

齐玄素顺势问道:“掌柜的,刚才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头?竟然在城中闹市纵马狂奔,视王法为无物。”

“客官是外地人?”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齐玄素点头道:“路过此地。”

掌柜露出了然的神态,这才说道:“刚才那位出身本地大族袁氏,是太岁一般的人物,我听说今天袁老太爷在太平楼设宴招待贵客,这位公子多半是急着赴宴。”

“太岁一般的人物。”齐玄素咂摸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心中有数。

便在这时,又听得马蹄声响,朝着客栈这边而来。

掌柜一怔,下意识地向外望去。

过不多时,就见刚才的马队去而复返,直接停在了客栈门口。

为首的那名锦衣公子翻身下马,大步进了客栈。

掌柜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主动迎了上去,结果没到跟

前,就被那公子的随从伸手一拨,滚到了旁边,撞翻一张桌子,半天爬不起来。

伙计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动弹。

这位公子径直朝着齐玄素和柳湖走来,目光却是紧紧锁在柳湖的身上。

齐玄素不是瞎子,自然明白遇到了什么戏码。只是有一点没想明白,如果他身旁坐着张月鹿,那也就罢了,毕竟张月鹿是才貌双全,不仅是齐玄素喜欢张月鹿,好些个世家公子也觊觎张月鹿,说明齐玄素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奇怪。

可柳湖只是中人之姿,而且这年轻公子应该是吃过见过的,不至于如此才对,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

年轻公子名叫袁奉禅,出身袁氏,父亲是如今的袁家家主袁尚道,祖父是大儒袁崇宗。都说书香门第之家,家教极严,可也不尽然。所谓的礼数、家风,还是要看人,在朋友师长面前,自然是谦恭有礼,让人挑不出不是,可在“下人”面前,就没必要如此了。

说白了,在这些世家子看来,礼是对人讲的,不是对“牛马”讲的。

人上人能否把普通人当人?这就值得商榷了。

“牧民”二字,可见其心态。

刚才袁奉禅骑马路过客栈,无意中惊鸿一瞥,刚好看到了齐玄素和柳湖这对“爷孙”,只记得柳湖的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好似星辰,生平仅见,竟是有些忘不掉了,所以走出一段后,又忍不住调头回来。也正如齐玄素所料那般,他吃惯了大鱼大肉,想要尝尝清粥小菜了。

齐玄素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打算说话。

袁奉禅已经开口道:“在下袁奉禅,敢问姑娘芳名?”

齐玄素淡淡道:“这位公子,不妥吧。”

袁奉禅没有说话,他的一名随从则是急公子之所急,上前一步,伸手去推齐玄素。

“老家伙,我家公子没问你,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齐玄素任由此人伸手推在自己身上,纹丝不动,反而是生出一股反震之力,直接将此人的手腕震断。

此人脸色立时雪白一片,倒退几步,仍旧维持着推人的动作,不敢动弹。

齐玄素伸手掸了掸衣衫:“老朽和你家公子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其余几名随从脸色一变,立时围了上来。

齐玄素脸色平静,问道:“这是要……强抢民女?”

一名扈从冷冷道:“哪有什么民女,只有两个贼人。”

齐玄素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说对了。

他还真是个贼人。

刚刚杀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贼人。

因为道门大力镇压隐秘结社的缘故,鼓励江湖人举报隐秘结社的成员。有些江湖中人怕隐秘结社

事后报复,没胆子得罪真正的隐秘结社,可借着此事去诬告旁人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甚至掀起过一阵诬告风,与谁有仇,便向道门举报此人是隐秘结社的妖人。

当时有一个说法,当别人说你是隐秘结社妖人时,你最好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放在此时此地,同样如此。

别人说你是目无法度的贼人时,你最好真的无法无天。

柳湖默不作声。

一路行来,她对这位魏叔叔也算有些了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谈不上心慈手软,甚至有些狠辣。

一个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说杀也就杀了,更何况是这些家奴走狗之流。

那名扈从不敢太过大意,沉声道:“在江陵府的地界上,还没人敢对我家公子无礼。”

“哦?”齐玄素不置可否,“老朽也算去过不少地方,送你们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

扈从勃然大怒,伸手拔出腰刀,寒光森森。

几名客栈伙计吓得抱头躲在一旁。

下一刻,这名扈从不敢动弹了。

因为一把火铳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齐玄素手持“神龙手铳”,击锤已经压下:“你说对了,老朽还真是个贼人,隐秘结社的成员,今天你敢动老朽,明天我们灵山巫教就敢去你们府上大开杀戒。你们也不必拿朝廷、道门来吓唬老朽,要是害怕朝廷和道门,还算什么隐秘结社?”

扈从沉默了片刻,似乎又有了底气:“你敢开铳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不敢开铳,瞎举什么……”扈从猛地出手,就要夺过齐玄素手中的“神龙手铳”。

一声铳响。

扈从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他双目圆瞪,向后重重倒地,死不瞑目。

“老朽胆小,受不得惊吓。”齐玄素面不改色地重新装弹,连眼皮都没跳一下。

这次没人再问齐玄素敢不敢开铳的问题了,甚至连阻止齐玄素装弹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不紧不慢地给“神龙手铳”装好弹药。

齐玄素重新举起手铳,这次直接指向了袁奉禅,语气温和道:“滚。”

袁奉禅脸色一沉,稍稍后退一步,却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自家门口,他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不过他也有些害怕。

如果是普通江湖人,他自是不怕的,越是奉公守法,有家有业,越是不必担忧,就怕这老儿真是隐秘结社的成员。

在众多隐秘结社中,以灵山巫教最是可怕。

灵山巫教有仇必报,灵山巫教虽远必诛,道门可是刚刚死了一位真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袁崇宗 袁崇宗不愧是养一口浩然气的儒门大儒,虽然年过七旬,白发白须,但精气神极佳,满面红光,甚至没有多少皱纹。

这位大儒士绅走进太平楼的时候,当真是众星捧月一般,大小官员、士绅、富商按照地位高低,自发地形成一个套着一个的圈子,越是靠近袁崇宗的圈子,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十分直观地体现了江陵府士绅圈子的层级,哪个是核心人物,哪个是边缘人物,一目了然。

很快,一众人便上了二楼。

张月鹿并未入座,而是负手站在窗边,正在看街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正好与走在最前面的袁崇宗对上了目光。

“这位就是张副堂主吧?老朽袁崇宗,来得迟了,让张副堂主久等,恕罪。”袁崇宗停下脚步,他这一停,跟在他后面上楼之人便也只能跟着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不上不下。

张月鹿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拱手道:“张月鹿见过袁老先生。”

虽然行礼,但张月鹿丝毫没有想要上前搀扶老人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不要叫副堂主,叫我的表字青霄就行”的话语。

她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想居于晚辈的位置,想要在她这里倚老卖老,行不通。

再者说了,袁崇宗虽然年迈,但明显是有修为在身,别说几级台阶,就是三丈高墙,也挡不住他,哪里就需要旁人搀扶了。

袁崇宗的养气功夫还是有的,并未面露不悦恼怒之色,慢悠悠地上了二楼,来到最大也是椅子最少的圆桌前,朝着张月鹿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动作:“张副堂主,请入席吧。”

张月鹿走到圆桌的主宾位置,同样伸手道:“袁老先生请。”

待到两人一同入座,其余人才敢落座。

“袁老先生今日专程为我接风洗尘,月鹿先行谢过。”张月鹿端起酒杯。

袁崇宗也端起酒杯,笑道:“张副堂主太过客气了,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张月鹿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这等场面,未免太大了些,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我张月鹿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实在是不敢当。”

袁崇宗微笑道:“张副堂主自谦了,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上一个能在张副堂主这个年纪就做到副堂主的,还是六代大掌教,张副堂主之前途实不可限量。”

“袁老先生过誉,月鹿愧不敢当。”张月鹿目光一闪,“月鹿区区萤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

这让本还心中忧虑的袁尚道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是

老爷子面子大,这位倨傲的张副堂主总算没有更出格的举动,虽然不愿以晚辈自居,但少年得志,难免心比天高,也在情理之中。

袁崇宗笑容和蔼:“当年衍圣公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张副堂主出身上清张氏,与拘成真人是一家,说起来,老朽与拘成真人是多年的故交了。”

张月鹿微微挑眉:“我应称呼一声伯父,只是这位伯父事务繁忙,我不过是旁支出身,没资格住在大真人府中,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后来我去了玉京,见得就更少了。”

袁尚道微微色变。

在座都是老狐狸,谁都能听得出张月鹿的话外之音,就差明说她与这位伯父不熟了, 想要拿这位伯父压她,只怕是不能。

不过仔细一想,张月鹿这一路走来,张家还真没出多少力。破获江南大案,是慈航真人出手保住了张月鹿。破格提拔副堂主并赐下半仙物,那是地师玉口金言。最近的几次的提拔,也是慈航真人出力。虽然慈航真人同样是正一道,但毕竟不姓张。

再加上张月鹿是旁支小宗出身,说不定还要招来大宗的提防,生怕张月鹿以小宗入主大真人府,夺取天师之位。

如此说来,张月鹿与张拘成不亲,倒也在情理之中。想要用张拘成来压她,这步棋却是走得有些孟浪了。

袁崇宗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言。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刚才袁老先生引用了衍圣公的一番言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原话是: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而且还有后半句: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钟离徐是前朝皇室,且不去说他,这个上清张,道士气,却不怎么像夸人的话。不过那时候玄圣还未出世,道门还未中兴,衍圣公瞧不上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却是诛心。

在座之人无不色变,却又反驳不得。

毕竟是事实。

张月鹿淡淡道:“诸位今日大摆宴席,恐怕不仅仅是为我接风洗尘那么简单,我不喜欢兜圈子,更不喜欢故弄玄虚,有些事情,还是摆到明面上来说为好。”

众人面面相觑。

这位张副堂主莫不是个愣头青?这种事情哪里能放到明面上来说?放到明面上还怎么留三分余地?

张月鹿不是不懂这些,可懂得不意味着她就必须遵循这些陈腐且不成文的规矩。

张月鹿环视一周:“看来诸位都不想说,那便由我来说。”

众人又是一凛。

张月鹿缓缓道:“紫仙山出了大案,主事道士刘复同已经落网并被押送玉京,其案牵涉到了雁青商会,该商会总号就位于江陵府,于是我便来到这江陵府。只是没想到,我刚下飞舟,就有这么多人前来拜访,要为我接风洗尘,这不免让人生疑,难道诸位都在雁青商会有股?”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张月鹿还真就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来意,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袁崇宗不得不说话了:“雁青商会的事情,与我们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这才设宴相邀,结个善缘而已。就算张副堂主不愿结这个善缘,也不必出言谤我等。”

“不相干就好。”张月鹿的目光转向了他,“我已经行文江南道府,请他们彻查此事,想来不日就会有初步结果。仅紫仙山一处,在三年的时间里就被挪用贪墨达二十五万太平钱之巨,往前追溯,以及还未查出的,不知道有多少。玉京肯定会一查到底,等到案情大白的一天,不管是谁牵扯其中,都不会放走一个。”

袁崇宗的脸色一变。

袁尚道的脸色也一变。

其余人更不必多说,一个个大惊失色。

道门富可敌国,打道门主意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不过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自家人暂且不说,外人谁敢动贫道的钱,贫道就敢让他去镇魔台上走一遭,尝一尝雷刑的滋味,而且一分一厘都要吐出来。

道门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钱,就可以掩盖、压下绝大多数矛盾,只要没钱,所有的矛盾都会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最终万劫不复。

不过财帛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年来始终有人前赴后继打道门的主意,只是更为隐蔽,且大多是里应外合,事后分赃,七成是道门之人,三成才是外面的人。

张月鹿缓缓站起身来,便打算离席。

整个二楼真像死一般沉寂。

在座之人神色各异,甚至有人脸上透着肃杀。

可他们又不敢贸然做什么。

毕竟不是儒门的时代了,而是道门的时代。

若是张月鹿在江陵府遇到了什么意外,在这个敏感时刻,无疑会被道门视作挑衅,必然招惹来道门的雷霆之怒,不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就是太平道,也会迫于道门内部的汹汹民意,赞同进行报复。

灵山巫教是亡命徒,不惧一死。今日在座之人,可都是有家有业的,到时候谁也跑不掉,立时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就在此时,忽听一楼传来声音:“裴真人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怒意 张月鹿一怔,目光转向楼梯口。

不多时后,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名黑衣道人走上二楼,两撇八字胡,正是裴小楼。

包括袁崇宗在内,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裴小楼只是潦草地抱拳还礼。

“张姑娘,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裴小楼用大指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子,径直朝着张月鹿所在的这张圆桌走来。

张月鹿压下心头震惊,道:“有劳裴真人挂念,还好。”

裴小楼走到一名士绅旁边,用手敲了下桌子:“劳驾,让个位置。”

这名士绅不敢怠慢,赶忙起身,把椅子让给了裴小楼。

裴小楼一屁股坐下,道:“既然还好,看来我那位齐兄弟在张姑娘心中也没什么位置。”

话音方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寒意。

张月鹿脸挂寒霜,死死盯着裴小楼:“裴真人,不要拿天渊开玩笑。”

其他人则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两人的只言片语来看,两位明显是认识的,还牵扯到一个“齐兄弟”,似乎叫齐天渊,能跟堂堂真人称兄道弟,似乎还与张月鹿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半也是道门中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听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已经死了。

这里头说不定又要牵扯到道门内斗,波谲云诡,还是不知道为好。

裴小楼伸手示意张月鹿坐下,说道:“我还以为张姑娘会以泪洗面呢,看来是我想错了,张姑娘不是那等只晓得哭哭啼啼的软弱女子,我自愧不如。”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

魏无鬼的事情,她还没去找裴小楼,反倒是裴小楼主动上门来了。

虽然两人职务相当,但慈航真人与东华真人平辈论交,她和裴小楼差着辈分,道士品级上,裴小楼更是二品太乙道士,却是她所不及,按照道门的规矩,她不能对裴小楼无礼。

关键是,她不清楚裴小楼的来意。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开门见山道:“裴真人怎么来江陵府了?”

“张姑娘来得,我就来不得吗?”裴小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张姑娘身上有金阙的差事,我身上也有万寿重阳宫的差事,巡视全真道境内各处宫观道府,湖州是最后一处。”

“原来如此。”张月鹿望着裴小楼,“裴真人可曾听说紫仙山的事情?紫仙山也在全真道境内,归属于万寿重阳宫管辖,而此案又牵扯到了江陵府的雁青商会,不知道裴真人要如何处置?”

裴小楼正色道:“自然是从严、从重处置,不能放走一个。”

张月鹿道:“如此就好。”

裴小楼忽然话锋一转:“对了

,天渊他……”

张月鹿目光一闪,忍不住问道:“天渊他怎么了?”

此时两人口中的“天渊”,也就是齐玄素,已经把袁奉禅的随从全部打倒在地,只剩下袁奉禅一人还能站着。

齐玄素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分别按住双膝,其中一只手还拿着“神龙手铳”。

除了恫吓意味更重的第一铳之外,齐玄素没再开铳,只是把手铳充当锤子,把几名随从打得脑浆迸裂。

他本意是拿出手铳吓跑这个公子哥,然后便溜之大吉,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没想到袁奉禅和他的随从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先是出手夺铳,齐玄素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开了铳,打死一人。只是死了人还吓不住袁奉禅,于是就成了现在这般局面。

齐玄素也很头疼。

他想一走了之,又怕牵连这个无辜店家,便在此地等着官府的人过来,他好把官府的人引开,也算给这个店家脱了干系。

齐玄素有些自嘲,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竟是做起善人来了,过去的他,哪有这般婆婆妈妈!

齐玄素望向袁奉禅:“我该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坐井观天呢?有些时候,该退则退,日后再讨还回来就是,我要是像你一样,早死八百回了。你才是真正的愣头青。”

袁奉禅脸色苍白,却还算是镇定,他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老家伙。

要知道,他的那几名扈从都是好手,已经摸到了昆仑阶段的边,结果被这人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了,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人去通报官府。只是那个报官之人却是齐玄素主动派出去的,而且还是这个客店的伙计,如此一来,才能把客店的干系彻底撇清。

落在袁奉禅的眼里,这便是齐玄素气焰张狂没了边,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柳湖已经收拾好行李,又去牵着两匹马来到客栈门外。

再有片刻,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传来。

袁家公子被歹人劫持,本地官府自然不敢怠慢,尤其是自家老爷还应袁老太爷之邀前去赴宴,所以一面派出官差救人,一面派人去通知老爷和袁家。

这些官差自然无法黑衣人相提并论,比之青鸾卫也差得远了,齐玄素一把抓起袁奉禅,跃上“步月”的马背,就这么单手提着袁奉禅,一夹马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柳湖毕竟也有昆仑阶段的修为,丝毫不惧,紧随齐玄素其后。

这些官差本就拦不住,更何况袁奉禅还在齐玄素的手中,就更不敢拦了。

因为事出仓促,城门仍旧大开,再加上江陵府承平日久,又是光天化日

之下,被派去守城门的自然不是什么精锐,让齐玄素和柳湖轻而易举就冲出了城外。

袁奉禅被齐玄素单手提在手中,动弹不得,惊惧交加。

自己被贼人裹挟,已然成为人质,稍有不慎就要丢了性命,焉能不惧?

另一边,裴小楼只是说了一句“天渊命苦”之后就再无下文,惹得张月鹿怒气盈胸。

就在这时,知府衙门的人硬着头皮来到气氛诡异的二楼,找到自家老爷,轻声耳语几句。

知府大人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一瞬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知府大人的身上。

知府大人定了定神,与袁尚道一个眼神交汇,又轻咳一声。

其实在座之人,已经有人听到了耳语的内容。

裴小楼揉了揉耳朵,故作讶然道:“袁家的小公子竟然被一个邪教妖人掳走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袁崇宗猛地扭头望向知府大人,再无平日里的和蔼,只有凌厉和煞气。

这位知府大人苦笑一声:“是。”

张月鹿也听到了耳语的内容,道:“那人为什么要掳走袁公子?总要有个缘由。”

知府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来人说得很清楚,是袁公子主动招惹人家,结果踢到了铁板,到底是不是邪教妖人,也有待商榷。

事关自己的儿子,袁尚道顿时有了火气,喝道:“邪教妖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张副堂主怎么不问问灵山巫教为什么毁坏飞舟?”

张月鹿算不得好脾气,否则也不会扭断许寇的一只手,今天一再被人触碰逆鳞,终于不再忍耐。

许多人会觉得人影一闪。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捏住了袁尚道的喉咙,仅凭单手之力,便将他提了起来,使其双脚离地。

袁尚道身为儒门之人,也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可面对张月鹿,竟是没有还手之力,被张月鹿以“六虚劫”一招擒拿。

抛开谪仙人和“六虚劫”的因素,这也是初入归真阶段和马上跻身天人的差距所在。

张月鹿寒声道:“我们的人可没做亏心事,你的儿子到底什么德性,你自己清楚,也配跟……我们道门弟子相提并论?”

袁崇宗脸色一变,便要出手救下儿子,只是他刚想起身,就被人一把按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袁崇宗不掩怒意地扭头望去,竟是裴小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一只手掌正按在他的肩膀上。

裴小楼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自顾喝了一口酒:“袁老哥,年轻人的事情,做长辈的就不要去撸袖子挥拳头了。要是你想活动下筋骨,兄弟我就舍命陪君子,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金老先生 普通的子母符只能显示半身像。

更高级的子母符不仅能显示全身,而且连其周围的环境也能投影成像。

一道最上等的子母符形成了投影,分明是相隔万里,却仿佛共处一室,只是隔着一道光幕,分出左右。

光幕右边是一把空着的椅子。

左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名老人,身旁还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物。

老人受西学影响,穿着东方的鹤氅道袍,却用着西方的烟斗,腰间挂着东方君子的玉佩,胸前佩着西方绅士的怀表,还戴了一副上好墨晶磨成的墨镜。

管家则是中规中矩的打扮,头戴方帽,身着道袍,只是戴了一副花镜。

因为对面的人还没来,老人在吞云吐雾的同时,不免开始追思往事:“多年之前,我还很年轻,奉命去金陵府,住在城内最大的道观之中,紧挨着真武湖。可刚刚住了两天,就被道观给请出去了,说是一位参知真人要来。大概傍晚的时候,来了一队灵官,检查道观内部,然后设置各种阵法,最后来了一艘飞舟,降落在真武湖中,偌大一艘飞舟,只有一位参知真人和他的几名随从。那参知真人从飞舟的舷梯上走下来,所有人都给他行礼,那可真叫气派。当时我就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管家上身微微前倾:“虽然只有道门才有飞舟,但您有一艘铁甲舰和无数的商船。”

老人吐出一口烟雾:“当年四代大掌教从玉京去帝京,道门出动了一支舰队,四艘‘应龙’负责护卫,随行人员足足坐了三艘飞舟,而大掌教本人还有自己的座船,能够媲美仙物。”

管家轻声道:“您若出海,我们也能派遣一支海上的舰队,纵然比不上大掌教的排场,也相去不远了。”

“你这是抬举我了。”老人咬着烟斗,微微一笑,“大掌教何许人物,岂是我能相比的。能与大掌教相比的,只有皇帝陛下。”

管家躬身道:“是。”

老人靠在椅背上,用手拿着烟斗:“记得我刚到南洋的时候,什么铁甲舰,那都是没影子的事情,只有几块破舢板罢了,那时候的南洋比今天还要混乱,除了朝廷的水师,太平道的船队,正一道的船队,还有大小海盗的船队,西洋人的船队,各种海妖,一个月三十天,最起码有二十八天是提心吊胆,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管家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因为如此,您才能有今日的大业。”

“大业。”老人笑了一声,“真的大吗?”

管家道:“如今的皇室秦家,当年也只是一方诸侯而已。”

便在这时,光幕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身影,直接坐在那把空着的椅子上面。

“想要见李公子一面,实属不易。”老人望向光幕另一边的身影。

“临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分身乏术。毕竟两位长辈都不在家中,去了玉京,还望金老先生见谅。”李公子态度闲适,并无半点拘谨。

“玉京是个好地方,玄圣在蓬莱岛长大,可他在人间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玉京度过。”老人再次把烟斗咬在嘴中。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过玉京?”

老人悠悠道:“何止是去过,我在玉京做事的时候,李公子还没出生呢。”

李公子笑了笑:“如此说来,金老先生也曾是道门中人。”

老人叼着烟斗笑了笑:“是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是五代大掌教的天下。”

“冒昧问一句,金老先生在道门时,用的是哪个名字?”李公子试探问道。

“肯定是真名。”老人道,“不过在道门的花名册中,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敢问金老先生的师父是?”李公子又问道。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也是一个站错了队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开玉京,远走他乡。”

李公子稍稍调整了下坐姿:“金老先生是怎么去的南洋?”

老人眼皮微垂:“李公子应该知道,五代大掌教曾经废黜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又扶持了三位新的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如今在台上呼风唤雨的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新人上位,必然要启用自己的人,打压老人,就算新上位的副掌教大真人不愿意这么做,五代大掌教也会逼着他们这样做,否则五代大掌教何必更换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是一位被废黜的副掌教大真人的心腹,自然会被牵涉进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怎么逃得掉?”

说到这里,老人自嘲一笑:“李公子有些烦了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毕竟是旧时的人物,不好与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了。”

李公子摇头道:“不烦。”

老人微微一笑:“既然李公子不烦,那我就多说些。人的观念,基本在及冠之年就定型了。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我年轻时在玉京见的大人物多了,便有‘大丈夫当如是’的念头,既然在道门内部无法实现,那我只好去道门之外找寻了。”

李公子问道:“金老先生去了南洋之后,都做了什么?”

老人不紧

不慢地说道:“南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南海,正如西洋不仅仅是指狭义上的西海,还囊括了整个西大陆。同理,南洋也囊括了婆娑洲和婆罗洲。当时的婆娑洲和婆罗洲一片乱象,乱世才能出头,太平盛世,就没了出头的可能。至于我到底做了什么,不过是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李公子没有说话。

老人取下烟斗,笑道:“当然,你们这些世家子例外,无论乱世还是盛世,你们总能出头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不好与你们比的。”

李公子道:“摸爬滚打,九死一生。短短八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老人轻轻摩挲着烟斗:“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时也命也。”

李公子坐直了身子:“金老先生,我们谈正事吧。”

老人道:“我本不想亲自出面,不过李家很重视这件事,堂堂国师发话,我也不敢不从。而且国师有意让我与李公子亲近一下,日后打交道的机还很多。”

“不敢不重视,这个紧要关口,不能授人以柄。”李公子轻叹一声,“当年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调走了一位参知真人,一手之数的真人被问责记过,两手之数的三品幽逸道士被降职调职,至于其余被自己人灭口的,被北辰堂处决的,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老人道:“我的渠道很安全。”

李公子上身微微前倾:“过去安全,不意味着现在安全,更与未来安全没有必然联系。我希望金老先生能壮士断腕,切断所有线索,不留半点痕迹。”

老人不置可否道:“一个雁青商会而已,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

李公子反问道:“不知金老先生是否听说过‘张月鹿’这个名字?”

“有所耳闻。”老人想了想,“好像是道门的后起之秀。”

李公子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就是她参与破获江南大案,这才入了地师法眼,青云直上。”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老人将烟斗放在一旁,“为什么不把她处理掉?难道因为她是个女人?想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怜香惜玉要不得,更不能‘情’字当先。”

李公子道:“无关其他,只是太敏感了。现在的张月鹿,比天师的嫡孙女还要金贵,杀了张月鹿,无益于平息事态,只会引火烧身。所以我们只要让她无功而返就好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老人沉默片刻,认可了李公子的说法:“我会安排人妥善处置这件事的,请李公子放心。”

李公子站起身来,郑重拱手行礼道:“那就有劳金老先生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埋伏 齐玄素本以为出城会有些困难,所以特意带了袁奉禅这个人质,却没想到出城远比他想象得要简单。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等地多有战事,又有隐秘结社肆虐,无论是黑衣人,还是青鸾卫,都是精锐百战之士,反应迅速。而繁华江南却是承平已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如游方道士和花圃道士一般,不能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袁奉禅就有烫手山芋之嫌,袁家不会善罢甘休,官府定会紧追不放。

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

只是现在看来,不能杀袁奉禅,杀了袁奉禅就会与袁家结成死仇,不死不休。

若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如今齐玄素受人之托,护着柳湖北上,一面有道门的压力,一面还要防备那些“客栈”杀手,若是再招惹个地头蛇,三面临敌,不仅误了别人的托付,还要把性命葬送在此地。

可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放掉。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名道人,瞎了一目,用黑布包裹着,手中打着一杆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背后还带了一口剑。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

齐玄素猛地勒马而立,将手中的袁奉禅丢在地上。

道人行走很快,缩地成寸一般,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两人不远处。

齐玄素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道人稽首一礼:“无量天尊,贫道霹雳法师是也。”

话音方落,道路两侧,又出现了许多身影,逐渐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一头扎进了别人提前布好的口袋阵中。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一瞥,还发现了两个熟人,正是那日在龙门府太平客栈闹事的徐昌武和周瘸子。

齐玄素立时明白得不能更明白,虽然他改变了面容,几乎是没有半点破绽,但柳湖却没有白狐脸面具,只是简单易容。他们只要盯死了柳湖,齐玄素伪装得再怎么巧妙,也无济于事。

不过齐玄素的本意也不是骗过这些“客栈”杀手,而是瞒过道门之人,虽然他并不知道张月鹿在调查自己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来道门的注意,魏无鬼这个用以伪装齐玄素本尊的假身份还需要再套上一层伪装。

除此之外,这些江湖绿林的人物,有自己的情报途径,遍布底层,要说找人跟踪,甚至比青鸾卫和道门还要便利。

齐玄素本

就是江湖出身,对此深有感触。比如凤台县的事情,太平道李家得到了消息,清平会同样得到了消息,甚至是,清平会知道李家的动向,而李家并不知道清平会的动向,最终被清平会得手。

“原来是‘客栈’的杀手到了。”齐玄素淡淡笑道,看不出半点惊慌。

霹雳法师笑道:“既然你猜到了,那也不必多费口舌。”

“舌”字话音将落未落,就听一声铳响。

齐玄素没有废话,举手就是一个点射,一人应声倒地,被“龙睛乙三”打烂了脑袋。

然后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当作暗器掷出的同时,双手一翻,指缝间已经多了六支“七凤羽”,左右各三。

这是齐玄素从苏染那里得来的暗器,有灵物品相,可重复回收使用,可以灌注真气,羽刃淬毒。

苏染能用暗器,齐玄素当然也能用,只是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想要像齐玄素那般接下“七凤羽”,就有些难度了。

齐玄素从开铳到取出袖中的“七凤羽”,可谓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待到这些“客栈”杀手有所反应时,齐玄素的“七凤羽”已经出手,无一落空。

虽然六支“七凤羽”未能命中要害,但因为羽刃淬毒的缘故,稍一触碰,便动弹不得,这些中招之人已然对齐玄素没了威胁。

转眼之间,齐玄素解决七人,所谓合围之势也就变得稀稀疏疏。

齐玄素从来不怕这种围攻,尤其是这种围攻之人的境界修为弱于他的。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从马鞍包中取出自己的双刀。

霹雳法师脸色凝重,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我倒是小看了阁下,难怪宋书生在你手里吃了苦头,只是你既有方士的手段,又有炼气士的本领,实在有些说不通,难不成你也是谪仙人的传承?可若是谪仙人的传承,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法力、血气、真气、神力并不相通,可谪仙人的真元却是近乎于无所不能,既可以当作法力、神力使用,也可以当作真气、血气使用,转化自如。故而谪仙人身兼其他四大传承之所长,别人不能修炼的,谪仙人可以修炼,别人用不了的,谪仙人可以用,是为各大传承之首。

齐玄素的情况与谪仙人并不完全相同,他是同时兼有法力、血气、真气,并不能互相转化,可能出现真气枯竭而法力充沛的局面,有利有弊。

拿张月鹿和齐玄素作比较,张月鹿只有真元,无论是凝聚法相,还是激发剑气,都是消耗真元,以一元演化万象,上下如一。

齐玄素

却要繁琐许多,召唤鬼卒时,消耗的是法力,激发拳意时,消耗的是血气,用“驭剑术”时,消耗的是真气。一码归一码,若是法力消耗殆尽,想要让真气去救个场,那是万万不行,就算“友军”已经油尽灯枯,我这边也是岿然不动。

齐玄素握住双刀,没有说话,只是从“步月”的背上跳下。他并不怎么擅长骑战,还是更习惯步战。

柳湖抿了抿嘴唇,还是端坐马上。

下一刻,齐玄素向前猛冲。

霹雳法师一手持长剑,一手还拄着那杆长幡,却不曾想,他手中长剑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其实是藏在长幡之中。

只见得长幡微微一摇,一抹碧绿的飞剑虹光瞬间掠出。

齐玄素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不过他无动于衷,在血肉衍生的神异之下,伤口立时开始愈合。

趁此时机,齐玄素已经近身到霹雳法师面前丈余处。

“武夫?真是谪仙人?”霹雳法师脸上满是诧异,手中长剑却是毫不含糊,与齐玄素的双刀斗在一处,同时以真气拉扯飞剑,从后方掠向齐玄素。

只是对上齐玄素双刀,还敢分神御使飞剑,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转眼之间,齐玄素以左手刀磕开霹雳法师的长剑,右手刀直直刺入霹雳法师的小腹之中。

虽然飞剑也再次伤到齐玄素,透肩而过,鲜血淋漓。不过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神异的齐玄素而言,影响并不是很大。

霹雳法师被齐玄素一刀刺入小腹,下丹田气海受损,真气运转不畅,无法再去驾驭飞剑。

与此同时,其余人朝着齐玄素杀来。

他们看得清楚,若是去捉柳湖,就算抓到了,只要杀不死齐玄素,他们也无法带着柳湖离开此地,多半要死在齐玄素这个煞星手中。可如果先配合霹雳法师斩杀齐玄素,柳湖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齐玄素猛地拔刀,手中双刀燃起熊熊烈火,归真阶段的真气激荡不休,绝无半点遭受重创的气象。

齐玄素转身与众人斗在一处,火光飞舞,刀气纵横。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两人横尸在地,让人胆寒。

天人已然是颇为不得了的大人物,仅次于天人的归真修为,放在江湖上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些“客栈”杀手的主要头领也不过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罢了,若是能像常三爷那般,有数个归真阶段的帮手,就敢去截杀张月鹿了。

可围攻齐玄素的“客栈”杀手虽然人多势众,但归真阶段却只有霹雳法师一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掌心雷 徐昌武只觉得寒风扑面而至,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微微侧头,躲过要害,随即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

好快的刀。

“大衍灵刀”并非快刀,却神出鬼没,出人意料,在观感上更甚于快刀。

齐玄素一刀得手之后,并不停留,而是身随刀走,又出现在周瘸子的背后,反手一刀划向周瘸子的后颈。

周瘸子只觉得后颈发凉,寒毛耸立,不敢回头,猛地向前一个翻滚。饶是如此,还是被刀刃上的火焰点燃了头发,后背衣物被刀气横向撕开一线,留下一道焦黑伤口。

齐玄素就像一名刺客,出手之后,无论中还是不中,都会立刻游走离开,绝不贪刀。徐昌武和周瘸子算是佼佼者,能勉强躲过,不至于被一击毙命。可这种对上修为更高之人的战斗,更多还是看生死一线的临机应变和多年的经验反应,有些反应稍慢一线的,或者惊慌失措的,立时就死在的齐玄素的刀下。

经验多寡与年龄并无直接关系,就算同样是江湖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是成群结队行动,看似刀口舔血,实则没几次生死一线的经历,那么其经验机变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白了,黑衣人的百战精锐也好,经验丰富老辣的江湖人也罢,除了一身艺业不俗,运气也不能差,毕竟是生死一线,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若是死了,万事皆空,也没什么经验可言了。

齐玄素如此威猛,让所有参与埋伏之人都心生惧意。

此人是实打实的归真阶段修为无疑了,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此人,就算能杀了此人,也不知要丢下多少尸体,谁敢保证这些尸体里没有自己?太平钱再好,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自觉胜券在握的时候,众人自然是个个奋勇争先,可一旦受挫,乌合之众的缺点立时显现出来,个个踟蹰不前,只盼着别人去送死,自己好跟在后面捡便宜。

只是他们犹豫不决,齐玄素却不会犹豫,出刀不停,又有三人横尸倒地。

好在霹雳法师终于喘息一口气,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

霹雳法师以“真阳涎”在右手掌心画了一个符箓,每一个笔画都熠熠生辉,隐隐有风雷之声。

这一抹璀璨光芒,十分引人注目。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霹雳法师名中有“霹雳”二字,自然不是说他的飞剑如何厉害,那是常三爷的拿手好戏,他真

正的本事其实是雷法。

地仙传承作为天仙传承的下位,在五仙传承中排行第二,号称道门的中流砥柱,实是不容小觑。五仙之中,唯有人仙不能使用法术,其余四仙都能使用法术,又有一门法术是天地二仙独有的,便是雷法。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至阳至刚,正一道天师一脉的看家本领“五雷天心正法”便是雷法中的正宗。

也正因为雷法至阳至刚,破除一切虚妄,所以最精通法术的方士和仅次于方士的巫祝反而无缘于此法,除非到了阴极阳生的阳神境界,否则无法修炼。在此等至高境界之下,唯有阴阳相衡、中正平和的谪仙人和炼气士方能修炼此法。

不过上乘雷法大多被张家所垄断,正如上乘剑术大多被李家所垄断,其余散落在外的雷法大多不成体系,或是有所缺失并不完整,或是形似而神不似的旁门左道,若是贸然修炼,不得其法,必有反噬。

八卦分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属五行。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且为阳木。

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修炼雷法不当,必然伤肝。雷法每练一次,自身肝脏便受一次损害,每深一层,肝脏受到的伤害便也深一层。

肝经积热,外传于眼,睛生白膜,两眼昏昏,终致失明。

霹雳法师当然没有正宗雷法传承,只是偶然得了不成体系的零碎残篇,强行修炼,这才瞎了一目,若是再修炼下去,另外一只眼睛也保不住。

其实他得到的残篇中已经明言,若非修炼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万万不可贸然修炼雷法。但雷法号称天下法术之尊,威力奇大,他刚到玉虚阶段,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其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一直修炼到了归真阶段,早把残篇中的警示之言抛诸脑后。

更何况江湖人朝不保夕,谁也不知道何日就死,与其担心日后的隐患,还是先提升自己的实力更为稳妥。

至于张家的雷法,且不说“五雷天心正法”是祖天师得自太上道祖的大成之法,代代传承下来

,早已摸索出了完整体系,什么境界修为应该修炼到哪一步,为何不能贪功冒进,乃至于如何消弭隐患等等,都再详细不过,自然没有什么反噬可言。

玄圣在集合道门之力编撰五大传承的根本法门时,也将这些经验作为注释加入进去,无奈霹雳法师是个冒牌的道士,并非道门弟子,自然无缘得见。

霹雳法师此时用的这一招名为“掌心雷”,既是法术,也有与之配套的掌法,而且是张家的基本掌法之一,与李家的“万华神剑掌”相当,都是门槛不高,上手简单,不过随着修为越来越高,威力也越来越大,因人而异。

不同的是,李家是掌中藏剑气,剑术修为越高,“万华神剑掌”造诣也就越深,而张家则是掌中藏雷霆,雷法修为越高,“掌心雷”的造诣也就越深。

齐玄素已经在苏染的手中领教过李家的“万华神剑掌”,今日又见张家的“掌心雷”,自然不敢小觑。

霹雳法师一掌拍出之后,才大喝一声:“让开。”

所有人都忙不迭向四周躲去。

一道雷光直奔齐玄素而去。

齐玄素也想躲闪,却不想这雷光如有灵性一般,竟是锁定了他,无奈之下,只能双刀齐出,选择硬挡。

一瞬间,就见雷光沿着齐玄素手中双刀传导至他的身上,仿佛一张雷电所化的渔网将他笼罩其中,“呲呲”作响,火花四溅。

观战的柳湖忍不住惊呼一声。

待到雷电散去,齐玄素只觉得周身麻痹不堪,电流过身,虽然没有刀砍斧劈之痛,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齐玄素立刻收起会导电的双刀,改用双拳近身作战,毕竟血气化作拳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隔雷电,不让雷电入体。

霹雳法师见齐玄素近身过来,大喝一声:“小子,纳命来!”

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

话音未落,霹雳法师不退反进,踏上几步,右手朝着齐玄素的头顶拍下,掌心位置雷电隐隐,凌厉至极。

齐玄素身形一侧,并未正面硬拼,轻飘飘地让了过去。

霹雳法师一掌无功,第二掌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

齐玄素斜身又向左侧闪避。霹雳法师第三掌、第四掌、第五掌连续击出,电光涌动,霹雳法师仿佛变成了一条雷龙,飞空急舞,将齐玄素压制得无处躲闪。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齐玄素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化作飞灰,右臂裸露,现出一个漆黑的手印,甚至还残留有点点电芒,隐隐传出焦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神出窍,箭无虚发 齐玄素站定之后,只是随意握拳。

随着握拳,小臂肌肉自然绷紧,那个漆黑掌印就如血痂一般寸寸碎裂,烧焦的血肉一去,其下的新鲜血肉便随之不断再生。

“果然是武夫的血肉衍生。”霹雳法师脸色凝重几分,又纵身过来,威势非凡。

李家的“万华神剑掌”在于虚实不定,变化万千,而张家的“掌心雷”要旨端在凌厉朴拙,不求变化繁多。不过这霹雳法师练得不到家,出掌收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

齐玄素先前让了数招,甚至不惜吃了个暗亏,就是为了瞧出此中弱点,看清之后,自然是朝着霹雳法师的薄弱处猛攻。

只见两人斗在一处,齐玄素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极尽变化之能事。这便是“澹台拳意”的妙处所在,名为“拳意”,却并不拘泥于形式,只见齐玄素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陡然一轮急攻,使得霹雳法师一时只能勉力守御。

两人越斗越快,旁人看得眼睛也花了,有人也曾想要上去帮手一二,结果被齐玄素抓住当了人肉盾牌,直接毙命于霹雳法师的掌下。

自此之后,就再没人敢于胡乱插手了。

再有片刻, 霹雳法师已经彻底落入下风之中,他的“掌心雷”固然让齐玄素不好受,可齐玄素意志坚韧,能忍受雷电加身之苦痛,又有武夫体魄,能够恢复伤势。可霹雳法师却不敢硬抗齐玄素的拳掌,逐渐就攻少守多。

齐玄素一掌一拳地向他劈将击打过去,每一掌每一拳都似大斧大锤一般,威势惊人。霹雳法师全然处于下风,只守不攻。突然之间,齐玄素一声大喝,双拳疾向对方胸口砸去。霹雳法师也双掌推出,双拳双掌相交,一声巨响,霹雳法师脚下地面开裂,脸上涌现一抹不正常的血红,拳掌却不分开。

霹雳法师能在江湖绿林闯下偌大名声,自然是个杀伐果断的厉害人物,拼着受伤硬接齐玄素的双拳之后,立时调运全部真气注入肝脏经脉之中,未曾伤人先伤自己,将雷法催运至极致,透过自己的双掌,将滚滚电流导入齐玄素体内。

一瞬之间,齐玄素全身麻痹僵硬,动弹不得。

虽然霹雳法师也大耗真气,脸色惨白,再无余力出手,但此地还有他人。

徐昌武反应最快,当先冲向齐玄素,心中冷笑,打烂你的脑袋,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血肉衍生。

不过就在此时,又有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从已经麻痹僵硬的身体中飞出,并非易容后的老者模样,而是齐玄素的本来面目。

此乃方士入梦境的神异,神魂出窍,阴神出游,就如血肉衍生一般,火候一到,不言自明。而到了雷动

境之后,阴神已然无惧天光,可以白日出游。

先前一番激战,齐玄素只用散人和武夫的手段,使得旁人都快忘了他还身兼方士神异。

齐玄素阴神出窍之后,手中还持有一柄巨大的鬼头刀,举重若轻,轻飘飘仿如无物。

齐玄素的阴神与徐昌武错身而过。

徐昌武面露惊骇之色,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红线,继而脑袋一歪,骨碌碌滚落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齐玄素的阴神以手中鬼头刀杀了徐昌武之后,又转身朝着霹雳法师杀来。

霹雳法师心中大骇,暗道失算,自己怎么忘了此人疑似还有方士神异。

这次“客栈”杀手总共有三位首领,除了道士打扮的霹雳法师之外,还有书生打扮的宋落第,以及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的胖大和尚,法号灯花。

两人一直藏身在侧观察形势,书生宋落第摇头道:“我早就提醒过道士,那人不可小觑,无奈他一意孤行,不知要赔进去多少性命。”

灯花和尚微微一笑:“这不是正好吗,死人多了,分钱的人就少了。”

这个大和尚是一位比丘,类似于道门的武夫,没有武夫的极致纯粹,血气也不如武夫凝练,却能用些神通,不似武夫那般彻底与神通绝缘。

宋落第叹道:“常三爷能闯下偌大名头,固然与他的一身艺业分不开,可更关键的是他还有一伙结义兄弟,个个都是好手,这才让人不敢招惹。若是他孤身一人,我们单独一人也许不是对手,可你我联手就能取了他的性命。常三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刺杀张月鹿失手之后,常三爷彻底不见了踪影,这才让我们后来居上。若是我们死人过多,固然是分钱的人少了,帮手也少了,如果只剩下我们三个光杆,亦或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能接到这等大买卖吗?就算能接到,我们还有底气去干买卖吗?”

灯花和尚脸色一肃:“此言有理。如此说来,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尽快解决了那个谪仙人,他身上的灵物,我们三个人平分,然后我们三人再拿出些太平钱去料理后事,也算是收拢人心了。”

宋落第点头道:“正当如此。”

和尚咧嘴一笑:“老宋你能说会道,拿着太平钱去安抚那些没了顶梁柱的寡妇老小,和尚我亲自做法事,给死去的弟兄超度往生。”

宋落第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就算杀了这个谪仙人,也要防备其他同行黑吃黑,想要从我们手中抢走那个小丫头。”

灯火和尚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齐玄素阴神出窍的景象,大叫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和尚已经没

了踪影,只剩下他方才站立的树枝还在微微摇晃。

速度之快,身形之迅捷,与他庞大的体型极不相符。

齐玄素的阴神正要结果了霹雳法师,忽觉一股庞大血气扑面而来。

血气克制阴神,齐玄素第一次出窍,也不如何熟练,竟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血气直接逼回了体内。

灯花和尚出现在霹雳法师的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霹雳法师长长松了一口气,艰难道:“和尚,你再晚来一步,老子这条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至于。”灯花和尚呵呵一笑,如笑口常开的东来佛祖。

然后灯花和尚望向齐玄素。

他们也算是归真阶段中的好手,可自认任何一人单独对上齐玄素,都是被杀的下场,没有半点胜算。

不过江湖争斗可不是道门的大考,不讲究什么公平较技,从来都是人多打人少,以众欺寡。算你小子倒霉,孤身一人,连个帮手也没有。

灯火和尚身形一动,便要取了齐玄素的性命。

然后就见寒光一闪,和尚的胸口位置多了一支“七凤羽”。

“七凤羽”名中有个“七”字,顾名思义,一套七支,齐玄素方才只用了六支,左右手各三,还剩下一支,以备不测。

他毕竟是武夫体魄,恢复速度极快,虽然此时还有麻木凝滞之感,但已经可以行动,和尚自大,他便顺势给了和尚一记“七凤羽”。

灯花和尚低头一瞧,胸口有黑血渗出,还伴有阵阵麻痹之感,自是暗器淬毒,不过他体魄强健,气血旺盛,还不至于被一支“七凤羽”放倒,七支全中还差不多。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封住三处穴道,不让毒血上行,心中暗道:“区区毒镖,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

灯花和尚打定主意,聚精会神,再次向齐玄素掠去。

齐玄素不敢大意,一边搬运气血,继续化解身体的麻木凝滞之感,一边凝神以待。

两人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对方身上。

可接下来一幕,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一箭仿佛自天外而来,正中灯花和尚的眉心。

灯花和尚因为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齐玄素的身上,毫无防备,直接被一箭穿颅而过,当场毙命。

这是一支白色纸箭。

齐玄素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扭头望去。

女子持弓,箭无虚发。

周瘸子、霹雳法师相继毙命于纸箭之下。

齐玄素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他如何也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第一百四十章 疑罪从无 虽然大玄朝廷相继废黜了大部分卫所、内廷二十四衙门等前朝旧制,但也承袭了相当一部分制度,比如路引制度。

所谓路引,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是为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

随着海陆贸易兴盛,人员流动频繁,这本该是个被废黜的制度。不过因为隐秘结社的兴盛,朝廷和道门为了便于缉拿隐秘结社成员,仍旧保留了路引的制度,无论是进城,还是住店,都需要出具路引,若是没有路引,或者与路引信息不符之人,客店必须立刻报官。

黑衣人、青鸾卫、道士、有功名的读书人等不需要路引,可以自由来往各地,但需要出示身份证明,比如道士的箓牒、黑衣人的腰牌。

齐玄素入城住店,用的还是魏无鬼这个身份,知府衙门很容易就查到了这一点,迅速报到了太平楼,张月鹿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至于张月鹿与袁尚道的冲突,在裴小楼的斡旋之下,双方各退一步。

张月鹿得知魏无鬼的行踪后,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却也没有忘记,正是裴小楼给魏无鬼颁发了那块通行令牌,裴小楼刚好出现在此地颇为蹊跷可疑,所以她并没有在裴小楼面前表现出对魏无鬼的兴趣,而是找了个借口,提出帮袁家救回袁奉禅,算是赔礼。

袁尚道倒是没有拒绝,其实被张月鹿落了面子,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来张月鹿的地位身份摆在那里,她的脾性也都有所耳闻。二来有李天贞珠玉在前,就连堂堂李家公子都忍了,其他人有什么不能忍的?难道自己还比李天贞更尊贵不成?

于是张月鹿就这么离开江陵府,全力奔行之下,速度甚至比疾驰的骏马更快几分,终于追上了被埋伏的齐玄素。

张月鹿不像齐玄素那般喜欢火铳,她更喜欢古老的弓箭,而且射术相当了得,此时以“无相纸”化作弓箭,先是一箭射杀灯花和尚,又是按照境界修为高低,先后射杀霹雳道人和周瘸子。其余人便不足为虑。

这其实算是偷袭得手,若是正面交手,灯花和尚纵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也不至于一个照面就丢了性命,无奈灯花和尚没有丝毫防备,正如当初在通天河畔,张月鹿不防之下,也被两个修为不高的灵山巫教女子伤到,齐玄素更是靠着偷袭击杀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

不过张

月鹿没有对她眼中的魏无鬼痛下杀手,在她看来,魏无鬼身上牵扯甚广,必须要活捉。

其余人见此情景,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四散而逃。

一直藏身暗处的宋落第也毫不犹豫地用出土遁之法,瞬间不见了踪影。

唯有齐玄素还停留在原地,转过身来,望向张月鹿,好在戴着墨镜的缘故,遮挡住了眼神中的惊诧和复杂。

张月鹿手持长弓朝着齐玄素缓缓走来,射出的纸箭如有灵性,自行飞起,回归本体。

齐玄素有些紧张,虽然他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单纯的巧合,他仍旧记得张月鹿通过几页档案察觉出他的过去有些问题,逼得他不得不半真半假地说出了师父被杀之事,这才勉强遮掩过去。

前车之鉴,难保这次是不是又被张月鹿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

张月鹿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手中长弓化作一绺纸条,缠绕在手腕上。

两人对面而立。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流转。

此乃谪仙人的“仙人望气术”,若是寻常易容手段,只能改变形貌,无法隐藏气息,自然要被张月鹿一眼识破,不过齐玄素此时戴着苏染留下的白狐脸面具,隐藏了所有气息,使得张月鹿无功而返。

“你就是魏无鬼?”张月鹿终于开口问道。

齐玄素的声音苍老:“在下魏无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齐玄素认得张月鹿,魏无鬼却不认得张月鹿,这是魏无鬼第一次见到张月鹿。

在极短的时间里,齐玄素已经冷静下来,他暂时压抑了种种复杂情感,没有干出一口叫破张月鹿名字的蠢事,装作不认得张月鹿。

张月鹿打量审视着齐玄素,回答道:“我叫张月鹿。”

“原来是张法师,道门最年轻的副堂主,久仰大名。”齐玄素立刻“恍然大悟”。

张月鹿不奇怪魏无鬼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万修武?”

齐玄素反问道:“万修武是谁?”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魏无鬼有这么老吗?”

齐玄素摘下自己的墨镜,露出一双昏昏老眼:“我不明白张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盐泽到西平府,途中结识第八天养,见了秦无病,然后又去了西京府、‘鬼关’、龙门府、紫仙山,见过你的人

不在少数,都说你是个年轻人,怎么会是个老人呢?”张月鹿盯着齐玄素的双眼,意图通过齐玄素的眼神变化来判断齐玄素心中所想。

齐玄素心中震惊难言,万没想到张月鹿已经掌握了他的一路行踪,他微微低下头去,低眉敛目,回答道:“不过是行走江湖时惯用的易容改扮罢了,算不得什么。”

“易容改扮能够骗过如此多的人,可见是高明得很了。既然如此,你现在是不是易容改扮呢?”张月鹿忽然上前了一步。

齐玄素身子骤然绷紧,随之后退了一步:“张法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不想与张月鹿相认,而是不能现在相认,裴小楼已经承诺,会通过东华真人的关系让他光明正大地重返道门,到时候自然能与张月鹿相见。那么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暴露真实身份?

张月鹿冷冷一笑:“做贼心虚?”

齐玄素沉声道:“我不知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既然张法师说我是贼,总要拿出证据才行,在这方面,道门有过明确规定,疑罪从无。”

张月鹿目光一闪,这正是她为难的地方,疑罪从无,谁主张谁举证,她通过许多蛛丝马迹推测出了魏无鬼的行踪,怀疑魏无鬼是隐秘结社成员并杀了万修武,可缺少真凭实据来佐证,就拿第八天养来说,张月鹿用了点小伎俩从第八天养口中套出了话,可第八天养绝不会作为证人指认齐玄素,更不会画押证词,等同于没有证据。

那么推测就只是推测,不能正式缉拿魏无鬼。

也许有人会说张月鹿迂腐,以她的身份地位可以直接下令,让各地道观捉拿魏无鬼。且不说此举对于道门律法之公正威严的损害,只是从可行性上来说,也不怎么现实。

如果只是寻常人,那也不是不行,可在明知道魏无鬼背后靠山是裴小楼的情况下,张月鹿凭什么认为能在全真道境内通过道门的力量去捉拿魏无鬼?

全真道的道士是认可东华真人的兄弟呢?还是认可正一道出身的张月鹿呢?

虽说张月鹿被地师青眼,但东华真人却是全真道中仅次于地师的二号人物,有望竞争大掌教,就算竞争大掌教失败,也能继承地师之位。而且疏不间亲,张月鹿并非地师亲传,裴小楼却是东华真人的亲兄弟。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最后只能是张月鹿亲自出手。

齐玄素的目光始终不离张月鹿手腕上的一绺纸条,双手向后探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手段尽出 两人同时出手。

齐玄素从后腰拔出双刀,燃起熊熊烈火。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没有用剑,同样将“无相纸”化作两把纸刀。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的长处在于用剑,其余刀枪弓箭,不能说弱,可相较于她的剑术,就成了短处,这时候用刀不用剑,属实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好生自负。

齐玄素是看不得这个的,他信奉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心想要不是自己境界修为不够,否则定要给她长长记性,改了这个毛病不可。

下一刻,两人各持双刀,斗在一处。

不约而同,两人用的都是“大衍灵刀”,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玄素的“大衍灵刀”是张月鹿教的,可张月鹿传刀的时候,却不藏私。

初学的时候,齐玄素的确不是张月鹿的对手,可随着齐玄素的境界提升,以及齐玄素一路行来,不断通过与人交手磨砺刀法,逐渐烂熟于心,融会贯通,再加上张月鹿的重心不在刀法上面,根本还是剑术,所以仅就刀法而言,齐玄素已然不逊于张月鹿。

只见两人交手了十余招,刀都没碰上一下,不断变化,竟是各自预判了预判的预判。

教会徒弟未必饿死师父,互相抢生意是真的。

齐玄素当然不是有意相让,在张月鹿面前,他还真没这个底气,已然是全力以赴,能维持平手,殊为不易。

张月鹿想要活捉魏无鬼,故而未尽全力,有所保留,却也对齐玄素的刀法之精湛大感惊诧,会用“大衍灵刀”的人不多,而魏无鬼的“大衍灵刀”要远胜于齐玄素。

两人相斗之间,逐渐偏离了官道,靠近灯花和尚和宋落第之前藏身的树林。

一时之间,不少树木受到波及,纷纷被拦腰斩断。

数十招之后,张月鹿向后一跃,退出战局,道:“都是‘大衍灵刀’,破不了招,不如用些别的招数。”

齐玄素并不说话,只是双刀齐出,当头直劈。

张月鹿斜身闪开。齐玄素圈转长刀,拦腰横削。张月鹿纵身从刀上跃过。齐玄素单刀反撩,疾刺她的后心,这一刀变招快极,纵然张月鹿已经察觉,可身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刀挡架也已不及,却见她手中纸刀拍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面,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大树之后。

齐玄素紧随而至,双刀刺入大树,没至刀柄位置。

刀刃上燃烧火焰,瞬间引燃了树干,而刀尖和树后的张月鹿的鼻尖相距不过数寸。不过张月鹿动也不动,显然料准了双刀伤不到自己。

这已经不是“大衍灵刀”中的路数,而是齐玄素与人争斗磨砺出来的刀法,不成套路,无非是攻敌要害,随机应变。

齐玄素先前与霹雳法师相斗,只是一个照面,便一刀刺入霹雳法师的小腹,此时连环三刀,凌厉狠辣,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可见差距。

齐玄素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双臂用力,猛地从树干中拔刀,左右一分,顺势将大树拦腰斩断。

两人相对而视,张月鹿未伤分毫,淡淡道:“好刀法。”

齐玄素还是不说话,又是一刀刺出,张月鹿向左闪避,齐玄素侧身向右,长刀斜挥,突然回头,刀锋猛地倒掠,正是“大衍灵刀”刀法中一招妙着,与回马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月鹿举刀挡格,齐玄素刀势从半空中顺势而下。张月鹿仍是挥刀挡开。齐玄素又是连攻两刀,张月鹿只守不攻,没有半点破绽。

不过张月鹿看似轻描淡写,到底是被齐玄素逼出了最拿手的本领,已经开始以纸刀用剑术。

两人如此交手十余招,齐玄素一味猛攻却又久攻不下,不免气势衰竭,张月鹿看准时机,突然反守为攻,右手纸刀以刀招直劈齐玄素的面门,左手纸刀以剑招点向齐玄素的手腕。

齐玄素左手横刀一挡,手中单刀毕竟只是灵物,承受不住,直接被张月鹿的纸刀断成两截,右手又被纸刀点中手腕,鲜血涔涔而下,手中单刀当啷落地,火焰随之熄灭。

再看张月鹿手中纸刀,刀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不染白纸分毫。

齐玄素向后跃出,脸色凝重:“张法师好生厉害的剑术。”

说话之间,齐玄素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

张月鹿目光一闪:“血肉衍生。”

齐玄素不愿让张月鹿将魏无鬼和齐玄素联系一处,故意道:“难道张法师没听说过以后天人力弥补天生不足而造就谪仙人?散人不过是残缺不全的谪仙人,在下这点微末本事,比起张法师这等天生的正统谪仙人,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月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这等道门密辛?”

齐玄素一笑道:“密辛?张法师是否知道,此时此刻,李家正在暗中以人力造就谪仙人,那人日后很可能是张法师的大敌。”

张月鹿并不说话,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魏无鬼没有指名道姓,但她已经知道魏无鬼说的是谁。

李长歌。

与国师李长庚同辈的李家小祖宗,这里的“小祖宗”可不是什么贬义词,而是名副其实的辈分摆在那里。

齐玄素又道:“张法师携带半仙物,比拼兵刃,我万万不是对手,不知张法师可敢与我徒手技击?若是张法师胜我,那我自是如实到来。否则就算张法师擒住了我,也休想让我开口。”

张月鹿没有犹豫,手中纸刀化作一张白纸,挂在腰间,倒像是一方手帕。

道门的确有搜魂之法,不过因为太过残忍,所以有着严格限制,等闲不能轻用。齐玄素真要打死不说,张月鹿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

齐玄素摆出“澹台拳意”的架势,左手龙势,右手虎势。

张月鹿也不废话,已然抢到齐玄素的面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齐玄素不论向哪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点向齐玄素的左肘。

齐玄素举左拳封格,却是个虚招,实则是以暗器偷袭,右手射出一蓬白茫茫的“烟雨”。

这是齐玄素从苏染那里得来的“极乐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而得名。

张月鹿时和他近战,闪避不及,急忙一振衣袖,真气鼓荡,直接拨开。若不是她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实难挡开。

齐玄素发针不停。

张月鹿于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侧头,两枚“极乐针”从张月鹿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张月鹿又向后斜闪,两枚“极乐针”挟着劲风从她双耳之旁越过,当真是险到了极处。

张月鹿躲开“极乐针”后,生出几分怒气,用出张家的正宗“掌心雷”,风雷之声大作,朝着齐玄素当头拍下。

齐玄素当下左拳往她掌心攻去,右拳跟着往她肩头击落。两拳本已迅捷沉猛,兼而有之,可是他右拳击出之际,同时又自袖中发出两枚“极乐针”,射向张月鹿胸腹之间。

这袖里藏针的手段,也算是齐玄素通过“驭剑术”自创出的招数,谈不上高明,却十分阴毒。方才灯花和尚的注意力都放在齐玄素的身上,结果被张月鹿一箭穿颅,此时张月鹿提防他的双拳,哪料得到他能在出拳的同时突发暗器,出拳不过是个障眼法。

张月鹿缩回左掌,托向齐玄素的右腕,化开了他右拳的进攻,右掌想要揽雀尾,但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终究迟了一步,“极乐阵”透衣而没,射入了张月鹿体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追逃 “驭剑术”名为驭剑,实则为驭器,以此发射暗器也不是齐玄素首创,散人多是如此,尤其是在没有飞剑的情况下。

“极乐针”并不致命,关键在于消解真元,产生幻象,所以效果具体如何,因人而异。

张月鹿中针之后,没有性命之忧,可修为受制却是一定的了。这便是齐玄素毫不留手的缘故。如果张月鹿全力出手,齐玄素万不是对手,方才被张月鹿轻易打落双刀,便是明证,无奈张月鹿偏偏想要活捉齐玄素,未尽全力,这就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

齐玄素以“极乐针”得手之后,双拳齐出,张月鹿竟没有被“极乐针”彻底制住,一挥袖子,两股劲力当空交接,齐玄素身子一晃,连退三步,气血翻腾不说,奇经八脉均有麻痹之意,而且与电流过身的麻痹截然不同。

不过齐玄素本就了解张月鹿,立时知道这是张月鹿的另一门大成之法“六虚劫”,据说是地师所传,当初许寇就是被张月鹿以这门绝学一招拿下。

张月鹿趁机疾退,去势无比惊人,转眼间已经没入密林之中。

齐玄素却不得不追,此时张月鹿修为受损,若是落在他的手中,他当然不会把她怎样,可要被客栈的宵小所乘,害了性命,他可要悔恨终生了。

齐玄素进入密林之中,狂奔七八里,前面豁然开朗,就见一个小潭,上方一条瀑布垂下,如同白练。

齐玄素刚刚靠近,就见潭水和瀑布水流化作一面水墙,腾空压来。

原来是张月鹿藏身瀑布之后的缝隙之中,在齐玄素追来的时候,忽然出手。

齐玄素纵身跃起,双拳齐出,因为澹台云身兼地仙人仙两大传承之长,故而“澹台拳意”并不纯粹,可以真气血气并用,一起迎向水墙。

只是水墙之中凝聚真元,精纯远在真气之上,武夫的身神才能与之抗衡,血气却是万万不及,故而齐玄素的双拳有如撞上铜墙铁壁,不由自主向后跌出,落地之后,双腿陷入地面,没至膝盖位置,只觉气血上涌,胸口发闷。

瀑布分开一线,张月鹿现出身形,却不乘胜追击,而是打算继续逃跑。

齐玄素立时明白,张月鹿并未化解“极乐针”,立刻拔出双腿,飞身赶上,一拳打向张月鹿,意在逼停张月鹿。

张月鹿勉力闪开,这一拳劲力击中一棵大树,直接将其拦腰打断,内里年轮经络被暗劲震得粉碎,劲风掠过张月鹿脸颊,隐隐作痛。

齐玄素又是一拳,张月鹿无奈,左掌送出一记“掌心雷”,风雷之声大作

,齐玄素不敢大意,闪身让过。

张月鹿趁机双袖一振,襟袖凌风,如大鸟飘摇直上,又在岩壁上借力轻点几下,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来到瀑布上方。

齐玄素虽然没有这等花哨本领,但手脚并用,沿着瀑布旁边的岩壁向上攀爬,速度比猿猴山羊还快,转眼之间,也追了上去。

齐玄素上了崖顶,眼见张月鹿奔行在前,尚未去远,当下纵身赶上,用出“澹台拳意”的山岳势。

兵圣兵法有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劫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澹台云也曾是打江山之人,对于兵法颇有涉猎,她拳意中的山岳势既有不动之意,又有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之意,根本还是在于防守。

此时齐玄素以山岳势进攻,有违不动要旨,就好似用盾牌砸人,向张月鹿表明自己并无伤她性命之意。

张月鹿躲闪不得,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却见张月鹿拳劲及身,只是身子一晃,随即无事。

齐玄素暗惊,又变山岳势为江河势。

这一势的要旨在于效仿江河涛涛,无穷无尽。

张月鹿一旋身,复又闪开,只是齐玄素后续一拳接着一拳,行云流水又绵绵不绝,逐渐压缩张月鹿的躲闪空间,张月鹿不得不右手探出,勾住齐玄素左腕,齐玄素只觉六股真气钻入体内,直透经脉。

齐玄素来不及多想,双拳并出,一拳用山岳势,一拳用江河势,合作山河势。张月鹿未能全然化解拳意,一晃身,纵身后掠,血气上冲,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齐玄素试出张月鹿修为果然未复,方要乘胜追击,不料真气一动,血气刚行,奇经八脉蓦地腾起一股酸软之意,身子不由一晃。

齐玄素脸色一变,强行催动真气、血气,双拳击出,与张月鹿双掌相交,齐玄素陡占上风,张月鹿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

可正当齐玄素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张月鹿的掌中又涌出六股奇异真气,使得齐玄素的真气血气倏然崩解。齐玄素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不由露出了震惊之色。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齐玄素的面前,运掌拍来。

齐玄素但觉张月鹿掌中风雷大作,急急挥拳抵挡。拳掌未交,张月鹿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齐玄素的眉心,齐玄素只得左掌劈出,使得张月鹿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齐玄素心中凛然,立时全力出手。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又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

无常,奇经八脉中酸软酥麻又生,这一招仍然不能发出。

霎时间,齐玄素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御六气之辩,阴、阳、风、雨、晦、明,这便是‘六虚劫’的厉害所在?”

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拳劲再出,张月鹿应势而退,齐玄素再次察觉到六股奇异真气,这一拳又是半途而废。

张月鹿毕竟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又是正统谪仙人,中了“极乐针”之后还有一战之力,不过也不是全无影响,张月鹿不得不分出大半修为压制“极乐针”,此时与齐玄素交手,一身修为只余半数,什么法相剑阵,都用不出来。

偏偏齐玄素放在归真阶段之中也不能算是弱手庸手,“澹台拳意”迅猛无比,张月鹿无奈之下,唯有使出“六虚劫”,可惜张月鹿练得不到家,只能暂时制住齐玄素,劫力不能在齐玄素体内长存。若是地师用来,劫力便扎根体内,如附骨之疽,以宿主气血真气为食,不死不休,终其一生,不能摆脱。

一时间,齐玄素受制于“六虚劫”,张月鹿受制于“极乐针”,二人各有忌惮,遥相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齐玄素深知“极乐针”对张月鹿的影响会越来越弱,等到张月鹿恢复了全部修为,自己必败无疑,不能再拖延下去,要么现在退走,要么奋力一搏,尝试擒住张月鹿。

齐玄素略一犹豫,再次与张月鹿斗在一处。

齐玄素经验丰富,干脆不用血气、真气,改用“澹台拳意”的虎势,只凭体魄力量出拳。张月鹿体魄不如齐玄素,“六虚劫”对她的消耗也是极大,不能反复动用,惟有凭借巧劲妙招应对齐玄素的疾攻。

只见两人进退如风,拳来掌去。如此斗了几十回合,忽见齐玄素双拳奋力,打出五虎之力,张月鹿抬臂一挡,身子摇晃,看似被这一拳之力击退,实则是以全真道绝学“无极劲”化解,然后借势一个翻身,钻入不远处的林中,消失不见。

齐玄素不料一拳打到张月鹿身上,仿佛落在空处,又见张月鹿毫无受伤之态,当即赶上。

齐玄素刚入林中,不见张月鹿的踪迹,立时心生警兆,不及转身,身后劲风已然压来,齐玄素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掌相接,张月鹿掌中雷电森森,直往齐玄素体内猛钻。

齐玄素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浑身麻痹不堪,气血翻腾。张月鹿却借一掌之力,没入林中,真正不见了。

齐玄素不由苦笑,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亏得自己自诩经验丰富,没想到着了张月鹿的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对峙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保无虞,又想到柳湖还在外面,生怕“客栈”之人去而复返,将柳湖挟走,不再去追张月鹿,转身原路返回。

当齐玄素跃下瀑布的时候,忽觉背后寒气森然,虽然勉力躲闪,但失去了平衡,直接一头扎进下方的小潭之中。

齐玄素狼狈地从水潭中爬出,浑身湿透,举目望去。

只见张月鹿正站在瀑布上方,却没有跃下,而是转身离去。

齐玄素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张月鹿逐渐化解“极乐针”,要反守为攻了。

齐玄素不敢停留,一路往林外奔去。回到原地,见柳湖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两人交手激斗的时候,柳湖已经将齐玄素的七支“七凤羽”、四枚“极乐针”、“神龙手铳”、双刀全都收了回来,交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讶然道:“中了‘七凤羽’的人呢?”

“死了。”柳湖言简意赅道。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双刀,断刀不必多说,已经废了,那把完好的单刀上却是鲜血涔涔,立时明白。

柳湖毕竟是菩萨蛮一手教养出来的女儿,虽然沉默寡言,但绝不是连鸡都不敢杀的娇娇小姐。

齐玄素将完好的单刀和“神龙手铳”放回腰间的本来位置,再将“七凤羽”和“极乐针”放到便于发射的地方,最后只剩下那柄断刀。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形如鬼魅,借助树林的掩护,悄然而至,正是张月鹿。她目视齐玄素所在,眼中亮光一闪而没,身子犹如木石,已得几分天人合一之玄妙,齐玄素竟未能察觉。

如此短的时间,以张月鹿之能,也未能将体内的“极乐针”逼出,只是恢复了部分修为,不过她不愿就这么放魏无鬼逃走,不等完全恢复,又追着齐玄素的足迹跟了过来。

起初是张月鹿追齐玄素,刚才变成了齐玄素追张月鹿,现在又回归了张月鹿追齐玄素。

齐玄素正要离开此地,忽觉“步月”有些躁动不安,望着某处,前蹄刨地,打着响鼻。

齐玄素不动声色,轻轻抚摸“步月”的鬓毛,似是安抚,如此片刻之后,齐玄素冷不丁地身形忽转,扑向张月鹿的藏身所在。

这让张月鹿始料未及,只得主动迎上。两人正面相击,齐玄素是蓄势待发,张月鹿本就修为受损,又是仓促应对,立时向后倒掠而出,拦腰撞断一棵大树,去势稍缓,撞到第二棵大树时,才止住退势。

齐玄素已经攻至

,张月鹿抱住树干,身形绕树飞旋一周,绕至大树的身后。齐玄素双拳所至,树干如遭斧劈锤砸,木屑纷飞,喀擦一声,直接居中折断,树叶纷落。

张月鹿大袖一挥,狂风陡起,千百树叶如同无数暗器,激射向齐玄素,锋利如刀。

齐玄素被叶阵一拦,去势顿缓,用出“澹台拳意”的山岳势,双手一推,将所有叶刃挡下。

不过这只是个障眼法,张月鹿趁机来到齐玄素面前,一掌拍下,无俦劲气凌空下压。

齐玄素翻掌一挡,二人手掌相交,张月鹿再运转“六虚劫”,陡占上风,使得齐玄素的山岳势倏然甭解。同时,张月鹿的六道真气顺他身子疾走,要让他动弹不得。

齐玄素嘿然一声,再发“极乐针”。

不过张月鹿这次有了防备,“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的面前,伞面一转,将“极乐针”全部挡开。

与此同时,齐玄素身子翩折,凌空飞来,张月鹿身形飘忽莫测,两人互换一招,齐玄素被张月鹿一掌拍中胸口,雷电入体,气息为之一窒。

张月鹿飘然落地,微微喘息,她的半数修为用以压制体内的“极乐针”,若是真元真气损耗过度,“极乐针”就会开始发作,让她眼前幻象纷呈,此时她便隐隐有眩晕之感。

她转眼望去,但见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神龙手铳”,正指着她。

张月鹿以伞代盾挡在身前,并不如何害怕,就算是“龙睛乙一”,她的“无相纸”也能挡下。

齐玄素原本还剩下五发“龙睛乙二”和十发“龙睛乙三”,因为缺少补充途径,所以用得十分节省。对付苏染用去一发“龙睛乙二”,刚才对付客栈杀手用去一发“龙睛乙三”,先前击杀万修武后毁尸灭迹用了一发“龙睛乙三”,此时还剩下四发“龙睛乙二”和八发“龙睛乙三”,可以说是十分充裕了。

一人持伞盾,一人持火铳,面对面,相隔三丈左右,眼神互相锁定对方,脚步不停,因为谁也不敢贸然出手,结果就兜起圈子。

“张法师,你奈何不得我,我奈何不得你,咱们就此罢手,好不好?”

“魏无鬼,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放你一马。”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我安分守己,奉公守法,反倒是张法师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出手,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再者说了,到底是谁放谁一马,还说不定呢。”

“既然如此,我们便手底下见真章。”

“说得好,不过我也要提醒张法师一句,我们再斗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那伙‘客栈’杀手想要我的性命,可张法师也是他们的目标,正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若是被他们捡了便宜,岂不成千古之恨?”齐玄素虽然用手铳指着张月鹿,但不想真与张月鹿生死相搏,只能循循善诱。

张月鹿没想到魏无鬼如此棘手,此时便有些进退两难。而且不得不承认,魏无鬼所言有理。

张月鹿略微沉吟,问道:“‘客栈’为什么要杀你?”

齐玄素道:“自然是与江南大案有关。”

张月鹿不由心中一动。

刘复同与雁青商会之间的勾当并未被人发现,是他与月怜的事情被人抓了现行,后续搜查才发现了其中内幕,而这一切都与魏无鬼有关。

难道这都是魏无鬼有意为之?

如果推测成立,那么是否说明刘复同的案子与江南大案存在某种联系?

张月鹿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凛然。

齐玄素继续说道:“江南大案事发之后,北辰堂出动两位副堂主和大批灵官抓捕了原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方林候。押送回玉京。在金阙议事上,东华真人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可最后只是死了一个方林候。”

“因为那是一道铁幕,凿不开的,就算把楔子凿折了,也休想看到半点缝隙。”

“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事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

“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甚至不奢求保住自己的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却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风宪堂,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舍弃掉十万太平钱,是因为还有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的太平钱。”

“方林候只是被人抛出来的弃子,他有些份子,却谈不上大头。这件事,无论风宪堂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家人,方林候也有家人,说了之后,他未必能活,可他的老婆孩子一定会死,所以杀了他,他也不敢说出来。”

“张法师,你说方林候死了,他的那些份子应该归谁?”

张月鹿脸色愈发凝重,沉声道:“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这些道门密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惊变 齐玄素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七娘告诉他的,他不过是将七娘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故弄玄虚罢了。

不过张月鹿不知道他的底细,自然要被他唬住。

这与脑子无关,不是齐玄素比张月鹿高明多少,只是信息不对等,就拿朝廷来说,文武百官没几个蠢人,却还觉得伴君如伴虎,天心难测,是皇帝的城府心机远高于百官吗?那也未必,更多还是因为皇帝地位更高,知道得更多。

面对张月鹿的问话,齐玄素反问道:“当真是道门密辛吗?我还以为道门密辛是东华真人所说的幕后之人。”

这话不掩讥讽,张月鹿却也无言以对。

一个江南大案,不能说查如未查,只是声势不小,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相信我。”齐玄素此刻当真是真心诚意了,“在对付江南大案幕后之人的态度上,我们是一致的。”

两人还在不住地缓步绕圈子,张月鹿一直在尝试逼出体内的“极乐针”,齐玄素并非一无所觉,不过他没有贸然动作,“龙睛乙二”可不是闹着玩,虽然张月鹿手持纸伞,但真给张月鹿开个血窟窿,可没地后悔去。要是故意打不中,便吓不住张月鹿,就算张月鹿修为受损,只要她以“无相纸”用出“慈航普度剑典”,齐玄素必败无疑。

从头到尾,齐玄素用出各种手段,包括言语、偷袭,都是在限制、削弱张月鹿,根本原因在于,齐玄素打不过张月鹿,只能以智取胜,这才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际,忽然一声尖锐鸣镝。

然后便是马蹄声响。

齐玄素脸色一变,用眼角余光望去。

只见一队人马奔驰而至,少说也有好几百人。

好大的阵仗。

齐玄素不认得领头的之人,张月鹿却是认得,正是袁尚道,她顿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然后就听得袁尚道悲呼一声:“我的儿!”

先前齐玄素将袁奉禅丢在地上,与“客栈”的杀手斗在一处,没空再去管袁奉禅。

此时袁奉禅竟是死了,因为地上还有许多“客栈”杀手的尸体,袁奉禅的尸体混杂其中,齐玄素心思又都放在张月鹿和柳湖身上,竟是没有注意,只当袁奉禅已经趁乱逃走。

袁尚道狠狠望向三人,阴冷道:“一个不要放过。”

张月鹿的不安终于应验了。

死了一个袁奉禅,还不至于让袁尚道冒着家

破人亡的风险来杀张月鹿,对于这种世家大族来说,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家族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那么袁尚道的举动就十分蹊跷了。

尤其是张月鹿还是道门的“钦差”。

这让张月鹿想起了自己上次当“钦差”的经历。

江南道府,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图穷匕见。

几乎是一样的经历。

杀人灭口。

这些念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张月鹿立时有了决断:“帮我逼出体内的‘极乐针’!”

就如心有灵犀一般,齐玄素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神龙手铳”丢给柳湖的同时,已经来到张月鹿身后,伸手按在她的后腰位置,注入真气。

张月鹿本就快要逼出体内的“极乐针”,得了齐玄素的一臂之力之后,两枚“极乐针”立时激射而出。

下一刻,一排火铳已经对准了两人。

柳湖接住“神龙手铳”的同时,就已经跃上“步月”的后背。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步月”是一匹当之无愧的老马,见情形不妙,立刻载着柳湖一头钻入树林之中,进了林子之后,什么火铳都不好使。

张月鹿则是在逼出体内“极乐针”的同时,将“无相纸”所化的纸伞再放大一倍,将两人的身形全部挡住。

火铳声响,破甲弹丸和“龙睛乙五”落在伞面之上,如急促雨点。虽然纸伞毫发无损,但剧烈震动,连带着张月鹿持伞的双手也不断颤抖。

待到铳林弹雨稍歇,张月鹿将手中纸伞一收,化为一把等人高的大弓,横着持弓,搭箭十二。

十二支纸箭激射而出,

不止十二人应声落马。

有些纸箭穿心而过后,去势不止,也将后面的人射死。

齐玄素只剩下一把单刀,短剑“青渊”不好暴露,“凤眼乙三”早已经用完,不过就见他双手虚握,黑色雾气凝聚成一把似虚似实的鬼头大刀。

齐玄素以这把鬼刀用出“大衍灵刀”,比起双刀更为诡异,一刀掠过,好些大好头颅凌空飞起,无不是面露惊骇之色。

张月鹿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不由略感惊讶。没想到此人方才竟未出全力,还留有此等手段,若是突然用出,自己不防之下,说不得要吃个大亏。

不过袁尚道等人毕竟人多势众,死了二十几个人,也不算什么,立时把两人团团围住。

张月鹿长弓化作纸剑,齐玄素枭首杀人之后回到原地,立时变成了两人背靠背的局面。

两人配合得行云流

水,在袁尚道等人看来,就像提前演练过一般。

袁尚道冷冷道:“没想到张法师竟然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有勾结。”

张月鹿没有说话,甚至没去问袁尚道为什么动手,无非是雁青商会的事情牵扯到了袁家,这本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有一点她没想明白,前不久的接风宴上,袁家显然没有鱼死网破的意思,甚至连句威胁的话都没有,分明还在试探的阶段。

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让袁家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是那个幕后之人下了死命令?还是那个幕后之人给袁家吃了定心丸,保证道门事后不会报复?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

不过当下的处境让她无暇细想深思,她明白一件事,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果两人都死在此地,自然就是邪教妖人魏无鬼杀了张法师,然后众人合力将邪教妖人魏无鬼击毙,为张法师报仇。

先活下来再说其他。

因为地形限制,几百人不可能一拥而上,只能是十几人一起进攻,不过都是袁家豢养的江湖好手。

其中三人持刀,以三才阵势掠向齐玄素,不怎么把齐玄素放在眼中。就见齐玄素随意一挥手中鬼刀,刀锋好似隔空而击,三人持刀手掌立时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刀一齐掉在地下,三人抱着断掉的手腕惨叫哀嚎。

另一边,足有八人攻向张月鹿,显然更重视张月鹿,只见这八人均是手持长枪,从各个方向朝着张月鹿攒刺,这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枪阵,本该是占据四面八方,每个方向各一人,只是齐玄素与张月鹿背靠着背,他们便只能以扇形攻向张月鹿。

只见双枪刺向张月鹿的胸腹,双枪掠地击张月鹿的胫骨,双枪向张月鹿的脸面双目刺击,还有双枪刺向张月鹿的肋下,无处不是杀手。

这八名江湖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张月鹿交手,那是极为凶险之事,不敢有丝毫留手大意。

就见张月鹿猛地上前一步,身形滴溜溜一转,好似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金风激荡,剑影闪烁,结成一张杀生落网。

只听得一阵连绵不绝的金石碰撞之声,八根长枪的枪头竟是被全部削断,枪杆震颤不止,八人握枪双手更是鲜血淋漓,差点握不住长枪。

然后就见张月鹿大袖一卷:“撒手!”

八根没了枪头的枪杆被她强行夺过,接着反手一掷,没了枪头的长枪立时朝着原来的主人激射,立时透体而过,鲜血布满枪杆,滴滴答答滑落。

谁说没有枪头就刺不死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围杀(上) 这十一人刚败,立时又有人补上。

这次变成了六人围攻齐玄素,六人围攻张月鹿,想来是先把齐玄素击杀,然后再集中全力去对付张月鹿。

对付齐玄素的六人都是左手持盾,右手使刀,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齐玄素的脚边,以刀砍他下盘。若是齐玄素以鬼头刀回击,他们便藏身盾牌之下,盾牌下的单刀陡伸陡缩,而且盾牌的表面有倒刺,边缘有刀刃,同样可以伤人,十分难缠。

只是齐玄素的鬼刀却不是寻常兵刃,遇到活人,就有实体,遇到死物,便如虚影一般,这些人想着以盾牌护住自己,却是打错了算盘。

鬼头大刀虽然是刀,但比起长兵刃也不短多少,一寸长一寸强,齐玄素不等他们砍自己的下盘,已经手起刀落,鬼刀直接穿过盾牌,砍在这些人的身上。

当初齐玄素面对鬼刀都差点着了道,更何况是这些人?凡是中刀之人无一不是双目圆瞪,面露惊恐之色,继而身上出现伤口,当场暴死。

另一边,围攻张月鹿的六人都用锤类兵器,有流星锤,有金瓜锤,还有链子锤。对上张月鹿之后,有人近攻,有人远攻,倒是配合默契。

锤类兵器势大力沉,就算张月鹿出手抵挡,也要受到反震之力。这些人不敢言胜,只求拖延一二。

张月鹿干脆不去接触这些锤类兵器,以“无相纸”化出白色的纸莲花,隔空相击,那些“纸莲花”锋锐难当,旋转不停,每次相击,都如刀削果皮,层层剥落。转眼之间,几人的兵器已经小了好几圈,原本西瓜大小,只剩下甜瓜大小,十分滑稽。

这些人心生退意,张月鹿却不肯放过他们,手中纸剑施展开来,剑影缭乱,立时取了这六人的性命。

如此一来,死伤已经超过半百之数,纵然还有好几百号人,毕竟不是黑衣人,已经是人人胆寒,人心浮动。

袁尚道脸色阴沉,对身旁一人拱手道:“还要劳烦几位出手。”

“好说。”在袁尚道身旁站着三人,不曾骑马,都是普通百姓打扮,短衣斗笠,衣袖和裤腿向上挽起,露出手臂和小腿,穿着草鞋。

只是从袁尚道对待三人的态度来看,这三人却不是庸手。而且袁尚道亲身领教过张月鹿的厉害,仍旧对三人报以信心,可见三人的厉害。

三人越众上前,为首的炼气士拱手道:“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并不说话,只是双眼中有紫气流转。

齐玄素有白狐脸面具,隐藏气息,可以抵御张月鹿的“仙人望气术”,这三人却没有这等本事,立时被张月鹿看透了虚实。

这三人与遗山城的灵山巫教首领林振元相较,有所不如,不过占据了人数优势,也许还擅长合击之术,倒是不好小

觑。

若是这三人也如魏无鬼那般诡诈,更是棘手。

想到此处,张月鹿望向三人中的方士,决意先发制人,蓦地抬起手中纸剑,徐徐点出,不知为何,那方士只觉得这一剑虽然很慢,但牢牢锁定了自己,无论自己如何躲闪,都不能让开破绽,一时间不及多想,飘身疾退。

张月鹿随之向前跨出一步,纸剑陡然转疾,瞬息间,距离方士眉心不过数寸。

便在这时,红光迸射,一道红色光幕出现在张月鹿身周,缚住她的身形,同时背后剑气凛然。

张月鹿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正中身后急掠而来的一道白色烟光,那条白烟光气宛如活物,扭曲几下,显出真容,竟是一柄白色飞剑。

张月鹿未曾持剑的左手结成一个手印,周身隐约可见白色莲华,外放真气层层叠叠,似莲花绽放,将意图束缚自己的红光生生震碎。

文士闷哼一声,真气混乱,脸色刷地雪白,忽觉肩头一痛,一朵纸莲花带走了他的一块血肉。

张月鹿又向方士攻去,方士未看清她如何动作,张月鹿便已抢到,“五气烟罗”化作一道长练束住方士左臂,一股无俦真气透脉而入,以破竹之势直透丹田,方士双颊涨红,几欲沁出血来。

“喝!”一声大喝,声如雷霆,炼气士同样以离体真气缚住方士右臂。

两人以方士为媒介,隔空角力。

一刹那,方士吐出一口鲜血,张月鹿虎口剧震,遽尔脱手,不觉咦了一声。

炼气士大喝一声:“结阵!”

三人身形变化,站定三才三光阵。天地人,是为三才,日月星,是为三光。

炼气士修为最强,是为天日;方士次之,是为地月;文士最末,是为人星。

三人的传承也大有讲究,地仙传承的炼气士号称道门第二,其真气最为包容博大,炼精化气与武夫的气血相通,炼气化神也与方士的念头相通,炼气士的归真阶段正是炼神境。

文士是儒门的气学一脉,一个“气”字,就可见一斑,其实与炼气士大同小异,不过是因为儒道之别而强分彼此。若非要说有什么明显区别,炼气士更偏向于武夫,擅长近身作战,文士更偏向于方士,擅长神通。

如此一来,三人便能通过炼气士连接一处,自成循环,强弱互补。

若说天人一石,张月鹿已得九斗,这三人各自只有三斗,结成阵势之后,相互叠加,竟然也有九斗。

不过张月鹿并不惧怕,三人始终连在一处,境界修为自然循环互补,但若姿态一变,气机即变,对上张月鹿,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张月鹿一抛手中纸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在她

身后如孔雀开屏般依次排列展开,然后她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不仅将三人全部笼罩其中,就连周围之人也不免受到波及,几十名站得靠前之人被剑气搅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其余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

不过结阵三人却是稳如磐石,任凭剑气风吹雨打,不伤分毫。只是想要以此拿下张月鹿,还尚有差距。

张月鹿也不急躁,只是出剑不停。方才与齐玄素相斗,她处处受制,空有一身气力,却发挥不出几分,十分憋屈。此时对上这三人,终于可以随意发挥。

百剑之后,张月鹿不给三人喘息时间,百剑归一,变成了一把双手使用的巨剑,然后直逼境界修为最高的炼气士而去。

炼气士脸色一变,召出自己的飞剑,借另外两人的相助,迎向张月鹿的一剑。

一声轻响,张月鹿侧剑一拍,使得飞剑轨迹偏移,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然后张月鹿又以剑指向方士,剑尖离他只有三尺。

方士捏碎两道符箓,化作三面盾牌环绕周身。

张月鹿持剑不动,正面相击,将迎面的盾牌打成碎片,四下飞散。

方士向后急退,张月鹿巨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方士的其余两面盾牌也随之碎裂。

主要还是因为“无相纸”乃是半仙物,否则张月鹿修为虽高,但也不能发出如许威力。

文士手中出现一方烛台,真气催动,烛台上的一豆火焰似火上浇油,化作丈许火舌,如同长鞭,朝着张月鹿的剑上卷去。

张月鹿眼见火鞭卷到,任由白纸巨剑被火鞭卷住,文士心中一喜,运劲便夺。只是张月鹿端凝屹立,哪里撼动得她分毫?

这时文士看得分明,“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纸是木属,木生火,但火鞭的火焰在剑身上划过,剑身毫发无损,半点焦痕也无。

便在此时,炼气士再次召过飞剑,朝着张月鹿的胸口直扎过去。

与此同时,文士喝道:“撒剑!”全身真气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张月鹿当真依言撒手,侧身躲过飞剑的同时,挺剑送出。但张月鹿却是将真元灌注其中,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文士万想不到来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又不敢再去接剑,只得双掌奋力推开,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定,脸如白纸,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张月鹿身形一闪,接住倒飞的巨剑,轻轻一抖,那条缠绕剑身的火鞭便烟消云散,已经毁了,再一挥剑,将去而复返的飞剑挡开。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围杀(下) 另一边,齐玄素打定主意擒贼先擒王,在那三人离开袁尚道身边之后,他就朝着袁尚道一掠而去。

袁尚道虽然被张月鹿一招擒拿,但也只是认为张月鹿太强,而且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而不是自己太弱,见齐玄素朝他攻来,也不躲闪,主动挥掌迎出。

不料招式未交,齐玄素手掌猝翻,一拳击中袁尚道小臂。袁尚道只觉齐玄素拳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气竟如虚设。

袁尚道心中大惊,赶忙全力运转儒门的“浩然气”,举手抬足之间,浩瀚真气磅礴涌出。

齐玄素身经百战,身兼三家之长,初时碍于“儒门浩然气”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斗了数招,便觉袁尚道真气虽然可观,但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立时放下心来,双拳龙虎并用,山河交相变化。

斗到十招开外,袁尚道已经渐觉不支,齐玄素忽然用出“澹台拳意”的“沧海势”。

雷小环虽然对裴小楼疾言厉色,甚至破口大骂,如同乡野泼妇,但毕竟是将门出身,又久在道门熏陶,故而在齐玄素这个外人面前,却是颇有名师风范。

雷小环曾对齐玄素说过:“‘澹台拳意’就如李家的‘万华神剑掌’、张家的‘掌心雷’一般,境界修为才是根本。”

“澹台云当年凭借双拳横行天下,少有抗手,固然是她已将这套拳意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可她那一身长生修为也是功不可没。境界不同,同是一门剑法拳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澹台拳意”自也一般。”

“你纵然学得了“澹台拳意”,倘若使出时拳意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真正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再跻身天人,便可凭此和真正的高手一较长短了。”

齐玄素心知肚明,自己最起码要到天人的无量阶段,方能将“沧海势”用得圆满如意,若是境界修为不足而强行使用,难免露出破绽,对手境界越高,破绽也就越多,故而齐玄素对上张月鹿的时候,根本不敢使用此招。

不过袁尚道不能与张月鹿相提并论,齐玄素窥破他的虚实之后,毫不犹豫用出这招尚不纯熟的“沧海势”。

因为澹台云曾经在地仙和人仙两大传承之间反复横跳,故而“沧海势”同时兼具拳意劲力和真气之长。

袁尚道顿时感觉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隐隐生出漩涡吸力,他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所发真气劲力便被吸收过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翻转之力也就越大。

可如果不出手,齐玄素本身发出的层层劲力

也会挤压于他,就好似潜入深海之后,仅仅是水压,便让人难以承受。

如此情况,似乎只能以力破巧,所发之劲力大过“沧海势”可吸收转换的上限,自然能够破去,不过修为最起码要高出齐玄素许多才行。

其实此时齐玄素用出的“沧海势”有着极大破绽,只是被巧妙隐藏起来,若是找到破绽,不必以力破巧,只要攻击破绽,就能轻松破去齐玄素的沧海势。

可袁尚道平日里养尊处优,这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真就是为了强身健体,与人交手经验相当欠缺,自然无从看出破绽所在。

一时间,袁尚道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劲力真气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海啸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无数拳掌的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周围江湖人更是分不清虚实,只见得好些个齐玄素来回奔走,怕伤到袁尚道,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

如此又斗了十数个回合,齐玄素蓦地一拳如雷霆击下,正中袁尚道胸口,袁尚道身形巨震,动弹不得。齐玄素瞬间又来到袁尚道身后,一拳打在他的后心,袁尚道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正要擒下袁尚道,突然从人群中杀出一人,朝着齐玄素攻来,疾风浩荡,逼得齐玄素气息一窒。

齐玄素吃了一惊,“沧海势”变招,配合“山岳势”,变为“山海势”。

这便是“澹台拳意”的精妙所在,重神意而轻招式,故而名为“势”而非“式”,各势之间又能互相组合,比如“龙势”和“虎势”,可以组合成“龙虎势”,“山岳势”和“江河势”,可以组合“山河势”。

还有几个招式:“虎跃山林”、“虎啸山河”、“龙游江河”、“龙吟大海”,分别是“虎势”和“山岳势”、“虎势”和“山河势”、“龙势”和“江河势”、“龙势”和“沧海势”。

“山海势”取“山岳势”和“沧海势”之长,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人如山,不动如如,不随境转,拳势如海,绕山而动,潮起潮落,深谙道门的太极之道,刚好能弥补齐玄素因为“沧海势”尚不纯熟而产生的诸多破绽。

两人拳劲掌力相触,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双方真气劲力交相摩擦,发出气爆锐啸。

齐玄素不得不化拳为掌,继而双掌画圆,身子一转,将袭来的巨力拨开,饶是如此,齐玄素仍是觉得胸口发闷,双臂发颤,不由自主地身形一晃,不得不后退两步卸力,每退一步,便留下一个深

深脚印。

齐玄素心中惊骇,来人修为似乎不在张月鹿之下。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意榜有着年龄限制,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能登顶,只能说明他们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潜力无限,却不能说明他们在归真阶段中没有对手。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被卡在天人门槛之前,但积累深厚,着实不可小觑。

齐玄素凝神望去,来人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面露几分讶色,似乎对齐玄素能接下自己的一招也颇为惊奇。

齐玄素稍定心神,不退反进,主动进攻。这次他以“龙势”和“江河势”用出“龙游江河”,直奔来人面门,拳劲至半,倏地转折,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如九曲十八弯,以无厚入有间,前劲未消,后劲又至,似蛟龙翻江,掀起千叠浪。

白发老者嘿然一声,直接伸手来接齐玄素的拳头,任凭齐玄素的劲力一浪接着一浪,巍然不动,甚至隐隐生出一股反击之力。

齐玄素只觉得老者的真气、劲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这让齐玄素再吃一惊,难不成此人竟是天人修为?

只是不待他去深思,老人喝了一声,一掌横扫。

齐玄素不敢硬接,向后退去,同时用出“江河势”,如水网密布,护住周身。

老人哈哈一笑,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朝着齐玄素隔空一拨,好似抽打陀螺一般,齐玄素身形顿时不由自主地旋转一周,待到齐玄素稳住身形,老人又是一掌拍下,掌力如五岳压顶,轰然砸下。

齐玄素避无可避,只能挥拳迎上。

砰的一声,两人正面硬碰一招,齐玄素喉头发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老人的掌力,不料老人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退势更疾。

齐玄素不及落地,便觉巨力奔腾,齐玄素只能双拳一封,却不想老人掌法诡奇刁钻,倏地绕过齐玄素双拳,正中胸口。

齐玄素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平平飞出。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觉腰间一紧,一根白纸长索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接着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齐玄素的自然是张月鹿,她与三人激斗时,也在留心齐玄素的情况,见他被突然杀出的不知名高手击败,当即将“无相纸”化作长索,卷了他往外狂奔。

先前张月鹿百剑一出,许多人都吓得向后退去,包围圈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紧密,再加上没了袁尚道的指挥,张月鹿立时便突破了人群,带着仿佛风筝一般的齐玄素冲入密林之中。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疑云 因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在树林中追逃过一次的缘故,张月鹿对于此地的地形却是颇为熟悉,径直往小潭奔去,也不知是不是她存心报复,如同风筝一般跟在后面的齐玄素,不断撞在树木枝干之上,虽然不至于受伤,但狼狈不堪。

齐玄素毕竟是武夫体魄,没有被当场打死,缓过一口气之后,自己下地跑路还是不难。齐玄素伸手抓住一棵大树的树干,略微固定身形,然后几个纵跃,奋力追上张月鹿,不至于再被张月鹿拖着在林中乱撞。

两人并肩奔行,张月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地收起“无相纸”所化的长索,问道:“伤势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暂时死不了,只是那人……似乎是天人。”

“不奇怪,没有天人压阵,他们也不敢杀人灭口。只是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袁家的胆气。”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调匀气息,随口说道:“李家。”

“你是如何知道?”张月鹿不掩讶异。

齐玄素如实道:“自然是随便猜的,道门中有如此通天背景势力的,屈指可数。张法师出身张家,总不会是自家人杀你灭口。全真道那边,派系众多,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但毕竟有地师的面子,嫌疑着实不大。那么就只剩下太平道的李家了,就算不是李家直接授意,也与李家脱不开干系。”

张月鹿有些失望,道:“虽然有些道理,但不好如此武断……”

就在这时,身后远远传来声响,两人不再说话,提气疾奔。不过一路行来,却不见“步月”和柳湖的踪影。

不多时,那方小潭已经近在眼前,两人猛地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在瀑布上方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是打伤了齐玄素的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两人。

后发而先至,是御风而行的天人无疑了。

张月鹿低声道:“你我二人联手,未必不是此人的对手。”

齐玄素不否认张月鹿的说法,毕竟张月鹿距离天人已经不远,再加上齐玄素,的确是有一战之力。

齐玄素指了下身后,道:“后面还有追兵,人家才是人多势众。”

“依你说来,那该怎么办?”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束音成线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对于我们没有多大杀意,否则以他的境界修为偷袭于我,绝不是打伤我那么简单,是完全有可能经我置于死地。”

张月鹿目光一闪:“有蹊跷。”

齐玄素沉声道:“换个方向跑。”

张月鹿略一犹豫,决定听从齐玄素的意见,两人调头朝着西北方向跑去。

果不其然,那老人只是负手而立,却不

出手阻拦,目送两人远去,态度诡异。

两人一路狂奔,逐渐出了密林,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

后面的人似乎知道若不能将张月鹿杀掉灭口,而是让张月鹿活着回到玉京,死的就是他们了,所以个个紧追不放,呼喊之声不绝。这些人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张月鹿,但齐玄素毕竟有伤在身,速度略慢,张月鹿又要迁就齐玄素,不免慢了下来。

不多时,周围已经生出雾气,可见两人所在已经很高了。

再走片刻,前方出现一道深渊,雾气弥漫,深不见底,其上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状通道,不过中间断掉,大约相隔三丈距离,对于齐玄素和张月鹿来说,自然不算什么,轻易就跃过这处断裂缺口。

过桥之后,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停下,隐藏身形。

齐玄素立时明白张月鹿要干什么了,先前他追张月鹿的时候,张月鹿就喜欢杀个回马枪,此时自然是故技重施。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追来。

只是因为山路狭长,追兵们的速度有快有慢,互相之间逐渐拉开距离,第一时间追上来的人并不多,只是四五人而已,不过都是精锐好手。他们也瞧见了这处断裂石桥,并不在意,只当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逃远,脚步不停,便要跃过区区三丈距离。

不必张月鹿提前交代,潜藏此地的两人同时出手,正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

这几名好手身在半空之中,无法扭转身形,无从躲避,又不能像天人那般御风而行,直接被张月鹿和齐玄素打落山崖,只听得几声惨叫,愈来愈远,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两人并不急着离去,又伏在原地等了片刻,第二批人手赶到。这次人数就多了,足有十好几人,而且这批人要谨慎许多,先是观察了四周,然后才依次跳过。

在大概半数人跃过三丈距离的断桥后,齐玄素突然一声大吼,声震山谷,正在半空中的两人一个失神,直接一头栽入下方的深渊之中。

只听得二人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继而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已经过来的几人也是身形摇晃,同样有了片刻的失神。

与此同时,张月鹿现出身形,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根长索,却又绷得笔直,然后往前一扫,这些人顿时立足不稳,向后跌向深渊。

只听得这些人的惊叫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渊中传上来。还未过桥的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都退开几步,生怕自己也跌落下去。

张月鹿和齐玄素没有急着离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僵持半晌,众人逐渐回过神来,纷纷取出弓弩、火铳

、飞剑、暗器等物事,对准两人激射。

张月鹿和齐玄素见此情景,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这些人眼见两人离去,却怕其中有诈,不敢贸然上前,等在原地,直到第三批追兵赶到,才敢尝试过桥,可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走得远了。

这处深渊其实就是两座山之间的界限,齐玄素和张月鹿从一边上山,过了深渊石桥,另一边自然就是下山的路。

两人一路狂奔,张月鹿问道:“你与裴小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闭口不答,生怕被张月鹿套话。

张月鹿又道:“你和裴小楼先后来到江陵府,是否与江南大案有关?”

齐玄素这才知道裴小楼也来到了江陵府,只是出现这等情况,裴小楼又去了哪里?难道是被什么人拖住了?

是了,对方既然能派出一名天人高手给袁尚道压阵,自然也能派出一名天人高手缠住裴小楼。

只是那名天人高手为何要到最后关头才动手?动手之后留手,他的态度又实在让人想不通。

这其中迷雾重重,让人迷惑。

……

太平楼。

张月鹿离去之后,裴小楼也告辞离开,只是他没去城外,而是留在了城内。

裴小楼走后不久,两名老人来到太平楼,与袁崇宗、袁尚道父子二人去了三楼的雅间密谈,不多时后,其中一名老人与袁尚道匆匆离开太平楼,开始召集人手。

另一名老人则与袁崇宗去了城内的袁园。

袁家是世家大族,其宅邸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引水入府,亭台楼阁,没有太多表面的奢华和富丽堂皇,底蕴总是在不经意的细节之间。

比如客厅中一水的紫檀座椅,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以及一色的大理石地面,每块上面都镶着云石碎星。

正中主位左右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各坐着一名老人。

左边的椅子上坐着袁崇宗,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白发老人,只是这名老人相较于儒雅的袁崇宗,身材魁梧,带着江湖气息,一看便是江湖上的豪强人物。

袁崇宗面带忧虑:“若是失手……”

白发老人淡淡道:“袁兄,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起这些疑心?那可是金老祖的亲笔信,用‘讯符阵’传过来的,盖着他老人家的私章,你是确认过的。”

“不是起疑心,只是心里不踏实。”袁崇宗深吸了一口气。

白发老人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不成的。”

“那么事后……”袁崇宗又道。

白发老人端过盖碗,嗅了一口茶香,轻声道:“事后……自然就到此为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江陵郡王 裴小楼出现在江陵府,当然不是巧合。他不是来给张月鹿或者齐玄素保驾护航的,而是另有要务在身。

虽然裴小楼很想学同为全真道弟子的季道人,做个挂名不任实职的逍遥闲人,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家族,他才有今日的地位,他自然要回馈家族。尤其是在兄长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尊位的关键时刻,更是不能限制。

至于裴小楼去了哪里,并不难猜。

郡王府。

近些年来,袁家号称与郡王府是江陵府的一文一武,属实是有些高抬袁家了,或者再加上一句,铁打的武人,流水的文人。

武人自然是指世代为将的郡王府,文人则是指袁家这样的地方豪族。自大玄立国以来,江陵郡王府的地位从未改变过,虽然不是藩王,但二百多年的经营,属实不可小觑。

袁家这类世家大族,传承固然久远,甚至能追溯到前朝,可是从一众士绅中脱颖而出的时间却是不长。换而言之,袁家从普通士绅成为大士绅也就几十年的时间。

若论影响力,袁家远不如郡王府。

只是郡王府一向行事低调,很少展现自己的影响力,而且其重心早已不放在江陵府一隅,更多放在帝京的庙堂之上,老郡王致仕还乡,小郡王秦无病出仕,就是奔着入阁去的。

勋贵们在内阁最少也要有一个席位,是从高祖年间传下来的惯例。相较于代表儒门的文官,勋贵才是皇帝陛下的自己人,就算不能形成平衡,也要形成牵制,不能让文官一家独大。儒门文官想要大权独揽,皇室不会同意,道门也不会同意。

虽然道门放松了对儒门的控制,但并没有彻底放下对儒门的戒心。在这一点上,道门与勋贵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故而在帝京也有一座郡王府,老郡王致仕之前,一家老小都是住在帝京郡王府的,这座坐落于江陵府的老宅反而是没有一个正经主人。

裴小楼来到郡王府,门前有护卫亲兵,依次排开,披甲执锐。

不过见裴小楼身着道士鹤氅,也不敢强硬阻拦,一名哨官主动迎上前来,抱拳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有何贵干?”

裴小楼身为二品太乙道士,再去出示箓牒就有些跌份了,只是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来访。”

能在郡王府做哨官,眼力自然是有的,见识也是不缺,哨官神色一肃:“原来是裴真人,恕小人失礼,请真人稍等,小人这就前去通禀。”

裴小楼并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人,拱了拱手:“有劳了。”

哨官转身进了郡王府,没

过多久,郡王府竟是大开中门,一名身着石青色常服的老人大步走了出来。

裴小楼心中明白,今日这中门,有一半是给自家兄长开的。

他主动迎上去:“礼重,礼重,裴某受宠若惊。”

老人正是老郡王秦公辅,也是秦无病之父。

严格来说,没有什么老少郡王或者大小郡王之说,只有一位江陵郡王秦公辅,秦无病其实是郡王世子,等同国公。

秦公辅头发花白,不苟言笑,身材魁梧,身上仍旧残留着许多黑衣人的习气,腰杆挺得笔直,龙骧虎步,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成不变。

这并非毫无缘由,老人的整个青年时代和大半个中年时代都是在军中度过,而这正是一个人习惯、观念定型的关键时刻,所以老郡王一看便让人知道是个老黑衣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老郡王不仅是勋贵中的柱石人物,也在黑衣人中有着很深的影响力。所以说袁家与郡王府相提并论,的确是高抬了。

秦公辅侧身伸手,淡笑道:“礼应如此,裴真人请。”

两人进了郡王府,来到正堂,分出主客落座,自有仆役奉茶。

秦公辅曾任兵部尚书,与东华真人有过交集,此时自然先聊东华真人,然后再转入正题。

“实不相瞒殿下,裴某这次来江陵府,是担着万寿重阳宫的差事,这次拜访殿下,也是因为这趟差事,有求于殿下。”裴小楼并不掩饰自己的来意,可以说是开门见山,“毕竟朝廷道门,俱为一体。”

这倒让本不想蹚浑水的秦公辅不好直接拒绝,只得道:“裴真人请讲。”

裴小楼道:“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江南大案?”

“此案牵扯甚广,老夫当然记得。”秦公辅微微点头。

裴小楼道:“只是那个案子……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没能水落石出,最近又有线索,牵涉到了此案,与本地的雁青商会有关,所以……”

话不必说尽,秦公辅已然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他实在不想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更不想贸然站队。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胜了,自然念他这个情分,可若是太平道胜了,以李家锱铢必报的性子,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身上黑衣人的习气很重不假,可终究已经离开军伍多年,不再是黑衣人,而是江陵郡王。

官做大了,就没有书生,也没有道士,同样没有黑衣人。

秦公辅的反应在裴小楼的意料之中,他又说道:“这个案子毕竟牵扯到道门,殿下不好贸然插手,裴某也不会强求殿下去对付那些不守法度的道士,毕竟不合规矩

。只是如今有一大户,甘当帮凶,侵吞道门钱款,又与地方官府沆瀣一气,其中关系盘根错节,若是贸然动他,只怕要生出乱子,我思来想去,只有老郡王出面才能镇住局面。”

秦公辅问道:“不知这个大户,到底是谁?”

裴小楼沉声道:“袁家。”

身为江陵府最大的地头蛇,不能说郡王府对整个江陵府了如指掌,只能说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郡王府,秦公辅当然知道雁青商会的底细。

不直接牵扯道门,甚至不对那个雁青商会出手,只是针对一个袁家,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秦公辅沉吟道:“原来是袁家,不知裴真人可有证据?”

裴小楼道:“当然有证据。”

秦公辅没问证据到底是什么,说道:“既然如此,本王这就去见本地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只是儒门那边,还要真人出面。”

裴小楼站起身来,再次抱拳道:“这是自然,有劳老郡王。”

……

袁崇宗独坐在自己的书房中,一言不发。

有人轻轻敲门。

袁崇宗开口道:“进来。”

一人推门进来,是袁宅的大管家。

“事情怎么样了?”袁崇宗的沉声问道,虽然袁崇宗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但语气中却难掩几分急躁。

管家的表情十分僵硬,透着几分惶恐,硬着头皮道:“少爷他……少爷他……没了。”

袁崇宗眼皮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管家愈发惊恐了。

孙子没了,老太爷竟然无动于衷,是自己说得不清楚?还是老太爷没听清楚?

于是管家嗓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

袁崇宗终于说话了:“知道了,不必再说第二遍。”

管家屏住了声息,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再有片刻,袁崇宗问道:“老爷呢?”

管家道:“回老太爷,老爷还在带人追杀那位张法师。”

袁崇宗脸色稍稍和缓几分:“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出岔子,老爷半点皮都没伤到,就是那位张法师太过滑不留手,还未得手,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管家赶忙回答道。

“孙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只要袁家还在,就不算什么。”袁崇宗松了一口气。

……

那位打伤齐玄素的天人负手而立,神态冷漠。

他的背后还站着许多江湖人,个个噤若寒蝉。

在他脚边并排摆放着两具尸体。

袁尚道,袁奉禅。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雷二老 裴小楼离开郡王府后,没有去见儒门之人。

道门之人办事,还需要儒门认可吗?事后照会一声也就是了,没必要提前打招呼,而且儒门结构松散,就像个筛子,提前知会他们很容易打草惊蛇。

当然,裴小楼也没有知会本地道府,万寿重阳宫办事,同样不需要湖州道府允许,同样是事后知会一声,免得走漏风声。在这一点上,地方道府倒是结构紧密了,不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事情就坏在这上面。

鄱阳街蟠龙胡同,有一座大宅院,是袁家名下的产业,可袁家之人却从不住在这里,这里住的都是袁家招募的江湖之人,宅子占地规模不小,容纳数百人丝毫不显拥挤。

除此之外,昆仑阶段的精锐好手另有单独的居处。至于玉虚阶段的高手,则被奉为供奉客卿,可以居住在袁园之中,并且有专门的丫鬟仆役服侍,什么也不缺,十几年赶下来,能攒下不小的家当。

虽然是寄人篱下,看起来不如齐玄素这样的江湖人自在,也不如常三爷、宋落第等人身家丰厚,但关键是不必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去刀口舔血,更多时候还是仗势欺人。齐玄素这样的江湖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丢了性命,朝不保夕,这等生活只适合那种艺高胆大之人,大多数人还是乐意投身于世家大族的门下,找个靠山,过安生日子。

至于围杀张月鹿这种堪比杀官造反的“大活”,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次,真要遇到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袁尚道把人带走之后,这里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人看家。

裴小楼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宅邸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唯有一处客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留守此处宅邸的人手正聚集一处,吃酒耍钱。

裴小楼径直来到此处客厅之中,手中持有一根竹杖,先是乱敲几下,然后开口问道:“谁是管事的?”

这些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各自去拿兵刃,甚至有人取出了连发长铳,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兵器,就好似古时候禁止的弩箭甲胄。

还有人取出符水一类的物事仰头灌下,整个人就好像充了气一般,变得十分魁梧雄壮,体表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都是江湖上常见惯用的手段,算是法术和巫术的粗浅应用。简单来说,信则灵,不信不灵,只要相信,就可以力气大增,并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自己的伤势,哪怕遭受重创,也能继续作战,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刀枪不入。

“天廷”闹事的时候,惯用

此类手段。

不过在裴小楼面前,这等手段便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裴小楼只是举起手中竹杖,轻轻顿地,立时便如地动一般,所有人都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谁是管事的?”裴小楼又问了一遍。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裴小楼随手一挥手中竹杖,立时有一人脑浆迸裂。

“谁是管事的?”裴小楼看都不看一眼,继续望向活着的人问道。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先是一两个人,然后是四五个人,最后一起指向其中一人。

裴小楼来到此人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直接道:“我叫裴小楼,道门二品太乙道士。”

这人本还想扯一扯袁家的虎皮,闻听此言,立时把话咽了回去,挤出几分谄媚笑容:“小人见过真人,真人吩咐。”

裴小楼问道:“这里有没有比较紧要的文书?”

这人面露犹豫之色,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没有立刻回答。

裴小楼也不着急,只是举起手中的竹杖。

“有,有,有,不过都锁在箱子里,我没钥匙。”这人忙不迭说道。

裴小楼顿了顿竹杖:“带我过去。”

片刻后,裴小楼离开此处宅邸,手中多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记着袁家招募的所有江湖人,并附有档案,不过是副本,正本在袁园。

这些江湖人,没几个干净的,大多都有案底,这份花名册无论是落到了朝廷官府的手中,还是落到了道门的手中,都是个把柄。只要想发作,就是罪过。几百号背着案底的江湖人,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不算冤枉。

不过这些只是个开胃小菜,关键是袁园。

……

袁府大管家披着斗篷,戴着兜帽,遮住面孔,从袁园后门悄然离开。

只是没走出几步,就被一根凭空伸出来的竹杖绊了个跟头。

大管家也不是普通人,身怀修为,双臂一撑,已经站了起来。他心中凛然,环顾四周,刚好看到了身着黑衣的道人。

大管家认得此人,只觉得手足发冷,不敢动弹。

裴小楼拄着竹杖,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袁封。”大管家老实回答道。

裴小楼又问道:“宴席散后,袁崇宗见了什么人?”

袁封欲言又止。

裴小楼举起手中竹杖,搭在袁封的肩头上:“想好了再说。”

袁封只觉得自己肩膀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赶忙说道

:“是江南绿林上的豪强人物,人称‘风雷二老’。”

裴小楼脸色略微凝重:“竟然是他们。”

裴小楼听说过此二人的名号,是一对兄弟,壮年时在江南绿林上横行一时,闯下偌大的名头,又创下不小的基业,算是一方豪强人物,半黑半白,亦正亦邪。

再到后来,“天廷”势力扩展到江南一带,两人加入了“天廷”,位列四大元帅,与风伯雨师等人也算是并列齐名。

“天廷”的四大元帅分别是风、火、雷、电,兄弟二人分别占据了“风”和“雷”的名号,因为是兄弟二人,所以江湖上称其为“风雷二老”。

裴小楼又问道:“风雷二老呢?”

“风老跟随老爷去围堵张法师,雷老在袁园保护老太爷。”袁封回答道。

裴小楼顿感忧虑踌躇。

雷小环的脾气是不怎么好,可在打人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如果她在旁边,风雷二老还真不算什么,她一个人就能打发了。

可惜雷小环此时并不在此地,只有裴小楼一个人。裴小楼不是兄长东华真人,境界修为不高,保命的本事很强,却不擅长与人争斗,对上两人,必败无疑,就算单对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袁园,是不能贸然进去了。而且分身乏术,张月鹿那边也顾不过来。

原本他去见秦公辅,只是为了找个保险,现在看来,还真要着落在这位江陵郡王的身上。

……

袁家之所以能招募这么多江湖人,除了袁家的财力之外,风雷二老可谓是功不可没,其中许多人本就是他们的属下。

若无风雷二老出面,这些江湖人未必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围杀张月鹿。

其中的风老正是打伤齐玄素的那人,却又对齐玄素手下容情。

齐玄素并未对袁尚道痛下杀手,因为他本意是擒住袁尚道来要挟一众江湖人等。袁尚道也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不至于被齐玄素两拳打死。

可袁尚道此时却死了,就像袁奉禅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当时一片混乱,张月鹿带着齐玄素逃走,众人纷纷追赶,竟是没几个人留意袁尚道,待到有人反应过来,袁老爷已经没了声息。

风老望着两人的尸体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凑上前来,问道:“元帅,还要追吗?”

风老没有回答,反而大笑一声,然后一振双袖。

汹涌真气如狂风一般横扫而过。

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等立时如倒伏的麦子一般,躺了一地,无一活口。

第一百五十章 销踪灭迹 一本一本账册扔向大火之中。

热气扑面。

东方历法与西方历法有所不同,两者大约相差一个月左右。按照东方历法,如今已经是四月,刚过立夏不久,湖州江陵府又地处江南,哪怕是夜里,也颇见暑热。如此天气,又烤着火,人人额头上都见了汗。

只是谁也不敢怠慢,好几大箱的账册,翻开一本确认了,然后扔到火里,又翻开一本看了,再扔到火里,循环往复。

这样一本一本烧着,已经烧了大半夜,账册还剩下好些没有烧完,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脸都黑了。

这些账册是雁青商会十几年来的账目明细,远比刘复同手里的账册更为详细,其中牵涉的也不仅仅是刘复同一个人,更不仅仅是一座紫仙山,若是落到道门的手中,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远处后堂屋檐下,摆着两把躺椅和一张小茶几,坐着两名老人,正是袁崇宗和风雷二老中的雷老。

“情况已经到了这般危急地步?不是说只要干掉张月鹿,就万事大吉了吗?”多年的浮沉让袁崇宗还能保持镇定,不过也有几分不安。

雷老倒是态度悠然:“说的是啊,只要解决了张月鹿就万事大吉,关键是没能解决掉,让她给跑了。虽然好几百号人还在搜山,但也未必能找到,要是真让她跑回玉京,那便是毁家灭族的祸事,所以我们不能大意,还是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袁崇宗皱眉道:“一位天人坐镇,那么多的好手,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子跑了?”

“张月鹿可不是什么小女子,据我所知,张月鹿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又带着半仙物,就算有天人坐镇,也未必就能杀她,而且这次还有变数,张月鹿身边多了个帮手,是归真阶段的好手,打乱了我们的安排。”雷老从茶几上端起盖碗,轻轻撇去茶沫。

袁崇宗有些急躁了:“你先前说过的,万无一失。”

雷老淡淡道:“两个天人杀一个张月鹿,的确是万无一失。可你怕裴小楼来找你的麻烦,执意让我留在这里,我只好答应下来,给你看家护院,护你周全,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袁崇宗无言以对,沉默下来。

雷老揭开茶盖,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不由吸了一口茶香:“好茶,顶尖的上品。”

火焰跳跃,人影错乱。

袁崇宗眯起眼睛,望向雷老。

雷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紧不慢喝着茶。

……

风老御风而行,开始搜山。

不过

搜寻的却不是张月鹿和齐玄素,而是那些随着袁尚道一道来围杀张月鹿的人。

除了部分直接听令于风老的人手,其余人一个不能放走。

很快,这片山林便成了一处修罗场。

这些人如何也没有想到,没死在张月鹿的手中,竟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就如袁尚道和袁奉禅一般。

袁家能招募如此多的江湖好手,多亏了风雷二老,双方是合作多年的关系。这些江湖好手里有将近半数曾经是风雷二老的属下,在这半数中又有半数一直是直接听命于风雷二老,不过在表面上听从袁家的命令,平日里潜藏其中,算是风雷二老对于袁家的某种制约。

风老查看袁尚道、袁奉禅的尸体时,这些直接听命于风老的人手并未跟在风老身边,而是已经全部撒了出去,开始猎杀过去的同伴。

那些跟在风老身边的人,虽然知道风老的身份,但不是风老的嫡系,自然是无一幸存。

这次围杀张月鹿,的确是杀人灭口,不过杀人灭口的目标并非张月鹿,而是这些给袁家效力的“家奴”们。

所谓的“围杀”,只是个过程,而非结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其实是个鱼饵,而非要钓起的大鱼,所以就算多了魏无鬼这个变数,也无关紧要,并不影响大局。

也正因为如此,风老才会故意逼着张月鹿和齐玄素往西北方向的山上逃去,那条山路狭长险峻,会把队伍拉得很长,上方是一处断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守住两端,这条山路就是一条绝佳的不归路。

至于张月鹿,自然是不能死的,毕竟李公子有过交代,现在的张月鹿,比天师的嫡孙女还要金贵,杀了张月鹿,无益于平息事态,只会引火烧身。所以只要让她无功而返就好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具体要怎么无功而返,自然是壮士断腕,切断所有线索。

……

那边杀人,这边烧账册,已经渐渐到了尾声。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袁崇宗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警惕之色。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禀老太爷,张中丞和胡将军登门拜访,说一定要见老太爷。”

袁崇宗的脸色顿时变了,望向雷老。

雷老也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袁崇宗定了定神,问道:“他们深夜造访,有什么事情吗?”

“他们没说,小人也没敢问。”门外的声音回答

道。

袁崇宗说道:“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

门外的声音道:“小的这样说了,他们就是不走,硬逼着小人到处去找老太爷和老爷。”

袁崇宗有些急了:“挡住,全都给我挡住,谁让他们找到这里,我就要谁的脑袋!”

“是!”门外应了一声。

袁崇宗再也按捺不住了,没了平日里修身养气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来,兀自恨恨地说道:“这就是万无一失!这就是奋力一搏!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找上门了。”

雷老平静道:“总督是地方上的一把手,提督军务总兵官是二把手,那么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就是三把手和四把手,能请动这两位实权人物,不会是一般人物。”

“是秦公辅,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袁崇宗立时反应过来。

雷老自问自答道:“秦公辅致仕之后,最起码在表面上一直都是不问政事的姿态,那么又是谁请动了秦公辅呢?是裴小楼。”

“这位裴真人的背后是东华真人,是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秦公辅不敢冒着得罪全真道的风险拒绝裴小楼,又不想亲自出面得罪我们背后的靠山,这个老滑头便让巡抚和镇守总兵官出来做个姿态,两边面子上都过得去。所以你也不要乱了方寸,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在我看来,只要你说自己不在,他们不会撕破脸皮硬闯。”

听到雷公如此说,袁崇宗的脸色稍稍和缓,又重新坐了回去。

过了片刻,袁崇宗再度开口道:“无论如何,江陵府是不能久留了。”

“金老祖有吩咐,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水师那边的关节,也都打通了。至于去哪里,去东洋,去凤鳞洲。去南洋,去婆娑洲,去婆罗洲。就是最远的西洋,也不是不行。随便挑。”雷老说道。

袁崇宗忽然沉默了。

雷老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喝着茶。

袁崇宗缓缓说道:“白天的时候,我还是江陵府一等一的士绅,不过一天的功夫,我就成了丧家之犬吗?这偌大的家业……”

雷老轻声打断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袁崇宗盯着雷老,强压怒气道:“两手准备。”

雷老放下盖碗:“这就叫万无一失。”

袁崇宗伸手指着雷老,微微颤抖着:“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你不明白。”雷老轻声打断道,“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有客人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壮士断腕 手持竹杖的裴小楼出现在这处隐蔽后院之中,环顾四周:“好热闹啊。”

雷老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抱拳道:“见过裴真人。”

裴小楼望向雷老:“‘天廷’双雷,雷公和雷元帅,‘天廷’双风,风伯和风元帅,风雷二老,威震江湖,久仰大名了。”

“实不敢当。”雷老甚是谦逊。

裴小楼微微一笑,不再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竹杖,绽放出无数流光,好似细小流星,拖曳着尾痕回旋飞舞。

雷老挡在袁崇宗的身前,吩咐道:“送袁老先生离开此地。”

两人从阴影中走出,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腰间挂着短刀,来到袁崇宗的身旁。

袁崇宗神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随着两人离开了此地。

之所以选择在此地焚毁账册,是因为此地后堂中有一条离开袁园的地道,直通城外。

袁崇宗与两人来到后堂之中,一块巨幅浮雕《太上道祖出关化胡图》映入眼帘,太上道祖和座下青牛与真人真牛一般大小,栩栩如生。

袁崇宗径直来到浮雕之前,只见得道祖座下青牛摇头摆尾,他伸手按住青牛的牛角,这浮雕的牛角竟然如表针一般可以转动。只听得“咔咔咔”机关声响,地面翻转,露出一个向下的洞口,可见一条通往地下的石质楼梯。

袁崇宗当先走入其中,两人紧随其后。

另一边,雷老随手拍开朝着自己激射而来的细小流星,身上衣袍鼓荡,无数黑气向上汇聚。

他虽然是“天廷”四大元帅中的雷元帅,但本身所学却是与雷法无关,不过是硬凑名头罢了。

只见雷老头顶上方生出一片黑云,隐约可见一条十余丈之长的黑色孽龙,完全由云气、水气凝聚而成,惟妙惟肖,张牙舞爪。

沟通天地之桥,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天人。

黑龙携带着浩荡天威轰然下落,直撞裴小楼。

裴小楼晃动手中竹杖,几十道拖曳着流光尾痕的细小流星齐动,来去穿梭旋绞,激射在黑龙身上,透体而过,激起无数涟漪,最终两者一起消散不见。

雷老在地面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影如一道长虹,来到裴小楼的面前,一掌推出。

裴小楼反手一杖,带起呼啸风声。

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裴小楼动作丝毫不停,以手中竹杖顿地,轻声道:“起!”

一道手臂粗细的流光破土而出,如虹如龙。

雷老不闪不避,一脚将这条流光踏碎,炸裂成无数游散细小流星,那些负责烧账本的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就被这些逸散的流光洞穿身体,死得不能再死。

裴小楼脸色略显阴沉,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飘然而动,瞬间来到雷老面前,以竹杖猛击雷老的面门。

早有预料的雷老变掌为爪,直取裴小楼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裴小楼在雷老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雷老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杖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将竹杖折断毁去,却不料裴小楼在刹那间松开杖柄,左手按在杖首上猛然向前一推。

雷老索性不再去管竹杖,顺势一肩撞山,要将裴小楼的胸膛撞烂。

裴小楼任由竹杖落地,以太平道绝学“无极劲”硬接下雷老的一撞。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两人再次分开。

雷老向后滑退,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裴小楼也不好受,受到雷老的气机反震,向后飘退,点出一连串的真气涟漪。

雷老踩猛地一顿,踩踏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裴小楼,一臂横扫。

裴小楼虽然挡下了这记横扫,但还是被雷老手臂上蕴含的巨力震得侧飞落地,雷老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裴小楼胸口。最后关头,裴小楼向下拍出一掌,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雷老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丈余距离。

雷老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裴小楼手中掐诀,离手的竹杖瞬息而至,把雷老撞得侧飞出去,将一段院墙直接撞塌。

虽然两人并没有完全放开手脚,但交手余波还是几乎将此处小院夷为平地,那些账册的飞灰漫天飞舞,再也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

雷老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烬,笑道:“裴真人,你这次办案不力,致使案犯自杀,账目销毁,大量赃款下落不明,不知应该如何向地师交代?”

裴小楼脸色一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地道之中,袁崇宗走在当中,一人在前面开路,一人负责殿后。

毕竟这条地道挖通后就没有人走过,道路崎岖,就连袁崇宗也不熟悉。

袁崇宗的脸色阴沉。

自从裴小楼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袁家完了,他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因为裴小楼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全真道的态度,再加上代表了金阙态度的张月鹿,说明道门上层在表面上已经态度达成一致,就算袁家能躲过这一次,也躲不过下次。

万幸的是,他对这一天也有预料,这些年陆续开始转移家

产,在南洋也置办了些产业,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袁崇宗开口道:“两位,犬子那边……”

在前面开路的人回答道:“请袁老先生放心,我们也安排好了,袁老先生很快就能见到袁先生。”

袁崇宗稍稍放心几分,思绪转移到已经多年未去的南洋上面。

就在此时,袁崇宗忽然感觉后心一痛,缓缓低头,只见胸口透出一截刀尖,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负责殿后之人的声音传来:“袁老先生,您马上就能去黄泉路上与袁先生、袁公子相聚了,祖孙三代同堂,这多是一件美事。”

袁崇宗双目圆瞪,毕竟是归真阶段的高手,还未死去,仍有余力挣扎。

就在此时,前面负责开路之人也转过身来,如同一抹鬼魅影子,撞入袁崇宗的怀里,又是一刀,透心而过。

袁崇宗一身真气开始迅速流逝。

临死之前,袁崇宗终于知道雷老为什么会说“你不明白”。

他的确是不明白,风雷二老口中的“万无一失”的确是送走他,却不是出海去南洋,而是去九幽之下。

雷老的两名心腹属下本就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以二敌一,又是偷袭,自然轻易得手。

不过两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连续补了几刀。

死寂的地道之中只听得刀锋刺入体内的声音。

最后伴随着沉闷声响,袁崇宗的尸体重重倒地。

其中一人取出烈性火油倾倒在尸体上面,然后直接点燃。

几乎就在同时,袁园各处也燃烧起了熊熊烈火。

湖州巡抚和镇守总兵官都身怀不俗修为,区区火焰自然伤不得他们,很快便离开了火场,可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谁也没想到事态变化竟然如此之快,而且恶化到了这般地步。

两人走出袁园的大门,转身望去,热浪扑面而来,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照亮了大半个夜幕。

因为两位封疆大吏就在现场,所以城内各个衙门的反应极为迅速,上至巡抚衙门、提刑按察使司,下至知府衙门、县衙,还有青鸾卫千户所、黑衣人兵营,纷纷出动,迅速赶来。

可这次大火是有意为之,而非失火。其中不仅有提前准备好的火油,还有各种符箓助长火势,火势蔓延极快。就算官府反应迅速,也扑灭不得,只能选择拆房,形成隔离带,不使其继续向外蔓延,然后等待袁园的大火自行熄灭。

火海之中,雷老和裴小楼还在对峙。

雷老比划了一个断腕的动作,笑道:“你以为我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当断不断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事后(上) 袁园引水入宅,后花园中有一方小湖,上有水阁,是唯一没被大火波及的地方。

许多身影借着大火的掩护来到湖上水阁,这里有一道早已开启的“阴阳门”,这些身影依次进入其中,撤离袁园。

袁家背后的靠山,能扶起袁家,也能踩死袁家,关键是控制袁家。

袁家毕竟不是李家、张家这等呼风唤雨的世家大族,传承时间不短,可真正发迹也就几十年的光景,家族的核心成员只有祖孙三人,家生子也不多,其余人都是几十年来陆续招揽的,这里面有多少沙子,可想而知。

现在这些沙子终于发挥了作用。

正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在这些人撤离之后,那道“阴阳门”迅速缩小,最终变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只听得一声爆响,有些木质结构的建筑开始坍塌。

裴小楼挥动手中竹杖,无数拖曳着流光尾痕的细小流星凭空生出,细密排列,如同箭雨朝着雷老激射而去。

雷老周身有两条雾气凝聚而成的黑龙环绕,将这些流星悉数挡下、打飞。

这些流星看起来并不“凶恶”,甚至十分好看,可威力不容小觑,所过之处,火焰被分开,砖石被洞穿,堪比飞剑。

“裴真人,尊夫人不在,只凭你,怕是奈何不得老朽。”雷老双掌一推,两条黑龙呼啸而出。

裴小楼脸色微变,身形挪移,避开两条黑龙。

雷老趁此时机,身形冲天而起。

天人与先天之人最为直观的区别就是能否飞天。若能飞天,熊熊烈火和江陵府的城墙都不能阻挡,更不需要什么地道。

裴小楼打散两条黑龙之后,没有去追,而是挥动竹杖分开烈火,快步进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后堂。

袁崇宗等人进入地道之后,便从里面关闭了地道入口,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裴小楼显然没有慢慢寻找地道入口的耐心,直接以手中竹杖狠狠顿地,所有地砖凌空飞起,地道的门户轮廓便显现出来。

裴小楼一脚踏碎了紧闭的门户,径直走入其中。

整个地道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具焦尸,不仅身上的血肉、衣物、毛发都被烧了个精光,就连魂魄和三尸都已经消散了。

手段十分狠辣,又不得不说,的确是干净利落。

再联想到雷老所说的“案犯自杀、账目销毁”,裴小楼立时猜出此人的身份,袁家的老太爷袁崇宗无疑了。

想到此处,裴小楼不由一声长叹。

“光明正大”地杀人灭口。

平心而论,这对道

门而言,不算什么,只要道门想查,总能查出来。

关键是道门只是表面上意见统一,内地里暗流涌动,袁家的证据就是为了堵住那些明面赞同暗中反对之人的口,没有足够的证据,就算明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这个案子也很难继续查下去。

李家不能杀张月鹿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如果杀了张月鹿,会给正一道和全真道口实,事态会进一步扩大。

因为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人怀有侥幸,故而内部存在相当大的反对声音,主张保持克制,不与太平道展开全面对抗,甚至可以接受一位太平道出身的大掌教。

不过这些反对声音能够存在的前提是三道抗衡都在规矩之内,如果张月鹿死了,那就是坏了规矩,反而会间接帮助正一道和全真道整合内部,压倒反对声音。

到那时候,正一道和全真道就会以张月鹿的死大做文章,甚至可以理所当然地打破一些潜在的规矩,比如保证商贸稳定为先等等。

裴小楼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他真正在意的是袁家,已经第一时间对袁家动手,可还是迟了一步。

袁家身后的那些人动作更快。

另一边,雷老来到城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风老。

“都处理干净了?”雷老问道。

风老回答道:“我亲自查看过了,只剩下几个不知内情的小角色,查不出什么。”

“很好。”雷老点了点头,“我那边也处理好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风老回头望去,哪怕是身处城外,也能看到城内冲天而起的火光。

“付之一炬,毁于一旦。”风老感叹道,“袁家,我们辛苦经营几十年,就这么放弃了,一夕之间,化作灰灰,仔细想想还是怪可惜的。”

雷老道:“没办法,这是李公子的意思。”

“人家的靠山都是遮风挡雨,咱们这位靠山倒好,要求我们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还要自断一臂,美其名曰壮士断腕。那位张法师我也见了,是有些本事,不过真要杀她,也不是不能。”风老心里多少有些憋屈,说着气话,“要我说,一刀杀了张月鹿,一了百了,还有那个裴小楼,也一并打杀了。”

雷老脸色一沉,斥道:“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打杀了?真有胆,你现在就去杀,你看张家和裴家会不会放过你,或者看李家会不会保你。再不济,回去向金老祖复命的时候,你把这番高见当面跟金老祖说。”

风老顿时泄了气。

雷老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我们是听令行事,上头怎么说,我们就

怎么做。我告诉你,我们两个在江湖绿林上还算是个人物,可在那些道门大人物的眼里,你我和死了的袁崇宗没有两样。”

风老彻底没话说了,他虽然是兄长,但自小到大都是听兄弟的。

雷老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说起老袁,算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不算个蠢人吧?他见到裴小楼和我们一前一后来到江陵府,就觉得事情不对,哪怕我出示了金老祖的亲笔信,他也是将信将疑,只让他的儿子去追杀张月鹿,自己躲回袁园,还要让我陪着他。期间几次试探我,可见他也察觉出事情不对,只是他怀有侥幸,觉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离开江陵府,怎么也想不到金老祖已经决定灭口。其实老袁猜出来又能怎样,他那个袁家都是我们的人,怎么也逃不掉的。这就是棋子的可悲了,只能看到身前一小块地,无法纵览全局,生死皆不由己。”

风老想了想,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把袁家灭口有什么关系?”

雷老无奈道:“还要怎么明白?紫仙山的变故是个意外,太平道没有防备,被人家抓住了痛脚,又没办法补救,只能壮士断腕。”

“你是说那个死了的苏染?”风老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也逐渐反应过来。

雷老长叹道:“苏染是太平道的人,刘复同是我们的人。换句话来说,紫仙山两个主事都是我们的人,紫仙山本该如铁桶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谁能想到两个自家人内斗?”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苏染把刘复同拿下,夺了紫仙山的大权,这也就罢了,我们只当是内部倾轧,无非是换个人来掌控紫仙山,结果她又暴毙身死,偌大个紫仙山群龙无首,让张月鹿钻了空子。苏染的身份似乎有些敏感,道门那边讳莫如深,可刘复同的那些烂事全被张月鹿翻了出来,这才一路追查到我们这里。”

风老皱起眉头:“我听说刘复同是光着身子干那事的时候被苏染拿下的,连个销毁账本的时间都没有。李家那边也是,什么人不好派,非要派个苏染过去。”

“李家与秦家、苏家、陆家、沈家都有姻亲关系,亲戚情分摆在那里,疏忽之下才派了个疯婆子过去。”雷老缓缓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必然是大大出乎太平道的意料之外,正一道和全真道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施加压力,从李公子那里就开始乱了阵脚,他们不敢动张月鹿,只能动自己的人。说穿了,区区一个袁家算什么,就当是破财消灾。”

风老终于想明白了,又随口问道:“对了,苏染到底怎么死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事后(下) 苏染是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

虽然齐玄素已经预料到击杀苏染会引起极大的风波,但绝对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间接导致了袁家被灭满门。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齐玄素和张月鹿冲出重围之后,发现追兵越来越少,最后再也不见半个追兵。

两人自然是察觉出蹊跷之处,不再逃跑,而是在原地隐藏起来,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追兵赶来,略微商议之后,又折返回去。

待到两人重新回到断裂的石桥位置,顿时吃了一惊,这里有好些尸体,皆是被一招毙命。

张月鹿虽然不喜欢魏无鬼,但两人此时同乘一船,也只好问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蹲下身去查看伤口,神色凝重道:“我觉得是天人亲自出手,这些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说那个阻住我们去路的天人。”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站起身,跃过石桥上的断裂缺口,来到对面。

张月鹿也随之跃过,两人的神色愈发凝重。

只见山路上满是尸体。

“这……”饶是齐玄素见过许多江湖厮杀,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当先迈步走去,两人顺着狭长险峻的山道一路往下,就见山路上倒满了尸体,从服饰和兵刃上来看,应该都是先前追杀他们的人。

这条山路便如修罗场一般。

张月鹿来到一具尸体跟前,蹲下身去翻看了一下,发现尸体上的致命伤口是由火铳造成的,说道:“看来不仅是那位天人大开杀戒,还有其他人从旁协助,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内讧。”

齐玄素又检查了其他几具尸体,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看来是了,好狠辣的手段。”

张月鹿想了一阵,倏地站了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天人根本不是想要杀我们,而是要把这些人杀人灭口,所有他才会只伤你而不杀你,才会拦住我们的去路,把我们逼向这边的山路,这是把我们当成了鱼饵。”

齐玄素点头道:“说得通,这些人都是袁家的人,那么袁家……”

张月鹿叹了一声:“不是死了,就是已经逃了。不过裴真人还在江陵府城内,也许会有转机。”

齐玄素提议道:“既然有裴真人坐镇江陵府,那么我们倒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再找找看,也许还有幸存之人。”

“也只好如此了,在水潭那里碰头。”张月鹿没有拒绝,姑且是暂时相信了齐玄素。

两人分头行动,倒是找到了几个幸存之人,不过都已经伤重难治,回天乏术,自然没什么收获。

两人再次碰头

之后,沿着原路往回走,又在路上看到了袁奉禅和袁尚道父子二人的尸体。

袁奉禅没什么可说的,袁尚道之死却让两人颇感吃惊。

齐玄素大概查看了袁奉禅的尸体,说道:“是被人以暗劲震断了心脉而死,十分隐蔽巧妙,我当时分明有所留手,绝不会将袁尚道置于死地。”

张月鹿道:“既然是袁尚道死了,那么说明一件事,袁家多半也要被人灭口。”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好快的动作,只怕紫仙山那边刚有结果,这边就已经开始布局行动。对了,是你杀了苏染?”

齐玄素沉默不语。

张月鹿没有深问下去,是谁杀了苏染,就像是谁把袁家灭口一样,关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证据。

并非道门多么尊崇律法,事事都要讲究证据,而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律法、道德、大义就变得重要起来,谁也不想在道义上陷入被动。

在这方面,齐玄素不能与张月鹿相提并论,不过在张月鹿看来,魏无鬼也是有靠山的,靠山就是裴小楼。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张姑娘,我们也该分别了。”

张月鹿问道:“你不去江陵府见裴真人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孙女不见了,我得去找她。”

“孙女?我看未必。”张月鹿显然不认为魏无鬼是个老人,“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齐玄素倒也没有一味嘴硬,只是说道:“别人托付给我,让我护她周全,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张姑娘,你就看在我们携手御敌的情谊上,放我离去吧。”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不置可否。

……

柳湖骑着“步月”冲入密林,没走多久,就发现不知何时竟是起雾了,白茫茫的大雾,逐渐笼罩了整个树林,再有片刻,四周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不辨东南西北。

不过“步月”却是轻车熟路,载着她一路狂奔,只能听到“步月”清脆的马蹄声。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隐隐传来了喧闹之声。

待到白雾彻底散去,柳湖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一处闹市长街所在。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绸缎庄。

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不少楼阁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

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可仔细看去,这些人无不是脸色惨白,就好似纸人一般。

长街的入口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着“鬼街”二字,乍一看去是黑色,可仔细一看,却是仿佛鲜血凝固后的红黑色,这两个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

柳湖只觉得头皮炸开,几乎要晕过去。

不过“步月”却是半点不怕,光明正大地走入长街之中,这些“人”对柳湖和“步月”视若无睹,只当一人一马不存在一般。

柳湖紧紧伏在马背上,握紧了齐玄素的“神龙手铳”,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些魑魅魍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很快,“步月”来到了空荡荡的菜市口,不见犯人、鬼卒和刽子手。

就在这时,柳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是谁?”

柳湖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刑架上有一个绳套,应该是用来执行绞刑的,一个比柳湖还小许多的小姑娘正把这个绳套当作秋千,来回悠荡着,分外诡异。

“步月”却是认得这小姑娘,甩头摆尾,并跺着前蹄,透出几分谄媚意味。

小姑娘不等“秋千”停下,便飞身下来,来到“步月”面前,摸了摸它的马头:“咱们又见面了。”

……

袁园付之一炬,什么也没剩下。

裴小楼从地道出来之后,又去了郡王府。

秦公辅不愿过多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多少有些不悦,不过还是见了裴小楼,只是言语中便透出几分强硬:“裴真人,你要彻查袁家,我把巡抚和镇守总兵官都给你请来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裴小楼的态度却是十分客气,说道:“不敢当‘吩咐’二字,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郡王殿下。”

秦公辅却是听出来了,这次无关道门内部倾轧,应该只是裴小楼的私事。

既然是私事,便是人情往来,秦公辅的态度立时缓和下来:“真人请讲。”

裴小楼将秦无病送给魏无鬼一块令牌以及魏无鬼冒充秦无病亲兵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个魏无鬼,与我有些干系,若是有人问起他的来历,还请殿下帮忙圆上一圆。”

秦公辅沉吟了片刻,虽然觉得有些风险,但既然是秦无病送出的令牌,郡王府本就脱不开干系,又有裴小楼的情面,便点头答应下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人(上) 袁家被灭门,一切线索被销毁,甚至袁家的部分家财也早已被转移到了南洋,但雁青商会名下的商铺等产业却跑不掉。

只是雁青商会的产业大多在江南道府的辖境之内,那里不属于全真道的管辖范围。裴小楼要等张月鹿回来联合办案。

按照道理来说,江南道府应该属于正一道,事实上因为江南繁华,江州金陵是道门海贸的中心,三道势力在此交汇,所以江南道府与昆仑道府一般,直属于金阙,道府内部也是三道成员皆有。

不过慈航一脉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在江南道府的势力最大,影响最深,几乎每代慈航真人都出任过江南道府的府主。

张月鹿的一位师姐如今就在江南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只是年纪与慈航真人相差不大,等到慈航真人飞升的那一天,她也垂垂老矣,除非慈航真人能成为大掌教而提前放弃慈航真人的名号,否则她注定很难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不过这不是慈航真人选择张月鹿的唯一理由。

这又要牵扯到天师之位的继承,这是慈航真人的天然弱势所在。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可以继承国师之位,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也可以继承地师之位。唯独慈航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很难继承天师之位。

虽然玄圣已经废除“非张姓不可继承天师”的规矩,但张家内部对此仍旧抱有极大执念,尤其是张家的大宗嫡系,对于张家旁支尚且怀有防备,更何况是外姓之人。

这也是张家始终不如李家的缘故,李家可以容忍义子、女婿执掌门户,代代有强人,哪怕被玄圣打压限制,仍旧发展迅速,如今几乎完全掌握了太平道,没有第二个声音。张家却连旁支都容忍不了,仍旧主导正一道,却被慈航一脉分去了许多权柄。

唯一的外姓天师颜飞卿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既是上代老天师的心爱弟子,又是玄圣的知交好友,夫人苏云媗还是那一代的慈航真人。若是再往上算,苏云媗的师父嫁给了大玄高祖皇帝,成为玄圣夫人的继母,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与玄圣还是连襟。再加上张家刚刚被玄圣废黜了一位天师,元气大伤,颜飞卿这才成为唯一的外姓天师。

细算下来,当年的外姓天师颜飞卿有师徒传承的名分,有玄圣的支持,有正一道中举足轻重的慈航一脉的支持,甚至还有皇室的支持,再加上正值张家元气大伤,方能压倒张家的反对声音,夺得天师之位。如今的慈航真人万万不能与当初的颜飞卿相比,继承天师位置的希望十分渺茫。若要强争,很可能会造成正一道的内斗和分裂。

不过对于张家来说,也是一个隐患。本代天师在世时尚且好说,能镇得住慈航真人,可等到天师飞升离世,新任天师上位,未必就能压服慈航真人,正一道很可能形成双“王”并立的局面。如此一来,双方必须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仔细想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张月鹿,她是张家子弟,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如果选择她成为下下代天师的继承人,可以同时兼顾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利益。唯一的不足,张月鹿是张家旁支,并非大宗出身,不过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

这次金阙派遣张月鹿彻查此案,主要就是慈航真人的意思,虽然国师才是轮值大真人,但一个紫仙山的案子还不至于让轮值大真人亲自过问。国师更不可能主动过问,那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事实上金阙议事也有等级,不一定非要所有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参知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以及三十六人的“大议”。

这次紫仙山大案就是到了“小议”这一级,主持这次“小议”的正是慈航真人。

张月鹿行文江南道府,其实代表的是慈航真人,所以江南道府那边已经开始彻查雁青商会,只是江南道府内部盘根错节,进展缓慢,不过随着袁家老小“畏罪自杀”,查抄雁青商会已成定局。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能走成,被张月鹿半是强迫地带回了江陵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偷袭不用奇招,那么齐玄素暂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不过张月鹿也并非不近人情,回来之前,她帮齐玄素将那片树林搜索了一遍,仍是不见柳湖的踪迹,甚至连马蹄印都没有半个,似乎柳湖根本没有进入树林。

两人回到江陵府后,直接去了神霄观。

裴小楼也下榻在这座江陵府最大的道观,听道童说张法师回来,立刻出来相迎。

张月鹿见到裴小楼的一句的就是:“裴真人,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裴小楼并不认得易容后的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对此早有准备,张月鹿话音方落,他已经主动行礼道:“魏无鬼见过真人。”

裴小楼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道:“老郡王还问起过你呢。”

齐玄素惭愧道:“在下无能,有负所托。”

张月鹿一挑眉,这俩人还演上了。

如果魏无鬼真是秦无病的亲兵,那么秦无病回函的时候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现在去查,肯定查不出什

么,这几个人多半已经统一口径。

张月鹿没有当场点破,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紫仙山的案子。

“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张月鹿当先往正堂走去。

裴小楼与齐玄素一个交换眼神,笑道:“对,正事要紧。”

三人来到客厅,分而落座,裴小楼和张月鹿分别坐了正中主位的左右,齐玄素坐在裴小楼那边的下首。

因为齐玄素也是知情人,所以两人没有避讳他,将各自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得心惊,袁家背后竟然牵涉到了“天廷”,这次为了销毁证据,“天廷”一共出动了两位天人。如此算来,他已经见过“天廷”的风元帅和风伯。

风元帅属于风雷火电四大元帅,风伯与雨师、雷公、电母并列齐名,这就是八位天人。“天廷”还有三大天官、四大天师,已经超过双手之数的天人,其实力甚至超过了部分实力较弱的地方道府,难怪敢号称“天廷”。

齐玄素也从两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天廷”的总坛之所以设在岭南,是因为“天廷”还要兼顾南洋,“天廷”老祖甚至是几个南洋小国的护国大真人,位比国师,他麾下的几位元帅也并非自吹自擂,在那些南洋小国都挂有兵马大元帅的虚名。

两人交换了各自所知的情况后,张月鹿对于裴小楼的观感大为改变,裴小楼平日里总给人不靠谱的感觉,说得好听些叫玩世不恭,说得难听些就是没有正形。不过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小楼还是把持得住。

张月鹿问道:“接下来主要是去江州清查雁青商会名下资产,裴真人是否同去?”

裴小楼点头道:“自然同去。”

张月鹿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齐玄素,齐玄素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微闭双目,似乎正在假寐。

张月鹿轻声道:“魏亲兵。”

“嗯。”齐玄素倏地睁开了眼睛,状若茫然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问道:“魏亲兵,你要不要去江州?”

“本来是要去的。”齐玄素回答道,“不过小湖不见了,我得先找她。”

“小湖,就是那个小姑娘?”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又望向裴小楼:“裴真人的意思呢?”

裴小楼道:“要我说,此事本也与老魏无关,正所谓击鼓卖糖,各干各行,我们去查案,他去找人,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张月鹿心有不甘,却没有阻挠齐玄素找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寻人(下) 在裴小楼的掩护下,齐玄素成功逃出张月鹿的“魔爪”,开始寻找柳湖。

不过齐玄素没有漫无目的地胡乱寻找,而是先理清思路。

如果是天人劫走了柳湖,就算天人会飞天遁地,也不可能连半点马蹄痕迹都不留下,毕竟天人不大可能把马一并掳走。

若说是某种挪移法术,也不大可能,这种法术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不太可能临时起意,必然是有的放矢,那么又是如何预料到柳湖一定会进入树林?

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可以排除。

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步月”出了问题?

原来的“步月”就是一匹普通的老马,有些小聪明,体力不大行,不抗冻。可随着他走了一趟“鬼国洞天”之后,“步月”就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不见老态,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子阴气。

齐玄素想到此处,不由想起了自己得自“死之玄玉”的神通,可以打开一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阴阳门”,虽然他因为自身血气的缘故,不能穿过“阴阳门”,但不意味着其他“人”无法穿过。

想到此处,齐玄素又耐心等到入夜,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悄然离开江陵府,然后在一无人之地召出那只被他收服的女鬼。

女鬼的灵智不低,天然对于阴气的感知十分敏锐,在女鬼的引领下,齐玄素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坟地,甚至可以看到几点鬼火。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施展此类神通,倒是不必画符念咒,也不必踏罡步斗,不过对于法力的损耗有相当要求。或者说消耗法力的多寡与环境有极大的关系,若是阴气浓郁的地方,比如鬼国洞天的帝柳位置,消耗就微乎其微,可若是正常地方,就会大损法力。如果是阳气浓郁的地方,甚至会无法打开门户。

此处坟地纵然有些阴气,不过靠近江陵府这等人烟稠密的大城,也相当有限,所以齐玄素在开启门户之后,只觉得将近半数的法力瞬间一空。

然后就见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门户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按照道理来说,这道门户可以召唤三大阴物之一,不过看这个架势,却不像三大阴物降临阳世人间。

片刻后,一个马头从门户探了出来,看到齐玄素后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打了个响鼻。

齐玄素不由松了一口气,还真让他猜对了。

然后就见“步月”整个从门户中

走出,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稍大的姑娘自然就是柳湖,稍小的姑娘也算半个熟人,正是殷先生的孙女。

齐玄素至今也想不明白,千年老鬼哪来的孙女。

“你好呀。”殷小姑娘主动向齐玄素招了招手,“你戴面具了?真有意思。”

大概只有齐玄素才能开启这道门户,所以哪怕是齐玄素戴了可以遮掩本身气息的白狐脸面具,仍旧瞒不过殷小姑娘。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比如殷小姑娘可以看破表象,也说不定。

“殷姑娘,你好。”齐玄素拱了拱手,又望向坐在殷小姑娘身后的柳湖。

柳湖脸色微白,这次“过阴”,虽然时间不长,但让她受惊不小。好在殷小姑娘安慰她说很快就可以离开,她这才稍稍安心下来。现在看来,倒是没有骗她。

柳湖从马背上下来,来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道:“魏叔叔。”

齐玄素微微点头,十分淡定,倒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故意把柳湖送入“鬼国洞天”去避难。

齐玄素又把目光转向“步月”,伸手拍了拍马头:“你竟然还有穿行阴阳的本事?见势不妙就跑到‘鬼国洞天’,倒是有些意思。”

“步月”晃了晃脑袋。

殷小姑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齐玄素道别:“我该回去了,你以后要是有事,就开这扇门。对了,你的马也可以寄存在这里,它能自己过来,我会帮你代为照看。”

齐玄素闻言看了“步月”一眼,道:“那就多谢殷姑娘了。”

殷小姑娘转身走回门户之中,这道由齐玄素开启的门户迅速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齐玄素收起女鬼,只剩下“步月”和柳湖。

柳湖问道:“魏叔叔,我们接下来还去江州吗?”

齐玄素沉吟道:“张青霄和裴真人要去江州继续查案,我们不好与他们同行。可这个案子与太平道有关,若是从陆路经过太平道的地盘去往直隶,风险也着实不小。却是两难。不过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沿着大运河乘船北上,一路都在船上,可以不进城不住店。”

齐玄素与其说是在与柳湖商量,倒不如说他在自问自答。

水路,海路,陆路。条条大路通直隶。

经过了紫仙山一事之后,齐玄素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平道到底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调动几百号江湖好手的袁家,说灭就灭了,上午还大宴宾客,晚上就付之一炬

,甚至不必太平道或者李家亲自动手,只是李家的外围势力出面收拾残局。

现在要他从太平道和李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横穿过去,说不心虚,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齐玄素也有优势,那就是目标小,太平道不太可能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

哪怕正是他这个小人物搅动局势,抢走了“玄玉”,杀了沈玉崒,杀了苏染,间接导致紫仙山大案爆发,可太平道并不知情。

想到此处,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三件事,都与七娘有关。

现在回想起来,凤台县争夺“玄玉”,着实是蹊跷,太平道竟然只派了一群普通青鸾卫和两个试百户,再没见到其他太平道之人。就算太平道有着不想引起正一道和全真道注意的考量,也还是不太合理。

如果没有七娘暗中保驾护航,那么齐玄素是否就能见到太平道的高手了?还是说,七娘不止杀了诸葛永明一人?

沈玉崒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那是齐玄素第一次杀人,而且还是七娘手把手教的。

至于紫仙山一事,似乎与七娘无关,可一手促成这笔“生意”的正是七娘。

齐玄素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却又没想到七娘这么不简单。

如果说七娘代表了清平会,那么参照“天廷”与太平道的关系,清平会又是谁的外围势力?正一道?还是全真道?亦或是这些年来始终沉寂的儒门?

齐玄素没去深思,也不想去深思。

就算七娘有些谋划,可没害他,更没有强迫他如何。

且不说七娘是他的救命恩人,若非七娘,他早就成了人家的刀下亡魂。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没有七娘的帮助,不要说给师父报仇,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没有七娘,他不会有今日的一身玄通和光明的前途,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游方道士,张月鹿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天上仙子,裴小楼和雷小环是不会正眼看他的大人物,岳柳离和万修武更是他一辈子也难以追上的年轻俊彦,当年的那些仇怨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

什么叫恩同再造?这就是了。

亲娘对待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从不肯去深思七娘种种举动背后的深意。

想出来又能如何?本来仿佛母子的两人生出隔阂,然后做个孤家寡人?

没什么意思。

齐玄素收敛思绪,最终有了决定:“我们走大运河的水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冷与热 齐玄素把“步月”赶去“鬼国洞天”,带着柳湖来到渡口。

说是渡口,倒像是个港口,规模相当不小,不仅停靠了许多客船和货船,而且岸上有酒楼、客栈、酒馆、茶铺、妓院、货栈、仓库。除此之外,在这里还有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挂着好几块牌子,有朝廷市舶司的,也有道门市舶堂的,还有某某商会,半公半私,既管理来往货船,也管理岸上的客店仓库,还兼顾客船的业务。

齐玄素和柳湖来到此处小院,直接去了挂着“客船”牌子的偏厅。

这里自然不能与售卖飞舟船票的宽敞厅堂相比,不过也还算不错,与当铺有些类似,高高的柜台,木质的栅栏,一个又一个的小窗口,有些窗口后面站着人,有些窗口则空无一人,挂着“已卖完”的牌子。

与张月鹿短暂相处之后,齐玄素发现老人的相貌可能不太适合自己,虽然白狐脸面具可以改变声音,但齐玄素毕竟是个年轻人,举止、神态、行为习惯都不像真正的老人,反正张月鹿是打死也不信魏无鬼是个老朽。

于是齐玄素干脆换了个年轻的面容,十分俊秀,因为先前打斗,衣袖被毁,又花了十个太平钱给自己换了身质地不错的新衣裳,看上去也是气度不俗,像个体面的士绅。

东方叫士绅,西方叫绅士,一个低于真正权贵又高于普通百姓的阶层。

齐玄素来到一个窗口前,问道:“有没有去渤海府的船票?不要海船,走大运河的,最好是马上开船,不要等太长时间。”

里面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见齐玄素衣着不俗,顿时露出了笑容:“这位公子,刚好有一艘,不过是铁船,船票有些贵。”

自从西洋的铁甲船技术传入东方之后,不仅海上有了铁甲舰,内河也有小一号铁甲船,说是铁甲,实则并没有防御火炮的装甲,只是从木船变为铁船,不靠风帆,不靠人力,靠烧煤,不仅可以逆流而上,而且速度更快。

不过受制于每年的钢铁产量,又要优先供应水师建造巨型铁甲舰,所以这种铁船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船票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纵然比不得道门的飞舟,普通百姓也是万万坐不起的,只有士绅出行才会选择这类铁船。

齐玄素直接问道:“多少?”

男人介绍道:“铁船的房间有甲乙丙三等,价格自然不同,丙等是三圆太平钱,乙等是五圆太平钱,甲等是十圆太平钱。甲等房有专门的伙计伺候,十二个时辰热水,一日三餐都是由专门从金陵府雇来的厨子负责,像公

子这样的体面人……”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一下,望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又带了女眷,最好是甲等房。”

齐玄素想了想,取出两张小票:“两间甲等房。”

男人动作麻利地收起两张小票,然后交还给齐玄素两张印刷精美且残留着点点油墨香气的船票,交代道:“黄字号码头,挂着‘甲三十六’旗子的铁船就是。”说着他又看了眼座钟:“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开船,公子千万记好,不要耽搁了时辰。”

齐玄素拿过船票,脸上云淡风轻,实则有些心疼。

他花费两千五百太平钱买来的双刀被张月鹿打断了一把,那就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说没就没了。

他又不能跟张月鹿去算这笔账,且不说他还没洗脱自己的嫌疑,就算洗脱了嫌疑,也从张月鹿手中要到了赔偿,然后呢?日后他还是要面对张月鹿的,魏无鬼的身份不可能瞒住张月鹿一辈子。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张月鹿又想起这一茬,齐玄素就有乐子瞧了。

除此之外,虽然齐玄素得了一套“七凤羽”和几枚“极乐针”,但“神龙手铳”的弹药也消耗不小,不算普通的破甲弹丸,还剩下四发“龙睛乙二”和八发“龙睛乙三”,“凤眼乙三”已经消耗殆尽,一进一出,算是持平。

如今齐玄素没有道士身份,更不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能去天机堂补充弹丸,可如果从黑市补充,价格最起码要翻一倍,就凭齐玄素如今的身家,买不了多少。

所以齐玄素不得不精打细算,尽力把这一路的开销控制在五十圆太平钱之内。

平心而论,五十圆太平钱并不算个小数目。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才三十六圆太平钱。若是以最低限度标准来算,十圆太平钱够一家三口一年的普通开销。

五十圆太平钱,已经是五年的开销。就算不按最低标准,也抵得上两年开销。

由此可见,灵物是何等昂贵,更不必说灵物之上还有宝物,动辄便是上万太平钱,而且数量不多,半仙物更是有市无价。

也可见刘复同贪墨十万太平钱为何会被视作大案,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一百年才一千圆太平钱。以此推算,十万太平钱是一万年。

根据刘复同自己的供述,十万太平钱主要用来买宅子、养女人、养私生子,除去购置宅子的钱,花在这些女人和私生子身上的也有几万太平钱,别

说是普通百姓,就是齐玄素这个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好几遭的准五品道士都拿不出来,甚至没见过。

说句不好听的,齐玄素这个没见过钱的土鳖,也就最近大半年才有了点身家,如果陡然而富,除了买灵物宝物和火器丹药,或者购房买地,只是单纯享乐,都想不出这么多钱该怎么挥霍。他的想象力还停留在出门坐飞舟、出入行院上面。

齐玄素和柳湖离开此地,来到黄字号码头,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唯一的铁船——实在是太显眼了,相较于周围的木船,就如鹤立鸡群一般,异常庞大,能承载数百位乘客。

铁船,顾名思义,通体钢铁建造而成,很少有木质结构。因为是内河,并非航海,所以没有装备火炮,也没有风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烟囱。

以美观而论,烟囱自然不如漂亮的风帆。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不适应。却又不得不适应,不得不习惯。

这是一个“冷热并存”的时代。

一方面,黑衣人手持火铳,乘坐铁甲舰纵横四海,真理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

另一方面,陆地还是骑兵和冷兵器为尊,在法术符箓的加持下,出现了可以抵御火铳的铁甲,虽然增加了骑兵的成本,但“铁骑”二字变得名副其实,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兵,在战场上当真是横冲直撞,不仅可以顶着火铳冲锋,而且寻常拒马根本无法阻挡,若是天人武夫亲自披甲冲阵,寻常城门也可以一冲而破。

道门方面同样如此。

一方面,道门天机堂致力于研发各种威力可怖的火器,“龙睛”和“凤眼”系列名满天下,又有飞舟舰队,称霸天空。化生堂则是研发各种造物,废材变天才,只在于想不想,或者值不值,而不在于能不能。就是普通人,只要一身灵官甲胄,也可以拥有大神通,可谓是夺天人之造化,更不用说各种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这些变化将道门推上了巅峰,从西域到东海,从婆娑洲到凤麟洲,道门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另一方面,主导道门的道士们还是看重自身的境界修为,偏爱宝物和仙物,不怎么使用火器,修炼到极致之后,不必造神,他们本身就是神,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挥手造物,移山倒海,无所不能。以一人敌万人,并非虚妄。所以在有着火器、灵官等捷径的情况下,仍旧有许多人热衷于修道求长生,古老的刀剑、弓弩、符咒、法术仍旧能发挥作用。

这是一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道,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与火 铁船从江陵府出发之后,沿大江南下,然后从大江转入大运河,沿着大运河北上。

三天后,铁船已经离开了湖州境内,转入了大运河的芦州段。

对于齐玄素来说,芦州是半个福地,他就是从这里开始“转运”的,不过走大运河还属于首次。

今天阳光明媚,大运河经过这几年的清淤治理,清澈许多,河面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柳湖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田野之间不时可见巨大的作坊,滚滚黑烟升起,直冲天际,好似狼烟。

这些作坊都是近百年来兴起的新鲜事物,主要以熔炼钢铁为主,虽然各地建筑仍旧以砖石木质为主要材料,但火器、铁甲舰都需要大量的钢铁,有需求,这些钢铁作坊便应运而生。

说来也是巧合,无论是火器,还是熔炼钢铁,都与火有关,偏偏大玄起于北方,乃是水德,正是“冷热并存”。

齐玄素站在柳湖旁边,同样在眺望那些喷吐出滚滚黑烟的钢铁作坊,西北各州地广人稀,略显贫瘠,各州多的是各种矿场。作坊主要集中在东部,又分南北。江南作坊以“轻”为主,江北的作坊就以“重”为主,这也算是江北的特色。

这些作坊,约有半数属于朝廷,部分属于道门,只有极少部分属于个人,也都是实力雄厚的士绅之流,绝非普通人可以经营。

齐玄素并非第一次来江北,以前之所以没有见到这么多作坊,是因为作坊选址要考虑运输、人力、原料等成本,所以这些作坊大多靠近矿山产地、人烟稠密的城镇、便利的交通枢纽。关键还是交通运输,无论是原料的运进,还是成品的运出,都决定了船运是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无非就是水运和海运,那么沿着大运河一线存在大量钢铁作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世道在变化,很多士绅都放弃了代代相传的田地,开始涉足商贸,有的委托他人参与海贸,有的成为了作坊主。作坊是需要人手的,部分没了土地的百姓和城镇的百姓,便走入作坊做工。

齐玄素忽然想起在万象道宫中学过的“屠龙术”。

玄圣曾经说过,我们常常为了解决某个问题创造出某种事物,或是一种规矩,或是一种方法,当解决了问题之后,我们所创造出的这种新事物,规矩也好,方法也罢,又会生出新的难题。

作坊就是最好的例子,“商”和“工”的兴起,解决了部分“农”的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

这些作坊不是善坊,虽然收容了失去土地的百姓,降低了出现大规模流民和发生大规模饥荒的可能,但极度的劳

累和恶劣环境会极大摧残身心,鲜有人能活到五十岁,贫穷和饥饿也常伴左右,一日不做工便没有一日的口粮,几天不做工,全家都要饿死,这种情况下,许多半大孩子不得不提前出来做工,而过度的劳累又会造成孩童少年的夭折。

这还不包括疾病的威胁,虽然有化生堂,但高昂的收费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说清。

这也是隐秘结社大为兴盛的原因之一,人是要有念想的,如果现世中求不得,就只能向来世或者死后去求,隐秘结社宣扬的种种理念恰恰满足了人们对于念想的需求,哪怕这个念想是虚假的,永远不可能实现,仍旧有人为之痴狂。

道门对此并非没有预料,当年初代地师徐无鬼和玄圣有过一场争论。

徐地师认为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就像一张饼,最开始的时候能吃到六成,渐渐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两成,难以维持。

贪婪是人性,想要从人性上入手来解决问题,做到天下大同,基本是不可能的,儒门在这个圈子里兜兜转转上千年,也未见得天下太平,更没见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么道门又凭什么胜过儒门的千百年之功?所以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徐地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饼做大,让这张饼可以养活所有人,那么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饼足够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权贵们也能尽享荣华,这大约便是盛世气象,天下太平。

现在看来,徐地师的办法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饼再大,不改变分饼的方式,仍是有问题的。

想要改变这些问题,也许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变革,也许会再次落入儒门的窠臼之中,兜兜转转,不见出路。

齐玄素并没有深思,他能看出其中的部分问题,不意味着他能产生深刻的共情,得益于万象道宫的教导,他拥有一身在无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能活下去的扎实本领,他经历过生死,却没体会过真正的贫困。

齐玄素的穷,是相较于士绅、富商、官员权贵、高品道士而言。相较于普通百姓,身家好几千太平钱的齐玄素是个不折不扣的

体面人。他过得最惨的时候,几十个太平钱还是拿得出来,从没为吃饭发过愁。虽然其中有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原因,但江湖凶险也不必多说,稍有不慎,死得比那些身心受到生活极大摧残的百姓还要更快些,绝大部分人都不愿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齐玄素的大部分太平钱都来路不正,但相较于某些士绅之流,倒是更干净些。

其实齐玄素没什么天大的志向,他知道改变世道人心这种事情,他做不来,所以他只是想迎娶张月鹿,晋升二品太乙道士,带着真人的名号以道门宿老的身份退隐享清福,以后金阙大议的时候,能有个旁听的席位,此生就算是圆满了。

正当齐玄素出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多年磨砺出来的警觉让齐玄素瞬间回神,转身望去,并不着痕迹地护住身旁的柳湖。

看到来人的相貌,齐玄素不由一怔。

竟然是个熟人。

许寇。

如今的许寇已经升为主事,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是五品道士,不过因为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这些年来不断升升降降,品级不高,资格却老,所以升为主事,倒也没引起太多争议。

不过许寇今天没有身着道门的正装,而是一身便服,不像有公务在身的样子。

他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不动声色,只是略微打量,便收回了目光。

许寇之所以出现在这艘船上,只能说是巧合,张月鹿给出的命令是,完成既定任务之后,各主事自行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许寇完成了手头的差事之后,通过地方道府的“讯符阵”请示张月鹿,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返回齐州老家探亲,张月鹿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答应下来。

于是许寇先搭市舶堂的顺风船到江陵,然后换乘客船走大运河,刚好与齐玄素同乘一船。

齐玄素打量许寇的时候,许寇也在打量齐玄素。

他当然看得出这对兄妹颇为不俗,且不说男子有些让他看不出深浅,那个小姑娘行走之间,呼吸吐纳,竟似是一位先天之人,这可就十分惊人了,放在道门中也不算常见。更何况男子并不掩饰自己腰间的“神龙手铳”,明晃晃的象牙握柄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

许寇犹豫了一下,抱拳道:“许寇。”

“小阎罗?”齐玄素淡笑道。

许寇不掩脸上讶异:“你听说过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曾听青鸾卫的朋友提起过许兄弟。”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位岳母 许寇曾经做过青鸾卫的百户,后来转入了齐州道府,又从齐州道府转入了天罡堂,升迁路线一目了然。不像齐玄素,从师父死后到进入天罡堂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

许寇问道:“不知是哪位青鸾卫朋友,也许还是我的旧相识。”

“第八天养,不知许兄听说过没有?”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

许寇想了想:“第八这个姓氏却是罕见,不过我有些印象,在亲军都尉府的确有一位姓第八的指挥同知,阁下的这位朋友大约便是这位同知大人的晚辈。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齐玄素道:“在下魏无鬼,如今在黑衣人任职,最近算是休沐,处理些私事。”

“巧了,我也是趁着休沐处理些私事。”许寇笑道,“说是私事,实际上是回老家看一眼。自从我去了天罡堂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家。虽说道门已经下发了安家费,在玉京有个住处,可总觉得那里只是个临时的窝,不是叶落归根的地方。兄弟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进了安魂司,能回来的时候还是尽量回来一趟。”

“说的是啊,‘应龙’坠落的时候,我就跟随将军驻扎在距离措温布不远的地方,算是亲眼见证,好些人说没就没了。事发之后,我特意去了湖畔一趟,还见过一位真人呢。”齐玄素说着九真一假的话语,反正他的这些经历已经被张月鹿掌握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许寇知道。

许寇迟疑了一下:“魏兄弟,你说的这位真人是男是女?”

“女的。”齐玄素道,“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很是和蔼。”

许寇轻咳了一声:“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真人应该就是我们天罡堂的新任掌堂真人,也是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的三位参知真人之一,慈航真人。”

齐玄素眨了眨眼,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慈航……真人?”

“对,慈航真人,我至今都无缘得见一面。只是听说上官真人遇袭的时候,是恰好返回玉京的慈航真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许寇毕竟在天罡堂做主事,涉及到的又都是天罡堂的人,消息比流落在江湖的齐玄素要灵通许多。

道门内部,男性真人的确占据了多数,可女性真人也不算少,再加上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所有真人都是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着装、差不多的仙风道骨,再加上齐玄素并未见到慈航真人托举“应龙”落地的景象,所以还真没往慈航真人那方面去想。毕竟参知真人和真人的区别还是挺大的,分量更是天差地别。参知真人之间,排

名靠前与排名靠后的区别同样很大。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自己那日在措温布见到的那位女性真人竟然是排名前三的参知真人。

说震惊也震惊,可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转而想到一件事,慈航真人是张月鹿的师父。

他立时明白张月鹿是怎么掌握自己的行踪了,原来是这里出现了问题。本就是师徒,又都是女子,肯定要交流的,说不定交流还很频繁。一交流,就把魏无鬼这小子给揪出来了。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一直存在却被他忽视的问题,师徒如父子,自然师徒也如母女,如果自己真想迎娶张月鹿,是不是还得过慈航真人这一关?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可真命苦,人家都是一个岳母,凭什么他是两个岳母?

一个澹台琼,他尚且对付不了,还来个位列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的慈航真人,要是慈航真人真成了七代大掌教,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那他仅仅成为一个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难不成就这么一路奔着参知真人的目标去了?

那可是参知真人,一府之主,一堂之主,一宫之主,位子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除去飞升离世、坐化身死以及晋升为参知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等情况。大多数情况下,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下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断人权路,那是灭人满门的血仇。

就算有人因为离世或者晋升空出了位置,那些位置也早就有了人选,比如慈航真人的位置,就是给慈航一脉留的,代表了整个慈航一脉的利益,别人抢不走。同样的还有东华一脉、清微一脉等等。

或者许多人盯着,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十几个真人争夺,必然牵扯到道门内部庞大的派系斗争,又是腥风血雨。

这可不是夸大,齐玄素从袁家的下场,已经初步见识了道门内斗的可怕,难怪七娘会说,江湖上的那点刀光剑影与道门内部的争斗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江湖上是干吆喝灭你满门未必就敢动手,道门是灭完满门也绝口不提半个字。其中区别,江湖更在意过程,道门更注重结果。

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那是江湖才有的浪漫。道门讲究留三分余地,除非能一击致命,不然不会撕破脸皮结下死仇。反过来说,一旦决定撕破脸动手,那就再无挽回余地可言。

若是没有前人铺路,孤身一人冲杀,就算有境界有修为,也是一条遍布鲜血的荆棘之路。

齐玄素的本愿只是做个体面的普通真人而已。

不知不

觉间,齐玄素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许寇又叫了一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没想到竟然是慈航真人,还有幸与这样的大人物说过话,实在是受宠若惊,让许兄见笑了。”齐玄素歉然道。

“人之常情。我要是能见到这等大人物,多半也会如此。”许寇被张月鹿教训了一次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玉京生活,倒是收敛了许多暴躁和戾气,毕竟能有资格在玉京耍脾气的人,实在不算多。

许寇的目光转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问道:“这是令爱?”

道门的道士们个个如老乌龟,活个八九十岁轻而易举,突破百岁的不在少数,一生漫长。可如今世道,普通人的寿命仍旧不算长,七十古来稀,四十岁可称老夫,故而二十岁不到就生儿育女的也大有人在。若是十四五岁就生孩子,不到三十岁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也勉强说得通。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光棍子一个,哪有这么大的女儿,是一位老哥哥的女儿,托付我把她送到她姑姑那里,这孩子叫我一声叔叔。”

柳湖没有说话,向许寇行了一礼。

“袍泽兄弟。”许寇感叹了一句。天罡堂道士、青鸾卫、黑衣人,在这一点上,都是深有感触。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情谊都是真的。

齐玄素没有去解释他和菩萨蛮的关系,乐得许寇自己误会。

齐玄素是光棍,许寇也是光棍,许寇曾经有过老婆,不过已经过世了。两个光棍站在甲板上聊天,放眼望去,这船上多的是拖家带口之人,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好些孩子正在甲板上嬉戏打闹,一派安宁祥和,让见惯了打打杀杀的两人有些感慨和伤怀。

“这时候有酒就好了。”许寇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地做着摇晃酒杯的动作。

齐玄素道:“怎么,许兄这是触景伤情,然后想要借酒消愁?”

“我经常在想,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许寇似是在问齐玄素,又似是在问他自己,“飞升长生,太过渺茫,到头来还是人生百年。如果仅仅是活着,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辛劳。可要说为了享乐和前程,享乐总有腻烦的那一天,孤家寡人,前程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为了道门或者为了天下苍生,那是玄圣的境界,我实在没有这等觉悟。”

齐玄素道:“这个问题……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寇叹道:“所以要有个念想才行。”

齐玄素若有感触道:“的确,人活着是得有个念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海贼倭寇 内河航行不同于海航,海航总是充满危险,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妖兽,也会遇到杀人如麻的海盗。如果是远海,甚至会遇到已经在陆地近乎绝迹的蛟龙,蛟龙们可以在海上掀起风暴巨浪,哪怕是铁甲舰也有被掀翻的可能,而内河唯一需要在意的是各处厘关。

若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这些厘关就成了难以逾越的关卡,仿佛一道道闸刀,切断江洋大盗们的所有希望。

因为裴小楼和郡王府的关系,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都没有下令缉捕魏无鬼,所以齐玄素现在还算是清白之身。不是女子清白的清白,而是没有案底在身的清白。

说话之间,一道厘关已经近在眼前,过往船只要在此缴纳商税,关卡也驻扎有捕快、青鸾卫和黑衣人,根据各种海捕文书对过往船只进行盘查。

至于为什么到处都有青鸾卫,则不得不提到地方青鸾卫的职责。

一是负责监察地方,搜集情报。二是负责监视各种身份敏感的海外来客。三是负责缉拿隐秘结社成员。四是负责缉捕盗匪和侦破各种比较特殊的案子,比如地方官吏贪墨、河堤失修、稅银被盗、连环杀人。

至于需要和普通百姓打交道的各种案子,如行窃、抢劫、通奸杀人、打架斗殴,青鸾卫是不管的,那是地方提刑按察使司的职责。事实上,大案要案终究是少的,反而是这种普通案子多如牛毛,又与百姓利害密切相关。

而青鸾卫和提刑按察使司也没有太多交集,青鸾卫的品级不高,却属于亲军都尉府,号称天子亲军,直属于皇帝,就是内阁也不能过问。提刑按察使司则与刑部对接,刑部又听从内阁的号令。

不过有些时候,为了应对某些大案要案,双方也会联合办案,一般由青鸾卫主导,从地方上抽调的捕头捕快听从青鸾卫的指挥,而在这段时间内,普通捕快也临时拥有青鸾卫的身份和权力,可以暂时穿着一身青衣,跨境办案捉人。

一般而言,同样的品级和资历,青鸾卫的待遇要好许多,这让许多捕快都想调入青鸾卫中。青鸾卫也会适当吸纳部分经验丰富的老捕快。不过青鸾卫最喜欢的还是黑衣人,如今的青鸾卫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从黑衣人中退下来的,许多黑衣人想要由武转文,也将青鸾卫视作中间的跳板。

放在前朝,文武泾渭分明,粗鄙武人还想做文官?那是万万不能。不过道门击败儒门之后,打破了

许多儒门订立的规矩,刻意淡化文武之别,推崇出将入相,这也成了常态。

青鸾卫和捕快互不统属,却存在一些暗暗的高下之分,从来都是地方捕快想要调入青鸾卫的,很少有青鸾卫想要做捕快的。黑衣人和青鸾卫倒是不分高下,人员流动频繁。

至于黑衣人和青鸾卫的关系,黑衣人并不听从青鸾卫的调遣,也不比青鸾卫低一头,不过经常会协助青鸾卫处理一些棘手的敌人。大概就是青鸾卫搜集情报,确定目标,发现打不过,于是申请支援,然后黑衣人出面,重火器和重骑兵下场,摧枯拉朽,所以两家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故而经常可以看到捕快、青鸾卫、黑衣人三家联合行动,若是牵涉到隐秘结社,甚至还要加上道门的道士和灵官。朝廷之人加入道门,或者道门之人转入朝廷,很多就是因为这些联合行动而产生的契机。

许寇便是例子。

好巧不巧,今天过厘关的时候就遇到了青鸾卫的检查,铁船靠岸之后,手持火铳的黑衣人站在岸上,青鸾卫带着捕快来到船上,开始逐个盘查。

很快便排查到齐玄素和许寇这边,领头的青鸾卫试百户看到齐玄素携带火铳,原本还如临大敌,待到两人分别出示了黑衣人的腰牌和天罡堂的腰牌,顿时变得态度和煦。

都是自己人。

许寇顺势递出一支西洋传过来的纸质烤烟,问道:“怎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连黑衣人那边都惊动了?”

青鸾卫试百户接过烤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稍稍压低嗓音:“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闹倭寇了。”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我大玄水师纵横四海,唯有西方诸国方能与之争锋,区区倭人,如何能成气候?”

“嗨,说是倭寇,其实就是海贼,头头脑脑都是我们中原人,雇佣了好些倭人浪客,充当打手帮凶,平日里横行海上,打劫商船。这次被我们的水师围住,成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雀,他们昏了头,竟然往陆地逃来,刚刚登岸,就被黑衣人击溃打散。”试百户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烤烟,“只是这伙海贼不像那些色目人,和我们长得都差不多,被打散之后,往人堆里一钻,躲藏起来,着实不好分辨。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慢慢排查,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顿时明了。

这本就是黑衣人的差事,只是倭寇

海贼混进百姓之中,黑衣人难以分辨,这就需要青鸾卫和捕快出面,尤其是各地捕快,不仅经验丰富,关键是对于地方的情况十分熟悉,三教九流都有交集,还有自己的线人耳目,找人并非难事。

就在此时,前面一艘同样是靠岸接受检查的货船上响起喧闹之声,紧接着就见一名赤着上身的汉子纵身一跃,跳入运河之中。

紧接着便是手持火铳的黑衣人出现在成箱的货物上面,居高临下地朝着滚滚河水开铳。

不一会儿,河面上便泛起了血水。

然后就是手持强弩的青鸾卫朝着河水中射出带着绳索的弩箭,配合渔网,将被火铳打伤的汉子从河水中捞了出来。

“老兄,你们今天不算白等。”许寇笑道。

青鸾卫试百户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不管多大的鱼,总比空手而归要好。我们要是一直毫无收获,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齐玄素问道:“话说回来,这要抓到什么时候?”

“据说这伙海贼中有一条大鱼,还没找到。只要找到那条大鱼,我们差不多可以交差了。”试百户吐出一口烟雾,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这伙海贼不简单。

能被朝廷水师兴师动众围剿,又能冲破水师的包围,在陆地登岸,虽然转瞬就被黑衣人击溃,但还是有部分人逃出生天。

这不是普通海贼能做到的。

再联想到“大鱼”的说法,水师之所以针对这伙海贼,恐怕不是为了剿匪那么简单,而是因为这伙海贼中有重要人物。

大玄朝廷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三十六位镇守总兵官、近百位协守副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分别是北海水师、东海水师、南海水师,分别受辽东、京畿、江南三位总督节制。

芦州刚好位于东海水师和南海水师的交界位置,只是不知此次海上剿匪是东海水师出面,还是南海水师出面。

东海水师与太平道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东海水师的前身就是李家的船队。

南海水师则与正一道慈航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前身是慈航一脉的船队。

这也让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

这次剿灭海贼会不会与雁青商会的案子有关?

第一百六十章 海客与清酒 铁船共有三层,众多甲字房就在三楼。在二楼有一个小厅,类似于酒楼的布局,有各种酒类和吃食,不同于固定提供的一日三餐,不过需要额外收费。

许寇说想要喝酒,便去了二楼,齐玄素倒是不介意小酌几杯,不过考虑到柳湖,他还是决定先把柳湖送回房间,然后再去找许寇喝酒。

齐玄素和柳湖刚上楼梯,就与一个人走了照面。

此人一身士绅打扮,透着几分怪异,从其外表来看,皮肤略显粗糙,甚至有些发黑,这都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与养尊处优的士绅相去甚远。不过也并非绝对,有些家境优渥的士绅喜欢游历四方,甚至是亲自出海,糙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门时代了,而是贵乎自然的道门时代。

行走四方也是自然。

齐玄素在打量此人,此人也在打量齐玄素两人,目光扫过齐玄素身旁的柳湖,落在了齐玄素腰间的“神龙火铳”上面,脸色微微一变。

“神龙火铳”是游击及以上的黑衣人将领才能配发,其他人想要“神龙手铳”就只能花钱购买。不过敢公然把手铳佩戴腰间的,大多都有朝廷或者道门的背景,否则很容易引祸上身。

此人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这位兄台是黑衣人?”

“正是。”齐玄素点头。

“难怪,难怪。”此人点了点头,“陆地上敢公然携带火铳的人,着实不多。”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问道:“陆地……难道海上人人携带火铳?”

“差不多吧。毕竟远离陆地,没有官差,只能万事靠自己,不仅要防海贼,有时候还要防备自己人,火铳刀剑都不能缺。”此人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实不相瞒,我也算是多年的老海客了,没想到回来之后,朝廷不允许随意携带火铳,那些陪我多年的老伙计只能放在家里,还是挺不习惯的。”

过去是私藏强弩和盔甲被视作谋反,如今甲胄强弩和明黄颜色一样都得到了解禁,主要限制各种火器。

至于可以抵挡火器的符箓甲胄,工艺要求极高,是道门天机堂的得意手笔,与化生堂的灵官甲胄并列齐名。能被朝廷禁令限制的人仿造不出这种甲胄,能仿造这种甲胄的人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齐玄素笑了笑:“在下魏无鬼,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王报岳。”此人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根纸质烤烟递给齐玄素

“抱歉,不会。”齐玄素摆了摆手,颇有兴趣问道,“兄台说自己是老海客了,都去过什么地方?”

其实齐玄素对于海外的事情还是挺感兴趣的,江湖上也有过一阵出海热潮,说新大陆有金山银山,再加上好些出海的人的确是发了财,弄得齐玄素心里也挺痒痒的,毕竟他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孩子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兄弟,七娘更不必他去担心,着实没什么牵挂。再加上那时候齐玄素还没有返回道门的契机,孤身一人,去哪里也是去,便动了出海的心思。

只是后来齐玄素才知道,如今不比早年,出海是要本钱的,购进一批货物,带着上船,然后去西洋、去新大陆,这样才能发财。若是孤身一人,就只能做些水手船员的活计,挣个辛苦钱。

年轻人总是志气和傲气并存,齐玄素不肯去做个任人摆布的水手,又穷得叮当响,没有本钱,便想要找七娘借贷,结果被七娘毫不客气地训斥、嘲讽、教导、责骂了一番,说他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还是老老实实待着,等她找找门路,兴许能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差事。

齐玄素骨子里并没有那种非要跟长辈、天意拧着来的性子,被七娘骂了一顿之后,便收了出海发财的心思,结果七娘还真没骗他,几经周折,让他进了天罡堂,由此结识张月鹿,有了光明的前途和未来。至于遭遇意外,不得不隐匿身份,都是后话了。

齐玄素想起这个过去的梦想,还是颇有感触,对于海外世界,仍旧怀有憧憬。

王报岳的确是老海客了,将自己去过的地方大概说了一遍,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凤麟洲的倭刀、黄金,婆罗洲的木料、橡胶,婆娑洲的纱丽、香精,西洋的火器、船舶,还有新大陆的烟草、白银,让齐玄素甚是神往。

齐玄素甚至想着,如果自己不能返回道门,倒也可以出海,说不定也能混成一个身家丰厚的大海商。

两人谈得兴起,齐玄素提议道:“相逢就是缘分,二楼有个小厅,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那里喝酒,要不咱们去凑一桌?我请客。”

王报岳摆手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下次。”

齐玄素却是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

王报岳道:“魏兄弟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算了吧。若是魏兄弟当真想喝酒,不如去我房里,我刚好带了一瓶凤麟洲的清酒,与咱们的黄酒、白酒,还有西洋的红酒相比,不好说孰

优孰劣,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齐玄素略微思量,拍了拍柳湖,说道:“小湖,去告诉许叔叔,让他自己喝吧,我就不陪他了。然后你回自己房间,不必等我。”

柳湖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王报岳的脸上有了笑意,伸出一只手:“魏兄弟,请。”

王报岳的房间同样是甲等房,甚是宽敞,分出内外,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一间小客厅,有桌有椅,还铺着地毯,甚是精致。

两人分而落座,王报岳取出一只时兴的青绿色玻璃酒瓶和两只蛇眼杯,笑着解释道:“其实‘清酒’的说法还是从我们中原传过去的,《天官酒正》有云: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事酒,有事而饮也。昔酒,无事而饮也。清酒,祭祀之酒。传到凤麟洲后,却是变了模样,虽然还叫清酒,但与我们中原的清酒已经不是同一种酒。清酒这东西,怕光,见光久了就会变色,所以倒出来之后,最好是一气喝光。”

说话间,王报岳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

齐玄素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倒还真是清澈如水,不见浑浊。

王报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底有螺旋条纹的蛇眼杯:“魏兄弟,请。”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没喝过这种倭酒,还是颇有兴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也将杯底一照。

至于口感,略带清香,还有丝丝甜味,女人和孩子也能喝一点。提到女人,他又不免想到张月鹿,她多半不喜欢这种酒,太软,她更喜欢酒气凛冽的烈酒。

“魏兄弟痛快。”王报岳又给齐玄素满上一杯,两人推杯换盏,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王报岳继续给齐玄素讲着海上的故事,一瓶清酒很快见底。

齐玄素没有故意抵挡酒力,享受着微醺的感觉,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俯身去捡。

然后齐玄素发现地毯上有些许深红近黑的颜色,寻常人也许不会在意,可对于齐玄素这个老江湖来说,这种颜色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血的颜色。

清酒见光久了会变色,血同样如此,时间久了,颜色就会发黑,从发黑的程度来看,似乎不是很久之前。

齐玄素顿时清醒了几分,缓缓直起身子。

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铳口。

他经常用火铳指着别人的脑袋,可被别人用火铳指着脑袋的经历,实在不多。

第一百六十一章 海贼与手铳 “这是干什么?老哥喝醉了,火铳可不能乱指人,小心走火。”齐玄素仍旧保持镇定。

王报岳抿起嘴唇,脸上再无和善的笑意,反而显得极为冷峻:“我给过你机会,是你非要跟我喝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那也怪不得我了。”

齐玄素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与王报岳来一场拔铳对决。

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并非“神龙手铳”,甚至不是天机堂或者神机营出品,反而带着极为浓重的西洋风格,口径很大,从他握铳的姿势来看,是个极为老练的铳手,未必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有着相当丰富的杀人对敌经验。

王报岳并没有因为齐玄素抬起双手便放松警惕,已经压下击锤:“魏兄弟,你身上有股子我很熟悉的杀气,应该是黑衣人中的好手,手上也有人命,绝非那些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可比。约莫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失了警惕之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丝毫异动,王报岳都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虽然情况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但齐玄素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有两点顾虑,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用神通,单凭反应和速度,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躲开,而且他不清楚王报岳手中火铳用的是什么弹丸,普通弹丸倒也罢了,破甲弹丸便有些危险,若是“龙睛”系列,就有性命之忧。

虽说他有副心,有血肉衍生,但脑袋毕竟不比其他部位,不好贸然尝试。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这里不是海外,这里是内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拿住了我,又能逃得到几时?”

王报岳并没有否认齐玄素的说法,茫茫大海,广阔无边,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亦或是西方的圣廷,都难免鞭长莫及,所以大海是无法之地,多的是法外之徒。可内陆就不一样了,这里的规矩比天大,半点不由己。

不过规矩再大,也有漏洞可钻,只是这些就没必要对齐玄素去说了。

就在此时,房门再次打开,又进来三个人,虽然都穿着仆役的衣裳,但不掩凶悍之色,而且手中也提着火铳。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这些人就是青鸾卫们要找的倭寇,只是青鸾卫被货船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反而放过了真正的大鱼。

齐玄素忍不住叹道:“青鸾卫真是一群废物。”

直到此时,王报岳才放下手中的火铳,改为站在齐玄素背后的三人用火铳指着齐玄素。

“带到里屋去。”王报岳吩咐道。

齐玄素站起身来,被三人推搡着去了里屋。其中一人从齐玄素的腰间拔出了他的“神龙手铳”,同时忍

不住赞叹道:“好家伙,这玩意可不便宜。”

在里屋,是一具赤条条的尸体,蜷缩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笼子里面,已经死去多时。王报岳身上的那套衣裳多半就是来自于这具尸体。

齐玄素只是瞥了一眼,并不如何惊惧,神色淡然。

一个汉子用火铳抵住齐玄素的后腰:“鹰爪孙,胆量不错。”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你们是海贼吧,想来在海上做了不少案子,不过从古至今,陆地永远都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一具尸体而已,算不得什么。”

话音落下,又有一人用火铳抵住了齐玄素的后脑:“你不怕尸体,那你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死。”齐玄素说道,“可你敢杀我吗?”

“鹰爪孙的嘴还挺硬。”那人似乎被齐玄素激怒,立时压下了击锤。

就在此时,王报岳的声音响起:“不要冲动。”

王报岳似乎威严极重,三人立时露出畏惧之色,不敢再有异动。

海贼们从来都是畏威而不怀德,能成为海贼的首领,都是把畏惧刻进了属下的骨子里。

齐玄素始终背对着三人,神态平静,毕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要说几个海贼就让他手足无措,那是扯淡,再狠的海贼,总不能与折断飞舟的巫罗相提并论。

王报岳走了进来:“兄弟,你方才说,还有个朋友在下面喝酒,能不能把他也叫上来呢?”

齐玄素笑出了声:“你想用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蒙混过关?”

“魏兄弟很聪明,士绅的身份能糊弄一时,糊弄不了一世,黑衣人的身份可比士绅的身份好用多了,接下来的几道厘关都不用发愁了,不仅不用发愁,还能从青鸾卫和黑衣人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消息。”王报岳不紧不慢地道出了他不急着杀齐玄素的理由。

齐玄素道:“我的那位朋友是道门天罡堂的人,你们不怕引火上身?”

“要是害怕,还做什么海贼?安心做良民百姓岂不是更好?”王报岳淡然道。

齐玄素又道:“要是我不愿把他叫上来呢?”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王报岳脸色微冷,亲自用手铳指着齐玄素的脑袋。

齐玄素沉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摆明了没有活路,我又何必配合你们?最好是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活着。你要是真有胆的,现在就开铳,把我的脑袋打个稀碎,要是没胆的,怕惊动别人,就收起手里的烧火棍。”

王报岳脸上戾气一闪,猛地扣动扳机,铳口喷吐出火光。

正在一个人喝酒的许寇猛地放下酒杯,脸色凝重:“铳声?”

齐玄素

的脑袋并没有被这一铳打得粉碎,而是他整个人都破碎开来,化作一团消散的雾气。

“‘蝉蜕术’?!”王报岳失声道。

几乎同时,齐玄素已经出现在那个夺走他“神龙手铳”的人身后,毫无花哨的一拳。

这人的脑袋直接被打得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齐玄素拿回自己的“神龙手铳”,看也不看,凭着感觉一个点射,将刚才用手铳顶着自己后脑之人的脑袋打穿,一股血箭飚射出来,染红了地毯和木质的墙壁。

直到死,这人的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这个看似是自投罗网的黑衣人,根本不是落网之鱼,而是一头可以把网挣破的恶鲨。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齐玄素已经拉过最后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王报岳也举起自己手中的火铳,对准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将整个身子缩在最后一人的身后,王报岳想要打齐玄素,得先把自己的这名手下打死。

“‘神龙手铳’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王报岳仍旧冷静,只是眼神中透出几分亡命徒的凶狠和狰狞。

齐玄素语气同样平静:“你想试试我的拳头吗?”

“玉虚阶段的武夫?被打中脑袋,同样得死。”

“铳声已经惊动了我那位朋友,等他过来,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以一敌二。”

“在他过来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那你怎么不动手?”

两人说着没用的废话,成对峙之势,缓缓绕圈踱步,谁也没敢贸然动作。

齐玄素发现,虽然此人手铳中的弹丸不是“龙睛”系列,但手铳本身威力并不逊于“龙睛乙三”,而且能够连发,应该是西洋那边的火铳。齐玄素曾凭借火铳胜过好些对手,比如颜明臣,所以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王报岳也有些忌惮齐玄素,毕竟能一拳把自己手下的脑袋整个打碎,说明这个黑衣人的近战实力相当不弱,他并非武夫,实在不好逞强。

至于那个被齐玄素的制住的海贼,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是满脸惊恐。

下一刻,异变陡生。

王报岳猛地开铳,连发的火光直接将最后一名海贼打得四分五裂,而藏在海贼身后的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出现在王报岳的身侧,袖间寒光一闪,一支“七凤羽”激射而出,刺向王报岳的手腕上。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能伤及灯花和尚的“七凤羽”竟然没能刺入王报岳的手腕,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被直接弹飞。

王报岳咧嘴一笑,黑洞洞的火铳再次对准齐玄素。

第一百六十二章 炼金奥术(上) 众多火器中,火铳无疑是最为常见且最为实用的火器,在火铳的发展方向上,东方和西方并不一致。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密切,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正因如此,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甚至部分弹丸本身就是符箓。

这也与道门的符箓理念有关,最上等的符箓并不拘泥于符纸的形式,而是会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比如阵法就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符箓,而顶尖的符箓甚至会产生灵性,就如活物一般,甚至还能在人体内植入符种。道门对于弹丸的理念正是延续了自身的符箓理念。

故而“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甚至“神龙手铳”本就是为了更好适配“龙睛”系列才被研发制作出来的。缺陷则是因为“龙睛”系列的威力太大,只能一发装填,而无法做到连发。

西方的术士并没有“符箓”的概念,自然也不会将弹丸视作必不可少之物,反而是不断尝试取消弹丸的存在,并且卓有成效。

比如有些顶尖的西方手铳就会直接射出没有实体的火焰或者飞弹,也许威力上比起以实体承载符箓的弹丸要弱上许多,但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

王报岳手中的火铳并非不需要弹丸的顶尖手铳,却可以连续发射,虽然威力不如装填“龙睛乙二”的“神龙手铳”,但省去了装弹的时间,在与人短兵相接的时候,反而更占优势。

齐玄素面对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已经来不及躲闪,干脆纵身扑上。

一声铳响。

火光闪烁。

齐玄素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齐玄素的前冲之势,而且在前冲的同时,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短剑。

因为齐玄素此时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士绅打扮,长袖甚至可以盖住手掌,所以袖子里完全可以藏下一把短剑。

王报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

色,武夫的血肉衍生只是恢复伤势极快,并非不受伤势的影响。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武夫断了一条腿,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伤势,不过恢复伤势之前,仍旧是个瘸子,不可能断了一条腿还健步如飞。

在王报岳想来,他的手铳威力堪比许多威力巨大的长铳,齐玄素被他近距离一铳正中胸口,也就是心脏位置,应当会产生一个比正面弹孔大上十几倍的星芒状伤口,也就是前面一个小洞,后面一个大坑,形成贯穿。就算武夫体魄强横,不至于当场身死,也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若是普通人,在巨大冲力之下,甚至会产生腾空。

可齐玄素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近乎于没有受到影响。

手铳的弹丸也没有形成贯穿,而是被肌肉死死卡住。再过不久,在肌肉的挤压之下,这枚弹丸就会被原路“吐”出来。

这不是玉虚武夫才有的本事。

这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本事。

其实就算齐玄素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昆仑阶段,这一铳也要不了他的性命,因为他还有“副心”,这种价值数万太平钱的金贵玩意可不是一把手铳就能毁坏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齐玄素被“凤眼甲六”烧成了灰,“副心”也能完好无损。

王报岳冲着齐玄素的心脏开铳,算是踢到了铁板。

然后就见剑光闪过,王报岳持铳的手掌整个掉落下来。

“七凤羽”射不动,不意味着齐玄素砍不动。“青渊”被齐玄素灌注了真气,生出剑芒,又有武夫劲力的加持,就算是实心的铁块,也能生生劈开。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还真是铁块。

“当啷”一声,铁手落地。

王报岳的这只手掌其实是一只义手,不知以何种材质的金铁铸造而成,难怪齐玄素的“七凤羽”不能伤及分毫。

这也就罢了,断手落下之后,随之显露出来的的并非一截血肉断臂,而是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王报岳竟是将自己的这条义肢改造成了一门小型火炮。

下一刻,炮口中绽放出火红的光芒。

一声巨响。

整艘铁船仿佛摇晃了一下。

滚滚黑烟升起。

房间的墙壁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可见外面的涛涛运河。

“这是西大陆的‘炼金奥术’,如何?”王报岳俯身用另外一只手捡起自己的手铳。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一炮,却震惊不小。

他是个老江湖,经验丰富,无论对上什

么对手,不说游刃有余,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仅仅局限于东大陆。

对于西大陆的许多物事,齐玄素就一窍不通了,遇到迪斯温的时候,多亏有亚瑟这个猎魔人,才能直指要害,顺利击杀元气大损的迪斯温。

所以“炼金奥术”这种东西,齐玄素真没见过。

手臂即炮,自然是如臂指使,王报岳再次指向齐玄素。

西方没有符箓,却有炼金术。

在西方术士的观念中,炼金术与奥术本是两不相容之物,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上层构造,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不过后来有大贤者发现,两者可以在人体之中得到融合,并达到某种平衡,于是“炼金奥术”应运而生,并且迅速发展,由奥法议会直接掌握。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圣廷掌握的“神纹”,虽然圣廷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奥法议会也不容小觑,有些类似于道门和佛门的关系。

王报岳的手臂被改造成火炮,与人体相连,如同活物,故而不需要任何弹药,直接消耗真气、法力、气血。

相较于画符念咒的法术,这种攻击无疑是更为直接迅捷,而且火炮本身也有增幅的效果,同等消耗的情况下,一炮的威力远胜于普通的剑气、拳意。

只是这种“炼金奥术”造价不菲,将花费的鹰洋换算成太平钱,要五位数以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得起的,而且还要付出一条手臂的代价。

齐玄素本来想要生擒王报岳,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痛下杀手,却没想到王报岳竟有如此手段,反而落入被动之中。

轰隆隆的炮声响彻大运河上方,滚滚黑烟升起。

齐玄素从缺口中一跃而出,落入下方的河水之中。

王报岳的身影出现在被炸出的船舱缺口位置,再次举炮朝着齐玄素射击。

河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白色的雾气弥漫,不见齐玄素的身影。

就在此时,许寇也终于赶到,一脚踢开房门,直接朝着站在缺口边缘开炮的王报岳攻去。

王报岳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不敢丝毫大意,转身朝着许寇当头一炮。

千钧一发之际,许寇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天躺倒,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去。

不过这一炮也连门带墙一并炸毁,巨大的气浪使得铁质门框都为之扭曲变形。许寇更是受气浪席卷,被猛烈甩飞出去。

好在许寇同样是武夫,些许伤势倒是没有大碍,只是待他起身举目再看,烟气灰尘之中,已经不见了王报岳的身影。

第一百六十三章 炼金奥术(下) 几声惊天炮响之后,原本处于航行状态的铁船已经停下。

齐玄素收起短剑,从河水中慢慢升起,变为踏波而行。

虽然王报岳的几炮威力巨大,但都被他躲了过去,没有受伤,不过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世道在发展,西方的术士们不再是只会拿着法杖念咒的古老形象,他们发展出的“炼金奥术”,是不逊于道门造物的物事。

如果二百多年前,玄圣没有整合道门,也没有力排众议在前人遗留的基础上开启造物工程,而是固步自封,继续如儒门那般轻视火器造物,视为奇技淫巧,纵然有各种法门流传,但修行全凭个人,既看资质,也需时日,那么今日面对西方,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纵然高端战力相差无几,在底层基础上却是天差地别,刀剑对火铳,骑兵对火炮,如何取胜?那时候的圣廷还会是道门的朋友和贸易伙伴吗?他们还会这般彬彬有礼吗?

齐玄素可是听说过,西洋之人在新大陆大肆屠戮,土著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要么沦为奴隶,要么被直接灭族。

可见这些色目人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若是如今的中原还像大魏末年那般羸弱不堪,西方人会好好说话吗?只怕已经是大军开进中原,真正的山河换颜色了。

便在这时,许寇从上方探出半个身子:“没事吧?”

齐玄素回过神来,纵身一跃,跳上甲板。

许寇也从三楼的缺口一跃而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好嘛,芦州的青鸾卫都是吃干饭的。”许寇摇了摇头,“不过也算他们走运,躲过一劫,如果是他们查出了此人,只怕是性命难保。”

许寇话锋一转:“话说回来,魏兄一身本领着实不弱,换成其他人,早就死在此人手中了。”

“许兄过誉。”齐玄素转开话题,“对了,小湖呢?”

齐玄素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这与齐玄素是否看破王报岳的身份无关,而是一种习惯使然,他去喝酒之前,让柳湖去找许寇,便是存了让许寇帮忙照看下柳湖的心思,反正许寇只是单纯喝酒,不是借酒消愁,举手之劳而已。再有就是,许寇算是齐玄素的旧相识了,还是有所了解,比较放心。

“小姑娘还在二楼小厅,很听话。”许寇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主在许多船员的簇拥下匆匆过来,脸色难看。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天罡堂的面子更大,就有劳许兄

了。”

许寇微微点头,待到船主走近之后,不等船主开口,许寇已经取出自己的道士箓牒和天罡堂腰牌:“立刻靠岸,并通知本地青鸾卫百户所,不得有误!”

两个时辰之后,船上会客厅。

船主陪坐,宾主尽欢。

青鸾卫千户所远在府城,所有本地只有百户所。闻讯而来掌印百户气势汹汹登船,没有半点好脸色,不过得知许寇的身份之后,立时换了一张面孔,临时征用了船主的会客室,香茗伺候,态度十分和煦地与齐玄素、许寇谈话,绝对没有半点审问的意思。

虽然许寇只是五品道士,但职务上是天罡堂的主事,绝不是什么小人物。

“如此说来,此人就是海捕文书上要求缉拿的海贼首领?”青鸾卫掌印百户放下盖碗。

齐玄素道:“此人身上有西洋人的‘炼金奥术’,这种东西在我们中原很是少见,也就是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海贼们才有可能接触到。”

“有理。”掌印百户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有一名试百户走进会客室,看了眼其他人,欲言又止。

掌印百户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试百户轻声道:“三具尸体中有一具尸体损坏严重,不过从另外两具尸体上的刺青判断,确定是海贼无疑了,至于现场……的确是炮击的痕迹,只是没有发现弹片。”

掌印百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此獠已经跳船逃亡,但运河一线都有黑衣人搜索巡逻,他应该不会跑得太远,多半藏在某地。”

许寇忽然问道:“船怎么样了?”

船主面露几分迟疑,看了掌印百户一眼,这才道:“毕竟遭受了炮击,需要几天检修,许多客人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暂时是走不成了。”

许寇笑了一声:“该不会是要让我们帮着抓人吧?”

掌印百户轻咳一声:“如此最好,毕竟是一家人。”

许寇未置可否,转而望向齐玄素,问道:“魏兄以为如何?”

齐玄素想了想,他之所以乘船,就是为了避开陆地上可能遇到的太平道之人,此时自然不好弃船登岸,若说帮着缉拿逃走的王报岳,也不是不行。他其实对所谓的“炼金奥术”还是挺感兴趣的,正如他对出海很感兴趣一样。

“所谓的‘炼金奥术’,到底是什么东西?”齐玄素问道。

许寇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齐州道府待过一段时日,经常有西洋海客到访齐州,所以

我对于西洋的‘炼金奥术’还是略知一二。”

“提到‘炼金奥术’,就不得不提到西洋的奥术。奥术是什么?用西方术士自己的话来说,是某种奥秘引出的法术,是为‘奥术’。其根本力量来源于知识,有些类似于儒门的读书养气,又不完全相同。术士们认为通过对于知识的积累和研究,继而推导出某种规律和法则的应用,比如念出咒语,并配合某种手势和对应材料,可以施展对应的奥术,与我们的法术颇有相通之处。”

“不过与我们的法术不同的是,奥术又有所谓的神秘学,术士们称之为‘秘密知识’,或者是‘隐瞒起来的知识’,术士说秘密知识无法解释,不能理解,大概就是我们说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毕竟是个不修法术的武夫,不是十分明白,据说有扭曲真实和规则的力量。”

“与奥术相对应的是神术,神术是沟通神灵而得到的力量,与我们的巫祝有些类似,都是借助外力。还有所谓的魔法,意思是魔鬼的法术,其实与神术并无本质区别,根本在于借力的对象不同,所以魔法被认为是借由魔鬼的力量使用的法术。在圣廷的打压下,魔法已经式微,只是魔鬼不死,魔法不绝。就像古仙信徒与道门灵官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在立场上有所区别。”

齐玄素微微点头。他并不奇怪许寇知晓如此多密辛,如果说张月鹿是得了地师青眼,那么许寇就是得了清微真人的青眼,甚至与李天贞有所交集。这也是他当初敢于挑衅张月鹿的底气所在,不过没打过张月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寇继续说道:“炼金术和我们化生堂的炼丹术颇有相通之处,最终目标都是长生不老药,我们东方的皇帝炼丹求长生,西方的皇帝国王信奉炼金术求长生,殊途同归。所谓‘炼金奥术’就是炼金术和奥术的综合,与化生堂的造物工程十分相似。不过因为炼金术和奥术只能在人体上共存平衡,所以衍生出两个方向。”

“一是改造人体,以特定的炼金物品替换人体的对应部位,术士们称之为‘补全’。那个海贼首领便是用火炮代替了自己的手臂。”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一跳。

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心”,又想到了散人的“画龙点睛”。

“二是创造生命,直接通过炼金术造就新的生命,然后以奥术赋予其灵魂。按照术士的说法,这是一道经由死亡、复活而完善的过程。”

齐玄素又想起了隐秘结社八部众,三大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喝酒 齐玄素是个俗人。

俗人都是爱钱的。齐玄素虽然没有掉进钱眼里,但对王报岳的义手和西洋手铳十分感兴趣,所以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只是提出一个条件,青鸾卫共享情报,若是他们抓到了王报岳,人归青鸾卫,其他东西归他和许寇,至于他和许寇怎么分,抓到之后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青鸾卫的掌印百户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太平钱是好东西,可这世上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总要有取舍。

至于寻找王报岳的行踪,掌印百户还是颇有自信。

杀人不是青鸾卫的强项,那是黑衣人的拿手好戏,青鸾卫的长处在于寻人、刺探、破案、搜集分析情报等等。这次搜查,他们就是锁定了过关的船只,认定海贼们藏身于过往的船只上,意图蒙混过关。从结果来看,倒也没错,虽然具体搜查的时候出了纰漏,没有发现海贼,但不能说他们的情报和判断是错的。

再有就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这并不算难,可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没有丝毫破绽,就很难了。朝廷和道门之所以不废除路引制度,就是为了这种情况,王报岳没有路引,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很难在某个地方一直潜藏下去,只能不断流窜,可青鸾卫和黑衣人已经布下罗网,并有擅长地气寻踪的方士跟随其中,层层收缩,他的活动范围只会越来越小。

要担心的反而是王报岳困兽犹斗,毕竟上面的意思是抓活的,不好动用威力巨大的重火器。至于有能力生擒王报岳的天人们,就是所谓的“上面”,不会亲力亲为。

至于掌印百户为何不等慢慢收网,而是要请许寇和齐玄素协助,主要还是担心王报岳逃到其他百户所的辖境,煮熟的鸭子飞了,功劳没了,他还要落个办案不力的罪过。

说定之后,因为暂时还没有相关消息,许寇又是个闲不住的,便领着齐玄素、柳湖离船登岸,来到万安县的县城之中,说是要找点乐子。

许寇先前无论是做青鸾卫,还是转入齐州道府,主要活动范围就在江北各州,曾经来过此地,颇为熟悉,带着齐玄素和柳湖在县城中兜兜转转,很快来到一座扎着彩门的三层楼阁跟前。

“不好吧,有孩子呢。”齐玄素抬头看着那块意思简单直白的牌匾。

“只是喝酒,不做别的。”许寇不以为意道,“最多找两个姑娘给我倒酒,我自己倒酒嫌累。”

齐玄素无奈道:“我都不想点破你。”

“我

一个鳏夫,这个年纪,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且合理的事情吗?”许寇无所谓道,“我又不是齐天渊,瞎了心看上个母老虎。”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许寇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意提起,脸上不动声色:“齐天渊是谁?”

“一个朋友,也是同僚,这小子和我们上司看对眼了。本来年轻人嘛,也不算什么,可魏兄弟不知道,我们的那位上司活脱脱一个母老虎,没点道行是降服不住的,真要娶回家门,不知要受多少气。小齐还是年轻。”许寇随口说道。

自从齐玄素为救张月鹿而“身死”的事情传开之后,关于齐玄素攀高枝的说法就少了许多,不过许多人还是不看好他和张月鹿,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家世前途,都差得太多了。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许兄的上司不会是慈航真人的高足张月鹿吧?”

“对,就是她。”许寇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魏兄听说过?”

“不仅听说过,先前在江陵府还有过一面之缘。”齐玄素玩笑道,“人不错,就是不大好说话。下次有缘再见到张法师,定要把许兄的高论说给她听。”

许寇轻咳一声:“不说她了,我们喝酒。”

齐玄素劝了一句:“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上至参知真人,下至低品道士,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的大有人在,重则身败名裂,轻则惹上一身骚。有的是确有其事,比如前不久的紫仙山刘复同,有的却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就算最后能证明清白,坏名声也传扬出去了。许兄如今身在玉京,不比过去在地方道府,还是稍微注意为好。”

“多谢魏兄提醒。”许寇收敛了笑意,“不过我许寇被人叫做‘小阎罗’,身上的把柄比牛毛还多,哪里需要什么捕风捉影和栽赃陷害,都是确有其事。我这种人最不怕什么坏名声,真人们用我,用的就是一个‘狠’字,拿我干脏活,就像一块抹布,名声注定没有更坏的余地。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随他去吧。”

齐玄素略微诧异地看了许寇一眼,没想到他倒是看得明白。

许寇径自走在前面,齐玄素略微犹豫,带着柳湖跟在后面。

柳湖倒是没什么害羞,只有好奇。

许寇显然是此道常客,轻车熟路,随手丢给龟奴一个小圆。

龟奴立马谄媚殷勤起来,他早就看到这三位客人了,两个男子一看就是公门中人的做派,只是不清楚带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便没敢贸然上前,此时见

许寇主动给赏钱,这才上前伺候着,领着三人往里面走。

许寇随口吩咐道:“要个僻静的雅间,爷们今天吃素,不要荤的。来俩,没过二十的不要,若有三十左右的,那就更好了。再随便来些酒,就按三个太平钱的标准。若是拿我当冤大头,可别怪我不饶你们。”

“客官放心,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公道,从不干亏心买卖。”龟奴笑道,至于喜欢年纪大的,在这行当里也不算少见。

在龟奴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包间坐下。龟奴出去安排姑娘和酒。

许寇随意打量着四周,同时说道:“方才魏兄提醒我小心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我很领情,也投桃报李一回,给魏兄说些这里头的道道。如今不比以前了,笑贫不笑娼,好些个干这行当的女子都是自愿,而非生活所迫。不过许多时候,她们还会编个好听的故事哄你,都是老套路,不外乎是‘父死母病弟读书,丈夫好赌又借贷。一家老小全靠我,无奈入行时不长。’欢场上的话,大多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可别让她们套进去了。”

“受教。”齐玄素笑着点头,与柳湖坐在一旁。

不多时,两名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的女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姿容尚好,只是难掩几分岁月痕迹。

许寇抬手示意两人坐下。

两名女子脸上带笑,目光却扫过齐玄素和柳湖,带着孩子逛青楼的,实在少见。

柳湖也在瞧着两人,她无聊时看过许多话本,里面总少不了这种场所,作者们常说,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小姑娘不免有些不切实际的憧憬。

这话对也不对,有性情之人不假,却绝谈不上一个“多”字。

所以柳湖很快就失望了。

两名女子各有分工,一人给许寇倒酒,另一人带着琵琶,轻轻弹唱。

许寇一边喝酒,一边与齐玄素说着闲话,交流些拳法心得以及江湖见闻。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两人的话语随之一停。

柳湖眼神一亮。

话本里说还说了,这等烟花场所总是容易生出是非,果真不假。

“不会是逼良为娼的戏码吧?”齐玄素忽然说道。

“客官言重了,多半是有人醉酒闹事。”给许寇倒酒的女子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两人是公门中人,赶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起身来到门外。

喧闹声来源于另外一个包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种普通春楼并非大型行院,占地不大,也没有什么独栋院子,包间都集中在主楼。

齐玄素顺着走廊来到传出喧闹声音的包间外,门前站着两个高大汉子,起初见齐玄素衣着不俗,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铳,倒也没想招惹他,只是见齐玄素止步不前,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位朋友,里面有人了。”

齐玄素失笑道:“这么大的动静,我当然知道有人了,里面是怎么回事?”

“这位朋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汉子语气中暗含威胁,却没敢动手动脚,毕竟敢在腰间携带手铳的,不会是什么普通百姓,甚至身份低些的青鸾卫和黑衣人都没这个资格。真要起了冲突,被人家一铳崩了脑袋,算谁的?

齐玄素反问道:“我要是非管不可呢?你能怎的?”

汉子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并非两个汉子算什么好人,委实是“神龙手铳”太吓人。

便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方帽的差人,吆喝道:“谁在外面闹事?”

齐玄素道:“外面没人闹事,我倒是觉得里面有人在闹事。”

差役见到齐玄素,没有太过畏惧,上下打量着,目光落在腰间手铳上面:“黑衣人?”

齐玄素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差役冷笑一声:“就算你是黑衣人,我也劝你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万安县的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话音未落,屋内又传出女人挣扎哭喊的声音。

齐玄素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他不大爱管闲事,可真要发生在自己面前,也不能真就坐视不理。

那差役还要说话,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抓着差役的脑袋直接朝门上一撞。

这差役立时满脸是血,软软倒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许寇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柳湖跟在他身边,眼睛亮亮的,隐隐透着几分兴奋。

那两名女子则是站在许寇的包间门前,有些不知所措。

许寇冷冷道:“什么龙的虎的,你有什么靠山,就直接报名号,说这些废话。”

两名守门的汉子一愣,竟是不敢出手,而是发了一声喊。包间里还有其他人,立刻又出来七八个短打扮的汉子,身高体壮,刺青画虎,没有废话,直接朝着齐玄素和许寇一拥而上。

平心而论,齐玄素与许寇还是有所不同,齐玄素杀人从不手软,可不杀人的时候,齐玄素还是挺好说话的,甚至因为习惯装模作样的缘故,还有点好欺负

的样子。许寇则不然,他不仅杀人不手软,而且平常时候也不好说话,只对他看得顺眼之人才好说话。至于对待敌人的手段,许寇更是堪称狠辣,他的诸多记过降职原因中就有凌虐犯人致死一项,可见一斑。

再有就是,许寇让王报岳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心情也不怎么好。

只见许寇伸手抓住一人的头皮,随意一扯,一块带着头发的血淋淋头皮便被生生撕扯下来。

那人一声惨叫,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虽说柳湖曾手刃数人,也见过不少死人,但见此血腥场景,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

不过其余几人见此情景,不仅不怕,反而掏出牛耳尖刀,甚至还有人拿出一把火铳对准了许寇。

许寇狞笑一声,瞬间来到取出火铳之人的面前,伸手握住火铳的铳管,随手一拧,这支手铳立时如扭曲的麻花一般,然后他夺过火铳,硬塞进此人的嘴里,搅碎满嘴牙齿。

许寇抬脚一扫,顷刻之间便躺了一地,个个筋断骨折,只能躺在地上哀叫,站都站不起来。

即便如此,这些人也仍旧是不依不饶,一人嘴里叫道:“狗儿的,有种的留下姓名,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你就等着死吧!”

若是这些人就此服软,许寇也不会和这些小角色过于计较,可这些人一叫,反而激起了许寇的脾气,他反手提起此人,只一巴掌,此人小半个脸都塌陷下去,又吐出十几颗带着鲜血的牙齿,耳孔中更是汩汩冒血。

接着,许寇捏住此人的一条手臂,轻声道:“我耳朵不大好,你不妨再说一遍。”

说话间,许寇竟是将此人的手臂一点点捏碎,那人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大半个春楼。如此景象,自然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只敢远远看着。这个汉子的其他同伴更是寒气大冒,哪里还敢多嘴半句。

至于齐玄素,已经带着柳湖迈步走入包间之中。

这个包间要比许寇的包间大上许多,当中放着一张圆桌。一个女子正仰面躺在这张桌子上,四肢摊开,被布条分别绑在圆桌的桌腿上,若是没看错的话,这些布条应该就是女子的衣物。

此时女子身上只剩下半解的中衣,露出许多春光和伤痕,又被淋了酒水,紧紧贴着身体,尽显苗条曲线。

还有个年轻人,同样是衣衫不整,袒胸露腹,本来趴在这女子的身上,见有人进来,这才下来,恶狠狠地望着齐玄素,眼中满是狰狞和戾气。

“你们都这么会玩吗?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底蕴吗?”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天乐宫的刘复同。

上次在天乐宫,柳湖还

没看清,就被苏染捂住了双眼,此时不由睁大了双眼。

“你是什么人?”年轻人冷冷问道。

齐玄素笑了笑:“自然是找你麻烦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面相愈发狞恶:“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齐玄素说的是真心话,“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免不了今天这顿揍。除非你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开始活动手腕,同时朝着这年轻人走去。

这年轻人也不是个善茬,不肯坐以待毙,立时一个飞脚朝着齐玄素踢来,意图先发制人。

齐玄素伸手接住这年轻人的飞脚,然后顺势往下一摔。

这年轻人顿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便在这时,许寇也走了进来,袍角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一脚踩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只要稍稍发力,此人便性命不保。

“老魏,你跟他废话什么,先打了再说。”许寇没有半点客气。

齐玄素道:“这不成了不教而诛吗?”

“有理,那么现在就教,他爹娘不教,我们教。”许寇从善如流。

那年轻人再也忍受不了,有些歇斯底里道:“你们他妈到底是什么人?老子玩个女人,她家里人都没意见,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他妈算哪门子的大尾巴狼?”

许寇用脚尖一碾,淡淡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训你吗?不是因为你玩女人,你就是玩男人,我也没意见,而是因为你小子大呼小叫,搅扰到我喝酒,这就碍着我的事了,懂吗?”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感慨。

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就是了。

齐玄素拍了拍柳湖的肩膀:“去把人放下来。”

柳湖应了一声,上前给那女子解开束缚手脚的布条。虽然柳湖只是个小丫头,但昆仑阶段的修为做不得假,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便把那女子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齐玄素其实不太乐意掺和这种事情,都说好人做到底,仅仅是把纨绔打上一顿,然后一走了之,未必就是救人,说不定还会害人,想要妥善解决,麻烦着呢。

只是事到临头,又不好袖手旁观。

却是两难。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的时候,此处春楼的老板终于出现了,是个半老徐娘,满脸苦笑,又不敢说什么,这两位分明就是过江强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许寇扭头望向老鸨:“该搬靠山了吧?尽管去搬,我就在这里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沈家父子 齐玄素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大概冒充黑衣人的时间久了,也多少有了些大马金刀的感觉。

柳湖站在齐玄素身旁,仍旧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只是双眼亮晶晶的。

特殊的经历造就了柳湖特殊的性格。

同样是没了父母,同样是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柳湖与齐玄素又不完全相同。。

齐玄素不算是好人,却也算不得恶人,他是个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缩影,复杂又矛盾。善我者善,恶我者我,对我有利的,我就认同,对我不利的,我便不认同。

很简单的例子,齐玄素是信奉规矩和正统那一套的,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是离开清平会、返回道门、在道门内攀爬,而不是浪荡江湖或者在清平会内部晋升。可遭遇困境之后,齐玄素又对规矩持怀疑态度,更倾向于自己越过规矩解决问题,比如击杀万修武,齐玄素从没想过通过风宪堂解决问题,从始至终,他都是想亲自手刃万修武。

这就是齐玄素的矛盾所在。

这也是齐玄素的过往经历造成的,将近二十年的万象道宫经历,再加上师父齐浩然的教导,造就了齐玄素对道门的强烈认同感。可师父的死和七娘的影响,又让齐玄素对于道门的规矩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齐玄素不是张月鹿,他从没想过去改变这种境况,他更多是和光同尘,若是不能和光同尘,就暴力打破规矩。

万象道宫的教导惯性让齐玄素偶尔会行侠仗义,可这种所谓的侠义并非齐玄素如何感同身受,更多是习惯使然,所以齐玄素的打抱不平并不深刻。而江湖的经历又让齐玄素变得冷酷无情,动辄取人性命。

这就让齐玄素有两行面孔,正如齐玄素的双重身份、两个名字。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相比,张月鹿是一条十分清晰明了的直线,齐玄素是一条飘忽不定的曲线,他的善恶界限总是随着环境形势的改变而改变,以生存为第一要义。而张月鹿在有些时候是将理念置于第一位的,比如当年的江南大案,张月鹿能无惧生死,一查到底。可如果是齐玄素去处置,那么他未必就能坚持到最后。

柳湖相较于齐玄素,更为偏激。齐玄素在师父身死的时候,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师父的死对他而言是个打击不假,可这个打击不足以摧毁他在过去多年形成的种种观念,而且他也可以理清其中的因果。

可柳湖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江南大案过于复杂,她想不明白,难免走入死胡同,变得偏激。乖巧和听话只是浮于表面,内在却是不逊于齐玄素和许寇的冷漠,从柳湖面不改色地手刃数人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齐玄素和许寇未必能说得出来,却能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故而两人都不讨厌柳湖,甚至还有些喜欢,因为三人在本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从这一点上来说,柳湖也是一条直线,只是相较于张月鹿的实线,柳湖是一条虚线,因为柳湖有太多的困惑和迷茫,未能贯彻如一。

这便不得不说齐玄素和柳湖的领路人,看似不靠谱的七娘其实教给齐玄素许多,看似靠谱的菩萨蛮却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意思。

正因如此,柳湖此时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激愤的情绪,更多是得以效仿话本故事的好奇和兴奋。

齐玄素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在柳湖的帮助下,她已经穿戴完毕,只是失了魂似的,呆呆发愣。

另一边的年轻人则已经被许寇打了一顿,鼻

青脸肿,再无半点嚣张气焰,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怨毒。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回过神来,低声回答道:“小女子赵英。”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英却又沉默了。

许寇神色漠然,不以为然。

就算这女子出于某种顾虑,比如家人的安危,说自己是心甘情愿,反咬他和齐玄素是多管闲事,他也丝毫不会奇怪。

反正他已经明说了,打这小子,与其他无关,只是因为这小子搅扰到他喝酒了,就这么简单。在他看来,什么道理大义,不过是个壳子,本就是弱肉强食。

齐玄素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

片刻后,赵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朝着齐玄素跪下:“两位好汉还是快些走吧,再过片刻,官军上门,两位就走不得了。”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们不是什么绿林好汉,我们就是官军。”

赵英一怔。

不仅是赵英怔住,那个年轻人也有些发怔。

齐玄素满脸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都不大信的官话:“强抢民女,该当何罪?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大玄的天给遮了。至于官军上门,那再好不过了,他们放任不管、助纣为虐,可不是一个失察就能说得过去的。”

许寇拆台道:“是否强抢民女,这话说得尚早。”

齐玄素又望向赵英。

赵英这才望向那个年轻人道:“这位沈公子,我兄弟欠了他的钱,我想请他宽限几天,他却让我来这里见他。我过来之后,他便……”

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对了,你叫什么?”

年轻人好似没有听到,故意不答。

许寇稍稍加重了嗓音:“问你呢,聋了?”

年轻男子不敢再装听不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许寇打人,伤势不重,却痛入骨髓,都是狱卒酷吏的手段,

“沈玉贵。”年轻公子低声道。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个人,沈玉崒。

过去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浑身浴血的师父奋力冲出重围,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

他已经被吓得傻了,下意识地掉头就跑,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个黑影迅速追了上来,却又不急着取他性命,一直到他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

他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黑影的胸膛。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之中。

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仇人的底细,正是沈玉崒。

接下来就是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沈玉崒,被他一剑刺入胸口。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时隔数年,他又遇到了沈家子弟。不过仔细一想,芦州本就是沈家所在,倒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不会因为一个沈玉崒就将所有沈家之人都视作仇人,可对于沈家的恶感却也不必掩饰。

沈玉贵辩解道:“欠

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兄弟可是欠了三百太平钱,我纵然宽限你十年,你就还得上吗?让你用身子还债,就算闹到官府,也有说法。”

赵英急道:“你、你、分明是你设局害人,那些人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有证据吗?就凭你红口白牙污蔑别人?”沈玉贵大声道。

正在说话间,外面人声大作。

齐玄素知道这是正主到了。

一个脸上挂着笑模样的锦衣男子走在前面,人过中年,两鬓斑白,后面簇拥着许多人,有头戴方帽的差役,有家丁打扮的壮汉,还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所幸,没有黑衣人和道士。

齐玄素站起身来,与许寇并肩而立。

男子的出场做派是个十足的地方豪强,甚至还有几分绿林人物的意味,可身上的气质却颇为儒雅,就像一位儒门名士。

男子示意众多随从等在外面,独自走进包间,目光略微扫视一周,然后落在了齐玄素和许寇二人的身上。

齐玄素开口道:“好气魄,知道凶徒在此,还敢孤身进来。”

“这位军爷说笑了,这里没有什么凶徒,都是朋友。”男子拱手道。

齐玄素问道:“未请教?”

“姓沈,沈明书。”中年男子笑容和煦,伸手朝着沈玉贵一指,“这是犬子。”

许寇忽然插话道:“养不教,父之过。”

“阁下是?”沈明书转而望向许寇,并未动怒,仍旧是面带微笑。

“许寇。”许寇没有故意用假姓名,倒也符合他的做派。

沈明书略微思索,已经是记了起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阎罗,看来是一场误会。”

许寇不置可否,只是道:“是误会吗?”

沈明书目光转向沈玉贵,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玉贵似乎很惧怕这位父亲,低下头去:“误会,这女子欠了银钱,说好卖身抵债,结果又半路反悔,大喊大叫,这才惊动了两位大人。”

许寇问道:“既然提前说好,为什么要半路反悔?”

沈玉贵偷看了父亲一眼,干笑道:“她兄弟欠了三百太平钱,我只同意免去一百太平钱,死娘们贪心不足,竟然要我把三百太平钱全部免去,我自是不肯,她便反悔了。”

赵英泪珠儿滚滚而下,颤声道:“我没、没卖身抵债,就是求他宽限一段时日,没想到他、他……”

沈玉贵脸色变了几变:“三百太平钱,宽限一段时日就能还得起了?你不过是打着这个旗号故意接近我罢了。我平日里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庸脂俗粉!”

赵英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问道:“她为什么要向你借三百太平钱?有什么抵押没有?”

沈玉贵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借钱,至于抵押,当时看他们可怜,便没有要抵押。”

齐玄素继续道:“不问为什么借钱,也不要抵押,就直接把钱借了出去,你就不怕成了坏账?还是早就打量着让人家卖身抵债?”

沈玉贵还要说话,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天旋地转,顿时说不出话来。

打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明书。

他缓缓收回手掌,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冷望着沈玉贵。

沈玉贵双腿一软,不自觉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前教子 沈明书看着沈玉贵,冷声道:“不要抵押,不问缘由,只管借钱,是不是还要九出十三归?我问你,这是不是放贷?”

沈玉贵趴在地上:“爹……爹……我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遭吧!”

沈明书怒斥道:“不肖子,我是缺你吃穿用度了?还是不给你银钱了?你要用这等下作手段敛财而置我沈家脸面于不顾?”

沈玉贵看来是十分惧怕沈明书,伸手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道:“是我不对,我给沈家丢脸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沈明书不理会沈玉贵,看了眼赵英,说道:“这位姑娘,你还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有两位大人在此,自然会替你伸张,我也绝不会包庇自己的儿子。”

“爹,爹,您看在娘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沈玉贵抱住沈明书的大腿,声泪俱下。

沈明书见他这般出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想要再骂两句,终是觉得没意思,重重叹了口气,挣脱开沈玉贵,然后转身向齐玄素和许寇拱手道:“沈某家教不严,搅扰了两位大人,甚是羞愧。沈某不敢徇私,明日定将这畜生送县衙法办,还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

许寇皮笑肉不笑:“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沈先生好家教,许某佩服。”

沈明书满脸羞愧,拱手道:“逆子平日里被他母亲宠坏,沈某又疏于管教,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职责,让两位大人见笑,沈某在这里给两位大人和这位姑娘赔罪了。”

赵英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齐玄素倒是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道:“沈先生,你是士绅,送不送官,我们不管,毕竟我们不是本地县令,也不是督察院的御史。我只是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待到我们走后,令公子不要为了找回脸面再为难这位姑娘和她的家人,不知沈先生意下如何?”

沈明书正色道:“逆子素日就有劣迹,酿成今日之祸,皆是沈某纵容之错。沈某无颜自辩,只是请两位大人放心,今日之后,沈某定当严加管教,绝不会再放任逆子胡作非为。”

许寇忽然伸手提起沈玉贵,守在门外的家丁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见沈明书无动于衷,又都安静下来。

许寇没有动手打人,而是帮沈玉贵掸了掸胸前的灰尘,说道:“沈公子,我叫许寇,祖籍齐州

北海府,现居玉京海蟾坊,你要真想找回面子,大可直接找我,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去‘客栈’雇佣杀手也好,去风宪堂告我也罢,只要让我栽了跟头,我都认了。”

“不敢,不敢。”沈玉贵挤出一个笑容。

许寇伸手一推,沈玉贵踉跄几步,刚好倒在了沈明书的怀里。

沈明书面无表情地一招手,立时有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仆快步走了进来,从他怀中接过沈玉贵。

齐玄素抱拳道:“沈先生,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有缘再会。”

沈明书脸上复又露出和善的笑容:“两位大人以后再经过万年县,沈某定当摆酒设宴,与两位大人把酒言欢。”

门外众人分开一条通路,沈明书大步走了出去,其余人也随之转身离去。

齐玄素看着沈明书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这穿着鞋子的,终究还是害怕光脚的。”

柳湖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魏叔叔,刚才那个人不是好人吗?”

齐玄素还未说话,许寇已经笑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大奸似忠吗?你知道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吗?像我这种人,拼了命去杀人,又能杀几个,只配做块破抹布。像他这种人,大家族出身,在一县甚至一府之内翻云覆雨,一手遮天,金贵着呢,瓷器怎么能和瓦器玉石俱焚?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柳湖毕竟年纪小,阅历少,听得半懂不懂。

齐玄素解释道:“一个男人,有家室和没家室,有家业和没家业,区别是很大的。有了家室和家业,顾虑就多,就少了意气冲动。不巧的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家室,也没有家业,又身怀武艺,在沈明书的眼里,我们和亡命徒没有太大区别,他跟我们硬拼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们,他不会赚到一个太平钱,反而会惹一身骚,要是一不小心失手,没杀掉我们,你说我们会不会报复?难道我们像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样子吗?欺软怕硬,两相权衡,倒不如服个软,主动退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柳湖轻轻“啊”了一声:“他怎么知道你们是单身汉?”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对于沈明书这种人而言,看人识人是最基本的能耐,而且他也听说过许兄的名号。许兄还是有高堂在世的,不过属于齐州道府名下的道士眷属,没人敢去惹是生非。就算道门内斗,对道士眷属下手也是大忌。”

寇补充道:“还有一点,多亏了我们两个的官家身份,要没有这层身份,他不会亲自出面,只会借官家的刀来杀人。我们要敢反抗,那就是对抗朝廷,是造反的逆贼。可不巧的是,我们偏偏有这层身份,他便没法借官家的刀,也没办法扣帽子杀人。”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们这边刚有动静,他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见耳目之敏锐,消息之灵通。他儿子干这些烂事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不知道?我是不信。他要真是好人,就不会只提放贷的事情,什么强占民女都绝口不提,还有这位姑娘说的设局害人,这些都不提了,这叫避重就轻。再有,你瞧他的那个阵仗,本地的差役和青鸾卫都好似他的家奴一般,什么送往县衙,只怕连罚酒三杯都算不上,却显得他大义灭亲。这就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机心如此,这样的人能做出怎样的事情,可想而知。”

柳湖若有所思。

“人家主动退让一步,这是给我们脸呢。我们不能不接着,要是让沈先生的脸面掉在了地上,我们两个也讨不到好去,毕竟我们是外乡人,势单力孤,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许寇随手拿过一瓶酒,仔细端详片刻,“好家伙,正宗的久视二十三年西洋红酒,一瓶就要二十个太平钱,抵得上我小半个月的例银了。”

齐玄素转而望向赵英,轻叹一声:“我们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斗不过树大根深的沈家,只能做这么多了。沈明书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但他底下的人却是难说,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赵英轻咬嘴唇,朝三人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寇已经拔开红酒的木塞,一气灌了小半瓶:“要是张副堂主遇到此事,那就有的瞧了,只怕沈明书装孙子都不管用。”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有一种冥冥的预感,他和沈家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湖主动扶起赵英,带着她往外走去,送她离开此地。

齐玄素没有阻拦,柳湖毕竟是昆仑阶段的修为,他在昆仑阶段的时候,早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许寇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说道:“老魏,虽然咱们俩分析得一套一套的,但沈明书就这么认栽,我还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齐玄素沉吟道:“这对父子相处也有些奇怪,沈明书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人,竟然会养出一个纨绔子弟,多少有些虎父犬子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背后教妻 沈明书带着沈玉贵出了春楼,外面早已有一辆普通马车等候。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其余人都是步行,那个黑衣老仆则充当车夫。

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辆马车却是反了过来,外表普通,其实内里别有洞天,以檀木贴壁,相当奢华,甚至还有一名低眉敛目的美貌侍女,跪坐在一张固定的低矮小案前,动作娴熟地摆弄一套紫砂茶具。

沈明书与沈玉贵相对而坐,沈明书随手从车厢的小书架上拿过一本书,放在自己的双膝上。

这是一本儒门经典,不是被道门推崇的心学经典,而是被道门批得体无完肤的理学经典。

沈明书随手翻开一页,如僧人念经一般默诵目中所见的圣人箴言,愈发心平气和。

沈玉贵双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沈明书终于开口道:“有些事情,我不计较,不意味着别人不计较。以后遇到事情不妨多想一想,敢主动找你麻烦的人,会是一般百姓吗?就算要耍威风,也要等到摸清人家的底细之后,再量力而行。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干的烂事,正经生意不做,就知道偷鸡摸狗,设局放贷?逼良为娼?就这么点出息?”

沈玉贵低声道:“没出息还能活得长一些,有出息只怕是死得更早,沈玉崒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今还没个说法。”

“沈玉崒太张扬了,早晚会惹到不该惹的人,有如此下场本就在情理之中。”沈明书淡淡道,“既然你提到了沈玉崒,那我不妨给你透个底,沈玉崒是死在了清平会的手里。我说过,我们是正经的士绅,或者是有箓牒的道士,不要与那些亡命徒、疯子、妖人一般见识,更不要与他们赌一时的意气。瓷器怎么能和瓦器硬碰硬?你做到了吗?人家已经进来了,你问也不问,直接一脚踢出去,你当别人是任凭你打骂不敢还手的奴仆吗?你看不到他腰间挂着的‘神龙火铳’?”

沈玉贵不奇怪沈明书不在现场却对这些细节一清二楚,只是问道:“爹,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明书掀起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淡然道:“其中一人似乎是黑衣人,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另外一人叫许寇,世袭青鸾卫出身,后来离开青鸾卫,转入了齐州道府,又从齐州道府跳去了天罡堂。有些名气,人称‘小阎罗’。你知道他为什么能活着离开青鸾卫吗?是因为清微真人发了话。你总该知道清微真人是什么人。”

沈玉贵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清微真人是什么人。

那是真正的大人物。

就算许寇不是清微真人的心腹,只要跟清微真人有那么点关系,就没几个人敢动他。

沈明书合上那本儒门经典,轻轻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去找那个姑娘的麻烦,心胸开阔一些。”

沈玉贵一连声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沈明书不说话了,只是柔和地盯着沈玉贵看。这目光让沈玉贵心里一阵发毛。

“要改,要好好改。”良久,沈明书开口了,“明天起,你住到县衙的大牢去,没有我发话,不得离开半步。”

沈玉贵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沈明书的话后,跪在地上抱住沈明书的腿:“爹,爹,儿子不去大牢。”

“起来。”沈明书又露出了威严。

“爹……”沈玉贵哆嗦着爬了起来。

沈明书淡淡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车在一座华阔府邸门前停下, 沈玉贵乖乖下了马车,回到家中。

他今晚回家收拾准备一下,第二天一早就要去县衙大牢。

沈明书却没有下车,继续乘车前行。

一直沉默不语的侍女终于开口道:“王报岳没有走掉。”

“怎么回事?”沈明书皱起眉头。

侍女说道:“第十一关那边是老钱的人,老钱安排他们在第十一关分别上了一艘货船和一艘客船,然后到第六关下船,没想到在我们这边的第九关出了纰漏,除了王报岳,其他人都死了,如今已经惊动了黑衣人,布下重重罗网,王报岳没有办法,只能来找我们。”

从金陵府到帝京城,运河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又称“厘关”,大玄朝廷为方便漕运衙门管理,也是受到道门影响,从帝京开始算起,第一个钞关为第一关,依次以数字代称。

沈明书没有说话。

侍女继续说道:“这件事要怪王报岳他们自作主张,先是杀了一个士绅,后来又遇到一个黑衣人,王报岳想冒用这个黑衣人的身份,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不仅没有得手,反而暴露了身份。”

“黑衣人。”沈明书喃喃道,“该不会是那个与许寇同行之人吧,难道他们在试探我们?”

侍女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不能确定这两人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伙海贼,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沈明书冷哼一声,“王报岳在哪里?”

侍女道:“暂时安排在城隍庙。”

沈明书微微点头:“去准备一下,先看看能否把他从陆路送走,如果不能把他送走,那就做好让他留在芦州的准备,绝不能让他活着落到南边那些人的手里。”

侍女轻声应下,不必马车停下,直接起身离开了马车,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声音。

沈明书稍稍抬高了嗓音,向外面驾车的老仆吩咐道:“去城隍庙。”

城隍庙位于城外,一来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待到马车从城隍庙返回城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至于沈明书去城隍庙做了什么,只有充当车夫的老仆一个人知道。

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在齐玄素和许寇面前十分平易近人的沈明书对众多低头行礼的仆役视而不见,穿堂过廊,径自来到自己的书房。

此时书房中已经等了一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旧可见年轻时的美貌。

再看周围人的恭敬态度,这位妇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正是沈明书的正妻、沈玉贵的生母。

仅从相貌而言,沈明书两鬓斑白,气态儒雅,与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站在一起,不说年轻时是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如今年纪大了,仍旧是珠联璧合。

只是沈明书对于这位正妻的态度颇为冷淡:“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把贵儿送到县衙的大牢去?你到底想干什么?”妇人厉声质问道。

沈明书示意仆役侍女全都退下,然后淡淡道:“慈母多败儿,我这个做父亲疏于管教,被人说是‘养不教,父之过’,我也该略尽为人父的职责,所以让他去牢里好好思过一番。”

妇人强压怒气道:“仅仅是两个外乡人,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二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沈明书神色不变,似乎没有听到这番侮辱言辞,平静道:“妇人之见。你知不知道如今道门争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两边都想拿住对方的痛脚,大人物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刀刀砍向底下的人,江陵府的袁家就是前车之鉴,我们沈家和李家是姻亲不假,可真要出了什么纰漏,谁也保不住我们,懂吗?”

妇人仍不甘心,还要说话。

沈明书猛地一巴掌摔过去,不仅让妇人马上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也把妇人扇得整个人扑在地上。

沈明书居高临下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张百户 许寇牛饮了一瓶久视二十三年的西洋红酒后,终于在老鸨的强颜欢笑之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地。

这样一瓶红酒,要二十个太平钱,放在平时,许寇是舍不得喝的,不过今天是沈玉贵买单,他便无所谓了。

其实许寇还是估算少了,二十太平钱只是进货的价格,放在酒楼中售卖就要翻一倍,而春楼行院此类场所,怎么也要翻个两三倍,所以这样一瓶红酒少说要一百太平钱。许寇要想买一瓶,那就不是小半个月的例银问题,而是要把各种补贴也搭进去。

当然,一个主事级别的道士真想要敛财,区区一百太平钱还真不算什么。如刘复同那般丧心病狂之人,三年就是十万太平钱,纵然有紫仙山主事是肥缺的原因,也可见主事这一级的权力之大,只要不是安魂司这种清水衙门,其他位置上的主事道士,一年几千太平钱的额外收入还真不是什么难事,胆子大的甚至能年入五位数的太平钱。

齐玄素清点了自己身上的各种物事,一把“神龙手铳”,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普通破甲弹丸若干,一把灵物品相的单刀。

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青渊”,不过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好贸然使用。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七凤羽”,六枚“极乐针”,可以出奇制胜。

如果再对上王报岳,齐玄素仍旧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其生擒,却有九成的把握将其击杀。毕竟第一次交手的时候,齐玄素多少有些轻敌大意,又被炼金奥术震撼,除了用了“澹台拳意”以及开了一铳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用,这才让王报岳轻易逃走。

不过这只是齐玄素独自一人的情况,如果再加上一个许寇,那么生擒王报岳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许寇见齐玄素像个准备进山的猎人,不由道:“我们两个捉拿那个海贼,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青鸾卫那边能否确定海贼藏身的位置。”

齐玄素把单刀挂在腰间,说道:“许兄,你说王报岳在本地会不会还有其他同伙?”

许寇一怔:“老魏,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道:“我总有个感觉,黑衣人和青鸾卫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仅仅是为了缉拿一个海贼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这个海贼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此大的阵仗,竟然能让一个离海登陆的海贼头目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走,就更匪夷所思了。要说这个海贼背后没人接应,我是不信的,到底是谁要捉拿王报岳?又是谁要保住王报岳?”

许寇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魏兄所言极是,事到如今,绝不是缉拿海贼那么简单,倒像是两大势力之间的较量。如果说王

报岳有同伙接应,那么他的这个同伙必定在此地有不小的势力,你是怀疑沈明书?”

“不好妄下断言,不过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齐玄素说道,“沈明书应该是太平道沈家的旁支之一,沈家又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真是他,那么许兄还要牵扯到其中吗?”

许寇道:“都已经答应下来了,总不好食言而肥,我倒是不怎么在意两方势力的倾轧,只是那个海贼轰了我一炮,我是个不喜欢吃亏的人,总要讨还回来。”

齐玄素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所见略同,我是个锱铢必报之人,王报岳想要杀我,我也不想就这么算了。”

许寇笑道:“就该如此。”

“你说青鸾卫会怎么找人?”齐玄素问道。

许寇想了想:“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手里还有一个活口,我觉得他们会用这个活口做文章。”

齐玄素自然也有印象,还有个海贼藏身货船之上,为藏身客船的王报岳做掩护。那么多海贼要么死在了海上,要么就是登陆之后被黑衣人击溃,只剩下这几人随着王报岳逃了出来,可想而知,都是王报岳的心腹之人,以青鸾卫刑讯逼供的手段,说不定还真能逼出不少东西。

两人正说着,柳湖已经回来了。

许寇道:“我们先去驿站歇一晚,等明天的消息吧,反正就是这几天了,如果青鸾卫没有线索,那也怪不得我们袖手旁观。”

齐玄素自无异议,三人一道去了万年县的驿站。

一夜无事,不过青鸾卫们却是一夜无眠,待到次日,那位张姓青鸾卫掌印百户来见两人的时候,难掩疲倦之意。

许寇直接问道:“这是有结果了?”

张姓掌印百户屏退了其他人,回答道:“突破了一宿,我们算是把毕生所学都用上了。黑衣人那边也把网收紧了,可以确定王报岳没有逃远。”

许寇本就是青鸾卫之人,哪里还不明白突破是什么意思,更知道青鸾卫的毕生所学意味着什么。

“那个海贼活口是个硬骨头,不过再硬的骨头也能磨成骨头渣。”掌印百户接着说道,“他不知道王报岳的具体藏身地点,却知道在本地的一个联络人。”

许寇直接问道:“那个联络人是谁?”

掌印百户道:“本地的一个盐商,在城外建有一座庄园,不过我们怀疑盐商只是个假身份。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我们这边还没有动作。”

齐玄素忽然问道:“张百户,你与本地大户沈明书熟悉吗?”

张百户一怔,随即反问道:“魏兄弟怀疑我是沈明书的人?”

齐玄素的怀疑倒不是空穴来风,沈明书出场的时候,身后可是跟着几名青鸾卫,让人很难不生出怀疑。

张百户不急不忙道:“我姓张,出身吴州上清张,沈明书姓沈,乃是芦州怀南沈,我们怎么可能是一路人?不过沈明书在此地经营多年,好些青鸾卫与他都有来往,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玄素顿时明了。

道门中人出仕也不是稀奇事,他在凤台县遇到的李三辛就是太平道弟子转入了青鸾卫。

张家人,代表的自然是正一道,还与张月鹿是一家人。不过张家太大,传承太过久远,这位张百户应该是旁支中的旁支,这才离开了道门,进入青鸾卫中。

在青鸾卫中,掌印百户和普通百户还有所不同,若论实权,比部分副千户还要略高,远高于普通百户,虽然受掌印千户的节制,但掌印千户并没有人事任免或者羁押之权,只有参奏之权,这就导致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是太平道的人,也不意味着整个芦州青鸾卫就是铁板一块。

仅就万年县而言,张百户背靠正一道,又是掌印百户,算是能与沈明书抗衡的一股势力,不过劣势也有,那就是沈家在此地经营多年,哪怕是百户所中,也有好些人暗中听从沈明书的命令行事,张百户大概不会是沈明书的对手,这才要请齐玄素和许寇援手。

齐玄素想通这一点,恍然道:“我原以为张百户是为了功劳,原来是牵涉到了道门内斗。”

说到这儿,齐玄素伸手一指许寇:“许兄可是太平道出身,太平道与正一道的关系如何,想必不用我去多说。”

张百户正色道:“我本不想提起此事,既然魏兄弟说到了这里,我便不得不说了。实不相瞒,我在事后又用子母符联系了刚好就在金陵府的天罡堂张副堂主,她得知是两位之后,十分放心,说两位都是可以信任。”

齐玄素和许寇顿时有些不大自在,一人轻咳,一人低头看地。

许寇还好,他更多是想起自己背后说张月鹿坏话,有些许心虚而已,其实就算张月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除了齐玄素之外,张月鹿对待属下,颇为克制,既不过分亲近,也不会刻意疏远,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还是好说话的。

齐玄素就不一样了,如果说许寇是心虚,那么他就是亏心。毕竟前不久,他还跟张月鹿交过手,说良心话,他没吃亏,反而是让张月鹿吃了点小亏。要是让张月鹿知道了真相,会有怎样的后果,齐玄素想都不敢想。而且张月鹿对待齐玄素,大约是不会克制的。

齐玄素收敛思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道过去吧。”

第一百七十章 密道 张百户知道青鸾卫百户所并非铁板一块,走漏风声是注定之事,所以力求一个“快”字,争取在对手有所反应之前,抢先行动。

只是等他们来到位于城外的盐商庄园时,还是迟了一步,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庄园。

张百户虽然难掩失望,但也谈不上如何愤怒急躁。他得到消息之后,还未去见许寇和齐玄素,就已经派出自己的心腹盯着此地,没有看到大队人马离开庄园,那就说明另有通道,大概率是地道。

至于阵法传送,不是不行,关键是临时阵法成本太高,就像子母符一样,若非十分紧急,轻易不会动用。这种县一级的据点,也不会建造需要不断维护的永固阵法,因为维护阵法不仅花钱,而且还要消耗人力,玉京为了维持那个四季如春的阵法,每年要花费一百万太平钱以上,其中至少有三十万太平钱是人力花销。这还是道门,不缺方士和炼气士,换成其他组织,花费只会更大。

张百户下令让属下在庄园内四处搜索。

抄家算是青鸾卫的看家本领之一,其中关键就是找出藏匿的财物,所以对于青鸾卫而言,寻找密室、机关、暗格、地窖、地道,也是拿手好戏。

很快,青鸾卫的搜查便有了结果,这里的确有地道,不过没法找到入口。如今时间紧迫,并且缺少器械火药,也没办法直接开挖。

许寇也是青鸾卫出身,并没有袖手旁观,同样在四下搜索密道入口所在。

齐玄素和柳湖就跟在许寇身后,看着他四处查看,又敲又听。

不一会儿,许寇锁定了一处所在,是一口位于后宅的水井,并非枯井,里面还蓄有井水,略显浑浊,不知几许之深。

张百户也带人来到此地。

柳湖趴在井沿上向下望去,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有地道,他们就不怕井水倒灌吗?”

许寇解释道:“入口未必在井底,可能在井壁位置,井水与入口平行而非上下,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倒灌之虞。”

张百户闻言点头道:“许主事所言有理。”

许寇说道:“我先下去看看。”

说罢,许寇直接跃入了井中,激起一阵水花,立时不见了踪影。

不过他是归真武夫,其他人也不担心。

再有片刻,许寇的上半身从水中浮出,说道:“这里面果然有一道门户。”

齐玄素说道:“我这就下来。”

许寇再度潜入水中,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有些跃跃欲试的柳湖,一起进入了水井之中

两人沿着井绳缓缓下降,大概下潜三丈之后,就见井壁上有一道翻转门户半开。齐玄素当先进入其中,柳湖紧随其后。

门后有梯级向上,水势渐浅,走了十几级,便已出水。出水之后,四周寂寂,一片漆黑。蓦然亮起一道火光,却是许寇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许寇已经用炽热血气蒸干了衣物,并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说道:“小心些,这里可能有些机关。”

齐玄素和柳湖也有样学样,以真气蒸干衣物,至于火铳和弹丸,都有防水的设计,倒是不必担心。齐玄素随手把“神龙手铳”交给柳湖,让她拿着防身,他则是拔出仅剩下的单刀,注入真气,刀身上燃起火焰,倒是可以替代火把。

这条密道颇为宽阔,足够两人并行而不显拥挤,所以齐玄素和许寇并肩走在前面,柳湖跟在两人身后。

如此走出一段之后,已经出了庄园的范围。

这条甬道却是极长,仍旧没有到头。三人只好继续前行,如此又走了数里之地后,忽见两道紧闭石门。

要知道这地道乃是笔直前行,不必绕路,放在地上,着实不算短了,这两道石门的位置已经十分接近县城。

许寇说道:“魏兄,你记不记得我们出城的时候曾路过一座城隍庙?”

“记得。”齐玄素点头道,“从距离和方位上了来算,我们现在应该在城隍庙附近。”

许寇走上前去,伸手在石门上一推,竟是没有推动。

许寇脸色微变,再度发力,他是归真阶段的武夫,除了气血旺盛之外,气力也十分惊人,只见许寇的手背上已经青筋暴起,可石门只是微微颤动,并发出轰隆声响,却不开门。

齐玄素见状,也出手相助。

合两名归真武夫之力,石门终于轰然开启。

其实这石门必然有开启的机关,只是齐玄素和许寇没工夫去寻找机关,直接以力破巧了

石门后是一道向上的台阶,沿着阶梯一路向上,最终来到一处死路。说是死路,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死胡同,而是一路向上,结果台阶一直延伸至上方穹顶,最后站在台阶上已经不能直腰。

很显然,这里应该有一道可以开启的门户,因为此时他们位于地道之中,那么这道门户应该是位于地面之上。

许寇借着火光开始四下摸索,这天底下的机关都是大同小异,片刻后,就听许寇说道:“有了。”

然后就听得机关声响,上方的穹顶缓缓分开,变为一个出口。

许寇当先走出,

齐玄素和柳湖紧随其后,三人来到了一座偏殿之中,但见门户紧闭,略显昏暗。

齐玄素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就是城隍庙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机关开启的声音惊动了此地的守卫。

紧接着,门被从外面踢开,一道剑影如长电裂空,径直劈下。

齐玄素持刀迎上。

就见两道身影一交而没。

然后齐玄素翩然落地,分毫无损。另外一人手持长剑,两眼发直,喉间钉着一枚“七凤羽”,喉中咔咔有声,一缕血水绕过衣襟,滴落脚前,竟是一招殒命。

齐玄素并不停留,继续向外杀去,手中单刀火光忽明忽暗,诡异莫测,所过之处,必有一人倒地身死。

眼看着无一人是齐玄素的一合之敌,忽而迎面风起,一柄长枪刺来。齐玄素但觉有异,挥刀劈出,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沛然莫当。齐玄素一刀未能劈开此来的长枪,只得闪身避过,定眼瞧去,来人身材高大,面容凶恶,手中长枪的枪头如一个锥子。

齐玄素不与此人缠斗,而是运起“大衍灵刀”,连续七刀,砍翻七人,其余人惊惧不已,蓦地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齐玄素围住,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这时,许寇也杀了出来,他并不用兵刃,而是只凭拳脚伤人,这也是武夫惯用的对敌手段,拳头就是最好的兵刃,但见许寇用出青鸾卫的独门武学“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血气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许寇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

这些人自然也无一是许寇的对手。

就在此时,一名方士闻声而至,立在墙头之上,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箓,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许寇冲来。

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箓,正是“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坚韧无比,很难打破。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许寇乃是武夫,却是天然克制方士的符箓和法术,所以许寇丝毫不惧,径直迎了上去,磅礴血气滚滚而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城隍庙中 这些木人本身就是符箓,并没有所谓的要害可言,就算打碎躯干头颅,仍旧可以在法力驱动下继续作战,十分棘手。

只可惜遇到了许寇这位武夫,天人之下,方士未能脱虚入实,各种符箓法术最是被武夫的血气克制,只见许寇一拳一脚打过去,血气笼罩木人,木人身上的符箓纹路竟然开始溶解,就如墨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没了符箓之后,木人立时变为普通木人,被许寇的拳头打中,直接断成两截,但见内里已经被震碎成齑粉,而外在除了裂口位置的大部分表皮还是完好无损,显然是极为高明的隔山打牛。

方士见状大惊,胡乱丢出一沓符纸之后,然后转身就逃。

这等漫天花雨的手法不像是扔符,倒像是撒纸钱,符箓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

许寇冷笑一声,直接追了上去。凡是挡路之人,都被他直接一拳打死。

另一边,包括长枪客在内的三人对上了齐玄素。

三人俱是玉虚阶段的炼气士,没有明显弱点,虽然没有飞剑,但各持兵刃,一人用长枪,一人用大戟,一人用双斧。

齐玄素当先出手,以手中单刀刺中大戟,然后顺势一带。大戟将只觉得虎口发热,巨戟竟险些脱手,只怕齐玄素趁虚而入,当即纵身后跃,谁知齐玄素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刀,劈向双板斧。

金铁交鸣,双板斧的左斧间不容发挡下来刀,大喝一声,右斧下击,正中刀身,单刀当啷落地,齐玄素却不进反退,用出“澹台拳意”的“龙势”,一拳正中双板斧面门。

双板斧顿被打得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个翻身,双斧拄地,勉强站稳,脸色血红,鼻子已经整个塌了下去。

齐玄素足尖挑起单刀,重新握在掌中。

齐玄素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善于审敌,一见三人,便瞧出大戟将最弱,双板斧次之,长枪客最强。故而先击弱敌,又突施变化,将目标转为双板斧。

双板斧却也了得,竟能左斧挡刀,右斧砸刀,万不料已在齐玄素算中,是故大斧一落,齐玄素直接弃刀出拳,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便在这时,大戟呼地挥出,拦腰劈来,齐玄素举刀挑开,忽觉身侧风响,双板斧面容狰狞,一斧扫至。

斧大力沉,齐玄素不便硬接,使开“大衍灵刀”,势如狂风,专在大戟、双斧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能使出如许快刀,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只守不攻,偏偏大戟、双斧又极沉重,被齐玄素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显露破绽,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用剑之人的后尘。

如此以快打快,单刀轻灵,游刃有余,戟、斧沉重,渐觉不支。长枪客却始终枪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齐玄素露出破绽,一刀飙出,刺向大戟将左肋,大戟将竭力闪避,齐玄

素刀尖顺势拖回,改变目标,在双板斧的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直冷眼旁观的长枪客手中长枪一抖,猛地刺向齐玄素左腿。齐玄素运刀一拦,枪上劲力极大,竟是没能拦住。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着枪势画了一个大圆,这才将劲力化解。

长枪客得势不饶人,只见得如钻头锥子的枪尖震颤不止,枪劲如水银泻地,专寻齐玄素破绽攻入。

与此同时,大戟颤响,向齐玄素后颈割来,刀刃未至,劲气已然压体。齐玄素不由得沉喝一声,反手一刀逼退大戟将。

长枪客立时抓住机会,当即长枪直入,猛地刺向齐玄素心窝。

齐玄素任由一枪刺中自己胸口的副心位置,扬手就是三支“七凤羽”,长枪客勉强躲过两支,还是被一支刺在肩头,转眼之间,脸上便涌起一股幽幽绿气,已经中毒。

齐玄素又将手中单刀奋力掷出。双板斧抢上一步,一斧磕飞单刀,右斧劈面砸来,齐玄素一拳送出。斧拳相交,二人同时一震,双板斧胸口一热,喷出一口鲜血,跌将出去。

道门中人都有一共识,那便是不算外物的情况下,以三敌一,便可弥补一重境界上的不足。换而言之,三个玉虚阶段之人对上一个归真阶段之人,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理论上可以做到有来有回。只是具体胜负如何,还要看双方机变、经验等各种因素。

齐玄素面对三人围攻,胜得看似轻松,却是他多年经验所致。过去齐玄素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只要没有进入天人范畴,所有的厮杀争斗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再加上齐玄素一路行来,遭遇强敌不在少数,所以齐玄素往往可以通过经验快速做出正确的判断,饶是这三人也是多年行走江湖之人,仍旧败下阵来。

如今长枪客中毒,双板斧被齐玄素的拳意所伤,只剩下一个大戟将还有一战之力,却被惊得魂飞魄散,也如那方士一般掉头就逃。

齐玄素自不肯放过他,捡起单刀追在后面。

那大戟将本就修为不如齐玄素,又披着重甲,没跑几步,就被齐玄素追上。他猛地转身,手中大戟猛地横扫。

先前有另外两人牵制,齐玄素并不愿意缠斗,以免落入被动。可此时只剩下一名大戟将,齐玄素便不客气了,不退反进,身形掠入横扫的内圈,单手接住大戟,然后一刀朝着大戟将的面门劈去。

大戟将想要抽回大戟,却发现齐玄素的五指如铁铸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大戟都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大戟将只能松开兵器,向后疾退。

只是齐玄素的“大衍灵刀”更快,后发先至,刀锋绕过大戟将的铁甲,直接刺入他的咽喉。

齐玄素抽刀后撤,带出一簇血花,大戟将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踉跄数步,仰倒在地。些许残血在刀上火焰的烧灼之下,转瞬便化作青烟。

玄素转头望去,发现柳湖已经完成补刀,用“神龙手铳”结果了中毒的长枪客和重伤的双板斧。

从始至终,柳湖都十分平静,不曾有半分惊慌,一点也不像是个小姑娘,倒像个久经阵仗的老江湖。

这不由让齐玄素感叹,他在柳湖这个境界的时候,的确要比柳湖强上许多,可他在柳湖这个岁数的时候,却是万万不如了。

假以时日,柳湖未必不能走到很高的位置上,纵然比不了得天独厚的张月鹿,却也不逊于岳柳离这等道门俊彦。不过前提是,柳湖能安然活到成人,不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早早夭折。

齐玄素一招手,以真气收回三支“七凤羽”,环顾四周,在长枪客、大戟将、双板斧三人相继败亡之后,其余人已经被吓得胆寒,四散而逃。

另外一边,许寇追星赶月一般,紧追方士不放。

方士大骇,方士与武夫近战无疑是自寻死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不断丢出价值不菲的符兵,意图拖住许寇的脚步。

符兵落地化作一个个白纸甲士,就算是普通火铳也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武夫的血气却是此类物事的克星。许寇奋起双拳,血气奔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方士也趁机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此乃道门入梦境方士的神通“八门遁甲”,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许寇。

许寇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许寇口中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

方士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立时悉数消散。

许寇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拳打在方士的胸口。

一瞬之间,方士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方士,胸口凹陷下去,双眼无神,直直倒地。而另外一个方士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方士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方士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不过若能离开此地,无论是夺舍,还是化作鬼魅之流,都还有一线生机,苟且偷生总好过身死万事空。

只见阴神化作长虹,便要逃离此地。

许寇高高跃起,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方士的阴神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第一百七十二章 焦炭 许寇望向齐玄素,心头有些震动。

他已经十分高估魏无鬼,却发现还是低估了魏无鬼。此人并非普通武夫那么简单,还兼修真气,甚是少见,若是两人正面交手,他的胜算不会太大。

齐玄素没有想这么多,说道:“一个小小的城隍庙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好手,果然大有蹊跷,看来王报岳多半就是藏在这里了。”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住人,动作要快,不能再让王报岳逃了。”许寇收敛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

便在此时,张百户也带着一众青鸾卫从偏殿的密道中走了出来,看到满地的尸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半惊讶于城隍庙中藏着如此多的人手,一半惊讶于齐玄素和许寇的悍勇,仅仅两人,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杀了个尸横遍地。

他不由有些庆幸,幸亏找了这两个强援,换成他自己带人前来,说不定就要折在此地。

齐玄素道:“张百户,我和许兄先去寻找王报岳,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张百户正色抱拳道:“有劳两位。”

两人展开身形,跃上屋顶。

下一刻,一拨箭雨激射而来,其中还夹杂着火铳的弹丸。

两人都是武夫,倒是不怕这种局面,各自出拳拨开、挡下弹矢。许寇用“大玄武手”,齐玄素用“山岳势”,守得滴水不漏。

只挨打不还手,并非齐玄素的性格,他在挡下一拨弹矢之后,一套“七凤羽”悉数洒下,立时有七人倒地,毒素入体,眼看是不行了。

齐玄素再以真气牵引,“七凤羽”重新回到手中,仿佛一把展开的羽毛折扇。

许寇则趁机一跃而下,直接冲入敌阵之中,作为纯正武夫,他已经开始凝聚身神,而武夫凝聚身神必是从双拳开始,再由双拳到双臂,循序渐进。许寇双拳凝聚身神,依稀可见其中穴窍熠熠生辉,每个穴窍中都有一个极小的许寇,许寇出拳,穴窍中的身神同样出拳,使得双拳威力大增,碰到就死,沾到就伤。

两人都是经验老道之辈,相互配合,转眼之间便将这伙人彻底击溃。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闪出,双目赤红,脸色狰狞,正是王报岳。

王报岳见到齐玄素和许寇二人,脸色愈发狰狞:“阴魂不散,你们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齐玄素并不废话,一扬手,七支“七凤羽”朝着王报岳劈头盖脸地射去。

王报岳吃了一惊,顾不得形象,就地一滚,勉强躲

过六支“七凤羽”,不过还是被一支“七凤羽”击中胸口。

不过王报岳毕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受到的影响较小,他直接伸手拔出那支“七凤羽”,脸上刚刚浮现出一股绿气,转瞬便被他以真气压了下去。

许寇并未急着出手,喝道:“王报岳,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谁也容不得你了,倒不如让我给你一个痛快!”

王报岳闻听此言,仿佛困兽一般,大声道:“许寇!你怕我落到正一道的手里是不是?实在逼得走投无路,我他妈的直接去见南边的人,把所有的人都供了!通了天,我是一条命,你们这些人也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砍头!”

许寇无动于衷:“这个‘你们’是谁?太平道可没掺和到这些烂事之中,你与‘天廷’做买卖,就算供出来,又能震动得了谁?”

齐玄素心中一动,许寇似乎知道些许内幕。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许寇本就是太平道出身,曾经供职于齐州道府,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清微真人和李天贞。

王报岳也就是嘴上一说,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话音未落,他已然举起手中的火铳,朝着两人猛烈开火。

齐玄素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喝道:“王报岳,你能逃到哪里去?”

王报岳并不说话,暂时逼退两人之后,转身就逃。

齐玄素和许寇立刻跟上。

王报岳纵身跃起,然后朝着后方开了一炮。

这一炮既是阻击齐玄素和许寇,也让他借着反震之力,短暂滑翔了一段距离,已然飞出了城隍庙。

王报岳双脚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逃去。

他来到城隍庙的第一件事就是勘察周围地形,做好行踪暴露之后立刻逃跑的准备,所以王报岳在发现自己不能抵挡来敌之后,就果断逃离城隍庙。

穿过一片树林,王报岳来到一处河畔,这条河直通大运河,他环顾四周,打算在这里伪装出顺着河水逃往大运河的假象,然后反其道而行之,逃往万年县,来一个灯下黑。

可就在此时,他发现河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王报岳先是一惊,可当他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却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王报岳开口问道,仍旧保留了一分警惕。

来人正是沈明书,他望向城隍庙的方向,答非所问道:“来者不善,我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手,就是归真阶段的好手,也要栽在此地,却没想到一桌饭菜来了两桌客

人。”

王报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沈先生亲自出马,那我们是先行离开?还是回头与他们做过一场?”

沈明书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就算你我联手,也没有必胜把握,还是先行离开此地,再从长计议。”

王报岳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然后就见沈明书一招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自行“舒展”开来,化作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晦涩难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

在王报岳惊讶的目光之中,沈明书伸手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王报岳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听沈明书道:“王兄弟有西洋的‘炼金奥术’,这是我们太平道特有的机关傀儡术。”

王报岳的一炮的确让齐玄素和许寇阻了一阻,待到两人跃出城隍庙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巨响,是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接着便是滚滚黑烟升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往林中冲去。

爆炸发生在树林的另一边,远远就能看到一片焦黑,无数树木化作焦炭,远处的许多树木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被拦腰折断,一条穿林而过的河流更是形成了短暂的断流。

齐玄素和许寇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难道王报岳在此地遇到了强敌?

两人穿过那些焦炭一般的树木残骸,看到了一个身影。

王报岳。

两人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发现王报岳,是因为其衣着、血肉俱已化作焦炭,与周围化作焦炭的树木并无两样,漆黑的骸骨上出现了许多裂缝,裂缝之下则是深沉的暗红颜色,就如燃烧的木炭一般,忽明忽暗。

若非那条被改造成火炮的义肢还算保存完好,齐、许二人都不能确定王报岳的身份。

转眼之间,这位屡次逃脱黑衣人、青鸾卫追捕的大海贼就这样死在了两人的面前。

对于齐玄素而言,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杀人灭口。

一个袁家都死绝了,也不差一个王报岳。

再往远处说,“应龙”可坠,真人可死,一个王报岳又算什么?!

两大势力相互倾轧,大人物们在上面拿着刀斗,见血的却是底下的小人物。

第一百七十三章 点到为止 齐玄素查看了尸体,大概可以断定王报岳是死于“凤眼”系列的手段,而且威力要超过“凤眼乙三”,可能是“凤眼乙二”或者“凤眼乙一”,甚至可能是“凤眼”甲字系列。

道门对于“龙睛”和“凤眼”的甲字头系列管制极严,等闲不会流落在外,能动用此类物事杀人之人,绝对与道门有着极深的渊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齐玄素更感兴趣的是王报岳的义肢。

因为王报岳的衣物和血肉都被焚烧殆尽的缘故,齐玄素这才发现所谓的“炼金奥术”并非单纯的义肢那么简单,义肢与义手连接的一端是炮口,另外一端则有许多类似人体经脉的金属细管,可以通过肩膀的连接位置一直延伸至王报岳的体内。

齐玄素推断,这些由义肢末端延伸出来的金属细管应该是与内脏连接,不过因为王报岳内外俱焚,内脏不存,只剩下这些金属细管,所以无法得知这些细管如何连接内脏,也无法判断具体哪根细管连接哪个部位。

这意味着,旁人得到义肢之后,在不得其法的情况下,很难直接使用。大概类似于齐玄素的“副心”,就算有人杀了齐玄素,从他体内挖出这颗价值不菲的“副心”,也不敢贸然给自己换心,就算侥幸换心成功,也未必能发挥作用,反而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不过化生堂应该会收购此类物事,以此来研究“炼金奥术”的种种奥秘,继而进行破解或者仿制。而且在如此剧烈的爆炸之下,这条义肢还能整体保存完好,可见其材质不俗,哪怕是回炉重造,也是极好的。

除此之外,就是王报岳的手铳也没有被损坏,这把带着浓重西洋风格的火铳同样让齐玄素记忆深刻,与专门为了适配“龙睛”系列而研发制造的“神龙手铳”不同,这是一把连发火铳,虽然威力上有所不如,但可以形成火力压制。

其他的就没有了,都被烧成了灰,也许王报岳的身家不是个小数目,可他不会带在身上,多半藏在了某个地方,或是存在某处,不知会便宜了谁。

至于须弥宝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更多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当初在上清宫的竞买,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压轴是大真人府拿出的一枚朱果,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放心服用,底价是五千太平钱。最后出场的大轴是一件须弥物,品相上等,底价是一万太平钱。最后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大轴的须弥物则是拍出了一万五千太平钱的价格,被张拘书拍下。

一万五千太平钱的高价,且不说有几个人能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能否进入上清宫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时参与竞买的,都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核心弟子,齐玄素是沾了张月鹿的光,这才能进入上清宫,否则他连门槛都看不到。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说穷也穷,说富也富。

说穷是因为她不贪不占

,只靠例银和补贴过日子,家里清贵却没有各种产业进项,手里实打实的太平钱并不多,住在玉京,开销又大,平日里甚至会捉襟见肘。

说富是因为她名下的许多东西价值连城,比如位于太上坊的住宅,身上的须弥宝物,还有半仙物等等,真要能够变卖,少说也是几十万太平钱。只是这些东西名义上都是属于道门,不能变卖,若是张月鹿犯下过错,还有可能被收回。

张月鹿之所以能对钱财报以淡然态度,固然有此心光明的缘故,可这些物质上的保障也是功不可没。齐玄素没有这等物质基础,便总是对太平钱斤斤计较。

齐玄素扭头望向许寇,道:“这两样物事应该值不少太平钱,许兄选一件吧。”

“我选火铳。”许寇没有客气,直接拿起那把西洋火铳。武夫的拳意也好,血吼也罢,距离都相当有限,缺乏远程攻击的手段,通常会配备一把火铳,其实天罡堂也曾下发手铳,只是“青鸟手铳”的威力有限,许寇瞧不上,四品道士才会配备“神龙手铳”,所以许寇一直没有携带手铳。

这把西洋手铳倒是可以满足他的要求。

齐玄素虽然也很喜欢这把手铳,但他除了“神龙手铳”之外,还有“七凤羽”和“极乐针”,倒是不那么需要这把手铳。

既然许寇选择了手铳,那么齐玄素只能选择义肢,他凭借归真武夫的气力,直接将义肢从尸体上撕扯下来,仔细端详。

除了那些金属细管之外,就是一条手臂的样子,倒是不难携带。对于齐玄素而言,就算不能自用,也意味着一笔数目不小的太平钱,说不定还能从化生堂换到一些只供给道门道士的好东西。

只是化生堂的分堂一般只设在一州首府,或者某些地位重要的府城,放眼整个芦州,只有首府怀南府中设有化生堂的分堂。说到怀南府,齐玄素也算是熟悉,离开凤台县之后,他就是从怀南府坐上了去往玉京的飞舟,开始了他的道门之行,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经历。

不过怀南府并不顺路,齐玄素还是以护送柳湖前往渤海府为重,好在渤海府作为地位重要的府城,同样有化生堂的分堂。

就在此时,张百户也带人赶到了此地,见到此地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扛着义肢,言简意赅道:“被灭口了。”

张百户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有个交代。”

说罢,他便吩咐属下小心收殓已经变成焦炭的尸体,力求能完整送到上司面前。

齐玄素和许寇不再关心此事。

许寇本就立场暧昧,齐玄素在缺乏激励的情况下,也不乐意牵涉到这些道门内部倾轧之中。说句不好听的话,懂得点到为止,才能活得长久,毕竟张月鹿只有一个,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往无前又善始善终。

张百户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王报岳身死,既是杀人灭口,又何尝不是对其他

人的一个警告。

……

万年县,沈宅,书房。

沈明书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品着清茶。

书房中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身着广袖道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正是太平道四品祭酒道士江别云。

同样是四品道士,亦有高下之别,比如张月鹿和孙永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无论是手中权力,还是日后前途,都不可同日而语,江别云就属于四品祭酒道士中的佼佼者,很快就能升为三品幽逸道士。

另外一人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沈明书放下手中盖碗,缓缓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老弱,十年少小,还有五十年。五十年再分成日夜,还剩下二十五年的光景,再除去风霜雪雨、三灾六病,便没剩下多少日子。我,还有两位,都是知天命之人,剩下的好日子,屈指可算了。”

这话却是一语双关。

江别云和赵光霁都听懂了。

袁崇宗,袁尚道,王报岳,一个接着一个死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

毕竟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片刻后,江别云开口道:“沈先生多虑了,有国师在,有朝廷在,我们都是长命百岁。”

沈明书笑道:“说得好,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喝茶。”

赵光霁忽然说道:“说到喝茶,我上次去齐州的时候,还见过许寇,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去了玉京做主事道士,这算什么?”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江别云淡淡道,“有朝一日,要么是他,要么是我们,总得有人成为阶下囚。”

三人都沉默了。

并非他们对太平道失去了信心,相反,他们对太平道充满了信心,只是他们对自己没有信心。

随着紫仙山大案愈演愈烈,他们有些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太平道取胜的那一天。

就在此时,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明书道:“进来。”

跟随沈明书的老仆走了进来,禀报道:“老爷,那些人已经带着王报岳的尸首离开了。”

沈明书问道:“魏大人和许大人呢?”

“也一并离去了。”老仆回答道。

沈明书想了想,说道:“把人手撤了吧。”

老仆应声离去。

赵光霁叹了一声:“可惜了王报岳的家当,不知被他藏在哪个荒岛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裴玄之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天罡堂为用兵中枢,道门的兵是灵官,所以天罡堂是统领灵官最多之堂。

既然灵官是兵,那么道士就是官了,用官之枢机则是紫微堂,故而掌握人事大权的紫微堂是为九堂之首。

各堂都位于玄都之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紫微堂,位于紫府之中,不与其他八堂直接往来,而且距离金阙最近。仅此也能看出紫微堂的超然地位,要令其他八堂侧目相看。

因为紫府相当于帝京的宫城,是玉京的中心,不仅有象征道门最高权力机构的金阙,还有大掌教居处紫霄宫,位在真境别院、大真人府、万寿重阳宫之上,紫霄宫和金阙双星并耀,紫微宫自然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仅从外观来看,紫微堂不能说是简陋,可放在仙气逼人的玉京,就显得十分普通,远不能与其他八堂相比,比之许多地方道府、道宫,也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一座普通道宫。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决定了数十万道士的命运。

雷小环徒步走入紫微堂,沿着一条小径缓步慢行。一路上都有身着法衣的道士伫立,这也是九堂中唯一用道士替代灵官的所在,无一处不体现出紫微堂的超然。

雷小环加快步伐,这些道士显然都认得雷小环,并未阻拦。

雷小环来到正堂前,上悬一方牌匾“声闻于天”,有一个青年道士等候在这里,见到雷小环过来之后,无声地引着雷小环往后面的值房行去。

相较于天罡堂的值房,紫微堂的值房还要小许多,里面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把椅子放在书案后面,其余椅子都是左右靠墙摆放。

雷小环进来之后,就看到一幅中堂:“天下太平”。

据说是玄圣亲笔所书,已经悬挂了二百年。

桌后坐着一人,眉宇间与裴小楼有几分形似,可气态却是半点也不像,没有裴小楼的猥琐油滑,只有仙风道骨,又透出几分逼人的威严,便是雷小环,也不由得神色肃穆,不敢有半分怠慢。

青年道士领着雷小环进来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书案后之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仍旧在提笔批字。

雷小环便也不开口,只是站着等待。

片刻后,道人终于批完了字,这才抬起头来,嗓音低沉浑厚:“弟妹不必拘谨,请坐吧。”

雷小环这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道人正是裴小楼的兄长、紫微堂

的掌堂真人、全真道的第二号人物,东华真人裴玄之。

“之”字用在名字中,意思是道门信徒,类似于佛门的“释”、“法”、“昙”用在名中。所以许多时候,世代奉道的人家,父子的名中都有一个“之”字,而没有所谓的避讳说法,比如大名鼎鼎的书圣一家。

裴玄之名中有个“之”字,裴小楼却不叫裴楼之,那便是兄弟二人的态度,裴玄之至今没有成婚结亲,日后的裴家还要着落在裴小楼的身上,雷小环也就是裴家的主母,裴玄之对待这位弟媳还是颇为客气。

裴玄之问道:“你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是。”雷小环点头道。

裴玄之点了点头,从桌上堆砌的案卷中取出一份手令,确认之后,放在桌上往前一推。

雷小环赶忙起身接过。

裴玄之说道:“他的档案,我看过了,除了停年有些问题之外,其他都没什么问题。至于停年,只要是四品之下,也可以在规矩之内解决。只是有一条,你们要怎么解释他没有死这件事?如果解释不清,那就是露在外面的把柄,有人会以此来做文章。”

雷小环犹豫了一下,说道:“麟阁的意思是,以兄长的名义……”

“麟阁”是裴小楼的表字,只有在裴玄之的面前,雷小环才会用这种称呼。

“对外宣称,是我救下了他,只要我认,那么此事到这里也就打止了,是这个意思吗?”裴玄之并不意外。

雷小环点了点头。

裴玄之不置可否,转而道:“全真道的未来不在于地师,也不在于我,而是在于年轻弟子。说到年轻人,不仅仅是一个姚裴那么简单,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我们需要大量的、优秀的年轻人。他的资料履历,我全看了,资质不好,可心性不错。资质可以后天弥补,心性却是天生的。这样的人,万象道宫出身,本该是我们全真道的弟子,结果稀里糊涂去了正一道,是我们全真道的损失。不得不说,张月鹿还是有些眼光,张月鹿看不上他反而是不正常的。”

雷小环没想到裴玄之身为紫微堂的掌堂真人,会这样详细地了解一个低品道士的过往经历,更显用心之深,不由试探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让他重归全真道?”

裴玄之道:“袁家被灭门,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海下的冰山不知有多大。金阙已经决定,由紫微堂牵头,联合天罡堂、北辰堂、风宪堂、度支堂、万寿重阳宫、江南道府,成立一个临时的调查组,进行深入调

查。成员里,由麟阁代表万寿重阳宫,由张月鹿代表天罡堂,紫微堂这边还缺个代表,就由你出面,把他归在你的名下,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雷小环垂手回答道。

裴玄之摆了摆手:“那就这样。”

“是。”雷小环恭敬地退出了此处值房。

……

齐玄素和许寇重新登上铁船,继续沿着大运河北上。

义肢被齐玄素用布帛裹好,背在身上,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又过了三道钞关,在第六关,铁船暂且靠岸,补充了些燃煤,齐玄素也顺带下船买了一份道门的邸报。

虽然是道门邸报,但由青萍书局负责刊印,并明发天下,谁都可以购买,只是数量有限,有些时候未必能买得到。今天算齐玄素运气好,刚好买到一份。

齐玄素第一眼就看到,金阙做出了针对紫仙山案成立临时调查组的决定,不过并未公布成员的名单。这也是道门的风格,在大方向上从不隐瞒,不过在具体细节上出于保密等考虑,常常会进行模糊化处理。齐玄素推测,张月鹿和裴小楼肯定都是其中一员。

再有就是,长年看邸报之人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字数越多或者字数越少,事情越大。字数多到长篇累牍的地步,那就檄文,用于整合人心,占据大义名分和道德高地。而字数越少,十分精炼,没有任何评论或者详细的解读,则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齐玄素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在紫仙山击杀苏染之事,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若是事情暴露出来,不知多少人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都有些后背发寒。

除此之外,邸报上还公开了刘复同的罪行和破案经过,对张月鹿大书特书,若非齐玄素了解张月鹿的为人,都要以为是张月鹿花钱雇人吹捧她自己。

至于刘复同的下场,虽然还未最后定罪,但大约是难逃一死,那些财产也要没收充公。至于他的家人,包括那些外室和私生子,道门不会牵连,却也不会可怜同情他们,从此以后就不是什么夫人、公子、小姐了,要自力更生。

最后,就是一些普通消息。齐玄素一眼扫过,发现了一条由无墟宫发布的消息,悬赏杀害无墟宫弟子万修武的凶手,只要最后证实无误,提供消息者,奖励一千太平钱。捉拿或者击杀凶手者,奖励五千太平钱。

说实话,齐玄素自己都有些心动。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作别 第六关位于归德府境内,地处楚州、芦州、中州、齐州四州接壤之地,北倚天微湖,西连彭府,东临云上府,南接楚州宿宁府,大运河从中穿过,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之地。

过了归德府就是齐州境内。

齐州是太平道的核心区域,自道门中兴以来,这里就是太平道的根基所在,历任齐州道府的府主都是出身于太平道,从未有过例外。

现任齐州道府掌府真人是前任北辰堂掌堂真人,之前一直是清微真人亲领齐州道府,等同是两人互换了位置。

虽然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并不位于齐州,而是悬于海外三仙岛,但李家的祖宅却位于齐州,好些李家族人仍旧散居在齐州境内,是当之无愧的齐州第一大族,还要压过儒门的圣人后裔一头。

哪怕抛开底蕴势力不谈,只谈传承历史,李家也不逊于圣人府邸,太上道祖和玄圣可都姓李,大齐王朝的皇族也姓李,李家一直以道祖后裔、前朝皇族、本朝后族自居。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儒三教之间的一个笑话,佛门的佛祖只是婆娑洲的小国之主,儒门至圣也只是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道门的太上道祖可是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先天太上皇帝”,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正因如此,李家内部私下会称玄圣为“圣祖”,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不过在正式场合,还是要称呼“玄圣”和“太上道祖”。

如果有得选,齐玄素是不想踏足齐州半步的。

他觉得自己可能和李家犯冲。先是在凤台县,他坏了李家的好事,虎口夺食,拿走了“玄玉”。然后他得了张月鹿的青眼,算是间接与李天贞为敌。接着又是紫仙山一事,他杀了苏染,导致紫仙山大案爆发,就算刚开始的时候,他没能想明白,现在也看出来了,这个案子与李家有关,逼得李家不得不壮士断腕。

无论是哪一条,齐玄素都觉得自己是在找死,三条加起来,其后果是真不敢想。

只是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转眼之间,铁船已经来到第五关,许寇的这次探亲之旅也马上就要抵达终点,他会在第五关下船,从陆路前往北海府。待到探亲结束,他也会从北海府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可以说是来时路长去时短了。

齐玄素和柳湖还要继续乘船北上,一直到第二关所在的渤海府。

两人来在

第五关作别,一人船上,一人船下。

许寇拱手道:“祝一路顺风。”

齐玄素抱拳道:“代我向令堂问好。”

两人都不是黏糊的性子,就此别过。

铁船在第五关停留了两个时辰的时间,除了部分乘客下船之外,也有部分乘客上船,这些乘客多半是前往帝京和渤海府。

按照西洋的说法,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几乎是小半天的时间,齐玄素便带着柳湖来到岸上的酒楼,

酒楼是个夫妻店,老板娘是个干瘦女子,不丰腴妩媚,不风骚撩人,就像千千万万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女子,充当伙计和账房,掌柜则在后厨忙活,充当厨子。。

齐玄素要了壶米酒,不醉人。又要了些牛肉佐酒。如今粮食产量远超历代各朝,所以不能擅杀耕牛的禁令有所松动,牛肉不再那么稀罕。

柳湖大概是受了许寇的影响,看着被端上来的米酒,有些意动,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杯,微笑道:“酒好不好喝,总要自己亲自尝过才知道,不妨尝一下。”

柳湖眼神一亮,也拿过一只酒杯。

齐玄素给她倒满一杯。

然后齐玄素举起手中酒杯,与柳湖轻轻一碰,然后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喝酒,其实也看气氛。一人独酌,冷冷清清,是一种气氛;两人对饮,举杯相碰,尽在不言之中,是一种气氛;众人喝酒,吆五喝六,嬉笑怒骂,也是一种气氛。

齐玄素不馋酒,却喜欢这种喝酒的气氛。

正当两人对酌的时候,从门外来了四个汉子,个个面相不善,不似善类。

江湖不是善地,整日打打杀杀,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杀人,杀人总归是杀人,说不出花来。故而江湖中人,少有良善之辈。固然有义薄云天、侠义心肠的侠士,更多的还是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四人环视一周,径直朝着齐玄素和柳湖走来。

齐玄素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想带着柳湖离开。

见齐玄素和柳湖想要离开,其中一人闪身上前,阻住二人的去路。

这汉子带着几分猥琐之色,目光一直停留在柳湖的身上,虽说柳湖只是中人之姿,但那是相较于张月鹿而言,相较于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不同,而且少女初长成,身段已经略显起伏,这汉子只觉得女子身段窈窕,极是诱人。

齐玄素好似没有看见此人一般,径直向前,一挺肩头,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汉子直接被齐玄素撞飞出去。

其他几人原本还在看戏,见自家兄弟吃亏,又有两人纵身上前,抢在齐玄素和柳湖面前,拦住二人的去路。

齐玄素继续迈步前行,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两人一般。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一起伸出双手,往齐玄素双肩猛力抓去。眼见二人双手手指刚要碰到齐玄素肩头,突然之间,两个汉子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

倘若齐玄素经过蓄势之后,再将二人击飞,倒也不算什么,奇在齐玄素缓缓走近,并无任何发力举动,却陡然间将两人震飞,这就十分骇人。

领头的汉子见齐玄素不动声色地将两人震飞,大为骇然,知道是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高人。

与此同时,柳湖已经举起齐玄素暂借给她的“神龙手铳”,对准了摔倒在地的三人,便要痛下杀手。

自从在江陵府开了头之后,又有齐玄素和许寇做“榜样”,她便不惮于杀人。

就在此时,齐玄素伸手按下了铳管。

柳湖抬头望向齐玄素,有些不解。

齐玄素只是摇了摇头。

柳湖噘嘴不乐,却也没有任性,还是收起了火铳。

齐玄素有些头疼,柳湖这个性子,再大一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人看到柳湖拿出火铳之后,已是魂飞胆丧,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外逃去。

齐玄素没有去追,而是走到柜台前,找受到些许惊吓的老板娘结账。

待到两人离开酒楼,已经不见这几个江湖人的身影。

柳湖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放过他们?”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从律法的角度来说,他们罪不至死。从利害的角度来说,杀了他们没有半个太平钱,还要惹上人命官司,不值当。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现在招惹的麻烦够多了,最好不要再去多生是非。”

柳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四人连滚带爬离开酒楼之后,来到一家客栈的客房,有里外两道隔间。

一名书生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正是接了“客栈”买卖的宋落第,还有几名侥幸逃过一劫的江湖人,没了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之后,宋落第已经成了这伙人当之无愧的首领。

“宋先生,那人根本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我们兄弟几个差点就碎在那人的手里了。”领头的汉子开口就是叫苦,瓮声瓮气。

宋落第置若罔闻,陷入沉思:“不上当么?”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七人 金陵府,真武观。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桌上堆了许多卷宗, 她眼睛看着,同时耳朵听着,一心二用。

裴小楼在接着念金阙刚发来的公函:“……该调查组由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北辰堂副堂主李命乘、风宪堂副堂主陆玉书、天罡堂副堂主张月鹿、紫微堂副堂主雷小环、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江南道府副府主白英琼组成。调查组以雷小环为首,其余人等当密切配合,勿稍懈怠。裴辅理小楼、张副堂主月鹿览函即复。金阙于玉京。”

裴小楼拿着公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也不再浏览卷宗,抬起头来,与裴小楼对视。

裴小楼把公函放到张月鹿的面前,说道:“李命之、李命乘这对李家兄弟,再加上个陆家出身的陆玉书,都是太平道之人。张姑娘和江南道府的白副府主是正一道之人,我和拙荆则是全真道之人。这像极了当下的局势,太平道一家独大,我们两家只有联起手来,才能压下太平道一头。”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当初我在北辰堂做主事道士,李命乘就是我的上司,不过我们两人相处得并不怎么好。至于白副府主,是我的师姐,只是我们年岁相差较大,她长年居于普陀岛,在江南道府任职,而我则是居于玉京,平日里见面不多,也谈不上感情深厚。”

裴小楼问道:“那么张姑娘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只怕最后陷入扯皮之中,弄得这个案子办如未办,最后不了了之。”

“张姑娘多虑了,毕竟再拙荆是金阙任命的领头人,我们又是四对三,想来太平道的三人掀不起什么大浪。”裴小楼倒是底气十足。除了人数差距之外,关键在于雷小环,二品太乙道士,还是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就是许多参知真人,也就是这等境界修为,必要时候,雷小环完全能够以力服人。

张月鹿并不认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三个,成事不易,坏事却不难。”

她毕竟已经参与了一次江南大案,也是与江南道府有关。上次查案,慈航真人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在暗中却是出了不小的力气,再加上

江南道府是慈航一脉经营多年所在,最后还是推进困难,未尽全功,更何况是这次。

裴小楼没有因为自己比张月鹿年长、品级更高就轻视张月鹿的判断,而是说道:“事到如今,我们七人联合查案之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还是等他们过来再从长计议。”

……

玉京城外的飞舟渡口。

这里停泊着一艘巍峨的飞舟,衬得负责警戒的灵官格外渺小。

几辆道门特有的鹿车从城内驶来,在飞舟的舷梯不远处停下。

一名灵官打开第一辆鹿车的车门,身材高大的雷小环走了出来。

后面的灵官也依次打开其他鹿车的车门,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三人而已陆续下车。

其实李命之和李命乘都是张月鹿的老熟人,当初赤明宫议事,李命之和李命乘都曾出席议事,分别代表度支堂和北辰堂,由当时的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主持议事,商议的正是张月鹿担任天罡堂副堂主的有关问题。

李命之略带几分儒雅气和商人的市侩气,而李命煌则略带几分阴鸷。两人的气态也完美体现了度支堂和北辰堂的不同。

至于陆玉书,则是一名女子,看上去与慈航真人仿佛年纪,浑身上下都透出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庄,又略带几分刻薄尖锐。

说起来,这次七人联合查案,有四人倒是女子,分别是:雷小环、张月鹿、陆玉书、白英琼。

此时张月鹿、裴小楼、白英琼已经身在金陵府,另外四人现在就要乘坐飞舟前往金陵府与三人会合,彻查雁青商会。

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三人站在一处,与雷小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雷小环倒是没想太多,反而是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不管怎么说,雷小环是这次查案的主导之人,而且品级和境界修为又都在其他人之上。

无论是三人如何想,脸上都是露出几分客气的微笑,纷纷回应。

李命之回头看了眼玉京,感慨道:“说起来,我有好些年没离开玉京了,都说金陵府是花花世界,不知较之玉京如何?

陆玉书淡淡道:“放心,玉京再好,终究是没有十里秦淮,江南道府也比度支堂有风。”

李命之被陆玉书一句话顶在那里,有些尴尬。

这却是无关乎阵营,只关乎男女。

雷小环自然也听到了,也跟了一句:“我们是去查案的,可不是去享乐的。”

说罢,雷小环当先登上舷梯。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命乘这时望向了李命之,语气中有几分幸灾乐祸:“道门的女人,个个都是母老虎。”

李命之深以为然道:“说的是啊。”

陆玉书不再搭理二人,第二个登上了舷梯。

李命之和李命乘对视一眼之后,也先后走上了舷梯。

待到四位大人物全部登船,飞舟收起舷梯,缓缓升空。

……

这次查案,阵仗很大,不逊于上次的江南大案。所以江南道府这边也十分重视,特意清空了整个真武观。

说起真武观,也是名声不小,不仅是金陵城内最大的道观,而且还背靠真武湖,景色极佳,接待过许多道门的大人物。甚至那位藏在幕后的金老先生也曾来过此地,并在此立誓要在日后出人头地。

整个真武观占地约十亩左右,有房两百余间,亭台楼榭,都是典型的江南园林,花香鸟语拱围之中。七人各有单独一所院落入住。因为七人也有部分属下一同随行前往,只是这些属下的具体名单只掌握在雷小环一个人的手中,其余六人只知道自己的属下名单,而不知道别人带了哪些属下。

此时张月鹿和裴小楼已经提前住了进来。其余四人也在赶来的路上。

七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白英琼,她作为本地的地主,这里虽也安排有住处,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道府那边,只是具体议事的时候,才会赶过来。

张月鹿来到真武观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翻阅各种卷宗材料,经常是通宵达旦。

虽然调查还未开始,但张月鹿无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任何走过场,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过张月鹿这一关。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伪灵官 大约是灯下黑的缘故,也或许是齐玄素想的多了,总之途径齐州的这一段大运河,无风无浪,齐玄素甚至没有见到一个齐州道府的人。

不过齐玄素在遇到那莫名其妙的四个江湖人之后,也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所以此后的行程中,没有再离开铁船,大多数时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练气。

就这般,铁船过了第五关、第四关,来到了第三关。

这里已经是齐州和直隶的交界所在,只剩下最后的两个钞关,也就是位于渤海府境内的第二关和靠近帝京的第一关。

齐玄素选择在第三关下船,从陆路前往渤海府。

虽然他被动地卷入了道门内部倾轧、隐秘结社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但他没有忘记,对柳湖威胁最大的并非这些人,而是“客栈”的杀手。

如果这些人贼心不死,那么第二关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便灵机一动,临时改变路线,毕竟是临时起意,他自己都无从预料,旁人怎么能预料?

如果这些贼人已经知难而退,那么无非是多走几步路而已。

柳湖对于齐玄素的这等举动,已经有些了解,说白了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当初紫仙山一事之后,齐玄素就玩过一手,不过效果不好,不仅没有躲过张月鹿,反而阴差阳错地卷入了袁家的事情之中。

所以柳湖对于齐玄素这次又故技重施,并不看好。只是她并没有提出异议,毕竟她只是个没有什么江湖经验的小姑娘,这种事情还是看看江湖经验丰富的魏叔叔怎么做吧。要是不小心翻车,也不是她没面子。

两人下了铁船,也不骑马,徒步赶路。

柳湖虽然有昆仑阶段的修为,但较之当初昆仑阶段的齐玄素却是差得远了,耐力不济,齐玄素没奈何,只能把张月鹿送的甲马暂借给她。

这也让齐玄素有些思绪恍惚,都是昆仑阶段和归真阶段的差距,半年前还是他用甲马才能勉强跟上张月鹿的脚步,现在却成了柳湖用甲马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竟是有两代人的错位感。可事实上才刚刚过去半年而已,张月鹿和柳湖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龄差距,搞得好像薪火相传一样。

两人一路奔行,反倒是比坐船还要快上几分。

如此跑了大概二百里地,齐玄素和柳湖就被两人截住。

柳湖并不如何意外,取出“神龙手铳”的同时,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呐。”

齐玄素不由老脸一红,没有说话。

来人正是宋落第,他先前让那四人去找齐玄素的麻烦,的确是给齐玄素设了个套,可惜齐玄素没有上当。

只是齐玄素料错了一点,齐玄素以为宋落第等人还会像上次那样设伏,可宋落第自己心知肚明,上次折了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已经没了胆气,指望一帮乌合之众能够众志成城地截杀齐玄素,那是痴人说梦,只怕他刚提出这个计划,就要有人作鸟兽散。

所以宋落第只是让属下们死死盯住齐玄素的行踪,他则是找了一个帮手,许诺把霹雳法师和灯花和尚应得的那部分太平钱分给此人一半,然后准备在渤海府的府城外,再截一次,毕竟这次没了张月鹿搅局,齐玄素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

已。

宋落第同样没有想到,齐玄素会临时起意改变路线,这也多少打乱了计划,紧赶慢赶,最终只有两人追上了齐玄素,形成二对二的局面。

不过在宋落第看来,柳湖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根本不算什么,实际上就是二对一,不管怎么说,还是优势在我。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在打量着宋落第请来的帮手。

这是一具高有八尺的魁梧身影,身上披着玄色甲胄,密不透风,周身上下散发着摄人的浓郁煞气。

齐玄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见过类似的人。

道门灵官。

在齐玄素看来,这就是个仿制版的道门灵官,据说朝廷也有类似的“工艺”,没有道门九品到一品那么复杂,只有三种,一种是青鸾卫使用的“十三太保”,一种是禁军用的“大玄将军”,还有就是黑衣人边军使用的“夜不收”。

没想到江湖上还真有类似的仿品,不过再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过去的时候,朝廷严禁民间私藏甲胄,但也有能工巧匠能够锻造甲胄,换成是如今的灵官甲胄,也是一样的道理。

其实齐玄素还真没猜错,这身甲胄的确是灵官甲胄的仿制品。虽然道门对这类工艺管控极严,但无奈有部分人叛出了道门,同时也带走了许多珍贵的道门工艺。

这些人正是如今的隐秘结社八部众。

这身仿制的甲胄正是出自八部众之手,不过八部众拥有的都是早期工艺,在他们离开之后,化生堂又作出了许多改进,再加上各种原料都掌握在道门的手中,所以八部众的灵官甲胄不能与道门的上三品灵官相媲美,大概只是相当于四品灵官,也就是归真阶段,道门称之为“伪灵官”。

伪灵官因为戴着密不透风的面甲的缘故,说话时瓮声瓮气:“外乡人,我叫洪朗,来自八部众。这次宋兄弟找到我,说是有有笔大买卖,我便来了。我一直觉得,江湖上的事情都可以商量,所以想与你打个商量。”

宋落第右手捂着嘴巴轻咳一声,然后敛袖施礼:“宋落第有礼了。”

齐玄素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宋落第轻声道:“在下此来,不是要与阁下为敌,而是想向阁下讨要一个人。”

齐玄素不动声色,问道:“你想要谁?”

宋落第抬手指向柳湖身旁的柳湖。

“如果我不交人呢?”齐玄素冷冷道。

对于齐玄素的答复,宋落第并不意外,只是道:“同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我们这些小人物又何苦互相为难呢?”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握起双拳。

宋落第死死盯着柳湖,缓缓道:“既然阁下不愿商量,那在下也只好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洪朗轰然而动,一拳直击齐玄素的面门。

齐玄素双拳一封,用出“山岳势”,身形不摇不动,巍如山岳。

旁观的柳湖猛然惊觉自己的脖子一凉。

就在洪朗出拳的那一刹那,宋落第身形也随之消失,不过他没有攻向齐玄素,而是瞬间来到柳湖身旁,冰凉的手指点在她的脖子上。

柳湖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瞬间僵住。

齐玄素恍若未见,向前踏出一步,“山岳势”变为“虎势”,一拳打伪灵官的胸口上,将伪灵官的高大身躯打得不断向后退去。

洪朗一直向后退出六七步才堪堪止住退势,胸口处的甲胄上多出了一个拳印。

伪灵官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一头红了眼的斗牛,朝着齐玄素横冲直撞而来。

齐玄素用出“江河势”,以柔克刚,不断卸力挡下了洪朗的这一撞,就好似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

齐玄素顺势以“龙势”和“江河势”合为“龙游江河”一式,柔中带刚,层层反震。

洪朗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近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双拳齐出。

“龙虎势”。

趁着洪朗被震得身形僵直的时机,齐玄素的双拳狠狠砸在洪朗的身上,后者体内随之响起阵阵沉闷响声,踉跄向后退去,身上甲胄上出现裂纹。

齐玄素又是向前踏出一步,一拳砸出,激荡风雷声。

“风雷势”。

灵官之所以不如道士,就是因为其一切境界修为都是靠着外力得来,比之散人还略有不如,不管怎么说,散人的境界修为都是自己修炼得来的,就好像与生俱来的手脚,自然是如臂指使。可凭借外力得来的境界修为,就好似是义肢,再怎么使用熟练,始终差了一层。

虽然齐玄素的部分修为也是得自“玄玉”,但本质上是齐玄素将“玄玉”化为己用,两者合为一体,不分彼此。而灵官们不一样,他们无法化为己用,更不能合为一体,失去了那身甲胄,立时就失去一身修为。

简单来说,齐玄素通过“玄玉”得来的境界修为,就是断肢再生,需要适应的时间,好不过好歹是心神相连,总要强过根本就是死物的义肢。

所以洪朗对上齐玄素,同样是归真阶段,却被齐玄素压着打,齐玄素可以做到不浪费每一分拳意,不可谓不细,洪朗对于一身修为的运用就十分粗糙。

这就好似行军打仗,齐玄素这边排兵布阵,谁主攻,谁佯攻,谁包抄,谁偷袭,奇正相合,都明明白白,另一边什么也不管,就是一股脑往前冲。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谁胜谁败,已经是不必多言。

走了灵官这条路,也注定没有太多神通可言,就像黑衣人军中,长枪兵不需要什么花哨枪法,大多时候只要精通刺击就行了,至于守,那是盾兵的事情。

道门当初创建灵官便是基于这种理念。

齐玄素的一拳轰然砸中洪朗的胸膛。

灵官甲胄上的裂纹又加深了几分。

洪朗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

齐玄素如影随形。改用“虎势”,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齐玄素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足有五虎之力。

洪朗一退再退。

甲胄的缝隙中有鲜血渗出。

齐玄素最后一拳重重打在洪朗的腹部,直接将其打飞出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旧账 宋落第万万没有料到洪朗败得如此之快,脸色难看,用手扼住了柳湖的喉咙,大喝道:“住手。”

齐玄素望向宋落第,道:“我从不受人胁迫。”

宋落第眯起眼:“你就不怕这个小姑娘就此一命呜呼?”

说话间,他扼住柳湖喉咙的五指微微发力,柳湖立时脸色通红,呼吸困难。

齐玄素不为所动。

他不信宋落第会杀人,这一路走来,如果仅仅是想杀柳湖,那么机会太多了,就说江陵府的一战,齐玄素陷入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那时候就能对柳湖下手,此时也是,宋落第想要杀人,直接痛下杀手就是,没必要再去胁迫齐玄素。

既然宋落第没有痛下杀手,那就是要抓活的。

既然是抓活的,那么齐玄素就没必要因为担心柳湖的安危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宋落第本以为用柳湖做威胁,会让齐玄素投鼠忌器,甚至束手束脚,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根本没有影响到齐玄素,倒不如一开始就与洪朗联手围攻齐玄素。

此时再想后悔,却是已经晚了。

宋落第脸色骤变。

下一刻,宋落第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的双眼变成了两个幽深血洞。

他瞎了。

就连宋落第自己都没看清齐玄素到底是如何激发暗器,只知道是两枚“极乐针”射瞎了他的双眼。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真气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所以不仅刺瞎了他的双眼,也破去了他身为方士的“通明法眼”。

宋落第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将柳湖的脖子扭断。

不过齐玄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射出暗器的同时就已经抽出单刀,直接用出了“大衍灵刀”。

宋落第的右手被齐玄素一刀斩断,方寸拿捏恰到好处,不伤柳湖分毫。

宋落第被逼到了绝路,再也顾不得柳湖,全力出手。只见他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正是方士神通“八门遁甲”,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不同于武夫的普通血吼,此乃“澹台拳意”中的“虎啸山河”。

不仅可以激发血气破除法术,还能将体内真气一并吐出。唯有澹台云这般在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之间反复横跳之人才能创出如此特殊的武夫血吼。

一瞬间,不仅宋落第的各种

法术被归真武夫的血气一扫而空,还有一道螺旋状的白色气劲正中宋落第的胸口。

宋落第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齐玄素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将他制住:“上次在江陵府让你逃了,没想到你财迷心窍,自己送上门来,那也怪不得我。”

宋落第双眼已瞎,又被齐玄素以“极乐针”破去了“通明法眼”,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如坠深渊之中,惊惧交加,忍不住叫喊道:“难道你真是谪仙人?怎么可能?”

“你别管我是不是谪仙人,我且问你,你想不想活命?”齐玄素问话的同时不忘看了眼柳湖,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收回视线。

宋落第闻听此言,心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想到自己耗费心力召集了这么多的人手,筹划这次的大买卖,最后却血本无归,甚至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不由心中一酸,竟是将那股惊惧之情消解了几分,反而镇定下来:“想活命如何?不想活命又如何?”

齐玄素道:“想活命,就回答我的几个问题。不想活命,你也可以不答,我不会勉强。”

宋落第沉默了片刻,说道:“请问吧。”

齐玄素直接道:“我知道‘客栈’的规矩,我也不问你是受谁人之托,我只问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宋落第又沉默了。

齐玄素也不催促,静静等待。

过了良久,宋落第方才开口道:“不知阁下是否听说过一个人。”

齐玄素问道:“谁?”

宋落第道:“江南道府的方林候。”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你是说那个因为江南大案而被道门明正典刑的原江南道府副府主方林候。”

“是他。既然阁下知道此人,那我也就不再去多费口舌介绍了。”宋落第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虽然方林候人已经死了,但帐还没有算清。当初那个案子,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一桩买卖生意,方林候在其中占了两成的股,这么多年下来,少说也有几十万太平钱,甚至更多。”

齐玄素的脸色稍稍缓和了,这与张月鹿、七娘所说的情况大体都能对得上。

齐玄素又问道:“为什么人已经死了,而账没有算清?”

“因为牵涉到了太平钱庄。”宋落第把心一横,全都说了出来,“太平钱为什么叫太平钱?因为前朝末年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于是玄圣和高祖皇帝决定改革币制,推行统一新币。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而第一批试制的新币就由太平钱庄负责铸造

,故而以太平为名。后来全面推行新钱,也是由太平钱庄一手操办。”

“太平钱庄名为钱庄,实则与道门的度支堂、朝廷的户部平起平坐,负责钱币铸造和发行,汇聚天下之财,由道门和朝廷共同管理,总共有七位辅理。这七位辅理有三位出自道门,有三位出自朝廷,一位出自皇室,这七个人全都是身居高位的要人,每五年轮换一次。”

“想要从太平钱庄查账,除了大掌教或者皇帝陛下亲自下令的特殊情况之外,最少要有其中四人的同意,看起来容易,其实十分不易。三位道门之人分别属于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不是一条心,三位朝廷之人有两人来自儒门,还有一人来自勋贵,再加上一个皇室代表,其中关系错综复杂。”

“江南大案涉及到的股份都是从太平钱庄走账,而且是不记名的账户。当然,这也不全是方林候一个人的股份,还包括他手下分钱的那些人,只是统一挂在方林候的名下。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分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方林候已经死了,他的属下也死的死,抓的抓,剩下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敢提起此事。这笔钱至今还躺在太平钱庄的户头上。”

齐玄素大概听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情。

财帛动人心,上到一国,下到升斗小民,没有能够例外。

齐玄素问道:“可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个“她”自然是指柳湖了。

宋落第道:“方林候身为堂堂二品太乙道士,位高权重,事务繁忙,要负责江南道府的许多事情,也不精通经济之道,自然不可能亲自管账,所以有一个人专门为他管账。”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是她的父亲。”

宋落第点了点头:“人已经死了,她是唯一的活口。所以委托是把她抓回去,而不是杀了她。”

齐玄素完全明白了。

江南大案的幕后之人与张月鹿是有仇,恨张月鹿搅了他的财路,所以痛下杀手。柳湖则是关系到几十万太平钱的去向归属,所以要捉拿活口。

齐玄素松开方林候,转身来到洪朗面前,伸手按在洪朗的后心上,真气吞吐,震断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机。

宋落第踉踉跄跄地便要离开此地。

就在此时,一声铳响。

宋落第应声而倒。

齐玄素猛地回头。

开铳之人正是柳湖。

齐玄素脸上露出几分怒意:“我答应不杀他,你怎么把他杀了?”

柳湖神色平静:“魏叔叔答应了,我可没答应,他该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善始善终 齐玄素怒视柳湖,柳湖毫不相让地与齐玄素对视。

一大一小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齐玄素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齐玄素并非心慈手软的善人,他这一路行来,殒命于他手中的人不在少数,说是恶人还差不多。

他之所以不愿杀掉宋落第,不是因为他心软了,而是他先前许下承诺,只要宋落第老实回答问题,他就放了宋落第,现在宋落第回答了齐玄素的问题,结果却死了,就算不是齐玄素亲手所杀,也算是间接失信。

齐玄素恼怒的不是柳湖杀人,也不是宋落第死了,而是柳湖让他失信于人。这算是他的原则,一诺千金重,否则他没必要为了一千太平钱冒这样大的风险。

至于放走宋落第的后果,齐玄素也不在意,裴小楼亲口许诺,他马上就要重返道门,可以预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份是前途光明的预备祭酒齐玄素,不再是“金错刀”魏无鬼,随便你去寻仇,只要你找得到魏无鬼。

当然,齐玄素也不是迂腐之人,如果他觉得会放虎遗患,或者觉得宋落第的性命比内幕更重要,那他也没必要问什么想活想死,直接痛下杀手就是。

只是人已经死了,而且柳湖说的也有些道理,她可没答应不杀宋落第,宋落第刚才挟持她,想要取她性命,她反杀回来,也是合情合理,齐玄素总不能把柳湖杀了,所以只能主动退让一步。

“下不为例。”齐玄素不再跟柳湖置气,丢下一句话,算是给自己的脸面找补一下。

柳湖没有说话。

齐玄素正打算转身去扒洪朗身上的伪灵官甲胄,又想起身什么,说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到了渤海府之后,自有别人管你。”

柳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似悲似怒:“爹爹不要我了,义父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这个所谓的魏叔叔,假的。相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江湖萍水相逢,相逢未必相识,相识未必能相逢,实不知你我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柳湖仰头望向齐玄素,双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感,她还太小,不懂得这个,倒有几分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兄的依恋。毕竟一次次的生死患难,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齐玄素和柳湖在性情上的部分相似,也让柳湖很喜欢与齐玄素相处,只是柳湖一向的沉默寡言,让她

从未表达过此类情感。

齐玄素不曾为人父为人兄,无法得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关系,不过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同身受,毕竟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是不知父母何人的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从挎包中摸出一张符箓递到柳湖面前。

“这是什么?”柳湖看了一眼,闷声闷气地问道。

齐玄素道:“这是子母符,你拿着母符,子符在我这里,你就可以联系到我。”

柳湖眼神一亮,伸手接过了这张母符。

齐玄素感慨道:“感谢道门,不至于一别之后杳无音信。”

齐玄素暂时离开道门之后,道门那边的例银和补贴便已经停发,不过清平会这边却是照旧,虽然太平钱和无忧钱都被七娘扣下,但是丹药和子母符还是照常送到了齐玄素的手中,丹药都被齐玄素服用了,用来增益修为,谁让他资质不好,仅靠自行修炼,进展缓慢,只能走些捷径。

子母符方面,大部分都是齐玄素和七娘相互联系的,不过七娘也留给齐玄素一套完整的子母符,用来和他人互留联系方式。

柳湖小心收好这张符箓,双眼中的雾气变成了闪亮的光,说道:“我帮你。”

说罢,她直接转身来到宋落第的尸体旁边,将尸体翻转过来,不顾肮脏,从双眼中拔出两枚“极乐针”。

齐玄素自己都差点忘了,她却还记得。

齐玄素则是继续剥下洪朗身上的伪灵官甲胄,抛开最顶尖的上三品灵官甲胄不谈,八部众的工艺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许多关键材料都被道门严格管控,八部众不得不使用次一等的材料进行替代,这就使得伪灵官甲胄的质量有些不足,这才被齐玄素打得出现裂纹,换成正宗的道门灵官甲胄,不会如此脆弱。

不过就算伪灵官甲胄已经出现碎裂缺口,想来也值不少太平钱。实事求是的说,就算没有七娘许诺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这一路走来,也攒够“长生酒”所需要的太平钱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身甲胄分量不轻,体积不小,携带起来有些困难。齐玄素只能以把已经破碎的部分剔除出去,只留下还算保存完好的部分。如此一来,价钱上肯定不如一套完整的伪灵官甲胄,差不多只能卖个“废铁”的价钱。不过齐玄素也不贪心,多少是多。

另一边,柳湖不仅把齐玄素取回了两枚“极乐针”,还从宋落第的身上找到两张没来得及使用的符兵和几张官票。

齐玄素

一共有六枚“极乐针”和七支“七凤羽”,他示意柳湖收下这两枚“极乐针”,留着自己防身,然后两张符兵一人一张。至于那些官票,大概有二百多太平钱,齐玄素也没有要,同样留给了柳湖。不过甲马得还给齐玄素,那是张月鹿送的,意义非凡。

柳湖本想要拒绝,并非她故意客气,而是真不打算要,不过齐玄素说道:“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得很。李青奴那边,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这些太平钱就用来打点人情吧。”

柳湖不擅言辞,也不会来回推让,便收下了齐玄素的好意。

齐玄素收起符兵,又挖了个大坑,让宋落第和洪朗入土为安,不过本着不浪费的想法,齐玄素将宋落第的道袍脱了下来,充作包袱皮,将洪朗的甲胄打了个包,背在身上。

两人继续上路,齐玄素找了一处阴气较为浓郁的坟头,打开“阴阳门”,连通鬼国洞天,又将“步月”招了出来,然后齐玄素就不必自己背着包袱了,直接放在马背上。反正“步月”经过“脱胎换骨”之后,再无半分老态,精力旺盛得很。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再无波折,平安无事。

渤海府城这座临海而建的城池,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

三大龙脉之中的北龙,起于昆仑,途径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最终抵达渤海府,由此出海。帝京是北龙的龙眼,那么渤海府就是龙口。

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一州,而是直接听命于朝廷,故名直隶。在直隶设一总督,总督衙门便位于渤海府。

当年秦李二家相约进攻帝京,李家舰队炮轰渤海府,兵临城下,后又兵分两路,一路沿白河进逼帝京,一路南下,驶入大江入海口,截断漕运,使得大魏末代皇帝和儒门只能坐困愁城。

若论历史底蕴,渤海府也许不如龙门府、金陵府、西京府,可论重要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玄素和柳湖是三月十五从龙门府动身启程,转眼间已经是五月初,历时一个半月,自中州龙门府始,到渤海府府终,最初的时候只齐玄素和柳湖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齐玄素柳湖两人。

按照齐玄素和李青奴的约定,李家在渤海府开设了一家梧桐院,有李家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来此闹事。烟花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人员来往频繁,容易避人耳目。两人就在这里碰面。

第一百八十章 渤海府 齐玄素带着柳湖刚刚来到城门前,就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摆满了站笼,每个站笼里都站着一个囚犯,站笼上方的圆口卡着他们的脖子,手被拷在脖子两旁,口中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

周围站了好些青鸾卫,刀枪火铳,一应俱全。比青鸾卫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隐隐的兴奋。不时有青鸾卫驱赶看热闹的百姓,让他们退到线外去,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这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习俗,看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台,用以监斩。

按照前朝规矩,从来都是文官负责监斩。不过本朝取消了这一规定,统一交由青鸾卫执行。

负责监斩的是一名青鸾卫百户,挎刀而立,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他这是在看时辰。

已经是午时初,天青如洗,白日高悬。好些等待观刑的百姓,这时也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负责行刑的青鸾卫没有用刀。事实上,近些年来,朝廷已经逐渐减少斩首、腰斩等刑罚,凌迟更是近乎于废黜,更多是执行绞刑。又因为今天行刑人数太多,所以没有用绳套的那种绞刑,而是囚笼绞刑。

所谓囚笼绞刑就是: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活活卡死。

至于铳毙之刑,一般用于军中。

齐玄素没想到初到此等繁华重镇,就看到这么一幕,不由好奇,也朝着人群走去,刚好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人群外的一块石头上,正在摆弄水烟袋。

“老丈,怎么这么热闹?”齐玄素来到老者身旁,开口问道。

老者停下手中动作:“你不会看吗,当然是杀人了。”

齐玄素不以为忤:“我知道是杀人,就是不知道杀的是什么人。”

老者“咕噜噜”抽了口水烟,说道:“杀的都是倭寇。”

“倭寇。”齐玄素不由一怔。

如果说芦州还是位于江南和江北的交界地带,那么渤海府就是绝对的江北腹地,这里是东海水师的势力范围,东海水师受李家的影响,与受慈航一脉影响的南海水师并非一路人,怎么也开始杀倭寇了?

老者感慨道:“说是倭寇,其实都是些雇佣倭人的海贼,咱们的水师有铁甲舰,这些海贼

根本无法登岸,甚至不敢出现在近海,主要就是打劫海上来往的商船。大伙都没见过倭寇,听说这次杀的是倭寇,便都赶过来看个热闹。不过我听说倭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头目其实还是我们中原人。官府下了命令,见一个抓一个,在哪里抓到,就在哪里就地正法。”

齐玄素诧异道:“就地正法?”

“对,就地正法。”老人来了精神,“这话听着就提气,这些海贼祸国殃民,问什么口供,立什么案卷,纯属浪费时间,就该今天抓到,明天就杀头。”

“不问口供,不立案卷,直接勾朱杀人?”齐玄素拖长了声音,装出惊讶且疑惑的语气。

老者暂缓手中的动作,颇有得色:“没错,要的就是一个干净利落。”

齐玄素有些想明白了。

严格来说,南海水师是在抓倭寇,要活口,东海水师这边则是杀倭寇,不留活口。

归根究底,还是两大势力相互倾轧。

齐玄素想明白这一点后,没了兴趣,起身离开此地,与柳湖入城。

虽说如今在“闹倭寇”,检查要严上许多,但齐玄素有黑衣人的身份,还是畅通无阻,那身甲胄也被解释成黑衣人的甲胄。

梧桐院,好大的名头,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分成许多独栋小院,庭院深深,幽静雅致,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大士绅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这等地方,自然不难打听。不过正值午时,不会开门营业,除非在此地包下了一个院子,梳拢了粉头,否则是进不去的。

齐玄素一个外地人,也不是什么士绅,自然不会在此地包下院子,而梧桐院有李家的背景,齐玄素更不想贸然登门,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所以齐玄素决定先去城内的化生堂分堂,将身上的零碎处理一下。

虽然渤海府很大,但化生堂的分堂并不难找,位于城内最繁华的地段,门面极为气派,与天机堂分堂比邻而居。

齐玄素背着伪灵官的甲胄和王报岳的义肢进了化生堂的大门,不等化生堂的道士开口发文,主动道:“被打烂的伪灵官甲胄,外加西洋‘炼金奥术’的物

件,要不要?”

站在柜台后面的道士先是一愣,然后说了一句“稍等”,直接转身去了后堂。

不一会儿,此处的主事道士亲自迎了出来。

这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四十岁左右的相貌,女子。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将那套伪灵官甲胄摊放在地上。

这位主事道士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八部众的物件,本就不值钱,又有残缺损坏,只能算是破铜烂铁,三百太平钱,不能再多了。”

这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王报岳的义肢才是大头。

他解开包裹,显露出那条手臂。

主事道士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不过看到那些如同人体经络的金属细管之后,目光一凝,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冒昧问上一句,这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女子问道。

齐玄素道:“我与一位天罡堂的朋友联手击杀了一名海贼,从海贼的尸体上拆下来的。”

女子不愧是化生堂出身,没有露出半点嫌弃神色,反而蹲下身去,用指尖轻轻划过义肢的表面。

要知道这义肢表面本来覆盖有一层类似皮膜的物事,使其与真正的手臂在外表上并无二般,只是后来连同衣物一起被火焰焚烧殆尽,这才显露出本来的金属质地。

女子先是仔细端详,又上手检查,喃喃道:“以金属模仿人体,又融汇火器之长,勾连五脏,以人体精气为弹丸火药,实在是奇思构想,让人佩服。”

齐玄素问道:“还未请教法师尊姓大名?”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叫苏晏。”

虽然当初玄圣决定由全真道负责造物,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有许多正一道弟子和太平道弟子参与了造物工程,正如全真道弟子也没少参与人间事务一样。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另外一位化生堂主事道士。

苏染。

联想到两人都姓苏,多半是同族。

这也让齐玄素有些心虚。

齐玄素轻咳一声:“苏主事,你觉得这样物事作价几何?”

苏晏这才从义肢上收起目光,望向齐玄素:“西洋的‘炼金奥术’虽然稀少,但道门也不是没有,所以我只能在自己的权限内给你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

齐玄素对于这个价钱不是十分满意,转而问道:“能不能以物易物?”

“可以。”苏晏的回答十分痛快,“等价交换,所换物品可以按照道门内部价格折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玄玄罐子 道门内部价格一般特指四品祭酒道士享受的优惠特价。

意思就是同样一份“长生酒”,对外售卖的价格高达一千五百太平钱,而道门内部价格只需要一千太平钱。

这意味着齐玄素除了可以换一份“长生酒”,还有一千太平钱的额度。

苏晏之所以给出这样的“优惠”,是因为她给出的价格的确有些低了,要知道这种“炼金奥术”造价不菲,将花费的鹰洋换算成太平钱,少说也要一万太平钱,现在她只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等于只有原价的二分之一,就算是二手的,也有些偏低了。

这倒不是她吝啬,而是她这个主事道士的自主权限就是两千太平钱,再高就要向总堂书面申请,十分麻烦。

当然,苏晏也可以像刘复同那样违规行事,别说是两千太平钱,就是两万太平钱的高价也不算什么,只是青丘山一脉的风气向来很好,很少有成员会做这等勾当。

苏晏不愿意坏了规矩,又不想书面申请自找麻烦,便只能开出两千太平钱的价格,不过按照道门内部价格折价却在主事道士的权限范围之内,并不属于违规。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同意下来:“那就这样吧,我要一份‘长生酒’,至于剩下的额度,不知苏法师有没有推荐。”

苏晏又仔细看了眼破碎不堪的伪灵官甲胄,轻轻咦了一声:“好厉害的拳意,阁下是一位归真武夫?”

齐玄素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还真有些推荐。”苏晏说道,“不过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确定要交易吗?化生堂不是菜市场,不存在来回讨价还价。”

化生堂不是不能讨价还价,却不能来回拉扯,不存在什么假装反悔趁机加价。

齐玄素明白这里头的道理,点头道:“没有异议。”

苏晏抬手示意旁边的道士将东西收起来,说道:“伪灵官甲胄的三百太平钱可以直接兑成现钱,也可以算在的内部价格的额度里。”

齐玄素道:“要现钱吧。”

如果是以前,齐玄素还真就选择算在额度里面,毕竟一个外人从化生堂拿到道门内部价格的机会,还是十分珍贵的,一定要精打细算,争取利益最大化。

不过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他马上就要返回道门,五品道士触手可及,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还有张月鹿,代为购买这种事情,道门只是不提倡而已,却从未明令禁止。毕竟谁都有亲戚晚辈,就当是自己购买之后再转赠他人

,很难杜绝。

至于利用权限大批量地倒买倒卖,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自有风宪堂和北辰堂负责处理。

苏晏道:“我们这里没有现银,只有太平钱庄的官票。”

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来,早就知道这里头的规矩,直接道:“三张大票就好。”

苏晏冲着一名女冠点了点头。

女冠转身去了柜台,不一会儿便返身回来,将三张还带着些许油墨香气的崭新官票递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如此一来,不算零钱,这三百太平钱加上齐玄素本就有的七百太平钱,算是凑了个整数,刚好一千太平钱。这还不算七娘的一千太平钱,以及天罡堂下发的一千太平钱安家费。

三千太平钱,这是何等的巨款。

齐玄素甚至想着要不要买一把飞剑了,不过距离能买得起宝物和须弥物,还差得老远。

“请随我来。”苏晏转身往后堂走去。

齐玄素赶忙跟在后头,柳湖则留在外面,这里自有座椅和茶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设在各地的化生堂分堂的布局有些类似于钱庄,前面是柜台,后堂是各处签押房所在,过了后堂是一个院子,这里便是库房所在。

此时院子中站了好些个灵官,守备森严,除此之外,还有阵法。

见到苏晏进来,众灵官纷纷行礼。

苏晏领着齐玄素走向库房大门,一名四品灵官立刻跟了过来。

两人同是四品,不过道士节制灵官,所以苏晏是这名灵官的顶头上司。

苏晏吩咐道:“开门吧。”

灵官沉闷地应了一声,走到库房大门前,取出一把特制的钥匙,插进了第一个锁孔。

苏晏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二个锁孔。

两把钥匙同时转动,又有两个灵官一边一个,缓缓地推开了两扇不知几千斤重的铁门。

苏晏领着齐玄素走了库房,大门又被灵官从外面缓缓拉过来,关上了。

库房里面灯火通明,除了地上这一层外,地下还有三层,都有门户相隔,最贵重的物品都被放在最下面,而苏晏只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了最外面的一层,也就是地上一层。

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就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或大或小的架柜,摆满了各种瓶、罐、坛、盒。

且不说许多他不认识的物事,仅就他认得出来的东西而言,这里不仅有成套的正宗灵官甲胄,还有仿制

烛龙血、仿制穷奇血、蛟龙血脂、狸力血脂、腓腓血脂、长生酒、返魂香、各种说得出名字和说不出名字的丹药、各种瓶装的药剂,被浸泡在不知名液体中的妖类内丹、各种兽类的皮毛骨架、各种标本,分门别类,整齐排放。

苏晏介绍道:“那件来自西洋的物事经过处理之后,也会存放在此地,我们每三个月就会清理一次库房,通过飞舟将部分库存运往总堂。你现在可以随意观看。”

齐玄素点了点头,就在此间转悠起来。

苏晏不再多言,只是跟在齐玄素身后。

齐玄素先是来到“长生酒”的架子前,这里足足摆放了上百瓶“长生酒”,瓶子有高有低,瓶身越是细高的,品质越高,价钱越贵。瓶身越是矮胖的,品质越低,价钱也就越是便宜。

齐玄素看了身旁的苏晏一眼,见她微微点头后,伸手取了一瓶最便宜的“长生酒”。

接着,他又来到另一排架柜前,这里摆放着各种丹药。

有用瓷瓶的,也有用玉瓶的,甚至还有玻璃瓶的。一般而言,玻璃瓶是较为廉价的,图个好看而已,玉瓶是较为珍贵的。

苏晏忽然道:“这些玉瓶就不必看了,哪怕是道门内部价格,也远超一千太平钱。”

齐玄素从善如流,立刻收回视线,只看那些瓷瓶。

因为是库房,所以没有标注价格,齐玄素只能不断询问苏晏。

苏晏倒是业务熟练,每样物品的价格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没有丝毫不耐烦。

最后,齐玄素看到许多罐子,用符纸封了罐口,罐身上也刻着符箓,被堆放在一处。

齐玄素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苏晏的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这是‘玄玄罐子’。”

“玄玄罐子?这又是做什么的?”齐玄素愈发好奇。

苏晏沉默了好一会儿,憋出两个字:“抽奖。”

齐玄素这次听明白了,又问道:“里面都有什么?”

苏晏介绍道:“这是我们化生堂某一任掌堂真人的兴起之作,取自‘玄之又玄’之意,通过符箓造就只能使用一次的临时须弥物,然后在其中放入各种垃……物品,里面可能有价值上万太平钱的宝物,也可能只是保底的一百太平钱,甚至是一场空,如果对自己的运气有信心,可以尝试一下,赌一把,说不定能骡子变宝马。”

齐玄素听着苏晏如同背书一般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臭罐 不知何时起,齐玄素开始相信七娘所说的“运气守恒”,大概意思就是遭了恶运之后接下来就会遇到好运。

用古话来说,那就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福祸相依。

齐玄素之所以相信,与他的经历有关,比如说在盂兰寺,他被衍秀和尚暗算,险些丧命于巫罗神力之下,这是恶运,可紧接着他就因祸得福,开启了“玄玉”,这无疑就是好运了。

齐玄素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运气不怎么好,也许好运就在眼前的“玄玄罐子”之中。

于是齐玄素犹豫了片刻之后,对苏晏说道:“先来一个试试水。”

苏晏淡淡道:“玄玄罐子本就是只在道门内部售卖,所以没有所谓的优惠价格,五百太平钱一个,随便挑。”

齐玄素哪里挑过这种玩意,只能像挑西瓜一样,先是掂量一下分量,然后用手指敲一敲,听个动静,最后选中了一个相对来说并不怎么起眼的罐子,大约是放置的时间长了,封口的符纸上面都积了一层灰。

苏晏见齐玄素挑好了玄玄罐子,说道:“把罐口上的符纸揭掉就行。”

老实说,她也有些好奇这些玄玄罐子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毕竟在她成为此地的主事道士之前,这些玄玄罐子就已经堆放在这里了。自她担任主事道士以来,只开过五个罐子,都是高品道士找乐子开的,无一例外,都是垃圾。

有个玄玄罐子里面装了一只女鬼,还是伤人性命的那种厉鬼,刚离开罐子就张牙舞爪,结果被苏晏直接出手剿灭

还有一个玄玄罐子里面装了一道意义不明的符箓,在打开玄玄罐子的一瞬间,符箓将开罐子之人传送到了梧桐院中。

更可气的是,有个玄玄罐子里面又装了第二个玄玄罐子,第二个玄玄罐子中又装了第三个玄玄罐子,如此套娃五次,最后一个玄玄罐子里放了一颗价值不明、意义不明的变异血龙丹,十分恶劣。

那名开罐子的高品道士不信邪,直接吞下了这颗甚至连外表颜色都已经变得五彩缤纷的血龙丹,结果是的确增进了修为,却也身中剧毒,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在化生堂躺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最值钱的反而是保底的一百太平钱,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玄玄罐子里的老版本官票已经停止发行,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可以卖到二百太平钱。

事实上,化生堂作为曾经造物工程的主要继承者,每年都会进行大量的探索,而在探索的过程中,既会有所收获,也难免会产生很多无用或

者意义不明的东西,而化生堂又不像天机堂,在天机堂,大不了直接回炉,而化生堂的很多东西是无法逆转的,既有一定的危险性,又有一定的价值,不好处理。

于是某一任化生堂掌堂真人灵机一动,发明了“玄玄罐子”这种东西,将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全部放到罐子中去,然后再在罐子中放上一两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吸引别人来撞运气,以此缓解库房和财政的双重压力。

当然,玄玄罐子不会弄虚作假,说里面有宝物,那就绝对有宝物,堂堂化生堂还不至于玩弄这样的心机,只是能否拿到,就要运气如何了。

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很多人被这种新鲜物事所吸引,纷纷出手,着实是让化生堂大赚了一笔,每个化生堂道士都领到了一笔或多或少的补贴。

直到有一次,有位二品太乙道士不知是上头,还是较劲,当众一口气了开了将近十万太平钱的玄玄罐子,结果开出一地的垃圾,十万太平钱变一千太平钱,就连太上坊的住宅都转让出去了,可谓是赔了个血本无归,这才让开罐子的风潮被稍稍遏制。

再后来,又有豪客挑战玄玄罐子的宝物概率,一掷千金,二十万太平钱从玄玄罐子开出了三件宝物,其中一件还是上品宝物,价值高达五万太平钱,总共算下来,回本八万太平钱,亏损高达十二万太平钱。

紧接着此事之后不久,风宪堂介入调查,将这名“一战成名”的豪客捉拿归案。原来二十万太平钱的巨款系此人挪用道门度支堂钱款。很快,这位豪客认罪伏法,被没收全部家财。风宪堂又去化生堂追缴赃款,可罐子都已经开了,化生堂自然不同意退款,两家又打起了官司,一直闹到金阙,最终不了了之。

此事之后,玄玄罐子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人称“臭了罐了”。

鉴于此等情况,谁还开这些玄玄罐子,谁就是冤种。于是这些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玄玄罐子始终堆积在这里,无人问津,自然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在不远处就有张桌子,齐玄素拿着选好的玄玄罐子来到桌前,将罐子放在桌上,缓缓揭开罐子口上封着的符纸。

一瞬间,整个罐子开始崩解碎裂,一团柔和的光芒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照亮了齐玄素和苏晏的脸庞。

片刻之后,光芒渐渐散去下。

桌上多了一件衣服。一件女人的衣服。

上袄下裙,通体以白色为主,领口为青色,在裙摆和袖口上还效仿古时的“绣镼”,装饰着打褶的淡青色的荷叶边。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似怒似笑,似苦似乐,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化生堂还做裁缝活吗?”

苏晏的表情也不大自然,轻咳一声:“化生堂不做裁缝,不过在仿制衣类宝物以及设计甲胄的时候,会涉及到裁缝工艺,这件衣服可能是练手之作,工艺还算不错。”

齐玄素还有些不死心:“既然是练手之作,那么灵物品相总该有吧。”

苏晏又仔细看了眼那件女装:“我说的练手,是裁缝的练手,不是仿制宝物的练手。”

齐玄素脸色一僵:“也就是说,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

虽说玄玄罐子在道门老辈人那里已经“臭了罐了”,但对于年轻人和道门之外的人来说,还是十分神秘的,苏晏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不能说是普通,材质还是相当不错的,最起码不怕水洗虫蛀,而且我可以保证,玄玄罐子里没有二手物品,都是新的。”

齐玄素气笑道:“崭新的普通衣裳。”

苏晏没有说话。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五百太平钱就当给张月鹿准备礼物了,毕竟张月鹿送了他一件斗篷,他却没送过张月鹿东西,这次算上补上了。

而且说实话,不考虑五百太平钱的价格,那么这件衣服还是相当漂亮的,穿在张月鹿的身上一定好看。

如此想着,齐玄素总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情。

不过紧接着,不甘、后悔又涌上了心头。

那可是五百太平钱啊。

干什么不好?

哪怕是给玉京家中置办几件像样的家具,也比买了一件远不值五百太平钱的衣裳要强得多。

齐玄素又回头望向那堆玄玄罐子,运气守恒的说法渐渐占据了脑海。

先有恶运,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好运了。

如果他就这么放弃,那么岂不是与好运失之交臂?等于白亏了五百太平钱。

还有五百太平钱的额度……

于是齐玄素再次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要不要再找补一下?

找补一下,不仅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不找补,白亏五百太平钱,不过能及时止损。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心头好似有两个声音不断交织。

定力,一定要忍住。

运气守恒,下次一定是好运。

如此片刻之后,齐玄素下定了决心:“再来一个。”

苏晏并不意外,只是道:“祝好运。”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久赌必输 齐玄素来到成堆的罐子前,不再挑挑拣拣,而是直接随便拿了一个玄玄罐子。

既然相信自己的运气,那么就相信到底。

齐玄素将罐子放在桌子上。

苏晏好心提醒道:“不忙开罐子,只要罐子还未开启,随时都可以反悔。”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我不喜欢反悔。”

说罢,他直接揭开了罐口上的符纸。

与刚才的景象一样,一瞬间,整个罐子开始崩解碎裂,一团柔和的光芒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再次照亮了齐玄素和苏晏的脸庞。

齐玄素眼睛不眨一下地望着这团光芒散去。

苏晏看清楚之后,忍不住惊呼一声:“怎么会?”

齐玄素心中一动。

这是成了?

他凝神望去,只见桌上多了一个钟形的半透明罩子,呈现金红二色,外壁上有九龙交纽盘绕,炽热之气扑面而来。

“这是……”齐玄素也吃了一惊。

苏晏定了定神,说道:“这是‘九阳离火罩’。”

齐玄素不由一惊。他听说过这件宝物,倒不是他见多识广,而是这件宝物经常出现在道门的故事传说中,名气极大。

据说此宝物最早出现在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后来张静修将其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颜飞卿,也就是道门中兴之后的首位正一道大真人、唯一一位外姓天师。

当年紫光真君、司命真君、巫罗联手偷袭玉京,玉京中只有东皇一人坐镇,关键时刻,颜飞卿赶到,便曾使用此宝物攻击紫光真君。

在故事的描述中,是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如山岳之大,将紫光真君彻底罩住,其中火海滔滔,九条火龙齐出。

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这件宝物不是应该被收藏在大真人府吗?”

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化生堂胆子这么大吗?这种意义非同寻常的宝物也敢当作彩头?

苏晏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齐玄素,没想到此人对道门宝物颇为了解,不过没有深思,解释道:“这当然不是原物,而是我们化生堂和天机堂根据原物进行仿制的宝物。因为是仿制品,所有算是次品宝物。”

齐玄素一时无言。

原本灵物也好,宝物也罢,只有四个品相,极品、上品、中品、下品,不过自从道门开始尝试仿制各种宝物之后,又多出一个品级,那就是次品。顾名思义,这是个介于极品灵物和下品宝物之间的品级,通常有重大缺陷,一般而言,仿制的宝物大多都是这个品相。

苏晏继续说道:“此物要以真元或者法力催动,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攻守不能混淆,小心把自己烧死。”

齐玄素伸手伸手拿起“九阳离火罩(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是运气守恒,七娘诚不欺我。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个真品与仿品又有什么区别?”

苏晏道:“真品被我道门祖师祭炼多年,已经算是半仙物,只要使用之人法力最后,甚至可以化作山峰大小,就是百丈金身,也能罩住炼化。至于仿品,最多就是三丈高、三丈宽。”

齐玄素冰倒是没有如何失望,对于他而言,次品宝物也是宝物,仿品总比血亏五百太平钱要好。

齐玄素请教道:“苏法师,你说攻守不能混淆,那么该如何使用呢?”

苏晏道:“与此物配套的还有一门‘三丙三丁起火法’,既是用火之法,也是这件宝物的使用之法。”

齐玄素又问道:“如何才能学得‘三丙三丁起火法’?”

苏晏正色道:“你不是道门弟子,不能习得此法。”

齐玄素还不死心:“那花钱买呢?”

苏晏摇头道:“你几时听说过道门会卖神通法门?”

齐玄素略感失望,心想只能日后请教张月鹿、七娘、裴小楼等人。

便在这时,苏晏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肯定,既然这件宝物被放在了这些玄玄罐子里,与之配套的‘三丙三丁起火法’也一定在里面。”

“当真?”齐玄素将信将疑。

苏晏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

齐玄素一狠心,一咬牙,取出自己刚到手的三张还飘着油墨香气的崭新大票,再加上自己的本就

有的两张大票,总共五百太平钱。

“再来一个。”

刚刚得手的齐玄素此刻信心十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要好事成双。

自从齐玄素开出了“九阳离火罩(仿)”之后,苏晏方才对齐玄素的些许同情和不好意思便一扫而空,只剩下亏本的难受,此时微微一笑,道:“祝好运。”

齐玄素还是直接拿了一个罐子。

“直接开?”苏晏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直接开。”

说罢,齐玄素直接将手中的玄玄罐子往桌上直接一磕,然后直接伸手揭开封口的符纸。

又是罐子碎裂,光芒闪过。

桌子上多了一本书。

齐玄素心情顿时高涨到了极致,上前拿起这本书。

封皮上赫然写着“女剑仙”三个大字。

众所周知,这是玄圣夫人的代表作,自问世以来,一直由青萍书局刊印发行,二百余年以来,足足发行了一百万册以上。

换句话来说,十分常见,烂大街。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他忍不住问道:“裁缝也就算了,这本书又该怎么解释?”

苏晏从齐玄素的手中接过这本《女剑仙》,仔细看了片刻,说道:“这是一本发行于太平二十年的珍藏版《女剑仙》,价值不菲,放到市面上,若是遇到识货的行家,大概能卖三百太平钱以上。”

齐玄素道:“就算价值不菲,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化生堂?它与化生堂有什么关系吗?”

苏晏不说话了。

当年玄玄罐子臭了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

待到齐玄素收好这本《女剑仙》,苏晏又问道:“还要开吗?”

齐玄素犹豫了。

片刻后,齐玄素说了一句很有高人风范的话语:“我平生最信缘分,我还剩下最后的五百太平钱,如果还没有我要的东西,只能说,我和它有缘无分了。”

“祝好运。”苏晏笑得如同狐狸。

半个时辰之后,身无分文的齐玄素黑着脸,提着一口手提箱子离开了化生堂分堂。

久赌必输,十赌九诈。

古人诚不欺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糊里糊涂 雷小环等四人乘坐飞舟抵达金陵府后,受到了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亲自迎接,然后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前往真武观,与早已等候在此地的张月鹿、白英琼、裴小楼会合,正式开始查案。

这些天来,关于雁青商会的案子,进展还算顺利。虽然袁家覆灭,大量账册被毁,但雁青商会经营多年,牵扯甚广,真要去查,还不至于无从下手。

这是雷小环第一次与张月鹿共事,以前只是久闻其名而已。几天接触下来,雷小环不得不承认,张月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

仅就态度而言,他们六个老人都比不上张月鹿这个新人。到了天人之后,通常以练气、冥思、入定等方式来代替睡眠,不过还是习惯性地称为入睡。通常是他们准备入睡的时候,张月鹿的房中还亮着灯光,待到他们清早起身,张月鹿还未休息,连着好几天通宵达旦,就算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也不好这般拼命。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雁青商会有深仇大恨呢。

其实张月鹿自己清楚,她跟雁青商会没什么深仇大恨,虽然齐玄素说她的心是光明的,但多少有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她不是圣人,有私心,有私念,更是个年轻人,远没有到心志如铁的地步。

齐玄素的死对张月鹿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可张月鹿也明白,她不能像个娇小姐那样整日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她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考验,凭什么你能位居高位?

往低了说,天罡堂是道门的利剑,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作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肩上担负着偌大的干系,要是死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

往高了说,道门大掌教肩负着整个道门的命运,若是道门和圣廷交战,圣廷将大掌教的情人捉去,大掌教就冲冠一怒为红颜,拉着整个道门去拼命,这是渎职,也是对道门不负责任,无疑是不行的。

大掌教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不是大掌教的道门。

对于道门之人来说,感情用事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个极大的减分项。

如今清微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尊位,若是哪位闹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就等同于主动退出大掌教争夺。

道门中人可以接受一位乾纲独断的帝王式大掌教,可以接受一位太上忘情的圣人式大掌教,也可以接受一位垂拱而治的无为大掌教,唯独不能接受这种感情用事的软弱大掌教。

张月鹿太过耀眼,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如果她还想贯彻自己的理想,那么她便不得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和悲伤。

于是张月鹿想出一个办

法,那便是通过各种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各种事务之中,暂时忘却悲伤。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身一人的她又忍不住想起齐玄素。

其实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对呢?

不是盖世英雄踩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吗?

不是同舟避雨送伞吗?

这些都没有的。

仔细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兵器铺子,真正产生交集则是阴差阳错被人误会成一对道侣,被拉去参加婚礼,一起喝酒。

不浪漫,不写意,却有趣。

接下来因为档案的事情,两人再次产生了交集,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更多还是防备。她倒是有了些兴趣,不过也仅仅是兴趣而已。

然后是同堂共事,去西域,杀迪斯温。

这些事情之后,她对他颇有好感,可要说多么喜欢,又谈不上。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让她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也就是带他回家去,堵住母亲的嘴。

现在看来,这是个馊主意,不过她又很难说清楚,当时的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仅仅是为了堵住母亲的嘴吗?其实她还可以求师父慈航真人的,在她的婚事上,师父同样有着说话的权力,而且因为慈航真人的特殊地位,分量还不轻。只要师父出面,母亲一定会妥协退让的。

那么,这份好感在其中又占据了多大的比重?

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结伴踏上归途,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都预示着这趟行程注定不会有个好结果,可两人都不信这个,一路走来,几经生死。

可也正是这几经生死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她觉得,其实她还是挺喜欢他的。

为什么不喜欢呢?

难道非要是世家出身、境界高绝才值得喜欢吗?

于是她想要反悔了,她想要向他道歉,并中止这个荒谬的计划,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她的家中,只是被他拒绝了。

当然,她能感觉得出来,他也变了,不再抱有防备,变得热切,又有几分主动的迎合。起初她误以为这种迎合是因为两人志同道合,后来她逐渐想明白了,这种迎合大约只是因为喜欢。

如果不是喜欢,他不会去招惹灵山巫教,不会去遗山城冒险,也不会在白帝城被人打断了胳膊。

一个老江湖,必然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只是男女之间的冲动才让人变得盲目冲动。

只是他很克制,不愿意无底限地迎合而失去了自我。

终于,

两人抵达了上清府,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堂姐张玉月和母亲澹台琼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她始终抱有几分侥幸。两人彻底击碎了她的侥幸,让她大为恼怒。

反而是他十分平静,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笑得出来。

正因如此,张月鹿并不想在家中停留,年节一过,便要返回玉京。

这便成了她最大的憾事、悔事。

这趟行程还是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最后关头,齐玄素的奋力一跳,把最后的生机送给了她。

事到临头须放手,可做起来又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她不喜欢后悔,但又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她没带着他回家过年,如今会是什么景象?

大约一切都还是好的,她会提拔他做主事,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主事有额外的补贴,他对太平钱总是敏感又斤斤计较的。

她也不会主动要求离开玉京清剿隐秘结社,两人便会有更多的时间相处,闲暇时可以逛一逛太清市,可以看新戏,或是玩玄圣牌。

亦或是这次查案,她便不会是独自一人,自然也不会如此拼命。他们大可在歇息闲暇之余,四处走一走,领略金陵的风光,去圣人庙、大报恩寺、燕子矶、羽化台。

而不会像今日这般,她极少离开真武观,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捉人拿人。

她也相信他的能力,终有一天能佩慧剑,如果那时候再一起回家,也许就是另外的光景了。也许母亲乐意摆出还算和善的脸庞客气几分,也许他能和父亲成为一对忘年交,也许两人也能一起走进大真人府,前去拜见天师,而不是她独自一人去见天师,他只能在外面等着。

夜深了,熄了灯,水银一般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

张月鹿推开桌面上的各种卷宗,留出一小块空地,然后趴在桌上,把嘴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因为嘴巴被埋住了,所以就有些瓮声瓮气:“我的脾气不好,不会温柔可人,不会善解人意。我知道,好多人都在背后说我盛气凌人,说我装模作样。要是抛开各种身份,又有几个人乐意跟我打交道?恐怕没有几个吧。”

她眨了眨眼:“你呢,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

她便自问自答道:“说不上来吧?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说不清楚,糊里糊涂,是不是?”

“要是有得选,我倒是宁可没有遇到你,那你就不会陪我去云锦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你呀,就是天底下第一号糊涂蛋,为了一个不讨喜的女子,拼什么命啊?活着不是比天大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武会 齐玄素带着柳湖离开化生堂分堂之后,来到太平客栈住宿,因为齐玄素只剩下一点零钱,所以柳湖主动付了房钱。

来到客房,齐玄素打开苏晏送的那只手提箱子,里面放了一瓶“长生酒”,一只金红色的“钟”,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漂亮女装,一本珍藏版的《女剑仙》,还有一瓶酒。

这就是三千太平钱。

要说亏,真是不亏。

仅仅是“九阳离火罩(仿)”,怎么也能值个七八千太平钱,无论怎么算,齐玄素都是赚的,不过齐玄素总有一种亏了的感觉,主要是因为最后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觉得这一千太平钱的损失本能避免的,结果还是没有把持住。

虽然总体上是赚的,但是赚的少了就像亏了。

相反,苏晏无疑是亏了的,可在最后的一千太平钱找补回来,心情就变好许多,还送了只箱子。

至于所谓的珍藏版《女剑仙》能卖三百太平钱,前提是能找到识货的行家,什么叫有价无市啊?

最后一个罐子,齐玄素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开出一瓶酒,当时的失望心情可想而知,也懒得问了,直接拿东西走人。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算好好端详这瓶酒,仅从外表来看,高度与西洋的红酒瓶差不多,不过红酒瓶是个细长的“凸”字形,而这个酒瓶却像是个被拉高的酒坛,比起普通的酒坛,更高,腰身也更细了,通体碧绿,并不透光。

可以说,仅从外表来看,这瓶酒并不起眼。

齐玄素又前后上下看了一遍,瓶身上除了一个浮雕的“酒”字之外再没有任何字迹,瓶底和封口也没有任何标志,就像一瓶私酒,随便找了个瓶子。

齐玄素又嗅了嗅,密封很好,没有任何气味可言。

这让齐玄素有些无奈,早知道问一问苏晏了,就算要卖,总得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若是卖亏了,难受的还是自己。

齐玄素也不能打开尝一尝,因为这种密封手法颇为特殊,打开之后多半就封不上了,且不说一手和二手的区别,仅仅是保存的问题就让他头疼。

他本来还想给张月鹿准备一件礼物,毕竟他骗了张月鹿,难免心

虚,有些把握不住张月鹿得知他死而复生后的反应,若是她发怒生气,固然不会因为礼物就放过他,好歹聊胜于无。

虽然已经有了衣服,但齐玄素觉得衣服这种东西,作为礼物,又是在男女之间,多少有些敏感特殊,最好是找一个合适恰当的时机再送。张月鹿曾经送过斗篷不假,却是有合适理由的,因为他刚好少一件斗篷,当时天气正冷,斗篷是必备的御寒衣物,合情合理,可齐玄素并不觉得张月鹿会缺衣服,这就不好贸然强送了。

送礼物,讲究一个投其所好。

想到此处,齐玄素心中一动。

张月鹿的爱好不就是喝酒吗。

齐玄素拿定主意,反正也没钱了,就拿这瓶酒当礼物。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算是被七娘带偏了。

在大事上不含糊,七娘救齐玄素,一掷千金,没有半点犹豫,齐玄素也敢豁出性命去救张月鹿。可在小事上又斤斤计较,七娘把齐玄素在清平会的每月例银全部扣下,齐玄素给张月鹿送礼物就突出一个不走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和七娘在为人做事上,像极了师徒母子。

接下来便是等天黑了,等到梧桐院开门营业。

不过又有一个问题,梧桐院是有门槛的,门槛是要太平钱的,可齐玄素偏偏没有太平钱,只有一些零钱,去个茶馆还行,去大名鼎鼎的梧桐院就要让人笑话了。

好在柳湖表示她身上有钱,去个梧桐院还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倒是不打肿脸充胖子,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待到天黑,两人离开太平客栈,去往梧桐院。

此时的梧桐院再无半分冷清,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之人,非富即贵。

在此之前,齐玄素取下了自己的白狐脸面具,用回本来面目,然后把白狐脸面具交给柳湖使用,柳湖再换了一身衣服,便成了个清秀少年。

两人如此再去梧桐院,就不引人注目了。半大少年,在长辈的带领下,来此地见见世面,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等最顶尖的行院,经常会举办一些诗会、文会,众多风流雅士一边喝酒,

一边吟诗作赋,切磋学问,其间又有当红的女子点缀陪衬,算是上千年来的保留项目。

不过今天的梧桐院却是例外。

这里竟是在举办一场武会。

因为梧桐院占地极广,所以里面开辟有一个校场,别说是比武,甚至可以跑马。纵然渤海府比不得帝京那般寸土寸金,地价也绝难称得上便宜,能在梧桐院开辟如此大的空地,不建房屋,可见李家的财大气粗。

这场武会,由大花魁李青奴举办,胜出之人能单独见到李青奴,至于能否共度良宵,李青奴说了不算,这要看李家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李青奴名声在外,就算不能一亲芳泽,只是单独见上一面,也不算亏,算是赚足了面子,日后有了向别人吹嘘的本钱。

这样的武会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的,就算是观战,也要一百太平钱,抵得上一张飞舟的船票了。

齐玄素和柳湖进入梧桐院就已经每人花了一百太平钱,再去参加武会,又是每人一百太平钱,里外里便是四百太平钱,齐玄素自己的酬劳才一千太平钱,这笔账怎么算怎么亏。

齐玄素大感踌躇,反倒是柳湖不大在意,直接拿出两张大票交给那龟奴。

龟奴引着两人来到校场,又给了两人一块通行的牌子,凭借此牌可以在中途随意出入。

只见此地青砖铺地的部分大约百丈见方,周围是一圈如茵草地,因为时值夏日,大多数人都是在草地上露天而坐,周围挂满了灯笼,将偌大个校场照得亮如白昼。

前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两人在后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左下。

柳湖轻声道:“魏叔叔,我们该不会要打擂台吧?”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打擂台,这次武会既然是李青奴出面举办的,那么她总要露面的,她是认识我的,我们只要等她现身的时候前去相见就是了。”

说到这儿,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束音成线道:“李青奴曾经说过,她的目标太大,不能亲自护送你去辽东,而是会安排其他人手送你去辽东,这娘们举办武会该不会是在物色人选吧?这娘们靠谱不靠谱啊?”

柳湖一时无言。

第一百八十六章 龙五济 齐玄素的旁边座位上坐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烟杆,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主动道:“在下龙五济,有礼了。”

齐玄素抱拳道:“魏无鬼,有礼。”

如果换一个地方,两人多半不会这般文绉绉地说话,而是直接上黑话切口,这个蔓,那个万,只有江湖绿林人物才听得懂。

不过在梧桐院,哪怕是举办武会,也要文雅几分。

柳湖则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龙五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魏无鬼。

齐玄素说的是正宗官话,倒也不怕口音露馅,道:“湖州江陵府人士。”

不管怎么说,裴小楼交代过,他这个身份已经得到了江陵郡王的认可,只要郡王府认,谁也查不出什么。

“湖州是个好地方。”龙五济点点头,“魏兄弟也是来见李花魁的?”

“不敢奢求,不过是看个热闹。”齐玄素随口应付。

龙五济倒是个消息灵通的角色,又说起了最近的袁家被灭门一事。

“袁家,也算是一方豪强,号称跟郡王府一文一武坐镇江陵府。结果呢,一把大火,把偌大的袁园烧成了白地,一个人也没逃出来。”龙五济感慨道。

齐玄素道:“什么一文一武,袁家太高抬自己了。”

“这话没错。”龙五济点头赞同道,“郡王府号称勋贵之首,老郡王致仕不假,可小郡王却前途无量,拜相入阁当在不远。袁家凭什么跟郡王府相提并论?换成袁家背后的人还差不多。”

“老兄话里有话。”齐玄素看了龙五济一眼。

龙五济哈哈一笑:“不过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齐玄素道:“袁家是咎由自取,给人家做手套,享受好处,就要有脏了之后被人家随手丢掉的觉悟,不是吗?”

“魏兄弟不愧是从江陵府来的,连这等秘事都知道。”龙五济叹道。

就在此时,观众中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朝入口方向望去。

只见两人并肩走了进来。一个是身高八尺的大汉,威武雄壮,正值壮年。一个是黄衫女子,身姿婀娜,年纪不大。

齐玄素和龙五济便也把目光转向了两人。

不必齐玄素开口发问,龙五济主动介绍道:“左边那个汉子是风雷盟的盟主,姓张,单名一个‘冯’字,横练武夫,据说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拳脚十分了得,风雷盟在渤海府也算是响当当的大帮派。至于那个黄衫女子,姓黄,单名一个‘宁’字,名头比张冯还要大上许多,在江湖中素有‘风荷仙子’之

称。”

齐玄素笑了笑,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他是江湖人,但骨子里却是道门之人。

道门之人总是对江湖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和不屑。

就算最顶尖的枭雄豪强金公祖师,比之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又如何?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

龙五济看出了齐玄素的不以为然,又道:“这位黄仙子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名列如意榜。”

如意榜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

齐玄素有了几分兴趣,问道:“这位黄姑娘排名几何?”

“第二十。”龙五济倒是无所不知。

平心而论,这个排名不算低。

张月鹿也才排名第五而已,第一则是李家未来掌门人、小祖宗李长歌。

齐玄素曾经与张月鹿有过交手,在张月鹿不用“无相纸”和“慈航普度剑典”的情况下,齐玄素用尽手段,又是偷袭,又用奇招,勉强小胜一筹,却也奈何不得张月鹿。

由此,齐玄素大概可以推断出自己在如意榜上的排名,也就在二十名左右。

至于如意榜上为何没有魏无鬼的名字,是因为齐玄素行事低调,颇有些锦衣夜行的意思,没有几个人知道魏无鬼做了什么。哪怕是张月鹿,也不敢说全都知道。

这就是齐玄素的双面人生。

齐玄素必然是光明的,立足于道门。魏无鬼必然是黑暗的,藏身于清平。两个身份一阴一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刚好构成一个完美的道门双鱼。

齐玄素道:“我瞧这位姑娘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天赋异禀,是谪仙人?”

“道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谪仙人,如果她是谪仙人,那么她现在就不会是‘风荷仙子’,而应该是五品道士。”龙五济说道,“不过隐秘结社例外。”

齐玄素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还真没见过道门之外的谪仙人,至多就是佛门的佛子和儒门的隐士,相当于谪仙人,毕竟不是谪仙人。

只是外人不知道,道门除了尽收天下谪仙人,还能人力造就谪仙人。

龙五济继续说道:“我听说这位黄姑娘运气不错,遇到仇家,跌落悬崖,结果非但没死,反而遇到了一场龙蟒斗,大蟒战幼蛟,最终两者同归于尽,内丹也都破碎,不过还有蛟龙血,黄姑娘喝了蛟龙血,凭空得了一身归真阶段的修为,还有许多蛟龙神通,有人说她身上生鳞甲,头上有犄角,甚至能腾云驾雾。这等机遇,怪异乱志的话本故事倒是常见,江

湖中却当真出现了这么一位。”

齐玄素感慨道:“就算如此离奇,也只是排在第二十位而已。”

“天数不敌人力?”龙五济若有所思。

齐玄素没有说话,却认为事实上的确如此。

放在以前,这等奇遇的天之骄子,必然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第一流人物。

可到了如今,世道发展变化,在财大气粗、底蕴雄厚的道门面前,着实不算什么了,李长歌足不出户,无惊无险,就能稳坐如意榜第一人的位置,靠的就是如海的太平钱。甚至不必做什么,一个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如探囊取物,凭的就是如山的权势。

如山如海,不服不行。

至于齐玄素,他不全是靠运气,也不全是靠自己,七娘至关重要。“生之玄玉”是靠运气,“死之玄玉”就是七娘的赠予了。没有七娘,就算齐玄素找到了白玉堂,也拿不到“玄玉”。更何况没有七娘,他根本找不到白玉堂。

齐玄素又问道:“她一个女子来凑什么热闹?”

龙五济笑道:“女子怎么了?女子和女子就不能欢好吗?再者说了,没有李家点头,谁也近不得李青奴的身,只是喝茶聊天,男女又有什么区别?”

齐玄素转念一想,倒是在情理之中,当初李青奴去吴州,张月鹿也特意去见了她一面,不管是纯粹的好奇,还是带着几分争强好胜,都说明这位大花魁对于女子有着相当的吸引力。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大花魁恐怕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无助可怜,尤其是在江北,借李家的势力,不敢说翻云覆雨,呼风唤雨应是不难。

正说话间,张冯和黄宁已经入座,有一名彩衣女子敲响了铜磬。

有两人离开座位,走上了青石铺地的部分。

其中一人手持竹杖,另外一人则是手持长剑。

两人也不废话,直接开始动手。

用剑之人手中长剑向上微提,剑尖斜向上方指出,似是取向对手肩膀,却是去势甚慢,飘忽不定,实际上已经把对手周身罩尽。

用竹杖之人却也不是庸手,手中竹杖看似随意地一摆,竟然刮起凛冽劲风,呼啸作响。

这两人一柔一刚,正是棋逢对手。

用剑之人不愿正面力敌,以剑画出一个个光圈。另一边,用竹杖之人则是声势大作,杖影层层叠叠,主动攻去。

以境界修为而言,这两人竟是与宋落第在仿佛之间,不是好手那么简单,而是一方名家了,就算到了道门,不敢说四品祭酒道士,最起码能混个五品道士。

今天这场武会,不是噱头,是真正有些东西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年轻男女 只见那用剑之人手中一把长剑不住画圆,一个光圈套着一个光圈,守得密不透风,在无数杖影中如同一叶扁舟,随着滔天浊浪上下起伏,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会倾覆其中。

“这是道门全真道神霄一脉的‘无极剑’。”龙五济轻声道,“‘无极剑’擅长防守,擅长久战,那杖法看似强猛霸道,不过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注定难以持久,若是久战不下,只怕……”

齐玄素自然也看得出来,换是他遇到这门“无极剑”,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只怕“大衍灵刀”也不能占到多少便宜,不过他可以直接召出“鬼刀”,任你守得天衣无缝,却也挡不住这视死物如无物的“鬼刀”,再加上有心算无心,只怕是一刀之间便能分出生死。

这便是江湖拼杀和擂台较技的最大不同所在,这也是许多江湖人轻易不敢展露绝招的缘故,若是别人有了防备,就很难一招建功。

齐玄素坐在龙五济的左手边,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年轻人在龙五济的右手边坐下。

龙五济似乎与这青年颇为熟识,也不打招呼,直接问道:“你怎么才来?”

“路上有事耽搁了。青奴还没出来吗?”青年随口问道。

“还没有。大花魁的架子大,哪有这么容易现身。”龙五济摇头道,“你小子也是鬼迷了心窍,那么多名门淑女,你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个风月女子。”

青年低声道:“青奴虽然沦落风尘,但却是清白之身,出淤泥而不染,倒是比某些千金小姐还要干净些。”

“哈!”龙五济笑了一声,不掩讥讽,“李青奴是处子之身又如何?不过是李家待价而沽罢了,将来把身子给谁,也由不得她!”

青年苦笑不语。

龙五济恨铁不成道:“那日在帝京城中,有人开价二十万太平钱,结果怎样?直接被李家拒之门外。李家是要用李青奴这个鱼饵钓起一条大鱼,不是我小瞧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纵然有些成就,还入不得李家的法眼。”

齐玄素听得分明,不由感叹。

他被无墟宫悬赏通缉,身价也就一万太平钱。李青奴直接是二十万太平钱的身价起步,李家还不卖,有市无价。再有,不说她背靠李家这棵大树如何呼风唤雨,便是这裙下之臣,也不在少数。

她在七娘面前委委屈屈,好像个身不由己的柔弱女子,原来都是装模作样罢了。

亏他还差点信了。

现在看来,李青奴身不由己是真,却半点也不弱。真要说身不由己,这世间又有

几人不是身不由己?齐玄素有家难归,想要脱离清平会而不得,是不是身不由己?往大了说,六代大掌教受制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几人能由得自己了?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湖忽然说道:“这位少侠如此人品相貌,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行院女子,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柳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龙五济和青年为之一怔。

随即龙五济开怀笑道:“这位小友所言极是。”

青年却是好脾气,也不恼怒,只是摇头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柳湖学着话本里的年迈长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柳湖喜欢看话本,终究是几分孩子心性,总喜欢模仿话本的人物情节,上次在万年县教训沈玉贵,就数她最上心,倒也不失几分可爱。

不过这话说教意味太重,换成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说,倒是不算什么,换个小孩子来说就有些失礼了, 齐玄素只好打个圆场:“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还望见谅。”

正在说话的时候,交手的两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正如龙五济所说,用竹杖之人虽然攻势迅猛,但难以持久,若不能一鼓作气,便会再而衰三而竭,最终被用“无极剑”之人击败。

就见用剑之人后退一步,手中长剑斜斜指地,而手持竹杖之人手中竹杖显然是一件不俗的灵物,并未被长剑斩断,可他本人却是脸色发白,气喘不止,无论是真气,还是体力,都消耗极大,已无再战之力。

用竹杖之人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纠缠,转身离开。用长剑之人面带几分得色,朝四周致意之后,方才离开。

那名彩衣女子又敲了一声铜罄。

青年缓缓起身,足尖轻轻一点,已经掠入场中。

紧接着,黄宁同样起身,莲步轻移,翩然来到青年的面前。

齐玄素问道:“龙老哥,这位黄姑娘在如意榜上排名第二十,你那位小兄弟有几成胜算?”

“伯仲之间。”龙五济道,“我这位小兄弟姓苏,单名一个‘愁’字,在如意榜上排名第十九位。”

齐玄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龙五济忽然问道:“魏兄弟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哥何出此言?”

龙五济哈哈一笑:“自然是猜的。”

其实龙五济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且

不说那种对江湖人的不以为然,哪怕是两位如意榜上排名二十之人,也没有让此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叹。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此人境界修为很高,与两人在仿佛之间,甚至比两人高出一筹。第二种可能,此人颇有来头,也就是道门中人。

道门弟子的天然优越感,是学不出来的,那是被长久浸润出来的。哪怕一个玉虚阶段的道门弟子,也敢瞧不起一个归真阶段的江湖人,无他,只因其背后有道门。

齐玄笑道:“老哥猜错了,我是朝廷中人,来自郡王府。”

“原来是这样。”龙五济点了点头,不再深究。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苏愁和黄宁已经动起手来。

两人都是徒手相斗,黄宁五指成爪,朝着苏愁当面抓去。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不过眨眼之间,手指已触到苏愁的面颊。

苏愁此时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黄宁的胸口,却不想黄宁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刁钻已极。

苏愁只须缩腿一让,黄宁左手就会挖去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黄宁左手拿在掌中,却也被击中环跳穴上,腿上一麻,立足不定,跪倒在地。

苏愁正要乘势扭断黄宁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女子手掌温软柔滑,心中一软,却没下重手,转而提起黄宁往外甩去,却被黄宁反手一掌打在胸口,脸色微白。

齐玄素看得清楚,摇头道:“临敌交手,可不能因为对手是女子就心软留情,会死人的。”

龙五济轻哼道:“情种?孬种!”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黄宁同样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选择手下留情。

齐玄素有些咂摸出味道了:“这位黄姑娘该不会对苏兄弟有意思吧?”

龙五济扯了扯嘴角:“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谁知道呢。”

在校场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阁,最上方的露台被装饰成花园的样子,不仅有各种名贵花草,而且还有以藤蔓编织的吊篮,吊篮旁边摆着茶几,上面放置有炉瓶三事,燃烧有特制的驱虫熏香,还有冰镇的酸梅汁和各种精致吃食。

吊篮里一名女子屈膝而坐,罗袜尽脱,一双赤足,轻纱半笼,两弯雪臂,正是李青奴。

她正举着单筒“千里望”观察校场那边的情况,除了看人交手之外,同时还不忘在观众席乱扫,结果三扫两扫,刚好扫到了齐玄素。

李青奴微微吃了一惊:“这家伙来得好快。”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又见李青奴 齐玄素不想打擂台,不过看人家打擂台倒是很有意思,尤其是还能指指点点,甚是惬意。

到了这会儿,他也看出来了,那位黄姑娘不是来见李青奴的,而是不愿让苏愁去见李青奴,换句话来说,她是来抢男人的。

这算什么?黄宁喜欢苏愁,苏愁又单恋李青奴?

乱,真乱。

便在这时,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快步走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齐玄素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没有问侍女口中的小姐是谁,起身对柳湖道:“走了。”

柳湖沉默着站起身来,不问去哪里。

齐玄素不忘与龙五济道别,此人显然不是寻常的江湖人,若是平常时候,倒是可以结交一番,可现在有正事在身,那就算了。

龙五济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没有多言,只是拱手作别。

在侍女的引领下,齐玄素和柳湖上了一条长廊,雕梁画栋,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七转八绕,过了一方小湖,这才来到那座三层楼阁的门前。

侍女在此止步,轻声道:“公子,小姐就在楼顶露台等你。”

齐玄素点了点头,领着柳湖走入楼中,但觉得红光满屋,原来一楼客厅悬挂了好大一盏红灯笼,各种装饰又以红色为主。

齐玄素绕过屏风,沿着楼梯登上二楼。又是一变,二楼悬挂银灯,满屋银白,因为正值盛夏,屋内色调以白色为主,无论是屏风,还是悬挂的画作,都以雪山、冰湖、寒梅为主,让人望之便生几分寒意。

一楼和二楼相较,就好似冰火两重天,用心巧妙,让齐玄素好生羡慕,不知要花多少太平钱。

再来到三楼,只有半边是房屋,是更衣的地方,另外半边就是如花园一般的露台。

齐玄素刚刚走进露台,吊篮缓缓转动,竟是能调整方向。

但见李青奴盘坐在吊篮里面,赤足藏于裙下,不过双肩仍旧裸露在外,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又白又亮。

李青奴微微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

有些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风情万种。有些人双眼无神,

纵然皮相再美,也如一块木头。

李青奴毫无疑问是前一种。

柳湖目不转睛地望着李青奴,面露好奇之色。

平心而论,李青奴是毫无疑问的美人,否则也不能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再加上这等若隐若现的装束,任谁也要多看几眼,不过齐玄素定力还是有的,很快便收回了视线,而且由两个白亮的肩头莫名联想到了张月鹿。

张月鹿一向保守,从来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看不到几分,不知她家居日常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青奴见齐玄素走神,顿生不悦,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在前,你竟熟视无睹,反而去想别的,哪个女人都要生气的。

“想什么呢?不会是想张法师吧。”李青奴忍不住开口道。

齐玄素回过神来,没有否认,转开话题:“这里没有鸨母吗?”

李青奴随意挥舞着一把团扇,说道:“我既是此地的鸨母,也是此地的头牌姑娘,只是不能卖身,算是个清倌人。”

齐玄素笑了笑:“如此说来,这里是你说了算?”

“可以这么说。”李青奴微抬下巴,“在吴州的时候,你可以威胁我。在这里,你却是奈何不得我了。”

“只要不是你欺人太甚,我威胁你做什么?”齐玄素并不在乎李青奴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毕竟有七娘,他相信李青奴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果不其然,李青奴只是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去多说什么。

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好,正在物色人选。”李青奴又调转吊篮的方向,拿起单筒的“千里望”朝着校场望去。

此时苏愁和黄宁已经分出了胜负,最终还是苏愁小胜一筹,勉强取胜。

黄宁也不停留,负气离去。与黄宁一道前来的风雷盟张冯也随之离去。由此看来,张冯不是来见李青奴的,而是陪着黄宁一起过来的。

齐玄素只能看个大概,不过也认出了苏愁,不由问道:“那个叫苏愁的,你认识吗?”

“认识。”李青奴淡淡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他喜欢你,你也知道?”

“知道。”

李青奴顿了一下,“他是个好人。”

齐玄素叹了一声:“你若不喜欢他,不妨与他说明,免得他整日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李青奴冷冷一笑:“我喜不喜欢他管什么用,关键是我背后的李家喜不喜欢他。还有,我曾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他自己想不开,我也没办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便也无话可说,而且他本也不喜欢管这样的闲事,不过是提上一嘴罢了。

李青奴从吊篮上起身,赤脚站在地上,转而望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问道:“这就是七娘说的人镖?不是个姑娘吗?”

齐玄素示意柳湖取下白狐脸面具,用回本来面目,然后介绍道:“她就是柳湖。”

接着,齐玄素从柳湖手中接过白狐脸面具:“小湖,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李青奴李姐姐。”

柳湖沉默着朝李青奴行了一礼。

李青奴稍稍打量着柳湖,没有说话。

齐玄素还是忍不住交代几句:“你上些心,我们拿不到太平钱还在其次,关键不要让小湖遇到什么意外。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七娘也会难做。”

李青奴本就与齐玄素关系不好,立刻顶了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上心?我不用你教我做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苏愁已经对上了那名“无极剑”高手。苏愁只是对黄宁手下留情,对这名“无极剑”高手却是毫不容情了,不再徒手,取出了自己的兵刃,是一把单手长剑。

“无极剑”擅长以慢打快,却不想苏愁的快剑凌厉无比,无孔不入,更胜先前那个使用竹杖的高手,两人激斗百余招,那名“无极剑”高手修为不济,一剑封得慢了,被苏愁寻到了“无极剑”的破绽,一剑刺中肩头,输了一招。

这次武会终于出现了赢家。

李青奴对齐玄素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更衣。”

说罢,不待齐玄素回答,她便离开露台返回了房中。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之后,李青奴返身回来,一身白衣,衣饰严整,仪态端庄,气态略带几分清冷,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与先前判若两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是非多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柳湖来到二楼。不一会儿,在侍女的引领下,苏愁和龙五济也来到了此地。

龙五济并不意外齐玄素会在这里,早在侍女来请齐玄素的时候他就有预料,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原本少年模样的柳湖变成了个少女。

苏愁却有些惊讶,甚至还有几分不可与人言说的关心则乱。

自己喜欢的姑娘的身边突然多出个陌生男子,难免要紧张几分。

此时的李青奴又变回了那个八面玲珑的大花魁,不再是不在乎自身形象并在齐玄素面前随意发泄情绪的李青奴。

任何人都是复杂的,都有两幅面孔,甚至更多的面孔。

坚强如张月鹿,也有夜深人静时脆弱的一面。

柳湖既会冷酷地用火铳补刀杀人,也会如孩子般模仿话本的故事角色。

李青奴自然不例外,此时的她俨然一个大家闺秀,一举一动无不合乎规矩,又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拒人千里之外。

因为李青奴早就与苏愁相识,所以短暂的寒暄之后,李青奴直接转入了正题:“青奴此次之所以举办武会,并非消遣取乐,实是遇到了难处,故而有个不情之请。”

苏愁正色道:“李姑娘但讲无妨。”

李青奴微笑着朝柳湖招了招手。

柳湖看了齐玄素一眼,然后来到李青奴身旁。

李青奴仍是坐着,用手扶着柳湖的肩膀,说道:“这丫头是我的侄女,只因为家中出现了些许变故,所以要把她送到辽东大伯那里。只是我因为身份的缘故,不方便亲自送她过去……”

龙五济忽然开口道:“方才这个小姑娘叫这位魏兄弟叔叔,那么魏兄弟与李姑娘什么关系?”

齐玄素早有准备:“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姐妹。我行三,青奴行四,小湖的义父是我们的二哥。至于其他,恕我不能奉告。”

“理解,理解。”龙五济点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李姑娘竟然这般交游广阔。”

李青奴微笑不语。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们的这位二哥其实比我和青奴年长许多,所以在江湖上结下了不少仇家,难免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小湖的身上。实不相瞒,我这一路行来,也遇到了些绿林人物,不过已经被我打发了。按照道理来说,我该好人做到底,亲自把小湖送到她辽东大伯那里,只是我刚刚得到消息,二哥那边出了些变故,我得提前赶回去,所以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就只能交给四妹了。”

青奴接过话头:“我自然也想亲自护送自家侄女去辽东,无奈身不由己,只能请人代劳,于是我举办了这场武会,既然是苏少侠取胜,那么苏少侠意下如何?”

苏愁便要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被龙五济按住。

龙五济道:“李姑娘,听你们兄妹二人话中意思,此去辽东可不是一帆风顺,使唤人没有白使唤的道理。”

苏愁面露不耐,甚至恨不得倒贴钱也要帮忙,不过被龙五济死死按住。

李青奴微笑道:“此去山高路远,我自会略备盘缠,请两位放心就是。”

苏愁终于按捺不住,道:“些许小事,举手之劳,哪里需要什么盘缠。”

齐玄素总算知道龙五济为什么会恨铁不成钢了。

“亲兄弟明算账,一码归一码。”齐玄素开口道,“苏少侠还是收下。”

李青奴不着痕迹地瞥了齐玄素一眼,凡事就怕有内鬼,她本还想省点太平钱,现在看来多半是省不下了。

齐玄素不是见不得别人好,不是因为他拿一千太平钱,就要李青奴多出血少拿钱,而是觉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苏愁和龙五济拿了太平钱就能更上心些,不会出什么纰漏。

龙五济也道:“魏兄弟说的是情也是理,我们一码归一码,不该拿的我们一分也不多要,该拿的自然一分也不少。”

苏愁还要说话,龙五济急眼道:“要不你自己去?”

苏愁就要一口答应下来,龙五济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我看你有什么面目来见李姑娘。”

苏愁不说话了。

太平钱还是小事,关键不能让李姑娘失望。想要稳妥,他还真少不了龙五济。

李青奴一直微笑不语,到了此时终于开口道:“苏少侠就不要推辞了。”

对于苏愁而言,李青奴的一句顶得上别人的千万句,立时答应下来。

接下来便是交代细节了,具体去辽东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如何找,给多少太平钱,除了苏愁和龙五济之外还有什么人一起过去,这都是李青奴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说与齐玄素无关,也着实关系不大。

齐玄素便没去掺和。

正说着,李青奴的贴身侍女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打断了谈话,径直向李青奴身边走来。

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贴身侍女绕到椅子背后,在李青奴耳边低声说道:“小姐,陆家来人了。”

李青奴倏地站起了。

苏愁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先望向那贴身侍女,又望向李青奴。

太平道有三大家族,李家居首,然后就是陆家和沈家,三家之间互有姻亲关系。虽然在外人看来陆家和沈家是李家的附庸,但陆家和沈家并不逊于全真道的裴家、齐家,着实不可小觑。

陆家既是李家的附庸,又是李家的姻亲、盟友,相较于沈家,陆家更是早在道门中兴之前就已经与李家同进共退,甚至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黄巾起事的时候,那时候的正一道还叫天师教。所以在许多时候,李家不得不迁就陆家,以安抚为主。

李青奴背靠李家,可以不惧怕很多人,可陆家的人算是个例外。

只是她不能先乱了阵脚,立刻故作轻松说道:“我知道了,你去请他们稍等片刻。”

说着她又望向苏愁和龙五济:“我得先失陪了,还请稍等片刻。”

苏愁立刻说道:“我陪你过去。”

李青奴正要拒绝,齐玄素也开口道:“这里就你一个人,自己说了算,却要独自支撑,不好应付,还是一起过去。”

李青奴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

虽然她不喜欢齐玄素,但也承认,齐玄素实力还是有的。毕竟有七娘的渠道,她对齐玄素的了解更多一些。

一行人离开楼阁往外走去,刚至中途,忽听有人道:“李青奴。”

话音落下,就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行来,居中是一乘抬舆,上面坐着一人,面白无须,白衣玉带,头戴金冠,手中折扇轻摇,十足的贵公子作派。

李青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陆公子。”

抬舆迤逦而来,在距离张月鹿大约还有三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下,簇拥着抬舆的众人也依次排开,个个都气态不俗,不是庸手。

这便是陆家之人。

陆公子端坐抬舆之上,丝毫没有下地的意思,仅仅是坐直了身子:“李青奴,我几次邀你过府一叙,你全都拒绝了,还得我亲自过来请你,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是李家的大小姐了?”

李青奴淡淡道:“陆公子可以请,我也可以不去,没有陆公子相邀而我就必须去的道理,莫非陆公子把自己当成是李家的大公子了?”

陆公子脸色晦暗,目光又扫过齐玄素、苏愁等人:“听说你在举办武会,这就是你挑选出来的裙下臣?”

李青奴答非所问道:“你要如何?”

“不如何。”陆公子冷笑道,“仅仅是比试一二,如何?”

第一百九十章 比拳 李青奴看了齐玄素一眼。

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那位陆公子,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显然把齐玄素当成了这次武会的胜出之人。

齐玄素自然有理由相信,李青奴是有意为之。

这娘们,还挺记仇。

不过他没什么意见,毕竟还要靠李青奴、苏愁等人送柳湖去辽东,由他出头也没什么问题。

陆公子合起手中的折扇,虚点齐玄素:“你是这次武会的胜者?想来是有些本事。这样罢,我这里有几个家人,一个练过些太平道的入门剑法,一个会些拳掌,一个会些法术。无论是谁,只要你能胜个一招半式,我便赏你一千太平钱,你觉得如何?本公子在渤海府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敢不敢?”

话音落下,三人向前一步。

只见一人是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鹤氅,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方面阔耳,天庭饱满,怀抱一口带鞘的长剑。在剑首上竟是挂了两支剑穗,一红一黄。脸上的表情甚是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位剑术名家,而不是陆家的家仆清客。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个身份本也不冲突。

第二人是个精壮结实的汉子,赤裸着上身,胸口、后背尽是龙虎纹身,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是武夫无疑了。

最后一人是个干瘦老者,头发花白,蓄有山羊须,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遇到什么天大的伤心事情,已经在落泪的边缘徘徊。

李青奴轻声道:“此人名叫陆云风,陆家大宗出身,豢养了不少高手,不要大意。”

齐玄素心中大概有数,此人应该类似于张家的张玉月,虽然本身能力不怎么样,但天生命好,手中权势并不小。

至于张玉月,她能送给张月鹿一套太上坊的住宅,也能在云锦山钟楼设局陷害齐玄素,其权势可见一斑。只是张玉月并不似陆云风这般招摇,又受了情伤,所以乍一看去,张玉月好似个受人欺负的可怜女子,没什么危险性。

齐玄素上前一步,抱拳道:“陆公子,这三位都是归真阶段的高手,想要斗败,着实不易。在下只能勉力一试,如果在下侥幸取胜,那么在下不要陆公子的赏钱,就请陆公子不再踏足梧桐院吗,不知陆公子以为如何?”

陆云风眯起眼,盯着齐玄素:“赢了再说,咱们先比比拳脚罢。”

说罢,那精壮武夫踏上一步,脚下地砖立时寸

寸碎裂,这本不算什么难事,可还有裂纹如蛛网一般不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至齐玄素的脚下,这才戛然而止。

武夫抱拳道:“陆牛,请了。”

齐玄素拱了拱手,微笑道:“好说,好说。只是有一点要说明,我这人是野路子出身,没打过擂台,不懂得什么点到为止,而且还擅长用些下三滥的手段,经常下重手,若是我一个收不住,伤了这位陆牛兄弟,却是罪过。”

不必陆云风开口,陆牛已经瓮声瓮气道:“你放心好了,拳脚无眼,生死有命。你有什么手段尽管都使出来,真要打伤了我,或者打死了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不过你要是死在我的拳下,也不要有什么怨言。”

“这是自然。”齐玄素走上前去。

苏愁本想要说话,却又被龙五济按住。

龙五济轻声道:“莫急,这位魏兄弟不是寻常人等,那人未必是魏兄弟的对手。”

苏愁又见李青奴神色淡然,柳湖也没有露出担忧之色,便放下心来。

陆牛当下屏息凝神,周身骨骼噼噼啪啪,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

齐玄素则是摆出了“澹台拳意”的起手式。

下一刻,陆牛脚下猛地蹬地,本就已经碎裂的地面几乎化作齑粉,魁梧身形瞬间来到齐玄素面前三尺处,迅猛一拳朝着齐玄素胸口打到,神速如电。

齐玄素并不躲闪,而是五指伸张,要以掌心包住这一拳。

陆牛拳到中途,忽生变化,转而撞击齐玄素的面门,招数诡异,出人意料。

只是齐玄素的变招更快,右掌已搭住他手腕,然后猛地一带。

陆牛身不由主地向前一冲,跨出三步,方始站定。只觉得自己这一拳中的层层劲力犹似打入了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反而被带得斜移两步。

这正是“澹台拳意”中的“沧海势”。

陆牛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龙五济和苏愁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暗忖换成自己应对,多半要手忙脚乱。李青奴向来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落入被人近身的局面,那是有败无胜。至于柳湖,境界修为相差太大,更不必多说。

只是齐玄素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并不慌乱,只是以“沧海势”护住全身上下,以守为攻。

如此相斗数十招,陆牛只觉得周身各处反被齐玄素

的拳掌笼罩,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隐隐生出漩涡吸力,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所发真气劲力便被吸收过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翻转之力也就越大。

可如果不出手,齐玄素本身发出的层层劲力也会挤压于他,就好似潜入深海之后,仅仅是万钧水压就让人难以承受。

如此一来,陆牛便陷入了困兽犹斗的局面之中,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能选择孤注一掷,右拳猛击,其中穴窍大放光芒,隐约可见身神,与陆牛相貌一般无二,同样向前出拳,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

齐玄素猛然一收“沧海势”,变为“虎跃山林”一式,纵身而起,同样一拳对从正面对上了陆牛的一拳。

虽然齐玄素不是真正武夫,没有身神,但有真气,这也是“澹台拳意”的奇妙之处,能调运真气融入其中,换成其他没有真气的武夫来用,根本无法发挥出最大威力,反而是齐玄素最为契合“澹台拳意”。

两个拳头轰然相撞。

只见齐玄素的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而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真气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

这一拳击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只听得两人的拳头上都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继而手臂也咔咔作响,骨骼碎裂。

陆牛面露痛苦之色,几乎有些狰狞。齐玄素却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这也在情理之中,陆牛虽然看着凶悍,却是在陆家这棵大树的阴凉下养尊处优,偶有出手,也是仗势压人,很少有生死相搏。

反观齐玄素,行走江湖,几经身死,仅仅是半年的时间里,遇到衍秀和尚,被齐根斩断一手;遇到赵福安,一条手臂被打得粉碎;再遇到风伯,整条手臂被风伯的剑气齐根斩断。这区区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两人这一拳只是平分秋色,可两人的反应却已经分出高下。

齐玄素趁势而进,已经转到了陆牛的身后。

陆牛的注意力被断臂之痛影响,终究是慢了一线,就听齐玄素一声大喝,拳如雷霆击下,正中陆牛后心位置。陆牛向前踉跄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喷出一口血雾,接着腰脊间又是两痛,立时真力尽泄,瘫软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齐玄素三拳废了陆牛,并无得色,只是不顾疼痛地五指舒张,以血肉衍生的神异,加速骨骼愈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刀剑 齐玄素望向剩余两人:“你们二位,谁来指教?”

抱剑的中年男子向前一步,缓缓说道:“还是我来罢。”

说话间,中年男子已经拔出了长剑,将剑鞘丢在地上,抖了个剑花,剑尖斜斜指地:“在下陆虎,手中长剑名乌桥,乃天外寒铁所铸,剑长三尺六寸,净重七斤七两,请赐教。”

齐玄素随手拔出自己的单刀:“此刀系黑衣人剿灭隐秘结社缴获得来,作价大约一千太平钱。”

陆虎皱了皱眉头,显然不太喜欢齐玄素的随意态度。

一名剑士要极于剑,剑就是自己最好的伙伴,怎能用太平钱来衡量?

若不能极于手中兵刃,如何能将剑术臻至化境?

齐玄素若知道陆虎此时心中所想,多半就只有一个念头。

扯淡。

他不否认一把兵器用得久了之后会更加顺手,可他觉得若是换了把兵刃,就会有失水准,那么手上的本事就十分可疑了。

至于极于剑,无论是极于剑器,还是极于剑术,都大可不必。

就算他把这把刀当成亲儿子、亲祖宗,碰到张月鹿的“无相纸”,该断还是断。

哪怕是当年的玄圣,对上儒门魁首,也没用陪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而是毫不犹豫地用了攻伐第一的仙剑“叩天门”。

简单而言,齐玄素是绝对的实用主义,不大喜欢虚头巴脑的那一套,能用火铳不用弓箭,能用火炮不用抛石机,有铁甲舰不用木帆船,就这么简单。

死物就是死物,扯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所以在他眼中,衡量兵器,太平钱反而是更为直观。

齐玄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握刀,注入真气,刀身上燃烧起火焰。他本就是用双刀,左手刀没有任何问题。

陆虎一抖掌中长剑,开口道:“进招罢。”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大衍灵刀”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单刀已经触及了陆虎的咽喉位置。

陆虎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刀,不过握剑的手掌还是微微一颤,陆虎这才惊觉齐玄素的修为之高。

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陆虎也没有完全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剑,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大衍灵刀”完全施展开来,陆虎一时不知单刀要攻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齐玄素出手快极,陆虎后跃退避,单刀又已指向他身前,笼罩住了陆虎前后左右,

令陆虎绝无闪避躲让之处。

陆虎眼见齐玄素招数越来越是凌厉,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护住周身上下。

忽然之间,齐玄素手中单刀横掠,画出一个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陆虎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陆虎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齐玄素持刀手臂刺出。

齐玄素回刀圈转,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

齐玄素再次上前,手中单刀中宫直进,不住颤动,刀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陆虎以不变应万变,一剑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这却不是什么太平道的剑法,分明是儒门的剑法,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有开山裂石之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刀剑再次相触,齐玄素反而没有占到便宜,只得继续凭借“大衍灵刀”的优势,继续游斗。

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虽然齐玄素攻势迅猛,但陆虎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齐玄素以已经愈合大半的右掌猛击而出,这一掌却是用了“澹台拳意”中的“风雷势”,又快又猛,笼罩了陆虎的周身要害,陆虎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刀伤。

陆虎长剑圈转,向齐玄素腰间横斩。齐玄素竖刀挡开,左掌加运真气,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让陆虎避无可避,陆虎只得反转左掌一托。

两人双掌相交。

齐玄素的这一掌中既有真气,又有拳意,身为武夫的陆牛都抵挡不住,更不必说陆虎了,立时被打得向外倒飞出去。

不过齐玄素的掌心也是一痛,已经被陆虎的“万华神剑掌”所伤。

齐玄素不为所动,身形前掠,一刀劈下,势大力沉,陆虎仓促举剑格挡,手中长剑直接被震飞出去。

不过陆虎并不认输,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双袖所至,剑光缭乱。

这次是正宗的太平道剑法了,而且是不用剑的剑法,“龙遁剑诀”。

齐玄素早在苏染手中见过此门剑诀,并不慌乱,主动迎上大袖剑光,将剑气一一打散。

陆虎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齐玄素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陆虎忽地贴近了齐玄素,空手猱身而上,双手出掌挥袖,攻势凌厉之

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正应了“龙遁剑诀”中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的妙义。

一时之间,纵然是齐玄素,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龙遁剑诀”共有十八重十八式,虽然能够通过不断排列组合而千变万化,但变化再多也终有穷尽之时,若将招数从头再使一遍,便失却了出其不意。

陆虎刚刚用完“龙遁剑诀”的十八式变化,齐玄素立刻开始反击,一刀横扫而出。

陆虎只得向后飘退,招手一引。

方才陆虎被打飞了手中长剑,长剑冲天而起,然后又直直落下,剑尖刺入地面。此时被陆虎真气一引,长剑自行拔出地面,好似出鞘,径直飞入陆虎的手中。

陆虎握剑之后,止住退势,迎上齐玄素的单刀。

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陆虎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真气生出剑芒剑气,出极精妙招术,寒光荡漾,剑气弥漫,观战众人只觉得似有一团风雪肆虐,发出蚀骨寒气。

齐玄素立时将刀势收缩至身前三尺,圆润凝练,守得极是严密,任凭陆虎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刀剑碰撞,但见无数细小剑气四散激射,在坚硬的地面上射出一个个小洞,甚至远处悬挂的灯笼也不断熄灭掉落,可见剑气之威。

只是如此一来,陆虎的真气也急剧消耗,很快便无以为继,剑势渐渐变缓。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陆虎心中一喜,手中长剑直刺齐玄素胸口而来。

此时陆虎的剑势已经远不能与先前相比,颇有些强弩之末的意思,这便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齐玄素突然伸出右手,握住长剑的剑身,左手单刀向他右臂斩落。

陆虎想要运力回夺,可长剑被齐玄素五指握住,虽然鲜血横流,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

当此情景之下,陆虎除了撒手松剑,再无他途可循。可陆虎自诩极于剑,却是在这等关头犹豫了一下。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陆虎的一条手臂已被齐根斩断,断臂虽已离体,但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长剑。

陆虎脸色苍白,俯身捡起断臂,已无再战之力。

齐玄素收起单刀,抱拳道:“承让。”

李青奴微微一笑,故意火上浇油:“三哥威武。”

齐玄素懒得计较李青奴那点祸水东引的小心思,朝着陆云风伸出两根手指:“陆公子,你若不走,那就是两千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陆云风脸色铁青。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轮战 齐玄素两战两胜,手段狠辣。

不仅是对敌人狠辣,也是对自己狠辣。

这两战取胜的关键都在于齐玄素选择了以伤换伤,俨然就是生死相搏的手段。而且齐玄素提前说过,他不打算点到为止,是要下重手的。

既然陆家人不反对,那也怪不得齐玄素。于是陆牛被打得如同烂泥,陆虎被砍断一条手臂。

龙五济见此情景,不由神色凝重,束音成线道:“这位魏兄弟不是寻常人等,你怎么看?”

苏愁嘴唇微动,缓缓道:“比拳胜过武夫,比剑胜过炼气士,着实不可小觑,也着实让人看不透。我若对上了他,境界修为上倒是相差不大,可看他临敌应变,分明是身经百战之人,又果决狠辣,我未必就是对手。只是有一点,这等人物,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如意榜上也没有这一号人物。”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江湖上的确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龙五济点头道,“我觉得‘魏无鬼’未必是真名,也有可能是化名。”

苏愁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立时明白过来,望着龙五济,讶然道:“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隐秘结社的成员,第二种可能就是道门中人。”龙五济早就对魏无鬼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我更倾向于他是道门中人,因为那种独属于道门中人的优越感,是学不来的,也很难遮掩得住。至于为何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倒也不难理解,道门的水太深了,往前两年,你我也不知道李长歌和姚裴到底何许人也,可如今正是这两人高居于如意榜的榜首。”

苏愁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虽然他在李青奴的面前总是十分盲目,甚至显得有点傻,但只要不涉及到李青奴,他还是那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苏少侠,不乏机敏。

李青奴的身份已然相当不俗,李家的养女、梧桐院的主人、名满天下的大花魁,那么魏无鬼作为李青奴的三哥,也绝不会是一般人。

说不定就是道门中的天之骄子,只是身份太过敏感,这才化名出行。

至于他们两人曾经提到过的二哥、大哥,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苏愁忽然想到魏无鬼刚才说过,他之所以不能亲自护送柳湖去辽东,是因为二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他忽然又联想到了最近沸沸扬扬的道门大案。

苏愁猛地一个机灵,他们所谓的仇家寻仇,该不会是道门内斗吧?

那可太刺激了。

便在这时,陆云风终于开口说话了:“区区两千太平钱,算不得什么,我还有一位家仆,你若胜得了他,我给你三千太平钱。”

不等齐玄素答话,李青奴已经开口道:“连续三场,一人连战三人,按照道理来说,这是车轮战,你们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陆云风望向李青奴,已经没有了先前风花雪月的心思,喝问道:“你要怎得?”

李青奴微微一笑:“很简单,得加钱。毕竟陆公子不差钱,区区两千太平钱都算不得什么。”

陆云风被李青奴用话架住,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他能连胜三人,我不仅按照约定给三千太平钱,而且再也不来你这梧桐院。”

“好。”李青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不是她亲自上阵。

“先别着急答应。”陆云风话锋一转,“若是你的人输了,那两千太平钱,我还是照付不误,不过你得跟我走一趟。我知道,你是李家大姑姑李天月辛苦栽培出来的摇钱树,我要是坏了你的身子,这位大姑姑绝饶不了我,所以我可以跟你说明白,我只要你去我府上陪我一夜,我也不坏了你的身子,至于其他,你个风月女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李青奴脸色变了变。

涉及到她自己,她就没有那么果断了。

也正如陆云风所说,她自小就在风云场所,耳濡目染,若说半点不懂,那是扯淡。可正是因为她懂,所以才会心生犹豫。

人性之扭曲可憎,总是体现在两件事上,一件事是杀人,一件事就是男女之事。

在不坏她身子的情况下满足自己的欲望,能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苏愁上前一步,沉声道:“我来!”

陆云风瞥了一眼:“既然李姑娘说车轮战,那么中途换人,就不是车轮战了,刚才的条件便都不作数了

。”

“还是我来。”齐玄素终于是开口道。

李青奴轻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看在七娘的面子上,我总不会让你掉进虎狼窝。”

李青奴稍稍安心几分。

陆云风见两人轻声交谈,顿生不悦:“考虑得如何了?”

李青奴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了,你要是输了,以后不能再梧桐院半步。”

陆云风脸上有了笑意:“好啊,好得很。”

他目光放肆地向打量着李青奴:“我只要你去我的府上,对梧桐院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这个人一向大方,你的这几个裙下臣也不妨同去,咱们共度良宵的时候,让他们在旁边好好观摩观摩,这也算是我吃肉他们喝汤,如何?”

便在这时,一支羽毛划空而过。

钉在了一名给陆云风扛着抬舆的轿夫胸口,这轿夫闷哼一声,脸上顿时笼罩了一股绿气,然后软软倒地。

这原本是四人扛起的抬舆少了一人,顿时失去平衡。陆云风再也不能稳稳坐在抬舆上面,笑声戛然而止,不得不飘然落地。

陆云风瞥了眼轿夫胸口上的羽毛,脸色冷了几分:“‘七凤羽’,你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单手握着六支羽毛,依次展开,仿佛一把折扇,隐隐瞄准了陆云风,说道:“陆公子,‘七凤羽’的毒并不致命,解药也很常见吧,陆公子不会不舍得一点解药吧?”

陆云风眯眼望向齐玄素:“你在威胁我?”

齐玄素以真气牵引回这支“七凤羽”,淡淡道:“我只是提醒陆公子,不要高兴得太早,可别没带够太平钱。”

陆云风冷哼一声,对最后一名家仆道:“看你的了,不要让我失望。”

“是。”老人应了一声。

齐玄素也收起“七凤羽。”

老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陆龙,有礼了。”

齐玄素并不答话,只是举起左手,五指间有黑色阴气缭绕。

老人的双眼越来越亮,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

方士神异,入梦。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斗法 无形涟漪所过之处,生出淡淡的雾气,有如夜雾一般,朦朦胧胧。

齐玄素可以躲,却没有躲。

昏暗的夜色中,相隔着若有若无的雾气,陆龙和齐玄素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陆龙的双眸变得幽暗深邃,一双眼瞳如漩涡转动,其中仿佛有星辰幻灭。齐玄素的视线被吸纳到这方漩涡之中,挣脱不得。

接着,这个漩涡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大,大到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恍恍忽忽之间,齐玄素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待到齐玄素再度回神时,眼前的陆龙已经消失不见,在他眼前出现一片好大的桃林,红艳如锦绣铺地,东风一过,漫天落花如雨。

随着东风飘洒开来,十里花雨,如梦似幻。

入梦境的方士能够进入他人梦中,雷动境的方士却能强行让人入梦。

虽说武夫无梦,但陆龙经验老辣,一眼就看出齐玄素并非纯粹武夫,未能灵肉合一,所以通过一件灵物,将齐玄素拉入梦中。

进入梦中,便是神魂相斗,任你体魄如何强横,真气如何雄厚,都没了用武之地,一向偏重神魂的方士自然大占便宜,这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齐玄素并非第一次入梦,却也不惊慌,只是随意挥袖,挡下了纷纷桃花。

便在这时,纷纷桃花中隐约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漫天花雨中手撑纸伞,忽隐忽现。

齐玄素眉头微皱。

这道身影朝着齐玄素徐徐走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真切,只是脸庞被纸伞遮挡,看不真切。

齐玄素却觉得这女子十分熟悉,已经警觉起来。

眼前女子莫不是张月鹿。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听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霄!”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去,就见一人朝着撑伞女子快步走来,身着道门的正装鹤氅,相貌与自己一般无二。

齐玄素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捉摸不定。

正琢磨着,另一个“齐玄素”已经与齐玄素擦肩而过,看到没看他一眼,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齐玄素这才明白过来,那个疑似张月鹿的撑伞女子不是朝着自己徐徐走来,而是朝着另一个“齐玄素”走来。

便在这时,一男一女已经走到了一处。

女子收起纸伞,正是张月鹿的模样。

“青霄,我好想你。”

“齐玄素”一把握住了“张月鹿”的手。

“张月鹿”的态度却是冷淡,缓缓抽回手掌:“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齐玄素”的神色骤然一僵:“我、我……”

“你什么你?”

“张月鹿”眯起双眼:“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后退几步

,慌乱道:“我没有骗你,我真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我。”

“张月鹿”冷哼一声:“我相信你,北辰堂会不会信你?我问你,从齐浩然死后到你返回道门的这几年时间,你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齐玄素”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冷笑道:“齐浩然,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他死了,你凭什么能活?沈玉崒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凤台县李宏文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从李宏文那里拿走了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躲过巫罗的神力?巫罗折断飞舟,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唯独你没有死?”

“齐玄素”被逼到了死角,不再唯唯诺诺,怒道:“我师父死了,我就该死吗?沈玉崒是死有余辜!李宏文是怎么死的,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太平道。我齐玄素生在天地间,顶天立地,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你要怎得?”

“张月鹿”又是一声冷笑:“既然如此,你敢不敢与我算个细账?”

“齐玄素”大声喝道:“有何不敢?!”

话音落下,东风浩荡,无数桃花随风飞舞。

乱花迷人眼。

“张月鹿”一招手,一具尸首凭空出现,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

齐玄素见到这具尸体,脸色一沉。

万修武,曾经与岳柳离差点害死齐玄素,在西京府城外被齐玄素击杀,又烧毁了尸体。

“张月鹿”一指尸体:“虽然他害过你,但你还好好活着,你却杀了他,是何道理?”

“齐玄素”沉声道:“他想杀我,只是没能杀掉我罢了,并非他手下容情。之所以是他死了而我还活着,无非是他技不如人,怪不得我。”

“张月鹿”再一招手,又出现一具尸体,是一只如同小山的巨大白狐,四条尾巴满是伤痕。

“苏染是道门主事,你却杀了她,就算她犯下大罪,也应交由风宪堂审讯定罪,然后明正典刑,你没有杀她的权力。”

“齐玄素”脸色阴沉,缓缓道:“是她先动杀念,我不过是为了自保,难道我要站着不动任她打杀?而且你们道门内部官官相护,把她交给风宪堂,只怕是罚酒三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月鹿”轻轻发笑:“好一个‘你们道门’,露出尾巴了不是?就算万修武和苏染情有可原,那你暗中加入隐秘结社,也有的辩吗?”

“齐玄素”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结结巴巴道:“什么隐秘结社,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张月鹿”轻轻拍手。

只见两名灵官架着一名妇人走了过来,留下一路血迹,那妇人抬起头,正是“七娘”。

此时“七娘”身上血迹斑斑,显然遭受了一番拷打,气若游丝道:“天、天渊。”

“齐玄素”双眼通红,双拳紧握。

“张月鹿”紧紧盯着“齐玄素”,沉声道:“经查,此人系隐秘结社清平会

成员,人称‘七娘子’,齐玄素,你认不认识!?”

“齐玄素”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指着齐玄素:“你若不认识,那就一刀杀了此等妖人,以证清白,你我还是朋友。你若认识,那你就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我便代表道门杀你,或者你把我杀了。”

杀七娘,还是杀张月鹿,却是两难。

抛开其他不谈,老婆和老娘该帮谁,也是个亘古难题了。

这一刻,齐玄素与“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这个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齐玄素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害怕张月鹿知晓一切,他害怕自己要在张月鹿和七娘之间做一个选择。

而现在,梦境将这一切都挖掘了出来,并真真切切地展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陆龙作为始作俑者,因势利导,让齐玄素陷入到自己构建的樊笼之中。

稍有不慎,便不能自拔。

樊笼未破之前,无论是齐玄素,还是陆龙,都不能离开。

就在此时,齐玄素左手五指间缭绕的黑色阴气终于成型,化作一把黑色鬼头刀。

杀意大作。

万幸,齐玄素也算半个方士,拥有武力破局的能力。

一瞬间,“张月鹿”和“七娘”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有些慌张了,柔声道:“天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能与过去做个切割,我还是相信你的,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

“七娘”含泪道:“天渊,当年是我救了你,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久,你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吗?”

齐玄素缓缓闭上了双眼,表情归于平静。

他发现,铡刀抬起还未落下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当它真正落下的时候,反而不可怕了。

其实恐惧也是如此,很多事情未发生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让人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真正发生了,反而能平静面对了。

“青霄不会这样逼我,七娘也不会这样求我。”

“我很喜欢一句话,男儿到死心如铁。”

“虚妄泡影,也想乱我心神?”

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举刀砍了下去。

无数桃花黑压压飞过,覆盖了一切,仿佛要将齐玄素彻底埋葬于此。

齐玄素又有了一抹恍惚,大梦初醒。

他还是在梧桐院。

没有七娘,也没有张月鹿。

齐玄素望向陆龙。

老人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似是在假寐,胸口多了一道伤口,鲜血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

齐玄素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红颜祸水 齐玄素暗道一声“好险”。

武夫克制方士,并非是说武夫可以在梦境中胜过方士,而是武夫灵肉合一,神魂与体魄紧密相连,如同一体,无法入梦,方士的一身梦中本事也就无从施展。

可换成其他传承,却容易在梦中栽跟头。

如果齐玄素没有方士的传承,那么在梦境中只能根据陆龙制定的规则去扪心自问,只有做出正确的选择才能破局而出。可陆龙没有想到的是,齐玄素也有方士神异,选择直接打破规则,陆龙不防之下,被齐玄素在梦中反杀。

虽然法术在脱虚入实之前讲究信则灵,但陆龙主动入梦,已经身在局中,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入戏,信与不信,并无区别,故而梦中所受伤势,也会悉数作用在现世的身上。

于是陆龙就这么死了。

在旁人来看,则是两人一动不动,互相对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陆龙的胸口突然出现刀伤,便分出了胜负。

李青奴本就是方士,却是瞧得清楚,方才两人分明是以神魂梦中斗法,比之拳脚刀剑更为凶险,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最后竟然是齐玄素赢了。

这小子不是散人吗?就算懂一点方士手段,如何胜得了正牌方士?

一时间,李青奴有些惊疑不定。

龙五济忍不住道:“这位魏兄弟竟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难道真让我们猜中了,是道门中的谪仙人?”

苏愁道:“应该是了,道门中的谪仙人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位魏兄才要化名出行。其本来身份大约是不逊于张月鹿、姚裴等人的道门俊彦。”

龙五济想了想,觉得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天下谪仙人尽入道门彀中,魏无鬼身上的道门习气,从未听过“魏无鬼”这一号人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齐玄素抱拳道:“陆公子,你的这三位家人的确厉害,我若不全力以赴,只怕还胜不了他们,所以无法留手,还请陆公子不要介怀。”

陆云风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陆虎拿着自己的断臂,看到瘫软在地的陆牛和气绝身亡的陆龙,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意,却又无可奈何,三人轮战一人,结果两伤一死,除了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虎走到陆云风身前,躬身说道:“公子,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陆云风对他全不理睬,只是对齐玄素说道:“好,很好。”

陆雁冰此番前来,除了陆龙、陆虎、

陆牛和四名轿夫之外,还有六名随从。

话音未落,六人中有一人突然闪身而出,一拳疾向齐玄素胸口打来,拳头未至,齐玄素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江河势”,挡下这一拳。此人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拳一拳地打出,劲力雄浑无比。

齐玄素发现他的拳法和陆牛是一派,不过修为稍逊,见他一拳击到,便也一拳击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的余地,双拳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接着,两人第二拳再度相交,又是砰的一声,此人身子又是一晃,退了一步,齐玄素却是神定气闲地站在原地。

此人本以为齐玄素连战三场,已经是强弩之末,在他双拳之下,根本接不住三招两式,此时蛮打硬拚,却被齐玄素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拳齐出,同时向齐玄素打去。

齐玄素同样双拳迎上,一声巨响,此人连退三步,胸口气血翻涌。

只听此人周身骨节发出响声,然后就见他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齐玄素体内真气流转,双掌挥出,用出“沧海势”,将对方劲力尽数反转回去。

这人大叫一声,身子巨震如筛糠,其双臂的臂骨已经被生生震断。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齐玄素连战三场的情况下,还有如此余力。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齐玄素并不是真正的谪仙人,而是同时兼具归真武夫的血气、归真散人的真气、归真方士的法力,就拿第三场斗法来说,齐玄素只是消耗法力,而第二场消耗真气,第一场消耗血气为主真气为辅。如此一来,哪怕是连战三场,齐玄素仍旧是所剩余力颇多,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纵身跃出,齐玄素只觉得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左右袭到,速度极快,齐玄素一惊之下,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相持不下,陡然间齐玄素左胁右胁又同时被两人打了一掌。

齐玄素一声闷哼,向后退出,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双拳难敌四手了,两人各出一掌牵制齐玄素双掌,余下一掌立刻就拍到了齐玄素的的身上。

苏愁和龙五济见此情状不再犹豫,扑上前去。那两个人只得暂且放弃齐玄素,分别迎上苏愁和龙五济,仍旧是正面硬拼,苏愁和龙五济身子只是晃了一晃,那两人则是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还是吃了些亏。

陆云风见此情景,知道最后一点面子也找补不回来,冷着脸一挥手:“走罢!”

两人退了回去,另外三人和三名轿夫分别抱起陆龙的尸体、瘫软在地的陆牛、中毒的轿夫和被废掉双臂之人,不说满目凄惶,却再没有来时的气势。

就在此时,李青奴娇喝一声:“站了!”

陆云风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头望向李青奴:“我不会再来梧桐院。”

李青奴微微一笑:“陆公子贵人多忘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太平钱。一个人一千太平钱,三个人就是三千太平钱。”

陆云风脸色黑得吓人,他这种贵公子,不会随身携带太平钱,可先前狠话已经放出去了,又不能临时反悔,最后只能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丢到地上,冷冷道:“这块玉佩是我花了五千太平钱买的,足够抵得上三千太平钱,现在赏给你了。”

齐玄素没有弯腰去捡,而是一跺脚,以劲力将玉佩震得飞离地面,然后再一伸手,以外放真气将玉佩吸入掌中。

刚一入手,齐玄素就知道陆云风没有说谎,这块玉佩竟是一件灵物,握在掌中,有宁心安神之感,大概是专门防备方士的灵物。

对于普通人来说,在太平钱有限的情况下,购买灵物首先是兵器,比如齐玄素就是这样,其次是较为通用的灵物,比如甲胄。

如这种专门为了应付某种情况的灵物,很少有人专门购置。就拿这块玉佩来说,对付方士很好用,可对上武夫就半点用也没有,普通人不能寄希望于只遇到方士而不遇到武夫,就需要再去准备对付武夫的灵物,开销过大,难以维持,所以只有太平钱充裕的世家子们才会随身携带这样的灵物。

齐玄素掂量了一下,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转手卖掉。

陆云风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带着人转身离去。

李青奴来到齐玄素身旁,轻声询问道:“没事吧?”

齐玄素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李青奴道:“今天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你有什么感想?”

齐玄素无所谓道:“没什么感想。”

李青奴好奇问道:“你就不怕日后陆云风找你的麻烦?”

齐玄素道:“不怕。”

李青奴忽而笑道:“是了,你连李天贞都不怕,怎么会怕陆云风?”

齐玄素看了她一眼,道:“若非要说有什么感想,四个字,红颜祸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服药 陆云风之所以不一开始就群起而攻之,关键还是忌惮梧桐院。严格来说,是忌惮梧桐院背后的真正主人李天月。

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国师李长庚的“长”字辈,是李家现存之人中最为年长的一辈,算是第一代,那么“天”字辈就是第三代。

相较于“命”字辈的第四代,“天”字辈的第三代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凡是奉道之人,大多是二品太乙道士,甚至不乏参知真人之流,是真正的大人物。而没有在道门任职之人,也大多是“一方诸侯”,独当一面。

这也是李家的一向的习惯,并非所有家族成员都会加入道门,而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游离在道门之外,李天月就是其中之一,专门负责一些不大光彩的生意,毕竟道门必然是光明的,容不得这样的污点。

正因如此,李家成员在家族内部的地位高低并非完全与其在道门内部的地位高低挂钩,如李天月这等,连道士都不算,可在李家内部的地位,比好些身为三品幽逸道士的家族成员还要高上许多,堪比许多身为二品太乙道士的家族成员。

正因如此,陆云风还真不敢得罪李天月。

除此之外,梧桐院中也不是只有李青奴一人,只是陆云风来的时候,李青奴刚好在和齐玄素等人谈事情,所以只带了这几人过来,显得她好像孤身一人,没有半个属下。再加上李家和陆家的关系,梧桐院中的护卫也没有第一时间露面拦路。

可如果陆云风打算直接动手抢人,坏了规矩,这些护卫就不会顾忌陆家的面子了。毕竟李家迁就陆家的前提是陆家不能损害李家的利益。

说白了,也就是陆云风看准了李天月不在,这才来耍威风。如果李天月在此,他是万万不敢来撒野的。

待到陆云风离开向梧桐院后,齐玄素向李青奴要了个房间。

李青奴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梧桐院别的不多,就是各种房间多,甚至她还不怀好意地问齐玄素,要不姑娘,无论是卖身的红倌人,还是卖艺的清倌人,只要齐玄素开口,她一定满足他。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顺着李青奴的话说,让李青奴这个大花魁亲自陪他,你说的嘛,一定满足我,这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多半能让李青奴吃瘪。

不过齐玄素想了想,决定谨言慎行,

若是李青奴这个娘们不安好心,故意把这种话传到张月鹿的耳朵,齐玄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齐玄素还是不去冒这个险,为了一呈口舌之快,不值向当的。

齐玄素坚持只要一间僻静房屋,不要任何姑娘,也不要让人来打扰。

李青奴大概猜到了齐玄素打算干什么,不再跟齐玄素嬉皮笑脸,让侍女领着齐玄素去了她的闺房。

倒不是李青奴对齐玄素有什么暗示,而是因为梧桐院仍旧在正常营业,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真正安静又绝对安全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青奴的住处,另一个李天月的住处,李青奴总不能把齐玄素安排到李天月的房中,若让李天月知道了,李青奴也要被狠狠责骂。

在李青奴贴身侍女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李青奴的闺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会客,二楼是书房和卧室。

齐玄素没去看看李青奴的卧室到底是什么样子,而是来到占地更大的书房,推门而入,就见地面上铺着一张西洋地毯,以一架道祖出关化胡图的屏风隔开内外。外间自然是书案、书架等物事,书架上不乏名贵珍本善本,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也相当不俗,齐玄素随意看了一眼,都是大齐、大晋年间的款,无一不是古物。

这就是李青奴赖皮的地方了,委委屈屈说自己只有一万太平钱的身家,可平日里的享用,以及能够支配的太平钱,却远远不止一万太平钱。不像齐玄素,有多少太平钱,就能调配太平钱,多一分都没有。

内间是一张单人贵妃榻,上有竹席和凉被,应是用以小憩。旁边还有一座法台,上面有个蒲团,周围还摆着各种香炉,里面还有些残香,应该是李青奴平日里打坐冥思的地方。

就在齐玄素打量李青奴书房的时候,李青奴的贴身侍女也在偷偷打量齐玄素,她实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哥,可瞧两人的关系,又不像是假的,毕竟没几个外人来过小姐的闺阁,难道此人是小姐的情郎,又怕老主人知道生气,所以才故意如此?

侍女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同时又可怜起那位苏少侠,也是一表人才,可惜太过无趣,见了小姐之后就唯唯诺诺,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似一个仆人,自然入不得小姐的眼。

正当侍女越想越远的时候,齐玄素挥了挥手,示意她可

以离开了。

侍女赶忙收敛思绪,将齐玄素要的琉璃杯放在法台旁边的小案上,转身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脱下外袍和上衣,随意搭在屏风上,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已经不见那些陈年疤痕,只不过在两胁位置却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

不得不说,陆云风的仆从也不是什么庸手,抓住机会就对齐玄素痛下重手,不知是何种手段,竟然使得阴气入体,好在齐玄素自从鬼国洞天一行之后,就有了驾驭阴气的能力,对于旁人来说十分棘手的阴气入体,对于齐玄素而言却不算什么难事。齐玄素在法台上盘膝坐定,血气、真气、法力三管齐下,就见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

化解了体内的伤势之后,齐玄素又取出珍藏许久的血丹和买好的“长生酒”。

齐玄素拿过侍女留下的那只琉璃杯,先将“长生酒”倒入其中,然后再将“血丹”放入酒中。

就见“血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融化在“长生酒”中,大概一炷香后,杯中便只剩下如血一般的浆液,甚是粘稠。

药力能够吸收多少,决定了最终的结果如何。如何恰到好处地服用丹药,其实是一门学问,用的多了,药力无法化解,不但会损伤经脉、穴窍和丹田,甚至有直接爆体而亡的危险。用的少了,效力不明显,而且浪费丹药。

齐玄素略微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一瞬间,齐玄素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血光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丹药的药力。

“血丹”的药力已经被“长生酒”化散大半,齐玄素提起体内真气进一步化解药力,使得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真气,游若江河,绕着体内经脉和穴窍盘旋游曳。药力随着气血不断游走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三大丹田、一百零八大的穴窍,三百六十五小的穴窍,终是扩散至全身百骸。

此时齐玄素一身真气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齐玄素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九重楼 李家内部也分许多派系,尤其是游离在道门之外的一方诸侯们,各有自己的人马。

李天月的麾下少有男子,多是女子。

倒不是李天月对男人有什么偏见,而是李家认大齐皇室为祖,李天月最是敬佩平阳公主,史料记载,大齐高祖皇帝起事之初,第三女平阳公主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起兵以应高祖,营中号曰“娘子军”。

除此之外,当年金帐汗国有一位小阏氏,容貌姣美,聪明机敏,能歌善舞,武艺超群,通兵略,知权谋,曾辅汗王执掌政事,成功地消弭了中原与金帐之间的多年战事,实现了边境互市。其出行常带一支女兵,时人谓之“娘子军”。

李天月虽然郁郁不得志,既不能驰骋疆场,也不能庙堂开阖,但因为年轻时的志向情怀,还是效仿古人行事,重用女子,组建了一支只听命于她个人的“娘子军”。

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只是因为主帅是女子而被称作“娘子军”,李天月组建的“娘子军”却是更类似于小阏氏的“娘子军”,从主帅到兵卒都是女子。

正因如此,此处梧桐院的护卫并非男子,而是女子,便于伪装成清倌人和各种丫鬟,很难让人分辨。

这些女子都是从小就被李天月收养,然后因材施教。如李青奴这种美人胚子,就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境界修为不过是添头,除了驻颜之外,真就是强身健体了。而容貌一般之人,便练气习武,成为李天月麾下“娘子军”中的一员。

至于李青奴,最早的时候,李天月只是觉得奇货可居,不想轻易送出去,总想着再留一留,结果时间久了,反而有了几分感情,舍不得送出去了。

李天月一生未嫁,膝下无子无女,便将李青奴视作半个女儿,而且她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也要找个合适的人选继承自己的位置,于是李青奴便成了李家的义女,只是因为李天月还未下定最后的决心,所以李青奴现在只是不记名的义女。

待到李青奴正式成为李家的义女,那就大不一样了,最起码陆云风不敢再去公然威逼李青奴,因为记名就意味着上了族谱,陆云风再说什么陪他一晚的话语,便是打李家的脸面了,敢于打李家里面的人不是没有,可陆云风绝对不在其中。

至于李天贞与张月鹿的矛盾,除了李家和张家地位相当的原因之外,关键还是李天贞主动挑事,在“门当户对”的情况下,还是要讲道理的,不占理就是不占理。

此时李青奴的闺房外,便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守着。

“老主人不在,她倒是大模大样地

装起主人了,又是办武会,又是结交江湖人士,还支使起我们了。”一个梳着垂挂髻的丫鬟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青丝,口中抱怨道。

“阿绫,你就少说两句。”另一个丫鬟看了她一眼,“以前只有‘主人’,从来没有什么‘老主人’。现在有了老主人,自然就有少主人,你自己都一口一个‘老主人’,事情早已经是明摆着了。”

阿绫叹了口气:“小红,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她凭什么?就凭她长得好看吗?”

“够了。”小红冷冷道,“这个话说到这里就打止,什么叫就凭长得好看?你要是有胆,当面跟小姐说。或者,等老主人回来,你去跟老主人说。”

阿绫顿时不说话了。

小红放缓了语气:“美人年年有,可是能名满帝京的又有几个?有人生下来就是谪仙人,有人生下来就是人上人,有人生下来就是倾国倾城,这就是人家最大的依仗。羡慕不来,也强求不来,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阿绫心里好生憋屈,可小红说的是情也是理,她又不好反驳,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她的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小红,你说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谁?”小红明知故问道。

阿绫朝身后的闺阁努了努嘴:“当然是里面那位了。”

小红还是装傻:“不是说了吗,结义兄妹。”

“得了吧,我可不信。”阿绫嗤笑一声,“要我说,情人还差不多。如果不是情人,能那么拼命?甚至不惜得罪陆云风?对了,你说老主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红淡淡道:“老主人有什么不知道的。小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举办武会、招待客人,像是要瞒着老主人的样子吗?”

阿绫本还想商量着将此事告密给老主人,听到此言,只能讪讪一笑。

是啊,这么大的动静,哪里还用她去告密,老主人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齐玄素已经从妄境中醒来。

一枚“血丹”的药力被他吸收了九成。

归真阶段是先天之人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通往天人的最后一道门槛,这就导致这个阶段的跨度极大,初入归真阶段与归真尽头相比,差距大到就像是两个境界。

在这一点上,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与天人的造化阶段却是十分相似。

造化阶段是天人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通往仙人的最后一道门槛,初入造化和造化尽头并无本质区别,只有修为深浅的差距,可跨度之大甚至衍生出了

一个全新的境界——在天人造化阶段中的佼佼者被尊称为“伪仙”,意思是虚假的仙人,虽然略有贬义,但终究不是凡人了,已然是长生有望,得道在即。

归真阶段虽然不像造化阶段那样衍生出一个全新境界,但被分为了九个小阶段,称之为九重楼。

这些小阶段没有神通差异,没有神异区别,只是表明修为的深浅。

换而言之,归真九重楼会的神通,归真一重楼也会,归真九重楼有的神异,归真一重楼也有。区别只在于修为深浅。

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都是归真阶段九重楼,距离天人之人只剩下一步之遥。其实九重楼是个十分微妙的阶段,它在整个归真阶段中位置最高,却也最为短暂,凡是跻身此阶段之人,除了个别人,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就会顺利跻身天人。张月鹿因为各种俗务缠身,分散了许多精力,已经算是比较慢的了。

谢秋娘等人,没有九重楼,也有八重楼。陆云风的一众扈从,大多是一重楼、二重楼,其中陆龙修为最高,有三重楼左右。

至于齐玄素,情况十分复杂,仅论他的散人修为,十分稀松平常,也就是归真一重楼到二重楼之间,可如果算上不完整的方士、武夫传承,齐玄素便是身兼三大传承之长,又是身经百战之人,这就让他往往能发挥出堪比归真六重楼的战力,甚至是归真七重楼。

不过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大概是缺少了巫祝传承和炼气士传承的缘故,武夫传承和方士传承始终未能与散人传承融为一体,没有让齐玄素变为真正的谪仙人。更关键的是,这部分武夫、方士修为不能通过修炼或者服用丹药等常规手段进行提升,只能通过“玄玉”增益,这就十分要命了。

“玄玉”增益当然是好事,不仅能增益这些通过“玄玉”得来的传承,也能雨露均沾,提升齐玄素本身的境界修为,这便是齐玄素跻身玉鼎境和圣胎境的关键所在,可“玄玉”太过珍贵,不能完全寄希望于“玄玉”。

齐玄素想要晋升天人,还是要靠本命的散人传承,只有这部分是能正常提升的。

也就是归真一重楼的散人圣胎境。

不过“血丹”的效力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足足让他跨越了五个小阶段,从一重楼直接跳到了六重楼,再算上武夫和方士的传承,再对上张月鹿,两人全力出手,进攻不敢言胜,周旋一二应该不成问题。

修为大增之后,齐玄素六识愈发敏锐,将外面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好笑之余,又多少有些理解李青奴的处境,难怪她要加入清平会。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来函 便在这时,一人朝这边走来,不是旁人,正是李青奴。

阿绫已经主动迎了上去,恭敬中透着亲近:“小姐。”

小红态度却是淡淡,一板一眼地行礼:“小姐。”

这倒是与两人在背后时的态度截然相反。

“辛苦了。”李青奴问道,“情况如何了?”

“一直没有动静。”阿绫立刻回答道。

李青奴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不必守在这里了,回去歇着吧。”

阿绫和小红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地。

两人走得远了,阿绫开口道:“小红,让我说中了吧,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事,这是要两人独处呢。”

小红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李青奴独自走入自己的闺房。

齐玄素已经从二楼的书房来到了一楼的客厅。

李青奴见齐玄素不似有恙,已经是放下心来,不过还是问道:“没有意外吧?”

齐玄素道:“一切顺利,有劳李姑娘挂心。”

李青奴径直走到客厅的主位上坐下,说道:“我不是关心你,只是你出了意外,我不好向七娘交代。”

齐玄素在李青奴斜对面的位置坐了,问道:“关于去辽东的事情,你们谋划得怎么样了?”

李青奴答道:“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除了苏愁和龙五济之外,我还会派遣一名心腹同去。三人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纵然比不得你,也差不多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方才阿绫与小红的对话,不由问道:“你的心腹可靠吗?”

“你什么意思?”李青奴一挑眉。

齐玄素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里有些人对你似乎不大服气。”

李青奴一怔,破天荒地沉默了,没有反驳。

过了片刻,她缓缓开口道:“既然你提到这个,那我就直说了。的确有些人对我心中不服,不过不是所有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支持我的。这也算是义母的考验吧,只要我能压服众多反对声音,就能正式成为李家的义女。至于其他,我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许多人,达官显贵,三教九流,自认有几分识人看人的本事,不会走眼看错人了,既然是我的心腹,自然信得过。所以在这一点上,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听李青奴如此说,便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说道:“你故意屏退门外两人,想来是有些要紧事情。”

李青奴也不卖关子:“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这件事却是与我没有多少关系

,我只是个传话的。我要提前恭喜了你,齐道长。”

齐玄素心中一动,对于他而言,喜事就是重返道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七娘、李青奴之外,只有裴小楼和雷小环夫妇二人。两相联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齐玄素问道:“与裴真人有关?”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青奴微微诧异,“裴真人先是把信给了七娘,七娘又用‘讯符阵’把信送到了我的手中。”

梧桐院财大气粗,日进斗金,拥有“讯符阵”并非什么稀奇事。子母符可以让人面对面交流,却不能传递文书。

李青奴从袖中取出一个道门专属的公函信封递给齐玄素,因为函笺不能随意折叠,所以函封要比普通信奉大上许多,背面封口上有烤漆封印,赫然印着“紫微堂雷小环”六字。

所谓烤漆封印,又称“漆封”,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

谁发出的信,就盖谁的印。

换而言之,这是雷小环亲自寄来的。

要知道雷小环在道门的地位大约还要比裴小楼高上一些,虽然不是参知真人,但也是实权大人物。

齐玄素不由吃了一惊。

李青奴道:“漆封完好无损,我没看过。”

齐玄素拆开函封,除了一份崭新的道士箓牒之外,还有两张纸,一张是普通信笺,一张则是十分名贵的青藤纸。

青藤纸是道门撰写青词的专用纸张,所用材料十分珍贵,造价高昂,焚祭上苍的时候燃起的火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十分好看。

待到后来,道门的正式公函都是使用青藤纸。

齐玄素先是拿过普通信笺,是裴小楼的一封亲笔信,口气却是雷小环的,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先是问候了齐玄素的近况,然后实质内容只有一句,让齐玄素即刻启程去金陵府真武观报到,其他事情当面详谈。

至于什么疏通关节、东华真人、重返道门等等,信中一字未提,就算这封信不慎落入了其他人的手中,也不会落下半点把柄。

齐玄素又拿起那张青藤纸,是一张来自于紫微堂的公函,将齐玄素从天罡堂调入紫微堂,并从执事道士升为主事道士,协助紫微堂副堂主雷小环前往金陵府查案。

齐玄素着实震了一下,虽然天罡堂是为上三堂,但紫微堂却是九堂之首,而且从执事道士升为主事道士,这可是大大的提拔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又取出

那份崭新的道士箓牒。

这东西有点像朝廷官服上的补子,品级变了,补子自然也要换,所以道门道士经常要更换箓牒。齐玄素之前一直在七品道士的位置上没有挪窝,自然没必要更换箓牒,后来他虽然攒够了功勋,可以升为六品道士,但他却始终没能返回道门,半路假死,自然也无从更换箓牒。

这次终于是更换箓牒了。

只见箓牒最上面赫然写着“太上道门”四个大字,中间是“五品道士齐玄素”七个中号字,在下方还用备注了“候补祭酒”四个小字。

齐玄素又惊又喜。

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他以为自己只能升为六品道士,却没想到紫微堂直接一步到位,让他升了五品道士。

若论功劳,齐玄素肯定是够了的,就是违反了停年制度。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紫微堂本就是主掌人事,考核升迁都是他们的分内事,要是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管什么人事。

如此一来,齐玄素距离四品祭酒道士只剩下一步之遥。

按照七娘的说法,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都会被边缘化.。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提拔四品祭酒道士,都会优先考虑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齐玄素不仅是五品道士,还是候补祭酒,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齐玄素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他也快要跻身“年轻才俊”的行列了。

再有就是待遇了。

五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可惜没了天罡堂的特殊补贴,所以加起来每月能有七十圆太平钱的收入,一年下来就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不过在道门内部攀升,没有几个人是为了这点例银和补贴,关键还是道门的身份,有了道士身份,就有地位,才能掌权。有权之后,太平钱还算是事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初尝权势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问题,要去金陵府报到,必然与张月鹿重逢,这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可张月鹿肯定会询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她。

齐玄素便有两个选择。

一是顺势坦白自己的双重身份,告诉张月鹿,齐玄素就是魏无鬼,魏无鬼就是齐玄素,那日在江陵府城外的人便是我。坏处是不好把握张月鹿的反应,可能会一笑而过,也可能会大发脾气,齐玄素尚不敢做乐观估计。

二是继续隐瞒下去,随便编个瞎话,就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养伤,刚刚伤愈归来。坏处是漏洞太多,很难自圆其说。比如为什么会被调入紫微堂,为什么会升五品道士和主事,还有为什么齐玄素和魏无鬼都会“澹台拳意”等等问题。

齐玄素思来想去,始终没有个结果,最后决定见机行事。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要做些准备。

主要就是他手头上的两件灵物,一件是陆云风的玉佩,齐玄素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准备折价卖出去,另一件是齐玄素的单刀,平心而论,这把单刀还不错,不过曾出现在魏无鬼的手中,杀万修武、杀苏染都与这把刀有关,目标太大,准备处理掉。

玉佩的来路十分光明正大,堂堂陆家公子的东西总不会是赃物,直接在化生堂出手就行,不怕有人追查。

倒是单刀需要好好思量,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毁了它,可齐玄素有些舍不得太平钱,最终还是决定走黑市的途径将其出手。黑市,黑市,一个“黑”字便概括所有。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又去了化生堂。

今天的化生堂中有不少客人,正坐在座椅上喝茶,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齐玄素跟着苏晏去库房的时候,柳湖就是坐在这里喝茶,所以齐玄素并没有太过在意。

事实上,齐玄素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他刚进化生堂,就被柜台后的女冠认了出来,女冠也不废话,直接转身去了后堂。对于化生堂分堂而言,出手阔绰的豪客不在少数,齐玄素也算不得豪客,关键是敢于挑战臭名昭著的玄玄罐子,让人记忆深刻。

没过一会儿,苏晏便一阵风似的出现在齐玄素面前。

齐玄素在心中暗骂一声“臭狐狸”,坑他的太平钱。

苏晏同样看齐玄素不大顺眼,让这小子拿走了一件宝物,就算是次品,也是宝物,也是亏了。

两人对峙片刻,竟是有些江湖夜雨狭路相逢的意思。

过了片刻,苏晏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问道:“又来开玄玄罐子?”

“先不开罐子,想要出手一件灵物。”齐玄素取出了陆云风的玉佩。

苏晏看到玉佩后,脸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问道:“这块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

便在这时,一直坐着喝茶的几名客人已经站了起来。

齐玄素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不过还是回答道:“与人赌斗得来的。”

一人忽然插口道:“赌斗得来?恐怕是偷来的吧。”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旁边喝茶之人。

“你是……

”齐玄素已然明白了几分。

那人冷冷一笑:“在下陆家总管陆富安。”

说话间,又有几人站在陆富安的身后。

到了此时,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他被陆云风给算计了。

果不其然,就听陆富安道:“我家公子昨天丢了一块玉佩,价值五千太平钱,遍寻不获,怀疑是被贼人趁乱偷了,于是公子让我们到各处蹲守,若是贼人销赃,便能人赃俱获。不得不说,公子神机妙算,竟是抓了个正着。”

苏晏没有妄下定论,而是望向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辩解。

齐玄素并不辩解,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陆富安的身上:“堂堂陆家公子,用这种下作手段,太掉价了吧?”

陆富安面无表情道:“有什么话,去千户所慢慢说,好好说,细细说,都可以说。”

话音未落,化生堂外已经响起脚步声。

齐玄素并不惊惧,只是道:“借官府的刀杀人。”

一队青鸾卫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是名副千户。

陆富安伸手一指齐玄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盗窃财物的贼人拿下。”

众多青鸾卫举起手中火器指向了齐玄素,为首的副千户沉声道:“快快束手就擒,对抗官府,对抗朝廷,是没有好下场的。”

平心而论,青鸾卫并非如何无敌,可扣上一个大帽子,就让许多没有靠山的江湖人顾虑重重。如果齐玄素依仗自身境界修为动手反抗,立刻就能给他扣上一个反贼的名头,接下来便是青鸾卫通缉,甚至出动黑衣人围剿,便是天人也未必能讨到好去。

齐玄素看了苏晏一眼。

苏晏并没有任何明显倾向,仍是恪守中立的态度。

不过苏晏的中立反而是助长了陆富安的气焰,他随手一掌拍在桌子上,加重了语气:“将此人拿下!”

“谁敢!”齐玄素一声大喝,震得整个外堂都回声四起。

那个青鸾卫副千户和陆富安都被这一声大喝震住了。

齐玄素望向青鸾卫副千户:“若是道门中人犯事,只能由道门处理,朝廷不得干预,更没有缉拿羁押之权,叫你的人下去。”

说罢,齐玄素取出了自己的新箓牒。

青鸾卫副千户万万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那他还真不能轻动,要是他敢越线,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都是保不住了。

副千户挥了挥手:“退下去。”

青鸾卫校尉们收起火器,退了出去。

陆富安却丝毫不惧,眯起双眼:“原来是一位五品道士。不过没关系,青鸾卫不敢动你,我亲自捉你,区区一个五品道士,还遮不了天。你若敢反抗,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说话间,跟随陆富安一道来的人已经填补了青鸾卫退走后留下的空缺。

苏晏皱起了眉头。

一个陆家的管家,却公然叫嚣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这是哪里的道理?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取出了紫微堂的青藤纸公函:“我乃紫微堂主事道士,奉命参与调查紫仙山大案,代表金阙,代

表紫微堂。江南大案殷鉴不远,你现在可以打杀我,可事后追究起来,最终也饶不了你和你背后的人。还有,你方才说打死我,这个罪你还担得起,真是奇了,不经风宪堂审讯,不经北辰堂调查,就能直接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到底是谁只手遮天,我今日也许无法请教你,到时候总有人来请教你。”

陆富安的脸色白了。

他带来的人也大惊失色。

他的手颤抖着,指向齐玄素:“冒充道门主事,你知道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直接将公函递到苏晏的面前:“是真是假,苏主事一看便知,苏主事是太平道之人,总不会偏向于我。”

苏晏接过公函,一字一字看过,当她看到最后的署名时,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

裴玄之。

东华真人裴玄之。

虽然一向是副堂主任命执事、掌堂真人任命主事,但掌堂真人一般不会以自己的名义任命主事,而是以整个堂的名义,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不会追责到掌堂真人的身上,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类似于金阙做出决定,哪怕是错了,也不会具体追究某个人,因为是众人商议后做出的决定,法不责众。

不过有些破格提拔,不合规矩,便要具体责任到人。换而言之,能让一位掌堂真人甘冒风险,其分量已经不必多言。

“是真的。”苏晏又将公函还给了齐玄素。

陆富安倒是有几分急智,立刻道:“就算你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不能偷窃财物!”

“我不会自证清白,我也不屑与你争辩,有官司,让你的主子与我去风宪堂去打。若是不敢打,就闭嘴。”齐玄素淡淡道,“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若无金阙授权,地方道府同样没有资格缉拿、羁押九堂道士。”

整个外堂顿时沉寂下来。

最终是苏晏打破了沉默:“陆总管,你不是到道门道士,而这位齐主事是由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就算打官司,也应由你家公子亲自出面。”

陆富安方才并未细看公函,此时听到“东华真人”四字,不由一惊。

东华真人何许人也?是与清微真人并列齐名的三大参知真人之一,执掌九堂之首的紫微堂。

休说是陆富安,便是陆家的家主,也没资格跟东华真人掰一掰手腕。

能让东华真人亲自任命为主事道士,岂不是意味着眼前之人是东华真人的心腹或者晚辈?

陆富安这才知道踢到了铁板,一时间进退不得,再想用强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勉强补救,立刻扬起一个笑脸:“误会,都是误会。是我眼瞎,不小心看错了,这根本不是我们公子丢失的玉佩。冲撞了齐主事,给齐主事赔罪。”

说着,陆富安取出三张大票,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变脸比翻书还快。

齐玄素收起箓牒和公函,却没拿三张大票,反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前倨后恭的陆家管家。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势的滋味。

“权势”二字的分量,不说真正握有它,仅仅是靠近它,便让人目眩神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战玄玄罐子 齐玄素这次之所以没有落得刘复同那般下场,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苏晏保持了中立,没有像苏染那般贸然行事。

另一个原因,让人畏惧的不是五品道士的身份,而是那张由东华真人亲自署名的紫微堂公函,五品道士常有,东华真人亲自任命的主事道士不常有。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与张月鹿十分相似,都是低品级高职位,张月鹿是四品道士,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因为东华真人比地师低一级,所以齐玄素也比张月鹿低一级,是五品道士,被破格提拔为主事道士。

一般而言,高品道士担任低级职务并不少见,二品太乙道士担任排名靠后的副堂主、副府主、辅理,就是高品级低职位,比如上官敬。

原因也不复杂,要么是金阙认为其能力不足,不足以担任与其道士品级相当的职位,所以向下安排。要么就是,某个职位特别重要,金阙特别重视,所以特意安排超出职位的高品道士来加强管理。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出现重大问题时,临时救急,金阙也会委派高品道士临时担任低级职位,凭借道士品级的优势,能一言独断,快速反应,省去许多没必要的扯皮,待到局面稳定,就会正常调整。

可低品道士担任高级职位就十分少见了,其中原因也不复杂,除了特殊紧急情况下的暂时代理,比如副堂主阵亡,主事道士临时代理副堂主指挥。其余情况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前程远大。

一般而言,都是四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齐玄素却是五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再加上是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又安排参与查案,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入了东华真人的法眼,前途无量。再硬找麻烦,就是跟东华真人过不去了。

齐玄素如何也没想到,当初在凤台县的义庄,他随口说了一句“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本意是混淆视听,结果却是一语成谶,他竟真成了东华真人的人,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陆富安见齐玄素不收自己的官票,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带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离开化生堂。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化生堂立时变得清净下来。

苏晏还是平常心,她也是九堂的主事道士,若论道士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在她看来,与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有关系,又是姓齐,多半是全真道齐家子弟。

苏晏示意齐玄素跟随她去后堂的签押房堂,毕竟都是道门中人,签押房就不是什么禁地了。

苏晏的签押房布置十分简单,并不奢华,相较于刘复同的签押房却是差得远

了,与普通的书房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些吊兰一类的绿植,给书房添加了一抹亮色。

两人分而落座,苏晏直接问道:“你不是姓魏吗?怎么又姓齐了?还突然变成了道门的道士?”

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一直都是道门的道士,只是为了查案,这才化名易容改扮,如今我的差事暂告一段落,马上就要前往金陵府复命,便不必继续隐藏了。”

“方便透露下案情进展如何吗?”苏晏问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位堂姐也被牵扯其中,却是已经死了。她刚刚调任紫仙山化生堂分堂主事不到半年,应该与雁青商会无关,到底是被人灭口,还是其他原因,至今也没个说法。”

齐玄素心头一紧,脸上却是神色不变:“苏主事应该知道规矩,在未曾结案之前,若无上面的授意,不能随意透露案情进展,还请苏主事见谅。”

苏晏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虽然不掩失望,但还是点头道:“理解,能够理解。”

她不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方才说的赌斗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

苏晏听完之后,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位陆家公子的确是挺下作的,不仅强逼女子,还心胸狭窄输不起,陆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齐玄素将玉佩放在苏晏的书案上,道:“还请苏主事估个价,只要差不多,我便卖了。”

在商言商,苏晏不跟齐玄素客气:“陆家人自己说了,这东西原价是五千太平钱,上品灵物的确值这个价钱,不过在我看来,适用性太低,也就是这种不差钱的世家公子才会去买,有些冤大头的意思。再加上是二手货色,所以我不可能按照原价收购,只能给两千五百太平钱的价格。”

齐玄素可以接受的价格是三千太平钱,立刻说道:“就算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灵物,直接从中腰斩也太过分了。再者说了,就算是二手的,那也是世家公子自用,不是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可比。”

苏晏摇头道:“就是公主自用,那也是二手,不是新品。”

齐玄素道:“再加五百太平钱,凑个整数,三千太平钱,我便卖了。”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两人就这般围绕五百太平钱纠缠了半天,最终苏晏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我出两千太平钱外加两个玄玄罐子,这也算是三千太平钱。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只能出到两千五百太平钱,或者你可以到黑市上看看行情。”

齐玄素也知道这种灵物不同于

“火焰刀”,不好出手,有价无市,他又要动身前往金陵,哪里有时间去黑市耗着。到了金陵府之后,未必还有时间去黑市。

思来想去,齐玄素只能同意苏晏的提议,不过他也隐隐觉得,苏晏这娘们没安好心,又想清理玄玄罐子的库存。

只是齐玄素对自己的运气仍旧抱有期望,还是念念不忘“三丙三丁起火法”,毕竟空有宝物而无法使用,未免太煎熬了。

苏晏倒是没有骗他,这些玄玄罐子被运来的时候,附带有一本名册,大概记载了这批罐子里都有什么,只是具体哪个罐子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苏晏会好奇齐玄素能开出什么的缘故。

见齐玄素答应下来,苏晏立刻让人送来约书,签约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领着齐玄素去了熟悉的库房。

齐玄素随便挑了一个玄玄罐子,直接揭开封口的符纸。

一阵光芒之后,桌子上多了一张价值二百太平钱的老版官票。

“恭喜恭喜。”苏晏已经懒得掩饰。

齐玄素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默默收起这张老版官票,安慰自己,好歹不是血本无归。不过他不打算卖掉,而是决定留着当个纪念。

还有一个玄玄罐子。

齐玄素还是随便拿了一个,深吸一口气,再次揭开封印。

光芒闪过之后,桌上多了一本上了年头的线装书。

齐玄素一喜,凝神望去,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丙三丁起火法”几个字。

平心而论,这就是一门中成之法,又是能随便刊印的副本,如果只是此法的秘籍,齐玄素谈不上多么高兴,可在有了“九阳离火罩”之后,其价值就堪比一门上成之法了。

齐玄素忍不住抚掌笑道:“苏主事诚不欺我。”

这次轮到苏晏脸皮一跳:“总算遂了你的愿。”

齐玄素抱拳道:“同喜同喜。”

不多时后,齐玄素带着两千太平钱和一本《三丙三丁起火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化生堂分堂。

回到梧桐院后,齐玄素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研究“三丙三丁起火法”,以他归真阶段的修为,修炼中成之法并不算什么难事,很快便初窥门径,虽然距离登堂入室还有相当距离,但驾驭“九阳离火罩(仿)”已经足够。

宝物不愧是宝物,有了驾驭之法后,能够缩小到普通铃铛大小,可以挂在腰间,再也不必放在箱子里面。除此之外,就算不拿来对敌,只要注入法力,就会发出光芒,还可以当作灯来使用。

这让齐玄素十分满意。

第二百章 黑市 齐玄素没有回梧桐院,又去了渤海府城内唯一的成衣铺子,买了三套成衣。

一套道袍常服,花了五十太平钱。一套正装鹤氅,花了一百一十太平钱。

毕竟要去见张月鹿了,总得换身新衣裳。再有就是,道门和江湖毕竟不同,尤其是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往来十分讲究体面,不得有丝毫马虎。在玉京,甚至有专门监督仪态姿容的祠祭堂道士,齐玄素总不能一身走江湖的打扮去面对一众上司同僚。可他先前因为玄玄罐子已经是身无分文,所以才要急着出手那块玉佩。

还有一套普通江湖人常穿的短打扮,广袖变窄袖,取消了略显繁琐的下摆,配没有鞋翘的平头长靴,一切都是为了行动方便,花了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离开成衣铺子后去了本地的太平客栈,用齐玄素的身份开了个房间。

来到房间,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另外两套衣服留在房间里,收起“九阳离火罩”,换上那套花费十个太平钱的衣裳,又戴上白狐脸面具,变为老人的模样。

入住太平客栈需要登记,不过客人离开客栈却不需要与任何人打招呼,齐玄素从客栈的侧门悄然离开,前往黑市。

黑市又名“山市”,背后是七宝坊,不能说天下各处都有,可渤海府这种大城是一定会有的,不过想要找到具体地点,需要引路人,也就是熟人互相介绍,形成一个稳定的圈子,外人愣头青很难闯进去。

对于齐玄素这种老江湖来说,寻找黑市并不算难。

很快,齐玄素便找到了一个本地的地头蛇,两人拉扯了一会儿之后,以二十太平钱的价格成交。地头蛇领着齐玄素七转八绕,在城内逛了小半天,最后来到了城外的一处棚户区。

众所周知,无论多么繁华的城镇,都会有贫苦百姓聚居的所在,这些地方有一个显著特点,乱。

这个“乱”,不仅是治安混乱,还有人员流动混乱、建筑布局胡乱、道路混乱。所以这个区域内鱼龙混杂,除了普通百姓,也不乏小偷、老千、流莺、拍花的、人贩子、私娼、江洋大盗、邪教成员,使得这里多少有些“法外之地”的意思。

此处贫民窟沿着城墙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建筑物极其密集,层层叠得,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走在其中,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空,光线昏暗。

渤海府城内有一整套下水道,城内的污水可以直接排入河中。不过城外是没有的,所以遍地污水,正值夏日,蚊蝇乱舞,又弥漫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相较于城内,自然是另外一方世界。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各种作坊都集中在大城镇,许多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离开家乡,向城镇汇聚,在各种作坊中做工。城内无法容纳这样多的人口,外来者们只能挨着城根用碎砖烂瓦盖起一个个遮挡风雨的小房,连缀成片就扩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地头蛇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一个位于这片棚户区西北角的巨大院子。

说是院子,并非城内大宅那样以围墙为边界,而是以一个个棚户充

作围墙,好处是这个所谓“院子”变得四通八达,十分容易逃脱。

这就是黑市所在,就算青鸾卫或者道门突击检查,也很难建功,除非能将整个棚户区域全部围起来慢慢排查。不过黑市也会打点关系,疏通门路,所以青鸾卫和道门多半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地头蛇敲响了大门,门上开启一道狭长的方孔,只露出一双眼睛。

地头蛇道:“有客人。”

那双眼睛是主人说道:“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记得在茶马古道上的那个黑市入场费只要一个太平钱,此地却贵了十倍,看来黑市的入场价格与所在地繁荣与否密切相关。

地头蛇对齐玄素使了个眼神。

齐玄素递上一张小票。

方形方孔刷的关上,从里面开启了一道小门。

齐玄素这才发现大门上还开有一道小门,两扇大门同时开启,能够进出马车,只开小门,便是只供单人出入。

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现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看来是七宝坊之人的统一打扮。

“请跟我来。”此人引领着齐玄素往里面走去,地头蛇却没跟进来。二十个太平钱的费用,不仅仅是带路,还充当了担保人,如果齐玄素是来闹事的,或者是官府、道门派来的探子,事后他也要受牵连,所以这个钱好挣也不好挣,关键是长好了眼。

这个“院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方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凹”字形,所以要转上两个弯,然后齐玄素发现这里竟是别有洞天,在“凹”字的右上角位置有一座巨大的帐篷,更甚行军打仗时的中军大帐,堪比金帐王庭过去的汗王大帐,容纳数百人丝毫不成问题。

帐篷前站着十多个精干好手,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器和兵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那人领着齐玄素进了帐篷,里面倒是与茶马古道的黑市没什么太大区别,也是一个个摊位,有买的也有卖的。

除了这些自由买卖,负责组织黑市的七宝坊也会收购一些物件,或者出售一些物件,与化生堂有些类似。

齐玄素不打算自己去摆个摊子,直接来到帐篷最深处的柜台前,这也是帐篷内唯一的柜台,显示出与普通摊位截然不同的地位。

柜台后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与齐玄素易容后的年纪差不多,见齐玄素过来,主动开启一道阵法,形成一个独立的隔间,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然后开口道:“这位兄弟,有物件要出手?”

齐玄素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焰刀”放在柜台上:“估个价吧。”

老人扫了一眼,沉吟道:“八百。”

“太少。”齐玄素摇头道,“一千一。”

“这个价钱太高,买卖做不成。”老人也摇头道,“这样罢,我退一步,九百。”

齐玄素道:“我也退一步,一千。我买这把刀的原价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去掉二百五十太平钱的折旧,一千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老人沉思

了片刻,提议道:“一千太平钱是不可能的,不过从我们这里买东西,可以折价一千太平钱。”

“可以。”齐玄素问道,“有没有更好的刀?”

老人脸上有了笑容:“还真有一把。”

说着,老人转身去了柜台后面,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带鞘的横刀。

当年李氏皇族的大齐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横刀一般长度在二尺到二尺半左右,很少有三尺之长,算不得长刀。柄与刃略有角度,单手直刀,类似于剑,又不是剑。在古时候,是不良人、千牛卫的佩刀,不适合沙场拼杀,却适合江湖厮杀。

再看这把横刀,长约二尺半,只比齐玄素的短剑稍长,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龙凤为皇家象征,应是与当年的大齐皇室有些关系。

齐玄素问道:“能上手吗?”

“当然。”老人递过横刀。

齐玄素接过横刀,拔刀出鞘,只觉得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的脸皮有微痛之感。

老人继续介绍道:“这把横刀不能激发火焰,也不能凝聚寒霜,只有一个长处,那便是锋利,堪比许多宝刀,吹毛立断只是等闲,哪怕是个没有境界修为的普通人,只要手持此刀,也能轻易刺穿青鸾卫的‘囚牛甲’。唯一的不足之处,这把刀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

“真有这么锋利?”齐玄素运转“护体真气”,然后用横刀在手指上一划。

刀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在齐玄素的指尖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

齐玄素讶然道:“是极品灵物无疑了,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多少太平钱?”

老人回答道:“此刀名为‘飞英’。”

“飞英,飘雪,好名字。”齐玄素好歹读过几本书,“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

“正是,据说此刀本是一对,另一把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我们手里。”老人道,“至于价格,四千太平钱。如果客官想要,按照我们说好的折价一千太平钱,还需要补三千太平钱。”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

他身上总共两千太平钱,买衣服花去了二百太平钱,就只剩下一千八百太平钱,还差着一千二百太平钱。

齐玄素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是诚心想要,我们就不玩那些虚的了,直接给个实在价格。”

老人又是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做主减去五百太平钱,再多,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齐玄素算了一下,还需要补两千五百太平钱,除去他身上的一千八百太平钱,差着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想了想,将十八张大票和七支“七凤羽”依次排在柜台上:“若是老兄觉得合适,咱们就成交,若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去转转。”

老人的目光落在“七凤羽”之上,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成交。”

第二百零一章 试刀 化生堂收购东西,都会出具一份约书,十分正规。不过黑市没有这个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算是交易完成。

钱货两讫之后,齐玄素又变得身无分文,不过身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少了火焰双刀和“七凤羽”,多了“九阳离火罩(伪)”和“飞英”,暗器还有四枚“极乐针,火器有“神龙手铳”,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普通破甲弹丸若干。

齐玄素之所以要把“七凤羽”交换出去,是因为苏晏的问话给他提了个醒,这东西是苏染的遗物,“极乐针”和“七凤羽”并非青丘山的独门暗器,可苏染有“极乐针”和“七凤羽”,齐玄素也有“极乐针”和“七凤羽”,如果他日后暴露了魏无鬼的身份,很容易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虽说他杀苏染并不理亏也不心虚,不管苏染本意如何,于公,她杀无辜之人,于私,她要杀齐玄素,于公于私,她都有取死之道,但齐玄素并不想招惹苏染背后的青丘山一脉,所以还是有必要遮掩一下。

将“七凤羽”出手之后,只剩下“极乐针”,这种暗器就像“神龙手铳”一样,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哪怕因为火器兴盛的缘故,用的人少了,散人携带这个也十分合乎情理。

至于能否遮掩过去,只能说是尽力而为,然后看天意。真要被人发现了,齐玄素也没办法。

老人降下用于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的阵法屏障,黑市的喧闹声音立时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既然已经是身无分文,齐玄素自然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久留,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离开黑市,来到外面的棚户区,齐玄素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躲开一个个臭水洼,向棚户区的深处。

很快,几人以“望气术”沿着齐玄素留下的脚印尾随而去。

齐玄素走得很快,脚印在复杂的棚户区里七转八绕,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一条死胡同里。

跟踪脚印到此的人面面相觑。

然后就听有人说道:“你们是不是在找我?”

几人猛地转身,就见明明走在前面的齐玄素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杀人越货,干无本的买卖。”齐玄素手中握着带鞘的横刀,并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几人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亮出兵刃。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横刀“飞英”,缓缓拔刀:“正好,拿你们试刀。”

下一刻,其中一人就觉得

自己脖子一凉,已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在他的视线中,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地在上,天在下,继而开始不断旋转。

在他的几个同伴看来,却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自家兄弟的脑袋旋转着冲天而起,只剩下一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齐玄素随手一甩手中横刀,刀身清亮,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不沾染半个血珠。刚才一刀,齐玄素甚至没怎么发力,更没有注入真气,只凭借横刀本身的锋锐,便轻而易举地砍下了此人的脑袋。

“好,杀人不见血。”齐玄素赞了一声,“没白花我四千太平钱。”

齐玄素不杀无辜之人,不杀普通百姓,对妇孺会网开一面。可杀这种有辜之人,还有同样手上沾血的江湖绿林人物,却是从不手软。

便在这时,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几人都是江湖上的老手,通过齐玄素有恃无恐的态度和刚才的一刀,已经判断出踢到了铁板,嘴里喊着“并肩子上”,实则是分头逃跑,两人直接跃上屋顶,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须臾奔出十丈。

齐玄素冷笑一声,一晃身,已经来到北边那人身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抡圆了胳膊,猛地掷出。此人如流星一般直往南边那人撞去,那人忽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两人轰然撞在一起,顿时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将人掷出之后,又将手中“飞英”掷出,刀光一闪,直接将两人串了糖葫芦,然后齐玄素右手再往后一扯,“飞英”便原路飞回到手中。

这是“驭剑术”,比起正宗“御剑术”,“驭剑术”应该叫“驭物”更为合适,除了能用暗器之外,还能用离手刀,将刀丢掷出去之后,以真气为牵引,手中无刀,做出相应动作,离手之刀也能用出相应招式变化,好处是延长了手臂,坏处是不能与人硬碰硬,又没有飞剑的速度,很容易被直接打飞,遇到真正的强敌,还得亲手握刀才行。不过用来对付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却是已经足够。

齐玄素一动,便没人去堵住死胡同的路口,还有两人向巷子外亡命狂奔。只是两人没有想到齐玄素速度竟是快到了这等程度,转眼间便料理了从房顶逃窜的两人,又截住了他们。

其中一人反应颇快,惧极生怒,直接一刀劈向齐玄素的面门。

另外一人却没有上前夹击,而是继续狂奔,让出刀之人不由心中一寒。

不过已经

没有时间让他感慨,出刀之人一刀劈在齐玄素手中横着的“飞英”上,没有任何声响,他手中的刀直接从中断成两截,就好似纸做的。

正如齐玄素所说,他在试刀。

不过这些人想要杀人越货,也是咎由自取。

然后齐玄素随手一劈。

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刀之人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他从颈至胁,半个身子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最后一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复杂的小巷,惊骇中有些欢喜,他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里身手最好的就是他,可是他从齐玄素出第一刀的时候就明白,他们今天看走了眼,绝不是对手。

所以他想的都是如何逃,他没有第一个逃,是怕铳打出头鸟,他也没有想过去殊死一搏,所以他趁着自己兄弟劈出一刀的机会,几乎是逃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齐玄素没有打算放过他。

不说江湖规矩,就算按照大玄律法,齐玄素也能以“自卫”的名义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而不受惩罚,毕竟王法不能只为安分守己之人而设。

就当他自认为逃出生天的时候,齐玄素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齐玄素都有些诧异的反应顺势一个滑跪,颤声道:“饶命,饶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话音未落,齐玄素伸手在此人的头顶上一按。

然后他整个人瞬间矮了半截,就如乌龟缩头一般,脑袋被生生压到胸腔里面。

尸体如烂泥一般软软倒地,从他袖中掉落出一把匕首,刀锋泛着蓝光,应是有毒。求饶只是个幌子,什么七十老母,都是让齐玄素分心的,不过齐玄素也是老江湖了,哪里会上当,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先一步动手了。

齐玄素本想翻一翻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事,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候补祭酒、紫微堂主事,未来还可能是齐法师、齐高功,甚至是齐真人,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应该做一个体面人,于是他强忍了冲动,颇为潇洒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绕了几个圈子,返回了城内,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从侧门悄然回到太平客栈,脱下面具,换上一身常服道袍,带上“神龙手铳”,再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离开客栈,返回梧桐院。

一切准备妥当,该告别了。

第一章 白英琼 道德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认可的,一种是别人强加的。

自己认可的道德既是束缚,也是力量。

别人强加的道德就只是束缚。

道门有自己的道德准则。

有些人认可这些道德准则,那么这些道德准则就会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能从中得到力量,一往无前。

有些人不认可这些道德准则,便将这些道德准则视作枷锁束缚,身处其中,无一日不受煎熬,时时刻刻想着挣脱、改变。

到了如今,还有多少人认可,又有多少人不认可,实在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放到金陵府,大约是不认可的人更多一些,否则不会两次大案都牵扯到了此地。也或许是此地太过繁华,更容易榨出油水。

以体量而言,江南道府差不多可以算是道门的第一道府,其位置刚好处于三道势力交汇所在,东边是海,南边是正一道的楚州道府,北边是太平道的芦州道府,西边是全真道的湖州道府,所以哪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慈航一脉也无法掌控江南道府,只能是对江南道府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既然没有哪方势力能彻底掌握江南道府,自然不会出现强势的府主。

在这种情况下,江南道府有些类似于昆仑道府,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变得十分重要,甚至能与府主三足鼎立,而在某些府主强势的道府,首席和次席则只能唯唯诺诺,做个应声虫。正因如此,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金阙排名并不高。

白英琼如今就担任着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一职,从职位上来看,她是最接近恩师慈航真人的,无奈她的年纪也是最接近慈航真人的,说是师徒,反而更接近姐妹,等到慈航真人退位让贤的那一天,她也时日无多,干不了几年。

这种情况下,如果白英琼非要上位不可,那么她的对手并非师妹张月鹿,而是师父慈航真人。可现实是,慈航真人是正一道推举的大掌教候选人,与慈航真人为敌便是自绝于正一道,无论白英琼有没有这个想法,都只能选择接受现实。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她就知道这个结果,已经认命,而以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了她必然会成为慈航一脉中举足轻重的名宿。

如果类比朝廷,将慈航真人的位置视作皇帝,那么她大约便是顾命大臣一类的角色,所以在慈航真人指定张月鹿为衣钵传人之后,她并没有要与张月鹿为难的意思,反而是决定主动交好这位过去并不算熟悉的师妹,提前铺路。

白英琼平日里并不住在真武观,她在金陵府有一处住宅,不算奢华,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引水入府,就是座二进的院子,十分低调,不过知晓白英琼身份的,都将此地称呼为“白邸”。金陵府城内自然不是只有白英琼姓白,可说到“白邸”,就是特指此处。

白邸后宅的小客厅,开启了制冷的符阵,挡下外面的炎炎暑意,甚至有些冷。

“冻死了!”白晓瑾嚷着,她只穿了一件丝绸质地的单衣,有些耐受不住符阵的寒意,毕竟这种符阵还是有些缺陷,不能将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难免太冷或者太热。

白英琼的笑意只有在心爱的女儿面前才如此自然由衷。不过她仍旧是正襟危坐

,任由女儿摇着自己的手,只笑不动。

毕竟白英琼与慈航真人年纪相差不是很多,有个女儿并非很难想象的事情,而这个女儿也只比张月鹿小几岁而已,可以算得上少女了。

“还是将符阵关小些吧。”坐在白英琼对面的人开口说话了,正是张月鹿,她一身道门正装,颇见威严。

白英琼摇头道:“是我太放纵她了,让她在客人面前都没个正形。”她又对女儿道:“嫌冷就多穿些。”

白晓瑾咕哝道:“你们怎么不少穿些。”

“晓瑾!”白英琼佯怒道。

“不妨事的。”张月鹿笑了笑,“我其实不热。”

白英琼一怔,随即讶然道:“难道说师妹马上就要跻身天人了?”

天人除了能御风而行之外,也能寒暑不侵。

“大约就是今年了。”张月鹿点头道。

白英琼笑道:“这可是喜事,师父她知不知道?”

“知道。”张月鹿道,“师父经常来信。”

白英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们当年可没有这般待遇,不能比啊。”

张月鹿摇头道:“师姐取笑我了。”

白英琼十分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再继续说下去,就难逃阴阳怪气的嫌疑,主动转开了话题:“既然如此,还不谢过师姑?”

这话却是对女儿白晓瑾说的。

白晓瑾有些不大情愿,却没有忤逆母亲,脆生生道:“多谢师姑。”

说罢,她来到小客厅的角落,扭动一个木制机关,屋内的寒气立时少了许多。

今天张月鹿前来拜访,自然是与这位师姐搞好关系的,她相信道门的道德准则,却不迂腐,深刻明白朋友越多越好的道理,所以她必须要借助师姐的力量。

白英琼本就想要交好张月鹿,张月鹿又主动登门拜访,正是瞌睡送枕头,再加上两人师出同门的关系,自然是相谈甚欢。

不过两人并非市井妇人,再加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多的闲话可谈,很快便谈起正事。

“我听说又有一批人要过来?看来金阙这次十分重视。”白英琼作为地方大员,对于玉京的许多安排调动,并不如张月鹿那般消息灵通。

张月鹿道:“是有不少人要过来,毕竟有江南大案的前车之鉴,来的人少了,只怕又要重蹈覆辙。”

白英琼笑了笑,并无不悦。

江南大案正是她上位的契机,案发之后,原来的府主、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全部被调离,而以慈航真人为首的慈航一脉,在江南大案中扮演了相当正面的角色,这才促成了她接任首席副府主,所以她对江南大案并不避讳。

白英琼又问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吗?”

“具体名单都掌握在雷真人的手里,我没有过问,不过听裴真人说起过,似乎是以全真道的弟子为主,毕竟如今是东华真人掌握着紫微堂,在人事上,还是占着主动。”张月鹿答道。

白英琼点了点头:“如此最好,这个案子起于紫仙山,雁青商会和被灭口的袁家又都在江陵府,那是全真道的地盘,由全真道出面查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沉吟

道:“只是李家的两位副堂主和陆玉书副堂主,有些难缠。”

论起手腕,论起经验,张月鹿毕竟年轻,还是不如白英琼,今日前来,多少有些问计的意思,白英琼也没让张月鹿失望,直接给出了意见:“打鬼借钟馗,你不好对付他们,可以借别人之手来对付他们。”

“借谁的手?”张月鹿立刻问道。

白英琼轻声道:“宁凌阁。”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白英琼继续说道:“三道之中,都说太平道实力最为雄厚,其实不然,实力最为雄厚的其实是全真道。只是太平道最为团结,内部声音最为一致,就好似五根手指握成了一个拳头,所以太平道最为强势,又背靠着朝廷,这才逼得另外两道结盟共抗太平道。”

“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一分为五,东南西北中,北道门入主帝京,成了皇室和勋贵。南道门成为正一道,东道门成为太平道,中道门成为全真道,西道门一分为二,有些人跟随澹台云远走他国,还有原阁皂道的人归入了全真道。从先天来说,全真道本就胜过另外两道。”

“至于后天,正一道有张家,太平道有李家,好处是以家族姻亲为纽带,会格外团结,坏处便是门阀化,堵塞上升通道,难免固化,时日越久,弊端越发明显。反而是全真道没有这样的大家族,又有万象道宫输血,有教无类,情况要好一些,这些年来人才辈出。不过坏处也有,没有家族式门阀,却有以师徒为纽带的学宫式门阀,再有就是内部派系过多,无法整合一处,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握成拳头。”

“宁凌阁是全真道出身,被李家人施展手段丢掉了天罡堂掌堂真人的位置,你说他有没有怨气?一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没有那么轻。他这一脉,在江南地界也有不小的势力。”

张月鹿有些明白了:“多谢师姐指点。”

正如话本里常说的一句话,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

张月鹿想要在道门中杀出一条血路,没有手腕,没有机谋,仅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的道门,上有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下有不成文的各种规矩,礼数手段、人情往来、圈子人脉,一桩桩一件件互相勾连,交织成网。在这个环境里,想要干事情,就不得不在表面上按照这个规则去行事。

若是特立独行,讲究风骨,自然就会被这套体系排斥,最后只剩下了热血和理想。

说白了,如果不能从外部摧毁这套体系,就只能承认并且利用这套规则向上攀升,只有登顶才能改变。说白了,只有成为大掌教,才有资格谈论改变道门。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丈红尘,诱惑遍地,为了实现抱负理想而使用折衷手段,很容易便迷失其中,忘却初心。能够知世故而不世故,手段狠辣而内心光明,表面随波逐流内心却不肯和光同尘,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简而言之,为了谋国,要先学会谋身。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做得还算不错,未忘初心,却也没有锋芒毕露到让所有人都心生忌惮,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还是肯做事、认真。

张月鹿并不刻意追求程序的正义和公平,为了理想,她不介意用些手段,并认为是合理的。

第二章 去金陵 一艘飞舟行于九天之上,与普通飞舟有些不同。其内部是相通的,除了各个单独房间之外,还有一个小厅。如此一来,较之普通飞舟,载人数有所减少,却可以在小厅中召开临时议事。

很明显,这不是载客的飞舟,而是专供九堂成员公务出行的飞舟。前些时日,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等人就是乘坐这艘飞舟去了金陵府,这已经是这艘飞舟的第二趟金陵之行。

此时小厅中并没有举行议事,只是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没有副堂主一级的高品道士,大多都是主事道士一级,前往金陵府辅佐各自的上级。

其中一名女子,姿容妩媚,又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正在与一名老者交谈。

女子看了眼窗外的云雾,轻声问道:“焦老,这次又兴大案,你怎么看?”

老人捻须道:“这个‘兴’字不好,容易让人联想到又兴大狱,说得好像是有人借机发作,我倒觉得,又爆发了大案比较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儿咬文嚼字。”女子好气又好笑。

焦老语重心长道:“小林,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你要是不谨慎,早晚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被称作“小林”的女子名叫林右真,是北辰堂的主事道士,而焦老则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常在九堂之人,大多熟识,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林右真露出头疼的神情,道:“焦老,这些道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也不嫌烦,还是说说这次的案子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千错万错,奉命不错。”焦老缓缓道,“至于几位副堂主怎么角力,就不是我们能参与的了。”

道门规制,如果各级道士因公罪犯案,那么涉案下属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错万错,奉命不错”,因其必须按上司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不过也有个必要前提,给上司办事,一定要有上司亲笔手令,这才能证明自己是奉命行事,若是没有明令,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被上司当成替罪羊。

林右真长呼出一口气:“我听说,这个案子是越查越大,慈航真人、清微真人、东华真人都亲自过问,而最先查出此案之人正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当初江南大案,张副堂主也是参与其中,居功甚伟,这才被地师点名破格升了副堂主,还被金阙赐下一件半仙物。”

焦老听到这个,不由叹息一声:“也就是她了,一边是天师呵护,一边是地师青睐,还有慈航真人做师父,那件半仙物本就是慈航一脉代代传承的东西。换成别人,别说是查案了,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了。”

林右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轻叹一声。

焦老自顾说道:“想当年,六代掌教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哪里会这般剑拔弩张,说到底,还得要一位掌教大老爷坐镇玉京才成。”

林右真没有说话,余光瞥见远处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人,身着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鹤氅,头戴对应五品道士的混元巾,脸上还戴着

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眼。

此人就好似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在他们临动身的前一天,突然加入进来。这次去金陵府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就算不认识,平日里也打过几回照面,多少有个印象,可此人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生面孔,没人认识他,瞧他的样子,也是谁都不认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人还与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分明就是野道士出身。

九堂道士久居玉京,养尊处优,好些地方道府的道士认为玉京就是个大号花圃,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过于精致,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戏称九堂道士为花圃道士。

九堂道士为了反击,就称呼地方道府的道士为野道士,明面上是路边野草的意思,经得起风吹雨打,却难登大雅之堂,又暗含野蛮、蛮夷的意思。

这就像文官瞧不起武将,世家子瞧不起寒门子弟,花圃道士也瞧不起野道士。

而那种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的游方道士,则是野道士中的野道士,蛮夷中的蛮夷,最是让人瞧不上。

林右真就怀疑此人是个游方道士出身,身上没少背负人命。也有铁证,此人身上竟是带了两把刀和一把火铳,正经道士谁带这么多兵器?

其实游方道士进入玉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花圃道士耍嘴皮子厉害,真正动手的时候又不济事,同样的境界修为,就是打不过别人。天罡堂不得不从地方道府挑选精锐道士填补空缺。

只是这些野道士大多集中在天罡堂和北辰堂,其余七堂中很少能见到此类道士的身影。

可此人竟是个紫微堂的主事道士,而且是以五品道士担任主事,候补祭酒,妥妥的未来可期。

众人不免有些猜测,有认为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有人认为是裙带关系;还有人认为与当下的紧张局势有关。

不过此人显然不大合群,并没有与他们打交道的意思,只是独来独往,视他们于无物,更让他们不悦。

一个野道士狂什么狂?

你以为你是张月鹿?

这位野道士自然就是齐玄素了。

他回到梧桐院之后,与李青奴、柳湖作别。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本也与李青奴没太大交集,说一声就是。至于柳湖,已经提前告过别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日后总有相见之期。

齐玄素本想从渤海府乘船走海路前往金陵府,不过裴小楼又临时通知他,玉京刚好有一艘飞舟要飞往金陵府。另外,因公乘坐飞舟,可以免费。

于是齐玄素直接改变主意,来到渤海府的飞舟渡口,出示紫薇堂的调令后,乘坐免费的飞舟回了玉京,刚好赶上马上就要去往金陵府的飞舟,他甚至连玉京都没进去,在城外的渡口刚下飞舟,又上飞舟,终于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行程。

说实话,经历过巫罗出手折断飞舟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对于乘坐飞舟是有些抵触的,不过转念一想,巫罗因为上次的事情遭受重创,不可能再出来兴风作浪,又是不要钱的,便放下心来。

至于同行之人的异样目

光,齐玄素还真不当一回事。

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一些大世面了,慈航真人、雷小环、裴小楼、张月鹿、秦无病,甚至可以算上名满天下的李青奴,都没觉得野道士如何,只有这些高不成低不就之人才会对身份、血统如此在意,大约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抛开这些,他们便失去了优越的基石。

打个比方,同样是李家出身,玄圣的身份介绍必然是初代大掌教、三教共主、中兴之祖,没人会画蛇添足地添加上一个李家子弟的标签。李家以玄圣为荣,而不是玄圣以李家为荣。可有些人,一切都来自于李家,就只能死死抱住李家子弟的身份不放,才能有底气去高人一等,才能瞧不起别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瞧不起寒门的,瞧不起野道士的,紧盯着出身的,都是这些人。

这还与道门之人对待江湖人的态度不同,道门之人对于江湖人是不以为然,有些大人看小孩子打闹的意思,是出于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真要发生冲突,道门中完胜江湖人,一切实力说话。

而花圃道士对野道士的鄙夷就不同了,分明地位相差不多,真要动手,花圃道士多半不是野道士的对手,就愣是瞧不起,嘴硬中又透出几分焦虑和惶恐,其内在原因无非是害怕野道士取代他们。毕竟大半个天罡堂和小半个北辰堂已经“沦陷”为野道士的地盘了。他们无力扭转,就只能死抱着身份出身说事。

齐玄素有些小家子气不假,傲气也是有些的,不会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干脆不去搭理这些人。

齐玄素望向窗外,一拉鼻梁上的墨镜。

下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依山傍水,方方正正,各色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纵横,如同棋盘。

然后飞舟开始缓缓下降,水雾弥漫。

金陵府到了。

待到飞舟停稳之后,众人纷纷起身,依次来到外面甲板。

此时舷梯已经放下,舷梯下方是前来迎接之人。

为首之人是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二品太乙道士,这让众人有些受宠若惊。

主事道士们依次沿着舷梯下船,纷纷与这位真人见礼。齐玄素走在了最后,倒不是齐玄素故意拿大,而是担心张月鹿刚好过来,他走在最前面,两人来个不期而遇,他怕张月鹿接受不了,也怕自己承受不住。

至于到底承受不住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

待到齐玄素走下舷梯,那位二品太乙道士竟是主动迎了过来。

“裴真人,不敢当。”齐玄素赶忙行礼。

来人正是裴小楼,摆手道:“你我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咱们先对下说辞,统一口径,见了张姑娘之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能说。”

齐玄素神色一肃,郑重点头。

说着,裴小楼领着齐玄素径直离开了此地。

这让一众主事道士有些惊疑不定。

以野道士的身份进入紫微堂,还让一位真人亲自迎接,这不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能有的待遇,最起码是某位参知真人的私生子。

第三章 统一口径 齐玄素跟随裴小楼来到真武观中。

“青霄不在?”齐玄素有些忐忑地问道。

“不在,出门访客去了。”裴小楼回答道。经过这段时日的共事,他真有些怕了这个晚辈,凡事就怕认真二字。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完全做好见张月鹿的准备。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是见了女人就唯唯诺诺的性子,也无意装什么惧内之人。他之所以害怕张月鹿,不是因为张月鹿地位更高,也不是因为张月鹿性格强势,而是因为他欺骗了张月鹿,自知理亏,着实是硬气不起来。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去见谁?”

“你的顶头上司。”裴小楼随口答道。

正说着,两人来到了一处独栋的院子,门前守着两名灵官,见到裴小楼后,纷纷行礼,直接放行。

虽然他们是紫微堂的灵官,而裴小楼隶属于地方道府万寿重阳宫,但谁都知道这位真人的兄长和夫人都是紫微堂高层,不是紫微堂之人而胜似紫微堂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很快,齐玄素在书房见到了身材高大的雷小环。

齐玄素按照上下级的规矩向雷小环行礼。

“天渊,有些时日没见了。”雷小环摆了摆手,示意齐玄素不必多礼。虽然她的境界修为很高,但她有些类似于季道人,大多时候都是挂名,并不参与各种事务,偶尔充当东华真人的特使,并不太习惯这些规矩俗礼。

齐玄素道:“西京府一别后,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紫仙山大案。”

裴小楼嘿然道:“还要多亏了紫仙山大案,上次的江南大案让张月鹿入了地师的法眼,平步青云,这次的紫仙山大案则让你入了我家兄长的眼,若不是这个案子,你重归道门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见齐玄素有些迷惑不解,雷小环又补充道:“上次江南大案,东华真人就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功败垂成。紫仙山大案,无疑是第二次机会。”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如此看来,早在江南大案的时候,两大派系的争斗就已经开始了,只是那时候还在桌面底下,顶多是暗流涌动,这次则是几乎要搬到明面上来了。

“好了,我们说正事。”雷小环坐到了书案后面,“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齐玄素在裴小楼的下首位置坐下了。

雷小环略微斟酌言辞,道:“我不喜欢兜圈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主要是六点。第一,从五月初五开始,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回归全真道,你有没有异议?”

按照惯例,万象道宫的道童进入道门之后,默认为全真道弟子,这正是白英琼说的万象道宫不断给全真道输血。不过并非绝对,为了平衡三道,正一道、太平道的高品道士也可以收万象道宫道童为弟子,如果师父是正一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正一道,如果师父是太平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太平道。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就是正一道之人,所以齐玄素也被归入了正

一道。

不过齐玄素只是对师父有感情,对于正一道并没有执念,上次的云锦山之行更让他对正一道的好感消磨殆尽,反倒是全真道的裴小楼、雷小环、季道人都对他有恩,甚至还能再加上一个从未谋面的东华真人,相比之下,他反而对全真道更有好感。

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之人,但张月鹿与地师关系不浅,她甚至动过加入全真道的念头,而且张月鹿在意的是整个道门,而不是一道一家一姓的利益,应该不会反对他加入全真道。

三道之中,真正与齐玄素有仇怨的是太平道,沈玉崒、沈明书、苏染、刘复同、陆云风、李天贞,还有“玄玉”的事情,都牵扯到了太平道。

齐玄素道:“只要不是加入太平道,我都没有异议。”

“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加入太平道。”雷小环笑了笑,“第二点,你已经知道了,你被调入了紫微堂。这一点上,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是有过沟通的,慈航真人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不过应东华真人的要求,慈航真人并未将此事告知张月鹿,我们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齐玄素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说,这些大人物还是知道体恤小人物的,不在于能不能,只在于想不想。

雷小环继续说道:“第三点,关于你升为五品道士。不得不说,多亏了张月鹿,这个小姑娘也是情深义重,哪怕你遭遇了意外,她仍旧力排众议,给你保留了职位,上报的是失踪而不是身死,除此之外,她还不忘给你请功,也不怕这些功劳都打了水漂。”

“你们两个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你本就有了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凑足了三个‘玄字功’。如此一来,足够你从七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只是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你只能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

“不过你揭破紫仙山大案是大功一件,这个案子有些敏感,明里不好给你记功,只能暗里奖赏你点什么,于是紫微堂将你破格提拔为五品道士加候补祭酒的待遇。”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雷小环道:“第四点,你是如何活下来的。无论是谁问起或者查起,都只有一个回答,是东华真人救了你,而且是事后救了你,否则无法解释东华真人为什么不救其他人。若有人问具体细节,你就说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颗‘副心’。因为你当时是昏迷的,不知道才是合乎情理,让他们直接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了然道:“这个说法好。”

能查问齐玄素的人很多,可是有资格查问东华真人的人,几乎没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有这个资格,可他们都是日理万机,不会为了一个小人物去浪费时间。

“第五点,你被救之后,为什么不返回天罡堂。”雷小环瞥了眼提前写好的便笺,“因为东华真人给你安排了特殊差事,这个差

事是绝密的,如果有人问起,让他们来问我,或者直接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青霄问起呢,也这么回答?”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裴小楼接话道,“你的特殊差事是调查‘暗中为隐秘结社撑伞的道门之人’,简称‘撑伞人’,你出现在措温布,是为了调查白玉堂;出现在西京府,并遭到风伯追杀,是为了调查‘天廷’;这些都是隐秘结社的范畴。至于紫仙山、江陵府、万年县、渤海府,则与太平道有关,属于撑伞人的范畴。因为紫仙山大案还未结案,这些算不得功劳,却能算是苦劳,这便是把你升为主事道士的原因。至于秦无病、秦公辅父子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无论谁去查,都是天衣无缝。”

“少说大话,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雷小环乜了他一眼。

裴小楼轻咳一声:“放心,放心。”

雷小环最后说道:“第六点,你为什么不能袒露身份。也可以推到东华真人和差事上面,不过怎么不让人家小姑娘伤心,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裴小楼帮腔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只是我们也不能包办一切,你总得出点力。”

齐玄素苦笑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道:“依我看,张姑娘是个识大体的姑娘,心胸开阔,性子大气,对于这等小事,不会斤斤计较,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齐玄素叹了一声:“就算她不在乎,我也是在乎的。”

雷小环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有良心的,不像裴小楼这个杀胚。”

“说人家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裴小楼急眼道。

雷小环不搭理他,接着说道:“在此之前,我与张月鹿张姑娘并不相熟,只当是姚裴、李长歌之流,不过自从与她共事以来,我对她的观感大为改观,无论是做事态度,还是为人行事,都让我好生佩服。天渊,你可不能辜负人家,说句不好听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观你境界修为,虽然不如张月鹿,但已然到了归真阶段的六、七重楼左右,以你万象道宫的出身,没有家族助力,没有师承助力,孤身一人,纵然有七娘引路,又有些机缘奇遇,却也少不得九死一生的经历,说到底还是拿性命拼来的,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断了一条胳膊,十分凄惨。这么看来,着实不算差了。”

齐玄素只是道:“雷真人谬赞。”

雷小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抛开这些身外之物不谈,只说感情。我虽然是个粗人,但同为女子,也能察觉一二,她这般拼命,固然有做事认真的缘故,却也是心中忧郁之故,这份忧郁因你而起,可你舍命救她,也着实当得起她的情谊。这算什么?我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作之合,澹台琼瞧不上你,是她瞎了眼,你只管做好自己,日后娶张月鹿为妻就是,张家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们偏来喝你的喜酒,怕个鸟。”

第四章 双调乔牌儿 雷小环是将门出身,一直就有说粗话的习惯,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只是在齐玄素的面前,一般比较克制,今天说得兴起,便顾不得这些了。

齐玄素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生受了这份好意,可心里十分明白,这是极大的恩情,他没有玄圣的境界,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飞黄腾达,少不得要涌泉相报。

裴小楼等太座大人说完之后,开口道:“对了,我还帮你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夫妻二人帮你把张姑娘请过来,给她一个惊喜。第二个办法,你自己去见她,我们不参与,你自己给她一个惊喜。”

齐玄素没有多想,道:“两位帮我良多,怎好再劳烦两位,还是我自己去见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裴小楼并不强求,乐得清闲。

……

好些人都知道真武观来了一位张副堂主,年轻貌美,天赋绝伦,可谓是才貌俱佳,与李长歌、姚裴并列齐名。据说她还是天师的侄孙女,又被地师青眼,地位尊崇,于是引来了好些年轻男子,有江南道府的年轻道士,也有江南本地的世家子弟。

虽然江南道府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真武观,但这些年轻人都身份不俗,平日里嚣张惯了,并不把规矩放在眼中,时常守在门口,等着见一见这位张副堂主。因为他们没进真武观,所以灵官们也不好赶人。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女人,这些世家子弟,从来不缺女人,玩腻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对那些身份不俗的女人动心思,并且引以为傲,私下与狐朋狗友相聚,作为谈资,相互比较。

他们不奢求能拿下这位张副堂主,只是想着能套个近乎,有些暧昧,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

有句话说得好,发乎情,止乎礼。

男人好色,女人也好色。男人想要左拥右抱,女人就不想了吗?这边一个相亲相爱的夫君,那边还要有一个死心塌地的蓝颜,这也不是什么罪过,毕竟儒门礼教已经被打倒推翻了嘛。

这位张副堂主架子端得挺高,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有必要,他们也可以对张副堂主死心塌地。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有些耐心,与这些人好说好道,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可张月鹿的克制被视作了柔弱,反而变本加厉。

若是不轻狂、不意气,还算什么年轻人?怕什么呢?他们又没作奸犯科,你还能怎样。

张月鹿的确不能怎样,只是不再理会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个年轻公子被同伴起哄,主动上来说了几句颇有些调戏意味的俏皮话。然后张月鹿就

让他们见识了下张副堂主的脾气,也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在玉京那么多年,没几个人敢往她跟前凑。

至于那个倒霉鬼,比当初许寇还要凄惨些。

于是张月鹿彻底清净了,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就在张月鹿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是个与张月鹿年纪相差仿佛的年轻男子,俊雅不俗。

苏青白。

道门内部有好几个苏家。青丘山一脉的苏家,属于太平道。慈航一脉的苏家,属于正一道。全真道还有个苏家,与裴家关系密切,裴玄之和裴小楼兄弟二人的母亲就是姓苏。

苏青白出身慈航一脉的苏家,同时也是金陵府的世家大族。

苏青白来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刚好与张月鹿走了个照面。

张月鹿下意识地看了白英琼的一眼。

师姐师妹互相对视,白英琼分明什么也没说,张月鹿却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而是白英琼的特意安排。

这并不奇怪。虽然两人在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从年龄上来说,白英琼更像是长辈。

上了年纪的长辈总是热衷于为年轻的后辈做媒拉纤。

白英琼并不例外,从她的角度来看,张月鹿多半要嫁人的,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肉烂在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过白英琼毕竟不是正经长辈,所以她不会像澹台琼那样用强,只是创造一个机会,至于能否把握住机会,就要看苏青白的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白英琼一个人的意思,其他慈航一脉之人也都乐见其成。

张月鹿并没有说什么。只要给她拒绝的权力,她就不会有异议,也不会翻脸。毕竟你介绍你的,我不能干涉,我拒绝我的,你也不能干涉,大家都好。

也有人不愿意给张月鹿拒绝的权力,比如张月鹿的母亲澹台琼,于是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白英琼淡淡一笑:“小苏也是咱们慈航一脉的自己人,只是青霄久在玉京,所以见得不多,日后可要多多亲近。”

张月鹿平静道:“这是自然。”

苏青白礼节性一笑,便不作声。

与那些在真武观门口的年轻公子哥相比,苏青白无疑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无论是修养,还是其他,都让他没有那么轻浮浅薄,反而在那些人的衬托下,显得他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正如他的名字,青白。

白英琼顺水推舟道:“小苏,代我送送青霄。”

“是。”苏青白轻轻应了一声。

张月鹿此来是与白英琼搞好关系的,不是来撕破面皮的,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不置

可否,当先出门。

白英琼将两人一直送出了院门。

苏青白又回头看了白英琼一眼,刚好对上白英琼的目光,立时想起了白英琼的交代。

“小苏,这次见张青霄,只是初步交流一下,争取留个好印象,她这种女子,心高眼高命高,不能急,也急不来,太上道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白英琼的住处距离真武观并不远,所以张月鹿是徒步走过来的,并没有乘坐马车。

走出一段后,苏青白才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久闻张师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师姐仙颜,真是缘分。”

齐玄素很早前就说过,其实张月鹿有些阴阳怪气的天赋,此时的回应便带着几分凉意:“是缘分吗?都说缘分天定,我看是缘分人定才对。”

苏青白无言以对。

张月鹿始终快走几步,并不与苏青白并肩而行,淡淡道:“我知道回真武观的路,就不劳烦苏公子相送了。另外,最近雷真人安排的差事比较多,若是与案情无关,还是少些联络为好。”

苏青白欲言又止。

张月鹿不理会他,径直向前。

苏青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张月鹿的身后。他若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之人,也不会被白英琼委以重任。

张月鹿不再开口说话,这是她的第二阶段,视若无睹。第一阶段是好言相告,第三阶段则是动手不容情。

她是如此对待那些公子哥的,也打算这样对待苏青白。

说到底,张月鹿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的,她的脾气不好,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地步,这些人如苍蝇一般围上来,为的是什么,大约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背景和日后的前程。

她能理解这份功利心思,却不认可,更不打算用自己去成全他们。

所以,统统滚蛋。

又走了一段之后,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唱歌之人大约是自学成才,时而有调,时而走调,愣是让人听出几分诗朗诵的意思。

苏青白是音律一道的行家,不由皱起眉头。

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却是猛地怔住,满脸不敢置信。

第五章 我想你 齐玄素想象过很多两人见面的场景,比如在交手的时候被打落了面具,比如在一个细雨朦胧的时节撑着伞在石桥上不期而遇,比如张月鹿陷入险境时他从天而降等等,唯独没有想过这等场景。

齐玄素离开雷小环的院子之后,知道张月鹿访友未归,便独自出了真武观,在道观门前的长街徘徊。

大约是心中忐忑的缘故,他忽然想起这首七娘很喜欢的《双调乔牌儿》,不由哼唱起来。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大。

无论儒门、道门、佛门,踏歌而行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反而颇受推崇,许多高人出场都是人未至声先至,慈航一脉中甚至专门有一门由此延伸出来的神通,名为“大慈雷音”,只是像齐玄素唱得这么有特点的,却是不多。

张月鹿听过这首曲子,那是在云锦山,两人刚刚离开上清宫,正准备返回上清镇。

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不一会儿,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当时的齐玄素便哼唱着这首曲子,其中词句让她感触颇多,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来很是后悔的决定。

“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没想到,差点就是诀别。

当齐玄素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了满脸惊诧的张月鹿。

齐玄素怔住了,也僵住了,一动不动。

两两对视。

良久,齐玄素终于回神,干巴巴道:“我……回来了。”

张月鹿低敛了眉眼,轻声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也想过许多两人相见时的反应,或是两人抱头痛哭,或是张月鹿横眉怒目,却没想到会如此的……平常。

就像一位游子远游归来。

积攒了多时的感情本该是热烈的,在这一刻反而是内敛了。

不过张月鹿远没有她表现的那般平静,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回来就好。”

齐玄素大步向张月鹿走去。

张月鹿站在原地没动。

在马上就能拥抱张月鹿的时候,齐玄素又生出几分怯意,好似近乡情更怯,双手在距离张月鹿的双肩还有大概半尺距离的时候停滞不前,最终慢慢放下。

张月鹿望着他,轻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好。”齐玄素点头道。

张月鹿主动握住齐玄素的手,拉着他往真武观走去。

在张月鹿停下脚步的时候,苏青白也随之停下了脚步。他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又看了眼那个对自己不假辞色却主动拉住另一个男子的手的女子,默默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这个难掩落寞的身影,都没有

说话。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显得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裴小楼提前安排的缘故,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什么人,甚至连灵官都没见到半个。

直到来到张月鹿的院子。

刚一进门就遇见了沐妗。

沐妗两眼瞪大,仿佛见鬼一般,伸手指着齐玄素,微微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低声道:“干你的差事去。”

不等沐妗反应过来,张月鹿已经拉着齐玄素走远了。

沐妗愣愣地转身望着两人的背影,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来到张月鹿的书房,因为门是锁着的,所以张月鹿在前面开门,齐玄素在后面等着。

刚一进门,张月鹿的身子便僵住了。

因为齐玄素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

张月鹿没有反抗,任由齐玄素抱着她,沉默不语。

齐玄素把头埋在张月鹿的青丝中,轻声道:“青霄,我很想你。”

张月鹿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嗓音格外轻柔,仿佛怕吓到齐玄素一般,又带着几分颤抖:“这段时日,你到哪里去了?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本也以为我死了,不过是东华真人救了我,给我装了一颗‘副心’,让我得以起死回生。”

张月鹿显然听说过“副心”的名头,不由道:“我听说一颗‘副心’就要几万太平钱,东华真人好大方。”

齐玄素顺着说道:“这世上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方,东华真人救了我之后,又给我安排了一项特殊的差事,所以我不能回来见你,也不能告诉你我还活着。”

张月鹿并没有怪齐玄素,第三次重复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张月鹿。

他的话是假的,可他的心情是真的。

他的确很想张月鹿,总是会想到张月鹿,哪怕在梧桐院见到李青奴这位大花魁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张月鹿。

不知何时起,张月鹿的身影便铭刻在了他的心头,这与张月鹿是什么人无关,只与张月鹿这个人有关。

许久后。

“天渊。”张月鹿唤了一声,声音不再轻柔,却十分动情。

齐玄素轻轻嗯了一声。

张月鹿道:“手往下一点。”

齐玄素一怔,随即顺从地把手移动到了女子的腰间。

张月鹿得以艰难地扭转身形,齐玄素也配合地放松环着女子腰肢的双手,使得张月鹿不再背对着齐玄素,改为面对着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两人对视,最开始的冲动褪去之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色微红。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抱着张月鹿,早在剿灭迪斯温的时候,齐玄素就抱过张月鹿,可如此亲密的拥抱,却还是第一次。

齐玄素也得以近距离地仔细端详张月鹿,只见她肤白似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鼻尖上有点点汗珠,低垂了眼睑,睫毛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是个没有嫁人的姑娘家,一开始还能强作镇定,在齐玄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后,终于是有些经受不住齐玄素的目光,微微撇过头去。

可这一扭头,却是把耳朵露了出来,刚好可以看到从她的耳根到脖颈,都泛着可疑的微红颜色。

很难想象,那位脾气不算好且不近人情的张副堂主也会有这样小女子的一面。

齐玄素心头涌起万般思绪。

过去种种,太清市的初见,西域的风雪,从玉京到上清府的归途漫漫,飞舟的诀别,乃至于江陵府的再见面,直到今日的此时此刻。

从最开始的畏惧和戒备,再到后来的念念不忘。

张月鹿把头伏在齐玄素的胸膛上。

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沉寂。

不知为何,张月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张月鹿伸手轻轻推开了齐玄素,稍稍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仔细打量着齐玄素全身上下。

齐玄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奇问道:“你看什么呢?”

“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张月鹿回答道,“还不错,勉强算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你呢,你最近还好吗?”

“我?我当然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不好的。”张月鹿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会寻死觅活吧?那就不是我了。”

齐玄素道:“我听裴真人说,你很拼命,经常几天不眠不休。”

张月鹿没有接茬,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了,如今我是天罡堂的第八副堂主了,我还给你留了位置呢,你还回不回来?”

齐玄素低声道:“东华真人……把我调到了紫微堂。”

“是这样啊。”张月鹿顿了一下,“那也不错,毕竟紫薇堂是九堂之首。”

两人之间又有了片刻的沉默。

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你先说。”张月鹿转开视线。

齐玄素忽然觉得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就像喝醉了酒,干巴巴道:“你……我想你了。”

张月鹿低着头:“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你想我吗?”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一字一字说道:“我想你。”

第六章 醉生梦死 都说小别胜新婚,屈指算来,齐玄素与张月鹿已经分别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其中欣喜可想而知。

齐玄素又偷偷握住了张月鹿的手。

他不向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更喜欢江湖厮杀的生活,却很享受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

齐玄素转头望去,只见张月鹿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见齐玄素望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出去走走?”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与张月鹿一道出门。

张月鹿所在的院子风景不错,与其他院子共用一座大湖,或者说几座院子本就是绕湖而建,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临湖的一面没有院墙,而此湖又与真武湖相连。

湖畔不远处有座凉亭,以一条曲折水廊与堤岸相连,齐玄素拉着张月鹿来到亭中,两人依着亭子的“美人靠”坐下,双手仍是握在一起。

齐玄素看了眼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手抽回去呢。”

话音方落,张月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齐玄素道:“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总是很严肃端庄。”

张月鹿哑然失笑道:“做事的时候当然要态度端正,这样才能让别人信服,可是在你面前,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齐玄素又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张月鹿的手掌翻转,也将齐玄素的手握住了。

双手相握,齐玄素只觉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张月鹿轻轻地靠在齐玄素的肩上,轻声问道:“天渊,这段时日以来,你都去了哪里?”

齐玄素神色有了瞬间的僵硬,随即说道:“这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套用话本里的一句话,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你出事之后,我就戒酒了。”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心中感动,故作惋惜道:“可惜,我还专门准备了好酒,看来你是无福消受了。”

张月鹿眼神微微一亮:“不可惜,你现在回来了,我自然也可以破戒了。”

“你等我片刻。”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转身离开小亭。

不多时后,齐玄素便去而复返。

齐玄素花费两个太平钱专门定制了个精致的锦盒,还配了两只玻璃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张月鹿好奇道:“这是什么酒?该不会是西洋的红酒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不懂酒,不过肯定不是红酒,你还是自己看吧。”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

中借过锦盒,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并没有太过在意,随手揭开盒盖。

下一刻,张月鹿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天渊,你是从哪弄来的?”

齐玄素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是好酒吧。”

“当然是好酒。”张月鹿竟是有些激动,又有些感动,“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在心上。”

齐玄素立刻开始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得益于散人的惊人记忆力,齐玄素很快就想起来了。

那是离开凤凰楼之后,他坐在台阶上醒酒,两人谈起了女儿红和状元红。

然后张月鹿说:“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这玩意就是传说中的“醉生梦死”?专供真人喝的酒?化生堂的这帮人连这种好东西也往罐子里装?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普通人喝了就会失忆,只有天人才能喝,必然有价无市,多半是卖不出去的存货。

齐玄素望向锦盒中的那瓶酒,压下心头震惊,玩笑道:“我当然记得,要不是那次萍水相逢,我也不能被大名鼎鼎的张副堂主垂青。”

张月鹿一时间不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问道:“你怎么叹气?是不喜欢吗?”

张月鹿赶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不过你为了这瓶‘醉生梦死’,应该费了许多心思吧?”

齐玄素如实说道:“没费心思,就是顺手得来,不算什么。”

张月鹿却不这么想,只当齐玄素不愿让她过意不去才故意这么说,其实是过程曲折,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却是没什么能送你的。”

齐玄素不免汗颜,赶忙道:“这件礼物其实是赔罪的。我不要你送我什么,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师父是谁,我齐玄素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

张月鹿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天渊,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呢?”

齐玄素正色道:“当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赌咒发誓,那才是哄你。”

张月鹿目光柔和,并无半分咄咄逼人之意,只是

问道:“你说这件礼物是赔罪的,又有什么说法?”

齐玄素道:“那就要一边喝酒一边说故事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现在只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喝了‘醉生梦死’之后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吧?”

“那倒不会,只要少喝就是了。”张月鹿取出锦盒中的两只酒杯摆在石桌上,又除去酒瓶的封口,分别倒满,酒液竟是呈现出剔透的琥珀之色,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煞是好看。

齐玄素端起一杯,放在鼻下轻嗅,立时便有了一分醉意。

张月鹿也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十分斯文地抿了一口。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从哪里说起好呢?”齐玄素轻轻摇晃酒杯,望向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陷入回忆。

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不如从盐泽开始说起?”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缓缓僵住。

张月鹿又喝了一小口酒,接着说道:“或者从措温布说起也可以。”

齐玄素猛地咳嗽一声:“你都知道了?”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月鹿轻声笑道:“你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真正知道的。”

齐玄素立刻明白自己上当:“好啊,原来你在诈我。”

“起初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毕竟你已经‘死’了,还是我亲眼见证的。”

张月鹿仅是今天一天露出的笑容就比过去半年还多,此时她以手托腮,一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地望着齐玄素:“就算知道你没死之后,我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你说要向我赔罪,我就不得不多想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被我否定的猜测,我忽然发现过去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所以我就……”

“你就顺势试探了我一下,我的反应刚好证实了你的猜测。”齐玄素苦笑接口道。

张月鹿笑了一声:“我该你叫你齐玄素呢?还是该叫你魏无鬼呢?”

齐玄素眨了眨眼:“当然是齐玄素。”

张月鹿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还有几分慵懒妩媚。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是我杀了万修武。”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齐玄素奇怪道:“你不生气吗?我原以为你会大义灭亲,将我缉拿归案。”

张月鹿叹了口气:“天渊,谁都可以抓你,唯独我张月鹿不能抓你。”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

张月鹿紧望着他,轻声道:“我不做圣人,也不做小人。”

第七章 坦白 既然张月鹿都知道了,那齐玄素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边喝酒,一边从头开始讲起。

当然不是从他在星宿海中醒来开始,而是从他被东华真人救下开始。

除了开头不一样,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齐玄素的亲身经历。

齐玄素先是讲了在盐泽的飞龙客栈遇到了第八天养,以及与“天廷”结怨。

然后又讲了“奉命”去了措温布的事情,调查白玉堂,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应龙”坠落,也见到了慈航真人。

齐玄素不由感慨道:“我当时没想到,竟然会是慈航真人,我的身份之所以暴露,多半也是因为慈航真人的缘故。”

张月鹿并不否认,慢慢解释道:“我与师父书信往来的时候,师父在信中提过一句,她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一人,自称魏无鬼,却身怀道门功法,让她印象深刻。”

“我当时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你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你离开措温布后,遭到风伯的追杀,去了西京府,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见了裴真人。”

“你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真人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你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我说的对不对?”张月鹿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震惊不是假的,只能道:“厉害,佩服。”

张月鹿好奇问道:“我还有几点不明白,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我也不会强求。”

齐玄素道:“但问无妨。”

“那我可真问了。”张月鹿道。

“问就是。”齐玄素道。

张月鹿略微斟酌言辞:“你去鬼关做什么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知道道门的谪仙人补全计划吗?”

张月鹿一愣,若有所思道:“我有些印象,好像是与散人有关。”

齐玄素解释道:“道门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

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结果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

“按照道理来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你还记得盂兰寺吗?”

张月鹿是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那次……我被谢秋娘缠住,你被衍秀和尚暗算,又遇到巫罗神力。我当时真怕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我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

“就在不久之后,你就成了玉虚阶段的修为,你所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你之后,你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齐玄素叹道:“当时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妖丹,而是一块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东西叫作‘玄玉’,因为巫罗神力的缘故,‘玄玉’与我融合,让我的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

张月鹿挑了挑眉:“为什么骗我?”

齐玄素道:“因为与巫罗神力有关,我怕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然后被你大义灭亲。”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齐玄素心中无奈又悲哀,不过他并不后悔,也没有后悔的余地,谁让他在认识张月鹿之前就已经是清平会的成员了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张月鹿知道他其实是清平会的成员,杀万修武是一回事,加入隐秘结社又是另外一个性质了,哪怕他并非真正自愿,他也不敢去赌张月鹿会如何反应。他相信自己总有脱离清平会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就能堂堂正正地面对张月鹿,这些不堪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张月鹿轻哼一声,表示不满。

齐玄素又去握她的手。

张月鹿倒也没有躲闪,任由他握住,看来并不是真的生气,或者说不是十分生气。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

我找到了白玉堂的所在,不是在措温布的西戈壁,而是在措温布的东绿洲,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人去楼空,唯独留下了这块‘玄玉’。”

“我怀疑与措温布的化生堂作坊有关,你应该知道,上官敬真人之所以乘坐‘应龙’出现在措温布,就是为了镇压了作坊中失控的‘大阿修罗’。我当时为了调查此事,混入了‘客栈’的队伍,也在现场,还浑水摸鱼拿到一颗‘血丹’,那具‘大阿修罗’应该是被白玉堂的人操纵。”

“对了,在‘玄玉’旁边还有一封信,是白玉堂之人留给清平会之人的,大概意思就是说这块‘玄玉’是两家早就说好要交给清平会。因为事情出现变故,被道门发现踪迹,白玉堂不得不提前撤退,便将‘玄玉’留在了此地,等着清平会的人登门自取。”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结果阴差阳错地被你截胡。”

齐玄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带着这块‘玄玉’离开措温布,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先是被风伯追杀,去了西京府,因为裴真人与东华真人、雷真人的关系,所以裴真人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在裴真人那里养伤,雷真人是我的顶头上司,还传了我一套‘澹台拳意’。”

“后来,我离开西京府,路上与万修武狭路相逢。我们的恩怨,想必你也调查清楚了,我见他只有一个人,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与他来了场十分公平的生死相搏。大约是老万这几年享福多了,手艺生疏,结果死在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无墟宫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杀万修武的凶手,于是我就来了个反其道行之,去了鬼关,然后见到了三大阴物。”

“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不是我主动要见他们的,是那块‘玄玉’,莫名其妙把我带进了鬼国洞天,然后我就见到了三大阴物,分别是殷先生、万师傅、白夫人。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玄玉’要以神力开启,是补全谪仙人的关键物事,他们帮我开启了‘玄玉’,却也要我帮他们一个忙。”

齐玄素老老实实把鬼国洞天的经历都和盘托出。

在他看来,也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三大阴物也是道门成员,与他们有所交集,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大事。

果不其然,张月鹿听完之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章 坦白(下) 张月鹿这才明白师父慈航真人为何否决了她关于调查鬼国洞天的提议,一来是鬼国洞天的确重要,不好轻动,二来就是三大阴物与道门的关系微妙,若是贸然进行调查,很可能会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出现什么变故。

从争夺大掌教尊位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马蜂窝,在真正决出胜负之前,三位大掌教候选人谁也不会去主动捅这个马蜂窝。

“第二个问题。”张月鹿收回思绪,“那个小姑娘是谁?”

齐玄素轻声道:“她叫柳湖,是上次江南大案的幸存者。”

张月鹿一震。

齐玄素继续说道:“你是此案的亲历之人,应该还记得方林候,也还记得方林候名下的股份。江南大案涉及到的股份都是从太平钱庄走账,而且是不记名的账户,很难追查。而这些股份不全是方林候一个人的,还包括他手下分钱的那些人,只是统一挂在方林候的名下。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分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事发之后,方林候被杀,他的属下也死的死,抓的抓,剩下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敢提起此事。所以这笔钱至今还躺在太平钱庄的户头上。”

张月鹿问道:“柳湖是方林候的女儿?”

齐玄素摇头道:“柳湖不是方林候的女儿,而是方林候属下的女儿。方林候身为二品太乙道士,位高权重,也不精通经济之道,不能亲自管账,所以有一个人专门为他管账。这个人便是柳湖的父亲。早在案发之前,他就已经被灭口,柳湖是唯一的活口。”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道:“看来你这次隐藏身份查案,收获很大。”

“具体如何,我也不是都知道。”齐玄素道,“我奉命护送她前往辽东,途中再次遇到了‘客栈’的杀手。”

张月鹿立刻想起来了:“我们上次遇袭……”

齐玄素点头道:“虽然不是一伙人,但大有干系,你断了幕后之人的财路,所以对你痛下杀手。柳湖则是关系到几十万太平钱的去向归属,所以要捉拿活口。据我所知,上次袭击我们的那伙人的头领人称‘常三爷’,是个狠角色,比我后来遇到的那伙人要厉害许多。”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江南大案爆发的时候,就是东华真人主张严查彻查,声言要以此为契机在黑幕之上凿开一条缝隙,最后却不了了之。如今看来,东华真人仍旧没有罢休,不过是由明转暗。”

齐玄素听张月鹿这么一说,再结合自身的经历,也有些回过味了。

第一,裴小楼显然知道柳湖的存在,却乐见其成。第二,按照张月鹿所说,东华真人主张严查江南大案。第三,张月鹿因为在江南大案中立下功劳,得了地师青眼,被提拔为副堂主。第四,收养柳湖的菩萨蛮是清平会之人,与七娘关系不浅,而七娘又与裴小楼、雷小环有着密切关系。第五,慈航真人并非一开始就参与到彻查江南大案之中, 而是在张月鹿遇险之后

,才开始插手其中。

如此看来,局势已经逐渐清晰。裴小楼、东华真人、地师都是全真道之人,他们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从未有过改变。从慈航真人的态度来看,正一道最初似乎是秉持中立,或者说作壁上观,直到张月鹿这个愣头青入场之后,才不得不下场。

那么幕后之人是谁,似乎已经不必多说。总不会是远走西域的西道门或者已经成为皇室勋贵的北道门。

当然,涉及到利益,这个道那个道,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必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概率也有全真道之人参与其中,不过被以地师为首的全真道直接“大义灭亲”。甚至正一道在开始秉持中立,也是因为有自己人参与其中,只是局势变化,正一道为了大局考虑,也放弃了这部分人。

齐玄素问道:“青霄,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方林候,是哪一道之人?”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齐玄素的意思,回答道:“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之人,方林候则是太平道之人。杀了太平道的人,太平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反手就以失察之罪将全真道的掌府真人调离了江南道府。”

齐玄素已经可以脑补出一场大戏,新任府主带着使命空降江南道府,与江南道府内部的贪腐势力明争暗斗,暗流涌动,敌我难辨,波谲云诡,又牵涉到上层的明争暗斗,最终两败俱伤。

齐玄素道:“这就对上了,我觉得把柳湖送去辽东,应该与这位前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有关。我之所以去龙门府,就是要接上柳湖。至于是谁把柳湖安排在龙门府,我也不得而知。”

张月鹿若有所思:“看来想知道此事的全貌,只能去询问东华真人了。”

齐玄素表示赞同。

张月鹿最后问道:“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紫仙山的事情。现在看来,紫仙山大案其实是江南大案的延续,两案并审也是早晚的事情。你去紫仙山也是东华真人的授意吗?”

齐玄素苦笑一声:“这其实是个巧合,若非为了躲避‘客栈’的杀手,我是不会走紫仙山的。到了紫仙山后才发现石门县因为连环杀人大案而被青鸾卫封锁,负责查案的人便是老熟人第八天养,我起初没有多想,只想着帮他破了案子。没有想到,这个案子越查越大,各种线索都指向了主事道士刘复同。”

张月鹿毕竟是此案的经办人,对于案情是了解的,道:“于是你们就联合另一个主事道士苏染把刘复同拿下了。”

齐玄素点头道:“若是没有苏染,我们连天乐宫都进不去,不过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因为苏染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所以事后我又去见了苏染。”

“你把苏染杀了。”张月鹿自始至终就不相信是第八天养杀了苏染,只是没有证据。

齐玄素道:“准确来说,是苏染想要杀我。青丘山一脉的狐狸们实是太平道的异类,竟然是个卫道士,

她认为紫仙山是道门的污点,意图将紫仙山毁去,所以刘复同是她的绊脚石,她要将刘复同拿下。我发现了蛛丝马迹,她也要将我灭口。可惜,她小瞧了我,结果就像万修武一样,死在了我的手中。”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经你这么一说,我差不多明白了。无论苏染的出发点是什么,这都是一场内斗,若不是他们内斗,这桩案子也不会暴露出来。不过你才是关键,如果不是你杀了苏染,那么紫仙山的局势不会失控,正因为你杀了苏染,事情闹大,这才遮掩不住,而且因为事发突然,紫仙山背后的那些人甚至来不及补救,只能匆忙灭口,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才是首功,东华真人把你升为主事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笑道:“分明是咱们两人通力协作,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月鹿举起酒杯,微笑道:“那……为了咱们的通力协作,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也举起酒杯,与张月鹿轻轻一碰。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不愧是专供天人饮用的“醉生梦死”,齐玄素立时有了八分醉意,昏昏沉沉,不得不以修为化解酒力。

张月鹿的酒量要更好一些,修为也要更高一些,眼睛中闪着光,灿若星辰,脸上泛着红晕,明艳动人。

醉眼看美人,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张月鹿放下酒杯,伸手在齐玄素的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你了。”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齐玄素本就不是什么怂人。

喝了酒的张月鹿脸色通红,看不出有没有害羞脸红,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齐玄素只是盯着张月鹿看,不说话。

张月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望向亭外湖水。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夕阳西下,将整个湖面映成橘红颜色。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

他忽然有些伤感。

他向张月鹿的坦白了许多,可仍旧隐瞒了许多。他何尝不想开诚布公、以诚相见,只是……

便在此时,张月鹿调整好了心情,又偷偷地瞟向齐玄素,却发现齐玄素怔怔出神,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初相识时的好奇又从张月鹿的心底翻涌出来。

他为何哀伤?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只是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驱散了这些许忧伤——他本就不是喜欢伤春悲秋之人。

然后齐玄素发现了张月鹿的偷瞟,立刻扭头望去,

这已经不知道是两人的第几次对视。

从最开始的些许羞涩,到现在已经变得愈发熟练和坦然。

齐玄素用张月鹿的话问道:“看什么呢?”

张月鹿用齐玄素的话答道:“当然是看你了。”

第九章 醉酒 情人之间的独处时光总是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月上中天。

好大的一轮明月挂在如洗的夜空之上,倒映出满湖的月色。

一瓶“醉生梦死”被两人喝了大半,哪怕两人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同时不断以修为化解酒力,仍旧是醉了。

齐玄素喝得少些,大约醉了五六分,张月鹿喝得更多,虽然她修为更高,但还是醉了七八分。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齐玄素玩笑道:“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张月鹿摇头道:“这是什么地方,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再有,你自己都站不稳了,还背我,我怕咱们两个一起滚到湖里去。”

齐玄素本就是玩笑之语,自然不会强求,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起往回走去。

张月鹿还不忘捎带上没有喝完的小半瓶“醉生梦死”。

万幸,张月鹿的书房位于整个院子的最深处,与前院隔着一道月亮门,若无的她的传召邀请,一般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十分幽静。所以这一路上竟是没有看到半个人,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来到书房门前。

说是书房,其实是内外三间,内两间就是张月鹿的起居室,外间充当办公的签押房和会客厅。

然后张月鹿有些反应过来:“你今晚打算住哪?你的房间应该在雷真人那边吧。”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什么住哪,我们不是要彻夜长谈吗?”

若是平时的张月鹿,自然不会同意,不过此时张月鹿醉得厉害,虽然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但脑子昏沉,竟是点头答应下来:“好,我们就彻夜长谈。”

两人进了书房,齐玄素去点蜡烛,张月鹿随手把“醉生梦死”放在桌上,转身去了内间。

她似乎忘了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如平时独自一人。她似乎又没有忘记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还不忘随手锁门。

齐玄素只好坐在茶几旁的长椅上。

没过多久,齐玄素听到里面竟然响起了水声。从声音大小来判断,不是洗脸,应该是沐浴。

若论繁华,金陵府不逊于帝京或者玉京,真武观作为金陵府最大的道观,常常接待地位尊崇的要人,所以除了占地广阔之外,内里也是十分不俗。

就拿张月鹿的居处来说,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都上等的细瓷,而且摆有花瓶、古玩。

虽然已经有了煤油灯,但许多人认为蜡烛更有格调。所以还有各色烛台,四个角落是等人高的立烛台,也有摆在桌案上并罩着灯罩的矮烛台,甚至上方还悬挂着垂有流苏的八角宫灯。若是全部点亮,大放光明,能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就是庞大的管道系统了,真武观早已告别了人力提水,而是通过铁质管道直接引水入户,想要用水,只要打开水阀就行,自然可以随时洗澡,而

不必像过去那样还要先去烧水。

当然,寻常百姓乃至于普通的富户,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齐玄素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思绪不由开始飘散,想象着里面的景象。只是他的想象力着实匮乏,只能想象出水气弥漫和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知何时,水声停了。

齐玄素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此时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所有细微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齐玄素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应该是张月鹿在穿衣服。

再有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门闩被打开。

张月鹿再次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张月鹿沐浴之后,头发还带着淡淡湿气,随意披散下来,换下了那身正装鹤氅,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裙。

正所谓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道门十个女子中有半数喜欢穿白衣的,张月鹿却不太喜欢穿着白衣,或者说她不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裙,总要点缀些其他颜色,此时她的衣裙就是以青白二色为主,没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婉约温柔。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占据了长椅的另外半边,沐浴之后的她,醒酒几分,又没有完全醒酒,盯着探出裙摆的鞋翘,怔然出神。

齐玄素嘴上说着要彻夜长谈,可到了此时,反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张月鹿抬起头来,说道:“再说一说你离开江陵府后的经历吧。”

“好。”齐玄素一口答应下来,嗅到张月鹿身上的幽香,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伸手取过桌上的小半瓶“醉生梦死”,喝了一小口。

接下来,齐玄素从坐船开始说起,如何遇到许寇,又如何遭遇倭寇,还有沈明书的所作所为等等。

张月鹿专心聆听,偶尔也会从齐玄素手中接过酒壶,喝上一小口——因为酒杯被留在了亭子中,所以两人干脆直接用酒壶喝酒了。

就这么一人说,一人听,共用一个酒壶喝酒,十分和谐。

直到齐玄素提及了李青奴。

“李青奴,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花魁?”张月鹿状若无意地问道。

齐玄素酒意上涌,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潜藏的危险意味,随意说道:“我们在上清府见过的。”

“我知道。”张月鹿似乎酒醒几分,思路变得清晰起来,“你和她很熟吗?我当时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她怎么知道你的身份?”

齐玄素一惊之下,同样酒醒几分,竟是生出几分急智:“其实是我大意了,我当时把面具给了柳湖,没有遮掩真容,不小心被她认了出来。好在她不是道门中人,不知道齐玄素当时是个‘死人’,我便将错就错。”

“是这样吗?”张月鹿望着齐玄素,酒意又开始上涌。

“当然是。”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了白狐脸面具。

张月鹿接过白狐脸面具,翻看了几下,不置可否。

齐玄素画蛇添足道:“我还跟她达成了一笔交易,我帮她对付陆家公子陆云风,她帮我把柳湖安全送到辽东。”

“醉生梦死”不比凡酒,哪怕是千杯不醉的张月鹿也醉了,所以此时的张月鹿与平时大不一样,仿佛变了一个人,她闻听此言,嘿然一声:“英雄救美。”

齐玄素一下子酒醒了八成,赶忙撇清自己:“是公平交易。”

张月鹿露出一个深意笑容,朝齐玄素挑了挑眉头:“陆云风打李青奴的主意,有人帮李青奴出头。我就没有这等运气了,当初李天贞打我的主意,却没人帮我出头,我只能靠自己。”

齐玄素有些哭笑不得,平时的张月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再者说了,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张月鹿,什么出头,根本无从说起,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

齐玄素是这样的想的,却不能这样说。

他又转念一想,李天贞何许人物,李家正宗嫡系公子,在家族同龄人中,可能只逊于不同辈的李长歌。而那时候的张月鹿应该初到玉京不久,张家旁支出身,李天贞可以自由出入真境别院,她却不能随便进入大真人府,当时的她也不是慈航真人的钦定传人,而是众多弟子之一,更没得到地师的青眼。

她面对李天贞,除了那个姓氏,再没有其他助力了。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拿这件事来说明张月鹿如何背景深厚,连李天贞都不放在眼里,但其实是倒果为因了,对于张月鹿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果不是她心思过人,以言语架住了李天贞,让他同意赌斗,最终逼得他离开玉京,那么她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

只是她生性要强,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半分软弱,更不会将心中的无助、委屈、惶恐等情绪付诸于口,永远都以强硬、坚韧、大气示人,好似她才是那个到死心如铁之人。

恐怕只有真正酒醉之后,又是在生死与共的齐玄素面前,她才会稍稍显露几分。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生出极大的怜惜之意,又生出一股豪气:“不就是一个李天贞吗,放心交给我,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找补回来。”

张月鹿笑而不语,只是小口喝酒。

“你不信?”齐玄素问道。

“我信。”张月鹿道,“我当然相信。”

齐玄素劈手夺过张月鹿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我说到做到。”

张月鹿又从齐玄素手中拿过酒壶:“然后呢,你帮李青奴对付了陆云风之后又怎样了?”

“还能怎样,自然是赶着回来见你了。”齐玄素不敢再乱说话,“裴真人通知我之后,我一刻也没久留,归心似箭。”

张月鹿眨了眨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齐玄素斩钉截铁道。

张月鹿的眼神越发明亮,却低头浅浅喝了一口酒。

最终,两人都喝醉了。

在长椅上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第十章 春梦了无痕 齐玄素好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也好久没有睡得这般舒服了。

他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美梦,梦中没有黑沉沉的大山,没有诡异的黑影,也没有各种让他不明白的物事。

有的只是一段旅程,草长莺飞,日头正好,东风浩荡,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道路两旁是开得正盛的如雪梨花,又夹杂着绚烂的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两人走得不急,也不在意到底要去哪里,就是结伴而行。

似乎要走到天荒地老。

只是忽然之间,风云突变,从天际尽头,一线黑沉迅速蔓延过来,黑云压城,风起雨落,狂风骤雨扫落了无数桃花、梨花。

似睡似醒之间,齐玄素隐隐约约听到好大的雷声、风声、雨声。

虽说雨声好入眠,但齐玄素还是在轰隆隆的雷声和激烈的雨声中,从一场好睡中缓缓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是白色的纱帐。

然后他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八步床上,这种卧具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

齐玄素愣了片刻,很快便回想起来,昨晚他和张月鹿说是彻夜长谈,其实就是一起喝酒,喝到最后,谁也抵受不住“醉生梦死”的后劲,一起醉了过去。

不过他记得当时应该是在长椅上才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扭头床外望去。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再有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屏风上是山水草木和道门祖师们的诗文。

此时妆台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满头青丝仍是没有任何束缚地随意披散,背对齐玄素。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张月鹿。

瞧这架势,多半是张月鹿把齐玄素从外面的长椅上搬到了床上。毕竟张月鹿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醒酒更早。

张月鹿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怔怔出神,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醒了。”

齐玄素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张月鹿看了眼怀表,答道:“大概六个时辰。”

齐玄素坐起身来,发现除了鞋子之外,外袍也被脱去了,只剩下里衣。

至于为什么在大夏天的天气里,齐玄素要穿内外两件,只能说到了归真阶段之后,已经不怎么怕热。

都说天人寒暑不侵,可境界修为带来的变

化并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突变,而是缓慢积累的循序渐进,归真阶段已经有了部分天人神异,只要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极端天气,寻常的冷热变化都不算什么。

这就像两人喝“醉生梦死”,名义上是天人才能饮用的酒,可归真阶段也能喝,只是醉得更快一些,醒酒的时间更长一些。

再有就是,道门的风气如此。五代大掌教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道门中人什么时候都要仪容端庄,甚至是一丝不苟。

齐玄素感叹道:“不愧是‘醉生梦死’,名不虚传,我好久没有睡得真么舒服了。你呢,你又睡了多久?”

张月鹿扭过身来,面向齐玄素,板着脸道:“大概四个时辰左右,你让我错过了今天的副堂主议事。”

齐玄素怔了怔,小心翼翼道:“那岂不是说,我们的事情已经是公之于众了?”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窃喜?”

“有吗?”齐玄素满脸无辜。

张月鹿还是盯着他。

就在齐玄素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张月鹿忽然一笑:“没有什么副堂主议事,前天的时候,雷真人已经交代过了,这几天主要是分头看案卷。”

说到这里,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雷真人该不会提前跟你通过声气吧?”

齐玄素哪里会承认,连忙摆手道:“我算什么人物,哪有资格让雷真人为我花费心思,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张月鹿也觉得齐玄素不大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没再继续追究,又扭过身拿起梳子,说道:“你不要打扰我。”

齐玄素从床上起身,穿好鞋子,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开一扇窗,外面的大风立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吹了进来。

夏日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晚月色还好,今天却是大雨倾盆,风声雨声雷声,声声激烈。

张月鹿正准备梳头,被大风一吹,发丝凌乱,立时糊了一脸,不由道:“天渊,你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齐玄素赶忙把窗户关好,四下望去,看到自己的外袍和腰带搭在屏风上,便去了屏风后面。

待到齐玄素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外袍,正在系腰带。张月鹿也把披散的青丝简单挽成发髻,准备用一根簪子别住。毕竟不是已婚妇人,没必要用复杂的盘发,打理起来还是比较简单。

便在这时,沐妗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眼前一幕,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因为张月鹿一直独居,过去这些天,张月鹿又经常通宵达旦,就算困了累了,也只是在椅子上小憩片刻。所以沐妗作为张月鹿的贴身

秘书,还肩负了照料张月鹿生活起居的职责,可以自由出入张月鹿的居处。

沐妗今天一如往常地来到张月鹿的居处,进了外间,发现张月鹿并不在这里,便又进了内间。

结果就看到这一幕。

齐玄素在系腰带,张月鹿在梳头。

怎么看,都像是两人刚刚起床。

如果两人是夫妻,倒也算了,可关键是两人并非夫妻。

而且齐玄素的确是在这里过夜,的确是刚刚起床。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愣住了,两人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心态松弛,再加上大雨的掩护,竟是没能察觉到沐妗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沐妗看看拿着发簪的张月鹿,再看看手按腰带的齐玄素,喃喃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是真的。”

齐玄素反应过来,匆忙把腰带系好,轻咳一声:“好久不见。”

沐妗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齐玄素道,“我其实没死,现在回来了。”

沐妗倒退一步,差点撞在门上:“那、那你们昨晚……”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可他不能不考虑张月鹿的名声。若是传扬出去,对他来说,颇有些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不损失什么。可他要的是堂堂正正迎娶张月鹿,不屑于通过这种下作手段与张月鹿绑定在一起。再有就是,如今看张月鹿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如果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那么对于张月鹿的前途颇为不利。

毕竟道门风气趋于保守,男女关系在道门之中是一把双刃剑,不小心也会伤到自己。

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虽惊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将手中的簪子插好,沉静道:“天渊离开了将近半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所以我们彻夜长谈了一次。”

沐妗满脸写着不信。

彻夜长谈,结果就谈到床上去了?

我早就想到他是这样的齐玄素,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让齐玄素去床上睡了。就算不忍心让齐玄素睡在长椅上,干嘛帮他脱了外袍和腰带,以他的武夫体魄,和衣睡一宿还会累着不成?

她本觉得两人没有发生什么,问心无愧,现在看来却是人言可畏。

失算。

张月鹿只得强行转开话题:“有什么事情吗?”

沐妗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取出一封公函递到张月鹿的面前,道:“掌堂真人来函。”

第十一章 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张月鹿接过公函,顺势从妆台前起身,来到外间。

沐妗自然也随着张月鹿一起来到外间。

于是只剩下齐玄素,不管怎么说,不再那么尴尬了。

齐玄素坐到张月鹿方才的位置上,发现自己的短剑“青霄”就被放在妆台上。

他在见张月鹿之前,先去了一趟雷小环给他安排的住处,将身上携带的行李、兵器都放在了住处,只带了一把从不离身的“青渊”,这也是他要回去拿酒的缘故。

想来是张月鹿帮他脱下外袍的时候,发现了被他挂在腰间的短剑,他甚至可以想象,张月鹿独坐妆台前轻轻摩挲短剑的样子。

毕竟这把短剑名为“青渊”,取“青霄”的“青”字,又取“天渊”的“渊”字,对于两人而言,意义非凡。

齐玄素收起“青渊”,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仪容,这才起身来到外间。

此时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那张公函被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齐玄素问道:“慈航真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关于你的人事调动而已。”张月鹿淡淡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而是全真道弟子。”

齐玄素早就已经知道,并没有如何惊讶。

张月鹿看了他一样:“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

“你不高兴?”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师父显然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不告诉我,你的面子着实不小哩。”

齐玄素早就知道张月鹿心思缜密,想要糊弄她并非易事,放缓语气道:“还是不高兴了,大约是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提前沟通过吧,别人也没这个资格。至于我的面子,那可真是高抬我了,我连东华真人的面都没见过,与慈航真人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真人们有自己的考量,怎么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不可否认,齐玄素说的是情也是理,就算张月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原因,不过我总觉得东华真人有什么图谋,让你做了棋子。”

齐玄素心中不无感动,不过还是说道:“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哪里值得堂堂东华真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

张月鹿心思缜密不假,无奈得到的信息严重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可能凭空推测出真相,道:“希望如此吧,你还是要多留心。”

齐玄素点头应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又

道:“还有一件事,等到此间事了,我们返回玉京,师父想要见你一面。”

这可就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了,他不免一惊,然后便是心虚,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慈航真人……她老人家见我做什么?”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反问道:“你说做什么?”

齐玄素虽然曾经早就见过慈航真人,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正是无知者无畏。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还真有些怯。

“能不能不见?或者我就不回玉京了。”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加重语气,再次反问道:“你说呢?”

齐玄素无奈叹气:“你这边的亲朋长辈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个个身份不俗,十个里有九个对我不满意,我还得挨个见过去,实在是个苦差事。”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好当着张月鹿的面说这些话,不过张月鹿不仅没有在意,反而还表示赞同。

她柔声道:“没有办法,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抱怨之后,又自省己身:“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我自己的原因。”

“当年纵横家祖师第一次游说秦王失败,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待到他一人佩六国相印 ,权倾天下,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其策。他路过龙门府,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

“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只因是位尊而多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说白了,还是我不争气,玄圣在我这个年纪,虽然还未整合道门,但也堪比副掌教大真人,我若有玄圣一半的能耐,万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玩笑道:“等你做了大掌教再去云锦山,我爹娘定会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到时候让张玉月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至于我,当然是侧目而视,倾耳而听。”

齐玄素笑道:“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笑而不语。

张月鹿子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脸色微红,啐了一口:“等你见了我师父再说其他。”

齐玄素喃喃自语:“说起来,我与慈航真人也算是旧相识……”

张月

鹿打趣道:“那你见面之后,可以这么论交情,我不反对。”

齐玄素哪有这个胆子,讪讪道:“也就是在背后跟你说一说,见了慈航真人,我只有聆听教诲训示的份,至多说说咱们是如何情深义重云云。”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谁跟你情深义重?”

张月鹿平素一向是颇有威严,这般小女子的姿态可谓是十分少见,就连沐妗都觉得陌生,只是眼看着两人有开始腻歪的意思,一直旁观的沐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轻咳一声。

张月鹿想起沐妗还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又恢复正常语气:“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主动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两人又是一个视线交汇,让沐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别看张月鹿平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在感情一事上,还是个新手,再加上久别重逢的加持,此时的张月鹿俨然就是个恋情正热的小女子,哪里还有平日里张副堂主的样子。

待到齐玄素离开,沐妗就忍不住道:“青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张月鹿看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

沐妗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她还是败给了齐玄素。

不过与以前的不甘相比,这次却是有些心服口服,仅凭齐玄素敢为了张月鹿豁出性命,就已经胜过无数了。

另一边,齐玄素离开张月鹿的居处,总是有些做贼的感觉,好在四周无人,这才让他心安几分。

待到他离开张月鹿的院子,收拾心情,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万修武之死。

根据裴小楼所说,岳柳离的第一怀疑对象就是他齐玄素,只是因为他当时是个“死人”,这才强行洗清了嫌疑,可随着他重新出现,岳柳离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无墟宫多半要重提此事。

对于齐玄素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需要想个对策。

至于齐玄素为何不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这种事情,牵涉到了无墟宫,也不是齐玄素一个人能应付的。所以齐玄素决定去找裴小楼商量对策,毕竟这位真人对他知根知底,一切都可以谈,而且裴小楼是万寿重阳宫出身,也好介入此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直接往裴小楼的居处行去。

第十二章 自强 大雨倾盆,不过齐玄素将真气外放体外,也能抵挡风雨侵袭,一路出示腰牌,很快便来到裴小楼的居处。

恰好雷小环也在裴小楼这边,夫妻二人当然不会像张月鹿那么拼命,既没有翻阅卷宗,也没有讨论案情,而是在玩玄圣牌。准确来说,是裴小楼教雷小环玩玄圣牌,因为规则简单,雷小环已经初步上手,甚至能与裴小楼有来有回。

听到当值道士通禀说齐玄素请见,裴小楼丢了手中纸牌,让当值道士把齐玄素领进来。

齐玄素刚进来就听到裴小楼笑道:“好小子,昨晚竟然彻夜未归,是我看走了眼。”

说着,裴小楼挥手示意当值道士退下,然后又道:“看来你与张副堂主已经和好如初,甚至更胜往昔,不需要我们再去操心什么了。”

齐玄素只得解释道:“裴真人误会了,我与青霄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喝了一点酒,不小心醉到现在,刚刚醒来不久。”

“什么酒能如此醉人。”裴小楼一怔,“该不会是‘醉生梦死’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醉生梦死’名不虚传,几两下肚,便睡了六个时辰。”

一直没有说话的雷小环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小家伙倒是好大的胆子,不到天人也敢偷喝‘醉生梦死’?我记得道门严格的禁售令,没有天人的境界修为,就是张月鹿也买不到‘醉生梦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是开‘玄玄罐子’得来的。”

“好家伙,‘玄玄罐子’你也敢碰。”裴小楼啧啧道,“想当年,我还是个无知少年郎,被‘玄玄罐子’坑了六千太平钱,那可是我从小到大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就给了件一般灵物,总共回本两千太平钱,赔到姥姥家去了。”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没说自己中了一件次品宝物的事情,免得刺激到裴小楼。

裴小楼又问了些两人见面的细节。

齐玄素不好全说,又不好不说,只能简要概括了一下。至于那些独属于两人的细节,一概没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够了。

裴小楼听完之后,感慨道:“我至今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呢?难道真就是巧妇常伴拙夫眠?”

齐玄素并不生气,毕竟裴小楼帮了他许多,恩情深重,俨然就是半个长辈。再有就是,与张月鹿相较,齐玄素的确是不优秀的。如果两人能终成眷属,那么在其他人看来,必然是齐玄素高攀、张月鹿下嫁,甚至齐玄素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意,雷小环却不高兴了,斥责道:“有句老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你总是以己度人,自然想不通,想不明白。”

裴小楼早已习惯了的妻子的斥责,不以为忤,只是道:“夫人又有什么高见?”

雷小环道:“没什么想不通的。我且问你,让你去找媳妇,你是找个自己喜欢的

?还是找个比自己厉害且能给自己安全感的?”

裴小楼来回打量着雷小环,欲言又止。

雷小环叹了口气:“说真心话,我不怪罪你。”

裴小楼这才道:“没几个男人乐意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自然是找个自己喜欢的,而不是找个比自己厉害的。”

他顿了一下,不忘补救道:“当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夫人,我只是就事论事。”

雷小环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道:“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不怎么在意女人的能力,更关心自己喜不喜欢。没有能力,不优秀,这都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应付,能给家人遮风挡雨。”

齐玄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雷小环道:“男人之所以不在意所谓的安全感,或者说就算在意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是因为他们从小就被教导是门户的顶梁柱,要支撑家业,要为妻儿遮风挡雨,自然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表现出软弱,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失败之人,什么地位、权力、名誉,都会失去。”

裴小楼和齐玄素对视一眼,谁也没出声否认。

这的确是现实,所谓支撑门户,所谓顶梁柱,所谓遮风挡雨,道德也好,责任也罢,都被加诸于男人的身上,所以世道要求男人要有阳刚之气,不能有丝毫软弱。

千百年来,说一个男人像个娘们,毫无疑问是一句颇具羞辱意味的话语。世道对女子是宽容的,允许女人软弱,却决不允许男人软弱。女子可以如水,男子却要到死心如铁。

裴小楼问道:“这与张月鹿看上天渊有什么关系?”

雷小环乜了他一眼,道:“我不否认,有些女人,十分在意男人的能力,在意所谓男人带来的安全感,如果把男人看作一棵大树,这些女人就是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只能依赖男人而活。可有些女人不肯这样,她们认为男人能做到的,她们同样能够做到,自立且自强。张月鹿就是这样的女子。”

“你们只要将心比心就明白了,张月鹿是个自强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带给她所谓的安全感,也不需要别人给她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找个男人当依靠。她选择道侣,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喜欢与否。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天渊比她强也好,比她弱也罢,有什么影响吗?势均力敌是最好,就算天渊比她弱,不如她,也没有关系,她认为自己可以应付,也可以给别人遮风挡雨,有什么不懂的?”

齐玄素大受震撼。

他过去只是隐隐有些感悟,却绝对说不出来。

裴小楼反应更快,已经抚掌笑道:“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道藏。张月鹿是这样的自强女子,夫人也是这样的自强女子,你们这是惺惺相惜。”

雷小环白了他一眼:“不需你溜须拍马。”

不过看得出来,雷小环还是颇为受用的,又补充道:“当然,天渊也不差,只是比起张月鹿差了几分,相较于其他人,是实打实的年轻才

俊。老裴也是如此,虽然比我差了些,但比起其他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大约就是雷小环的认可和夸奖了。

裴小楼和齐玄素对视一眼。

然后裴小楼从齐玄素的眼神中看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戏谑。

这让他很是不悦,他很想告诉齐玄素,老子不是妻管严,也不是怕老婆,就是打不过,技不如人而已,懂不懂?

于是裴小楼轻咳一声,打算传授些过来人的经验来维持自己的形象:“天渊,你这次也是走运,青霄这个姑娘比较特立独行,不喜欢与其他女子抱团,是好事。”

齐玄素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裴小楼掸了下衣襟,徐徐道:“女人是喜欢攀比的,所谓的闺中密友之间,更是如此。打个简单比方,有两个姑娘,这个姑娘找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做道侣,那么另外一个姑娘找道侣也必然要求是四品祭酒道士,甚至更高,不然没戏。”

齐玄素毕竟年轻,经验不多,听得将信将疑。

裴小楼看了齐玄素一眼,仿佛在说小子还嫩,接着说道:“假如有这样几个姑娘,亲如姐妹,一个是皇室出身,一个是惊才绝艳,一个是国色天香,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平平无奇,若让你选,你觉得哪个更容易得手?”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平平无奇的那个。”

“错。”裴小楼伸出食指如钟摆来回摆动,“在亲如姐妹、没有勾心斗角的前提下,这四个人的难度其实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你既要出身配得上皇室,又要天资过人,还要英俊不凡。”

齐玄素愣了半天,憋出三个字:“这四个女人有病?”

“这只是其一。”裴小楼叹了口气,“其二,你不是和你追求的女子匹配,而是跟她那些闺蜜的道侣匹配,没办法,这就是攀比。其三,就算你赶在所有人的前头勾搭上了其中一个,没有其他男人与你比较,也不是高枕无忧了。这个时候,另外三个女子就会不拿你当外人,除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避嫌之外,其余时候,干脆把你当公用的,让你帮她们做这做那,她们姐妹义气,你来买单。你就会觉得很亏,明明只能娶一个,结果要伺候四个姑奶奶,要是四个都能收了,那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雷小环的拳头已经落在裴小楼的头上,皮笑肉不笑道:“裴小楼,没看出来啊,你和我成亲之前还有这等经历,玩得挺花啊?都是哪四位仙子,说出来也让我见识见识?”

裴小楼不敢反抗,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主要是让小齐知道人心险恶,哪有什么四个姑娘。”

雷小环冷笑不语。

齐玄素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有些庆幸,幸好张月鹿不喜欢与其他女子抱团,否则不用想也知道那些闺中密友是什么态度,张玉月就是最好的例子。

雷小环不再跟裴小楼扯淡,转而望向齐玄素:“天渊,说正事吧。”

第十三章 四个阶段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些男女之事的问题,正色道:“是关于无墟宫。”

谈到正事,裴小楼也不再吊儿郎当,问道:“你是说万修武的事情?”

齐玄素点了点头。

裴小楼并不在意:“全真道这边,是我亲自负责这个案子。玉京那边,则是你的张姑娘负责。里外都是我们自己人,更何况还有我家兄长、夫人呵护你,你怕什么?”

齐玄素怔了一会儿,有些没反应过来。

曾几何时,他是被人用权势欺压的那一方,这一转眼的工夫,他也有靠山背景了?

不过齐玄素还是道:“可此事毕竟不合规矩。”

裴小楼冷笑一声:“天底下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谁又能计较得过来?当初道门反抗儒门,合不合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架空六代大掌教,合不合规矩?”

齐玄素哑然无言。

裴小楼又道:“真要论规矩,你可是七娘的干儿子,我就该把你立即送到北辰堂,以参与隐秘结社论处。然后我和夫人再去风宪堂领罪,以包庇、勾结隐秘结社论处,接着再把东华真人、地师全部供出。真要论规矩,偌大个道门,实不知还能剩下几个人。咱们从一开始就没讲规矩,就不要半路再去讲什么规矩了,这是张月鹿都明白的道理。说到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赢了的人就有资格去定义什么是规矩,到那时候,讲不讲规矩,谁讲规矩,谁不讲规矩,只在一念之间。”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正一道与全真道联盟,这是一艘大船,而他已经上船,随着大船逐渐进入到漩涡之中。

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如今的他有了背景和靠山不假,却也无法独善其身,摆在他面前有且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随着大船前进。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胜了,无论是慈航真人出任大掌教,还是东华真人出任大掌教,他都会跟着沾光,水涨船高。可若是正一道和全真道败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神色严肃起来。

裴小楼的语气反而和缓了,说道:“你一定要牢记一点。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能做不能说的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就是千钧重担。”

“就拿你杀万修武这件事来说,你们之间有仇,动手杀人合情合理唯独不合规矩,规矩是摆在明面上的,只要你不被抓到把柄,谁也不能把你如何。可如果你被人坐实了罪名,那么谁也救不了你。这就是明面规矩之下的真正规则,除非你有实力打破它,否则就要遵守这个规则。”

齐玄素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对于这些道门争斗也有些理解,不存在什么大受冲击,很容易便接受了裴小楼的说辞。

雷小环接过话头:“无墟宫那边,你不必担心,就算有什么变数,也由我们处置。现在有个差事,我要交给你。”

齐玄素正色道:“雷真人请讲。”

雷小环道:“不知张青霄

有没有告诉你,我最近让所有办案之人分头看案卷。”

齐玄素当然记得:“青霄曾经提起过。”

“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雷小环问道。

齐玄素摇了摇头。

雷小环没有直接回答,又问道:“我们是来查案的,如果你是涉案之人,你会怎么做?”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下策是欲盖弥彰,中策是壮士断腕,上策是把水搅浑。”

雷小环的脸上有了笑意:“说的不错,开诚布公地把水搅浑才是破局之道。你们要查案,要线索,那我就给你们线索,仅仅是一个雁青商会的线索还不够,偌大个江南,这么多商会,这么多商人,这么多士绅,谁的屁股下是干净的?我把这些线索全都给你们。你觉得这些线索是假的?其实全都是真的,你们不是代表金阙吗?不是代表正义公理吗?不能坐视不管吧?你们要一条线索,我给你们十条线索,是不是吃撑了?”

虽然雷小环是以幕后之人的口吻说话,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不由吃了一惊。

雷小环淡淡一笑:“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好戏还在后面,我们七人查案,却是三个阵营。我、裴小楼、张月鹿是一个阵营,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是一个阵营,白英琼恪守中立。到了这个时候,另外三人便要发力了,他们会拿那些线索说事,不能不管。他们占据了道义高地,你还无法反驳他们,可那么多的案子,我们的人力有限,就像一个人吃撑了,是消化不了的,结果就是错过时机。对于那些幕后之人来说,只要不盯着雁青商会,其余的案子,要多少有多少。”

齐玄素真正有些震惊了。

裴小楼接口道:“与此同时,玉京那边也会有人散布言论,双管齐下。”

“第一阶段,金阙派出调查组赶赴金陵府查案,各种线索浮出水面,进展神速,动如雷霆,一片赞扬之声。”

“第二阶段,出现反转,因为各种线索牵扯甚广,所以案情进展缓慢。而且有人挟私报复,借金阙调查组查案契机,诬告他人,互泼脏水,形势逐渐复杂,随之而来的还有批评的声音。”

“第三阶段,事态逐渐失控,查案已经影响到正常商贸。玉京有人提出要保证商贸为先,稳定为先,金阙调查组的权限受到限制,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第四步,事态彻底失控,民怨沸腾,人人自危。玉京有人开始‘秉公直言’,痛斥‘过火查案’不可取,迫于压力,金阙不得不召回调查组,我们坐着飞舟呼啸而来,又偃旗息鼓而去。没有任何调查结果,案子不了了之。到最后,骂名也是我们的。”

雷小环淡淡道:“因为事态发生了变化,一个贪墨的案子已经不算什么了,关键是保证商贸的稳定。”

裴小楼道:“道理也很简单,让你捉鬼,你就挖坟,过犹不及。想把一件事做好很难,但是想把一件事搞砸却很简单。”

齐玄素只听得背后发冷。

这才知道

什么叫波谲云诡,什么叫暗流涌动。

不过看裴小楼和雷小环的态度,显然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玩玄圣牌,可见夫妻两人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不由问道:“如今是第几个阶段了?”

裴小楼回答道:“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之间,马上就要迎来反转了。”

齐玄素又问道:“我的差事是?”

雷小环道:“你是个生面孔,关键还是清平会成员,我要你通过清平会的关系,查出那个‘好心’给我们提供大量线索的幕后之人。七娘不日就会抵达金陵府,她会主动联络你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沉声道:“是。”

他现在明白裴小楼、雷小环夫妇为什么会与七娘交好了,绝不是合伙做生意那么简单,他们是真正的盟友,所谓的合伙做生意反而只是点缀。

不过想到能见到七娘,齐玄素还是有些高兴的。

雷小环又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倒也不易。你不妨用回魏无鬼的身份,这个身份暂时只有我们几人知道。不过你也一定要小心,那些人敢打张月鹿的主意,自然也敢打你的主意,动手灭口的时候不会手软,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

就算雷小环不说,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也明白这个道理,郑重应了一声。

裴小楼最后补充道:“这个差事是绝密,除了我们二人之外,不要再透露给其他人。不过张月鹿是例外,毕竟全真道和正一道已经结盟,她又是地师看重的晚辈,再考虑到你们两人的关系,无论何事都可对她直言。对了,你还可以去天机堂领取些‘凤眼’和‘龙睛’,不要钱。”

齐玄素又应了一声。

……

一道最上等子母符,映出了李公子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略显失真的声音仿佛笼罩着整个金陵府的上空:“不要怕乱,要是继续捂着,乱的是我们,可要说开诚布公,乱的就是他们。现在他们抓住雁青商会不放,如果我们不能把水搅浑,那就真是把最后一点胜算都丧失殆尽。这一点务必要头脑清醒。”

这边的一位二品太乙道士脸色凝重。

李公子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他们占据了道义的高地,那我们就要找更高的道义高地,看看到底是谁能更为居高临下。如今的局势,虽然刀刀砍向金陵,但决定胜负的却是玉京,玉京这边我来安排,你们那边要全力配合我的行动。”

二品太乙道士道:“雷小环和张月鹿已经联起手来了,白英琼也态度暧昧,似乎更倾向于他们。”

李公子淡淡道:“这时候不能心慈手软,必要时候可以请金老先生出手,雷小环不能动,张月鹿也不好轻动,可对待她们手下的主事道士却没必要客气。雷小环挡路就杀雷小环的属下,张月鹿挡路就杀张月鹿的属下。至于白英琼,她不是有个女儿吗?想办法制住她的女儿,让她有所顾忌。”

“是。”二品太乙道士点头应下。

第十四章 准备 齐玄素去天机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金陵府的天机堂分堂与真武观距离不远,就隔着两条街。

与往常不同,齐玄素这次是以堂堂正正的五品紫微堂主事道士身份来到天机堂分堂,九堂道士本就比地方道府的道士高出半级,作为九堂之首的紫微堂道士又见人高半级,四舍五入就相当于四品祭酒道士,所以是此地的主事道士亲自出面接待。

在本地主事道士的接待下,两人直接来到了二堂,这里有一个小的会客厅,坐下之后,立时就有人送上热茶,别的不说,仅就这壶茶,就值一个太平钱。

不过齐玄素不是来做生意的,自从在渤海府的化生堂分堂入手了横刀“飞英”之后,齐玄素的身上就只剩下一些零钱,别说购置“凤眼”、“龙睛”,就连乘坐飞舟的钱都没有。可道门身份好就好在这里,只要条件满足,一切都能免费,免费坐飞舟,免费住道观,以及免费的“龙睛”、“凤眼”。

两人以同僚的关系略微寒暄了几句,不外乎是本地的主事道士赞叹齐玄素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主事道士,还是在紫微堂,升四品是早晚的事情,前途无量。齐玄素则要谦虚几句过奖,问些本地的风土人情,顺带再聊几句所有人都在关心的案情。

然后才切入正题。

齐玄素取出雷小环的手令交给主事道士。

主事道士接过手令一看就明白了,不必再问什么,更不必废话,唤过一名属下,将手令交给他,让他按照手令的吩咐去准备相应的物事。

这一幕,有些类似于药店伙计照方抓药。

主事道士并不动,仍旧与齐玄素喝茶聊天。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一名七品道士提着一只颇受西洋风格影响的手提箱子走了进来。

主事道士伸手指了下两人之间的桌子:“打开。”

七品道士将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并转向齐玄素那边。

只见箱子中有专门的卡扣固定结构,整齐排列着五枚“凤眼乙二”、三枚“凤眼乙一”、两枚“凤眼甲九”。

齐玄素望着“凤眼甲九”也是,感慨良多。

上次使用“凤眼甲九”还是在西域,他能杀掉元气大伤的迪斯温,“凤眼甲九”可谓是功不可没。

在一众“凤眼系列”的周围还有一圈略小的卡扣,总共放着十枚“龙睛乙一”。相较于“龙睛乙二”

,“龙睛乙一”十分狭长,增加了射程和破甲属性,更为适合长铳,不过“神龙手铳”号称专门为了“龙睛”系列而研制,也可以使用“龙睛乙一”。只是其巨大后坐力,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单手驾驭的。

不得不说,真人特批,就是大气,直接“龙睛乙一”和“凤眼乙二”起步,可比齐玄素以前用的东西好多了。

齐玄素合上箱子,起身向两人道谢:“有劳了。”

“应当的。”主事道士也随之起身相送。

齐玄素离开天机堂分堂后,直接回了自己在真武观的住处。在正式开始执行任务之前,他还要再准备一下。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所以不能将所有的“凤眼”系列全部带在身,除了两枚威力最大的“凤眼甲九”,“凤眼乙二”和“凤眼乙一”只能各带两枚,倒是“龙睛”系列体积较小,可以全部带上,而且齐玄素可以放弃普通的破甲弹丸,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十发“龙睛乙一”,富裕得很。

齐玄素甚至想着,之后再入手一把连发火铳。

连发火铳的原理并不复杂,“神龙手铳”之所以被设计成单发结构,是因为“龙睛”系列威力太大的缘故。不过在天机堂有一种“射日长铳”,虽然不能无间隔连续发射,但增加了弹仓,可以装填九发弹丸,不必开铳一次就装弹一次,极大节约了时间。

再有就是冷兵器,对于齐玄素而言,火器并非必须的,刀剑才是根本,他的短剑“青渊”和横刀“飞英”是真正的吃饭家伙,必须随身携带。

最后是暗器,“七凤羽”被齐玄素卖掉了,只剩下四枚“极乐针”,除非是正中要害,否则威力有限,关键在于能限制敌手的境界修为,就连张月鹿都曾中招。

火铳、横刀一左一右挂在腰间,短剑在腰后,“龙睛”和“凤眼”放在挎包中,暗器藏在袖间。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戴上白狐脸面具,从三张固定面孔中选择了年轻男子的面容,又换下刚穿了没几天的五品道士正装,不过没换价值十个太平钱的江湖人短打扮,而是穿了那身常服。毕竟在真武观中作江湖人打扮,太过扎眼。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雷小环手中讨要到了五百太平钱的“任务经费”,可以用于日常开销,也可以用来收买等等。

至于齐玄素过去几个月的道门例银和补贴,按照五品道士、五个月来算,

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每月能有七十圆太平钱的收入,总共三百五十圆太平钱,不过要等到六月初一凑个整数,暂时还拿不到手。

还有就是,七娘的一千太平钱,齐玄素同样没能拿到手,要等七娘抵达金陵府后才能拿到。

此时天色已晚,夏日时节,金陵府又是繁华之地,到了这个时候,应是乘凉之人无数,夜市更是热闹无比,不过真武观周围却是寂静一片,加之偌大个真武观庭院深深,因为案情的缘故,气氛颇为严肃凝重,在这里便感觉不到半点热闹可言,除了幽静还是幽静。

齐玄素从自己住的院子出来,往真武观的后门走去。

大雨过后,挂着好大一轮明月,曲径边有昏黄的路灯,齐玄素如散步一般,距离道观的后门越来越近了。

“谁?”一名由江南道府派遣的灵官在暗处突然问道。

齐玄素并不惊讶,只是道:“天罡堂的执事,想要出去转转。”

负责守卫的灵官不止一人,都在不同的位置,一名灵官从暗中走出,主动行了一礼,说道:“请出示腰牌。”

一般而言,箓牒是给外人看的,道门内部更看重职务。

虽然齐玄素有了新箓牒和紫薇堂腰牌,但张月鹿并没有收回他的天罡堂执事腰牌。

齐玄素取出那块腰牌,递给灵官。

腰牌有一个好处,上面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可以通过这个编号去查询身份,却无法直接通过腰牌知道持有人的身份。毕竟执事、主事一级的调动相当频繁,腰牌为了防伪,都是特殊材质制造,必然是重复使用,不可能换一个执事就重铸一块腰牌,成本太高。

不过到了四品祭酒道士和副堂主这一级,就取消了腰牌,改为授箓,那就是每人独有而非重复使用了。四品祭酒道士初授“初真经箓”,三品幽逸道士升授“中极经箓”,二品太乙道士加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灵官查验了齐玄素的腰牌之后,拿钥匙开了锁,又将一根好大的横门闩搬了下来,开了一扇门。

齐玄素趁着夜色出了真武观,就见真武观外面还站了许多灵官,全是身着灵官甲胄,靠墙一字排开,可见守备之森严。

齐玄素没有停留,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十五章 丐帮 齐玄素在城内转悠了许久,确定没人跟着自己之后,来到了城内太平客栈。

因为金陵府是天下间有数的繁华之地,不仅有各路商贾,甚至还有海外来客,可谓是汇聚天南海北四方客,所以此地的太平客栈是十二个时辰营业,并无关门一说。

齐玄素来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就见整个大堂灯火通明,柜台后站着值夜掌柜,旁边是伙计。

齐玄素也不废话,又换了黑衣人的腰牌,以魏无鬼的身份开了个房间,花费六十太平钱,包了一个月的时间。毕竟他开始执行雷小环交给他的任务后,若非必要情况,不能返回真武观,就需要一个落脚点,人员流动频繁的太平客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办好入住手续之后,齐玄素跟随伙计去了自己的房间,毕竟花费高达六十太平钱,说是房间,其实是个独栋的小院子。

进了院子,齐玄素对伙计道:“有事我会叫你,平时就不要进来了。”

这种要求并不稀奇,伙计见得多了,也不奇怪,直接答应下来。

伙计离开之后,齐玄素环视四周,在院门、房门、窗口位置做了些手脚,若是有人趁他不在时进入他的房间,他回来后能立刻察觉。

然后齐玄素在这里换上了江湖人的打扮,又等到了天亮,然后才从太平客栈的侧门离去。

齐玄素一路打听,来到一处早点铺子,要了一笼屉汤包和一碗鸭血粉丝汤,都是金陵府有名的吃食,又把横刀放在桌子上。

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也来到了此地,环视一周,径直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要了一碗鸡汤馄饨,并特意嘱咐加些香醋,丹徒府的香醋也是一绝。

齐玄素微笑道:“澹台兄。”

来人正是张月鹿,不过用的是澹台初的身份,正如齐玄素用了魏无鬼的身份。

既然裴小楼说了,无论何事都可对张月鹿直言,那么齐玄素当然不会隐瞒张月鹿,在去天机堂之前特意先去见了张月鹿。

张月鹿知道此事之后,态度是支持的,除了嘱咐齐玄素要小心之外,就是让齐玄素在这里等她,再慢慢详谈。

齐玄素来过金陵府,却谈不上熟悉,所以要一路打听才能找到这个早点铺子。说实话,味道是相当不错,也不知道张月鹿这个辟谷之人怎么找到的。

张月鹿猛盯着齐玄素的脸,似乎有些不大习惯。

齐玄素轻咳一声,转开视线。

张月鹿倒是没说什么,拿起

汤匙撇了些许鸡汤,小口喝了。

齐玄素也低头吃汤包。

张月鹿忽然说道:“我曾经读过一句西洋的诗:‘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我不喜欢这句诗,我觉得夜晚和音乐必然是属于我们的,毕竟彩虹总在风雨之后。”

张月鹿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道:“说正事,你打算从哪个方面着手?”

齐玄素老实道:“暂时还没有头绪,这才要请教你这个女中武侯。”

“少贫嘴。”张月鹿道,“我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对的,只能给你一个提议。”

“好,你说。”齐玄素摆出从善如流的态度。

张月鹿略微沉吟道:“我觉得从本地的丐帮着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有许多帮会,这些帮会没有统一师承,干着各种各样的营生,比如靠大运河吃饭的漕帮便是其中之一,成员就是以百万漕工为主。而在各个大城之中,也有类似帮会,就是丐帮。

丐帮成员顾名思义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道门认为天下万物皆分阴阳,那么对于官府来说也是如此。正所谓皇权不下乡,想要治理下层百姓,官府有两条大腿,一条是缙绅,他们是阳,另一条是丐帮,他们是阴。如此阴阳相济,便是官府的治理下层百姓的手段。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除了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再有就是充当打手了,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乞丐王拥有对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坐享群丐供奉,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而且还坐拥多房妻妾,几乎和缙绅大户无异。

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

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而丐帮的势力大小,与本地官府息息相关。官府越发强势,丐帮越发势弱。官府越是不作为,丐帮也就越容易坐大。

丐帮的势力在大魏末年的时候,因为饥荒、战祸、朝政混乱的缘故,一度达到了极点。不过在大玄朝廷夺得江山之后,就对丐帮进行了大规模的整治,众多丐帮彻底分崩离析,乞丐王被斩首抄家,身上有命案的一个不留,其余成员被悉数发配至辽州开垦军屯。

大玄朝廷的霹雳手段使得丐帮一度近乎于绝迹。只是近百年来,大玄朝廷已经不似开国之初的清明,故而丐帮死灰复燃,又成了官府的一条腿。

齐玄素作为久在江湖之人,当然知道丐帮的存在,只是他很少与丐帮打交道。

“这倒是个好想法。”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与隐秘结社相比,丐帮的势力着实不算什么,不过他们是真正的地头蛇,必然消息灵通。不过如今的形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难辨,我不能随意暴露身份,又是外来人,如何能与这些地头蛇搭上线?”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慈航一脉在金陵府颇有些影响,我有一位师姐,姓白,她也许有些关系。”

“首席副府主白英琼?”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头道:“是。不过我这位师姐的态度颇有些暧昧,虽然她是正一道之人,更是我师父的弟子,但扎根江南道府多年,少不了利害牵扯,我正在尽力争取她,想来变数不大,毕竟师父还在。”

这也在情理之中,除非慈航真人成功上位大掌教,否则白英琼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前途尽头,再怎么以大局为重,张月鹿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这就让白英琼丝毫没有冒险的动力,可不管怎么说,如今慈航一脉的宗主还是慈航真人,而非张月鹿,所以白英琼还是要有所忌惮,持中立态度。

齐玄素急剧思索了一会,道:“也只能如此了。”

其实齐玄素还有一条线,却不好对张月鹿明言。

那就是清平会。

清平会的人数很少,可每个成员都有多重身份,关键的人在关键的位置上,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才是雷小环选择他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根本原因。只是七娘还未抵达金陵府,齐玄素也不好空等,倒是可以先从丐帮这边下手。

张月鹿最后说道:“我会再去见这位白师姐,长则三天,短则一天,就会给你消息。你也可以先去探探底。”

第十六章 乞丐 对于一个长年辟谷的人来说,吃饭并非享受,而是一种折磨。张月鹿只是喝了一匙鸡汤便将整碗馄饨推到了齐玄素的面前,意思很明显。

张法师有事,齐道长服其劳。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对于一位归真武夫而言,这点东西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据说天人武夫的食量更为惊人,一旬一餐,一餐九牛。

然后张月鹿就一言不发地看着齐玄素把一碗鸡汤馄饨、一碗鸭血粉丝、一笼屉汤包吃了个干净。

齐玄素吃完之后,打趣道:“澹台兄,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难免让人误会是龙阳之好。”

张月鹿轻哼一声,转开了视线。

经齐玄素提醒之后,张月鹿也记起她现在是澹台公子,不是澹台小姐。平时的她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是在齐玄素面前,她总是容易“走神”。

齐玄素仔细打量着易容后的张月鹿:“我记得在上清府的时候,就是遇到李青奴的那次,你就是这个样子。”

张月鹿道:“你还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去还不到半年,我也不是健忘之人。”齐玄素道。

张月鹿道:“我还当你忘了呢,所以在江陵府的时候才会认不出我。”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几声:“你一直不提,我还当你忘了,原来在这里等我呢。”

“本来是忘了,不过昨晚做梦又想起来了。”张月鹿笑了一声,“看来我也不是健忘之人。”

齐玄素解释道:“其实,我当时低估你了。你中了‘极乐针’之后,我怕你没了修为,被那些‘客栈’杀手所乘,所以我想把你拿下,然后交给裴真人,却没想到你还有一战之力,我竟是拿不下你,我又怕你反过头来把我拿下了,只好全力出手。”

张月鹿脸上露出回忆之色:“当时我就奇怪,联手对付袁家人的时候,配合怎么如此默契。原来是你。”

齐玄素正要说话,张月鹿话锋一转:“我要走了。”

齐玄素道:“你要找我就去太平客栈,报魏无鬼的名字。”

“知道了。”张月鹿已经起身离开。

待到齐玄素起身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张月鹿已经结过账了,倒成了张月鹿花钱请他吃早饭,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干看着,让齐玄素略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齐玄素总不能再追上去把如意钱还给张月鹿,略微收拾心情,离开了此地。

要找本地的丐王,一般有两条路。一是找本地的地头蛇,就像齐玄素在渤海府寻找黑市,只要肯花太平钱,就一定能找到。二是顾名思义,丐帮肯定与乞丐有关,找本地的乞丐就是了,不过也要出血。

无论哪条路,都少不了太平钱开路,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也是齐玄素申请“任务经费”的原因。

齐玄素思来想去,觉得丐帮之人多狡诈,名声一直很恶劣,而且丐帮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不是黑话中的“合吾”,与他们直接打交道,恐怕有些麻烦

,还是找个中间人为好。

偌大个金陵府,这类中间人不在少数。齐玄素离开早点摊子之后,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结果还没找到中间人,却被一个乞丐拦住了。

这乞丐是个壮年男子,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地方是干净的,衣衫破烂,分明是讨钱却理直气壮:“这位好汉,慷慨解囊,赏我一个太平钱吧。”

齐玄素没急着给钱,也没把他赶走,而是问道:“你有残疾?”

“当然没有。”乞丐摇头道,“我的手是好的,腿也是好的,前几天,我还打死了一个人呢。”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徒手?”

“是木棍,也怪那家伙倒霉,被我一棍子打到了后脑勺,当场就耳鼻淌血,当天夜里就没了。”乞丐语气平淡道,“不过也怪不得我,干我们这行的,拿了人家的钱,帮人家打架,就要有这个准备。今天是他被我打死,也许明天就是我被别人打死,下场都是一样,被人扔到阴沟里。”

齐玄素已经明白,这不是普通乞丐,而是个职业乞丐,也就是丐帮之人,经常会受人雇佣,参与械斗。既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他也不是非要找地头蛇不可。

齐玄素从袖中摸出一个太平钱,在乞丐眼前一晃。

乞丐眼神一亮,伸手便拿,不过被齐玄素躲了过去。

“想吃白食?”齐玄素冷冷道,“还是想要明抢?”

乞丐目光扫过齐玄素腰间的火铳和横刀,咽了口唾沫:“不敢,不敢。”

一般而言,丐帮不会主动招惹江湖游侠,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侠以武乱禁,这些游侠有时候就连官府之人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把官府的狗腿子放在眼里。

齐玄素缓和了语气:“我想找见一见本地的丐王。”

“这……”乞丐故作犹豫,眼珠子乱转。

齐玄素道:“只要见到丐王,我许你十个太平钱。”

乞丐摇头道:“那可不成,以我的身份见不了丐王,需要跟上头请示,也要使钱打点关系。”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多少太平钱合适?”

“五十太平钱。”乞丐伸出五根脏兮兮的手指。

齐玄素道:“我只能给你四十太平钱,我不管你留下多少花去多少,只要让我能见到丐王就行。”

乞丐思量了片刻,点头道:“成交。”

齐玄素收起那一个太平钱,取出两张小票:“这是定金,其余的事成之后再给。”

乞丐伸手接过。

然后又听齐玄素说道:“我也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把那套坑蒙拐骗的本事用到我的身上,这些太平钱就当给你买棺材了,那可比阴沟里舒服。”

“不敢,请放心就是。”乞丐赶忙道,“分得清轻重,不会干那猪油蒙了心的勾当。”

齐玄素挥手道:“带路吧。”

在乞丐的带领下,两人一口气过了八个路口,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一处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

,风月场所,也有高下之别。

上等行院就不多说了,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姿色姣好,精通文墨音律,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比如金陵府大名鼎鼎的十里秦淮,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通常只是接待熟客。说白了,经济上依赖情夫恩客,又不公开卖笑,通常还要摆出端庄正经的样子。

至于下等妓院,就差得远了。无论是背景,还是本钱,都是天壤之别。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小本买卖,养不起花魁一级的女子,也没有那么多的仆役伺候,占地又小,是上流人物们不屑于去的地方,是小士绅和小商人喜欢光顾的地方。

还有一种最不入流,被称作“半掩门”的生意,没有任何情调,进门就干那事,收费不高,是普通百姓去的地方。

这处烟花之地就是下等妓院所在,举目望去,几十栋高高低低的彩楼,排列纷乱。比起齐玄素曾经去过的梧桐院差得远了,不过比起那些半掩门的生意要好上许多,因为此时天色尚早,所以十分幽静,若是入夜时分,只怕是丝竹之声缭绕其间,男女笑声此起彼伏。

乞丐这等身份,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路,引着齐玄素进了一条阴暗小巷,两侧只有些简陋的棚屋,黑压压的连接成一片,屋檐挨着屋檐,只剩下一线天光,屋隙堆满杂物,这等小巷自然是没有排水沟渠,污水纵横,异味不小。

乞丐偷眼去瞧齐玄素,只见他面无表情,并无掩鼻动作,不由心中一凛。

他是有眼力的,这种对于恶劣环境完全不在意的人,多半是真正的亡命徒,不好招惹。

乞丐带着齐玄素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窝棚前,敲开了门。

守门的汉子堵着门框,露着漆黑的护心毛,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齐玄素。

乞丐摸出了一把如意钱,塞到这汉子的手中。

汉子这才侧开身子。

门后别有洞天,并非是想象中逼仄、狭窄的房屋,而是一条类似于矿道的通道,光线昏暗,不知通向何处。

乞丐领着齐玄素走入通道之中,大概有半里左右,出来的时候已然身处一座城中之城。

说白了就是一处位于城内的棚户区、贫民区,无数棚屋连成一片,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又与外面的繁华城区泾渭分明。逼仄,混乱,暗无天日。

有人称其为另外一座金陵府,虽然位于地上,但仿佛地下之城,见不得光,真正的鱼龙混杂,没有律法,也不讲道义,不过有规矩,却不是朝廷的规矩。哪怕是青鸾卫,也不愿意踏足此地。

至于道门,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必不必要。若有必要,休说这些下九流的人物,便是上九流的大士绅也说灭就灭。

乞丐再次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横刀。

第十七章 城中之城 乞丐分别找了两个人,各送上一张小票。

齐玄素远远打量着,虽然这两人和乞丐是一路人,但身着纱衣,头戴黑纱罗的头巾,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纹身。

这两人大约是乞头,丐王的属下,收了钱之后,望向齐玄素,目光在齐玄素腰间的火铳上停留片刻,答应下来。

乞丐又回到齐玄素面前,眼巴巴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另外两张小票,全都给了乞丐。

乞丐眉开眼笑,继续带路。

这座城中之城如同迷宫一般,显然大有蹊跷,偶尔会听到痛苦嚎叫或者悲鸣哭泣的声音,让人不免想起臭名昭著的诏狱。

最终来到一座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大宅前,乞丐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齐玄素问道:“对了,还未请教,此地主人姓甚名谁?”

乞丐回答道:“丐王在官面上的称呼是‘团头’,姓叶,单名一个‘秀’字。”

齐玄素颔首道:“我就称呼一声‘叶先生’吧。”

乞丐笑着点头,上前禀报。

不一会儿,大宅开了一道小门,请客人进去。

客人,也就是齐玄素,走入其中,里面又有衣衫整洁的仆役负责引路。

这座大宅内里别有洞天,固然比不得真武观,却堪比一般士绅人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乞丐做到了头,也是一号人物。

至于齐玄素为何能顺利来到此地,并不奇怪。

丐王做不了正经的行院生意,那是真正的大户才能涉及的行当,谁敢伸手就灭谁。不过丐王可以做些下等妓院的买卖,积少成多,薄利多销,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再加上其他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丐王平日里也是十分忙碌,要处理各种事务,再加上丐帮的势力,每日有求于丐王的人不在少数。

仆役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处小厅歇息,上了茶水,让他稍等片刻,说是丐王正在会客。

齐玄素并不催促,也不喝茶水,只是耐心等待。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有人通知齐玄素,丐王有请。

这便是独自过来和白英琼让人传话的区别了,如果有白英琼的面子,绝不敢如此怠慢齐玄素。

齐玄素在仆役的引领下,从小厅来到一处大厅。

从外面看不觉如何,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墙摆放一张长条案,清一色黄花梨座椅,士绅府邸不过如此。

在左边主位上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

齐玄素抱拳道:“魏无鬼见过叶先生。”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在齐玄素腰间的“神龙手铳”上微微一顿:“魏兄弟此来有何贵干?”

齐玄素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我听闻叶先生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我想要打听些消息。”

“请讲。”叶秀朝着旁边的客座一伸手,“请坐,上茶。”

齐玄素坐下,说道:“叶先生知道真武观吧?

叶秀正在抚摸狮子猫下巴的动作一停:“当然知道。”

齐玄素接着说道:“江南道府清空了真武观,从金阙来的调查组入住了真武观,共有七位副堂主、辅理一级的大人物。”

“你想知道这七位大人物的消息?”叶秀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我对七位大人物没有兴趣,我只对他们的属下很有兴趣。”

叶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齐玄素道:“在众多主事道士中,有一个生面孔。据我说知,此人名叫齐玄素,原本是天罡堂的执事,后来被调入紫微堂担任主事,刚刚抵达金陵府不久,我想知道他的相关信息和最近在金陵府中的动向,越快越好。”

叶秀将怀中的狮子猫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说道:“一位主事道士的行踪,三百太平钱起。”

齐玄素还价道:“太贵了,我只能给两百太平钱。”

叶秀不置可否,注视着齐玄素:“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敢查道门的主事道士。”

齐玄素亮出黑衣人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

“原来是官面上的人物。”叶秀脸上有了几分恍然,“那好,就二百太平钱,不过要付一百太平钱的定金。”

齐玄素并不废话,直接掏出一张大票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五百太平钱的经费已经花去了二百太平钱。幸亏花的不是齐玄素自己的钱,不然要心疼死——虽然他购买灵物常常是几千太平钱,但灵物可以转手卖掉,太平钱只是换了一个形式存在身边,可这种花销却是花就花了,毛也不剩半根。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要花钱查自己的行踪,道理也很简单。

主要是以试探为主,无论丐帮打听到什么消息,他立刻就能知道是对是错,以此来判断丐帮是诚信做事,还是敷衍糊弄。再有就是,他现在信不过丐帮,丐帮也信不过他,没有一开始就委托大生意的,此时还在接触的初始阶段,要做的是互相取信,算是为以后做个铺垫。

当然,如果丐帮能点破齐玄素的真实身份,那么齐玄素便可以直接向雷小环复命了,任务失败。

这就是张月鹿说的“摸摸底”。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有些事道门和官府未必能做得来。

叶秀看也没看那张大票,只是说道:“三天后,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给阁下一个交代。若是成了,阁下认可了,就请阁下结清尾款。若是没成,阁下并不认可,我会如数退还定金。”

“有劳。”齐玄素起身告辞。

……

张月鹿陪着齐玄素吃了早饭之后,又去见了白英琼,还是一身男装打扮,只是恢复了本来面貌。

这次见面地点不是白邸,而是一座位于城外的别院,典型的江南园林,是个避世修养的好去处,此地并不在白英琼的名下,可白英琼却经常到这里小住。

这就是张月鹿所说的利害牵扯。扎根江南道府多年,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张月鹿过来之后,有一名管事亲自为张月鹿领路。

此地总共四进。

第一进是坐北居中,山石亭台,构成一个自然院落。西面抱厦中设“流杯渠”,仿书圣兰亭曲水流觞,颇有雅趣。

第二进垂花门内,仅立几块湖石为景,环境幽雅别致。

第三进是假山湖泊,一座小阁依山而建,满院山石,居高临下,挺拔秀丽。

最后一进,居中为园内最为崇高、华美的二层楼,以整座山石围其前院,又用庑廊联系阁后斋馆,形成不同的景致和趣味。匠心巧妙。

楼内以竹编为地,紫藤雕梅,染玉作梅花、竹叶,象征岁寒三友,挂檐以竹丝编嵌,镶玉件,四周群板雕百鹿图,隔扇心用双面透绣,处处精工细雕,令人叹为观止。

张月鹿进来后,环顾四周,赞道:“真是好地方。”

“比起玉京差得远了。”白英琼正在摆弄一套茶具,手法娴熟,“这种地方再好,比不得玄都的一座普通宅邸,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

这就是意有所指了。

谁不知道,张月鹿就是住在玄都,而非玉京二十四坊。再进一步,就是紫府了。

张月鹿坐在白英琼的对面位置,淡笑道:“不过是租赁暂住。”

很快,白英琼给张月鹿斟满一杯茶。

张月鹿双手扶着茶杯,说道:“最近金陵府城内暗流涌动,诬告的事情层出不穷,师姐倒是好雅致,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白英琼微微一笑:“层出不穷还谈不上,是师妹言重了。”

“师姐不出门,却对城内局势了若指掌。”张月鹿又问道,“对了,师姐久居金陵府,与本地的许多地头蛇应该十分熟悉吧?”

白英琼永远是不温不火的姿态:“小苏就是本地的地头蛇。”

张月鹿只是“哦”了一声。

白英琼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听说过这个齐玄素,据说澹台夫人很不喜欢他,我本以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头,与雷真人、裴真人关系不错,似乎还与东华真人有些关系,这次被调往紫微堂就是东华真人亲自出面下令,该不会是全真道齐府主遗失在外的血脉吧?”

张月鹿干脆利落道:“不是,他只是万象道宫出身,本也不姓齐,只是跟着师父姓齐而已。”

“原来如此。”白英琼道,“万象道宫出身却能在全真道出头的人物,不在少数。”

半个时辰后,一无所获的张月鹿告辞离去,白英琼一直送到门口。

白英琼目送张月鹿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屋。

此时屋内多出一人,“天廷”风伯。他本是在雍州、凉州等地发展“天廷”分坛,因为招惹到雷小环,分坛被一扫而空,他仅以身免,只身南返。

白英琼不再掩饰的恼怒,眼神阴沉地望着风伯:“你们把晓瑾如何了?”

风伯微笑道:“我们不敢把白小姐如何,只是请白小姐去做客几天而已。”

第十八章 诱惑 白英琼会怕风伯吗?

当然不怕。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白英琼都不怕风伯,不仅不怕,而且底气十足。毕竟这里是她的地盘,真要将风伯置于死地,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出手——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的身份不是摆设,更何况她还是慈航一脉的实权人物。

虽然在名义上,张月鹿是慈航一脉中仅次于慈航真人的第二号人物,但在实际上,论起树大根深,白英琼远胜刚刚被慈航真人确定为衣钵传人的张月鹿,是真正的第二号人物。尤其是慈航真人远在玉京的情况下,她差不多能调用慈航一脉的半数势力,休说是风伯一人,便是再加上风雷二老,她也不觉得如何。

可现在她却要耐着性子跟一个瞧不上眼的隐秘结社成员说话,只因投鼠忌器。

“你们坏了规矩。”白英琼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

说实话,是她大意了。因为道门内部争斗一直有些不可言说的默契,比如斗而不破,比如不能祸及家人等等。正是基于这些默契,再加上白英琼一直恪守相对中立的态度,所以她不认为有人会对女儿白晓瑾下手,并没有加强对女儿的保护,结果才会被这些人所乘。

风伯不紧不慢地说道:“坏了规矩的结果是什么?无非是白真人倒向张法师。可我们恪守规矩的结果又是什么?白真人还是要倒向张法师。既然我们无论怎么做,白真人都要倒向张法师,那么我们还有守规矩的必要吗?”

白英琼冷笑一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风伯绵里藏针道:“白真人所言极是,不过……我们只是听令行事,还望白真人谅解。而且我们不是道门之人,只是些江湖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白真人不谅解,也不怕什么‘其无后乎’。”

白英琼沉默了片刻,说道:“说吧,开出你们放人的条件,我若能答应自然会答应,可如果你们欺人太甚,那就请转告你们的主子,无非是一命换一命而已。”

“白真人言重了。”风伯笑道,“我说了,我们只是请白小姐去做客几天而已,谈不上生死。”

白英琼哪里会信,只是沉默着。

风伯继续说道:“白真人的一片爱女之心,我们理会得。可话说回来,白真人如今正值壮年,就已经打算含饴弄孙,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白英琼目光一凝:“你想说什么?”

风伯道:“白真人是聪明人,难道真不明白吗?”

“我明不明白是我的事情,我现在要你说。”白英琼的语气有些冷厉。

风伯沉默了片刻,用左手揭开了身边的茶碗盖,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里蘸了蘸,然后在案桌上写了“参知真人”四字。

白英琼的脸色立刻变了。

风伯这才开口道:“参知真人和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可其中的区别却是天差地别。三十六位参知真人,

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一个萝卜一个坑,上来一个,就得下去一个,平章大真人虽无定数,但要先成为参知真人,才有望成为平章大真人,而且平章大真人地位固然是地位尊崇,却失去了竞争大掌教的资格,终究有些不足,所以参知真人的位置至关重要。道门三道,平均下来每道也就十二个位置。可每一道的真人却足有近百人,差不多是十个真人才出一位参知真人,难道白真人就不想要一个参知真人之位吗?”

白英琼面露讥讽:“就凭你,也配跟我谈参知真人?就是你背后的主子,也没这个资格,还是等清微真人做了大掌教之后,再来谈论此事也不迟。”

风伯并不恼怒,继续说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虽然玄圣十分排斥世袭传承,甚至不惜将张家的‘大天师’改为‘天师’,并推出了一位异姓天师。但人性如此,非玄圣可以扭转,在玄圣离世之后,又逐渐恢复了老样子,如今的道门内部,有几个位置都是代代相承,比如张家的天师、李家的国师,以及东华一脉、慈航一脉、清微一脉等等。白真人,你可是慈航真人的弟子,本就有问鼎参知真人的资格,不需要谁去封官许愿,更不是其他普通真人可比。”

白英琼这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目光已然有些变了。

风伯察言观色,接着说道:“张月鹿,并非张家嫡女,不过是旁支的小门小户出身,就算被慈航真人收为弟子,也只是慈航真人的众多弟子之一,既不是开山大弟子,也不是关门小弟子,不上不下,泯然众人,她凭什么出头?还不是上次的江南大案,她舍命一搏,搏出了一个前程,将一位二品太乙道士拉下马,让东华真人在金阙议事上有了发难的由头,这才入了地师的法眼,先是破格点了副堂主,又赐下一件半仙物。因为地师的青眼,张家那边也重视起来,慈航真人没得选,只能顺水推舟地将她定为衣钵传人。”

白英琼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上方悬挂的一盏八角宫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论资历,论能力,论境界修为,白真人哪样不比她强?白真人才是慈航真人的开山大弟子,白真人拜师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论辈分,是师姐妹,可论年龄资历,实是两辈人。难道白真人就甘心居于其下吗?”风伯言语蛊惑人心。

白英琼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这套说辞,套到一些李家老人身上,似乎也说得通?”

“不一样。”风伯也不再遮遮掩掩,“公子是李家嫡系出身,乃是老祖子孙。”

李家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老祖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大剑仙李道虚。在玄圣牌中,李道虚与圣君澹台云、大玄高祖皇帝、玄圣之师徐无鬼一般,都属于天牌之列。

虽然李家的义子、女婿同样可以掌权,甚至成为家主。可近百年来,却一直是老祖李道虚一脉子孙掌握着大权,从国师李长庚到清微真人,再到李天贞,乃至于皇后娘娘,都是这一脉出身,使得本

不讲究大宗小宗的李家有了正统嫡系的说法,反而是十分看重大宗正统的张家有些青黄不接,使得旁支子弟有了出头之日,大约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风伯才会有嫡系出身一说。

白英琼不置可否道:“挑拨离间,你觉得我会上当吗?”

“白真人言重了。”风伯的态度又变得谦卑起来,“就当是给白真人提一个醒,张月鹿因为上次的江南大案,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升了副堂主,好些好事之人将其与李家小祖李长歌、全真道姚裴相提并论,言称七代大掌教出自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之中,八代大掌教则要出自这三人之中。试想,如果再让张月鹿立下功劳,那么就是升三品幽逸道士了,不到三十岁的幽逸道士是什么概念,想必不用我去多言。”

白英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端起来。

风伯一边观察着白英琼的神情态度,一边说道:“可如果张月鹿这次办案不力,那升三品幽逸道士的日子就要大大延后了。这一进一出的时间,就是一道年龄上的门槛。”

白英琼望着风伯:“损人不利己。”

“当然不是。”风伯正色道,“如果张月鹿做不成参知真人,那么能做参知真人的只有白真人。在这一点上,我家主人不仅是乐见其成,也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许多事情,别人不去参与,还能在心中左右权衡,来回拉扯,形成一种平衡。可一旦有外力介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这种脆弱的平衡立时就会破灭,迅速倒向一边。

只是白英琼的城府不会让她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若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被人套出了心中所想,那她就白做这么多年的副府主了。

白英琼道:“题外话以后再说,我们还是继续谈一谈放人的事情。”

风伯道:“调查组离开金陵府之后,令爱就会平安无事地回到白真人的面前,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

白英琼闭上双眼:“希望你们能言而有信。”

风伯笑着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了。”

只剩下白英琼一人之后,她睁开双眼,盯着那盏八角宫灯,喃喃自语道:“参知真人。”

另一边,风伯离开了此地,来到一处无人所在,燃烧了一道子母符,在面前形成一道光幕。

“老祖。”风伯态度恭敬,“白英琼没有表明态度,却也没有严词拒绝,应该是有些心动了。”

光幕的另一边传来声音,只有两个字:“很好。”

风伯又道:“在我来之前,张月鹿刚刚离开,是否要……”

光幕的另一边道:“杀人要分时机、分地点,张月鹿死在归家途中是个说法,那时候的她只是张月鹿而已。可张月鹿死在金陵府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这时候的张月鹿是金阙调查组的成员,贸然动她,会授人以柄,无益于事态发展。”

“是。”风伯恭敬应道。

第十九章 探查 齐玄素离开叶秀的大宅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这处城中之城。

除了玉京之外,每个繁华城镇都有这样的贫民聚居所在,不因世道变化而改变。

玉京之所以例外,是因为玉京是纯粹的道士之城,里面只有三种人:道士、灵官、道民,道士和灵官就不必说了,道民也都是有一技之长之人,各有差事和生计,不敢说大富大贵,最起码衣食无忧,能维持最起码体面。

更关键的是玉京统一规划,在名义上,玉京的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没有私宅,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维护修缮,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

再有就是,玉京立于昆仑之巅,就算有人羡慕玉京的繁华,也爬不上去,道门可以轻易地调控玉京人口。

可其他城镇没有玉京的得天独厚,都是位于平原和通衢之地,天然汇聚人口,就很容易出现这种城中之城或者是渤海府城外的棚户区。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帝京也无法免俗。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从原本的“口”字形成了“凸”字形。“凸”字的下半部分便是外城,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终大魏一朝,另外三面虽然未曾建城,但仍旧有大批百姓居住。

待到大玄入主帝京,终于是补全了剩下的东城、西城、北城,将“凸”字形变成了“回”字形,也变成了今日外城以百姓为主而内城以勋贵官员府邸、各大官衙为主的格局。

相较于今日的帝京,

玉京因为地形的缘故,反倒是还维持着老帝京的“凸”字形格局。“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至于金陵府,因为地形的缘故,十分不规则,不仅无法用具体某个字形容,与方正二字不怎么沾边,甚至没有明确的中轴线。

据说,这是按照三垣、二十八宿的星象,结合金陵府虎踞龙盘、依山傍水的地理格局,一改以往都城墙取方形或矩形的旧制而筑,成为堪舆天象和自然地理相结合的典范,独树一帜。

总的来说,金陵府旧城位于东南角,百姓密集,商业繁荣,大批作坊也设置在这里。权贵富商们的第宅、顶尖酒楼和行院则分布在旧城西南一带。

旧城也称内城,其外便是外郭城,相当于帝京的外城。其西北部分是黑衣人军营所在,集中了大片营房、粮仓、库房和军匠作坊,等闲不能入内,这座城中之城便是位于与军营与内城之间的位置,与整个金陵府一样,呈现出极为不规则的形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其实也可以成为大宗货物的集散区域,甚至是得天独厚。这并非齐玄素胡乱猜测,而是有一定的道理。

大玄之前,海贸并不兴盛,故而金陵府的繁华地带主要集中在秦淮河一线,面向内陆,靠近大江的西北部分略显空旷,甚至沿海一线也谈不上繁华,多是渔村。

如今海贸变成大头,直接顺江出海更为便利,若是再走秦淮一线,反而有些费时费力,于是道门便将许多仓库设在定淮门一线,本意是毗邻黑衣人的军营,更为安全,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仓库距离此处也不算远。

想到此处,齐玄素顿时生出探索此处的欲望。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齐玄素先是假装离开了此地,然后又悄然返回。

先前来的时候,齐玄素就听到此地有许多哀嚎哭泣的声音,他重返此地之后,就来到了这些充当监牢的棚户之中。

里面狭小、逼兀、阴暗、潮湿,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暗中有细微闪烁光亮。只有走进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星星点点的光亮竟然是一双双眼睛,不过这些眼睛中无有半分生气,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齐玄素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下,里面多是女子,衣着尚且完好,也谈不上骨瘦如柴,但还是面带菜色,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还藏着深深的惊恐。

早在祖龙定天下时,就已经大体上废黜了奴隶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间,虽然有卖身契的说法,但严格来说应该是奴仆,后来到了大晋朝时,也废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到了大玄,又更进一步,彻底废除了贱籍制度。

籍被分为:军籍、民籍和贱籍,事实上大玄不仅是废除了贱籍,在废除卫所制度时连同军籍一并废除了。

可官面上废除了是一回事,实际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官府只承认一个正妻,其余皆是妾,可民间却盛行平妻的说法。所以哪怕是废除了贱籍,可仍旧有风月女子、奴仆。

这便是玄圣想要废除“天乐桃源”的原因之一,并非是玄圣见不得这种皮肉生意,而是行院和妓院的存在会无形中助长逼良为娼、诱骗良家女子等行为,后者是必须要杜绝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解决。

齐玄素眼前所见,便是如此了。这里附近有大片的下等妓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齐玄素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这些长满了虫蛀的木栅栏,只要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将其打破,可他深知自己人微言轻,在暗流涌动的金陵府,自保尚且不易,实在没有能力去兼济他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响声。

齐玄素立刻跃上房梁,藏匿起身形。

一伙丐帮之人进来将部分女子带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男子,一起赶上了外面的几辆马车,马车四面挂着厚厚的青幔,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齐玄素心中一动,尾随在这些马车后面。

马车很快便离开了这处城中之城,进入到繁华的内城,七转八绕,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已经天色黯淡,这才来到旧城西南角的一条巷子里。

整条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大约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十分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马车上下来一人,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叶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门外的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片刻后,大门缓缓开启,把马车放了进去。

齐玄素远远望着,略微犹豫,毕竟这与雷小环的任务看起来并不相干,可他又觉得,此事也许与整个大案有关,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第二十章 司空错 司空错伸了个懒腰,仰头看着好大一轮明月。

月色不错。

他记得儒门学圣人有一个典故,叫什么月印万川,说是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

金陵府一面是江,一面是河,一面是湖,不知有多少个月亮。

便在这时,一名属下前来禀报,货到了。

司空错应了一声,吩咐属下点灯,然后大步向外走去。

此处是一处偏僻大院,严格来说,也在城中之城的范围之内,只是与棚户区又有些不同,这里的道路十分宽阔,可供车队驶出驶入。

此时大院外便是一列车队,大约有二十多辆,一直排到了视线之外,而且都是双马四轮车,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因为此处多是被压实的土路,而非旧城的青石板路,所以每辆马车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车辙,从车辙印的深浅可以看出,车里装载货物的分量相当不轻。

车队的管事从当头的第一辆马车跳了下来,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再度确认地址无误,然后松了一口气。

这趟从松江府到金陵府的买卖着实不错,路程很短,委托人又大方,唯一的不足就是,委托人在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这批货物有些问题,最好避开道门市舶堂和江南道府的盘查,他们干这一行的时间不算短了,这类事情不知见过多少,心知肚明,也不以为意。如今天下太平,少有什么拦路的劫匪,没什么风险,官府和道门就成了最大的风险。好在顺利抵达,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其实按照规矩,这些大宗货物在进城的时候都要经过严格盘查,既是查走私,也是查有无危险物品。不过干这一行的,都与城门那边有着不浅的关系。金陵府十二座城门,只要舍得花太平钱,总有一座城门能打通关节,走货就从打通了关节的城门走,能省去许多盘查。

入城之后,各大仓库又有一次盘查,于是城中城这里就逐渐成了货物的集散周转之地。这种位于城中城的偏僻货栈,实在是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

接下来便是交接货物了,钱货两讫,这趟买卖就算是结了。

结了太平钱之后,就能去周遭的妓院快活一晚,接下来的几天也能好好歇歇,喝点小酒什么的,这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管事如此想着,一眼就看到了司空错,确定了他是这里的主事人,便主动迎上去,还未开口说话,已经递上一支从西洋传来的纸质烤烟,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火柴候着,帮他点

上。

司空错拿着点燃了的卷烟,却并不往嘴里去送,问道:“进城的时候,没受那帮道爷的为难吧?”

之所以问道门而非问朝廷,是因为道门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原本属于朝廷的职能,前朝大魏时,虽然设立有市舶司,但因为海贸不兴,所谓的市舶司反而有些摆设的意思。

不过在那个时候,还四分五裂的道门就已经开始大兴海贸,除了西道门开辟西域商路之外,南道门、东道门、北道门相继开辟了南海、东海、北海的海贸。当时的儒门号称最大的地主,道门则霸占了九成以上的海贸生意,拥有整个东方最强大的船队,所以儒道之争也被称作海陆之争。

在这种情况下,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对于海贸的税收等事宜,就不得不依赖道门,虽然大玄皇室和勋贵的前身就是北道门,可海贸的大头却是东道门和南道门,也就是今日的太平道和正一道。就如组建水师一般,没有道门的配合,大玄朝廷很难有所建树,所以双方达成妥协,道门分出以战船为主的半数船队交由朝廷,是为三大水师的前身,而朝廷则将海贸税收的大权交给道门管理。

道门由市舶堂建立海贸税务司,负责税收、统计、邮政、浚港、检查等。在这个基础上,道门享受免税或者减税的优惠,每年的税收除了维持开支的部分外,其余全部上缴朝廷国库。

这也是道门和儒门最大的不同,儒门是藏于幕后,由儒门弟子入朝为官,操纵朝政,朝廷即儒门,儒门即朝廷。儒门嘴上高呼天地君亲师,实则是肆意操纵皇帝,只要乖乖听话,垂拱而治,一切朝政交由朝臣,便被儒门吹捧是千古圣君,稍有不合心意,便使其落水而死、火灾而亡,死后还要被扣上昏君、暴君的帽子。到了后来,皇室与儒门的矛盾极为尖锐,皇室甚至不惜引道门势力来制衡儒门,册封以天师为首的五位道门大真人,甚至道门的地师徐无鬼本就是出身大魏皇室,这才给了道门击败儒门的契机。

道门有感于儒门的前车之鉴,则是采取了合作的态度,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分工明确。定好各自的分工之后,道门不去干涉朝廷,朝廷也不去干涉道门,这些年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矛盾。

这些货物在走陆路进城之前,是先走了海路,又从海路转水路,海路那边都归道门管,在这个过程中,市舶堂都要审核入册,才予放行。故而司空错有此一问。

听到他问起,管事掏出几页文书:“花费了些太平钱,就是走个过场,执事道士也没怎么细看,就随便抽查了两辆马车,手续都在这儿呢,一样不少。”

司空错

接过文书,随意扫了一眼,着重看了下市舶堂海贸税务司的印章,透着几分讥讽道:“走过场,敷衍了事,很好。”

管事听到这话,心中不禁有些打鼓,这位该不会也是道门的道长,下来明查暗访吧?

好在司空错没再多说什么,吩咐道:“卸货吧。”

管事招呼了一声,马车开始依次进入大院,此时院内已经点燃了好些灯,照得通明,进一辆,卸一辆,走一辆,再进一辆,如此循环往复。

货栈里也有些伙计,把马车上的篷布掀开,这上面装的是一个个大木箱,十分沉重,就算四个壮年男子也未必抬得起来。

不过这些货栈里的伙计却是个个力大无穷,只要两个人便能轻而易举地抬起箱子。

司空错将卷烟吸尽,随意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个个玻璃瓶,他伸手取出一个,大约有三尺高,少年人合抱粗细,玻璃少说也有两寸之厚,金属底座,密封得很好,里面的液体没有半点泄露,液体中则浸泡着某种好似人参又似是某种胚胎的物事。

司空错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很好。”

管事也瞧见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司空错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死人,回答道:“这是‘恩赐’。”

“谁的恩赐?”管事下意识地问道。

司空错扯了扯嘴角:“是神仙的恩赐。”

管事干笑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司空错忽然笑道:“其实是上等人参药酒,这样罐装有助于保存药力,从辽东运到金陵,不用缴税,能卖上万太平钱,可不就是神仙的恩赐吗。”

“原来是人参啊。”管事恍然大悟。

司空错也无意解释更多,托举着所谓的“恩赐”,等待卸车完毕。

大概一个时辰后,所有马车都卸车完毕,木箱堆满了小半个院子,管事搓了搓手:“是不是该把尾款结一下了?”

司空错点了点头,招手唤过一名属下,吩咐道:“解决一下。”

属下点了点头,朝管事望去,目光凶狠。

这一刻,车队的管事感觉到几分不对,转身想逃,却已经晚了。

司空错的属下伸手捏住管事的脖子,仅凭单臂的力量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然后五指发力,将这名管事的脖子直接扭断。

司空错仍旧托举着圆柱形状的玻璃瓶,专心欣赏其中的“恩赐”,对于眼前一幕视而不见。

灯光摇曳中,其他车夫也被惨遭屠戮,无一幸免,甚至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第二十一章 大力鬼王 齐玄素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这里应该是一处后院,远离灯火通明之处,除了零星几处灯火和巡视的护卫,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齐玄素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其中的巡逻守卫,很快便寻到了那两辆马车的踪迹,只是此时马车已经空了,不见了其中女子的踪影。

齐玄素对于金陵府并不算熟悉,一时间也很难猜测出此地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几天事务繁多,又没来得及补全散人圣胎境的“望气术”和“先天神算”,一时间竟是无从寻找那些女子的去向。

就在齐玄素略感踌躇的时候,忽觉背后微风骤起。

齐玄素本就是身经百战之人,顿时一惊,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一个翻滚,躲过了背后的偷袭一击。

偷袭齐玄素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没料到齐玄素竟是躲过了他的偷袭,不由一怔,随即又五指如钩,朝齐玄素攻来。

齐玄素在向前翻滚的时候已经拔出腰间“青渊”,直接一剑刺出。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老人竟是以胸口抵住“青渊”的剑尖,仿佛金刚不坏一般,一掌则狠狠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齐玄素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剑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剑锋。

齐玄素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青渊”,再拔出“飞英”,一刀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刀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只是“飞英”作为顶尖灵物,锋锐程度不逊于宝物,“青渊”与之相较,都可以算是钝器。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为时已晚。

“飞英”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齐玄素推刀向前,使其双脚离开地面,整个人轰然陷入一面墙壁之中。

老人当场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收回刀剑,脸色有些凝重。

此人竟是一名归真武夫,如果齐玄素只是普通散人,又无趁手兵器,恐怕不易取胜。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一道身影紧随而至。

齐玄素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天廷”的大力鬼王。

倒不是齐玄素与此人打过交道,而是大力鬼王在江湖上名气不小,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其形貌十分特殊,额上生角,皮肤黝黑,便如话本中的牛魔王一般。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人曾经生吃了一只牛妖,虽然境界修为大增,但有了妖化特征,由

此声名远扬,齐玄素也有所耳闻。正如齐玄素过去不在玉京,也知道有个年轻谪仙人被赐下半仙物的事情。

至于妖化一事,道门对此早有研究。上古异兽的鲜血,有各种妙用。

比如说“蛟龙血”,服用之后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则可以得到不死之身,有武夫的血肉重生之妙,十分玄奇。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至于服用“麒麟血”,则可以增进境界修为。

只是这些鲜血也好,血肉妖丹也罢,都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大力鬼王生出牛角便是副作用。

齐玄素来不及深思自己如何暴露了踪迹,提起手中的“飞英”,直指大力鬼王。

大力鬼王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齐玄素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齐玄素却是不为此掌所摄,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大力鬼王当头斩落。

大力鬼王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然后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飞英”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齐玄素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刀势席卷而至。

大力鬼王面无表情,再次出拳。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拳,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拳头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待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齐玄素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大力鬼王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下一刻,大力鬼王再次出手,一拳瞬间化作百余拳,齐玄素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拳影。

齐玄素全力施展“大衍灵刀”,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尽是拳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齐玄素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大力鬼王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齐玄素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飞英”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齐玄素抬脚踢在大力鬼王的胸口,而大力鬼王则是顺势抱住齐玄素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齐玄素丢掷出去。

只见齐玄素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大力鬼王一掌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齐玄素也以“飞英”的刀腹扇在大力鬼王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

大力鬼王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飞英”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刀气,泼水似的砸向大力鬼王。

大力鬼王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刀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刀气中蕴藏的真气,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齐玄素飘摇后退。

大力鬼王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只听得大力鬼王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拳打向齐玄素。

齐玄素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拳直接打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大力鬼王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

大力鬼王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大力鬼王为中心,肉眼可见的血气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拳齐出。

齐玄素右手握住“飞英”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第二十二章 地牢 一瞬间,如狂风席卷而过,屋上瓦片哗啦啦跳跃有声,倏地一震,灰尘瓦屑簌簌而下。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大力鬼王闷哼一声。

只见大力鬼王的胸口衣衫已经彻底粉碎,多出一道斜斜伤口,长约二尺,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大力鬼王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此人手中的横刀实在太过锋利,除了已经凝聚身神的双臂,他的武夫体魄竟是抵挡不住,此人刀法又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会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齐玄素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掠,又是一刀当头劈下。

大力鬼王以凝聚了身神的双臂一封,交错成“乂”字,硬是挡下了这一刀。

不过两名归真高手的连续两次全力相击,使得大力鬼王脚下的地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破碎,出现一个坑洞,大力鬼王瞬间沉入其中。

齐玄素略一犹豫,也随之跃入其中。

然后齐玄素发现这里别有洞天,竟是一座地牢,难怪那些马车停在上面,马车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地牢狭长,过道两旁被分割成许多个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有一个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

在地牢最深处是一片环形区域,其中一间房屋内,白晓瑾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只觉得这一天简直糟透了,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先是默默流泪,很快眼泪也流干了,只好坐着发呆,祈望噩梦快快醒来。

过去的时候,白晓瑾依仗母亲白英琼的权势,金陵府对她而言便如自家花园,所以她每每出行,只是带几个随从,这些随从的修为也不甚高,主要还是为了应付不认得白小姐的浑人,那些在金陵府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无论是江南道府的府主,还是总督大人,都是认得她的,就算与白英琼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找她这个小辈的麻烦。

今天一早,她乘坐马车出城,路过老国子监。此地民居作坊不甚密集,显出几分荒僻气象。马车行至一处路口时,突然出现一名老人拦住去路,打死了她的随从,将她掳上另外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四面挂帐的马车,迅速离开路口。

这马车上另有人手,将她双眼蒙住,那老人告诉她,只要好好听话,会送她去见白英琼。

白晓瑾听完这话,心已经是凉了,这人明

知道自己娘亲是白英琼,仍旧敢将她掳来,那必然不是什么小毛贼,说不定也是道门中了不得的人物。

然后白晓瑾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似乎走在一段土路上,下了马车,进到某个地方。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又被带上了马车,白晓瑾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

再次下了马车,一路往下,蒙眼的黑巾被揭下,白晓瑾这才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一处地牢之中,不过这里被关押的大多是女子,只要少数几个清秀男子。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巨大声响,地动山摇一般。

她赶紧抬头看去,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走了进来,头生双角,甚是可怕。

大力鬼王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白晓瑾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很快,齐玄素也走了进来,手提“飞英”,半点不急,仿佛闲庭信步。

大力鬼王退无可退,伸手一抓,破开牢门,将一名女子吸摄到掌中,然后丢向齐玄素。

齐玄素皱了下眉头,却是不敢硬接,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女子。

只听“砰”的一声,这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小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力鬼王将自身的武夫血气强行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齐玄素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大力鬼王的血气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大力鬼王,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齐玄素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江湖经验丰富,直接避开。齐玄素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被大力鬼王所伤。

大力鬼王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在齐玄素躲开这名女子的同时,大力鬼王已经来到地牢的最深处,将白晓瑾抓住手中。

大力鬼王伸手捏住白晓瑾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大力鬼王显然是把齐玄素当成了白英琼的人,认为他是来救白晓瑾的。

齐玄素却不认得白晓瑾,甚至不知道白晓瑾被人绑架的事情,他的第一

想法是:你随便抓个人就让我束手束脚,当我是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吗?

至于什么因他而死,都是扯淡,分明是大力鬼王动手杀人,却要怪他见死不救,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跟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一样不讲道理。

大约是欺软怕硬的缘故,世人总是苛责好人而宽容恶人,因为恶人真会来找他们的麻烦,所以齐玄素从来都不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齐玄素不为所动,继续提刀前行。

如此一来,反倒是让大力鬼王骑虎难下,真要让他杀了白晓瑾,只怕事后无法交代,白英琼震怒,上面总要给白英琼一个交代,那他必然成为弃子。

万幸,白晓瑾此时开口了,难掩惊慌:“别杀我,别杀我,我娘是白英琼,你们要什么,我娘都会给你们。”

齐玄素的脚步停下了。

白英琼是张月鹿的师姐。

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张月鹿也说过,要去拜访白英琼。

白英琼的女儿竟然被挟持到了这个地方?

一瞬间,齐玄素想明白了一件事——“天廷”已经开始针对调查组出手了。

就算齐玄素也知道这是坏了规矩的举动,必然会引发许多难以预料的后果。

见齐玄素犹豫,大力鬼王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实在棘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还是待到同伴前来接应,自然不怕此人。

大力鬼王心中算计已定,忽见火光一闪,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胸口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只见齐玄素手中多出一把手铳,趁着大力鬼王分神之际,突施冷手,直接一发“龙睛乙一”打穿了大力鬼王的胸口。

齐玄素可以为了张月鹿豁出性命,是因为他喜欢张月鹿,张月鹿也喜欢他,两人之间是过命的交情,不意味着随便一个女人都能让齐玄素拼命去救。

齐玄素还没那么怜香惜玉,他与大力鬼王的境界修为只在仿佛之间,并无十足取胜把握,如何敢再去分心救人?

所以齐玄素只是有了片刻的犹豫,便直接开铳。

反倒是大力鬼王以为齐玄素被他吓住,放松了警惕,被齐玄素偷袭得手。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丢掉手铳,又一挥手,两枚“极乐针”刺入大力鬼王的双眼。

大力鬼王眼前顿时一黑,痛极而呼,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中的白晓瑾。

第二十三章 白晓瑾 大力鬼王在瞬间连遭重创,已经乱了章法,齐玄素又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向前掠出,一刀捅入大力鬼王的小腹。

若是两人正面较量,齐玄素至多有六成左右的胜算,不过江湖中的生死之战与擂台上的胜负之战不同,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机谋、外物,所以江湖之上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境界修为固然重要,但也不可依仗境界修为而盲目自大。

此时大力鬼王双目已盲,又被“极乐针”影响,心神大乱,不再留手,胡乱出招,浩荡血气和拳劲喷薄之下,好些个女子立遭毒手。

齐玄素松开“飞英”,避其锋芒。

然后大力鬼王奋力一跃,要强行破开地牢穹顶,返回地面。

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齐玄素哪里会放他离去,身形一掠挡住大力鬼王,然后一掌“山岳势”当头拍下,如五岳压顶。

仿若没头苍蝇的大力鬼王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无法避让,被一掌拍中天灵,重新落回地面,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不过大力鬼王毕竟是归真武夫,直到此时,仍未完全死绝,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大喝一声如雷,凭借直觉一拳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运转用出“沧海势”,画圆卸力,然后改用“龙势”,拂袖如摆尾。

大力鬼王被这一袖扫过脸庞,整张面皮都险些被扫落下来,血肉模糊,极为骇人。

不过此时大力鬼王已经忘却了疼痛为何物,不管什么隐患内伤,拼命再出一拳,拼死也要让齐玄素为他陪葬。

齐玄素以法力具现鬼刀。

此刀无形无质,若是信以为真,则化虚为实,弄假为真。

若是平时,此刀定然无法斩杀大力鬼王,甚至因为武夫血气的克制,连近身都难,可此时的大力鬼王已经是身受重创,血气大损,气血和法力的关系就像水火相克,水能克火,可火强水弱,火也能克水。

而且大力鬼王的心神大乱,感受到“鬼刀”的气息之后,竟是露出惊惧之色,显然已经落入了信则为真的窠臼之中。

一瞬间,鬼刀由虚化实,大力鬼王立时感觉到腰间传来撕裂的痛楚,同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一刀掠过。

大力鬼王被腰斩成两段,毙命当场。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飞英”和“神龙手铳”,收回“极乐针”,顺带重新装弹,然后转身望向白晓瑾:“你说你娘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

白晓瑾有些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

“快,快把我救出去,我娘好好会感谢你的。”白晓瑾立时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小姐气度。

按照常理来说,齐玄素应该借着此事与白英琼结个善缘,可齐玄素却不大喜欢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脸色一沉,低声喝道:“闭嘴。”

白晓瑾不由怔住。

不仅是因为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也是因为齐玄素刚刚杀人,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极是迫人。

断成两截的大力鬼王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不怕。

齐玄素不急不躁道:“你既然是白真人的女儿,那么应该有些修为,待会儿跟在我的身后,我带你杀出去。”

“杀出去?”白晓瑾有些疑惑,也有些震惊,然后举起双手,原来在她的双手上还戴着一副精致纤细的镣铐,不仅能阻碍行动,而且会凝滞真气流转。

齐玄素并不废话,挥出两刀,直接斩断腕铐却不伤白晓瑾的手腕分毫,左手又摸出两枚“凤眼乙二”扣在掌中,转身向外走去。

白晓瑾愣了一会儿,活动了下手腕,赶忙跟在后面。

先前齐玄素与大力鬼王的激斗已经惊动了此地的守卫,此刻正堵在大力鬼王砸出来的洞口外面。

齐玄素来到洞口的斜下方,也不废话,直接向上丢出一枚“凤眼乙二”。

一瞬间,传来巨大轰鸣,火焰烟气滚滚。

单对单是“龙睛”好用,群战却是“凤眼”更好用。

齐玄素待到火焰稍稍变小,一跃而出,又将手中的第二枚“凤眼乙二”丢了出去。

白晓瑾躲在下面,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得爆炸轰鸣之声,很快便归于安静。

然后就听齐玄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上来吧。”

白晓瑾这才壮起胆子,跃上了地面。

只见得洞口外遍地焦尸,不少尸体还有些许余火未灭,还有几人没有被“凤眼乙二”炸死,却趴在血泊中,显然是死于齐玄素的刀下。

白晓瑾再望向齐玄素,就只剩下畏惧了。

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可此人杀人之后却面不改色,真如修罗煞神一般。

齐玄素从一具还算完好的尸体上扯下半截袖子,缓缓擦去“飞英”刀身上的血珠,然后归刀入鞘,又望向白晓瑾:“走吧。”

白晓瑾一个激灵,不敢有半点反对意见。她此时真怕此人一刀把自己砍了,她可不傻,

死在这个地方,此人一推二六五,说是那个头上有犄角的人下的毒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走在前面,白晓瑾乖乖跟在后面。

没走多远,又有一伙人朝这边过来,打着火把,远远就能看见。

齐玄素也不废话,又是一颗“凤眼乙一”丢了出去。

相较于“凤眼乙二”,“凤眼乙一”的范围变得更大。

火光瞬间照亮了夜幕,也照亮了齐玄素和白晓瑾的面孔,巨大的爆裂声响似晴天霹雳,气浪更是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这伙人在“凤眼乙一”所化的火焰风暴之中,变成了一个个火人,惨嚎不止。

齐玄素没有半点负担,私设地牢,囚禁女子,就连道门真人的女儿都敢绑架关押,难道还是什么无辜百姓不成?

待到火焰熄灭,齐玄素继续前行。

这次终于没人拦路。

待到两人顺着齐玄素来时之路离开此地,就听鸣镝之声大作,想来是先前的爆炸声响惊动了城中的青鸾卫千户所。

想来过不了多久,青鸾卫就会包围此地。

这也是齐玄素的用意,这么大的案子,青鸾卫压不下去,必然会彻查,那么地牢中幸存的女子多半能得救,也算是他的恻隐之心了。

在此之前,他要带着白晓瑾离开此地,显而易见,“天廷”之人绑架白晓瑾是为了逼迫白英琼就范,白晓瑾是他们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棋子,他误打误撞之下劫走白晓瑾,若不赶紧逃离此地,很可能会被支援而来“天廷”之人截住。

仅仅是一个“天廷”,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金陵府肆意妄为,其背后定然另有其人,如今金陵府的局势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方势力犬牙交错。暂时看来,除了真武观之外,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不过齐玄素并不打算亲自把白晓瑾送回白英琼身边,一来是他还有其他差事,二来是他分量太轻,收益不高。道理也很简单,白英琼丢了女儿,一个低品道士帮她找回女儿,她随手施舍些小恩小德就算报答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可如果是大掌教亲自帮她寻回女儿,那就不是能随意应付了,非性命不能报之,否则便是忘恩负义。

所以齐玄素的打算是让有分量的人去承接白英琼的人情,三个选择,一是雷小环,二是裴小楼,三是张月鹿。

其实前两个选择可以归为一个选择,齐玄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人情送给张月鹿,毕竟张月鹿日后要执掌慈航一脉,有了这个人情,更容易压服白英琼这个慈航名宿。

第二十四章 教堂(上) 张月鹿并非孤身出城,其实还有一名护卫,正是慈航真人调来的那名二品灵官,姓许,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先前的时候,许灵官已经称作飞舟返回玉京,不过随着金阙正式成立七人调查组,许灵官又随着其他主事道士一道乘坐飞舟来到了金陵府,还是负责张月鹿的安全。

不过只要在旧城区域,许灵官一般都不会出面,且不说张月鹿距离天人只差一线,遇到天人也有一战之力,就算是白晓瑾,也不是在繁华的旧城被掳走的,所以直到张月鹿决定出城,许灵官才跟随左右。

出城的时候,无风也风浪。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加上许灵官,少说要三位天人才能拿下,可五位天人交手,其声势之大,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能察觉,且不说雷小环、裴小楼夫妇,江南道府也不能熟视无睹。

如此一来,事情就彻底闹大。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正愁没有切入口,或者说现在的切入口还不够大,有了这样的口实,正中两位参知真人的下怀,这是另一方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意外。

不是有人要对张月鹿如何,而是张月鹿在经过秦淮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人。

风元帅。

那日在江陵府,雷元帅负责袁园和灭口袁崇宗,风元帅负责灭口袁尚道,所以张月鹿没见过雷元帅,却见过风元帅。

当时风元帅正在河中的一艘画舫中喝酒,身旁还坐着两个衣衫清凉的美人。

天人不是圣人,纵然境界修为高一些,也无法根绝人欲,总有些癖好。

风雷二老,好大的名头,他兄弟二人自幼到老,同退同进,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

只是不曾娶妻生子,不意味着不喜欢女人,风元帅年事虽高,但好色成性,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尤其是在南洋的时候,虽无正妻,但姬妾成群,可谓是无女不欢。这次来到金陵府,让他过起和尚的日子,哪里受得住?更何况金陵府的十里秦淮天下闻名,他左右无事,便花费重金包下一艘画舫,优哉游哉,刚好被张月鹿看到。

看似荒谬,不过仔细一想,又不荒谬。

天人不是被从小培养的死士,也不是被呼来喝去的奴仆,甚至不是一身修为系于别人之手的灵官。放在道门,是二品太乙道士。放在隐秘结社,也都是高层人物。他们可以听令行事,却不会委屈了自己。什么隐匿行踪、小心行事、蛰伏潜藏

,那都是要求底下人的,风元帅身为主事人之一,哪里会遵守这些规矩?不去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就已经不错了,连女人都不让碰,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这就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各种规矩,只有奴仆丫鬟才要遵守,几时听过主人要遵守的,因为主人是订立规矩之人。

其实自古以来,这类情况从来都不会少,无论是道门朝廷,还是隐秘结社,都不能强求太多,只求不误事就好。

没办法,天人并非寻常人,真要逼急了他们,说反也就反了。在这一点上,道门有过许多先例,比如说八部众,便是因为对道门在造物工程上的种种决定不满而叛出道门。

说到底,道门内部风气不好,这些隐秘结社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性,谁又比谁更高尚?

张月鹿发现风元帅之后,没有二话,一边传讯给真武观,一边与许灵官一起掠上画舫,不让风元帅逃走。

风元帅见两人袭来,不由一惊,许灵官身披灵官甲胄,一眼就能辨认出身份,二品灵官做不得假,相当于一位天人。他也认得张月鹿,虽然不是天人,但相距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真要对上天人,纵然不是对手,也有一战之力。

此时他一人对上两人,必然是有败无胜。

所以风元帅想也不想,根本不与两人交手,直接向外掠去。

不过他也不敢贸然升空,毕竟这里是金陵府,名副其实的天下重镇之一,城内的天人少说有双手之数,他一升空,便等同于落入了所有天人的视线之中,再想脱身就很难了。可如果不升空,继续藏身城中,有各种建筑房屋、街巷、河流作为掩护,那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风元帅逃得极快,几乎是脚不沾地,贴地飞掠,张月鹿毕竟没有跻身天人,知道自己多半追不上风元帅,对许灵官高声道:“不要管我,追上去,不要让他逃了。”

许灵官也不犹豫,紧紧追在风元帅的身后。

张月鹿只能根据身上的灵佩远远跟在后面。

所谓灵佩,类似于玉佩,作用很简单,就是确定位置,其原理颇类似于子母符。许灵官毕竟是专事负责张月鹿的安危,总要知道张月鹿在什么地方,若连张月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谈什么保护。所以两人各携带一块灵佩,以此确定各自的位置。

三人一路追逃,虽然金陵府已经彻底废除了坊市制度,但旧城区还是残留了部分坊市的痕迹和规划,所以三人足足追逃了数坊之地,最终一路出了

旧城,来到外城,过神策门,来到上元门附近。

金陵府人口将近二百万,是整个江南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镇,更是商贸中心,所以金陵府城中还有许多来自海外各国的商人、传教士、冒险家,大多聚居于上元门一带。

张月鹿赶到此地的时候,就见许灵官正站在一座教堂外,踟蹰不前。

所谓教堂,类似于道门的道观,是西方圣廷信徒祈福拜神的地方。

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与中原建筑迥然大异,有高耸的塔尖和拱形穹顶,还有彩色的玻璃花窗,仿佛在整个窗户上镶嵌一幅幅的图画。在教堂之前是一个宽阔广场,白石铺地,正中是一方喷泉,还有两尊雕像,高鼻深目,背生双翼。

整座教堂都氤氲着淡淡的光明气息,仿佛一层光雾。

可见不少金发碧眼的信众正进出教堂,几乎没有中原人。

张月鹿不由皱起眉头。

道门和圣廷最起码在表面上保持了相对和平的关系,道门允许圣廷在几处重要府城中设立教堂,不过道门不允许圣廷传教,这些教堂只供西洋信众礼拜,所以这里聚集的几乎都是色目人。

圣廷也允许道门在海外设立道观,都是差不多的规矩。其实圣廷对于这种事情一种是严防死守,之所以让道门例外,除了道门势大之外,关键在于道门中人对于传教一直都是兴趣缺缺,大体态度就是爱信不信。在这一点上,甚至不如佛门和儒门,佛门就不必说了,被称作西方教,是传入中原,而非土生土长。儒门则一向喜欢教化蛮夷,使其心慕王化。

所以这个地方有些敏感,若无必要,道门中人实不好贸然进入其中,容易产生纠纷。

此时好些信众望着身披甲胄的许灵官,面带惊骇。

许灵官轻声道:“张副堂主,那人进入了教堂之中。”

“圣廷也牵扯进来了吗?”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一名身着白袍的首主教主动迎了上来,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甚至还带着几分金陵口音:“这里是圣廷教堂,若非信徒,不可擅入其中。”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初真经箓”:“我乃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天罡堂副堂主张月鹿,请见本地大主教,还请前去通禀。”

首主教脸色微微一变,却也无话可说。

根据圣廷和道门对等原则,首主教相当于五品道士,大主教相当于四品祭酒道士,所以张月鹿的请求合乎情理,他无法拒绝。

第二十五章 教堂(下) 其实以张月鹿的实际情况而言,就算她直接对话都主教,也是可以的。只是小掌堂这类说法,只是道门的自己人才熟悉,圣廷未必知晓,张月鹿也无意去解释什么,只是根据对等原则要求见此地的大主教。

不过这位首主教久在中原,经常与道门中人打交道,也知道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位是什么概念,不得已之下,只能前去禀报。

不过张月鹿并未等来此地的大主教,而是等来了枢机执事。

虽然大玄王朝并不设立副都,但金陵府作为天下间有数的繁华之地,隐隐有些副都的意思,是为整个江南的中心。所以圣廷对于金陵府十分重视,设立了两位都主教,负责统领金陵府的诸多教堂,每座教堂设一位大主教担任正手,一位首主教担任副手。在其上还有一位枢机执事。

这位枢机执事并非道门的执事可比,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当然不仅仅是管理教堂信众那么简单,他主要是负责商贸往来之事,上次地师和国师交接轮值大真人之位,唯独慈航真人未至,慈航真人给出的理由就是处置圣廷和道门的贸易纠纷,也就是慈航真人与这位枢机执事进行磋商。

不过慈航真人毕竟是参知真人,比起枢机执事高出一级,平时是不会管这些事务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对接江南道府这边,若是涉及到重要的商贸交易,江南道府向来谨慎,就算掌府真人不会亲自出面,也会由首席副府主或者次席副府主出面。

张月鹿没有想到圣廷枢机执事竟然会在此地,只觉得事态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位枢机执事身着滚金边的洁白长袍,头戴软帽,腰间悬挂着一把金色钥匙,胸前佩戴圣徽,看面容竟然是颇为年轻,不过其实际年龄应该在五十开外。

张月鹿可以清晰感觉到此人身上隐隐传来的威压,虽然她不太清楚圣廷如何划分境界,但以道门的眼光来看,是天人无疑了。

张月鹿正急剧思索该如何面对这位品级远在自己之上的圣廷枢机执事,就听一声长笑,手持竹杖、身着二品太乙道士鹤氅、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道人从天而降。

是裴小楼到了。

张月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在第一时间就向真武观传递了消息,又一路留下记号,使得裴小楼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

枢机执事在金陵府待了许多年,与道门的许多位高权重之人打过交道,一

看服饰就知道来人身份极高,是道门的真人,主动迎上前去。

两人各自施礼,互通了名姓。

这位枢机执事久居中原,也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名字,叫作是施落嗣,多少有些音译的意思。

施落嗣还是第一次见到裴小楼,不过却知道如今金陵府的局势变化,早就知道金阙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消息,刚一听到裴小楼的名字,便已经此人代表的是金阙调查组,态度凝重了不少。

裴小楼徐徐开口道:“贫道刚刚得到消息,有隐秘结社之妖人潜入贵地,还望枢机执事行个方便,与我们通力彻查。”

施落嗣淡淡道:“我只见到信众在教堂礼拜,并未见到什么妖人。”

裴小楼道:“大约是看错了,还是查一查为好,这样也能安心。”

“真人要擅闯教堂?”施落嗣一挑眉道。

裴小楼真要调集人手强闯教堂,并非什么难事,仅凭施落嗣一人,也拦不住。不过裴小楼无法承担擅闯教堂导致的严重后果。

当初道门和圣廷互相设立道观和教堂,就订立了一条规矩,教堂虽然立于道门辖境,却相当于圣廷之地,道门之人不得擅入。同理,道观虽然立于圣廷辖境,却相当于道门之地,圣廷之人也不得擅入。

这是一道红线,如果裴小楼未经许可擅自进入圣廷的教堂,那么会被视作道门挑衅圣廷,圣廷高层必然要向道门施压抗议,此事足以惊动大掌教,没有大掌教就要惊动轮值大真人,就算是东华真人也保不住裴小楼。

裴小楼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自然不会授人话柄,摆了摆手:“施枢机执事言重了,贫道绝无此意,这不是正商量吗?”

“既然是商量,那我现在就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施落嗣冷淡道,“不能通融,还请真人见谅。”

“当真不能通融?”裴小楼又问道。

施落嗣不再说话。

裴小楼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张副堂主,这名邪教妖人是什么身份?”

张月鹿会意,回答道:“是‘天廷’的风元帅,也是江陵府袁家灭门案的凶手之一。”

裴小楼又问道:“许灵官,你是亲眼看到这名妖人逃入了此处教堂之中?”

许灵官点头道:“回禀真人,是。”

裴小楼道:“很好,既然枢机执事不肯通融,那就算了,我这就将此事如实上报金阙。”

正说话间,雷小环终于到了,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大批灵官和方士。

雷小环直接下令道:“将此地围了,不能放走一人。”

灵官们轰然领命,并不进入教堂范围,却在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落嗣的脸色终于是变了:“你们要做什么?”

裴小楼笑道:“我们可没有擅闯教堂,只是为了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暂时在这一带实行戒严,还请枢机执事谅解一二。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戒严,圣廷总不能也要反对吧?”

雷小环大步走上前来,裴小楼顺势让开一个身位,就听雷小环道:“我已经通知江南道府,开启大阵,禁绝一切传送法术。”

道门在各大城镇都设有阵法,勾连地气,主要是针对各种传送挪移的法术。开启之后,不仅“阴阳门”无法开启,五行遁术无法使用,便是“讯符阵”和子母符也要受到一定的影响。这是为了战时而设,不过不能防御炮矢,也不能禁绝人员出入,真正阻挡大军,还是要靠城墙。

并非道门设计不出抵御火炮的阵法,而是消耗太大,除了玉京之外,没有哪座城池能够支撑阵法的庞大消耗。云锦山、蓬莱岛、地肺山的阵法当然可以做到,可这些地方相较于金陵府这样的大城,只能算是小地方,消耗自然也小。哪怕是帝京,也只能维持在皇城一隅,而不能将阵法覆盖整个城池。

这样庞大的阵法也会被分成许多“小块”,就如棋盘一般,雷小环只是开启了这一片区域的阵法,并不影响其他地方,所以十分迅捷,并没有过多扯皮。

至于地道,因为教堂位置特殊,算是圣廷的领地,如果教堂私自开辟了地道,在“领地”的区域划分上很容易产生分歧和争议,所以在这方面,道门会在教堂周围定期检查,杜绝此类情事发生。也就是说,教堂是没有地道的。

如此一来,风元帅就算是被堵在了教堂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裴小楼笑道:“久闻贵教之教义,有三善之说。我道门太上道祖则有三德。太上有言:‘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希望,在有些事情上,枢机执事不要敢为天下先。这是道门和圣廷都不愿意看到的。”

施落嗣深深望了裴小楼一眼,没有说话。

张月鹿轻声道:“许灵官,这段时间便要辛苦你守在此地,千万不要让风元帅逃了。”

许灵官沉声应下。

第二十六章 冤家路窄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一般的道观便是县观这一级,比如齐玄素曾经去过的碧山观、青白观,都是县观一级,安排执事道士,根据道观的位置和重要性不同,执事道士的品级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不等。

金陵府最大的道观真武观则是府观这一级,安排主事道士,其品级从五品道士到三品幽逸道士不等。

芦州道府的太平宫、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西域道府的大雪山行宫则属于州宫一级,放眼整个道门,州宫一级的宫观也就二十个左右,乃是各掌府真人和各副府主所在。

至于道宫一级,屈指可数,太平道的青领宫、真境别院,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上清宫,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无墟宫,以及紫霄宫、万象道宫。分别由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三位参知真人亲领,规格最高。

圣廷的教堂也分为四级,分别是对应县观的小堂、对应府观的圣堂、对应州宫的座堂、对应道宫的圣殿。

上元门附近的教堂名为“玛丽大教堂”,规格不高,是圣堂的级别,不过正如府观级别的真武观云集了诸多高品道士,如今的玛丽大教堂中也有一位枢机执事和两位都主教,实在不可小觑。

双方对峙,自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亲自出面见了雷小环,虽然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参知真人,但雷小环代表了金阙,算是平起平坐,两人之间到底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从后续来看,江南道府显然是默认了上元门一带的戒严,那么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是什么态度,就无需多言了。

教堂的事情发生在白天,极大牵扯了双方的注意力,这才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误打误撞地救走了白晓瑾。

整个白天,齐玄素都在棚户区活动,对于教堂的风波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圣廷被牵扯进来,自然也不知道雷小环、裴小楼、张月鹿的精力全都放在了玛丽大教堂那边,一时半刻之间,都无暇顾及他这边。

齐玄素盘算着,先把白晓瑾带到太平客栈,然后通知张月鹿,让张月鹿过来领人。后续的事情,让张月鹿与白英琼去掰扯,不干他什么事了。他可以顺着叶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毕竟从现在已知的情况来看,是“天廷”的人绑架了白晓瑾,而叶秀又与“天廷”存在某种“贸易往来”。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叶秀知情与否。或者说,叶秀是否知道白晓瑾的身份。

如果叶秀明知道白晓瑾的身份还帮

忙藏匿,那就是“天廷”的共犯,双方同乘一船,自然同舟共济,齐玄素便不需要再抱希望,因为此路不通。

若是叶秀不知道白晓瑾的身份,只当是普通女子,无意中帮忙藏匿,与“天廷”并非一条船上的人,则还有几分希望,也许能从叶秀那里知道些消息。

齐玄素正如此想着,忽然一惊,猛地停住脚步,按住“飞英”的刀柄。

因为齐玄素停得毫无征兆,跟在齐玄素身后的白晓瑾没有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了齐玄素的后背上,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撞在墙上,忍不住捂住额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不会提前说一声吗?”

齐玄素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仍旧是背对着白晓瑾,缓缓拔出了“飞英”。

白晓瑾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几步,委屈道:“有话好好说,拔刀做什么?我错了还不行吗……”

先前白晓瑾一头撞在齐玄素的后背上,被齐玄素遮蔽了所有视线,好似一叶障目,可她这一退,视线瞬间开阔,立时看到在两人不远处站着一个老人,身着青衣,气态不俗。

“天廷”风伯。

冤家路窄。

这也是齐玄素的仇人之一。

恰好此地还是一处荒僻无人所在,不远处只有几个大门紧闭的空旷货栈。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

风伯上次追杀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用的是本来面目,现在齐玄素却是戴着白狐脸面具,所以风伯没能认出齐玄素,问道:“是你杀了大力鬼王?好身手。”

齐玄素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比起大名鼎鼎的风伯,却是差得远了。”

“你认得老夫?”风伯微微诧异,随即反应过来,“你是白英琼的人?”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惯会狐假虎威,从未见过东华真人,就敢用东华真人的招牌吓唬青鸾卫,此时便顺势道:“是白真人派我来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打白真人女儿的主意。”

风伯冷笑一声:“看来白英琼只是派人四处撒网,而不是真正知道了我们藏人的地方,否则她就该亲自前来。小子,仅仅是你一个人,恐怕不是老夫的对手。”

齐玄素沉声道:“走。”

白晓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不过刚刚跑出几步又停下脚步,扭头对齐玄素说道:“你也小心。”

说罢,白晓瑾这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风伯并未阻拦,任由白晓瑾逃走,待他料理了

眼前的对手,这个境界平平的小丫头就是手到擒来。

“年轻人,你很不错,可惜今日要死在这里了。”风伯淡淡道,“可有遗言?”

话音未落,风伯已经飞身而出,速度之快,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一掌劈下。

齐玄素一刀扫出,凭借这件极品灵物的锋芒,生生破开了风伯掌间的天人真气。

风伯以掌心抵挡住“飞英”的刀锋,顺势以五指握住刀身,齐玄素干脆利落地松开“飞英”,反手拔出腰间的“青渊”顺势划向风伯的小腹。

风伯丢掉被握在掌中的“飞英”,徒手挡下这一剑。

如果说风伯是一头猛虎,先前的齐玄素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么如今的齐玄素就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青渊”与风伯相触,在风伯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不过这点小伤对于风伯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丢出一枚“凤眼甲九”。

风伯脸色微变,双掌平平一推,凝聚成一道丈余高、两丈宽、三尺厚的气墙,挡在自己的身前。

“凤眼甲九”轰然炸裂开来,滚滚焰浪席卷而至,如大河倾泻,似滚滚海潮,但是与风伯的气墙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雪。

齐玄素借着火焰的掩护,一个翻滚,重新捡起自己的“飞英”,跃过这道看不见的气墙,一刀朝着风伯当头劈下。

风伯冷笑一声,挥出一道弯月形状的青色剑气,等人之高,要从正面将齐玄素劈成两半。

那日在西京府,齐玄素只是被这等剑气刮了一下,便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剑气一穿而过,这个齐玄素如镜花水月一般,瞬间溃散。

此乃散人玉鼎境的“蝉蜕术”,也是散人最为核心的两大神通之一,另一个神通是散人圣胎境的“先天神算”。

风伯微感诧异。

便在此时,齐玄素的真身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收起“青渊”,拔出“神龙手铳”,一发“龙睛乙一”正中风伯的眉心位置。

因为巨大的冲力,风伯的头颅猛地后仰,爆开一簇血花。

不过天人毕竟是天人,这枚“龙睛乙一”竟是没能击穿风伯的眉心,只是让风伯满脸鲜血,看起来甚是骇人。

第二十七章 追逃 齐玄素本可以借着用出“蝉蜕术”吸引风伯注意力的机会逃离此地,之所以不逃,不是齐玄素觉得自己可以与风伯掰一掰手腕,或者是杀了风伯,而是要拖延时间,让白晓瑾逃得更远一些。

不过这一铳也让齐玄素彻底如愿,成功吸引了风伯的所有仇恨。

风伯上次追杀齐玄素,不惜亲身犯险进入西京府,哪怕在无墟宫的眼皮底下,也要杀人,可见其性情,锱铢必报。

风伯伸手按住中弹的眉心位置,怒气勃发,只剩下一个念头,将齐玄素碎尸万段,一泄心头之恨。至于白晓瑾,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齐玄素也不是傻子,又丢出一枚“凤眼乙一”,转身就逃。

如此一来,他随身携带的两枚“凤眼乙一”和“凤眼乙二”都已经用完,只剩下最后一枚“凤眼甲九。”

齐玄素有武夫的体魄,又有散人的真气,两者并用,虽然不如天人御风而行,但也足下生风,快若奔马。

白晓瑾是朝着正南方向逃去,齐玄素则选择了西北方向。

风伯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放弃了白晓瑾,紧追在齐玄素的身后。

两人一追一逃,齐玄素毕竟不是天人,哪怕占了先发的优势,还是很快被风伯追上。

风伯也不废话,朝着齐玄素横向挥出一道弯月状的剑气。

齐玄素好似背后生眼一般,猛地转向,钻入了一条小巷之中。

然后就见这道剑气横扫而过,街道两侧原本丈余高的墙壁只剩下三尺左右的墙根,断口平滑如镜。

若是齐玄素躲闪不及,必然是被腰斩的结局。

齐玄素不敢回头,只能不断便变向,在各种小巷中钻来钻去。

风伯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不再使用剑气,只是紧紧追在齐玄素的身后,几次出手,不过齐玄素滑不留手,每次都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

金陵府作为天下间最为繁华的所在,并不轻易施行宵禁政策,虽然夜色已深,但街道上还是偶尔有几个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好似有两道身影飞掠过去,带起一口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睁不开眼。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一味逃窜,在途径一座小庙时,突然回身反打,并引爆了最后一枚“凤眼甲九”。

这座小庙供奉着土地神,连庙墙也没有,开门即是横街,已经荒废了许久。被“凤眼甲九”直接炸塌,刚好将风伯埋在其中。

不过对于风伯而言,这些小伎俩不过是略微阻碍他的脚步而已,只见几道青色剑气掠过,便将埋住他的废墟扫平。

风伯显出身形之后,身上青衣略带

几分焦黑颜色,袍角的位置还有点点余火,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当初“凤眼甲九”能杀死迪斯温,是因为迪斯温本就身受重伤,又误饮“黑血”,最后“凤眼甲九”在其体内炸开,才断绝了他的生机。此时面对实力状态完好的天人,实在难以建功。

趁此时机,齐玄素发力狂奔,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体内真气随着他的奔跑自行运转,使得他一步数丈,很快便来到旧城的城墙下。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想法逃回真武观,只是风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意堵住去往真武观的道路。齐玄素没有办法,只能“慌不择路”。

金陵府旧城的城墙高有近十丈,齐玄素双足一登,一股雄浑的真气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三丈有余,然后踩踏城墙,稍稍借力,又向上跃起两丈有余,再次踩踏城墙借力,如此往复,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城头之上。

齐玄素不敢停留,穿过宽阔城头,一跃而下,好在不远处有一条河,齐玄素直接跃入河中,潜至河底,然后屏住气息,不求速度,小心翼翼地随波逐流。

如此行出数里,齐玄素感觉没有风伯的气息之后,才缓缓浮出水面,刚好位于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

此时天色已黑,桥上桥下没有半个人影,周围夜色如墨,只能看到远处有点点灯火,如同繁星。

齐玄素缓缓爬上岸来,歇息了片刻之后,以夜色为掩护,沿着河岸前行,夜风阵阵,迎面吹来,让他稍稍安心几分。如此走了数里之后,两岸不再浓黑如墨,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之声,男女嬉笑之声。

如果他所料不错,他这是来到了大名鼎鼎的秦淮河畔。

因为秦淮河穿城而过,所以十里秦淮并非全都在旧城区,还有部分位于外城。

正当齐玄素犹豫着是否借着这片风月场所藏身的时候,一道身影趁着夜色从天而降,落在齐玄素的面前,正是风伯。

此时毕竟是深夜,而非光天化日,有夜色作为掩护,风伯直接短暂掠空,强行追上了齐玄素。

齐玄素不由大骇,转身就逃。

风伯看了眼不远处的诸多行院画舫,没贸然用出招牌剑气,也没再御风掠空,而是仅凭脚力追在齐玄素的身后。

很快,在风伯的有意驱赶之下,外城的城墙也已经遥遥可见。

见齐玄素打算向城外逃去,风伯乐见其成。

在城内,太过束手束脚,生怕惊动了道门或者朝廷的高手,可出城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放开手脚

,随意摆弄这小子。

齐玄素如法炮制,再次翻过外城的城墙,来到城外。

风伯长笑一声,直接飞过城墙,立于夜幕之上,居高临下。

齐玄素脚步不停,只是埋头狂奔。

风伯笑了笑,因为脸上的鲜血,竟是有些狰狞。

他随手劈出一道弯月剑气。

齐玄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才勉强躲过这道剑气,十分狼狈。

风伯生出几分猫戏老鼠的戏谑心思,凌空飞行,不断劈出剑气,等着齐玄素真气、体力耗尽,然后再慢慢折磨齐玄素。

就在此时,一座大墓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那是一位前朝国公的陵墓。

封土如山,又有祭殿、陵园、神道等等。

关键是此地人迹罕至,阴气浓郁。

齐玄素猛地止住身形,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至中天,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

齐玄素不再逃窜,举起一只手,全力催动法力,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慌不择路,他在发现不能逃回真武观之后,就决定用最后的手段来舍命一搏。

那是来自于鬼谷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风伯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不再留手,连续劈出几道剑气。

不过都被那道诡异门户吸入其中,只是激起点点涟漪。

风伯脸色一变,便要退走。

便在这时,他忽觉周围的环境骤然变化,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好似冬天的玻璃窗时候会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此时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竟是无法退走。

那道门户终于成型,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风伯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一个拳头从这道门户中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人的拳头。

齐玄素也就与拳头的拇指相差仿佛。

仅仅是这个拳头,便充斥了整个门户,不留半点缝隙。

在拳头之后是手腕、小臂、手肘,仔细看去,竟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

当初齐玄素还曾疑惑,门户这么小,万师傅该怎么出手,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出手。

一拳之下,风伯直接炸裂开来。

第二十八章 须弥物 造物“帝释天”是徐无鬼在阁皂道的基础上,融汇上古巫教、全真道之长的集大成之作,媲美仙人。

三大阴物则是阁皂道的巅峰之作,比起“帝释天”,三大阴物在力量上有所不如,不过三大阴物却拥有了灵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生灵了。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帮道门管理鬼国洞天,并且谋划自己的退路。而不必像“帝释天”那样陷入漫长的沉睡。

当然,“帝释天”不是不能拥有灵智,而是徐无鬼不愿意让它拥有灵智,最初的时候,徐无鬼是将“帝释天”当作身外化身使用,在其飞升之后,“帝释天”不知去向。玄圣命令万象道宫的初代掌宫真人宁忆远赴西域,寻回了“帝释天”。

“帝释天”最后一次露面,是在道门和佛门的战场上,所向披靡。玄圣之后,“帝释天”在名义上只有大掌教才能使用,不过从二代大掌教到六代大掌教,都再未动用过这件人形兵器,逐渐成为传说。

三大阴物不同,他们拥有灵智,归顺道门之后,虽然很少在人前现身露面,但不意味着他们的经历并像“帝释天”那样一片空白,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鬼国洞天内处理阴气、尸体,且有记录可查。

在这个过程中,三大阴物也在不断完善自身,就如道士们通过修炼提升自己的境界修为,虽然相较于道士们的修炼,他们的实力提升要慢上许多,但道士们在人间只有百年,他们可远不止百年。

二百年的光阴悠悠而过,三大阴物的实力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相较于二百年前的他们,必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没有想到,仅仅是一拳,便将风伯毙于拳下。

没来由的,齐玄素想起了一段不太好的经历,那是在凤台县的时候,他差点被一个叫诸葛永明的六品道士生生打死。

不过诸葛永明再怎么厉害,也没一拳打死齐玄素,只是打得齐玄素气闷吐血。从这一点上来说,万师傅与风伯之间的差距比诸葛永明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还要大一些。

一拳之后,这个拳头又原路缩回到门户之中。

自始至终,万师傅也没有真正露面,只是一拳而已。让齐玄素连道谢的机会也没有。

当万师傅的拳头彻底消失之后,以法力为媒介牵引、以阴气为根基承载形成的门户变得虚幻,开始慢慢溃散。

原本如潮如海的阴气也逐渐归于平静。

齐玄素举目望去,墓园没有任何改变。多亏当时的风伯飞

在天上,而非立足地面,所以万师傅的一拳虽然威猛如山,但却是划空而过,没有伤到墓园的分毫。

这无疑省去了许多麻烦,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至于残留的尸气,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能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就会自行消散。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准备去“接收”风伯的遗产。

什么做一个体面人,与一位天人的遗产相较,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以后再做。

齐玄素来到风伯从空中坠落的地方,已经没有完整的尸体,只剩下一些断肢残骸,整个躯干和头颅直接变成了血雾,而剩下的断肢残骸又受到了尸气的腐蚀,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在其周围还弥漫着一部分肉眼可见的尸气,极具腐蚀性。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风伯身上带着官票、信件、子母符等物事,也会被腐蚀一空,最后只剩下较为坚固的灵物、宝物、须弥物。

齐玄素自然不敢贸然伸手,不过他也有办法,取出“九阳离火罩(仿)”,以最后的些许法力催动,化出一条火龙,将残余的尸气和风伯的断肢残骸全部焚烧殆尽,顺带消除痕迹。

烈火熄灭之后,灰烬中躺着一枚扳指。

齐玄素上前捡起这枚扳指,不是灵物,也不是宝物,而是一件须弥物。

虽然齐玄素没有须弥物,但在西域的时候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懂得基础用法。所以齐玄素立刻尝试着打开这件扳指外观的须弥物,结果发现这件须弥物竟然有“锁”,本质上是一种微型符阵,与须弥物一体,不知道正确解法,无法打开,如果暴力破解,须弥物与其中的物事玉石俱焚。

张月鹿的须弥物就没有“锁”,看来这些隐秘结社的妖人是做贼心虚,没有半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按照道理来说,风伯这样的天人,未必会有半仙物,最起码会有一件宝物傍身,可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见过风伯使用宝物。想来是追杀齐玄素不必动用宝物,杀鸡焉用牛刀。而面对万师傅的一拳,没机会用出宝物就被当场打死。

可到了现在也没见到宝物,让人不免失望,总不能是风伯出门走得急,忘记带了。

紧接着,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宝物该不会被风伯放在了须弥物中。毕竟不是每件宝物都能如“无相纸”那般随意改变形态,也未必就能像“九阳离火罩”那般变化大小,如果宝物是一张大弓,总不能风伯每天都背着一张大弓出入,那也太扎眼了,也不符合风伯的身份。如果宝物是一杆大戟,出门转身都不方便。

现在想来,这种在须弥物上设锁的方式有利也有弊,好处不必多言,坏处是难免繁琐,哪怕是自己用的时候,也要经过一道开锁程序。平常时候也就算了,可如果是与人交手的关键时刻,那就很误事了。风伯最后关头都没能用出宝物,未必不是这个原因。

齐玄素掂量了下手中的扳指。

有些犯愁。

凭他自己的本事,万万解不开须弥物的锁,凭道门的本事,则一定能解开须弥物的锁。

关键在于,他无法向道门解释须弥物的由来。

须弥物哪里来的?

从风伯那里得来的。

一个先天之人,凭什么杀天人?

是因为三大阴物之一的万师傅亲自出手了。

“天廷”的风伯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风伯,“天廷”的大力鬼王也只是一介凡人,反而万师傅更符合大力鬼王这个称呼。

万师傅亲自出手了,一个普通天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凭什么能让三大阴物出手?你又是怎么进到鬼国洞天的?

这就聊不下去了。

难道让齐玄素承认他有“死之玄玉”?还是承认他与措温布的事情有牵扯?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裴小楼两人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并不知道整件事的全貌。张月鹿知道齐玄素与三大阴物有交集,还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却不知道齐玄素可以在某些特殊场合下请三大阴物出手。

不是齐玄素非要瞒着张月鹿不可,而是少说一点就少些破绽,张月鹿总是擅长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真要和盘托出,他的清平会身份多半就瞒不住了,他还不想这么早与张月鹿摊牌。或者说,齐玄素压根没想与张月鹿摊牌,而是打算一瞒到底——这样便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至于裴小楼。

齐玄素也有些犹豫。

都不是万象道宫的道童,不可能事事都推心置腹,总要留有些余地。

不过还有一个人。

七娘。

她是齐玄素的救命恩人、引路人,恩同再造父母,知晓齐玄素的所有秘密,也是齐玄素最信任的人。

七娘神通广大,多半会有办法。

当然,也有坏处,七娘是无利不起早,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会免费相帮齐玄素,见面分一半还是少的,齐玄素能分到多少,要看七娘的心情。

可话又说回来,少分些也好过干看着拿不到。

齐玄素收起这枚扳指,迅速离开了此地。

第二十九章 一夜 白晓瑾从没想过,她这一天的经历会如此波折。

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天,结果早上出门被人绑架,先是被关在一个又潮湿又闷热的地方,出了一身臭汗,后来又转移到一个地牢中。

正当她又惊又怕的时候,一个煞星从天而降,杀了好些人,竟然把她救了出去。

她本以为霉运到此为止,结果两人在逃跑的路上,遇到一个青衣老人,就是那个掳走她的老家伙,十分厉害,那个煞星也不是对手,让她独自逃命,她又成了一个人。

她只好拼命地逃跑,顾不得思考太多,生怕再被那个老家伙给捉回去。

齐玄素是假装慌不择路,白晓瑾就是真真正正的慌不择路了。

再加上夜色深沉的缘故,过了没多久,白晓瑾就彻底迷路了。

她站在一个陌生的路口,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她到底在哪?这是什么地方?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金陵人怎么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第一次知道,金陵府竟然这么大,路这么多。原来金陵府不仅仅有华美的楼阁殿宇,也有低矮破旧的棚户,不仅有青石板铺就、下水道完备的宽阔大路,也有臭气熏天、污水纵横的泥泞小巷。

人上人所见的金陵,普通人所见的金陵,是两个样子。

白晓瑾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不再奔跑,改为缓步而行,同时不住左右张望,努力辨别道路。只要她能确定身在何地,那就好说了,就算道路再多,她只要一直朝着白邸的方向走去,总能回家。

走出一段之后,几个乞丐朝着白晓瑾迎面走来,见到白晓瑾之后,不由一怔。

说来也巧,他们竟是认得白晓瑾。

白天的时候,白晓瑾被关押在棚户区,乞丐们见过白晓瑾,因为白晓瑾衣着华贵,所以记忆尤为深刻。

这几个乞丐对视一眼,悄悄跟在了白晓瑾的身后。

平心而论,白晓瑾作为白英琼的女儿,再怎么疏于修炼,各种资源不缺,有白英琼亲自指点,境界修为也不会太差。她其实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只是一直被白英琼庇护在羽翼之下,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比花圃道士还要花圃道士。如果此时是齐玄素或者张月鹿,早已察觉到异常,可白晓瑾却是恍然未觉,自顾前行。

乞丐们没有贸然动手,一边跟着白晓瑾,一边悄悄召唤同伴。他们记得清楚,这个小娘皮是被上了镣铐的,一般女子可没有这般待遇,再有,她能逃出来,也可见厉害。他们贸然动

手,恐怕拿她不下,还是要依多位胜。

待到乞丐们汇聚到十余人的时候,他们这才一拥而上,将白晓瑾团团围住。

白晓瑾早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护住胸前,尖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乞丐们面露淫邪之色,一人嘿然道:“你这个小娘皮,竟然逃了出来,识相的,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这人便要上来扯白晓瑾的衣袖。

白晓瑾躲闪开来,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娘是谁吗?”

“怎么,你还要把你娘介绍给我们吗?”一众乞丐淫笑起来。

白晓瑾大怒,怒气又化作胆气,直接一拳打了过去。

因为白晓瑾不喜欢携带兵刃,所以白英琼专门教了她一套炼气士的拳法,名为“百花绣拳”,其中招数煞是好看,而且都是以花名为招数名字,若说玄圣最喜欢用“万华神剑掌”,那么玄圣夫人就是最喜欢这套“百花绣拳”,故而白晓瑾学得还算用心。

不管怎么说,白晓瑾毕竟是白英琼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一拳还是颇有法度,大概能发挥出五成实力。虽然“百花绣拳”变成了花拳绣腿,但这些乞丐也不是什么好手,比普通青鸾卫力士还要弱上许多,也就能欺压普通百姓。

那领头的乞丐没有反应过来,被一拳正中鼻梁。

一瞬间,他的鼻梁彻底塌陷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当场身死。

白晓瑾有些反应过来了,她打不过那个青衣老头,也打不过头上长角的大汉和用刀的煞星,却打得过这些乞丐。

想到此处,白晓瑾顿时有了胆气,怒道:“我娘是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堂堂二品太乙道士,就凭你们,也敢抓我!还敢出言不逊!”

说罢,她又是一拳打了过去。

一名乞丐躲闪不及,被她打中胸口,被直接打飞出去,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活了。

白晓瑾胆气大壮,出拳不停,口中道:“你们竟敢拐卖女子,我要让我娘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把脑袋挂在城门上。”

转眼之间,几个乞丐倒了一地,其余乞丐无不惊惧,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四散而逃。

白晓瑾算是将今天受的各种委屈发泄了一番,只觉得舒服许多,不打算赶尽杀绝,任由群丐逃窜。

不过她又想起一事,快跑几步,不顾形象地飞起一脚,将一个跑得慢的乞丐踢倒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厉声诘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

“天廷”在金陵府有四位主事人,除了常驻金陵府的一人之外,另外三人都是最近才来到金陵府,分别是风元帅、雷元帅、风伯。

三人之中,风伯因为分坛的事情获罪,这次算是将功折罪,风元帅莽撞少智,从小到大都是听兄弟的话,唯有雷元帅多谋善断,所以由他负责掌控全局。

雷元帅只觉得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风伯负责掳走白英琼的女儿白晓瑾,然后去见白英琼。

这件事倒是没出什么差错。

可没等风伯回来,风元帅好色误事,喝花酒暴露了踪迹,被张月鹿发现,一路逃窜,最终躲到了玛丽大教堂之中,结果被人家堵在里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雷元帅为了此事焦头烂额,多方沟通,由李家人出面,许诺各种好处,请动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出面向雷小环施压,结果雷小环软硬不吃,这位掌府真人出身正一道,不愿撕破面皮,更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事情下死力,选择退让一步,不了了之。

这边风元帅还未脱困,那边又传来消息,大力鬼王被杀,白晓瑾被人救走,不得已之下,雷元帅只能让风伯亲自把人截回来,可不仅白晓瑾没有追回来,就连风伯本人也没回来,一去便杳无音信。

直到老祖亲自通过子母符询问,为何风伯留在总坛的命灯无故熄灭。雷元帅这才知道,风伯竟是死了。

既要救出风元帅,又要找到白晓瑾,还要弄明白风伯是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

一时间,雷元帅生出左支右绌之感,身心俱疲。

他恼怒兄弟的好色误事,又恨大力鬼王和风伯的无能。却也明白,这时候再去置气已经晚了,关键要想出个办法,稳定局势,不至于全面崩盘。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要下个决断了。

他唤来一名心腹属下,吩咐道:“安排一下,我要与李真人见上一面。”

属下沉声应下。

“快寅时了。”雷元帅站了起来,继续说道,“在我去见李真人的这段时间里,若有什么事情,你们就去请示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正是“天廷”金陵府四位主事人中的最后一位,如果说风元帅是好色误事,那他就是好酒误事,平日里嗜酒如命,尤其喜欢道门的“醉生梦死”,实在很难让人信任。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雷元帅分身乏术,没有其他办法,不信也得信了。

属下道:“是。”

雷元帅大步向外走去。

第三十章 变化 齐玄素没有再去冒险翻过城墙,而是在城外等到城门大开,与排队等候的百姓一起进城。

昨晚的一场惊变,彻底打乱了齐玄素的计划,杀了风伯固然快意,可也不得不考虑有关善后事宜。

知道他遭遇了风伯的,只有白晓瑾。如果白晓瑾已经得救,那么他便要解释风伯之死。如果白晓瑾还未得救,那么暂时不会有人猜出风伯之死与他有关。

他当然可以用回本来面貌,恢复齐玄素的身份,来一个抵死不认。可如此一来,不仅白白少了一份功劳,“飞英”、“青渊”、各种火器也很难解释过去。

想到火器,齐玄素又想起自己昨晚一口气把身上携带的所有“凤眼”全都用了干净,还用了两发“龙睛乙一”,只能先返回太平客栈,带上最后的三枚“凤眼乙二”和一枚“凤眼乙一”,“凤眼甲九”已经用完。

齐玄素前脚回到太平客栈,张月鹿后脚就到了。

齐玄素来不及梳洗换衣,只能这么见了张月鹿。

张月鹿本是打算把白英琼的态度告知齐玄素,却没想到齐玄素满身灰尘血迹,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天廷’的人对你下手了?没事吧?”张月鹿暂且顾不得白英琼的事情,先关心齐玄素。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不过隐去了最后击杀风伯的部分,只说风伯遇到了仇人对头,两人交手,他才侥幸逃走。至于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便不知道了,当时天色太黑,两位天人又是凌空激斗,他顾着逃命,实在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对上了风伯。

张月鹿没有关心所谓的风伯对头,只是道:“你没事就好。”

齐玄素心中感动,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转开了话题:“你那边如何了?”

“先不忙,我去给你打盆热水,你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张月鹿起身拿过脸盆走了出去。

不多时后,张月鹿返身回来,手中端了一盆热水。

齐玄素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张月鹿的面换衣裳。

张月鹿道:“总不能还要我伺候你更衣吧?”

齐玄素不敢作如此想,脱去外袍,只穿着中衣,来到脸盆前洗净双手和脸庞。

张月鹿这才说道:“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因为白晓瑾被绑架,所以我那位师姐的态度才会如此暧昧,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现在的关键是,白晓瑾去了哪里?如果她再次落入到‘天廷’的手中,那么我们再想找到她就很难了。”

“不过叶秀和你说的地牢,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尤其是那座地牢,应该位于某座行院之中,可以直接下令严查,应该会有些线索。”

“对了,昨天我在城中发现了‘天廷’的风元帅,就是杀了袁尚道的那个天人,我们与他照过面。他如今躲到了上元门附近的玛丽大教堂中,雷真人已经下令将玛丽大教堂围住,可此事牵涉到圣廷,事情性质就变得复杂,而且大教堂中还有一位枢机执事,风元帅固然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就这么僵持住了。”

齐玄素洗完了脸,张月鹿将脸巾递到他的手中,问道:“你怎么看?”

“形势已经变得复杂了。”齐玄素把脸擦净,“这么闹下去,案情有了实质进展还好,若是没有实质进展,我们很快便要进入雷真人所说的第二个阶段,开始出现批评声音,对我们很不利。”

张月鹿道:“风险与机会从来并存,如今形势变得复杂不假,可这个变化也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反而给我们可乘之机,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甚至可以不去管那个暗中把水搅浑之人,直指要害。”

齐玄素倒是不否认张月鹿的说法:“关键要抓得住。”

张月鹿道:“玛丽大教堂那边,要看金阙如何与圣廷的枢机沟通,暂时是动不得了。不过叶秀这边,的确大有蹊跷,是个关键。”

齐玄素问道:“我打算去见叶秀,你要不要一起去?”

“对了,你昨天去见叶秀,用了什么借口?”张月鹿好奇问道。

齐玄素道:“我让他帮我查一个人。”

“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紫微堂五品道士齐玄素。”

张月鹿一怔,随即便想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忍不住笑道:“真有你的。”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换了身干净道袍,又将刀剑火器佩戴完毕。

齐玄素再次问道:“要不要一起去?”

张月鹿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她又补充道:“我倒不是非要过去不可,只是白晓瑾被救走,叶秀那边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些变化,我与你一起过去,真要发生变故,也有个照应。”

不知为何,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的这番说辞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却没有点破:“这是自然。”

两人离开了太平客栈,一道往叶秀所在的城中城走去。

齐玄素已经不是第一次过来,轻车熟路,不过张月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中城,颇

有些感触。

很快,两人便来到叶秀的大宅,门房对齐玄素多带了一个人表示不满,不过齐玄素给了十个太平钱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还是一样的流程,齐玄素和张月鹿等了小半个时辰后,见到了叶秀。

这位丐王双目通红,难掩疲惫,应该是一夜未睡,再没有上次见面时的从容。这也在情理之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睡得着,也从容不起来了。

“我说过,三天为限。这才刚刚过去一天,阁下未免太心急了吧?”叶秀的语气透着几分不耐烦。

齐玄素本来的用意是以此试探叶秀,到了如今,再去试探已经没什么意义,叶秀必然是有问题的,所以在来此的路上,齐玄素和张月鹿简单商议了一下,觉得可以尝试直接缉拿叶秀。

因为两人是临时起意,叶秀必不可能提前收到风声。

张月鹿还分析了叶秀的心态,白晓瑾不是在叶秀这边被救走的,叶秀也不知道齐玄素是从他这边跟着马车去了位于旧城的地牢,所以叶秀必然怀有侥幸心理,再加上他家大业大,在此地经营多年,不忍放弃是必然,几乎不可能直接逃走。更不必说叶秀还有不知情被人利用的可能。

现在看来,张月鹿所料皆中。

叶秀果然没逃,甚至没有藏匿起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说道:“三天?我只怕三天之后金陵府中已经没有丐王这号人物,只好提前过来。”

叶秀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齐玄素道:“堂堂道门二品太乙道士,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这可不是什么任人欺侮的小人物,你们敢打白真人女儿的心思,难道还想在金陵府中立足吗?”

叶秀脸色骤变。

见他这般神色,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断定叶秀是知情的,可以排除他不知情被人利用的可能。

既然叶秀知情,那么两人便要动手拿人了。

张月鹿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没用“无相纸”,而是将“五气烟罗”运到手上,朝着叶秀直接抓去。

她的手上功夫不弱,当初许寇这位武夫便被她拧断了手腕。

叶秀能做到丐王,实力相当不俗,虽然不是天人,但也相去不远,面对张月鹿的一抓,虽惊不乱,身形向后一掠,便要退走。

只是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堵住叶秀的后路,用出“澹台拳意”的“江河势”。

叶秀只能以一敌二,口中发出一声尖锐厉啸,意图惊动外面的属下。

第三十一章 拿人 叶秀作为多年的丐王,着实不容小觑,随身携带两把连发手铳,这两把手铳并非制式“神龙手铳”,而是叶秀花费重金请能工巧匠铸造的特殊火器,长处是能够装填六发弹丸,连发不停,缺点是最多只能使用“龙睛乙六”,威力要小许多。

只见叶秀在辗转腾挪的同时,手中双铳不断响起,这已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手铳用法,倒像是某种剑术。或者说,叶秀将剑术融入到了火器的用法之中。

此时的叶秀不像是在用双铳,倒像是用双剑,剑术中的“刺”、“撩”、“劈”、“挑”被不同角度的开铳射击取代,而火铳射程要远长于剑身,除了有弹药数量的限制之外,反而比常规意义的剑术更为诡异厉害。

齐玄素算是十分喜欢使用火铳,也从未见过这种火铳用法,不防之下被一铳正中面门。张月鹿虽然躲闪开来,但也被暂且逼退。

值此间隙,叶秀的属下已经赶到。此处毕竟是丐帮的核心所在,好手不在少数,听闻叶秀的长啸之后,纷纷涌入。

正所谓上行下效,叶秀擅长使用火铳,他的属下们也不少人配备火铳,长的短的都有。

此时齐玄素靠近叶秀,张月鹿因为被躲避后退的缘故,更靠近门口。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言,直接各自为战,张月鹿转身应对叶秀的属下,齐玄素则朝着叶秀攻去。

虽然齐玄素被一铳正中面门,但“龙睛乙六”较之“龙睛乙一”相去甚远,齐玄素又是归真武夫的体魄,甚至没能击穿骨头,转眼之间已经愈合了六七成

方才叶秀露了一手绝活,姑且称之为“铳剑术”,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双铳总共十二发“龙睛乙六”已经用完,齐玄素可不会给他重新装弹的时间,已然近到身前。

不得已之下,叶秀只能丢开手铳,徒手对上齐玄素的“飞英”,他的成名绝学名为“五方五行散手”,用出之后,只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

两人交手十余招,叶秀觅到一个破绽,屈指一弹,震开“飞英”,顺势点向齐玄素的胸口大穴。

只是当叶秀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齐玄素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猛地收手,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下一刻,寒光闪过。原来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拔出“青渊”,差一点便要削掉叶秀的手中。

叶秀不由一惊,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双手十指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不仅无法开铳,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叶秀不敢再去冒进,招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齐玄素也随之收起短剑,只用单刀,将“大衍灵刀”尽数施展开来。

数十招之后,叶秀渐渐落入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徒手对敌,终究比不过兵刃,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齐玄素手中“飞英”迅猛劈下,叶秀不敢硬接,飘

然后退的同时,朝着齐玄素挥袖一掷。

齐玄素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为时已晚,火光一闪,一颗“凤眼乙二”轰然炸裂开来,不仅震碎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也将他震得七荤八素,眼前阵阵发黑。

叶秀因为提前后撤,所以未曾被爆炸波及,乘胜追击,横臂拍向齐玄素的太阳穴。

齐玄素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

齐玄素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叶秀得势不饶人,身形一闪而逝,再次来到齐玄素面前,双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拍下。

齐玄素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叶秀的手掌有多硬,身形向后一荡,躲开双掌的同时,顺势以“澹台拳意”中的“龙游江河”一式飞脚踢出。

叶秀避让不及,被扫飞出去,身形轰然撞在墙壁上。

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体内血气消耗不小。

过去都是他用火器暗算别人,今日却是遇到了对手,被人家用火器给阴了。

好在他有归真武夫的体魄,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血肉衍生的神异被进一步加强,伤势愈合更快,再有就是,叶秀毕竟不是道门之人,所用的火器还是逊色几分。

话说回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齐玄素以左手持刀,右手拔出“神龙手铳”,对准了叶秀。

另一边,张月鹿以一敌众,虽然她没用“无相纸”,但仅凭“六虚劫”,仍旧是虎入羊群一般,几乎没人是她的一合之敌。

张月鹿可不是白晓瑾这等娇娇小姐,也是从北辰堂和天罡堂杀出来的,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扫臂,就将一名丐帮精锐的胸膛打得塌陷下去,眼看是不活了,又顺势抓住此人胸前的衣襟,注入真气,将其当作一个大号暗器丢出去,两人躲闪不及,只能硬接,结果被砸了个半死。

张月鹿一击得手,并不停留,身形飘忽不定,让几铳都落在了空处。

张月鹿来到一个手持长铳之人的面前,随手一抓,那人下意识地以手中长铳格挡,长铳直接被扭成了麻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持刀从背后攻向张月鹿。

张月鹿好似背后生眼,平地转身,五指一抓。

一瞬间,老人的视线之中只剩下张月鹿的五指。

然后就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他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老人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不过老人有玉虚阶段的修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忙运气抵消七八分杀机。

可老人能挡得下外放的劲气,却挡不住五指本身。

张月鹿并非武夫,体魄并不强韧,所以她不敢如

武夫那般直接以拳脚为兵刃,而是在手掌上笼罩一层“五气烟罗”,凝而不散,就见张月鹿的五指刺在老人的面门上,留下五个血淋淋的指洞,再看张月鹿的五指,却是滴血不沾。

另外几人见张月鹿出手如此狠辣,一时间竟是不敢上前,只是端着兵刃围而不攻。

张月鹿还记挂着齐玄素那边,却不跟他们客气,脚下一点,主动攻去。

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两人被张月鹿取了性命。

盖因“六虚劫”这门地师绝学太过霸道,有三种神异,其中一种神异便是无物不化,无论真气、血气、神力、法力,皆能使其化作虚无,这些人本就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对上“六虚劫”,惊觉自己的真气、血气转眼间已经是空空如也,惊骇之下,心神俱丧,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死在张月鹿的重手之下。

一声铳响。

叶秀虽然已经尽力躲闪,但还是被打中膝盖。“龙睛乙一”不是“龙睛乙六”可比,而且叶秀也没有武夫体魄,整个膝盖被直接打得粉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单膝跪地。

齐玄素将已经空了的“神龙手铳”当作暗器掷出,提刀杀至。

叶秀勉强躲开了旋转飞来的“神龙手铳”,却躲不开齐玄素手中的“飞英”,只能叫道:“饶命!”

齐玄素的手很稳,“飞英”的刀锋已经在叶秀的脖子上割开一道细细红线,却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深入下去。

“让他们停手。”齐玄素手上加了几分力道,那条红线立时有了变长的趋势。

叶秀不敢玩什么花招,立刻高声道:“都住手。”

围攻张月鹿的众人早已是被张月鹿打得胆寒,与其说是围攻张月鹿,倒不如说是勉强拖住张月鹿,闻听叶秀让他们助手,没有半点犹豫,忙不迭地向后退去,拉开与张月鹿之间的距离,生怕被张月鹿打死。

交手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地上已经躺了一地的尸体,都是死在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看也不看一眼,无动于衷。

张月鹿立志要改变道门,不意味着她是个慈悲圣人,如果她是那种性子,不仅救不了别人,就连自己都救不了,早已死了道门内部的激烈倾轧之中。

什么是改变?说白了就是重新分配权力和利益,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利益,谁乐意拱手送出去?所以改变道门不是在金阙中坐而论道,而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伴随着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是一条有进无退的不归之路。

娇生惯养的花圃道士是做不了这种大事的。

只有齐玄素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野道士、泥腿子才能做到。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张月鹿走到叶秀身旁,伸手按在叶秀的肩膀上,运转“六虚劫”,将六劫之力注入叶秀体内,暂时封住他的一身修为。

齐玄素这才得空俯身捡起“神龙手铳”。

叶秀神色复杂:“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月鹿淡淡道:“叶丐王,跟我们走一趟吧,天罡堂请你喝茶。”

第三十二章 审讯(上) 若是调动大队人马缉拿叶秀,以叶秀之消息灵通,恐怕灵官们前脚出了真武观,他后脚就能得到消息,灵官们还没进城中城,他就已经溜之大吉,金陵府这么大,再想抓他就很难了。

想要抓住叶秀,人越少越好,越快越好。

张月鹿和齐玄素临时起意动手捉人,甚至两人谈论此事的时候,用的是魏无鬼和澹台初的身份,叶秀再怎么消息灵通,也无从得知。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青鸾卫最怕的案子不是什么精心筹谋、布置、安排的案子,环环相扣就像串珠子,一个环节出现问题,所有珠子就散落一地。越是蓄谋已久的案子,破绽反而越多。真正的悬案是随机杀人,临时起意杀人。

张月鹿和齐玄素这次捉人就有点这个意思,毕竟两人在昨天想的还是如何从叶秀这里探听消息,甚至今早临行前还未下定这样的决心,是在前往城中城的路上才做了捉人的决定,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动手了。

不管叶秀如何老谋深算,也很难预料。

齐玄素以手中“飞英”挟着叶秀,张月鹿护着齐玄素,向外走去。

丐帮众人还是远远地围着两人,既不敢上前,又不愿就这么放两人离去。而且大宅外面已经聚集了好些丐帮之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月鹿也不着急,动手之后,她就给真武观发了讯号,天罡堂的人应该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只见得一队骑兵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而至,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震慑人心。

甚至不必如何呼喝,那些挡路之人就纷纷让开。

来到大宅的正门前,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把大门围成一个半圆。马腿林立,刀铳并举,马上的骑士全身披甲,通体黑沉,几乎没什么缝隙,正是道门的灵官。

面对全身披甲、压迫感十足的灵官,外面的丐帮之人根本没有阻挡的勇气。真要动起手来,休说是丐帮的乌合之众,就是精锐的黑衣人铁骑,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所以这些天罡堂的灵官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

为首之人正是沐妗,没有披甲,而是道士打扮,翻身下马,带着灵官们进入大宅之中。

刚一进门,沐妗就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她是认得“澹台初”的,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也猜测出了“魏无鬼”的身份。

她就知道,这两人准在一起。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将叶秀交给沐妗带来的灵官,灵官们取出类似于白晓瑾戴过的特殊镣铐,不过更为复杂,分别束在叶秀的双手、双脚上、脖颈上,又连接一体,阻断一切血气、神力、真气、法力,任你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要动弹不得。就算是武夫,也很难凭体魄力量挣断锁链。

因为叶秀被齐玄素用火铳打断了膝盖,行走不便,两名灵官干脆一左一右架起叶秀,向外走去。

叶秀的属下们就只能看着了,他们可不是

古仙巫罗,怎么敢公然与道门对抗?

沐妗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没有与同行,两人单独离开,打算先卸去身上的伪装。

在真武观中有一座地牢,靠近真武湖,里面一半是普通牢房,一半是水牢,设有阵法,禁绝各类传送法术和遁术。

沐妗前刚带着灵官把人押到此地,就见李命乘从地牢的入口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好些北辰堂的道士。

最早的时候,张月鹿在北辰堂做主事道士,沐妗在张月鹿的手底下做执事道士,李命乘则是张月鹿的顶头上司。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命乘也算是沐妗的老上司了。

只是后来张月鹿青云直上,被地师点了天罡堂的副堂主,沐妗也跟随张月鹿一起去了天罡堂,待到慈航真人入主天罡堂,张月鹿成了小掌堂,沐妗也跟着水涨船高,做到了主事道士。从这一点上来说,跟对了人很重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见过李副堂主。”沐妗主动行礼道,毕竟是老上司。

李命乘看了眼叶秀,问道:“这是什么人?”

沐妗回答道:“是我们副堂主亲自缉拿的嫌犯。”

“嫌犯。”李命乘点了点头,“那就辛苦沐主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吧。”

沐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副堂主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审讯之事,应该由我们北辰堂负责。”李命乘语气平淡,“沐主事可以走了。”

沐妗有些畏惧李命乘,却也不肯退让:“李副堂主,我们副堂主说了,她要亲自审讯嫌犯。”

“金阙让我们各堂之间协同办案,你们抓人,我们审讯,这叫协同办案。你们抓人,你们审讯,这就不叫协同办案。”李命乘慢条斯理道,“难道……张副堂主要违抗金阙的命令?”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沐妗哪里敢接,不过她也有几分急智,立时说道:“张副堂主绝无此意,不过协同办案,总要互通声气,李副堂主直接把犯人提走,我们无法向张副堂主交代,还是请李副堂主暂等一二,待到张副堂主到了,两位商议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之后,再行交接也不迟。”

李命乘面无表情道:“案情紧急,哪容得片刻耽搁拖延?误了大事,你可愿负这个责任?让开!”

沐妗后退一步,却不让开,高声道:“既然案情紧急,那么李副堂主为何不早早去捉拿犯人?却守着地牢,我们前脚回来,李副堂主后脚到了,倒是好灵通的消息。”

李命乘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他此来当然不是为了争功摘桃子,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却是不能说出来。

关键这里是真武观,不好用强,直接抢人理亏的是他,授人以柄。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到了,她因为换衣裳和卸去易容伪装的缘故,耽搁了片刻,却也不会耽搁太久。

此时的张

月鹿身着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鹤氅,腰间挂着天罡堂副堂主的腰牌,手中还拿了一把雪白拂尘。在她身旁则是五品道士打扮的齐玄素,就没有张月鹿这么文雅了,手中拿着横刀,腰间挂着火铳,只有眉心位置的铳伤还未完全愈合。

张月鹿走进来:“李副堂主。”

李命乘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面对这个曾经的属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张副堂主。”

虽然张月鹿曾经是他的属下,但两人如今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张月鹿前程远大,一个参知真人是跑不了的,若是运气好些,甚至有望角逐八代大掌教,而他这辈子已经可以一眼看得到头,顶天一个真人之位,参知真人想都不要想。

至于真人之位,在李家实在算不得什么,所谓“一门七真人”可不是七位二品太乙道士,严格来说,这里的“真人”是指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包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

沐妗立刻来到张月鹿身旁,将方才的经过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一摆手中拂尘:“李副堂主要把犯人提走?”

“按照规矩,北辰堂主掌刑名之事,理应由我们进行审讯。”李命乘的语气不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却也透着坚决。

张月鹿道:“此次赶赴金陵府查案,金阙下令要各堂之间联合办案。纵然是北辰堂主掌刑名之事,也并无独断专行的权力。”

面对张月鹿,李命乘并不像对待沐妗那般强硬,十分灵活,又换了一个说法:“那就联合办案,我们两家联合审讯,在审讯犯人这方面,还是北辰堂更专业一些。”

张月鹿不置可否道:“虽然是各堂联合办案,但也有主次之分,这次便是以紫微堂为主,齐主事。”后半句话却是对旁人说的。

“在。”齐玄素应了一声,望向李命乘,“启禀李副堂主,这次缉拿嫌犯是雷真人亲自下令,天罡堂的张副堂主也只是协助拿人。若是李副堂主想要联合审讯,不应询问张副堂主的意见,而应询问雷真人的意见。”

李命乘的目光转向齐玄素,语气微冷:“你是?”

齐玄素平静地与李命乘对视,不卑不亢道:“在下是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隶属于紫微堂雷真人。”

“可有雷真人的手令?”李命乘还是不甘心。

齐玄素当然没有手令:“只有雷真人的口令,若是李副堂主不信,可以亲自找雷真人求证。”

李命乘当然不可能去找雷小环求证,只能深深看了枷锁在身的叶秀一眼。

叶秀则是有几分庆幸。

真要落在了李命乘的手里,他可能活着离开此地,也可能直接丢了性命,风险太大,两相比较,还是天罡堂更为稳妥一些,最起码不会危及性命,天罡堂还要让他作证呢。

地牢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终李命乘打破了沉默:“走。”

北辰堂的人沉默着跟随李命乘离开了地牢,李命乘回头看了眼地牢的大门,冷冷地哼了一声。

第三十三章 审讯(下) “做得好。”张月鹿用手中拂尘帮沐妗扫了扫身上的些许尘埃。

沐妗笑了笑,没有如何受宠若惊。虽然两人在地位和身份上高下有别,但私底下的关系很不错,也算是习以为常。

田宝宝为张月鹿送上了一本桉卷,这是关于青鸾卫查封那座囚禁白晓瑾的行院的具体情况。

张月鹿翻开卷宗,一目十行,然后往地牢的刑讯室走去。

不必她吩咐,自有灵官架着叶秀紧随其后。

所谓刑讯室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桉。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张月鹿和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甚至还有几分雅致。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叶秀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叶秀固定。

石椅周围是各种刑具,随手可取。虽然看情况,已经有些年头没用,但谁也不怀疑其中的威力。

齐玄素讶然道:“你还会用刑?”

“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张月鹿反问道。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忘你曾在北辰堂任职,不过你出身不俗,又是做主事道士,北辰堂还不至于让你亲自掌刑吧?”

张月鹿只好承认道:“你猜对了,我的确不会用刑,也没掌过刑,不过沐妗懂一些。”

“她?”齐玄素发现沐妗的确从一开始就没跟张月鹿的身旁,而是直接从大门去了外间。

齐玄素透过从水晶墙望去,就见沐妗已经脱去了外面的鹤氅,内里是一身裁剪合身的雪白长袍,被一条玉色腰带束住,凸显出前后两道优美的曲线,并不过分高低起伏,也不一马平川,十分平滑,恰到好处。

当初张月鹿提拔齐玄素做执事的时候,沐妗就吃了不少飞醋,生怕齐玄素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齐玄素与沐妗的关系算不上好,甚至没怎么仔细观察过她,竟没注意到这女子还是挺不错的。

齐玄素又扭头望向张月鹿,一身宽大的鹤氅,手持拂尘,飘逸不假,却也有坏处,就是太宽大了,什么也瞧不出来。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啐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坐到张月鹿。

外间中,沐妗从灵官手中接过一条鞭子,可见鞭身上缠绕满了

各种诡异符箓和铜钱,与普通符箓相较,这些符箓的笔迹鲜红,张牙舞爪,透着一股戾气。至于铜钱,自从大玄推出新钱之后,就已经很少见了。可见铜钱上有“明雍”的字样,那是前朝世宗的年号,距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时间。

沐妗挥舞了一下鞭子,说道:“叶丐王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果叶丐王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叶丐王,这叫‘勾魂鞭’,名字俗套,却很恰切,打在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疼,不说叶丐王这样的老江湖,便是寻常妇孺也承受得住。”

“只是这条鞭子既然叫‘勾魂鞭’,自然有它的道理,若是一鞭子打在身上,便等同是一鞭子打在神魂上面,这魂魄之痛,可比什么皮肉之苦都要难捱。当初我也审过一些隐秘结社的妖人,个个都是宁死不屈,可挨上一顿鞭子之后,只剩下一句话,但求速死。”

“其实叶丐王的运气不错,许寇不在,回家探亲去了。此人有个江湖诨号,叫作‘小阎罗’,曾经凌虐犯人致死,被罚降级,如果让他亲自掌刑,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沐妗的语气轻柔,不像在审讯犯人,倒像是小意劝解,只是叶秀也不是什么孩子,他没有被沐妗的话语吓住,却也从沐妗的眼神中看出,她是认真的。

齐玄素并不奇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像庸俗妇人的沐妗还有这样的一面,北辰堂和天罡堂被誉为道门的两只拳头,一内一外,是毫无争议的暴力机构,怎么可能斯斯文文,怎么可能讲究仁恕之道。

沐妗能在北辰堂和天罡堂立足,必然是有些手段的。

齐玄素只是杀人很多,对于这些刑讯手段却不怎么精通,如果让他逼问,至多就是不说杀了你,此时便只能看着沐妗发挥。

沐妗的语气一变,不再平和温柔,反而透出几分森然:“我觉得叶丐王不会想试一试。”

叶秀沉默了,没有撂下什么狠话。

这一切都被沐妗看在眼里。

如果是叶秀手下的某些人,沐妗没有信心撬开他们的嘴,但叶秀不同,不管早年如何悍勇,养尊处优这么多年,那股血勇之气早就被荣华富贵消磨得差不多了,从他们身上突破,要简单得很。

沐妗不再说话,勐地一鞭子抽在叶秀的身上。

正如沐妗所说,这条鞭子打在身上的威力实在寻常,连条血印子都没留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叶秀的童孔勐然收缩,双眼中有了片刻的茫然。

沐妗没有丝毫停留,又一鞭子抽在了叶秀的身上。

叶秀彷佛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叫道:“我说。”

沐妗已经举

起的鞭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手同样很稳。

下一刻,齐玄素发现自己面前的这道水晶墙竟然是可以升降的。

不知张月鹿扳动了什么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叶秀刚好与张月鹿面对着面。张月鹿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上等的手工水晶墨镜,这也是墨镜的本来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因为沐妗负责掌刑的缘故,齐玄素只好站起身来,走到负责记录的桌桉旁边,由他负责记录。

其实不必张月鹿开口,叶秀也知道张月鹿想要知道什么,直接承认了帮忙关押白晓瑾的事情。

张月鹿问道:“是谁捉了白晓瑾?”

“‘天廷’风伯。”叶秀回答道,“他亲自把白晓瑾送到我们这里来,毕竟是一位天人,又背靠着‘天廷’,我招惹不起,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张月鹿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老相识了,否则风伯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人质送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叶秀只得承认道:“是,我们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什么生意?”张月鹿不给叶秀喘息的余地,紧接着问道。

叶秀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行院上的生意。”

张月鹿道:“金陵府大小行院不下百家,都有幕后老板,哪家行院是‘天廷’的产业,你不妨全都说出来,我这就派人将其查封。”

叶秀沉默了。

沐妗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回话。”

叶秀不得不开口道:“是位于平阳街的雪月院。”

张月鹿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就是从这座行院救出了白晓瑾。这分明是你名下的产业,或者说,是你背后那位真人名下的产业,难道你想说,那位真人也是‘天廷’之人吗?”

叶秀脸色一变,赶忙道:“这、这、我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我给你一次重新招供的机会。”

然后她又对沐妗道:“打他三鞭子。”

沐妗毫不客气,接着就是三鞭子,打得叶秀面无血色,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落。

张月鹿望着叶秀,语气平静道:“说罢。”

叶秀缓缓低下头去,不敢与张月鹿对视,缓缓说道:“我们是关于大宗货物的生意往来,船都是‘天廷’的,我们就是帮忙从中周转而已。”

张月鹿上身微微前倾:“这些大宗货物是从哪里来的?”

叶秀道:“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张副堂主应该去问风伯。”

第三十四章 口供 便在这时,负责记录齐玄素开口说话了:“这话不对吧。”

叶秀望向齐玄素,问道:“有何不对?”

齐玄素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砚台上,说道:“据我所知,今年正月的时候,西平府有一伙邪教妖人在九瓦岗举办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正是‘天廷’风伯一手操办,算上准备的时间,可见风伯早在去年就已经抵达了西平府。二月份的时候,风伯在西平府活动,组织人手,开设分坛。二月末三月初,风伯又出现在西京府,与无墟宫之人交手。三月、四月,我紫微堂副堂主雷真人亲自追杀风伯,捣毁‘天廷’在西平府设立的各处分坛,风伯仅以身免。直到将近五月末,风伯才出现在金陵府,绑架了白真人的女儿白晓瑾。”

叶秀的脸色变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有记录可查,有证人可问,甚至我就是当事人之一。我想请教叶丐王,风伯最起码有半年不在金陵府,你们是怎么有生意往来的?难道你们的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还是说和你做生意的另有其人?”

叶秀又沉默了。

沐妗开口道:“叶丐王,我提醒你一句,我们还有搜魂的手段,搜魂之下,何求不得?只是搜魂之后,人也废了,轻则又痴又傻,重则如同槁木。虽然此术因为太过残忍而被限制,但叶丐王仍旧这般冥顽不灵、蓄意对抗,我们也不是不能破例一次。”

叶秀脸色变化不定。

其实沐妗不可能对叶秀用搜魂之术,纯粹是在吓人而已。

搜魂当然好用,不过局限性很大。除了只能使用一次且无法逆转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搜魂得来的信息无法变成书面公文。

换而言之,如果是血亲复仇,不必讲究什么证据案卷,直接以搜魂之术找出仇人,然后手刃仇人,没什么问题。可如果是道门争斗,双方地位相当,背后势力相当,就必须讲规矩、证据,搜魂之术的作用便没有那么大了,因为很多时候,不用搜魂之术,也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关键不在于结果真相,而在于如何证明这个真相。

张月鹿最后开口道:“只要叶丐王老实配合,我不敢保证其他,却可以保证叶丐王性命无忧。”

叶秀缓缓道:“张副堂主,还有两位主事,你们这样问,小人自然无话可说。可有一点,三位应该知晓,小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实情就是上面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做,没有资格推三阻四,更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齐玄素道:“现在我们没有问你该不该这样做,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身不由己,我们是问你,你口中的‘上面’到底是谁。”

叶秀顿时被问住了。

就这一条不好回答。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不敢说。

说了之后,便是毁家灭族的泼天大祸。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回话!”

沐妗又举起了手中的鞭子,故意一个停顿之后,在叶秀以为鞭子不会落下而稍稍放松的时候,冷不丁地抽了下去。

叶秀只觉得其中疼痛就好似无数蚂蚁在自己的骨头里爬,啃食骨髓,他被打得受不了,只得道:“‘天廷’不是风伯一个人的‘天廷’,还有那么多的人,‘天廷’的人听谁的,这个‘上面’就是谁。”

齐玄素道:“你口中所说的‘天廷的人’,是指普通‘天廷’成员?还是整个‘天廷’?如果仅仅是普通的‘天廷’成员,他们的上面自然就是风伯、风雷二老这些‘天廷’高层,可如果是包括风伯等人在内整个‘天廷’,他们又是听谁的命令行事?”

这一回不只是叶秀的脸色变了,就连沐妗都微微色变。

这便是李命乘想要把叶秀提走的原因所在。

叶秀的目光一下子虚了,哪里敢回这个话。

张月鹿接口道:“你帮一位真人管理产业,包括雪月院等行院生意,你刚才说是上面让你这样做的,我且问你,是不是那位真人授意你与‘天廷’做生意的?”

叶秀的喘息沉重起来:“你们有本事就问那位真人去!”

不必张月鹿吩咐,齐玄素已经迅速记录完毕,起身交到张月鹿的手中。张月鹿仔细看过之后,道:“让他看一看,若是确认无误,就画押吧。”

齐玄素拿着记录和朱砂来到叶秀面前,举着让他一页一页看了。

叶秀不知是因为受刑的缘故,还是恐惧的缘故,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

沐妗拿过叶秀的手,蘸了朱砂,在记录上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

李命乘如一阵阴风走进了李命之的签押房。

李命之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一本案卷。

两人都是李家人,辈分相当,职位相当,品级相当,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

“叶秀落到了张月鹿的手里。”李命乘开门见山道。

“落到张月鹿的手里就落到张月鹿的手里……”李命之一怔,“谁?叶秀?”

李命乘道:“那个丐王,号称金陵府的地头蛇,消息灵通,狡兔三窟,只要躲藏起来,就是天人也找不到他,结果被人家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事先竟没收到半点风声,什么狡兔三窟,一窟都没用上,真是个废物。”

李命之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李命乘接着说道:“我想把人提出来,结果被张月鹿顶了回来,你也知道,如今是雷小环做主,我们奈何不得她。”

李命之背负双

手,缓缓地踱步:“能不能让他直接去见阎王?”

李命乘道:“江南道府的灵官只负责真武观外围的境界,如今地牢那边都是天罡堂的灵官,这些灵官是慈航真人特意从西域调来的,不仅与江南这边没什么牵扯,便是与玉京的牵扯都不算多。很难办。”

“难办也得办。老祖宗把我们派到江南来,就是要守住这个家。你是北辰堂的,办这样的事情有经验,有没有别的主意?”李命之道,“”

李命乘犹豫了片刻,说道:“事到如今,就只能走一步险棋了。”

走到签押房的门口,对外面吩咐道:“你们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现在都不让进来。”

门外的人应声离开。

李命乘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又设下一道禁制,这才轻声道:“劫狱。”

李命之瞪大了眼睛,脸色都有些白了:“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李命乘低声道:“当然不是我们劫狱,让他们去。”

“他们会去?”李命之有些疑惑。

李命乘道:“叶秀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真要抖搂出来,谁也讨不到好,由不得他们不去。”

李命之想了好一会儿,有些心动:“然后呢。”

李命乘接着说道:“仅仅靠他们,当然成不了事。所以我们这边也得想个办法,把真武观的人都调出去,最起码雷小环和裴小楼不能在真武观中。”

“把雷小环和裴小楼都调出去。”李命之说道,“倒是不难,就让施落嗣出面,要求谈判。如此一来,裴小楼和雷小环至少要去一个人。然后再在其他地方弄出些动静,把另外一个人也引开。”

李命之顿了一下:“关键是事后的影响太恶劣了,必然会惊动金阙。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正愁没有借口大规模介入,若是闹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肯定要大做文章,甚至会以此为借口亲自下场,到那时候,就很难收场了。”

李命乘沉声道:“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事情已经闹大了,一旦叶秀招供,就不是慈航、东华有了借口那么简单,而是案情有了重大进展,玉京那边安排的的手段,全都用不上了。可凡事都有两面,如果成了,固然给了慈航、东华大做文章的借口,却也侧面表明案情进展缓慢,仍旧可以从玉京那边给雷小环施压,慢慢限制调查组,乃至于两害相较取其轻吧。”

李命之又是沉思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望向李命乘:“生死攸关,此事一定要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到时候死无对证,就是他们有借口大做文章,也做不到我们身上。”

李命乘沉声道:“这是自然。”

“都是他们逼的,只能这样了,干吧。”李命之长叹一声。

第三十五章 司徒星乱 司空错坐在一个大木箱上,点燃了一根纸质烤烟,夹在二指之间,却不往嘴里去送,只是任由其慢慢燃烧,烟雾袅袅升腾。

如此一来,烤烟不像是烤烟,倒像是一根线香。

一名属下走了进来。

司空错的面庞隐藏在烟雾后面,模糊不清:“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属下回复道,“是道门天罡堂的灵官抓人,抓的是本地的一条地头蛇,应该与我们无关。”

“与我们无关就好。”司空错点了点头,“天罡堂算是老熟人了,都小心些,不要被他们察觉。”

属下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属下没有一皱,径直走了过去,从门上小孔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披斗篷的人,斗篷上有连体的兜帽,将面容完全挡住。马上就要六月了,正所谓六月流火,这样大热的天气里,披着这样的斗篷,实在怪异。

属下隔着门轻声问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

“冥锁即至,生魂难逃。”外面的人回答道。

暗号对上了,属下将门打开,把他放了进来。

来人将斗篷上的连体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年纪不大的面孔,有着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应该有些西域人的血统。

“我是司徒星乱。”来人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又有几分天真,像个大男孩。

司空错的那名属下名叫吴脉,他从没见过司徒星乱,只知道此人在金陵府蛰伏了许久,也算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他对司徒星乱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相貌也就算了,毕竟金陵府中不乏色目人,这等相貌也不算如何惊世骇俗,可终究还是有些引人注目,大夏天又是这样的打扮,就更是让他不满。

吴脉满脸警惕道:“东西呢?”

司徒星乱伸手向腰后抹去,吴脉整个人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拔出一把弯刀,刀锋上闪烁着森冷的蓝光。

“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司徒星乱仍旧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说着他从腰后取出一个竹筒模样的物事,然后像风车一般旋转着。

吴脉看得眼皮一跳,如果这就是他们需要的东西,那么比他们的性命还要珍贵,却被这小子随手当作个玩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脉脸色阴沉,正要发作,司空错终于是开口说话了:“进来说话。”

司徒星乱也不等吴脉答应,直接绕过他,走入了院子之中。当他看到满院子的打木箱,不由眼

神一亮。

“这就是‘恩赐’?”司徒星乱走到一个大木箱旁边,用手拍了拍木箱。

司空错应了一声:“对,这就是‘恩赐’,走海路运来的,没什么波折,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太干净也不见得是好事,你们把人杀了,可那些人还有亲朋,失踪一天不奇怪,失踪两三天,就很奇怪,他们的亲朋就会四处寻找,就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仍旧会引起青鸾卫或者道门的注意,所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司徒星乱絮絮叨叨地说道。

司空错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司徒星乱继续说道:“仅仅有‘恩赐’还是不够的,关键还要‘赐福’,两者合为一体,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司空错的目光落在司徒星乱手中的竹筒上:“这就是‘赐福’?”

“嗯。”司徒星乱用鼻音应了一声,将竹筒塞到司空错的手中。

司空错愣了一下,然后开始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竹筒。

很显然,这个竹筒只是遮掩,姑且能算是个容器,关键是里面的东西。

便在这时,司空错两指之间的那支考验也终于燃烧殆尽,只剩下些许烟灰。

司徒星乱从怀里摸出一把烟叶,放在嘴里,直接用嚼的。

司空错先是看了下竹筒上的印记,确认没有被打开过之后,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把特制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剔开了竹筒上的封印。

司徒星乱努力嚼着口中的烟叶,用西洋人的咏叹语调一本正经道:“主上降下恩赐,泽被苍生。主上赐福信徒,化载万物。”

不知为何,司空错从司徒星乱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戏谑的意味,这让他很是不满,不过考虑到此人的身份,他没有发作。

反倒是司徒星乱自己有些绷不住了:“要我说啊,就是故弄玄虚,说白了就是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好些事情就做不成了。”

司空错强压了不满,还是默不作声,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中的竹筒上面。

没了封印之后,竹筒就是个普通竹筒而已,司空错只是稍稍用力,便将竹筒竖着分成两半。

竹筒里的物事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这是……”司空错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块奇怪的玉璧,脸上竟是透出几分狂热。

司徒星乱吐掉嘴里的烟叶残渣,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折扇,“啪”的一声展开

,呼呼扇风:“没见过吧?没用过吧?没见识了吧?”

“你!”吴脉又要发作,不过被司空错抬手制止,然后就听司空错道:“还请指教。”

司徒星乱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按照道门的说法,这玩意叫作‘玄玉’,意思也很好理解,玄而又玄,道门又自称玄门,如今的朝廷也叫大玄,至于玉,就更不必说了,这玩意是玉质的。”

吴脉额头青筋一跳。

竟然将“赐福”叫作“这玩意”,这无疑是天大的亵渎。如果不是此人在接下来的计划中至关重要,他不介意亲手将此人制成一件“藏品”。

司徒星乱似乎看出了吴脉的想法,若有所指道:“我劝你不要动歪脑筋,论地位,我可是在你之上,就算这位司空老兄,也只是跟我平级,还不能对我指手画脚。至于动手嘛,我一只手就解决你,你信不信?”

吴脉怒气勃发,脸色通红,正要有所动作,就听司空错高声道:“够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

吴脉喘着粗气,显然被气得不轻。司徒星乱还是无所谓的样子,一边摇扇子,一边仰头望天。

司空错又问道:“‘玄玉’该如何使用?”

司徒星乱合起折扇,随意插在后领中,说道:“‘玄玉’的用途很多,据说有人用它来提升修为,不得不说是暴殄天物,‘玄玉’的关键是可以承载神力,这块‘玄玉’已经被主上激活了,只要将它与准备的‘恩赐’放在一起,然后我们就能看到一……”

司徒星乱用双手做了个开花的动作:“一朵美丽的花。”

司空错脸上重新有了笑意,轻声重复了一遍:“一朵美丽的花,照耀人间。”

司徒星乱又摸出一把烟叶放入嘴里,含糊不清道:“想要开花,得先播撒种子,然后浇水,‘恩赐’就是种子,让你们的人赶紧把这里的‘恩赐’都放到预定的位置,然后由你亲自浇水。”

司空错下意识地问道:“你做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开花是为了什么?”

司空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司徒星乱自问自答道:“开花是为了结果。”

“你负责浇水,我负责摘果子。懂了吗?”司徒星乱望着司空错。

尽管有些不情愿,司空错还是点了点头。

司徒星乱拍了拍手:“很好。”

司空错最后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司徒星乱淡淡道:“这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道门。”

第三十六章 议事(上) 今天有一次调查组临时议事。

调查组的七人全部到齐,主持议事的是雷小环。因为此次联合调查是由东华真人大力推动,代表东华真人和紫微堂的雷小环便成了调查组的主事人,坐在主位上。

由于牵扯到隐秘结社“天廷”,专事负责镇压、打击隐秘结社的天罡堂是仅次于紫微堂的,所以代表天罡堂的张月鹿坐在雷小环的左边。

而这起案子本质上还是一场发生在道门内部的贪墨大案,对内绕不过北辰堂去,所以代表北辰堂的李命乘坐在了雷小环的右边。

如此一来,正好是上三堂的格局。

风宪堂和度支堂名义上是协助查案,各有职司,只负责一方面,这次又没有调派灵官之权,所以在上三堂之下。代表风宪堂的陆玉书坐在张月鹿的旁边,代表度支堂的李命之坐在李命乘旁边。

因为此次大案牵涉到了江陵府和金陵府,分别对应江南道府和湖州道府,这两家便有些尴尬,既有参与调查之权,又有失职渎职之嫌。

因为湖州道府隶属于全真道,由全真道万寿重阳宫垂直管理,而江南道府则属于玉京直辖,所以江南道府是直接参与,湖州道府则置身事外,由万寿重阳宫代为参与。故而代表了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堂主白英琼和代表了全真道万寿重阳宫的辅理裴小楼坐在了最后。

白英琼挨着陆玉书,裴小楼挨着李命之。

仅从座次来看,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犬牙交错。

除此之外,效仿金阙议事,还设了旁听的席位,说是旁听,也是为了方便,若是有什么琐事需要差遣,总不能让七位副堂主亲力亲为,到了这种时候,旁听之人的用处便凸显出来了。

此时在旁听的席位上,坐着不少人,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负责议事记录之人,这个记录之人不是天罡堂的,也不是北辰堂的,而是来自于紫微堂,李命乘有些印象,是那个跟在张月鹿身旁的五品道士,好像叫齐玄素,直属于雷小环。

这一点细节就让人感到,直接组织这次调查的是紫微堂。说穿了,一切调查最后只向一个人负责,那个人就是东华真人。当然,所谓的各种手段,也不是向金阙施加压力,主要还是向一力主导此事的东华真人施加压力。

“开始议事吧。”雷小环目光扫过众人。

另外六人都无异议,于是议事正式开始。

雷小环取出一份口供,道:“这份口供,有些人已经看了,有些人还没有看,不管看过还是没有看过,都再看一遍,传阅一下。”

说罢,雷小环将手中口供递给了张月鹿,这本就是张月鹿审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翻看了一下,接着就交给陆玉书。

陆玉书是第一次看到这份口供,所以看得十分认真。接下来是白英琼、裴小楼、李命之、李命乘,刚好转了一圈。最后由李命乘又交还到雷小环的手里。

“都看过了,不知诸位是什么意见?”雷小环接过供词,再

次环视众人。

说是众人,其实雷小环的目光直接略过了张月鹿和裴小楼,落在白英琼、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四人身上,可后三者态度早定,说句难听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所以雷小环的目光主要集中在白英琼的身上。

白英琼自然有所察觉,更何况她还是当事人,只得第一个开口道:“小女失踪多时,没想到竟是被‘天廷’妖人掳走,实不相瞒,这几日我一直为小女之事烦忧,竟是无心他顾,实是失职。”

张月鹿道:“此乃人之常情。只是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师姐也不与我们通声气,就这么闷起头来一个人找,未免太过见外了。”

白英琼道:“查案才是首要大事,我因为小女之事而无心他顾,已然是因私废公,如何再好去劳烦他人?”

“此言差矣。”张月鹿望向白英琼道,“‘天廷’之人绑架白师姐之女,其用意很明显,不外乎是要挟白师姐阻碍调查,这就不是白师姐的私事了,更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情。”

白英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毕竟白晓瑾失踪后不久,张月鹿就来见过她,她却只字不提,反而是婉拒了张月鹿关于叶秀的请求。如今叶秀被缉拿,根据叶秀的口供来推算,她婉拒张月鹿的时候,白晓瑾刚好就在叶秀的手中。

这可真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黑色笑话。

与此同时,包括雷小环在内,所有人都望向了白英琼。

白英琼不得不解释道:“关心则乱,是我昏了头。”

张月鹿这时却没有去看白英琼,而是习惯性地斜望向坐在旁听席上的齐玄素。

齐玄素朝着张月鹿笑了笑,又眨了眨眼。

在公众场合,张月鹿要顾忌自己的形象,没有与齐玄素眉目传情,面色平静地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白英琼,只是低头翻看自己带来的一本案卷。

不过张月鹿的视线刚刚挪开,雷小环的目光就移了过来:“天渊,是你发现了白真人的女儿,你把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

齐玄素立时站起身来,又按照先前的说辞说了一遍,如何发现不对,如何跟踪马车,如何击杀大力鬼王,又如何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风伯,隐去了最后击杀风伯的部分,只说风伯遇到了仇人对头,两人交手,他才侥幸逃走。至于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便不知道了,当时天色太黑,两位天人又是凌空激斗,他顾着逃命,实在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对上了风伯。

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会突然抓捕叶秀。

众人听完之后,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变化了。

如果此人所说为真,那他便是头功,无论是击杀大力鬼王,还是从风伯的手中逃脱,都说明此人不可小觑,年纪轻轻,年少有为。

雷小环抬手示意齐玄素坐下。

便在这时,张月鹿又补充道:“根据齐主事所言,我派人去了城外的那处大墓,的确发现了一些痕迹。”

裴小楼问道:“都是什么痕

迹?”

张月鹿回答道:“一些血迹,一些破碎的血肉和骨头碎片,一些衣衫残骸,还有一只眼珠。”

虽然齐玄素做了一些处理,但当时风伯是被万师傅一拳打得炸裂开来,有些“零件”难免飞溅得到处都是,反而没被尸气腐蚀,再加上齐玄素的注意力主要都在须弥物上面,有所遗漏也在情理之中。

裴小楼又问道:“可以确定身份吗?”

张月鹿道:“我们只能确定,这些鲜血来自于一位天人,可能是风伯。”

道门将人分为四等,无关乎阶层出身,只与境界修为有关,从上到下依次是仙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

之所以如此区分,并非道门非要强分阶级,而是因为其生命本质已经大不相同。

举个例子,仙人可以长生不死,可以破空飞升,可以呼风唤雨,普通人就绝对做不到,这与身份无关。虽然仙人还都是人的形貌,但内在已经全然不同,什么内丹、身神、阴神,都是后天得来,而非先天就有。说得难听些,仙人与寻常人之间的区别,甚至比人与机关人之间的区别还要大。

另外三类人也是如此。

后天之人,始也不悟大道,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天人,半仙半人。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所谓面生异骨,体有奇毛,说的便是天人武夫,盖因武夫跻身天人之后,有了真身一说,显出真身后,连最基本的人形都不能维持了。其他的炼气士、方士等等,也有种种变化,只是不表现于外。

传说故事中,吃了佛门大德的血肉能够延寿,其实天人的血肉的确有些类似好处,甚至能提升修为。只是天人们生前大多地位尊崇,死后自有专人去料理后事,比如道门的安魂司,不至于让宵小之徒亵渎遗骸。

正因为如此,天罡堂很容易就辨别出这些血迹、血肉来自于一位天人。不过道门内部没有风伯的血样,所以无法确定这位天人到底是不是风伯。

张月鹿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一只眼珠,通过溯源法术,大概还原了这只眼珠最后所见。”

“是什么?”这次变成了雷小环亲自开口发问。

张月鹿道:“因为眼珠并不能算是完好,所以还原出来的景象十分模糊不清,难以分辨方位和远近,还有许多错位重影,大概辨认之后,似乎是一个拳头。”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一个拳头充斥了视野,在模糊不清且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很难分辨是这个拳头太大了,还是这个拳头太近了。

第三十七章 议事(下) 所有人都沉默了。

众所周知,风伯并非武夫,而是一名炼气士,擅长使用剑气,而非拳头。

那么这只眼珠的主人大概率就是风伯了。

换而言之,风伯在临死前看到了一个拳头,接下来便被人家一拳打得四分五裂。

张月鹿继续说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风伯不是死于法术,如果是死于剑气,那么尸体残骸的断裂处应该较为平滑规则,而不会呈现出这种不规则的破碎状态,所以我们认为风伯死于一名武夫之手。初步还原后,应该是两人当空交手,风伯被人一拳打碎,在巨力的作用之下,各种残骸四散激射,所以尸体残骸才会如此分散,甚至部分血肉相距十余里之远。”

说话间,张月鹿将她刚才就在翻阅的那本卷宗交到了雷小环的手中。

不仅仅因为雷小环是主持议事之人,也因为她是在座之人中唯一的武夫。

雷小环接过卷宗,迅速看了一遍,里面夹杂着大量的影印件,既有现场的图片,也有通过法术还原的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

雷小环缓缓说道:“逍遥阶段的武夫无法飞行,双方能当空激战,说明最起码也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风伯只是逍遥阶段,那么被人打死也在情理之中。”

“无量阶段的武夫。”李命之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旁边的李命乘。

李命乘脸色凝重:“无量阶段的武夫,这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必然有着不小的名头。只是纵观各大隐秘结社,大多以巫祝、方士、炼气士为主,很少有武夫,只因武夫对于香火愿力的依赖最低,反倒是黑衣人中的武夫极多,几大提督军务总兵官都是货真价实的无量阶段武夫,难道是朝廷中人出手了?”

这是道门内很基本的共识,武夫与隐秘结社天性不合,巫祝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雷小环道,“毕竟最讨厌‘天廷’的不是道门,反而是朝廷。”

这话却是若有所指了。

李家与朝廷的关系很好,朝廷与“天廷”常有冲突,这并不矛盾,各大势力之间没有好到穿一条裤子的说法,在某个方面利益相同,互相合作,在另外某个方面利益冲突,明争暗斗。斗而不破,和而不同,磕磕碰碰,互相妥协,才是常态。

李命乘和李命之不约而同地轻咳一声,没有发表看法。

对于道门内部的大案,朝廷恪守着玄圣和高祖的约定,不参与,不过问,保持中立。

所以就算是朝廷之人出手,打的又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就是自己做的,免得惹上一身骚。

张月鹿忽然道:“虽然隐秘结社之间很少有武夫,但不意味着没有武夫,各大隐秘结社之间并非铁板一块,甚至连结盟都算不上,他们互相之间也是抢地盘,争香火,多有积怨。不能排除是不是其他隐秘结社之人出手。”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玉书却是接过了张月鹿的话头,道:“张副堂主所言极是,谈到隐秘结社,总要联想到香火愿力,联想到香火愿力,自然就是那老三家: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可据我所知,还有一家隐秘结社,实力雄厚,未必弱于以上三家,却对香火愿力不感兴趣。”

“哪家隐秘结社?”雷小环望向陆玉书。

陆玉书扫了眼雷小环面前的卷宗,说道:“清平会。”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垂了视线,在议事记录上写下了“清平会”三个字。

从七娘和裴小楼、雷小环的交情来看,清平会应该与全真道有些往来,正如“天廷”与太平道。

谁还没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陆玉书这话同样是意有所指,且直指全真道。

雷小环的确想过打鬼请钟馗,借助清平会的力量来对付“天廷”,可七娘还没到,风伯就已经死了,这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就算是清平会做的,她也不会认,更何况不是清平会做的。

雷小环淡淡道:“可有证据?”

陆玉书道:“只是猜测之言。”

“那就是没有证据了。”雷小环道,“若是如此说,还有八部众、七宝坊等等诸多隐秘结社,总不能全都牵扯进来。”

齐玄素手中记录不停,耳中听得分毫不漏,他也没想到,错误的推断,得出了一个相对正确的结果。

风伯是万师傅杀的。

可万师傅却是齐玄素请来,真要把风伯的死算在齐玄素的头上,也是合情合理。

齐玄素恰恰是清平会的成员。

从这一点上来说,陆玉书倒是没有说错。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余光观察张月鹿,想要看一看她对清平会的态度。

张月鹿虽然代表天罡堂,但无意在隐秘结社上面纠缠,说道:“风伯到底死于何人之手,并非关键。”

李命之问道:“依张副堂主看来,什么才是关键?”

张月鹿指了指叶秀的供词:“供词最后牵涉到的那位真人。”

李命之深深地望了一眼张月鹿:“张副堂主的意思是不是要调查组请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李真人出面说明一些问题?”

张月鹿坦然道:“照章办事罢了,若是李真人不愿意来,我们也不能强求。”

便在这时,雷小环道:“我同意张副堂主的提议。”

然后她又对白英琼道:“白真人,你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与担任次席副府主的李真人是同僚,就请你代为通传,请李真人来一趟。”

白英琼没有拒绝,起身道:“好。”

接下来便是一段等待的时间。

所有人都沉默着。

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怔怔出神,也有人低头看着卷宗和各种文书。

裴小楼最是过分,掏出一个香柏木盒,从中取出一支来自新大陆的特殊烟草,大约有成年男子的手指粗细,因为其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所以被取名为“雪茄”,十分形象生动。

裴小楼用指甲剪开一头,也懒得用什么火柴,直接在指尖上生出一簇小火苗,将雪茄烟身在火焰上不停且有规律地转动略烤,再均匀地点燃雪茄头。

最终裴小楼吸了满满一口,呼出来时,会议室立刻浮起了一层烟雾。

若非有雷小环的注视,他差点就把双脚也翘到桌子上。

海贸不仅带来了西洋的货物,也带来了西洋的风气,被称之为“西学”,便是道门中人,也受到影响。

齐玄素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大习惯这种西洋货,因为七娘不喜欢,七娘还是喜欢烟锅子,自己装填烟叶。

因为齐玄素离得裴小楼较近,所以这团烟雾也把齐玄素笼罩了,这便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得以光明正大地盯着张月鹿看。

此时的张月鹿若有所思,目光定定地只望着前方。

过了不知多久,白英琼当先推门进来。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裴小楼手里的烟也停在那里,然后用手指直接捻灭。

“李真人到了。”白英琼道。

雷小环缓缓站起身来,其余人也随之起身,毕竟都是平级同僚,起身相迎也是礼数。

在白英琼之后,一位身着二品太乙道士正装、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二品太乙道士走了进来,当先向众人稽首一礼。

包括雷小环在内,又都向此人还了一礼。

这位李真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了一声:“不敢当。”走进了这处议事所在。

七位副堂主加上这位李真人分而落座之后,包括齐玄素在内的其余旁听之人才坐下。

白英琼与李真人是同僚关系,因此由她介绍:“在座诸位,有些早就认识李真人,比如说两位李副堂主,也有人是第一次见面,比如说张师妹。我介绍一下,李真人在李家是天字辈的大辈分,上天下澜。我这位师妹是家师最喜爱的弟子,也是天师和地师都看重的才俊。”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张月鹿率先道:“久仰,李真人。”

李天澜微微一笑:“幸会。”

毫无疑问,李天澜是那种绝对的老资格,资历厚重,从李命之和李命乘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哪怕是在李家,他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至于他为何只是次席,而白英琼是首席,原因也很简单,江南道府要的是三道均衡,如果把李天澜放在府主或者首席的位置上,凭借他的资历威望,未免太过强势,那就打破了平衡。把他放在次席的位置上,通过职位上的打压,来平衡他本身的资历威望,反而能形成三道均衡。

而李天澜和张月鹿也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一个老朽,一个年轻,就像改变道门,总要是年轻的一派对老朽们下狠手。

不过老朽和年轻之间还有壮年一派,雷小环和裴小楼便是这一派中的佼佼者,此时便由雷小环开口了:“我们之所以请李真人过来,想必白真人已经向李真人说明清楚了,李真人当有以教示。”

李天澜慢慢回答了:“老夫的确认识这个叫叶秀的,他也的确帮老夫打理一些产业。毕竟玄圣未曾中兴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是大家族,老夫身为李家子弟,靠着祖上传下的家产,手里有些闲置的太平钱,用来在金陵府置办些产业,不偷不占不抢不贪,应该不算坏了规矩吧?”

“当然不算。”陆玉书立刻开口了,她代表风宪堂,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

李天澜又道:“至于叶秀又和其他人做什么生意,有什么勾当,那老夫就一概不知且无从去管了。毕竟叶秀不是老夫的家奴,我们道门也不兴这种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老夫和叶秀只是合作的关系,他帮老夫打理产业,老夫给他一些分红,仅此而已。”

第三十八章 老奸巨猾 李天澜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撇清,实是在雷小环的意料之中。

越是老家伙,越是滑不留手,毕竟不滑手的或是早早退下去了,或是死了,或是郁郁不得志,剩下的都是大浪淘沙筛选出来的。

雷小环对此并不意外,她的用意也不是靠着一份简单的供词就要把李天澜定罪,而是要打草惊蛇。

世人常说,不要打草惊蛇,小心打草惊蛇。雷小环这次是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打草惊蛇。

李天澜这条老蛇一直蛰伏在草丛深处,藏在暗中。雷小环便是要将他给惊出来,放在视线可见范围之内,总要好过让他继续藏在草丛中。

李天澜从幕后来到了台前,虽然伤不到他,但也让他陷入被动。

这个时候,李命之开口了:“李真人说的都是实情,不知雷真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雷小环站起身来,说道:“我没什么疑问了,不过金阙还有些疑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李命乘下意识地坐直了,李命之也变了脸色,不大好看。

张月鹿倒是一直不露声色,这时候目光望向齐玄素。

刚好齐玄素的目光也望来,两人的视线一碰,又迅速分开。

雷小环取出一道子母符,化作一道等人高的光幕。

光幕的另一边只放着一把椅子。

片刻后,裴玄之的身影出现在光幕中,就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通过子母符,好像东华真人也来到了会场一般。

所有人都站起身,向东华真人行礼。

且不说参知真人本就比普通真人高出一级,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中,也有排名前后,东华真人是毫无疑问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首。清微真人只是排在第二位,慈航真人则是排在第三位。

更何况此刻的东华真人还代表了金阙。

谁也不敢怠慢。

东华真人环视一周,开门见山道:“那份供词我看过了,李真人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那么又是谁的责任?难道是调查组的责任?请李真人答我。”

李天澜不敢不回话,也不敢再去打太极,沉声道:“叶秀丧心病狂,我有失察之罪,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

东华真人望着他:“职位品级不能世袭,太平钱却能代代相传,用自家的祖产购房置地、做生意做买卖,光明正大,谁也挑不出差错。身为次席副府主,忙于公务,还要兼顾自身修为,没有时间亲自打理产业,雇佣他人来帮自己打理,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李天澜道:“虽然我道门不兴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但道门之外却未必如此,叶秀平日里打着我的牌子,不知做了多少枉法之事,我对此没有及时察觉,也是过错。我一

定配合调查组,彻查此案。”

东华真人不再看他,转而望向了张月鹿:“青霄。”

“青霄”是张月鹿的表字,东华真人称李天澜为“李真人”,却称呼张月鹿的表字,固然是亲疏有别,可多少还有些长辈的意思。

“在。”张月鹿应了一声。

“你做得很好,做得很不错。”东华真人赞了一句,“这次查案,你当属首功。”

张月鹿赶忙道:“东华真人过奖了,月鹿不敢当。”

这是张月鹿的真心话,在她看来,首功其实应该是齐玄素,是他误打误撞杀了苏染,才牵扯出刘复同的大案,也是他发现了白晓瑾,只是这些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东华真人道:“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认可了的。”

所有人都是一惊。

张月鹿也是脸色微变。

地师嘉许,天师赞赏,这不奇怪,可国师怎么也认可了张月鹿?

是另外两位副掌教真人的表态倒逼国师不得不附和?还是国师觉得区区一个张月鹿无关大局,以此来表明自己支持查案的态度?亦或是国师还有其他用意,是他们暂时没有想到的?

东华真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继续说道:“这个案子的牵扯很大,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先后过问,金阙十分重视,若有人敢从中阻挠破坏,严惩不贷。”

东华真人这话说完之后,又突然望向了齐玄素:“天渊。”

谁也没想到,东华真人竟然会主动与一个小小的五品道士说话。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知道齐玄素底细的人倒也罢了,许多认得齐玄素的人不由生出恍然之感。

比如李命乘,原来这小子不仅仅是雷小环的属下,还与东华真人有关系,那就应该是与裴家有些渊源。

还有沐妗,她一直奇怪齐玄素怎么突然去了紫微堂,此时便恍然大悟,原来是攀上了东华真人的路子。她的第一反应是,齐玄素这个叛徒,可转念一想,张月鹿对此并无不悦,两人的关系反而更亲密了,再联想到张月鹿是因为地师的青眼而青云直上,也是与全真道大有关系,她忽然觉得,说不定张月鹿对此是乐见其成。

林右真和焦老也在旁听席上,起初见到齐玄素负责记录已经十分惊讶,再见到东华真人先问张月鹿再问齐玄素,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野道士好大的来头!

难道是她看走了眼,此人不是野道士,而是某个特立独行的世家子?否则东华真人怎么会认得他?向是了,太平道有一位参知真人就是姓齐。

林右真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而且她还隐约听说过,张月鹿曾带着一个齐姓男子去了大真人府,该不会就是这个齐玄素吧。

齐玄素也颇感出乎意料,不过还是应道:“在。”

东华真人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你的事情,麟阁都与我说了,很好。”

齐玄素微微低头:“愧不敢当。”

东华真人这样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在这等场合与齐玄素长篇大论,只是点了一下便转向别处:“最后关于圣廷的事情,金阙已经与枢机通过声气,具体如何处置,我已经告知雷真人,就请雷真人宣布。”

“是。”雷小环应了一声。

子母符形成的光幕渐渐散去。

雷小环的神情十分严肃:“主要有两条。”

“第一,施落嗣的行为并不代表圣廷,更不代表枢机,如果他继续包庇邪教妖人,金阙授权江南道府可以强行进入玛丽大教堂,所造成的一应损失,由枢机执事施落嗣承担。”

“第二,经枢机许可授权,调查组有权力在圣廷之人的陪同下,搜查圣廷名下的所有仓库,并有权力查核江南道府的所有账目,调查结果直接向东华真人汇报,江南道府的白副府主英琼、李副府主天澜需全力配合调查组的调查行动。具体公函,很快就会通过‘讯符阵’送达。”

一片沉寂。

谁也知道这两条意味着什么。

李命之、李命乘的目光都望向了李天澜。

论辈分,他是天字辈,两人是命字辈,是两人的族叔。论品级,他是二品太乙道士,两人只是三品幽逸道士。论职位,他是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与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鼎足而三,两人只是排名靠后的副堂主。

李天澜才是金陵府的擎天一柱。

李天澜不得不开口了:“圣廷给了我们道门面子,我们不能不给圣廷面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合作伙伴,而且以后还要继续合作下去,不好把事情做绝,让圣廷太过难堪。”

“李副府主的意思是?”雷小环立刻问道,眼神锐利,如苍鹰一般。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一致地望着李天澜。

李天澜不急不缓地说道:“老夫的意思很简单,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为了商贸的稳定,也是为了维护道门和圣廷多年的情谊,应该来一个先礼后兵。先与施落嗣把话讲明白,这是尽了应尽的礼数。如果施落嗣明白事理,同意退让,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施落嗣还是冥顽不灵,那也怪不得我们,再动手不迟。”

话音方落,陆玉书立刻出声赞同道:“李真人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李命之、李命乘也随之附和。

雷小环与裴小楼对视一眼,竟是不好辩驳,毕竟商贸为重,经济为重,这话放在金阙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好点头道:“那就先礼后兵。”

至于人选,既然是东华真人将此事交给了雷小环,那她当然是责无旁贷。

第三十九章 一石三鸟 议事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无论是哪一方势力,都是心事重重。

齐玄素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层次的道门内斗之中,大开眼界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叹。

这与江湖争斗可是大不相同,不见半点刀光剑影,又处处都是刀光剑影,三语两语便是腥风血雨,上面的人几句话,下面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所以说,权势和地位可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就能一言定人生死,没有它就只能被别人一言定生死。

甚至是非对错也扭转了。

不说别人,就说李天澜这个狐狸,面对叶秀的供词,三言两语便推了个干净,句句占着道理,谁也奈何不得,可东华真人出面之后,还是那些话语,他又要承担部分责任了,仍旧是句句有理。

要不怎么说,官字两个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

张月鹿故意走在了最后,甚至支走了沐妗,显得形单影只。

沐妗当然知道张月鹿打了什么主意,只能道一声重色轻友,却也无可奈何。

齐玄素快走几步,与张月鹿并肩而行。

“想什么呢?”齐玄素见张月鹿眉头微皱,不由开口问道。

张月鹿回答道:“我在想那个杀了风伯的天人。”

齐玄素心中一紧,脸上不显:“雷真人不是说了吗,应该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出手,最大的可能还是朝廷中人,毕竟朝廷与‘天廷’多有间隙,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说道:“雷真人的判断没什么毛病,不过陆副堂主的说法也不能算错。”

齐玄素又回想起了第二次见到张月鹿时的那种紧张感觉,故作讶然道:“你是说那个十分神秘的清平会?”

张月鹿微微颔首道:“没错,清平会。‘天廷’以人数取胜,麾下信众弟子以数十万计,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颇有些乌合之众的意思。清平会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其人手贵精不贵多,人数很少,却没有泛泛之辈,我们在盂兰寺遇到的谢秋娘就是清平会的成员,甚至只是乙等成员。”

齐玄素能说什么呢。什么叫甚至只是乙等成员?

他是道门升上不去,清平会也没升上去,只是个丙等成员。

见齐玄素没有开口,张月鹿自顾补充道:“据我所知,清平会的成员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乙等成员已经不低了,不过甲等成员才是清平会的核心,人数极少,却无一不是真正的大人物。”

“我并非怀疑雷真人的眼光,只是我觉得能把风伯打成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无量阶段的武夫那么简单。如果是许多拳才把风伯生生打死,那也就罢了,无量阶段的武夫的确可以做到。可如果是一拳把风伯打得粉碎,那就绝非无量阶段能够办到的”

“我觉得,以雷真人的眼光,不是看不出此中的玄机,只是不想在这个关头多生是非,如果是无量阶段的武夫,范围较大,不好确定具体目标,没有线索,便可以暂时搁置不提。可如果是造化阶段的武夫,那就范围很小了,屈指可数,很容易确定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有这等境界修为之人,哪个不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真要牵扯进来,事情就复杂了。雷真人是不想把水搅浑。”

齐玄素轻咳一声:“造化阶段的武夫,没有那么夸张吧?”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一点不夸张,从风伯眼珠中还原的景象来看,风伯面对这一拳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避让的动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拳头打向自己,这说明什么?总不会是他心生死志。不是他不想躲,而是躲不开,所以出拳之人的境界修为可想而知。放眼整个江南,只有江南提督军务总兵官有这等境界修为,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把自己卷到漩涡里去。”

齐玄素有些尴尬:“所以你觉得出手之人是个清平会的甲等成员?”

张月鹿点了点头,喃喃道:“一位清平会的大人物参与到金陵府的局势之中,意欲何为?

齐玄素在心中默默回应道:“作为清平会的大人物,我只是无奈自保而已,没什么意欲何为。”

张月鹿知道的远比齐玄素要多,其实三道都有一些专门做脏事的人,不能说清平会就是全真道的属下,可清平会与全真道有些关系是一定的。

这次彻查紫仙山大案,主力并非正一道,而是全真道,面对屡屡出手的“天廷”,全真道让清平会出手对付“天廷”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思绪转动,眸光闪烁。

齐玄素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又开始大胆假设了,赶忙开口搅乱她的思绪:“你似乎有些头绪了?”

张月鹿回过神来:“暂时就只能想到这些,不过眼下的关键是继续突破叶秀,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

齐玄素顺势把话题转移到叶秀的身上:“我怕有人会找机会将叶秀灭口。”

张月鹿道:“这是一定的,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我都留在地牢这边,以防不测。”

齐玄素点头应下。

……

另一边,李天澜大步走在前面,李命之、李命乘、陆玉书都跟在他的身后。

李天澜说道:“东华真人忍不住亲自下场了,这是好事。看来金阙那边给出的压力已经初见成效,东华真人最起码不能再稳坐钓鱼台。”

李命之低声道:“六叔,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天澜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叶秀这个祸根不能留了,除掉他,然后把罪责推到隐秘结社的头上,只要我们不留把柄,就算东华真人亲至金陵府,也不能随便杀人。”

三人同时点头。

陆玉书又道:“看这架势,应该是雷小环亲自与施落嗣谈判,裴小楼那边怎么办?”

李天澜沉默了少顷,说道:“好办,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透出一点线索给他,这里涉及到江南道府,由我亲自安排。”

三人又是点头。

这是要丢出一个弃子了。

至于是哪个倒霉鬼,不需要他们去操心。

李天澜问道:“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命乘回答道:“北辰堂的人手已经被我调到外城去了,主要是缉拿叶秀的丐帮余孽,这伙乞丐横行不法,欺压良善,也该管一管了,杀他一批,以儆效尤。”

“很好。”李天澜眯了眯眼,“这个所谓的丐帮盘踞金陵府多时,为非作歹,我听说在他们那里挂号的乞丐少说有好几千人,已经是金陵府的一个脓疮了,普通百姓不敢招惹他们,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一定要杀在明处,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让金陵府的百姓也看看,到底是谁在为民伸冤,是谁在为百姓主持公道。又是谁把好好一个金陵府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谁弄得四方不宁、人心惶惶。只要抓住了人心,就没谁能扳倒我们。”

李命乘的脸上有了笑意:“再有就是,事后我们也有说辞,我们可不是袖手旁观,只是无暇分身,这才让真武观被贼人钻了空子。”

其他两人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杀丐帮之人,既是灭口,也是邀名,还能撇清自己,实在是一举三得。

李天澜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临大事,有静气。不要只会耍嘴皮子功夫,要把事情落到实处,尤其是执行的时候,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三人脸上的笑意一收:“是。”

第四十章 今夜无眠 玄圣想把道门打造成一个标杆,可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玄圣想要一个上下一体的道门,可因为佛道之争的缘故,三道融合戛然而止,待到佛道之争结束,已经错失了整合三道的最佳时机。

玄圣想要废除许多陈规陋习,比如奴仆制度,虽然在明面上成功废黜了奴仆制度,也就是李天澜所说的“道门不兴这种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但道门内部还存在大量的世家,这些世家扎根立足于道门,又不完全属于道门,还有许多家族成员不是道门弟子,这就有了漏洞,所以许多道门世家内部仍旧是呼奴唤仆,那种修为不俗又忠心耿耿的老仆并不少见。

玄圣想要禁绝皮肉生意,无奈内部阻力巨大,而在玄圣整合道门的过程中,紫仙山一脉从始至终都是坚定站在玄圣这一边的,这让玄圣很难抉择,最终达成妥协,保留了紫仙山的存在,只是限制玉京不能有行院的存在。

还有就是用刑了,前朝的青鸾卫可谓是臭名昭著,各种酷刑尤为出名。公门中又有一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意思也很简单,严刑逼供之下,想要什么口供就能得到什么口供。

不可否认,严刑逼供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在部分时候效率极高,坏处是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玄圣之所以要限制严刑逼供,与心慈心善没什么关系,与风气有关。

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案子已经查明九成,只剩下最后一人的关键口供,于是不得已用些手段,成功破案。

可人是有路径依赖的,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下次就是案子查明了八成,用些手段。以此类推,七成、六成、五成,到了最后就会陷入到杀良冒功的可怕局面之中。毕竟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比捉拿个普通人要难多了。

玄圣当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很难做到完全禁绝,但在道理和规矩上必须严厉禁止。否则,一旦像青鸾卫那样赋予其合法性,那么“不得已”很快就会变成“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

有些事情就是该禁止,就算做不到杜绝,态度上必须是要否定的,这便是正风气。

为此,玄圣做了两方面的努力。一个方面是定下规矩,重物证而轻口供,口供在结案的比重上一再下降。另一个方面是以明文禁止各种酷刑。

正因如此,许寇凌虐犯人致死,哪怕那个犯人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恶多端,许寇仍旧被降级。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玄圣着实低估了后人的聪明,玄圣明文禁止各种酷刑,甚至列了个条目,主要还是各种传统手段,以肉刑为主,却不禁止各种恐吓手段,比如佯装要施加酷刑对犯人施加心理压力,这算是正常的审讯手段,是一种心理战术,不算刑讯逼供。

于是后来的北辰堂就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绕过体魄,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自然不属于肉刑,既然不在玄圣的禁绝范围之内,那就可以用。

因为“勾魂鞭

”的本质是幻术,信则灵,不信就不灵了,所以沐妗用刑之前要絮絮叨叨半天,就是在不断暗示叶秀,加深叶秀的恐惧,迫使叶秀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幻术算是骗术,有个“骗”字,所以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这已然是道门内部的共识,哪怕是张月鹿也不能免俗。

玄圣的未尽全功也造成了道门之人的特殊心态。一方面,道门之人自诩文明,将道门之外的人视作野蛮。另一方面,道门中人又干着和他们眼中的“野蛮人”所作所为差不多的事情。

不得不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张月鹿赞同玄圣的观点,所以她并不滥用刑罚,而是慢慢与叶秀对质,若是叶秀无法自圆其说,或者沉默不语,才会让沐妗上手段,作为惩戒。

张月鹿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人家都开始杀人灭口了,如果这边还死守着规矩不放,那活该要输。

不过从第一次的下马威之后,张月鹿不再对叶秀用刑,只是当面对质。

“李真人就是这么说的,叶丐王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会来捞你了。真要有人来,那也是来灭口的。”张月鹿就坐在叶秀的对面,身前放了一张书案。

这一次,没有“勾魂鞭”打在叶秀的身上,可叶秀的双眼比上次挨鞭子的时候还要黯淡,没有半点神采。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也许叶丐王要疑心是我编造的,我不去证明什么,只说一句话,李真人的为人如何,手段如何,叶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叶秀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张月鹿等待了片刻,方才说道:“叶丐王,你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弃暗投明,方有一线生机。”

另一边,齐玄素此时正在地牢外面,背靠着一棵大树,将裴小楼送他的一根雪茄放在鼻下轻嗅,犹豫着要不要尝尝味道。

虽然夏日的白天时间更长,但戊时过半,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好大的一轮月亮挂在夜幕上,月色极佳,是个比较适合赏月的日子。

西洋人喜欢夜宴,或者叫晚宴,施落嗣要举办晚宴招待雷小环,所以雷小环还未归来。

裴小楼暂时无事,便来“视察”下审讯的进展,张月鹿不愿让裴小楼干扰她,便打发齐玄素陪着裴小楼说话。裴小楼也没打算指手画脚,两人来到地牢外,说起各种西洋货,裴小楼便分了齐玄素一根雪茄,让他尝一尝,据说这一根雪茄就要三十个太平钱。

正说着,有万寿重阳宫的道士前来禀报,他们得到消息,有一个江南道府的主事道士打算乔装改扮乘船潜逃海外,此时已经乘着夜色离开了金陵府,关键这个主事道士还是李天澜的属下。裴小楼立时来了兴趣,不再跟齐玄素闲扯,直接带人去捉拿那个打算潜逃的江南道府主事道士。

于是就只剩下齐玄素一个人,还有那根雪茄。

齐玄素对于审讯没太大兴趣,也不想回地牢,左右月色不错,干脆在这里赏景。毕竟不远处就是真武湖,月光洒落在真武湖上,波光粼粼,又映出好大一轮水中月。

真武湖位于城内,真武观便是背靠真武湖而建,整个真武观面向真武湖的那一面都是没有围墙的,只有一条湖堤以及部分延伸出去的水阁、水廊、凉亭等建筑。若是平常时候,还可以驾着小船在湖上往来,便是“夜乘小船诣之”的雅趣了。

地牢修建在真武观的最深处,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不好建造在显眼的地方,而真武观是背靠着真武湖,其最深处自然就是真武湖边上,所以地牢一半是普通地牢,一半干脆是建造在湖下的水牢。

齐玄素此时就在眺望着真武湖,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有人袭击真武观,真武湖这边岂不是不设防吗?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多虑了,真武观位于金陵府城内,而非城外,设防不设防,又有什么区别。更关键的一点,因为临湖风景极佳,所以诸位副堂主的住宅都紧挨着真武湖,若是从湖上来袭,可比正面强攻要难得多。

至于杀人灭口。

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确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着重防备的还是那种悄然混进来的“孤狼”,而非大规模的狼群。

这便是思维误区了,谈到灭口,下意识地以为要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反过来想,为什么要密?现在还有保密的必要吗?关键是消灭一切证据。没有证据,你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虽然齐玄素觉得不可能有人从湖上来袭,但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多年的生死经历,让他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

从裴小楼离开之后,他就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就愈发强烈,周围的环境,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

片刻后,齐玄素反应过来了,到底哪里不对了。

太安静了。

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蛙声一片。

蛙类大部分的时候都安安静静地躲在暗处,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和同类接触。但到了繁殖期,就会成群迁入水域进行繁衍子孙,发出鸣叫,不分日夜都很活跃,尤其下雨天的时候更是兴奋。

时值夏日,正是青蛙的繁殖期。

不好!

齐玄素心中的不安终于达到了定点,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掌仅仅攥住了齐玄素的心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便在这时,天空的明月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紧接着,这个黑影越来越大。

有人踏月而至。

另一边,湖面的水月中升起一个身影。

齐玄素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取出“神龙手铳”。

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影子从水中冒头,如水鬼一般朝着岸边涌来。

齐玄素朝天开铳示警。

今天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四十一章 天蓬元帅 一般情况下,在各大城镇中,天人不会轻易飞行。太过招摇,而且很容易被认为是图谋不轨,不然飞那么高做什么?尤其是各种需要隐藏身份的隐秘结社之人,就更是如此。

不过也并非绝对,比如借着夜色进行短暂飞天,还是不难。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有恃无恐,有所依仗,不怕别人发现,便无所谓了。

今天的情况,既是有夜色掩护的缘故,也存在有恃无恐的原因。

金陵府中的天人不在少数,可这些天人,要么是身在局中,要么是作壁上观,牵扯到道门的内部倾轧,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除了局内人,谁也不会贸然出手。

甚至就在议事开始的前一天,就已经有几人暂时离开了金陵府。

比如那位江南提督军务总兵官,以巡视地方防务的名义离开了金陵府,这会儿已经到了钱塘府。

还有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发生了雷小环下令包围玛丽大教堂的变故之后,就直接去了玉京,随之一起离开的还有数位副府主。这次金阙与圣廷枢机达成妥协,掌府真人也是从中出了力的。

至于江南道府的具体事宜,自然是交给了首席副府主白英琼和次席副府主李天澜。

除此之外,江南总督前往江南水师驻地,在江南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的陪同下,开始为期半月的巡视海防。

夏日多雨,汛期将近,主管民政的江州巡抚已经带人开始巡视江防堤坝,一时半刻之间是不会返回金陵了。根据钦天监的测算,今年的洪峰要远超去年,所以在这方面,几位镇守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也会进行协助。

再有一些闲云野鹤的人物,没什么牵扯,甚至连借口不需要,直接离开就是了。

如今的金陵府,看起来仍旧是守备森严,实则已经是外强中干。

就如现在的真武观。

真武观本来是戒备森严,主要有四部分组成,分别是江南道府的灵官,负责外围警戒。内部则由北辰堂、天罡堂、紫微堂的灵官分别负责。

如今,紫微堂的灵官分别被雷小环和裴小楼带走,北辰堂的灵官则被李命乘调走,只剩下天罡堂的灵官。

齐玄素在开铳示警之后,立刻想明白了这一点,一股深深的恐惧便涌上心头。

他想也不想,掉头就往地牢跑去。

另一边,地牢中与外界隔绝,仅仅是一声铳响,很难惊动地牢中的人,所以地牢还是与先前一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张月鹿仍旧坐在书案前,看着新到手的

口供,刚刚读了几行,便觉得心中不宁。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张月鹿不止一次有过心血来潮,而且一直都预感很准。

张月鹿将那份口供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示意两旁的灵官将叶秀带下去,然后随手取过自己的拂尘,如男子抚须一般轻轻捋着拂尘。

叶秀被突破,交代了新的供词,包括与“天廷”的生意往来,以及他为李天澜做的各种事情。虽然这个老江湖还未彻底绝望,还是有所保留,生怕全部交代之后就被弃如敝履,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金阙与枢机沟通完毕,枢机同意交人,最早明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三天,就能进入玛丽大教堂缉拿风元帅。没了圣廷的支持,枢机执事施落嗣翻不起什么大浪。

裴小楼得到消息,李天澜的一名属下疑似是承受不住压力,准备潜逃,裴小楼已经亲自前往缉拿。他临走前,还不忘让人知会张月鹿一声。

无论怎么看,都是形势一片大好,用不了几天,案情就能取得重大突破。到那时候,什么施压手段都不管用了。这就像战场打仗,只要能够取胜,就能压下一切的矛盾,那些都不算什么了。反之,如果败了,那么压下的各种矛盾都会通通爆发出来,

不过张月鹿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

因为这些事情,无论是的供词,还是缉拿风元帅,还有捉拿那个准备潜逃的主事道士,都是胜利在望,却没有一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盖印封存。

换个说法,还存在这翻盘的可能。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恰恰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齐玄素的一铳还是惊动了周围负责境界的灵官,只是这些灵官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突如其来的火铳齐发射倒一片。

灵官甲胄十分坚韧不假,可火铳也不寻常,用的都是“射日长铳”,配的是“龙睛乙一”。

这样的火铳,这样的弹丸,当然是防水的,被这些人背在身上,潜水过来。

齐玄素正要与其他灵官退入地牢之中,一个身形从天而降,堵住了地牢的门户,正是从水月中升起的那人。

只见此人身材高胖,黑压压好似一座小山,身着黑色鹤氅,却不着中衣,敞着怀,袒胸露腹,面阔耳大,满面红光,又满脸骄横之气。胸前挂着一串念珠,被雕琢成人头模样,拳头大小,又镶嵌各色宝石,十分可怖。

不过真正让齐玄素感到吃惊的不是此人的扮相,而是此人周身的气血已经庞大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都说一腔热血,气血似火,在出窍阴神的视角中,浓郁的气血就如炽烈太阳一般,不过在正常情况下,气血不会如此。

可此人仅仅是往这里一站,就让齐玄素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上升了几分。

这便是气血外溢的表现。

不过这是十分不合情理的,按照道理来说,天人武夫的体魄千锤百炼,气血更是凝练无比,其体魄号称无缺不漏,怎么会出现气血外溢的情况?

此人的气血虽然旺盛,却不凝练,所以无法做到藏而不漏,松松散散,导致他的体魄如此胖大。毕竟在正常情况下,天人控制自己的体型并非难事,若是控制不了,其中必有原因。

“好教你们知道,某家乃是‘天廷’天蓬元帅,今日到此,便是想要试一试道门的斤两。”天蓬元帅声如雷震,随手一挥,一众灵官悉数飞了出去。

齐玄素还要好些,身形后掠,只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

只是如此一来,地牢的入口便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变得可望不可即。

天蓬元帅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齐玄素竟然不是不堪一击。

齐玄素也是果决之人,立刻转身往另外方向逃去。

不管这个天蓬元帅的气血是否凝练,天人的境界修为做不得假,他不是对手,只能暂避锋芒。可惜此地的阴气不重,他不可能请动三大阴物出手。

天蓬元帅皱了下眉头,没有亲自去追,而是挥了挥手。

自有属下前去追杀。

他转身望去,此时地牢的入口已经封闭,并从里面开启了阵法。

地牢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在建造之初就设计了阵法,而且建筑本身所用的材质十分不俗,仅仅是封闭出入口的石门便足有丈余之厚。

想要打破这样一座石门,哪怕是天人,也要耗费一些力气。

天蓬元帅呵呵一笑,走下台阶,来到石门前,奋力击出一掌。

只听得轰然一声,仿佛周围的地面都猛地摇晃了一下,石门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掌印,以掌印为中心,又向裂痕周围蔓延开来。

这一掌的威力不可谓不大,只是与丈余厚的石门相较,还是差了许多。

“好家伙,乌龟壳。”

天蓬元帅并不惊慌,也不急躁,向属下们吩咐道:“肃清真武观内的灵官,安放‘凤眼甲八’。”

第四十二章 惊变(一) “龙睛乙一”的威力如何,可以说因人而异。虽然打在风伯的身上,只是蹭破点皮,至多伤到血肉,却无法击穿骨头,但如果是打在普通人身上,一铳过去,只怕整个人都要被打成一团血雾。

这有些类似于小马过河的故事,松鼠觉得深,老牛觉得浅,到底是深是浅,却是要自己去试一试了。

齐玄素试了一下,又没全试。

一枚“龙睛乙一”擦着齐玄素的脸颊飞掠过去,可不是留下一道长长血痕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撕开了一道口子,甚至可以看到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有护体真气,还有武夫的体魄,换成个体魄孱弱的方士,只怕是整个脸皮都保不住了。

齐玄素只能闷头逃窜,苦于没有合适的掩体,无法第一时间反击,“龙睛乙一”搭配“射日长铳”,除非是经过符箓加持的特殊墙体,否则就是丈余厚的墙壁,也能一铳射穿。若是遇到精擅使用火器之人,通过预判位置进行隔墙击杀并非什么难事。

就算齐玄素有血肉衍生神异,不会被一铳毙命,也不想平白挨上一铳,蜿蜒蛇行,好在真武观如园林一般,亭台长廊、楼阁殿宇、假山竹林,虽然挡不住“龙睛乙一”,但阻隔视线、遮蔽身形却是不难,在齐玄素不断移动的情况下,追击之人也很难做到隔墙预判齐玄素的位置。

如此一来,齐玄素很快便消失在一座偏殿之中。

这次突袭太过顺利,号称戒备森严的真武观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再加上齐玄素一路逃窜,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让追击之人无形中生出几分轻忽大意,也没有想多想,直接追了进去。

一行人刚进偏殿,迎面就是一刀,走在前面的那人惊呼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其他几人二话不说,抬铳就射,可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齐玄素进了偏殿之后,就直接立在了门框的上方,既然名为殿,其门框极高,足有一丈半左右。在这伙人进门的时候,齐玄素以双脚勾住门框,瞬间倒挂下来,直接就是一刀毙命。

一刀之后,齐玄素只是稍稍借力,再加上双脚的力量,便使得自己复归原位,躲开了其余人的火铳。

他不需要比火铳更快,只需要比这些人的反应和开铳更快就够了。

至于如何以双脚的力量带动全身,对于寻常人来说实是难以做到,可是对于一位归真武夫来说,再简单不过。

这便是气血凝练的好处了,武夫的气力堪比龙象,体型和重量却还是普通人的样子,远不能与龙象相比,以龙象的

气力去带动普通人的重量,可谓是轻而易举。

与武夫相反的是比丘,同样是注重气血,却不凝练,导致他们的体型十分庞大,气血越是旺盛,体型越是庞大,而且十分沉重。在先天之人的阶段,还不算什么,可到了天人之后,甚至如小山一般。

如果齐玄素不是武夫,而是比丘,那就很难做到如此动作了,不是力量不足,而是门框支撑不住如此体重。

齐玄素先前遇到的灯花和尚,还有刚刚遇到的天蓬元帅,都是比丘。

这些人不敢再贸然入殿,“龙睛乙一”又太过昂贵,不好乱扫一通,只能排列阵型,以长铳对准上方,小心翼翼地进入殿中。

趁着这个空当,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

为首之人只觉得气恼无比,却也不敢再去轻敌冒进,只能命令属下接下来要谨慎前行。

于是这些人立时变成一个圆阵,举着“射日长铳”,每人对应一个方向,甚至正中位置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警戒上方,如此徐徐前进。

齐玄素此时就藏身于上方梁柱间的阴影中,眼神中满是凝重。

这些人可不像是“天廷”收拢的江湖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更不必说“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这是齐玄素都想要的好东西,这一套下来,就算是成本价,少说要上万太平钱,可见这次是下了血本,当真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一击毙命。

如果齐玄素如今有天人的境界修为,他大可顶着“射日长铳”杀出去,可惜他与天人还有相当的距离,只能取巧。

想要对付火铳,尤其是长铳,最好的办法贴身近战。

齐玄素等到这伙人来到自己正下方的时候,猛地跃下。

虽然有一人专门举着长铳指向上方,他也在看到齐玄素的第一时间就扣动扳机,但因为太过突然,再加上齐玄素呈现下坠之势,这一铳只是击中了齐玄素的肩头。

下一刻,齐玄素从天而降的一刀将这个开铳之人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好处在整个圆阵的正中圆心位置,周围都是“天廷”之人。

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将铳口对准齐玄素,可齐玄素这个位置,如果一铳不中,多半要误伤同伴。就算打中,以“龙睛乙一”的强大穿透力,很可能透体而过,仍旧能误伤同伴。甚至众人同时开铳,齐玄素必死无疑,他们也要死伤过半。

所以谁也没敢在第一时间开铳,而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就是这一犹豫之间,齐玄素已经动手,一刀便将正对自

己的那人捅了个对穿,顺势一拧刀柄,将其心脏搅碎。第二人反应过来,调转铳口,可如此近的距离,被齐玄素直接握住了铳管,“射日长铳”所用的材质不俗,齐玄素无法将其扭断,可齐玄素只是向上一抬,立时便成了铳口朝天,放了空铳。

齐玄素再顺势一拉,将此人当作盾牌挡在身前。另外一人干脆用铳托来砸齐玄素,可他着实小觑了齐玄素,齐玄素只是一歪头,便夹住了砸来的铳托,使其动弹不得,然后一抬脚,正中男人要害,能不能活尚不好说,可男人是铁定做不成了。

便在这时,一声铳响。为首之人也是果决,直接开了铳。这一铳,直接将那个被齐玄素当作盾牌的同伴连带着藏在后面的齐玄素,射了个对穿。

那人的腹部直接炸开一个大洞,甚至可以透过这个大洞看到其背后的齐玄素,十死无生。

有了这一道阻隔,“龙睛乙一”的威力削弱不少,只是在齐玄素的身上留下一个手指粗细的血洞。

为首之人还不放心,又要再补一铳,不过“射日长铳”虽然有弹仓,可以装弹多发,省却了装弹的时间,但无法连发,两次开铳之间不免有些间隔。

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齐玄素在中铳之后,直接将手中的“飞英”当作暗器丢掷出去,只见得刀光一闪,为首之人的上半个脑袋直接被削飞出去。

齐玄素动作丝毫不停,丢开已经被打成两截的“盾牌”,朝着距离自己较远之人丢出一枚“凤眼乙一”,逼得他们纷纷躲闪,然后向距离自己较近之人欺身而进,挥拳便打。“澹台拳意”悉数施展出来,酣畅淋漓。

贴身近战,长铳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就算想要瞄准齐玄素,齐玄素只要随意动作,或肩靠,或肘击,或勾手,就可以将铳口打歪,这时候的“射日长铳”与烧火棍也没太大区别,至多是坚硬一些,不易被打断。

也有人尝试开铳,却没有打中齐玄素,反而打死了一名同伴,便不敢再贸然开铳。

对他们来说,不怕误伤同伴,怕的是误伤同伴却没伤到对手,那就是罪过了。

转眼之间,便有两人招架不住,被齐玄素打倒在地,齐玄素看不也看,直接两脚,一脚踏碎一人的胸膛,一脚踏碎另一人的脑袋。

到了现在,算上那个被齐玄素一脚踢碎下身的倒霉鬼,包括为首之人在内,已经死了八人,还剩下三人。

十则围之,都是先天之人,十把“射日长铳”,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此人突围逃脱,怎么会落得被人反杀殆尽的局面?

第四十三章 惊变(二) 到了此时,剩余三人再无其他想法,只剩下开铳。

齐玄素的速度是无法与火铳弹丸相比的,可他只要比这些人开铳的速度更快就够了,只见得齐玄素身形飘忽,还是蜿蜒蛇行,最终三铳只中了一铳。

好巧不巧,这一铳正中齐玄素的胸口。

那里正好是“副心”所在。

哪怕是“龙睛乙一”,也未能伤到“副心”,齐玄素只是身形微微一顿,然后便来到了三人的面前。

三人心知再无开铳的机会,不约而同地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刀迎向齐玄素。

结果就是齐玄素拔出自己的“神龙手铳”,一个点射,正中一人的眉心。只剩下的两人,对上齐玄素,不过三招两式,便被齐玄素取了性命。

至此,追杀齐玄素的十一人,全部毙命。

齐玄素捡回“飞英”,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又捡起一把“射日长铳”,打开弹仓,检查了下里面的弹丸,都是金黄色的“龙睛乙一”,不过并未把弹仓填满。

很显然,这些人也没富裕到全用“龙睛乙一”的程度,也要省着用,齐玄素将其余“射日长铳”的弹仓都检查了一遍,勉强用“龙睛乙一”填满一把长铳的弹仓,然后背在身上,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整个真武观中铳声不绝于耳,除了追杀齐玄素的这队人外,还有其他人正在与真武观内的灵官交战,并四处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刚出偏殿,就见远处一座大殿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火焰从瓦砾砖石之间迸射出来,无数火星飞舞缭绕,然后化作巨大火舌,瞬间吞没了大殿,转眼之间,整座大殿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炬。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方向也有火起,倒像是烽火传讯一般。伴随而来,自然是滚滚而起的黑烟,幸而正值夜间,并不明显,如果是白日,恐怕整个金陵府都清晰可见。

不过就算如此,冲天的火光也照亮了夜空。

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真武观就要毁于一旦。

齐玄素神色严肃,喃喃道:“真是大场面。前朝时儒门中人刺杀世宗皇帝,火烧行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与此同时,司空错和司徒星乱正在眺望火光升起之处。

司徒星乱笑道:“我早就说过,何时动手,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他们,只要等着他们给机会就好了。”

司空错点了点头。

道门如此内斗,可见是气数要由盛而衰了。

司徒星乱歪了歪头,问道:“动手吧?”

司空错重重点了点头:“动手!”

说罢

,他高高举起一只手。

在两人身后,是无数黑影。

地牢阻挡住了天蓬元帅等人,可张月鹿并不轻松。

因为地牢在阻断外敌的同时,也与外界彻底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张月鹿一无所知。更关键的是,阵法开启之后,子母符和讯符阵等手段也被暂时隔绝了,她无法联系天罡堂或者江南道府。

这无疑是极为被动的局面。

张月鹿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好似缩起头来的乌龟壳,一切都听天由命。

灵官们来回穿梭,检查地牢的各处防卫,力求没有遗漏处,而且维持阵法也是需要人手的。若是阵法运转出现差错,可以及时补救。

张月鹿脑中急速思索着。

如今雷小环、裴小楼都不在真武观中,是真武观最为虚弱的时候,那么来人的用意就很分明了,只有一个叶秀。

张月鹿立刻问道:“叶秀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深处的水牢之中。”沐妗回答道。

张月鹿脸色一变,快步向外走去:“去水牢。”

沐妗和一众灵官立刻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水牢位于地牢的深处,以一条地道相连。

张月鹿进到地道之中,走出十余丈后,便是一道铁门,自有狱卒以钥匙开门,门后的道路十分潮湿,已然是来到了真武湖的下方。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只容两人并行,越向前行,狱卒停步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钢铁铸造而成的大门。

叶秀就被关押在这道钢铁大门之后,若是想要从外面强攻救走叶秀,可以说是十分不易了。

张月鹿停下脚步,示意开门。

另一名担任狱卒的灵官取出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门户。这也是规矩,只有两人同时到场,才能开启所有的门户,。

只听“咔咔咔”的声响,铁门缓缓升起。

门后除了一条走道之外,就是一排钢铁栅栏。这里说是水牢,意思是建在水下的牢狱,与真正的水牢却是大大不同,除了潮湿一些,并没有把人泡在水里。此时叶秀正坐在一张靠墙的榻上。

见张月鹿进来,叶秀也站起身来,有些诧异。

毕竟张月鹿刚刚提审了他,没道理接着审他。就算是张月鹿又想起什么要问,也该是把他提出去,而不是张月鹿亲自来到这里。

张月鹿缓缓说道:“叶丐王,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什么意思?”叶秀一怔。

张月鹿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们已经攻进了真武观,正在攻打地牢,你说他们是来救你的?还是把你杀了灭口?

叶秀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算个什么人物,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救他出去?不必多说,必然是要杀人灭口。

张月鹿轻声吩咐道:“放他出来,下了镣铐。”

然后她又对叶秀道:“叶丐王,不为别人,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叶秀正要说话,他身后的墙壁轰然破碎,湖水涌入,有一只手臂生生破墙而入,从后面抓住了叶秀的脑袋。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如此惊变。

下一刻,抓住叶秀头颅的五指发力,直接将叶秀的脑袋捏了个粉碎。

这位乞丐王就这么死在了守卫森严的牢狱之中。

地牢有阵法,不过阵法的根本是地气,所以孤悬于湖下的水牢部分其实是个薄弱环节。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北辰堂的牢狱,在设计之初,认为真武湖是天然的屏障,不认为有人会潜入湖底打破水牢。

张月鹿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要将叶秀带出去,只是在最后关头大意了,稍稍慢了一步,而且在她和叶秀之间还隔着一道铁栅栏,就是她想要出手相救,也来不及了。

那条破墙而入的手臂捏碎叶秀的脑袋之后,没有缩回去,而是奋力一划,在墙壁出生生开出一道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或者说门户。

越来越多的湖水涌入,转眼间便已经漫过脚面。

一个人影从这道临时开辟的“门户”中走入水牢,周身真气流转,起到了阻隔湖水的作用,使得外面的湖水只是涌入,却还未形成倒灌之势。

来人正是雷元帅。

在袁园之后,他再次亲身入场。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张月鹿神情平静地吩咐道。

“副堂主。”沐妗神色微变。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走。”

沐妗不敢忤逆,与众人一起退入地道之中,按照原路返回。

水牢中只剩下张月鹿和雷元帅二人。

雷元帅神态悠闲,抱拳道:“张副堂主,久仰。”

张月鹿并不惊慌:“风雷二老中的雷老?”

“正是在下。”雷元帅微微一笑。

张月鹿一摆手中的拂尘:“人,你已经杀了,还要如何?这里是金陵府,不是荒郊野外,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有人驰援,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时间不多,却已经足够了。”雷元帅缓缓道,“今日除了杀叶秀之外,还要就是……想请张副堂主跟我走一趟,有位贵人想要见一见张副堂主。”

张月鹿冷冷一笑:“就凭你?”

雷元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对,就凭我。”

第四十四章 惊变(三) 真武观内的各种建筑分布极为讲究,规矩繁琐。

讲究和规矩一多,也就意味着复杂,初次进入其中,若无旁人引路,甚至有可能迷路。

这无疑给齐玄素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穿行于各色建筑之间,以阴影和夜色为掩护,开始反向猎杀来袭之人。

齐玄素爬上一座还算完好的偏殿的屋顶,趴在屋脊后面,架起刚刚到手的“射日长铳”。

虽然“射日长铳”上并未配备千里镜,但齐玄素却可以阴神出窍,以阴神探明具体位置,然后发铳,阴神的一来一回就在一念之间,不能说百发百中,十发九中还是有的。

齐玄素一铳之后,远处的一名“天廷”之人应声炸裂,确切来说,是整个人的上半身四分五裂,血雾弥漫,唯有下半身的双腿还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这便是“龙睛乙一”的威力。

缺点就是动静太大,实在不太适合偷袭。

齐玄素一铳得手,绝不停留,立刻收起长铳,转向下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齐玄素刚刚滑下屋顶,他方才的位置就被一铳击中,半个屋顶都被掀开。

齐玄素弓着身子,从偏殿后方的夹道一掠而过,翻过一道山墙,来到一座小院之中,

此处小院中栽种了一片小小的竹林,月光映照下,竹影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为雅致。

在竹林中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此时石桌旁边有一名灵官坐在地上,背靠竹子,腹部的甲胄破碎,血肉模糊,呼吸粗重。

见齐玄素进来,这名灵官奋力去捡身旁的长枪,想要拼死一搏。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自己人,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

灵官见到令牌,猛地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长枪,艰难道:“齐、齐主事,请恕我无法行礼了。”

“不要乱动。”齐玄素走到灵官身旁,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灵官苦笑道:“齐主事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灵官不比道士,没有一身修为,若是没了这一身甲胄,也就是个后天之人而已,我、我是不成了。”

齐玄素默然。

这灵官伤得极重,如果现在就送到化生堂,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的局势,危机四伏,哪里去得了化生堂?

灵官喃喃道:“齐主事是紫微堂的道士,想来是没去过边塞。我们是边塞的灵官,不能说看破了生死,也早已是习以为常,我的……我的许多袍泽兄弟,都死于异道之手,血染疆场。”

说到这里,他又

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我侥幸活了下来,没死在西域戈壁,却死在了繁华的金陵。不过……”

齐玄素轻声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不过……”灵官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完,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

最终,他停止了呼吸,仍旧睁着双眼,透过竹林,望向高远的夜空。

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过去的袍泽兄弟。

现在,他们团聚了。

齐玄素沉默着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个江湖人出身,像离群的孤狼,从未有过袍泽,更无从体会这种感情,可在这一刻,他却有些伤感。

齐玄素向院外走去,一路上还有许多尸体,有灵官的,也有“天廷”之人的。转过一个拐角,有一座花厅,此时两个“天廷”之人正在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没有开铳,而是拔出“飞英”,瞬间近身了两人。

正在安放“凤眼甲八”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直接被齐玄素一刀砍了脑袋,鲜血如喷泉一般,染红了他手中的“凤眼甲八”。

负责警戒之人大吼一声,便挥刀向齐玄素砍来,齐玄素随手一刀刺入他的嘴中,一穿而过。

两具尸体倒地。

齐玄素看了眼“凤眼甲八”,与“凤眼甲九”截然不同,并非一手可握的圆珠模样,而是方方正正,像个盒子,似乎需要专门的手法引爆,不太适合丢掷出去,携带也不方便。

于是他将两具尸体压在“凤眼甲八”上面,转身离开了此地。

其实真武观中本不该如此人少,只是因为迎接调查组的到来,江南道府特意清空了真武观,使得偌大一个真武观十分幽静,许多殿宇楼阁都是空的。

再加上真武观占地堪比王府行宫,所以在最开始的突袭激战之后,无论是进攻的“天廷”之人,还是防守的道门灵官,逐渐分散到真武观各处,变成了捉迷藏,这也是“天廷”之人不断放置“凤眼甲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用这种激烈手段,到了天亮,他们也无法肃清真武观上下。

之所以说是原因之一,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消灭证据。

玄圣为了杜绝刑讯逼供造成的各种恶劣影响,规定在各种案件的审判中,降低口供的比重,更为注重物证。

这次调查组查案,案情的进展也不仅仅是叶秀的口供那么简单,只能说叶秀的口供只是关键的突破点,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物证。

比如雁青商会的全部账册、

紫仙山和江南道府的部分账册,乃至于市舶堂的进出关记录、各处厘关的往来记录、各处仓库的进出仓记录,以及各种其他案卷,比如张月鹿交给雷小环的那份关于风伯死因的案卷、袁园大火的事后调查案卷、其他证人的证言等等,不胜枚举,有了这些物证的存在,才能佐证叶秀的口供,而这些证据还未归纳整理完毕,数量太过庞大,足足有几屋之多,谁也无法随身携带在须弥物中,都被放置在了真武观中。

这也是江南道府清空真武观的原因。

“天廷”之人不知道这些证据具体放在什么地方,可只要把整个真武观都毁掉,那么这些证据也就不复存在了。

人证要灭口,难道物证就不需要“灭口”了吗?

齐玄素连杀十余人之后,又看到几处大殿失火。

齐玄素心知自己杀人再多也是无用,早晚要葬身火海之中,最正确的选择是现在就离开真武观,可他又放心不下张月鹿那边,不知她怎么样了。于是齐玄素略微犹豫之后,调转方向,又折返回地牢那边。

不过齐玄素的运气不好,折返回去之后,发现天蓬元帅还守在地牢门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过周围已经没有道门灵官的存在,也没有其他“天廷”之人,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两人的距离很远,但天人修为不是假的,就在齐玄素远远看到天蓬元帅的同时,天蓬元帅也一眼就发现了齐玄素。

天蓬元帅还记得齐玄素,此时齐玄素独自回来,而不见他派出去的手下,那么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他倒是小觑了这个小道士。

也罢,就由他亲自出手,权当是活动筋骨了。

天蓬元帅念起之后,脚下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一般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在诸多传承之中,武夫是个特例,在天人的逍遥阶段,仍旧不能御空飞行。比丘与武夫十分相似,只是并不纯粹,气血庞大却不凝练,不过不纯粹也有不纯粹的好处,比丘不像武夫那样完全禁绝法术,在逍遥阶段便可以御空而行。

齐玄素见天蓬元帅朝着自己掠来,心中一惊,举起手中的“射日长铳”就是一铳。

比丘的体魄远没有武夫那么坚固,这一铳直接天蓬元帅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血洞。

可比丘的气血太过庞大,甚至体型也太过庞大,这小小的血洞,不能说堪比蚊子叮咬,却也谈不上什么伤势,甚至他身上的血肉只是微微晃动,血洞便消失不见。

也就在这一铳的时间,天蓬元帅已经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第四十五章 惊变(四) 天蓬元帅伸出大手,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齐玄素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出“飞羽”。

刀光一闪,天蓬元帅的指尖被割开一道口子。

不过与那巨大的手掌相比,这点口子倒像是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蹭破点皮,实在是微不足道。

齐玄素心中一惊,猛地向后掠去。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一记“大手印”朝着齐玄素当头砸下。

齐玄素堪堪打滚躲过,他方才立足所在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掌印,甚至掌纹都清晰可见。

两人拉开距离,天蓬元帅笑道:“就这点本事吗?”

齐玄素道:“你们犯下这样的大罪,道门不会放过你们,至于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也会把你们当作弃子。”

天蓬元帅嗤笑一声,懒得辩驳,说道:“正好,既然左右是个死,那么多拉几个垫背的岂不是正好?”

话音未落,天蓬元帅又是毫无征兆地伸手去捉齐玄素。

齐玄素也早有防备,向后躲闪的同时,他的手突然挥出,但见两枚“凤眼乙二”飞向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顺势将两枚“凤眼乙二”接在手中,不等炸开,直接塞进嘴里。

只听得轰的一声,从天蓬元帅的嘴角、鼻孔中逸散出许多火星和烟气,在一瞬间,他的双腮似乎大了些许,就像鼓起双颊,可也就仅限于此了,转瞬又恢复如初。

天蓬元帅张开大口发笑,可见牙齿被熏黑些许,却一颗没碎,笑得齐玄素有点毛骨悚然。

天蓬元帅一步一步向齐玄素走过来,口中仍旧有黑烟逸散升腾,笑道:“小子,你还有几颗‘凤眼’?一齐使出来吧,正好我还没吃饱呢。”

齐玄素背后生出几分寒意,天人比丘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实在是无从下手。

下一刻,天蓬元帅身形再度前掠,虽然比丘的体型庞大,但并不笨重,仍旧十分灵活,他打定主意要将齐玄素抓到手中,然后将其活活捏死。

齐玄素凭借着自己身形灵活,有散人和武夫的双重优势,左躲右闪,倒是没有被天蓬元帅捉到手中,甚至还抓住机会,给了天蓬元帅几刀。

只可惜,“飞英”利则利矣,刀身长度有限,几刀下去,别说伤到骨头,连骨头都见不到,除了血肉,还是血肉,而且很快就能愈合。

反而是天蓬元帅一鼓肚皮,生出层层叠的反震之力,直接将齐玄素震飞出去。

齐玄素落地之后,双脚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清晰脚印。

天蓬元帅狠狠踩踏地面,留下一圈如同蛛网的裂痕,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着齐玄素掠来。

砰!

“龙睛乙一”高速旋转着从“神龙手铳”的铳管中激射而出,弹身上的符箓纹路依次亮起,连接成一道完整的符箓,激活了“龙睛乙一”,除了弹头之外,其余部分开始崩解,露出内部如同耀阳一般的白炽光芒。

迅猛前扑的天蓬元帅不闪不避,任由自己的一只眼珠炸裂开来,身形只是微不可查地一顿,然后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这一次,齐玄素没能躲过,被天蓬元帅一记手刀切在持铳的手腕上,剧痛传来,整只手掌高高飞起。齐玄素的瞳孔猛地收缩,凭借武夫的强大体魄,经脉和肌肉猛地收缩,强行抑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再度向后退去。

天蓬元帅没有一击致命,手中拿着齐玄素的断掌,然后用自己粗大的手指慢慢掰开握铳的手指,将断手丢在一旁,把玩着那把“神龙手铳”。

“神龙手铳”的威力大小取决于弹丸,“龙睛乙一”还是能伤到天蓬元帅的,打在其他部位,只会留下一个血洞,无关紧要。所以齐玄素刚才瞄准了天蓬元帅的眼窝,直接打爆了一颗眼珠。

不过天蓬元帅却不如何恼怒,仔细看去,他的眼窝中有无数“碎片”正在不断蠕动,先是将“龙睛乙一”的碎渣挤出眼眶,然后逐渐组合成眼珠的模样,虽然还蒙着一层血色,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原完毕。

武夫有血肉衍生,比丘也不遑多让,所以比丘又有一个“武僧”的称呼。

天蓬元帅笑道:“像这样的糖豆,就算射上一百发,也打不死我。”

说罢,天蓬元帅直接把“神龙手铳”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神龙手铳”不可谓不坚硬,不仅能承受“龙睛”系列的巨大反震之力,而且还可以当作暗器砸人,可在天蓬元帅的铁齿钢牙之下,却如同小孩子的糖人一般,很快便成了一堆残渣。

然后天蓬元帅略显艰难地吞咽一下,喉头一动,一把“神龙手铳”就被他吞入了腹中。

这一幕,不可谓不骇人。

荒古巨兽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脸色苍白地望向天蓬元帅,另一只手还握着“飞英”,却有些绝望。

据说玄圣号称同境无敌手,意思是同等境界之下,没有人是玄圣的对手,甚至玄圣在归真阶段就可以挑战天人,当玄圣走到人间尽头时,那他就是天下无敌手。

齐玄素不是玄圣。

玄圣在及冠之年就已经能挑战天人,以一己之力挑战三个张

月鹿这种携带半仙物的归真九重楼。而齐玄素在玄圣这个年纪,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别说挑战天人,遇到个玉虚阶段都费劲,甚至被诸葛永明打得狼狈不堪。

“玄玉”能够补全散人不假,可两块“玄玉”也只是让齐玄素从洼地深谷中爬到了平地上,距离登上山顶,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

此时他对上天蓬元帅,不能说没有还手之力,挣扎一下不难,想要取胜,则是千难万难。

天蓬元帅的目光重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露齿一笑。

这会儿工夫,他被熏黑的牙齿已经恢复原状,白森森的,十分渗人。

“小子,很抗打啊,你是武夫吗?”天蓬元帅的笑容有些狰狞,“武夫最好了,肉质劲道,有嚼劲,我要把你吃了,骨头都不剩半根。”

“也不怕崩了你的牙。”齐玄素怒喝一声,猛然后跃的同时,最后一枚“凤眼乙二”也丢了出去。

天蓬元帅张口吸入这枚“凤眼乙二”,然后倏忽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两人撞在一起。

齐玄素一刀扎进天蓬元帅的心口,天蓬元帅则是一巴掌糊在齐玄素的脸上。

齐玄素差点以为脸皮便要离自己而去,不过鼻子仍旧塌陷下去。

幸而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只要不死,总能恢复如初,甚至不留丁点疤痕。

只是想要生离此地,又是何其难。

天蓬元帅低头看了眼心口上的“飞英”,故意道:“可惜,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碰到我的心脏了。”

话音落下,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一拳正中天蓬元帅的面门,使得天蓬元帅的五官全部向中间凹陷进去,不过齐玄素也感觉到自己的这一拳就好似打在了棉花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将齐玄素的拳头弹了出去。

齐玄素的拳头离开之后,天蓬元帅凹陷下去的脸庞立刻弹了起来,又复原如初。

“有意思。”天蓬元帅无甚诚意地赞叹了一声,再次出手。

一个又一个布满蛛网状裂痕的坑洼凭空出现,两人不断交手,没有任何法术,只有纯粹的体魄劲力,朴实无华。只是天蓬元帅的巨大压迫感,让齐玄素的反抗越来越无力,若非天蓬元帅想要吃活的,齐玄素恐怕早已被他打死。

一次拳对拳的正面硬拼之后,齐玄素被打飞出去,变成了滚地葫芦。

天蓬元帅嗤笑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刚来,谁是蜉蝣?谁是大树?”

第四十六章 七娘驾到(上) 天蓬元帅先是一惊,然后缓缓转身,看到出现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一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号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脚踏同色绣鞋,衣服和鞋上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

在她腰间挂了许多小玩意,除了香囊、玉佩和大小挎包之外,左边别着一根长烟,或者说叫“拦面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装烟叶的荷包,有些年头。右边挂了一个小巧的算盘,通体金色,也不知是纯金打造,还是镀了一层金。

天蓬元帅有些惊疑不定,沉声问道:“你是谁?”

来人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一声七娘,清平会乙等成员。”

天蓬元帅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个乙等成员。”

他不知道七娘是谁,却知道清平会的乙等成员意味着什么。

清平会总共分为四级:甲、乙、丙、丁,丁等成员是外围成员、非正式成员,丙等成员是转正的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是精锐成员,甲等成员是核心成员。

从境界修为上来划分,一般丁等成员都是后天之人,丙等成员是普通的先天之人,乙等成员就是归真阶段之人,甲等成员是天人。

虽然天人也分许多阶段,但甲等成员实行排名制度,也就是类似于道门的参知真人制度。

从品级待遇上来说,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是平等的,可在实际情况中,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有人仅次于副掌教大真人,甚至比平章大真人还要重上几分,有人却是个花架子,只比普通真人高上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排座次也就应运而生。比如东华真人,是公认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一位,被称作首席参知真人;清微真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二位,被称作次席参知真人;慈航真人排在第三位,被称作第三参知真人,以此类推。

不过这只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到了十名开外,就不会太过细分,毕竟谁也不想做第三十六参知真人,继续细分下去是会得罪人的,参知真人可没有哪个是好惹的,所谓的花架子也只是相较于其他参知真人而言,大概心中有数就是了。

清平会也是如此了,到了天人之后,就是甲等成员。只是甲等成员之间,也有先后之别,说不定还有参知和平章这种分级,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不管怎么分级,那

都是甲等成员的事情了。

如果七娘说自己是甲等成员,那么天蓬元帅还会忌惮几分,毕竟逍遥阶段的天人是甲等成员,造化阶段的天人也是甲等成员——清平会有造化天人的话。

可只是个乙等成员,至多就是个归真阶段九重楼,着实没什么好怕的。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

无论是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当年大齐王朝,太宗宫变,杀兄屠弟,大齐的高祖皇帝还不得乖乖去做太上皇?什么君臣父子,什么礼法规矩,都是虚的。

放到崇尚武力的江湖和道门,天蓬元帅如何会去尊重一个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

七娘朝着天蓬元帅走来,还顺手从往嘴里放了快薄荷糖,说话难免有些含糊:“看在大家都是隐秘结社的情分上,给个面子好不好?”

天蓬元帅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伸出肥胖粗大的手指遥遥地点了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说道:“同是隐秘结社的情分?有句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我们‘天廷’与你们清平会什么时候成了一路人,我们两家之间哪有什么情分可言?”

七娘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继续说道:“再者说了,你算什么个东西,让我给你个面子,你也配?”

七娘停下脚步,吐掉嘴中的薄荷糖:“你再说一遍。”

天蓬元帅讥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

七娘伸手去摸腰间的“拦面叟”,平淡道:“不过是佛门的大欢喜禅罢了,似乎还不是正宗,是金帐佛门的变种,汲取了那么多女人的阴气,又胡吃海塞,才有了这一身血肉,只是华而不实,欺负小孩子还成,难道还奢望着凭借这点微末道行横行天下吗?”

天蓬元帅脸色剧变。

七娘伸手画了个圆:“坐在井里看天,天就只有这么大。”

天蓬元帅冷冷道:“倒是好眼力,只是不知道你手头上的本事如何?”

七娘右手拎着“拦面叟”,左手伸出两根手指:“交出两万太平钱,我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此地。”

天蓬元帅怒极反笑。

七娘又收起中指,只剩下一根食指:“如果没有两万太平钱,只有一万太平钱,那也行,我让你活着离开此地。对了,我也接受各种物事折价,可以现场估价,童叟无欺。”

天蓬元帅起初还有些

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听到这话之后已经断定这个疯婆娘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冷笑道:“如果我一个太平钱也不愿意给呢?”

七娘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变成握拳的姿势:“那就没得谈了。”

“谈?你拿我的性命跟我谈钱,这不叫做生意,这叫空手套白狼,这叫明抢。”天蓬元帅没有急着动手,还有几分闲情逸致与这个疯婆娘逗趣。

七娘认真说道:“我命由我,可你的命却不由你,你的性命在我的手中,那就是我的,这不叫明抢,这叫买命钱。你用你的卖命钱来买命,合情合理。”

天蓬元帅放声大笑。

声浪滚滚,震得树木摇晃,震得真武湖上水波层叠。

七娘站着一动不动。

笑声稍歇,天蓬元帅径直走向七娘。

看似慢行,实则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七娘的面前,一巴掌朝着七娘的脸上扇去。

下一刻,天蓬元帅瞪大了眼睛。

七娘单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竟是动弹不得了。

在齐玄素的视线中,天蓬元帅那如同小山的庞大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小,就像一块肥肉放在煎锅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点油渣,百姓们称之为“炼油”。

此时的天蓬元帅就是如此,那一身小山般的血肉,还有庞大的血气,都在飞速流逝,或者说在飞速燃烧着,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失去了光泽,暗沉灰黄,还出现了无数的褶皱,皮肤下方的血肉不再饱满坚实,变得空空荡荡,而天蓬元帅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惊恐绝望,仿佛看到了绝世凶物。

只可惜,他看不到七娘的双眼,只能从黑色镜片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再有片刻,天蓬元帅已经瘦得脱相,原本如东来佛祖的方面大耳,此时双颊干瘪,眼窝深陷,满脸“皱纹”,袒露的胸口上更是可以看到清晰的肋骨。

原本扎在他身上的“飞英”,没了血肉的挤压之下,竟是当啷一声,直接落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

七娘松开手,天蓬元帅跌倒在地,蜷缩起来,就像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原本他穿的那件敞怀鹤氅便好似一个大口袋,把瘦小的身躯包裹在里面,有些滑稽。

七娘双指一搓,点燃烟锅,然后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就连西州都护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你算老几,也敢跟我大吼大叫?”

第四十七章 七娘驾到(下) 七娘拽下那串被雕刻成骷髅模样的流珠,掂量了一下:“你要是拿这东西折价,我能给个一万太平钱,就算不足以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可保住性命也够了,你不听啊。”

说着,七娘将这串流珠收入怀中。

齐玄素对于方才的一幕,震惊又不震惊。

他很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能跟西州都护做生意,与裴小楼、雷小环有交情,让白玉堂不敢毁约,随手送出一块三大阴物都十分重视的“死之玄玉”,将李家一手培养出来的大花魁李青奴当作属下,在清平会中人脉广阔。齐玄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七娘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他不震惊七娘能解决天蓬元帅。

他感到震惊的是,七娘解决天蓬元帅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似乎与打杀诸葛永明也没多大区别,那么七娘的境界修为该有多高?

与雷小环在仿佛之间?还是与万师傅在仿佛之间?

齐玄素主动迎上前去。

七娘打量了下齐玄素,无奈摇了摇头:“惨。”

此时的齐玄素的确凄惨,鼻子塌了,断了一只手,还有被“龙睛乙一”打出的铳伤和天蓬元帅拳脚留下的淤青红肿。

齐玄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腕,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注定不是个慈母,轻轻踢了齐玄素的小腿一脚:“傻站着干什么,自己去把手接上,难道还等着我给你接手?”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断手,用完好的手掌拿着断手对准断裂的位置,重新拼接在一起,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血肉衍生。

七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絮絮叨叨:“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么毛躁,你是不是还挺委屈的,要不要我哄你啊?”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

七娘一脚踢开已经变成干尸的天蓬元帅,道:“天渊,咱们娘俩许久不见,有没有给我准备点见面礼?雷小环应该早就告诉过你,我要来金陵府。”

这一脚也彻底断送了天蓬元帅最后的一点生机,仿佛骷髅的脑袋脱离了身体,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不仅死得不能再死,便是现在送到玉京的化生堂,也救不回来,而且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蓬元帅。

齐玄素举起正在愈合的断手和握着断手的好手,表示自己腾不出手来。

七娘从随身的挎包中摸出一个瓶子,扒开塞子,将里面的药液倒了一半在齐玄素的手腕断口上,然后又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齐玄

素的鼻子上。

说来也怪,这药液配合武夫的血肉衍生,齐玄素的伤势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手腕已经初步愈合,虽然暂时还不能发力,但活动手指已经不成问题。

七娘又伸手帮齐玄素捏了捏鼻梁,鼻子也得以恢复原状。

齐玄素伸手从怀里摸出裴小楼送他的雪茄。

七娘望着雪茄,沉默好一会儿,憋出两个字:“就这?”

“就这。”齐玄素点头道,“这可是新大陆的上等雪茄。”

七娘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这根已经略微有些变形的雪茄:“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西洋货,但也谈不上多么讨厌,只不过……你就算要送,好歹有些诚意。我知道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奔三十的人,连个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混上,老婆也讨不到,所以我不奢求你送一整箱,最起码也要送一整盒吧,送一根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零卖吗?”

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倍感扎心,也不忘分辩道:“我身上只剩下一点零钱,还有就是五百太平钱的公款经费,不能乱动,所以只买得起一根。”

七娘将这根雪茄收起,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有什么?出身没有,修为没有,职位没有,品级没有,太平钱没有,太上坊的房子也没有,就这还想讨老婆?吃软饭比较现实。”

齐玄素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反驳。

换成别人这样说,齐玄素要么不以为意,要么急眼,自家人这么说,就只有惭愧了。

七娘见齐玄素这个样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了语气:“好了,我知道你起步晚,追上别人需要一点时间,现在贫苦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这样了。”

齐玄素又抬起头来,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一扫颓丧。

对于七娘会来金陵府,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雷小环早就说过,要请七娘和清平会来对付“天廷”,关键是齐玄素没想到七娘的境界修为如此之高,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七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

七娘隔着墨镜乜了他一眼:“肯定比你高就是了。”

“这是自然。”齐玄素道,“我是问,具体是什么阶段?逍遥阶段?无量阶段?还是造化阶段?”

七娘把脸凑到齐玄素的面前,墨镜中倒映出齐玄素的样子,然后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你不是会猜吗?你可以猜一猜我到底是什么境界。”

玄素知道此路不通,只好换了一个问法:“七娘,你这么高的境界修为,怎么才是乙等成员?我连清平会都没去过几次,我可猜不着。”

七娘道:“清平会的确有规定,必须是天人才能成为甲等成员,可没有规定天人必须是甲等成员,更没规定天人不能做乙等成员,我就乐意做个乙等成员,扮猪吃老虎,不行吗?”

齐玄素哑然。

行,当然行。

天蓬元帅这不就上当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指着地牢的方向说道:“对了,七娘,青霄还在里面呢,你能不能……”

七娘白了他一眼,啧啧道:“还没成亲呢,这要是过了门,实不知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

“怎么敢。”齐玄素讪讪道。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齐玄素略一犹豫:“坏消息。”

“坏消息是,‘天廷’好像派了两个天人,一个天人就是死的这个,还有一个已经从水底进去了。”七娘以左手托着右肘,右手优雅地平端着烟杆,半点也不急。

齐玄素倒是有些急了:“那么好消息呢?”

七娘淡淡道:“好消息是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话音落下,真武湖轰然炸开一个大浪,无数水花四溅,好像下了一场小雨。

两个身影从水下一冲而起。

齐玄素举目望去,其中一人正是张月鹿。

只见她身披月白法衣,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纸剑,周围还环绕着许多细小纸剑,组成剑阵。

七娘主动介绍道:“那身衣裳是慈航一脉有名的‘太乙云衣’,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飘带可以使不是天人之人也自如凌空御虚。算是顶尖的宝物,与‘九阳离火罩’相差仿佛。”

“至于跟你的张姑娘交手的人,则是‘天廷’的高手,位列风雷雨电四大元帅,人称‘风雷二老’中的雷老,雷元帅。”

齐玄素一怔:“原来是他。”

他没见过雷元帅,却听说过雷元帅,袁园的灭门惨案便是出自他手。

这位在“天廷”中举足轻重的老人,位置甚至还在风元帅和天蓬元帅之上,气势浑厚,声如洪钟:“慈航真人倒是舍得,竟然将‘太乙云衣’都传给了你,那她有没有把‘妙法莲华’一并给你?”

第四十八章 斗剑(一) “妙法莲华”是慈航一脉代代相传的仙剑,本来只是某代宗主的佩剑,固然不俗,也只是顶尖宝物的品相范畴,不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历代慈航之主开始不断增益此剑,使其成为半仙物的品相,也是慈航之主的信物,如今在慈航真人的手中。

若是慈航真人将“妙法莲华”也交给了张月鹿,那就意味着张月鹿成为新一代的慈航真人。很显然,此时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个资格,就算慈航真人愿意给,她也接不住。

“无相纸”相较于“妙法莲华”,虽然杀力有所不如,但长于变化,可攻可守,而且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高,就算不考虑“妙法莲华”的特殊意义,以张月鹿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发挥出其全部威力,反而不如“无相纸”。

当然,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到了天人之上的仙人境界之后,门槛较高的“妙法莲华”尚且有些作用,可门槛较低的“无相纸”不免就沦为小孩子的玩意儿,有意思,却没什么大用。

雷元帅明知道张月鹿不可能持有“妙法莲华”,故意如此说罢了。

张月鹿无动于衷,竟不防守,而是主动进攻,只见她身形一掠,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条纸鞭,朝着雷元帅横扫而去。

雷元帅伸手去抓纸鞭,本是想强行扯过鞭子,却不想纸鞭之锋利不逊于纸剑,毕竟是半仙物,所谓的小孩子玩意,那是对于仙人而言,天人远没有这个资格。

一瞬间,纸鞭从雷元帅的掌中溜走,并在雷元帅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此同时,原本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细小纸剑也趁机飞掠而来,若论速度,不如火铳发射弹丸,可若论威力,却不逊于“龙睛乙一”。

雷元帅脸色凝重几分,掌中凭空出现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剑刃上雷电森然,仿佛一条紫蛇在不断游走。

甚至在此剑现世之后,随之响起如同夏日闷雷的轰隆声响。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宝物,相当不俗。

只见雷元帅随手几剑,就将袭来的细小纸剑悉数扫落。

其剑术竟然十分不俗,没有丝毫花里胡哨,异常精准。

观战的齐玄素一直拿眼神瞥七娘,意思十分明显,七娘已经杀了一个天蓬元帅,不妨再杀一个雷元帅,反正要得罪“天廷”,干脆得罪“天廷”到底,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七娘何等心思,白眼道:“

急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你的张姑娘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名门出身,又有半仙物和顶尖宝物,若是连个逍遥阶段的天人都对付不了,还算什么谪仙人?”

齐玄素道:“关键是在江陵府城外……”

“打你都费劲?”七娘忍不住笑道,“人不能自满,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毕竟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比之张月鹿、李长歌、姚裴之流自然是差了许多,可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你刚才不是还与那个天蓬元帅过了几招?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不算差了。再者说,张月鹿与你过招的时候,还是收着的,连半仙物都没用。”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青霄交手细节的?”

七娘推了下墨镜,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懒得去问,反正问了也没结果,转而说道:“就算如此,未必会败,也未必能够取胜,不如七娘你亲自出手,一了百了,关键是省事。”

七娘一伸手:“要我出手?可以,拿钱来。我也不要多了,上次杀玉虚阶段的诸葛永明,要价一百个太平钱,三个玉虚阶段算一个归真阶段,三个归真阶段算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这次杀逍遥阶段的雷元帅,要九百太平钱,不过分吧?你能拿出九百太平钱,我这就出手。换成是别人,我少说要两万太平钱。对了,只要现钱,不要实物抵押。”

齐玄素无言以对。

七娘一直就有这个规矩,倒不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九百太平钱也着实不多,甚至是再便宜不过,传扬出去,请七娘杀人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可偏偏齐玄素拿不出九百太平钱,算上雷小环给的经费,也远远不够。

七娘见齐玄素的反应,不由笑了一声:“你就这点好,从来不骗我、不瞒我,没钱就是真没钱。也罢,为娘跟你说几句实在话。”

齐玄素静听下文。

“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临大事有静气,不要毛躁。你做到了吗?”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问你,我若出手解决了雷元帅,你事后怎么跟张月鹿解释我的身份?”

齐玄素一怔,正所谓关心则乱,他还真遗漏了这一点。

说话间,七娘伸出五指,天蓬元帅的尸骸缓缓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就连那身鹤氅也不例外,什么也不剩下。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他还真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

换成是旁人也就罢了,张月鹿心思细腻,很难骗过她去,更何况张月鹿知道七娘的存在,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七娘继续说道:“我若出手,你的这段姻缘,前途未卜,这道门的前途也要断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出手为好。再看看吧,你的张姑娘未必会输,说不定能赢。”

既然七娘都这么说了,那么齐玄素也只好静观其变。

七娘仰头望着空中两人相斗:“诸多兵刃,以剑为尊,清微一脉、慈航一脉、阴阳一脉都是佼佼者。对了,东华真人虽然是东华一脉,但尽得阴阳一脉的真传,毕竟各宗各派各脉同归道门,早已没了所谓的门户之别,就是想要全学,也没什么不行的。之所以分出派系,关键还是师父的教导指点,毕竟李家人学自家的东西,有的是人去教,可若学全真道的绝学,就没有人教了,只能对着书本独自摸索。”

“道门又有四大剑典,分别是‘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计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太阴十三剑’,你的这位张姑娘,学的就是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得了慈航真人的真传,已然登堂入室。”

“倒是雷元帅,毕竟江湖人出身,剑术固然厉害,可说到底是一人摸索总结,还比不得凝聚了十几代人智慧的‘慈航普度剑典’。”

这些话自然是说给齐玄素听的。

齐玄素听过之后,也的确稍稍心安几分。

七娘都如此说了,想来张月鹿的确有一战之力,而非逞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雷元帅对上张月鹿,已然感觉到几分压力,若非他的境界修为高出一筹,早已伤在张月鹿的剑下。

本来天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飞天遁地,任你再精妙的剑法,往天上一飞,也奈何不得。可惜张月鹿身上有“太乙云衣”,不仅能够使人凌空飞行,而且还是一件护身宝物,彻底抵消了天人的优势。

虽然他手中的长剑也是顶尖宝物,但除非是剑锋真正触及张月鹿,仅凭剑身上的雷电,根本伤不到张月鹿,都被张月鹿身上的“太乙云衣”悉数挡下。

雷元帅心知自己不能久留,若是短时间内拿不下张月鹿,及早退走才是正确选择,张月鹿无论如何也留不下他,只是真要这么退走,他又着实不甘心。

雷元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全力出手,不管怎么说,还是他占据主动和上风,优势在我。

第四十九章 斗剑(二) 雷元帅抖了抖手中古剑,双眼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下一刻,雷元帅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当空而去。

张月鹿飘然而动,白色云履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只见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张月鹿的剑痕为白色,雷元帅的剑痕为紫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漆黑夜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雷元帅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剑上的雷电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挥舞手中的纸剑,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雷剑打散,。

雷元帅身上衣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那柄一直悬于雷元帅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天人炼气士的“御剑术”,自然不是先天之人可比,甚至不必苛求飞剑,哪怕是三尺长剑,同样可以当作飞剑如臂指使。

雷元帅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仙人“千里飞剑斩人头”的境界,但也绝对不可小觑。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速度之快,只见一道剑光,其后雷电留痕。

面对这一剑,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将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任凭“御剑术”再快,也无机可乘。

就在一瞬之间,雷元帅的古剑与张月鹿所发出的剑气碰撞

不下百次,虽然“御剑术”的速度已经超出手持长剑的限制,且凌厉无俦,但张月鹿只需要守住身前三尺,不必如飞剑那般盘旋环绕,以不变应万变,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雷元帅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真气注入古剑,化作滚滚雷电,使其如一条雷龙,再次当空而去。

夜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张月鹿不闪不避,松开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使其自行悬空,周身泛出七彩光芒,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

张月鹿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纸剑。

此乃“百剑观音”。

相较于其他三门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张月鹿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

不得已之下,雷元帅不得不再次握住长剑,天人的浩瀚气海开始发力,如海潮激荡,以力破巧。

剑幕漫漫。

雷元帅手持长剑,不住画圆,如同铁幕,任由似真似幻的百剑层层蜂拥激射,撞击在剑幕之上,不断湮灭消散。

剑气与闪电交织,哧哧作响。

观战的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无功而返,不曾想百剑之后,又百剑归一,化作一剑,生生击溃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幕,刺在雷元帅的胸口,爆开一团血花。

雷元帅惊怒交加,不顾伤势,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剑芒一闪而逝,雪白法相崩碎,化作漫天流萤,似萤火虫飞舞,如飘摇大雪落下。

张月鹿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

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雷电如小蛇蜿蜒游走。

张月鹿一振身上的“太乙云衣”,再度举起手中的纸剑,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雷元帅。

此时的雷元帅也不好受,先前张月鹿的一剑并非是慈航一脉的手笔,而是运用上了“六虚劫”的神通,落地生根,六劫之力自雷元帅胸口位置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雷元帅不得不全力镇压,幸而他境界高出一筹,一力降十会,还能勉强压制,不过仍旧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只见他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不愧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厉害,老夫佩服。”

张月鹿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纸剑,劈出一道剑气,逼得雷元帅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雷元帅受制于“六虚劫”,修为受损,而张月鹿手中的纸剑要比雷元帅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名师指点,此时两人交手,雷元帅不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雷元帅的语气便不再硬拼,专心化解自己体内的“六虚劫”。

张月鹿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青丝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气,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纸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如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又是一剑飞掠而至。

雷元帅身形向下急坠而去。

张月鹿的剑芒又衔尾而至,雷元帅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纸剑又是联系相击十余次,好似十余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十余剑,雷元帅几乎全部挡下,只是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还是有一剑未能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

不过雷元帅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下方的真武湖落去。

第五十章 斗剑(三) 已经成为天人的雷元帅竟然选择主动退去?

雷元帅落在真武湖的水面上,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却未曾沉入湖中。

张月鹿也随之从空中降下身形,双脚却未曾触及湖水,距离湖面约有三尺左右。

雷元帅的目光一扫,只看到了远处岸上独自站着的齐玄素,却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心中不由泛起几分疑窦。

继而便是怒意。

总不会是这个小子杀了天蓬元帅,定是天蓬元帅耐不住寂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金陵府的这帮人,包括自家兄弟风元帅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不说让他们出谋划策、总掌全局,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也是错漏频出,一个个都是自由散漫,执行力之低下,实在令人发指。

此次大事若败,不是谋划不成,而是能力不足。

齐玄素感受到雷元帅扫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七娘。

七娘还是举着烟杆,不时地吸一口,说道:“雷元帅定的计划大概是前后夹击,此时他找不到堵住前门的天蓬元帅,自然要心生疑虑。瞧这架势,他们不仅要毁了真武观,而且还要把张月鹿带走。”

齐玄素立时想到一个人,脱口而出:“李天贞?”

“情敌是吧。”七娘戏谑道。

齐玄素抗辩道:“青霄可不喜欢此人,应该说十分讨厌才对。”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说道:“对于李天贞这种人来说,女人喜不喜欢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关键是他要觉得有意思,这位李家公子大概是玩腻了百依百顺的女人,就喜欢带刺的玫瑰。”

“这不是犯贱?”齐玄素道。

“这个说法有意思。”七娘差点被烟呛到,忍不住用手中的烟杆点了点齐玄素,“没错,就是贱皮子,等着有一天,你去割他几两肉,让他长点记性。”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齐玄素冷冷道:“割肉怎么够?若有机会,我要手刃此人,以此人所作所为来看,也是死有余辜。”

七娘赞许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儿,就该这样,让李家老鬼哭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多是一件美事。”

两人吃的是江湖饭,干的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还是清平会的成员,无论怎么看,都与好人不沾边,自然也不会讲仁恕之道。

从这一点来看,娘俩才是一路人,分外和谐。

另一边,雷元帅将目光转回到张月鹿的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雷小环被施落嗣拖住。

裴小楼被李天澜拖住。

白英琼只会作壁上观。

就算没了天蓬元帅,也是他在境界修为上占据优势,他总不能真让一个小丫头打得抱头鼠窜,且不说事后要被上面责罚,若是传扬出去,他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雷元帅缓缓开口道:“小掌堂不愧是小掌堂,果然厉害,只是天人炼气士能沟通天地之桥,一身真气绵绵不绝,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一直面无表情的张月鹿突然笑了笑,说道:“你莫要欺我没有见识,天人御风而行,不再受大地束缚,得以逍遥天地之间,正应了南华道君的‘乘天地之正,

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故称逍遥阶段。要到无量阶段,才算真正打通了天地之桥,如同湖泊连通大海,周流不息,真气源源不绝,浩瀚无量,故称无量阶段。你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我早已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哪里还会与我说这些废话?”

雷元帅针锋相对道:“就算如此,你手段尽出,又能奈我何?被我毁了法相,也折损了不少修为吧?”

张月鹿答非所问道:“若论年纪,你比家父还年长许多,差不多要比我高出两辈,一甲子的苦修,若是败在我这个小姑娘的手中,想来是很不甘心。”

雷元帅脸色阴沉,手中古剑颤鸣不止。

张月鹿不再说话,周身的云气越来越多,几乎将她的身形彻底遮掩。

雷元帅将手中古剑刺入脚下湖水之中。

一瞬间,无数雷霆沿着湖水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肉眼可见的雷电游走于湖面之上,在延伸至所能达到的尽头之后,雷电跃出湖面,化作藩篱。以雷元帅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雷池”。

仔细看去,雷电延展的路径并非一味杂乱无章,而是暗合阵势,这方雷池似是一方放大了许多倍的符箓。

这便是雷元帅落回湖面的用意。

八卦分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属五行。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是为阳木。风属木,是为阴木。

五行之道,博大精深。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

水向下,火向上。力量相冲突,必然就会相互博弈,最终力强者胜。这种相搏,彼此消耗,就是克制,故而水克火。

金曰从革,是指收敛之意,木曰曲直,则是舒张之意。两者同样相互克制,故而金克木。

以此类推,木生火。

阳木为雷,从来都是雷火齐动,因为雷霆而引发的火灾不计其数。阴木为风,风涨火势,风越大火势越大,煽风点火。

水生木,自然能助长雷电的威力。

雷元帅借助真武湖的满湖之水,造就一方雷池,便是应用地利之助。

如果此时再来一场雷雨,则是天时。

故而与人争斗,不是境界越高就一定取胜,还要看天时、地利、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

先前张月鹿虽然境界弱于雷元帅,但在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等方面占据上风,反而是以弱胜强。

雷元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一味自大,而是主动落到真武湖上,占据地利。这也是张月鹿降下身形却不落在真武湖上的缘故。

七娘指着真武湖上的一方小雷池,对身旁的齐玄素道:“五行之道,阴阳之理,这是道门的根本,你要好好

看,好好学。”

“不过可惜了,他们要火烧真武观,特意选了一个不会下雨的日子,少了天时,只有地利,这座小雷池只能算是完成一半,不能发挥全部威力。”

齐玄素是第一次见到天人层次的斗法,心中恍然,难怪要加一个“天”字,的确是开始大规模引用天地之力,而非单纯的人力,武夫和比丘这等专注于自身的传承还不怎么明显,炼气士却是尤为明显。

雷池一成,雷元帅又有了必胜的底气,虽然境界修为不是全部,但境界修为是一切的根基,没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那么身外之物也好,功法神通也罢,亦或是天时地利,机谋应变,都是空中楼阁。

他的境界修为高出张月鹿,便是最大的底气。

“苍雷”能让从未学过雷法之人,也可招雷引电。如果是学过雷法之人持有此剑,则能更上一层楼。

雷元帅之所以被称作雷元帅,自然学过雷法,而且造诣相当不低,没有落下半点残疾。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出身号称天下雷法第一的张家,但因为师承的缘故,没学过多少雷法,只停留在“掌心雷”的层次,若论雷法的造诣,还不如雷元帅。

雷元帅一挥袖,雷池湖水中飞出一个硕大的、由雷电构成的“飞花”,六角,有些类似于雪花,足有普通马车的车轮大小,朝着张月鹿所在的云气掠去。

所过之处,云开雾散,重新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影。

张月鹿脸色凝重,不敢轻慢,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把撑开的纸伞,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的面前。

雷电所化的“飞花”轰然撞在伞面上,使得张月鹿周身一震,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分。

雷元帅再一挥袖,又有两朵“飞花”自湖水中跃出:“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张月鹿不言不语,仍旧以纸伞抵挡飞花。

两声轰隆雷震,“无相纸”所化的纸伞毫发无损,不过伞后的张月鹿脸色苍白,持伞的双手已经颤抖不止,使得纸伞也在微微颤抖。

雷元帅冷笑道:“诚如你所言,我尚未能完全沟通天地之桥,化天地之力为己用,可用这满湖之水化作雷霆,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如果没有其他的本事,这座真武湖就是你的沉尸之地。”

到了此时,雷元帅也明白,再想活捉张月鹿已经不大现实,不由杀心大起。

以前不杀张月鹿,是因为怕事情闹大。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那便没了顾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此时机杀了张月鹿。

三朵“飞花”在湖面上徐徐绽放,雷电森然。

观战的齐玄素猛地望向七娘。

七娘还是不动如山,淡然道:“再看看。”

就在这时,张月鹿松开手中的纸伞,任由其自行悬空,然后双手摊开,似乎在拥抱天地。

可见一个光点自她喉间迅速下沉,最终停在胸腹之间。

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以她为中心,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来,如龙卷倒挂而下。

七娘吐了口烟气:“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第五十一章 斗剑(四)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句的出处。

出自《悟真篇》: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这就像儒门的千字文,人人会背。

可能够做到,却是没有几人。

齐玄素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道门中兴之后,造物工程重新仿制了“灵丹”和“大药”,效力有所下降,造价昂贵,齐玄素服用的“血丹”其实就是半成品“灵丹”,或者说走了歪路的“灵丹”,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嫌疑,效力有限。

张月鹿所用的却是最正宗的化生堂“灵丹”,没有半点副作用。

这种“灵丹”不会对外出售,就是道门内部,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使用,不过张月鹿手中有一枚“灵丹”却在情理之中,因为慈航真人在出任天罡堂掌堂真人之前,正是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

若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都无权调用“灵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张月鹿本想靠自己的本事慢慢跻身天人,只是到了此等关头,也不得不用了。

好在张月鹿距离天人只差最后一步,也不需要像齐玄素那般入定化解药力,可以直接晋升天人。

三朵雷电“飞花”眨眼之间来到了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不躲不闪,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一朵“飞花”,触碰之下,无数形如六角雪花的细小电花四散而飞,周围随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张月鹿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在掌心闪烁着残余紫电和些许焦痕,很快便恢复如初。

张月鹿如法炮制,将另外两朵“飞花”捏成粉碎。

以人力挡天威,也不过如此。

雷元帅早已跻身天人多年,算是老牌天人,也曾亲手斩杀过其他天人,可见此情景仍旧是心中起伏得厉害。

这就是号称道门五大传承之首的谪仙人吗?

一入天人就对其他传承呈现出绝对的碾压态势,尤其天仙还是地仙的上位传承。

齐玄素也大受震撼,刚要发问,七娘已经开口道:“在玄圣之前,道门名义上有五仙之说,实际上只有三大传承,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原本是有的,不过失传了,只剩下一些古仙苟延残喘,后来玄圣整理细分传承,这才又从故纸堆里把濒临失传的神仙传承找了回来。不过算上神仙传承,也只是四大传承,不足五仙之数。”

“少的那个就是天仙传承。你应

该发现了,在玄圣时代,好像没有天仙和谪仙人的说法,无论如何惊才绝艳,玄圣也好,李道虚、徐无鬼也罢,都是地仙。那时候的天仙只能是由地仙晋升而来,可如今的道门却有了直指天仙的谪仙人,你不奇怪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的确奇怪。”

七娘接着说道:“因为天仙传承本就是由玄圣和东皇这对兄弟造出来的传承,或者说他们把地仙分为了两类。一类是普通地仙,没什么好说的。一类是玄圣、东皇这样的地仙,博览众家之长,可谓全才,他们以自身为范本,创造出一个新的传承,得其余四仙之长,凌驾其余四仙之长,省却了成就地仙之后再羽化天仙的过程,可以直接成就天仙,代价是失去了地仙的‘先天五太’。”

“于是道门就有了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传承的门槛太高了,高到让九成九的人都望而却步,如果道门不曾成为天下之主,汇聚天下英才,还是以前四分五裂的景象,早就失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谪仙人也算是道门兴盛的表现。不过道门是不满意于此的,所以道门之人又从故纸堆里把失传的尸解仙给挖了出来,加以改进,有了后来仿制谪仙人的散人补全计划,散人这个传承也就应运而生。”

齐玄素好奇问道:“先天五太是什么?”

七娘回答道:“地仙境界才能使用的五种神通,威力极大,毁天灭地,正一道的云锦山便是被玄圣以此种神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密辛的?”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无奈道:“就算是敷衍,好歹也换个说辞。”

七娘直接用烟锅猛敲齐玄素的脑袋:“小子敢教训我了?还敢学我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嗯?”

齐玄素胡乱挥手,想要挡住七娘烟锅,结果一下也没挡住,被敲得眼冒金星,只好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

七娘这才停手,不过最后还是用烟杆在齐玄素的屁股上来了一记。

齐玄素只能庆幸没有被张月鹿看到,否则烟锅敲头与鸡毛掸子打屁股有什么不同?他这么大的人,半点脸面都没有了。

此时的张月鹿自然没有闲暇去看其他地方,重新握住“无相纸”,化作纸剑,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雷元帅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这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雷元帅被刺中十余剑,浑身浴血,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不过一剑之势终有穷尽之时,待到张月鹿一剑用尽,他立

时一振大袖。

整个“雷池”都激荡不休,湖水沸腾一般,无数雷电升腾而起,纵横交织,从四面八方向张月鹿挤压而去。

张月鹿立时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雷电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无数雷电尽数消失不见。

张月鹿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摧金断玉也只是等闲。

雷元帅只得拔出作为阵眼的古剑“苍雷”,以剑术将这些纸莲花击落。

纸莲花无功,张月鹿也没指望能依此建功,已然近身到雷元帅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雷元帅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雷元帅值此生死关头,竟是爆发出远胜平时的剑术修为,以古剑“苍雷”与张月鹿以攻对攻,勉强不落下风。

不过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许多本不能用的招数也可信手拈来。

忽然之间,一阵雷音骤然响起,缺不震慑人心,而是如当头棒喝,使人杀意消散,戾气顿消,要放弃一切抵抗之意。

在此等浩大雷音之下,便是雷元帅也觉得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气血翻涌,心神恍惚。

“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剑’!”雷元帅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只是如此一来,他原本周密不漏的防御便有了一线缺漏,张月鹿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雷元帅的咽喉位置。

千钧一发之际,雷元帅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一瞬之间,张月鹿未曾持剑的左手用出“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一掌拍向雷元帅的胸口,掌劲犹如海啸山涌,充斥四方,弥盖八极,空中隐隐出现无数紫色雷霆,使得四周天地元气全被掌力吸扯带动。

“掌心雷”与“万华神剑掌”一般,其威力都是随境界修为而变,此时张月鹿以天人修为催动“掌心雷”,威势自然不同以往。

雷元帅看似避无可避,任由张月鹿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上。

下一刻,张月鹿的脸色骤然雪白,她这一掌已是用出了全力,却发现自己的真元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雷元帅体内,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张月鹿神色微变:“竟然是‘蚀日大法’?”

雷元帅嘿然一声:“‘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小掌堂,你若一味用剑,我还没机会用出这‘蚀日大法’,你偏要打我一掌,那可是作茧自缚了。”

第五十二章 斗剑(五) 齐玄素已经不再试图靠自己的能力去理解局势变化,而是改为看七娘的脸色。

比如现在,七娘的神情在平和中透出几分戏谑,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既然没什么问题,齐玄素也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七娘,‘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是什么?”

归真武夫耳聪目明,就算隔着一定的距离,在没有其他杂乱声音干扰的情况下,也能将雷元帅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七娘回答道:“是道门禁术,‘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吞月大法”是真气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真气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真气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

“‘蚀日大法’却是不将真气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真气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真气,不能使真气融合为一,便有真气反噬之险。而且‘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相触不可。”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好像是专门针对炼气士的神通。”

“不奇怪,炼气士才是支撑道门的柱石。”七娘道,“不过对谪仙人和散人同样适用。”

齐玄素又问道:“青霄会有破解之法吗?”

七娘道:“你自己看。”

张月鹿的一掌拍在雷元帅的胸口上,雷元帅全力运转“蚀日大法”,张月鹿的真元犹如河堤溃决,直涌进来。

只是张月鹿从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已经归于平静,任由自己的真元进入雷元帅的体内。

突然之间,雷元帅脸色骤变。

只觉得六股异种真元进入体内,与自身真气融为一体。

他却是忘了张月鹿的“六虚劫”,在他以“蚀日大法”汲取张月鹿真元的时候,张月鹿干脆是将计就计,便让他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而且大力催运“六虚劫”,将六劫之力急速注入对方体内。

“六虚劫”并非门槛极高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简化后的版本,六劫之

力有三种神异,到了天人之后,便可自行衍生出第二种变化,不再是将对手的真气、血气、法力、神力化作一空,而是能融入其中,使其自相残杀,以对手的真气攻杀对手本身。

雷元帅以“蚀日大法”对上“六虚劫”,若是境界高出张月鹿,还能说是开门揖盗,若是境界与张月鹿持平,那就是引狼入室了。

雷元帅感觉到六股异种真元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掌心竟是生出一股吸力,使得他根本挣脱不开。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让他大吃一惊,若是仅仅折损真气,倒也罢了,毕竟恢复真气并非难事,就怕透支真气,以至于损了本源,那可就是实实在在损失修为了,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

地师徐无鬼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真气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真气。

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真气,专事消人真气,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

只是“逍遥六虚劫”乃地师徐无鬼应对强敌为自己量身打造,而非为了传于后世,理论上要到仙人境界才能修炼,后来玄圣将其简化为“六虚劫”,门槛降低,只剩下三种变化。

雷元帅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元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不惜大损修为,直接自毁中丹田,强行中断了“蚀日大法”,关闭了自己主动开启的“门户”。

出乎雷元帅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六劫之力,已经进入体内的六劫之力反而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张月鹿又是一掌推向雷元帅的胸口,雷元帅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搅乱雷元帅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雷元帅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被震成了八瓣。

不过雷元帅毕竟是天人,仍旧以真气延续生机,未曾当场身死。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

雷元帅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

,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元,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雷元帅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张月鹿一剑斩去雷元帅的头颅。

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雷元帅也算是一个人物,修为不弱,也有谋略,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死于七娘这个变数。否则按照他的安排,有天蓬元帅堵住前门,就算张月鹿跻身天人,最多也就是突出重围,狼狈而逃,绝不是两位天人的对手。

齐玄素正要与七娘说话,忽然发现身旁空空如也,七娘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有一阵夜风吹起,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齐玄素面前的地面上凝聚成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我去见个老朋友,先走一步。”

张月鹿捡起雷元帅的古剑“苍雷”,身形一掠,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天渊,你没事吧?”

“我没事。”齐玄素回过神来。

几乎就在张月鹿过来的同时,夜风一吹,地上的字迹便彻底消散无踪。

张月鹿顺着齐玄素刚才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齐玄素,只是迫于雷元帅的压力,没有闲暇与齐玄素打招呼,在她看来,从头至尾都是齐玄素一个人站在那里观战,根本不曾有其他人的存在。

齐玄素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转而道:“你晋升天人了?”

张月鹿点头道:“幸好有师父送我的一枚‘灵丹’,让我在最后关头跻身了天人……不过仅仅杀一个雷元帅,只怕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扭头望去,除了他们这边,其余地方都是大火冲天。

整个真武观已经化作一片火海。

齐玄素叹息一声:“那些‘天廷’之人配备‘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仅凭真武观的灵官,是挡不住的。”

说罢,齐玄素又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七娘击杀天蓬元帅的部分,只说他折返回来之后,就已经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

张月鹿听完之后,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第五十三章 畏罪自尽 距离金陵府大约五百里便是一处大港,是重要的货港之一,距离这处大港大约三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渡口。

这里是一处不在官府和道门管控之下的渡口,算是一处黑渡口,从这里可以偷偷出海,走私货物还在其次,关键是偷渡出海。

此时一名身着便服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这处黑渡口的栈桥上焦急等待。

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海面,不见半点灯光。

他名叫东方曜,是李天澜麾下的主事道士,早在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前些天又有“好友”向他透了些“风声”,说是调查组步步紧逼,上面已经顶不住了,打算丢出几个倒霉鬼去堵调查组的口,他不幸就在这些倒霉鬼之中。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东方曜当然不愿坐以待毙,虽然风宪堂和北辰堂都在太平道的掌握之中,但太平道可不会帮替死鬼脱罪,要不怎么叫替死鬼?风宪堂和北辰堂只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替死鬼的头上,然后让替死鬼闭嘴等死。

所以东方曜决定逃离金陵府,什么主事道士的身份,都不要了,带着这些年来积攒的钱财,乘船出海,逃到海外去。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调查组应该不会兴师动众地捉拿他,太平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他能安然离开陆地。

就在此时,黑沉沉的海面上亮起一点灯光。

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当然不能指望这艘小船穿越大洋,真正的客船正停在海上,以防被南海水师发现,这艘小船只是载着客人去客船的。

东方曜上前几步,一只手拎着一口木箱,另一只手朝着小船奋力挥动。

“东方主事,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声音忽然在东方曜的身后响起。

东方曜整个人猛地僵住,挥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片刻后,东方曜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道人,脸上满是绝望。

在迎接调查组莅临金陵府的欢迎仪式上,他见过这位道人——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

裴小楼拍了拍东方曜的肩膀,顺手从他的手中拿过那口手提的木箱。

阴影中又出现许多灵官,沉默着走到裴小楼的身后。

裴小楼将那口手提木箱交到一名灵官的手中,由灵官双手端着,然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了一套伪造的身份证明,一套衣裳,一沓官票,还有许多鹰洋。

裴小楼拿起一枚鹰洋,仔细观摩。

这也是一种银币,不过与太平钱不同,这种西洋银币上没有字,而是双头鹰的图案,据说这是西方一个古老帝国的徽章和旗帜的图案,原本是单头鹰,后来为了体现帝国横跨两个大陆,又改成了双头鹰,虽然到了如今,帝国已经崩

溃,但帝国的继承者们仍旧使用着这种双头鹰的标志。

随着东西方交流逐渐频繁,大量外来银币进入中原,这种有着单头鹰或者双头鹰标志的西洋银币被百姓们简称为“鹰洋”,也算是十分贴切了。甚至朝廷和道门也被影响,默认了鹰洋的说法。

“这么多的鹰洋,真是准备充分。”裴小楼将这枚鹰洋丢回到箱子之中,望向东方曜。

东方曜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裴小楼忽然发现那艘小船竟然没有逃走,仍旧是靠了过来。

离得近了,就见小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人,仪态不俗,正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李天澜。

“李真人。”裴小楼脸色微微一变。

李天澜面带笑意,拱手道:“裴真人。”

裴小楼问道:“李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李天澜跃上栈桥,道:“我接到消息,有人畏罪潜逃,故而前来捉拿。”

“巧了,我也是。”裴小楼嘴上说着,却在观察着李天澜的神态。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名叫东方曜的主事道士身上有着许多秘密,李天澜肯定不希望他落到调查组的手中,如今双方狭路相逢,李天澜不该如此才对。可从李天澜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意外会遇到裴小楼,难道这也在李天澜的意料之中?

想到此处,裴小楼试探道:“此人干系重大,应交由调查组审讯,不知李真人意下如何?”

李天澜道:“就连我本人都要接受调查组的质询,更何况是他,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裴小楼用眼角余光看向东方曜。

只见东方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额头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落下。

裴小楼不由有些奇怪,这人好歹是主事道士,就算比不得齐玄素,也不该如此不济事吧?这还没去风宪堂和北辰堂呢,更没去战场前沿,未免太过花圃道士。

不过裴小楼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东方曜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距离颤抖起来,双眼布满血丝,向外凸起,十分骇人。

李天澜道:“不好,他要畏罪自杀。”

裴小楼赶忙伸手去抓东方曜,却为时已晚,就见东方曜软软倒地,面色枯槁,双眼无神,已经是不活了。

裴小楼竟是没能发现李天澜何时在东方曜的身上动了手脚,不由怒视李天澜:“李真人,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天澜看了眼东方曜的尸体,惋惜道:“他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也是个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忘记了道门对他的培养,枉顾了玄圣的教诲,丧失了身为一个道门之人应有的操守,当引以为鉴。”

裴小楼冷冷道:“一死了

之。”

“是啊,一死了之。”李天澜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有错,是失察之过,竟没能及早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没能及时补救挽回,使得他一错再错,最终不仅枉送了性命,也给江南道府带来了重大的损失,这都是我的过错。”

裴小楼沉默了片刻,说道:“东方曜是由李真人一手提把,这应该叫作知遇之恩吧,也可以叫作恩同再造,是等同于救命之恩、父母生养之恩的天大恩情。”

李天澜眯了眯眼:“裴真人这话,老夫有些听不明白。”

裴小楼缓缓道:“人生除死无大事,东方曜畏罪自杀,连死都不怕,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他是想要遮掩什么?还是想要维护什么人?”

李天澜的神色一冷:“裴真人的意思是,东方曜是为了维护老夫,报答老夫的知遇之恩,所以才选择畏罪自杀,是这样吗?”

裴小楼沉声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想请李真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天澜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

裴小楼也没有催促。

毕竟两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职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别。

过了片刻,李天澜道:“这样罢,我愿意接受调查组的调查,包括我的宅邸、签押房,调查组都可以搜查,这就是我给出的解释,裴真人满意吗?”

反而是裴小楼沉默了。

李天澜接着说道:“如果我果真与东方曜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就是东方曜的幕后靠山,那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如果我是清白的,与东方曜之死无关,那么还请裴真人给我一个交代。如何?”

裴小楼陷入到骑虎难下的两难局面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灵官快步走到裴小楼身旁,欲言又止。

李天澜主动避让开来,走向栈桥的另一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

这名灵官才低声道:“真武观出事了。”

裴小楼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灵官又重复了一遍:“刚刚传来的消息,真武观出事了,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裴小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冲过二十四截脊椎,过风池穴,在他的头皮上炸开,让他头皮发麻,如芒在背,但他很快就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灵官低头道:“据说是隐秘结社袭击了真武观。”

裴小楼立时明白过来,再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李天澜,咬牙道:“好算计。”

李天澜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裴小楼的话语。

裴小楼顾不得跟这个老狐狸纠缠,扭头就走:“走!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驰援真武观!”

第五十四章 火海 火势形成之后,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黑龙,盘旋于夜空之上。

火海之中不断有火舌升腾起伏,好似蛟龙跃出水面,又不时传来阵阵轰鸣炸裂之声。

这便是此时的真武观。

部分侥幸存活下来的灵官们正在撤出真武观,他们个个狼狈不堪,几乎人人带伤。

如此大的动静,也惊动了其他人。

首先赶到的是兵马指挥司,其职责是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沟渠以及囚犯、火禁等事,所以救火本就是兵马指挥司的分内之事,只是面对此等大火,最先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区区几部水车实在是杯水车薪。

灵官们撤出之后,汇聚一处。

江南地界承平日久,负责外围警戒的江南道府灵官不能说刀枪入库,却也很少经历这样的变故,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天罡堂的灵官却是从西域边境调来的“边军”,身经百战,虽然在“天廷”的突袭之下损失惨重,但此时并不慌乱,已经开始组织救治重伤员,并进行戒备,防止二次突袭。

按照天罡堂的规矩,若是指挥体系被打散,由品级最高的灵官或者道士进行指挥,此时负责指挥的就是一位三品灵官。

这也是道门品级制度的作用之一,让被打散的道门弟子可以迅速整合一处,重新恢复组织和战斗力。

这也是佛道之争时,佛门全面溃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双方曾有过一次极为重要又不在双方计划内的遭遇大战,因为地形等原因,当时双方打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编制都被打散,将不知兵在哪里,兵也不知将在哪里,形势混乱到了极点,可道门就是凭借品级制度迅速整合一处,逐渐以人数优势分割、消灭各自为战的佛门之人,最终取得胜利。

在这个过程中,佛门之人自然也尝试过重新整合,只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谁都不服谁,这个说自己的师承是谁,如何出身尊贵,那个说他的境界修为最高,那还如何组织?仅仅是扯皮就把战机贻误了。

反观道门这边,玄圣把规矩定死了,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境界修为,品级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存在高品道士不如低品道士的情况,比如高品道士缺少经验,不精通指挥等等。可还是那句话,恢复不了稳定,完不成重新组织,根本谈不上指挥,所以最有效的方案,就是迅速向品级最高之人靠拢,两害相较取其轻,必须把规矩定死了。

完成收拢残兵之后,高品道士完全可以授权擅长指挥的低品道士代为指挥,如此完成临时整编。

完成初步的整合整编之后,接下来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许多失散的中高品道士都会迅

速靠拢,然后根据品级高低各司其职,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一盘散沙的佛门自然是必败无疑。

此战直接导致佛门开始效仿道门进行改制,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这场大火惊动了所有的官署。在兵马指挥司之后,青鸾卫也赶到了,只是青鸾卫对于这场大火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疏散部分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

好在真武观是一座比较独立的建筑,一面临湖,其余三面都是街道,不与其他建筑相邻,火势不会蔓延。

便在这时,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人马俱是黑色,骑士们的甲胄几乎覆盖了所有部位,却又不像黑衣人重骑那样沉重压迫,倒像是一队骑马的重步兵,一看便知道是隶属于江南道府的精锐灵官。

一身道士正装的白英琼在十几名高品灵官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管白英琼是怎么想的,都不能作壁上观了。

白英琼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真武观的火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名随从喃喃道:“这可是真武观,接待过大掌教的真武观。”

白英琼轻声道:“派人救火,抢救伤员。”

众随从轰然应是。

白英琼深吸了一口气,吐气时竟微微有些颤抖。

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惊怒。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个幸存的灵官问话,根据这些灵官的描述,偷袭真武观之人竟然配备了“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所以真武观内驻守的灵官才不是对手。虽然天罡堂也有“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但这种火器只会在战前才会发放,平时是不会配备的。

白英琼听完之后,只有惊和怒,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坏了规矩?

这次偷袭,刚好选在了真武观防卫空虚的时候,可以说恰到好处,若说没有里应外合,鬼都不信。

同时白英琼也看到了太平道的巨大野心和决心,尤其是实现野心的决心,是正一道和太平道远不能比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与张月鹿的那点小纷争,已经算不得什么,毕竟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若是正一道这棵大树倒了,就算能成为慈航真人,也没什么意义了。

一个家天下的道门,对于非李嫡系之人,可以算是噩耗。

就算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仅仅就事论事,他们今天敢对张月鹿和真武观动手,敢对她的女儿下手,那么明天呢?就不敢对她下手吗?

白英琼想到这里,五指紧紧握住拂尘的握柄,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就在这时,一

名灵官来报:“启禀真人,我们找到张副堂主了。”

白英琼一怔,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立刻道:“张副堂主在哪?带我去见她。”

“不必劳烦师姐了。”一个声音说道,就见一队保存完好的天罡堂灵官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张月鹿。

在张月鹿身后分别是齐玄素和沐妗,尤其是齐玄素,因为东华真人的缘故,让白英琼记忆尤为深刻。

然后白英琼发现张月鹿手中还提着一颗人头,死不瞑目。

白英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约是心情复杂的缘故,她甚至不想再去假惺惺地演戏,询问张月鹿有没有受伤,索性直接开口发问:“师妹,这是谁?”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人头:“‘天廷’的雷元帅,被我斩杀。”

白英琼一惊。

风雷二老的名头并不算小,白英琼也有所耳闻,没想到雷元帅竟然死在了此地,且还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她随即意识到一件事:“师妹跻身天人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

白英琼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道:“师妹果然是天纵英才。”

张月鹿却是没什么喜色:“‘天廷’出动了两位天人,另一个天人天蓬元帅暂时不知去向,我也是运气好才能斩杀雷元帅。”

便在这时,又有人从真武观中撤了出来,抬着一个重伤之人。

齐玄素第一个望去,眼神一凝。

只见此人大约不惑年纪,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此时腹部一片血污,甚至肠子都流了出来,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认得此人,还是一位曾经共事的故人。

当初张月鹿刚刚上任,任命了六位执事,此人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

这次也来到了金陵府,却没想到死在了真武观。

周柏勉强睁开双眼,眼珠微微转动,虚弱地朝张月鹿望去,口中一张一合。

张月鹿也认出了周柏,主动上前,俯身前探,轻声问道:“周执事,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半晌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我、我只有一个女儿……还未成人……幼年失母,今又丧父,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请副、副堂主……照看一二……”

张月鹿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放缓声调道:“你放心。”

周柏慢慢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呼吸便戛然而止。

张月鹿站起身来,向遗体行礼。跟随张月鹿而来的天罡堂众人也随之行礼。

沐妗蹲下身去,拿出手帕为周柏擦去脸上的灰尘。

第五十五章 小世界 在大火之下,部分建筑开始坍塌。

江南道府的方士们也到了,他们开始准备法术和符箓,这要比水车灭火更为效率。还有化生堂的道士们,负责将重伤员送到本地的化生堂分堂进行救治。

有白英琼现场坐镇指挥,倒也没有太大混乱。

张月鹿望着火海,心情沉重,缓缓说道:“那么多的证据,全都被付之一炬,叶秀也死了,多日的辛劳,与这真武观一样,毁于一旦。”

齐玄素站在她的身旁,接口道:“好歹让他们留下了一个天人的脑袋。”

张月鹿扭头看了眼不远处。

那里放着一个圆柱模样的玻璃罐子,大约有水桶粗细,里面灌满了不明液体——这是刚刚从化生堂讨要来的,便于保存尸体或者标本。

罐中是一个头颅,白发杂乱,死不瞑目,双眼中仍旧透着惊恐。

雷元帅。

倒是不好说雷元帅和天蓬元帅谁更凄惨一些,一个死无全尸,一个尸骨无存。

张月鹿没有用敌人首级当作战利品的古怪癖好,只是不得不这样做,以防日后有人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把罪名强行安在张月鹿的头上。

事情是他们做的,最后再给张月鹿安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这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这颗人头,张月鹿就会主动许多,毕竟她一个小小的归真,能力斩一名天人,已经是极限,论罪便论不到她的头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行军打仗,面对十万人,只给一万人,让一万人守城是比较合理的。可如果让这一万人出城与十倍于己的敌军进行野战,还必须大获全胜,做不到就要论罪,那便成了欲加之罪,不能让人信服。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对雷小环发难,毕竟雷小环才是调查组的主事人。

张月鹿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手中的“苍雷”,这是雷元帅的遗物,算是顶尖的极品宝物,哪怕是对于天人而言,也是极大的助力。

“天渊,我刚才就在想,天蓬元帅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呢?这是擅离职守,无论道门,还是隐秘结社,都是大忌。”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是有第三方势力横插一手?”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敏锐洞察力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也不惊慌,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也许有人把天蓬元帅引开了,或者干脆是把天蓬元帅杀了。”

张月鹿轻轻扶额:“假如有第三方势力的存在,那么有没有第四方势力?我真害怕有人趁火打劫,趁着局势混乱,道门

又内斗,开始兴风作浪。”

齐玄素没有说话,也在思索。

七娘说要去见个老朋友,可以理解为她现在还不想与张月鹿碰面,不过以七娘的性子,不想见面就直接离开,不必刻意找个借口。那么这个老朋友到底是谁?是雷小环、裴小楼这样的老交情?还是某个仇敌?毕竟在江湖上把多年的对手、敌人称作“老朋友”,也是十分寻常。

如果将七娘视作第三方势力,那么她口中的老朋友会不会是第四方势力?

如今的金陵府太虚弱了。

对于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

雷小环从未如此恼怒过,却又无可奈何。

她知道枢机执事施落嗣设下晚宴不怀好意,甚至是一场霸王夜宴,不过她自忖在道门的地盘上,圣廷之人不敢做得太过分,便也带人坦然赴宴。

只是没想到施落嗣还是动手了,将她困在了此地。

此时雷小环位于一个小千世界之中,这是源于佛门的说法,对应所谓的大千世界,后来道门也采用了这种说法,简称为小世界。

用西方术士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依托于真实世界构建又相对独立于真实世界之外的亚空间。

脚下的地面被分割成棋盘一般的方格,却并非围棋的纵横十九道,也不是象棋的楚河汉界,而是一个个黑白相间的方格。横纵各八个格子,交错排列,总共六十四个方格。

一共有三十二个棋子,同样分为黑白两组,各十六个,由对弈双方各执一组,分为两种,分别是一个国王,一个皇后,两个战车,两个主教,两个骑士,八个禁卫军。类似于象棋中的车、象、马、兵。

雷小环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西洋棋,不由想起了全真道的一位魏姓祖师,他就有一件类似的宝物,可以强行开辟一座小世界,将人容纳进去,除非能强行打破小世界,或者等到宝物的灵气耗尽,否则就只能下一局围棋并且取胜才能离开。

这件围棋宝物出自地师徐无鬼之手,对于仙人而言,自然是小孩子的玩意,可对于一般人而言,乃至于天人,却是个极为有用的宝物——前提是对于自身的棋艺极有自信。

那位魏姓祖师就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地师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

,这才成为道门之人。

雷小环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也明白这个小世界的运行原理,甚至生出几分感慨,看来古今中外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将这类宝物伪装成棋盘,最容易让人上当。

这不,她就上当了。

所不同的是,一者是围棋,一者是西洋棋罢了。

雷小环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无法打破这个小世界后,便有些绝望了。毕竟她只是武夫的千变万化的境界,还未到破碎虚空境界。若是同等境界的方士,术业有专攻,倒是有可能破解这个小世界。

至于为何感到绝望,道理很简单,她知道西洋棋,却不会下西洋棋,想要取胜,那是痴人说梦。

只能等着时间一到,小世界自行溃散,她才能脱困而出。

可她也明白一件事,她被困在此地,固然性命无忧,可足够外面发生很多事情。施落嗣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总不会是看上了她,要跟她好好交流一下。

她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有数。

再有,就算施落嗣犯了失心疯,其他人也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必然有所动作。

知夫莫若妻,以她的经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裴小楼都不算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否则裴玄之不会让他只做一个辅理,这次调查组也没让他领头。

张月鹿倒是很靠谱,却是太年轻了,资历经验和境界修为都有些不足。如果她有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那就差不多了。

至于齐玄素,只能说是未来可期。张月鹿有的不足之处,他全都有,张月鹿没有的不足之处,他也有。比如职位品级更低,缺少师承家族助力,威望不足,缺少统筹调度的经验等等。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七娘及时赶到,挽回局势。可七娘是个不稳定的变数,她完全有把事情做好让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的能力,可她也经常干些坐在岸上观船翻的事情,这要取决于太平钱给得够不够。

如果木已成舟,那么不管她事后如何拿施落嗣泄愤,也都于事无补。毕竟施落嗣是圣廷的人,她又不能真杀了施落嗣。

只能怪她自己,太过大意。

一身白袍的施落嗣坐在一把黄金铸成且镶满宝石的高背椅子上,手肘抵住扶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雷小环。

相较于雷小环的恼怒,这位枢机执事十分平静,蓝色的眼眸就像一方静湖。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原因很简单,他也被卷到了这个漩涡之中,为自保计,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第五十六章 知命教 大火冲天,本该是忙碌到了极致。

张月鹿和齐玄素反而有点闲。

有白英琼亲自坐镇指挥,有专业的灵官、道士、兵丁、青鸾卫,有组织,有调度,配合有序,不必他们两个外行人去帮忙,哪怕张月鹿是个天人。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白英琼同样是天人,也没有亲自下场,只是负责协调指挥而已。在许多事情上,众人之力是远胜于一人之力的。

张月鹿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享清闲,却不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大可不必为了忙而忙。正如许多人,总是表现得很努力、很勤奋的样子,却只是做个样子,最后感动了自己,可从根本上来说,徒劳无功而已。没有目标,用努力缓解焦虑,以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张月鹿不想做这种样子,不想感动自己,也不想讨好谁,只想把事情做好。

她认为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弄清楚天蓬元帅去了哪里,继而沿着这条线搞明白是否有其他势力入场。

对付道门内部的蛀虫固然重要,却也不能疏于防备外部敌对势力。

齐玄素当然知道天蓬元帅去了哪里,被七娘化成灰灰,随风飘散,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吹到真武湖里,真正的毁尸灭迹。

可他不能对张月鹿明言,正如七娘所说,他无法解释七娘的身份。

一个能轻松杀掉天蓬元帅的天人,可不是普通天人,无论放到哪个组织,都是毫无疑问的高层人物。

难道齐玄素对张月鹿说七娘是清平会的高层,而他是清平会安插在道门的一枚棋子?

张月鹿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受了欺骗或者背叛?会不会认为齐玄素接近她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另有所图?

齐玄素可不敢去赌,更不想去考验二人的感情,只能选择打死都不说。

于是齐玄素换了个说法:“天蓬元帅去了哪里并不重要,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

“什么思路?”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我们假设有人想要趁火打劫,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我们是这伙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动手?”

张月鹿微微眯了下眼:“这就要看是哪路人马了,不同的隐秘结社,行事风格也有不同。”

齐玄素顺着说道:“我猜不会是紫光社,她们向来是喜欢润物细无声,不会明火执仗地动手。”

张月鹿点头道:“没错,她们喜欢渗透道门和朝廷,喜欢策反我们的人变成她们的人,却不喜欢正面交手。”

齐玄素继续

说道:“其实也可以排除七宝坊,因为他们是商人,商人们要的是稳定,并不喜欢混乱。”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也不会是‘天廷’,更不会是清平会。”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天廷’本就是局内人,将‘天廷’排除在外是情理之中,可为什么把清平会也排除出去?”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苦笑一声:“‘天廷’是谁养的,已经不必我去多少说。那么全真和正一两道,就那么干净吗?”

齐玄素故意沉吟了一下:“你是说……清平会与全真道有关系。”

“当然。”张月鹿并不因为齐玄素入了全真道就将他视作外人,“三道之间,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只是内部派系太多,无法整合一处,这才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可太平道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自大到能稳压其他两道,所以才要把朝廷引进来。既然太平道可以养出一个‘天廷’,那么体量比太平道更大的全真道养不出一个‘清平会’吗?”

齐玄素并不认同:“可清平会内部却不仅仅是全真道的人。”

张月鹿道:“难道‘天廷’内部都是太平道的人吗?难道‘客栈’内部都是朝廷的人吗?当然,清平会比较特殊,它未必完全听令于全真道,就好比做生意,全真道是东家之一,除了全真道之外还有其他的合伙人,所以双方更多是合作,而非命令。这些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我也是成为所谓的‘小掌堂’之后,才从师父那里得知的。”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了:“如此说来,很有可能就是清平会之人杀了天蓬元帅。可话说回来,‘天廷’也好,清平会也罢,分别从属于道门内部相斗的两方,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的第三方势力。你要找的那个第三方势力,是有自己的谋求、利益、计划,且与以上二者没有太多瓜葛的局外人。”

张月鹿点了点头:“对,局外人。排除了‘天廷’和清平会这两个局内人,再排除不会砸自己饭碗的‘客栈’,就还剩下八部众、灵山巫教、知命教三家的嫌疑最大。”

齐玄素忽然问道:“青霄,你方才说,三道之间都不干净,太平道有‘天廷’,全真道有清平会,那么正一道呢?”

张月鹿默了一下,说道:“正一道当然也有,不过谈不上属下,只能说是盟友。”

“谁?”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你可以猜一下。”

“七宝坊?”齐玄素觉得七宝坊和八部众最有嫌疑,不过八部众与主持过在造物工程的全真道显然要关系更为密

切。

张月鹿摇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可惜没有猜对。”

齐玄素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也不发愁,他可以请教七娘。七娘大约是知道的。

不过从这方面也能看出三道的行事风格或者实力对比,太平道强势霸道,“天廷”已经为太平道死了三个天人。全真道和正一道就要逊色许多,爱惜羽毛也好,实力不足也罢,纵然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也大约维持在盟友的关系,齐玄素不认为清平会为全真道死三个天人,说不定七娘还要收钱才肯办事。

齐玄素忍不住想到,这便是团结的力量吗?全真道空有庞大的体量,无法整合一处,便要被太平道压过一头。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在这三家之中,八部众要逊色于另外两家,灵山巫教强则强矣,却因为措温布的事情刚刚被道门重点打击过,就连巫罗都受了一定的伤势,现在正处于蛰伏阶段,不太可能出来兴风作浪,那就只剩下知命教。”

齐玄素喃喃道:“知命教。”

许多关于隐秘结社的事情都是张月鹿告知他的,知命教也不例外。

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死而复生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知命教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当初齐玄素不知道副心的存在,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改造成了僵尸。

其实齐玄素早就与知命教有过接触,剿灭迪斯温的刺木特堡中就有司命真君的神力痕迹,还有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飞舟上遇到的那名老道人,也是因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才会怎么也打不死。

只是相较于灵山巫教的飞扬跋扈,知命教显得十分低调。一般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要搞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出来。

简而言之,会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轻声道:“假设是知命教,他们惯会散播致命诅咒,曾经有过献祭一城的行为。”

“如果我们就是知命教之人,趁着道门内斗,已经潜入了金陵府,那么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应该如何动手?”张月鹿接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水源。”

第五十七章 太乙云衣 张月鹿站起身来,说道:“各处水井且不去说,关键的水源有三处,一处是城外的大江,一处是城中的真武湖,还有一处是穿城而过的秦淮河。”

齐玄素顺着张月鹿的思路说道:“真武湖是不可能的,那里太敏感了,位于道门眼皮子底下的腹心位置,就算是灯下黑,也没有这个可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至于大江,现在正值夏季丰水期,其水流量之大,自净能力之强,是一年中的巅峰。再有,今年的雨水很足,甚至还有发生洪灾的可能,各地都在准备防洪事宜,所以此时的大江流量又是近十年来的巅峰,想要在大江动手脚,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那就只有秦淮河了。”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份金陵府的平面地图,将其摊开:“作为供水来说,最为理想的是泉水或者井水,只是金陵府作为仅次于帝京的大城,人口有数百万之巨,对于水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仅凭泉水和井水,根本无法满足。而秦淮河贯穿了内外两城,流量较大,有比较好的自净能力,是仅次于大江的水源。”

因为风伯的缘故,齐玄素前不久刚刚去过秦淮河,对此有些印象,与地图印证之后,已经心中有数。

秦淮河的确是绝佳的动手地点。

关于水源的防护,道门和朝廷都会布置相应的人手,如果是平常时候,那是绝无下手的机会,可如今的金陵府却是最空虚的时候,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巡抚、镇守总兵官、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都不在金陵府城内,而此时又是一场大火,牵扯了江南道府、青鸾卫、兵马指挥司的大部分精力。

实在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动手时机了。

齐玄素问道:“是否要上报金阙?”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证据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总不能两人单凭一番推测去上报金阙,寄希望于金阙因此形成决议。

两人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假设,而这种假设的前提又来自于张月鹿的直觉和担忧。不是说推测不行,换成大掌教或者某位大真人就差不多了,他们两个的分量太轻。

张月鹿又说出了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要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局内人。上自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九堂各道府,都知道我们的立场是什么。同样的话,有人能说,有人不能说。”

“如果是局外人,没有太过明显的利害牵扯,这个时候站出来担忧金陵府的安危,有私也无私。”

“我们作为局内人,被牵扯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在这个关键时候站出来说什么金陵府安危,还是真武观刚被一把大火烧了个七七八八的局面,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不会认为我们真正担忧金陵府的安危,只会认为我们在转移视线、推脱责任,甚至包藏祸心,这就叫无私也有私。”

齐玄素默在那里。

他并非愚笨之人,已经听明白了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缓缓说道:“因为我们身陷党争,从上到下都会把我们看成党争之人,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从党争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道门、百姓的利

益出发,再正确的做法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口号、遮挡,那么我们想做的事情就得不到支持,反而还会被阻挠。现在,无论我们说什么,上面都不会听了,就算听,也会陷入到互相扯皮的境地之中。是这个道理吗?”

张月鹿沉默着点了点头。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们还可以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们。”张月鹿眼神坚定,“我不能公开上报金阙,却能私下通知师父,做好相应准备。如果我们的推测不幸成真,那么道门也不会猝不及防,可以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齐玄素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一点:“我们先去这个地方。”

齐玄素随之看去,只见在张月鹿手指的地方标注着四个小字:“水堂作坊”。

在普通的地图上,是不会标注这个地方的。因为张月鹿手中的地图是道门内部的特殊地图,所以才会标注了这个地方。

水堂作坊归属于江南道府的名下,是一座半地下结构的作坊,这里是金陵府最大的净水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河水应该是比较清洁的,不过中上游居民太多,会使得水质下降,藻类、各种寄生虫都会大量增加,直接饮用,会造成各种病害。

道门便设置了许多作坊进行水质净化,工序并不十分复杂,主要是三步:沉淀、过滤、消毒。需要修建沉淀池、过滤井、消毒池、水渠等许多设施,占地不小,因为水源安全是重中之重,所以此地并不在地图上标注,且有专人负责。

毫无疑问,从这里下手,要省事许多。

张月鹿并非有什么线索,而是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她是知命教之人,那么多半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

齐玄素没有异议,又问道:“带多少人?”

“就我们两个人。”张月鹿收起地图,“人多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人少便于行动。不过要知会其他人一声,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齐玄素点了点头,开始检查身上携带的各种物事。

“神龙手铳”被天蓬元帅吃了,各种“龙睛”和“凤眼”也消耗一空,虽然还有一把捡来的“射日长铳”,但弹药用尽,也没来得及补充,被齐玄素暂时丢给了一名灵官。所以此时齐玄素只剩下顶尖灵物“飞英”,上品灵物“青渊”,次品宝物“九阳离火罩(仿)”,外带四枚“极乐针”。

至于张月鹿,可比齐玄素阔绰太多了,一件半仙物“无相纸”,两件顶尖宝物“苍雷”和“太乙云衣”。

张月鹿较之年轻时的初代慈航真人苏云媗,无论身外之物,还是境界修为,都配置更高。而齐玄素较之年轻时的大真人颜飞卿,无论哪方面,都是妥妥的低配,更不必说与玄圣相提并论了。

此时两人正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凉亭中,靠着真武湖,又可以看到真武观那边的局势。张月鹿想了想,将外面的“太乙云衣”脱了下来,露出本来的衣裳,然后把“太乙云衣”递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我不能做主送你,就当是借给你的。”

齐玄素摆手拒绝道

:“不管怎么说,我是武夫体魄,更抗打一些,你就算天人,也未必有我结实,还是你穿着吧。”

张月鹿根本不去反驳齐玄素的借口,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啰嗦,我让你穿上就穿上。”

若论抗揍,齐玄素被人打死了,她的“五气烟罗”也未必会破,毕竟是五气朝元境界的谪仙人,绝非不完整的归真武夫可比。

而五气朝元本是成就地仙之后的高妙境界,却被玄圣拿来命名谪仙人的天人逍遥阶段,足可见天仙凌驾于地仙之上的超然地位,对于张月鹿而言,“太乙云衣”已经用处不大。

可齐玄素也不是怕老婆的人,仍旧拒绝道:“我记得五代大掌教曾经说过,如果女戴男冠,男着女裙,甚至男子涂抹胭脂,以女妆为美,以龙阳为好,那便是盛极而衰之相,所以他几次下令整顿风气。我不是五代大掌教,管不了别人,只能管自己,我身为男子丈夫,不穿女衣。”

平心而论,这件“太乙云衣”在慈航一脉代代相传,而慈航一脉又历来是女子当家做主,就拿这一代来说,无论是慈航真人,还是张月鹿、白英琼,都是女子,所以齐玄素说“太乙云衣”是女衣,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本就是对襟广袖的鹤氅样式,又不是宫装,哪分什么男装女衣?”张月鹿抖了抖手中的“太乙云衣”。

齐玄素指了指披帛。

所谓披帛,就是常说的飘带,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站立时披帛自然下垂如潭水静谧,走动时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动静相得益彰。这也是“太乙云衣”能够使人飞行的关键所在。

一般而言,已婚妇人所用披帛较短,而未婚女子所用披帛较长,“太乙云衣”上的披帛都有一丈之长了,所以在慈航一脉还有不成文的规矩,慈航一脉的真人们成亲嫁人之后,“太乙云衣”必须传给未婚的弟子,如今慈航真人虽未成婚,但境界修为太高,用不到这种小玩意,便传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一时无言。

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更不会搞无理取闹那一套。

最后,张月鹿只能道:“大不了,把披帛当腰带系在腰上,也是可以的,只要能飞就行。”

说着她主动把披帛拆解下来。

张月鹿都如此退让了,齐玄素也不好再去拒绝,只能接过没了披帛的“太乙云衣”,披在身上。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袭雪白鹤氅,不染尘埃,云气自生,倒也衬得齐玄素仙风道骨,宛如神仙中人。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张开双手,亲手把一条轻薄如蝉翼的披帛在他的腰上缠绕系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齐玄素小声道:“会不会有点暴殄天物?”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那缠在臂弯里?”

齐玄素想到自己如佛门飞天的模样,还是打了个寒颤:“还是缠在腰上好,利落。与人动手也方便些。”

说罢,齐玄素干脆将“青渊”和“飞英”一左一右别在腰间,再带上挎包、腰包,甚至还在腰间挂上了铃铛模样的“九阳离火罩”——既然不伦不类,那就离谱到底了。

第五十八章 水堂作坊 张月鹿没有直接知会白英琼,而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沐妗,并交代沐妗,等到白英琼主动问起的时候,再转告白英琼。若是白英琼不问,那便不必说了。

沐妗不由问道:“查案呢?就这么算了?”

张月鹿回答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只能二选其一,我宁可暂且放过那些道门败类,也要先救金陵。”

沐妗沉默了,再未多说什么。

事分轻重缓急,如果张月鹿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自然是金陵府更重,查案更轻。

张月鹿交代好之后,向旁边等待的齐玄素微微一抬下巴:“走吧。”

不等齐玄素回话,张月鹿已然身形一跃,飞至空中。

齐玄素往“太乙云衣”中注入真气,只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向上升腾之力,继而“太乙云衣”周围生出云气,使得周身上下骤然一轻,然后便如鹅毛一般被这股升腾之力托举着飞起。

平心而论,如果是将披帛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形成的升力便可均匀托举全身上下。此时齐玄素将其缠在腰间,便多少有些重心失衡,摇摇晃晃,可见被设计成披帛样式自有其道理。

好在齐玄素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没有御风而行的经验,却有过短暂滞空的经验,很快便控制住身形,随着他心念一动,开始向前飞掠。

此时夜色已深,就算金陵府没有宵禁,也没多少人还在户外活动了,两人借着夜色飞掠了小半个金陵府,然后在一条热闹长街的不远处降下身形。

这条长街便是鼎鼎有名的十里秦淮了。

没有办法,十里秦淮是沿着秦淮河两岸而建,已经有几百年的传承,净水作坊也不可能远离秦淮河,所以两者是紧挨在一起的。

传说秦淮河道开凿者是祖龙,共有两个源头,东源位于容华山,南源位于水庐山,两股水道在江宁府汇合成干流,向金陵府流去。在通济门,秦淮河一分为二,一支为“内秦淮河”,从东水关入城,流过老城南后从西水关出城,全长约十里,即“十里秦淮”;另一支在城外绕着城墙流淌,发挥护城河的作用,在水西门附近与内秦淮河合二为一,最终在三汊河汇入大江。

“十里秦淮”两岸就是金陵府最繁华的所在,百业云集、市廛兴盛。一水相隔河两岸,北岸是江南贡院,南岸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在南岸,哪怕是时值深夜,仍旧热闹非凡,不仅是灯火通明,而且人来人往。

两人并

肩徒步而行,穿过这条长街之后,便可抵达水堂作坊。

四周高悬彩灯,琴瑟喧嚣,人影晃动。

齐玄素与张月鹿行走其间,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齐玄素收敛起了“太乙云衣”自生的云气和身上的杀气,显得十分低调。张月鹿还是道士的装扮,只是先前激斗的时候,头冠已经破碎,所以满头青丝随意披散下来,甚至遮住了部分脸庞,也不怎么显眼。

两人有意行走在灯火阑珊的阴影之中,借着夜色,遮蔽身形。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走神,思绪从查案和隐秘结社上短暂脱离开来,目光转到了身旁齐玄素的身上。

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就像他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光明的,可也谈不上如何黑暗,而是黑白交错。

如果不是她,齐玄素大概不会主动参与到这些事情之中。许多人都觉得齐玄素与她在一起,是贪慕虚荣,是想要从她身上谋求什么,可仔细想来,齐玄素果真得到了什么吗?恐怕未必,反而是险些搭上性命。

如果他不在她的身边,那么他此时应是会独善其身。他不会在逃走之后又折返回地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去补救真武观,而是来到水堂这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一直在追求“齐家”,而非“平天下”。

她如此想着,不由轻声哼起那首《双调乔牌儿》,虽然张月鹿并不精通音律,但相较于某人的荒腔走板,最起码都在调上。

声音虽低,但萦绕二人周围,还是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

张月鹿发现,齐玄素还是目视前方,却嘴唇微动,似乎在无声地合着拍子。

张月鹿不由轻轻一笑,也不说破,继续哼唱着,感觉莫名轻松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这条热闹繁华的长街,来到了一处冷清所在。

张月鹿抬手一指:“那就是水堂作坊了。”

齐玄素随之望去,只见一座类似寺庙的建筑静静地伫立于黑暗阴影之中,高墙黑瓦,门户紧闭。正门的檐下挂着四个大红灯笼,从右到左依次书写“天”、“下”、“太”、“平”四个大字,灯笼的光线却只及门前数丈,其他地方还是一片黑暗。远远望去,好似一头黑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怎么是一座寺庙?”齐玄素不由问道。

张月鹿回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府有寺庙不是什么稀奇事,道观反而不算多。不过当年佛道两家撕破脸皮,

道门查封收缴了许多寺庙,部分寺庙被改成道观,部分寺庙被直接拆除,另作他用,这座水堂作坊便是由寺庙改造而来。”

“怎么进去?”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略微沉吟道:“潜进去。如果我们料错了,那么再退出去就是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如果我们没有料错,也不至于打草惊蛇。”

齐玄素没有异议,左右环视一周,径直往旁边的小巷行去。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在这方面,齐玄素的经验要比张月鹿更为丰富。

进到小巷之中,没有半点灯光,只有月光,齐玄素看准一个死角,轻轻一跃,已经翻过了墙头。

张月鹿紧随其后。

翻墙入内,这里本该是个被围起来的小天井,不过许多建筑被拆,天井与外面的院子连成一片,变成了一大片空地。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荒芜景象,杂草丛生,因为时值夏日,靠墙的杂草几乎有半人高,十分容易隐蔽身形。

张月鹿解释道:“水堂作坊的主要设施都集中在地下部分,地上部分只是个遮掩,在不明就里之人看来,就是座荒废的寺庙罢了。”

齐玄素点点头,问道:“我们怎么去地下部分?”

张月鹿催动“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紫气流转,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走去,齐玄素跟在张月鹿身后。

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殿,这里就是地下部分的入口所在。

推开虚掩着的门户,张月鹿顿了一下,低头望去,就见好大一滩未干的水渍。

齐玄素则是抽动鼻子:“真难闻,好像是化尸水的味道。”

所谓“化尸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尸体及活人只要被化尸水沾染上,极短时间即会被此毒水化成一滩液体,甚至连骨骼、衣物都被同样被溶化成液体,如同蜡烛一样的溶化。这种东西不算难弄,不过价格不菲,齐玄素这种穷小子有所了解却从未用过。

张月鹿一只脚跨过门槛,轻轻拧动鞋尖,果然感觉到脚下地面略有轻微的凹凸不平感觉,这应该是腐蚀的缘故,使得原本平整的地面如同被雨打后的沙地。

从水渍的面积来看,被化去的尸体应该不在少数。

难怪此地静悄悄。

张月鹿低声道:“看来我们没来错。”

齐玄素拔出腰间的“飞英”。

第五十九章 活尸与神力 这处偏殿比较空旷,除了一座佛像之外,就是一道直接开在地面上的门户,可见其中向下的台阶。

此处作坊的地下部分当然不止一个进出口,可只有这个入口是开启的,所以会被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看到气息流动。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身影从门户中缓缓走出。

这是一个穿着破烂鹤氅的道士,肌肉虬髯,因为体型暴涨的缘故,生生撑破了身上的鹤氅,出来的时候,甚至要低头矮身,周身皮肤呈现出青紫之色,脸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更为渗人的是,这名道士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亮起两点红芒,好似两个小灯笼。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是一名道门的道士,被人以邪术变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十分契合知命教的惯用手段。

道士走出门户之后,就见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道士依次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闪烁红光。只是比起第一个道士,体型要小上一号,身上的鹤氅未被撑破,还算完好。

看这情况,应该是把普通道民杀死,将尸体化作浓水,却把有修为的道士变成了活尸。

张月鹿手持“苍雷”,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将几名道士活尸拦腰斩断。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光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这些道士活尸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齐玄素持刀一步踏前,眨眼之间掠到巨大道士活尸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刺耳声响,这个巨大道士活尸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只是被割开一道口子,踉跄后退,后背撞在佛像的底座上,撞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齐玄素紧随而至,以“虎势”一拳砸在巨大道士活尸的胸膛上,拳劲立时透过巨大道士活尸的体表,及至内腑,劲力来回震荡,使得巨大道士活尸体内响起阵阵沉闷声响,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黑血渗出。

齐玄素没有任何停滞,又是高高跃起,以“山岳势”一掌拍在它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巨大道士活尸双膝跪地。

齐玄素手中的“飞英”一抹,将偌大的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巨大道士活尸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

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将那些普通道士活尸斩杀殆尽,提着“苍雷”来到齐玄素的身旁,轻声道:“这些活尸不是用来阻敌的,而是用来警戒的,我们恐怕已经惊动他们了。”

话音方落,又有一个身影从这道门户中走出,见到齐、张二人并无惧色,只是道:“道门狗的鼻子就是灵。”

齐玄素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刀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刀气的去路,最终使得这道刀气砰然碎裂开来。

张月鹿接着又是一剑。

天人出手,自然与先天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一剑之下,任凭中年男子身前的涟漪翻滚如沸水,凛冽剑气仍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偏殿在这一剑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梁柱、佛像、屋顶,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在男子的视线中,尽是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男子在这一剑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剑。

躲过一剑之后,那男子也取出一把白骨剑,朝着张月鹿攻来。

张月鹿想要捉个活口,故意留手几分,随意挥剑,剑气轻轻扫过男子的咽喉,剑锋没有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男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张月鹿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张月鹿急促而落。

张月鹿持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张月鹿看来,这名男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熟悉之后,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她的对手,关键是其体魄十分诡异,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将其拿下了。

张月鹿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苍雷”斜撩而起,剑锋与骨剑铿锵撞在一起,将真元灌注长剑之中,一力降十会。

男子周身一震,手中骨剑颤抖不止。

张月鹿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未等一掌落下,男子胸口的衣衫已经寸寸碎裂,继而裂开,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两侧肋骨化作森森尖牙。

不过张月鹿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真

元顿时倾泻而出,使得男子倒摔出去。

男子落地后仍旧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

张月鹿紧随而至,因为想要活捉的缘故,并未用剑,而是以催运“五气烟罗”的一掌狠狠拍在男子的胸膛上。

男子的胸口的血盆大口狠狠一咬,却没能破开“五气烟罗”,被张月鹿的真元炸得血肉模糊。

不过男子对于自己的伤势全不在意,甚至没有任何影响,反手一剑,反而暂且逼退了张月鹿。

张月鹿脸色略显凝重,方才的一番交手,让她想起了飞舟上遇到的老道人。

那时候的她虽然不曾跻身天人,但有天师赐下的一道护身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张月鹿记得很清楚,就算她动用了这等符箓,也未能击杀老道人。

只因那老道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哪怕最后在雷霆之下,已经不成人形,如同焦炭,仍旧不曾死去。

此时看来,这人身上应该也有司命真君的神力。

就在这时,那座佛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撞向张月鹿。

如此重量,就算先天之人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佛像,张月鹿不闪不避,直接一剑将这尊佛像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就在张月鹿一剑劈开佛像的时候,男子抓住这个时机,飞身而起,以骨剑斩向张月鹿的头颅。

张月鹿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然后顺势抓住这男子的胸前衣襟,扭转身形,将其按在地上,然后运转“六虚劫”。

“六虚劫”号称无物不化,除了真元、法力、真气、血气,也包括神力,如今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六虚劫”威力大增,而这男子体内蕴含的神力也远不如那个被司命真君亲自赐福的老道人,体内的神力被迅速化去。

神力一去,此人连同手中骨剑立时溶化成一滩烂泥,并非形容之词,而是真正的一滩烂泥,如泥浆般流淌了一地,甚至还可以看到眼球等物事混杂其中,恶心无比。

张月鹿虽然一直以“五气烟罗”包裹手掌,还是下意识地甩了甩手,无奈道:“可惜,不能抓个活口。”

齐玄素晃了下“九阳离火罩”,使其变成一盏灯,当先走入门户之中。

第六十章 沉淀池 这里毕竟不是被知命教妖人经营多年的老巢所在,所以除了外面的那些道士活尸之外,就再无其他活尸,也不可能有机关等物事。

齐玄素将发光的“九阳离火罩”挂在腰上,手中只提了一把“飞英”,没了火铳,还略微有些不习惯,他虽然身怀法力,但没学符箓之道,十分缺乏远程进攻的手段,暗器的关键还是在于偷袭,这种情况下,火铳是个极好的补充。

张月鹿快走几步,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她可不是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弱女子,换成她站在齐玄素面前还差不多。

齐玄素问道:“都说知命教擅长散布诅咒,他们是怎么散布诅咒的?”

张月鹿回答道:“当然不是凭空散布诅咒,而是通过一种被他们命名为‘恩赐’的物事,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龙睛’和‘凤眼’,有很多种,不知道他们这次用的是哪一种。”

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其本质与行军打仗的投毒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还是有些区别的,中毒无非一死,可知命教的诅咒却能让人求死不得。”张月鹿道,:“虽然我不是十分清楚其‘恩赐’的具体分类,但我还是大致知道一些,比如我们刚才遇到的道士活尸,就是被赋予了可以让人活尸化的‘恩赐’,还有一种‘恩赐’致死力极强,几乎碰到就死,沾到就亡。更有‘恩赐’会让人化作活死人,成为他们口中所谓的祭品,林林总总,各有不同。”

齐玄素又问道:“知命教造就的活尸,与化生堂、八部众的炼尸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三者颇有相通之处,起源都与古阁皂道的养尸之法有关,由地师徐无鬼发扬光大。后来地师传人上官祖师主持造物工程,全部继承了徐祖所学。只是徐祖此人,亦正亦邪,所传之法中不免有过于残忍、有伤天和之处。玄圣出于各种考量,禁绝了这部分法门,于是便有了八部众的分裂。八部众脱离道门之后,与各大隐秘结社均有往来,这些法门又传入了知命教中。”

齐玄素问道:“所以三者相差不多?”

张月鹿摇头道:“三者同出一源,却又分成三条方向不同的支流,因为侧重方向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

“道门的侧重并不在于‘养尸’,而在于其中涉及的阴阳转化之道,太上道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门不满足一,志在万物,使其应用范围更广,比如灵官甲胄,就应用了部分阴阳转化的道理。道门可谓是成就最广最博。”

“八部众剑走偏锋,手段残忍,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复刻‘帝释天’,以人力造就仙神,姑且称之为最纯。”

“至于知命教,其侧重在于生死变化之道,化生为死,化死为生,又将神力的应用化入其中,别出心裁,自成一家,司命真君更是执掌生死性命的古仙,巅峰时并不逊于当年徐祖,他亲自将其发扬光大,相较于博而不精且自断一臂的道门和先天不足的八部众,反而是成就最高。”

“总而言之,除了八部众还死守着传承不放,道门和知命教都已经偏离了本来的徐祖传承,走出了另外的道路。”

齐玄素问道:“说道门自断一臂和博而不精,我能理解,玄圣禁绝了部分法门,就好比自断一臂。发展的方向太多,多头并进,自然不如专精一路。可为什么说八部众先天不足?”

张月鹿道:“因为道门有在世仙人,知命教有古仙,八部众却是没有的,没有仙人作为支撑,许多研究便无法进行下去,比财力不足还要致命,这便是最大的先天不足。”

齐玄素早就猜测道门内部有仙人的存在,却从未证实过,自从道门改制之后,讲的都是职位和品级,很少有人再整天把境界修为挂在嘴上。

就拿张月鹿来说,外人看重她的谪仙人传承,年纪轻轻就有望天人。道门内部却看重她年纪轻轻就官至副堂主,马上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甚至未来有望争夺大掌教。

这就说明了道门内外的区别。

道门之人之所以会更看重身份地位而非境界修为,并不是说境界修为不重要,而是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改变局势的程度,那么单独的个人都是弱者。

蛟龙的力量逼近仙人,甚至部分老蛟可以媲美仙人,却被道门屠戮殆尽,是什么原因?

简单来说,是道门以多欺少。说得复杂些,道门的力量来自于组织。

人是群居的。无论什么情况,有组织的一定比没有组织的更为强大。

寻常江湖人,境界修为再高,就算是伪仙的境界,对上道门这样的庞大组织,也翻不出什么水花。除非境界修为高到能够以一己之力撼动道门,否则意义不会太大。所以对于道门之人来说,境界修为当然重要,重要在于境界修为高低是道门内部的进身之阶,道门内部的身份地位却更为重要。

就算成就仙人,至多是个古仙之流,哪里比得上大掌教?

齐玄素思绪飘远。

他已经开始想着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了,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的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

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

换而言之,只要他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现在的他也算是有靠山门路了,不对,应该叫有背景资源了,三品幽逸道士也是手到擒来,好生运作一番,那就是副府主、副堂主这一级,真正手握大权,什么房子问题、太平钱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说道:“到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这条向下的通道已经到了尽头,有一扇铁门,已经被打开。

张月鹿轻轻挥袖,以袖风推开铁门,当先走入其中。

铁门后是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铁门开在南墙上,东墙上是各种推拉式的开关,西墙靠墙放着许多铁柜子和桌椅,放着各种类似账册的记录,北墙上则是一个个玻璃窗户和一扇铁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沉淀池和各种管道。

张月鹿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记录,翻看了最新的一页,发现记录到酉时末为止,知命教的妖人应该就是在这个时间动手的。

从椅子的数量来看,这个房间一共配备有八名道民和道士,负责整个工序,可这八个人已经全部毙命,连同上面负责警戒守卫的道士灵官一起,大概在二十人左右。这二十人中身怀修为之人,都被知命教化作了活尸。

齐玄素也提着“九阳离火罩”,仔细检查了整个房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看来不是强攻,甚至不是偷袭,倒像是下毒一类的手段。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记录,来到东墙前,关闭了入水口,然后走向那道开在北墙上的小铁门,齐玄素也跟在后面。

这道小铁门通向沉淀池。

两人穿过小铁门,来到沉淀池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的沉淀池已经变成了养鱼池,里面挤满了各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有些像鲶鱼,又长满了鱿鱼的须子,满满当当,不住蠕动,让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随着水流,这些怪鱼分批进入管道之中。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一眼。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苍雷”,刺入水池之中,注入真元,剑身上雷电大作,水生木,瞬间将沉淀池化作雷池,部分怪鱼直接被电成焦炭,还有部分怪鱼跳出沉淀池,依靠触手四散而逃。

齐玄素则往手中的“九阳离火罩”注入法力,生出九条手臂粗细的火龙,围绕沉淀池不住游走,将那些跳出沉淀池的漏网之鱼烧成灰烬。

第六十一章 总水闸 清理一个沉淀池并不难,可偌大一个水堂作坊却远不止一个沉淀池。

张月鹿直接燃烧了一道子母符。

不多时后,慈航真人的半身虚影出现在了张月鹿的面前。

“师父,恐怕真让我不幸言中了。”张月鹿开门见山,“我们不仅遭遇了知命教的妖人和活尸,而且在水堂的沉淀池中发现了大量的怪鱼,应该就是他们所谓的‘恩赐’。唯一的好消息是,应该没有打草惊蛇。”

慈航真人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并不惊慌,略一沉吟后问道:“江南道府的情况如何了?”

张月鹿道:“不能说一片混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江南道府负责的是整个江南,关键是海贸,那么多的府县和港口、仓库,不可能全都驻守在金陵府,又经变故,说实话,如今的金陵府实是外强中干罢了。”

慈航真人曾经执掌江南道府,当然知道此中情况。

各大道府之间的战力也有强弱之分,比如昆仑道府,素有拱卫玉京的职责,所以战力冠绝各大道府之上,还有西域道府,地处边境,时常发生战事,同样战力雄厚。此二者就像禁军和边军,要强于普通的地方驻军。

可江南道府不在此列,若论实力、论地位、论重要程度,都在道门内部名列前茅,可这个实力很大一部分都是经济实力,仅以战力武备而论,江南道府并不强于其他道府,甚至有些偏弱。

道理也不复杂,自古花花世界最是消磨人心,道士们毕竟不是黑衣人,不可能以军法约束,身处繁华江南,难免耽于享受,所以江南道府是仅次于玉京的花圃道士重灾区。再有就是,江南道府位于核心腹地,承平日久,又有黑衣人驻军和江南水师,没必要在此地安置太多的灵官。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关心的都是海贸,很少有人去关心武备如何,甚至可以说是武备废弛。这也就罢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还不在金陵府,如果出现重大变故,指望江南道府独自平息事态,相当不现实。就算江南道府能平息事态,恐怕也已经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无论是人命伤亡,还是财产损失,都不可估量。

慈航真人缓缓说道:“我会传信于白英琼,你们师姐妹两人商议一下,尽力稳定住金陵府的局势。我这边会尽快召开一次议事,形成决议。”

张月鹿直接问道:“大概需要多久?”

慈航真人微微摇头道:“不好说,在此之前,我先去见裴真人,听听他是什么意见。”

张月鹿道

:“那也只好如此了。”

慈航真人中断了子母符的联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这次却是联络沐妗了,让沐妗现在就传达她的命令,调集所有一切可用人手前往水堂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调动江南道府的人手来处理水堂作坊应该是最为合理的,首先是名正言顺,其次是江南道府的武备再怎么废弛,处理一座水堂作坊还不是难事。只是张月鹿并非江南道府的副府主,不能越俎代庖,再转一道手,难免有所延误,而且江南道府内部情形不明,敌我难辨,倒不如直接调动自己的人手更为得心应手。

至于江南道府那边,还是等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之后,再做计较。

待到张月鹿结束了与沐妗的通讯之后,齐玄素才、开口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有很多怪鱼进入了水道之中,只是我不明白,这些怪鱼怎么散播诅咒?总不会有人去吃这些怪鱼。”

张月鹿解释道:“这些怪鱼其实就是污染之源,它们不必做什么,只要沿着水流分散出去,所过之处,水就已经被污染,与在水源中投放病死动物的尸体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城内的各处水井多半也保不住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捏了捏眉心:“这处作坊中应该有一座总水闸,先把总水闸关闭,然后再慢慢清理此地的‘恩赐’,同时传信本地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封锁水井,关键是要尽快确定那伙妖人的位置,将其消灭或者控制,不能任由其在城内继续肆意妄为。”

说到这儿,张月鹿从袖中取出一沓子母符,可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金陵府没有多久,根本没有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的联系方式,黑衣人那边也是如此,而且黑衣人的最高主官并不在城内,道门是调不动黑衣人驻军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月鹿握了握拳头,“想要调动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还是要江南道府那边出面与官府商议。”

说什么来什么,一道子母符亮起。张月鹿将其取出,上面正是标着白英琼的名字。

“看来慈航真人的动作很快。你先与白真人沟通,我去关闭总水闸。”齐玄素立刻有了决断,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其实就是慈航真人单方面的交代一两句话,所需要的时间自然很短,可张月鹿和白英琼要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张月鹿只是稍一犹豫,便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因为此地的地形相当复

杂,所以都有专门的标识指路,齐玄素倒也不需要地图,按照标识走就是了。

众多沉淀池之间都有或短或长的铁桥相连,其余沉淀池也如第一个沉淀池那般,挤满了怪鱼。

顶多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天知道这些东西怎么长得如此之快,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了。

齐玄素不再去尝试清理这些怪鱼,只是往总水闸的方向走去。

沉淀池之后就是过滤池。齐玄素发现,过滤池这边情况也不乐观,那些怪鱼牙尖嘴利,已经撕破了过滤铁网,除了部分继续盘踞过滤池之外,其余已经前往下一个工序,也就是最后的消毒池。

齐玄素不认为消毒池能解决这些怪鱼,还有清污两部分蓄水池也多半已经沦陷,关闭总水闸的确是唯一可行之路。

在这一路上,齐玄素还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大房间,进去之后,同样已经没有活人,所有开关都被推起,使得水道畅通无阻,还有些活尸在徘徊游荡,只是没有那种巨大活尸,也没有身怀不死神力的知命教成员,被齐玄素轻易解决。

不过齐玄素也算见识了知命教的手段。

这才几个时辰的时间,一座数百人的作坊就已经变成了活尸遍地的死域。

这不免让齐玄素想起措温布的那座作坊,也是知命教的妖人暗中撒布诅咒,最终使得其中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为了避免尸潮进一步扩大,不得不选择动用“凤眼甲三”,将整个作坊连同活尸一起毁去。

时隔多年,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不过其中仍旧有部分活尸游荡。倒也奇怪,这些活尸似乎杀之不绝一般,年年剿,年年有,就像田地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以说是遗祸至今。

若是金陵府也闹出这样的事情,那就要天下震动了。

终于,齐玄素来到了总水闸的所在位置。

齐玄素看着巨大蓄水池上方那道堪比城门的巨大闸门,以及被故意毁去的开关,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算还有绞盘和连接闸门的铁链,齐玄素也不觉得自己能轻易放下闸门,且不说水桶粗细的漆黑铁链,就是绞盘本身,也有普通磨盘的十倍之大。

想要转动这样大的绞盘,哪怕是归真阶段的武夫,仍旧力有不逮。

只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齐玄素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朝着绞盘走去。

第六十二章 埋伏 齐玄素双臂上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当真是用出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了两个坑洼。

巨大的绞盘响起“咔咔咔”的声音,一点点转动起来,巨大的水闸开始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落下。

归真武夫力有不逮,齐玄素便将归真散人的真气一并用上,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推动了这个大到有些夸张的绞盘。

就在这时,闸门下方的蓄水池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齐玄素。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知命教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还布置了如此诡异的后手,他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齐玄素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齐玄素一口吞下,齐玄素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齐玄素不敢再去推动绞盘,直接一刀劈出,刀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齐玄素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齐玄素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飞英”。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与那些怪鱼并无本质区别。

这应该与先前所见到的那个巨大道士活尸是一样的道理,都是知命教的特殊“恩赐”,所以体型才会如此庞大。

就在这时,地面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齐玄素,便从蓄水池撞击堤岸,若是堤岸破碎,身怀“太乙云衣”的齐玄素倒是不怕,绞盘却不行。若是绞盘扭曲变形,或者被卡住,齐玄素力气再大也是没办法了。而且水闸并非单纯以铁链吊起,无论升降,都是以铁链拉动其中的机关。

齐玄素不由怒喝一声,催动“九阳离火罩”,化作九条火龙,掠向水下的黑鱼。

此火并非凡火,入水不灭,立时将黑鱼缠住,使其身上燃起熊熊火焰。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吐出生有双翼的怪鱼,有麻雀大小,比起生有触手的怪鱼又生变化,密密麻麻,朝着齐玄素飞掠过来。

齐玄素操纵九条火龙,绞杀这些双

翼怪鱼。

这怪鱼竟然不是全无灵智,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趁此时机,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朝他直奔而来。

只见他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竟是一名方士。

齐玄素继续催动“九阳离火罩”,以九条火龙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除此之外,蓄水池对岸也出现了几名知命教成员,举起手中弩机,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弩箭与火器相较,有许多不足之处,好处是可以淬毒。火铳的弹丸当然可以淬毒,可在发射时产生的巨大热量,难免会使淬毒效果大打折扣。

齐玄素不敢用体魄硬接,只能一心两用,一手托举着“九阳离火罩”,继续操纵火龙,另一只手用“飞英”将弩箭格挡开来。

……

另一边,驰援水堂作坊的天罡堂灵官也与一伙知命教成员狭路相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天罡堂灵官和一名知命教弟子互换一招,天罡堂灵官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知命教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一枚“凤眼乙二”炸开,双双殒命。

有灵官一刀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火铳发射,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知命教成员直接就被打烂了脑袋。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知命教弟子在他身后出手,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知命教成员被乱铳打死。

也有天罡堂灵官中了知命教的毒雾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鬼魅骤然出现在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天罡堂灵官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天罡堂灵官撕成两半。

白影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名天罡堂灵官。

“孽畜尔敢!”许灵官大喝一声,身形一掠而出,挡下了白影。

这个白影竟是一具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不着寸缕,皮肤上覆盖鳞片,被许灵官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毫发无损,竟是不分敌我,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知命

教成员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知命教成员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知命教成员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又扑杀至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许灵官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的身旁,一拳直接将头颅打成血雾。

没了头颅的雪白活尸仍旧不死,只是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无论是知命教的成员,还是天罡堂的灵官,都纷纷后退。

……

与齐玄素斗法之人并非巫祝,而是方士,所以没有古仙的不死神力,又没有宝物,很快便抵不住齐玄素的火龙,被烧成了灰烬。

解决了此人之后,齐玄素又去解决那几个持弩之人。

这些人倒也干脆,丢掉手中弩机,迎上齐玄素。

一名知命教成员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身形鬼魅地冲向齐玄素,一出手便是掌影缭乱,将齐玄素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齐玄素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双手。

此人被吓得肝胆俱裂,掉头就跑。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齐玄素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也算不俗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另一名知命教成员趁此时机,双掌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心上,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非但没能让齐玄素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真气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知命教成员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不是天人,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同样是归真阶段,怎么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无法破去?

他只是漏算了一点,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不假,可齐玄素身上穿着“太乙云衣”,除了能使人飞行之外,还能生出云气护体。张月鹿与雷元帅相斗时,就是雷元帅这位天人,也要先打散云气才行,不能将这些云气视为无物。

天人尚且如此,先天之人又如何能一掌破开“太乙云衣”的护体运气?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反手持刀,调转刀尖朝向自己,然后刀锋穿过腋下,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心口之中,使其死得不能再死。

解决了这些知命教成员之后,齐玄素重新回到绞盘前,用出全身气力推动绞盘,缓缓关闭巨大水闸。

第六十三章 上下左右 金陵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琉璃塔。

琉璃塔位于大报恩寺内。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号称天下第二高塔。

第一高塔则是位于玉京紫府的通天塔,共三十三层,寓意太上道祖的三十三天,又是立于玉虚峰最高处,传说连通了玉京上方的昆仑洞天。

正因为如此,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就算大魏覆灭,大报恩寺也并非归入佛门名下,其与佛门的关系,甚至不如儒门,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最初的意思是,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佛门。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通过学佛来逃避现实,即逃至佛门。

一字之差,两重意思。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关系。

总而言之,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名下的寺庙,也不属于道门,算是属于儒门。所以在佛道相争的时候,此地得以幸免,未被道门查封。

此时琉璃塔灯火辉煌,司徒星乱坐在塔顶,背靠着塔尖,俯瞰整个金陵府。

司空错站在他的身旁,衣衫头发都被夜风吹动。

司徒星乱指着下方,说道:“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不得不说,道门的确厉害,正面对抗,我们的人手再多一倍,也不是对手。可惜……”

“可惜道门自己乱了,或者说内斗。”司空错冷冷地补充道。

“没错,内斗。”司徒星乱笑了起

来,“如今的道门有两大矛盾,一个是横向的矛盾,一个是纵向的矛盾。”

“什么是横向?什么是纵向?”司空错问道。

司徒星乱伸手在身前虚画了横竖四条线,形成一个“井”字,然后说道:“所谓纵向,就是上下。所谓横向,就是左右。”

“举个例子,道门的大掌教在左边,圣廷的教宗在右边,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物,也就是上面这条横线。同理,道门的底层道士在左边,圣廷的底层教士在右边,同样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也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也就是下面这条横线。”

“道门的大掌教和道门的低品道士,都站在同一边,他们是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左边这条竖线。圣廷的教宗和圣廷的低级教士,在同一边,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也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右边这条竖线。”

“以横线区分,大掌教和教宗是一类人,是为统治者。低品道士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被统治者。尊卑有别,上下有别。”

“以竖线区分,大掌教和低品道士是一类人,是为道门之人。教宗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圣廷之人。道门在左,圣廷在右。”

司空错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不必他开口发问,司徒星乱已经继续说道:“说白了,阵营和层级。你是什么人,既取决于你所在的阵营,也取决于你所在的层级。”

司空错的神色有些肃然了,他嗅到了大不敬的狂妄味道,这是道门、儒门、佛门、圣廷、朝廷,乃至于知命教等隐秘结社,都不会允许的大逆不道之语。

若以层级划分,信众就会质疑神明和教主,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司徒星乱仍旧自顾说道:“道门的横向问题,其实就是阵营问题,也就是正一道、全真道联手对抗太平道。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我们之所以有如此良机,也是因为三道内斗的缘故,说白了,是道门统治者之间的内斗。”

“可隐藏在横向问题之下的纵向问题,才是导致道门问题恶化的关键所在,也就是上下之争。下面的底层道士们对于高层道士不满已久,虽然高层道士拥有轻易镇压底层道士的力量,但底层道士却是整个道门的基石,如果地基不稳,再辉煌巍峨的上层建筑,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就好比我们身下的这座琉璃塔,只炸毁最顶层,不过是损失了一层塔楼而

已,剩下的部分还在,很容易就能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可如果炸毁地宫呢?整座高塔就会轰然坍塌,只能从头建起。”

“当然,道门内部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主张通过改变道门来缓和、消弭上下矛盾,这便是变革。比如那个张月鹿,便是这一派中的人物,我将其称之为少壮派,对应那些顽固到底的老派人物。”

“你知道变革是什么吗?不需要那么多废话,两个字就足以概括:‘让利’。‘让’是让出去,‘利’是利益,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上层肯让渡利益给下层,那么矛盾就能得到缓解。”

“可‘让利’二字说起来容易啊,做起来又是何其难。说白了就是用刀子割自己的肉,那是什么境界?是佛祖割肉饲鹰的境界。所以西方人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东方人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谁又肯让利呢?自己割肉下不去手,别人代为割肉更是万万不可。”

“所有的变革,最后都是革自己,变自己,向死而生。谁有这样的魄力呢?就算有这样的魄力,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根深蒂固,又岂是随便说说?所以能力够吗?少壮派们迟早会与老派一战,我却不看好结果,年轻人们多半会死得很惨。”

司空错脸色并不好看,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司空错一怔。

司徒星乱眯起眼:“你是想毁掉一座金陵府就心满意足,还是想毁掉整个道门?”

司空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胆大包天?

哪怕他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已经把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仍旧觉得司徒星乱胆大包天,甚至大胆到异想天开的程度。

司徒星乱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又怎么能做到呢?”

过了良久,司空错才缓缓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与其高谈阔论,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司徒星乱扯了扯嘴角:“当然,当然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尽管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但他们还是小觑了我们,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弱小不是生存的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还是有些道理的。”

“水堂作坊只是个障眼法,我已经准备好了,只待你一声令下。”

司空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让道门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第六十四章 全城皆动 天幕渐渐由漆黑变为深蓝,天际尽头浮起一抹鱼肚白。

夏天日头长,再过不久,就要天色大亮了。

此时的金陵府十分闷热,甚至一丝风也没有,有些百姓已经早早起了,出来打水。

不是所有的金陵百姓都吃秦淮河或者大江的水,金陵府中还是有许多水井的,通常是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平时排队打水,所以有时候会赶个大早。

此时好些人正围在井前议论纷纷,后来之人见了,凑上前去,就见从井中提出的井水中竟有一只怪鱼,通体漆黑,又生有四肢,似是四脚蛇,又像是蟾蜍,皮肤上满是疙瘩,有些恶心渗人。

就在这时,一个青鸾卫挎刀奔来,背后还插了一根小旗,让这些百姓吓了一跳,纷纷散开。

这名青鸾卫来到水井前,看了眼水桶,顾不得喘息,大声道:“县衙有令,有贼人在城中水井投毒,暂时封闭水井,不得使用!”

金陵府乃是三位一体,既是州城,又是府城,府城之下还有附郭县。换而言之,县衙、府衙、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同在一城。亦即知县与知府、布政使、巡抚、总督同在一城。

官场上有句话,叫作: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其他知县是百里侯,附郭知县却像个仆从丫鬟,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所以才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此时与小民百姓打交道,便要县衙出面,故而青鸾卫传的是县衙命令。

百姓们闻听此言,又是唬了一跳,议论纷纷,有年长者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上差,那什么时候才能用水呢?咱们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就这一口井,我们这儿距离水堂又远。”

青鸾卫回答道:“水堂的水也暂且不能用了,等道长们过来净水,他们说能用,那就行了。”

说着,青鸾卫取出两道衙门的封条,贴在了井口上方,形成一个“乂”字,又在不远处的墙上贴了早已准备好的告示。

做完这些之后,青鸾卫又马不停蹄地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百姓们聚拢到告示前,自有识字之人站出来大声诵读告示。

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功德,识字之人比起前朝时多了十几倍,基本上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十个数字,用于日常生活已经是足够了。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满头大汗的道士跑了过来,身上挂着大小挎包,手里提着木箱,身后背着类似书生书箱的大箱子,看了眼水井上的封条,停下脚步,将大小箱子放下,从中取出符箓和各种瓶瓶罐罐,开始准备净除知命教的诅咒。

道门与知命教为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于知命教的许多手段都有破解之法。这也是道门应尽的职责,否则道士们凭什么受人敬重,凭什么地位超然手

握大权,就是要在关键时候能站出来护佑一方平安。

只是金陵府承平日久,花圃道士太多,这次骤然遭遇变故,却是不免手忙脚乱,无论是上面负责调度指挥的高品道士,还是下面具体行动的低品道士,都不免忙中出错,也不乏偷闲摸鱼之人。

对于江南道府而言,老城这边还好,算得上井井有条,情况很容易就能摸清。难的是棚户区等地,那里本就鱼龙混杂,除了人员成分复杂,环境地形等情况也十分复杂,就是与各方势力都有交集的衙役和青鸾卫们,同样很难说清。

不幸中的万幸,李命乘将北辰堂灵官大批调入棚户区,名义上是缉拿丐帮之人,算是歪打正着,反而间接维持了此地的局势,没有变成最坏的情况。

不过就算如此,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外城一处低矮杂乱的棚户区中,一个汉子正在打水,这口井十分简陋,连个轱辘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慢慢往上提,没有力气还真干不了打水的活计。可就算如此,还是比去秦淮河那边背水要省力许多。

也正因为这口井太过简陋了,就连兵马指挥司都不知道其存在,根本没有人过来贴上封条。

片刻后,汉子终于把木桶提了上来,搁在井沿上。

就在这时,一条生有双翼的怪鱼从木桶中一跃而出,一口咬在汉子的肩头上。

汉子惨叫一声,伸手一把扯下怪鱼,却不想这怪鱼生就了一口尖利牙齿,生生撕下了汉子的一块血肉,伤口中立时流淌漆黑的鲜血。

此时老城的一条街道上,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正在撬开街道两侧暗渠的上方石板,两个道士在不远处站着,虽然是清晨,但也有了几分暑热,这两个道士修为不够,汗水不住从额上流下,忍不住用袖子充作扇子,忽忽扇风。

一个道士道:“这个老天,我听说别的地方都在加固堤坝,防洪水。咱们这儿倒好,不刮风,也不下雨,可真是两重天。这也就算了,昨晚大火,真武观烧成了白地,今早又闹妖人,什么世道。”

另一个道士轻声道:“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世道?当然是太平世道,让人听见了,今天再出什么乱子,挨骂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也在小声嘀咕,他们不算是正宗的黑衣人,归在辅兵的行列之中,战时负责运送粮草、挖掘工事、各种杂务,太平时节的职责中就有疏通沟渠这一项。金陵府的下水道十分庞大,分为暗渠和明渠,错综复杂,具体图册掌握在兵马指挥司的手里,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兵马指挥司就传下命令,要配合江南道府疏通沟渠。

照规矩是每年清沟,三年修缮,今年刚刚清了一次,怎么又要清?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只是没办法,上头的命令违背不得,只能大清早来跟臭水沟较劲。

一人小声道:“老许,你说清沟就清沟吧,怎么又跟这帮道爷扯上关系了?这帮道爷平日里可都是鞋底

不沾泥的主,哪里会管这些事情,以前见到我们清沟都是躲得远远的,这次怎么主动往跟前凑?”

另一人有气无力道:“肯定和咱们一样,都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呗,否则他们乐意在这里当监工?”

“是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上面的老爷们又想干什么,难道是皇帝陛下要来金陵行宫?”先前那人忍不住猜测道。

“不要乱猜了,赶紧干活,要不一会儿太阳出来,那可有罪受了。”

正说着,厚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露出了下方的暗渠,一股潮湿闷热之气夹杂着臭味随之涌了上来。

两人定睛一看,顾不得臭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暗渠中竟是有好些怪鱼游动,生有触须,又不是鱿鱼。

两名道士迈步过来,看到暗渠里的怪鱼后,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定淮门江南道府仓库的大门被好几个人推着,沉重地开了。

一名主事道士大步走入仓库之中,环顾一周,立时大骂道:“你们这帮混蛋,不是配置了‘小龙珠’吗?怎么不用?等着起火吗?”

也不怪他,大夏天本就炎热,仓库里堆满了各类物资,进来后如入蒸笼,汗如雨下,这位主事道士又刚刚在副府主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自然一点就着。

跟着进来的执事道士被主事道士骂了,立刻回头去骂看守仓库的道士:“仓库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保证‘小龙珠’十二个时辰开启,谁关的‘小龙珠’?”

所谓“小龙珠”,就是道门的仿制龙珠,分成好几个型号,暂时还不能驱动飞舟,却能有效降低温度,有防火的作用,不过同样需要“玄黄”作为补充。

另一名执事道士接言道:“这个月的‘玄黄’用完了。”

“玄黄司那边的报账怎么都是顶格的?我看你们是穷疯了!”主事道士又骂道,“连‘玄黄’都贪,就贪吧,干脆接根管子,直通真武湖,连水费也省了!”

执事道士毕竟心虚,也不敢还口,又扭头斥责属下:“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启动‘小龙珠’?”

立时有道士去启动‘小龙珠’。

主事道士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准备赈灾物资,用不到是最好,若是有需要,立刻就能运出去。要是缺斤少两,想来不必我多说什么,调查组可就在金陵府呢。”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应下。

主事道士见两人还是平日里那副应付神态,猛地抬高了音调:“我这次说的是正经事,你们不要想着敷衍了事,我告诉你们,这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们要是干不了,或者不想干,赶紧提前说出来,让别人去干。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端正了面容,唯唯诺诺地应下。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金陵府各个地方,可以说,除了黑衣人之外,所有能动的人手全部被动员起来。

第六十五章 隔绝内外 白英琼坐在书案后面,以手撑着额头,不掩疲倦之态。

昨晚先是真武观的大火,她要指挥救火,平息事态,还要想着给上面一个交代,最起码把自己撇清了。紧接着便是远在玉京的师父慈航真人传信,告知她关于知命教的事情,要她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应对,她本还有几分侥幸心理,可联系张月鹿后,得知水堂作坊已经失守,并有大量所谓的“恩赐”,便知道劫数来了。

这是金陵府的劫数,也是她和江南道府的劫数,一个处置不当,便是天大的祸事,什么更进一步,不被押送玉京,就谢天谢地了。

事关自身前途,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于是她一夜未睡,忙着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又要联络各个衙门,统筹兼顾,居中调度。江南道府承平日久,连遭剧变,上下应对不足,处置不当,办事不力,她少不得要亲自过问。偏偏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未归,所有事情都要她这位首席副府主拿主意,大事小情,纷纷扰扰,心力消耗之大,堪比一场生死之战,就算她已经是天人,仍旧感到身心俱疲。

好在,大概丑时的时候,裴小楼回来了,能替她分担一部分,由裴小楼接手处置真武观那边的后续事宜。

这会儿,张月鹿还在水堂作坊那边,带着天罡堂的人手清理水堂作坊内部的大量“恩赐”。

只是还不见雷小环和李天澜的踪影。

雷小环也就罢了,她不是不想回来,多半是无法回来。

只是李天澜,他可是自由得很,藏在幕后,翻云覆雨。

白英琼不由生出几分怒意,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吗?

可她也无可奈何。

此时水堂作坊中,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齐玄素乖乖坐定,两条大袖被高高挽起,露出光溜溜的双臂。只见他的双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细小的青色蛟龙,这是用力过猛而伤了内里之故,并非纯粹的皮肉伤,就是武夫的血肉衍生也不好迅速愈合。

张月鹿手里拿了一葫芦化生堂的浓稠药液,用清水化开,先是倒了一点在齐玄素的胳膊上,然后用手帕蘸着药水给齐玄素轻轻地来回擦拭。

如此重复几遍之后,暴起的青筋便没有刚才那么肿了,齐玄素尝试握了下拳头,除了那只刚刚接好的断手之外,已经能正常发力。

张月鹿将最后一点药水全部倒出来,用手抹了一下,又拍了拍齐玄素的胳膊:“好了。”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手臂上的青筋,有点像孩童般高兴:“你别说,还真管用。”

“那是自然。”张月鹿替他放下袖子,又顺手抚平褶皱。

说起来,“太乙云衣”也

是所托非人,在历代主人中,齐玄素算是最不讲究的一个了。

不过齐玄素能以一己之力强行关闭总水闸,便是许灵官都觉得吃惊,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说起来,他这也是因公受伤。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沐妗推门进来,不掩喜色:“副堂主,许灵官将那条大黑鱼给擒杀了。”

大黑鱼就是在齐玄素关水闸时曾偷袭他的那条怪鱼,天罡堂的人手赶到之后,根据张月鹿的指挥,开始分头处置各大蓄水池、沉淀池、过滤池、消毒池内的怪鱼,由许灵官亲自负责那条大黑鱼。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开始也各自领着一队人四处清理,后来齐玄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大约是透支了劲力的缘故,双臂酸痛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些用不上劲,应是伤了内里。

张月鹿便领着齐玄素过来上药,算是片刻的忙里偷闲。

沐妗这个大灯笼进来之后,短暂的独处时光宣告结束。

张月鹿拧好葫芦,向外走去。

沐妗看了齐玄素一眼,不掩嫉妒,紧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知命教的“恩赐”毕竟与化生堂同宗同源,虽然知命教每次都会推出不同的“恩赐”,但道门截获这些“恩赐”之后,都会将样本送往化生堂。一般而言,化生堂很快就能破解,研制出对应的“解药”,这也是各地设立的化生堂分堂的职能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天罡堂除了暴力清除之外,也负责收集样本,送往金陵府中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起身离开此地,来到外面。

这里距离总水闸和蓄水池不远,入眼便是巨大的鱼尸,显然已经毙命于许灵官的手中。

齐玄素走到两人身旁,就听张月鹿说道:“许灵官,你说潜入水下的时候,发现五行遁术中的水遁已经失效。我刚刚试了一下,地气混乱,土遁也变得凶险起来,若是遁术半路失效,可能会被活埋在地底。剩下的火遁、金遁、木遁,多半也靠不住了。”

“由小观大,若是五行遁术失效,那就意味着五行错乱,地气失控,接下来就是阴阳倒错逆转,若是内外气息隔绝,我怕‘讯符阵’也好,子母符也罢,都会被中断联系,金陵府成为孤城,无法联系玉京,甚至无法联系周围的其他府县,局势就殊为难料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知命教这次是有备而来,绝不是撒布诅咒那么简单。”许灵官同样是忧心忡忡。

张月鹿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手掌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去年道门与萨满教开战,就是第一时间切断所有通信。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是最可靠的。许灵官。”

“在。”许灵官沉声应道。

张月鹿道:“符箓无用,那就直接用信使。你准备一下,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直接离开金陵府,去江宁府或者钱塘府,那里的道观里也有‘讯符阵’,总不能整个江南都被隔绝了。”

“那……副堂主呢?”许灵官迟疑道。毕竟他是被慈航真人指派来保护张月鹿的。

张月鹿断然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经跻身天人,又有半仙物,就算打不过,自保还是不难。可看眼下这个情况,出城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除了我和几位真人,唯你有十足把握能够出去,换成旁人,多半要凶多吉少。再往高了说,偌大一个金陵府的百万生灵与我一个张月鹿相较,孰轻孰重?”

许灵官闻听此言,不再犹豫,点头应下。

张月鹿一挥手:“各司其职。”

众人纷纷领命。

只剩下齐玄素还站在原地。

他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天罡堂里没有他的职司,只能张月鹿专门安排。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就跟着我吧。”

齐玄素没什么不乐意的。

论境界修为,论职位高低,乃至于论能力强弱,都是张月鹿更高,女强男弱,当然要妇唱夫随,无关乎什么怕不怕,这是能者上庸者下的客观规律,在客观上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也难怪七娘说他吃软饭更现实些。

张月鹿往地上方向行去,齐玄素跟在后面。

此时整个水堂作坊已经被全面戒严,来到地上,同样是灵官林立。

张月鹿望向东方,却是不见半分霞光,甚至原本的几分鱼肚白也消失不见,整个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这……”齐玄素吃了一惊。

张月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改换天时,这次绝不仅仅是在水中散布诅咒那么简单,知命教所谋甚大。我先前向师父汇报的时候,还是把情况说得轻了,只怕会让师父他们产生误判。”

说着,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

这一次,子母符所化的光幕中只有如同湖光交织的错乱光影,却不见半个人影。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联系七娘的子母符。

正当张月鹿打算挥手散去光幕的时候,光幕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不过不是慈航真人,而是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有着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

“张法师、齐道长,久仰久仰。”年轻人抱拳道。

齐玄素沉声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又有几分天真,像个大男孩:“我叫司徒星乱,来自知命教。”

第六十六章 挑衅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想到,这次的幕后黑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不仅是对他们二人的挑衅,更是对整个道门的挑衅。

“你要做什么?”齐玄素问道。

“难道你不会看吗?我的齐道长。”司徒星乱的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嘲讽的意味。

齐玄素道:“我当然会看,我是问阁下,你主动见我们,意欲何为。”

“原来是问这个。”司徒星乱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两位知道,我等今日来到这金陵府,便是为效仿蜉蝣,撼一撼道门这棵大树。”

“倒是好大的口气。”齐玄素立时就想起天蓬元帅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天蓬元帅把他自己放在了大树的位置,而司徒星乱却是把他自己放在了蜉蝣的位置上。

司徒星乱笑了笑,没来由说了一句:“不思量,自难忘。”

一直没有开口的张月鹿忽然道:“你倒是个极为特别的知命教之人。”

“此话怎讲?”司徒星乱将目光转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据我所知,知命教之人一向务实,不求虚名,只求献祭生灵来取悦司命真君,挑衅道门求取名声是灵山巫教喜欢做的事情,你不像个知命教之人,倒像个灵山巫教之人。”

司徒星乱又是咧嘴一笑,不吝赞美:“张法师好眼力,不过说的不对。”

张月鹿也不如何失望,甚至不再说话。

齐玄素复又开口道:“我们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司徒星乱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我们待会儿见。”

话音落下,子母符所化的光幕就此消散。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难怪你说知命教这次所谋甚大,原来对手是个疯子。他不像要对司命真君尽忠,倒像要借知命教的手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张月鹿深有同感道:“他是冲着道门来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甚至更好,道门总比寻常百姓更结实,正如这个司徒星乱所言,道门是一棵大树。既然是大树,那么不仅能抗住风雨,也应该为他人遮风挡雨。”

齐玄素又提出了一个补充的观点:“我们道门内部派系林立,这些隐秘结社也不会是铁板一块,那么知命教内部会不会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要为司命真君攫取更多的祭品,另一种声音则要针对道门,因为过去这么多年以来,知命教和道门早已

是血海深仇,所以第一种声音无法压制第二种声音,甚至不敢公然否定第二种声音的正确性,否则人心便要散了,于是他们达成妥协,既要攫取祭品,又要针对道门。”

张月鹿认真想了片刻,认同道:“你说的很对,两个方面不能轻忽大意。”

至于司徒星乱这类人,也不奇怪。野心家、疯子、狂人可以混入道门,自然也可以混入知命教。庙大香火多,菩萨也多。小庙香火少,菩萨也少,说不定能出头。

而且有句老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许那些底层信众还肯为了所谓的神明献出身家性命,可高层们却是多半不肯的,就算以前肯,登上高位之后也不肯了,人性如此。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就是权力会异化扭曲人性云云。

张月鹿与齐玄素向门外走去,顺便跟齐玄素说起了那些诅咒传播之后的情况:“一般就是肚子会渐渐膨胀如鼓,虽然不会立刻死去,但是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而且死状凄惨,直接腹部炸裂,各种虫子四散而出,所有内脏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此时再去检查,不说魂魄,就是三尸也被啃食一空,这便是知命教口中的献祭。”

“只剩下一个空壳之后,知命教留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或者说鸠占鹊巢,使得尸体化作活尸。”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手段都已经回天乏术。当初知命教在西域、北庭、南荒等地兴风作浪,有部分村镇的情况非常严重,男女老少无一幸免,甚至有村因此死绝。”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还是有些震动,与这些邪教的手段相较,江湖的厮杀反而不算什么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却不做这种灭人满门、让人死了都不得安宁的绝户事。

齐玄素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张月鹿道:“司徒星乱连通子母符的时候,还是露了底细,看他身后的背景,我当时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待到子母符结束之后,我就想起来了,是大报恩寺。”

“你以前去过大报恩寺?”齐玄素随口问道,心中却在想别的,就张月鹿这个敏锐的洞察力,万幸现在的她十分相信他,不去多想,若是她开始怀疑他并琢磨他,那可有的瞧了。

张月鹿点头道:“在我小的时候,爹娘带我来过一次。”

齐玄素又道:“司徒星乱认得你不奇怪,毕竟你名声在外,可他还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却是有些奇怪了,可见他是知

己知彼的,如果他故意露出破绽,其实在大报恩寺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呢?”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齐玄素有不如张月鹿的地方,也有强于张月鹿的地方。张月鹿遭遇过不少艰难险阻,可这些艰难险阻都是集中爆发的,过去这个坎之后,大部分时候还是太平日子。齐玄素则不然,大多时候都要提心吊胆,常常在生死关头打滚,对于危险已经有了一种天生的直觉,他此时便觉得心绪不宁,只怕是稍有不慎,这金陵府便要成为葬身之所。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到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太多选择。”张月鹿叹了口气,“你……”

她本想说,你若不愿去,也可以不去,可她忽然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激将的嫌疑。她又不想强求齐玄素陪她去,那有用道德和感情绑架齐玄素的意味。无论怎么说,都难免伤人,反而不知道该开口了。

齐玄素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说的是,那也只好闯一闯了。”

“你不怕吗?”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反击道:“看不起谁呢?我经历过的生死难关,可比你多。上次陪你回娘家,要不是我,你就阴沟里翻船。”

张月鹿轻啐一口:“什么叫陪我回娘家,说得好像我已经嫁……人似的。”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没敢继续讨嘴上便宜,惹急了张月鹿,她可是会讨手上便宜。

因为大报恩寺位于聚宝门外,所以两人一路出了老城,来到外城。

大报恩寺所在之地颇为僻静,平日里就少有行人往来,今日更是不见半个人影,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脸色凝重,直接飞过山门,落在寺门前。

就在这时,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百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涌出滚滚的黑色雾气,其中有黑影不断闪动。

然后就见黑雾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头皮光溜溜的,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张月鹿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张月鹿爬来。

张月鹿再一挥袖,几朵纸莲花旋转飞出,所过之处,如同利轮,将其悉数搅烂。

第六十七章 命官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齐玄素尝试了一下,刚刚伸手触及寺门,立时激起一阵涟漪,随即门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符箓虚影,正中位置是一只由日月组成的眼睛,黑白交错,乍一看去,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这是知命教的符号。

张月鹿取出一道符箓,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滚滚黑雾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张月鹿和齐玄素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飞过庙门。双脚才落地,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符箓,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燃烧,甚至符箓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张月鹿只好将符箓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此时偌大一个寺庙都弥漫着黑雾,不见半个人影,却隐约传出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没有佛门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夜间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山门殿类似于门房所在,殿内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此时两尊神像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阴森可怖。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

只见在钟楼内,一口大钟自鸣不绝。鼓楼内,两只鼓槌自行敲击。

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之间,黑雾中出现一道高大身影,迅速接近两人,然后一拳轰出,悄然无声,半点微风也未带起。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齐玄素如临大敌,以“龙虎势”打出一拳,两个拳头撞在一起,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覆盖住整张脸孔,仅从外表而言,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张月鹿的剑气十分凌厉,甚至不必催动“苍雷”的雷电,凡是与“苍雷”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霜遇到了火焰,嗤嗤作响,向两边退散开来

这一剑直接将周围的黑雾撕裂开来。

身披漆黑铁

甲的身影将双臂交错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剑。

“苍雷”的剑锋与披甲相触摩擦,电光闪耀。

黑影的臂甲尽皆破碎,甲胄下的身体呈现灰白颜色,半点不似活人。

不过仔细一想,正在情理之中,知命教本就擅长此类手段,这身甲胄下多半也是一具活尸。

披甲活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张月鹿。

张月鹿横剑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如蜻蜓点水,落足位置荡漾起一圈圈莲花状的涟漪。

一步一莲花。

披甲活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将“苍雷”横于身前,一瞬之间与披甲活尸的拳头相触九次,分为九次抵挡,不仅将这一拳的劲力悉数化解,而且还生出反击之力,将披甲活尸震退出去。

因为速度太快,声音连成一线,仍是一声沉闷声响,好似是寺庙撞钟。

就见披甲活尸一直倒退出十余丈的距离,才堪堪停下。

张月鹿趁此时机,已然出现在披甲活尸的身后,一剑劈在其后心位置,毕竟是逍遥阶段的谪仙人,不可同日而语,一剑之下甲胄炸裂,剑气透体而入。

可见甲胄之下的灰白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不过披甲活尸乃是知命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转身,朝着张月鹿扑来。

张月鹿飘然后撤。

披甲活尸穷追不舍,将它与张月鹿之间的一线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张月鹿后退的身形骤然一停,再次将“苍雷”横于身前。

披甲活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苍雷”的剑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苍雷”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张月鹿仍旧保持横剑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持剑的右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然后“苍雷”猛然绷直,披甲活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此时,齐玄素出现在了披甲活尸的身后,因为其后背的甲胄已经被张月鹿打碎,所以齐玄素凭借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加上“飞英”之锋利,直接给它来了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再顺势一划,开了

个“十”字口,然后将“九阳离火罩”塞了进去,以法力催动的同时拔刀后撤。

一瞬间,这具披甲活尸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小“太阳”,无数光芒透过皮肤,从甲胄的缝隙间迸射出来。

张月鹿趁此时机,注入真元,“苍雷”剑身上雷霆大作,又是一剑劈下,无数雷蛇在甲胄上扩散开来,游走不停。

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两面夹击之下,这具甚至比归真九重楼还要难缠几分的披甲活尸没能挣扎多久,轰然倒地,躯体被雷火烧成焦炭,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甲胄散落一地。

齐玄素收回“九阳离火罩”,火焰一洗,不留半点污秽,然后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点像道门的灵官,又有点像黑衣人的铁骑?”

张月鹿回答道:“这是知命教的灵官,不过他们不叫灵官,叫命官,技术应该是从八部众那里得来,所以类似于道门的灵官也在情理之中。灵官的根本在于香火愿力,若论这方面的底蕴,知命教万万不能与道门相比,所以命官的数量也很少,平常很难见到。这次知命教连命官都出动了,看来是对金陵府志在必得。”

齐玄素想起来了,他曾遇到过一个伪灵官,正是出自八部众的手笔,不过八部众拥有的都是早期工艺,在他们离开之后,化生堂又做出了许多改进,再加上各种珍贵材料都掌握在道门的手中,所以八部众的灵官甲胄不能与道门的上三品灵官相媲美,最高只是相当于四品灵官,也就是归真阶段,道门称之为“伪灵官”。

如今看来,知命教得了八部众的技术之后,又做了改进,添加了知命教的相应特色,于是伪灵官变成命官,虽然不及天人,但已经超出普通归真阶段,介于两者之间。如果是齐玄素单独对上,只怕要手忙脚乱,不敢轻易言胜。

至于香火愿力的多少问题,那没什么好说的,道门曾经财大气粗地直接招安了一位不逊于司命真君的古仙,使其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大真人之位。

道门的底蕴之厚,可想而知。

……

司徒星乱坐在琉璃塔的檐角上,双脚悬空,悠悠荡荡,十分闲情逸致。

“还真找来了。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儒门的一位大宗师就是陨落于此,还是张家天师亲自动手,可以说是风水极佳了。”

“生不能共衾,死却能同穴。我可真是个大好人”

此时已经不见司空错的身影。

在司徒星乱身后是五尊阴气森森的知命教命官。

第六十八章 我的名义 白雪玉山,巍巍昆仑。

玉京屹立于玉虚峰上,依山而建,由低到高。

玄都高出玉京,紫府又高出玄都,金阙几乎是位于玉京的地面最高处,也就是玉虚峰的最高处。

金阙由玄圣创立,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大掌教和副掌教大真人们的角力通常发生于此,五代大掌教通过金阙废黜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后来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通过金阙架空了六代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各种角力也都发生于此。

谁掌握了金阙,谁就掌握了道门。

仅从外观来看,金阙并不简陋,十分符合世人对于仙家宫阙的想象,可放在殿宇林立的玉京之中,就谈不上多么出彩了,也算不上如何雄伟,最起码不能与它的名气相符,可就在这座殿宇之中,决定了多少人的此起彼落。

事实上,玄圣建立金阙之初,单纯就是把它当作一个议事场所看待,从未想过赋予它什么神圣色彩。只是时日久了,一切政令皆出于金阙,在旁人的眼里,金阙就变得高高在上和神秘莫测起来。

今日的金阙迎来了一场中议,有二十四位参知真人参与。而先前的紫仙山大案,也仅仅是一场小议而已,只有十二位参知真人参与。

因为这场议事来得有些突然,所以部分参知真人无法及时赶回玉京,只能通过高等子母符进行远程参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与会的参知真人也会选择随大流,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近几年来,三道矛盾愈发突出,想要随大流已经越来越难,不得不选边站,站队是有风险的,站对了还好,站错了便要万劫不复。这让好些没有那么大野心的人开始怀念五代大掌教,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道门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

一般而言,大议必定由一位副掌教大真人主持,有些时候甚至是由大掌教亲自主持,而中议则是由一位平章大真人主持,或者是首席参知真人主持,所以今日的中议便由东华真人裴玄之亲自主持。

金阙内部很大,一眼望去,除了椅子还是椅子。

虽然椅子的前身是胡凳,并非中原人的传统,靠背椅子更是从西域传来,中原的传统是跪坐,但上千年以来,椅子已然取代了跪坐,所以玄圣在金阙设立之初,否定了席地而坐、蒲团盘坐、坐榻的提议,改为更为方便简洁椅子。

只要入得金阙,没有跪礼,除非接受质询,不必站立,人人有座,是为坐而论道。

金阙的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此刻空着。

大掌教座椅两旁稍低的位置又左右各有三把椅子,分别对应大掌教夫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若是没有夫人,平章大真人的数量超出或者不足,也可以视情况进行增减,并无定数。

大掌教的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把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之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此时三张属于大真人的座椅也空着,只有十三个位置上零散坐了十三位参知真人,其中就包括慈航真人、暂时赋闲的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还未返回金陵府的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天机堂的掌堂真人、度支堂的掌府真人等等,只是不见清微真人的踪影。

再有片刻后,又陆续有十个略显虚幻的身影出现在空着的座椅上——这是无法赶回玉京只能远程参加议事的参知真人。

再加上主持议事的东华真人本身,刚好二十四人。

东华真人作为主持之人最后到场,并未落座,而是在大掌教座椅旁边站定,一只手扶着座椅的椅背,象征其代大掌教主持议事的主导意义。

这次金阙中议就在空着的大掌教座椅前召开了。

裴玄之环视四周后直入主题:“开始议事吧,今天的议事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知命教在金陵府图谋不轨一事,至于许多人关心的真武观大火一事,改日再议,今日暂且不议。截止到昨晚,金陵府中已发现了多处知命教妖人和其散布诅咒的痕迹,天罡堂击溃了小股妖人,江南道府也已经开始组织人手进行清除诅咒。”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立刻起身:“此乃我失察之罪……”

裴玄之抬手打断道:“现在还不是论罪担责的时候,我们议的是如何解决此事。”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要顾忌三道平衡,所以金阙从不会把一个强势的参知真人放到江

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这样才能维系均衡。

就在此时,慈航真人开口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金陵府的通讯已经中断,成为孤城,由此可以推断,情况已经进一步恶化,必须要及时早出决定了。”

偌大一个金阙也变得沉寂起来。

倒不是说参知真人们被知命教给吓住了,而是因为这是突发状况,所以参会的诸位参知真人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乍一听到此等消息,很难立刻作出反应,或者说不敢贸然作出反应。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三个和尚没水吃,更何况这么多人,又都是老狐狸,所有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这也在意料之中,裴玄之再次望向众人,提高了声调:“我以为,为金陵府负责,为金陵府城内的百万生灵负责,为江南道府负责,应该立刻派遣天罡堂驰援金陵府,镇压知命教,平息事态。”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反对道:“金陵府并非西域,直接派遣天罡堂会不会太过操切?”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缓缓道:“西域包括西州,西州却不能包括西域,所以我们在西域做什么,朝廷不仅不会反对,反而还会支持,可金陵府不一样,这个地方太敏感了,江南之中心,被誉为副都,如果没有得到认可,也许会让道门和朝廷之间产生许多误会。”

裴玄之沉声道:“根据玄圣和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盟约,道门的灵官进入金陵府,不需要谁的认可。”

整个金阙再次沉寂下来。

裴玄之见无人反对,便开始安排具体事宜:“慈航真人,就请调动两艘‘应龙’,由天罡堂的第五司和第七司赶赴金陵府,协助江南道府镇压知命教,除恶务尽,不使其有漏网之鱼。”

两人早就通过声气,慈航真人此时当然不会反对,甚至在慈航真人的授意之下,天罡堂已经开始提前动员准备,最迟不超过今天,就能动身前往金陵府。

裴玄之又道:“如果诸位没有异议,就开始准备,天罡堂需要各种火器,由天机堂负责,还有应准备的符箓丹药,由化生堂负责。度支堂启动预算,建立账目,事后一并进行审计。还有,江南道府的诸位副府主应立刻赶回金陵府。”

裴玄之伸出一根手指:“力求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让知命教从金陵府中消失。”

就在这时,一位老真人开口问道:“以谁的名义?”

裴玄之猛地加重了语气:“以道门的名义,以金阙的名义,以我的名义。”

第六十九章 登塔 齐玄素不知道东华真人的声音正响彻金阙,入眼所见,只有愁云惨淡。

大报恩寺已然成为一处鬼蜮,让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鬼国洞天。

如果不是张月鹿在身边,他甚至想尝试着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招来三大阴物。上次是万师傅出手,这次会是殷先生?还是白夫人?

不过齐玄素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没有张月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直接召出三大阴物,一来人多眼杂,二来道门入场是必然,只是早晚的问题,天晓得道门会不会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时张月鹿正在运转“紫微斗数”,推算着方位天时、地脉流向,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齐玄素自然就是担着护法职责,这也是张月鹿希望齐玄素能陪她来的原因。她的确需要个帮手,不过她更希望是齐玄素自愿前来。

片刻后,张月鹿回过神来,叹了一声:“不仅是改换天时,而且地气错乱,只怕是金陵府的阵法也要受到影响,看来这伙知命教的妖人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只是缺少一个时机罢了,这次道门内斗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内忧必然招致外患,此话果然不假。”

齐玄素问道:“继续去找那个司徒星乱?”

张月鹿点头道:“过香水河,去琉璃塔。”

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

两人此时所在的地方,距离香水河已经不远。

待到两人来到香水河前,不由吃了一惊。

此时的香水河倒还清澈,没有变成血河,也没有漂浮尸体等物事,可变成了灰白颜色,让人不免想起传说中的三途河,上方的拱桥也好似成了奈何桥。

此时奈何桥上站着一尊高大的披甲身影,堵住去路。

张月鹿皱了下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一个送死,让我们玩闯关的把戏吗?”

正说着,桥上的知命教命官看到两人之后,竟是一扭头跑了,转眼间便消失在黑雾之中。

齐玄素笑了一声:“不是闯关,原来是个放哨的。”

张月鹿摇了摇头,当先迈步走上拱桥。

过了这座拱桥,进入后寺。齐玄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一桥之隔,大报恩寺前后,实是已成两重天地。

头上是漆黑无比的夜空,黑暗又浓稠,似乎随时都会滴落下来。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湖泊。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有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齐玄素的脚腕。

张月鹿抖了抖袖子,以剑气斩去这些手掌,

神色愈发凝重。

后寺本就遍植树木,郁郁葱葱,此时这些树木已经枯死,树干扭曲盘结,并非笔直,而是呈现出极为古怪的形貌,就像一个个正在挣扎哀嚎的人。树干上开裂的口子,就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正择人欲噬。

在更远处,便是浓稠的黑雾,不知有多少个黑影正在来回徘徊,透出点点红芒,好似一双双血瞳,数也数不过来,正死死盯着跨过香水河的两人。

齐玄素见此情景,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

是了,那个梦。

他在梦里,那座黑色的大山,登山的路上,山顶的火堆旁边,经常被好些藏在黑暗中的黑影血眸盯着,相较于梦中的那些黑影,此时的这些黑影反而不算什么了,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知为何,又觉得轻松许多。

这大约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张月鹿走在前面,以手中“苍雷”开路,齐玄素跟随在后面,“飞英”利则利矣,却不能像“苍雷”那样召唤雷电,对付这种虚实不定的鬼魅之流,却是不怎么好用,于是他专心以法力催动仿制的“九阳离火罩”,从旁策应。

两人联手,雷火并用,便如劈风破浪一般,朝着大报恩寺深处杀去。凡是敢于靠近的黑影,都被雷霆烈火悉数绞杀。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也如黑夜中的明灯一般,不知吸引了多少黑影的目光,就见远处的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各种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似笑似哭,似悲似乐,起初极小,继而不断变大,就如溪流汇聚成大河,最终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仅仅是声音,便可让寻常人心智崩溃。就算齐玄素身怀不俗修为,仍旧觉得有轻微的头晕目眩之感,只能咬一下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同时也以“太乙云衣”的云气将自己团团护住。

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尚且如此,首当其冲的张月鹿所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不过张月鹿毕竟已经跻身天人,对于这些诡异声音充耳不闻,始终只用“苍雷”,并没有用“无相纸”。

这些黑影是在阴阳倒错、地气躁动之后,由逸散的错乱地气生出,无形无质,伤人无形,不仅伤人体魄,也伤神魂和修为,实在是马虎不得。

不过到了这时候,谪仙人的优势就体现出来,真元较之真气,更为凝实,也更为纯粹,号称是只要修为足够,就没有破绽,没有弱点。此时也是如此,这些黑影丝毫竟是近不得张月鹿身周三尺,都被“五气烟罗”悉数挡下。

在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五气烟罗”也发生了变化,愈发云淡风轻,若有若无,却是丝毫不逊于“太乙云衣”的自生云气。

如此一路急行,不消片刻,琉璃塔已经遥遥可见。按照道理来说,琉璃塔号称天下第二高塔,应是还未进入寺门便可见得此塔,只因此时绝大部分塔身都被黑雾笼罩,所以直到此时,才勉强见得真容。

此时的琉璃

塔已经不复往日里七彩璀璨,通体暗沉,如同一座死塔。

张月鹿加快步伐,越来越快,手中“苍雷”上的雷电越来越盛,蔓延不散,如同一条粗壮雷龙向前奔涌。

又有九条稍显细小的火龙紧随其后。

那些黑影虽然来势不小,但都是些乌合之众,顿时四散溃败。

张月鹿根本没想过层层登塔,一声清啸,身形拔地而起。

齐玄素有“太乙云衣”,也紧随其后,扶摇而起。

穿过重重黑雾,两人终于见到了司徒星乱以及他身后的五尊命官。

司徒星乱已经站起身来,抚掌道:“张法师、齐道长,厉害呀。”

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落在塔顶上,一剑劈向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动也不动,在他身旁的两名命官各自递出一剑,在他身前交错成个“乂”字,挡下了这一剑。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命官举起手中的巨斧朝着张月鹿劈下。

张月鹿单手持剑,纹丝不动,眼见巨斧迎面劈下,未曾持剑的左手上氤氲“五气烟罗”,直接伸手抓住了巨斧的锋刃,看似纤弱的五指不少分毫,反倒是巨斧去势戛然而止,在张月鹿的手中的颤抖不止,却无法前进分毫。

就在此时,另外两名命官也动了,不过还有齐玄素,他心知对付这样的铁龟壳,利不如钝,所以不用“飞英”,而是徒手对敌,出手便是“澹台拳意”中的“风雷势”,拳势又急又快又猛,绕着第一个靠前的命官游走不定,从各个方位出拳,这命官更胜归真九重楼几分,且甲胄坚韧,想要打死他,着实难以做到,可它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完整的灵智,颇为迟钝,自然谈不上随机应变,被齐玄素打得顾此失彼,踉跄后退。

紧接着齐玄素迎上稍迟一步的第二个灵官,招数变为“江海势”,这是“澹台拳意”中极为困难的一式,诸般变化如层叠之浪,前后劲力九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敛,或旋转不定,或直来直往,重叠相生,极难化解。

这名命官更是不济,被齐玄素以回旋巧劲打得滴溜溜转了几个圈,立足不稳,直接一头从塔顶栽了下去,死是不会死,甚至不会受伤,可再爬上来却要花费不少时间。

趁此时机,张月鹿运转真元,手中“苍雷”顷刻间光华大作,生生震开了架住自己的两名持剑命官,她左手又是一紧,那持巨斧的命官正想抽回巨斧,却不料张月鹿的五根手指如同铁铸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

张月鹿也不去追击那两名持剑命官,转一剑刺向这名持斧命官。

这一剑似慢实快,“苍雷”带起一串霹雳,如春雷乍现,使得巨斧命官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苍雷”洞穿胸口。

那命官滞了一滞,周身光泽消退,甲胄顿时没了支撑,散落一地,继而沿着塔顶的倾斜角度坠落下去。

两名持剑命官见机不妙,直接退到司徒星乱的身旁,摆出防守的架势。

第七十章 真身 从始至终,司徒星乱都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施为,最后目光锁定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心有所感,也望向司徒星乱。

两个大男人互相对视,当然不会是含情脉脉。

虽然司徒星乱一直在笑,但齐玄素却从笑意中感觉到了一点冰寒,那是并不掩饰的杀机。

齐玄素甚至懒得去思考司徒星乱为什么对他动了杀机,只是凝神以待。

此时张月鹿倒是没有闲着看戏,只是被三个命官拖住,还有一个掉下去的命官正在奋力爬楼。

虽然都说三个顶尖的归真之人联手能够抗衡一个天人,却并非绝对,天人之间也有强弱之分,关键还是看人。

毫无疑问,从正面堂堂正正击败了雷元帅的张月鹿绝非弱者,天人阶段的谪仙人仍旧是五仙之首,就算三位命官联手,也奈何不得张月鹿。

不过司徒星乱没想着靠三个命官就把张月鹿如何,只要能暂且拖住就够了,待他解决了齐玄素,只剩下一个张月鹿,便都好说了。

司徒星乱沉声道:“死。”

一瞬间,一道淡淡的黑气直接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身上的“太乙云衣”光华一闪,周身云气不住翻涌。

与之同时,齐玄素也催动法力,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司徒星乱当头落下。

司徒星乱嘿然道:“我今日就领教一下道门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司徒星乱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司徒星乱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司徒星乱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齐玄素

也有防备,立刻运转所有武夫气血,张口长啸,声如同炸雷,却又被压缩在塔顶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齐玄素还是气血最为真实强盛的武夫,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只见红光大盛,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不是阴物鬼魅之流,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血气,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白色符纸席卷而至,白茫茫一片,好似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弥漫视线,又似是无数白色蝴蝶。

所有的纸钱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化作飞灰,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如无数黑雪涌向齐玄素。

齐玄素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转攻为守,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其不能近其分毫。

就在此时,那名一头栽下去的命官终于是回到顶楼,探出窗口,伸手勾住檐角,一跃而上,径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双拳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齐玄素的周身。

齐玄素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另一边,张月鹿已经将三个命官压在下风之中,手中“苍雷”有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虽然张月鹿主修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但毕竟是张家子弟,雷法乃是自小修习的基础必修课,诸如“掌心雷”等手段都是出自“五雷天心正法”。张月鹿的雷法较之许多张家高手,那是大大不如,毕竟术业有专攻,可较之江湖上的许多半吊子雷法,却是高出太多,也正宗太多。

“苍雷”极大弥补了张月鹿的雷法,张月鹿的正宗雷法也将“苍雷”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可谓是相辅相成。

雷法是万法之尊,克制天下一切邪祟。

如果是道门的灵官,甚

至是八部众的伪灵官,都不会被道门的雷法克制,可偏偏知命教用死人来当灵官,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命官,自然是大受克制。

如果没有其他变数,那么三位命官几乎不可能战胜张月鹿。

忽然之间,张月鹿一扬手,始终不曾出手的“无相纸”自袖口飞出,化作一条纸鞭,将两名命官暂时阻住。使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只有一名命官独自面对张月鹿。

张月鹿再次将手中“苍雷”催动到极致,一剑斩出。

分不清雷光还是剑光。

这名命官颓然倒地,一颗戴着头盔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

下一刻,张月鹿不再去管那两名灵官,又是一剑倏忽而动。

便是司徒星乱,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司徒星乱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神力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齐玄素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法力,再次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火龙将那名攻击他的灵官逼退,然后身形欺近,对着司徒星乱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了他的散人真气和武夫劲力。

司徒星乱立时七窍流血,单膝跪地,只是仍旧伤而不死,笑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我现出真身。”

说话之间,司徒星乱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齐玄素脸色微变,向后急急退去。

只见司徒星乱衣衫破裂,身形暴涨,转眼之间已经是二丈之高,其裸露在外的皮肤则是变成了麟甲的样子,生有漆黑倒刺,闪烁着幽深的光泽。双手则如龙爪一般,漆黑的指甲好似匕首。更为诡异的是他的面孔,左半边脸有皮无肉,皮包骨头,右半边的脸有肉无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牙床,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

那一剑的伤势自然也愈合如初。

这副尊荣,不像是武夫的现出真身,倒像是知命教以“恩赐”造就出的怪物。

司徒星乱仰头长吼,滚滚黑气激荡开来。

张月鹿双眼中的紫气大盛,“仙人望气术”运转到极致。

在她看来,此时的司徒星乱体内仍旧是神力聚集,气血寻常,更没有身神,说明他只是一个巫祝,并非武夫,可所谓的现出真身之后,其体魄却堪比武夫。

难道他给自己使用了“恩赐”?

那可真是个疯子。

第七十一章 争一分是一分 面对现出真身的司徒星乱,张月鹿和齐玄素不约而同地飞起,离开塔顶。

如此一来,几名命官纵然还能用些简单法术,却不足以突破张月鹿的“五气烟罗”和“太乙云衣”的云气。

司徒星乱虽然显出真身,但还保留着神智,并未就此发狂,只见他奋力一跃,自塔顶朝着空中的齐玄素扑去。

显然他认定了齐玄素才是软柿子,打定主意先解决齐玄素。

“九阳离火罩”虽然是仿制品,但毕竟是宝物品相,对于法力要求颇大,再加上“太乙云衣”的消耗,已经使得齐玄素的法力去了大半,换成寻常方士,便是强弩之末的局面,可齐玄素还有散人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仍旧保持了相当的战力,从长劲上来说,齐玄素的确能以一当三。

面对扑杀而来的司徒星乱,齐玄素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御空的状态下很难做到身随意动,躲开的把握不大,干脆来了一次正面对碰。

随着金石碰撞声音,齐玄素一声闷哼,只觉得一股阴暗晦气冲入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使得他五内如焚,六感被封,耳中嗡鸣不已,眼前骤然一黑,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

幸而有“太乙云衣”的云气托举,齐玄素还维持着浮空状态,反倒是司徒星乱一跃之力消失殆尽,开始下坠,随之飘出许多血珠,洒落当空。

原来司徒星乱朝着齐玄素扑杀而至的时候,张月鹿也不是就这么干看着,而是刺出了一剑,强行破开司徒星乱的鳞甲,留下一道尺余长的伤口,这才是司徒星乱下坠的原因。

不过张月鹿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掠至齐玄素的身后,伸手抵住齐玄素的后背,帮他止住倒飞后退之势。

司徒星乱显然是一名天人,在还未触及地面的时候,便强行止住了下坠之势,然后调整身形,变为虚立于半空的姿势,仰头望向上方的男女两人。

张月鹿一只手托着齐玄素的后腰,将自己的真元送入齐玄素的体内,同时轻声说道:“此人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齐玄素得张月鹿相助,能够重新视物,耳中也可以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仿佛自极遥远处传来,而且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司徒星乱缓缓落地,举起一只手,原本站在塔顶的三名命官一跃而下,轰然落在司徒星乱的身后。

张月鹿道:“到了此时,只能是争一分是一分了。”

话音落下,张月鹿将齐玄素轻轻一推,然

后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齐玄素被张月鹿一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是将体内的秽气给逼了出来。

在司徒星乱的视线之中,昏暗的天地间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似是雷光的剑光仿佛惊雷一般从天而落,他没自负到对这一剑视而不见,还是做了个防御的姿态。

只是这一剑并未攻向司徒星乱,而是自他旁边一名命官的头顶没入。

这名命官猛地僵住,甲胄从上到下出现了一线细细裂缝,继而自裂缝中迸射出耀眼光芒,然后一分为二,一半向左倒去,一半向右倒去,就像被人从中劈开的木柴。

张月鹿显出身形,右手持“苍雷”,不见“无相纸”的踪迹。

司徒星乱微微笑道:“谪仙人不愧是谪仙人。”

张月鹿冷哼一声,手中“苍雷”一举,向司徒星乱当头斩下。

最后的两名持剑命官急急抵挡,可张月鹿却身形骤然一轻,仿佛飘荡的落叶遇到了迎面的一口风,前进势头忽然变为后退飘荡,反而让两名命官的拦截落了空,随后张月鹿迅疾上前,手中“苍雷”攻向左边的灵官。

正如司徒星乱盯准了齐玄素要捏软子,张月鹿的用意也很明显,要先剪除羽翼,也就是先将一众命官灭去。

司徒星乱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直接伸手去抓“苍雷”的剑锋,此时他的手掌同样覆盖鳞片,似如龙爪,已经可以当作兵器使用,而现出真身之后,自愈能力大增,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张月鹿先前留下的那道剑伤此时已经愈合了小半。

“苍雷”与司徒星乱的手掌相触,立时迸射出一连串的电光火花,司徒星乱捉住“苍雷”,以此限制张月鹿,两名命官则趁机攻向张月鹿。

便在此时,张月鹿左手一抖,“无相纸”化作的纸鞭穿梭而出,虽然张月鹿的身形站在原地不动,但纸鞭却环绕一周,如护城河,阻挡住两名命官。

另一边,齐玄素吐出那口浊气之后,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稍微恢复法力。

在遇到天人高手之后,反而是宝物品相的“九阳离火罩”最为有用,这是需要法力的。

就算不用“九阳离火罩”,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同样要有法力作为支持。

不过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此时的金陵府已经成为绝境,就连子母符的消息都传不出去,那么传送一类的法术,岂不是也被阻隔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赶忙调运不多的

法力,尝试开启一线门户。

然后就见齐玄素召唤出了几缕黑气,围绕他的手掌盘旋不休,却迟迟无法凝聚成型,别说门户,连个窗户也没有。

果然被封门了。

说到底,齐玄素并非正统方士,他的思维更偏向于炼气士和武夫,如果是正统方士遇到此类情况,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这种可能。

事实上道门与佛门或萨满教大规模开战,都会在第一时间禁绝传送类的法术,第二时间禁绝传讯类法术,如果有可能,还会在第三时间通过修正某些规则来禁绝火器。

禁绝火器的方式是出自一位道门的天才方士之手,他既精通符箓法术,又精通火器,有感于火器的日渐成熟,专门研制了一种名为“辟火符”的特殊符箓,将大量的辟火符布置成阵后,便可禁绝一切火焰的产生。在阵法影响范围之内,所有“龙睛”和“凤眼”便如受潮的火药的一般,无法被直接引爆。

除非是某些特定的仙物或者仙人的境界,否则很难突破这些限制。不过若能让道门连续完成三重禁制,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尤其是最后的禁绝火器,大多数时候只存在理论之中,很难见到。

此等情况下,齐玄素算是没了退路,眼见着张月鹿以一敌三,他再度取出“九阳离火罩”,催动法力,化作九条火龙,当空扑杀而至。

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战力之强,还要胜过赵福安、风伯、雷元帅等人,再加上不能以常理论之的齐玄素,反而能够占据上风。

毕竟齐玄素身怀两块“玄玉”和两件宝物,就是未曾跻身天人的张月鹿对上了,也很难轻易取胜。

九条火龙落下,如同锁链绳索一般缠绕在一名命官的身上,使其身形猛地停滞。

张月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中纸鞭随之而动,如灵蛇一般在这名命官的脖子上缠绕一周,而“无相纸”所化纸鞭之锋锐更胜“苍雷”,就连雷元帅的天人体魄都抵挡不住,就见张月鹿一拉一扯,一颗戴着头盔的头颅便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转着飞离了身体。

齐玄素随之从空中降下,拔出“飞英”,对上最后一名命官,使得张月鹿得以专心对付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对于一众命官的战死无动于衷,仍旧不慌不忙,甚至可怖的脸庞上还挂着那种无害的笑意。

让人不由感叹,疯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揣度。

另一边,先一步离开大报恩寺的司空错已然出现在真武湖之畔。

第七十二章 水生万物 从这个位置,真武观的主殿看得十分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浓烟滚滚。

昨天白天的时候,这里还是金陵府城内最大的道观,曾经接待过众多道门大人物,更有两位道门真人亲自坐镇,众多灵官把守,就算是天人,也很难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混进来。

短短一天的时间,这里已经沦为一片火海废墟。

哪怕是站在真武湖的旁边,仍旧可以感受到从火场那边传来的灼热高温,许多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更是格外迅猛。

虽然道门已经组织人手灭火,但因为又发现了知命教在城内撒布诅咒,不得不分出大量人手去清除诅咒,所以大火还未熄灭,而且灭火是由外向内,真武湖这边位于整个真武观的最深处,外面的道门中人一时半刻还无法来到这边。

如此一来,反而给了司空错借着火势潜入其中的机会。

这便是司空错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多亏了道门的内斗。

司空错望着黑沉沉的真武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最后一个“恩赐”,也是最为重要的“恩赐”。

从形貌上来说,其他“恩赐”都像是胚胎,只要将其放入水中,便可在极短的时间里培育出各种怪鱼,开始撒布诅咒。

而司空错手中的“恩赐”中却仿佛一块琥珀,透过半透明的晶体,隐约可见其中是一个婴孩的形状。

这个“恩赐”是主,其他“恩赐”是奴,以主驱奴,方能将那些遍布全城的“恩赐”连接在一起,使其成为一个整体。

司空错手捧琥珀,有风自起,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然后就听他喃喃诵道:“主上降临人间之时,天空化作混沌,蕴含无限之伟力,当生死逆转之时,主上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主上降临人间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统御无上威力之主,掌握万物生死之主。”

随着司空错的诵唱,他手中的琥珀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与此同时,在祭坛的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紫色的雷电好似一条条长蛇掠过天际,乌云汇聚,似乎要有一场大雨落下。

司空错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

不知何时,再无流火时节的暑气,也无大火的灼热高温,取而代之的是彻骨寒意,更甚于数九隆冬。

一瞬间,司空错捧着琥珀的双手皱纹横生,只剩

下皮包骨头,不过司空错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好似花开花谢,生死枯荣,循环往复。

如此片刻后,司空错松开双手,琥珀自行飞起,一直到湖面正中位置,才缓缓沉入水中。

水生万物。

他们将“恩赐”放入水源之中,不仅仅是为了便于传播,也是为了使其能更快成长。

入水之后,琥珀外层的结晶开始崩解,如同冰雪消融,

其中原本抱膝蜷缩沉睡的婴孩则慢慢舒展开来。

司空错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偌大的真武湖,又似是在全身心地感受神威。

不过异变也惊动了坐镇此地的裴小楼。

原本在真武观外围指挥救火的裴小楼直接拔地而起,横掠过大半个已经化作火海的真武观,落在了司空错的不远处。

裴小楼手中仍旧拿着竹杖,那是一件不逊于“苍雷”的宝物,却没有贸然出手。

因为司空错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仅仅是逍遥阶段,而是无量阶段。

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没有点真本事,哪里敢来谋划金陵府。就算金陵府怎么空虚,也不是几个先天之人就能拿下的,必然要天人出手。

平心而论,裴小楼并不以打斗见长,或者说得更严重一些,与兄长裴玄之相比,他有些不成器,其本质还是花圃道士。就是与雷小环相比,也是典型的女强男弱,否则裴玄之不会把调查组的事情交付给弟媳,大约是对这个兄弟有些失望的。长兄如父,裴玄之为裴小楼定下了这门亲事,也是想着有个强势的宗妇日后好支撑门户。

裴小楼颇有自知之明,倒也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平日里就是挂个辅理的名头混日子,有事听兄长的,没事就听媳妇的,唯一自作主张就是与七娘合伙做生意,最后血本无归,自此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也被雷小环剥夺。

当然,与普通人相比,裴小楼并没有那么不济,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些手段,更有天人的修为。只是让他单独直面知命教的凶悍妖人,还是难免心里发怵。

“天廷”的妖人是什么性质?打个真武观还要瞻前顾后,这也不敢杀,那也不敢动,生怕把事情闹大,生怕招来报复。说得不好听,上面的人拿着刀斗,却都把刀砍向下方,对于真人这个级别来说,危险性的确不大。

知命教的妖人又是什么性质?区区一个真武观根本不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要的是整个金陵府,“天廷”至多灭掉袁家满门几

百人,金陵府城内却是百万生灵。至于道门的报复,打的就是道门,杀的就是真人,坠落的应龙,折断的飞舟,上官敬身死,还有碧落湖畔的作坊废墟,都是明证。要是害怕道门,他们也不干这一行了。

两者的区别就像小贼和悍匪的区别,同是隐秘结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尤为凶悍,多是亡命之徒。哪怕其高层不再像普通信众那般随意献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可相较于道门的高层,仍旧是十分凶悍且少有顾虑的。

一个穿鞋的富家公子,一个光脚的亡命之徒,不是谁都有张月鹿那般坚定意志,毕竟意志来自于理念和信仰。

至于齐玄素,他没什么理念和信仰,可本质上也是个光脚的亡命之人,别说什么家族,他连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富贵更是只听过没见过,一穷二白,大家都一样,谁又怕谁呢?所以他想也没想就陪着张月鹿去了大报恩寺,白让张月鹿犹豫半天,这大约便是齐玄素能被张月鹿青眼的原因之一。如今的道门,花圃道士太多了,没有理念和信仰的人也太多了。

司空错猛地转过身来,望向裴小楼:“裴真人,可惜啊。”

“可惜什么?”裴小楼如临大敌。

司空错笑了一声:“可惜你来晚一步,可惜来的不是另一位裴真人,如果是另一位裴真人在此,那么我现在已经是阶下之囚了。”

裴小楼不以为忤:“若是另一位裴真人在此,你们还敢来吗?”

“对,我们是不敢来了。”司空错笑了一声,“所以才要可惜。”

话音未落,裴小楼视线中的司空错开始迅速老化,身形如无数枯叶飘散而去,只剩下一个轮廓影子,同时周围的景象则好似一幅被火焰从中间开始灼烧蚕食的画卷,起始位置就是司空错留下的那个轮廓影子,灼烧的边缘呈现焦黄之色,被燃烧吞噬之后的黑暗部分迅速扩散开来,如同一张正在不断变大的巨口,将裴小楼吞入其中。

司空错没有杀死裴小楼,就算他的境界修为高出裴小楼,也不可能一招就将其置于死地,他只是暂时把裴小楼困在了一个临时造就的小世界之中,使其不能来干扰自己,这就够了。

其实更让他担心的还是那个张月鹿,晋升了天人的谪仙人,哪怕是逍遥阶段,也不可小觑。好在有司徒星乱主动请缨将其拖住,在这件事上,司徒星乱还是比较靠谱的。

司空错又取出一样物事。

道门称之为“玄玉”,知命教称之为“赐福”。

第七十三章 大雨 司空错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玄玉”,口中的吟诵声音由高转低。

其实“玄玉”也有大小之分,这里的大小当然不是指“玄玉”的体积大小,而是“玄玉”的品相,只是“玄玉”太过少见,没有十分明确的标准。

这些“玄玉”就像众多大小不一的碎片,散落人间,只是这些碎片不能以常理而论之,大小不以其外在的体积来区分,而是以其内在可以承载神力的多少来确定。

简单而言,齐玄素得到的两块“玄玉”,“死之玄玉”大于“生之玄玉”,而司空错手中的“玄玉”又大于齐玄素的“死之玄玉”。

能够承载的神力越多,作用也就越大,小块的“玄玉”,对于天人的作用已经很小,齐玄素想要跻身天人,必须要大块的“玄玉”,越往上走,对于“玄玉”的要求也就越高。

如果想要以此跻身仙人,不仅需要质量,还需要茫茫多的数量。

当然,“玄玉”越大,激活所需要的神力也就越多。

不过这块“玄玉”已经被激活,对于一位古仙而言,神力并不是问题。

“玄玉”渐渐亮起,肉眼可见的光芒沿着“玄玉”中的“血丝”逐渐充斥了整个“玄玉”。

一座宫殿的虚影随之浮现在真武湖的上空。

这座宫殿呈现上下对称的镜像两部分,一正一倒,底部相连,上半部分有些类似于陵墓的祭殿,下半部分类似于地下的陵寝。

地上的祭殿是给生人用的,地下的陵寝则是给死人用的,正是对应了生死之道。

在上方正殿之中,悬着一轮白日,而颠倒的逆殿之中,悬着一轮黑月。

白日下沉,黑月上升,两者组成一只眼眸,远远望去,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

这个眼眸符号刚好与司空错眼底深处的符号对应吻合。

“玄玉”开始大放光芒,不过光芒又不逼人,就像柔和的月光,而司空错的手中仿佛托举了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明月。

司空错随之松开双手,将其放飞。

就见“玄玉”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飞至真

武湖的中心上空,也就是“恩赐”之主入水的地方,然后也随之沉了下去。

在湖水之中,“恩赐”之主将与“玄玉”合而为一,完成最后的步骤。

司空错的神色愈发肃穆,分明是邪教妖人,却透出几分圣洁庄严的气态。哪怕其信仰是错的,可是其虔诚,倒是更胜许多走在正路上的人。

轰然一声,一个炸雷照亮了昏暗的天幕。

转眼间便是大雨倾盆,雨势激烈,在真武湖的湖面上绽放出万千涟漪。

白英琼副手站在廊下,望着纷纷的大雨,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灰暗。

因为各种通讯手段失效,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瞎子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很难把自己的意图传递出去,只能通过最为原始的人力方式进行传讯。

而且这场大雨着实有些蹊跷。

很快,一名被大雨淋湿的道士快步走来:“启禀真人,水堂作坊有消息了。”

“如何?”白英琼挥了挥手,示意这名道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道士回答道:“张副堂主麾下的天罡堂已经顺利肃清了作坊,根据天罡堂的主事道士所言,张副堂主离开了水堂作坊,前往大报恩寺,而许灵官在张副堂主的命令下,已经突围离开金陵府,联系玉京。”

白英琼怔了怔:“她倒是临危不乱,你说她去了大报恩寺?”

“是。”道士恭敬回应道。

白英琼思索了片刻,吩咐道:“难道大报恩寺还有什么蹊跷,派一队灵官过去,支援张副堂主。”

道士领命而去。

白英琼来回踱步几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真武观那边如何了?”

“裴真人还未传信过来。”有道士回答道。

白英琼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加重了语气:“立刻派人去问。”

道士领命而去。

正说话间,一名灵官匆匆进来,难掩惊慌道:“真人,真人,裴真人出事了。”

白英琼一震,喝道:“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灵官站在廊外的雨幕中,任由雨

水流淌在甲胄上,回答道:“裴真人说真武观内部有异变,独自进入了真武观中,却迟迟不见出来……”

白英琼脸色一变,大声道:“去真武观。”

说罢,她已经一步踏出,身形飞起,先一步朝着真武观方向掠去。

此地的道士和灵官们则冒着大雨徒步赶往真武观。

大报恩寺,琉璃塔下。

齐玄素从空中扑杀下来,如苍鹰扑兔,以双脚踩在命官的双肩上,身形半躬,双膝微屈,狠狠将手中“飞英”刺入命官的面甲之中。

虽然这名命官的境界修为高出齐玄素,但从综合战力而言,却是齐玄素更胜一筹的,毕竟只要应对得当,合力利用外物、神通、地利等因素,同样能以弱胜强,就算是张月鹿,在大意之下,也曾被齐玄素取得上风。

这名命官是个死人,灵智并不完整,又如何能胜得齐玄素?

齐玄素猛地一蹬,借着这一蹬之力,拔刀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跃出去,一个漂亮的后空翻,飘然落地。

被“飞英”刺穿了的头颅的命官轰然倒地。

至此,司徒星乱带来的六名命官被全部灭去,无一幸免。

齐玄素扭头向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只见张月鹿正与司徒星乱斗在一处。

此时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面莲花模样的圆盾,边缘锋锐,还能自行旋转,一手持“苍雷”,竟是剑盾兵的架势。

司徒星乱则是仅凭双爪,勉强不分胜负。

从这一点上来说,司徒星乱也不是等闲之辈,也许比风伯还要更胜一筹。

张月鹿轻喝一声,以手中纸盾向前一顶,将司徒星乱撞得向后退去。

趁着司徒星乱立足未稳,她又是一剑劈下。

这一剑势大力沉,直接将司徒星乱的一条手臂斩断。

司徒星乱借着这一剑之力,向后急急退去,大笑道:“主上已经降世,我还要留待有用之身去服侍主上,可不能死在此地。”

说罢,他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外逃去,速度之快,竟是让齐玄素来不及阻拦。

第七十四章 斗法 白英琼来到真武观废墟的上空,一眼就看到了司空错。

司空错自然也看到了白英琼。

“玄玉”与“恩赐”的融合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他必须守在这里,寸步不能离开。

白英琼并不废话,直接一挥衣袖,驱散瓢泼大雨,继而生出一朵巨大的莲花,一个略显虚幻的白英琼脚踏白莲,缓缓升空。

司空错的脸色凝重几分,也做了类似的动作,同样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飞出,却并非人形,而是化作恶兽,有青牛大小,有几分像狗,耳朵极大,挂着青蛇,身上是暗黄的毛发,每根毛发都散发着幽冷的光泽。

它的双眼中浮现出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脸庞还是人的脸庞,正是司空错的相貌。

这是奢比尸的样子。

也是知命教的象征之一。

司空错没有小觑白英琼。

白英琼是慈航真人的大弟子,是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名义上与张月鹿一辈,从年龄上来说却是雷小环的同辈人。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江南道府,难免变得世故圆滑,甚至有些软弱。可从境界修为上来说,却半分不弱。如果她仅仅是天人逍遥阶段,那么面对一个小自己许多且马上就要晋升天人的谪仙人师妹,又如何能生出一争高下的心思?

所以白英琼是无量阶段的天人,与雷小环相差仿佛。

不过不同于雷小环,白英琼是方士。

“慈航普度剑典”作为大成之法,包容万象,共有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所以“慈航普渡剑典”是为玄门正道之法,而非旁门左道之法。

无论何种传承,都能修习,且各有所得,无非是侧重不同,诸如炼气士注重化气为剑的千剑手段,武夫侧重成就无垢真身,巫祝侧重凝聚观音法相,谪仙人则是兼容并蓄,全部拿下。

至于方士,有各种法术,其中最为厉害的一门神通名为“度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也就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好似偷梁换柱。

白英琼当然未曾修成“度世佛光”,却也得了佛光神通,毕竟慈航一脉本就是佛门出身,后来归顺道门,号称佛道兼修,其剑道偏向于道门,而法术则多与佛门有关。在这一点上,以前的道门不好说,中兴之后的道门可谓是兼容并蓄,不存门户之见,诸如巫祝传承就吸收了上古巫教的精华,炼气士也吸收了儒门的养浩然气之长。

就见白英琼阴神出窍之后,脚踏白莲飞至空中,一挥袖,天上云层下垂,大雨短暂停歇,一道巨大金光透过云层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这道佛光落在司空错的身上,将其定住,金光

中又生出红莲状的妖艳火焰,朵朵绽放,让人目眩神迷,此为“红莲业火”。

这是堪比“三昧真火”的顶尖法术,能焚烬一切杀戮、戾气、愤怒与怨念,以罪业为薪柴。

司空错这等人,手上杀戮不知几何,齐玄素与之相比,无疑是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不值一提,其罪业自然也庞大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对于寻常人收效甚微的“红莲业火”,拿来对付司空错是格外好用。

所谓“罪业”是佛门的说法,按照道门的说法,则应称之为戾气、杀气、怨气,这三者是为体内三尸之食,若是杀性过重,又无从化解,必然会造成三尸过于壮大,甚至不等人死,三尸便反客为主,吞噬三魂,鸠占鹊巢,这便是走火入魔。

许多入魔之人,暴戾无常,杀戮成性,行事与厉鬼无异,在外人看来是性情大变,其本质便是被厉鬼夺取了躯壳。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是身怀不俗修为,并非被外来的厉鬼夺舍,只因三尸壮大,而是被“内鬼”夺舍,正是家贼难防。

“红莲业火”即是引燃三尸,若是熬得过去,自然少了负累,等同斩却三尸,修为大进,境界大增,就如地仙渡过天劫之后,反而能借助天劫铸就金刚不坏身。

只是想要熬过去,又是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少有地仙敢于尝试渡劫,大多都是百年期满,即刻飞升,除了玄圣之外的诸位道门大掌教也不例外。故而想要熬过这“红莲业火”,也是希望渺茫,毕竟三尸与自身一体,引燃三尸等同自焚己身。

天火焚物,阴火焚气,业火焚魂。一通业火下来,只怕是只剩下一个躯壳。

严格来说,业火一类应当属于神道手段,不过自古以来鬼仙和神仙就并称鬼神,可见是难分彼此,就如天地二仙不分家,很多神通手段是共用的。

白英琼此等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也尽显道门的雄厚底蕴。

司空错同样是无量阶段的方士,此阶段的方士境界名为“造物境”,意为造物之主,虽然距离一念一世界尚有距离,但已经能凭空开辟临时的小世界,道门称之为“画地为牢”,类似于炼气士的“袖里乾坤”和谪仙人的“太虚幻境”,又不尽相同,后两者要到造化阶段才能修成。先前司空错将裴小楼禁锢,便是用了此类手段。

另外,既然是“造物”,也不仅是“画地为牢”,还有诸如“撒豆成兵”、“点石成金”一类的手段,的确是凭空造物,放在寻百姓的眼里,是仙家神通无疑了。

两人境界相当,又都是方士,司空错还不至于被一招击败,只见他周身毛发大张,喷出大团大团的秽气,这些秽气色作暗黄,凝而不散,任由“红莲业火”落在秽气之上,嗤嗤作响,一时间好似无数红莲绽放,接天莲花无穷赤,却无法伤及躲在秽气之下的司空错。

司空错趁此时机金蝉脱壳,脱离了佛光的范围,朝着白英琼一口咬来。

两人此时都是阴神出窍,少了体魄和气血的压制,更容易运用法术,省却了踏罡步斗、画符念咒等繁琐步骤,几乎是心念一起,法力

便随之而动。可弊端就是没了体魄的庇护之后,格外脆弱,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毁的下场。若是让这一口咬实了,白英琼立时就要神魂受损。

就见白英琼手中出现一把虚幻的长剑,并非实物,而是纯粹法力凝聚而成,接着她竟是手持长剑迎向司空错,剑招与张月鹿一般无二。毕竟各传承侧重不同不意味着白英琼不会,她年少时同样是苦学剑招,此时也算是剑诀的另类应用了。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十余招,不得不说“慈航普度剑典”之精妙,白英琼不但没有受伤,反而给司空错留下了两道剑伤,没有鲜血飘洒,只有点点流萤随风消散。

司空错扬天怒吼,又分化出九个司空错,同样是人脸兽身,嘴中叼着由法力凝聚的璀璨利刃,带着长长尾痕,从四面八方朝着白英琼扑来。

白英琼干脆是化出千百手臂,每只手掌都握有长剑,如同孔雀开屏,继而整个人如陀螺飞速旋转,不留半点破绽。

不断有司空错的分身在利剑之下化作虚无,不过白英琼也被司空错所携带的秽气污染,周身光华随之变得黯淡。

白英琼斩杀一只司空错后,脚下白莲闪烁,载着她拉开距离,散去法力所化的手臂和长剑,又招来一道佛光,从天而降,足有近百丈粗细。

近距离斗剑并非她所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也很少有过与人近身厮杀,难免有些手生,还是远程法术更好用。

佛光再次笼罩了司空错,然后迅速收缩,转眼之间由百丈粗细变为不足十丈,远远望去,就好似一根巨柱变为一线。

司空错被束缚其中。

白英琼正要再来一次“红莲业火”,彻底引燃司空错的三尸,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她倒要看看司空错有多少秽气可以抵挡,毕竟“红莲业火”只是引燃业力,相当于个火折子,司空错的三尸才是火药库,所以对于白英琼的消耗不大,可司空错的秽气却是实打实的法力消耗,很难不断使用。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惊雷,仿佛一道利剑划破天幕,照亮了天地。

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染上了一层紫红之色,其中雷火涌动。

暂时停歇后复又落下的大雨变得如烟似雾,不过不同于平常的白色雨雾,而是漆黑一片,落地之后,升腾弥漫开来。

正如司空错所颂那般,主上降临人间之时,雷霆响彻天空,黑雾降临大地。

司空错根本不抵挡“红莲业火”,大笑道:“主上已经降世,白真人,就算你胜了我,也是无济于事了。”

白英琼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此时的真武湖已经化作一块巨大的冰晶,透过冰层,可以清晰看到水中的游鱼还维持在最后一刻的姿态。

与其说它们是被冰封,还不如说它们的时间被停滞住了,根本看不出半点寒冰对生命造成的摧残。

这些被冰封的游鱼组成了一个图案。

若是从上空俯瞰,整个玄武湖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其中线条交织,绘作白日黑月交映。

第七十五章 神降 雷火涌动,黑雾弥漫,此等景象实在骇人。

金陵府城内的百姓早已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在城内负责清除“恩赐”的道士们则忍不住仰头望天,说不出话来。

任谁也看得出来,金陵城内出了天大的变故,已经不是知命教妖人散布诅咒那么简单了。

白英琼十分肯定,这的确是神降。

身为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白英琼虽然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列,但有列席金阙的资格,在可以旁听的一百零八人之列,已经跻身道门的上层,所以知道许多密辛。

道门口中的“古仙”,意思是古时候的神仙。

至于为什么是神仙,而不是天仙、地仙、人仙、鬼仙或者尸解仙,是因为神仙是唯一能久留人间的仙人。

至于其他仙人,百年期满便要渡劫,渡得过去,就能再在人间停留百年,渡不过去,就要身死道消。若是没有把握,还是在天劫来临之前,尽早飞升离世为好,于是这世上有长生死不死之人,却少有能久留人间的长生之人。

就算渡过了天劫,下一个百年之期的第二次天劫会更加凶猛,而第三次天劫又比第二次天劫还要凶猛,总有熬不过去的时候。如果将人间或者天道看作一个人,其意图大约是十分明显的,人间不允许有长生之人的存在,要么走,要么死。

唯一例外是神仙。

神仙是唯一能久留人间的仙人,也是唯一不能飞升离世的仙人。

神仙是五仙之中的异类,借外在愿力化作神力,铸就金身,在世称神,继而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

不过神仙也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只能苟延残喘,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

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千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与其他仙人各有利弊,其他仙人都是出世之法,修的是自身,神仙则是入世之法,修的是他人。

没了香火愿力,神仙们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管如何强大,终究有陨落的那一天。

这又牵扯到一个问题——这些古时候的神仙为什么要与道门作对。

因为古仙们都是死而复生的归来之人,他们称霸人间时,道门还未兴盛,待到他们重回人间时,道门已经一统天下,再无他们

的立足之地,为了争夺香火,他们不得不与道门为敌。道门也无力将所有古仙都进行招安。

神仙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

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

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

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巫罗也好,司命真君也罢,只是第一重死亡,也就是金身腐朽崩坏,而神国尚存,进入了假死状态之中,千百年后,他们又因为某些契机重塑金身,再次重现人间,时值佛道相争,不但停滞了玄圣整合内部三道的过程,也让这些归来的古仙趁机发展壮大,甚至佛门为了掣肘道门,还在暗中支持古仙,可谓遗祸深远,许多道门之人谈起佛门,都是咬牙切齿,若不是佛门,哪有今日这么多的内忧外患。

至于佛门暗中相助古仙掣肘道门,而不是道门支持这些古仙去对抗道门,是因为神道一途在道门中已经没落,反而在佛门发扬光大。佛门在神道的造诣上要远胜道门,为了牵制道门,佛门亲自出手帮助古仙们度过了最困难的前期,古仙们也投桃报李,帮助佛门对抗道门。

正因如此,道门才在佛道之争的过程中重新发展神道,确立了巫祝的传承,并壮大了灵官的群体。

在神道造诣上,佛门为了保证神国不朽,将信众的魂魄收入自己的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有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多愚,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于是佛陀的佛国之中总有数不清的佛子,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维持神国不会衰落,也不断加固佛陀的金身。

不过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佛子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则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于是佛门又创造出了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活力,自然就不会麻木不仁。这便是极乐世界。

婆娑世界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

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陀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中人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中人从不相信转世一说,要么是鬼仙的夺舍,要么是佛门的轮回,何来转世?所以道门始终认为,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而能够主动斩去三尸,则是了不得的大神通。

说回神道一途,因为人间不允许长生之人长久存在,所以无论是佛门的佛陀,还是道门的神仙,虽然可以久留人间,但同样需要遵守部分百年期限的规矩,即百年期满之前,还能随意现世,可过了百年之后,也不能随意干涉人间,每次出手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便是许多教派的神明在创教之初常常展现神迹,可越到后期神迹越少的缘故。

司命真君既然是古仙,自然早就过了百年之期,所以想要从神国中降临人间,必然要进行浩大的神降仪式。

根据神降仪式的规格高低,神仙能降临人间的力量也有区别。

比如在遗山城盂兰寺,便是最低层次的神降,巫罗只是降下了些许神力。而在昆仑山口,神降的层次就高了一筹,巫罗借助山河轮廓显化投影,随手折断了飞舟。再到了措温布,巫罗降临的力量更多,已经不再借助山河轮廓等外物显进行投影,直接以神力凝聚神躯,摧毁了“应龙”,并杀死了上官敬。

至于这次司命真君降临金陵府,其规格只是稍逊于神仙金身直接降临人间和神国显化人间,位于第三个层次,也就是借容器在人间现身。

能够承载神仙的容器,多种多样。

可以是人,比如与神仙本身命格极为契合之人,修为越高越好,如果是死去的仙人遗蜕,那就更好不过了。

也可以是物,比如仙物,或者某些特殊的半仙物,都可以作为容器使用,如果是神仙曾经用过的仙物,效果最好。

容器的质量也决定了神仙降临后所能发挥的境界修为。

知命教这次选择的容器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恩赐之主”和遍布满城的“恩赐”,以真武湖为孕育所在,以“玄玉”为引子。

如此降临的司命真君所能发挥的力量要远胜于措温布的巫罗。

第七十六章 现世 齐玄素和张月鹿飞在半空中,看到真武湖的方向忽然浮现滚滚黑雾,然后迅速向外蔓延,天空中的雷云也随之扩大到整个金陵府的上空,齐玄素觉得有些发闷,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张月鹿眼中的紫气忽明忽暗,仿佛是风中残烛,她的语气愈发沉重:“果然是‘神降’。”

“‘神降’?”齐玄素问道。

他知道什么是“神降”,他只是不太清楚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样的“神降”。

张月鹿同样知道古仙的各种隐秘,便将她知道的部分大概说给了齐玄素。

不幸中的万幸,神降的同时,也会打破金陵府的封禁,使其不再是一座封闭孤城,就像一个封闭的罐子被打开了上方的盖子,道门援军会以更快的速度抵达。

齐玄素听明白了,知命教的妖人撒布诅咒,只是个障眼法,想来他们也明白,就算金陵府再怎么防卫空虚,作为东南重镇,也有足够的力量消灭这些诅咒,使其不会酿成大祸,事实上从水堂作坊开始,道门的确初步限制住了“恩赐”的传播。所以知命教的根本目的是进行‘神降’,让司命真君直接降临在金陵府城中,那么对于缺少天人坐镇的金陵府是极为致命的。

张月鹿轻声道:“天渊,你回水堂作坊固守待援,我过去看一下,师姐她们应该已经到了。”

齐玄素直接拒绝道:“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

对于齐玄素的回答,张月鹿并不意外,毕竟齐玄素早就用实际行动证明过他会如何选择,而且张月鹿也了解齐玄素,这家伙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于是她放缓了语气说道:“有些人认为,力所能及很好,力所不及却奋不顾身会更好。似乎没有理智、不要性命才能体现的情感的真挚。我是不认可这一点的,天渊你不要意气用事。”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有意气用事,我不想感动自己,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人,若论生死关头的经验,你不如我,我陪你过去自有我的道理。”

张月鹿定定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毫不避让地与张月鹿对视。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是那种“你快走我不走”的婆妈之人,真要说起生死一线的经验,张月鹿远不如他,他更不是唯命是从之人,张月鹿说的对,他自然不会反对,不会强求自己做主,可如果他觉得张月鹿不对,那他就要反对。

至于他的底气,正是张月鹿提到过的一点,此时的金陵府就像一个封闭的罐子,可神降的时候,

必然要打开这个“罐子”的盖子,让司命真君进入其中,那时候的金陵府就不再是隔绝内外。

换而言之,齐玄素可以在这个时候借助满城的阴气开启鬼国洞天,请动三大阴物出手,就算三大阴物不是司命真君的对手,保住他和张月鹿应是不难。

只是这个道理,齐玄素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还要想个借口。

张月鹿没有生怒,而是进行了短暂的反思。

她在想,她这次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了。诚然,齐玄素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她,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齐玄素也有他的长处。而且两人是交过手的,在江陵府城外,她虽然成功找到了齐玄素假扮的魏无鬼,但也差点阴沟里翻船,栽在齐玄素的手里。总而言之,齐玄素并非一棵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却也不是要被她挡在身后的小孩子。

两人应是并肩而行的同伴,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张月鹿没有问齐玄素的道理是什么,直接说道:“那好,我们一起过去。”

齐玄素一怔,没有料到张月鹿这么好说话,他刚才想了半天的借口直接成了无用功。

说罢,张月鹿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

齐玄素赶忙也跟着落回地面。

越是靠近真武湖,雷火也就越发密集可怖,当空飞掠并非明智之选。

此时的真武湖已经不再是真武湖。

整个真武湖逐渐高出堤岸,巨大的冰晶中迸射出黑白二色的光芒,黑月和白日的图案开始旋转,从中逸散出无数阴气,如果说司空错等人所用的秽气只是腐蚀血肉,那么这些阴气便可腐蚀阳世,到了极致之后,甚至可以在人间腐蚀出一线缝隙,沟通幽冥。

上空雷云不断有闪电和天火落下,将整个天幕映照成紫红颜色,这些雷火并非攻击,似是在庆贺。

哪怕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有一段距离,也可清楚看到正在升起巨大的冰晶,就像一座完全由寒冰构成的悬空岛屿。

这是何等伟力。

就在此时,天地间一声轰鸣,似乎整个金陵府都震了三震,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不少百姓因此遭殃,一时间惨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齐玄素和张月鹿暂时也顾不得这些,如今关键是那边正在降临人间的司命真君,如果这位古仙成功降世,恐怕整个金陵府都保不住。

因为大报恩寺位于城南,

而真武观位于城西,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并未经过真武观的废墟旧址,而是直接从南边来到了真武湖的湖畔不远处。

真武湖彻底干涸,湖水悉数化作寒冰升空。

然后就见这座寒冰岛屿开始从边缘位置碎裂,由外而内。碎屑并未变回湖水,而是就此消散,似乎被汲取了所有的灵气,然后一个身形缓缓现世,由小到大。

起初只有寻常的婴孩大小,接着是少年人大小,再是成年人大小,继而如佛像大小,最后足有琉璃塔之高,顶天立地一般。

这个身影身着黑色的十二章服,即绣有十二种纹样的帝王冕服,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头戴平天冠,系白玉珠为十二旒。

“那就是司命真君吗?”齐玄素仰头望去。

“是。”张月鹿点头道,“与道门内部流传的司命真君画像十分近似,在诸位古仙中,巫罗还是上古巫教的古巫形象,而司命真君则是帝王装扮,寓意其为幽冥帝王。”

很显然,司命真君拥有随意改变容器形貌的能力,没有因为容器变成长着触手翅膀的怪鱼,而是十分威严的帝王形象,这也十分符合中原百姓对于神明的想象,得益于儒门理学一派的天理概念,将天道具象为老天爷,中原百姓多半是天神不分,天就是神,神就是天,而皇帝是天子,哪有儿子不像老子的?自然皇帝是什么样子,神明就是什么样子。

因为珠帘遮挡了面容,所以看不清司命真君是什么模样,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蓄着的短须,微微上翘,就像一把刀子。

这让齐玄素知道司命真君是个男子,而巫罗是个女子,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两位古仙的真容了。

就在这时,司命真君似乎感受到了齐玄素的目光,他分明没有任何动作,更不曾转头,仍旧是以侧脸对着齐玄素,可齐玄素却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位古仙对上了视线,眼前出现了两只眸子,一只映着白日,一只映着黑月,登时脑中轰的一声,耳中嗡鸣,眼前一黑,鼻中流下两道血线。

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阴冷之意侵入身体,四下蔓延,一路夺取着他对身体的控制权,要将他强行夺舍。

齐玄素一惊,不敢大意,赶忙运转体内真气全力抵御,使得这股阴冷之意为之一顿,继而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副心中涌出一股热流,将这股寒气彻底化去。

齐玄素不由几分后怕,不愧是古仙,都没正眼看他,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难怪张月鹿不让他跟来。

第七十七章 血祭 司命真君并没有过多理会齐玄素,或者说神仙有万千念头,刚才只是其中一个念头稍稍针对了下齐玄素,就好似随手打了个蚊子,打死最好,打不死也没什么紧要,司命真君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金陵府上。

他费尽千辛万苦降临人间,当然不是为了抖搂威风,更不是为了与道门为敌,而是为了以血祭壮大自身。

只见司命真君张开双手,两只袖口好似有不可限量之大,深不可见其底,无穷无尽的阴气从中滚滚涌出,先是弥漫其身周百丈方圆,继而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昏天地暗,如坠九幽。

这等场景,放到寻常人的眼中,已经不亚于传说中的阴间幽冥,即便是道士灵官,也要心生恐惧,遍体发寒。

张月鹿神情凝重,伸手以两指捏起一缕黑色雾气,在指尖轻轻捻动,分辨这些阴气与人间的阳气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人间为阳,幽冥为阴,在人间造就幽冥鬼域,注定为人间排斥,天道难容,故而不能持久,这也是司命真君极少亲自出手的原因之一。

若是从上空俯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真武湖为中心扩散开来。

阴气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地面龟裂,呈现出沙化的趋势。甚至秦淮河也被汲取了水分,水面一降再降,显露出河中的怪鱼。

城内百姓凡是沾染了“恩赐”之人,只要被阴风一吹,都会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皮包骨头的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有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生魂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阴风之中,悉数向真武湖的方向汇聚而去。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丝毫不逊。

转眼之间,真武观及其方圆几十里的地域,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枯败死域。

司命真君双手左右张开,大袖飘摇,任由双袖之中黑色阴气呼啸。

阴气裹挟着无数生灵的魂魄和血肉元气汇聚入司命真君的体内,然后又从袖口中化作更多的阴气滚滚而出,大有继续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势,转瞬间已经覆盖了大半个金陵府城。

司命真君竟是要将整个金陵府城化作一座死城。

除此之外,阴气又化作层层铅云,取代雷云笼罩于金陵府的上空,不断下压,浓重得几

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其中没有雷霆呼啸翻滚,却有无数似有似无的阴魂畅游,时隐时现,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随着阴气越发浓郁,在阴气弥漫范围之内,哪怕没有沾染“恩赐”之人,其皮肤血肉也开始缓缓干瘪,体内魂魄渐有离体之征兆。

不过根据距离远近也有所不同,距离司命真君较近的人,已经僵硬不能动弹,而距离司命真君稍远一些的人,还只是失魂落魄,若是能及时脱离这摄魂夺魄的阴气,还有一线生机。

黑气蔓延如海,许多人正拼命向城外逃去。有城内权贵,也有江湖人,甚至还包括部分道士和灵官。

一名武夫走得稍慢了一些,顿时被阴气困住,他不得已只能竭力运转血气,强行锁住血肉和神魂不被阴气摄走。

不过阴气却是无穷无尽一般,好似暴风雨时节的大海,惊涛骇浪,即便是通晓水性之人,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待到精疲力竭,便是沉底之时。

随着黑气不断冲刷,这名武夫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黯淡,似是风中残烛,他整个人便像是海浪大潮中的落水之人,随时都会被吞没其中。

他拼命咬牙坚持,竭力继续向外走去,可此时却像在河水中逆流而上,又像是陷入沼泽泥潭之中,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下一刻,磅礴阴气如同一个大浪打来,瞬间将其吞没,片刻之后,阴气又好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一具干尸。

一名炼气士正快步疾走,忽然之间,一口阴风迎面吹来,他没有防备,被掀了个人仰马翻,一路翻翻滚滚,直到撞上了数丈外的围墙,才算止住了冲势。饶是炼气士的体魄仅次于谪仙人和武夫,远胜于方士和巫祝,这么一撞之下也觉得头晕眼花,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要散了架一般。

他刚刚起身,就见从阴气中走出一名命官。

这些命官与大报恩寺中的命官又大有不同,除了密不透风的漆黑甲胄之外,在身后多了一个漂浮的半镂空圆盘,由黑月和白日组成,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缓缓旋转。甲胄的肩头、腰带、鞋翘等位置,也多了奢比尸的装饰。

这样的金属圆盘不能让命官成为天人,却有了飞行的能力。

它们是司命真君的亲卫,随着司命真君一同降临人间。

炼气士大吃一惊,转身想跑,命官向前一步,如同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炼气士的身后,手中青铜古剑掠过。

这一剑竟

似是齐玄素的鬼刀,一掠而过之后,炼气士毫发无损,然而脸色一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命官收剑之后,一个受到剑伤的虚幻身影被从体内生生拖曳了出来。

紧接着阴风一卷,遮掩了命官身形的同时,带走了魂魄,也将炼气士化作了干尸。

类似的情景上演在金陵府的各处。

对于司命真君而言,修为越高,其血肉魂魄带来的裨益也就越大,同样不能放过。

神仙们以香火愿力为食不假,可在远古的蛮荒时期,献给神灵的血祭同样兴盛一时,甚至在佛门之中,也不乏血祭行为,如人骨法器等等。

换而言之,神仙们也能以血肉为食,只是随着世道发展,血祭逐渐没落,与香火愿力相较,血祭最大的不足之处在于后患严重且难以为继,容易竭泽而渔。若是说得直白些,吃相太过难看,不为人间所容。

只不过司命真君现在是吃霸王餐,还管什么吃相不吃相。

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一口吃成个胖子。

司命真君的身躯一涨再涨,高有百丈,俯瞰金陵府,就像屹立于天地间的无上帝王。

无数亲卫命官以司命真君为中心,盘旋于金陵府的上空。

只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司命真君就能彻底榨干金陵府,而金陵府带来的巨大收益,也足以让他无惧道门的报复。

前提是他吃得下。

当然,在鲸吞整个金陵府之前,他要先把白英琼解决。

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算得上大补了。

至于造化阶段的天人,除非他直接以真身降临人间,否则不能奢求,毕竟打不过还能逃。不过以真身降临人间,就有了陨落的可能。

如果香火愿力储备不足,无法在神国内重生,那么就会陷入到第一重死亡之中,开始漫长的沉睡,何时醒来,不取决于他自己。关键是他在沉睡时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道门必然会趁此时机扫灭知命教。没了知命教,香火愿力被断绝,坐吃山空,神国迟早也会无法维持,很快就会进入第二重死亡,那便是沉睡变昏迷假死,距离真死只剩下一步之遥。

白英琼心中满是绝望。

换成慈航真人在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白英琼独自面对司命真君,却是十死无生。

司命真君不再维持着双手张开的姿势,伸出一只手掌,遮天蔽日一般朝着白英琼抓去。

第七十八章 共识 这一抓,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封锁了白英琼周围的所有空间。

白英琼不得不阴神回归体魄,然后便被司命真君抓在了手心之中。

佛门有个典故,心猿意马,心猿再怎么厉害,也逃不出佛祖的掌心。

此刻便是如出一辙。

纵然白英琼是无量阶段的天人,也逃不出司命真君的手掌心。

无数的阴气席卷向白英琼,仿佛要充塞整个天地,寻常人在此,眨眼之间就会化作枯骨。白英琼以符箓在身周形成一个莲花形状的阵法,阻隔阴气。只不过在阴气侵蚀之下,光华迅速变淡,原本盛开的莲花变成了合拢的花苞,法阵摇摇欲坠,只能是勉强维持。

司空错就站在司命真君的脚下,正饱受“红莲业火”的煎熬,这类手段十分难缠,只能依靠自己,同时他还要维持困住裴小楼的小世界。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没有贸然动作,并非畏惧,而是她深知自己贸然冲上去解救白英琼,只能是白送一个,于事无补。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不能意气用事。

一个天人没用,两个天人没用,可如果是天人的数量足够多,那就有用了。

张月鹿轻声说道:“天渊,我们想办法把裴真人救出来。到了这个时候,李天澜、陆玉书、李命乘、李命之他们不会再作壁上观了,江南道府、天罡堂、北辰堂,集合所有人力,还能拖上一拖,等待援军。”

齐玄素疑问道:“他们会为大局着想?”

“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是为了他们自己着想。”张月鹿语速极快地说道,“如果金陵府沦陷,百万生灵毁于一旦,损失千万之数的无忧钱,不是太平钱,是无忧钱,那么不是一颗二品太乙道士的人头就能交代的。”

“也许在战乱的时候,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会如何。可如今承平日久,真要满城死绝,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太平道可以把朝廷引进来,因为朝廷的前身就是北道门,高祖皇帝是玄圣的岳父,也不乏有道门出身之人在朝廷任职,多家联姻,不仅是李家的女儿嫁入了皇室,全真道的雷真人也是出身朝廷将门,双方早已难分彼此,很难说是外人。至于‘天廷’之流,也都是暗中私底下。可是这件事不一样,摆在了桌面上,性质就全然不同了。”

“假如说,师姐作为首席副府主战死,我们也死在了此地,他们固然去了心腹大患,可他们也要被直接问责。这样的大事,推给死人是说不过去的,而且为了人心考量,道门

也不会把罪责安放在战死之人的头上。显而易见,三道会迅速达成共识,大开杀戒,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到时候李天澜也好,几位副堂主也罢,还有其他什么人,无论什么出身,只要有牵扯干系,都会被迅速抛弃,明正典刑。”

“所以不为了满城百姓考虑,不为了道门的大局考虑,仅是为了他们自己考虑,也不能无动于衷。”张月鹿的思绪仍旧清晰。

齐玄素没有过多犹豫:“好,我们去试一试。”

另一边,诚如张月鹿所料,哪怕老谋深算如李天澜,也不能稳坐钓鱼台了。

他一边通知所有灵官和道士全力集结,构建阵法,组成防线,抵挡阴气,同时在城外开挖泄阴渠,分流庞大阴气,一边亲自来到了玛丽大教堂。

此时雷小环和施落嗣还在棋盘小世界中,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很显然,李天澜是此地的常客,一众主教、大主教都未曾阻拦。

身着黑色鹤氅的李天澜大步前行,轻车熟路,甚至不必他人领路,一众身着白袍的教士们跟在后面。

一个道士被一群教士簇拥着,颇有些荒诞。

“这个小世界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启?”李天澜冷声问道,此时的他虽然还算沉着冷静,但已经没了先前的淡然,语气中隐隐有几分对于局势失控的恼怒。

一位大主教用醇正的中原官话回答道:“午时。”

“午时?”李天澜脚步一停,“那我们干脆等死好了。”

所有教士们也随之一停,鸦雀无声。

身为枢机执事的施落嗣不在,没人有资格与李天澜平等对话。双方合作多年,早已让他们明白李天澜的分量。

李天澜猛地转过身来,断然道:“现在就打开棋盘,把雷真人和施司祭两位都请出来。”

那位大主教迟疑道:“为了确保能够压制雷真人,棋盘已经与整个教堂连为一体,若是强行打破小世界,恐怕会对教堂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害。这座教堂,花费了很大心血,毕竟很多材料要从圣廷本部运送过来……”

“金陵府都危在旦夕了,江南道府都危如累卵了,还谈什么教堂。”李天澜猛地拔高了声调,“我们东方有一句话,叫作‘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江南道府毁了,海贸受到影响,你们还能在这里优哉游哉地享福当大爷吗?难道你们想要离开繁华富饶的金陵,去蛮荒的新大陆做个传教士吗?”

没人敢于反驳。

新大陆,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华美的教堂,没有叮当作

响的银币,没有虔诚的信众,没有慷慨的贵族,甚至没有稳定的秩序,只有异教徒、异端、罪犯、土著、恶棍,以及所谓的冒险家。

只有苦修士们,或者是那些怀有坚定信念的教士们,才会前往新大陆。

李天澜又放缓了声调:“放人,现在,立刻。”

大主教已经不再反对,却仍旧想说什么。

李天澜闭上了双眼,沉声道:“去。”

“是。”大主教应了一声,立刻转身离去。

待到大掌教离开之后,一直闭着眼的李天澜重新睁开双眼:“诸位也为了金陵府,更是为了自己,尽些心力吧。”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齐声应下。

李天澜不再前行,转身原路返回,大步走出教堂的正门。

此时教堂外,已经站满了人。

有江南道府的灵官,也有北辰堂的灵官,这些灵官已经构建起一道防线,初步抵御了阴气的侵蚀,这也才让教堂内的圣廷之人没有感受到阴气大潮的可怖。

在众多灵官前面站着李命乘、李命之、陆玉书,还有一位来自江南道府的二品灵官,他是李天澜的心腹嫡系。

这些人都在等待李天澜。

到了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谁才是主持大局的主心骨了。

这与职位品级的高低有一定的关系,却没有必然的关系。李天澜只是次席副府主,这些人都是副堂主,虽然品级略低,但职位上并无统属关系,而且此时的道门还未被打散体系,远没到靠品级制度收拢整合残兵的时候。

可在这时候,这些人却没有半点异议,全部听从李天澜的调遣,这便是多年的威望了。

李天澜环视一周:“我们的人手都在这里了,不管想不想,都要舍命一搏了。”

众人尽皆沉默。

李天澜接着说道:“若是金陵府失守,变成一座死城,司命真君可以躲回神国之中,这么多的血肉,这么多的生灵,足够他百年无忧,甚至足够他迈出关键的一步。可我们不行,如果我们此时逃了,就会被当作替罪羊,事后会被押送玉京,以丢城弃地之罪论处,那就不是丢了前途这么简单,只怕性命也保不住。所以,不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也要竭尽全力。”

几人面色沉重地点头。

李天澜吩咐道:“我先带人过去。玉书,你留在这里,等雷真人出来之后,好好解释一下,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置气。你们都是女子,也好说话。”

陆玉书正色道:“李老放心。”

第七十九章 羽化台 从金陵府内城出聚宝门,不远就是大报恩寺,过了大报恩寺,便是羽化台,距离金陵府外城十八门之一的凤台门极近。

羽化台是一座秀丽山岗,是为江南登高揽胜之地,据说曾有仙人在此羽化飞升,因此而得名。本来羽化台位于城外,不过在大魏初年,扩建外城,羽化台便来到了城内。此地风景秀丽,所谓“金陵十八景”中有两处就位于羽化台上。

此时的羽化台的山顶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如今这般黑云压城的景象,谁还敢在高处晃荡?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沿着石阶缓缓登山,衣衫猎猎作响,一边走一边吃烟,烟锅忽明忽暗。

很快,她登临山顶,径直来到山顶平台的边缘位置,朝着真武湖方向望去。

那里的积云最为厚重,仿佛被黑夜笼罩,黑云之下是一道擎天立地的高大身影。

此人正是说要去见个朋友的七娘,大约是见完了,刚刚返回金陵府。

七娘随手将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插在腰间,极目远眺隐隐可见的司命真君。

有浩荡阴风呼啸而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周围的松柏剧烈摇晃,绿叶化作黄叶簌簌落下。其中蕴含的阴气之浓烈,甚至凝结了水滴,就仿佛风中还夹杂着雨滴。

七娘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司命,司命,司的是谁的命?”

除了风声之外,没有人回答七娘的问题。

七娘伸手在腰包里摸了摸,取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手铳,还有一堆零件,仔细看去,这些零件上都刻画着符箓的纹路。

然后七娘将这些零件不断组合到手铳上面,待到组合完毕,手铳已经变成了一把口径十分夸张的长铳。

七娘将长铳随手放到旁边,又从腰包中取出一堆大号零件,铺满了一地,其中就有一根十分显眼的炮管。

毫无疑问,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腰包其实是一件须弥物,而这些零件都以钢铁制成,显然是出自天机堂或者神机营之手。

七娘继续用这些零件组装长铳,再有片刻,长铳变成了一门中等大小的火炮,原本的手铳成了火炮的开关。很显然,这不符合火炮的正常结构,是七娘故意做成这样,她就是要享受扣动扳机的感觉,哪怕是火炮也不能例外。

什么火炮,不就是大号的火铳,为什么不能扣动扳机?

不过七娘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继续从须弥物中取出零件。有些零件甚至比七娘还大,却被七娘单手拿起,看起去分外滑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可以为符箓充能的灵石,价值不菲。

天知道这

个须弥物怎么如此之大,竟能装下这样多的东西,比张月鹿的流珠最起码大上十倍。

很快,火炮变成了巨炮,堪比铁甲船上达到舰炮,仿佛一头巨兽,雄踞于羽化台上。

七娘双手叉腰,来回审视几遍,觉得差不多了,最后取出一发半人高、圆柱形状的“龙睛甲三”。

认真说起来,喜好火器,擅用外物,这些习惯还是七娘教给齐玄素的,遇到强敌,当然要动用火器。

在“凤眼”和“龙睛”系列之中,甲一和甲二都是被道门严格管制,且是有数的,没有金阙许可,无法使用,也不存在外流,所以甲三已经是极限,而“凤眼甲三”的体积过于庞大,需要通过“应龙”投掷,所以“龙睛甲三”是唯一能随身携带的重型火器。

七娘将“龙睛甲三”装填完毕,开始校准,嘴中还不忘碎碎念道:“大司,这可是两万三千五百太平钱一发的好东西,还是成本价,对外售价要翻倍,你不亏。”

校准完毕,七娘扣动扳机,启动了这门融合机关与符箓两种顶尖技艺的特殊火炮。

一瞬间,无数天地元气开始向火炮汇聚而去,仿佛一个漩涡,不断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

炮口深处氤氲出火红的光芒。

下一刻,轰然一声。

整个山头都仿佛震颤了一下,一圈气浪向四面八扩散开来,比起阴风还要猛烈,离得近的几棵松树承受不住,当场折断。

七娘无动于衷,除了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身子都没晃一下。她已经提前取出单筒千里望,眺望着这一炮的成果。

“凤眼甲三”无疑威力巨大,曾经将整个措温布作坊炸成废墟,可这里是金陵府,谁敢用这种火器?

凤眼是一面,龙睛是一点。

故而“龙睛甲三”是最好的选择,相较于范围巨大的“凤眼甲三”,其威力集中于一点,更容易破甲,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所谓的“一点”足以覆盖一整座三进的宅邸,应该是“一面”,但对于此时身躯庞大的司命真君来说,“龙睛甲三”更像一支利箭,就是“一点”。

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

“龙睛甲三”的速度并不算太快,远没到飞剑的程度——因为这类火器很少会以人为目标,更多是针对无法移动的固定目标。

很显然,虽然司命真君神威无量,但维系着覆盖金陵府的阴云和弥漫全城的阴气,暂时不能移动,就是个活靶子。

以七娘的境界修为,她完全可以不用千里镜,仅凭双眼就能锁定“龙睛甲三”的轨迹,甚至千里镜完全就是

个累赘,其视野狭窄,还要移动视角,可七娘就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开铳必须扣动扳机,千里镜会让她想起在大海上当船长的日子。

这个世道的商人,哪有不出海的。七娘一直以商人自居,买过船,出过海,仗剑行商。

当然,“仗剑行商”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做商人的同时再做些海贼的勾当,不过七娘对于劫掠普通商人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黑吃黑。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除了出海,七娘还曾走过漫长的西域商路,因为巍巍昆仑也地处西域,所以七娘每次从西域商路返回中原,都会顺带去一次玉京,拜访朋友,也会在玉京小住一段时间。对于神通广大的七娘来说,进入玉京并不是难事,她甚至在太上坊中有属于自己的住宅,当然是挂在其他人的名下。

也就是在一次去往玉京的途中,七娘顺手救下了当时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齐玄素,把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带在身旁。

对于七娘而言,当时并没有想太多,也就是一念之仁,就像齐玄素因为盐帮的事情招惹了风伯之后,跑路之前还不忘给客栈夫妇一百太平钱让他们去避避风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用意,也不会次次如此,只是偶尔做上一回。而一颗“副心”对于七娘来说,不是太大的数目,就当是发展清平会成员了。

在之后的时间里,七娘更多是在观察齐玄素,齐玄素什么也不知道,就跟在七娘身后混日子,听从救命恩人的教导,七娘怎么说,他怎么做。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数年之中,齐玄素只是从八品道士升到七品道士,也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

数年之后,七娘觉得齐玄素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意,是个孝顺的、可以信任的好孩子,她决定栽培一下这个干儿子,不过她不会把饭喂到齐玄素的嘴里,就像小孩子想要零用钱,需要做些家务。

于是就有了齐玄素的凤台县之行,得以重返道门,然后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齐玄素从七品道士升到五品主事道士,候补祭酒,前途无量,而且距离天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齐玄素是个小卒子,与其他棋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也超过了世间的九成之人,因为绝大多数人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七娘将齐玄素放到了棋盘上,可如果齐玄素不争气,也只会被别人吃掉。两者缺一不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七娘过去数年的教导,才让齐玄素登上棋盘之后能够厚积薄发。

七娘望着“龙睛甲三”的尾痕,喃喃自语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顺利过河,就看你自己了。”

第八十章 一铳和一刀 卒子过河与否,天差地别,虽然同样都是没有退路,但没有过河的卒子只能一往无前,没有第二条路,过了河的卒子就能左右摇摆,人称“小车”。

什么算河?

天人的门槛就是河,只有成为天人,才算过河,拥有无限的可能。

七娘手中还有一块“玄玉”,自凤台县得来,不过太小了,不足以支撑齐玄素晋升天人。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七娘做了什么,也没心思在这个紧要关头望去考虑过河的事情,他和张月鹿正在思索如何拿下司空错。

虽然司空错受制于“红莲业火”,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也是修为大损,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但司空错不是傻子,直接躲到了司命真君的脚下,想要在司命真君的眼皮子底下击杀司空错,是个难题。

正当两人有些踌躇无措的时候,就见一道火焰流星仿佛自天外而来,拖曳着长长尾痕,正中司命真君的面门。

阴气也能一定程度上起到“辟火符”的作用,不过对于七娘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

司命真君早就注意到了来自于羽化台的一炮,可他此时无法移动,只能调集部分亲卫命官,意图挡上一挡。

只是“龙睛乙三”的威力实在太大,所过之处,所有想要抵挡的亲卫命官全部化作飞灰。

司命真君被这一“铳”击中面门之后,不管如何神威无量,也是极为狼狈,巨大身躯轰然震动。

因为“龙睛乙三”不仅是火器巅峰,也是道门符箓的集大成之作,不存在击实不击虚的问题,就是千年的无形老鬼,一发下去,也保准魂飞魄散。

司命真君的平天冠直接化作无形,珠帘后的脸庞也面目全非,让人从始至终都未能见到他的真容,不过他的两只眼睛还是完好无损,同样的深邃如星空,左眼中有一轮正在熊熊燃烧的白日,右眼中高悬着一轮静谧的黑月。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也包括本来已经绝望的白英琼。

作为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真正的道门上层,白英琼自然认得“龙睛乙三”,不由又惊又喜,难道是黑衣人出手了?

不过她紧接着就想到,金陵府的黑衣人是不会配备“龙睛乙三”这种强力火器的,毕竟金陵府不是边境重镇,就算要防,也是防海上的敌人,那应该配备在江南水师。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金陵府的黑衣人有“龙睛乙三”,在提督江南军务总兵官、镇守金陵总兵官、协守金陵副总兵官全

都不在的情况下,剩下的人没有资格使用这种程度的火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七娘改装了扳机结构,独此一例,正规的“龙睛甲三”发射火炮需要特殊符箓进行启动,而这些符箓通常由几位高品武官随身携带。

白英琼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人能随身携带火炮。

这不仅仅需要容量极大的须弥物,还需要宽广的人脉,可以从天机堂搞到“龙睛乙三”和用于发射“龙睛乙三”的火炮。而且徒手组装火炮,也不是境界修为高就可以做到的,还需要精通其中的原理,既要懂机关之道,也要精通符箓之道,这就让九成的道门真人望而却步,只有一成的真人有可能做到,可他们绝不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样不知道这一炮是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这一炮是何人所发,但他们明白这是绝佳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掠向司空错。

张月鹿在前,齐玄素在后。张月鹿在明,齐玄素在暗。

一瞬间,司空错就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虽然司空错作为无量阶段的造物境方士,本该不必惧怕境界低于自己的张月鹿,哪怕是个谪仙人,但此时的他受制于白英琼的“红莲业火”,一身修为倒有半数都用以抵抗“红莲业火”。

转眼之间,张月鹿已经来到了司空错的面前,手中“苍雷”直指司空错的眉心位。

司空错无法阴神出窍,只能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个简单符箓。

一面幽蓝色的墙壁出现在他的身前,阻住张月鹿的去路。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墙壁之中,使其出现无数裂纹,然后也不尝试拔剑,而是松开手中长剑,顺势合身一撞,将墙壁直接撞碎。

张月鹿丢了“苍雷”,将“无相纸”化作纸剑,顺势向司空错的脖子削去。

司空错慌张后退,他并非巫祝,也不想求死,所以体内并没有司命真君赋予的不死神力,若是被这一剑枭首,纵然阴神能够独活,也只能行夺舍之事,不仅一身修为要化作东流水,说不定还会有胎中之谜。

鬼仙传承的夺舍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直接夺舍他人躯壳,风险很大,若是不慎,容易被别人反杀。就算成功,也又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仓卒之际哪里能找得到合适的躯壳?不仅会导致修为倒退,而且还有诸多隐患,很可能从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另一种是夺舍还未出生的胎儿,相当于转世重生,风险很小,却有胎中之迷,就是鬼仙在

夺舍胎儿之后,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

当然,方士们也可以暂时附着在某种物事之中,然后寻找一个宿主,再以阴神的状态寄宿在宿主的身上,给予好处,培养宿主,充当一个前辈高人的角色。若是人品好的,就指望宿主能强大起来,帮他寻找合适的身体。若是人品不好的,就将宿主当作养分,或者日后直接夺舍,就像在培养一人形的株灵药。

许多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通常会认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奇遇,欣然接受。不过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同样很不划算,且风险不小。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方士会走夺舍的路子。

司空错同样如此,只是他堪堪躲过这一剑后,还未能拉开距离,张月鹿已然近到身前,只得硬着头皮去硬接张月鹿的纸剑。若论近战,方士在五仙中排名最末,甚至还不如散人,故而两人交手不过十余招,司空错已经落入到下风之中。

又是一剑之后,司空错向后飘退,脸上多了一道剑伤,从太阳穴位置一直延伸到嘴角。

张月鹿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持剑再攻。

司空错咬牙迎上。

正面交手,毕竟要压制体内的“红莲业火”,司空错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张月鹿一剑刺中司空错的眉心,伤及上丹田,使得司空错的法力不住流失。

张月鹿则被一个完全由法力形成的巨大拳头迎面击中,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张月鹿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真元絮乱,脸色苍白,额头又红肿一片。

这是方士的特殊法术,以方士对法力的操纵,形成一个巨大的法力手掌出招,最终形成了类似于武夫出拳的效果,就算有“万法不侵、水火辟易”的护身宝物,也无法抵挡这类偏向于物理层面的法术。

司空错暂时击退张月鹿,已经是强弩之末,正打算逃窜,忽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阴风。

司空错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被鲜血染红。

接着从司空错的七窍、伤口中喷涌出无数鲜红火焰。

然后张月鹿看到从司空错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正是齐玄素。

第八十一章 合力 司空错死了,并非死于齐玄素的偷袭一刀,而是死于体内的“红莲业火”。

在白英琼引动了司空错体内的罪业之后,司空错整个人就像一座即将失控的向火药库,不过他还能勉力维持,而张月鹿的一剑之后,使得这种维持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最终,齐玄素的偷袭一刀打破了最后的平衡,使得这座“火药库”彻底失控。

这一刀,哪怕刺穿心脏,对于一名无量阶段的天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可“红莲业火”全面失控,却是极为要命,业火并非寻常火焰,灼烧神魂,使得司空错连阴神夺舍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形神俱灭,死得不能再死。

白英琼,张月鹿,齐玄素,三人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将司空错这个造物之主境界的方士置于死地。

严格说起来,司空错甚至不是死于白英琼之手,而是死于自己。毕竟“红莲业火”本身没有太大威力,关键在于罪业的多少,因人而异,换成另外一个修身养性之人,所谓的业火可能只是清风拂面,这大约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司空错一死,他所维持的小世界也无以为继,被困在其中的裴小楼得以脱困而出。

与此同时,白英琼也没有看戏,而是趁着司命真君恢复神躯的时候,尝试挣脱司命真君的禁制,不管怎么说,司命真君并非金身降临人间,更不是直接将神国显化于人间,远没有到让无量天人都没有太多还手之力的地步。

原本已经收缩成一个花苞的莲花阵法重新绽放开来,光华大盛,立于其中的白英琼将全部法力运转到极致,同时施展出六道上等符咒,符纸无风自燃,化作六道惊雷。

天下法术以雷法为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雷法乃至阳至刚之法,是唯一不受克制的法术,包括武夫的血气,而且雷法还能反制至阴之物,包括阴气。

天下雷法以上清张为尊,这六道符箓便是出自大真人府的手笔,六道惊雷炸开之后,顿时将周围的阴气涤荡一空。

白英琼趁此时机舍弃一个“命定傀儡”,金蝉脱壳。

所谓“命定傀儡”,类似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和散人的“蝉蜕术”,不过相较于后者,前者的应用范围更广,名为“傀儡”,替死应劫只是作用之一,还能将阴神或者部分念头附着其中,使其成为一个简易的分身,有血有肉,言谈自如,甚至还能与人交手作战。

不过需要提前炼制,以数百年以上的阴沉木和雷击木为材质,再以心血

浇灌,耗费修为,历时三月才能炼制成功。

这也是道门方士的一贯风格,同样是精通法术,巫祝依赖香火愿力,方士则依赖各种外物,尤其是符箓、草人、木偶以及各种施法材料,从境界低时的牛眼泪、黑狗血到境界高时的妖血、内丹等等,是需要成本的。

“应劫假身”和“蝉蜕术”却是无本的买卖,这便是天地二仙不讲道理的地方了,取天地之力为己用,天人合一的天人由此而来,散人则是作为仿造的谪仙人跟着沾光。

只见白英琼凭空出现在张月鹿的不远处,而司命真君的掌心中多了一个神色木讷的白英琼,片刻之后,外在的衣着毛发皮肤如同燃烧的白纸一般,化作点点灰烬随风而去,显现出木偶的本来面目,周身刻画着各种符箓,密密麻麻。

就在这个时候,司命真君的视线也随之望来。

只见天幕之上多了一轮白日和一轮黑月,正是司命真君的双眼,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立时阴气上冲,阴阳颠倒,五行错乱,所有的人境界修为都大受影响。

七娘的一记“龙睛甲三”的确重创了司命真君,可远远谈不上杀死司命真君,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司命真君已经恢复了大半。

不必司命真君吩咐,众多身后悬有镂空圆盘的亲卫命官齐齐朝着三人杀来。

白英琼一挥袖,从她的袖口中飞出许多巴掌大小的纸人,纷纷扬扬,迎风就长,转眼间化作等人之高,白盔白甲,身缠飘带,手中兵刃五花八门,刀枪剑戟金瓜锤,十分威武,像极了话本小说中的天兵天将。

这便是方士的“撒豆成兵”,未必非要用豆子不可,也可以用纸人代替,而这些纸人在本质上是精心准备的符箓。

平心而论,道门从不怕这些法术外流,就像道门并不在乎八部众窃取了灵官的技术一样,其核心关键在于太平钱,没有太平钱,就算学会了,也用不起。

这些纸人现身之后,立时结成阵势,颇有黑衣人的章法,然后朝着命官们杀去。

双方一黑一白,战在一处。这些纸人本质上都是死物,所以命官手中类似于鬼刀的青铜长剑便没有用武之地,虽然命官们个体实力强大,但架不住纸人数量更多,一时间竟是不分轩轾。

司命真君的右眼骤然一亮,从静谧的黑月中激射出一道漆黑如同弦月的寒光。

张月鹿将手中纸剑化作撑开的纸伞,主动迎上。

两者相交,无声无息,不过张月

鹿的身形却是猛地一沉,将脚下地面踩出一圈裂痕,周身的“五气烟罗”也随之黯淡,忽明忽灭。

张月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厉害,不愧是古仙。”

紧接着,司命真君的左眼又是一亮,熊熊燃烧的白日中落下无数苍白的火焰,仿佛下了一场火雨。

裴小楼举起手中竹杖,全力催运真气,化出点点星芒,随着竹杖挥舞,星芒连接成片,好似一条微缩的银河,勉强将这些苍白火焰挡下。不过裴小楼也脸色苍白,显然消耗不轻。

司命真君的右眼缓缓闭合,静谧黑月随之隐没不见,左眼中的白日越来越大,无数苍白火焰如疾风骤雨一般从天而落,洒向金陵府各处,加速自己汲取阴气的速度。

苍白火焰所落之处,房屋等死物完好无损,活人的身上却燃起火焰,以比阴气席卷更快的速度化作干尸。

在苍白的火焰落下之后,司命真君的左眼闭合,燃烧的白日随之隐去,右眼睁开,静谧的黑月再次出现,然后一道巨大波纹以司命真君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横扫整个金陵府。

这次却是针对身怀修为之人了,对于天人而言,只是觉得胸口一闷,有了片刻的呼吸困难,然后便安然无事,可修为寻常之人,却感觉仿佛溺水窒息,喘不过气来。

一时之间,好些修为不济之人都是一头栽倒在地。就算是齐玄素,也觉得十分难受,好在从他胸口的副心中不断涌出热流,帮他化解了这等憋闷感觉。

如此片刻之后,司命真君终于是两只眼睛同时睁开,日月当空。

有若实质的目光直直望向羽化台上的七娘。

正在拆卸巨炮的七娘以袖遮面:“看什么看,看看看,你还能看死老娘?”

对于寻常人而言,司命真君的一眼,的确是能看死人的,不过显然对七娘无法生效,在司命真君的视线之中,随着七娘的抬袖遮挡,整个羽化台顿时都变得漆黑一片,哪怕他的“日月洞虚真瞳”也无法窥破。

就在这时,李天澜率领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与之同来的还有驻守金陵府的黑衣人,虽然先前的波纹造成了不少减员,但仍旧保留一定的战力,更何况还有几位天人,再加上白英琼的部下,开始对真武湖进行合围。

再有片刻,雷小环和施落嗣也到了,甚至还有几个圣廷的大主教。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先前如何内斗,此时都要联合起来,先解决司命真君这个大敌。

第八十二章 援军 如此多的道士、灵官、黑衣人,天人就有将近两手之数,先天之人更是数百人,更不乏精良火器、符箓、各色灵物宝物,如此阵仗,就是个造化阶段的天人遇到了,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若要死磕,不能说必死无疑,却是胜算不大,就算赢了,也是惨胜。

可司命真君却浑然不惧。

虽然平天冠破碎,但仍旧是帝王威仪,两只大袖鼓荡飘摇,无尽阴气从中涌出,十二章服上的众多花纹仿佛活了过来,游走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脱离衣袍,化作实物。

合围形成之后,各色火器、符箓、飞剑如雨点般向司命真君打去,落在司命真君的身上,立时激起无数如水面波纹的涟漪,层层激荡,甚至模糊了司命真君的身形。虽然伤不到司命真君分毫,但可以消耗司命真君的护体阴气。

司命真君从羽化台收回视线,望向脚下的众多蝼蚁。

几名天人腾空而起,联手攻向司命真君。

司命真君一抖身上的十二章服,各种花纹便从上面脱落下来,化作实体,迎向一众天人。这些物事自然不是天人的对手,却是因司命真君而生,只要司命真君不曾死去,他们便可生生不息,不断地从司命真君的身上再生,杀之不尽。

司命真君从始至终都没有与道门正面交手的想法,并非畏惧,而是时间紧迫,他要将有限的时间全部用以汲取生灵之力,赶在道门援军赶到之前,尽可能地攫取最大利益,不仅把这次降临人间的花费弥补回来,还要大赚特赚,这才是主要目的。

就算灭杀了这些蝼蚁,却因此耽搁了正事,对司命真君而言,还是亏的。

趁着司命真君收回视线,七娘不再以袖遮挡,加快速度拆卸巨炮,再将拆解下来的零件放回随身的须弥物中。

其实仅凭一件须弥物,是装不下这么一门巨炮的,七娘却不止一个腰包,甚至还有一个大号的挎包,这可不是齐玄素的挎包,都是货真价实的须弥物。

按照七娘的估计,道门的援兵应该快要到了,要是不动作麻利点,让道门看到这么大的一门炮,着实不好交代。毕竟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那就打不住了。紫仙山的事情就是个例子。谁也不曾想到,紫仙山竟然撬动了偌大一座金陵府。

就在七娘将巨炮重新拆解成一把长铳的时候,如同夜幕的天空骤响一声霹雳。

然后就见一艘巨大的“应龙”战舰破开厚重铅云,缓缓下降。

道门的援军终于到了。

仅从外形而言

,“应龙”不似神龙,倒像是传说中的鲲鹏,仿佛一座小岛漂浮于空中。

此时“应龙”的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黑色甲胄的灵官,随着一声令下,众多灵官依次跃下甲板,落向下方的金陵府。

伴随一起落下的还有许多大箱子,被施展了“羽落术”一类的法术,箱子中则是放置了各种“龙睛”和“凤眼”,供灵官们使用。

相较于江南道府的灵官,这些正宗的天罡堂灵官无疑作战意志更强,且纪律更好,动作整齐划一,其中不乏负责指挥的高品灵官。

这些灵官负责肃清金陵府内的命官和知命教妖人,消除知命教在城内的各种布置,使得金陵府不再是一座孤城的状态。

“应龙”在投放了数百名灵官之后,调转船头,对准了身高百丈的司命真君。

与此同时,第二艘“应龙”也破开云海,出现在金陵府的上空,同样开始投放灵官。

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就像天兵天将,无惧艰险,从天上降临人间。

在两艘“应龙”上方,是两个破开云海的巨洞,迟迟无法合拢。

司命真君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不得不停止了他的“收割”行为,望向两艘“应龙”。

两艘“应龙”各自启动阵法,一艘“应龙”招引天雷,另一艘“应龙”汇聚天火。

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轰隆隆从空中传来,一时之间,漫天铅云化作火云,其中雷火涌动,甚是骇人,轮廓边缘已染上了一层深紫的颜色。

司命真君仰头望天,一直安稳不动的他只是轻轻跺脚。

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整个金陵府顿时如地动一般震颤不止,大地龟裂,缝隙如同沟壑,无数烟尘升腾。许多房屋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轰然倒塌,甚至有一段城虽然不曾坍塌,但也扭曲变形,原本的笔直一线变成了高高低低、曲曲折折。

原本围攻司命真君之人立时倒了一片,死伤惨重。

白英琼和李天澜下令众人暂且撤退。

张月鹿握住齐玄素的手,也拉着他向后退去。

很快,天空中的雷云火云凝聚到了极致,忽地一亮,雷火激荡,整个天幕上的电光火雨涛涛如潮,轰然落下。

弥漫的阴气遇到雷火之后,便如初雪遇阳,纷纷崩解融化,转眼之间便已经被压缩到了司命真君的身周十丈。

再有片刻,护住司命真君的阴气终是崩解,降下的雷光火雨彻底吞没了司命真君的身形。

待到雷火

稍歇,重新显露出司命真君的身形,身上的十二章服出现了许多焦痕,甚至还有许多未曾熄灭的余火,那些原本如同活物的花纹更是光华黯淡,再无半点动静。

不过遥遥望去,司命真君的双眼仍旧明亮,一轮白日,一轮黑月。

齐玄素握着张月鹿的手,两人在空中倒掠,目光一直盯着司命真君所在的方向。

这等程度的交手,不能说是毁天灭地一般,却也是摧城拔岳,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境界修为。

齐玄素忽然又想到,大约花圃道士们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种情况。

玄圣因为见过人吃人的惨剧,所以立志救世,最终也因为这些原因,把玉京打造成了一座仙家之城,却带来了一个玄圣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造就了大量婴儿化、清流化、圣人化的花圃道士。

所谓花圃道士,出生就在玉京,一辈子大多数的光阴也在玉京中度过,好似温室中的花朵。

他们躲在玉京的温室之中,见不到真实,自诩道德,因为一名高品道士凌虐仆人,便可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个感同身受,让道门上下皆知,进而倒逼金阙加重处罚那名高品道士。可他们却看不到玉京之外,别说是凌虐仆人,就是满门死绝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道理很简单,一个凌虐仆人的高品道士可能会欺压到他们头上,却没有人可以跑到玉京城中灭人满门。

他们所谓的道德是虚假的,所有的大义凛然只与他们认为的切身利益有关。

因为玉京的花圃道士们人数多,占据玉京的地利,故而声音最大,把持了道门的喉舌,所以他们关心的问题就成了道门必须要关心的问题,某些道门的大人物们也乐得如此,甚至将其作为武器,用以转移视线,攻击他人,比如前些时间攻击调查组,便异常好用。这便是清流化,空谈道德,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也做不到一死报道门。

这也导致了天罡堂不得不从地方抽调精锐,只因婴儿化的花圃道士实在是不堪大用,若是刚上战场,见到遍地死人的惨状,便大受冲击,继而哭天抹泪,那仗也不用打了。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又环顾四周。

尽是伤员,少有完好之人,死人更是不计其数。

花圃道士们不会见到这类场景,自然就要由其他人去面对。

包括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在内,便是那些其他人。

就在这时,司命真君的十二章服中又涌出滚滚阴气,熄灭了所有的余火,自黑月中射出道道幽蓝光芒。

第八十三章 镇压 两艘“应龙”配合作战的威力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其本质上大约是一加一等三。就如黑衣人的鸳鸯阵,各司其职,反而能以少胜多。

正因如此,此时的司命真君以容器降临人间,尚要强过措温布时纯粹以神力凝聚身躯的巫罗,反而落入了下风之中。

道道幽蓝光芒射向空中的两艘“应龙”,好似一场浩大的逆向流星雨,

两艘“应龙”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以某种轨迹缓缓移动着,化作一个旋转的阴阳双鱼,两艘“应龙”即是双鱼中的黑白两点。

幽蓝的光芒落在阴阳双鱼之上,便如雨落湖面,只是激起阵阵涟漪,并未能伤到其中的“应龙”。

司命真君的左眼又大放光芒。

只见无数苍白火焰化作一道巨大的龙卷,初始时只有十余丈粗细,越是往上,直径越粗,呈现出漏斗形状,待火焰龙卷延伸至“应龙”下方的时候,其直径已经有十余里的粗细,接天连地,搅动漫天火云都随之转动起来,仿佛一个本该出现在海面上的巨大漩涡。

便在这时,在阴阳双鱼的外围又出现了八卦的图案,阴阳双鱼呈正向旋转,八卦呈逆向旋转,任由苍白火焰如大浪一般拍打在阵法上,被不断消解,化作一道道巨大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一直蔓延至天际的尽头。

涟漪所过之处,黑云变淡,如冬雪遇夏阳,崩解融化。

巨大的火焰龙卷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后力不济,渐渐散去。

紧接着便是“应龙”的反击。

一瞬间,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司命真君的身上,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虽然司命真君仍旧屹立不倒,但身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又多了许多漆黑焦痕。

紧接着,又有一道有百丈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司命真君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金陵府,不见“应龙”,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司命真君的身形。

片刻后,耀眼的紫光渐渐变弱,只见一道巨大光柱仍旧源源不绝地自九天之上落下,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身影。

齐玄素和张月鹿停在了一处高楼的屋顶上,十指紧扣,无

言地望着那道巨大光柱,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得两人衣衫头发飘摇不定。

这道光柱足足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待到光柱渐渐淡去,司命真君的十二章服已经被全部毁去,庞大的身躯也有半数熔化销毁,变为金色的液体,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而司命真君左眼中的燃烧白日也黯淡无光,只剩下右眼的静谧黑月还散发着幽幽光华。

司命真君以容器降临人间,本就无法发挥全部实力,阴气又天然被人间的阳气克制,失去了地利,等于是老虎自缚四足跑到水中与巨鲨搏斗,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司命真君要败了?”齐玄素凝视着司命真君右眼中的静谧黑月,喃喃说道。

张月鹿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说道:“应该是了,可能司命真君也没料到我们道门的援军竟是如此之快。”

齐玄素忽然道:“青霄,你看司命真君的右眼,像不像‘玄玉’?”

张月鹿一怔,随之望去:“我没见过‘玄玉’,不过根据你的描述,的确是有些像。”

齐玄素道:“‘玄玉’有两种用途,就拿白玉堂的那块‘玄玉’来说,将其融合体内之后,给了我方士传承,可如果直接使用,却能操纵‘大阿修罗’。还有盂兰寺的那块‘玄玉’,。融合体内给了我武夫传承,可融合之前,却让佛像化作活物,仿佛成了精怪。知命教这次谋划让司命真君降临人间,会不会也使用了一块‘玄玉’?”

张月鹿认真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如你所言,武夫气血旺盛,能够血肉衍生,所以象征‘生’,于是那块对应武夫传承的‘玄玉’能让死物变为活物。方士不重体魄,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所以象征‘死’,于是那块对应方士传承的‘玄玉’能够操纵本质上是死物的‘大阿修罗’。如果司命真君身上的确有一块可以用于请神降世的‘玄玉’,那么岂不是对应巫祝传承?”

齐玄素神往道:“若是能补全巫祝传承和炼气士传承,我也是谪仙人了,能够跻身天人。”

张月鹿谈不上羡慕,毕竟她生来就是谪仙人,晋升天人之后,完胜同为天人的炼气士雷元帅,更不必说散人了。

她站在齐玄素的立场考虑,反而有些忧虑道:“想要拿到‘玄玉’,却是有些难。雷真人、裴真人定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可你也说了,李家同样在寻找‘玄玉’。”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向周围一望,眸中紫气翻滚,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虽然半点异样声息也无,但经她的“仙人望气术”扫过之后,十余名亲卫命官立刻显现出来。远方还有许多黑影正在向这时聚拢。

虽然知命教在金陵府败局已定,但这些命官仍旧选择负隅顽抗,意图给道门造成更大的伤害。

张月鹿在先前围攻司命真君时,损耗不小,也不迟疑,立刻取出一道天罡堂的传讯烟火,直接一拉,一颗火焰弹飞上天幕,炸成绚烂烟花。

子母符也好,“讯符阵”也罢,好用归好用,可也容易遭到针对,反而是这些最古老原始的手段才是最可靠的。

烟花炸开后不久,远处即亮起数点光华,不一会儿便有一队灵官赶到,除了佩有刀盾之外,还额外配备“射日长铳”和“神龙手铳”,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为首是一名三品灵官,向张月鹿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微微点头,吩咐道:“你们先行肃清此地的命官,然后前往水堂作坊与那里留守的本堂人员汇合。”

“是。”三品灵官高声领命。

就在这时,天幕上大放光明,已经稀薄许多的黑云被破开一个巨大缺口,从中斜斜落下金色阳光,刚好将下方的司命真君罩住。

司命真君身上立时燃烧起无数“太阳真火”,扑之不灭。司命真君尽显颓势,虽然还从口中喷吐出无数阴气,但也只是扑灭了脸上的部分“太阳真火”,其他地方却是无法顾及了。

任谁也能看出,司命真君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便是道门的威势了,甚至不必出动任何一位大真人,便镇压了司命真君的化身降临。

也难怪那么多的道门之人要奋力攀爬,想要位列金阙,更有三道为了大掌教之位大动干戈。

司命真君徒劳地抵御着“太阳真火”,只是上方黑云被越来越多的金色日光洞穿,这等景象就像雨过天晴,随之而来的阳气回潮,使得他所能够调用的阴气越来越少。

很快,他的整个身躯都被“太阳真火”化作灰烬,只剩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此时他的左眼已经彻底闭合,再也不见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白日。虽然右眼还能勉强睁开一线,但也是半睁半闭,其中的静谧黑月早已黯淡无光。

只听司命真君沉沉叹息:“去恒干为四方……舍乐处而不祥……”

第八十四章 争抢 这是上古巫教十一位祖巫之一的巫阳为楚王招魂的祷词,大概意思是:离开躯体往四方乱走,舍弃安乐住处,便要遇上凶险。

对于司命真君而言,他的躯体是不灭金身,他的住处是天上神国。

这便是要回归神国了。

果不其然,司命真君的头颅开始自脖子位置缓缓崩解,碎裂成无数蓝色的细沙,随风飘洒。

转眼之间,下巴、嘴、鼻子也悉数消散,只剩下双眼仍旧高悬空中。

齐玄素心中一紧。

崩裂的趋势无法挽回,很快,双眼也消失不见,不过那轮黑月消散之后,却留下了一块玉石,漂浮空中,正是“玄玉”。

果真让齐玄素料中了。

张月鹿身形一掠,便要将这枚“玄玉”收入手中。

便在这时,也有一人迎面掠来。

张月鹿已经收回了“苍雷”,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去,那人手中也是一把长剑,同样一剑劈下。

两人还相隔了近百丈,剑气却先一步撞在一起。

空中骤起一声炸雷,到处都是游散的剑气和雷光,映得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出手之人正是张月鹿的原上司李命乘,他能在北辰堂任职,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未能成为二品太乙道士,却是时也命也。

虽然境界不能完全等同于品级,但也有相当的关系,一般而言,归真阶段对应四品祭酒道士,逍遥阶段对应三品幽逸道士,无量阶段对应二品太乙道士,造化阶段对应参知真人,伪仙对应平章大真人。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有部分参知真人只有无量阶段的修为,这便是不能完全以境界修为对应品级。又比如裴小楼只是逍遥阶段,却升了二品太乙道士,毕竟裴小楼的兄长是首席参知真人裴玄之,而裴玄之已经出家,注定由裴小楼接掌裴家,李命乘虽然姓李,但李家之人实在太多,自然比不得裴家独苗的裴小楼。

李命乘身形一震,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出了数丈才算稳住身形,不由心中骇然。谪仙人跻身天人之后,体内真气悉数转化为真元,更为纯粹凝练,炼气士的真气对上真元之后,数量相当,质量却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由此便拉开了差距。

便在这时,李天澜也显出身形,显然要争夺“玄玉”。

不过就在这时,就听雷小环一声怒喝:“李真人!”

这一声怒喝蕴含武夫血气,当真如惊雷一般,饶是李天澜也为之一震,动作有了片刻的迟缓。

然后就见雷小环踏空而至。

逍遥阶段的武夫不能飞掠,雷小环却是无量阶段的武夫,也许不能遁地,飞天却不是难事。

李天澜没有理会雷小环,施落嗣主动迎上了雷小环。

武夫的逍遥阶段名为见神不坏,无量阶段名为千变万化。

只见得雷小环全身穴窍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

每处穴窍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宛若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雷小环,此即身神。

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金刚不坏,谓之见神不坏。

施落嗣伸手按在一本厚重圣典的封面上,满脸虔诚,圣洁庄严,以纯正的拉蒂诺语赞颂道:“赞美吾主。”

无数灿烂白色光芒亮起。

两扇有无数浮雕的洁白大门缓缓开启,无数光芒涌动,仿佛要燃烧起来。

雷小环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细小蛟龙。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方圆百里内的元气吸纳一空,肉眼可见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入她的体内,以她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状漩涡。

白色大门之后是白茫茫一片,只有让人难以直视的明亮光芒。

一柄满是斑驳血迹的老旧黑铁短矛自光芒中现世。

此为“圣矛朗基努斯”,又名“朗基努斯之矛”、“命运之矛”。

这当然不是其本体,而是一道被施落嗣召唤而来的投影。

雷小环周身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无数光芒被被这一拳击穿分开,直接与“圣矛朗基努斯”针锋相对。

虽然“圣矛朗基努斯”看起来十分破旧,但面对雷小环的一拳,却是没有分毫变化,仿佛并不存在于世间。

不过雷小环的一拳也是以实击虚一拳,最终还是对上了矛尖。

一瞬间雷小环的神魂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圣矛朗基努斯”被称作“命运之矛”,区别于被称作“审判之矛”的“圣矛俄赛里斯”,后者针对体魄,前者针对神魂。

传说“圣矛朗基努斯”可以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将他人的灵魂分成无数碎片,订立灵魂的契约。

只可惜武夫是灵肉合一,到了雷小环这等境界,体魄和神魂早已合为一体,再难分出彼此,针对于神魂便是针对体魄,而雷小环此时的体魄却是见神不坏。

见得身神,此身

不坏。

两者僵持片刻之后,此时的“圣矛朗基努斯”毕竟只是一道投影,渐渐变得虚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雷小环去势不止,直撞施落嗣。

施落嗣已经尽力躲避,却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不过施落嗣也并未就此落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枚圣印,仿佛玉璧形状,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具体外观似三个圆环呈“品”字形排列,又相互交叠,比手掌略小,被他握在掌中,大放光芒。

又有一把通体金色的长矛现世。

此乃“圣矛俄赛里斯”,又名审判之矛、地狱审判官之矛。

雷小环仍旧是不闪不避,一拳打出。

只听得从她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拳势再生一股新力。

人仙之道虽然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这一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声势之大,将雷小环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不同于迎上“圣矛朗基努斯”的悄然无声,这次对上“圣矛俄赛里斯”,却是响起极为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片刻之后,金色长毛的矛身上出现无数裂缝,其中金光迸射。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亮。

雷小环和施落嗣的身形都被白光所淹没。

白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原本在施落嗣的右手食指上戴有一个铭刻了繁复法阵的指环,此时已经从中碎裂,这位枢机主事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是受到了一定伤势,受创不浅。

反观雷小环,整个拳头被“圣矛俄赛里斯”彻底凿烂,不过因为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再过不了多久,便可愈合如初。

虽然施落嗣拦住了雷小环,李命乘暂时挡住了张月鹿,但李天澜仍是没有拿到“玄玉”。

白英琼出手挡住了李天澜。

不管怎么说,她是正一道之人。她有些其他想法不假,可经过真武观一事后,她也醒悟过来,李家靠不住,必须要站在正一道和全真道这边。

第八十五章 私斗 几名副堂主、副府主一级的高品道士交锋,也有些年轻的道士或者灵官想要随之出手,不过立刻被更明事理之人按下。

道门内部并不禁绝私斗,毕竟让这么多身怀修为之人不用拳头说话,也不现实,正所谓堵不如疏,只要遵守规矩,比如不能死人、灵官不能参与私斗、必须双方同意等等,道门便不会干涉。当初张月鹿激将李天贞出手,就是私斗。

此时这些大人物交手,不管打成怎样,只要不出人命,事后都可以归结到私斗的范畴之内。可如果灵官和其他道士也参与进去,变成两伙人厮杀,那性质就完全变了,金阙必然要严肃处理,谁也讨不到好去。

交手的双方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人去偷袭,也没有以多欺少,而是各自放对,严守私斗的规矩,不给别人半点口实。

正一道和全真道这边,裴小楼并未出手。太平道那边还有陆玉书和李命之未曾出手,却是多出一人。至于天罡堂的两位副堂主,还要坐镇“应龙”,这个时候跑过来参与私斗,事后属实是说不过去,只能作壁上观。

本来七人小组加上一个李天澜,刚好八人,本该是四对四的局面,关键就是多了施落嗣这个变数,使得太平道那边多出一人。

李命之和陆玉书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定计,各自掠出。

李命之主动迎上了裴小楼,也未必要动手,只要拖住裴小楼即可,陆玉书则是径直往“玄玉”掠去。

到了此时,齐玄素只能一咬牙,凭借着“太乙云衣”凌空而起,主动对上了陆玉书。

“小子,你也敢挡我?”陆玉书轻喝一声。她认得齐玄素,知道是雷小环的下属,并非天人,自然不把他放在眼中。

齐玄素并不废话,当头就是一刀。

陆玉书屈指一弹,凭借单纯的指力震开齐玄素的横刀,然后长袖一卷,原本只有三尺长的水袖陡然延伸至三丈之长,如九曲长河,盘绕蜿蜒,彻底封锁齐玄素的躲闪空间,齐玄素的“飞英”劈砍在这长袖之上,竟是发出金铁相交之声。

陆玉书瞬间欺近,一掌拍出,齐玄素横刀格挡,一道刀气直冲陆玉书的面门,后者五指张开,指甲轻描淡写地刺入刀气之中,浑厚刀气在她身前炸开,绚烂无比。紧接着在刹那之间,陆玉书身如鬼魅,掠至齐玄素的身侧,一臂横扫。

虽然齐玄素已经迅速抬臂格挡,但还是被打得侧飞传去,撞碎了一道墙壁

。待到齐玄素再度起身时,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院子之中,然后未等他观察四周环境,陆玉书已经紧随而至,五指直抓齐玄素的头顶,若是被抓实,必然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齐玄素凭借直觉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了这一抓。

齐玄素刀势一变,朝着陆玉书拦腰斩去,却被陆玉书挥袖挡下。

“飞英”狠狠砍在陆玉书的水袖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陆玉书随之还了一掌,却只是打散了“太乙云衣”的护体云气。

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齐玄素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刀前行,手中“飞英”画出一弧,一道如同弯月的刀气疾射而出。

陆玉书直接伸出双手正面硬撼,将这道刀气从中一分为二。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向前飘荡而出,一刀直指陆玉书的咽喉。

对此早有预料的陆玉书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刀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夺下“飞英”,却不料齐玄素在刹那间松开刀柄,左手按在刀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飞英”刺入陆玉书体内。

陆玉书不得放开“飞英”,侧身躲开,然后一袖扫出。

齐玄素任由“飞英”落地,以“山岳势”接住陆玉书的一扫,接着以“沧海势”借力打力,将她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齐玄素没有急着御回“飞英”,轻吸一口气,平复体内的沸腾真气,选择与陆玉书贴身近战。

齐玄素以“澹台拳意”起手,对着陆玉书就是当面一拳,陆玉书以陆家的“万化绕指剑”应对,一线剑气绕于指间,变化莫测。

双方交手十余招之后,陆玉书一指点在齐玄素的掌心,剑气一穿而过,爆开一簇血花。

紧接着陆玉书又是一袖横扫。

齐玄素躲闪不及,被扫飞出去,重重落地。陆玉书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齐玄素的胸口。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手掌狠狠向下一拍,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陆玉书的一踏,再次向后退出数丈,勉强拉开距离。

陆玉书得势不饶人,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齐玄素在刹那间以“驭剑术”御回“飞英”,速度之快,甚至带出一片残影,一刀直刺陆玉书的后心。

陆玉书毕竟不常与人争斗,下意识地反身拂袖,袖口与“飞英”相交,撞击出金石声响。

趁此时机,齐玄素伸手握住“飞英”,没有刻意收束刀势,用出“大衍灵刀”,人随刀走,一刀刺在陆玉书的胸口,若不是陆玉书有“护体罡气”,便要被一刀刺穿胸口。

这一刀宛若未卜先知,羚羊挂角。没有规矩束缚,从心所欲,天马行空。

陆玉书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齐玄素仍旧是身随刀走,于毫厘之间躲过陆玉书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

陆玉书的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脚步一错,以硬抗一刀为代价,以五指握住“飞英”刀身,手上用力,使得“飞英”动弹不得,接着冷不丁一记指点在齐玄素的手腕上,使得齐玄素五指松开,“飞英”随之落入了陆玉书的手中。

齐玄素只能向后退去,陆玉书紧随而至,一刀如惊鸿掠影,强行破开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刺入齐玄素的咽喉之中,齐玄素在横刀刺入皮肉三分之后,终于是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刀,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刺喉一刀,换成寻常人早就死了,因为喉咙被刺穿之后,会大量出血,然后倒灌入肺部,形成窒息,就算没有窒息,在气管被切开之后,肺部呼吸的空气也会从咽喉处的伤口向外漏出,同时大量的出血也会使人失血而死。

不过对于武夫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真正让齐玄素难受的还是陆玉书又补上的一掌,太平道的“万华神剑掌”根本就在于掌中蕴含剑气,出掌如出剑,齐玄素被这一掌拍实,剑气渗入体内直逼心脉。

若非齐玄素有一颗堪比见神不坏的副心,换成其他人,立时就要被这一掌震伤心脉,轻则重伤,重则立毙当场。

陆玉书本以为轻易拿下齐玄素,已经自信收手,却又发现齐玄素安然无恙,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声音未落,陆玉书的身形一闪而逝。

齐玄素迅速举起手臂格挡,但仍是整个人倒撞向墙壁。

不过齐玄素在刹那之间强行拧转身形,使得原本应该后背撞墙的他,变为双脚蹬在墙壁上的姿势,同时双膝弯曲,卸去身上巨大劲道,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大片如同蛛网的裂痕,也趁此时机暂且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一番交手,虽然齐玄素未曾落败重伤,但毫无疑问落入了下风之中。

第八十六章 吴光璧 平心而论,陆玉书算是久疏战阵之人,平日里在玉京坐堂,多是在案牍之间打转转,很少出手,无论是经验,还是意志,都不能与雷元帅、风伯、天蓬元帅这些长年刀口舔血的江湖豪强相比,可就算如此,对上齐玄素还是占据上风,只因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这也多亏了齐玄素经验丰富,几次临机应变,不仅有“太乙云衣”,又有副心和“玄玉”等奇遇,这才勉强周旋,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归真散人,早已被陆玉书毙于掌下。

齐玄素拔出插在喉咙里的横刀,因为归真武夫对于身体血肉控制入微,竟是没有鲜血流出,然后就是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陆玉书一掌没能打死齐玄素,因为她并不知道副心的存在,所以只当是“太乙云衣”的缘故,不由道:“张副堂主可真是会疼人,连‘太乙云衣’都能送人,我记得这件宝物只有未出阁的女子才有资格用,如今看来,她也用不了多久。”

陆玉书这话本意是暗指齐玄素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不过齐玄素却不怒反笑:“那可要多承陆副堂主吉言了。”

陆玉书轻哼一声,朝着齐玄素缓步走来,颇有些猫戏老鼠的意思。

齐玄素心知自己绝不是陆玉书的对手,真要继续动手,难逃败亡的结局。

正当齐玄素彷徨无计之时,忽觉副心内涌出滚滚热流,使得他的修为一升再升,转眼间已经来到归真九重楼之上,竟还不止歇,直奔天人大关而去。

这让齐玄素又惊又喜,先前面对司命真君的时候,副心内就不时涌出热流,帮他化解阴气,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此时又涌出热流,增益修为,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发现,这股热流增加的修为只是空中楼阁,就像暂时搭了个架子,把他送到高位上,实则他的根基并未改变,待到这股热流一去,他立时就要被打回原形。

只是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暂时的修为,应付眼前也是足够了。

转眼之间,陆玉书已经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喝道:“接招罢!”已然伸手拍出一掌。

陆玉书出掌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不以肉掌伤敌,唯有至阴至寒,方圆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若是方才的齐玄素对上,难免要被一力降十会,此时齐玄素修为大增,却是不怕。

齐玄素直接一刀劈出,真气灌注之下,真气凝

聚刀芒,破开寒霜,直接在陆玉书的掌心上割开一线殷红的伤口,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落,滴滴答答流下。

陆玉书脸色一变,一挥长袖,使其不断延长,如同一条长龙,在齐玄素的身周环绕一圈,好似一条长河。

齐玄素又是一刀下劈,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长袖直接从中断裂开来。

陆玉书脸色大变,立时用出玄女一脉的绝学“九天云雨式”。当年陆家一位先祖迎娶了玄女一脉的传人,这门绝学也随之被带到了陆家,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

连续三掌虚虚实实,精妙绝伦,一个不慎,便要伤在掌下。

齐玄素只是平平推出一掌,以不变而应万变,任由陆玉书三路来,我只往一路去,陆玉书无可奈何,只能与齐玄素的手掌对在一起。

此时齐玄素在副心的加持之下,暂时得了天人的修为,双掌相交,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齐玄素面露笑意,道:“陆副堂主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陆玉书脸色再变,手臂微微发抖,甚至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显然是受了真气反震。

齐玄素猛地发力,逼得陆玉书向后退去,立时转守为攻,又是一刀朝着陆玉书当头劈下。

陆玉书还未想明白齐玄素为何会修为大增,还当齐玄素是个归真之人,下意识地又一挥另外一只完好的袖子,护住全身上下。

“飞英”本就锋锐程度堪比宝物,只是坚韧不足,才被算作灵物品相,此时被齐玄素的修为加持,一刀之下,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这条袖子也被齐玄素斩断。

如此一来,陆玉书的两只袖子都被毁去,大袖变半袖短袖,露出两条白皙小臂,虽然没什么明显伤势,但显得甚是狼狈。

陆玉书又气又怒,她自忖修为,本以为能随手打发了这个张月鹿的姘头,一开始也的确压着齐玄素打,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打不过了,落入下风之中。

这也就罢了,平日里的时候,与她地位相当的男子都会让她三分,这次就是李命之主动对上裴小楼,让她去拿“玄玉”,哪怕是地位更尊的李天澜,同样会让她留下来劝一劝雷小环,而不是直面司命真君,这便是道门和玉京的不成文规矩,对于女子总是要优待几分。所以陆玉书以往与他人比斗,纵然不敌

,对手也是客客气气,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焉能不怒?

只可惜齐玄素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这种不成文规矩,与人相斗从来不会相让,张月鹿都不能例外,更何况是陆玉书,立时让陆玉书现了原形。

只是齐玄素暂且占据上风,不意味着他就彻底胜过了陆玉书,两人一番交手,已经远离了“玄玉”,此时再想去拿“玄玉”也是万万不能了。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黑衣人的军营方向飞掠而来,直奔“玄玉”而去。

齐玄素遥遥望去,此人一个光头,身着道门法衣,还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儒门高冠,这也就罢了,他脚踏木屐,胸前挂着圣廷的圣徽,手中拿着萨满教的木杖,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只有号称五教合一的“天廷”之人才会如此打扮。

裴小楼立时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吴光璧!”

齐玄素先是一怔,只觉得耳熟,随即便想起了此人的来头。

江湖中有金银铜三榜,分别是无忧榜、太平榜、如意榜,以无忧榜最高。

无忧榜不涉及那些高高在上的长生仙人,只有伪仙的排名,而且开篇就说天下三教鼎立,故而道门、佛门、儒门之人不入榜单,又说朝廷乃天下共主,同样不入榜单。除此之外,域外之人,如西方圣廷、金帐萨满教、凤鳞州、婆娑州等处之人,同样不列入其中。

如今无忧榜上评出了十位伪仙,“天廷”的太上教主金公祖师被评为金榜第一人。而‘天廷’的现任教主则刚好排在第十位。

吴光璧就是金公祖师的首席大弟子、“天廷”的现任教主,也就是无忧榜的第十人。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伪仙人物会突然出现在金陵府中。

吴光璧停在空中,环顾一周,朗声道:“诸位请了,吴某人有礼。既然诸位相持不下,那不如先由在下暂为保管此物。”

一片沉寂。

虽然吴光璧口称“在下”,但看他的态度,却是视在场之人为无物,对“玄玉”志在必得。

伪仙距离在世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虽然这一步可能一辈子也迈不过去,但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媲美的。要知道排名靠前的参知真人也不过是如此修为,若是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还要不如。

纵然司命真君这等古仙,如果不以真身降世,而是以容器降临人间,那也不过是伪仙的境界修为。

第八十七章 伪仙 伪仙不是仙人,而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包括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造化天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仙人的身外化身等等。

在此之中,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造化阶段天人和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拥有了部分仙人特质的天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相当于双方都是二品官员,前者有望登阁拜相,另一个已经走到了仕途尽头,未来前途是天差地别。

在以圣廷和奥法议会为主导的西方语境之中,将天人称之为半神,意思是半神半人。将逍遥阶段的天人称之为准半神,将无量阶段的天人称之为真半神,将造化阶段的天人称之为传奇半神,而将伪仙这个阶段称之为神人,意思是有成神资格之人。

一般而言,在道门之中,跻身天人便有了晋升真人的资格,纵然现在不是,以后终究会是的,无非是熬资历罢了,若不犯错,最不济也能以真人的名号致仕退隐。

其他几教也相差不多,儒门称之为宗师,佛门称之为德士,圣廷称之为圣徒、奥法议会称之为贤者。在其之上,还有对应伪仙的称呼,道门的平章大真人、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圣廷的先知、奥法议会的大贤者等等。

施落嗣就是一位真半神,一位货真价实的圣徒,所以对上雷小环,并没有明显落在下风之中。

以这个东西方都比较认可的体系来看,伪仙与无量天人相差了两级,很难用人数来弥补,虽然还有两艘“应龙”高悬天空,但在先前的战斗之中,“应龙”消耗极大,很难再发动先前的攻势。

可以说吴光璧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无人能挡。

正当吴光璧打算将“玄玉”收入囊中的时候,一个略显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吴大教主,你一句话就想把东西拿走,未免太不把道门放在眼里了吧?知道的说你是‘天廷’的大道首,不知道还以为你是道门的大掌教呢,一句话就让这么多道门之人大气都不敢喘。”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这个声音听上去雌雄莫辩,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出这是七娘的声音,七娘有许多让人不能理解的怪癖,比如扳机和千里镜,以她的修为境界,真要模仿男子说话,也不是难事,可她就偏偏喜欢这种捏着嗓子的说话方式,尤其是阴阳怪气的时候。

齐玄素没少被七娘阴阳怪气,所以记忆尤深,一下子就听出了七娘的声音,换成别人,是决然听不出来

紧接着齐玄素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那道正中司命真君面门的火焰流星,还有副心内没来由涌出的热流,多半与七娘有关,毕竟七娘不在身边的时候,副心可从来不会涌出热流。

齐玄素又想到,七娘说要去见一个老朋友,该不会去见是吴光璧吧?看这架势,两人没有谈拢?

吴光璧脸色还算平和,语气却是冷了下来:“吴某人从未作如此之想,更未出如此之言,这位朋友不妨现身一见,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明白。”

七娘嘿然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有你自己明白。至于现身一见,那就不必了,我这种无名小卒,哪里入得了吴大道首的法眼?”

吴光璧微微眯眼,猛地望向羽化台方向,喝道:“出来!”

这一声堪比惊雷,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气血为之震荡。

有若实质的音浪汇聚一线,直奔羽化台而去。

一直站在羽化台上的七娘立时现了身形,只是此时的她却是变了个模样,鬂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支玉簪别住,身着月白色织绵长袍,还学着某些仙子之流在脸上笼罩了一层薄雾,用以遮挡面容,算是更为高级的面纱,衣袂飘飘,竟是不见多少铜臭味。

吴光璧微微皱眉:“原来是姚坊主。”

七娘脚下生出白色的缥缈云气,朝着吴光璧飘来。

吴光璧毕竟是“天廷”的第二号人物,自恃身份,没有直接将“玄玉”收入囊中然后溜之大吉,而是静等着七娘过来。

正如齐玄素所料,七娘说去见一个老朋友,就是去见了吴光璧。至于吴光璧为何称呼她为“姚坊主”,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其余人听到“姚坊主”二字,再见吴光璧的态度,立时知道了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的来头,正是银榜第一人,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因为少有人知其真实名姓,只知道姓姚,故而称之为姚坊主。正如少有人知晓“天廷”太上教主的本来名字,便只能称其为金公祖师。

吴光璧是金榜的最后一人,姚坊主是银榜的第一人,两人的差距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势均力敌。

齐玄素自然也听到了“姚坊主”的称呼,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七宝坊的坊主身份,却也不由心中嘀咕:“七娘原来是姓姚吗?还是什么坊主?”

便在这时,张月鹿不再与李命乘交手,而是退到了齐玄素的身旁,说道:“没想到两大隐秘结社

的首脑人物都来到了金陵府。”

“隐秘结社?还首脑?”齐玄素怔了一下。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那个戴高冠的光头是‘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无忧榜第十人,‘大道首’是他们自己的说法,有故意模仿我们道门大掌教的嫌疑,所以我们一般将其称为教主。吴光璧口中的‘姚坊主’则是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太平榜的第一人。”

齐玄素这才明白过来,倒是不觉得太过意外,因为七娘早就说过,清平会成员大多有两重身份,比如齐玄素自己,既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是清平会的丙等成员。七娘自然不会只有一个身份那么简单,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不止一次猜测过七娘的另外身份。

不过不意外是一回事,齐玄素的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这就好像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当娘的天天絮叨,家里多么不容易,要一个太平钱掰成两半花,要节俭,要攒钱,不然便娶不上媳妇。娘俩整天为了几个太平钱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忽然有一天发现,原来当娘的其实是个大人物,不能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富甲一方,而且还位高权重,愣是算计他手里的几个太平钱,就那么一点例银,还全都扣下,这可太冤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儿要穷养?

当然,齐玄素也只是感怀被七娘扣下的太平钱,并不认为七娘换了个身份,他就跟着水涨船高,七娘并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欠了七娘许多。

所谓母子的说法,可以当真也不必当真。在感情上,可以当真,不过牵扯到各种利益,还是不要过于当真。

正当齐玄素思绪纷飞的时候,七娘已经来到了吴光璧的不远处。

吴光璧嘴角一扯:“姚坊主,你非要与我为难不可?”

七娘继续用那种奇怪的嗓音说道:“有何不可?”

吴光璧一挥手中的木杖,立时雷声隆隆,有雨云汇聚,似乎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呼风唤雨。

吴光璧再一挥手中的木杖,雨云立时散去,晴空万里。

拨云见日。

吴光璧以此来显示他的超绝修为,纵然比不得降临人间的司命真君化身,也不会逊色多少。再考虑到司命真君的阴气天然被人间排斥克制,难免打个折扣,真要打起来,谁胜谁负,殊为难料。

七娘并不畏惧,只是淡笑道:“既然谈不拢,那也只好手底下见真章。”

第八十八章 姚坊主 七娘手中出现一个算盘,通体玉质,其形长方,内贯直柱,俗称“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个算珠都晶莹剔透,不同之处在于梁上两珠为黑,而粱下五珠为白,整个算盘好似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黑白双鱼。

此物大有来头,乃是一件半仙物,上十二档为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十二地支。

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豪光隐隐,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周天星辰。

此时在七娘的催动之下,算珠自行而动,上应周天星辰之力,使得白日现繁星,天幕化作星空,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生出一副二十八宿星图,自成阵法。

星罗棋布。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片刻之后,七娘和吴光璧已经是置身于一片星空之中。

吴光璧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各种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越来越弱不可闻,周围空间也越来越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吴光璧眼光毒辣,立时认了出来。这本是太平道的绝学,不过玄圣整合道门之后,已经是人人可学。

吴光璧略一沉吟,未曾持杖的左手向前一探,化出一只巨手朝着七娘当头抓下,只待七娘被定住身形,他便立刻攻向七娘,破去此阵。

只是吴光璧认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位于天元位置的七娘在这一抓之下寸寸碎裂,竟然只是一个虚影。

吴光璧立时知道上当,可为时已晚。

七娘在远处显出身形,一晃算盘,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与此同时,星空中的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

一时间,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都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整个世界唯有无数黑白星辰罗列。

一瞬之间,吴光璧竟是不能

分辨前后左右上下。明明是向前,但随着四周星辰转动,反而变成了后退,就算他停下身形,因为星阵不断变化的缘故,不动也是动。

吴光璧直接朝周遭的星辰抓去,却发现根本抓之不动,吴光璧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此时大阵已成一体,他看似抓向一点,实则却是在抓摄整个大阵,此阵将吴光璧困于其中,就好似吴光璧身在船中却想要将船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吴光璧立刻改变了策略,立足原地,举起胸前的圣徽。

无尽光明自圣徽中迸射出来。

甚至比施落嗣所招引的光芒还要纯粹、强烈。

漫天星辰顿时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一道光芒穿越茫茫星阵,降临在七娘的头顶之上。

七娘的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扭曲,周围星光如雨,纷纷乱乱。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买卖不成仁义在,若是你继续一意孤行,从此再无相见余地。”

七娘随便拨弄算盘,说道:“说到声誉,你们‘天廷’还有什么声誉可言?付过几次尾款?和你们做生意,不给九成的定金都不敢发货,剩下的一成尾款,也不指望能要回来,要我说,不来往正好。”

虽然吴光璧的攻势惊人,但威势十之七八还是被阵法挡下,并未真正伤到七娘,所以七娘只是看似落入了下风之中。

随着七娘拨弄算珠,二十八颗星辰回旋飞舞,依次朝着吴光璧撞来,吴光璧挥动木杖将其打散,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星光湮灭又生成。

吴光璧又是挥动木杖打散一道射向自己的星光之后,向七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拿走这块‘玄玉’?”

七娘淡淡一笑:“我可不是为了什么‘玄玉’而来。”

吴光璧显然不信,只是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七娘收起算盘,又取出自己的烟杆,猛地一吹。

一瞬间,从烟锅中喷涌出数不清的雾气,遮天蔽日。

吴光璧的瞳孔一缩,就算以他的境界修为,也不能看透这滚滚烟雾。

难道姓姚的不顾身份要强抢“玄玉”?

不过吴光璧并不如何担心。

就算她拿到了“玄玉”,也逃不走,这“南斗二十八星罗阵”厉害不假,却是不能移动,没了这阵法,姓姚的可不是他的对手。

不出吴光璧的意料,待到烟雾散去,七娘已经将“玄玉”拿到了手中。

吴光璧大喝一声

,一身修为悉数爆发开来,手中木杖顶端的红珠光芒大盛,红色的光晕越来越大,仿佛一轮烈阳在星阵中冉冉升起,照亮整个“南斗二十八星罗阵”,一时间星落无数,红光普照之下,原本的星空夜景迅速退去,重新显露出白日景象。

如此一来,七娘便不能继续颠倒方位,阻止吴光璧前进。

“拿来!”吴光璧欺身近到七娘的面前,手中木杖朝着七娘当头打去。

七娘举起手中的烟杆,架住这一杖。

吴光璧眼神阴沉,寒声道:“撒手!”

犹如言出法随,七娘手中的烟杆险些脱手而出,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不过紧接着七娘就止住退势,再次挥动素有“拦面叟”之称的烟杆,向吴光璧打去。

吴光璧横移数丈,以手中木杖挡下了七娘的一烟杆。

两人皆是江湖上有数的顶尖人物,这一番交手,却还不如寻常天人交手来得震撼人心。两人一个用木杖,一个用烟杆,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全无半点精妙招数可言,若非先前的星阵,实在很难让人将两人与天人、伪仙联系起来。

不过吴光璧每次挥动木杖,都会在空中留下一道尾痕,久久不曾散去,两人斗了片刻,这些痕迹已经交织成网,阻住了七娘的所有退路。

吴光璧喝道:“姚坊主,交出‘玄玉’!”

“好。”七娘应得痛快,扬手一扔。

只见“玄玉”有若一颗流星,划过当空,劲力凶猛,所过之处,无论道士,还是灵官,无不躲避,有那避不开的,则直接被外在的气劲震飞弹开。

吴光璧在困住七娘的同时,也被七娘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玉”越飞越远,然后撞在一个年轻人的胸口上,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七娘笑道:“姓吴的,这次是你坏了规矩,我们事前谈好了谁也不干涉金陵府的事情,你不守信用,主动出手,那也别怪我礼尚往来。我可以不要‘玄玉’,你也别想拿到就是。”

吴光璧怒气勃发,便想对那年轻人出手,结果被七娘以“拦面叟”挡住去路。

吴光璧怒视七娘。

七娘道:“怎么,你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人?当着这么多副堂主、副府主的面杀害一位主事道士,这可是公然打道门的脸,他们想装没看到都不行。司命真君是仙人,不怕道门报复,你可不是,且想好了。”

吴光璧只能强压怒气,冷冷道:“好,好得很,姚坊主的手段,我今日领教了。

第八十九章 事后(上) 齐玄素被七娘丢过来的“玄玉”击中胸口,“玄玉”上所蕴含的气劲并未将齐玄素震飞弹开,反而“玄玉”本身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直接没入齐玄素的胸口消失不见。

齐玄素眼前一黑,直接向后倒去。

万幸张月鹿就在齐玄素身旁,直接伸手接住齐玄素,让他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齐玄素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好软。

然后齐玄素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再一次来到了老地方,还是熟悉的场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不再惶恐,反而有些熟悉亲切的感觉。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二话不说,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也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上次来的时候,在火堆后有九个高大的身影,这次则变成了八个高大的身影。

这八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上次的九道身影给了齐玄素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这一次,齐玄素明显感觉到压力变小,而且善意变得更多,敌意减少。

接下来仍旧是不变的流程。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八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

齐玄素随即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仍旧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腰,皮肤白皙,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是一个诡异图腾,土黄颜色,人身蛇尾,生有九条手臂。

这个身影张开双臂,将齐玄素揽入怀中,就像慈母怀抱孩子。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悠悠醒转过来,已然不见黑色大山和那些仿佛巨人一般的女子,也不见满眼的血色,入目所及,是一盏悬挂式的明灯,散发出暖意融融的橘黄光芒,他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

围没有桌椅等物。

齐玄素又闭上双眼,依稀可以听到屋外传来的雨声,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瓦片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开始内视自身。

可以说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得到了第三个额外传承,巫祝传承。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跻身天人。

司命真君留下的这块“玄玉”,姑且将其称之为“神之玄玉”,区别于先前的“生之玄玉”和“死之玄玉”。

不得不说,这块“神之玄玉”不愧是大号“玄玉”,不仅将齐玄素的方士传承、武夫传承以及刚刚获得的巫祝传承都推至了归真九重楼,而且还将齐玄素本身的散人修为也推到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

这当然不意味着齐玄素一个人可以顶得上四个归真阶段九重楼之人,毕竟齐玄素不能一个人同时施展四种截然不同的神通,也不能同时用四种兵器,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并不过时。可如果仅仅是单对单,齐玄素却是超出同境之人太多,哪怕是面对普通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除此之外,齐玄素的方士传承和武夫传承仍旧不完整,方士没能凝聚念头,武夫没能凝聚身神,如果传承也分出高低,那么只有凝聚身神的武夫才能算是高品武夫,在此之前的武夫只能算是低品武夫,方士同理。

不过齐玄素也逐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的地方,通过“玄玉”补全的散人,似乎不能完全等同于谪仙人,最起码张月鹿就没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没见过张月鹿阴神出窍,补全后的散人的确类似谪仙人,却又不尽相同。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可以与张月鹿好好交流一下。

齐玄素退出内视,重新睁开双眼。

便在这时,齐玄素就听张月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循声望去,因为挂着帷帐的缘故,张月鹿坐在床头一侧,身影刚好被拢起的帷帐挡住,齐玄素竟是没能第一时间看到。

齐玄素干脆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两夜。”张月鹿起身绕到床前。

今天的张月鹿没穿正装鹤氅,换了一身滚湖色边的月白衣裙,青丝被一根玉簪挽起,清丽雅致,不像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齐玄素默默欣赏了片刻,收回视线,又问道:“这是哪里?”

张月鹿道:“这里是金陵府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冲她眨了眨眼:“你把我送来的?”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是一方池塘,雨雾茫茫,蛙声一片。

齐玄素察觉到张月鹿的心情不太好,不由加了几分小心,轻声问道:“金陵府的情况如何?”

张月鹿双手撑着窗台:“很不好。虽然击退了司命真君,但还是有许多人因此而死。如今的金陵府,不能说是家家戴孝,可差不多每十家就有一家办白事,这还不包括那些全家无人幸存的。初步估计,死者过万。”

齐玄素默然。

在乱世的时候,死千人,死万人,死十万人,死百万人,都是常见之事。因病疫而死,因饥荒而死,因兵祸而死。在那个时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不能说习以为常,却都已经麻木,对于王公贵族来说,那就是个数字,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朝不保夕,自己都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哪还有余力去同情别人?

可现在不一样,如今算是太平世道,承平已久,不见刀兵,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天罡堂出身的张月鹿,或是手上人命不在少数的齐玄素,也没见过。

难怪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沉重。

根据张月鹿接下来的详细叙述,齐玄素终于知道了大概情况。

司命真君以阴气弥漫整个金陵府,汲取生魂和血肉。道门击败司命真君之后,司命真君的化身破碎,许多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生魂得以重新返回人间,再次回到体内,又活了过来。

如此一来,这些人虽然会有失魂落魄的症状,但好歹性命保住了,可以慢慢休养。这部分人足有数万,多算在“伤”的行列之内。

不过那些沾染了“恩赐”之人却是无法挽回了,直接被司命真君吞噬,神仙难救。虽然江南道府已经尽力净除“恩赐”,但仓卒之际还是有许多无法顾及之处,棚户区算是重灾区,超过九千人死去。各级衙门和江南道府已经开始收拾残局,收殓尸体,继续净除剩余的“恩赐”,缉拿知命教的漏网之鱼。

还有千余人则是死在了司命真君造成的混乱之中,比如房屋倒塌,全家都被埋在了下面,亦或者直接就是人祸。这部分主要由府衙和县衙负责,该抚恤抚恤,该抓人抓人。

总督、巡抚、江南道府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已经陆续返回金陵府,自有他们主持大局,倒是不必张月鹿这个天罡堂的副堂主去操心,所以她便留在化生堂这边守着齐玄素。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慨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九十章 事后(下) 张月鹿收拾心情,转而道:“不说这些事情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说道:“‘玄玉’大有妙用,我感觉距离天人只剩一步之遥。”

张月鹿目光一转,打量着齐玄素:“天渊,你认识那位姚坊主?”

“不认识,还是你给我介绍的。”齐玄素摇头道。

张月鹿认可这个说法,又问道:“那她为什么把‘玄玉’丢给你?”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也许是那位姚坊主看我顺眼?”

张月鹿啧了一声:“如此说来,你还挺有女人缘,竟然能入得堂堂姚坊主的法眼。”

“不如你,你还能入得地师法眼呢。”齐玄素振振有词,“再者说了,我是被你青眼之人呢,这不刚好说明你眼光好,正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不要嬉皮笑脸。”张月鹿板起脸,“老实交代问题。”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觉得就是运气问题。当时你也看到了,姚坊主把‘玄玉’丢出去之后,我并非第一个接触‘玄玉’之人,各位真人、副堂主能躲都躲了,没躲过去或者来不及躲的,则是被撞飞出去,你总不能说姚坊主故意把‘玄玉’丢给他们。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我本该和其他人一样被撞飞出去,可发生了一点意外,‘玄玉’没撞飞我,反而融入了我的体内,这实是出乎姚坊主的意料之外,却不能说姚坊主故意送给我。”

张月鹿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的确说得过去,再加上她本也不怎么怀疑齐玄素,便认可了这个说法。

齐玄素接着道:“我得了‘玄玉’之后,又补全了巫祝的传承,可我总觉得用‘玄玉’补全散人与你这种天生的谪仙人不大一样。”

接着,齐玄素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张月鹿听完之后,说道:“你说的血肉衍生和阴神出窍,其实谪仙人都可以做到,也不必假于外物,只要专门去学特定的功法。就拿人仙传承来说,武夫之所以能得到‘血肉衍生’的神异,是因为玄圣将这类功法直接编撰整合到了武夫传承的大成之法中,只要道门弟子依照修习,必然得此神异。这类功法对于气血要求极高,只有武夫能够修炼,炼气士、方士就修炼不了,不过谪仙人不受限制。我之所以不会,是因为我没学。也不是道门不许,而是精力有限,必须有所抉择。”

齐玄素顿时哑然。

他想了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月鹿继续

说道:“反倒是这种补全手段,无法自己选择,一开始的时候更为全面不假,却是失去了各种可能,可能到了几十年后,反而不如正宗的谪仙人。”

齐玄素听明白了,张月鹿现在精力有限,可如果时间够多,她足够努力,博览道藏,总能全都补上。反而是通过“玄玉”补全自身,不是齐玄素努力就行的,关键在于“玄玉”,这就失去了无限的可能。

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通过补全的后天谪仙人就像是画匠,虽然技艺精湛,但规矩刻板,一切都被框柱了,不能逾矩半步。而先天谪仙人则是丹青圣手,能够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总能出人意料之外。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的本意就是批量造就谪仙人,必然要有个统一标准的“模具”,不可能让这些后天谪仙人去自行发挥。

齐玄素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道:“金阙那边是什么意思?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个交代。”

“还在议事。”张月鹿语气有些低沉,“七人调查小组除我之外,被全部召回玉京,还有江南道府的李天澜等人,也被勒令前往金阙接受质询。至于我为什么能够例外,是因为我们第一时间发现了知命教的阴谋,又立刻通知了金阙,算是有功,所以不必返回玉京接受金阙的质询。”

齐玄素道:“裴真人、雷真人他们……”

“身在局中,谁又能脱出干系?江南道府失职是罪责难逃,可法不责众,再加上金阙不是某个人的金阙,所以有人说,金陵府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厄,完全是因为调查组将查案扩大化之故。自然也会有人反驳,到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其用意也很简单,要么就一起受罚,要么就各退一步。”张月鹿缓缓说道。

齐玄素已经不觉得意外。

张月鹿继续说道:“本来你我的这个功劳也在两可之间,若是上面没人说话,功劳也能变成过错,最后是地师发了话,说我们有功,另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会因为我们两个小人物去驳地师的面子,其他人则没资格反驳地师,我们两个这才得以留在金陵府。”

齐玄素笑道:“那我是沾了你的光。”

谁都知道,地师青眼张月鹿,若非张月鹿姓张,恐怕地师早就将她收为全真道弟子了,张月鹿也是感念地师的知遇之恩,动过加入全真道的想法,最后还是顾及到父母师恩,选择留在了正一道。

张月鹿摆手道:“彼此彼此吧,你还是东华真人亲自认可的全真道弟子呢。对了,我

们这次合力击杀知命教的高层头目,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你一个‘天字功’跑不掉,可能会像我那样被破格提拔为四品祭酒道士,而我大概会升为三品幽逸道士,算是职位和品级相当了。”

齐玄素眼神一亮:“当真?”

所谓破格,也就是无视停年制度,哪怕齐玄素还未跻身天人。

“八成左右。”张月鹿道,“既然认定了我们有功,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论功行赏。”

齐玄素开始盘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

便在这时,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大号信封,说道:“这是你过去几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截止到六月初一,按照五品道士、五个月来算,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每月有七十圆太平钱,合计三百五十圆太平钱,再加上一千圆太平钱的安家费,度支堂给你凑了个整,总共是一千四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信封,打开一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大票,还撒发着油墨的香味。

本来齐玄素已经山穷水尽,现如今这笔钱到手,转眼富家翁,这还不算七娘的一千太平钱和省下来的三百经费,如果全都算上,那便是两千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甚至可以考虑在中八坊物色一座租期在十年左右的新宅,并且配备一名仆役。

不过想要在太上坊置办宅邸,那还差得远。

张月鹿的名下有一座位于太上坊且租期长达百年的宅邸,是张玉月以天师的名义送的,价值高达十万太平钱,可见这些世家子弟之豪富。

齐玄素心满意足地收起这个大信封,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张月鹿借给他的“太乙云衣”,便要脱下还给张月鹿。

张月鹿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让齐玄素穿着这件衣裳招摇过市,岂不是等同于向所有人昭告他们两个人有私情吗?她毕竟保守,还是同意下来。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太乙云衣”,重新穿在身上——虽然她跻身天人,不必借助“太乙云衣”飞行,但“太乙云衣”的护体云气还是有防身之用。

张月鹿略微整理仪容之后,嘱咐道:“既然你醒了,那我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你好生休养,我先去一趟江南道府,晚些再来看你。”

齐玄素点头应下。

待到张月鹿离开后不久,门又开了一线,探进来一张脸,戴着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

“七娘!”齐玄素脱口而出。

第九十一章 明算账(上) 七娘推门走了进来,啧啧道:“这是什么世道,当婆婆的还要躲着儿媳妇,这要放在过去,她得在我跟前立规矩,我坐着她站着,我吃着她看着。”

齐玄素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什么婆婆儿媳,我和青霄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呢。再者说了,如今已经是道门中兴二百年,立规矩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

过去儒门以忠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当头,故而媳妇进门之后,要侍候公婆,尤其是大户人家自有一番功夫要做,身为儿媳,除了处理家务,调理水火,还要服侍公婆丈夫,尤其是晨昏定省,更是重中之重,媳妇若是反抗,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便能压死人。故而多年媳妇熬成婆并非一句空话。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公主下嫁,婆婆是不敢拿大的,至多就是不必向公主行礼,绝不敢让公主服侍,只因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忠在孝前,公主是君而婆婆是臣,不能乱了次序,若是乱了次序,便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当然,道门取代儒门之后,把这些都扫进了故纸堆里,所以齐玄素才会说道门中兴二百年后这些都是旧黄历。

“旧黄历就不是黄历了?”七娘来到齐玄素身旁,“我想起来了,你这种情况,不属于娶老婆,属于入赘,所以人家不必来我跟前立规矩的,反倒是你要去你岳母那里立规矩。”

齐玄素想到澹台琼的面孔,赶忙转开话题:“如今是道门当家做主,没有所谓的‘立规矩’,咱们不聊这个。”

七娘狠狠拍下了他的胸口,“感觉如何?”

齐玄素只听得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一声十分实心的动静,苦笑道:“感觉好极了。”

七娘侧身坐在床畔:“天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

“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齐玄素按着胸口说道。

七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护送柳湖的一千太平钱就当你孝敬为娘了,你有没有意见?”

齐玄素脸上表情一僵,不过还是说道:“人不能太贪心,我已经得了‘玄玉’,怎好再奢求更多。”

七娘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齐玄素默默算着,两千七百太平钱变成一千七百太平钱。

七娘继续说道:“对了,我听说你最近发工钱了?”

“你都听谁说的?”齐玄素满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齐玄素就发现七娘手中多了个十分眼熟的大信封。

齐玄素赶忙去摸自己的胸口夹层,七娘已经起身打开信封,取出一沓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大票,五指一捻,使其变为张开的折扇模样,轻轻扇动:“这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给我……”齐玄素跳下床来,伸手便要把自己的血汗钱夺回来,结果被七娘轻松躲开,接着七娘伸手一点齐玄素的额头眉心,齐玄素立刻不能动弹了。

七娘用手里的大票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天渊,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的你不能抢,听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眨眨眼,不明白你就站着吧。”

齐玄素眨了眨眼。

七年再伸手一点,齐玄素又能自如行动了,悲愤道:“那是我的钱。”

“你哪来的钱?”七娘问道,“你不是没发工钱吗?”

齐玄素气势顿时一弱:“我好歹是堂堂主事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身上有点太平钱,不是合情合理吗?”

“当然合情合理,不过你有钱是你的事情,你凭什么说我手里的钱是你的钱?你叫它,它答应吗?”七娘理反问道。

齐玄素抗声道:“这是死物,怎么能答应?”

七娘理直气壮道:“既然不答应,那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

齐玄素伸手一指装钱的信封:“这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

“你凭什么在我装官票的信封上写你的名字?”七娘柳眉倒竖。

说话间七娘把这沓大票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之中,又把信封还给了齐玄素:“既然写了你的名字,那就送你了,不必谢我。”

齐玄素向后一倒,呈“大”字状躺在床上,干脆不说话了。

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就算七娘成了姚坊主,也还是要继续算计他那点微薄的太平钱,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过七娘给了一块“玄玉”,怎么算,齐玄素都赚大发了,齐玄素也不好指责七娘什么,更没底气、没资格去跟七娘算账,只能受着。这也算是齐玄素的优点了,他不会将七娘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不会像某些世家子弟那样,一边受着父母的供养,一边又跟父母大谈自由、独立云云。

七娘又坐在齐玄素身旁:“生气了?”

“没有。”齐玄素闷闷道。

七娘笑道:“让你长个记性,你这点道行,也就骗骗小姑娘,想骗我?你忘了你这点本事都是谁教的了?”

齐玄素两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

七娘一拍齐玄素的大腿:“我来一趟不容易,还有没有要说的了?不说话我可走了。”

齐玄素想了想,还是坐起身,拿出风伯留下的扳指。

七娘看了一眼:“见面分一半。”

齐玄素道:“有锁。”

“简单。”七娘从齐玄素手中拿过扳指,就见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扳指上骤然亮起一阵光华,接着便是好似冰块

碎裂的声音。

“好了。”七娘将扳指抛起又接住,来回往复,唯独没有还给齐玄素的意思。

齐玄素倒也乖觉,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分?”

七娘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你,须弥物归我。第二个选择,这里面的东西归我,须弥物归你。选一个吧。”

齐玄素问道:“里面有什么?”

“可能有一件半仙物,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七娘笑得像只老狐狸。

这也是七娘的老把戏了,二选一,比如早先时候,七娘就让他从重返道门的机会和“神龙手铳”中二选一。毫无疑问,重返道门的机会是千羊在望,“神龙手铳”是一兔在手,最终齐玄素选择了前者,也得到了一个更好的结果,可以说齐玄素选对了,可七娘不会每次都让齐玄素满载而归,偶尔有个空的,也情有可原。

齐玄素斟酌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保险点,我还是要须弥物吧。”

七娘也不废话,直接将扳指里的东西全都取了出来,一件件摆放在齐玄素面前,除了各种文书名册,就是十几张大票和几百个太平钱,最值钱的是一件宝物,羽扇模样,大约与雷元帅的“苍雷”相差不多,不过还算不上半仙物的标准。

七娘把其他东西收入自己的腰包里,唯独留下羽扇,然后又把已经空空如也的扳指还给齐玄素。

所谓扳指,并非西洋人喜欢的戒指,而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作用是防止放箭时,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因功能类似扳机,故又称为“机”。

不过到了如今,随着火器盛行,扳指也逐渐成为了装饰,风伯的这枚扳指,通体碧绿玉质,甚至没有扣住弓弦的竖槽,一看就不是用来拉弓搭箭的。

齐玄素把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此时已经是空空荡荡,比起齐玄素的口袋还要干净。

不过齐玄素已经很知足了,将各种物事都放了进去,包括寻找“玄玉”的罗盘、代表清平会身份的鱼符、最后的一点太平钱、短剑“青渊”、道士箓牒、主事令牌、丹药弹药、子母符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事。

替换下来的老挎包也没扔了,毕竟有感情了,一并放了进去。

最后,齐玄素只是随身携带“飞英”和挂在腰上的“九阳离火罩”,因为“神龙手铳”被毁,那把被私藏下来的“射日长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挂满兵器,有点高品道士的模样了。

第九十二章 明算账(下) 七娘拿着风伯的羽扇轻摇,感慨道:“收获颇丰呐。”

齐玄素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七娘,原来你姓姚?”

“怎么,你想跟着改个姓叫姚玄素?”七娘乜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不行,还挺好听的。”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姓齐挺好的。”

虽然七娘如同亲娘一般,但师父也是如同亲父一般,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谁让他先遇到了师父呢?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姚坊主?”

七娘倒也不藏着掖着:“我不是什么时候成了七宝坊的坊主,在我们相识之前,我就已经是七宝坊的坊主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主要还是怕你败家。”

“我败家?”齐玄素小声嘟囔道,“那也有得败才行,就这么点太平钱,去看李青奴跳舞都不够,还败家呢。”

七娘装傻充愣:“你想看李青奴跳舞?好说,只要你的张姑娘没意见,我可以让青奴单独给你一个人跳,花舞、剑舞、胡旋舞、十六天魔舞、霓裳羽衣舞、四方菩萨舞、五方狮子舞,让你一气看个够。”

齐玄素干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七娘促狭道:“不必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

齐玄素只得转开话题:“七娘,你和吴光璧交手,没事吧?”

“区区吴光璧,岂能与吾相抗衡哉。”七娘一挥手中羽扇,大有挥斥方遒之意。

齐玄素有些分不清七娘到底是胡吹大气,还是确有依仗,又问道::“七娘,不仅你和吴光璧出手争抢‘玄玉’,李天澜也想要,显然这是个好东西,可我融合了这块‘玄玉’之后,怎么没能跻身天人?”

七娘对此早有预料,耐心解释道:“一般而言,‘玄玉’并不存在枯竭的说法,可这块‘玄玉’是例外,毕竟是一位神仙降临人间,所以直接使得这块‘玄玉’将近枯竭。好消息是,‘玄玉’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缓慢恢复。坏消息是,这块‘玄玉’大概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齐玄素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李长歌可等不了三十年,李家人肯定有办法缩短这个时间,否则他们不会争夺这块‘玄玉’。”

七娘赞许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说道:“这块‘玄玉’对应巫祝传承,所以办法就是用香火愿力代替天地元气,加速‘玄玉’的恢复。至于所需要的香火愿力数量,大约相当于一个三品灵官。”

齐玄素有些丧气道:“道门严格管制香火愿力,以李家的势力,弄些香火愿力是轻而易举

,对我而言,却是千难万难了。”

七娘对于齐玄素一向是半放养,所以只是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你不是马上就要升四品祭酒道士了吗?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齐玄素眼神一亮。

去年这个时候,齐玄素还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七品道士,如今却是马上晋升四品祭酒道士,一时间没能转变思维。

诚如七娘所说,齐玄素马上就是高品道士了,虽然无法与李家相比,但也不是布衣白身,香火愿力也没那么难弄。

七娘接着说道:“其实这块‘玄玉’也有好处,最起码帮你打通了天人大关,不知多少人被卡在天人的门槛上,怎么也迈不过那一步,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面前的门是关着的,不知前路何方。可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天人的大门已经开启,不存在门槛和瓶颈,张月鹿也不过如此。就算你没有足够的香火愿力,只要慢慢修炼,用个几年的时间,也能顺利跻身天人。”

齐玄素松了口气:“如此就好。”

七娘把羽扇收好,打算告辞离开。

齐玄素一把扯住七娘的袖子。

七娘扭头看了他一眼:“舍不得为娘?多大的人了。”

说话间,七娘又抖了抖袖子,想要把齐玄素甩开。

齐玄素紧抓不放,厚着脸皮道:“七娘,既然你是七宝坊的姚坊主,那我以后去黑市买东西,能不能报你的名号?”

“不能。”七娘一口回绝,“就算你报了我的名号,我也是绝不会认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齐玄素仍旧不死心,又道:“那你能不能跟底下的人打个招呼,以后我去黑市的时候,给我个折扣,我不要半价,八折就行。”

“想得美。”七娘一袖子把齐玄素甩开,“就算你是我的亲儿子,也得明算账,一个子也别想少给。”

齐玄素了解七娘就像七娘了解他一样,主动退了一步:“七娘,只要你给我一个折扣,我把省下的钱孝敬你一半,这总可以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七娘立时心动了,也不好再去拒绝,只得说了实话:“七宝坊名下的大小黑市足有上千个之多,若是我到了某个黑市,发一句话,下一道临时的命令,并不难。可如果想要让所有的黑市都给予折扣,那就必须下一道正式的命令,七宝坊实行轮值制度,只有轮值坊主才有权力下达这种命令。”

齐玄素问道:“多久轮值一次?”

七娘伸出三根手指:“三年一次。”

齐玄素的心立时凉了一半,七位坊主,三年一次,一轮下来就是二十一年,不过他还是不死心,问道:“七娘,你上次做轮值坊主是

什么时候?”

七娘微微一笑:“我救你的那一年,刚好卸任轮值坊主。”

齐玄素的心算是彻底凉了,想要等到七娘再次成为轮值坊主,还要十几年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张月鹿估计都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说不定还有望成为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他最少也是个三品幽逸道士,做个二品太乙道士也不是不可能,哪里还在乎这点折扣。

齐玄素故意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无非是我再勒一勒裤腰带,再清苦一点。”

七娘完全不为所动。

齐玄素也不装了,转而道:“七娘,咱们不谈七宝坊,说一说清平会吧。以你的身份地位,绝不可能是普通的乙等成员,你在清平会的权力一定很大吧?”

“你想干什么?”七娘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小心翼翼说道:“先前那些清平会的差事,都是你一言而定吧?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七娘似笑非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齐玄素道:“如果是,那我能不能脱离清平会?其实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总不能也要会主许可吧?”

七娘脸色骤然一变,怒道:“好啊,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愕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七娘道:“你千方百计摆脱清平会的身份,不就是因为张月鹿吗?害怕被她窥破这个身份,跟你翻脸,那你怎么就忘了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这话说得很重,齐玄素不敢再嬉皮笑脸,赶忙起身,乖乖站着。这要换成儒门当家的时代,他得跪着。

七娘摘掉墨镜,假意拭泪道:“你千方百计讨好张月鹿,为了她,连性命不要了,那你想过没有,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今天不要我给你的清平会身份,那等你日后发达了,是不是要把那颗副心挖出来,跟我这个隐秘结社的妖人彻底划清界限?然后你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你的道门真人,迎娶你的张家千金,只当从不认识我这么一个人。”

齐玄素脸色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从没这么想过。”

七娘重新戴上墨镜,起身欲走:“想过也好,没想过也罢,就这样吧。”

齐玄素赶忙抓住七娘的袖子:“我真没如此想过,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一茬了。”

七娘背对着齐玄素,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语气却还是十分沉重:“看你的表现。”

齐玄素看不到七娘的表情,满心惭愧,开始认真反思自身。

七娘收获满满地离开此地,哼着小曲:“小子,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第九十三章 《鬼狐传》 等张月鹿回到化生堂的时候,就看到齐玄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块木头,动也不动。

哪怕是看到张月鹿进来,齐玄素也只是眼珠子动了动,一副要死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有气无力道:“没怎么,就是有点身心俱疲。”

张月鹿也没多想,只当他融合了“玄玉”还有些不适应,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书放在齐玄素的胸口上:“若是闲得无聊,可以看看。”

“这是什么书?”齐玄素随手拿起瞟了一眼,只见封皮上写着“鬼狐传”三个大字。

“写女鬼狐妖和书生的,我没看过,据说名气很大,青萍书局刊印了一百万册,还有儒门大宗师专门为其写诗。”张月鹿随口说道。

齐玄素来了些许精神,坐起身来,翻开封皮,筒子页上书一首七言绝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因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也顺势把头凑过来,耳鬓厮磨。

齐玄素又翻到目录,就见写着《考城隍》、《耳中人》、《尸变》、《王六郎》、《丐仙》、《僧孽》等许多名目,都是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总共有二十四卷,文字也是半文半白,不过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阅读起来不算困难,毕竟许多道门典籍都是晦涩难懂,古文是必修课程。

既然都是独立的故事,便不必顺着次序从头看起,齐玄素随手翻了一页,章节标题是《伏狐》,就见写道:“太史某为狐所魅……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是脸色平常,可看到“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再看到“进益勇”时,脸色已然古怪起来。

接着往下看去:“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夜宿孤馆四无邻,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出去……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乐就狎之”不算什么,可“衿襦甫解,贯革直入”却是有些让人接受不了,张月鹿脸色腾地红了。

这八个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刚刚解开衣服,还未脱下,某生就直接刺破裙裤,长驱直入。

仅仅是联想一下,也是让人回味无穷。

至于作者最后的评价更是点睛之笔,这位某生当真是征服狐狸精的猛将,应该在门前挂个牌子,以驱狐为业。

齐玄素再无半点半死不活,来了精神:“有点意思。”

张月鹿却是不干了,愤而起身:“这都是什么?”

齐玄素十分无辜:“你买的书。”

说着齐玄素又翻了一页,章节名字是《犬奸》,说的却是妇人与狗做那等事情,狗因此生出嫉妒之心把丈夫咬死,事情败露后,官府派遣衙役押着妇人和狗上解部院,一路上有人想看人与犬相交的,就去贿赂衙役,衙役便会把狗牵来与妇人做些不可言状之事,所到之处,常有数百人观看,衙役以此牟利。

张月鹿劈手躲过书本,喝道:“不许看了。”

齐玄素从善如流:“不看就不看,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以批判的眼光去看。”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沐妗敲门进来,见张月鹿手中拿着《鬼狐传》,不由道:“青霄,你也看这个?”

张月鹿有些心虚,含糊道:“我刚买的,还没看。”

“我听说有人向祠祭堂检举了这本书。”沐妗并未多想,随口说道。

齐玄素迟疑问道:“因为……过于大胆?”

沐妗点头道:“是有些大胆了,不过我觉得作者本意也未必如此。”

齐玄素一怔:“这种事情还有什么本意不本意?”

沐妗道:“我也是听祠祭堂的朋友说的,《种梨》一章其实是讽刺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不过有好些人认为是慷他人之慨。”

张月鹿又翻开手中的《鬼狐传》,找到《种梨》一章,精悍短小,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乡下人进城卖梨,遇到一个道士向他讨一个梨吃,卖梨之人不肯。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讨你一个,对你来说没多大损失,为什么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观看的人劝乡下人拿一个不好的梨给老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

有人看不过去,出钱给道士买了一个梨。道士用梨核做种子种在地里,转眼间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开花、结果。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子,分给围观的人吃。然后,道士砍断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道士走了以后,卖梨人发现他车上的梨一个也没有了,车把也被砍断,这才恍然大悟,道

士刚才分的梨都是他的,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

这一次,张月鹿脸色平和许多:“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沐妗道:“有些人看了这个故事后说道士才是恶人,又说世风从来如此,道德也非今日沦丧,从古至今,慷他人之慨之人比比皆是,因为道士是我们道门之人,由此便有了抹黑道门的嫌疑,于是便向祠祭堂检举,要把这本《鬼狐传》给封了。”

“作者的确借鬼狐讽刺世情不假,却与道门无关,依我看来,是有人借题发挥。”张月鹿又翻了几章,发现大约是她和齐玄素打开的姿势不对,那种情节其实占比很小,也不知怎么就让他们全都遇上了,难道是齐玄素这小子早就看过,故意为之?可张月鹿转念一想,看齐玄素的反应,着实不像曾经看过,也许真是巧合。

沐妗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好些人生活在玉京之中,不见真实,自诩文明,以今日之道德要求几百年前之古人,自鸣得意,实是不知所谓。”

齐玄素有些不满沐妗打扰他和张月鹿的独处,转开了话题:“沐主事,你是来看我的吗?”

沐妗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的信。”

说着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抗议道:“既然是我的信,那你怎么给青霄?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了擅自拿走他血汗钱的七娘。

沐妗理所当然道:“是个女人寄来的,让青霄检查下,看你是不是老实,有没有偷偷沾花惹草。”

张月鹿倒是没有擅自拆开齐玄素的信件,不过也有些好奇,于是她示意齐玄素自己拿主意。

齐玄素自忖持身正,七娘刚走,也不可能寄东西过来,于是说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霄,你尽管看。”

张月鹿也不客气,将《鬼狐传》还给齐玄素,拆开信封,没想到竟然是一封请柬。

“同窗会,这是什么?”张月鹿将请柬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也是一怔,然后才说道:“因为同窗的‘窗’素有‘寒窗’之意,故而万象道宫出身的道门弟子将同一届之人视作同窗,所谓同窗会就是万象道宫出身的同窗聚会,玉京或者世家出身不能算是寒窗,自然没有此类聚会。”

张月鹿立时想起了齐玄素档案上的内容:“你是丙子年甲科。”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若有所指道:“我有两个同窗,岳柳离和万修武,那日在上清宫,青霄是见过的。”

第九十四章 同窗 张月鹿明白齐玄素的言外之意。

沐妗道:“我记得万修武这个名字,好像是被隐秘结社的人杀了,我们还接手过这个案子,只是后来又出了紫仙山的案子,便暂时顾不得了,没想到竟然是你的同窗。”

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平静:“是啊,英年早逝。”

沐妗忍不住道:“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办案,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动静比天大,不知最后能不能办成一个。”

张月鹿忽然说道:“沐妗,你去把这个案子的案卷整理一下,我要用。”

沐妗应了一声,没有多想,只当张月鹿要把这个案子捡起来,转身离去。

张月鹿当然不是要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是把沐妗支开而已。因为齐玄素已经把前因后果合盘托出,张月鹿早已知悉其中内幕,虽然知道这不合道门的法度,但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齐玄素。

不仅仅因为私情,也有道理。

许多人以为的恶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其实不然。

许多的恶是藏于内在和规则之下,很少有人会公然作恶,可又确确实实作恶。

就拿齐玄素的事情来说,他袭杀了落单的万修武,从风宪堂的角度来看,齐玄素自然是错的,齐玄素就该被北辰堂捉拿归案,然后明正典刑。

可此事的起因是什么?是万修武和岳柳离联手将齐玄素置于死地,齐玄素也曾找万象道宫反映,可最终不了了之。在那个时候,风宪堂在哪里?北辰堂又在哪里?难道因为齐玄素大难不死,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既然风宪堂在那个时候不说话,又凭什么在齐玄素报复回去的时候再说话?

万象道宫分明知情,因为齐玄素侥幸没死,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便选择把此事强压下来,一则是因为影响太坏,二则是因为万、岳二人那是那一届中的佼佼者,而齐玄素则相对普通,就算齐玄素死了,万象道宫也多半会选择保住两人。

齐玄素为什么申冤无门?因为他惊动不了上面,其次是万象道宫也用了手段,将其定性为意外,若是齐玄素再闹,就定个私斗,也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早有矛盾,两边都有错,作为受害之人的齐玄素也有不对的地方,别人都会认为齐玄素是自找的,便不会同情齐玄素,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对外有个交代。

说白了,如果万修武和岳柳离公然杀了齐玄素,那么万象道宫是断然不会徇私枉法,必然明正典刑。这就是许多人以为的“恶”。

可实际上,万修武和岳柳离只要稍微用一点糊弄鬼的手段,利用龙虎会的机会,就可以变为意外,从而逍遥法外。

至于到底是不是意外,齐玄素知道,万修武知道,岳柳离也知道,上面更是知道,可就是合乎道门的

法度。

齐玄素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报仇,又该怎么办?

到风宪堂告状?

风宪堂当然不会像话本里那样直接不管,那也太小觑风宪堂。

风宪堂当然要管,也会立案,不过会问齐玄素几个问题,有证据吗?有证人吗?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同时风宪堂也会去万象道宫调查一番,看似公正,然后告诉齐玄素,你们属于私斗,没有死人,没有灵官参与,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你如果再闹,或者去金阙喊冤,那就是你的错了,要被北辰堂缉拿,留了案底,以后还想不想往上升了?

这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齐玄素还能如何,自然凭借手中刀剑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再用法度去指责齐玄素袭杀万修武,难道不可耻吗?

齐玄素不愿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在他看来,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齐玄素却是小觑了张月鹿,张月鹿并非庸碌之人,根本不会在坚持法度和维护齐玄素之间左右为难,而是很简单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直接表明了支持齐玄素的态度。

至于无墟宫为何会揪着不放,不是他们多么看重道门的法度,而是觉得杀万修武之人坏了规矩。什么规矩?许多潜在的不成文规矩。即,杀人可以,不过要在规矩之内杀人,栽赃陷害也好,借刀杀人也好,只要杀人不见血,不亲自动手,就都在规矩范围之内。可是直接拿刀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就坏了规矩,必须扼杀镇压,此风不可长。

这种恶,更为隐秘,看不到,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比起那些明火执仗地为非作歹之人,更难除去。

这也是张月鹿立志改变道门的原因之一。

张月鹿缓缓说道:“无墟宫那边一直没有死心,他们多半是怀疑到了你的身上,再加上雷真人和裴真人如今无暇他顾,这次的同窗会可能是个圈套。”

齐玄素并不否认,只是说道:“可总要有个了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金陵府之事后,师父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我陪你去吧。”

齐玄素笑道:“别人要说我有意炫耀了。”

张月鹿没有心情说笑,问道:“在什么地方?”

齐玄素打开手中的请柬:“龙门府的太平客栈。”

……

就在齐玄素刚刚收到请柬的时候,岳柳离和潘粹青已经来到了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因为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所以不必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侧门就可以了。

进了侧门,就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一方清澈池塘,上有

小型水车和仅供一人行走的曲折小桥,又正值夏日,草木扶疏,颇有雅趣。

丙子年甲科,最后顺利成为九品道士的总共百余人,如今还剩下八十人左右,真正能来到龙门府的,也就半数左右。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能扎根玉京,大多数人都去了地方道府,亦或是如齐玄素那般,做了游方道人,再加上低品道士的死伤率一直不能算低,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有二十余人意外亡故也在情理之中,若非七娘,齐玄素也在这二十余人之中。

剩下的八十人中,有些人没混出个人样,不愿意来;有些人身上兼着差事,赶不回来;还有的人干脆离开了道门,或者出海行商,或者混迹江湖,据说还有人改换门庭去了儒门。这又是半数。

能赶到的龙门府的,大多都会提前赶到,然后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毕竟就算能乘坐飞舟,省却奔波之苦,也要好几百太平钱,自然不可能当天来当天走。

一座亭台中,两人正在闲谈,看到岳柳离和潘粹青后,主动起身致意,待到两人走远,其中一个七品道士才道:“岳柳离这是攀上了高枝,可怜万修武才死没几天。”

另外一个六品道士道:“这算什么,你记得齐玄素吗?”

“齐玄素?”七品道士想了想,“有些印象,死了师父的那个?”

“就是他。”六品道士点头道,“如今他才是发达了,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被张月鹿青眼。”

“张月鹿?哪个张月鹿?”

“还有哪个张月鹿,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据说张月鹿领着老齐去了云锦山,这可是岳柳离他们亲眼所见。”

“好家伙,这是孔雀下嫁,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谁说不是,都知道这位张副堂主与地师关系不俗,有了这位张副堂主的关系,老齐又与万寿重阳宫裴真人搭上了线,我听说如今已经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什么狗命。”

“这也是本事,咱们这种出身,没家世,没背景,想要修成正果,难免要走羊肠小径。再者说了,就算攀附上了这种大孔雀,也不知要受多少气,吃多少冷眼,不轻松。”

“对了,他来不来?”

“应该会来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说不定我们还能沾光见到那位张副堂主。”

“可话说回来,你还记得那年的龙虎会吗?”

“自然是记得,你觉得齐玄素还没放下?”

“没本事的时候,自然是放下了。可如今有本事了,说不定又会拾起来。”

“说得有理。真要对上了,那位小掌宫未必就是小掌堂的对手。”

“谁赢谁输,都不干我们的事情,我们只管看戏就好。”

“是极,是极。”

第九十五章 李朱玉(上) 儒门当家的时候,以忠孝治天下。

道门取代儒门之后,虽然推翻了忠孝,但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替代,道门不是法家,不好以法治天下,道门讲的是无为而治,可治天下岂能无为?故而自道门中兴以来,众多道门先贤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在道门内部达成了一个共识,取太上道祖五千言的“道德”二字,以“道德”取代“忠孝”。

儒门时代,动辄给人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道门时代,则是给人扣上一个“无道失德”的帽子。

不过此“道德”非儒门之“仁义道德”。

儒门讲纲常,其实就是等级次序,故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道门要反对儒门,自然不能再去讲纲常,故而道门讲平等。

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华道君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天地对于万物一视同仁,万物本没有贵贱之别。

正因如此,大玄朝廷废除贱籍、军籍,不再对士农工商作出具体限制。道门内部严禁道士将道民视作奴仆、不允许主奴关系的人身依附,同时也废除了跪拜礼、多妾制度等等。

过去的时候,子女给父母请安要磕头,见了上司要磕头,见了师长要磕头,见了朋友的父母长辈也要磕头,甚至平辈论交,还要对拜互相磕头。到了如今,算是全都省了,只要站着行礼就行。所以七娘训斥齐玄素,他也只是站起来垂手听了,换成过去,他得跪着听。

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所以道门内部仍旧有品级制度,许多新制度也只能在玉京落实,玉京之外仍旧受儒门的影响,道门想要以二百年的改制就彻底抹去儒门上千年的痕迹,还是十分困难。

如此一来,造成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是儒门仍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玄圣为了压制佛门而对儒门进行解绑之后,就更是如此。在对待儒门的态度上,在道门内部一直存在两条路线之争,一条是彻底去儒门化,一条是三教合一,双方争执不下,这就给了儒门一定程度的腾挪空间。

第二个后果,“失德”在道门内部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比如那位因为凌虐仆役而被降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如果放在道门之外,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在道门内部,却让一位高品道士的仕途就此断绝。再比如,狎妓对于儒门之人而言,是风流雅事,对于道门

之人而言却是道德问题。

如今齐玄素马上就要跻身四品祭酒道士,不比从前的无名小卒,如此快的升迁速度,太过扎眼,难免会碍了别人的眼,亦或是招惹到什么人而不自知,尤其要小心这方面。若是不小心被人扣上一个“失德”的帽子,便要前途尽毁。

这类事也不必什么巧妙机谋,找个年轻貌美的女道士,与齐玄素产生点瓜葛,然后再找个笔杆子,写两篇让人共情的文章,罔顾事实,在私德上大做文章,在玉京造成舆论,以舆论倒逼决策,便可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阴沟里翻船,万劫不复。

故而张月鹿一路上都在对齐玄素耳提面命,无非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此时两人已经登上了返回玉京的飞舟,当然不是述职,此时金阙议事还未结束,两天一议,最起码还要小半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两人是要从玉京转乘去往龙门府的飞舟,因为两人都是因为公务来到金陵府,所以返程的飞舟不必花钱,只要购买去往龙门府的船票即可。

这次返程无风无浪,顺利抵达玉京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顺带回家一趟,齐玄素没有跟着回去,而是去买了船票。

虽然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男子买单的女子,但这次是张月鹿陪齐玄素去参加同窗会,所以齐玄素很自觉地买了两个人的船票。

如此一来,齐玄素只剩下最后的一百太平钱,他既不能去怪七娘,否则七娘又要说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又不能对张月鹿明言,这几个月的例银还是张月鹿亲手交给他的,他没法解释太平钱去了哪里,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齐玄素拿着两张船票,坐在等候区域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又取出了那本《鬼狐传》,随手一翻。

章节名《画皮》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书生遇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丽女子,把她带回家中,夜夜笙歌。后来一位捉鬼道士告诉书生遇到了鬼。书生半信半疑,晚上趴在女子的窗外窥视,看到房间中有一个丑陋凶恶的恶鬼正在画一副人皮,而人皮上的人像正是那名女子。

书生惊骇之下去找道士求救,但还是被恶鬼剖肚挖心。道士用桃木剑将狞鬼一剑斩得魂飞魄散,书生的妻子在道士的指点下去求一个疯颠的和尚,老和尚让妻子含下他吐出的痰,书生妻子照做,回到家里将痰吐到了书生嘴里,书生又长出了一颗心脏,死而复生。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别的不说,他也是换了一颗心。而这个故事无疑是告诫男子不要被美色所惑,以免被披着人皮的恶鬼所害。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朝齐玄素走来。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虽然如今是夏日时节,但昆仑之巅仍旧是寒意凛冽,女子如此打扮,无疑是极为扎眼,惹得好些过往行人注目。

女环顾左右,径直朝着齐玄素走来,然后坐在了齐玄素所在长椅的另一端。

刚刚被张月鹿耳提面命一番的齐玄素又看了眼刺目的“画皮”二字,忽然有点不自在。

不会这么巧吧?

齐玄素合起手中的《鬼狐传》,想要离开。

女子轻启朱唇:“久闻齐主事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齐玄素停下动作,这才仔细打量了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身材很高挑,比张月鹿还要好上几分。

女子见齐玄素望来,伸手撩了撩鬓边黑发,露出一截雪嫩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未曾请教。”齐玄素谨慎道。

女子露齿一笑:“北辰堂,李朱玉。”

齐玄素问道:“尊驾是李家之人?”

“是,不过只是不记名的义女,所以不序辈分。”李朱玉说道。

齐玄素早就听说过李家那数量庞大的义子义女,一般而言,比较重要的义子义女还是会序辈分的,比如抛弃了张玉月的李命煌,虽然是义子出身,但得了个辈分范字。另一个例子就是李青奴,虽然是“命”字辈,但无法与李命煌相提并论,故而名中没有辈分范字。

齐玄素心中暗暗惊讶,北辰堂好灵通的消息,他前脚回到玉京,后脚就被他们知道,不愧是上三堂。

不过齐玄素面上不显,又问道:“不知李姑娘有何贵干?”

李朱玉的眼睛眯成月牙,答非所问道:“在北辰堂,齐主事的卷宗本来只有一页纸,与天罡堂的那份档案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万象道宫的丙子年甲科出身,师父亡故,可如今却已经编成了三寸厚的一本,尤其是齐主事大难不死,更是让人好奇。”

齐玄素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他的这段经历的确有点离谱,张月鹿不是看不出蹊跷,而是她选择了相信齐玄素,李家之人却不会跟齐玄素客气,就算齐玄素没问题,他们都要做些文章,更何况齐玄素的底子本也不干净。

第九十六章 李朱玉(下) 齐玄素心中越是惊惧,面上越是平静:“李姑娘是代表北辰堂来查我的?”

李朱玉摇头道:“是也不是。”

齐玄素道:“还请李姑娘直言。”

李朱玉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我倒要请教,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心中暗道果然来了,李家对于“玄玉”势在必得,若非他的背后还有全真道,只怕他就像《画皮》中的书生一般,要被开膛挖心。可就算有全真道做靠山,李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便开始拿着此事做文章。

齐玄素收起《鬼狐传》,徐徐说道:“道门并非大魏朝廷,北辰堂也不是前朝的青鸾卫,没有自行缉拿、审讯、羁押之权,李姑娘问我这些,还请先出示箓牒、腰牌以及问讯搜捕文书。”

李朱玉道:“没有文书,我这次来也不是代表北辰堂审问齐主事,只是代表李家而已。”

齐玄素笑了起来:“那就请李姑娘明言罢,你要如何?”

李朱玉道:“有人说,齐主事私下里与隐秘结社多有来往,此等行径若是为真,无论是张副堂主,还是裴真人、雷真人,都会为之痛心,我身为青霄故交旧友,实在不愿看到齐主事这般年轻俊彦,误入歧途。”

齐玄素不为所动,淡淡道:“这个‘有人’是谁?如果仅仅是听说,那我还听说李天澜李真人指使‘天廷’妖人夜袭真武观,毁灭证据,我也不愿看到李真人这般德高望重之人,晚节不保。”

李朱玉眯了眯眼:“齐主事,无端捏造,诬陷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你知道风宪堂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金陵府之变,‘天廷’精锐尽出,除了大道首吴光璧之外,总共有四位天人,分别是风元帅、雷元帅、风伯、天蓬元帅。雷元帅死于张副堂主剑下,他的佩剑‘苍雷’就在张副堂主的手中。风元帅趁乱从玛丽大教堂逃走,侥幸保住性命。至于天蓬元帅,大约是死在了姚坊主的手中。”

李朱玉面带笑意,意态闲适。

这些都是已知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一个风伯,只知道死了,可到底是怎么死的,却是无人知晓。”齐玄素话锋一转,同时举起了右手,露出大拇指上的扳指。

李朱玉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半点笑意。

齐玄素目光直视李朱玉,脸上透出了多年江湖经历的肃杀:“李姑娘,雷元帅和天蓬元帅死于袭击真武观一

战,他们事前就有准备,所以并未携带须弥物,也没什么把柄可言。风伯却不一样,事发突然,没有丝毫准备,所以他是携带了须弥物的。你知道风伯的须弥物中有多少机密信件吗?刚才说‘无端捏造’,只怕不妥。”

李朱玉的脸色白了。

齐玄素不再去看李朱玉,直直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只留给李朱玉一个侧脸:“李姑娘说我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若有什么证据,不妨现在就拿出来。我只有一句话,金陵府发生的事情,知命教固然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可在知命教之前,‘天廷’妖人袭击真武观,毁灭证据,也是有目共睹的实情,今天关于我的卷宗足有三寸之厚,可日后追查起真武观被毁一事,写成的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李朱玉万万没有先到,竟然会遇到齐玄素这样一个亡命之徒,与那些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花圃道士截然不同,彻底收起了那份轻蔑。

齐玄素轻声问道:“李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朱玉玩弄着手腕上的一线红绳,脸色不明。

齐玄素则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风伯留下的扳指中的确有很多信件,可齐玄素并不知道这些信件中都写了什么,而且那些信件也不在他的手中,已经被七娘全部带走,以七娘的性情,多半会以此要挟吴光璧,从这位大道首的手中狠狠敲上一笔太平钱。不过在七娘的教导下,齐玄素早已练就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等闲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李朱玉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扳指上面。

齐玄素挑了下眉头:“有风伯的前车之鉴,李姑娘觉得我会把那些信件带在身上吗?李姑娘不妨猜一猜,还有谁知道这些信。”

李朱玉轻哼一声,移开了视线。

如果她处在齐玄素的位置上,那么她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

齐玄素继续说道:“李姑娘方才提到了我大难不死,也许李姑娘应该向巫罗祈求,再折一艘飞舟。”

自始至终,李朱玉与齐玄素都相隔了足够安全的距离,两人分别坐在长椅的一端。

两人的眼睛都望着地上,好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李朱玉开口了:“既然齐主事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玄素双手握起拳头,忽然说:“李长歌也要用‘玄玉’补全自身吗?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才会稀罕这类物事。”

李朱玉怔了一下,接着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我倒是小觑齐主事了,没想到裴真人如此看重齐主事,连这等密辛也悉数告知。既然齐主事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妨明言,小祖

宗的确不是天生的谪仙人,需要以‘玄玉’弥补先天不足,早在数年前,小祖宗就已经集齐了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四大传承,可‘玄玉’这种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就算已经补全,也可以用来提升修为,相较于各种丹药,没有任何隐患,是最好的选择。”

李朱玉的话让齐玄素肯定了自己的部分猜测。

如齐玄素所料,李家的小祖宗李长歌是一位后天谪仙人,有李家为依仗,其进度远在齐玄素之上。

不过李朱玉毕竟不是李长歌本人,对于后天谪仙人的了解并不十分透彻,还是有些地方说的不对。

齐玄素不认为李长歌已经完全集齐了四大传承,就拿齐玄素自己来说,虽然他有武夫传承,但武夫传承并不完整,不能凝聚身神,所以齐玄素猜测,也许李长歌的神仙传承同样不完整,少了某些特质,所以李家才会迫切地想要为李长歌拿到这块由司命真君遗留下来的“神之玄玉”。

李朱玉主动起身:“齐主事的手段,我算是见识了,唯有佩服。今天我只和齐主事说了些玉京趣闻,至于其他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齐玄素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姑娘,‘玄玉’这种物事到底从何而来?”

“呵呵。”李朱玉皮笑肉不笑地笑两声,眼波流转,“是谁把‘玄玉’的事情告诉了齐主事,齐主事就去问谁,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说罢,李朱玉不再理会齐玄素,袅袅婷婷地去了。

就在李朱玉离开后不久,张月鹿走了过来。

齐玄素这才明白这位李家义女为何主动离去,原来不是被他吓退,而是惧怕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可是拳打李天贞,剑斩雷元帅,一般人还真不敢与她放对。

张月鹿望着李朱玉离去的背影,问道:“李朱玉,她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将刚才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又晃了晃拇指上的扳指。

“你是怎么杀了风伯?”张月鹿知道齐玄素与三大阴物有交集,还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却不知道齐玄素可以在某些特殊场合下请三大阴物出手。

齐玄素也想好了,既然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那他就改变先前瞒住一切的策略,把一些秘密循序渐进地告知张月鹿,让张月鹿慢慢地接受,由他主动交代,总好过被张月鹿看出端倪,就先从三大阴物开始。

他将那个君子协定详细说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解释之后,怔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三大阴物也是道门中的前辈,你请他们出手斩杀风伯,倒也没什么不对。”

第九十七章 仿若昨日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同登上了去往龙门府的飞舟。

虽然齐玄素买的是普通船票,但飞舟主事还是将两人安排到了一间二品太乙道士才有资格使用的“上房”之中,原因无他,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的副堂主,一位不到三十岁的主事道士,前途无量,不管他们愿意或是不愿意,总会有人主动送上一些特殊的待遇,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结个善缘。

两人没有道德洁癖,接受了这份“善意”。

相较于只能容纳一床一桌的普通房间,二品太乙道士的房间堪称豪华,是个内外套间,不仅有个小小的会客厅,还有书房和卧房。

这也是许多天人喜欢乘坐飞舟的缘故,自己飞天赶路,不仅要受风吹气寒之苦,还要消耗精力,哪有乘坐飞舟来得舒适?若是有差事在身,还能顺带处理公务。

如今两人都没有公务在身,齐玄素本想提议玩几把玄圣牌,不过张月鹿却取出了两块玉简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玉简,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道:“是‘先天神算’和‘望气术’。”

齐玄素一怔,这是圣胎境散人的两门神通,尤其是“先天神算”,更是散人的核心神通之一,他早就想学,以前是境界修为不够,等到跻身了圣胎境的时候,却一直没有机会,先是护送柳湖去渤海府,接着又是参与金陵府查案,一直没来得及去学。

到了如今,他都快跻身天人了,还是与这门神通没有缘分,甚至他自己都快忘却了,反而是张月鹿还记得。

齐玄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先前张月鹿回玉京就是为了拿这两块玉简。

念及于此,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撇脸望向窗外:“咱们两个都不是婆妈之人,就不要搞无语凝噎那换一套了,赶紧学,然后记得把玉简还我,等我们下次回玉京的时候,我还得把玉简送回道藏司。”

齐玄素也不再废话,伸手握住那块标注着“先天神算”的玉简,沉浸其中。

相较于传统的书本,这种玉简的优点是更为直接,可以直接“拓印”入脑海之中,十分高效,且更容易理解,完美解决了很难言传的难题。

缺点就是每次“拓印”都会产生损耗,会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彻底废弃,且制作玉简的花费不算便宜,再有就是,使用玉简对于自身的境界修

为有一定要求,门槛更高,若是修为不足,很容易被冲击神魂,轻则眩晕呕吐,重则神魂受损,产生失魂、离魂的症状。

齐玄素如今已经是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又有部分方士的传承,足以承受这种玉简的冲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使用玉简与融合“玄玉”还有几分相似之处,对于齐玄素来说,可以算是轻车熟路,不必张月鹿再去指点什么。

在齐玄素入定之后,张月鹿也不盘膝,就这么随意靠在罗汉床上,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神游物外。

就这么一路无话,待到飞舟抵达龙门府的时候,齐玄素已经勉强算是初窥门径,接下来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慢慢去熟悉这门神通,以求登堂入室,乃至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飞舟缓缓下降,水雾弥漫,给此处港口带来了一阵清凉。

舷梯降下,乘客们开始依次下船。张月鹿准时从冥思中醒来,叫醒了还在入定的齐玄素。

因为真人的专属房间位于高楼层,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在了最后。

两人趁着众人排队下船的间隙,凭栏而望。

停泊飞舟的大湖名为“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故而得名。不远处就是万象道宫的一处风景形胜之地,名作“观星台”,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每逢三元佳节,道宫中便组织弟子在此赏月同乐。

再往远处望去,就是巍峨连绵的万象道宫,俨然一座城中之城。

齐玄素忽然生出许多感触,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心情的细微变化,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齐玄素也不隐瞒,如实说道:“我第一次坐飞舟,还是大约去年这个时候,短短一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就好像做梦一样。如果再把时间拉长一点,往前几年,我跟随师父第一次来到玉京,也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更往前,就是在万象道宫度过的时光了,可以说,在我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之中,万象道宫的经历占据了多半,无疑记忆深刻,我本该是十分熟悉这个地方,可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非要来形容,那就是恍如隔世一般。我没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会如此

之快。”

齐玄素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到好似在说其他人的故事,张月鹿听得认真,也很仔细,没有半点不耐烦或者不屑一顾。

齐玄素说道:“我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海贸商人,不是什么大商人,就是买一点货物,搭别人的船,小本买卖。他跟我说过一个《断头王后》的西方故事,里面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叫作‘那时候的她还太年轻,不知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我时常在想,如果真如这个故事所说,所有的馈赠都标注了价格,那么现在的我,能够遇到你,能够与你在一起,以及被雷真人、裴真人青眼等等机遇,应该算是赊账了吧?日后偿还起来,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说起遇到你,其实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挺怕你的,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势,就像太阳悬于当空,我这个小鬼就不敢出来见人,那时候的我别说想着日后与你并肩携手,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下子是想躲也躲不开了。”

张月鹿听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我不是圣人,就是个普通人,有私心,也会不守规矩,至于你说的什么势,我不觉得有,若硬要说有,那应该是其他人的衬托。”

“我的出身,着实不能算低。我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没有太多的底层经历。我同样有许多你所说的命运馈赠,大约正因为这些,我对李天贞之流没有半点兴趣,不仅仅是道不同不相谋,也是因为他们有的,我也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需要谁为我遮风挡雨,更不需要谁为我带来所谓的安全感,我不需要什么依靠,我想要的是一个并肩同路之人。”

“我对待这种事情的态度是顺其自然,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所以我们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互相扶持,甚至生离死别,再到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决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齐玄素此刻的心境平和也不平和。

张月鹿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感触。

不是齐玄素拥有了张月鹿,也不是张月鹿拥有了齐玄素,而是两人互相拥有了彼此。

是的,张月鹿不是他的附庸,他也不是张月鹿的附庸,两人是漫漫旅途中结伴前行的同路之人。

第九十八章 老友 距离星野湖不远处就是专门的等候区域,等着乘坐飞舟的,或是来接人的,都在这里等候。

莫清第此时就坐在一条石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当下时兴的话本。对于他而言,这些话本实在没意思,这些个作者没什么深度,偏偏又爱在故事里掺杂些杂七杂八的说教,动辄道门如何,又或是高品道士如何,含沙射影,其心可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那些无聊的说教去掉,再把大篇幅的介绍和重复内容删掉,那还是能勉强看一看的,最起码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他看话本小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主要是为了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争取自己也写一本出来——他可是听说了,只要能与青萍书局签约,写话本就能赚钱,若是写得好,写出了名气,在玉京的中八坊购房置产也不是梦。

至于上八坊,还是想想就算,那地方不仅要有钱,还得有身份才行。

莫清第又抬头看了眼等候厅内极为显眼的巨大钟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收起膝上摊开的话说本,起身向外走去。

他不是来乘坐飞舟的,而是来接人的。

这次的同窗会可是阵仗不小,一个个混得不错的昔日同窗纷至沓来,而他要接的就是这次同窗会的一个重要人物。

之所以让他来,主要是两人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关系还算不错,也好说话。至于其他人,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当初他们是一个房间住着的伙伴,谈不上兄弟——他不想让“兄弟”二字变得廉价,可在其他人的衬托下,却是显得格外的不俗。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在万象道宫不显山不露水,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却是如鱼得水,先是得了道门最年轻副堂主的青眼,又攀上了万寿重阳宫裴真人的关系,要知道那位张副堂主背后牵着的是大真人府,裴真人的兄长则是执掌紫微堂的斗殴东华真人。有了这层关系,平步青云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据说他如今已经是五品道士,享受候补祭酒待遇,距离高品道士只剩下一步之遥,就是哪天他忽然晋升了四品祭酒道士,莫清第也半点不奇怪。至于职务,更是了不得,主事是一个很宽泛的职务,主持一个道观的是主事道士,担任副堂主的副手也是主事道士,据说他如今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那可是九堂之首,主掌考核升迁,前途无量。

谁也不曾想

到,当初谁也不看好得罪了岳柳离和万修武的老齐,到头来反而是老齐走得最远。

都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人家是仕途一帆风顺,情场春风得意,他却还在这里琢磨着怎么写话本。

想到此处,莫清第不由沉沉地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嗓音在莫清第的耳畔响起:“老莫,没事叹什么气?是在悲天悯人?还是在怨天尤人。”

说话的是个女子,名叫石雨,一身七品道士的打扮,同样是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也算是少数几个与莫清第几个人关系不错的女子。

莫清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的齐主事还没到吗?”石雨道,“过去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太怪了,才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你看人家岳柳离,就从来不搭理你们几个,只有我才整天跟你们混在一起。”

“现在呢?”莫清第随口问了一句。

石雨嘻嘻笑道:“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不是我太怪,而是其他人有眼无珠,你看人家张副堂主,天之娇女,那是多高的眼界,还不是看上了老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张副堂主是一类人,倒是远远胜过岳柳离了。”

“说到岳柳离,她可是当年的龙社首领,她怎么说?”莫清第问道。

石雨闻言收敛了笑容,又带着几分戏谑:“还能怎么说,龙社首领已经是明日黄花,就连虎社首领都已经死了。正式进入道门之后,看的是职务和品级,两人都是五品道士,不分高下,可说起职务,反而是紫微堂更高一些,她也只能恭候大驾呗。”

莫清第刚想说话,忽然看到两道身影,迟疑了一下:“你看那是不是老齐。”

石雨随之望去,就见一男一女并肩走来。

居移气,养移体。齐玄素的相貌变化并不大,可气态上的变化却十分明显,多年的生死经历,不仅让齐玄素褪去了所有的稚嫩和青涩,更让他多了几分凛然的肃杀之气,甚至张月鹿初见他时就说他一身杀气,就像一把出鞘三分又没有完全出鞘的利剑。

此时的齐玄素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的齐玄素相较,判若两人。

甚至张月鹿都很难想象,齐玄素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时是何等惊慌失措。

齐玄素正是在一次次的生死一线之间不断磨砺,才逐渐有了今日的坚韧心性

。如果齐玄素还是当年的齐玄素,任凭七娘再怎么帮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石雨一时间也有点犹豫不定,看着像,可总也不能将其与记忆中的老齐对应起来。

正当两人踟蹰不前的时候,齐玄素反而先认出了两人:“老莫,石头。”

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大多数孩子都是没有正式姓名,不过有些表现优异之人会被高品道士提前预定为弟子,也就有了姓,比如齐玄素。还有些人,在进入万象道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姓名,也就是父母取了名字,结果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家道变故,父母亡故,这才被送入万象道宫,就不会随师父姓,比如岳柳离和万修武。

在这种情况下,万象道宫出身之人通常不称表字,而是以姓为称呼。

两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老齐,那么他身旁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张副堂主了?

两人赶忙迎上前来,下意识地想要帮忙接过行李,却发现齐、张两人都是空着手的,顿时恍然,莫清第感叹道:“老齐,连须弥物都有了?不一般,真是不一样。”

齐玄素微微一笑,指着两人说道:“青霄,他们两个都是我在万象道宫时的好友,他叫莫清第,前程莫问的莫,清水的清,门第的第。她叫石雨,石头的石,雨水的雨。”

张月鹿大大方方道:“你们好,我叫张月鹿,你们也跟天渊一样,叫我的表字‘青霄’就是。”

“张副堂主大名,如雷贯耳。”莫清第在张月鹿面前有些拘谨,虽然张月鹿让他称呼表字,但他并没有当真,仍旧用了“张副堂主”这个尊称。

石雨瞥了莫清第一眼,不掩饰自己的鄙视,瞧你这个不济事的样子,然后甜甜笑道:“青霄姐姐。”

张月鹿哑然道:“如果你们与天渊同龄,那么应该是你更大一些。”

莫清第立时还了石雨一个鄙夷眼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雨只当没有看到,厚脸皮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张月鹿无奈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笑道:“随你们,你们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不许取外号。”

莫清第松了一口气。

四人一起离开此地,向外走去。

齐玄素问道:“人都到了?”

“能来的都来了,都在太平客栈等着呢。”莫清第如是说道。

第九十九章 忆往昔 从星野湖到城内的太平客栈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莫清第专门雇佣了一辆仿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可供四人同坐。

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莫清第与石雨坐在他们的对面。

说实话,张月鹿很少乘坐马车,因为马车太慢了,除非如齐玄素那般,刚回玉京的时候不认识路,才有乘坐的必要。偶尔乘坐马车,张月鹿也是独坐,所以她上车之后下意识地想要闭目养神,转而又想起,还有其他人,只是闭了下眼睛又立刻睁开。

齐玄素观察着马车内部的华美装潢,问道:“租这辆马车花不少钱吧?”

莫清第笑了笑:“几个太平钱而已,不算多。”

齐玄素轻拍了下车厢的内壁,竟是填充丝绒,道:“有心了,其实我走过去也无不可,虽说当初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没有多少能出去的机会,但我还记得从万象道宫去太平客栈的路。”

这是实话,就算齐玄素忘了,他前不久还来过龙门府,也记起来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从万象道宫偷跑出来,拼命玩上一天,回去之后免不得要受罚,轻则不吃饭做粗活,重则还要被打板子,所以我们回去之前都要去太平客栈大吃一顿,还戏称为‘断头饭’。回去之后,无论是饿肚子干活,还是挨打,肚里有食,便能扛得住。”

莫清第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那时候没钱,我们几个只能凑点如意钱买最便宜的宽面,每次都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就差舔碗了。那个味道,我至今都记得,待会儿到了客栈,还得再尝一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青霄,这样的经历,你大约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张月鹿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石雨顺势问道:“青霄,你是第一次来龙门府吗?”

张月鹿摇了摇头:“不是第一次,其实就在前不久,我刚刚来过一次。”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侧目望了齐玄素一眼:“是应无墟宫之邀,调查万修武的案子。”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追着魏无

鬼过来的。

石雨讶然道:“老万的案子破了?”

说话时,她还是忍不住望向齐玄素。他们这些同窗都知道当年的事情,齐玄素与万修武有过节,张月鹿又与齐玄素是这等关系,齐玄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只是开了个头,然后我就被调到了紫仙山查案。”

这段时间以来,只要是道门中人,都听说了金陵府的事情,邸报上也大概说明了此案的起因和经过,虽然从实质上来说,这是数年前的江南大案的延续,但没有实质证据,却不能真么说,只能从紫仙山这里追根溯源。

石雨与莫清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青霄,你和老齐是从金陵府过来的?”

张月鹿点了点头。

莫清第又问道:“邸报上说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临,是不是真的?”

齐玄素苦笑一声:“我和青霄距离司命真君最近的时候,差不多只有二百丈左右。老实说,真是神仙威势,若不是天罡堂的援军及时赶到,最起码半个金陵府要化作死城。”

石雨忍不住咋舌道:“难怪你们升得这么快,这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齐玄素没有接话,陷入沉默之中。

莫清第转开了话题:“老齐,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的,倒不是说你发达了就不认老朋友,而是当年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虽然万修武罪有应得死了,但岳柳离还在。”

齐玄素并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咱们都是老相识,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了,如果是当年的我,自然不会来自取其辱,见了她岳柳离,说不定还要绕着走。可如今不同了,岳柳离疑心是我害死了万修武,我若是避而不见,倒是显得心虚,也不得不来。”

石雨心直口快:“岳柳离疑心你是凶手?”

齐玄素淡然道:“案卷中写得很明白。”

道门与儒门不同,一向是主张无罪推定,被告之人不负有证明自己无罪的义务,岳柳离怀疑齐玄素,却没有任何证据,反而齐玄素还有紫微堂和万寿重阳宫的证明,连个疑罪都算不上,天罡堂将这

方面的内容告知齐玄素,并不违犯规矩。

石雨无言以对。

她有点想不明白岳柳离怎么想的,跟张月鹿说齐玄素杀了万修武,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其实这也不能怪岳柳离,当时无墟宫以万修武可能死于隐秘结社妖人之手的理由把案子送到了天罡堂。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不大的案子,随便一个副堂主就能处置,当时张月鹿正好不在天罡堂,而是在外剿灭灵山巫教,是无法接触这个案子的,刚好绕过张月鹿,可谁能想到慈航真人不知怎么亲自过问了把这个案子,然后转交给了张月鹿。

这就变成了无墟宫这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清第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老齐,老万的事情……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与我无关。”

“金错刀”魏无鬼杀的人,与我齐玄素有什么关系?

莫清第心情有些复杂,他是支持老友复仇的,却又不希望老友杀性这么重,最好是付诸正当途径,听到齐玄素的回答之后,有些如释重负。

这也怪不得莫清第,毕竟莫清第一直在道门的保护之下,没经历过风吹雨打,平日里握的是笔杆子,总会有些天真。

可齐玄素不一样,也不知该说他倒霉,还是该说他经历特殊,算是把那点阴暗的事情都经历了个遍,先是在龙虎社被岳柳离、万修武算计,又经历了师父被人雇佣刺客围杀,至于后来的江湖经历,他握的是刀把子,更是满身泥泞,再往后诸如凤台县知县李宏文被灭满门、袭杀张月鹿、袁家被灭满门、夜袭真武观一类的事情不知见了多少,还让他怎么去相信所谓的规矩?两人的想法早已是天差地别。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停下,太平客栈到了。

四人下来马车。

齐玄素望向站在门口等候的岳柳离,微微一笑。

其实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说得好听些,低调内敛,说得难听些,为人孤僻,其实人缘并不好,没几个真心朋友。若不是因为这位龙社首领,他还真不乐意来。

第一百章 怨憎会 岳柳离快走几步,主动迎了上来。

姿态放得很低。

除此之外,其余人也没托大到在里面等着,而是都聚集在门口外等着。

这份殊荣当然不是给齐玄素一个人的,更多还是因为张月鹿。

天师的侄孙女,地师喜爱的晚辈,慈航真人的传人,最年轻的副堂主,天罡堂的小掌堂,真正的未来参知真人,甚至有望在几十年后角逐第八代大掌教。

谁不想结个善缘?

至于齐玄素,不能说所有人,绝大部分人都将他视作张月鹿的附庸,俗称吃软饭的。众人虽然不好也不敢付诸于口,但心底多少都有些瞧不起齐玄素,不就是拽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吗?神气什么!换成是我,说不定比你爬得更高。

有人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心底里嘀咕。有人沉不住气,脸上已经带出几分。只是在场之人,除了齐玄素和岳柳离,其他人都不是五品道士,又当着张月鹿的面子,没人真敢去说什么。

出乎岳柳离的意料之外,齐玄素并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横眉冷对,而是扬起一个笑脸,颇为热情:“上清宫一别,近来可好?”

得益于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哪怕是面对仇人,也能谈笑如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在万象道宫时有过不浅的交情。不过岳柳离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笑里藏刀。

岳柳离微笑道:“应该我来问天渊才是。金陵府一场大劫,天渊是亲历之人,九死一生。”

说罢,岳柳离又向张月鹿见礼,齐玄素则与潘粹青互相见礼。

潘粹青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上次见面还是在无墟宫,恍如隔世一般。”

张月鹿神色淡淡:“潘辅理说的是那个案子,卷宗我已经带来了,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齐玄素意有所指道:“总要让老万闭眼才行。”

岳柳离一怔,感受到几名同窗的异样目光后,立时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齐玄素这话却是诛心,暗指万修武死不瞑目,再联想到岳柳离在万修武死后就与潘粹青的关系暧昧,很难不让人把万修武之死与岳柳离联系起来。

自古以来,赌近盗,

奸近杀。因奸杀人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无论是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还是亲夫一怒杀奸夫淫妇,都比比皆是。

就连石雨和莫清第也都是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态,甚至莫清第已经开始思量着,该怎么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的话本之中。

岳柳离心中恼怒到了极点,可又不能翻脸发作,好生憋屈。

倒是潘粹青,毕竟是堂堂无墟宫的小掌宫,气量城府非常人可比,丝毫不为所动:“齐主事所言极是,万师弟还未下葬,总要给他个公道,让他入土为安。”

趁此时机,岳柳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打圆场道:“今天是同窗相聚的日子,且不说这些事情了,我们进去说话。”

吃与礼总是相关的。

接风宴,送行酒,成亲要吃酒,白事也要吃席,生了孩子还要大摆宴席。从出生到死亡,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吃”字。

民以食为天,所谓祭祀其实也是给神明供奉吃食。

各路人马到齐之后,自然就是酒宴了,宴席被设在一处花厅之中,四面来风,又悬挂轻纱,风一吹过,轻柔而动,如烟似雾,甚是写意。

虽然众人已经离开了万象道宫,但也还是些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对于普通人而言,七十古来稀,三十岁已经走过人生的一半,可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三十岁才是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年轻人”的称呼名副其实。

众人分而落座,齐玄素、张月鹿、潘粹青、岳柳离几人都在正中一桌。

潘粹青以三品幽逸道士的身份主动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酒,齐玄素没有托大,双手捧起酒杯。

潘粹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我敬齐主事一杯。”

说罢,潘粹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一照。

齐玄素也将杯中之酒饮尽。

潘粹青这才道:“前些时日,我听岳师妹说,她与齐主事在万象道宫的时候有过误会。”

齐玄素顿了一下,明知故问道:“什么误会?”

潘粹青的眼底有了几分阴沉,不过还是接着说道:“就是龙虎社的事情,她当时并非有意,却因为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好在是

有惊无险,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向齐主事认错道歉,便由我这个做师兄的替她认个错。”

说罢,他又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酒:“若是齐主事宽容大量,同意一笑泯恩仇,就请喝了这杯酒。”

齐玄素端起酒杯,却迟迟不喝。

潘粹青的眼神愈发阴沉。

到了如今,任谁也能看出来,齐玄素崛起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只说明一件事,他的背后也有靠山,不是一个张月鹿那么简单。那些眼皮子浅的人,觉得齐玄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张月鹿的缘故,可潘粹青作为无墟宫的辅理,却十分明白,张月鹿前途无量不假,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甚至再加上裴小楼都不够,必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开口发话了。

在金陵府大劫之后,七人调查组中的六人外加李天澜全部返回玉京接受金阙质询,唯有张月鹿是个例外,据说是地师亲自发话,由此可见,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晋升几乎是必然。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毕竟他跟万修武非亲非故,只是个便宜师弟而已,没必要去为了一个死人去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俊彦结仇。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大家各退一步,若是能借着这个契机,化敌为友,那是再好不过了。

齐玄素忽然问道:“若是我不喝呢?是不是就要撕破面皮?”

齐玄素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潘粹青的用意,可他不想这样轻轻揭过。没死是他运气好,可不是这些人手下留情。再者说了,岳柳离的认错也没什么诚意,说是认错,却透着几分居高临下,还有些以势压人的意思。

潘粹青脸色微变,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不为所动,给张月鹿倒了一杯酒。放在别人的眼中,殷勤小意,俨然就是那种甘心站在女人背后甘于寂寞的男人。

齐玄素给张月鹿倒了酒,脸上又有了笑容:“我就是随口一说,我还当什么事情,既然是误会,那就没有仇怨,何必道什么歉。所以这杯酒,我还是不喝了。”

潘粹青的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

菜还是热的,气氛却冷得不能再冷。

第一百零一章 又见秦无病 齐玄素的意思很明白,你若觉得是误会,那就没必要道歉,我也没必要接受并不存在的道歉。换而言之,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误会,若要道歉并让齐玄素接受道歉,先认错,再说其他,这也是最大的诚意。

诚然,若是所谓的大格局之人,绝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耽搁前途,在正一道与全真道联手共抗太平道的大背景下,应该顺势退让一步,与潘粹青结个善缘,也是交好无墟宫一脉。反正岳柳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可齐玄素并非什么大格局之人,他不是将才,也不是帅才,只是个卒子,或者说一个误入道门的江湖人,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转变思维,他不喜欢忍辱负重,也不想讲仁恕之道,他只想快意恩仇。说白了,就是出一口恶气。

潘粹青沉默了片刻,也大概想明白了此中关节,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野道士,到底凭什么被张月鹿和那些真人们青眼?难道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个口味,吃点清粥小菜?

“齐主事果真不喝这杯酒?”潘粹青又问了第二遍。

齐玄素随手将酒杯中的酒泼在了地上:“既然岳姑娘认定了是误会,那就没有必要道歉。”

潘粹青只觉得怒火盈胸,一个小小的五品道士,竟敢如此嚣张,当自己是李天贞么?只是张月鹿就坐在旁边,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脸发作,只能强压了怒气,又望向张月鹿:“张副堂主,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张月鹿语气平淡:“这是天渊与岳姑娘的事情,如何决定都是他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也无权干涉。”

潘粹青本以为张月鹿会分得清轻重,却没想到张月鹿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性情古怪,不好相处,竟是由着这个野道士胡来。

潘粹青越发恼怒,若不是地师青眼,你个张家小宗的女子也配出头?

不过话说回来,性情古怪的张家小宗女子,不懂规矩的野道士,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马配好鞍”。

齐玄素不按常理出牌,拿过酒壶给潘粹青的酒杯倒满了一杯:“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小掌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喝了这杯酒。”

潘粹青深深地望着齐玄素,不再掩饰自己被冒犯的怒意。

齐玄素坦然与之对视。

其实很多人在谈笑叙旧之余,在也偷偷观察主桌上的情况,见两人陷入僵持之中,整个花厅也一下子陷入到极为古怪的寂静之中。

许多人以为是小掌宫和小掌堂斗法,两个当

事人一边看着,却没想到是齐玄素自己对上了潘粹青,张月鹿从头到尾就像个局外人,除了齐玄素主动倒一杯酒,以及回答了潘粹青的问话之外,就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若非那一身让人看不出半分深浅的境界修为做不得假,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齐玄素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冒牌货。

便在这时,一伙客人从花厅外经过。

虽然这次同窗会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但花厅位置因为临湖的缘故,却算是半个公共区域,其他客人偶尔也会从旁边经过。

这本不算什么,可这伙客人的身份却有些特殊。

黑衣人。

而且不是普通的黑衣人,而是那种经过血与火淬炼的边军。

这伙黑衣人沿湖而行,所过之处,客人们交谈的声音都瞬间降低。

不过齐玄素他们这边是个例外,本也是寂静一片,没有再降低的空间了。

这古怪的场景甚至让几名黑衣人都有些诧异,不由扭头望来。

齐玄素怔了怔,竟然是个熟人。

秦无病。

秦无病也认出了齐玄素,毕竟当初两人相遇的时候,齐玄素可还没有白狐脸面具,用的就是本来面目。

两人目光一对,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当时他对秦无病说自己叫魏无鬼,根本没提本名,虽说裴小楼拍着胸脯保证已经与郡王府交代好了,保证万无一失,可受到雷小环的影响,齐玄素总觉得裴小楼有点不靠谱。

若是秦无病当着潘粹青的面叫破他就是魏无鬼,那可是大大的不利。

秦无病停下了脚步,转而朝着花厅走来。

齐玄素和潘粹青不约而同地一起身——潘粹青也认出了秦无病。

潘粹青主动开口道:“秦将军。”

从地位上来说,秦无病与天罡堂的上官敬平等论交,而上官敬则是一名二品太乙道士,所以就算是潘粹青这位小掌宫,也不敢小觑秦无病。

秦无病与潘粹青并无深交,只是道:“潘高功。”

然后他便将目光转向了齐玄素,道:“齐兄弟也在。”

“秦将军。”齐玄素松了一口气,老裴还是靠谱的,就像七娘一样,只是看着不靠谱,或者说偶尔不靠谱。

便在这时,张月鹿也缓缓起身了。

秦无病不认得张月鹿,不过见她气度不凡,不由问道:“这位是?”

张月鹿微微一笑:“我与秦将军从未谋面,却也不能说是素不相识,上次秦将军给

我来函,问我当有以教示,不知秦副堂主是否还有印象?”

秦无病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是张法师。”

说罢,他再望向齐玄素和张月鹿,欲言又止。

当时张月鹿要找魏无鬼,好像是魏无鬼拿着他给的那块牌子到处招摇撞骗,所以张月鹿给他致函,他因为摸不准张月鹿的用意,便使了个“托”字诀,后来收到老父来信,才知道这个魏无鬼是东华真人的人,名叫齐玄素。

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同席而坐?是张月鹿至今也不知道齐玄素就是她要找的魏无鬼?还是有其他什么误会?

只是秦无病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头藏着十八个弯弯绕绕,足够莫清第写上十几万字了。

不等秦无病开口发问,张月鹿已经抢先开口道:“当时的事情是个误会,关于北辰堂和上官真人的事情,我已经禀告家师,只是后来又接连出了紫仙山雁青商会大案和金陵府大劫,一时之间还无法给秦将军一个答复。”

张月鹿答得很巧妙,关于那份公函前半段的魏无鬼部分,只用误会一笔带过,而仔细明白地回答了后半部分,在其他人听来,就是两人在上官敬的事情上有过交流,这当然不能算错,却也的确产生了误导。

其实秦无病并不在意魏无鬼如何,他更在意也正是这后半部分,听到“上官敬”的名字,不由默了片刻,毕竟是多年的故交,片刻后才低声问道:“上官兄他……被葬在了何处?”

张月鹿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安魂司。”

秦无病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四人站在一处寒暄,其余人就能看出。

从对话内容来说,这位秦将军与三人都有过交集,不过他称呼潘粹青为“高功”,称呼张月鹿为“法师”,更像是久闻其名或者一面之缘,显然并不相熟,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从两人的交谈语气来看,应该是早就认识。

这不由好些人心中生出其他想法。

这位秦将军显然不是什么小人物,难道齐玄素不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否则不能解释齐玄素与这位秦将军相识,反而张月鹿从未见过这位秦将军。

秦无病正想告辞离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县主也在,齐兄弟若是有空,不妨与我一道过去见一见县主。”

齐玄素只觉得流年不利,他本想和潘粹青硬扛到底,结果这么多知道他魏无鬼身份的人都一股脑地出来了,让他很是被动。

齐玄素只好道:“是该见一见的。”

第一百零二章 “故人” 秦无病口中的县主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齐玄素救下的秦湘。也正因为这个关节,齐玄素才能从秦无病手中拿到那块黑衣人的腰牌。

秦湘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另一个身份,这让齐玄素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事关其他女子,他还是要尊重张月鹿的意见,哪怕他心里没鬼。

张月鹿微微一笑:“秦将军不介意我同去吧?”

秦无病笑道:“自然不会,县主早就听说过张法师的大名,一定会欣喜之至。”

不过秦无病没有邀请潘粹青,因为两人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潘粹青也不会厚着脸皮跟去,却总觉得被齐玄素强压了一头。

这个野道士!

潘粹青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目送齐玄素和张月鹿与秦无病一同离去。

其余人已经开始探究这位秦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其实也不难猜。如今的大玄朝廷并不设将军一职,只设总兵官,“将军”其实是类似于“部堂”、“中丞”一类的尊称,而能被尊称为将军的武官,最少也得是镇守总兵官一级,范围已经不大,姓秦,如此年轻,其身份便也呼之欲出——西域都护府副都护、镇守楼兰总兵官秦无病。

因为大玄朝廷并不一味打压武官,身为武官也可登阁拜相,故而秦无病是妥妥的未来阁老。

虽然这庸俗,但又不得不承认,老齐能与一位未来阁老相识相交,自有其过人之处。

总不能张月鹿和秦无病两个人都看走了眼。

反而是他们看走了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莫清第对身旁的石雨小声道:“老齐这是深藏不露啊。”

石雨同样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张副堂主是什么人?见过天师、地师这些大人物,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更是拳打李家公子,谈笑有真人,往来无白丁,什么世面没见过,她还能看错了人?”

莫清第点了点头:“还是你看得准。”

石雨又道:“这样也好,老齐发达了,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也不必多了,他是紫微堂的人,那可是管人事考评的地方,谁敢不卖紫微堂的面子?我们不求升官

发财,让他跟青萍书局那边打个招呼,总不过分吧?”

莫清第面露难色。

石雨训斥道:“你啊,就是太死板,还学了那些儒门书生的迂腐之气,人家都这么干,有关系找干系,有人脉用人脉,我们凭什么就要出淤泥而不染?”

莫清第叹息一声,面露愁容。

另一边,秦无病、齐玄素、张月鹿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清幽所在。

相较于花厅,这里稍小一些,不能容纳太多客人,看来只是一次私宴。

秦无病抬手示意几名随从守在门外,然后推门而入。

里面只有一桌,除了秦湘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秦无病笑道:“县主,你看谁来了。”

秦湘随之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面露惊喜之色。

“齐玄素见过县主。”齐玄素抢先开口道,同时向秦湘眨了下眼。

秦湘也不傻,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齐……”

“我当初身负上命暗中查案,不得不隐瞒身份,还望县主见谅。”齐玄素解释道,“我本名齐玄素,现任紫微堂五品主事道士。”

秦湘恍然道:“原来是齐主事,我听说道门不比朝廷,朝廷这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二十几岁的二品大员也不算少见,可道门有停年制度,很少有人能在三十岁就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李长歌、姚裴这些天之骄子也不过是五品道士。”

说着,秦湘又望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却发现她正盯着那一男一女。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不由一惊。

他认得那个女子。

正是在盂兰寺层与张月鹿交手的谢秋娘。

当时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谢秋娘一手“太阴十三剑”与已经连战数场的张月鹿斗得不分胜负。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还是清平会的成员,还是轻轻拉了下张月鹿的袖子。

张月鹿收回视线,朝着秦襄歉然一笑:“张月鹿。”

秦湘惊讶地以手掩口:“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是

我。”张月鹿有些无奈,她不常参与这种应酬,偶尔参与几次,玉京的多是前辈人物,也不会见到她就大惊小怪,大多是褒奖几句,可这次随着齐玄素来参与同窗会,接触的多是同辈人,还不是李天贞这种世家子弟,看待她就好似看待传说中的人物一般,让她很是不自在。

齐玄素正想继续寒暄几句,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扭头望去。

就见谢秋娘正直直地望着他。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谢秋娘等人在事后分析,认为是齐玄素拿走了“玄玉”,他们一直在寻找齐玄素,却苦寻不获,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齐玄素。

只是谢秋娘此时也不能如何,且不说张月鹿就在旁边,一位不足三十岁的五品道士,必然是进入了道门高层视野的年轻俊彦,不好随意轻动。不管怎么说,道门是兵,隐秘结社是贼。

其实齐玄素也不害怕,他已经知道七娘的身份,大不了让七娘出面调解一下。姚坊主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张月鹿与秦湘寒暄了片刻,大概就是秦湘好奇地问东问西,张月鹿耐心解答。

紧接着,张月鹿望向谢秋娘:“还未请教,这位姑娘是……”

秦湘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儒门的谢姑娘。”

张月鹿并不意外,当初在盂兰寺交手的时候,张月鹿就认出了谢秋娘的儒门身份,这次无疑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谢姑娘,遗山城一别,已经有半年了,近来可好?”张月鹿道。

谢秋娘自是不可认的,故作讶然道:“张法师何出此言?我与张法师初次见面,以前从未谋面,张法师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她是儒门之人,自从佛门与道门反目以来,儒门的地位便大幅度提高,道门对待儒门多以安抚为主,若是道门弟子与儒门起了冲突,道门也不会偏袒自己人,反而会偏袒儒门弟子,许多道门弟子对此颇有怨气,私下里常有人说恨不为儒门弟子。

就算张月鹿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也奈何不得她。

张月鹿笑了笑:“大约是吧。”

就在这时,齐玄素则望向了谢秋娘身旁的男子。

第一百零三章 搭手 齐玄素没有纠结谢秋娘的本来身份,望向一直默然不语的男子,问道:“未请教,这位兄台是?”

不必秦湘主动介绍,男子已经主动开口道:“西京府,赵宣庭。”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个人。

清平会的小秦王。

齐玄素第一次与李青奴见面,李青奴奉七娘之命就告诉过他一个消息:他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这伙人都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他的动静。

齐玄素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后来细想,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此人与谢秋娘一起,姓赵,是西京府人士。大玄之前死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大晋之前是大齐,赵姓是大晋的皇室姓氏,而西京府又是秦州的首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小秦王其人。

齐玄素面上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赵兄。”

秦无病看出这两男两女之间多少有点不对劲,不过他作为在场之人中地位最高之人,还是不得不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家也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

齐玄素和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多说什么,入席坐下。

一张圆桌,六个人,三对男女,齐玄素自然与张月鹿坐在一起,张月鹿挨着秦湘,秦湘挨着秦无病,秦无病挨着赵宣庭,最后在齐玄素与谢秋娘这里完成闭合。

秦无病自然而然地主导话题,上次他救下了秦湘,自然不可能一直让秦湘留在军营之中,最终免不得要将其送回去。秦湘的家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自然要好好答谢一番。而且感恩的程度与身份地位息息相关,如果是个无名小卒救了秦湘,也许就是给些太平钱了事,可秦无病救了秦湘,那便是天大的人情。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正所谓人情往来,有了人情,便有了往来,一来一回之间,两家便结了善缘,甚至能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结成盟友。

这次是秦无病返家,路过龙门府,秦湘主动设宴招待秦无病,并邀请了两个朋友作陪,也就是谢秋娘和赵宣庭,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齐玄素和张月鹿。

对于秦湘而言,自然是喜不自胜,两个恩人,竟是全都到齐了。

再加上传说中的谪仙人张月鹿,更是意外之喜。

可对于其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秦湘特意挨着张月鹿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张月鹿对于心怀不轨之人总是不假辞色,可对待秦湘这种相对单纯的姑娘,却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只能无奈应付。

齐玄素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观察谢、赵二人,赵宣庭如何,他尚不清楚,可谢秋娘的一身本事却让他记忆深刻,就是现在的他对上了谢秋娘,也不敢说稳操胜券,若是赵宣庭比谢秋娘还要强上几分,那就是天人。

毕竟李青奴说了,两人都是乙等成员,要么身份贵重,要么修为高强。

当然,就在齐玄素观察两人的时候,两人也在观察齐玄素和张月鹿,多少有点麻杆打狼两头怕的意思。

秦无病将这些尽收眼底,却只当没有看见——他不想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而且两边的来头都不小,最好是谁也不得罪。

其实齐玄素的心态也很复杂,七娘早就告诉过他,清平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双方此时是隐隐的敌对关系,不过齐玄素又有顾忌,害怕因为这两人反而牵扯出了自己的清平会身份,毕竟在座的另外两人秦无病和秦湘都知道魏无鬼的存在。

就在这时,谢秋娘忽然道:“张法师声名在外,虽然年轻,但可以说是成名多年,最年轻的副堂主,前途无量。只是齐道长,却少有耳闻,不过齐道长能年纪轻轻就跻身五品道士,想来是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不傻,听得明明白白,这是要试探他呢,这伙人以“玄玉”为目标,现在故意问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想证实“玄玉”是否落到了他的手中。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谢姑娘这是质疑我了,谢姑娘不妨直言,用江湖上的话来说,请谢姑娘划下道来。”

谢秋娘淡淡道:“道门晋升制度一向严格,停年制度更是连李长歌、姚裴等天才俊彦也不能例外。想要破格提拔,非要立下大功不可,齐道长能升到五品道士,想来是功勋卓著,我一个身无寸功的小女子,怎么敢质疑齐道长呢?”

她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我平日里也跟随师长修习养气之道。虽然师长一再教导,养气并非为了与人争强斗狠,可我终是难以免俗,见到修为高强的同辈之人,总想要切磋一番。”

齐玄素道:“这话说得就有些虚了,如果养气不是为了争勇斗狠,那我道门诸多先辈也不会命丧儒门之手。”

此话一出,席上气氛骤然一冷。

张月鹿轻咳了一声:“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不利于儒道团结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齐玄素从善如流:“是我不对,自罚一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秋娘淡淡道:“其实我也认可齐道长的观点,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这一身修为,若证不得长生,自然就是用来打打杀杀,天下修道之人千千万,几个是奔着长生去的?甚至就是长生仙人,也有雷霆一怒,当年废天师张静沉暗算了玄圣夫人,玄圣雷霆一怒,一击之下便让偌大一座云锦山天翻地覆,这其实也是与人争斗。”

这话却是在理,除了极少部分的天之骄子,大多数人谁也不会以长生不死为目标,这就像做官,寒窗十年,都是有一个一官半职就心满意足,做了知县才会去奢求知府,做了知府才会奢求布政使,没有谁一开始就被奔着宰相去的。

谢秋娘接着说道:“朝廷养着黑衣人不是摆设,就是用来打仗的。剑不应是礼器,就是杀人器,剑术就是杀人术,这么多的神通道法,求不得长生,倒是能断人长生,说一千道一万,手底下见真章。所以我今日得见齐道长,想和齐道长搭搭手,不知齐道长意下如何?”

搭手即是较量,也是江湖的仪轨,搭手的本意是相互认同有差不多的实力,两人放开了打要两败俱伤,因此搭手试劲,以分高下。进一步就有了宣告的意思,老一辈公开和晚辈搭手,说明这个晚辈的修为已经足够,可以传其衣钵,昭告江湖同道知悉,是个立接班人的仪式。

齐玄素和谢秋娘没什么师承关系,自然就是单纯的较量,其实谢秋娘更想斗剑,只是碍于秦无病和秦湘的面子,所以才选择了搭手。

齐玄素道:“用道门的话来说,我是野道士出身,这个词很不好听,有野草、野蛮和野人的意思,意味着不懂规矩,不懂礼数,我平日里擅长的都是与人生死相斗,不懂搭手的规矩,倒要请教,如何搭手?”

谢秋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一根筷子应声飞起。

谢秋娘接住这根筷子,握住一头,将另外一头伸向齐玄素,说道:“当年佛门反对道门,两家在西域开战,道门称之为‘佛乱’。佛乱开始后的第二年,东皇代表玄圣造访社稷学宫,在酒宴上,东皇拿了一根筷子,让在座之人折断。在座之人都没有说话,反而在宴席散后同意了东皇关于道门和儒门联手平定佛乱的提议。当时东皇说,如果有人能折断这根筷子,那他立刻离开社稷学宫,赶赴西域。今日,我想以东皇的话问一句齐道长,你能折断我手中的这根筷子吗?”

第一百零四章 三剑对三境 齐玄素没有拒绝,也没有去看张月鹿的脸色,只是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和部分小臂,握住了筷子的另一端。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男子,胳膊明显比谢秋娘粗上许多,两人各自握住筷子一端,对比明显。

如果是掰腕子,齐玄素的手掌差不多能将谢秋娘的手完全裹住,这也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力量差异。一般而言,成年男子对比成年女子有着绝对的力量优势,不过境界修为的存在,极大抹平了这种差异,天生的气力大小已无明显区别,最后还是要看境界高低和修为强弱。

谢秋娘说道:“我准备好了,齐道长可以发力了。”

齐玄素没有立刻发力,忽然问道:“对了,还未请教谢姑娘名字。”

“谢槿。”谢秋娘的回答简单利落。

齐玄素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

融合了“神之玄玉”之后,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也被推到了归真阶段九重楼的高度,虽然并不完整,但力气却不比正宗的武夫小上多少,若再加上真气的助力,毫不客气地说,就算这根筷子是精钢铸成,在齐玄素的全力施为之下,只要折弯扳直再折弯,来回几次之后也能折断。

只是谢秋娘敢让齐玄素折断筷子,自然有所依仗,这根乌木制成的筷子在谢秋娘的手中,说不定比精钢还要坚韧几分。

话音落下,齐玄素陡然发力,几乎没有任何保留,打定主意要打谢槿一个措手不及,只见他的手背、小臂上绽起道道青筋,如同一根根细小的青色蛟龙。一瞬间,他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两个清晰脚印。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根筷子却是不动分毫,别说折断,就连折弯的弧度都不见半分。

再看谢槿,面容平静,甚至持筷的手都看不出发力的迹象。

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两人身上。

赵宣庭、秦无病、张月鹿三人都不逊于正在角力的两人,所以脸色还算平静,唯有秦湘看不清虚实,有些不明所以。

秦无病轻声解释道:“齐兄弟用的是实打实的武夫气力,谢姑娘却并非纯粹角力。”

这一点,不必秦无病说明,齐玄素也察觉到了,不是没有人能在气力上胜过齐玄素,可如此轻描淡写地让齐玄素无可奈何,最少也得是天人武夫才行,谢槿分明不是武夫,也不是天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谢槿根本没有与齐玄素正面角力,而是用了其他的手段。

谢槿眼神冰冷,缓缓说道:“齐道长技止于此了吗?”

齐玄素并不答话,开始注入真气。

这并非正确的破解之法,而是以力破巧。就像破阵,可以寻找阵眼,毁坏阵眼,也可以直接以力破之,当年玄圣破去云锦山的护山大阵“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就是以力破阵。

归真武夫的气力加上归真散人的真气,着实不可小觑。

谢槿的脸色终于是凝重几分,手中握着的筷子也渐渐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如果齐玄素是天人,那么还真就让他以力破巧了。

可惜齐玄素并非天人,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也就到此为止了。

“厉害!”谢槿叱了一声,“不过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从筷子上生出一股巨力,又把那点细微弧度重新抹平。

张月鹿一挑眉:“‘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借力打力。”

秦无病皱起眉头,继续向秦湘解释道:“I这是全真道的绝学,号称道门的四大剑诀之一,与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并列齐名,‘剑心太玄意’又是仅次于‘剑魔由我生’一式,就算谢姑娘未能将这一式的精妙之处悉数发挥出来,仅仅是得了三四成,那也极是不俗。我看这根筷子,是折不断了。”

齐玄素听得清清楚楚,又动用了神力,整条手臂上涌现出淡淡金光,好似通体鎏金,若是仔细看去,他的肌肤又似是透明一般,其中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同样散发着金色光芒。

赵宣庭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武夫的身神……是巫祝的金身境。”

迄今为止,齐玄素已经展现出三重境界。分别是武夫的诸天境、散人的圣胎境、巫祝的金身境。

“神之玄玉”残余的神力也足以让齐玄素凝聚并不完整的金身。

若非谢槿本身就是归真阶段的隐士,一身“浩然气”足够坚实,否则就算她有“剑心太玄意”,也要承受不住,毕竟借力打力的前提是自己能够有不差太多的气力,否则被人家的大力一冲即溃,还谈什么借力。

谢槿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右手继续与齐玄素角力,用左手拿起另外一根筷子。

筷子成双,两人用一根筷子角力,还有一根筷子闲着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然后就见谢槿的左手握住这根筷子,以筷代剑,朝着齐玄素的眼窝戳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以指代刀,去挡这一剑。

若要论起剑术刀术的修为,齐玄素不如张月鹿,谢槿则是不逊于张月鹿。

只见谢槿手中的筷子向前一进,齐玄素以手指欲要削去筷头,却不想谢槿陡然变招,画了一个圆,不仅让齐玄素的一削落在了空处,反而顺势压在了齐玄素的手指上。

“太阴十三剑”之“阴阳两仪生”。

这一压看似轻描淡写,却让齐玄素身下的椅子怦然碎裂。

齐玄素仍旧维持着坐着的姿势,再度与谢槿过招。

两人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一根普普通通的筷子在谢槿的手中飘飘渺渺,如蛟龙,似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

如此斗了十余招之后,齐玄素终究是输了一招,被谢槿一筷子戳在眼角,留下一道伤口。

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的齐玄素的而言,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转瞬愈合。

谢槿仍旧握着那根沾染了齐玄素鲜血的筷子,以大拇指抵住筷身,然后缓缓发力,使其弯折。

与此同时,齐玄素正在角力的手臂也随着筷子的弯折开始颤抖,无法发力,甚至要握不住这根筷子。

若是筷子脱手,齐玄素也算是输了。

张月

鹿见多识广,已然认了出来:“好一个‘仙剑化血诛’。”

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可以用自身之血,也可以用他人之血,若是用他人之血,便有含沙射影的妙用。

所谓含沙射影,是道门传承自上古巫教的魇镇之法之一,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就是指魇镇,通过毛发、指甲、鲜血、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

说白了,就是通过特殊媒介将死物与活人联系起来,毁物如同伤人。

方才谢槿戳了齐玄素一筷子,当然不是奢望着一筷子能把齐玄素如何,而是要沾一点齐玄素的鲜血,如此一来,这根筷子便与齐玄素本人产生联系,此时谢槿用手折这根筷子,便直接作用于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不得不用空着的那只手撑在膝盖上,全身血气涌动,脸色涨红,额头上已有汗水渗出。

谢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头顶上有白气升腾,鼻尖上渗出汗珠,左手的那根筷子始终没有折断。

这根被施了魇镇之法的筷子就像一根杠杆,能够以较小的力气撬动沉重的物事,可省力不等同于不费力。此时齐玄素既有武夫体魄,又有巫祝金身,谢槿一边与齐玄素角力,一边发力撬动杠杆,就如齐玄素意图以力破巧,同样是力有不逮。

这也是魇镇之法的不足之处,用来暗算普通人,固然是防不胜防,可对上有修为在身之人,若无专门的宝物、仙物,就不那么灵验,很有可能出现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况。尤其是巫祝的金身和人仙的身神,最能够防备此类手段。

便在这时,秦无病终于开口道:“既然是搭手,不是生死相斗,那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和谢槿对视一眼,没有再坚持下去,各自收手。

就在两人松开那根筷子之后,筷子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直接化作飞灰,随风飘散。

至于那根沾染了齐玄素的血迹的筷子怦然断裂成两截,不过齐玄素的手臂却是完好无损,显然上面施加的魇镇之法已经烟消云散。

谢槿深深地望了齐玄素一眼,却不说话。

齐玄素笑了笑:“谢姑娘是想说,遗山城盂兰寺的那块‘玄玉’果真落到了我的手中?”

谢槿冷冷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遗山城和盂兰寺,张法师和齐道长大约是认错人了。”

齐玄素却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说道:“盂兰寺的那块‘玄玉’对应人仙传承,谢姑娘没想到我还得了对应神仙传承的‘玄玉’,是不是?”

不等谢槿回答,齐玄素继续说道:“我劝谢姑娘死了这条心,这东西,李家还想要呢。”

谢槿不再说话。

刚才一番比拼,她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真要生死相搏,胜负难料,毕竟齐玄素这种野道士擅长的就是这个,真要公平比斗,反而是短处。赵宣庭对上张月鹿,恐怕也难有胜算。至于依多为胜,除了朝廷,哪个势力敢跟道门比人多?

齐玄素敢说这话,自然是有恃无恐。

第一百零五章 大成之法 齐玄素一番话说完之后,哪怕是迟钝如秦湘也听明白了,这两伙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就有过矛盾仇怨,好像是为了抢夺一种名为“玄玉”的东西,只是谢槿抵死不认。

秦无病却是后悔邀请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谁能想到会这样的局面,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房间中陷入到诡异的沉默之中,秦无病、张月鹿、赵宣庭都是安坐不动,不言不语不动。

谢槿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神情晦暗不明。

齐玄素不再维持扎马步的姿势,改为平常站着,不断活动手腕五指,显然刚才的一番拼斗对他来说并不轻松。因为七娘的影响,他很少会与人正面角力,能用火器不用冷兵器,能用兵刃不会徒手,有暗器用暗器,能偷袭则偷袭,很多时候,他更喜欢凭借经验与人相斗,而这种公平较量则让他的所有优势都没了用武之地,对他十分不利,若非他得了“神之玄玉”,只怕还不是谢槿的对手。

就在这个时候,秦湘打破了沉默,招呼伙计进来:“再搬一把椅子,再拿一双筷子。”

因为五人落座之后,就有伙计把多余的椅子搬了出去,免得碍事,所秦湘才有如此一说。

伙计领命而去。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气氛又变得和缓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搬来了椅子,一个伙计拿来了筷子。

这里的椅子都是实木,十分沉重,需要两人才能轻松搬动,谢槿仅仅是用了一根筷子,隔着齐玄素将椅子生生震碎,可见“太阴十三剑”的玄妙。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有了“玄玉”的弥补,修炼法门已经不逊色最顶尖的年轻才俊,可神通方面却是差得远了,真要动起手来,还是吃亏。

毕竟过去的齐玄素本身层次不高,能接触到的对手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中成之法、上成之法已经够用,可随着齐玄素步步登高,所面对的对手也越发厉害,不乏堪比张月鹿的天之骄子,难免捉襟见肘。

他的许多机谋胜在出其不意,可人家有了防备,或者熟悉之后,就很难奏效。

诚然,玄圣仅凭中成之法“万华神剑掌”就独步天下,少有敌手,可前提是玄圣有天底下独一份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齐玄素还没那个本事。

只是大成之法这种东西,获取起来,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说难,因为道门对其管制严格,道门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放任这些核心机密流传在外,必然要采取各种措施,除非是师父传授,想要从道藏司直接修习会有一定的要求。而能掌握大成之法并收徒之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能被他们认可本就是一道门槛。至于谢槿,她有一位儒门大宗师的祖父,以道门和儒门的关系,她能够学到“太阴十三剑”,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说易,齐玄素是道门弟子,这个身份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多少江湖人求而不得,哪怕是西域的一城之主。而且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无名小卒,还是卒子,却不再无名,是道门中有一号的卒子,也算是有些人脉和资源。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最起码齐玄素知道庙门朝哪开,能见得真佛,只是缺个上供的猪头而已。有些人,就算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那才是无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大成之法难修。

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

旁门左道之法的缺点是有较大隐患,优点是进境极快,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

玄门正道之法循序渐进,优点是没有隐患,缺点是进境缓慢,如“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

两者相较,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在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若是两人各自修炼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一年,定是旁门左道之法大占优势;各练十年,旁门左道之法还是略占上风;要到二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才能渐渐扳回局面,两者算是平分秋色;到得三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便能彻底占据优势。

不过若是到了长生不死的境界,两者又殊途同归,再次不分轩轾。

这也是张月鹿当初对上谢槿之后未能占得上风的原因之一,张月鹿连斗数人不假,可半仙物的优势也足以抹平,关键还是在于两门大成之法的区别。

同样是归真阶段,张月鹿只修习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和“心字卷”,谢槿却已经一口气学了十二剑,就算靠后的几式只学了不到三成,也好过张月鹿完全没有接触“无字卷”和“我字卷”。故而在境界较低、修为尚浅的时候,“太阴十三剑”的确要比“慈航普度剑典”更为厉害一些。

有利有弊,“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就是

心魔滋生,随着修习“太阴十三剑”的加深和修为的提高而不断壮大,若是应对不慎,很有可能会被心魔取而代之,完全成为另一个人。

想要抑制乃至于根除心魔,可以从外部着手,由境界远超自己的前辈出手镇压,也可以靠自己的大毅力硬挺过去。

靠外力镇压,最终会拔除心魔,再无隐患,可威力也不免会有所降低减弱。若是凭借自身的毅力闯过去,则会降服心魔,才能发挥出“太阴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由此观之,大成之法,尤其是旁门左道之法,需要一个领路人,否则就算拿到了玉简或者相关书籍,也很难学成,说不定还会危及自身。

以目前而言,张月鹿是不成的,两个人互相探讨还行,真要让张月鹿来当师父,那就远远不够了,毕竟张月鹿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七娘倒是个绝佳的人选,甚至她就是那种可以直接传授大成之法之人,可惜七娘是不肯做白工的,肯定会收取太平钱,多半是个齐玄素负担不起的数目,而且七娘行踪不定,云游天下各地,也不可能一直在齐玄素身边教导指点。

难,真难。

齐玄素想着这些,有些发愁。

因为此等变故,这顿饭吃得有些乏味。

张月鹿倒是不亏待自己,虽然她在辟谷,没有动筷子,但酒着实没少喝,先前在花厅那边,就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又是半壶酒下肚。因为这次是秦湘做东,没要烈性白酒,只是要了些口感绵软的黄酒,适合女子口味,所以哪怕张月鹿没用修为化解酒力,脸上也没变半点颜色。

张月鹿饮了最后一杯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张月鹿先是向秦湘和秦无病致谢和致歉:“多承县主和将军的款待,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日后两位若去玉京或者上清府,定当扫榻相迎。”

秦无病还未说话,秦湘已然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没见过云锦山呢。张姐姐一定要领我去看一看云锦山三十二景。”

张月鹿只好认了这个比她岁数还大的妹妹,微笑着点头应下。

然后张月鹿又望向谢槿和赵宣庭,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还望两位好自为之。”

谢槿挑了挑眉头,想要说话,却被一直不曾开口的赵宣庭制止,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贵公子微微一笑:“承教。”

第一百零六章 最毒妇人心 一场宴席,草草收场。

以秦无病的城府,还不至于因此而不快,秦湘见到了传说中的张月鹿,觉得大有收获,也不在意太多,倒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间隙。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的时候,发现花厅那边也散场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是有些虎头蛇尾。

世事总是不会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不免让人喟叹。

齐玄素本以为自己能一雪前耻,他本就是江湖出身,非是良人,也不装什么宽宏大度的仁义君子,最好能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踩在脚底,出一口憋闷在心中多年的恶气,结果却是一波三折,最后成了他和谢秋娘玩折筷子的“游戏”,虽说挫了谢槿的锐气,但也没占到什么实质的便宜。

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张月鹿对待清平会的态度,她在知道赵、谢两人清平会身份的情况下,并没有如何喊打喊杀。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清平会与全真道有着极深的渊源,正一道与全真道是盟友,张月鹿本人也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割不开。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的确不好将两人如何,所以才会让两人好自为之。

张月鹿想要改变道门,并不意味着她是个不染尘埃的无暇圣人,也不是只知道一味横冲直撞的愣头青,道门是讲阴阳的,没有纯粹的黑或者白,必然是黑白并重,所以她同样明白权衡变通的道理。

两人回到花厅,虽然已经散场,还有些人留在这里,比如莫清第和石雨。

齐玄素随口问道:“潘辅理和岳柳离呢?”

“你们走了没多久,他们就起身离开了,主角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就慢慢散了。”莫清第回答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问道:“他们是下榻在太平客栈吗?”

“没错。”石雨道。

齐玄素与张月鹿交换了个眼神,一起离开花厅。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独身一人来到了岳柳离的屋外,敲响了房门,却不见张月鹿的踪影。

片刻后,门开了,岳柳离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此时她已经换了身衣裳,素淡典雅,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春意,见到是齐玄素后,先是一怔,随即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岳柳离语气轻柔道:“原来是齐主事,怎么不见张法师?”

齐玄素见岳柳离这般模样,心中不由暗道女子之多变反差。

当年在万象道宫,岳柳离是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对待他这种男子更是不假辞色,好似一朵凌寒盛开的梅花。

方才岳柳离在潘粹青身旁,则是小鸟依人,不言不语,楚楚可怜,好一个无辜的柔弱女子,倒似她才是受害之人,齐玄素则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恶人。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

至于如今,却又风情万种了,娇媚诱人,风骚撩人,好似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齐玄素一脸正气地回答道:“青霄临时有事,要去中州道府一趟。”

岳柳离这才侧开身子,

让开一条道路:“请进来说话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走进岳柳离的房中。

外面暑气正盛,里面却是清凉怡人,齐玄素环顾四周,就是客栈客房的普通装潢,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待他再一转身的时候,却见岳柳离将外面披着的薄纱脱了下来,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素白色的抹胸边缘。

齐玄素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岳柳离一双妙目打量着齐玄素,柔声问道:“齐主事独自过来见我,有何贵干?”

齐玄素顾左言他道:“怎么不见潘辅理?”

“齐主事当我是什么人?”岳柳离立时眉头微蹙,露出几分薄怒之态,“潘师兄有自己的房间,怎么会在我的房里?”

齐玄素笑了笑:“是我失言了,毕竟老万刚死不久……”

岳柳离打断齐玄素的话语:“齐主事还没告诉我,你此来要做什么?”

齐玄素不再故作正经,目光扫过岳柳离的胸前,然后说道:“老岳,咱们两人算是近二十年的旧相识了,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与你了结此事的。”

岳柳离眯了眯眼:“不知……你想怎么了结?”

齐玄素含糊道:“要有诚意。”

“刚才在花厅,你寸步不让,咄咄逼人,不知怎样才算是诚意?”岳柳离眼波流转,似是一汪春水。

齐玄素道:“诚意如何,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岳柳离问道:“你独自一人过来见我,难道就不怕张法师吃飞醋吗?”

齐玄素道:“当然怕,不过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岳柳离忍不住笑道:“好一个不让她知道,你们男人啊……”

“我们男人如何?”齐玄素亦是似笑非笑。

“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岳柳离轻哼了一声。

齐玄素哈哈一笑,道:“张青霄好则好矣,家世好,门第高,师承机遇样样不缺,前途无量,攀上了她,那便是鸟随鸾凤飞腾远,未来可期。只是一点不好,大小姐脾气,为人独断专行,有些时候着实是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用八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倒是在岳柳离的意料之中,软饭哪是那么好吃的。这些个世家公子少有良善之辈,世家小姐们也不遑多让。

岳柳离道:“如此说来,你我也是同病相怜之人。”

说话间,岳柳离如弱柳扶风,朝着齐玄素这边稍稍靠了一下。

齐玄素伸手扶住岳柳离的肩膀,问道:“有酒吗?”

岳柳离笑了笑,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她端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放在房中的桌上。

两人隔桌对坐,岳柳离端起酒壶,先为齐玄素斟满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举起酒杯:“齐主事……”

齐玄素打断道:“不要叫齐主事,太生分了,还是叫我‘天渊’吧。”

“好。”岳柳离眼眸流波,嫣然一笑,“天渊,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二话不说,举起酒杯一

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把这一壶酒喝得差不多了。

齐玄素已有了几分醉意。

便在这时,岳柳离不再坐在齐玄素的对面,而是变成坐在齐玄素身旁,媚笑着问道:“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知。”

岳柳离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

齐玄素还是摇头道:“不想知道。”

岳柳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口是心非,你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说不想知道,我偏要告诉你。”

齐玄素没有应声,双眼半闭半合,只剩下一线,似乎已经抵不住醉意。

岳柳离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当初在万象道宫,众多同窗,哪个不对我朝思暮想,哪个不为我神魂颠倒,明着的,暗着的,就是好些个德高望重的教习,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瞧上几眼。”

“唯独你,一个连姓都没有的下贱坯子,又算个什么东西?自以为多么了不起,竟是对我视而不见,不向我献殷勤也就罢了,还敢忤逆于我,我当然要让你领教我的手段,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没死,算你运气好。可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我当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到头来还不是跪着舔张月鹿的鞋子?除了家世,张月鹿又比我强在什么地方了?伪君子,假道学,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齐玄素一动不动,任凭岳柳离言语羞辱。

“是不是想动却动不了?也是你自找的,非要喝酒,于是我就在酒中加了些‘返魂香’,这可是好东西,号称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或者吃了,哪怕是天人,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真气消散,浑身瘫软无力。”岳柳离翘了翘嘴角,“你今天又是为什么来的?哪有猫儿不偷腥,你拿龙虎社的事情要挟于我,要我委身于你,我抵死不从,你便要用强,若是让张月鹿见到这一幕,她还会护着你吗?”

说着,岳柳离一拉衣袖,露出个白亮的肩头:“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齐玄素竭力睁开双眼:“好算计。”

岳柳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摘下束发的玉簪,一头青丝如瀑布倾泻,垂落至腰间,柔丝如漆,然后又解开了腰带,她的脸上更是娇媚无限,声音柔腻道:“天渊,你可别怪我行事狠辣,怪就怪你太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齐玄素艰难道:“‘返魂香’不分敌我,没有解药,你如何还能行动自如?”

岳柳离咯咯笑道:“你喝得多,我喝得少,我此时同样真气受制,也没多少力气,可手脚却还能听使唤,这就足够了。”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道。

岳柳离的神色一冷:“说得够多了,你就乖乖认命吧。”

第一百零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玄素问道:“不知要怎样认命?你就算毁了我,你自己的名声也毁了,这可是玉石俱焚。”

所谓“奸出妇人口”,意思是只要妇人说出自己被谁强暴,那谁就是罪犯,不需要任何证据,盖因儒门礼教森严,对于女子贞洁极为看重,女子出来指认罪人的同时,自己的名节也保不住了,同样不容于世,等同是玉石俱焚。

不过到了道门时代,废黜理学一派的森严礼教,世道风气渐渐开放,女子失节已经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过数百年的巨大惯性仍旧存在,发生此类事情之后,虽然被害之人并没有错,但还是难免受到旁人的异样眼光和闲言碎语。

岳柳离当然不算干净,可她毕竟不是那些风尘女子,而且许多事情都是在台面底下,不上秤就不算什么。“天廷”之所以费尽力气灭口袁家、攻打真武观,就是为了不让事情上秤,只要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你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你知道是我做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许多人知道岳柳离不是什么好人,可明面上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子。如果她拿着自己的清白名声去毁掉齐玄素,那无疑是杀敌一千而自损八百。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

岳柳离冷冷一笑:“壮士断腕,不得不为。我受些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说罢,岳柳离便伸手去脱齐玄素的衣裳——总不能她衣衫凌乱,齐玄素还衣衫整齐,这就不像齐玄素要用强了,倒像是她主动勾引齐玄素。

便在这时,岳柳离只觉得一阵阴风扑面,好似有人在她的手腕上扯了一把。

她不由吓了一跳,倒退几步。

只见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站在面前,飘飘渺渺,虚实不定。

正是方士的阴神出窍。

各个传承之间互相冲突,比如武夫的灵肉合一和方士的阴神出窍,就像水火一般,乃两不相容之物。不过通过“玄玉”得来的传承并不完整,齐玄素并未灵肉合一,便无法以穴窍感应诸天星辰,故而无法凝聚身神。

好处便是齐玄素可以阴神出窍,雷动境的方士相较于入梦境的方士,已经脱虚入实,不仅可以白日神游,而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阴神化作实体。

方才就是这个阴神齐玄素一把抓住了岳柳离的手腕。

岳柳离此时同样受制于“返魂香”,虽然情况稍好一些,

还能自如行动,但也不比普通女子好上多少,至多是体质好些,不容易受伤。岳柳离被齐玄素这么一抓,手腕上立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手印,就如百姓们口中的“鬼手印”,鬼气森森。

岳柳离忍不住尖叫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阴神齐玄素再一招手,从虚空中扯出一把鬼头刀,同样是黑雾缠绕刀身,似虚似实,若隐若现。

“你怎么能阴神出窍?你怎么会是方士?”岳柳离惊叫道。

对于李家、张月鹿、七娘等人来说,齐玄素身怀多种传承并非什么秘密,可潘粹青和岳柳离却是不知道,只当齐玄素是个散人,至多有些武夫手段,“返魂香”针对的就是体魄和真气,刚好完美克制。却不想齐玄素还有方士的传承,“返魂香”最是滋养神魂,齐玄素进入“梦中会”,甚至还要借助“返魂香”,反而是增益了齐玄素的阴神。

就在此时,一个男子挡在了岳柳离的面前,也不是旁人,正是潘粹青。

其实他一直都在岳柳离的房中,先前岳柳离开门时故意说潘粹青不在,齐玄素问起潘粹青时,岳柳离还佯怒掩饰。实则在齐玄素进房之后,潘粹青就避到了内间的屏风后面,屏息凝神,隐藏形迹,所以才能出现得如此及时。

他同样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能够阴神出窍,不过他自忖天人修为,距离身为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师父也只有一线之隔,所以并不如何畏惧,只是道:“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齐玄素闻听此言,心中微微一动,潘粹青为什么会认为与地师有关?不过再转念一想,在过去的时候,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仿造谪仙人就是道门造物的手笔,地师作为全真道的首领,潘粹青认为其与地师有关也在情理之中。

潘粹青没有急着对齐玄素动手,又望向潘粹青,语气甚是关切地问道:“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岳柳离看了眼手腕上的漆黑手印,语气急促道:“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潘粹青微笑道:“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话音未落,潘粹青已经动了,转瞬之间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虽然齐玄素也劈出一刀,但仅仅是阴神,少了体魄的支撑,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位天人的对手,潘粹青只是

一挥手,便将这一刀扫开,直接朝着齐玄素的本尊抓去。

正当潘粹青马上就要触及齐玄素胸口的时候,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不由大惊,无暇再去管齐玄素,猛地转身。

就见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却是个手持长剑的陌生女子。

“来者何人?”潘粹青喝问道。

陌生女子并不答话,而是一剑朝着潘粹青当胸刺来。

潘粹青斜身一闪,堪堪让开,还未等他还手,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抓向自己咽喉,指尖上所蕴含的指风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后跃避开。

陌生女子却是得势不饶人,又是持剑攻来,虽然房间空间狭窄,但长剑在她掌中却是丝毫不受限制,变化万千,凌厉无端,潘粹青猝不及防之下,被抢占了先机,失了先手,又没取出趁手的兵刃,已然是彻底落入了下风之中。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百余招。

岳柳离跌坐在一旁,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

就在这时,齐玄素的阴神飘荡到岳柳离的身旁,在她那个雪亮的肩头上一按,又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掌印。

岳柳离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不是要占她的便宜,而是要她惊慌出声,分散潘粹青的心神。

她也有几分狠性,不仅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竟是能强忍疼痛,哼也不哼一声。

齐玄素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面对仇人,毫不留情,先是阴神凝实,再辅以法力和神力,又化出一条金身手臂,直接拧断了岳柳离的一条胳膊。

岳柳离毕竟不是齐玄素,在万象道宫的时候被众星捧月,颇受优待,离开万象道宫之后加入无墟宫,也是养尊处优,虽然竭力忍耐,但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

如此一来,潘粹青果然循声望来,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被那陌生女子抓住机会,立时伤在了那陌生女子的剑下,而剑身上雷电森森,又使得潘粹青全身一麻。

高手相争,只差分毫,潘粹青本就落于下风之中,此时全面溃败,被那陌生女子伸手按住后心,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只能重重喘息,小腹位置更是血流不止。

岳柳离惊呼一声:“师兄!”

潘粹青已经无暇回应,只觉得体内真气开始自相残杀,忍不住叫道:“这是地师绝学‘六虚劫’!你是张月鹿!”

第一百零八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齐玄素当然不是好色之人,他也从没想着要与岳柳离发生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着报当年的一箭之仇而已。

在齐玄素得知岳柳离还在太平客栈并未离去之后,计上心头,与张月鹿商议之后,决定独自去见岳柳离,假意和解,实则套话。张月鹿则在外伺机而动,以防不测。

那名持剑的陌生女子自然就是张月鹿,只不过戴了齐玄素给的白狐脸面具。这个面具总共有三个可选面孔,齐玄素用过其中的两个男子形象,唯独没有用过最后一个女子形象,刚好让张月鹿来用。

只是齐玄素没有料到,岳柳离也是果决之人,虽然她把齐玄素当作了贪图她身子之人,但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反过来设计齐玄素一次。

齐玄素只是临时起意,没有谋划太深,其中当然有破绽,比如当年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对岳柳离没什么兴趣,如今反而贪图岳柳离的美色,有些前后矛盾。

不过从岳柳离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以己度人,她绝不相信齐玄素能与张月鹿平等相处,在她看来,齐玄素面对张月鹿必然要小意逢迎,不敢有半点忤逆,只能做一条跪舔主人的哈巴狗,所以齐玄素一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岳柳离立刻就信了,因为她本就是这么认为。她不会怀疑齐玄素故意这么说,只会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既然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那么其他就好解释了,人被压抑久了,必然会变的,就好似前朝宫中宦官,在帝王面前是奴婢,可在外人面前,就要作威作福,这便是找补。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无非是想从她身上找补在张月鹿那里受到的屈辱罢了,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齐玄素还真就与张月鹿平等相处,虽然在许多时候都是张月鹿做主,但那是因为张月鹿的职务更高,就算两人没有任何关系,齐玄素也得听张月鹿的,并不是张月鹿故意欺压齐玄素。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潘粹青固然是天人境界,可他一来失了先手,再则又被齐玄素分散心神,关键他久在无墟宫,少与人争斗,比不得张月鹿这等天机堂出身的身经百战之人,焉能不败?

张月鹿制住了潘粹青后却不说话,又来到岳柳离的面前,封住了她的两处丹田,就算“返魂香”的药效过后,她也不能动用真气了。

齐玄素的阴神回归本尊,此时“返魂香”的效力已经过去大半,他能勉强起身,来到张月鹿的身旁,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显然方才一番交手,张月鹿冒险近身制住潘粹青,还是受了些许小伤。毕竟此时的她还比不得七娘或者万师傅,不能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一位天人高手没有还手之力。

齐玄素轻声细气地问道:“没事吧?”

张月鹿只是摇了摇头。谪仙人跻身天人之后,其体魄也有了变化,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虽然没有武夫那般恐怖到骇人的自愈能力,但这等小伤

已经不算什么,很快就能自愈,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再也不必像以前那般用药。

潘粹青身为全真道弟子,当然知道地师绝学“六虚劫”的厉害之处,此法共有三个版本,最简单的就是张月鹿现在所用的“六虚劫”,专供境界较低的弟子习练,然后就是“逍遥六虚劫”,更进一步,最起码要伪仙才能修炼,再往上还有“逍遥六咒六虚劫”,则要长生仙人才能修炼。

这门功法乃是地师徐无鬼所创,而徐无鬼乃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然是玄圣之师,但与玄圣理念不合的时候,也曾对玄圣痛下杀手,若非上古巫教的巫阳出手相救,就没有今日的道门了,其为人可见一斑,故而此法异常狠辣,发作起来,不仅让人修为全失,还生不如死,一个“劫”字便是由此而来,所以无论张月鹿本意如何,六劫之力入体之后,必然是一番折磨,这也是张月鹿很少动用此法的原因之一。

潘粹青此时已然是心胆俱丧,口中道:“张副堂主,张副堂主,你我同是道门弟子,同根相生,相煎何急?相煎何急!”

张月鹿没有答话,齐玄素嘿然一声:“这里可没有张副堂主,只有一个齐玄素,潘辅理,你想不想知道万修武是怎么死的?”

“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潘粹青连连说到,同时想要挣扎着向后退去,却一个不慎跌倒在地,颤抖不止。

齐玄素淡淡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闭上你的嘴。”

潘粹青的声音戛然而止,竭力忍耐。

齐玄素又将目光转向岳柳离,脸上有了笑意:“老岳,好算计,真是好算计。我本想套你的话,却不想你给我来了个将计就计,我差点就要第二次栽在你的手里。”

岳柳离不看齐玄素,反而是望向张月鹿,惨然笑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堂堂张家贵女,竟然真看上了你这个泥腿子,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月鹿还是默不作声。

她并不觉得她喜欢齐玄素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只是旁人不会这么认为。虽然道门一直都在讲平等,但这类不平等的想法又比比皆是,深入身心。

齐玄素再次接过话头,说道:“老岳,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毕竟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龙门府的太平客栈,谁敢在这里杀人?”

说着,齐玄素从怀里摸出一道符箓。

岳柳离立时认出了这道符箓,失声道:“‘留声符’!”

齐玄素当然没有这种好东西,是他向张月鹿讨来的,他并不说话,只是催动手中的“留声符”,有声音响起。

“天渊,你知道龙虎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算计你吗?”

这声音一听就是岳柳离的。

岳柳离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接下来就是岳柳离的独白,齐玄素不发一言,当时看来,似乎是齐玄素抵受不住“返魂香”的药力,现在再看,却是齐

玄素有意为之。

“……正所谓奸出妇人口,就算张月鹿信你,别人会信你吗?这可是道门,坏了德行,便再无立足之地。万修武死了,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罢,都无关紧要啦。”

直到此时,才出现了齐玄素的声音,唯有“好算计”三个字。

齐玄素望着岳柳离:“老岳,你是全真道弟子,我也是全真道弟子,咱们万寿重阳宫见。”

岳柳离已经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望向潘粹青,再次催动“留声符”,后面还有声音:“姓齐的,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也是张月鹿为你向地师求来的?她倒是大方!”

然后便是潘粹青的声音:“师妹,你感觉怎样?是不是疼得厉害?”

“师兄,你先制住这小子,咱们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好,且看我先行拿下此人,然后给你出气。”

然后便是盲音了。

潘粹青坐在地上,既不说话,也不看人,面若死灰。

就算他窥破张月鹿的身份也于事无补了,张月鹿只要一句来救齐玄素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而且岳柳离的各种话语反而佐证了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亲密关系,外面还有那么多同窗作为证人,他们亲眼见到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赴宴,所以张月鹿出现在此地是合情合理的,没有半点突兀。

到了此时,潘粹青算是知道齐玄素为何能年纪轻轻就走到五品道士的位置上,的确不能小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齐玄素将这道“留声符”收入了须弥物中,开口道:“算计人,玩阴谋,不是只有你才会。当初我败给老万,是技不如人,差点死在他的手里,我便与他正面交手搏杀。你藏在老万后头阴谋害我,我便也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算不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也大可去万寿重阳宫说是我杀了万修武,我也会与你对质,就看上面到底相信谁了。”

齐玄素的上司是雷小环,雷小环的上司是东华真人,这是全真道的二号人物。张月鹿则是被地师亲自提拔,那是全真道的首领,关键齐玄素手中还有证据,天时地利人和,胜负已无需多言。只要是在万寿重阳宫打这个官司,就算李天贞来了,也得乖乖认罪。

齐玄素第一次体会到靠山的好处。

以前在万象道宫,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了如今,只要他拿到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来路不那么光明正大,也足以让岳柳离和潘粹青万劫不复。

难怪道门中人人都喜爱权势,人人都想要权势,三道更是为了那个大掌教的位子大起干戈。

长生不死可望不可即,可面前的权势,无论大小,却是实实在在。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这大约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

齐玄素检查了潘粹青的身上,张月鹿检查了岳柳离的身上,确认两人身上没有类似“留声符”的物件之后,不再理会两人,一起离开了此地。

第一百零九章 终身大事 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很大,堪比许多权贵府邸,不仅引水入府,造就一方小湖,而且还有一部分区域被塑造成开放的花园结构,草木扶疏,曲径通幽,适合客人们在此散步。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客房区域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所在,张月鹿伸手在脸上一抹,摘下白狐脸面具,恢复了本来面貌。

张月鹿端详着这张面具,轻声道:“这就是苏染留下的遗物。”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叹息一声:“万事不能走极端,否则好事也成了坏事。”

说罢,张月鹿将白狐脸面具又丢给了齐玄素:“还是你拿着吧,我的魏大侠。”

“还记着江陵府的事情呢。”齐玄素笑了笑,将白狐脸面具收到了须弥物里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得意啊?”

齐玄素道:“雷元帅不是对你的对手,潘粹青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却能与你平分秋色,怎么能不得意?”

“那我们再比一场?就在这里。”张月鹿微笑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道:“不打,不打,打赢了我是打老婆的孬种,打输了我是怕老婆的窝囊废,怎么也不赚。”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你哪来的老婆?你的档案上可是写着未曾婚配。”

齐玄素大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月鹿并不生气,也不害羞,只是慢慢凑近了齐玄素。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象征性地摆出个防御的架势:“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怕什么?”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没怕啊,谁怕了?”

话虽如此,可张月鹿上前一步,齐玄素就后退一步,张月鹿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极限的拉扯。

虽说齐玄素并非那种喜欢跪着说话还引以为豪的惧内之人,但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不能力敌的时候要避其锋芒。

张月鹿见他这般模样,好气又好笑,不再靠近齐玄素:“下次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可不饶你。”

齐玄素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

张月鹿想要反驳,可仔细想了想,还有几分道理,她不是个喜欢强词夺理之人,可她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完全坦然面对,只好道:“正经也好,不正经也罢,你再用这种态度说这些话,那我就不跟你一起去地肺山了。”

齐玄素只得投降:“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说到底,张月鹿的态度很明白,不是不能提终身大事,只是不能以这种玩笑的态度去提。

齐玄素转念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是大事,当然要认真。然后认为七娘是要负责任的,都怪她整天拿成家娶媳妇这件事打趣,他这是受了影响。

齐玄素取出“留声符”,问道:“万寿重阳宫的哪位辅理更为靠谱一些?”

在全真道的统辖范围之内,万寿重阳宫是毫无疑问的最高机构,各全真道府受双重领导,既要听令于金阙,又要受万寿重阳宫的节制,这也是裴小楼以万寿重阳宫辅理身份巡视各道府的依据所在。

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

碧山观、青白观都是县观一级,真武观是府观一级,太平宫、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是州宫一级,青领宫、真境别院、大真人府、上清宫、万寿重阳宫、无墟宫、紫霄宫、万象道宫属于道宫一级。其中避暑行宫、大雪山行宫等州宫仅仅代表自身,不能代表整个道府。

到了道宫这一级,又有主从之分,以全真道而言,万寿重阳宫为主,无墟宫为从,最大的区别在于无墟宫有掌宫真人一职,而万寿重阳宫则为地师亲自掌管,或者说地师身兼万寿重阳宫掌宫大真人一职,其下是九位辅理,辅佐地师处理各种事务,裴小楼就位列其中。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可能惊动地师,可涉及到潘粹青,又不能随便一个主事道士出面处置,必然要一位辅理出面。

如果裴小楼还在,那么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如今裴小楼正在玉京金阙与其他人一起接受金阙质询,就需要从另外八位辅理中选择一人处理此事。

一般而言,在地师不主动过问的情况下,齐玄素主动找到哪位辅理报案,就由哪位辅理负责,在做出选择之前,主动权和选择权还是在齐玄素手里的。不过正式立案之后,主动权就到了辅理的手中。案子办得结果如何,过程快不快,都在辅理的掌握之中。

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反而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就是因为全真道的内部派系太多,未能整合一处,远不如太平道团结。

全真道并非铁板一块,万寿重阳宫的几位辅理各有派系,自然有人与无墟宫一脉有交情、有关系,若是找错了人,说不得还要有些波折。

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不假,可他转入全真道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全真道内部的派系实在谈不

上了解。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不是全真道弟子,但与全真道大有渊源,应是有些了解的。

张月鹿也没让齐玄素失望,只是略微思量便给出了答案:“在诸位辅理之中,有一位徐真人,与已经身故的上官敬上官副堂主同出一族,认真说起来,与我们张家还算是远亲。”

齐玄素立刻想了起来:“道门中兴之后的首位地师上官莞与你们张家的一位天师联姻。”

“没错。”张月鹿点头道,“说来也是怪了,两人都是境界修为极高之人,却能生下一对同胞兄妹,因为两人身份不俗,不能以常理论之,所以两人商议之后,哥哥随父亲姓张,妹妹随母亲姓上官,便是我们张家和上官家的祖宗。后来从上官家中又分出一支姓徐,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香火。”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们张家倒是开明,我记得澹台……伯母就想让你随她姓澹台,你还有个‘澹台初’的别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很羡慕?”

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七娘关于“姚玄素”的提议,有些心虚,摆手道:“我又没有师娘,只能跟师父姓。”

张月鹿打趣道:“你可以跟我姓。”

齐玄素立时来了精神,坏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让我跟你姓?”

张月鹿一语出口,便自知失言,立刻举目望天,不与齐玄素对视,至于齐玄素的问话,就只当没有听见。

这要是七娘,齐玄素是决然不敢如此的,因为七娘多半会回敬一句“我是你祖宗”,张月鹿毕竟年轻,较之年长妇人,脸皮还是薄了些。

齐玄素又道:“如果以后有两个孩子,也可以效仿一下。”

张月鹿本想问“哪来的两个孩子”,随即便醒悟过来,又是齐玄素这家伙在说不正经的话,只当没有听见。

齐玄素察言观色,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逗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说的这位徐真人可以帮我们吗?”

张月鹿这才低下头,轻咳一声,正色道:“因为祖上的渊源,这位徐真人与我们正一道的关系最好,据我所知,他平素与无墟宫也没什么往来,应该会秉公处理。”

齐玄素略微思量后,点头道:“那我就去找这位上官真人。”

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太乙云衣”递给齐玄素:“中州距离秦州不远,我们飞着过去。”

齐玄素接过“太乙云衣”披在身上,与张月鹿一道往客栈外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 徐真人 在李氏皇族的大齐年间,龙门府被称作东都,与西京府并称二京,两者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关键是要经过北邙山。对于全真道而言,北邙山的重要性仅次于地肺山和天苍山。

齐玄素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上次是走陆路,这次改为直接飞过去,省却了许多时间。

如此只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人便过北邙山和西京府,来到了地肺山的境内。

地肺山,号称七十二福地之首,又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的就是太平道的东海圣地和全真道的南山圣地。

地肺山成为道门名山要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自此之后,地肺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是为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

玄圣掌权之后,当时道门远不像今日这般财大气粗,没有那么多飞舟往来于各地,昆仑远在西域,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代替所在。地肺山刚好位于天下之中,处于蓬莱岛和云锦山之间,成为一个合适的折中所在。于是玄圣将地肺山拔高到道门“副都”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万寿重阳宫都是大掌教行在,比起被玄圣打断地脉的云锦山,却是要好上太多了。

进入地肺山境内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又是何种方向,抬头就能看到山巅上方的万寿重阳宫,殿宇巍峨,层层叠叠,有泰山压顶之感,人立其下,倍感自身渺小,如果不得其法,无法进入万寿重阳宫,那么万寿重阳宫始终都是可望不可即。

齐玄素本以为在天上再看万寿重阳宫会有不同,却没想到也没什么不同,仍旧是巍峨在上,雄伟庄严,好似天上仙宫。

这大约便是阵法折叠之故,无论怎么看,无论在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万寿重阳宫的正面,永远都觉得万寿重阳宫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齐玄素不由停下身形,问道:“青霄,咱们怎么进去?”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向地面落去,同时说道:“一般来说,如果你是第一次去万寿重阳宫,那么需要申请,然后有专人负责接引你进去。不过地师也会签发一些令牌,供高品道士自由出入,令牌本身就是钥匙,根据权限不同,也能带人进去。”

说罢,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令牌,通体黑沉,正面浮雕了“全真”两个篆字。

齐玄素打趣道:“正一道的核心嫡系子弟,却有全真道圣地的钥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应该叫上官月鹿呢,反正都是一个祖宗。”

“去你的。”张月鹿笑着啐了一声,“你也别说我,全真道可是真有一个齐家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落到了地面。

张月鹿对于地肺山显然是轻车熟路,走在前面领路,齐玄素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

走过一段山路,齐玄素丝毫没有感觉到与仿佛立于天上的万寿重阳宫拉近多少距离,不过山路远方出现了一块石碑,还会有一处亭台。

两人来到石碑前,脚下山路戛然而止,齐玄素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道好似雾气的屏障,阻隔去路,而这道屏障无论上下左右都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地肺山的核心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令牌一晃,漆黑的令牌上光华闪烁,生出感应,这道雾气屏障上随之荡漾出层层涟漪,从中分开一道门户,显露出后半段山路。

“走吧。”张月鹿当先走入门户之中,齐玄素紧随其后。

说起来,齐玄素也见过不少世面,去过机关遍地的太平宫、白雪皑皑的大雪山行宫、阴气森森的“鬼关”,还有云锦山的上清宫,可都没有这等阵仗,不由问道:“我见你去大真人府,可没有这般复杂。”

张月鹿解释道:“这里毕竟是当年的道门副都、大掌教行在,怎么能一概而论?而且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同时还是张家和李家的府邸,也不好弄出太大的阵仗。”

因为这条山路并非是那条直通万寿重阳宫正门的宽阔大路,较为偏僻,所以不见来往行人,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成了气候的精怪,不过都是草木一类,而非是吃人血肉的那种,非但不会让人恐惧,反而平添了几分仙家气象。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山路尽头,这里有一处侧门,说是侧门,却也不逊色真武观的正门,实不知万寿重阳宫的正门该如何雄伟。

门前守着两名身着甲胄的灵官。两人竟是认得张月鹿,主动行礼。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但她与全真道的关系却是人人皆知,更何况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的当下。

张月鹿向两人介绍了齐玄素的身份:“这位是紫微堂的齐主事,雷真人的属下。”

如此一说,两名灵官就明白了,紫微堂中只有一位雷真人,那么这位齐主事自然也是全真道的自己人。

两名灵官没再检查箓牒,直接让开道路。

张月鹿随口问了一句:“徐辅理在吗?”

“在。”其中一名灵官回答道,“徐真人这时候应该在玉真观。”

张月鹿道谢一声,领着齐玄素从侧门进入了万寿重阳宫的南宫部分——万寿重阳宫是主宫的称呼,也是统称,其中还有诸多殿宇宫观,诸如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各位辅理都有独自的宫观,唯有地师居于万寿重阳宫的主宫之内。

齐玄素有些失望:“我本以为能见到地师的。”

不管怎么说,地师不止一次帮过张月鹿,这次也顺带帮了齐玄素,在三位道门巅峰人物之中,齐玄素自然对这位全真道首领最有好感。

“地师这时候应该不在万寿重阳宫,多半在玉京。”张月鹿说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在玉京也有府邸,就位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中。”

齐玄素好奇问道:“你去过紫霄宫?”

“去过一次。”张月鹿说道,“紫霄宫是大掌教的居处,占地广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居处同在其中,却也相距甚远,除非登门拜访,等

闲是不朝面的。”

齐玄素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连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你竟已经去过紫霄宫了。”

张月鹿笑道:“你现在就知道紫霄宫的大门往哪开了?”

齐玄素顿时哑然:“呃……还是不知道。”

万寿重阳宫不愧是曾经的道门副都,就如同一座城池,其布局竟是与玉京的玄都有几分相似,张月鹿既然选择从这边过来,自然是因为这条路距离玉真观最近,两人说笑之间,很快就来到了玉真观。

张月鹿介绍道:“道门中兴之后,玉真观的第一位主人是玉盈真人,这位真人在出家之前,曾是大魏皇室的公主。”

齐玄素道:“我记得地师徐祖也是大魏皇室出身。”

“没错,玉盈真人是大魏哀宗天宝帝的姑母、大魏世宗的女儿,而徐祖则是世宗的同胞兄弟,从这一点上来说,玉盈真人是徐祖的侄女。正因如此,玉真观一直由徐家出身的真人把持,从未改变。”张月鹿徐徐解释道。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世家啊,父子承继,代代相传。”

张月鹿倒是不避讳:“古往今来,从无例外。就是我,也是多亏了家世出身才有今日。”

来到玉真观,通禀之后,有道童请两人进去,来到一处签押房,就见一位发髻高挽的道姑从书案后起身相迎:“青霄,你可是稀客。”

齐玄素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徐真人是男子,没想到是一位女子。

“见过真人。”张月鹿行了晚辈的礼数,齐玄素也有样学样。

徐真人的目光移到齐玄素的身上:“齐主事,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毕竟能让东华真人亲自开口夸赞的年轻人,着实不多。”

“愧不敢当。”齐玄素赶忙道。

徐真人并无架子,又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还是因为青霄,不得不说,青霄有识人之明,你能舍身救她,当得起东华真人的称赞。”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徐真人倒是健谈,示意两人坐下说话,又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与裴真人、雷真人关系不错?”

“是。”齐玄素应道,“说起来也是缘分,我乘飞舟去玉京时,偶遇了同样要去玉京的裴真人和雷真人,裴真人要为我看相,由此相识。”

徐真人忍不住笑道:“看相?是裴真人的作风,据我所知,雷真人对此深恶痛绝,两人没少因为此类事情闹别扭。”

齐玄素想起初见裴小楼时景象,深以为然。

一番寒暄之后,徐真人终于是问道:“青霄,你这个大忙人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张月鹿给了齐玄素一个眼神,齐玄素取出“留声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他杀万修武的事情。

徐真人听过之后,沉思了片刻,说道:“你们要是让我平白去构陷某人,哪怕有许多真人的面子,我也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可既然有真凭实据,那就好说了,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绝不会有半分徇私之举。”

第一百零九章 一襟晚照 徐真人本名徐小盈,与裴小楼没什么关系,之所以取名“小盈”,是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中的一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盈若冲”的意思是:最充盈的东西,就好似是空虚一样。

只是“徐大盈”不好听,“徐若冲”像个男名,“徐盈盈”又重名,便取名“徐小盈”,“大盈”是最充盈,“小盈”还有小盈则满、知足常乐的意思,也算是一种谦虚。她还有一位兄长,名为“徐大成”,取的就是“大成若缺”之意。如此一来,刚好一大一小,从名字上就分出了大兄小妹。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就是大雅若俗,分明是两个极有底蕴内涵的名字,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普通俗气。

反倒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乍一听之下,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不过真要仔细解释,却又没那么多内涵深意。

比如齐玄素,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黑白,齐黑白,黑与白的区别就像苍天与深渊的差别,故而表字“天渊”。不过这个名字却是意外地契合齐玄素的经历,半黑半白,一脚踏在江湖隐秘结社,一脚踏在道门,如同踏在阴阳双鱼的两点之上。

至于张月鹿,干脆就是星宿的名字,二十八宿之一,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她的原名还有些说法。

徐小盈没有敷衍齐玄素,收下“留声符”之后,又与齐玄素深谈了一会儿,询问了许多细节,差点让齐玄素以为徐小盈在审问自己。

这件事必然要涉及到万修武被杀之事,可此案是个悬案,张月鹿顺带将卷宗移交给了徐小盈,因为张月鹿当初查案的时候并没有切实证据,都是各种猜测,所以张月鹿并没有在卷宗中记录太多,只是附录了秦无病的回函,牵涉到措温布的事情,牵涉到朝廷,牵涉到上官敬之死,还有北辰堂插手其中,任谁看了都要头疼。

果不其然,徐小盈看了卷宗之后,眉头立时蹙起,虽然上官敬是她的远亲,但在金阙那边已经盖棺定论,上官敬丢掉了性命,得到了荣誉,极尽哀荣,各种卷宗都已经上交北辰堂。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到北辰堂调阅案卷。

且不说金阙绝不会自打脸面,推翻先前的决定,就算没有金阙这一关,牵涉到北辰堂,再去北辰堂调阅案卷,这与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有什么区别?

别说张月鹿查不下去,换成慈航真人也未必推得动。

还有一点,就是现在,不考虑齐玄素自己主动招认“口供”的情况,张月鹿也没有物证能证实是魏无鬼杀了万修武,只能说怀疑而已,当初就是因为怀疑才去查魏无鬼的来历,接着就查出了这么档子事情。

只能说各种案子就像一个个树墩,谁也不知道底下的根须有多长。一个紫仙山扯出了金陵府大案,闹得玉京震动,这个案子也不会小了。

徐小盈将卷宗合起,又推到张月鹿的面前:“万修武的事情还是另案调查,不牵涉到岳柳离的案子中。”

她的意思很明白,移交卷宗就算了,万寿重阳宫不牵扯此事,她也承担不起。

张月鹿默默接过卷宗,没有说话。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除了家世师承、天赋资质、贵人扶持等原因之外,关键就在于她肯做事。想要做事,有两点十分关键,一是敢于担责,二是能力要强。张月鹿的能力毋庸置疑,不仅仅是查案杀敌的能力,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在众多长辈的言传身教之下,她也有与人斗争的手腕,毕竟进了泥潭之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张月鹿不是什么赤子之心的天真小仙子,也不是见不得半点阴暗的纯真小圣女。她是水里进火里出、九堂效力、刀光剑影里闯荡出来的精锐道士,是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年青一代佼佼者,怎么能没有些手段?道德圣人、白莲花可做不了道门的大掌教。

张月鹿此时主动把卷宗给徐小盈,其实就让徐小盈当时给出态度。无论徐小盈是什么态度,今后都没有隐患。徐小盈此时把卷宗退了回来,直接表态两个案子不能并案,以后便也不好再提,此其一。

其二是提前把无墟宫的路堵死了,如果无墟宫把两个案子往一起扯,那么在徐小盈看来就是无墟宫故意把水搅浑,不顾大局,必然会主动予以驳斥。

齐玄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算徐小盈这个在道门沉浮多年的老人,也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当张月鹿在例行公事。

要不怎么说张月鹿是副堂主,齐玄素就只能做个听副堂主号令的主事道士。

徐小盈许诺,快则三天,慢则半月,一定会给出一个答复。

齐玄素还多留了个心眼,提前复制了一张“留声符”,以防不测,若是徐小盈这边出了差错,他就等裴小楼和雷小环那边的事情了结。

此事算是暂告一个段落,两人一起离开玉真观,齐玄素伸了个懒腰:“去了一块心病。”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过程是错的,但我希望结果是对的,我是一个看重结果大于过程的人。如果结果是错的,那么日后别人审判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怨言。”

“不会有那一天的。”齐玄素一拍胸脯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肯定在你身边,就算是上刑场,我也是第一个上去,得我先死了,才能轮到你,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问道:“你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张月鹿轻声笑道,“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齐玄素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张月鹿,可他又生生地忍住了。

他因谎言登上了去往山巅的青云之路,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因为谎言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之路,到底结果是不是对的,不到最后,谁也无法断言。

两人肩并着肩,漫步走在万寿重阳宫中。

夕阳将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越来越长,似乎要交汇在一起。

两人来到一处断崖上,停下脚步,齐玄素眺望着夕阳,缓缓说道:“我是个记仇的人,不懂得宽宏大量,万修武死了,风伯死了,岳柳离会得到她应有的结果,还剩下衍秀和尚和赵福安。”

张月鹿忽然问道:“杀你师父的仇人呢?”

齐玄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扭头望向张月鹿,仍是默然无言。

张月鹿的脸庞在夕阳的晚照之下,有一种不同于平时的美感,让齐玄素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张月鹿也扭头朝齐玄素望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向已经不再刺眼的残阳。

齐玄素一直认为自己对未来的道路是清晰而明确的,可这一刻,他却忽然迷茫了,有些不知前路何方,因为他不再是一人独行。

张月鹿说得对,终身大事,不能儿戏待之。

过去的他,想着如何脱离清平会。

现在的他,在七娘不许他离开清平会的情况下,到底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

是跟着张月鹿亦步亦趋,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还是认真想一想张月鹿的理念,去理解,然后为这个养育了他的道门尽一份力?

张月鹿张开双手,闭上双眼,似乎想要拥抱夕阳,甚至是拥抱这个天地。

齐玄素侧头凝视着她,轻声说道:“杀害我师父的仇人,死了。”

“那就好。”张月鹿没有追问。

第一百一十章 喜讯 天色已晚,齐玄素和张月鹿决定在万寿重阳宫留宿一晚,然后明天一早下山。

万寿重阳宫中有专门招待客人的所在,名作太平观,让人不免想到太平道。不过太平观却是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就是叫这个名字,算是“客房”。

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太平观,各自要了一个房间,只是规格不同。张月鹿住的是高品道士的套间,齐玄素住的就是个单间,而且两处还隔着相当距离,似乎生怕齐玄素有半点不轨之心。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一人,竟然是裴小楼。

“裴真人?”齐玄素有些惊讶,“你从玉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听说你刚好来了万寿重阳宫,便直接过来了。”裴小楼不掩疲态,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神的疲累。

齐玄素直接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问道:“雷真人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裴小楼道:“七人调查小组除去一个张青霄,加上一个李天澜,还是七个人,因为我的干系最小,又是万寿重阳宫的人,所以是第一个结束质询的,其他六人还要一段时间。小环她是七人调查小组的领头人,可能要拖到最后,不过家兄说了,没有太大问题,让我先行回来,我不敢不从,只能先走一步。”

齐玄素又问道:“金阙议事的结果如何了?”

“还能如何?”裴小楼叹了口气,“一团浆糊,互相扯皮,都是有靠山的人,只要不犯临阵脱逃这样的大错,是不会怎么样的,不外乎是记过、问责,至多是个失察之罪。李天澜这个老狐狸倒是想得明白,最后围攻司命真君的时候要出力,就能一俊遮百丑,有了这一条,别人也好为他说话。”

这倒是没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只是想到在金陵府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最终却是这么个结局,齐玄素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齐玄素想起一事,又取出自己备份的“留声符”,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因为裴小楼是知情人,所以齐玄素没有任何保留。

裴小楼听过之后,收起那道“留声符”,点了点头:“没什么大问题,交给我就是,我会跟徐真人联合办案,毕竟牵涉到了无墟宫的辅理,由我们两位万寿重阳宫辅理一同出面,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彻底放下心来。

裴小楼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你和张青霄的,你去把她请来,我一并说了。”

齐玄素刚要起身,就听张月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不必了,我不请自来。”

话音落下,张月鹿已经走进了院子。她本就是找齐玄素的,只是没想到裴小楼也在这里。

“正好。”裴小楼冲张月鹿招了招手,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张月鹿与齐玄素坐在一边,裴小楼独自坐在另一边,然后他从须弥物中取出两张青藤纸,往石桌上一拍。青藤纸是道门撰写青词的专用纸张,所用材料十分珍贵,造价高昂,焚祭上苍的时候燃起的火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十分好看。

道门的正式公函都是使用青藤纸。

“这是什么?”齐玄素问道。

裴小楼两只手分别按住两张青藤纸:“委任状,一人一份。”说着把对着张月鹿的那张青藤纸往前一送。

张月鹿拿过青藤纸,不出意料,她果然升了三品幽逸道士,品级和职务终于对应起来,不再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高配副堂主的职务。

张月鹿的表情十分平静,并没有如何惊喜。毕竟意料中事,只是提升了品级,多了些每月例银和补贴,享受的各种待遇更上一层楼,各种折扣的力度更大了,对于张月鹿而言,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也不值得太过兴奋。

裴小楼道:“正式的三品幽逸道士箓牒、对应的‘中极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这件事算是彻底定下了,从今以后,就不能再叫张法师,而应该称你为张高功了,近五十年来,你算是最年轻的高功法师。”

张月鹿并无得意之色,只是道:“有劳裴真人了。”

裴真人又将另外一张青藤纸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拿过青藤纸,尽管也是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破格提拔!

四品祭酒道士。

从五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是个门槛,就像朝廷中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举人当然能够做官,可基本上只能做八品的县丞、教谕,运气好些,能做个七品县令,就到头了。就算走了大运,得到帝王赏识,可至多就是一部堂官或者封疆大吏,还未有人能够登阁拜相,哪怕是一部堂官,翻遍史书,也是屈指可数。

放在道门,四品祭酒道士是高品道士,有望跻身真人、参知真人乃至于平章大真人的行列之中,可谓是前途无量。而且以他的岁数来说,只要不犯大错,最不济也能混个真人名号隐退山林,佩慧剑再也不是梦想。如果他运气再好些,又有机遇,那么多年之后位列金阙,也不是不能。

裴小楼笑道:“你也一样,正式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对应的‘初真经箓’,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可以改口了,以后就叫你齐法师。”

齐玄素以五品道士的身份担任主事道士,其实同样是高配职务,所以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回归正常,不必再去调整新的职务,顶多是从空头主事变成个实权主事,还是主事,不会变成副堂主、副府主、辅理一级。

齐玄素笑了一声:“齐法师可没有齐真人好听。”

“你小子野心还不小。”裴小楼笑骂一声,“青霄都没升上去呢,你就琢磨着升二品太乙道士了?”

齐玄素摆了摆手:“等我做了真人,估计青霄都是参知真人了。”

裴真人倒是不否认这一点:“我觉得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一职就不错,慈航一脉出身的参知真人都要在这个位置上走上一遭。”

张月鹿不由轻咳一声。

齐玄素十分贴心地转开了话题:“对了,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如何?”

张月鹿可以不怎么在意,他却是不能不在意,毕竟他身上只剩下一百太平钱了。

裴小楼道:“我大概算了下,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

齐玄素又惊又喜:“这也太多了吧?我过去在江湖上厮混,风里来雨里去,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一年也挣不了这些钱。”

裴小楼解释道:“之所以定得这么高,主要是为了养廉,杜绝各种贪污情事。过去的时候,好些人贪污被抓之后,就狡辩说俸禄例银太低,吃不饱,不得不贪,如今把例银提高,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若是还贪,那就再无其他说法了。”

齐玄素算了算,问道:“一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十个就是三万六千太平钱,一百个是三十六万太平钱,一千个是三百六十万太平钱,我记得四品祭酒道士总共是三千余人,按照三千来算,那就是一千万太平钱,这还不算其他道士和灵官的开销。对于道门的财政压力会不会太大?”

裴小楼道:“第一,不是所有道士的例银都这么高,也不是所有道士都有补贴。你先是在天罡堂,九堂之中补贴最高,接着又到了紫微堂,九堂之中例银最高,而九堂的待遇又远高于地方道府。绝大部分四品祭酒道士,都拿不到你这个数目,一般只有一千五百太平钱。”

“再举个例子,你之前有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补贴,可这两个补贴对于年龄卡得很死,根本没有多少人能拿到手,所以账不是这么算的,三千余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开销其实是在五百万太平钱左右。”

“第二,灵官的人数比道士多,其例银却远不如道士。根据度支堂统计,如今道门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一万万太平钱左右,要从中拿出三千五百万太平钱供养道门全体道士和灵官,而灵官只占了三分之一左右。”

“再有就是,道士们的例银大多都花在了道门,比如玉京的租房,天机堂、化生堂的花销,还有日常的衣食住行等等,这是很大一笔的回流,等于是肉烂在了锅里。”

“第三,道士品级越高,待遇越好,可人数也越少。四品祭酒道士有三千余人,三品幽逸道士却不足五百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级,数量更是卡死了,普通真人一百零八人,参知真人三十六人,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再往上的大真人一级,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而且大真人们都是有私产的,他们不领例银。”

“综上而言,财政压力是有的,但还没到无法维持的地步,如今道门每年能有一千万左右的盈余,只要占据收入大头的海贸不出意外,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程与结果 齐玄素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恶人尚且不好定论,但他肯定不是个善人。

纵观齐玄素的经历,从万象道宫的龙虎社开始,一直到师父被杀,他没有惹任何人,却遭受各种不公,风宪堂没有给他一个公道,北辰堂也没有给他一个公道,是他自己讨回了公道。

有了这样的经历,如果他还能再去认可所谓的规矩,那就是圣人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万修武,而不是想着收集证据去告万修武,若非太平客栈里实在不好杀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岳柳离。

一个习惯了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怎么可能信奉花圃道士这一套?哪怕是迫于形势,他在嘴上不得不信,骨子里也是必然不信。齐玄素从来都不是玄圣,他是个小人物,万事从自身立场出发,善我者善,恶我者恶,这也许是他的局限性,却也不得不承认,经历会决定人的想法。

什么是弱肉强食?那就是齐玄素遭遇不公之后,只恨自己太过弱小,而不是怨恨世道不公。这个种子埋下之后,注定了齐玄素不大可能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过这个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如果齐玄素是参知真人,那他就不会亲自动手杀万修武了。他只会吩咐下去,立时就有专人去查,从当年的众多当事人查起,带着大量的证人证据,完成翻案,符合程序,最终罪犯伏法,各种包庇之人被问责。

可齐玄素不是参知真人,在杀万修武的时候,他只是个假死的七品道士,就算他在风宪堂门前跪上三天三夜,也没人去给他翻案,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去讨还公道。

说白了,有权有势就追求过程的正义,无权无势就追求结果的正义。

若是无权无势却非要追求过程的正义,大约就是拖个三年五载,无尽的扯皮,每一步都在规矩范围之内,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正因如此,百姓们才会赞颂话本中高来高去的侠客。从法家的观念来看,所谓的行侠仗义其实是使用私刑,过程是错的,侠客没有权力去裁定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你的正义不是我的正义,可百姓们为什么会喜欢、认可并且大力赞扬行侠仗义的侠客呢?大约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大约是因为普通百姓都是无权无势无钱之人,更是请不起讼师之人。

如果齐玄素生在玉京,就像无数个花圃道士那样,生长在一个文明的环境之中,也许他会从心底里信奉道门的法度,奉为圭臬,视正义为金科玉律。可惜花圃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只是野外丛林中一棵野蛮生长的野草,一切只为好好活着。

齐玄素因为自身的经历,对于法度和规矩,天然抱有极大的不信任,所以当他遭遇问题,总是信任自己的刀剑。至于什么我的正义不是你的正义,倒也简单,要么让我去见阎王,要么你自己找阎王说去。

夏虫不可语冰,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想法相通?齐玄素重归道门以来,早就受够了这些繁文缛节。如果他有七娘那样的境界修为,也许他会选择做魏无鬼,而不是齐玄素。

至于张月鹿,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齐玄素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认为张月鹿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许多人对她的评价是:不好相处,有手腕,能力强,敢担责,肯做事,甚至还要加上个激进极端,却没有铁面无私、公正严明一类的评价。

张月鹿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有私心,虽然她从不贪财,但她明知道属下孙永枫有许多说不明白的灰色收入,却默许了这个事实。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她想要有自己的心腹,想要有自己的追随者,就不可能去做个道德的完人。

虽然齐玄素说张月鹿的心是光明的,但张月鹿直接否认了,因为和齐玄素比,张月鹿的确算是光明,可实际上,张月鹿自己知道,她的理念也不是玄圣的理念,她一直说的是改变道门,而不是拯救天下苍生。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平不了天下,开不得太平。

改变道门在于消弭矛盾,重新分配利益,司徒星乱曾评价过张月鹿,说她是个少壮派人物,主张变革。变革必然触动别人的利益,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怎么可能再去按照规矩来?

张月鹿要做的是毁誉参半的权相,而不是一个道德圣人,这也是张月鹿出身的局限性,她没有底层经历,她只是看到了上层的恶。

不过她的经历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两次江南大案,最终都变成不了之局,这让张月鹿明白了一个道理,程序就是程序,只是手段,其本身与对错无关,也与正义无关,只是一个博弈的过程罢了,大可不必为其赋予什么正义的名头。

两次江南大案,都有案卷可查,无可挑剔,程序上无一错漏之处,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幕后主谋逍遥法外,积弊越来越深。

虽然很多人都反对胜了就是对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说白了,所谓的程序正义就是辩经,早年的张月鹿是相信的,后来便不信了,为什么?因为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这些所谓的程序正义都是有权有势之人的案子?

她从没听说过八品道士通过程序正义被主持公道,倒是二品道士们常常因为程序正义而被无罪开释。

又是谁在不断鼓吹程序正义便贬低结果正义?似乎都是精通法典之人?

她还看过刑部的案卷,九成九的犯人都是穷人,八成的犯人请不起讼师,同一个案子,有无讼师,结果是天差地别。

因为请不到讼师,所以无法找到程序中的漏洞,那么所谓的正义又体现在哪里了呢?

所谓的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有权有势之人得到所谓的“正义”,又有什么区别?

有权有势有钱,就可以追求程序正义。无钱无权无势,那就看着办。

其本质上还是没有区别。

或者有了些许进步,却绝对当不起“正义”二字。

张月鹿并不反对这种法家思想,却也并不想奉为圭臬,大力维护,所以她只是将其视作手段而非理念,甚至她选择帮助齐玄素的时候,还巧妙利用了所谓的程序正确,即按照规矩,上官敬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金阙,然后才能到北辰堂调阅案卷,彻底断绝了无墟宫的退路。

在张月鹿看来,既然所有的法度都要靠人去判别、执行,都离不开人的意志,那么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应当两者并行,最终落实的时候要就事论事,不能落入了法家的窠臼之中,不能让法典条文成为不容改变的圣典,不能让讼师之流成为拥有唯一解释圣典权力的教士阶层,道门是道家的道门,不是法家的道门。

张月鹿的这种想法,未必是对的,可在道门之中,却不能算错。因为道门不是大玄朝廷,道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再底层的道士也是道士,正所谓侠以武犯禁,这是一个人人都有能力以武犯禁的群体,绝不是衣食无忧就能满足的,他们的需求更多,如果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齐玄素这类人物绝非少数。

若用治理百姓的思路去治理道门,恐怕要出大问题,百姓们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是绝不会造反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于忍受苦难。可道士们却未必如此,身怀利器则杀心四起,八部众仅仅因为理念不合的问题,就悍然叛出道门。可想而知,若是道门内部的矛盾继续加深,底层道士们未必不敢反抗高层道士,哪怕高层道士中有仙人的存在。

仙人有伟力,可以让云锦山天翻地覆,也可以处死废天师张静沉,却不能把作为道门基石的底层道士杀个干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入学 裴小楼简略说了道门的财政情况之后,转入了正题:“天渊,你应该早就知道,在成为高品道士之前,都要前往万象道宫的上宫进行为期数月的进修培训,待到培训结束,才会真正成为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严格来说,现在的你只能算是半个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点了点头:“毕竟我是万象道宫出身,当然有有所耳闻。据我所知,每次培训都有固定的时间,每三个月一次,入学时间分别是正月十五、四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如今才是六月,四月十五的那一拨已经结束了,七月十五的那一拨还没开始,难道要等上一个月的时间?”

裴小楼笑道:“你说的是老黄历了,自去年以来,万象道宫开始试行新的培训制度,定名为‘年轻英才计划’,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也囊括了进去,每年两次,每次为期三个月,第一次的时间是正月十五到四月十五,间隔休息一个月,然后第二次再从六月十五到九月十五,你这次算是赶上了,时间刚刚好。”

齐玄素疑惑道:“我做候补祭酒的时候怎么没人通知我参加这个?”

裴小楼道:“你是正月初一乘坐飞舟失事,回来之后又直接去了金陵府,满打满算,你也就做了一个月的候补祭酒,怎么参加?”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都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如此说来,我要和一群孩子做同窗了。”

没等裴小楼说话,张月鹿已经是打趣道:“半个时辰之前,你还是候补祭酒,这转眼之间就不把候补祭酒放在眼里了?还有,你才多大,说得好像你已经三四十岁一样。”

裴小楼表示赞同:“张高功说得对。”

齐玄素轻咳一声:“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世上之人,成熟与否,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与经历坎坷挫折的多少有关,如果一生无忧,便是百岁老人,也可能是顽童心性,如果处处坎坷,便是少年人也能世故老成,这也是乱世之中年轻人总能左右天下局势的缘由所在,乱世不比盛世,能活下来就不易,世道会让这些活下来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我闯荡江湖多年,所以我觉得我就是这种迅速成长的年轻人。”

张月鹿难得听到齐玄素讲笑话,不由笑道:“这就是野道士的傲慢了,总觉得花圃道士们不经打击老天真,不知道何为真实,你平日里藏得很深,今天还是露出小野草的草根了。”

齐玄素玩笑道:“怎么,只许你们花圃道士看不起我们野道士,就不许我们野道士看不起你们花圃道士了?”

张月鹿道:“不敢,不敢,现在的天罡堂可都是野道士,我这个副堂主要是敢瞧不起野道士,还不得让人骂死。”

齐玄素道:“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作证。张副堂主不仅不会瞧不起野道士,还十分喜欢野道士呢。”

张月鹿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去你的。”

裴小楼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打情骂俏,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天渊,你不要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这次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的本意是还是升为高品道士的最后一道考验,虽然这么多年来,已经逐渐变为走个过场,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在这里被断了前途,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可不要乐极生悲。”

齐玄素收了笑容,正色点头。

张月鹿也道:“如今执掌万象道宫的是一位平章大真人,为人方正古板,你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便是东华真人也救不了你。”

齐玄素感叹道:“平章大真人啊。”

在道门之中,平章大真人的地位十分特殊,从品级上来说,是一品天真道士,要高出包括参知真人在内的所有二品太乙道士,仅次于位在超品的大掌教和皇帝陛下,是道门高层中的高层。

不过从职务上来说,平章大真人要低于副掌教大真人,是九品十二级中的第三级,四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如何晋升平章大真人,主要有三种途径。

一种是从上面下来的,比如被五代大掌教废黜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不是从此沦为普通道士,只是去掉了副掌教的头衔,变为平章大真人,等于降了一级。还有玄圣夫人,曾经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不过她无心处置各种俗务,后来直接让位给东皇,甘愿做一个平章大真人,只是以她的身份,有无副掌教的头衔,已经无关紧要了。乃至于后来道门还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道侣只要不是副掌教大真人,一律享受平章大真人的待遇。

还有一种就是从下面上去的,就拿现在来说,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按照惯例,无论哪位真人夺得大掌教之位,为了道门内部的团结稳定,都会册封另外两位竞争对手为平章大真人,既是安抚,也是为两人日后接掌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提前铺路。

还有就是部分德高望重的参知真人,无力或者无意竞争副掌教和大掌教之位,又高出了普通参知真人,也会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最后一种途径则是招安笼络,比如太阴真君,曾经与司命真君、紫光真君、巫罗等古仙并列齐名,后来归顺道门,便被玄圣册封为平章大真人。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可能让一个外人做统率道门的大掌教或者统率一道的副掌教,那么仅次于这四人的一品天真道士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无论是哪一种途径,都说明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是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

否则也镇不住这么多的天之骄子,要知道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或早或晚,都要来这万象道宫中走一趟,等闲二品太乙道士,哪里压得住?

再有就是,朝廷的进士参加殿试之后,都叫天子门生,称主考官为座师。同理,这么多的四品祭酒道士进入万象道宫进修,也算是有了一份师徒香火情,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不知多少真人、参知真人觊觎这个位置,说句难听的,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也必须要一个足够分量之人,才能绝了其他人的心思。

齐玄素自是感慨万千,过去在万象道宫的下宫,仰望上宫,只觉得是两个世界,只有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们才有资格进入其中。当时他从没奢望自己能在四十岁前与万象道宫的上宫扯上关系,可没想到,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踏足上宫的资格,当真是世事无常。

裴小楼说道:“你也不必太过多心,那位大真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以你见风使舵、装模作样的本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齐玄素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什么叫见风使舵、装模作样。”

裴小楼笑了笑:“你准备下,直接去万象道宫,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另外,有几点你要注意,太上道祖有云:‘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以在万象道宫中不可妄动刀兵,对应一个‘慈’字;不需要带太平钱,带了也没地方花,对应一个‘俭’字;还有就是要守规矩,对应‘不敢为天下先’。”

“至于其他一些注意事项,我上次去万象道宫上宫已经是几十年前了,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不过青霄是前几年刚去的,你还是让青霄告诉你吧。”

齐玄素是散漫惯了的人,听到“规矩”二字不由有些头疼,问道:“前两个都能理解,为什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要守规矩?”

张月鹿耐心解释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

齐玄素愣了好一会儿,努力理解这一大串古文的意思,然后才道:“不愧是谪仙人,佩服。”

张月鹿接着交代了一些其他的注意事项,比如在里面主要学什么,有哪些科目,教习们的水平如何,是什么身份,以及上宫的几个主要去处等等。

齐玄素都一一用心记下。

至于行李,齐玄素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就是须弥物的好处了,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大包小包、各种兵器都挂在身上。

交代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张月鹿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左右我也无事,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吧,就当故地重游了,等你办好各种手续,我再走也不迟。”

齐玄素乐得如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裴小楼,就不跟着凑热闹了,一来是不想搅扰了两人的独处,二来是他还要去见徐小盈,两人联手把齐玄素的事情给做成了。这也是一种投资下注,如果齐玄素和张月鹿日后位列金阙,那便大赚特赚。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上宫(上) 对于齐玄素而言,万象道宫再熟悉不过。

只是严格说起来,这个“熟悉”只是针对于下宫而言,对于上宫的熟悉程度,他甚至还不如只在里面待了三个月的张月鹿。

没有办法,上宫和下宫的差别,就如同高品道士和低品道士的区别,完全是两个世界。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总要忍不住模仿文人骚客感慨两句“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相通”云云,多少有点无病呻吟的意思,因为齐玄素后来明白一个道理,何止是两个世界的悲欢并不通,人与人的悲欢都不相通,他被万修武和岳柳离差点弄死的时候,他觉得悲愤,可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谈资笑话。他去喊冤,别人不会同情,只会觉得吵闹。

全真道的几座道宫、州宫很有意思,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到西京府无墟宫,再到北邙山的避暑行宫,最后到龙门府的万象道宫,距离并不算远,甚至从大地图上来看,有点挤在一处的意思。如果走陆路,也许还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可如果是当空飞行,连半天都用不了。

大概午时的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赶到了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宛若一座城中之城,巍峨高耸,建筑连绵。虽然齐玄素从小长在万象道宫,但还没有走过一次正门,过去他们偷跑出去也好,随着教习们出去也罢,走的都是侧门。正门高大堂皇,仅仅地基就高出众多侧门许多,以九十九级台阶连接地面,可供二十人并行而不显拥挤,一下子就显现出上下之别。

只有前往上宫进修之人才能从这道正门进入万象道宫。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万象道宫的正门前,因为在城内的缘故,没有山门,台阶下方立着一队当值的灵官,雁翅排开。

为首是一名四品灵官,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过来,还当是候补祭酒或者预备祭酒,不过很快便看到了张月鹿在腰间悬挂的腰牌和“初真经箓”,不由一凛。

四品祭酒道士不稀奇,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很少见了,再看清腰牌后,他已然猜出了女子的身份,赶忙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灵官倒也是个实诚人:“如此年轻,又是天罡堂的副堂主,只有张副堂主了。而且金阙已经明发邸报,晋升张副堂主为三品幽逸道士,是近九十年来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也是道门现有三品幽逸道士中最年轻之人。”

寻常人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般不会明发邸报,不过张月鹿的情况特殊,“最年轻”三字既有噱头,又有特殊意义,便值得在邸报上大书特书,甚至还会刊登一篇张月鹿的人物小传,比如参与破获江南大案、紫仙山大案,经历金陵府大劫等等。

齐玄素忽然想起秦湘那句“传说中的张月鹿”,不由有些想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他踏上去往玉京的飞舟之前,张月鹿对他而言,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和东华真人一样,都是在天上飘着的。

传说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这些道门邸报而来。其消息甚至比裴小楼还快,这也间接说明,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一事在裴小楼结束金阙质询之前就已经定下,有人提前给青萍书局放出了风声。

不过这位灵官明显没有认出齐玄素,也说明邸报上只写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事情,没有提及齐玄素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毕竟齐玄素比张月鹿年长,还比张月鹿低了一品,放在一起只当做绿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且齐玄素的底子不干净,还是低调处理比较好。

灵官问道:“升四品祭酒道士要到万象道宫进修,却没有升三品幽逸道士还要再来万象道宫进修的说法,张副堂主这是要故地重游?”

张月鹿道:“我是陪朋友一起过来的,如今还未到六月十五的开学时间,我应该可以进去吧?”

“可以,可以。”灵官的目光随之转向齐玄素。

齐玄素行礼道:“在下齐玄素,新晋四品祭酒道士,前来进修。”

“好家伙。”灵官忍不住道,“原来是齐法师,前途无量,恭喜,恭喜。”

其实辨别道门男子的年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看蓄须与否就行,这是不成文的硬性规定,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而立之年后蓄短须,五十岁后可以蓄长须,齐玄素一看就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纵然比不得张月鹿,也胜过九成九的同龄人,如果不出意外,一个真人位置已经稳了,让灵官不由感慨,果然是人以群分。

便在这时,又有三人从星野湖那边朝正门这边走来。为首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祭酒,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祭酒,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误会还与齐玄素有关,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一起在太清市吃了碗牛肉面,这伙人看到后对两人评头论足,说张月鹿在养小白脸云云,结果被张月鹿发现,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

后来张月鹿和齐玄素相熟之后,还说起过此事。只是齐玄素在事发时的修为太低,没发现这伙人的踪迹,后来只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却不知道这伙人长什么样子。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还打趣张月鹿,人家也没说错,不是像张副堂主的小情人,就是张副堂主的小情人,结果齐玄素也被张月鹿给了一点小小的教训。

三人看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怔住,有些进退不得。

张月鹿有所察觉,朝着三人望来,让三人为之一凛。

当初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他们都不是对手。如今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顺利跻身天人,就更不是对手了,而且从品级和职务上来说,他们要主动行礼的,哪怕张月鹿比他们还小几岁。

三人硬着头皮来到两人面前,齐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

“不必多礼。”张月鹿还了半礼。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露出几分疑惑。

张月鹿言简意赅道:“太清市,吃面。”

齐玄素立时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老朋友,三位也是来进修的?那我们以后就是同窗了,幸会,幸会。”

三人也认出了齐玄素,正是他们曾经取笑过的小白脸,看如今架势,两人这是成了?真让他们说中了?而这个野道士、土包子也要参加万象道宫的进修?

陆水寒还是颇有静气,没有纠缠,拱了拱手:“若无其他事情,我们就先进去了。”

“请便。”齐玄素拱手还礼。

待到三人走远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作别灵官,往万象道宫的正门走去。

齐玄素轻声道:“我还以为要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呢。对了,李天贞不会也在万象道宫吧?”

张月鹿摇头道:“我是出了名的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也不是倾国倾城之貌,除了贪慕我身份地位之人,真没几个人会喜欢我。至于李天贞,他要比你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至于性子孤拐,不好相处,他倒是没觉得,大约他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子,两个性子孤拐之人刚好对上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宫(下) 过了正门,算是真正进入了上宫。

正门连接着一座与外面台阶等宽的笔直长桥,两侧是半人高的栏杆。凭栏望去,桥下是连绵的屋顶和树冠,以及如同棋盘的道路,可见有人行走其中,那便是下宫了。

目测来看,桥高九丈左右,若是站在下面往上看,就好似一座天上的飞桥,这也是齐玄素当年从未去过上宫的缘故,实在是上不去。

道门是讲平等的,最起码在表面上是讲平等的,所以万象道宫的上宫和下宫并非指地位的高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实际位置高低——上宫建在高处,故名上宫,下宫建在平地,故名下宫,十分直白简朴,没什么深刻寓意。

齐玄素以前只能站在下面仰望这座飞桥,如今终于踏足了飞桥,心情之复杂,各种感触,诸多感慨,却是张月鹿不能体会的。

张月鹿的心情更多是故地重游,可她刚刚离开几年,这里实在谈不上太大的变化。

桥的尽头是万象道宫的主体建筑,明堂。高三百尺,南北、东西各三百尺,共三层:下层四面对应四时,即春夏秋冬;中层法十二时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节气,亦为圆盖,上施金凤,高一丈。明堂中间有巨木中桩,作为斗栱梁架依附的主干,上下通贯,号万象。

从最早明空女帝的万象神宫,到儒门的万象学宫,一直到今日的万象道宫,各种外围建筑一直在变,明堂始终未变,就这么伫立于龙门府中,看世间沧桑变化。许多英雄俊杰,来了又去,最终也都风流云散。

齐玄素望向长桥另一端的明堂,久久无言。虽然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眺望明堂,但从正面去看,还是第一次。就像一个绝美的女子,齐玄素看过许多次背影,也看过许多次侧颜,唯独没有看过正脸,这次算是如愿了。

张月鹿也驻足欣赏片刻,碍于万象道宫的“不敢为天下先”,她不能常来此地,如今是休学期,她能进来,过了六月十五之后,此地封闭,她就只能在外面等着,所以见到明堂的机会并不多,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她去金阙的机会都比去明堂的机会多。

张月鹿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同样过来进修的颜明臣。你还记得这个人吧?”

“当然记得,他在云锦山被我打了一铳。”齐玄素比了个开铳的手势,“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就是姓颜,你们算是世交。”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对颜明臣没什么想法,碍于两家多年世交的情面,只是当个普通朋友。可不知怎么就被我娘知晓了,便开始谋划着联姻。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被师父确认为传人,在道门中的分量远不如现在。若是换成如今的我,我娘就万万不肯了。所以她还是挺感谢你的,省得她再去想办法打发颜明臣了。”

齐玄素本想顺势嘲讽两句,不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小心问道:“青霄,你想说什么?”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想说,你在未来的三个月,不要沾花惹草,要洁身自好。”

齐玄素痛心疾首道:“青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张月鹿语气平静道,“只是给你提个醒,当初不少人都看中了我的身份,哪怕我不好相处,也硬要往我身边凑,其居心不问可知。那么换成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会招蜂引蝶。过去的时候还好,只有四品祭酒道士来此进修,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可这次却囊括了五品的候补祭酒和六品的预备祭酒,这里面就有许多年轻女子,她们也算优秀,可与你相比就差得远了,想要与你发生点什么也在情理之中。你自己把持不住也好,被人设套算计了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女子以此为要挟,把事情闹大,要么你身败名裂,要么你就与那女子结成道侣。”

齐玄素面露凝重之色。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

换而言之,二十七八岁的预备祭酒,三十二三岁的候补祭酒,都不在少数,在别人眼里还算前途无量,可与齐玄素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就算与齐玄素同龄,也是隔着好大的鸿沟,很少有人能像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破格提拔。

正如许多人认为齐玄素是靠着给张月鹿做小白脸上位一般,很多女子也不介意为了前途向齐玄素献身,甚至谋求成为一位年轻俊彦的正室夫人,那可比自己慢慢攀升快多了。

所谓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仍旧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她们不是要嫁给某个男人,而是要嫁给权势。

而道门对于道德的要求,又使得男子很难去始乱终弃,只要女子把事情闹大,除了李天贞这种权势人物,一般人只能选择就范,否则就要身败名裂。

齐玄素要是想着沾花惹草,一旦被粘上之后,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闹到最后,可能是前途没有了,张月鹿也与他形同陌路。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玄素紧了紧衣领:“想不到我齐某人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香饽饽,看来我得加些小心,守住这冰清玉洁的身子,留给我的澹台姑娘。”

张月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笑骂道:“我发现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规规矩矩,像只鹌鹑,把脖子缩起来。如今你就像只锦鸡,没事抖抖翅膀尾巴就算了,还想飞到我的头上做个窝。”

齐玄素振振有词:“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我若不畏畏缩缩,伏低做小,怎么引你这条大鱼上钩?”

张月鹿只是笑,不跟他一般见识。

若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敢这样轻佻说话,必然会招致她的反感,不过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两人相交且相知,自然是不同了,她不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乐在其中。

再有,别看现在齐玄素说得好像他早有预谋一样,张月鹿又不是瞎子,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半点章法,倒是她更主动一些,只不过她不想点破他罢了。

说话间,两人走过了长达三百余丈的飞桥,来到了明堂前。

此时大门敞开着,一眼可以望到里面,原本放置龙椅的地方已经不见龙椅,先是被儒门中人放置了一尊圣人雕像,后来道门又把儒门圣人的雕像抬了出去,换成了太上道祖的雕像。

除此之外,道门还做了一定程度的改建,除了原本就有正门之外,其他三个方向也各自开门,连接不同的区域,使得此处大厅反而成了个类似中转的地方。

张月鹿道:“裴真人说所谓的进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倒也不能算错,很多事情没有太大意义,无非是找些学识渊博的老道士给一群年轻道士授课,内容有些类似于儒门忠孝那一套,也就是教导你要忠于道门,可那些世家子弟怎么听得进去?至于你……你的问题不在这儿,你是从万象道宫下宫上来的,十几年的熏陶,对于道门的归属感很强,对于道门的感情也还是深的,只是对于各种规矩和部分高品道士不以为然。”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得不承认张月鹿看人还是准。如果他对道门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那他不会想尽办法逃离清平会。不过道门内部的某些人,做的某些事,如沈玉崒之流,江南大案之事,也着实让人失望。

张月鹿领着他来到一个位于西南角的签押房,这里是负责登记的,齐玄素出示了箓牒和裴小楼给的那张青藤纸,领到一块玉佩,不值什么钱,主要是用来证明身份和开启住宅门禁,离开的时候需要统一上交。

然后张月鹿又带着齐玄素从东门离开了明堂,东门也连接了一道飞桥,这座飞桥要短许多,桥的尽头则是一片连绵的院落,好似空中楼阁。

其实从上空俯瞰,整个万象道宫就像三个“口”字套在一起,也就是“回”字外面又套了一个“口”,最里面的“小口”是明堂,包裹着明堂的“中口”是上宫,以桥梁与明堂的第二层相连,最外面的“大口”就是下宫,因为并非悬空建筑,省却了桥梁,直接与明堂的第一层相连。

也正因为如此,若从正面去看,万象道宫就像一座分为三层的山。

这片区域就是日常居住的地方,齐玄素作为四品祭酒道士,当然不会像过去在下宫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间房中,也不必像六品道士、五品道士那样只有一间房,他终于住上了套间,外面有个小院,除了卧室之外,还配套有书房和客厅,可以说相当不错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素衣 齐玄素安顿好之后,发现在书房中竟还挂着一幅上宫的地图,张月鹿便借着这张地图向齐玄素介绍了整个上宫的结构。

万象道宫的明堂是明空女帝所建,下宫则是保留了当年儒门所建万象学宫的格局,道门将万象学宫改为万象道宫之后,又在下宫的上方参照太平道的真境别院修建了上宫,直接连接明堂的第二层。

真境别院又名八景别院,从上方俯瞰,如同一个八卦形状,有八院八门八景,故而得名。

万象道宫的上宫同样被划分为七园一门八个区域,分别以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为名,其中震园位于东边,上书“帝出乎震”四字,是四品祭酒道士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东门。对面的兑园位于西边,上书“说言乎兑”四字,是学宫高品教习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西门。

因为建筑格局都是面南背北,南门是正门,对应“相见乎离”,故而道宫正门又名离门,通过那座三百余丈的长桥与明堂的南门相连。

北门对应“劳乎坎”,连接坎园,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除了离门之外,七个园区各自独立,又连接相通,可以不通过明堂互相往来。

东北位置是“成言乎艮”的艮园,与震园和坎园相连,是上宫的藏书所在,虽然不能与玉京的道藏司相提并论,但也号称藏书百万,是天下间有数的藏书之地。

东南位置是“齐乎巽”的巽园,只与震园相连,原本这里是一处类似校场的所在,是上宫中唯一可以动手的地方,不过现在被开辟成了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居处。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就没有单人独院的待遇了,要好几个人共用一个院子,虽然有单独的房间,但没有单独的书房和客厅,不过比起下宫好几个人合居一个房间还是好太多。

西北位置是“战乎乾”的乾园,分别连接坎园和兑园,除了有一个极为开阔的白玉广场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礼堂,是为举办各种典礼的所在。

最后是西南位置“致役乎坤”的坤园,只与兑园相连,与巽园隔着离门遥遥相望,这里则是掌宫大真人和道宫高层的居处所在。

至于上宫和下宫之间则是通过明堂作为连接,上宫连接明堂的第二层,从第二层下往第一层,再出门就是下宫了。想要去星野湖和观星台等地,都要经过下宫。不过天人是个例外,可以直接飞过去。

齐玄素听完张月鹿的介绍之后,感慨道:“原来上宫是这个样子。”

张月鹿问道:“你没有通过明堂上来过吗?”

齐玄素摇头道:“下宫设有许禁区,明堂就在禁区之中,我们是不能靠近明堂的。”

“那你们怎么找教习?”张月鹿又问道。

齐玄素道:“负责下宫的教习都是低品道士,他们同样住在下宫,不过可以随意出入下宫以及各种禁区。”

张月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虽然她是张家小宗出身,但也只是在张家内部受些轻视,在外面是万万不会有这种受限制的待遇,所以她很难对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仰望上宫的复杂心态感同身受,自然也不会发出“原来上宫是这样”的感慨。

齐玄素感慨之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青霄你上次来上宫的时候住在哪里?”

张月鹿正好也有些故地重游的想法,便领着齐玄素去了自己曾经的住处,倒是与齐玄素现在的住处离得不远。

只是不曾想这里已经有了主人,两人来到院门外时,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正背负双手地站在院中,凝视着院中的一方池塘。

听到声音,女子转身望向两人。

从年纪上来看,女子与张月鹿相差仿佛,而且两人都不是倾城绝色,可气态都极为鲜明,让人过目难忘。

不过两人的气态差别又是极大。

张月鹿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威严,亦有几分城府,而且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这份威严还在不断加重,可以想象,待到张月鹿到了甲子之年,必然是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许多晚辈弟子在她面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外人面前,张月鹿也从不肯流露半点软弱之色,有静气又大气,兼具几分豪气,就像一道雷霆。

不过她在平常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亲近之人的面前,又会展现自己身为女子的阴柔一面,包括穿着打扮,都是女子习惯,没有任何男子做派,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假小子,颇有些刚柔并济的意思。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仅仅是衣着打扮,就与张月鹿大不相同。在某些场合,张月鹿或是为了便利,或是易容改扮,也会穿着男装,可平常时候,她都是女子打扮。可这个女子却是一身朴素男子装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装饰,唯有腰间悬挂一块玉佩,应是身份的证明,头上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子束住。

其气态不见半分威严,看似随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淡漠,好似世间之事无一能使其挂怀,无一能使其在意,甚至已经到了近乎于冷漠的态度,如果说张月鹿是震雷,属于阳木,那么这名女子则是巽风,属于阴木。

其实气态大异本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女子面对张月鹿,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大有平分秋色的意思,这就十分少见了,要知道张月鹿如今已经是天人,又身居高位,哪怕她不故意彰显气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与之抗衡的。

两人一阴一阳,一者淡漠如风,一者威严似雷,仅仅往这里一站,就能看出不是一路人,甚至让齐玄素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俩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姐妹,只怕是做个朋友都难,不成敌手就是万幸。

女子没有太过在意齐玄素,只是端详着张月鹿,然后主动开口道:“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吗?”

张月鹿也在打量着女子,闻言道:“幸会,正是天罡堂张月鹿,未请教。”

女子轻声道:“久仰,果然是张青霄。在下姚裴,暂无职务,现挂名于万寿重阳宫。”

齐玄素心头一震。

难怪这小女子这么大的气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原来是与张月鹿并列齐名的全真道姚裴。

在清平会发布的如意榜上,当初还未跻身天人的张月鹿只是被排在了第五位,第一位是李家小祖宗李长歌,第二位就是全真道姚裴,师承东华真人,传承谪仙人。

如今道门中有个说法,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争夺七代大掌教之位,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争夺八代大掌教之位,虽然现在还不能当真,但也可见这三人的特殊,姚裴能被视作下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者,无论是其根骨资质,还是其背景势力,都不可小视。

话说回来,这女子与七娘同姓,再联想到清平会与全真道的特殊关系,该不会是七娘的同族吧?

张月鹿似乎有所预料,并未太过震惊,只是道:“原来是姚道友,久仰大名了。道友台甫?”

姚裴拱手道:“贱字素衣。”

“裴”除了姓氏的意思之外,在《说文》中还有“长衣貌”的意思,《仪礼》有云:长衣,纯素布衣也。素衣即是白色衣服,借指清白操守,故而表字“素衣”便是言明其清白自守、不同流合污的志向。

张月鹿道:“素衣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吗?”

姚裴道:“惭愧,早在几年前就听说青霄道友来到万象道宫进修,成为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待我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时,青霄道友已然是三品幽逸道士了。”

“不敢当。”张月鹿正色道,“说起也巧,我当初来万象道宫时,便是住在此处,没想到素衣道友今日也住在此处,倒是你我的缘分。”

姚裴道:“不全是缘分,据我所知,这个院子的景色最好,位置最佳,最是幽静,距离藏书的艮园最近,万象道宫只会安排最杰出的弟子入住,如果都是庸才,便宁可让它空着,说起来,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也都在此住过。”

“竟然还有这等说法,我却是不知。”张月鹿怔了一下。

姚裴将目光转到齐玄素的身上:“阁下就是舍命救青霄的齐天渊?”

齐玄素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不卑不亢道:“谈不上救,就算没有我,青霄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未曾舍命,毕竟我还活得好好的。”

自始至终,姚裴的脸上都没什么明显表情,不高傲,不随和,不冷若冰霜,也不春风扑面,就是一个“淡”字,如果说有城府之人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歹还是有喜怒的,可此人却似是根本没有喜怒之情一般,让人很难通过她的表情来判断她心中所想。

只听她说道:“天渊道友是个妙人,难怪能入得家师东华真人的法眼。不过天渊道友较之青霄道友还是差了一筹,毕竟青霄道友可以入得地师法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忘情 毫无疑问,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是从姚裴的口中说出来,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语气,都很难让人觉察出半分嘲讽的意思。

张月鹿道:“不敢当。”

“当得起。”姚裴笑了笑,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可言,“最近外面一直有个传言,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已经达成了约定,这一届的推举大掌教,由正一道全力支持全真道的东华真人上位。等到下一届推举大掌教,全真道投桃报李,再全力支持正一道的继承人上位。两家联起手来,把太平道压下去。正因如此,地师才会一再保举提拔青霄道友,这是在为下一届的推举大掌教提前铺路呢。”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姚裴有怨气。

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家长辈大力提拔一个外人,偏偏这个外人还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自己成了大局的牺牲品,换成是谁,也不会心平气和。

可偏偏从姚裴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端倪,只有异于常人的平静。

齐玄素再转念一想,姚裴的话也很有道理,全真道东华真人在明知道自己与张月鹿关系密切的情况下,仍旧提拔自己做了主事道士,而且这次金阙议事,地师在继续保举提拔张月鹿的同时,也顺带捎上了自己,怎么看都是在帮张月鹿培养帮手心腹,如果姚裴的说法成立,那么这算不算全真道在履行诺言,向正一道表达诚意?

不过就算是真的,也不意味着姚裴对全真道没有用了,因为全真道还有一个地师的位置,当代地师已经将接近百岁高龄,在不打算冒险渡劫的前提下,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东华真人也是已过花甲之年,无论能否成为七代大掌教,都要考虑他百年后的传承问题。而姚裴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就算做不了大掌教,也可以做素有“地师”之称的全真道大真人。

只是有一点,姚裴和张月鹿是第一次见面,直接抛出这样的话题,真的合适吗?这已经不是交浅言深,而是颇有挑衅、发难的意味。

便在这时,姚裴忽然望向齐玄素,问道:“我是谁?”

齐玄素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姚姑娘姓姚名裴。”

姚裴“哦”了一声,说道:“我是姚裴,我们原来是一家人。”

一家人的概念可太宽泛了。在道门之外,同是道门弟子,算是一家人。在全真道之外,同是全真道弟子,也算是一家人。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接言。

谁知道这女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齐玄素甚至想得更深远一些,这些道门俊彦果然都有怪癖,如果将其视作一种病,那么李、姚、张三人都病得不轻。

虽然张月鹿与齐玄素相处时,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但在其他人看来,张月鹿教训道门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李天贞,扭断许寇的手腕,差点拧断袁尚道的脖子,还有惩戒白钰茹等等,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可都跟“好相处”三个字不沾边,甚至有些霸道。可她不是一味霸道,对待某些人又十分和善,比如齐玄素和沐妗,都不是什么权势人物,要什么没什么,大概只是投缘对脾气,亦或是肯真心对她,正因为她的标准十分飘忽,从不以身份地位而定,所以许多人说她是个孤拐性子,这就是明着“发病”。

姚裴则是暗着“发病”,看起来一个很正常的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魔怔一下。就如现在,刚开始的对话还十分正常,渐渐地就有点不正常了,齐玄素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意欲何为。他听说过一种病人,上一刻还没什么不对,谈笑如常,下一刻就给人一刀,置人于死地,好似变了一个人,关键当事人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他看来,姚裴就有点这意思。

那么在三人中排名最高的李长歌又会怎么“发病”?是一路看天不低头?还是表面上让人如沐春风实则心肝肠肺都是黑的?亦或是身兼张月鹿和姚裴两人之长?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姚裴仰头望天,继续说道:“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就是一家人,最不值得相信的也是一家人。就在刚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若是死,不会死在外人的手里,一定是死在自家人的手中。”

齐玄素干笑一声,心中腹诽:“你干脆说你会死在我手里,绕什么弯子,当真是病得不轻。”

“等等。”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娘们该不会想以此为借口灭了我吧,什么此子不可留,什么先下手为强,这可坏了。”

姚裴忽然看了齐玄素一眼,似乎读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张月鹿上前一步挡在了齐玄素身前,隔绝了姚裴的视线。

“他心通。”姚裴喃喃道,“好一个‘心字卷’。”

说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齐玄素。。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姚裴一眼:“素衣道友,我们改日再聊,先行告辞。”

“不送。”姚裴又拱了拱手。

张月鹿一拉齐玄素,两人转身离去。

姚裴则是站在原地,背负双手,目送两人远去。

离开姚裴的视线范围之后,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位姚姑娘是不是有点病?”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是‘太上忘情经’。”

齐玄素愣了一下:“就是当年北道门的镇门之宝?不是应该在皇室手中吗?”

张月鹿道:“是在皇室手中,不过也随着玄圣夫人一起归入了道门,后被玄圣整合到了天、地二仙的传承之中,想要修成‘天算’神通,必须要修炼‘太上忘情经’,而‘天算’又被简化成了散人的‘先天神算’。”

齐玄素迟疑道:“我倒是听说过‘太上忘情经’的大名,望文生义,是不是修炼了此法之后就会六亲不认?”

“忘情不是无情,所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张月鹿毕竟博闻广识,徐徐解释道,“此法如‘太阴十三剑’一般,属于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有利有弊。”

“‘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在于修心,起初修炼不深的时候,只是感情淡薄许多,却有静心凝神之妙用,等闲媚术、幻术、乱神之术都不能奏效,还是利大于弊。”

“待到修炼渐深,更多弊端就会渐渐显现,变成弊大于利。正如你所说,修炼此法逐渐开始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而此法在修至大成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

齐玄素咋舌道:“一个心魔自生,一个绝情灭性,这些旁门左道之法怎么都如此凶险?”

张月鹿继续说道:“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你我若不能境界压制,不靠外物,同境相争,谁也不敢说稳胜谢槿。至于‘太上忘情经’,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道门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动摇心神,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你这个身经百战之人都略有不及,一身本事可以发挥出十二成。”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也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据说进入了‘忘情’状态之后,忘却七情,抛却六欲,好似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超凡脱俗,故而以‘太上’二字为名。”

“再有就是,旁门左道之法凶险不假,可只要能走到最后,都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化作身外之身,‘太上忘情经’修到最后也能返璞归真,可以自如出入‘忘情’的状态,平时与常人无异。比如说玄圣夫人,各种记载都说她为人随和,绝非冷漠无情之人,据说东皇年轻时每每犯错之后,便请这位嫂子为他向玄圣求情。”

齐玄素听完之后问道:“既然如此,那依你看来,这位素衣道友修炼到了什么境界?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

“在那么多前辈高人的眼皮子底下,哪就那么容易走火入魔。”张月鹿摇头道,“倒像是到了某个瓶颈阶段,性情影响心智,所以看起来不太正常。”

“我就说她不正常,你也觉得她有点毛病是吧?”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有病没病的,我又不是她的同窗,与我何干?倒是你,小心为妙,自求多福。”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作别 齐玄素只是一个刚刚涉猎“先天神算”的先天之人,实在不能理解修炼“太上忘情经”的天人。

虽然齐玄素没能看透姚裴的虚实,但只要仔细一想,就可以确定姚裴已经跻身天人。

首先,在清平会给出的榜单上,姚裴要高于张月鹿,仅次于李长歌,既然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那么姚裴也跻身天人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要知道清平会中也是有高人的,他们看不透诸位大真人的深浅,还看不透几个晚辈的深浅?哪怕这些晚辈们有仙人之姿,终究还没有成长起来,其成长轨迹还是能够预测的。

虽然张月鹿服用了丹药,但张月鹿的劣势也很明显,她分心太多,这个案子,那个案子,与人打斗只会磨砺战斗技巧,增加战斗经验,却不会增加境界修为,张月鹿在这方面不如专心修炼的李、姚二人,等同是张月鹿用丹药弥补了这部分劣势,抹平了与姚裴之间的差距。

其次,道门有停年制度,哪怕是姚裴和李长歌也必须遵守。

想要无视停年制度,破格提拔,一种就是积攒远超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比如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是一,而积攒的功劳却到了三,那就可以破格晋升。在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张月鹿,两次参与江南大案,一路破格提拔到了三品幽逸道士,齐玄素也属于这种情况。这也就是三道矛盾加剧,换成早些年道门内部稳定的时候,张月鹿这般勇猛精进,差不多已经内定为下一代的大掌教候选人,如今却还存在许多变数。

姚裴和李长歌身无尺寸之功,甚至没有职务,只是挂名,自然不可能靠着功劳破格提拔,他们就适用于第二种情况。

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换而言之,只要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

姚裴能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可能是晋升了天人的缘故。

齐玄素估摸着,两人真要动手,他多半不是对手。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经验丰富,擅长用些机谋,可偏偏“太上忘情经”就是以人心化作天心,人算变成天算,料敌先机,不留破绽,精密的计算更胜经验,又摒弃了各种情绪,也让各种玩心理的机谋几乎没了用武之地,远比“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更克制他。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万象道宫不会只教理论吧?教不教神通功法?”

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名帖递给齐玄素:“你若不想在此虚度三个月的光阴,就去坤园找这位真人。”

齐玄素接过名帖,就见上书“万象道宫孙合悟”几字。

要知道名帖这种东西,越是小人物,越是恨不得把所有名头都写上,可大人物们就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地位越高,名帖的字数越少,甚至是只有名字和籍贯,比如东华真人,就是兰陵府裴玄之,世人也称其为裴兰陵,绝不会把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之类的名头加上。

这位孙真人的名字前只有万象道宫四字,想来不是什么小人物。

齐玄素道:“全真道的辈分: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咱们摇光司的孙永枫孙主事就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这位孙真人竟然是第六代的大辈分,确实少见。”

事实上,如今全真道最常见的就是“永”字辈,如诸葛永明、孙永枫、白永官等等,“教”字辈也不在少数,“合”字辈就十分少见了,大约相当于李家的“有”字辈。

张月鹿道:“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博学广识,你可以打我的旗号去拜访请教,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不会拒绝。”

齐玄素笑道:“青霄,你可真好。”

说着,齐玄素似乎有些“情难自禁”,想要顺势抱一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子向后飘出数尺,刚好躲了过去,似笑非笑道:“我对你好不假,你对我好也不假,可毕竟不是道侣,咱们还是规规矩矩的,最好不要有什么出格举动。你若当我是那等水性女子,可是看错了人。”

齐玄素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都知道你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与那些狂蜂浪蝶是不一样的。我就是情难自禁而已,情难自禁。”

张月鹿也不去点破他,转而说道:“六月十五一到,万象道宫的上宫就要封闭,等闲人不得出入,我这个外人也必须离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不要得意忘形,也不要招惹其他女子,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花心之人,可树大招风,诱惑太多,难免心猿意马,若是让我知晓你有什么不端举动,小心我的手段。当然,我也会如此要求自己,不搞双重标准,以示公平。”

这倒不是张月鹿多心,而是她来过万象道宫,深知此地绝非什么净土。

女子相貌不错,是天然的本钱。身在高位之人,很难不会打些主意,尤其是那些手握一定权力人脉的高品道士,能给他们看中的后进女子带来一定的帮助,张月鹿、姚裴这个级别的女子自然瞧不上,除了李天贞这等权势人物,也没几个人敢打她们的主意,可寻常女子很难抵受此类诱惑。

部分女子甚至会主动奔赴,也就是主动凑上去投怀送抱,那可真是一片乱象。张月鹿就见过一位女子道士,年纪不算小,已经不惑之年,虽然是四品祭酒道士,但不在九堂,已经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不过相貌姣好,驻颜有术,极具成熟女子的风情,很会勾引男人,便在进修期间与一位已经有了家室的真人勾上了,也不知道谁主动勾引谁,大约是干柴遇到烈火,双向奔赴,据说结束进修之后,就直接留在了万象道宫做教习,清贵不说,还没什么危险,比起拼死拼活有性命危险的天罡堂野道士,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关键各种补贴例银还半点不少。

齐玄素见惯了生死搏杀,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却几乎没有经历过此类阵仗,在这方面比不得生来富贵吃过见过的李天贞、沈玉崒之流,这也算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月鹿还真有点放心不下,怕他跟着学坏。

齐玄素拍胸脯应下:“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有些事情,就只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齐玄素笑道:“啰嗦,我又不是孩子,不必耳提面命。”

张月鹿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唠叨,实在不像她,这就是关心则乱?

张月鹿又随便交代几句之后,说道:“好了,你安心进修,我该走了。”

齐玄素多少有点不舍,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问道:“你打算去哪?”

“先回一趟云锦山看望爹娘,然后回玉京。”张月鹿道,“在师父的身边心无旁骛地清修一段时间,巩固境界。”

齐玄素取出“太乙云衣”和两块玉简:“你要一起带回去吗?”

“你都拿着吧,等你跻身天人后再还给我,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张月鹿伸手帮齐玄素整理了下衣襟,“我走了。”

齐玄素一直把张月鹿送到离门,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星野湖方向,这才收回视线,却发现姚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不由吓了一跳。

姚裴用一双死鱼眼打量着齐玄素:“天渊道友好福气啊。”

齐玄素后退几步:“姚道友有事?”

姚裴问道:“先前青霄道友在侧,有些话不好问,你与七宝坊的姚坊主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孙合悟 满打满算,齐玄素与姚裴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算不得熟人,更谈不上朋友,只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

许多时候,最是忌讳交浅言深,尤其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齐玄素更不可能随便承认,哪怕他猜测姚裴与七娘有些关系,毕竟两人都姓姚。

于是齐玄素一口否认道:“姚道友这话问得却是没有来由,我连天人都不是,还能与太平榜第一人有什么交集吗?”

“那也未必。”姚裴淡淡道,“我听说,金陵府一战的时候,七宝坊的姚坊主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结果姚坊主将‘玄玉’丢给了齐道友,若说齐道友与姚坊主没有任何关系,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姚道友的消息好生灵通,先是听说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密约,现在又听说金陵府的事情,世人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姚道友是有过之无不及。”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齐玄素心思几转,最终还是决定稳妥一点,先问过了七娘这个姚坊主,再决定是否与姚裴接触,于是道:“实不相瞒,类似于姚道友的问话,我已经从李家人的口中听过一次,姚道友不妨猜一猜,我是如何答复的?”

姚裴道:“那你是坚决否认了。”

齐玄素拱了拱手:“若是姚道友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告辞了。”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而立。

齐玄素转身沿着长桥往明堂方向走去。

姚裴并没有纠缠齐玄素,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齐玄素的背影,忽然闭了下眼,睁眼的时候不再是好似没睡醒的死鱼眼,精神许多,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两者的区别在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太上忘情经”追求的是忘情,而不是无情,若是一味死寂,如石头一般,只剩下无情,反而落入了下乘。

正如张月鹿所料,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的确不大正常,浑浑噩噩,性情不定,不过也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而就是这短暂的片刻清醒,却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齐玄素直接回到了震园的居处,封了门禁之后,来到书房,又取出张月鹿留下的两块玉简,开始继续修炼“望气术”和“先天神算”。

前者还好说,作为“仙人望气术”的简化版本,没什么难的,关键在于后者,作为散人传承的核心神通之一,还是有相当难度,不能一蹴而就。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午饭时间,并非所有人都会辟谷,若不特意说明,都会有专人上门送餐,齐玄素恰巧就是不辟谷的那一类,听到敲门声响起之后,收起两块玉简,开门从那名九品道士手中接过食盒,不忘道谢一声。

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标准,当然不会寒酸,却也谈不上如何丰盛,总共四个菜,一个羊腿,一个鸭汤,一个豆芽,一个小白菜。

齐玄素先是喝了口鸭汤,差点没吐出来,齁咸。没办法,又尝了尝羊腿,又老又柴,别说小羊腿了,怕不是皮包骨的老羊腿。至于两个素菜,瞧着卖相不错,齐玄素尝了尝,怎么说呢,一个“老”字和一个“生”字概括所有。

他以前在下宫的时候,以为上宫过的都是神仙日子,结果就这,老、瘦、生、硬。诚然,这远比普通百姓的口粮要好得多,可道门也不会专门给普通百姓拨款做饭,上面有拨款,结果还做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被贪墨了多少,也不知道贪肥了多少人。

齐玄素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故意做成这样,倒逼众多四品祭酒道士主动辟谷,那他们就能省下一笔太平钱。

至于张月鹿为何没提,多半是不知道,谁让她辟谷呢?

不过齐玄素毕竟是吃过苦的,冷硬似石头的干粮都啃过,还不至于无法下咽,很快便将这些吃完,将碗筷杯盘放回食盒中,又将食盒悬挂在门前,这才离开震园去往坤园。

坤园作为掌宫大真人和部分高品道士的居处,十分幽静,又因为只与兑园相通,很少有人前来。

齐玄素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徒步穿过布局与震园相差不多的兑园,来到坤园门前。

这里门前守着一位女冠和两名灵官,见到齐玄素腰间的玉佩之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十分礼貌地问道:“这位法师有何贵干?”

齐玄素取出张月鹿给的名帖,递给女冠。

按照规矩来说,登门造访时,应该向此地主人送上自己的名帖,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人的名帖也是一种通行证。

女冠查验了名帖的真伪之后,又双手将名帖还给齐玄素,轻声道:“法师请跟我来。”

进了坤园之后,齐玄素发现这里与震园、兑园大不相同,建筑更少,不过每个院子占地更大,而且这里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围墙并非那种砖墙,而是类似于篱笆的栅栏,其内部一览无余,与那种几进几进的四方宅邸也截然不同,好似围出一个圆,房子建在圆心位置,周围全是空地。

齐玄素就看到有好些人在自家院子里干着各种事情,有人在院里开辟了一块农田,种着麦子,还扎了个稻草人;有人在种菜,正从不远处的荷塘中挑水;有小丫头在荡秋千,几乎要飞起来一般;还有个年轻的长腿女子在玩火铳打靶,用的是“射日长铳”,只是头戴草帽,又戴着七娘的那种墨镜,遮住小半个脸庞,看不清相貌。

在女冠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一个大院的门外。可以看到院子里扎着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张躺椅,一个白发老者正躺在上面看书。

院门没有关,而是敞开着,任人自由出入。

女冠就此止步,齐玄素独自走入院中,来到葡萄架的不远处,恭敬行礼道:“晚辈齐玄素见过孙真人。”

老人合起手中的书本,看了齐玄素一眼,带着些许审视:“张月鹿给我打过招呼了,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希望我能重点照顾你一下。不过要我说,你们两个不仅是好朋友的关系那么简单吧?我可从未见过张月鹿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两人是已经见过家长的道侣。

好在老人也没想要齐玄素回答,只是自顾说道:“不管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也好,还是道侣也罢,都与我这个糟老头子没什么关系,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上宫不同于下宫,没有那么严格,抛开最近才招进来的候补祭酒、预备祭酒不谈,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在外面手握一定权柄,甚至是独当一面,再让你们做个乖乖听话读书的学生,着实有些不大现实,所以到了上宫之后,只要不是争勇斗狠,一般不会有人管你们,你是混日子熬时辰也好,真想学点东西也罢,全在于自己。”

齐玄素一边听着,一边趁势打量了下这位“合”字辈的老人,须发皆白,却不是道门之人的仙风道骨,反而有些儒门之人的书卷气,只是相较于儒门宗师的威严,这位老真人十分随和,属于那种如何深沉都很难给人严肃感觉的类型。大约就像七娘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很难让人把她与那种逆来顺受的受气小媳妇形象联系起来。

孙合悟起身领着齐玄素去了客厅,里面寒气阵阵,却不是设置了阵法的缘故,而是使用了十分古老的冰鉴,有些像鼎,又有些像香炉,四足,四四方方,与香炉的原理差不多,只不过香炉里面放置香料,冰鉴里面放的是冰。

老人坐了左边的主位,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

齐玄素没有托大地坐在右边主位,而是坐在了老人的下首位置。

孙合悟道:“既然张月鹿托我照顾你,那你显然不是来这里混日子熬时辰只等三个月期满走人的,说说吧,你都想学些什么?我应该能给你一些建议。”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能不能学一门大成之法?”

孙合悟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齐玄素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年轻人,不是每个人都是玄圣,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东皇,贪多嚼不烂,说不定还会噎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冤枉,赶忙辩解道:“真人,晚辈以前没学过大成之法。”

孙合悟有些吃惊了:“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纵然比不得张月鹿、姚裴之流,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居然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也难怪孙合悟吃惊,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大成之法的确十分稀少,各家各派都藏着掖着,等闲不肯示人,不过自从玄圣整合道门之后,虽然还有些许限制,但跟以前比起来,已经是宽松太多,尤其是年轻俊彦们,几乎是人手必备一门大成之法,如张月鹿甚至还身兼两门。

齐玄素道:“晚辈是下宫出身,不过离开下宫后,就在江湖厮混,实在没有多少机会去聆听前辈师长教诲。”

孙合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江湖上哪有什么大成之法。”

然后老人直接问道:“那你想学什么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孙合悟答应得如此痛快直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谨慎道:“真人,我一个后生晚辈,见识浅薄,实不知应该学什么,不知真人觉得我该学什么?还请真人指教。”

孙合悟笑了笑:“你倒是机灵。”

第一百一十九章 魔刀 张月鹿的面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是怎么看。

说小,是因为她就是个四品祭酒道士,现在是三品幽逸道士了,可终究不是真人,更不是参知真人,权力有限,真要不卖她的面子,她也不能如何。

与之相比,若是不卖东华真人的面子,只怕很快就能体会到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的分量,知道什么叫掌管人事,什么叫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并非说东华真人滥用权势,而是说东华真人到底拥有怎样的权势。

据说方林候在临死之前有过一句名言:“很多时候,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合理不合规矩,可我不能不听话,我要是不听话,那上面就可以立刻换一个听话的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到追责的时候,承担还得我来。我是什么?我只是个工具罢了。”

说大,则是因为她的前景。如果将人情往来看作一种投资,那就很大了。

比如姚裴所说的正一道和全真道密约,并非空穴来风,关键是张家的第三代中很少有出类拔萃之人,不推张月鹿上去,又能推举谁?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姓张,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如果张月鹿真成了第八代大掌教,今日的一点人情面子,换来的却是大掌教的善缘。

正应了那句话,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就算张月鹿没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以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三品幽逸道士的势头来看,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是板上钉钉了,那也是个不小的人情。

正因如此,张月鹿完全有资格给孙合悟打招呼,孙合悟也会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就是齐玄素欠了张月鹿天大的人情,不过如果两人成了一家人,那就没什么人情的说法了,毕竟夫妻一体。

孙合悟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说你没学过大成之法,那你都会什么?”

齐玄素如实道:“我是散人传承,除了道门规定的神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望气术’、‘先天神算’之外,就只学了‘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

孙合悟不愧是张月鹿口中的博闻广识之人,根本不必齐玄素详细介绍,直接说道:“‘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是上成之法,尤其是‘澹台拳意’,算是上成之法中的佼佼者,的确不能算差,只是较之大成之法也的确有差距。你应该知道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两种,其各有优劣之处。”

齐玄素点头道:“晚辈知道。”

“那我就不再赘言了。”孙合悟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可以给你建议,可到底是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学旁门左道之法,这个主意得你自己来拿。如果你急着出头上位,我却给你推荐了玄门正道之法,一时半刻不见成效,耽误了你的前途,你该怨我了。同理,我若给你推荐旁门左道之法,日后你小命不保,或者修为受损,来找我拼命,我可担待不了。”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敢不敢的,没有最好。”老人扫了齐玄素一眼,谈不上如何眼神犀利,只有沉浮多年的平静,“以你的年纪,位居四品,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又与张家千金关系密切,若说你没点背景关系,我是万万不会相信,所以咱们最好能善始善终。”

齐玄素没再去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孙合悟这才转入正题:“因为当年玄圣设立上宫的本意是想着培养俊彦人才,所以万象道宫中的确收藏了几门大成之法,也有资格传授大成之法,至于后来变成走过场、混日子,那就是后人们不成器了,辜负了玄圣的期望,这几门大成之法也逐渐被束之高阁。按照道理来说,只有掌宫大真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传授大成之法,但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万象道宫,而是去了金阙参加议事,一时半刻赶不回来,由我代行掌宫职责,所以我可以做这个主,你放心就是。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打算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旁门左道之法?”

齐玄素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正色道:“玄门正道之法需要时间更长,一般都是在启蒙开悟的时候就开始打根基,如此十几年下来,到了二十岁之后,就已经小成,青霄便是如此。而我已经年过二十,又并非天资过人之辈,如今再去从头修炼一门玄门正道之法,恐怕要到四十岁之后才见成效,实在是有些晚了。”

“那你就是想学旁门左道之法了,但求速成。”孙合悟并不意外,“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要牢记,有得就有失,旁门左道之法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好了,我给你个名目,你先看一看,我再给建议。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尽管问,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说罢,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齐玄素。

齐玄素双手接过,只见封皮上写了“大成旁门法”五个字,后又以小字标注“玄通”,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的,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物件。

齐玄素翻开第一页,开篇明言,虽然名为“大成法”,但只是依循古称,实则为“术”范畴的玄通法术,而非“道”范畴的修炼法门,所有修炼法门都已经悉数汇编入五大传承之中。

这还真是个老物件,写这个册子的时间,应该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五大传承之后,又在散人传承诞生之前。

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第二页是目录,分别列着:“太阴十三剑”、“太上忘情经”、“魔刀”、“六合八荒不死身”、“百兽真经”、“阴阳归一诀”。

孙合悟说道:“这个目录不是随便排的,是按照威力从高到低排列。没有神仙传承的功法,第一、二、三项属于地仙传承,你是散人,也可以修炼。第四、五项属于人仙传承,最后一项属于鬼仙传承。如果你是谪仙人,那就没有禁忌,都可以修炼。”

齐玄素心中了然,难怪“太阴十三剑”排在第一位。

孙合悟又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得就有失,同为大成之法,威力也有不同,威力越大,越是妙不可言,危险隐患也就越大,不是排名越靠前越好,最好根据自身情况量力而行。”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他没见识过,不过听张月鹿说起过,稍有不慎就要被心魔取而代之,凶险莫甚。至于“太上忘情经”的无情,他算是见识过了,他可不想变成姚裴这个模样。这两门大成之法的确是声名在外,看来孙合悟所言不虚。

于是齐玄素把注意力放在了排名第三的“魔刀”上面,虚心问道:“孙真人,这个‘魔刀’是什么来头?”

孙合悟耐心解释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五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势力。大魏天宝八年之前,东道门、北道门、中道门、南道门无论兴衰,其内部一直比较稳定,首领人选不曾有过更迭,唯独西道门有过三代首领更迭。你既然学过‘澹台拳意’,那么应当知晓圣君澹台云其人,她只是西道门的第三代首领,第二代首领是她的丈夫宋政,此人也算是天纵奇才,‘魔刀’既是他的称号,也是他自创的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就是喜欢用刀之人,不由眼神一亮。

孙合悟接着说道:“当年宋政与本朝高祖并列齐名,只是宋政死得太早,最终成就不如高祖皇帝,故而高祖留下的‘天刀’在不断完善改进之后,已经是玄门正道之法,若是与‘太上忘情经’相配合,威力堪比地师一脉的‘逍遥六咒六虚劫’,宋政留下的‘魔刀’却是旁门左道之法,难免逊色许多”

齐玄素按照目录翻到“魔刀”的对应页数,这本小册子当然不会记载修炼功法,只是一些简单介绍。

孙合悟继续说道:“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正如高祖皇帝被称作‘天刀’,是因为他有天算之能,能够未卜先知,而宋政之所有‘魔刀’的称号,皆是因为他的刀法离经叛道,被人视作已入魔道。”

“寻常功法,都是向生而行,根本在于抱元守一,明心见性。若是运用兵刃,则是以人御器。然而宋政的‘魔刀’却要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自乱心性,全凭刀意主宰自身行动,以器御人。放在旁人眼中,这等功法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人之天性,自然就是魔道了。”

“故而‘魔刀’和‘天刀’是两个极端,‘天刀’是将计算发挥到极致,抛却人性,只余神性,唯有绝对的理智,故而出刀之时,仿佛苍天落子,丝毫不多,分毫不差。而‘魔刀’同样是抛却人性,却是只余兽性,不依靠理智,一切凭借直觉本能,出刀时癫狂似如凶兽魔头。”

“如果宋政能多活几十年,未必不能为后世用刀之人开创出一条阳关大道,可惜宋政死得太早,‘魔刀’未能完善,还有许多瑕疵不足,不似‘天刀’那般圆满无缺,用来对付天人也就罢了,对上仙人,就有些稍显不足。”

齐玄素已经大为心动,这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吗?

他本来就是凭借经验、本能、直觉与人相斗,“先天神算”这类手段其实不太适合他,反而是“魔刀”更为契合他的习惯。再者说了,就算他想学“天刀”,也无处可学。

第一百二十章 藏书楼 相较于当初四分五裂的道门,如今道门的实力更为强盛,天人、伪仙的数量大大增加。

归根究底,不外乎是如此几个原因。

首先,道门和大玄朝廷击败了儒门和大魏朝廷,又镇压佛门,推动三教合一,取代儒门成为事实上的天下共主、三教之首,正是天下英才尽入彀中。也正因为道门坐拥天下,不仅人才不缺,而且海贸经济进一步壮大,钱财以及各种资源同样不缺。

其次,道门一统之后,资源整合,人才整合,政令统一,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同时又将当年各道门分支势力争夺不休的昆仑玄都收入囊中,得到了太上道祖的遗留,今人和古人的努力加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造物工程以及火器工艺的腾飞。

再次,世道太平,自佛道之争后,就再无大规模的纷争,至多是隐秘结社等癣疥之疾,道门弟子无论高端战力还是年轻弟子,伤亡率都大大下降,道门又极为重视培养并重用年轻人,不会存在断代断层、青黄不接等问题,传承有序。

最后,还要归功于玄圣尽收所有修炼法门,汇编整合成五仙传承,虽然距离人人如龙还有相当漫长的距离,但比起过去,却是天壤之别。

过去的时候,不谈玄通法术,只说修炼法门,各家各派都敝扫自珍,纵然有几门大成之法,却也只肯传给一小部分弟子,大多数普通弟子甚至连上成之法的门槛都摸不到,一辈子只能修炼中成之法。

就算能够修炼大成之法的极少部分弟子,也存在不合适的问题。比如一名云锦山张家子弟,天赋极好,只可惜是个女子,女子属阴,并不适合修炼至阳至刚的“五雷天心正法”,反而更为适合修炼阴阳一脉的“阴阳归一诀”,可当时张家和地师徐无鬼互为敌手,如此就会明珠蒙尘。

不过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为五仙传承之后,这种情况就不复存在了。

首先五仙传承是玄圣集合整个道门之力编撰而成,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包容性极强,门槛极低,上限极高,故而不以某某法为名,而是直接定名为传承。

其次五仙传承不分家族、道统、派系,无论正一道还是全真道,无论姓李还是姓张,都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自主选择传承,不存门户之别。

再有就是,五仙传承一视同仁,九品道士与一品天真道士只有境界修为上的差距,没有修炼法门高低的差距。

如此一来,道门的高端战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几番,而道门的整合也间接促进了儒门和佛门的改革。

比如说儒门,在过去,隐士是一种身份,如今却成了一种传承。

至于佛门,远比儒门更为激进,在佛道之争失败后,痛定思痛,不仅在制度上全盘效仿道门,就连几大传承也是照搬道门,比如比丘类似武夫、梵士类似方士等等。

因为这等缘故,如今的大成之法不再包含任何修炼法门。

在过去,除了“逍遥六虚劫”等寥寥几种大成之法之外,其余大成之法,“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也好,“太上忘情经”、“太平青领经”也罢,乃至于“天刀”、“魔刀”等等,都是一整套的修炼体系,既能增进修为,也提供各种神通。

如今却是全部剥离了修炼法门,只剩下各种神通。换而言之,修炼之后,只增加战力,不会增益修为,想要增益修为,还是要按照自身传承慢慢修炼,或是用些外力,比如张月鹿服用丹药,或是齐玄素融合“玄玉”。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是直奔长生不死而去,可以不学这些神通,一心提升境界修为。不过弊端也很明显,若是遇到敌手,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很容易就会被敌手越境而战。就算成为长生仙人,也不是高枕无忧了,战死的仙人不在少数,比如创出“魔刀”的宋政。

另一方面,道门的体制也不支持一味提升境界修为。

道门不是江湖帮派,它是一个庞大又复杂的体系,没有谁是不可缺少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境界修为成了道门提拔的重要参考条件,新一代的道门弟子通过将他们的境界修为变现为权力地位,完成了境界修为与权力地位的两方面的整合。

那时候的道门,就是由境界最高之人掌管着,两手都要抓,结果就是大部分人的精力有限,两手都不硬,境界高不意味着就能治理好道门、能处理各种复杂问题。

各种矛盾加剧,后来灵官的出现缓和了这种矛盾,使得部分境界修为不那么高却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道士也可以进入道门的核心高层。

五代大掌教则是直接明确了这个问题,即治理道门、占有权力并维护权力也是一门极为专业的差事,不亚于提升自身境界修为,他不否认有玄圣这样的天才可以同时兼顾两者,他本人也可以兼顾两者,可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时候要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六代大掌教无疑就是反例,不到六十岁就跻身仙人境界,最后却一事无成,甚至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是从五代大掌教开始,一直不被重视的功勋制度和停年制度一再拔高,哪怕是李长歌、姚裴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能凭借境界修为一飞冲天,必须要有足够的事务经历,才能居于高位,就是为了杜绝某些空有境界修为之人占据高位,从而导致不正确、不专业的决策。

张月鹿无疑是这个制度的受益人,正是因为她有着各种事务经历,所以才能早早就看到道门存在的各种问题,继而开始思考解决办法,在不断的实践中产生足够成熟的施政理念和行事手腕,远比那些一心求道求长生之人更适合执掌道门。

想要做事,就难免涉及到与人争斗,避免不了使用暴力手段,神通法术自然就成了必须的手段。

正因如此,就算在书斋里做学问的人都要学些防身的手段,更何况是齐玄素这种时常与人争斗拼命之人,所以齐玄素才会迫切地想要学一门大成之法。齐玄素选定“魔刀”之后,孙合悟也不废话,直接领着齐玄素向外走去——这里是居住区,不是藏书区。

两人出了坤园,穿过兑园,经过明堂,来到震园,再从震园来到藏书的艮园。

在这里总共有八十一座藏书楼,呈回环结构分布排列,藏书内容分门别类,天文地理、巫农医工、诸子百家、奇闻游记、几乎是无所不包。其中对外开放的只有七十二座藏书楼,位于最中心位置的九座藏书楼必须经过万象道宫的高层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

孙合悟既然能在掌宫大真人离开的时候代掌万象道宫,自然是有这个权限的。

九座藏书楼不分主次,围成一个圆,孙合悟领着齐玄素进了东北方位的一座藏书楼中,入眼是一个大厅,并无书架,也不见半个人影,空空荡荡,正对门的是一面墙壁,刻有太上道祖的五千言。

孙合悟取出一柄密钥,双手举起,就见这面墙壁如同两扇门户一般从中分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九座藏书楼其实是九个小洞天,所以内在远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孙合悟提醒了一句,当先走入其中,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

通道长约百余丈,左右两侧有一道道门户,整齐排列,只是门户紧闭,让人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过这些门户都饰以黄金美玉,极为华贵,让人忍不住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孙合悟看也不看,说道:“这些殿室都设有阵法,若是贸然进入其中,触动阵法,难以幸存。”

说话间,通道来到尽头,有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孙合悟又取出一枚字符形状的令牌,不必他如何动作,这枚令牌自行飞起,落在铜门铭文的空缺处,刚好补全了整篇铭文。

下一刻,铜门溃散成无数游散的字符,漂浮四周。

孙合悟带着齐玄素穿过这些字符,走入铜门后的殿室之中。

此处殿室要比外面的大殿小上一些,正中位置是一方青铜法座,四面墙壁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若是坐在法座上,刚好能够参悟“面壁悟道”。

“我还以为是玉简呢。”齐玄素环顾四周道。

孙合悟扭头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没说话,但仿佛在说,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齐玄素有些羞赧。

过了片刻,孙合悟才慢慢解释道:“玉简是会损耗的,而这个房间就是一本‘书’,只要洞天不灭,就不会有任何损耗。”

齐玄素举目望去。

这满墙的文字少说有几十万言,字体有大有小,“魔刀”本身的记载大约只有几千言,剩余的全部都是注释,可就算是注释,也颇有晦涩难懂之处。可想而知,若是全部翻译成白话文,少说要上百万言。

孙合悟道:“散人的记忆力惊人,你先把这些通读一遍,最好能全部背下来,若有不懂之处,再找我请教。”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观刀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孙真人,修炼‘魔刀’的代价是什么?”

孙合悟有些老学究惯有的毛病,讲解一个问题恨不得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说道:“这还要追溯到宋政发迹之前,他与你一样,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家族助力,不过有贵人扶持,这位贵人就是中道门的首领地师徐无鬼,徐祖对宋政有传道授业的恩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也好,澹台云也罢,还能算是玄圣的半个同门。正因如此,宋政的一身所学中有着许多徐祖一脉的痕迹,他在创出‘魔刀’的时候,甚至参考了一部分‘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又问道:“我记得有一位归顺了道门的古仙,名为太阴真君,而‘太阴十三剑’的名中也有‘太阴’二字,两者是否有联系?”

“有联系,不过此‘太阴十三剑’非彼‘太阴十三剑’。”孙合悟抚须道。

齐玄素愈发不解:“此话怎讲?”

孙合悟道:“太阴真君创出的‘太阴十三剑’本是一门神道功法,以神力为催动,不过徐祖天纵奇才,竟是将这门功法改成了一门地仙传承的功法,如今我们道门传承的‘太阴十三剑’其实是徐祖改良后的‘太阴十三剑’,而非太阴真君原创的‘太阴十三剑’。”

“原来是这样。”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魔刀’也会产生心魔?”

孙合悟道:“那倒不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在于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又名‘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最是凶险,若是迈不过去,便心魔反噬,化作剑奴傀儡,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凑够十三尊剑奴,便可结成‘太阴剑阵’。宋政摒弃了剑奴的部分,你不必担心会被心魔取而代之,不过以器驭人,便要受制于手中之刀,若是凡刀凡剑也就罢了,灵刀宝刀皆有灵性,其杀性之强,远胜常人,若是心志不坚,则能放不能收,用大白话来说,容易杀红了眼,六亲不认。”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若是用杀性不强的慈悲刀兵,是否可以抵消这种杀性?”

孙合悟冷笑一声:“修炼‘太阴十三剑’也可以不要心魔,结果就是无缘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结不成剑阵,拿什么与‘慈航普度剑典’抗衡?你若害怕心魔,直接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岂不是更好。同理,‘魔刀’的精髓就在于这份杀性、狂性,你直接用外力压制了,那‘魔刀’与‘大衍灵刀’又有什么区别?你接着修炼‘大衍灵刀’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诚心认错。

孙合悟这才接着说道:“之所以说‘魔刀’的隐患要小于‘太阴十三剑’,是因为‘魔刀’失控之后,只伤人不伤己,只会挥刀斩向旁人,却不会斩向自己。这大约也与创始之人的性情有关,宋政贵己,万事以己为先。虽然徐祖行事只看结果不问对错,但不可否认,他是个有大勇气之人,与人斗,也与己斗,愿意从万死中觅取一生。”

齐玄素道:“既然‘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想来也有收束‘魔刀’杀性的办法。”

孙合悟说道:“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除了以自身心志对抗之外,也可以用外力化解,这可比‘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好太多了,心魔可以封镇,也可以强行拔除,却不能化解,最后还要着落在自己的身上。‘魔刀’不然,外人就能帮你。你不是与张月鹿的关系好吗?正好她修炼‘慈航普度剑典’,你若发狂,她可以直接用‘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帮你恢复理智。”

齐玄素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不由道:“若是她不在身边呢?”

孙合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有其他解法,那便是鬼仙传承,方士素来以灵台清明著称,心志最坚。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中被李家老祖重伤,体魄几乎被毁,不得已从地仙途径转入鬼仙途径,再用绝学‘魔刀’,竟是能收放自如,更胜从前,纵然有他后来境界修为更深的缘故,可鬼仙途径也是功不可没,只可惜宋政已死,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其中具体原因已无从考证……”

齐玄素眼神一亮。

他不就是身兼鬼仙途径吗?

孙合悟挠了挠头,似乎因为想不通宋政的“魔刀”诀窍有些恼火,随即便迁怒到齐玄素身上,训斥道:“你还没入门就想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求学该有的态度吗?这是脚踏实地的姿态吗?年轻人,最是要不得好高骛远,要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齐玄素无意去跟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究顶牛唱反调,关键是有求于人家,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

孙合悟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迁怒一个晚辈实在是不像话,老脸微红,挥了挥手:“去去去,自己看去,我就在你隔壁,有不懂的过来问我。”

说罢,也不管齐玄素如何反应,径直出门去了。

齐玄素转身望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先看“魔刀”的原文部分。

这些文字也不知是何人所刻,笔法与世上书法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按照道理来说,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上而下,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墙上文字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法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齐玄素一眼望去,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刀,足有数百把。

这些刀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都是最基本的出刀招式,然后不断排列组合,在不懂用刀之人的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齐玄素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刀,有的刀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

齐玄素立时沉浸其中,一把刀一把刀看过来,起初不觉如何,待他看到第九把刀的时候,忽觉文字中生出一个人影,手中持刀,朝着自己冲杀过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以掌代刀,迎上这个人影。

在旁人看来,只是齐玄素独自一人原地施展“大衍灵刀”,根本没有什么人影。齐玄素却觉得凶险莫甚,有若实质的凌厉刀劲袭上身来,皮肤似是要被割裂开来一般,归真武夫的体魄竟是不堪一击。

平心而论,这刀意并不如何迅猛,也就是归真阶段的层次,却肆意游走,杀意所指,悉数针对齐玄素周身的弱点破绽而来,以无厚入有间,竟是强行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剥离开来。

简单来说,三个字足以概括:快、准、狠,没有什么虚招变化。快到了极点,让人无从反应;准到了极点,攻敌之必所救;狠到了极点,以命搏命,以伤换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齐玄素第一次见到如此刀法,全神贯注,手刀在瞬间变幻了数十个方位,可那人影却是不管你几路来,只是一路去,破开虚妄,正中齐玄素这一刀的破绽之上。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一刀在这一击之下霎时崩溃,心中大骇,再想补救,却是为时已晚,身上连中数刀,分明没有实质,却如齐玄素的“鬼刀”一般,使得他身上绽开一道道细如红线的伤口。

这倒是提醒了齐玄素,他伸手一抓,扯出了自己的“鬼刀”,用出“先天神算”,再度迎上这个人影。

只是齐玄素的“先天神算”不过是初学乍练,对上那道人影,反而限制了本身,只见人影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刀刀封在齐玄素的必经之路上,让齐玄素难受无比,愈发施展不开。

齐玄素只得放弃半吊子“先天神算”,放缓手中刀势,那人影却是陡然一进,齐玄素一惊之下,将“鬼刀”凝实,横于身前,却不想一线刀劲与杀意凝成一线,若有若无,透过“鬼刀”,直直刺入齐玄素的胸口之中。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发黑,血气翻滚,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一瞬间,齐玄素眼前恢复清明,哪还有半个人影。

齐玄素坐起身,再望向满墙的文字,忍不住道:“好厉害的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悟刀 齐玄素见识了“魔刀”的厉害,既感叹那位在墙壁上刻下文字的前辈高人道行通天,也越发坚定了修炼“魔刀”的决心。

难怪孙合悟让他先通读一遍,这才刚刚读到第九刀而已,仅就原文而言,他不刻意领悟其中真意,只是走马观花地用目光过了个数,没有第一印象的数百刀那么多,却也绝不算少,刚好九十九刀。

九为数之极,除了象征数之始的“一”,道门之人最是偏爱这个数字。

从九到九十九,中间隔着一个九十,齐玄素想要通读一遍“魔刀”原文,还差得远呢。

齐玄素入定片刻,恢复身上的伤势和消耗的真气还在其次,关键是恢复一番厮杀所花费的精神,准备下一次交手。

先前那番交手,齐玄素没有丝毫防备,失了先手,又贸然使用并不熟练的“先天神算”,等同是作茧自缚,一步错步步皆错,最终满盘皆输,所以齐玄素觉得若是做好充足准备再来一次,绝不会止步于第九刀。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恢复完毕,只觉得精气神都调整到了巅峰状态,也不再用手刀或者“鬼刀”,而是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然后才沉浸到墙壁上的文字之中。

不多时后,那个持刀身影再度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齐玄素不闪不避,举起手中的“飞英”,直接从正面迎了上去。

这一次,齐玄素不再刻意用取巧手段,而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直觉、本能与这道身影交手。

两人战在一处,完全不能称之为较技比试,根本就是生死相搏,不花哨,不好看,却绝对要命。

双刀交错之间,只有基础刀招的不断变化组合,怎么简单怎么来,怎么直接怎么来。

齐玄素由此领会出“魔刀”的第一重真意——杀人术。

这是一门纯粹的杀人术,宋政之所以创造出这门功法,不是为了流传后世,也不是为了传授弟子,更不是印证什么、探索什么,纯粹就是为了让他能更加效率地杀人。

杀一个血流成河,杀一个白骨如山,杀一个尸山血海。

宋政生于乱世,那是一个人命贱如草的世道,饥荒瘟疫、兵连祸结,真正是赤地千里、白骨盈野,乃至于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也是极不在意生死之人,此刀之中绝无一分一毫的道德负担,故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没有迟疑,摆脱束缚,才能有望将一个“快”字发挥到极致。

不过比起上一次的手忙脚乱,齐玄素这次有了长足的进步,一直坚持到第十八刀才被一刀割喉,就此落败。

只是齐玄素并不满意。

因为齐玄素和那个身影,并没有实质的不同,境界修为相同,体魄、真气、体力相当,结果齐玄素在二十刀内被人家手起刀落“斩于马下”,这是纯粹的技不如人,没有任何借口可找,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遇到同境之中能在生死搏杀中碾压他的对手。

齐玄素坐在地上,慢慢回想那道身影施展的刀招,尝试着模仿一二,可齐玄素却发现很难模仿。

原因很简单,这些刀招说得好听些叫作随机应变,说得难听些就是杂乱无章,完全是根据齐玄素的变化而变化,倒像是专门为了破解“大衍灵刀”而创的一套刀法。

由此,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件事,“魔刀”的根本不在于刀招,而在于其真意,即根本理念和逻辑。所以这门大成之法的门槛相对较高,要有一定的刀法基础,最好是生死搏杀经验丰富,换成一个不会用刀之人,或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圃道士,根本无从着手。

正巧,齐玄素就是那种有一定刀法基础并且生死之战经验丰富的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齐玄素又尝试了几次,最长的一次坚持到了第二十四刀,殊为不易。因为那道自文字中生出的身影并非一成不变,不是齐玄素死记硬背他的招数便可过关,而是随着齐玄素变招也生出新的变化,逼迫着齐玄素去揣度、模仿、理解、解构它的出刀逻辑和原理,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方能抵挡。

虽说“魔刀”是如野兽一般,以本能为驱使,但野兽的狩猎本能也是从一次次捕猎中磨练出来的,没有出生就会捕猎的。

这便是齐玄素现在不断练习的原因所在。

对于齐玄素而言,练刀并非什么苦事,被那个身影砍上几刀,也算不得什么,还不到咬牙坚持的地步,反而是乐在其中,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在此期间,孙合悟也来过几趟,不过见齐玄素沉浸其中,没有失控疯魔的迹象,便也没有打扰他,乐得在隔壁读书。

老人之所以痛快答应指点齐玄素,一是因为张月鹿的面子人情,二是因为不耽误他的正事,就算齐玄素不来找他指点,他也要将手头上这部五代大掌教所著的《玄圣想尔注》读完,读书之余指点晚辈,并不耽误太多时间。

至于他为何一大把年纪才来读这本成书年代并不久远的著作,主要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活到老学到老,谁也不能将天下之书尽读。

二是因为“想尔注”是指研读后有了新的领悟,并且不认同大众的解读。换而言之,就是五代大掌教读了玄圣的著作之后,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甚至与过去的正统解读并不相同。

如果五代大掌教只是个寻常人物,这本书注定要成为一本禁书,无奈这位是代表了道门正统的大掌教,于是就成了道门正统官方有两个互相冲突矛盾的解读,后人也不好贸然评判,只能说这本书颇有争议,也只有孙合悟这种想法理念已经完全定型的老学究才会去读,年轻人们读了之后,难免要产生迷茫。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一直都在此地尝试通读“魔刀”原文,最终止步于第四十八刀。

然后孙合悟打断了齐玄素的继续参悟,因为六月十五到了,万象道宫的上宫马上就要迎来为期三月的全面封闭,同时还要在乾园举行一个典礼,主要是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明确未来三个月的意义和安排,勉励这些后辈们砥砺前行,为道门尽心尽力。

毕竟四品祭酒道士们已经可以算是道门的中流砥柱,他们离开上宫之后,大多会担任一定职务,这是个必不可少的步骤。

齐玄素只能暂时离开此地。

孙合悟干脆把此地的钥匙给了齐玄素,允许齐玄素自由出入,只是叮嘱齐玄素,不能去的地方不要去,若是闹出什么乱子,他可不会留情面,必然严肃处理。

这样的场合,孙合悟也要出席,于是两人顺路同行,来到乾园。

这一路上自然吸引了许多视线,一位年纪轻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在万象道宫中位高权重的二品太乙道士同行,让不少人开始猜测,这又是哪家的公子。

来到礼堂,齐玄素发现道门的礼堂似乎都大同小异,全是模仿金阙的布局,哪怕他这种连紫府大门都进不去之人,也能大概想象出金阙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还发现他们的位置安排也是大有讲究,四品祭酒道士全部在前排,大概相当于参知真人们的位置,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们就只能坐在后面,大概相当于一百零八位旁听真人的位置。

当然,此处礼堂的座位要比金阙多得多,绝不止一百四十四之数。

齐玄素被安排在了最前排,他估摸着这要是在金阙,这个位置不是慈航真人的,就是清微真人的,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就是面无表情的姚裴,也多亏了姚裴,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使得关注他的人少了许多。

姚裴一直在闭目养神,对于众多探究意味很重的目光无动于衷,也没有再去搭理齐玄素,这也在情理之中,好歹是与张月鹿并列齐名的道门俊彦,自有傲气,有一个张月鹿对齐玄素感兴趣就很逆天了,严格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因为“玄玉”的缘故,多半对齐玄素也有一点兴趣,如果再加上一个姚裴,真当他是六代大掌教的私生子了。

与之相对的就是道宫高层们的位置了,放在金阙,便是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们的位置。

如今的金阙之中,大掌教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哪怕是轮值大真人主持议事,也只是扶着椅背,而不能公然坐上去。

万象道宫的情形也相差不多,掌宫大真人的位置是空着的,看来掌宫大真人还未从金阙归来,由一位辅理代表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完全有这个资格。

不过让齐玄素失望的是,这些训话并没有太多实质意义,尽是些官话套话,枯燥乏味,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也难怪如今的上宫变成个走过场的地方。

齐玄素已经开始想念那间刻满文字的石室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赘婿 就在齐玄素于上宫艮园苦修“魔刀”时,张月鹿一路御风而行,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离家半年,该回来看一眼父母了。

此时张月鹿荣升三品幽逸道士的消息已经传到云锦山,张家人看待张月鹿的态度较之她上次返家时可谓是大不相同,哪怕是“拘”字辈的长辈们,不管心中如何不愿意,在表面上都要将张月鹿视作平起平坐之人。

诚然,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在真人辈出的张家还不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联系上张月鹿的年纪,瞎子都能看出“前途无量”四个大字,如果张月鹿是大宗出身,那么现在就能说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师。

这也让几位大宗的权势人物对自家儿女很是不满,首当其冲的就是张玉月,为了个野男人要死要活,自毁前途,把张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张玉月倒也乖觉,干脆不回云锦山了,就躲在自己的小窝里,你们这些长辈还能不顾身份地上门骂我不成?

提到男人,澹台琼的态度却是变了许多。

毫无疑问,颜明臣已经配不上自家女儿了,幸亏女儿有主见,没有定下亲事,现在省却了一番退婚麻烦,要是颜明臣想不开,冲她来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青年穷,也是挺让人头疼的。

以女儿如今的身份,嫁人是万万不行了,必须要招赘,将来有了孩子,要跟着姓张。如此一来,张月鹿也有了以女子之身继承天师之位的可能,毕竟老祖宗的规矩是必须姓张,可没说男女的事情。

说到赘婿人选,不由让人犯难,道门中的年轻才俊千千万,可愿意入赘的少之又少,毕竟名声不好听。

自古以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意思是在大体上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嫁女儿要往比自家门户稍高一点的人家嫁,娶媳妇要从比自家门户稍低一点的人家娶。打个比方,同是勋贵人家,这就是大体上门当户对,不过勋贵之间也有王公候伯的区别,自家是国公爵位,女儿最好往王府里嫁,娶媳妇则最好从候、伯一级的勋贵人家娶。

说白了,女子向上兼容,男子向下兼容。

可招赘,就成了女子向下兼容,等同是女子娶妻,赘婿如同嫁人的女子,从此就成了妻族的人,孩子跟妻族姓,上妻族的族谱,逢年过节也是祭祀妻族的祖宗,最终葬在妻族的墓田。故而世人常常瞧不起赘婿,甚至朝廷也不许赘婿出仕为官,只因官做大了之后,不仅会敕封诰命夫人,也会追封父母祖先,从来没有追封岳父岳母的先例,到了赘婿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难题,你的祖宗是哪个祖宗?没有先例,要出大问题,干脆定下赘婿不能出仕。

就算不做官,也逃不掉吃软饭的名声。

这种情况下,谁乐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男子但凡有几分志气,都会不会选择入赘,更何况那些道门才俊。

不过道门有一点好,好就好在无父无母不知祖宗何人的孤儿极多,大多数集中在万象道宫和全真道。

于是澹台琼忽然想起了齐玄素,不由感叹要是齐玄素没死就好了,倒也是个人选,最起码女儿满意——她也不是非要跟女儿过不去,若是大方向不错,她也不介意顺从女儿的意见。

这次张月鹿回来,作为父母不免要问上几句最近的经历,张月鹿也没有隐瞒,大概讲了一遍。

澹台琼这才知道,那个姓齐的小子不仅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不知怎么与全真道的一众真人搭上关系,已经升了四品祭酒道士,更是九堂之首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如今正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

半年的时间,连升三级,比当年的张月鹿还要快上几分。

在感叹之余,澹台琼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若是嫁女儿,这小子自然还不够格,可要是招赘,却是个极为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也不知祖宗何人,少了许多道德上的顾虑;其次,女儿喜欢;然后,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不仅有面子,而且对女儿也是极大的助力。

于是澹台琼转弯抹角地提了几句,却惹得张月鹿好大不耐烦。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能有今天,其实与她关系不大,有裴玄之、裴小楼兄弟二人扶持的原因,也有他自己努力的缘故,升六品、五品的功劳都是他自己拿性命拼杀出来的,升四品也是因为两人通力协作击杀司空错,而不是她分给他的,可如今外面不少好事之徒盛传谣言,说他之所以能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暗中背后说他是个吃软饭的,真要招赘,岂不是把这个名头坐实了?

关键是齐玄素也没得到张家的什么好处,还要平白无故地背上这么个“好名声”,真就逮着一个人欺负?

将心比心,如果把她放在齐玄素的位置上,她是不会忍的,那她自然不希望齐玄素去忍受这些。

拿着别人对自己的好去攫取利益,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她不齿也不屑于如此做。

不过张月鹿没有细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一口否决,毕竟不仅有“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说法,还有“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的说法,这类招数可不是只有七娘才会用。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澹台琼的打算,若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同意。其实他本人的意愿还在其次,关键是七娘不会答应,只因七娘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真要入赘了,那不是成了她给张家做嫁衣?不跟她姓姚,不叫姚玄素,她认了,毕竟是先来后到。可说起先来后到,那是她先来,凭什么跟你姓张?姓张的不是善茬,姓姚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能怎么办,当然是顺从七娘。

张月鹿在家待了三天的时间,父亲张拘奇还好说,一如往常,父女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母女二人的关系就很有意思,第一天还是久别重逢的母慈女孝,第二天则矛盾重重,开始互相冷脸,第三天就是相看两相厌了,只有张拘奇夹在中间难受。

然后张月鹿在六月十五这一天乘坐飞舟离开云锦山,去往玉京。

玉京万年雪,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是白雪皑皑,素白一片,正应了天上白玉京。

张月鹿下了飞舟之后,远远地就看见城门处围了好些年轻女冠,叽叽喳喳。

于是张月鹿伸手招过一名路过的巡城灵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巡城灵官不认得张月鹿,却认得张月鹿腰间悬挂的副堂主腰牌,立时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张副堂主,是儒门的人马上就到。”

“儒门的人来就来了,她们在这儿发什么……疯。”张月鹿伸手指了指那伙女冠。

巡城灵官怔了怔,没想到张副堂主竟然不知道此事,不过转念一想,张副堂主何许人物,整日里不是忙着剿灭邪教妖人,就是忙着办案,哪里会在意这些,赶忙道:“这次儒门来人中有一位名声极大之人,姓秦。”

张月鹿疑惑道:“宗室子弟?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要藏着掖着。”

巡城灵官迟疑了一下,说道:“想必张副堂主应该知道有个‘如意榜’,将我们道门的两位俊彦排在了状元和榜眼的位置上,这位殿下位列探花。”

张月鹿有些印象了,她好像是被排在第五,想来是这位巡城灵官怕她不悦,才吞吞吐吐。

张月鹿又问道:“这位秦……家子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巡城灵官见张月鹿并无不悦,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说道:“回禀张副堂主,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却不奉道,而是拜在一位儒门大宗师的门下,这次便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来到玉京,要参加明天的三教大会。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位宗室贵人长得十分俊美,我听一些女道士将其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所以听说他要来玉京,好些女冠都特意来此等待,就是为了一睹芳容。”

“芳容。”张月鹿笑了笑,她对谈玄一向没有兴趣,对说擅长漂亮话的漂亮男人更没兴趣,她更喜欢肯为了她纵身一跃的男人,于是作别巡城灵官,换了一条路,返回城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凌阁 张月鹿到了玉京之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天罡堂,打算见一见师父慈航真人,说起来,师徒两人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毕竟师徒如母女。

只是张月鹿到了天罡堂之后,却得知慈航真人并不在这里,而是去了紫府,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只好顺路去了自己的摇光司。

说来也巧,今天刚好是沐妗当值,见张月鹿回来,甚是兴奋。

两人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既是上司和下属,也多少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还是颇为随意的。

张月鹿进了自己的签押房,随口问道:“不是给你批假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当值?”

沐妗跟在后面,笑嘻嘻道:“正是因为假期才要过来当值,那可是三倍的例银,而且还没什么事情,可以顺带做些别的。”

“就你鬼精。”张月鹿笑了一声,“对了,许寇呢?不是让他也来当值吗?”

许寇因为回家探亲的缘故,刚好错过了金陵府的大案,所以在其他人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就安排许寇当值,正好需要个主事一级的道士留守,若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也能独自处理。

至于沐妗主动放弃假期来赚三倍例银,帮许寇减轻了负担,不意味着许寇就能休息了,他是没有假期的。

沐妗道:“他听说儒门和佛门的人今天抵达玉京,出去看热闹了。”

“你怎么没去?我听说这次来了个什么天下第一美男子。”张月鹿随口问道。

沐妗撇嘴道:“噱头罢了,如果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张月鹿又问道:“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沐妗倒是消息灵通,说道:“我知道,此人名叫秦凌阁,长得好看,又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在玉京,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所以张月鹿也没有如何当回事,只是道:“不世出的天才,到底是怎么个不世出法?较之太平道李长歌、全真道姚裴如何?”

沐妗打趣道:“到底是怎样的不世出天才,我一介庸人,无法得知。不过有人知道,我听说清平会推出了一个如意榜,把李长歌排在了第一位,把姚裴排在了第二位,把秦凌阁排在了第三位,至于我们的张大堂主,只能屈居第五位呢。”

张月鹿摆手道:“我可从来没有以不世出的天才自居,就是把我排在第五十位,我也没有半点意见。”

沐妗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意榜和当初的少玄榜一样,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你如今跻身了天人,已经被移出了榜单,还有李长歌和姚裴,也不在榜上,秦凌阁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还有,齐天渊竟然也上榜了,被排在第十位。”

沐妗啧啧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初一起进的天罡堂,人家如今升了四品,授了初真经箓,去了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红得发紫,我们这些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

“羡慕了?”张月鹿笑道,“那可是用性命换来的,要是你跟着我去遗山城,恐怕你现在已经住进了安魂司。”

沐妗轻哼一声,却也不辩驳:“不是说秦凌阁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张月鹿微笑道:“好,你接着说这位宗室子弟。”

“秦凌阁其人,出身宗室,身上带着一个亲王的爵位,不过却没什么实权,空头王爷罢了,因为他自小没了父母,皇帝陛下便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让他与诸位皇子一起跟随大学士们读书。你也知道,皇室一向崇道,历代帝王都身兼我道门大真人名号,与大掌教并列,皇室成员信奉太上道祖,虽然也学儒家经典,但必须以道门为主以儒门为辅。可秦凌阁却对儒学十分痴迷,不愿拜入道门,宁可放弃亲王爵位,也要拜在一位儒门大祭酒的门下,此举让他名声大噪,许多儒门中人盛赞他是百年难见的读书种子。”沐妗嘴上对秦凌阁不屑,可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

“据说他拜入儒门之后,得到了儒门一件仙物的认可,成为一座洞天的主人。”

“他与儒门的三位大祭酒都有过交集,三位大祭酒皆有学问传授。”

“别看他年轻,在儒门却是颇有声望,有望成为最年轻的宗师。”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把亲王爵位当作进入儒门的敲门砖么?一个空头亲王不仅没有实权,而且还处处受制。可放弃亲王爵位换来一个在儒门大展拳脚的机会,却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若是他日后能成为儒门的大宗师,纵然比不得我们道门的大真人,却要强过一个养老的空头亲王。当然,若是他做不成儒门大宗师,那就是一无所有,连亲王头衔也没有了。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险棋,不过秦凌阁多半是看准了才下的。”

沐妗怔了一下,继而感叹道:“难怪你是副堂主,心窍总是比我们这些人多上一窍。”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此人倒是颇有胆魄,的确不是寻常人等。只是这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又是从何而来?”

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要讨论女人。女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也不免讨论男人。讨论男人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讨论自家的男人,一种讨论别人家的男人,此时就属于后一种,张月鹿对秦凌阁本身没什么兴趣,却对“天下第一”这个噱头有些好奇。

沐妗道:“我先声明,我没见过本人,只是道听途说,据说这位秦公子生得极为英俊,又腹有诗书气自华,不仅是许多女子为其倾倒,就是好些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也为他茶饭不思。虽然我挺不服气的,一个儒门之人狂什么狂?但人家好歹是公开露过面,反观咱们道门的李长歌,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那叫一个神秘莫测,就算硬说李长歌是天上仙人下凡之姿,也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不是?”

张月鹿的根子上还是古板保守,不置可否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以美色扬名于天下,与伶人戏子何异?李家人号称道祖后裔,不屑如此为之。”

沐妗忍不住摇头道:“青霄,你可真会大煞风景,别的女子听了这些,总是想着如何英俊,甚至想着和这种男人发生点什么,你却想到了戏子伶人,你还是不是女子啊?你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去你的,你才男扮女装。”张月鹿笑骂道。

沐妗故意道:“那你就是没能以美色扬名于天下,所以才会嫉妒这些大美人。”

张月鹿笑着点头道:“对,我就是嫉妒,谁让我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呢?”

平心而论,张月鹿也是个美人,只是算不上绝世美人,更当不起天下第一的称号。不过各花入各眼,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让齐玄素来说,自然是张月鹿最好看,其次是七娘,然后是慈航真人,最后才是李青奴、谢槿、姚裴等人,这叫亲疏分明。至于七娘为何稍逊张月鹿一筹,绝对和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有半点关系,主要是七娘年纪稍大那么一点,也不能说老,只能说徐娘半老,只是风韵犹存终究比不得风华正茂。

沐妗又道:“对了,这位秦公子还有段旷世情缘,你绝对猜不到女方是谁。”

“谁?”张月鹿直接问道。

沐妗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是一位儒门的女子宗师,距离儒门大宗师只有一步之遥。人家都说齐天渊是吃软饭的,要我说,这位才是真正吃软饭的。”

儒门的大宗师对应道门的大真人,宗师自然对应真人,张月鹿刚刚升了三品幽逸道士,与二品太乙道士还有相当距离,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却是不如儒门的女子宗师。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儒门早已不是当年与道门分庭抗礼的儒门,而是成为道门的半个附庸,真要说到具体权势,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张月鹿问道:“那位女子宗师多大年纪?”

沐妗想了想,说道:“肯定比你大,得有三十多岁了吧?也可能是四十岁,反正不到五十岁。”

张月鹿又问道:“秦凌阁多大?”

沐妗道:“应该与齐天渊差不多年纪,至多比齐天渊大上一两岁。”

张月鹿笑了一声:“原来是老牛吃嫩草。”

沐妗道:“你别笑,这是福气,就只许‘十八新娘八十郎’,不许‘八十新娘十八郎’?”

“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吧?别带上我,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在这儿当值吧。”张月鹿不打算再跟沐妗胡扯。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道:“张师姐在吗?”

沐妗起身开门,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张月鹿认得此人,是师父慈航真人的关门弟子,也就是她的师妹。

“萧师妹,有事吗?”张月鹿问道。

少女对这位声名在外的张师姐十分恭敬:“师父回来了,请师姐过去一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雨晴 训话结束之后,众人开始依次退场。

齐玄素、姚裴这些坐在前排的就只能走到最后。

从位置上来说,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毕竟还是少,只有辅理一级才能上座,所以许多教习也与一众四品祭酒道士同坐一排,毕竟从品级上来说,双方都差不太多,也谈不上师徒,没有太大的区别。

正当齐玄素起身等着离开的时候,一名女教习路过齐玄素身旁,朝着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倒是谈不上受宠若惊,不过还是有些惊讶,毕竟过去的时候,这些精致的女子们大多对他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他却发现,好些个女子都乐意对他露出笑脸,仿佛来到了百花齐放的春日。

他大约明白了一件事,难怪男人从不化妆,男人最好的妆容就是权力、地位、金钱。至于男人本身是美是丑,有些影响,却又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属于细枝末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道门之人热衷于将境界修为变现为实打实的权势,而不是与世无争地求闭关求长生。

如今的齐玄素没有钱,也没有太大的权力,却小有地位,那么另外两者迟早都会有的。

于是他就变得耀眼夺目起来,不再是平平无奇。

齐玄素礼貌地回应了一个微笑,两人的眼神微微接触便错身而过,没有发生任何交集。

这次参与上宫进修的道士,包括一众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在内,大概有二百人左右,于是被分成了三科。所谓科,就是科目的意思,朝廷都察院监察六部,分设六科,就有了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万象道宫的三科倒也简单,分别对应四品祭酒道士、五品道士、六品道士,也就是按照道士品级分了三个科目,各自学习的内容方向又有不同。

典礼结束之后,齐玄素等人便要前往对应“劳乎坎”的坎园,那里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坎园乍一看去,与普通书院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各种各样的课堂,四品祭酒道士们占据了其中最大最好的课堂,一人一桌,笔墨书本齐全,格局是横纵整齐排列,前后左右对齐一线,就像一个棋盘。

这让齐玄素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又不免想到那些蒙学中的孩童们。其实万象道宫中的孩子与普通蒙学私塾里的孩子也没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上课的时候,先生们在上面大讲,孩子们在下面小讲。齐玄素在上最为枯燥的古文课时,常常寻来些荆川纸,蒙在课本的插图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教习们乍一看去,还当他在做笔记。

其实做什么笔记呢?又不看,看了也不理解,做了也是白做。

三十二位四品祭酒道士分别坐下,因为都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没有教习安排座位的说法,就是自己找位置坐下,若要调换,各自协商就是了。

齐玄素坐在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放眼望去,除了他和姚裴之外,其余人大多都在三十岁以上,甚至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也不知熬了多久,却要与他们这些年轻人做同窗。

姚裴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像极了蒙学里那种不求上进的坏学生,不仅无精打采,甚至还想睡一觉的样子。

片刻后,一名女教习走了进来,正是先前那位与齐玄素有过眼神交集的女教习,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姣好,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当然没法与张月鹿、姚裴等人相提并论,却也算是年轻有为。

女教习做了个自我介绍,她叫宁雨晴,不负责授课,主要是负责各位学生的日常生活起居,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不便,都可以找她。

齐玄素现在已经可以通过姓氏便辨别出身了,简单的如张月鹿、李长歌,这个谁也知道,张家和李家,道门内最大的两个世家。再难一些的,比如说姓姚、姓裴,这就是出身全真道了,这两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容小觑,“姚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两大家族联姻的产物。这也是许多人误以为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出身的原因。

姓宁,又在万象道宫,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万象道宫的首位掌宫大真人宁忆,这是一位传奇人物,出身儒门,祖父是儒门的大祭酒,掌管万象学宫。当时的儒门还是天下共主,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追随玄圣,道门战胜儒门之后,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便交由宁忆掌管,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传承。

而齐玄素前上司的前上司,也就是天罡堂的上一任掌堂真人,名叫宁凌阁,两者多半是同族的关系。

齐玄素甚至想着,说不定这位女教习就是宁真人的女儿。

齐玄素不由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又是一个世家贵女,一家好几代人耕耘经营一个地方,只怕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别人也进不来。

他这种普通人能出头,自己的本事还在其次,主要是靠着运气和贵人提携。要不怎么说,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对他而言,七娘占了五分,张月鹿占了一分,这都是他撞了天大的运气,裴小楼、裴玄之、雷小环则属于贵人。至于他如何拼命,吃了多少苦头,如何断手重伤,如何辛劳奔波,只占三分而已。

如果是世家子,就可以用五分家世助力来弥补一分本事、三分运气和一分贵人扶持,哪怕不那么上进,仍旧可以出人头地。

不过家世这种东西,强求不得,羡慕不来。再者说了,齐玄素已经占足了运气,再去羡慕别人的家世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还是平常心才对。

女教习宁雨晴自我介绍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众人依次做个自我介绍。

从姚裴开始。

姚裴有些特立独行,却有一点好,守规矩,该做什么从不推脱,也不故作姿态,第一个起来自我介绍,与她向齐玄素和张月鹿自我介绍时一般无二,暂时没有职务,挂在万寿重阳宫的名下。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姚裴声名在外,别人也没怎么奇怪。

接下来的人便按照这个格式介绍自己,大多是在各地道府任职,少有人在九堂任职。

到了齐玄素,他也只好起身道:“齐玄素,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现任紫微堂主事。”

此言一出,整个课堂上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也就罢了,还是在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做主事道士?这些年来,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全真道把持着紫微堂,等闲人很难进入其中,就连姚裴都没进去,这个齐玄素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多人从未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不由得也如齐玄素一般,从姓氏上做起了文章。

姓齐,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也是姓齐,齐家在全真道中算是一方诸侯,不逊色裴家、姚家太多,难道这个齐玄素与齐教正齐真人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好些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变得凝重许多。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猜测目光。

你们把我当成是齐家人,也好。

你们把我当成是姚家人,也好。

就算把我当成张家赘婿,也不是不行。

虚名而已。

倒是方便扯虎皮做大旗。

狐假虎威,也好。

一个谈不上简短的开学典礼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众人离开课堂。

齐玄素走在了最后,没有去震园,而是回了艮园。

结果齐玄素刚到艮园,就遇到了女教习宁雨晴,两人都有些讶异。

在宁雨晴的印象中,这位齐大公子多半也是一位类似于姚裴的年轻俊彦,之所以来上宫走上一趟,只是碍于规矩不得不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这位还真是来进修的。

齐玄素出于礼貌,主动打了个招呼:“宁教习。”

“齐主事。”宁雨晴微微一笑,“真巧啊。”

齐玄素谨守本分:“是挺巧的。”

宁雨晴想了想,说道:“对了,晚上的时候还有一场接风宴,齐主事不要忘了。如果齐主事不知道地方,那么我在艮园门口等你,我们可以一起过去,时间是戌时初。”

说罢,宁雨晴抛下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率先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教大会 张月鹿在萧师妹的引领下,来到了掌堂真人的签押房。

相较于副堂主的签押房,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规格更高,除了必备的静室、起居室之外,甚至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房,大书房充当寻常意义上的签押房,处理公务,小书房则更为私密。而在两个书房外还有会客厅和秘书的签押房,可谓是层层叠叠。寻常人来到这里,想要见到掌堂真人,不说千难万难,却要过好几道关卡。

不过张月鹿是例外,作为慈航真人的入室弟子、旁人口中的天罡堂小掌堂,她甚至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到慈航真人的大书房,可见师徒二人的关系密切。

当张月鹿来到大书房的时候,就见慈航真人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拿着一页公文笺。

“师父。”张月鹿主动行礼。

慈航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张月鹿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

萧师妹知道师父和师姐有话要说,主动退了出去。

“看看吧。”慈航真人将手中的那页公文笺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拿起公文笺,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平静。

她本以为又是哪个隐秘结社作乱,结果却是三教大会的事情。

所谓三教大会,是个俗称,全名是“三教论道演武会”,是由道门主导的一次盛会,三教齐聚一堂,论道演武,举办地点一直定在玉京,其本质意义是道门宣示其三教之首的身份,说重要也重要,象征了道门的面子,说不重要也的确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第一届三教大会举行的时候,玄圣还在人世,由他亲自主持,当时的正一道首领颜飞卿舌战群儒,与佛门大德辩难,在论道中取胜。后又由当时的太平道首领东皇出战,技压群雄,斗败儒佛两家的各路高手,在演武中取胜,可谓是含金量十足。

因为当时的道门已经取得佛道之争的胜利,所以不能说这场大会彻底奠定了道门身为三教之首的地位,只能说道门借着此事完成了最后的收官,自此之后,从朝堂到江湖,从西域到辽东,再无哪方势力敢于公然挑战道门的地位。至于那些隐秘结社,也只是坏了道门定下的规矩,还谈不上妄想推翻道门,纵有一两个妄人,也上不得台面。

待到三教大会成为常态,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和佛门,其高层都不大乐意再去亲自撸袖子挥胳膊,于是演武部分逐渐成为年轻人崭露头角的舞台,许多年轻后辈都想借此机会成名,十分踊跃积极。至于这个年轻人的范畴,主要是指三十岁以下且未曾跻身天人之人,与如意榜的标准相差不多。

再到后来,老家伙们连动嘴皮子辩经也不乐意干了,态度愈发敷衍,于是论道部分也成了年轻人的舞台,论道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是那么严格,主要是岁数上的要求,不能超过四十岁。

位高权重的老人们就只坐在高台上,满脸慈祥地看着晚辈们各种表演。

张月鹿早就听闻过三教大会,不过从未参加,总是因为各种事情错过去。这次的三教大会,如果没有知命教搅局,那么她此刻应该还在金陵府的泥潭里,因为真武观遇袭之事而焦头烂额,仍旧是无暇参加。

现在好了,知命教出手,所有的罪名都被顺势扣在了知命教头上,知命教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差这一个罪名,而道门内的许多人则借机洗脱了自己,张月鹿便只能闲下来,刚好有了参加三教大会的机会。

不过张月鹿对此没什么兴趣,明知故问道:“这不是祠祭堂的事情吗?与我们天罡堂有什么干系?”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我也不想掺和,可周老真人要退了,宁真人接了祠祭堂掌堂真人的位子。三教大会是祠祭堂的事情,祠祭堂的事情就是宁真人的事情,他可是你的老上司,对你很是照顾,他的事情也与你无干?”

很显然,慈航真人口中的“宁真人”就是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

张月鹿怔了一下:“师父,你刚才之所以不在,就是因为祠祭堂更换掌堂真人的事情?”

“是。”慈航真人没有否认,“因为祠祭堂对于玉京局势影响不大,周老真人隐退也是一年前就定下的事情,再加上宁真人的资历足够,万象道宫那边更是全力支持他,堂堂掌宫大真人亲自跑到玉京为他站台发声,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要给些面子,所以这次的动静不大,只是在金阙走个过场罢了。”

宁家的根基在于万象道宫,如今的掌宫大真人就是宁凌阁祖父的弟子,宁凌阁父亲的师弟,论起关系,宁凌阁还要称呼一声师叔。

张月鹿只得道:“既然是宁真人的事情,当然要出力,可我已经跻身天人,按照惯例来说,已经不能再去演武了。”

慈航真人笑了笑:“没让你演武,是让你去参加论道。本来定好的是姚裴论道,结果因为你跻身天人的缘故,姚裴不甘人后,也跻身了天人,现在已经去了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能由你顶上。”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在上宫见过姚裴,她修炼‘太上忘情经’好像到了瓶颈,有点古古怪怪,不过她这个状态用来谈玄论道是再合适不过,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旁观者还要喝彩叫好。”

张月鹿丝毫不掩自己对清谈的讥讽和不屑。

慈航真人也不斥责她,只是道:“关乎道门颜面,不能马虎大意。你今晚好好准备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然后明天随我去参加论道。”

不管张月鹿如何不情愿,也只能应道:“是,谨遵师命。”

她在玉京的家里不乏此类藏书,只是她没怎么看过,也不喜欢,都堆放到了太上坊的宅子里,看来待会要去一趟太上坊,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齐玄素敏锐地从宁雨晴的笑意中察觉到一丝反常。

虽然他没见识过太多的巧妙暗示,但他也并非真正的世家公子,他这个齐公子,假的。换而言之,他没有李天贞之流看待女子如看待猎物的心态,自然也不会落入被人反狩猎而不自知的境地之中,毕竟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象出现。

还是张月鹿说得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念头,就大差不差。

齐玄素走入艮园之中,回到“魔刀”所在的藏书楼,再次面对那道持刀的身影。

不得不说,练刀是不进则退,齐玄素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状态的缘故,直接被三十二刀斩于刀下。不过齐玄素很快就还以颜色,第二次便坚持到了第五十刀。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进境要远超常人,通读“魔刀”原文的进度远超孙合悟的预计。虽说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是速成之法,但那也是相较于动辄十几年的玄门正道之法而言,除非是已经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仙人之流,真要修成一门大成之法,还是需要相当的时间。

这要得益于齐玄素不俗的悟性。这是张月鹿都承认过的,要知道张月鹿眼中的悟性好坏,必然是以她自己为对比参照的,能被她认为是悟性好,就算不如她,也不会相差太多。

齐玄素之所以不如张月鹿,是因为他的根骨资质差得太多,往往是脑子会了身体却跟不上,不过有了“玄玉”的弥补之后,已经使得齐玄素十分接近谪仙人,进境之快,自然超过绝大部分人,也只有谢槿之流才能与齐玄素相提并论,唯有张月鹿、姚裴等万中无一的佼佼者,才能在速度上力压齐玄素一线。

练刀的时光总是短暂,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

齐玄素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藏书楼,去参加那个什么接风宴。

这也是万象道宫的老传统了,等到三月期满离开万象道宫的时候,还有一次送行宴。

艮园有西、南两门,分别连通震园和坎园,齐玄素来到通往坎园的西门,发现宁雨晴已经等在这里,而且换了一身便服,相较于平日里的道士正装,多了几分女子妩媚,再加上天色黯淡、灯火阑珊的缘故,朦朦胧胧,别有一番美感。

反倒是齐玄素,还是一身普通道袍,显然是不怎么上心。

“齐主事。”宁雨晴主动打了个招呼。

齐玄素回应道:“让宁教习久等了。”

“其实我也刚到不久。”宁雨晴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齐玄素与宁雨晴并肩而行,问道:“宁教习,接风宴设在什么地方?”

宁雨晴回答道:“乾园,就在礼堂旁边的偏厅。”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目望去,刚好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明堂。

明堂总共三层,其中一楼和二楼除了充当连接上下两宫、七园一门的枢纽之外,也是各种签押房所在,三楼则被划分为几个区域,除了掌宫大真人的签押房外,还有一处辅理们的议事所在,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等闲人不能进入其中。

齐玄素不由想到,掌宫大真人去玉京做什么呢?难道玉京又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宁家 这场接风宴倒是平平常常,负责主持的是一位辅理,同样姓宁,名叫宁凌云,虽然辅理没有十分明确的首席次席之分,不过这位宁辅理差不多相当于次席的位置。至于首席,自然是能够在掌宫大真人离开期间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

只是孙合悟并不喜欢这些琐事,所举行典礼时并非他来代替掌宫大真人训话,而是由另外一位辅理说了一通官话套话。毕竟除了掌宫大真人外,其余人不好在这等场合自行发挥,免得言多必失,被人抓住把柄,而说套话最大的好处就是几乎不会犯错。

有些时候,无过便是功。所以许多人都认为宁可什么也不做,也不愿犯错。

齐玄素对于宁凌阁的印象十分不错,毕竟这位前上司的前上司曾经送过两张戏票,间接充当了他和张月鹿之间的媒人。关键是张月鹿对于这位前上司的评价很不错,这也让齐玄素对宁凌云也颇有些好感。

宁凌云显然没听说过齐玄素这个名字,相较于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成名已久,齐玄素的崛起还是太快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蛰伏在芦州怀南府凤台县的“客栈”之中,准备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青鸾卫的口中抢食。

而一手指使青鸾卫策划了此事的幕后黑手江别云也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谁又能想到,一年之后,齐玄素同样成了四品祭酒道士,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坐在万象道宫的上宫之中,与众多道门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还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同处一室,金杯共饮。

宁凌云毕竟在道门沉浮多年,不是那种愣头青小子,自然不会弄出瞧不起齐玄素的蹩脚戏码,而是态度十分和蔼,甚至可以说是平易近人,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尽显上位之人的风度和城府。

这要换成以前的齐玄素,多少要受宠若惊。不过如今的齐玄素好歹是见过世面,包括慈航真人在内,见过的真人也有两手之数,甚至被东华真人当着七人调查小组的面夸奖过,所以还算是安之若素。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接风宴结束之后,宁雨晴还专门为两人牵线搭桥,做了介绍。齐玄素不介意结交一位全真道的真人,宁凌云当然也乐得结识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所谓人脉,就是彼此之间能够互相帮助才叫人脉,也许齐玄素现在帮不到宁凌云,可以后就很难说了。

不过齐玄素还是惦记着“魔刀”,所有没有过多长谈,混了个脸熟之后,就主动告辞离去。

齐玄素去了艮园,宁雨晴和宁凌云则来到了道宫高层居住的坤园。

此时的宁雨晴不再十分正式地称呼“宁辅理”,而是改口为“叔叔”,玩笑问道:“叔叔,这位齐主事有没有大真人之姿?”

宁凌云道:“我看不出有没有大真人之姿,我只知道他绝对不是齐家的人,老齐教不出这样的孩子。”

宁凌云口中的“老齐”自然是指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与宁凌阁是故交,也与宁凌云相识。

“不过我倒觉得他更像是姚家人。”宁凌云话锋一转,“若是叫姚玄素,我真要以为他与姚裴有什么关系。”

“姚家?”宁雨晴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不能吧,姚家能出一个姚裴,已经很是了不起,要是再出一个这么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那可真是上天眷顾。姚裴两家多年联姻,还有上官家和徐家作为附庸,如果出了两个杰出后辈,一个能接替地师的位子,一个能接替东华真人的位子,就像李家的国师和清微真人那般掌控太平道,那么姚家岂不是要成为继李家、张家之后的道门第三大世家?”

“我就是随口一说,姚家真有这样的年轻才俊,怎么会藏着掖着?你看张家,最是重男轻女,也最是看重大小之分,可到了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哪怕是一个出身小宗的姑娘,也要硬着头皮抬举起来,毕竟让张家的女儿做天师,总好过再来一个异姓天师。”

宁凌云作为一位参知真人的同胞兄弟,所能接触到的机密要远超许多普通真人,此时在自家地盘,又是在侄女面前,便言谈无忌。

“不过话又说回来,年轻才俊和家族师承其实是互相成就,道门从来不缺天才,没有那份关键的助力,除非是超世之才,否则很难成事,能做到参知真人一级就差不多到顶了,再往上便是千难万难。当然,家族也好,派系也罢,没有杰出的掌门人和继承人,也要陷入到颓势之中,乃至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在这一点上,李家就看得十分明白,儿子由不得自己去选,真要生出个庸才,只知道吃胭脂却无法担当重任,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再塞回到娘胎里。可女婿和义子却是能自己选择的,于是李家早在道门中兴之前就广收义子,且允许女婿义子当家做主,这才有了李家的今日的长盛不衰。”

“张家则是个反例,始终守着非张姓之人不得成为天师的祖训,抱残守缺,别说女婿和义子,就是自家的旁支小宗都要区别对待,也难怪这些年来始终被李家压过一头,没有步儒门的后尘已经是万幸。”

“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如果完全堵塞底层进入上层的途径,那就肯定要出问题。虽然我不喜欢李家的行事作风,却也不得不承认,李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更好,给那些优秀人才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遇,说白了就是要让人有盼头,眼里头要有光,那么风气必然是积极向上的。”

“可如果把这个途径堵死了,上下之间不再流动,而是固化了,那就严重了。想要把所有的好处都抓在手里,不漏半点,结果是什么?”

宁凌云随手将一颗石子碾成细沙,不用玄通修为,只是平常一握。

若是虚握着,大部分细沙还都在手里,可越是用力握紧,露出去的细沙也就越多。

“各种利益不是石头一样的整体,而是无数细沙,你越是用力握紧它,它溜得也就越快,到最后很可能是一场空。当然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上百年,甚至数百年,可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儒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若是察而不以此为鉴,则是儒门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宁凌云感慨万千,也许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不由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宁雨晴听完叔叔的评价之后,若有所思道:“说到张家,我刚刚打听了一下,这位齐主事来上宫的时候,是那位张家千金亲自陪同,甚至还特意请孙真人照看一二,这份待遇,却是不同寻常。”

宁凌云轻轻一笑:“张家千金,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了。如果张月鹿真被张家定为继承人,那么除非她嫁给大掌教,否则就只能招赘了,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会是张家的未来赘婿?只是做张家的女婿哪里比得上李家的女婿?李家的女婿可是有机会执掌太平道的。”

宁雨晴道:“可惜李家没有张月鹿这般优秀的女子。”

宁凌云意味深长道:“对于一个优秀的年轻男人来说,拥有一个过于强势且优秀的道侣未必就是好事,夫妻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两强相争,只怕是僵持不下,白白消磨感情。”

“再有,有才能又有心气之人,有几个甘居人下的?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女婿与岳家反目成仇的事情了,年轻时要借岳家之力,低三下四,被欺压半辈子,待到岳父不行了,女婿也终于上位了,便开始清算年轻时的旧账,又有几个能够善始善终?”

“所以这种事情,最难把握火候,一旦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好事变坏事,道侣变仇人。我与那位澹台夫人打过交道,她不是能把握这种火候之人,倒是张拘奇可以,可惜他性子太过绵软,做不得主。若真如你所说,这个年轻人要成为张家赘婿,还得是天师亲自把关安排才行。”

宁凌云与张拘奇等一众张家子弟都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同窗共事,相识相熟也都在情理之中,自然比年轻小辈更为深知彼此的为人性情。

宁雨晴道:“对了,我还听说,齐主事虽然与张家千金的关系密切,可一路提拔都是全真道裴家出力,裴真人和东华真人先后出面,反倒是张家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裴家兄弟,提到裴真人几乎默认是裴小楼,称呼裴玄之则都是东华真人。

“裴家?”宁凌云怔了怔,“这倒是有意思了,难不成真与姚家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有两个姚裴。”

宁雨晴勾了勾嘴角:“所以说,这两人的事情还是八字没有一撇,张家也未必同意。再者说了,我们全真道的人才,凭什么白送给正一道?”

宁凌云有些诧异地看了侄女一眼,随即摇头失笑道:“你啊。”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去处理,或者让正经家长去处理,他这个做叔叔的就不多掺和了,免得里外不是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虚宫 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映透半边天。随着一声清鸣,九百九十九只白鹤结队盘旋而上,与日同升,继而围绕玉京徘徊不去,鹤鸣不止,又有一道虹桥横跨玉京上空。

这些白鹤都是道门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仅无惧玉虚峰上的严寒天气,而且也不怕凛冽罡风,可以在昆仑之巅飞行自如,专门用于各种节日庆典。

巍巍昆仑,终年积雪。唯有玉京城中却是四季如春,仿若青帝居处。

这等阵法,理论上并不算难,三教中任何一家都能做到。关键在于笼罩偌大一座玉京城,而且阵法时刻开启,终年不休,这便是花费实实在在的太平钱了。在许多时候,财力等同于实力,实力等同于地位。毫无疑问,这是道门在向世人彰显自己的天下共主地位。

初次来到玉京之人,无不要震撼于天上白玉京的宏伟。

今天是三教大会论道演武正式开始的日子。

其实儒门之人和佛门之人早在昨天就已经到了,下榻于上八坊的洞灵坊中,待到今日,紫府开启,这才前往位于紫府的玉虚宫。

玉虚峰,玉虚宫,两者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便误以为玉虚宫乃是玉京的核心所在,其实不然。

这就好比俗称“金銮殿”的帝京奉天殿,许多人以为奉天殿是用于上朝的,其实奉天殿是用以各种典礼的场所,如皇帝登基、皇帝大婚、册封皇后、元旦等等。

真正的核心决策场所在于天清宫,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兼书房所在,得名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二以为天下贞。”

皇帝号称天子,帝王之位极尊,谓之唯一,就是天之唯一的意思,清气上升谓之天,浊气下降谓之地,是故天得一以清,为表示帝王是天地间唯一的、最尊贵的,他的居所故名为天清宫。

除此之外,又有地宁宫、神灵宫、谷盈宫、万生宫、天贞宫等等。

同理,玉虚宫与玉虚峰同名,是为玉京规模最大的宫殿,不过也是用于各种典礼的场所,除了历届论道演武之会在此地举行之外,就任大掌教、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的庆典也都在此地举行,平常的时候基本不用。

至于玉京真正的核心,还是在于紫霄宫和金阙。若是遇到五代大掌教这般作风强势的大掌教,那么紫霄宫就是最为核心所在。若是遇到六代大掌教这般暗弱的大掌教,那么金阙就是最为核心所在,总之都与玉虚宫无关。

慈航真人带领着一众弟子自天罡堂去往玉虚宫,一路上引得好些人侧目。

除了慈航真人地位尊崇的缘故,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慈航一脉向来以女子为尊,少有男子,就算偶有几个男子,也大多是边缘人物,这一行人皆是女子,自然成了一道靓丽风景。不少道门弟子都想着,若能娶到其中一位,便是得天之幸。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慈航一脉从来也不禁女子婚嫁,但想要娶到其中弟子却并非易事,尤其是其中的杰出弟子,所嫁之人皆非等闲之辈。比如道门中兴以来的第一代慈航真人,便嫁给了大玄的高祖皇帝,成为正宫皇后,是为太宗皇帝的生母,也是玄圣夫人的继母。而第二代慈航真人则嫁给了正一道唯一的异姓天师颜飞卿,还有一代慈航真人做了掌教夫人。本代慈航真人未曾嫁人,可她本人就是有望大掌教的人选之一。

寻常道门弟子自然是望而却步,根本不敢付诸于行,免得自讨没趣。

当然也有那不知深浅的愣头青,比如正在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的齐玄素,他就不知道这些说法,还真就一头撞上去了,至于最后是碰壁而归,还是侥幸抱得美人归,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慈航真人这道门槛未必就比澹台琼低了,甚至更高,只是慈航真人不会把这道门槛设在明处,更不会直接干预,她总是喜欢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只见慈航真人身后的一行女子双手交叠于身前,不举足曳踵,衣之齐如水之流,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仪态端庄,无一处不契合《礼记》中的规矩。

意思是就是,小步而快走,不明显抬起脚,衣裙下摆像流水一样在动却又不是很明显,走得再快而手肘也不动分毫,脚步是平直的。

美则美矣,就是难免累人。

不过在这里面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异类,大袖飘飘,双臂下垂,随着行走而自如摆动,就突出一个自然,平时怎么走路,现在也是怎么走路,似乎是不屑于遵守这些繁文缛节。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群天鹅之中混入了一只苍鹰,不能说苍鹰难看,甚至比天鹅们更英武,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些儒门、佛门之人见此情景,不由好奇,便问负责引路的道门弟子此女是何身份。道门弟子则是见怪不怪,告知外来客人,这位就是我们道门中最年轻的副堂主、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如今的天罡堂小掌堂。

儒门、佛门之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位。

他们也算是久闻大名了,几次道门大案,这位都参与其中,显然是个手腕凌厉的人物,有本事的人都有傲气,特立独行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张月鹿并非故意特立独行,虽然她名义上属于慈航一脉的弟子,但小时候一直都在云锦山生活,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因为各种事务经常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所以张月鹿甚至没去过普陀岛和江南道府。

待到张月鹿稍微年长之后,直接去了玉京,也许是有人不怀好意地故意安排,也许是阴差阳错,她竟是去了太平道掌握的北辰堂中,慈航一脉的规矩没学多少,李家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在有些方面倒像是一位李家的女子,毕竟李家不全是不择手段之人,玄圣也是出身李家。事实上,慈航真人最初选择收张月鹿为徒,并非是视作衣钵传人,更多是一种类似于“联姻”的行为,同为正一道阵营,她收张家子弟为徒,以此加深双方的联系。

可没想到后来张月鹿的表现远超旁人,得了地师的青眼。

若是以前的时候,地师亲自提拔一个其他派系的年轻弟子,难免要让人觉得地师别有用心,被提拔的年轻弟子的立场也变得可疑起来。

可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联手乃是大势所趋,地师的推波助澜就显得顺理成章,张月鹿的身份陡然特殊起来,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张家子弟,而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合作的标杆,是个象征了,只要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一日不曾破裂,那么张月鹿的特殊地位就一日不可动摇。

慈航真人本就十分喜欢这个弟子,改变主意,顺水推舟地将其推到衣钵传人的位置上,如此一来,倒逼张家那边也开始考虑,是否要让一个小宗出身的女子执掌门户。

正因为慈航真人最开始并没有把张月鹿当作传人,所以张月鹿从始至终就没经历过慈航一脉的集体生活,根本不像一个慈航一脉的弟子。

张月鹿没有其他师姐妹的类似经历,自然与众多师姐妹格格不入。这也是她去拜访白英琼时,两人客套居多的原因所在——实在不熟。

不过慈航真人从不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与张月鹿计较,只是顺其自然。

如果能成为副掌教或者大掌教,别说走,就是飞,那也不是问题。

说句不正确却又现实的话,规矩只为常人而设。

慈航真人目视前方,对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张月鹿说道:“虽说历届三教大会大多是由我道门取胜,但不意味着儒门和佛门就甘心做我道门的陪衬。他们不是道门的对手,便想在这种事情上胜过道门。”

慈航真人略微停顿,又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次论道,你要小心另外两家借机攻击我们道门的体制,毕竟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三道相争日渐激烈,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根本没办法回避。若是在此等关节有所差池,被他们抓住了痛脚,不免又有人要说,道门要步当年儒门后尘云云。”

张月鹿皱眉不语。当年儒门自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就再无能够整合整个儒门的魁首人物,大祭酒、大宗师们各自为政,这才给了道门兴起的难得机遇。如今道门的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不管具体原因如何,从表象来看,却是与当年儒门群龙无首的状态颇为相似。若是有人拿这一点说事,道门可以反驳,却不会有很好的效果。而最好的反驳就是尽快推举出一位新的大掌教,再次凝聚道门人心。

说话之间,玉虚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除了慈航真人之外,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以及刚刚执掌祠祭堂的宁凌阁也都会出席这次三教大会,只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未曾露面,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论道(上) 玉虚宫前是一片好大的白玉广场,四位参知真人站在一起,身后是诸位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然后是四品祭酒道士和一众年轻的五品道士——因为上宫的“年轻英才计划”还在试行,所以不是所有的候补祭酒都会参加进修。

很快,儒门和佛门之人在知客道人的引领下,也来到了玉虚宫前。

儒门和道门的规格都不算低,儒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大宗师,佛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尊者,从品级来说,对应道门的大真人。

只是道门地位最尊,道门大掌教明显比儒门、佛门的首领高出一头,以此类推,道门之人的实际地位也要比另外两家对应品级之人高出一筹,参知真人完全可以对等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更何况七代大掌教多半就是出自这三位参知真人之中,所以也算不得轻慢。

六人略作寒暄之后,就见宁凌阁一挥手,身后的道门弟子立时动作整齐划一地向两侧散去,分开一条直通玉虚宫大门的大道。

身为首席参知真人东华真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六人并肩朝玉虚宫走去,然后是各家有资格参与这次三教大会之人紧随其后。

玉虚宫中,早已布置妥当,因为太上道祖提倡慈俭,所以并不如何奢华,只是大气开阔,若是设宴,可以容纳数百人同时入座。若是撤去桌子,就算直接较技斗法也丝毫不显局促。

当年东皇就是在这座大殿中尽败儒佛两家的一十三名高人,替道门赢下了演武。

四位参知真人和两位贵客高坐上方主座,一人一席,其余人则分坐在台阶下方的左右两侧,过去曾经是以右为尊,如今是以左为尊,故而作为主人的道门弟子都坐在了左边,作为客人的儒门和佛门则都坐在了右边。

左边居首第一人是位二品太乙道士,如今祠祭堂的首席副堂主,第二人就是张月鹿,这本该是属于姚裴的位置。

右边的第一人是个皮肤泛着金色的僧人,面无表情,如同一尊佛像。看得出来,这位大约不是来论道的,应该是来演武的。这些年来,儒门和佛门在三教大会上颇有些默契,佛门主要负责动手,儒门主要负责动嘴,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二位则是个英俊到了极点的男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却没有半点脂粉气,眉宇间自有一股逼人英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男子见了之后,要么羡慕,要么嫉妒,要么自惭形秽,甚至还会有部分男子也会如女子那般心动,很少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这正是素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秦凌阁。

众人进入玉虚宫后,秦凌阁就夺走了所有的目光,成为最耀眼的明珠。

秦凌阁的脸上没有太多傲气,十分温和,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似平易近人,只是这样的天才人物如何能没有傲气,只是傲气内敛,不显露于外罢了。就如世家子弟,从不会将家产多少挂在嘴上,那是暴发户的作派,世家子们只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让人管中窥豹,不愿让人一眼看出来,又要让人知道彼此之间差距。

好些人都在偷偷打量这位盛名在外的天之骄子。

张月鹿打量了秦凌阁几眼之后,就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开始翻看起来。这是她昨晚奋斗一宿做的笔记,还带着笔墨的香味,什么叫临阵磨枪,这就是了。

没有办法,张月鹿不擅长这个,不是全然不懂,而是不曾整理成一套条理分明的完整说辞,论道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论”字,口头上的功夫也不能忽视。

旁人自然不知道张月鹿在看什么,也不会想到张月鹿会干出临时抱佛脚的举动,只当她在看其他的东西,甚至有人认为张月鹿是在看天罡堂的公文,只觉得这位张副堂主实在狂妄,俨然不把今日的对手放在眼里。

可谁又能想到,张月鹿是极为认真地对待今日的论道,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

慈航真人在东华真人说场面话的时候,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弟子,以她居高临下的视角和远超常人的目力,却是看清了笔记上的内容,不由哑然失笑。

世上之事,多半怕“认真”二字,想来这次论道,纵然不敌,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张月鹿进入到专心复习的状态之后,与齐玄素练刀时的状态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于外界种种充耳不闻,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秦凌阁的目光也不由落在张月鹿的身上,他早就听闻过这位谪仙人的鼎鼎大名和各种事迹,只是没想到两人竟是会在这等情况下见面,而这位谪仙人也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行事风格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素来讲究规矩的方正儒门中,可容不下这种女子。

就在这时,几位大人物的场面话讲完,就听宁凌阁开口道:“听说这次还来了一位秦姓小友。”

秦凌阁起身道:“晚辈秦凌阁见过宁真人。”

宁凌阁微笑道:“小友名作凌阁,老夫也叫凌阁,倒是难得的缘分,不知小友表字是?”

秦凌阁道:“晚辈表字玉亭。”“玉亭,幸好我们两人的表字不是一样了。”宁凌阁道。

秦凌阁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虽然此举谈不上失礼,但在一位参知真人面前,还是稍显托大。

宁凌阁示意秦凌阁请坐,转而道:“所谓论道演武,论道在前,演武在后,故而今日只是论道,明日才会演武。”

秦凌阁的脸上流露出无可置疑的强大自信,环视对面的道门众人,可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道门真人之外,其余年轻弟子却是不敢对上秦凌阁的目光,显然没有把握与秦凌阁论道,纷纷避让。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面上丝毫不显,笑容不变,可也不是无动于衷。除了些许的不悦之外,大约还有些遗憾,毕竟姚裴和李长歌未能到场。倒不是瞧不上张月鹿,而是很多真人都曾经说过,张月鹿的长处在于做事,换而言之,她的长处不在于耍嘴皮子功夫,这次算是赶鸭子上架。

不过宁凌阁不这么想,望向最被自己看好的老下属张月鹿,颇有信心。

最终秦凌阁的目光也落在了嘴唇微动似是念念有词的张月鹿身上。

张月鹿却是集中精神于手中笔记,并未回应秦凌阁的目光,愈发显得目中无人。

秦凌阁的脸色微冷,生出几分恼怒,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境。

道门弟子哪怕不如他,可依仗着道门弟子的身份仍旧可以压他一头,毕竟有家世背景。

慈航真人只得轻声道:“青霄。”

声音不大,却用上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晨钟暮鼓”,直接“唤醒”张月鹿却又不会吓她一跳,手段之玄妙,运用之精微,实是当世绝顶。

张月鹿动作自然地收起手中笔记,正了正神色,望向秦凌阁,甚是严肃,颇有些要上考场的意思。

因为是坐而论道,所以秦凌阁没有起身,朝着张月鹿拱手道:“久闻张高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请教。”

张月鹿道:“秦道友是客,请用典。”

这便是论道的规矩,一方提问,一方回答,提问不是随便抛出一个题目就算完事,而是要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因为是三教大会,所以用典的范围包括了道门、儒门、佛门的各种经典,可以是太上道祖、佛祖、至圣先师的至理名言,也可以是其他三教先贤说过的话。

若是别人抛出一句经典,自己却不知道出处是什么,答非所问,那么就算是不战而败,十分考验论道之人的博学,门槛很高。

秦凌阁也不客气,直接道:“好。”

第一百三十章 论道(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秦凌阁的身上,只听秦凌阁不紧不慢地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张月鹿微微挑眉。

仅就用典的难度而言,秦凌阁的这段用典并不生僻,就是学识平常之人,也能知道出处。可越是这种众所皆知的经典,其涉及到的命题也就越大,只怕是学问渊博的大真人来了,也未能说尽说全。千百年来,历代饱学之士又不断进行补充完善,使其有了公认的解释方向,很难取巧。选择这类题目,拼的就是谁理解更深,看来秦凌阁是想要从正面堂堂正正地击败张月鹿,而非是投机取巧。

至于这段经典,出自新太上道祖五千言。

是的,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分为新旧两个版本,旧版又称原版,是为太上道祖亲口所言,而新版则是后世道门弟子为了适应世道的发展和变化,在原版作了一些修正和改变。

旧版太上五千言应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

之所以会变成新版的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

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至圣先师与盗跖的典故,盗跖曾经大骂儒门的至圣先师,操纵天下舆论,用以教化苍生,矫揉之言,虚伪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贵,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盗,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

当年大玄高祖皇帝还未称帝时,曾与前朝大魏的末代太后就圣人和大盗有过一场论道。

大魏的末代太后认为成王败寇,我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是杀是囚皆在你一念之间,可如果你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我们不过是两个窃国大盗而已,并无区别,强盗可以杀强盗,强盗却没资格去审判另外一个强盗。

身为北道门之主的大玄高祖皇帝则是以儒门亚圣的观点予以反击,最终还是将这位在大魏末年实际掌控朝政的太后明正典刑,而不是使其不明不白地幽死,以此昭示大玄取代大魏的正当性。

不管怎么说,这本是道门攻击儒门的话,现在身为儒门之人的秦凌阁却主动提了出来,若是道门输了,那就丢人丢大了。

宁凌阁微微皱眉,不过还是按照规矩对张月鹿道:“青霄,该你破题了。”

按照规矩,“用典”就是定下此次论道的主题。

“破题”的意思则是根据对方引用的经典,确定讨论的范围。首先要解开对方的语意,一言点出,让旁观者都了解双方的用意才算破题立论。

张月鹿微微点头,同样引用了一番经典来破题:“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这是南华道君所言,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这是南华真人针对“圣人与大盗”这个问题给出的回答,所以张月鹿直接引用南华真人之言,也算是破题。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秦凌阁,等他先问。秦凌阁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了当地问道:“何为儒?”

盗跖当面驳斥的是儒门圣人,骂的也是儒门,所以道门才会不断拿着这件事来攻击儒门,现在秦凌阁则借着这个由头问出什么是儒,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为宏大的命题,也是一个很不好驾驭的命题,这就好比问什么是道?什么是佛?由此类命题引出的各种著名辩论可谓是不胜枚举,甚至是三教首领都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此类命题也颇有些危险,因为解释与解构只有一线之隔,解构又与否定只有一线之隔。

至于秦凌阁为何不问“何谓道”,大约是因为张月鹿的声名在外,同是天下间有数的年轻才俊,秦凌阁也没有必胜把握,为了求稳,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领域。

秦凌阁的声音不大,声调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甚至一直不动声色的三位参知真人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张月鹿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诧之色,在旁人看来,似是她没想到秦凌阁会有如此一问,可只有张月鹿自己知道,她其实惊诧于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

她竟然押题押中了。

因为准备的时间太短,所以张月鹿不可能去广撒网,只能针对性地突击部分内容。她思来想去,自中原佛门衰弱、佛门的重心迁移至西域之后,佛门就不再以擅长辩论而著称,更多充当动手的角色。反而是儒门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之后,不能掌握礼教话语权,谈空说玄的风气再度复兴,一直充当动口的角色,所以张月鹿最终决定押题于儒门。

张月鹿缓缓回答道:“家国一体是为儒。”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的脸上竟是同时流露出了嘉许的神色。

慈航真人比较矜持,就像许多父母那样,没有太多表示。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几分,道:“请释义。”

若是仙人论道,在提问和回答的同时,也会发散神念,将所思所想悉数灌注到他人的脑海之中,不言传可意会,再加上仙人的境界已经极高,往往一点就透,不必解释太多,所以仙人论道看起来是玄之又玄,往往只说几个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张月鹿和秦凌阁还没有此等境界,两人的地位也没到那个层次,不可能只说几个字然后让众人去思索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还需要释义。

张月鹿沉声道:“对于儒门而言,国即是一个放大的家,家即是一个缩小的国。以君的身份处置家事,让孩子们以对待君王的态度对待父祖,动辄跪拜,不得忤逆半分,以律法维持道德。以父的身份处置国事,再让臣民们以对待父祖的态度对待君王,君恩如生养之恩,知恩自当图报,不得不肝脑涂地,以道德维持律法。所以儒门又提倡以忠孝治天下。”

此话一出,儒门大祭酒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且不论对不对,这已经不是解释,而是解构了。

张月鹿却没有就此打止的意思,继续说道:“所谓君父,所谓父母官,无一不是体现此种‘忠孝’一体的概念。君父臣子,君对臣,父对子,可见君王是为大臣的父亲,而臣子官员们又是治下百姓的父母官,那么君王们就是百姓的祖辈。如此一来,一国便成了一家,君王是身为大家长的祖父,大臣是父亲,百姓是孙子,既然是家,那么父亲要爱儿子,祖父要爱儿子和孙子,此即是儒门的‘仁’。”

“至圣曰仁,亚圣曰义。这又不得不提到儒门曾经的大敌墨家,墨家主张仁爱非攻,儒门也讲仁,为何两者如水火一般互不相容?只因儒门之仁只是自上而下之仁,从来只有祖父宠爱孙子,父亲宠爱儿子,却从未有儿子宠爱父亲、孙子宠爱祖父的。为富方可不仁,穷人纵然想仁,又能仁谁?墨家则是主张互相仁爱,这便违背了儒门的等级秩序,或者说伦理,即是儒门的‘礼’。”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父子名义定下,哪怕是父亲做错了,儿子也不能反抗,若是儿子反抗,即为不孝,不孝则道德有亏,无道则失大义,无大义则人心向背。至于父亲惩戒儿子,却是一切为了儿子好,具有天然之正义性。”

“父亲无道,作为大家长的祖父要惩戒父亲,为孙子主持公道,这便是百姓们总是期盼明君在位的缘故。可如果孙子敢于直接反抗父亲的无道,哪怕是父亲有错在先,那也是孙子的错。”

“正因如此,只要将一国视作一家,那便再无公平可言,因为从道德上来说,儿子生来便是与父亲不平等的,是亏欠父亲的。男子负心并无养育之恩的女子,尚且要身败名裂,那么儿子抗争父亲便要遗臭万年!故而只闻忠孝,却不闻公理也。”

“所谓‘忠孝’,所谓‘仁’,只为纲常人伦之‘礼’,此即儒之根本。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所谓礼教,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论道(下) 张月鹿此言一出,玉虚宫内顿时一片哗然。

如果不是张月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师长慈航真人就高坐上方,恐怕已经有儒门弟子要大骂“哗众取宠”、“其心可诛”了,甚至给张月鹿扣上一顶“破坏儒道关系”的高帽子,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四位道门参知真人也两两对视,不得不承认张月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再有就是,张月鹿的释义还是太过细致了,按照规矩来说,就算不能只有几个字,却也不宜长篇大论,最好还是惜字如金。

儒门的大宗师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当然,因为张月鹿说的是儒门,不干佛门什么事,佛门中人此时完全就是作壁上观,只等着看好戏。

秦凌阁的身子坐得笔直,再无半分轻视之意,已经把张月鹿当成了平生大敌。

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还仅仅是在三位道门俊彦中排名最末的张月鹿,若是李长歌和姚裴来了,又该是何等风采?

秦凌阁缓缓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这段话出自儒门经典《孝经》,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这无疑是秦凌阁针对忠孝给出的解释或者反击。

你说儿子不能反抗父亲,可我儒门其实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绝对不是只讲忠孝而不讲公理。

张月鹿反问道:“直言抗争若是无用呢?如果父亲不听呢?”

秦凌阁沉默了。

张月鹿诛心道:“孙子就只能受着,还是不能拿起武器反抗。”

“直接武力反抗父母是不孝,陷父母于不,也是不孝。最终的结果证明是父亲错了,可没能成功直言抗争的子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祖陷入了不义的境地之中,那么子孙还是不孝,最后过错也是子孙的。”

“儒门给了开口说话的权力,可听不听的权力还是在于父祖,那么这个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张月鹿就像一把锋利的长矛,慈航真人让她小心儒门攻击道门,那她就以攻代守,主动攻击儒门的问题所在。

“实质而言,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并不是父子,没有血缘,没有养育之恩,是百姓供养了君王,而不是君王哺育了百姓,是百姓有恩于君王,而非君王有恩于百姓。既然不是父子,何来忠孝?为何不能反抗君王?为何臣民推翻君王便是得国不正?”

“正因如此,当年道门以有道伐无道,反对的不是忠孝仁义本身,而是反对君臣父子的纲常。自比天下人之父祖,再借以孝治天下的道德绑架天下之人,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道:“亚圣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得不说,亚圣提出的“义”,提出的“民贵君轻”,在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儒门的先天不足,这也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并且在儒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开创儒门的至圣先师的原因。

张月鹿道:“民再重也是民,君再轻也是君,其本质还是君臣纲常。当年东皇与儒门大祭酒论道,东皇曾问,凭什么有些人是父亲、祖父,有些人只能做子孙,而且世世代代都是子孙?史书已经给出了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是这些人推翻了头上的父祖之后就会发现,儒门这套体系是治理天下最好的工具,还是要重用儒门,重用儒门的士大夫们,只有这样,打下来的天下才能稳固。故而改朝换代,无非是换了个人,可关系还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

“儒门不在乎对错,只在乎秩序,也就是‘礼’,礼不能废。两小儿打架,各打五十大板。父子矛盾,必是子错,这就是礼。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之下,各个层级自行其是,互不相扰,如此便是天下太平。故而礼之核心是尊卑、阶级。”

“只是儒门治理天下有一大弊端,能维持却不能开拓,前朝大魏为何闭关禁海?若是将大魏看作一家,那么父祖们还能管到远在四海的子孙们吗?子孙们发现另有出路之后,还会认这个父祖吗?”

“如此就有了天大的问题,人一天比一天多,地一天比一天少,人多地少,如何?父祖怕子孙脱离掌控,不敢向外开拓,只能提倡节俭,子孙们已经俭无可俭,可父祖们仍旧奢靡无度,谁又肯从自己身上割肉呢?于是历朝历代,不得不亡,一场天下大乱,杀得血流成河,推翻旧王朝,土地重新分配,又是人少地多了,轮回不止。只是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新王朝又不得不用儒门维持统治,儒门则长盛不衰。”

“正因为儒门被历代王朝所倚重,所以儒门便妄自尊大,开始固步自封,天下始终是那个天下,将天下看作一张饼,始终只有那么大,只能养活那么多人,再多就只能死人。不是所有人都乐意不断重复这种尸山血海的轮回,必然要寻求出路,此儒门所以倾颓也。”

“于是道门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为什么不把这个饼做得更大呢?有句话叫作莫向外求,可求了几千年的内在,只求了这么个结果,也只能向外求,故而道门重造物,兴海贸,向外求索。道门今日,船舶行于四海之上,贸易遍布世界之间,是为向外开拓,这是道门之所以兴隆。”

儒门大宗师要拍案而起,却被东华真人制止:“既然是论道,就要让人说话,都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道门内部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彻底消除儒门的影响,一条是三教合一,张月鹿的这番言辞便是出自第一条路线,而非她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对于儒门弟子来说异常刺耳的话语,对于道门来说,其实并不怎么激烈,许多人甚至深以为然。

虽然道门和儒门的关系不错,但不能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揣度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更不能将两大势力拟人化,道门要联合儒门,又要敲打儒门,并不冲突。

若是齐玄素在此,他大约不会像张月鹿这样长篇大论,而是一句话指出儒门的关键所在:儒门的君子也好,圣人也罢,其实就是造出一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标准,然后灵活地执行这个标准。简单而言,双标。也难怪好些人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个个都是伪君子。

秦凌阁的额头上渗出几个汗珠,他万万没想到张月鹿这把长矛如此锐利,两个照面就几乎把他捅了个对穿,已经显露败相,只能强自道:“如你所说,儒门的许多做法已经背离了至圣和亚圣的本意,实则是历代帝王以儒门作为皇权工具,儒门只是一把刀,若是持刀杀人,难道要怪罪给刀吗?”

他身兼宗室和儒门双重身份,能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

张月鹿猛地抬高了声调:“持刀之人当然有罪,所以他们都不得不亡。可秦道友也不要忘了一句话,身怀利刃,则杀心自起。若无这把利刃,何来的杀心?更何况道门这把利刃还是妖刀,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而且能影响持刀之人的想法,持刀人与其说是刀的主人,倒不如说是刀的宿主和傀儡。若是只责怪持刀人,却不毁去妖刀,能说得过去吗?”

“正因如此,玄圣才说,儒门必须改变,抛弃糟粕,留其精华。”

秦凌阁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非是他无可辩驳,只是儒道之争胜负已分,事实胜于雄辩,他此时再去强辩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此举等同于围棋中的投子认输。

宁凌阁再度开口道:“青霄,请你点睛吧。”

有画龙点睛的典故,传说丹青圣手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不点眼睛,说点了就会飞走。听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点上。刚点了两条,就雷电大发,震破墙壁,两条龙乘云上天,只剩下另外两条不曾点睛之龙。

所以点睛就是论道的最后一步,与开始的“用典”相对应。一人“用典”,就由另一人来“点睛”。规矩是引用与“用典”同源的一段经典,作为这番论道的概括升华。

既然秦凌阁用典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那么张月鹿点睛也要引用太上道祖五千言的文字。

张月鹿终于是站起身来,向四周行礼,然后诵道:“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段话出自太上五千言的第三章,符合论道的规矩,也算是太上道祖关于儒道之别给出的一个回答和概括,至于到底是对是错,那就见仁见智了。

宁凌阁没有对两人的论道内容多做评价,只是道:“一家之言,可分辩论之胜负,倒是不必强分道理之对错,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望众弟子善取其精义而用之。今日之论道,到此为止。”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又都望向此番论道的胜者张月鹿。

张月鹿为道门赢下了此次论道,也将有幸留名于道门漫长的史册之上,只是能否被后世大书特书,还要看她日后能走多远,以及道门和儒门的未来如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重真意 双刀交击,齐玄素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持刀身影激烈厮杀。

那道身影手持一柄古朴长刀,齐玄素则一如既往用自己的“飞英”,除了刀招,双方都没有用其他任何神通法术,双刀交错之间,刀气纵横,更是杀气冲天。

突然之间,那道身影用出了一招离手刀,手中古朴长刀如同飞剑一般朝着齐玄素的面门疾刺而来,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在武夫体魄的支撑下,腰背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只是那道身影技不止于此,虽然刀已离手,但随着他右手向下一压,离手之刀也随之下劈,仿佛还被他握在手中。

齐玄素只能以一个颇为狼狈的翻滚躲开这一刀,然后身形如离弦之箭冲向那道身影。

既然是“魔刀”,自然不惧以伤换伤,那道身影不闪不避,只是伸手一扯,离手之刀一个回旋,直往齐玄素的后心刺来。

下一刻,离手之刀将齐玄素捅了个对穿,不过齐玄素也将手中的“飞英”刺入了对手的心口之中。

齐玄素蓦然惊醒过来,还是身在那个刻满文字的石室之中。

如今已经是六月二十,齐玄素终于通读了“魔刀”全文,也就是扛过了九十九刀。不过齐玄素并非每次都能完整接下九十九刀。

大约每十次之中,齐玄素能险胜一次,同归于尽两次,七次死于对手刀下。

很多时候,齐玄素能否通关要看运气,有些时候状态奇佳,灵光一闪,便侥幸取胜。有些时候心态不佳,或是畏首畏尾,或是急躁冒进,或是心怀侥幸,就要被斩于刀下。若是马虎大意,分神疏忽,刚刚见面便落败,也是有的。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总算是一窥“魔刀”的轮廓,就好像小孩子读书,不管怎么磕磕绊绊,终究是读了下来。

在此过程中,齐玄素领会了“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即杀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练刀这么多天,在招式上的进步不是很大,更多是想法上的改变,打破了许多束缚,甚至有些一念天地宽的意思。

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伐,最极致的杀伐。

既然能通读全文,那么接下来就是根据注释去逐字逐句地领会真意。到了这个阶段,齐玄素就要请教孙合悟了。

孙合悟大多数时候就在齐玄素的隔壁石室读书,想要找他请教,却也谈不上麻烦。

齐玄素盘膝而坐,横刀膝上,闭目假寐,恢复刚刚损耗的精气神。

就在此时,孙合悟背负双手,踱步进来。

齐玄素睁开双眼,刚要起身行礼,孙合悟已经摆手道:“免了,就我们两个人,不必这些虚礼。”

说话间,孙合悟来到刻着“魔刀”原文的石壁下方,仰头望着这些让齐玄素吃了好些苦头的文字,却不受半点影响。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只是前人留下的文字,而非前人亲自演示,纵然蕴含真意,也不可能让一位资深天人无法抵挡。

“你知道这篇文字是谁刻下的吗?”孙合悟忽然问道。

齐玄素仔细想了一下,肯定不是宋政,因为宋政已经死了,迟疑道:“该不会是女帝澹台云吧?”

“改建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的时候,澹台云已经远走西域,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孙合悟摇头道。

不等齐玄素继续猜测,他直接给出了答案:“是第一代全真道大真人上官祖师口述,第一任掌宫大真人宁祖师亲自刻字。还有这些注释,也是宁祖师留下来的,都是他的心得体会。”

齐玄素是精通玄圣牌之人,对于这些祖师都耳熟能详,上官祖师就是与张家联姻的地师上官莞,宁祖师则是创建万象道宫的大真人宁忆。

孙合悟继续说道:“上官祖师当年与宋政过从甚密,甚至与宋政、废天师张静沉相约一道反对玄圣,只是后来张静沉和宋政相继被玄圣镇压,唯有上官祖师幡然悔悟,成了玄圣的左膀右臂,这大约就是上官祖师知晓‘魔刀’功法的缘故。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无明确记载。还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宋政身兼两门大成之法,一门是‘魔刀’,另一门则是‘长生素女经’,‘魔刀’落在了上官祖师的手中,‘长生素女经’却在太平道的青丘山一脉流传,从未听说宋政与青丘山有什么关系,真是奇也怪哉。”

说到这里,孙合悟感觉有些失言,又补充道:“这都是玄圣整合五大传承之前的事情,待到玄圣整合了传承之后,人人能学,也无所谓是哪家传承了。”

齐玄素道:“我记得宁祖师也是刀法大家。”

“正是。”孙合悟点头道,“当时有个天下三刀的说法,‘天刀’是高祖皇帝,‘魔刀’是宋政,宁祖师则是‘血刀’,因为宁祖师在年轻的时候,曾一人一刀剿灭了大半个西域的马贼,可想而知,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就是号称‘魔刀’的宋政都有所不如。许多时候,世人觉得宋政杀人多,只是因为死在他刀下的有名有姓之人更多,若是连无名小卒也算上,反而是宁祖师更多一些。”

齐玄素道:“若说杀人,‘天刀’亲自动手杀人不多,可扫平天下时,兵锋所指,只怕是尸横遍野,若是算上这些,只怕两位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天刀’。”

“也许吧。”孙合悟无意在这种事情上多做纠缠,“此时你所学的‘魔刀’其实是宁祖师改良之后的‘魔刀’,融合了他自身的感悟,弥补了‘魔刀’的部分缺陷,这篇文字的一缕真意也是宁祖师所留,既然你已经扛过前面的九十九刀,那你想不想见识下宁祖师亲自出刀?”

齐玄素没有犹豫,直接道:“当然想。”

孙合悟笑了一笑:“宁祖师是地仙途径,练气到了高深境界便能以气演化万物,当年上官祖师造访万象道宫,与宁祖师论道,不仅在万象道宫留下了‘太阴十三剑’和‘魔刀’,还曾与宁祖师有过一场比斗,并以真气衍化幻境,流传后世。”

“这场比斗,由上官祖师用素有‘魔剑”之称的‘太阴十三剑’,由宁祖师用‘魔刀’,魔剑对魔刀。”

话音落下,齐玄素就发现眼前场景随之一变,多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男子持刀,女子徒手。

这便是孙合悟所说的两位祖师。

女子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朝着男子攻去,阴火所过之处,空间剧烈扭曲,使得女子身影模糊不定。

男子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将十剑悉数接下。

女子身形飘忽不定,十道阴火长剑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两人越斗越快,忽然之间,男子手中变成了双刀,出刀愈发杂乱无章,杀意更上一层楼,甚至是刀动更在人动之前,任凭十把阴火长剑如何变化,竟都无法突破两把长刀交织成的罗网。

齐玄素不曾修炼过“太阴十三剑”,自然看不出魔剑的玄妙,心神全部沉浸到男子的刀招之中,一切没有必要的情绪悉数抛诸脑后。

男子的刀招不仅让齐玄素完整地体验到“魔刀”的气势,甚至还让他感受到了“魔刀”的部分威力。

在宁祖师出刀时,齐玄素的眼前只觉得天昏地暗,上有血云,下有血海,尸横遍野,滚滚杀意冲击心神。

一时间,齐玄素所修炼的“魔刀”与之产生共鸣,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飞英”,身随刀动,疯狂挥刀,如疾风骤雨,看似杂乱无章,却是直指各种破绽。虽然道路不同,但与“天刀”殊途同归,交织出一片杀生罗网。

然则面对真正的“魔刀”,齐玄素所见之破绽,实则是陷阱。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连续九十九刀反噬落在自己身上,透衣而过,不伤衣物等死物分毫,却又刀刀见骨,皮开肉绽。

下一刻,种种幻象消失,齐玄素如梦方醒,但身上的九十九道刀伤并未消失,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真假难辨,信则为真。

“好可怕的‘魔刀’。”齐玄素半天才回过神来。

方才的一刀并非宁祖师本人亲自施展,本质上还是幻境,不存在境界修为上的过分压制,再有就是宁祖师的“魔刀”并非是针对齐玄素而来,主要是应对上官祖师的“剑魔由我生”,只是齐玄素产生共鸣之后,不由自主地出刀,结果就是被正宗“魔刀”反弹,立时败下阵来,连正面交锋都算不上。若用四字来形容,那就是“螳臂当车”,对于马车前行没有半点影响。

不过齐玄素本也不是为了击败祖师幻象,而是要有所收获。

孙合吾问道:“可有感悟?”

齐玄素回想自己方才产生的共鸣,有些迟疑道:“‘魔刀’的第二重真意是以杀止杀?”

孙合悟笑道:“孺子可教也,正是止戈真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关 齐玄素的此番感悟并非来自于眼中所见,也不来自于身上的九十九道伤口,而是片刻之间的共鸣,在见到宁祖师施展“魔刀”之后,不由自主地拔刀出刀。

齐玄素仔细回想当时的心态,竟是阻止对手出刀,只要把对手杀了,便不能出刀了。

自己要杀人,又要阻止杀人,这种心态,却是有些微妙。

孙合悟并未修炼“魔刀”,可他博览全书,颇有几分一法通而诸法皆通的境界,对于“魔刀”也算是了解,说道:“玄圣当年身兼各家之长,可最后还是结合自身情况自创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为何?因为别人创出功法,最适合别人,你去学别人之法,就要领悟别人的心态想法,哪里比得上自创功法适合自己?只是自创功法的门槛太高,大多数人只能先学他人。”

“就拿这‘魔刀’来说,宋刀是什么心态想法?他不是杀人狂魔,也不以杀人为乐,他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他曾建立了一个割据政权大周,所以对他而言,杀人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不管他的本意如何,夺取天下的过程就是以杀止杀,所以‘魔刀’的第二重真意即是‘止戈’,也是对自身的控制,不至于彻底失控,不使自己变成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

“如何控制自身?”齐玄素又想到先前共鸣时的不由自主,毫无疑问,他并未能控制自身,现在还是能放不能收。

孙合悟道:“最正经的回答就是靠自身的感悟和意志,比如宁祖师就做到了。不过你既然如此问了,肯定是想问有无捷径,最近我又查阅了许多典籍,在上官祖师所著的《洞真篇》中倒是有过部分记载,一种办法就是修炼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万法可学,万法可用,只是‘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需要经年累月的修炼才行。另一种办法则是借助鬼仙传承。”

齐玄素眼神一亮,问道:“如何借助鬼仙传承?”

孙合悟反问道:“天人逍遥阶段的方士是什么境界?”

齐玄素本身具有鬼仙传承,自然对方士有过相当的了解,回答道:“是化真境界,意味着法术可以脱实入虚,有了部分真实特质,不再被血气克制,而且凝聚的念头也可以念生毫芒,每个念头拥有时刻自净的玄妙,不受心魔干扰,维持灵台清明,与武夫身神的见神不坏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者在于神魂,一者在于体魄。”

孙合悟点头道:“这就是了,暂且不说‘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毕竟那是重塑一个他我,已经不在念头的范畴之内,可宋政的‘魔刀’没有真正的心魔,更类似于服用妖兽内丹、龙血等物的狂性。”

要知道,道门之所以炼丹,除了搭配药性之外,也是为了净除各种材料中的杂质,如果直接服用,妖丹也好,龙血也罢,都会给人体带来巨大变化,轻则生出竖瞳、龙角、鳞片等异状,重则兽性压过人性,杀人成性,疯魔吃人。

方士的念生毫芒便可自行净化这种狂性,只是方士的体魄太过孱弱,虚不受补,就算没有副作用,也不能使用太多。武夫倒是体魄强横,来多少吃多少,可又不能抵挡狂性,容易失控。

齐玄素问道:“若是以方士的念生毫芒清除狂性,是否会削弱‘魔刀’的威力?”

孙合悟说道:“会也不会,全然看如何运用念生毫芒。”

“什么意思?”齐玄素愈发疑惑。

孙合悟徐徐说道:“如何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如何在梦中摆脱束缚自如行动?关键是,如何明知身在梦中又不会从梦中醒来?方士的玉虚阶段就是入梦境,神游物外也是由做梦开始了,这个‘梦’字可是大有文章,你不妨以此为延伸,好好想想,如何既能消弭狂性,又能保留用刀的本能。皇帝再怎么尊贵,也不能让别人替自己把饭吃了,饭还是要自己吃,不管多么取巧的法子,都不能让你一步功成,至多就是省力些。”

从头至尾,孙合悟都没问齐玄素这个还未曾跻身天人阶段的散人为何会对鬼仙传承的取巧之法如此感兴趣。

有些事情,心里大概有个猜测就是,不必寻根究底,那就惹人厌了。

孙合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此地。

齐玄素陷入到深思之中。

窥见感受了“魔刀”的第二重止戈真意,不等于领悟学会了此中真意。

想要真正把“魔刀”修成,还是需要他尽快跻身天人,补全“死之玄玉”,凝聚方士念头。

至于以意志抵御“魔刀”,凶险还在其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人的意志也是不断成长,主要靠后天磨砺。宁祖师可以自如驾驭,主要是因为其经历的缘故,仅就他屠戮大半个西域的马贼来说,齐玄素的那点江湖经历就不值一提。往大了说,能登顶之人,哪个没有些特殊经历,自然也都有过人之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宁祖师的意志。

那么在此之前,他只能在“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中打转,也就是能放不能收的杀伐真意。如今齐玄素不敢说学成,只能说初窥门径。对于孙合悟而言,已经是师傅领进门,剩下的就是修行在个人了,日后张月鹿问起,他也有个交代。

细细算下来,齐玄素练刀用了十天的时间,看似很短,可齐玄素几乎是片刻不停,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亲自指点,又有祖师留下的原文、注释、真意,再加上齐玄素悟性上佳,本身就有接近天人的境界修为做基础,省去了原版“魔刀”的修炼法门,只是学习其中的神通部分,如果这还无法入门,那就不必练了,早些放弃为好。至于想要真正学成,不说出神入化,最起码炉火纯青,那还要许多个年头,非一朝一夕。

由此,齐玄素也定下了日后的目标,未来的三个月,继续磨练“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争取从初窥门径到登堂入室。离开万象道宫后,寻找神力补充“神之玄玉”的亏空,从而跻身天人。然后是想办法补全方士传承,凝聚念头,通过方士传承的念生毫芒来化解“魔刀”的狂性,从而进入第二重真意,使得“魔刀”小成,能够收放自如。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更进一步,齐玄素便决定不再不分白天黑夜地窝在这里,只要每天花费两个时辰过来练刀就是,其余时间也该去参加些万象道宫的课程,据说三月期满的时候,每人还要像参加科举那般写一篇文章。

齐玄素略微恢复精气神后,收起“飞英”,离开了藏书楼。

洞天内不知春来秋去,也不知白日黑夜,齐玄素出来后才发现一轮明月高悬,繁星满天,竟然是半夜时分。

整个万象道宫一片黑暗静谧,唯有明堂仍旧灯火通明。

齐玄素站在藏书楼的大门口,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叹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嗓音响起:“这位道友,这么晚才从藏书楼出来,这是在挑灯夜读?”

齐玄素扭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普通道袍的年轻男子当空飘落,一脸的玩世不恭,让他想起了在金陵府遇到的司徒星乱,没来由生出几分厌恶,厌恶又不由自主地化作了几分杀机。

此人似乎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情绪,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站着。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这段时间因为修炼“魔刀”而有些泛滥的杀心,尽量语气平和道:“未请教,道友是?”

虽然此人衣着朴素,看似普通,但他脸上藏不住的玩世不恭出卖了他,恐怕不是什么善茬。毕竟齐玄素多年的江湖阅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过他也不会把眼前之人当作李长歌,根据孙合悟所言,李长歌在道门三大年轻才俊中年龄最小,比张月鹿还小一岁,而眼前之人则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陈龙图,龙凤的龙,宏图的图。”来人貌似谦卑道。

齐玄素想了想,无奈他在道门的时间实在不长,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还是道:“陈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

陈龙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那日在乾园,齐道友坐在前面,想来是没注意到我。”

齐玄素听到“齐道友”三字,越发肯定来者不善,道:“如此说来,陈道友是早就知道我了,这是在特意等我吗?不知陈兄有何贵干?”

陈龙图没有否认,缓缓问道:“我听说齐道友与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关系不错?”

齐玄素不怒反笑,露出一口在夜色中显得白森森的牙齿:“我与张副堂主的关系如何,与陈道友有关系吗?”

陈龙图道:“没什么关系,只是久闻张副堂主的大名,早就想与她较量一番,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

齐玄素直接打断道:“张副堂主已经跻身天人,你不是对手。”

陈龙图被齐玄素用话一堵,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悦之色:“既然张副堂主不在,就由齐道友代张副堂主赐教一二,行不行啊?”

齐玄素道:“正有此意,只是万象道宫禁止私斗……”

陈龙图也直接打断道:“去巽园,那里可以动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刀 正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齐玄素修炼“魔刀”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就是试刀,无奈这里是万象道宫,不是江湖绿林,齐玄素也只能压抑那股因为练刀而壮大的杀意。

其实原本的“魔刀”有杀伐之意,却无如此重的杀意,更多应该是遵从本能直觉的疯狂,不过齐玄素学的魔刀是宁祖师改良后的“魔刀”,宁祖师号称“血刀”,其杀意之重可想而知,所以改良后的“魔刀”颇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以加重杀性的比重来抵消股部分狂性,将狂性转为杀性,从两者的转换拉扯之间争取一线清明,故而变成了如今杀性和魔性并重的局面。

也不得不说宁祖师的匠心巧妙,如此一来,缺少极致的狂性,使得“魔刀”的第一重真意威力有所下降,却在无形中契合了“魔刀”第二重的止戈真意,从整体来说,“魔刀”的威力还是有所上升。

这也是原版“魔刀”的缺陷之一,因为“魔刀”是随着宋政的成长由弱到强,被宋政不断改进完善。宋政并非刚开始就有天下之志,最早的时候他只是个小人物,在江湖中摸爬滚打,那时候的他与齐玄素区别不大,除了些许人上人的富贵念头,就是活下来,“魔刀”的第一重真意便是由此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无惧生死的疯狂才能活下来,又有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之意,凡是挡路之人,都要杀,说起来颇有些幼稚,可就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心态,称呼“魔刀”也不算是污蔑。

至于止戈真意,则是宋政登顶为一方豪强之后的心态转变,那时候的宋政考虑的不再是能否活下来,也不是什么杀出一条向上的通天坦途,而是要争夺天下,故而以杀止杀的真意由此而生,“魔刀”也开始蜕变,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竟是与堂堂正正、浩瀚博大的“天刀”有了几分殊途同归之意。

只是宋政并无意将此门功法流传后世,或者说他还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自然也不会刻意修改第一重真意,这也造成了两重真意之间的部分割裂,若无相应的经历,很难体会到宋政那种从求取一线生机、神挡杀神到志在天下、以杀止戈的巨大转变,旁人去学,很可能卡在两道真意之间,这便是孙合悟为何说自创绝学才最适合自己。

可宁祖师修改补充“魔刀”时,已经是花甲之龄,不仅修为高绝,也历经沧桑,目睹参与了整个平天下的过程,反而能从全局整体来看待“魔刀”,将自身绝学“血刀”融汇其中,修改第一重真意,减少两者之间的割裂落差,使得门槛降低。

此举有利有弊,好处是只要能进入第二重真意,就是对上“天刀”,也有一战之力,而且更容易保持灵台清明。坏处是,在第一重真意的时候,威力有所下降,纵然保留神智,可杀心更重,难免多造杀孽。

比如遇到可杀可不杀之人,原本可能会因为一念之仁放过不杀,杀性大增之后就会想也不想直接杀掉,却也不能说失去了理智。毕竟理智本身就是受情绪影响,只是取决于谁占上风,“太上忘情经”就是完全摒弃所有情绪的影响,追求极致的理智,而“魔刀”则是让各种情绪本能压过理智来主导自身,甚至将其不断放大,同样是一种极致。

现在的齐玄素,言谈行止都无明显异常,甚至还会说些场面话,如何也不能说他没有理智。可如果熟悉齐玄素的人在此,就会明显感觉齐玄素有些不一样了,这便是“魔刀”带来的变化。

齐玄素也感觉到了这股高涨的杀意,只能选择克制,只是堵不如疏,克制总是不如发泄。正好陈龙图主动寻衅,却是刚好撞在他的铳口上。

万象道宫禁绝私斗,唯有巽园例外,而私斗的前提是双方都要同意,既然两人都同意比试一番,自然是符合规矩的。

两人从艮园来到巽园,这里本就是一方演武场所,当初宁祖师和上官祖师就是在此地交手演武,就算如今改成了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居处,仍旧保留了部分小校场,供寻常人交手过招已经是足够了。

正值深夜,校场上自然是空无一人,两人选了一处不会影响到旁人酣眠的僻静校场,分据校场两侧。

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表情平静,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他握刀的那一刻,杀意就开始不断高涨,甚至盖过了狂性。

一种莫名的冲动迫使他立刻杀了眼前之人。

陈龙图也感受到了齐玄素的杀意,嘴角不由一翘。

他原本还以为这个齐玄素是个人物,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被他三言两语一激,就勃然动怒,想要杀人,竟是没有半点静气可言,格局如此狭小,如何能够成事?

只是他不知道,这与格局无关,甚至与齐玄素的性情无关,而是“魔刀”将齐玄素的各种负面情绪不断放大甚至异化,尤其是在握刀之后,心怀利刃,则杀心自起,哪怕两人无冤无仇,也能凭空生出一股杀机。稍有不慎,便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也能挥刀相向。

齐玄素右手握刀,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缓缓地从清亮如水的狭窄刀身上抹过,映照出齐玄素的双眼。

齐玄素这才惊觉,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遍布血丝。

陈龙图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竟是一把大枪。

一寸长一寸强,若是境界修为相当,气力不分轩轾,短刀可架不住大枪。

陈龙图双眼打量着齐玄素,语气轻快地说道:“全真道的‘无极枪’,还请赐教。”

齐玄素本想说几句不卑不亢的场面话,可刚刚开口却成了颇有嘲讽意味的嘿然一声:“‘无极枪’?我见张副堂主耍过,却是不如她的‘慈航普度剑典’。”

陈龙图淡淡笑道:“用来与张副堂主一争短长,兴许是有所不足。可用来杀你,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心知自己已然有些失控,决定不再多言,只是挽出一个刀花。

陈龙图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瞬间便跨越大半个校场,冲至齐玄素身前丈余处,手中大枪朝着齐玄素的胸口扎来。

齐玄素向后一错,堪堪躲过了这一枪,却并未第一时间出刀。

陈龙图不愧是名中有一个“龙”字,当真是枪出如龙,后续出枪不停,凛冽枪风震得周围树木摇晃不止,无数树叶簌簌落下,气势委实逼人。

仔细看去,还会发现枪尖位置有一个细小的旋涡,暗藏螺旋劲力,若是陷入其中,轻则不由自主,被枪尖左右,重则直接兵刃脱手。

齐玄素仍旧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陈龙图出枪不停,嘿然道:“齐道友,就只会躲吗?张副堂主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齐玄素双眼中的血色越来越多,仔细看去,他手中的“飞英”正在微微颤动着,似是在挣扎不定。

又是十余招之后,陈龙图仍旧是没能伤到齐玄素分毫,再无先前的玩世不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齐玄素竟是每次都能堪堪躲过他的大枪。若是一次,那是运气好,可次次如此,岂不是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这正是“魔刀”的玄妙所在,“天刀”是通过天算来推算种种可能,仿若未卜先知,然后提前做出应对。“魔刀”却是通过本能的反应和直觉对敌,省却了思考的过程,最大限度增加反应速度,乍一看去,反应快到不像是临时反应,倒像是早有预料,完全两个极端,最终呈现的结果却又殊途同归。

狂风骤雨不能持久,陈龙图又连攻十余枪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陷入到颓势之中。就在此时,齐玄素身形暴起,一刀直攻陈龙图的破绽所在。

如果说“天刀”是看破、推算出了破绽。那么“魔刀”则是嗅到、感觉到了破绽,与凭借感觉躲开进攻是一样的道理。

陈龙图立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大枪舞动密不透风,方圆十丈内,枪风如同龙卷。

齐玄素却是无惧凛冽气劲,疯狂出刀不停。

每一刀都是直指陈龙图枪法中的破绽所在,让陈龙图顾此失彼。

陈龙图也曾想过以攻代守,可他却发现齐玄素毫不在意。

或者说,并非齐玄素不在意,哪有人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呢?而是“魔刀”不在意,正如人不会在意手中兵刃是否折断,那么以刀驭人,刀又怎么会在意用刀之人的生死呢?

比武分胜负与搏杀分生死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齐玄素俨然是要分出个生死。

若是境界相当,技巧也没有实质差距,那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以伤换伤,陈龙图捅了齐玄素一枪,被齐玄素还了三刀,胆气顿失,只能一味防守,可齐玄素整个人却如鬼魅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变化无踪。

随着齐玄素出刀不停,陈龙图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利刃刀气袭来,让他躲无可躲,防无可防。

惧极生怒,陈龙图在最后关头猛地扫出一枪。

“无极枪”与其他枪法不同,其核心精义在于画弧为圆,而不是枪挑一线。

胜负只在一瞬间,齐玄素任由陈龙图的大枪扫断自己的小腿,可“飞英”却是刺入了陈龙图的喉咙之中。

陈龙图嘴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枪落地。

齐玄素正要顺势割下此人的脑袋,结果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了齐玄素的手腕。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戚 这只手掌并不大,最起码要比齐玄素的手掌小上几分,显然是个女子。也不老,没有细微的皱纹,也可以排除万象道宫内诸位上了年纪的真人。

哪个女子能够轻描淡写地按住狂性大发之下的齐玄素?

齐玄素猛地扭头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与齐玄素充满杀意和狂性的双眼形成了鲜明对比。

姚裴。

道门三大俊彦中排名第二,仅次于李长歌,还要高出张月鹿。

齐玄素猛地挣扎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真气奔涌而出。

可姚裴的手掌就仿佛钢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武夫体魄的劲力也好,散人的真气也好,就好似清风拂山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天人毕竟是天人,不是先天之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更何况姚裴作为全真道倾力培养的年轻才俊,也不是什么寻常天人,所以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齐玄素身旁,轻描淡写地按住齐玄素的手腕。

片刻后,齐玄素双眼中的血丝渐渐退去,恢复了几分清明。

“清醒了?”姚裴这才松开手,转而俯身查看陈龙图的伤势。

齐玄素低头朝手腕望去,只见五个清晰的指印迟迟不曾消退——姚裴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

齐玄素收起“飞英”,活动了下手腕,双手捂脸,就像一场好睡之后还未彻底清醒。

另一边,姚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经帮陈龙图止血,毕竟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就算喉管破裂,鲜血倒灌,也算不上致死伤势。不过被人砍了脑袋,还是要死,这也是姚裴最后出手阻止的原因。

姚裴确定陈龙图性命无忧后,随手合上他的双眼,让他沉沉睡去。

做完这些之后,姚裴站起身来,望向齐玄素:“你学了‘魔刀’?那你知道‘魔刀’失控后在万象道宫公然杀人是什么下场吗?自毁前途,没人能救你,甚至包括家师东华真人,至多是保你一条性命,到时候你就只有叛出道门加入隐秘结社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上忘情经”只是让人没了各种情绪,却不影响理智,甚至没了各种情绪的干扰之后,反而使得思维更为清晰敏锐,仿佛贤者一般。所以姚裴只是有些古怪,并不是疯子。

这会儿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初步清醒过来,轻声道:“多谢了。”

“我不要你谢我,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姚裴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齐玄素立时明了:“你是想问,我和姚坊主有什么关系?”

姚裴道:“你尽可放心,我身上没有留声符一类的物事,也不会拿着此事要挟于你,我还不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你。”

齐玄素仍旧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姚坊主姓姚,姚道友也行姚,你们二位又是什么关系?”

姚裴的语气仍是没有半点起伏:“作为诚意,我可以回答你。七宝坊的姚坊主的确是我的家族长辈,不过我也要提前声明,关于这位姚坊主的许多事情,我都是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听来,并非我亲眼所见,也并非我亲自经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道:“洗耳恭听,若是姚道友果真有诚意,那我自当如实告知。”他格外咬重了“果真”二字。

姚裴没有计较齐玄素言语中的那点文字把戏,不疾不徐道:“我们姚家的祖先是曾经追随并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姚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逊色于裴、陆、颜、沈等家族,姑且算是一个世家,本代地师便是出身自我们姚家,高出我两辈,即祖辈,不过地师也如天师一般,没有道侣,没有子女,所以我并非地师的嫡亲孙女,我的祖父只是一位参知真人,等了一辈子的平章大真人,还是抱憾而终。不过我的曾祖倒是做到了平章大真人”

齐玄素对于姚裴的显赫出身并不意外,而且一句“只是一位参知真人”也很能说明问题,不是随便哪个世家都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待参知真人之位。

至于岁数上的差距,也在情理之中。道门中人因为寿命很长,所以一般成婚生子较晚,就算不考虑大家族中的夸张辈分,正常传承的三代人之间也经常年龄相差极大,甚至相当于普通百姓的五六代人。张家就是如此,张月鹿是天师的孙辈,可是以年龄而言,天师足够做她的曾祖甚至是高祖了。

当然,比起李长歌与国师同辈就都不算什么了,这也是道门内另有一套辈分资历的缘故,以师承和进入道门的时间早晚和长短为准,并且有关于关门弟子岁数的明文规定,想要搞代师收徒那一套,更是要专门申请,就是为了防止这种辈分和年龄的错位,这也使得国师从道门那边来算,与玄圣隔了五代人,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至于一辈人的具体范围,较为模糊,没有明文规定。一般而言,最起码要比自己年长二十岁以上才算高出一辈,比自己年长五十岁以上,才算是高出两辈。慈航真人、东华真人等人都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所以对于齐玄素而言,只是父辈人物,而平章大真人们普遍年过八十,便是祖父辈人物。

亲缘关系也在此列。换而言之,李长歌正式进入道门体系之后,哪怕李天贞在家中比他低上两辈,可在道门内,两人是平辈的。哪怕他是国师李长庚的同辈兄弟,可在道门内,他就是国师的孙辈。

至于私下里如何去论,就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了。

姚裴继续说道:“想必你应该知道,李家向来有收义子义女的传统,比如天罡堂的副堂主李命煌就是李家的义子,甚至有人说李家就是一个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不可否认,这是李家之所以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故而我们姚家也曾效仿过李家的行为。”

“据说,我的曾祖曾经从外面抱回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曾祖见那女婴根骨上佳,便想要收为义女,那时候,我的曾祖已经是九十高龄,我的祖父也是不惑之年,于是祖父想把这个女婴认在自己的名下,可不知什么原因,曾祖拒绝了祖父的请求,反而是认为了义女,于是我的祖父便多了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姑祖母。”

姚裴盯着齐玄素:“这位姑祖母在我祖父那一辈年龄最小,排行第七。”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姓姚,行七,就差指名道姓了。

至于七娘为何与裴小楼等人平辈论交,还是那句话,家族的辈分不等于道门的辈分。从道门辈分上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还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可齐玄素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喊着,把他当干儿子看,他总不能对姚裴说:“姚道友,我是七娘的义子,从你们姚家的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表叔。当然,我们各论各的,你叫我表叔,我还是叫你姚道友。”

就算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情绪淡化,也难保不会跟他动手。要是不小心破功,按照张月鹿的说法,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身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姚家还不跟他拼命?

齐玄素轻咳一声,眼神飘忽。

姚裴却定定地望着他:“齐道友,还觉得我诚意不够?也罢,我就再说一些,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还望齐道友能够守口如瓶。若是再有旁人知道,休怪我不顾青霄道友的脸面。”

说罢,姚裴又接着说道:“家父其实与这位姑祖母的年纪相差不大,这也是当初祖父为何想要替曾祖收下义女的缘故。就在家父迎娶家母的那一年,这位姑祖母不告而别,从此不知所踪。”

齐玄素心里一沉,暗暗叫苦道:“七娘啊,七娘啊,你该不会年轻时还跟姚裴的亲爹有过一段往事吧?那我这个表叔岂不降了一辈?不过话说回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没有血缘,倒也说得过去。眼看着心上人迎娶了裴家千金,悲愤交加,心想自己一介孤女,偌大的姚家已无容身之地,又恰逢年少轻狂的岁数,干脆离家出走……”

姚裴盯着齐玄素,看他神色古怪,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古井无波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波澜,猛地打断齐玄素的胡乱猜想:“家父对七姑祖母向来是恭敬有加,绝无半分不敬。”

齐玄素被人当面戳破心中猜测,甚是尴尬:“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姚裴稍稍平复了心情,又道:“其实这位七姑祖母早就有过想要离开姚家的想法,只是被地师拦住了,后来不知为何,地师对其放任自流,不再管她,其他人碍于辈分,更不好管,她便趁着家父大婚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却没说自己要去哪。”

“再到后来,江湖上中出现了一位姚坊主,我们就觉得像她,经过多方打听验证之后,终于确定了这位姚坊主的身份,正是出走的七姑祖母。家中长辈将此事上报给了地师,地师却好似早就知道,只说随她去吧,再加上这位姚坊主很少露面,我们便不再纠结此事。只是没有想到,金陵府大劫,姚坊主竟然现身于金陵府城中,还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

“至于此事最大的受益之人,据我所知,正是齐道友。所以我才要问齐道友,你与姚坊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是妄图自欺欺人的青霄道友,还望齐道友能如实回答。”

齐玄素在姚裴的目光逼视之下,也是狡辩不得了,心想:“七娘与全真道、裴家关系密切,做不得假,姚、裴两家又是姻亲,由此看来,姚裴的话有八成可信度。若是把七娘的身份抖搂出来,姚家也难逃干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姚家是同乘一船,倒是不怕暴露身份。再者说了,七娘一口一个为娘,借着这个名义从我手里拿钱,我也不能只吃亏,索性跟姚家认门亲戚。”

于是齐玄素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姚坊主是我的义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根由 一轮明月高悬,将天地照得一片银白。

月下一对男女对视。

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只有一种无言的尴尬。

姚裴定定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想要从齐玄素的脸上找出胡说八道的证据,在姚裴确定齐玄素没有开玩笑之后,脸色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本以为齐玄素会是七娘的下属,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可转念一想,七娘辈分高,可年龄上确实不算老,收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义子,也说得过去。

姚裴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本不想说的。”

姚裴又道:“虽说有这重关系,但你我身为道门弟子,却是不好太过亲近,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也不宜将七娘的身份公之于众。”

齐玄素点头道:“正应如此。”

姚裴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图穷匕见道:“那我还是称呼你齐道友,你也还是称呼我姚道友。”

齐玄素这才明白姚裴的用意,看来姚裴的“太上忘情经”还没到彻底没了烟火气的地步,不想称呼齐玄素一声“叔叔”。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她身后的姚家,毕竟七娘离开姚家肯定是有缘由的,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恩怨,而且从姚裴的话语来看,在这件事上,姚家内部的态度和意见并不统一,偏偏能一言而定的地师又态度模糊。

姚裴见齐玄素不曾反对,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说道:“七姑祖母最近还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齐玄素立时想起他最后一次与七娘见面的场景,“卸任了七宝坊的轮值坊主之后,做一些小买卖。”

“小买卖?”姚裴问道,“多小?”

齐玄素估算道:“一笔买卖几千太平钱吧,不过积土成山,一年下来怎么也能有几十万太平钱的进账。不过她不缺钱,花销也小,就拿赚钱是当乐趣。”

继而齐玄素又想到自己的积蓄被七娘掠之一空,不由感叹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姚裴闻言后,沉默良久。

就算姚家不如李家豪富,也不会太把几十万太平钱放在眼中,姚裴身为姚家的核心成员,从不会像齐玄素这般为了太平钱发愁,自然不能体会到赚钱又不花钱有什么乐趣。

齐玄素转而望向沉睡不醒的陈龙图,问道:“姚道友,此人是什么来头?”

姚裴道:“虽然青霄道友不好相处,但身份摆在那里,仰慕之人也不在少数。至于如何引起青霄道友的注意,各有手段,如李天贞那般以势压人者有之,如陈龙图这般另辟蹊径者亦是有之。齐道友也许要说,怎么没人来招惹我,原因很简单,我很少离开家门,若论名气,是远远不如青霄道友的,许多人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人来仰慕我呢?”

齐玄素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姚道友会读心?”

“我不会读心,只是会简单推算、猜测齐道友的心中所想。”姚裴如实答道,“每个人都有许多微小表情,通常一闪而过,很难察觉,不过我可以通过‘天算’来捕捉此类微小表情。比如说,齐道友打算说谎时,就会注视我的眼睛,以使我相信或者观察我是否相信。再比如,惊讶的表情超过两个刹那,也就是西方的一秒时间,那就可能是假装的惊讶。”

齐玄素这次是真惊讶了。

姚裴继续说道:“我通过这些微小表情来判断齐道友的情绪变化,再结合这种情绪变化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来推测齐道友心中所想。”

齐玄素忽然觉得,“天刀”的确比“魔刀”好多了,难怪“天刀”是玄门正道之法,不过“天刀”又要辅以“太上忘情经”才能发挥全部威力,实在麻烦。

姚裴再次推测出了齐玄素的想法,以没有感情起伏的语气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魔刀’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直觉惊人,总能提前察知危险,就如金风未动蝉先觉。”

齐玄素双手揉了揉脸,似是想要抹去所有的微小表情。

“齐道友可以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可那只是控制大表情罢了,微小表情不在此列,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只有不断训练之后,才能进行控制。”姚裴直接帮齐玄素解惑道,“不过到了武夫的千变万化境界之后就没有此等困扰了,盖因此境界的武夫能控制每一寸血肉肌肤,别说是控制表情,就是变化体型相貌也不是什么难事,故名千变万化。”

齐玄素一再被姚裴猜出心中所想,颇感尴尬,赶忙转回了本来话题:“如此说来,陈龙图是为了青霄而来。”

姚裴道:“其实根由还在齐道友的身上。”

“怎么在我的身上?此话怎讲?”齐玄素诧异道。

姚裴一针见血道:“齐道友,你试想如果是李长歌、李天贞在你的位置上,陈龙图还敢这样蛮干吗?”

齐玄素顿时默然。

姚裴道:“据我所知,青霄道友将李天贞赶出玉京之后,震慑了好些宵小,这类事情已经很少了,毕竟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跟李天贞掰一掰手腕,既然李天贞都铩羽而归,那么他们也没什么希望,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可你不一样,你知道你能胜过陈龙图,陈龙图却不知道。归根究底,你成名的时间太短了,根基太浅,许多人不知道你的厉害。在他们看来,就连你这样一个无名小卒都能得到青霄道友的青眼,可见青霄道友还是挺好相处的,李天贞之所以被拒,大约是因为张李之争的缘故,他们自然觉得自己能将你取而代之。”

“可以预见,这不是最后一次,还会有许多人陆续来找你的麻烦,有些人是为了青霄道友而来,有些人则是想要借机向李天贞示好,毕竟李天贞在青霄道友这里丢了面子。此事有利有弊,弊端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好处是等你把这些人都一一解决了之后,你的名声也就传开了,道门中大约都会知道有齐玄素这么一号人物。”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叹姚家的消息之灵通,姚裴说自己很少出门,可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这显然与她背后的姚家脱不开干系。

这也是张月鹿最吃亏的地方,李长歌和姚裴都能最大程度得到家族的助力,张月鹿因为出身小宗的缘故,几乎没有得到家族的实质助力,否则澹台琼也不会考虑联姻了。在师承方面,张月鹿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定为慈航真人的传人,从她没有去过普陀岛就可见一斑。

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李家和姚家会把自家核心子弟安排在对头的眼皮子底下吗?舍得让李长歌和姚裴去江南以身犯险吗?可张月鹿就没有这般待遇,先是去了太平道掌权的北辰堂,后又被派到江南道府查案,几乎和送死差不多。若不是最后关头,慈航真人实在是不忍看着这个弟子死于非命,主动出手相助,张月鹿真就要死在江南,也就没有今天了。

不过福祸相依,张月鹿在江南大案的表现得到了地师的赏识,被破格提拔,这才调到了天罡堂做副堂主,终于不必担心被上司坑害。

若说张月鹿对此毫不在意,那是骗人,否则她不会考虑加入全真道,不仅仅是一个逼婚的原因那么简单。一边是有知遇之恩的地师,一边是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家族,很难选吗?大约是看出了张月鹿的心态,慈航真人借着这个由头将张月鹿定为传人,以师徒情分留下了张月鹿。

这倒不是天师一个人的原因,堂堂天师没那么小心眼,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么大的一家子人,都盯着天师的位置,他若是过于关心张月鹿,难免会让许多人觉得天师有意将张月鹿定为继承人,他们不会服气天师的尊位落到小宗旁支的手中,只怕自家人就开始给张月鹿使绊子,导致家族内斗。

若说以天师的威权,也没什么压不住的,不过人是有感情的,都是自家子孙,很难痛下狠手,所有天师的态度就难免模糊,不会打压张月鹿,也不会格外关照,对于地师的越界之举,更不反对,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若是张月鹿就此沉寂,天师大约只能一声叹息,可若是张月鹿靠着自己的本事成功出头,那他就可以顺势而为,届时张家的老小们也说不出什么,谁让你们不争气呢。

至于李家和姚家为何没有这种顾虑,不是地师和国师的手段更高明,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分早定,本就是大宗出身,而李长歌的辈分更是吓人。

齐玄素来到陈龙图身旁,很不客气地踢了一脚:“他怎么办?”

陈龙图没有半点反应。

姚裴淡淡道:“就让他睡吧,睡不够十二个时辰,他是不会醒的。”

齐玄素点头道:“如此就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七月 次日一早,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坎园的课堂所在,刚好遇到了抱着一堆书本的教习宁雨晴。

“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的人影?”宁雨晴主动问道。

“这几天跟在孙老真人身边,受益良多。”齐玄素立刻拿孙合悟当挡箭牌。

“原来是孙老给你开了小灶,能入孙老法眼之人,却是不多。”宁雨晴笑道。

说话间,就见孤身一人的姚裴朝这边走来,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宁雨晴还有其他事情,不再跟齐玄素多言,告别离去。

姚裴却是没看到齐玄素一般,不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与齐玄素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课堂之中,任谁也看不出两人还能攀上亲戚。

齐玄素也进了课堂。

此时课堂里已经坐了几人,正在闲谈。

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来自各地,有的从未接受过正规培训,一路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比齐玄素还要野道士。有的就是花圃道士,甚至连邪教妖人的面都没见过,更不曾亲手杀人,差距极大。

齐玄素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相应的书本,甚至不必他们亲自去领。齐玄素拿起一本,快速翻看了目录,发现都是些枯燥的理论内容,宏观上阐述道门治理天下的理念,细节上讲解处理各种事务的思路和方法,不愧是高品道士的课程,与他过去在下宫学的东西截然不同。

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愿意上课之人陆续到齐,只是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还有好些空着的位置,看来如齐玄素这般因为各种情况不上课之人也是大有人在。然后宁雨晴踩着钟声步入了课堂,她并非授课教习,而是来作课程安排的。

宁雨晴也不废话,直接道:“自今日起,开始为期七日的真人授课。二十一日,孙辅理讲‘论高品道士自身修养’;二十二日,宁辅理做有关金阙上半年决议之汇总;二十三日,张辅理讲凤麟洲贸易往来概要;二十四日,姚辅理讲有关西域战事总结与草原未来局势之展望;二十五日,周辅理讲西大陆诸国以及圣廷通史;二十六日,徐辅理讲三教百家之墨家后学;二十七日,本该由掌宫大真人亲自授课,只是掌宫大真人仍在金阙,归期未定,所以具体题目也没有定下,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课程都已经定好,若无重要原因,不会随意更改,询问意见也就是走个过场,众人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宁雨晴点了点头,继续道:“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准备,以便在诸位辅理授课的时候,提出一些关键且有质量的问题,请辅理真人们解答。同时,若是有什么课程以外的其他问题,也可以找我。”

说罢,宁雨晴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课堂。过不多时,孙合悟便走了进来,今天是六月二十一,由他打头阵,主讲“论高品道士的自身修养”。

做事先做人,把这门课程放在首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那就只有听课之人自己知道了。

齐玄素取出相应的课本,开始认真听课。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保持着十分规律的生活,白天听课,处理些日常琐事,前半夜就是专心练刀,后半夜休息。

齐玄素也想过联系七娘或者张月鹿,却发现万象道宫的隔绝内外不是说说而已,开启阵法之后,竟是也阻隔了“子母符”,只有部分永续“讯符阵”还能与外界交流,齐玄素也只好作罢。

在此期间,姚裴如她自己所说那般,没再跟齐玄素有什么交集,就好似并不相识一般,齐玄素自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且不说张月鹿不许他沾花惹草,就算没有这一层原因,齐玄素也不是那种贪慕别人权势之人。

至于宁雨晴,倒是邀请齐玄素吃了顿家常饭,齐玄素本想拒绝,不过还有宁凌云的面子,齐玄素也只好赴宴。

齐玄素这才发现,他第一天去拜访孙合悟时,见到的那个正在用射日长铳打靶的女子就是宁雨晴,只是宁雨晴平日里都是一身道士正装,也不戴墨镜草帽,直到今日换了家常便服,齐玄素才算是认出来。

这顿家常便饭吃得波澜不惊,宁凌云只是问了些家常琐事,诸如在万象道宫是否习惯,最近在看什么书等等,至于齐玄素与裴家张家的关系,只字未提。

齐玄素也从宁雨晴口中得知了玉京的一些变化,宁凌阁就任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

还有就是论道演武的事情,张月鹿论道胜了儒门的秦凌阁,不过其略微出格的言论也在道门内部引起了许多争议讨论,许多人批判张月鹿是破坏道儒关系,伤害儒门的感情,虽然无法以此给张月鹿定罪,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冲淡了张月鹿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光芒。毫无疑问,有人在幕后推手,有意针对张月鹿。

再有就是李长歌出人意料地现身于第二天的演武,在张月鹿、姚裴先后跻身天人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认为李长歌同样跻身天人,甚至清平会给出的如意榜已经移除了李长歌。可结果却是李长歌并没有跻身天人,仍旧停留在归真阶段。这也可以解释李长歌为何没有出现在万象道宫参加上宫进修。

在演武之中,李长歌亲自出手,以一人之力尽败儒门和佛门的各路年轻高手,帮助道门赢下了这次的演武,几乎是重现当年的东皇风采。更让人赞叹的是,李长歌在交手中展现了炼气士、方士、武夫、巫祝等传承的神异,竟是将五大传承集合于一身。

在李家的造势之下,李长歌借着此次演武声名大振,几乎盖过张月鹿的风头,诸如“年青一代第一人”、“盛名之下无虚士”、“东皇遗风”、“不愧是玄圣后人”之类的赞誉声音不绝于耳。

俨然是要为李长歌造势。

这也不是无所谓的举动,在推举大掌教的时候,除了三道的互相角力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中立之人,他们大多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倒。简单来说,有大掌教的时候,他们就唯大掌教之命是从,却又不属于大掌教所在的道统,被认为是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没有大掌教的时候,谁的声势大,他们就帮谁,这就是造势和互相攻击抹黑的意义所在。

抹黑张月鹿,给李长歌造势,双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

既然造势,那就不能临时抱佛脚,不能等到李长歌要争夺大掌教了才想起造势,那就为时已晚。声势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持续不断地润物细无声,自然要提前布局,时不时让李长歌出现在天下人的视野之中,有各种消息传出。久而久之,再说起大掌教人选,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李长歌,一切都顺理成章。

再有就是,李长歌在结束演武后,便直接跻身了天人,以此表明他随时可以跻身天人,只在于他想不想而已。然后就被晋升四品祭酒道士,将会参加来年的上宫进修。

正是有得有失,李长歌既然要抓住三教大会的机遇,就要错过今年最后一次上宫进修,慢上一步。姚裴刚好是反过来,主动放弃了论道,除了快上一步,也多少有些主动避开李长歌的意思,毕竟三教大会只能有一个出风头的人。

转眼来到了七月份。

在这段时间里,齐玄素仿佛又回到了一步之遥的下宫,找回了当年的感觉,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事情,规律又安逸,没有那么多的危险和未知。

至于收获,自然是有的。

打个比方,齐玄素过去学的都是小兵的本事,如何使用火器弓弩,如何操船骑马,不必考虑为什么做,只需要听令行事。现在他开始接触领兵的本事,学着从全局考虑。

这让齐玄素生出许多感触,回头再看他经历的一系列事件,许多原本想不通的事情,或者要经张月鹿、七娘提醒后才能想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天罡堂设立摇光司开始,到昆仑山口、遗山城、措温布的变故,再到紫仙山、江陵府、金陵府的二次江南大案,一直到这次的三教大会,这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实则都是围绕着同一个目标,从未变过。

涉及到这个目标的所有人就像一颗颗棋子,连接成黑白两条大龙,在棋盘上相互绞杀,金陵府等地就像棋盘边角,玉京则是中腹,不断有人被提子,也不断有新的落子。甚至在棋盘外的棋笥中还有许多未曾入场的棋子。

这盘棋远未到收官的时候,还要持续很久。

想要取胜,就不能过于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必然放眼全局,自然就会有一部分人成了棋手为求取胜而不得不牺牲掉的弃子。

齐玄素已经陷入到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无法脱身。

齐玄素不希望自己成为弃子。

他也忽然明白了张月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愿我们在抵达旅途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进得局中,再无回头路。

第一百三十八章 紫霄宫之令 艮园总共有九十九八十一座藏书楼,每九座藏书楼围成一个圆,九个圆套在一起,大圆套着小圆,所以越是靠外的藏书楼,其两两之间的距离也就越大,甚至从正面去看,根本看不出藏书楼是围绕成圆,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行,而越是靠里的藏书楼,其间隔也就越小。

齐玄素所在的藏书楼无疑是地处最里面的位置,所以这九座藏书楼几乎是紧挨着,两两之间只剩下一条小巷的距离,总共九条,而这些楼与楼之间的小巷又被以肉眼可见的法术封住,让齐玄素忍不住好奇,在九个圆的正中心到底有什么?只可惜藏书楼内部别有洞天,根本不曾开窗,齐玄素也不可能从藏书楼里面看到后面。

这一日,齐玄素如往常一般,结束了例行的练刀,走出石室后刚好遇到了同样在楼内读书的孙合悟,两人一起出了藏书楼。

“孙真人。”齐玄素唤了一声老人,伸手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小巷,只见小巷的入口位置有一道仿佛由黑白二色光华凝聚而成的结晶状半透明墙壁,齐玄素曾经尝试靠近,上面会浮现出阴阳双鱼搭配八卦的道门标记。除此之外,八十一座藏书楼本身就是一座阵中阵,禁绝此范围内的一切传送、飞掠的手段。

齐玄素问道:“此地为何会设有阵法阻隔?”

孙合悟随之望去,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你是想问九座藏书楼后面的艮园正中位置有什么?”

齐玄素点了点头。

孙合悟叹了口气:“那里本来还有一座孤立的藏书楼,独立于八十一座藏书楼之外,名为‘天水一心楼’,是儒门在万象学宫时期所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而且还是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有道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

“过去的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书楼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而且藏书都被儒门下了禁制,未经许可,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后来道门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兴建上宫,直接将这座藏书楼从下宫挪到了艮园之中,又做了许多改进,在此楼中开设了阵法,连通了玉京的道藏司相通。并且以这座‘天水一心楼’为中心,兴建了后来的八十一座藏书楼,形成拱卫之势。”

说到这里,孙合悟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道宫这边不仅封闭了这座藏书楼,甚至将通往这座藏书楼的所有道路也一并封锁了,除了掌宫大真人之外,所有人都不得入内。因为事出仓促,‘天水一心楼’里的藏书也未能转移出来,可惜,可惜。”

齐玄素问出了整件事的关键所在:“道宫为什么要封锁‘天水一心楼’?”

“因为这是紫霄宫的命令,道宫也必须服从。”既然开了头,孙合悟也不再藏着掖着。

齐玄素怔了一下。

因为对他来说,紫霄宫竟是有些陌生。自他回归道门以来,都是金阙下了什么命令,或是金阙做出什么决定,以至于道门的另外一个核心已经沉寂很久了。

用西大陆的视角来看,东大陆是二元制结构,意思是有两个权力核心,互相制约,互相协作,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对立。即政教一体的儒门大魏王朝覆灭之后,政与教分开,统治东大陆的除了信奉道门的大玄朝廷之外,还有直接代表了人间信仰的道门,存在着第二个皇帝——道门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之前的绝大部分时候,道门甚至要凌驾于朝廷之上。

而在道门内部,同样也是二元制,即拥有两个中心:紫霄宫和金阙。

在名义上,金阙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主干,再加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不定数的平章大真人,不过金阙的最高统治者则是大掌教。

按照道理来说,紫霄宫只是众多道宫之首,地位不能与金阙相提并论,不过紫霄宫的特殊之处在于其由大掌教亲自掌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局面,紫霄宫由大掌教亲自领导,金阙也是由大掌教亲自领导,在某种意义上,两者是齐平的,就像大掌教的左右两手。

最早的时候,尤其是玄圣时代,紫霄宫只是大掌教和掌教夫人的居处、书房,其中的辅理也并无明确实权,不过因为玄圣的巨大威望,紫霄宫作为近臣,能够知悉玄圣想法和意向,故而在这段时间里地位极高,哪怕是参知真人也不敢小觑,甚至要恭敬讨好。

待到玄圣离世之后,紫霄宫的地位有所下降,与普通道宫无异。不过三道纷争加剧,大掌教的权力受到金阙的限制,许多大事需要经过金阙商议,若是诸位大真人们与大掌教意见发生矛盾,大掌教也不得不收回成命。二代大掌教在位末期为了集权,开始选拔亲信心腹进入紫霄宫担任辅理,秉承大掌教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以此削弱金阙的权权力将金阙的某些职能移归紫霄宫,使得紫霄宫权势日祟,虽然还未恢复到玄圣时代的地位,但也成为实质上的道宫之首。

此后的历代大掌教都不断加强紫霄宫的权柄,到了五代大掌教在位时,道门对佛门用兵,五代大掌教认为金阙程序过于繁琐,于是指派一位平章大真人和八位参知真人进入紫霄宫兼任辅理,而这九人同时还身兼九堂掌堂真人的职位,故而当时的众多决策皆是出自紫霄宫,使得紫霄宫的权势达到巅峰,被提高了“平章天下重事”的地位,在辅理之下又增设十八位副辅理。

因为紫霄宫完全置于大掌教的直接掌握之下,等于大掌教的私人秘书处,其崇高地位和巨大权力皆是来自于大掌教,无法像金阙那样反对大掌教,所以很容易就能绕过金阙,这也是所谓大掌教一脉的由来。

在一般情况下,金阙很难否定紫霄宫的各种命令。

按照玄圣定下的规矩,金阙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

只是玄圣仍旧低估了后人们钻空子的本事。历代大掌教就是以大掌教的人事任免之权让九堂之主兼任紫霄宫辅理的职位,然后以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身份而非大掌教的身份向紫霄宫辅理们下令,以此绕开金阙。

金阙除非直接废黜大掌教,否则根本无法限制紫霄宫。

正是有了紫霄宫的支持,五代大掌教才有底气将不合自己心意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换掉,真正做到大权独揽。

直到六代大掌教登上大掌教之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推动之下“拨乱反正”,主动放弃了紫霄宫,令诸位兼任辅理各归其位,以金阙为重,却又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以金阙的人数优势架空,紫霄宫一脉就此沉寂,。

反观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他们想要执掌道门大权,必然要通过金阙,以轮值大真人的名义推动金阙的各种决议,无论是大真人府,还是万寿重阳宫、真境别院,只能在自家道统内实现紫霄宫的作用,放眼整个道宫,都无法代替紫霄宫。

待到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大掌教尊位空悬,紫霄宫直接成了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地位跌落到有史以来的谷底,金阙真正做到了一家独大。

故而对于齐玄素这些年轻人来说,紫霄宫甚至有些陌生。

齐玄素立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轻声道:“是哪一代大掌教?”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掌教与书楼 “是六代大掌教。”孙合悟语气平淡道。

齐玄素愈发疑惑不解,因为六代大掌教在位时,正是紫霄宫极为式微的时候,仅仅好过现在的四分五裂,远不能与五代大掌教时期相提并论。

孙合悟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所谓六代大掌教暗弱不假,却也是与其他几代大掌教相比而言,若是其他人相比,哪怕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仅是单独一人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地位最尊的大掌教,又有仙人修为,谁还敢直接忤逆他的命令不成?他要把天水一心楼封了,我们当然要遵命行事。”

按照道门的辈分,孙合悟与六代大掌教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一起共事,所以语气并没有那么恭敬。

齐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孙老真人,六代大掌教是个怎样的人?”

孙合悟也不是全无顾忌,环顾四周,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这才说道:“若说修炼的根骨天赋,那没得说,什么李长歌、姚裴,亦或是张月鹿那个丫头,都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之所以能做大掌教,原因之一就是他在诸位驻世仙人中最年轻,不到五十岁就已经跻身仙人境界,五十五岁做了大掌教。”

齐玄素忍不住咋舌道:“我能在三十岁跻身天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四十岁就成为仙人却是想都不敢想。”

“至于做人,同样不错。”孙合悟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好人,为人谦恭有礼,从不恃才傲物。都说第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可以说是世间的第一等人物,当时整个道门上下都是交口称赞,这也是他能做大掌教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没有这两点原因,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有心扶持,那也是扶不上去的。”

“再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本事没学多少,傲气却学了十足。要是稍微有点本事,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我说,那个最近大出风头的李家子弟也就是第二等人,有本事不假,脾气也不会小。”

齐玄素道:“我是第三等人,没本事也没脾气。”

孙合悟笑了笑:“那你就长点本事,争取做第一等人。”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位六大大掌教如此优秀,怎么还变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孙合悟意味深长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更何况是大掌教这等威加海内的位置?玄圣是公认的好名声,可玄圣为了整合道门,也没少做些违心之事,用我们这些后世弟子的话来说,就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这位六代大掌教,他有玄圣的手腕吗?有玄圣的根基吗?有玄圣的威望吗?既然都没有,凭什么在大掌教的位置上做个好人?”

齐玄素默然无言。

孙合悟虽然是个做学问的老学究,但阅历摆在这里,再加上旁观者清,反而看得更清楚一些:“老好人做不了大掌教,大掌教不能是老好人。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出于各种考虑,互相妥协之后,偏偏把他推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是有自知之明又没有自知之明,说他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合适的大掌教人选,百般推辞,只是最终……姑且说是盛情难却吧,应金阙诸真人之殷殷期望,顺道门上下百万道士之切切推心,以是荣登大掌教之位。”

“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登上大掌教之位后,优柔寡断,既不能继续推行延续五代大掌教的各种政令,又没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还妄图拨乱反正,比如说主动废黜紫霄宫的各种权柄,使得金阙独大,最终连勉强维持局面都未能做到,导致三道纷争进一步加剧。”

“这也就罢了,他做了一辈子和和气气的老好人,最后又来了个冲冠一怒,在局势失控之际,一气之下选择提前飞升,离开人世,留下一个空悬的大掌教尊位。虽说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许多做法的确有待商榷,道门变成今日这般局面也不能归咎于他一人,但大掌教职责所在,岂能如此儿戏?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他是要留下骂名的。”

齐玄素这才知道,为何六代大掌教会得一个“暗弱”的评价。

孙合悟感慨道:“德不配位,奈何,奈何。”

齐玄素问道:“六代大掌教为何要封闭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沉默了片刻,说道:“按照道理来说,这些事情不该对你说,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着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之所以封闭了天水一心楼,是因为里面封镇了一只大妖。”

齐玄素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妖?”

“你也觉得不可理喻是吧?”孙合悟惋惜道,“那么多的藏书,都是儒门之人穷尽心血搜罗而来,虽说都留有副本,但终究不是原本,一想到那么多珍贵藏书与一头畜生相伴,我就觉得离谱,当真是暴殄天物。”

齐玄素又问道:“孙真人,为什么要把大妖囚在藏书楼中?我记得天苍山就建有专门镇压妖物的锁妖塔。”

孙合悟道:“主要是两点原因,第一,既然能被称为大妖,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想要把它安然送到锁妖塔,很难。打个比方,你发现屋中有只老鼠,你把门窗全部关上,老鼠便被困在了屋中,可你也不敢贸然开门去捉老鼠,很可能就被它逃了。第二,为什么不杀了这只大妖?自然是因为六代大掌教的命令,扯了一堆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罪不至死的套话,总之不准杀它,暂且关押在天水一心楼中,日后再行处置,于是就有了紫霄宫让我们封闭天水一心楼的命令。”

齐玄素的疑问越来越多:“六代大掌教也开始重用紫霄宫了?”

“晚了。”孙合悟毫不客气道,“等他回过味来想要重新启用紫霄宫的时候,原本的紫霄宫体系已经被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联手打散,也就是掺沙子。五代大掌教在位时的九堂都是由大掌教一脉掌控,可到了六代大掌教废黜紫霄宫的权柄之后,九堂就逐渐被三道所掌握,这时候再让九位掌堂真人去兼任紫霄宫的辅理,他们只会阳奉阴违。虽然大掌教有人事任免之权,但想要把九堂的要害位置全都换成自己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要讲究方法策略,还要讲究时机,贸然行事,可能会造成局势震荡,内忧引来外患,他有这个手腕吗?担得起责任吗?”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原来大掌教也不能为所欲为。”

孙合悟继续说道:“再后来,就是六代大掌教飞升离世了,所谓的日后处置也没了下文,金阙那边忙着争夺大掌教之位,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我们道宫这边又不好贸然行事,若是不慎放走了大妖,被人抓住把柄,日后追责起来,却是担待不起,只能如此封着。”

齐玄素想起孙合悟关于老鼠的比方,再次问道:“难道这只大妖是在天水一心楼被捉住的?”

孙合悟顿时来了精神,以谈论趣闻的语气说道:“说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妖类化作人形,伪装成道门弟子混入上宫之中,不盗宝,不吃人,而是来偷学我们道门的长生之术。”

“大成之法?”齐玄素讶然道。

孙合悟点了点头:“正是。”

“那它又是怎么被发现的?”齐玄素愈发好奇。

孙合悟道:“认真说起来,此妖看似胆大包天,实则心思缜密,再加上修为了得,谋划也深,谁也没识破它的身份,可它万万没有料到,天水一心楼与玉京的道藏司相通,正巧六大大掌教来到天水一心楼借阅书籍,两人刚好撞在了一起。旁人看不破这大妖的幻术,可六代大掌教却是在世仙人,一眼便识破了它的伪装幻术,随即便将它擒下。”

齐玄素已然是明白了:“六代大掌教审问这名大妖之后,得知它的来意,觉得它罪不致死,于是便将它就地封印在天水一心楼中,然后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日后再行处置。”

孙合悟点头道:“就是如此了,如今看来,还有得封呢,最起码要等到七代大掌教上位,平复了各种内忧外患,权位稳固之后,才会有心思来处理这等事情。”

齐玄素有些担忧道:“这只大妖不会冲破封印脱困而出吧?”

孙合悟道:“放心好了,就算是随手施为,那也是在世仙人的手笔,维持几十年应当不难。”

齐玄素想起玄圣在云锦山留下的各种骇人景象,也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最后问道:“对了,这只大妖是什么来头?该不会是青丘山一脉吧?”

“青丘山一脉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怎么会是她们?”孙合悟背负双手望向天水一心楼所在的方向,“是一条蛟龙。”

第一百四十章 天水一心楼 若问屠龙哪家强,道门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自道门开始大力建造飞舟以来,对于龙珠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道门开始了长达百年的猎龙、屠龙之举。

说是屠龙,世间早已没有真龙,只有蛟龙,杀的也就是蛟龙。

在世人眼中,蛟龙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身长百丈,如何能够猎杀?可道门眼中的蛟龙与普通人眼中的虎豹没什么区别,纵然有些凶险,可老虎怎么是人的对手?

结果就是道门把蛟龙杀得几乎绝迹,最起码在江河湖泊和近海已经很难见到的蛟龙痕迹,只有远离陆地的深海中还有蛟龙的存在。

平心而论,蛟龙生来就是强大无比,成年之后可以媲美伪仙,达到巅峰则可以与仙人相提并论。

只是双拳不敌四手,蛟龙并非群居,面对的道门的以众击寡,几乎没有太多反抗之力。待到蛟龙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纵然想要联手,也为时已晚,只能逃往远海。

在这等情况下,道门对于蛟龙而言,可谓是凶名卓著,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蛟龙敢混到道门的万象道宫偷学长生术,不得不说,胆子真大。

近百年来,道门开始尝试仿制龙珠,加上原有的龙珠存量,不再需要猎杀蛟龙。思潮的变化,后人享受前人余荫的同时,又有了其他声音,甚至是部分人批判前人手段太过狠辣,大力鼓吹上天有好生之德应当善待蛟龙。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以为然,若无前人们筚路蓝缕,哪有今日之道门?难道谁想走着去昆仑吗?非我族类,世人杀鸡宰牛,道门屠戮蛟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蛟龙就比鸡鸭牛羊更为尊贵?苦一苦蛟龙总要好过苦一苦自己,外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自家人享受着前人的好处,就不要立这种道德牌坊了。

这算是道门近些年来比较严重的问题,清流化。大概是花圃道士太多的缘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切实际地讲究道德,动辄占据道德高地肆意指责他人,以圣人的标准要求旁人,就如前朝的清流们。

对于齐玄素来说,六代大掌教好似是书上的古人,其实就如秦湘眼中传说里的张月鹿一般,并没有那么遥远,如果六代大掌教没有提前飞升,那么他应该还是现任大掌教,而不会被众道门弟子冠以“六代”的前缀——虽然道门没有明文规定,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称呼现任大掌教就只有“大掌教”三个字,或者是“掌教大真人”,只有称呼前代大掌教才会冠以几代的前缀,因为道门并没有年号、庙号、谥号,只能如此区分。

换而言之,五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齐玄素还未出生,可六代大掌教在位的时候,已经有了齐玄素,并被送入了万象道宫之中,只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六代大掌教离世之后,产生的各种变故震动,对于年少又远离玉京中枢的齐玄素而言,也太过遥不可及。

由此可见,六代大掌教其实应该算是今人,受到了许多新兴思潮的影响,认为应当善待蛟龙,不应再去屠杀它们,所以留了蛟龙一命,也更符合孙合悟口中的那个“老好人”形象。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如今掌宫大真人滞留玉京未归,由老真人代掌万象道宫,也就是说,老真人可以进入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笑了一声:“从道理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望向那道晶体状的墙壁。

孙合似是与齐玄素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说到天水一心楼,里面还有几本我没读完的好书呢,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放走大妖怎么办?”

“老石说过,天水一心楼总共有三层,那大妖被六代大掌教封在了顶楼,我们只要不去顶楼就没事了?”

“老石是谁?”

“就是你口中的掌宫大真人,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然他也不会让我代掌万象道宫。”

“要是掌宫大真人知道了……”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那就看看?”

“看看!”

齐玄素也看出来了,孙合悟早就想去天水一心楼,不过还在挣扎的阶段,就好似内心里有两个小人互相争执不下。现在他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孙合悟彻底有了借口下定决心。

难怪这位老真人升不了参知真人,除了太过闲云野鹤之外,主要原因不在于能力问题,也不在于资历问题,而在于有点不着调,大概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做学问的缘故,总是有几分孩童心性,把他放在太过重要的位置上,很难让人彻底放心。

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玉牌,既像令牌,又像是符箓。

老人大步朝着距离两人最近的小巷走去,堵住小巷入口的晶状墙壁上立时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八卦不动,阴阳双鱼缓缓旋转着。

孙合悟一挥手中的玉牌。

阴阳双鱼立时开始逆向旋转,整面墙壁随之开始崩解,变成无数光线交织的样子,已然有了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墙壁后的景象。

再有片刻,交织的光线也开始散去,彻底没了阻隔。

孙合悟在前,齐玄素紧随其后,走进了这条小巷。

小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极为狭长,可见内里别有洞天的九座藏书楼并非普通的楼阁建筑,体积十分庞大。

出来小巷,九座藏书楼围成了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是一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湖,湖的中央有一湖心岛,岛上有一座三层楼阁,与湖中倒影上下对称,想来就是孙合悟口中的天水一心楼了。

孙合悟脚步不停,一路直行,朝着湖心岛走去。

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本以为两人要踏波而行,结果发现湖上有一座肉眼无法看到的无形之桥,只要出了小巷之后直直前行,就能顺利走到桥上。

过桥之后,又绕行一段距离,来到正门前,抬头可见一方牌匾,上书“上善若水”四字,不知何人所书,意境十足。

匾下门户紧闭,同样浮现出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

孙合悟还是一挥手中的玉牌,准备推门而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嗓音从两人身后飘来:“好啊,你们私自进入天水一心楼,我要告诉掌宫大真人。”

孙合悟和齐玄素转身望去,就见姚裴顺着两人来时走过的小巷也来到了湖边。

齐玄素多少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姚道友真是神出鬼没。”

“我刚好也在附近的书楼读书。”姚裴面无表情道。

孙合悟根本不怕姚裴的威胁,摆了摆手手:“姚家丫头,你干脆直接说条件,老头子能答应的,自然会答应。老头子不能答应的,你就是告到金阙,也不能答应。”

孙合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者说了,我是代理掌宫真人,合乎规矩,何惧之有?”

姚裴沿着无形之桥来到两人身边,说道:“算我一个。”

孙合悟大笑一声,当先推门走入其中。

齐玄素和姚裴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跟在后面。

天水一心楼的一楼就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全部用书匣装好,初次来到此地之人,难免目不暇接。

孙合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目标明确,直奔某一处书架,用手中玉牌解开书架上的禁制,取下一匣书,确认无误之后,满心欣喜。

不远处甚至还有当年的借阅记录,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辈,孙合悟顺手在记录上添加了自己的名字,直接将书收入须弥物中。

齐玄素和姚裴却是第一次进来,只觉得眼花缭乱,然后齐玄素也想到一个问题,孙合悟进来是为了拿书,那么他跟着进来是干什么?就为了见识下这里的藏书?

想到这里,齐玄素仰头向上望去。

不出意料的话,在上面就蛰伏着一只蛟龙,最少也是伪仙的境界修为,若是放走了它,掌宫大真人不在的情况下,只怕偌大个万象道宫无人是它的对手。

姚裴的目光直接望向楼梯口,那里也有一个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散发着微光。

虽然姚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这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

不对,修炼了“太上忘情经”之后,应该不会被好奇这种情绪困扰,也就是说,姚裴是有的放矢,以她的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三楼到底封印了什么。

就在这时,姚裴轻声问道:“齐道友,你想不想去三楼见识一下?”

齐玄素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想。”

姚裴挑了下眉头,眯起远不如张月鹿漂亮的眼眸,冷冷地盯着齐玄素。

这一瞬间的姚裴,不再是没睡醒一般,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

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此时却进入了短暂的“清醒”时刻,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美人眸 这样的眼神,齐玄素经常领教,他惹张月鹿生气的时候,张月鹿就会这样看他,接下来就是“动手动脚”了,也不是真打,更类似情人之间的嬉闹。

可姚裴毕竟不是张月鹿,不像是要嬉闹的样子,倒像是真打算与齐玄素过上两招。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只能假装没有看到。他可不想羊入虎口,他如今前途一片光明,佩慧剑、迎娶张月鹿都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没兴趣陪着表侄女冒险,也没兴趣讨好这位出身尊贵的表侄女。

姚裴见没有唬住齐玄素,不由皱了皱眉头,也不能真与齐玄素动手,只得妥协道:“我可以送你一件灵物,不逊于你的那把横刀。”

不愧是姚家出身的千金,果然豪富,随便出手就是顶尖的灵物,可比他和张月鹿阔气多了。齐玄素谈不上贫贱不能移,却还是觉得小命要紧,问道:“你为什么要上去?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上去?”

姚裴屈指一弹,设下一道禁制,然后回答道:“我要去三楼拿一件东西,这件东西需要两个人拿。”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东西?”

姚裴没有犹豫,直接答道:“是六代大掌教留下的一件半仙物。”

齐玄素脸色微变:“该不会是六代大掌教用来封印蛟龙的半仙物吧?你打算放出那条蛟龙?”

姚裴眯了眯一双秋水长眸,突然莞尔一笑。

眼波流转,涟漪微微,如秋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有人喜欢女子的手,有人喜欢女子的脚,尤其是后者,儒门的士大夫们对此近乎于病态,于是有了三寸金莲。

齐玄素最是喜欢女子的眼眸。

在他看来,许多漂亮女子空有皮肉表象,哪怕是境界修为高了以后,重新调整改变相貌,仍旧算不得美人。

因为她们的眼神木讷,如同死水,了无生趣。

美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算相貌平常,也能增色许多。

张月鹿是丹凤眸子,细而不小,黑白分明,黑睛内藏不外露,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幅度又恰到好处,显出几分凌厉和威仪。

若是上翘幅度过大,则成了吊眼,不能叫丹凤眼,而应叫作上斜眼,却是过犹不及,威仪变成了严厉,甚至是刻薄。

若是过于狭长,则成了狐狸眼,顾名思义,就如狐狸的眼睛一般,没了凌厉和威仪,多了几分阴狠和柔媚。

除此之外,若是眼睛太小,好似眯着,那也不算是丹凤眼。

眼眸就如美人体型一般,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漂亮女子生就一双凤眼,就如画龙点睛,有一些人若孤立看其眼睛,确是凤眼,但其整体相貌不美,或是气态俗愚,则其眼仅是形似而已,不足道也。只有相貌出色又气态不俗,才能使凤眼大放异彩。

天然的丹凤眸子并不多,好些女子喜欢通过眼妆伪装成丹凤眼的样子,终究比不得天然去雕饰。

所以齐玄素极为喜欢张月鹿的双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神韵自然,若是逼视,则神光照人,故而齐玄素常常与张月鹿对视,或是从侧面凝视。

相较于张月鹿的丹凤眸子,姚裴的双眼同样狭长,只是眼角并不上翘,也不下垂,形如柳叶,天然就有几分半含秋水的味道,只是她平时总是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大半个瞳孔都被眼帘盖住,所以才会被齐玄素腹诽是死鱼眼。

姚裴以清醒的状态眯眼望向齐玄素,纵然比不上在齐玄素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张月鹿,哪怕姚裴的相貌并不十分出彩,仍是别有一番风韵,此时更是堪称惊艳。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只觉得姚裴风华绝代,他不由自主地要陷入到那汪秋水眸子中溺死,可不知怎得,他又忽然想起张月鹿的丹凤眸子,猛地惊醒过来,还是拒绝道:“不成。”

第一次在齐玄素面前展现笑脸的姚裴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缓缓问道:“若是张月鹿求你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会劝她,若她果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倒贴钱也陪她上去,可惜你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姚裴叹了口气:“青霄道友还是有识人之明。”

其实她刚才用了点小手段,名为“小迷魂乱神法”,顾名思义,有乱人心神之用,之所以加一个“小”字,是因为此术主要是心理暗示,而非强制改变想法。较之普通的媚术之流,更为高明,也更为隐蔽。

姚裴本以为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已经是十拿九稳,却没想到还是失手了,这类法门有个缺陷,一是怕此心光明之人,二是怕至情至性之人,三是怕意志坚定如磐石之人。

在姚裴看来,齐玄素如何也不能与此三类人挂钩,修为又不如她,却偏偏抵受住了,只有一个解释,大约是心有所念,所以姚裴才会有如此一问。

齐玄素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悦道:“你暗算我?”

姚裴抬了抬下巴,答非所问:“一般情况下,一个道士一辈子只有一次上宫进修的机会,除非在道宫任职,其余时候进来,诸多不便。万象道宫的石大真人年纪大了,一年到头也不出门几次,这次因为宁真人的事情去了玉京,更是机会难得。我们能进到天水一心楼,是天赐良机。用俗话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姚裴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也只有孙合悟代掌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

齐玄素道:“天水一心楼总会解封的。”

“等到解封的那一天,你我还有资格去三楼吗?”姚裴反问道。

齐玄素默然。

这是事实,不过他可不想放出大妖,谁知道那大妖会不会先把他吃了?毕竟被关了这么多年,好人也有怨气。就算这大妖不吃他,只是逃走,日后上面追责下来,他也担待不起。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着孙合悟,他受这位老真人的恩惠,不能干出恩将仇报的事情。

姚裴又从齐玄素脸上的表情推测出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六代大掌教总共在此地留下了两件半仙物,一件是封禁这条蛟龙的半仙物,我要拿走的是另外一件半仙物,这件半仙物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神不知,鬼不觉。”

齐玄素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裴道:“地师告诉我的,够了吗?”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道:“够了。”

姚裴见齐玄素态度松动,再次抬高价钱:“一件宝物,我将我用的一件宝物送你。”作为一个没见识过富贵更没拥有过富贵的穷人,齐玄素的呼吸都有了片刻的粗重。

不过齐玄素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把目光转向孙合悟,意思很明白,就算他们得了天赐良机,只有一步之遥,孙老真人也是不会允许他们上去的,他们总不能硬闯上去。

姚裴没有说话,解除了禁制,朝孙合悟走去。

此时孙合悟已经挑好了第二部书,又在借阅记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头也不回道:“你们两个小年轻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姚家丫头,我倚老卖老地提醒你一句,那小子是有主的,张家丫头亲自送他来上宫,又拜托我这个老头子关照一二,这关系能差了?人家两个挺登对的,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更别干缺德的事情。”

孙合悟写好借阅记录,转过身来,望向姚裴,继续说道:“再者说了,齐小子也就中人之姿,又不是什么仙人下凡,你也瞧不上他。若要跟张丫头置气争胜,也不必用抢男人的方式,说出去坏了名声。”

幸好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完全无动于衷,不羞也不恼,否则非要记恨上这一老一小不可。

反倒是齐玄素十分尴尬,又怕老真人的这话传到张月鹿的耳朵中,那岂不是冤枉?

姚裴完全忽略了孙合悟的一大堆废话,开口问道:“老真人,怎么不去二楼?”

“姚家丫头,你想去二楼?”孙合悟脸色一肃,连连摇头,“那可不成,不成不成。”

姚裴也不着急,顺势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二楼?”

孙合悟对于这个可以做自家孙女的小姑娘并没有太多戒心,又把先前的解释大概说了一遍。

姚裴耐心听完,忽然望向被孙合悟挂在腰间的玉牌:“这是什么?”

孙合悟露出几分警惕之色:“这是掌宫大真人的腰牌。”

姚裴实在学不来小姑娘向爷爷撒娇,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委婉一些:“我能看看吗?就在这里。”

孙合悟犹豫了片刻,还是摘下腰间的玉牌递给姚裴。

不能说孙合悟太大意,换成齐玄素都没这待遇,不过姚裴不一样,实实在在的名门闺秀,根子正,祖上是追随辅佐玄圣中兴道门的大真人,背景深,地师是她的长辈,本人又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

如她一般资质前程的女子,出身不如她,比如张月鹿。如她一般出身的大家千金,资质前程又不如她,如张玉月之流。这样的女子当然会在各种地方受到各种优待,有各种方便,甚至比同样出身的男子更容易得到长辈的宽容和喜爱。

姚裴接过玉牌,一寸寸地仔细摩挲,又前后翻看,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把玉牌还给了孙合悟。

“看完了?”孙合悟问道。

姚裴点了点头:“掌宫的令牌果然不同,较之主事道士的腰牌强出太多。”

“这是自然。”孙合悟笑了一声,没有多想。

很快,孙合悟挑完了书,齐玄素和姚裴只是在一楼大厅装模作样地四处看看,然后三人便离开了天水一心楼。

孙合悟叮嘱两人,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得到两人的保证后,心满意足地回坤园去了。

姚裴则与齐玄素回了震园,直接去了她的居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仿造 姚裴的院子与齐玄素的院子不同,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个院子只会专门留给最优秀的弟子,否则宁可空着。所以好些日后影响道门走向的大人物都曾在此地住过,前人们就不说了,最近几年以来,张月鹿曾在此地住过,现在是姚裴入住,待到来年,还有一个李长歌。

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张月鹿和齐玄素第一次来拜访姚裴时,她就正望着这方池塘。

姚裴径直走向屋中,同时说道:“我要布置禁制,防止他人窥探,齐道友,请你帮我捧些水来。”

齐玄素点了点头,来到池塘边,双手捧起一汪水,刚好映出天上一轮月。

待到齐玄素来到屋中时,姚裴已经在正堂四角分别贴了一道符箓,又从须弥物中取出红色细线,将四道符箓连接一处,最后结了个“反天印”,符箓和红线上光华一闪,禁制就算成了。

姚裴转过身来,伸手一指齐玄素手中捧着的一汪池水,使其化作一个水球,飞起悬空。

齐玄素顺势退至旁边,静看姚裴施为。

姚裴将双手举至胸前,掌心相对,水球自行飞至她的两掌之间。

然后就见姚裴闭上双眼,双手十指隔空揉捏两掌之间的水球,就如同一个做瓷器胚子的匠人。

片刻后,齐玄素震惊地发现水球逐渐变成了玉牌的样子,与孙合悟的那块玉牌几乎一模一样。

姚裴睁开双眼,仔细端详这块由水做成的玉牌,增补修改一些细节。

齐玄素迟疑道:“这是仿制令牌?”

“还不够。”姚裴缓缓说道,“掌宫大真人的令牌蕴含神力,以玉牌上的特殊符箓催动,如此才能解开万象道宫中的各种禁制,两者缺一不可。我现在只是仿制了玉牌上的符箓,姑且算是个模具,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

齐玄素听明白了。打个比方,这就好似配钥匙,钥匙的齿形十分重要,可材质也不容忽视,若是用太软的材质做钥匙,直接断在锁里也是不成的。

姚裴一只手维持着仿制的玉牌,另一只手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完全空白的玉牌。

除了没有相应的符箓纹路以外,其余与掌宫大真人的令牌一模一样。

齐玄素真正震惊了。

所谓权势,未必要如李家那般搅动风云,从细微处同样能够以小见大。

就比如这块空白玉牌,到底意味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言,别说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是寻常的二品太乙道士也很难拿到。

可姚裴就轻而易举地拿出一块,与她是不是天才俊彦、多大年纪晋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有什么关系,只与她背后的势力背景有关。

姚裴对于齐玄素的惊讶并不意外,只是淡淡解释道:“这块空白胚子本身也是仿制品,相较于原版,多有不足,只能使用五次,进入小巷一次,开启天水一心楼的正门一次,开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次,开启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一次,解除三楼的禁制一次,因为令牌只是临时开启封印禁制,而非彻底解除封印禁制,所以不必担心‘关门’的问题,到了相应时间后,禁制会自行恢复。”

就算如此,齐玄素仍旧是十分惊讶:“你是有备而来。”

姚裴并不否认:“万象道宫里的好东西可不止一处,还有那星野湖……”

“星野湖如何?”齐玄素问道,那里可是飞舟起落之地。

姚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修为,还是不要多想了。”

齐玄素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最早的时候,他与七娘并非如今这般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而是天天跟在七娘身边,那可真是言传身教了。七娘教给齐玄素第一个道理,吝啬并不要命,贪得无厌才会要命。当然,这只是七娘不愿花钱给齐玄素买新靴子时随口给的理由,不过齐玄素却觉得很有道理,没要新靴子,还把这句话牢记心中。

所以齐玄素也没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说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件半仙物的事情,地师是如何知道的,我不好多问,可是掌宫大真人呢?他是资格进入天水一心楼的,他知不知道?”

姚裴道:“石大真人是个极为方正且重视规矩之人,他有权进去,却不会进去,因为没有必要。他不是大掌教,也不是紫霄宫的辅理,无权处理这个囚犯,更不是狱卒,不必每天去查看囚犯的状况,他去三楼做什么呢?”

齐玄素明白了。

从理论上来说,掌宫大真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也只是理论上,谁也不能保证掌宫大真人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进去看上一眼。

姚裴古井无波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就足够了。”

说话间,姚裴左手虚握以池水仿制的玉牌模具,右手虚握空白的玉牌胚子,又张口一吐,飞出一只小鼎。通体紫色,流光四溢,甚至周围还有紫色烟雾缭绕。

儒门以朱红为正色,认为紫是杂色,故而圣人有云:“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可道门不然,道门一直以玄素二色和紫色为正色,玄素就是黑白,至于紫色,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就暂且不说了,当年太上道祖出关化胡,就是紫气东来三万里,所以在道门内部,紫色还有尊荣之意,物件能沾染几分紫意便十分难得,就如前朝时只有皇家才能用明黄色的物件。

由此可见这方小鼎之不俗,少说也是一件宝物。

只见小鼎起初只有米粒大小,飞出口后便化作眼珠大小,然后是人头大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三尺之高的鼎炉,落在地上。

姚裴将双手中的两样物事一合,然后都投入到鼎炉之中,然后左手包右手,两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纹,结成“太极印”,然后口中喝道:“起火。”

话音未落,炉鼎内腾地升起一簇青色火苗,转眼之间火势大盛,使得周围的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齐玄素这才算见识了世家子弟的底蕴,也难怪张月鹿在关于“穷”的话题上总是与齐玄素很有共鸣,也总是很窘迫的样子。

与齐玄素相比,张月鹿当然是家底丰厚,可是与她同层次的人相比,没有家族助力的张月鹿的确有点穷。在这种情况下,张月鹿还能洁身自好,无论说她是对未来抱有相当的野心也好,还是说她坚守本心也罢,都是殊为不易的。

再有就是,两人的情况也颇为相似,张家与李家并列为道门内部顶尖的两大世家,既然能与李家并列齐名,张家的家底绝然要胜过姚家,可张月鹿的待遇却远不如姚裴,只能说明张家不愿意给,或者说只肯给她小宗旁支的待遇,给得很少。同理,七娘身为七宝坊的坊主,又有全真道的诸多人脉,还在清平会做顶尖的中间人,同样是家财万贯,可她就更恶劣了,不仅不给,还要从齐玄素的身上赚钱。

在这一点上,哪怕张月鹿因为骄傲自尊从不肯表露半分,可骨子里必然是同病相怜的。毕竟张月鹿不是傻子,早已察觉到齐玄素的背后也有助力,只是她出于各种顾虑,不想去深思深究,所以姚裴才说她是妄图自欺欺人。

齐玄素想到此处种种,不由叹息一声。

姚裴并不理会齐玄素,开始闭目养神,任凭炉鼎中的青色火焰无声燃烧。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鼎炉中的火焰转小,最终渐渐熄灭。

姚裴睁开双眼,伸手一点,一块玉牌从鼎炉中飞出,乍一看去,竟是与孙合悟手中的玉牌丝毫不差。

鬼斧神工,巧夺造化。

齐玄素回想起姚裴以双手仔细摩挲原版玉牌时的情景,不由道:“这也是‘天算’的神异?”

“是。”姚裴接住玉牌,“以孙老真人的见识,若是深思,大概会猜出我记下了所有的符箓纹路,可他绝不会想到会有蕴含神力的空白胚子。其实这种令牌设计之初,符箓纹路只是区别于同等级的令牌,打个比方,不能让万象道宫的令牌能够开启无墟宫的禁制,这就是符箓的作用,防的是自己人,所以这些符箓并不如何精密。打开禁制的根本却是在于令牌本身,这才是关键,防的是外人。”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天水一心楼?”

姚裴早有谋划道:“明早辰时,万象道宫会在明堂三楼例行议事,除了诸位辅理之外,其余高品道士也会前往,孙老真人更要亲自主持议事。现如今,除了你我二人能自由出入最里面的九座藏书楼之外,其余人只能跟随辅理进入,所以在议事期间,不会有人去九座藏书楼,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事情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的意见是明早就去。”

齐玄素真正有些佩服了:“姚道友,你修为了得,谋划也深,可谓是志高才大,不愧是地师选中的全真道未来领袖,那就依姚道友所言,明早就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话 此时距离辰时还有好几个时辰,长夜漫漫,却是无趣。

若是张月鹿在这儿,两人还能说说话,可换成了姚裴,那就无话可说了,且不说两人刚刚认识不久,不好交浅言深,就说姚裴修炼“太上忘情经”后的漠然,就很难让人生出与其沟通的兴趣。

不过今天算是个例外,因为姚裴是清醒的,而且清醒了很长的时间,似乎对抗“太上忘情经”的各种弊端十分消耗心力,所以平时的半梦半醒都是在减少消耗,积蓄力量,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口气爆发出来。

姚裴收起鼎炉和仿制的玉牌后,忽然问道:“齐道友,你喜欢喝酒吗?”

齐玄素反问道:“你们这些女子都喜欢喝酒?”

“你们。”姚裴的嘴角扯了个不大的弧度,就算是笑过,“你是说青霄道友也喜欢喝酒?”

齐玄素道:“虽不能说是嗜酒如命,但却是个好酒之人,而且酒量很大。”

姚裴道:“我并不喜欢喝酒,不过自从修炼‘太上忘情经’以后,我就经常喝酒。都说酒壮怂人胆,又说酒后吐真言,我发现酒可以激发我的情绪,虽然随着我修炼‘太上忘情经’加深,这种效果越来越小,但就目前而言,还是多少有些用的。所以我经常在做一些事情之前,通过喝酒来保证‘清醒’。”

说话间,姚裴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让齐玄素十分眼熟的酒坛。

齐玄素脱口而出:“‘醉生梦死’?”

“好见识。”姚裴将酒坛放在正堂两个主位之间的茶几上,“正是‘醉生梦死’,在我跻身天人之后,也只有这种酒还有些效力。”

姚裴坐在左边主位,齐玄素坐在右边主位,却并非对脸而坐,都是背北面南。

因为“醉生梦死”的后劲太大,所以姚裴没有勉强齐玄素陪她一起喝,而是直接用酒坛慢饮。

喝酒多了,姚裴的话也逐渐多了:“六代大掌教是个好人,却不是个称职的大掌教。相反而言,五代大掌教绝对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却是个极为称职的大掌教。如果让你来选,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掌教?”

齐玄素道:“现在的我肯定是没有资格去推选大掌教,那我必然是希望五代大掌教在位,最起码他能约束三道纷争,让道门保持稳定。只有道门稳定了,我们这些道士才能有好日子。不过……若是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说不准了。”

“此话怎讲?”姚裴一直喝酒不停,别人是越喝越迷糊,越喝脸色越红,她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脸色越白。

齐玄素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交浅言深,最后还是说道:“七娘说权力是异化人性的毒药,很少有人能够抵受它的侵蚀。我不知道以后的我会是怎样的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本心不变,我有时候在想,当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两次江南大案中的那些人一样。如果我有了推选大掌教的资格,那就是参知真人这一级的大人物了,我还乐意上面有个人处处管着我吗?我还甘心兢兢业业、规规矩矩吗?”

姚裴望向门外的夜色:“你说的对。很多时候,许多人并非恨上位者,而是恨自己不是上位者,等到真正上位了,干的还是老一套,能守本心者,寥寥无几。”

齐玄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能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问。”姚裴继续喝酒。

她与张月鹿都是喝酒,却完全不一样。张月鹿是喜爱喝酒,不是为了借酒消愁,六分为了品尝酒的滋味,三分为了享受酒后的微醺感觉,一分是为了放纵,故而自有一番豪气。姚裴却将喝酒当作一种不得已之事,与喝药相差不多,所以她喝得没有什么感情,没有豪气,也没有愁气,只是不断重复。

齐玄素略微组织言辞,问道:“如果你做了大掌教,比如说八代大掌教,你是做五代大掌教?还是做六代大掌教?”

姚裴停了片刻,显然有些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不过还是说道:“其实这两种大掌教,我都不想做。六代大掌教就是因为做了大掌教,不仅半生清名悉数付诸东流,甚至还要在千秋万世之后留下一个骂名。哪怕是不在意身后名,在位的时候也是处处受制,半点不痛快。那又是何苦来哉?”

“至于五代大掌教,光鲜是光鲜,大权在握也是真的。可他没有玄圣的巨大威望,凭什么能集权于一身?除了能力之外,还因两个字,用心。据说五代大掌教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九个时辰在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可以到比较重要的主事道士一级,对于各宫、各府、各堂情况了若指掌,任何人都欺瞒不得分毫,这才能实现对道门的高度控制,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可如果没有能力,又不肯用心,就只能放权于他人之手。只是这样的掌权,就是对于仙人而言,也未免太累,太过消耗心神经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只出了一个五代大掌教。”

“再有就是,五代大掌教的雷霆手段也好,整顿风气也罢,还有推行新政,得罪之人不知几许,身后之名也不怎么好,至多是比六代大掌教稍好一点,可谓是毁誉参半。飞升之后,不能说人走政息,可许多措施也都被废黜,白忙一场,痕迹浅淡。”

齐玄素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艰难,那你们为何还是争夺不休?不为公义,不为清名,那是为了一己之私利吗?”

姚裴反问道:“这个‘你们’,包括张月鹿吗?也包括你吗?”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姚道友太看得起我了,我本布衣野道士,道门于我何加焉?”

姚裴平静道:“我若能做大掌教,就效仿太上道祖,无为而治,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

齐玄素笑了笑:“玄圣曾经说过:至阳之人,无欲则无畏,无畏则无不畏。至阴之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我大约是看不到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只能看到无所不为的权柄滔天。”

姚裴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坛“醉生梦死”很快就被她喝得点滴不剩。

从始至终,齐玄素不仅滴酒不沾,而且也没有半点越界之举,恪守他对张月鹿作出的承诺。

其实孙合悟的一番话给齐玄素提了个醒,他甚至觉得老真人的那番话看似是说给姚裴听的,倒像是在提前告诫他,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毕竟从张月鹿能劳烦老真人给齐玄素开一道方便之门来看,两人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老真人必然是偏心张月鹿的。

齐玄素不认为张月鹿和姚裴是同道中人,从姚裴用“小迷魂乱神法”和仿制玉牌的手段来看,与七娘一样,也绝非良善之辈。如果姚裴想针对张月鹿,那么还真能干得出从齐玄素身上突破的事情。

姚裴能不能看上他,有没有此类想法,是姚裴的事情。齐玄素对于姚裴有没有不该有的想法,能不能保持距离,则是他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姚裴把空了的酒坛随手放在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齐玄素只是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关于张月鹿的,也有关于七娘的,还有关于自己未来前路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好像真不大,想来想去就是自己小家的那点事情,天下如何,苍生如何,很少能让他挂心。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大掌教呢?

两人就这么枯坐了小半宿,等到了天亮,又到了卯时。

姚裴睁开双眼,起身收起被她贴在四角的符箓和红线,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动身吧。”

齐玄素站起身来。

两人分头离开震园,来到艮园,然后就如往常一般,直接去了藏书楼,就算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过去的大半个月,两人一直都是如此,风雨无阻。

齐玄素今天没有练刀,只是在“魔刀”的石室中枯坐,看着怀表,等到辰时初后,又从藏书楼的洞天出来,与姚裴会合。

有了昨晚的经历,两人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不过选择了另外一条更为荒僻无人的小巷,也果真如姚裴所言,那块仿制的令牌与真品无异,可以自如开启禁制,只是使用一次之后,仿制的玉牌也变得暗淡许多。

进了小巷之后,姚裴又取出一道符箓,在小巷的入口临时生成幻象,化作半透明的晶状墙体,甚至还有太极八卦的道门标志,竟是与原本的禁制一模一样。若不亲自触碰,绝不会发现这是幻象,可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此试一试禁制是真是假。

齐玄素不由感叹道:“你还真是谋划已久。”

姚裴淡淡道:“谋后而动方能增添几分把握。”

接着,两人再次进到了天水一心楼,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不管其他,直奔去往二楼的楼梯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秀山主人 天水一心楼的二楼并不比一楼更小,书架却少了许多,故而显得更为空旷。可想而知,这些藏书的质量还在一楼之上。

除此之外,在许多靠窗位置还摆放着桌椅,不过此时这些窗户全都被封闭了,若是靠近,同样会显现出太极八卦的封印标识。

只是姚裴对二楼的众多藏书无动于衷,因为这里的书架都设有禁制,藏书再好,她也不能浪费仿制玉牌的一次宝贵机会去解开禁制,所以根本不看。

穿过仿佛迷宫的各种书架,两人来到去往三楼的楼梯口。这里竟然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大约丈余之高,头顶几乎触及楼顶,通体金铁制成,外观上与灵官甲胄有几分相似,披甲执锐,只是庞大许多,在双眼位置闪烁两点红色光芒。

道门将其称之为机关傀儡,是天机堂和化生堂合作的典范,既有机关术的应用,又有符箓神力的加持,因为金刚不坏、水火不侵、力大无穷的缘故,其战力堪比天人,又因为其体型庞大,可以配备道门的仿制龙珠,甚至与阵法地气连接,在续航上要远胜灵官,除了造价昂贵之外,几乎没有明显缺点。

对于道门而言,有些地方,长年处于封闭状态,又十分重要,不能不派人守卫。若是让活人进去,非要逼疯不可,一般是愿意干的境界修为不够,境界修为足够的却不愿意干,灵官因为要补充神力的缘故,必须经常换防轮班,于是这些机关傀儡便有了用武之地。

比如此时的天水一心楼,长年封闭,原本驻守于此的道士灵官全部撤走,可万象道宫还是做了最后一手防备,即在此地投放了一尊机关傀儡,代替原本的灵官。

更关键的是,这尊机关傀儡与天水一心楼的封印并不相通。毕竟能来到二楼的人,肯定是解开了天水一心楼的封印,若是让两者相通,那么这尊机关傀儡就成了个摆设。

换而言之,这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锁。

机关傀儡立刻锁定了两人。

就在这时,姚裴取出一枚印章,将刻有印文的印面朝上。

因为东方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往左、从上往下,所以总共被分成三列,最右边一列从上往下是“剑秀”二字,中间一列是“山主”二字,最左边一列只有一个“人”字,却用了一个异体字“秂”,上禾下人,还是读作“人”,原意是禾将结实。

“秂”字又被拉长,占了上下两个字的空间。“秂”字的上下两部分结构的交接处,正取中间部位,也就是使上面“禾”部与下面“人”部的结合处与右侧“剑秀”两字、“山主”两字的上下间隙看齐而形似两字,形成五字貌似六字的效果。

齐玄素在这方面的造诣差了点,瞥了一眼,疑惑道:“剑秀山主禾人?这个‘主禾’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剑秀山的种田人?这是哪位高人?”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惊诧、鄙夷、无奈、嘲讽、好笑皆有。

齐玄素看姚裴的表情也大概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闭口不言。

姚裴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剑秀山主人’,不是什么‘剑秀山主禾人’。”

说罢,姚裴将这方刻有“剑秀山主人”印文的印章朝着那机关傀儡一照,口中喝道:“剑秀山主人敕令,归位!”

说来也是奇了,这尊机关傀儡竟是不动弹了,眼中的红光也随之渐渐淡去,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齐玄素暗暗吃惊于姚裴的准备充分,不由问道:“姚道友,剑秀山是什么地方?”

姚裴倒是没有藏着掖着:“这些事情本不该告诉你,不过你既然是七娘的义子,那也没什么好隐瞒。”

原本姚裴还是称呼“七姑祖母”,不过大概为了避开“表叔”这个尴尬称呼,她也悄然改口称呼“七娘”。

齐玄素自然察觉到了,却没有戳破姚裴的这点小心思,万一她恼羞成怒咋办?现在的她可是清醒着,情绪比较活跃。

齐玄素也大概明白过来,姚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无论是那块能仿制掌宫大真人令牌的空白玉牌胚子,还是此时的剑秀山主人印章,都不好让外人知晓,可姚裴又要找个帮手,被东华真人夸赞并提拔的他便进入了姚裴的视线之中,姚裴还不放心,又一再问他与七娘是什么关系,只是出乎姚裴的意料之外,平白无故多了个表叔,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不过由此可见,姚裴的确是早有谋划,绝非是临时起意。

姚裴再次以仿制玉牌开启这道去往三楼的禁制,同时问道:“你对道门的造物工程了解多少?”

“据说其核心被设在玉京的洞天之中。”齐玄素老实回答道。

姚裴道:“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最早的时候,地肺山万寿重阳宫还是道门副都,造物工程就被设在距离地肺山不远的剑秀山中,哪怕后来造物工程转移到昆仑的洞天之中,剑秀山仍旧十分重要。这些机关傀儡是造物工程的产物,都会留有后门,我以剑秀山主人的名义敕令,自然无往不利。”

齐玄素有些惊讶道:“剑秀山在哪?”

姚裴道:“就在中州境内,与紫仙山、龙门府相去不远。不过十分隐秘,若不知开门之法,就算近在咫尺,也是进不去的。”

齐玄素感慨道:“原来如此,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姚裴狠狠剜了齐玄素一眼,直接登上三楼。

齐玄素跟在后面,结果刚上三楼,就听一声浩荡龙吟,滚滚音浪扑面而来,齐玄素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双耳瞬间失聪,眼前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这也就罢了,他的还感觉自己的心房位置狠狠抽搐了一下,虽然不疼,但却十分可怕。

如果齐玄素没有坚固无比的副心,仅仅是这声龙吟就能让他遭受重创,换成境界更低之人,说不定就要心脏破裂,立毙当场。

不愧是成年后就能与伪仙媲美的蛟龙。

姚裴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有了片刻的苍白,立时又恢复如常。

上了三楼之后,两人只能站在楼梯口前的方寸之地,在前方还有一道禁制,如同水幕,倒映出两人的面容,姚裴仿制的玉佩也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姚裴毫不犹豫地催动仿制玉牌,水幕上并不崩解,而是荡漾起层层涟漪。放置玉牌的光华愈发黯淡,随之出现裂痕,最终化作细沙。

姚裴心思缜密,并不把将这些细沙随意泼洒,而是收了起来,不留下半点痕迹。

齐玄素见姚裴如此举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今日取宝,难保要与里面的蛟龙打个照面,它可不是不会说话的牛马,灵智与人无异。如果日后七代大掌教将其放出,它指认我们二人,那该怎么办?”

姚裴语气淡然道:“它是道门之人吗?异族的话语什么时候也能当成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自然就是诬陷,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玄素皱了皱眉头:“就这么简单?”

姚裴反问道:“我问你,第二次江南大案的直接责任人是谁?”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江南道府次席副府主李天澜。”

“你和张月鹿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能把他怎么样吗?”姚裴微讽道,“所有人都知道李天澜不干净,可没有证据,他还是继续做他的次席副府主。”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姚裴的话语了。

“走吧。”姚裴当先穿过涟漪阵阵的水幕。

齐玄素紧随其后。

两人终于是来到了三楼。

过去的时候,三楼一直是大真人和参知真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也属于机密级别,所以那条蛟龙才会在这里被六代大掌教撞了个正着,成为阶下之囚。

此时三楼中所有的物事都染上了一层黑白之色,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书架的摆放位置就好似外面环绕的八十一座书楼,呈现出大小圆环相套的格局,在圆环正中位置,是一道黑白色的光柱,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黑白双鱼,光柱中坐着一个美丽女子,白衣白纱白发白靴,又非素白,朦朦胧胧,烟笼雾漫,寻常人驾驭不了这等白衣,容易显黑,可此女肌肤白皙晶莹剔透,竟是还要压下白衣几分。

再看面容,却是粉面花含露,蛾眉柳带烟,娇媚不可方物,眼神淡漠冰冷,浑然不似人间女子。

若不出意料之外,这就是此地的囚徒了,竟然是个龙女。

齐玄素甚至冒出一个想法,六代大掌教该不会是因为怜香惜玉才没有痛下杀手吧?

不过姚裴的目光只是在这女子的身上一扫,随即便望向女子的头顶上方,那里选择一面八卦镜,正是这面镜子将这龙女定在了此地。

齐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视线发现了这面镜子,不过他还未发现第二件半仙物到底藏在何处。

龙女冷冷望向两人,问道:“你们是谁?”

姚裴反问道:“你就是被大掌教囚禁于此的蛟龙?”

龙女冷笑一声:“原来是道门弟子,只是以你们二人的修为,恐怕还杀不得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功烛杖 姚裴并未直接解释,只是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这龙女乃是极为聪慧之人,否则不会跑到万象道宫学习长生术,也是懂得三教义理,立时听出这句诗中隐含的意思,皱眉道:“你们不是奉命来杀我的?难道是来放我出去的?”

姚裴道:“我们不杀你,也不放你,只是要取走一样物事。”

龙女眼底刚刚浮起的几分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又变得冰冷阴沉:“你们的那位大掌教呢?”

“大掌教无暇来此。”姚裴以更为漠然的语气回答道,“所以让我们两人前来收取遗留在此的物事。”

齐玄素一言不发,心中暗道此时的姚裴颇有几分七娘的风范,只是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在感情上十分生硬,完全没有七娘那种催人泪下、打动人心的本事。

龙女怒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技不如人,我认了,要杀要剐,夺走龙珠,我也认了,难道他打算关我一辈子?凡人不过百年,可我们却要上千年才会寿尽而终。”

姚裴道:“大掌教心思渊深如海,岂是我等所知?”

龙女又是一声龙吟。

音波气浪几乎是肉眼可见,只是齐玄素这次有了防备,封闭听觉,屏息凝神,还是稳稳地站着。

因为禁制的缘故,不管龙女再怎么龙吟,都无法向外传出分毫。

姚裴加重了语气,说道:“如今道门中反对屠戮蛟龙的声音很大,最近百年,道门也很少再猎杀蛟龙,只要你不生事端,大掌教应该不会杀你,说不定还会将你收入道门麾下,赐你一个名号出身,将你当作榜样标杆。”

“谁稀罕?”龙女冷笑道。

姚裴道:“古仙稀罕,青丘山一脉也稀罕,有了这层身份,青丘山的狐狸们不仅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玉京,而且还能担任各种职务,做贼哪里比得过做官?”

龙女沉默不语。

若是以前的她,必然是毫不犹豫地进行反驳,并大加讥讽,不过被关了这么久后,火气和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再有就是,蛟龙一族因为太过强大,个个都是老死不相往来,根本没有所谓的“龙族”概念,对于它们而言,道门屠戮蛟龙更多是物伤其类,而非血海深仇,如果真能放她出去,就算让她给道门当牛马,她也认了,总比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要好,死寂无声,无人交流,甚至不知时间流逝,真要把龙逼疯了。而她又不是老龙,也不能一睡十几年。

如果姚裴已经是参知真人,有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那她也许会动些心思将这条母蛟带出去,收归麾下,做个仆役助力,可如今的她不过初入天人,在没有仙物助力的情况下,很难制得住这条蛟龙。若是勉强行事,就像一个孩童牵着一条大狗,大狗忠心也就罢了,若是大狗翻脸,孩童不仅拉不住大狗,甚至有可能被大狗吃掉。

所以姚裴的这番话只是安抚蛟龙,希望蛟龙不要横生枝节,她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件半仙物。

见蛟龙沉默下来,姚裴的目光转到了一根立柱上。

齐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视线望向这根立柱。

齐玄素立时看出几分不对,这根立柱略显突兀,不太对称。

姚裴走到立柱前,再次取出那方“剑秀山主人”的印章,以刻有印文的印面对准立柱。

龙女冷冷看着姚裴,默不作声,很快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见姚裴手中所持的印章所过之处,立柱的表面随之崩解,逐渐显露出其下的真容。

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身上纠缠盘着两条长蛇,似是活物,不住地蜿蜒上下。

“这是什么?”齐玄素轻声问道。

姚裴收起印章,答非所问道:“长生天降下雷霆之时,天空化作混沌,雷鸣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光明与黑暗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使者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其到来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拥有伟力的使者,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齐玄素愈发疑惑了。

姚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鄙夷的表情,似乎是在讥讽齐玄素不学无术,然后解释道:“我刚才念的是‘长生天根本法’中的内容,此杖原本是金帐汗国萨满教的半仙物,原名‘长生杖’,意思是‘长生天之杖’,当年西道门之主澹台云与萨满教的大萨满相争,大萨满被逼毁去一蛇。后来此杖落在了我们道门的手中,修复了损毁的一蛇,并改名为‘功烛杖’。”

齐玄素不是傻子,察觉到了姚裴的鄙夷。

谁让他把“剑秀山主秂”读成“剑秀山主禾人”,闹了笑话。

没办法,万象道宫不是培养学士,又精力有限,所以在古文方面,只要能读会写就算及格,至多再学一些道门经典,关于金石印章一类的文雅物事,自然不会涉及。再到后来,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闯荡,姚裴却是在家里闭门读书,有得就有失,齐玄素的各种江湖经验胜过姚裴,就要承认学识上不如姚裴,也没什么好汗颜的。

这次不等齐玄素提问,姚裴已经主动解释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来今谓之宙。‘宙’也就是时间,正应了此杖的玄妙。除此之外,‘宙’字还有天空的意思,正对应了此杖原本名字中的长生天,所谓‘功烛上宙,德耀中天’,此杖在玄圣中兴道门的过程中也曾立下许多功劳,故名‘功烛杖’。”

齐玄素诚心道:“多谢答疑解惑。”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此杖已经完全显露出真容,立在龙女的不远处,隐约可见以此杖为中心,两道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随着“功烛杖”现出真身,周围顿时充斥了诡异的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姚裴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向齐玄素解释:“哪怕是在众多半仙物中,‘功烛杖’也属于佼佼者,距离仙物只差一步之遥。它的玄妙之一就是形成宙之环,这个闭环之内,时间可以停滞,也可以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齐玄素直奔主题:“你需要我做什么?”

姚裴道:“因为此杖的主人并不在此地,所以此杖不会发挥出全部功效,以我的境界修为,倒是可以勉强收服,不过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以境界修为来说,倒不是非齐玄素不可,甚至齐玄素的境界修为还稍差一点,天人的境界最好。只是放眼偌大个万象道宫,只有齐玄素足够可信。

齐玄素心中明白,此杖的主人多半就是六代大掌教了,并非不在此地,而是已经飞升离世,这根本就是无主之物。不过当着龙女的面,姚裴不好直言六代大掌教已经飞升,所以说此杖的主人不在此地。

“我如何做,你就如何做。”姚裴伸出手掌,朝着“功烛杖”左侧的那条蛇探去。不过进入笼罩着“功烛杖”周围尺许之地的双蛇虚影后,手掌前进的速度突然变慢,姚裴的手背上随之出现细微的皱纹,不像是一只妙龄女子的手,倒像是一只妇人的手。

姚裴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不为所动,继续向前伸手,紧接着,手指、手背、手腕、小臂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越是靠近蛇首的部位,越是苍老。

待到姚裴握住蛇首的时候,整只手掌已经是皮包骨头,指甲枯黄,皮肤上满是褐色的老人斑,就如一个将死之人的手掌。

姚裴面无表情道:“可惜我不是武夫,否则血气可以延缓体魄的衰老。若无天人的境界修为,又无武夫的血气来抵御,那么在触碰到蛇首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碰即碎的枯骨,不过你既然有七娘给的‘玄玉’,想来可以应付。”

齐玄素暗道一件宝物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不过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来到这里,也不能临时回头,只能硬着头皮也伸出手,同时全力运转血气。

齐玄素也将手掌伸入双蛇虚影后,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开始飞快流逝,这种流逝并非被人强行吸走,而是岁月流逝的自然损耗。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这种自然流逝被分散到数十年的时间中,几乎是微不可查,所以才有不知不觉就老了的说法,而首尾相接的双蛇虚影在无形中加速了这种流逝,将几十年浓缩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以就是肉眼可见地变老。

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如姚裴,不过有武夫的血气,极大弥补了境界修为上的不足,终于在皮肤干枯如开裂树皮时,也如姚裴那般握住了右边的蛇首。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画龙手铳 两人同时握住了左手两个蛇首后,环绕蛇杖的双蛇虚影开始变淡,两人的手掌随之逆转,皱纹逐渐消失,血肉逐渐饱满,又从苍老变得年轻。

姚裴稍稍松了口气,她还真怕齐玄素无法握住蛇首,浪费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两人的手掌变不回来还在其次,关键是与这件半仙物失之交臂。

姚裴轻声道:“我数三个数,然后我们同时发力,将此杖拔出。”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三,二,一,起!”姚裴轻喝一声。

两人的手臂同时绷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目测来看,此杖就算通体金铁铸造而成,也不过几百斤的重量,对于天人和归真武夫而言,一只手就能轻松拿起。可此时两人一起发力,却只是让此杖微微摇晃了一下,竟是未能拔出。

姚裴开始催动真元。

齐玄素则是血气、真气、法力、神力并用,整条手臂呈现出金红二色,皮肤变得透明,可见其中的经络和骨骼。

不过“功烛杖”毕竟是无主之物,在没人驾驭的情况下,不可能将各种玄妙悉数发挥出来,随着两人全力以赴,“功烛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齐玄素忽然感觉手上一轻,这根“功烛杖”终于离地而起。

也就在这一瞬间,原本笼罩三楼的黑白二色迅速退去,一切又有了色彩,变得鲜活起来。除了龙女仍旧被禁锢在从八卦镜落下的黑白色光柱中,以及位于三楼深处且已经被封闭的通往玉京道藏司的门户,其他与一楼二楼没有太大区别。

齐玄素松开手,“功烛杖”便彻底落入了姚裴的手中。

姚裴手持“功烛杖”,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情,面露几分喜色,又闭目感受了片刻,这才将“功烛杖”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

齐玄素问道:“我们走吧?”

姚裴又望向龙女:“我相信,距离阁下脱困而出不会太久了,期待我们再见的那一天。”

龙女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微复杂地望着两人。

“走吧。”姚裴这才说道,转身向外走去。

玉牌开启禁制是有时间的,过了时间之后,禁制便会自行恢复原状,这时候就需要再次以玉牌开启禁制,如今仿制玉牌已经化作飞灰,如果两人不赶紧离开此地,被困在了其中,那乐子就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三楼,守在楼梯口的机关傀儡又被“惊醒”,不过这次双眼中并无红芒,显然不再与两人敌对。

姚裴并不理会这个,只是大步前行。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天水一心楼,原路回到来时小巷的入口位置。

姚裴停下脚步,用出一门名为“天魔眼”的神通,隔着符箓幻化而成的虚假禁制,无视禁绝飞行的阵法,在上空生出一个细小黑点,仿若一只闭着的眼睛,然后这只眼睛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与姚裴的视线连接一处。

此时姚裴的视角不再是“我”的第一视角,而变成了“他”的第三视角,居高临下,俯瞰四周,甚至可以看到与齐玄素站在一起的她自己。

“天魔眼”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比施术之人的境界修为更高才能看到,想要用出“天魔眼”,则非要天人以上的境界修为不可。“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的视角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

姚裴确认外面无人之后,这才解除神通,与齐玄素穿过那道由符箓幻化而成的虚假禁制。

离开后,姚裴没有第一时间撤去符箓,而是等到真正的禁制完全恢复如初之后,这才收起那道幻化禁制的符箓。

如此一来,不能说天衣无缝,却是神不知鬼不觉。

齐玄素看着姚裴,他费这么大劲,可不是为了讨好姚裴,主要是为了姚裴许诺的一件宝物。

姚裴出身尊贵,还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玩过河拆桥那一套,不等齐玄素催促,直接道:“去我的住处吧。”

齐玄素没有异议,随着姚裴重新回到她的住处。

回来之后,姚裴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盒子,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我听说你擅长使用火铳,以前用的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在黑市上售价大约八百太平钱,相当于一件灵物。”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却对于姚裴愈发忌惮,这个表侄女的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甚至专门调查过他。

不过齐玄素还是点头道:“确实如此。”

姚裴将盒子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我跻身天人之后,一位长辈送我的礼物,以灵官甲胄的同等材质打造而成,仍旧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击针结构,采用一体结构的龙睛系列,不过增加了一个弹仓,装弹量提升到两发,有效射程三百步,一百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如果在黑市上售卖,最少也要八千太平钱,是‘神龙手铳’的十倍。”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姚裴,而是动辄就给他两个选择的七娘,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乍一看去,与“神龙手铳”差别不大,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只是颜色有些不同,这把手铳通体光泽漆黑暗沉,就仿佛黑曜石一般。在旁边还有二十枚特殊定装弹,刻有繁密复杂的符箓纹路,却不是普通的破甲弹丸,而是价格不菲的“龙睛乙一”。

齐玄素伸手握住手铳的握柄,入手冰凉,而且重量要更胜“神龙手铳”,若是将其丢掷出去,就算不附着任何真气神力,也能把普通人砸死。

“这把火铳叫什么名字?”齐玄素轻声问道。

姚裴也在欣赏着这把十分特殊的手铳,回答道:“这把火铳名叫‘画龙手铳’,比起‘神龙手铳’更为适配‘龙睛’系列,名字取自‘画龙点睛’之意。”

姚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吗?大概就是说丹青圣手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不点眼睛,说点了就会飞走。听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点上。刚点了两条,就雷电大发,震破墙壁,两条龙乘云上天,‘画龙手铳’的意思就是手铳与‘龙睛’系列搭配之后,威力会更上一层楼。”

齐玄素脸色一黑:“虽然我读错了‘剑秀山主人’,但也不是不识字的睁眼瞎,‘画龙点睛’的典故还是知道的,我甚至还能完整背诵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和南华道君的《南华经》。”

“全篇背诵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和南华道君的《南华经》,那可真是了不起。”姚裴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十岁左右的课程?”

齐玄素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画龙手铳’?”

姚裴道:“因为‘画龙手铳’还在试制阶段,远未到列装道门上下的地步,你没听说过才是正常。”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试制阶段?难道这把‘画龙手铳’还有什么缺陷不成?”

“最大的缺陷就是成本太高,若是不能把成本降下去,‘画龙手铳’再好也不可能大规模列装。”姚裴解释道,“再有就是,‘画龙手铳’因为材质的缘故,太重,几乎与黑衣人的单人小型火炮相差无几,天人之下,除了归真武夫,其他人都会很不方便。”

齐玄素单手举起“画龙手铳”,果然如姚裴所说,足有近百斤,倒不是说普通先天之人拿不动,而是太重难免就失之灵活,如果将其当作小炮来用,那便失去了手铳的意义。再有就是,这种手铳不适合挂在腰间,十分影响行动,甚至有把腰带扯断的可能。

不过齐玄素有武夫的体魄气力,重量不是问题,如今有了须弥物,日常携带也不是问题。

虽然道门内部仍旧有关于火器是否应该归入灵物、宝物范畴的争议,但齐玄素从来只看价格,就冲八千太平钱的价格,它就是宝物。之所以比其他宝物更便宜些,是因为“画龙手铳”还要搭配“龙睛”系列使用,“龙睛”同样价格不菲,相较于其他宝物而言,是额外的花销。

齐玄素拿着“画龙手铳”比划了几下,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虽然因为“画龙手铳”比“神龙手铳”重了太多的缘故,有些不大自然,但只要习惯就好。

接着齐玄素又动作熟练地装上一发“龙睛乙一”,抬手将铳口对准了姚裴,直接压下击锤。

姚裴无动于衷,只是问道:“满意吗?”

齐玄素扣动扳机。

几乎同时,姚裴的周围出现了两道首尾相接的蛇影,“龙睛乙一”进入蛇影笼罩的范围后,其轨迹变得肉眼可见且越来越慢,最终在距离姚裴还有三寸距离的时候,彻底停滞不动。

姚裴面无表情地伸手摘下这枚弹丸,没有说话。

齐玄素曾用“龙睛乙一”射过“天廷”的天蓬元帅,深知“龙睛乙一”很难真正伤到天人,所以这一铳只是想吓唬姚裴,谁让这娘们总是讥讽他读书少。

齐玄素道:“很满意,若是再送点‘龙睛甲九’就好了。”

姚裴冷冷道:“自己买去。”

齐玄素将手铳和剩余的“龙睛乙一”全部收入须弥物中。

姚裴起身送客道:“我们就算两清了,请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火铳与想法 齐玄素却没有急着走,又道:“虽然我很满意,但你总要把话说清楚了,这把‘画龙手铳’比‘神龙手铳’到底好在哪里?我刚才的一铳可是连你的毫毛都没伤到,比起‘功烛杖’差得太远了。”

姚裴将手里的那枚“龙睛乙一”放在桌上,说道:“发射‘龙睛’是有损耗的,就拿如今最为常见的‘青鸟手铳’来说,其损耗在四成左右。换而言之,十成的‘龙睛’发射出去之后,只能发挥六成威力,其余的四成威力都在发射的过程中被消耗掉了,化作各种光火余波。”

“‘神龙手铳’号称最适合‘龙睛’系列的手铳,就是因为它将损耗降低到了两成半,十成的‘龙睛’能够发挥出七成半的威力。相较于‘神龙手铳’,‘画龙手铳’更进一步,能够发挥成九成的威力,甚至还要超过长铳中的‘射日长铳’。”

“除此之外,‘龙睛’系列因为威力过大,发射时特制火药燃烧会产生巨大的膛压,药量越大,膛压也就越大,如果枪管过薄,或者材质过脆,会经受不住膛压而炸裂,这与火炮是一样的道理,即口径越大,药量越大,炮管越粗,管壁越厚。”

“既然是手铳,枪管自然不能如重炮那样不断加粗加厚,就不得不从材质上想办法,在这一点上,‘神龙手铳’已经做出了改进,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九’的膛压。‘画龙手铳’在‘神龙手铳’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七’的膛压,这已经是手铳的极限,再往上的‘龙睛甲六’,只能使用火炮发射。”

“‘龙睛甲八’可以伤到天人,‘龙睛甲七’可以致命,如果你刚才用的是‘龙睛甲七’,就算我有‘功烛杖’,也不敢站着不动。”

齐玄素感慨道:“的确是好东西,就是太费钱,简直是吞金兽。”

姚裴提醒道:“据我所知,七娘所在的七宝坊也做军械生意,包括‘龙睛’和‘凤眼’,别说是‘龙睛甲七’,便是‘龙睛甲三’,她也拿得出来。”

齐玄素对此并不意外,只是道:“就算七娘做神仙的买卖也跟我没多大的关系,她吝啬得很。”

大约“醉生梦死”的效力还未退去,姚裴破天荒地笑了一下:“家父也曾说过,七娘从小就是视财如命。”

齐玄素这才告辞离开。

姚裴目送着齐玄素离开,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犯困,又逐渐变回平日里的模样。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想起表侄女几次嘲讽,有心看些有关琴棋书画、金石鉴赏的书籍,免得日后再闹笑话,可又觉得这类东西于境界修为无异,更不是必考的科目,好生无趣,实在是看不进去,最后还是拿起了一本《玄圣想尔注》,当然不是正本,只是副本,他可没有孙合悟那种非正本不看的古怪癖好,也没那个条件。

这类书同样无趣,却是有用,有助于齐玄素日后的仕途。按照孙合悟的说法,他现在的上司的上司,也就是东华真人,是一位极为务实之人,想要在东华真人手下出头,投其所好是行不通的,靠着兢兢业业的苦劳硬熬也不可行,还是要用实打实的能力和功劳说话。想要出成绩,当然要揣摩上司的想法。据说东华真人十分推崇五代大掌教,而《玄圣想尔注》正是五代大掌教的著作。

再者说了,就算是上有所好,以齐玄素这个岁数来说,怎么比得过那些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

亦或者说,这本就是投其所好,只是不在于雅趣一途,而是另辟蹊径,在于想法理念,所谓知己,大约就是如此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再无风波。

在这个半个月里,齐玄素只觉得获益良多,除了刀法的进境之中,关键在于想法上的些许转变。若说齐玄素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能变成了张月鹿,那是扯淡,不过辅理和教习们的各种课程让他大概明白了道门是怎么维持自身存在的,以及道门又是如何运作的。

齐玄素由此深切意识到,想要继续向上,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六代大掌教走过的路,五十岁之前跻身长生境界,平章大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得,若有意争夺大掌教之位,纵然不算易事,却也不算难事。另一条路就要艰辛许多,要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登,熬资历、攒功勋,与人勾心斗角。

齐玄素自忖没有六代大掌教的天赋,只能选择第二条路,那么他就不能继续抱着以前的心态不放,需要适当调整并且转变自己的心态。

他不能再以一个江湖游侠、低品道士的心态来看待道门与己身的关系,而应以一个高品道士的心态来看待道门。

放眼整个道门,四品祭酒道士大约有三千余人,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五百人,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一级,数量更是卡死了,普通真人一百零八人,参知真人三十六人,算上那些已经退隐山林的、不管事挂名的、不参加金阙议事的,至多二百人。再加上屈指可数的一品天真道士和三品以上的灵官,总共也就四千人左右。

正是这四千人决定了道门的未来走向。

低品道士们可以抱怨,可以叫苦,他们的待遇低,权力小,相应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小的。可高品道士们不一样,他们享受着最好的待遇,掌握着最大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必然也是大的。

如果有一天,头顶上的天真塌下来,那么必然要高个子顶着。

不能天没塌的时候,高个子们伸着头享受阳光雨露,结果天一塌,高个子把头一缩,要其他人一起顶住。

没有这样的道理。

道门中谁是高个子?高品道士就是高个子。

如今齐玄素已经成功跻身于四千人的行列之中,还想要进入五百人、一百零八人、三十六人、甚至是至高四人的行列之中,当然要改变自己的许多想法。

道门不是一座永远挖不完的金矿,也不是一只会下金蛋却不吃不喝不生病的母鸡,众多道门人更不是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的韭菜。跃居高位之后,就算五分想着自己,总要有三分想道门,两分想别人,若是想自己想到十足赤金,或是想怎么捞钱享受,或是想怎么更进一步,或是想怎么把富贵荣华传承下去,那么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人总是要有些理想和信念的。

六月十五开学,转眼间一月过去,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道门的三大节日之一。

这一天,万象道宫组织了庆典,无论上宫还是下宫,同赴风景形胜之地观星台,此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不远处有一方大湖,即是飞舟起落所在的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因此得名。

黯淡暮色中,道宫学子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共度中元节。观星台上没有坐的地方,学子们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自带毯子,甚至还有家底厚实的学子准备了酒水糕点等物事。

今夜上山者,近乎千人之众,鳞次铺排而坐。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之地,高品道士们无形中与周围其他人泾渭分明,好似一条无形的线,让其他人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其中为首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石青色鹤氅,姿态略显随意地盘腿而坐。

老人正是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他的身旁左右有两位极为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一男一女,也不是旁人,正是姚裴和齐玄素。

姚裴半耷拉着眼皮,仿佛一截枯木,对于此番庆典没有半点兴趣,与取走“功烛杖”时的她判若两人。

老真人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星野湖,对身旁的齐玄素道:“当年李家的大真人奉玄圣之令前来万象学宫拜访儒门大祭酒,两人就在此地赏月,当时司空大祭酒引用了一句前朝徐阁老之言:‘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这本是形容帝王,却被司空大祭酒送给了玄圣,不成想,一语成谶,玄圣后来果真膺天命而御四海,你可有什么感触?”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好,好,好。”

“如何个好法?”孙合悟又问道。

齐玄素认真道:“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

孙合悟顿时气笑道:“哪来的字?你现写的吗?你小子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个典故,所以就直接照搬别人的回答敷衍我?”

齐玄素轻咳一声:“的确是似曾相识,兴许是在某本书里看过。”

孙合悟被扫了兴致,又望向另一边姚裴,只觉得好似一块石头,还不如齐玄素。

老真人不由长叹一声:“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张青霄。”

齐玄素并没有意见,反正是自家人,谁高谁低,他都不吃亏。

至于姚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根本就无动于衷。

老真人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扫兴得很,干脆赌气不再搭理这俩货色。

远在万里之外,被老真人念叨的张月鹿正与师父慈航真人一道前往玉清宫,参加玉京的中元节庆典。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中元节 今夜的玉虚宫灯火通明,通体青白之色,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之下,仿若是天上的仙宫。

在三元节中,以上元节最为隆重,中元节次之,下元节再次之。

中元节是道门的名称,民间世俗称为七月半、祭祖节,佛门则称为盂兰盆节。习俗主要有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祭祀土地等。这个节日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巫教的祖灵崇拜以及相关时祭。

《易经》有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七是阳数、天数,天地之间的阳气绝灭之后,经过七天可以复生,此乃天地运行之道,阴阳消长循环之理,故而又称鬼节。

因为这个节日如此特殊,按照惯例,道门不仅要邀请众多宾客,而且所有在玉京的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都会参加,甚至大掌教也会亲自出现在玉虚宫,与众多普通道门弟子同乐,共放“河灯”——这是许多低品道士中唯一进入紫府的机会,

寻常百姓的河灯就是顺水漂流而已,玉虚峰上没有河流,于是道门改为放祈天灯,以漫天星河为“河流”。众多道门弟子,无论职务品级,都可以参与放灯,并由大掌教亲自选出一盏祈天灯,赏赐灯主人七百七十七枚特制的无忧钱。

道门弟子为了赏钱也好,为了在大掌教面前露脸也罢,竞争十分激烈,各色祈天灯如百花齐放,花样越来愈多,一起放飞时,如同绚烂灯海。上面的真人们对此乐见其成,毕竟如此景象才符合花团锦簇的盛世气象,更能彰显道门的泱泱气度。

虽然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但还是由轮值大真人代为挑选幸运儿。

眼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玉虚宫外格外热闹,好些低品道士带着自己辛苦制作好的各色祈天灯提前赶到,将这里簇拥得水泄不通。

正因为今天如此热闹,又要体现“与民同乐”,所以除了轮值大真人之外,所有的高品道士都不带随从,徒步赶来。就算是代表了大掌教和道门脸面的轮值大真人,也会精简仪仗,轻车简从。

越是接近玉虚宫,灯光越是耀眼,甚至在玉虚宫的宫门前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灯楼,高逾三百迟,周身上下点缀万盏金灯,风头甚至还要压过今天的主角玉虚宫一头,也就是玉京有阵法笼罩,才能建造如此灯楼,若是没有阵法,仅仅是玉虚峰上的天风便会将其吹倒。

前些天三教大会的时候,此地还没有这座灯楼,是因为灯楼并非直接搭建而成,而是先在其他地方建造,待到建造完成之后,再通过阵法整个挪移到此地。

此时庆典还未正式开始,所以灯楼只是点亮了部分金灯,勾勒出一个大概轮廓,远未到灯火通明的地步,可就算如此,一身通天的气势已经彰显无遗,实不知其完全灯亮之后,该是何等煊赫煌煌。

按照规矩,由大掌教亲自登楼,点亮位于最高处的那盏金灯,然后这盏灯会通过机关依次点亮其他金灯,最终完全点亮灯楼。

届时,灯楼会化作太上道祖的三十三重天宫,与紫府深处的三十三层通天塔以及太清市的太上道祖雕像遥遥相对。

灯楼和玉虚宫的守卫都并不森严,因为这里是玉京,除了驻守地方各大道府、道宫的真人,几乎半数的道门真人云集于此,他们不仅是道门的掌权者,更是境界修为上的佼佼者,谁敢造次?哪怕是古仙亲至,也要陨落于此。

师徒二人来到玉虚宫不远处后便分开了,慈航真人要去与其他参知真人会合,然后随同代表大掌教的轮值大真人一同入殿,张月鹿作为三品幽逸道士,还没有这个资格跟随其中,所有只能自行入殿。

张月鹿驻足欣赏了片刻这座仿制通天塔而建造的巍峨灯楼,不得不承认,这座灯楼极为宏伟大气,也极为精美漂亮。可她心底还是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且不说建造这座灯楼靡费几何,若是能长久存在并且有实际作用也就罢了,只怕是要不了一年半载便会拆除,那么意义何在?就是为了在今天彰显道门的面子?这与粉饰太平有些区别,可本质上又没有太大区别,振奋人心也不必用这种手段,如今道门颇有些盛极而衰的意思,已经到了需要变革的时候,此举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总结下来大概就是“奇观误国”四个字。

张月鹿收回视线,轻叹道:“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

说罢,她重新举步,便要进入玉虚宫中。

就在此时,几名被邀请前来的儒生大步行来,挡住了张月鹿的去路。

有了这几名儒生带头之后,后续的儒生越来越多,先是十几人,接着是几十人,很快便有上百人的规模。

来者是客,所谓的待客之道,再加上道门一向提倡优待儒门,竟是没人敢第一时间有所动作。

于是便有了极为滑稽的一幕,上百儒门之人在道门的核心玉京,围住了一名道门女子,气势汹汹,似乎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那女子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

这些书生大多是跟随师长受邀来到玉京参加中元节庆典的年轻人,自有一股书生意气,而他们的长辈们有些已经进入玉虚宫,有些则在远处观望,虽然在嘴上也劝了几句,但更多还是冷眼旁观,甚至是有意纵容。

毕竟自道佛之争以来,道门为了笼络儒门,一再拔高儒门的地位,为了贯彻联儒制佛的理念,对待儒门多以安抚为主,若是道门弟子与儒门起了冲突,道门非但不会偏袒自己人,反而会偏袒儒门弟子,万事以道门和儒门的盟友关系为重,儒门早已被道门纵容惯了,使得这些年轻的儒门弟子哪怕在玉京,也是有恃无恐。

再有就是,这样的阵仗,若说没有人在幕后暗中串联,推波助澜,那也说着实说不过去。

内外勾结,两面夹击,便让张月鹿处在了这等十分尴尬的位置上。

张月鹿孤身一人面对百人,并无半分惊慌失措,也无半分楚楚可怜,更不曾恼羞成怒,唯有平静面对,这大约便是临大事有静气。

张月鹿背负双手,站得笔直,巍然不动。

儒门书生们本以为张月鹿见了自己这边的声势之后会心生畏惧,然后主动避让,他们便算是扳回一城,却没想到张月鹿竟然不退。

这个女子当真是胆大包天!

在三教大会上大放厥词也就罢了,此时竟然还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这让儒生们更加激愤。

今天便要硬按着这名女子的脑袋,让她把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

为首的一名儒生大声诘问道:“张月鹿,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讲义,也敢妄谈儒门义理,指点仁义礼智?”

张月鹿没有反驳,默不作声,却也不曾放低姿态。

其实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张月鹿,若非张月鹿在论道时说出了那番批判儒门的话语,换成平时偶遇,如此相貌气态,又是如此家世身份,不免要惊为天人,甚至是心生爱慕。尤其是今天的张月鹿身着三品幽逸道士的鹤氅,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凤目生辉,神光照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威仪。

若非人多势众,他们只怕也不敢如此大义凛然。

张月鹿不看儒生,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个藏在幕后看戏之人,却徒劳无功,不由轻叹一声。

她作为几十年来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风头太盛,太过炽手可热,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必然有人要压一压她的风头,给她降一降温,有此遭遇也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中。

幸亏她是女子,这还只是找了一帮儒生前来堵路,要是换成男子,只怕是更加下作。

比如换成齐玄素,直接让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冲过来抱住他的双腿,孩子喊爹,女人骂负心人,最后大不了一句认错人了事。不管真的假的,坏名声是传出去了,最后以讹传讹,真就成了被女冠们口诛笔伐的负心人了。

这就是女子的好处了,你总不能找个男人带着孩子来喊娘,十月怀胎可瞒不过别人。

此类做法看似荒谬,实则好用。在前朝时,以儒门之礼教森严,以皇室之规矩森严,竟还能传出“黑心宰相卧龙床”的谣言,只因新政伤及他人利益罢了,可见污人名声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便在此时,又一名儒生大声喝道:“张月鹿,你口出狂言,说什么礼教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可见你平日里也是不遵礼法之人,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无君无父,可真是天大的指责。”张月鹿笑了笑,“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儒门弟子总是把天下视作一家,把所有人与人间的关系视作父子关系,要么给自己找个父亲,要么自己做别人的父亲,总得有个人跪着,我强你跪,你强我跪,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也可以坐而论道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李姓公子 虽说道门讲平等,但道门同样受儒门影响很深,许多道门之人骨子里还是儒门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找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然后把不如自己的人变成儿子、孙子。

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浸润到了生活的点滴习惯之中。比如有人极为推崇某人,其他人看不惯,就将其称作是某人的“孝子”。更有甚者,有人推崇某人到了极点,便称某人为爹。甚至骂人也是围绕着伦理的这一套展开,说到底无非是谁做谁父亲的问题。

再往大了说,中原王朝对待周围藩属的态度也是如此,所以中原百姓最喜欢将诸多藩属国视作中原王朝的儿子、孙子,并迅速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感,皆因这种因为伦常辈分错乱的愉悦已经深深刻在了其骨子里,甚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量伦理得失的秤,抹除不掉。

西方的圣廷也好,东方的道门也罢,还停留在思想上,儒门的学说却已经浸透到了骨髓中,化作一言一行,甚至中原人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所行所想已经彻底儒门化了。

张月鹿出生在道门世家,所学的也主要是道门经典,而非儒门经典,所以受到的影响要远远小于普通人,很早前便产生了对儒门的质疑。

她很喜欢儒门的道理,拿来做人是极为不错的,她没有什么不认可的。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个历史阶段,儒门的确是极为先进的,可如果现在还把儒门的那一套用来治理天下,那就很不合时宜了。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半圣人,一个圣人是太上道祖,半个圣人是至圣先师。太上道祖有《道论》和《德论》,合称道德五千言,既有天下之观,又有宇宙之观,人间宇宙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至圣先师只有天下之观,没有宇宙之观。故而千百年后,太上道祖的想法理念仍旧光耀天地,而儒门却不断被人诟病。

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门颇有些先天不足的意思。

儒门将天下视作一家,将国事视作家事,在一家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和谐、稳定,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在一个家庭之中,很难真正去探究对错,不是非黑即白,谓之中庸。但儒门的修身又提倡做个正直君子,修身理念与治国理念相互冲突,最终结果就是逼得人人都做伪君子,谓之人心向下。

正因如此,道门内部关于去儒门化的声音从未停歇,而儒门也意识到了自身的问题,虽然有荀卿、亚圣不断缝缝补补,但理学圣人将儒家彻底儒教化之后,天理深入人心,礼教壁垒高筑,已然是不能挽回,哪怕后来又有心学圣人横空出世,提出三教合一的理念,解放人心,欲要对儒门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变革,重塑一个新的儒门,可到了最后,因为内部阻力太大,理学一派根深蒂固,还是无疾而终。

或者说,儒门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更新迭代,吸收了法家、道家的观念,甚至还糅合了部分佛家观念,于是心学一派才能顺理成章地提出三教合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门确实堕落了,醇正儒家早已和老冤家墨家一般,死在了故纸堆里。

当然,道门也是如此,如今的道门同样是三教合一后的道门,甚至道门更杂,除了佛家、儒家、法家之外,还吸纳了墨家、阴阳家、农家等等,正因为道门的杂,内部阻力反而不大,最终成功,这也是三教合一的声音始终是道门主流的缘故。

在心学一派力挽天倾失败之后,不合时宜的儒门也只能退下去,将天下交由他人。

或者说,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道儒之争和道佛之争,根子上还是以谁为主的问题,也颇有谁做父亲的意思,所以这种伦理尊卑的想法大约是无法彻底消除了,还会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并不反对儒门的存在,只是反对儒门治理天下,最后一句“坐而论道”,颇为隐晦,却正中儒门的一个要害。

儒门是讲尊卑秩序的,向地位不如自己之人讨教,是为“下问”,这就是高下有别。正因“有别”,所以“下问”是耻辱的,站着的人怎么能去请教跪着的人呢?故而“不耻下问”竟然成了美德。

道门是讲平等的,既然是平等,那就没有上问和下问之分,请教与耻辱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那自然没有“不耻”之说。

这些儒门弟子敢来找张月鹿的麻烦,自然是有些真才实学,也曾专门研究过张月鹿与秦凌阁的辩论,哪里听不出张月鹿话中暗指,立时有人反驳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天下苍生谁不视皇帝陛下若父?君父臣子,如何分不得上下尊卑?难道儿子还要欺压在父亲的头上吗?”

张月鹿笑道:“君父,君父,总要认个父亲才肯甘心,认了父亲便可以用忠孝压人。试问,我姓张,皇帝陛下姓秦,如何成了我父?若皇帝陛下果真是我父,乃至是天下百姓之父,为何有人是公主,我却做不得公主?为何有人锦衣玉食,而有人却衣牛马之衣、食猪狗之食?同样是儿女,这是何道理?你们大约又要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了,是也不是?”

儒生脸色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大声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张月鹿脸上的笑容骤然一收,冷冷道:“殊不知我道门弟子只知有‘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而不知有圣天子矣。”

正在远处观望的一人脸色微变,叹息道:“这帮饱读圣贤之书的废物,动手不行,动口也不行。”

旁边的随从凑趣道:“也不能怪他们太废物。”

此人脸色一沉:“怎么不是他们太废物?”

随从谄媚笑道:“大圣祖当年就看不上儒门的夫子,他们读儒门的书,张月鹿读大圣祖的书,如何能辩得过张月鹿?此其一。称皇帝为大真人而非天子,这是当年圣祖的决定,足见圣祖高瞻远瞩,此其二。由此两点,可见不是这伙人败给了张月鹿,而是儒门败给了我李家祖先,谁让张月鹿学了我们李家的学问呢?”

此人脸色由阴转晴,大悦道:“好奴才,你倒是会说话。”

太上道祖姓李,玄圣也姓李,李家一直自诩为太上后人、玄圣后人,称太上道祖为大圣祖,称玄圣为圣祖,无论从头论起,还是从中间的道门中兴论起,他们都是圣人后裔,故而李家内部一直有人将道门视作自家之私产,将道家学说视作一家之私学。

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自明。

另一边,又有一名儒生道:“荀卿云:‘从义不从父,从道不从君。’亚圣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说的此等桎梏并非儒学本身如何,而是你只能看到形而下,悟性才能无法窥得形而上,未究真谛,执于表面,这才胆敢亵渎经典。”

张月鹿平静道:“我不评判这两位圣贤是对是错,我只说‘平等’二字,上下难免有别,却不应强分主奴。你们知道甲骨文的‘臣’字怎么写吗?俯首屈从,好似一只竖眼,不敢直视,本意指奴仆,官吏不就是君主的的奴仆?所谓君臣,主奴罢了。忠君不就是忠于主人?何必将其拔高到道德二字的高度?这是你们儒门的规矩,甘愿为奴,那也是你们的事情。”

“我道门只有人,人有上下,无非真人俗人之分,可总归都是人,没有帝王,唯有飞升登仙之人才加一个‘君’字,可也没有人自称为臣奴的。我不愿做人奴仆,也不愿认他人为父,何以成了无君无父?只因所谓‘无君无父’,又何以成为了弃国弃家?难道君与国是一体的吗?难道认父与成家是等同的吗?”

儒生们无不色变。

张月鹿冷声喝道:“言尽于此,让开!”

儒生们不退。

张月鹿不再客气,无相纸化作一根三尺短棍,径直向前。

儒门众人如临大敌。

张月鹿的脚步越来越快,瞬间掠过第一名儒生,手中的纸棍也狠狠敲在这名儒生的膝盖上,使其单膝跪倒在地。

这名儒生甚至没能看清张月鹿是如何出招。

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就算秦凌阁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这些寻常儒门弟子?

只见得张月鹿连过一十三名儒门弟子,手中纸棍也挥舞了一十三下,生生在百人围堵之中开出一条道路。

在张月鹿的身后,许多儒门弟子人仰马翻,躺了一地。

在张月鹿前行的一线之上,只剩下最后一名儒生,脸色苍白,两股战战。

那根由白纸卷成的三尺短棍距离他的额头只剩下不足一寸。

张月鹿终究是没有挥下这一棍,缓缓收起纸棍,道:“如果我说的是错的,那么儒门应该是天下之主才对,何以成了明日黄花?”

说罢,张月鹿绕过了这名儒生。

儒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语。

“百无一用是书生。”那位李姓公子冷哼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停下脚步,扭头朝着李姓公子所在的方向望来。

这位李姓公子脸色微变。

一瞬间,他的额头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鲜血自这个红点慢慢扩散开来,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

张月鹿这才收回视线,朝着玉虚宫走去。

李姓公子伸手一抹眉心的鲜血,眼神阴沉。

第一百五十章 石冰云 其实张月鹿很明白,许多太上道祖、玄圣所主张的理念,道门还未做到,甚至可能是永远也做不到,但张月鹿还是拿出来回怼儒门之人,并非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在张月鹿看来,定了标准做不到和干脆不定标准是两码事,前者好歹还有个标准束缚着,后者可真就是无所不为了。

道门订了一个平等的标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可正因为这个标准的存在,谁也不敢在明面上公然违反,都是在背地里偷着做,一旦被曝出来,便如那个因为凌虐他人而降职的三品幽逸道士一般,不免要身败名裂,故而谁也不敢肆意妄为。

儒门干脆不认可这个所谓的平等标准,讲究尊卑分明、阶级分明,等同是没有平等方面的标准。在儒门体系下的人,却是连装都不必装了,公然呼奴使婢,就是打死了也不过草席子一卷的事情,没有人会来苛责,别说律法的压力,就是道德压力也不必承受。

做不到和不做还是有些区别,谁的底线更低一目了然。

虽然有比烂的嫌疑,但张月鹿作为生在道门、长在道门的道门弟子,却是从心底里认可道门,哪怕道门有许多不足,她也不因此对道门失望或者心灰意冷,而是萌生出要改变这些瑕疵不足的想法。

再有就是,张月鹿也必须先从言语上反驳,对方执迷不悟,再动手打人,防止有人说她“不教而诛”。

当然,这也与张月鹿的身份有关,作为道门年轻一辈中的“明日之星”,认识张月鹿的人不在少数,并不敢上前阻拦她。换成个低品道士,胆敢与儒门之人起冲突,哪怕是儒门中人主动寻衅,也要各打五十大板再说。

不问对错,只要和谐稳定,这何尝不是一种被儒门浸润的思想,这也是道门实行三教合一的必然结果。

这不免让张月鹿想起小时候事情,她的一个堂兄在族学里打架,先生把他的父亲请来,他父亲见了先生后,不问青红皂白,立刻表示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从头至尾,堂兄的父亲没有问对错,也不在乎对错,先打一顿再说。

其实就算是打架,也存在被人挑衅被迫还手的情况,可大人们是不在乎这些的,他们只在乎不能打架,却不在乎为什么打架,也不在乎不打架又该如何解决问题,关键是团结和谐,可见这种逻辑思维是一脉相承的,从治理道门到治理自己的小家,都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

所以张月鹿无意去反对儒门,她也改变不了,哪怕道门消亡,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思维只怕也抹除不掉,她只是反对再以儒门的那一套去治理天下。

张月鹿进到玉虚宫中,此时殿中灯火通明,较之三教大会时的庄严肃穆,不仅多了许多灯火,而且还挂上了许多若隐若现的轻纱,上绣祥云,映射烛光,每每有风吹过,如云雾翻涌。

凡是入殿之人,都是单人独桌,整个布局类似一张横着摆放的象棋棋盘,棋盘界河就是正对殿门的中间大道,大道两侧的席位如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方格。

张月鹿的位置比较靠前,需要沿着中间的大道走上一段距离。

行至中途,张月鹿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个青年人的身上。

仅以相貌而论,此人丝毫不输于秦凌阁,剑眉星目,不过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英武,也不是锋芒毕露,更不是玩世不恭,而是十分沉静平和。

此人正是在演武中名声大噪的李长歌,很难让人相信,他竟然是出身李家。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李家从不缺乏野心家、阴谋家,更不缺乏狂人妄人,只是李家每隔几代也会出现一位扭转家族风评的出彩人物,最有名的就是玄圣了,到了这一代,清微真人的名声其实还算不错,并没有什么劣迹,或者说李家做到了面子和里子分明,没有让面子沾染到一点灰。

至于李长歌,远没有那么许多人想象中的狂傲,反而在他的衬托下,在论道中“大放厥词”的张月鹿才是狂妄的那一个。李长歌是那种所行之事听起来十分张扬可实际言行为人又十分内敛含蓄之人,身为道门内第一等的世家公子却低调谦和,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反差。也难怪那么多人都在盛赞他,如果不是自身够硬,仅凭李家硬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感受到张月鹿的注视,本来正在神游物外的李长歌回过神来,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并无任何挑衅敌视之意,也没有任何不正当的暧昧猥琐眼神,目光清澈,只是十分平常的致意,似乎两人并非阵营不同的敌手。

张月鹿也淡淡一笑,回应李长歌的致意。

她从不因为李家是敌人就将李家贬低得一无是处,比如李天澜,持身不正不假,老谋深算也是真的。

再比如眼前的李天澜,说他是城府深沉、擅长伪装也好,说他格局开阔也罢,都是个不可否认的劲敌。

很难想象,眼前的李长歌竟与殿外的那个李姓公子是一家人,这就是李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什么样的人都有。

两人只是互相致意,并没有任何其他言语上的交流,张月鹿正要继续前行,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张月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莲花冠、佩慧剑的女冠,臂弯披帛,手执拂尘。

这名女冠身形高挑,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花钿,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师叔。”张月鹿讶然道。

张月鹿有包括白英琼、萧师妹在内的一众师姐妹,慈航真人自然也有许多师姐妹,就算经过岁月洗礼之后,许多人已经身故或者退隐山林,甚至是嫁人脱离道门的,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在少数,要不然也不能被称为慈航一脉,所以张月鹿还是有许多师叔师伯的。

张月鹿没有想到,居然会在玉虚宫见到这位师叔。

说起这位师叔,那可真是慈航一脉中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这位师叔本名石冰云,是个出了名的情种,不过与张玉月这个大冤种不同,从来都是她主动抛弃别人,还没哪个人能抛弃她。

据说石冰云本来有望与师姐争夺慈航真人的位置,只是因为一个男人,主动退出放弃。慈航一脉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排斥,不过要守规矩。说白了,两情相悦、明媒正娶没什么问题,可你不能没名没分地苟合。石冰云当时与那名男子私定终身,甚至把身子都给了人家,自然引来了许多守旧老人的反对,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专心谈情说爱去了。

从此师姐妹二人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慈航真人立誓终身不嫁,步步登高,如今有望角逐大掌教之位。石冰云自己怎么想的,旁人无从得知,可在许多人看来,那就是自甘堕落,因为男人放弃了前途,结果那个男人没过多久就死在了西域沙场之上。石冰云为此大哭了三天,亲自前往西域收尸,沉寂了好久。

此时名分已定,再无变化的可能。石冰云为排解爱人身死的忧郁,离开普陀岛四处游历,无意中救下了一个修为尽失的男子,得知此人是被爱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后,石冰云主动帮他疗伤,并寻找恢复修为的办法,渐渐对此人由怜生爱,两人的这段经历可谓是同甘共苦、跌宕起伏,可没想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竟是“天廷”金公祖师的得意弟子,也就是今日的“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于是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虽然是石冰云主动放手,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名声是难免受到影响。

更离谱的是石冰云后来还与一位神秘女子有过一段情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不知是受到师姐妹们的压力,还是腻烦了,总之是以分开为收场。

没想到,石冰云没消停几年,又与一位宗室亲王有了关系,差点就谈婚论嫁了。正好这位亲王的发妻亡故,石冰云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谁都别嫌弃谁,可最后因为各种阻碍和压力,还是没成。不过两人也没有就此断绝来往,这些年来始终藕断丝连,石冰云没有再去找其他男人或者女人,亲王也没有续弦再娶。其中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许多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可以说,石冰云十分给慈航一脉“长脸”,不过大概出于师姐妹的情谊,慈航真人并未太过干涉,只是在实在不像话的时候才会出面制止。

张月鹿之所以认识这位师叔,实是偶然巧合,当时她还只是北辰堂的主事道士,时常去慈航真人在玉京的住处,有一次刚好遇到了前来拜访师姐的石冰云,两人由此相识。

说起来,张月鹿已经有许久没见过这位师叔了,据说她被慈航真人打发到帝京道府常驻,想不到今天在中元节庆典上再度相逢。

石冰云是个爽朗性子:“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我们才多久没见,你已然是三品幽逸道士,马上就能赶上我了。”

张月鹿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言。

石冰云当初能放弃争夺慈航真人的位置,可见其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怎么在意三品二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保留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更在意男女情爱之事,于是话锋一转:“对了,我听说你与一个叫齐玄素的年轻道士……”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帝京道府 石冰云嘿然一声,话只说了半截,剩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甚至还带着几分促狭。

张月鹿一猜她就要问这个,并无扭捏之态,坦然道:“我们的确是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石冰云啧了一声,“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正常来说,初次经历这种事情的小丫头不是应该脸色微红、低头看着鞋翘、捏着衣角、不敢正面回答吗?”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异类?”

石冰云本想借着这件事好好逗弄一下这个师侄,却没想到这位师侄不给半点机会,只觉得好生无趣:“你的确是异类,正常人谁能三十岁不到就做了三品幽逸道士、副堂主?我们那一代人,慈航真人的位置还是多少有点悬念,到了你这里,半点悬念也没有了,和你做师姐妹的丫头们怕不是要哭死。”

张月鹿笑而不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这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被安排得极为靠前,与二品太乙道士毗邻,正好石冰云在二品太乙道士中算是比较靠后的那种,本就距离张月鹿不远,干脆与人换了座位,紧挨着着张月鹿——谁能拒绝一位漂亮女冠的小小请求呢?

石冰云朝着张月鹿侧了侧身子:“那个齐姓年轻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坐着呢?”

张月鹿如实回答道:“他正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

石冰云有些惊讶道:“我本以为是富千金和穷小子的戏码,没想到还是个门当户对的年轻俊彦,这就没意思了。李长歌和姚裴如今也只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这个年轻人是齐教正的公子?”

张月鹿摇头道:“只是凑巧姓齐,与齐家并无关系,他是万象道宫的下宫出身。”

石冰云又来了兴趣:“万象道宫出身却能跃居高位不稀奇,可这么年轻就十分少见了,他的师父很有来头?是哪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道:“不是什么参知真人,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已经亡故多年。”

石冰云真正有些惊讶了:“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有些本事啊。裴玄之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向来眼高于顶,最是容不得庸人在位,如此年纪就能在紫微堂站稳脚跟,就算有贵人扶持,也要自身过硬才行。”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对于齐玄素的态度颇为微妙。当初齐玄素还是低品道士的时候,她必要主动夸赞齐玄素,为他多说好话。如今齐玄素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便不再夸赞,而是谦虚自矜起来,所以张月鹿没有再去多说什么,只是笑而不语。

石冰云感叹道:“如此说来,倒也配得上你,毕竟夫妻之间太过势均力敌也不好,容易生出各种事端。若是要找个比你更强的,还真不好找,唯一有点可能的就是李家小祖宗,可张家和李家的关系又摆在这里,那是万万不能的。”

张月鹿叹道:“若是我娘能有师叔如此想法,我就谢天谢地了。”

“对了,师姐怎么说?”石冰云半点不像道门真人,倒像是个普通的七姑八婆,对于成婚生子一类的事情天然上心。

张月鹿道:“师父曾经见过他一面,没说什么,只是让他结束上宫进修之后回来玉京一趟,她要再见一面。”

石冰云又是啧了一声:“这是丈母娘相女婿了,是越看越喜欢呢?还是棒打鸳鸯呢?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位师姐又没经历过此类事情,她能看出什么?还不如让我看看,你师叔见过的男人,比你们师徒二人加起来还多。”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师叔怎么回玉京了?”

帝京道府一直是个极为特殊的道府,因为帝京乃是朝廷的核心,更是皇帝居处,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帝京道府只是个摆设,有些类似于钦天监,甚至还不如钦天监。因为朝廷有专门的钦天监观测天象,帝京道府主要负责祈福、斋醮等事宜,所以道门通常打发一些位置边缘又品级够高的人物去帝京道府,比如石冰云。

不过近些年来,随着三道争斗加剧,朝廷似乎也有插手道门事宜的意思,帝京道府的地位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在过去的时候,帝京道府一直由与皇室关系最为密切的太平道掌握,不过最近一年来,尤其是天师和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时,安插了很多人手过去,也就是掺沙子。

太平道自然也进行过反击,在三方互相妥协、拉扯之后,一位掌府真人和九位副府主的人选已经定下,除非又兴大案,否则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太大变动。石冰云就位列九位副府主,而且排名靠前,担任次席副府主。

所以张月鹿才会奇怪石冰云为什么会出现在玉京,按照规矩来说,若无紧急事务、正当理由,又无金阙传召,这一级的真人是不会贸然返回玉京的。

石冰云道:“当然有公事,我是来找裴玄之的。”

“东华真人?”张月鹿一怔。

石冰云理所当然道:“这位紫微堂的掌堂真人把持着人事的权力,我名下还有好些空缺,不找他找谁?”

这也在情理之中,过去帝京道府一直不受重视,晋升困难,有志气、有能力的道士都不愿去帝京道府,去的尽是些晋升无望之人,或是贪恋帝京繁华之人,这次三道在帝京道府大动干戈,好些人都被清了出去,难免造成空缺。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此时,轮值大真人的车驾已经到了玉虚宫门前。

轮值大真人乘坐之车名为“七香车”,诗魔有诗云:“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诗佛也有诗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此车流行于大齐王朝,是一种以各种香木制成的豪华马车。

道门的七香车又经过改造,除了体积更大之外,去除了各种不必要的装饰,十分简朴,由四匹龙马异种拉动,前有八位二品灵官开路,后有一众参知真人随行。

待到宫门前,轮值大真人走下马车,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仙风道骨,最是符合世人对于神仙中人的想象,不是国师,而是天师。

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天师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地师代行大掌教职权。接下来的久视四十二年,从正月初一到七月初一,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行使大掌教权柄。如今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自然由天师接替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主持中元节庆典。

广场上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迎接轮值大真人和一众参知真人进入殿内。

殿内的众人也纷纷起身。

张月鹿举目望去,看到那位祖父辈的老人从门外走来,在他左手边是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在他右手边是清微真人和一位平章大真人。

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点,道门有一位大掌教和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站位的时候又要凸显大掌教的居中独尊,副掌教们在大掌教两侧排开,难免会不对称。一般而言,会由大掌教的眷侣补上,也就是大掌教左边站着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右边站着大掌教道侣和另一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道侣必然是紧挨着大掌教的右手,至于谁挨着大掌教的左手,一般取决于大掌教的出身,比如大掌教出自正一道,则天师站在大掌教的左手边。

轮值大真人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排名最为靠前的三位参知真人跟随其后,空出一个位置,因为天师不曾娶妻,所以由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补上。

道门不兴跪拜之礼,所以众人只是起身行礼,并没有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景象。

天师径直走向玉虚宫的主位,不过在途径张月鹿身前的时候,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张月鹿感觉这位伯祖似乎看了她一眼,又好似是她的错觉,竟是让她有了片刻的恍惚。待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天师已经走远了。

在天师左手边落后一个身位的慈航真人没去关注爱徒,毕竟师徒两人刚刚分开不到半个时辰,而是深深地看了师妹石冰云一眼。

石冰云目光游移,没与师姐对视。

东华真人也瞧见了石冰云,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同辈人物,自然相识,大概能猜测出石冰云的来意,不动声色。

再有就是各路宾客,有儒门之人,也有佛门之人,还有朝廷之人。

儒门的那位大祭酒路过张月鹿面前时,望了张月鹿一眼,虽然没有发作,但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堂堂儒门大宗师,自然不是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的没有城府之人,不过是故意如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想着帝京道府的事情。

天师和众参知真人、众宾客入座后,天师环视一周,一挥大袖,只见一个略显虚幻的天师身影飞出殿去,登上三十三重灯楼,点燃了金灯。

第一百五十二章 齐剑元 万象道宫的中元节庆典却是不能与玉京的中元节庆典相比,不过也别有一番意趣。

星野湖被一分为二,较大的那部分位于万象道宫的阵法覆盖范围之外,用于起落飞舟,而较小的这部分则位于万象道宫的阵法范围之内,属于下宫。此时已经有好些人下了观星台,来到湖畔,将早已准备好的河灯放到湖中。

一时间,湖面上灯火点点,又倒映漫天星光,几乎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乃至于天水一线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似乎湖水连通了天上星河。

若能泛舟其上,大约便是古人诗中的意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齐玄素这种大忙人自然没有时间去制作河灯,所以只是在观星台上欣赏河灯。便在这时,有人送来了吃食,别看震园的伙食是鸭老鸡瘦、菜生米硬,可供给辅理们的吃食却是十分精致,太平客栈中的厨艺也不过如此,可见这些人不是做不到,而是有猫腻。

齐玄素沾了孙合悟的光,得以分到一盘酱牛肉,搭配着不怎么醉人的黄酒,只觉得心满意足。

虽然近些年来十分流行白酒,但上层宴会还是以黄酒为主。在百余年前,白酒被蔑称为“臭酒”,甚至“白酒”这个名字也是近几十年才定下的,在过去一直上不得台面,只有底层人才喝,或者是为了御寒不得不喝,所以戍边军伍中也会流行白酒。只是近百年来风气转变,白酒的地位才一再拔高,也能登堂入室了。

无数诗词中的“酒”,包括诗仙斗酒诗百篇中的“酒”,其实都是指黄酒。

其直接原因也很简单,且不说口感味道如何,白酒太容易醉了,若是酒量不大,很容易在宴会上出丑。而黄酒不然,只要适量,很容易进入微醺的状态,却不会醉得不省人事,正因如此,文人墨客们才能在酒后微醺中写出许多传世名篇,若是醉成一滩烂泥,别说写诗作文,只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借酒耍疯,那可就与文雅没有半点关系了。

再有就是,黄酒太贵,新酿的黄酒和贮存十年的黄酒,在口感上截然不同,又因为酿造技术不成熟,酒中有太多的杂质,滤除杂质的成本很高,故而才有了“清酒”和“浊酒”的区分,贵族们喝“清酒”,普通人喝“浊酒”,这也造成了贮存上的困难,很多黄酒存不到十年就已经变质,更见上了年份的黄酒之珍贵。除此之外,还有颜色上的区分,红如琥珀的黄酒才是上品。

白酒则不然,便于储存的同时,也导致陈化的效果并不大,所以过去都是大户人家才喜欢喝黄酒,普通百姓更喜欢便宜的白酒。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候,喝的大多是白酒,其过于辛辣的口感让他并不喜欢喝酒,幸赖酿酒技术的发展,此时齐玄素也能品尝过去只有世家豪族才能品尝的上等黄酒,红如琥珀,清澈见底,方才知晓酒之一物的美妙。

至于张月鹿,则是此道行家,她不局限于某一种酒,黄酒、白酒也好,西洋的红酒也罢,还有各种果酒,她都可以接受,只是她最近比较偏爱烈酒,不代表她一直都是如此,至于她最爱的“醉生梦死”,已然很难界定这到底是什么酒了,甚至因为药材太多的缘故,近乎于“药酒”。

哪怕齐玄素并不刻意驱散酒力,因为武夫体魄的缘故,一壶黄酒也只是让他略微有了半分醺然之意,不过已经足够让他打开话匣子,与孙合悟谈天说地。

论学问,齐玄素自然是远不如孙合悟,可齐玄素也有他的优势,那就是江湖经验。孙合悟是个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学究,哪里亲眼见识过底层的江湖,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算不能亲自实践,听亲历人的亲口讲述,也胜过书本上的文字。

孙合悟听齐玄素讲起江湖上的各种黑话,各种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听着粗鄙,但蕴含各种智慧,自有其道理,每每总是忍不住拍膝叫绝。

齐玄素很喜欢与这位老真人相处,却也有点私心,想要从老真人口中知道些关于神力的事情,毕竟在香火愿力这方面,占据天下正统的道门才是真正的大户,与道门相较,其他的隐秘结社都是小本买卖,不值一提。

一老一少聊得火热,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旁边的姚裴却是漠不关心,甚至嫌弃两人聒噪,主动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独坐在无人角落里,与今夜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此时夜色已深,姚裴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册话本,亏她好目力,借着漫天星光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不过书上的各种悲欢离合,无论如何妙笔生花,都不能让她有半点情绪涟漪。

不生恻隐之心,不起共情之情。

这个状态的姚裴已经没了半点人气。

就在此时,一人急速飞掠而至,最终飘落在观星台上,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身着朴素道袍常服,背负一柄长剑。

万象道宫内严禁飞行,虽说观星台只是万象道宫的外围,而非严格意义上的万象道宫内部,可是敢在此地当空飞行,也是十分放肆张扬了。好在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在星野湖和庆典上,没人太过在意。

男子虽然相貌英俊,但是神色冰冷,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他环顾四周,朝着姚裴径直走来。

齐玄素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老真人喝酒。

男子来到独坐角落的姚裴面前,随手设下一道禁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师父交代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姚裴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低头看着摊放在膝上的话本。

若是在万寿重阳宫,亦或是在玉京,男子哪怕是随口搭话,也能让许多道姑女冠受宠若惊,据说也有不少骄傲自负的女子对他心生爱慕,甚至是死心塌地。

只是姚裴不在这些道姑女冠的行列之中,甚至懒得抬头去看他一眼,似乎那张英俊脸庞还不如话本中的狗血故事有意思。

不过男子对于姚裴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目光也落在那册话本上:“看来你没把师父的话放在心上。”

姚裴这才合起膝上的话本,淡淡道:“师父说过,此事要密,你却光明正大地进入万象道宫,还当空飞掠,更在这种场合与我谈论此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吗?是不是还要给你配个宦官,高喊一声齐高功驾到?”

姚裴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正如张月鹿有白英琼这位师姐,姚裴也有同门师兄弟,眼前之人姓齐名剑元,是她的师兄。

若论道士品级,齐剑元不如白英琼,他只是三品幽逸道士,不过他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便是年轻,与李天贞相差仿佛,比张月鹿、姚裴、齐玄素等人年长,如今是而立之年。

齐剑元出身全真道齐家,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是他的伯父,他则拜在了东华真人的门下。

正如石冰云所说,东华真人不喜欢庸人在位,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裴小楼,都未能进入紫微堂,可齐剑元却成为了紫微堂的第九副堂主,仅从职务和品级上来说,并不逊色张月鹿,只是因为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才被张月鹿盖过了风头,又因为姚裴的存在,未能得到紫微堂小掌堂的称呼。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万象道宫封闭之后,等闲人不得进出,他却能在这个时候进入万象道宫,也很说明问题。

齐剑元早就习惯了师妹的性情大变,不以为忤,说道:“我已经查明,那些人就是为了星野湖而来,可以收网了。”

姚裴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齐剑元继续说道:“师父说了,这是我们全真道自己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最好不要把正一道和太平道牵扯进来,更不要把天罡堂和北辰堂牵扯进来。”

姚裴终于开口道:“那你去收网好了,我不反对,也不会分你的功劳。”

齐剑元终于是无奈道:“师妹,我一个人并无十足把握,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那就与师父的本意不合,而且知道此事内情的人越少越好,不好派遣太多人进入万象道宫,也不好直接知会万象道宫,所以只能由恰好在上宫进修的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姚裴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齐剑元不说话了,皱起一双剑眉,似是无奈更重,又似是有了几分恼意。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看向姚裴那边,小声问道:“孙老,那人是来找姚裴麻烦的?”

孙合悟只是看了一眼,道:“虽说咱们万象道宫直属玉京,但根基还是在全真道的地盘上,谁敢在全真道的地盘上找姚家千金的麻烦?那小子我认得,前些年也来进修过,和你一样姓齐,是裴玄之的弟子,也就是姚丫头的师兄。”

齐玄素却是想到了白英琼,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兄和师妹为了东华真人的位置而互生龃龉?”

孙合悟怔了一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神力 齐玄素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为姚裴担心,以姚裴的家世背景,哪里轮得到他来瞎操心。就算不谈什么家世和背景,姚裴的境界修为也在他之上,还有“功烛杖”这等半仙物,可比他厉害多了。

齐玄素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力上面,神力来自于香火愿力,就好似血气来自于体魄精血,法力来自于魂魄精神,在这一点上他也不旁敲侧击,而是直接提出了问题。

大概因为齐玄素太过直白且不加掩饰,孙合悟甚至没有多想,只当年轻人好学,直接答疑解惑道:“香火愿力和法力一样,都是来自于人的精神,所不同之处在于,愿力是来自他人之精神,法力是来自自身之精神。武夫的血气是从精血中凝练而来,人之精血,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血气是为真实,而人之精神看不见摸不着,故而法力和愿力是为虚假。”

“炼气士一途之所以号称道门正统,就是因为能两者兼顾,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循序渐进,虚实并重,阴阳并举。至于谪仙人,你可以将其视作一种更为高级的炼气士,你也可以把散人视作一种低级的炼气士,此三者外在表现多有不同,其内在本质却是相通,这也是散人可以补全为谪仙人的原因所在。”

齐玄素道:“初级炼气士、中级炼气士、高级炼气士。”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孙合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说到愿力,就要涉及到如何将他人之精神化为己用这个问题。愿力的强弱与自身修为有关,也与执念、虔诚与否有关,普通人的愿力其实是很分散且微弱的,发散之后,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若要主动收集,除非古仙一级的巫祝,否则耗时耗力,得不偿失。对于顶尖巫祝而言,收集游散愿力与天人从天地之间汲取元气相差不多,除了闭关之人,你见过哪个人整日打坐练气的?巫祝们也不可能一直收集愿力,所以就需要一个中间的媒介。”

齐玄素听得十分认真,若有所思道:“所谓媒介,就是一个可以收集愿力并且储存愿力的物事?”

“孺子可教也。”孙合悟微笑点头道,“正所谓力往一处使,愿力也是力,如何让愿力主动汇聚一处?其实就是拜神,可凡人如何见得真神?说到底还是拜一个泥塑木偶罢了。所以我们在各地设立道观,道观中设太上道祖的雕像,张三拜这尊雕像,李四也拜这尊雕像,他们的愿力便都往雕像汇聚而去。自古以来,焚香就有助于恢复精神,所以焚香的烟气同样有助于自精神而生的愿力的凝聚,甚至可以作为愿力的承载,减缓愿力的消散,所以拜神的同时还要上香,愿力也被称作香火愿力。”

“你将一杯水倒在桌面上,面积变大,它很快就会干掉。可如果水都在杯子里,只有杯口的一点面积,却能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愿力也是一样的道理,当它们汇聚一处时,便不容易消散,而雕像天然就是那个杯子,十分适合用于储存愿力。如此一来,我们便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去收集那些游散愿力,只要定时取走‘杯中之水’就够了。”

“当然,这只是十分基础的办法。顶尖的巫祝们,也可以不借助雕像媒介,信徒只要在心中默诵其名,愿力自然就会被他得去。如巫罗在梦中传教,是一样的道理。不过那都是十分高深的法门了,就如顶尖武夫可以一顿吃掉一条蛟龙,其外在表现不同,可吃蛟龙和吃牛羊,其本质并无不同,都是壮大自身气血的手段,巫祝同理。这些对你而言,还是太过遥远,你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必过于深究。”

“谈到雕像,又不得不提及‘开光’。佛门是此道的行家,甚至我们道门也是效仿佛门的那一套。佛门说得很玄乎,‘开光’之后,才能请来真佛,若是不曾开光,就会有邪魔占据佛像,享用香火。其实没那么复杂,佛陀也好,菩萨也罢,怎么会进入这座小小的雕像之中?所谓的开光其实是一把锁,或者说是一种隔绝内外的阵法,只要锁上之后,孤魂野鬼、精怪邪魔便无法进入雕像盗取愿力。”

“这又不得不谈到监守自盗的问题,既然是锁,自然有钥匙,当然不是真正的钥匙,可能是一段口诀,也可能一道符箓,甚至是某种看不见的渠道途径,这把钥匙就掌握在道观的道士手中。如何防止监守自盗,就像如何杜绝贪墨太平钱一样,一直是个难题。”

孙合悟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参与过第二次江南大案,应该知道此中危害。”

金阙已经对紫仙山大案和金陵府大劫做了定性,正式定名为“第二次江南大案”,视作第一次江南大案的延续。包括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内,以及首席副府主白英琼、次席副府主李天澜等九位副府主,全部受到了记大过的处分,被责令深刻检讨,两位副府主被调离,一位副府主被免职。副府主以下,十二位主事道士和四十三位执事道士被免职、缉拿,另有三百余人被问责。

金阙已经通过邸报明发道门上下,所以孙合悟对此十分清楚。

孙合悟继续说道:“我们效仿佛门在天下各地设立道观,收集天下愿力。不过这些愿力极不纯粹,夹杂着诸如求官、求财、求保佑的纷乱念头,若是照单全收,轻则心智受损,重则走火入魔,还有作为愿力临时载体的香火,也是杂质,可以用以凝聚愿力,却很难炼化。这些都需要过滤、净化、炼化,与天人炼气士将天地元气炼化为自身真气是一样的道理。”

“这种被处理过的纯净愿力即是神力,可以用于灵官的甲胄,也可以用于巫祝的修炼。化生堂研制的各种物事也离不开它。往大了说,神仙凝聚金身、构筑神国,也都离不开这种好东西,甚至比黄金还要珍贵。”

齐玄素顺势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得到神力呢?”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孙合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可以自行传教,那些隐秘结社就是这么干的,所谓‘邪教妖人’的‘邪教’二字便是由此而来。你也可以寻找一些特殊的物事,比如上古巫教的图腾、祭祀器物,若是运气好,应该会残留有愿力或者神力,上古巫教的遗迹在南疆那边比较多,不过巫罗同样盯上了这里,很容易遇到灵山巫教的妖人,有些危险。还可以探墓,历代帝王受后人香火供奉,陵墓里的许多物事也是存在神力的。”

“对了,据说黑市中也会卖神力或者未曾处理的香火愿力,你可以去碰碰运气,不过要准备好太平钱。虽然我没买过,也不知道具体价格,但根据道门内部对于神力的作价,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足够一个归真巫祝跻身天人的神力数量,怎么也要几万太平钱,你先准备一万太平钱再去黑市碰运气比较好。”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难看。

监守自盗、顶着道门压力暗中传教、从巫罗的口中夺食、冒着被各种机关阵法弄死的危险盗帝王大墓、花钱购买。

除了花钱购买,剩下的行为都像在作死。至于花钱购买,他上哪找一万太平钱?七娘倒是有,可那是七娘的,犹记得七娘曾经说过,除非她死了,否则她的钱跟齐玄素没有半点关系。换句话来说,七娘若是不幸身故,她会给齐玄素留些遗产,不过在此之前,齐玄素还要自立自强。可齐玄素再怎么缺钱,也不会盼着七娘出什么意外,他若真敢这么想,那就是没了肝肺,也没了人性。

说句玩笑之言,他还盼着七娘证得长生呢,他好跟着鸡犬升天。如今世道,什么望子成龙,望夫成龙,就不许他望母成龙?还能再捎带个张月鹿,望妻成龙。自立自强与望母成龙、望妻成龙也不冲突,正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大家互相借力,都可以借。

不过玩笑之言毕竟是玩笑之言,说什么长生不死毕竟太过遥远,以七娘的性子,就算成了仙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齐玄素该没钱还是没钱。张月鹿倒是大方,可她和齐玄素一样,都没什么钱,且远水不解近渴。

到了这种时候,就能看出太平钱的重要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难怪那么多位高权重的道士还要想尽办法捞钱,真是钱能通鬼神。

齐玄素喃喃道:“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各种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我不吃不喝不花钱,也得攒上三年,还不一定够。若是需要几万太平钱,那就奔着十年去了,这不是要命吗?”

若是以前的齐玄素知道自己能在十年内跻身天人,肯定不会嫌慢,而是觉得太快了。可如今齐玄素心大了,已然不满足这样的速度。正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孙合悟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在道门,一步慢则步步慢,张月鹿跻身天人后,姚、李二人不惜打乱自身规划也要相继跻身天人,就是怕慢上一步,所以他是不好劝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笔两个齐 道门内部的巫祝数量不多,真正用于巫祝修炼的神力只占了道门储存神力的很小比例,大头都用于灵官和“应龙”,飞舟是以龙珠为驱动不假,可“应龙”不仅仅是载人飞行,还肩负着作战任务,要动用各种威力巨大的符箓阵法,却是不能再依靠龙珠,就需要以神力为驱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力是一种还要在太平钱之上的硬通货,有些道士监守自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实巫祝也能自行产生愿力,原理很简单,总结就是三个字:信自己。这种愿力更为纯净,甚至省却了净化和炼化的步骤,可以直接化作神力,只是产量太低,比不得直接收割信徒愿力。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想靠自己的愿力补充“神之玄玉”,那么少说要百年光阴,如今也就是够弥补他凝聚金身的损耗。

齐玄素随口问道:“老真人,咱们万象道宫有没有神力?比如至圣先师雕像之类的物事。”

“你小子想要偷神力?”孙合悟玩笑道。

齐玄素笑道:“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

孙合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竟也没有隐瞒:“是有的。”

齐玄素怔住了,他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孙合悟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孙合悟又喝了一杯酒:“你不妨猜一猜,道宫把那尊雕像放在了哪里?”

齐玄素忽然想起姚裴说过的一句话,试探问道:“沉入了星野湖的湖底?”

孙合悟猛地将嘴里还未咽下去的黄酒喷了出去,震惊地望向齐玄素:“你怎么知道的?”

“真在星野湖?”齐玄素同样惊讶,“我就是随便猜的。”

孙合悟忍不住摇头道:“看来灯下黑也不是完全保险。等老石回来,我得跟他说一说这个问题。”

齐玄素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沉入湖底,而不是自用?”

孙合悟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所谓开光其实就是加一道锁,万象道宫作为儒门曾经的三大学宫之一,这里的至圣先师像可不是一般物件,祖师们拿到之后,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解除上面的禁制。正当祖师们打算徐徐图之的时候,儒门又找上门来,索要这尊至圣先师的雕像,按照当时道门与儒门缔结的条约,儒门只是让出了万象道宫,可里面的东西还是有权带走的……”

说到这里,孙合悟微微一顿,捻须不语。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孙合悟叹了一声:“当时道宫初创,道门也谈不上中兴,一个字,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祖师们舍不得到了嘴里的肥肉,于是对儒门矢口否认,说从未见过这尊雕像,大约是被毁了。实则暗中将其处理伪装之后沉入星野湖中,想要等到日后再慢慢破解。”

“再后来,祖师们发现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坐拥天下,收集神力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靠着捡儒门的遗留能支撑多久?一句话,靠谁都靠不住,得靠自己,靠自己效仿佛门把这套收集神力的体系完整建立起来。”

“恰逢玄圣下令,让祖师们集中精力完善神仙传承,于是这尊被沉入湖底的至圣先师雕像就被暂且搁置,乃至于被遗忘了。对于如今的道门而言,想要解开上面的禁制并非难事,可道门早已看不上里面的那点神力,干脆不去管它。”

齐玄素听得大为心动,不过还是明知故问道:“既然看不上,怎么不还给儒门?”

孙合悟瞪了齐玄素一眼:“你小子真傻假傻?当初祖师们已经矢口否认,现在再还给儒门,岂不是自打脸面?”

齐玄素心中盘算,嘴上则转开了话题:“对了,第二次江南大案有结果了吗?”

“姑且是告一段落。”孙合悟叹了一声,将结果大概叙述了一遍——作为辅理,他们有定期的邸报,齐玄素等人在三个月的进修期内则没有这样的待遇。

齐玄素听完之后,疑惑道:“真武观一把大火,所有证据付之一炬,就连七人调查小组都差点自身难保,金阙又是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这么多人定罪?”

孙合悟扶须道:“要不说裴玄之的手段高明呢,他没用贪墨的名义定罪,而是以‘失责渎职致使知命教在金陵府造成百姓重大伤亡以及财产重大损失’的名义定罪。以这个罪名把人抓进去,慢慢地审,细细地审,最后审出来的可就不仅仅是失责渎职的事情了,那些贪墨太平钱的烂事说不得也要一并吐出来,丢了的证据不就找回来了?不过需要不短的时间,人家也不会坐以待毙,又是一轮斗法。”

齐玄素感慨道:“要不人家是首席参知真人呢。”

就在此时,齐剑元撤去了禁制,似乎打算离去,不过脸色不大好看。

姚裴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齐玄素忍不住望去,倒不是担心姚裴,而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结果好巧不巧,刚好与齐剑元对上了视线。

齐玄素颇有些尴尬,毕竟他多少有点居心不良,被人家抓了现行,难免心虚几分,只得略微偏移视线,主动退让了一步。

齐剑元则是微微皱眉,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悦。

齐玄素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分不悦,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你就是齐玄素?”齐剑元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在下齐玄素,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只是从孙合悟口中知道此人姓齐,却不知道名字。

齐剑元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过你,是雷真人的属下,曾被师尊亲口称赞。”

齐玄素谦逊道:“惭愧。”

齐剑元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师父叫齐浩然,正一道的四品祭酒道士。”

这次则成了齐玄素皱起眉头:“阁下与家师有旧?”

齐剑元说道:“细论起来,也许我该叫他一声堂叔,只是这位堂叔……不提也罢。我也没想到他还有个弟子在人世。”

齐玄素顿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缓缓道:“你是齐家人,那我师父也应是齐家人,齐家是全真道中的大族,他怎么成了正一道的道士?”

齐剑元反问道:“他没告诉你?”

齐玄素默然。

“他不想说,那是因为他理亏。”齐剑元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让你姓齐。”

齐玄素脸色一沉,冷然道:“难道只有你才能姓齐?”

如果仅仅是涉及到齐玄素本人,那么齐玄素并不介意主动退让一二,只是涉及到师父,齐玄素便不想退让了。

他不再是那个对上天人没有还手之力的普通散人,也不再是毫无根基的七品道士,他有足够的底气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如果不是师父的缘故,那他还真不稀罕这个“齐”字,若要为了攀附,七娘的“姚”字不是远胜“齐”字?

齐剑元似乎有些没料到齐玄素突然转变了态度,更没有料到齐玄素的放肆,双眼眯起,周身上散发着寒意。

正是因为这个“齐”字,他对齐玄素有一种天然的恶感,哪怕两人在此之前毫无交集。

齐玄素对此丝毫不惧,说道:“家师身故多时,是非对错还不是任你信口胡说?什么家师理亏,我看是你理亏。”

齐剑元冷笑道:“到底是齐浩然的弟子,都是一个德性。我是紫微堂的副堂主,你只是个主事道士,你这是仗了张月鹿的势?还是仗了雷真人的势?敢如此与我说话?”

齐玄素勃然大怒,针锋相对道:“以己度人,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我是从西域到金陵,顶风冒雪,水力进火里出,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布衣野道士,不靠家族姓氏,也不靠师承背景,我杀‘天廷’妖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个女人的怀里吃奶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跟你说话还要仗谁的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双刀 齐玄素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近乎于撕破脸皮。

虽然齐玄素并非那种极为熟稔人情世故之人,但也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更何况齐剑元的身份不俗,有家族背景靠山,师承显赫,若无必要,他不会招惹这样的人,更不会得罪死了。不过因为师父的缘故,齐玄素这次却是动了真怒,已经顾不得了。他在道门内部攀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挺直腰杆说话?

再有就是,花圃道士们看不起野道士,认为野道士粗鄙野蛮。其实野道士同样瞧不起花圃道士,认为花圃道士就是绣花枕头。齐玄素便是野道士,虽然他并非毫无背景之人,但平心而论,张月鹿、七娘也好,裴小楼、雷小环也罢,他们更多是给了齐玄素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或者对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有所帮助,在道士品级和职务方面,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所需要的功劳没有半点虚假,都是齐玄素自己一点点拼杀出来的,所以齐玄素这话说得极为硬气。

齐剑元被这话狠狠伤了面皮,自然是勃然大怒,继而怒极反笑:“你既然不仗谁的势,又有如此履历,想来是对自己的修为极有信心,可否赐教一二?我倒要看看齐浩然教出来的弟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万象道宫禁止打斗不假,可观星台严格来说却不在万象道宫的内部,更不在上宫,真要在此地动手,也勉强说得过去。

齐玄素自然不会畏惧退让:“我记得玄圣年轻时曾说过一句话:‘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不知你认可吗?若是认可,我们不妨下去动手。”

“好。”齐剑元也不废话,身形一闪而逝,已经掠下观星台,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时值秋日,有许多芦苇,雪白芦花盛开,随风而动,煞是好看。

齐玄素也随之跃下观星台。

孙合悟和姚裴没有阻拦。

牵涉到齐家内部的事情,他们实在有些不好说话。

而且谁也没想到,两人话赶话,最终成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局面。

到了这一步,两人交手已经不可避免。道门虽然号称清静无为,但家大业大,难免泥沙俱下,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心性,更多人还是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故而道门内私斗成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两人此时已经在三言两语之间进入了私斗的程序。就算是孙合悟和姚裴,至多就防止闹出人命,却是不好阻止私斗。

众多万象道宫弟子见两人先后跃下观星台,纷纷退让,举目观瞧。

齐玄素拔刀之后,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齐剑元,虽然齐玄素没有开口说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齐剑元亮出兵刃。

齐剑元伸手拔出背后的长剑,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齐剑元一抖掌中长剑,开口道:“进招罢。”

齐玄素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在其前行一线的两侧,无数白色芦花随之俯首低眉。

“大衍灵刀”本就是以速度见长,齐玄素修炼了“魔刀”之后,又有增进,此时齐玄素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飞英”的刀尖已经触及了齐剑元的咽喉位置。

不过齐剑元的境界修为毕竟要高出齐玄素一筹,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挡下了这一刀,不过他握剑的手掌却微微一颤,齐剑元这才惊觉齐玄素的修为之高,距离天人只剩下一线之隔,进境之快,只比张月鹿等人差了一线而已。

齐玄素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齐剑元也没有捕捉到齐玄素的出刀轨迹,只能全力运转剑诀,使得周身没有半分破绽,将齐玄素的出刀悉数防下。

齐玄素和齐剑元斗在一处,当真是刀光剑影了,齐玄素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齐剑元境界更高,反而处于守势。

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魔刀”完全施展开来,只见得齐剑元周围出现了数十个残影,残影叠着残影,重合层叠,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到齐剑元的身影。

不过就算如此,齐玄素手中之刀仍旧没能破开齐剑元的守势。

齐剑元毕竟是天人,反而是寻觅到一个机会,手中长剑点向齐玄素的眉心。齐玄素身形倏忽向后退去,两人一进一退,齐剑元的剑尖与齐玄素的眉心始终保持着半寸距离,不过剑尖上吞吐不定的剑气还是伤及了齐玄素的眉心,割裂开一道血痕,仿佛一只血色的竖眼。

如此向后退出十余丈之后,齐玄素猛地止住退势,单刀变为双刀,架住这一剑。

只见齐玄素右手持横刀,刀身平直细长,只是略有弧度,与短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虚实不定的黑色鬼头刀,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齐玄素一心二用,以“飞英”用“魔刀”,以“鬼刀”用“大衍灵刀”,胜在一个“奇”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若是突然用出,与他同等境界之人,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百余招的,就算是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齐玄素挡下齐剑元的一剑之后,随即以“鬼刀”向齐剑元攻去,可是并非直来直去。齐剑元一时不知这“鬼刀”要攻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齐玄素出手快极,齐剑元后跃退避,“鬼刀”又已指向他身前。

齐剑元眼见齐玄素招数越来越是凌厉,而“飞英”始终未用,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他所学的乃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仅仅是对上齐玄素的单刀也不落下风。

就在这时,齐玄素右手的“飞英”迅猛劈下,虽然齐剑元勉强闪过,但听得轰然一声,在地面上劈砍出一道长近三丈的沟壑。

齐玄素以双刀对敌,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初次遇到之人,定要手忙脚乱。齐剑元也是如此,不过他毕竟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此时已经渐渐看出些许端倪,齐玄素手中的“飞英”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鬼刀”,势大力沉,又虚实不定,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地寻到破绽,左手“鬼刀”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使得齐剑元绝无闪避躲让之处,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这一刀。

可出乎齐剑元的意料之外,自己挡的这一下却是落在空处,不仅没有受力所在,而且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并非齐剑元招式落空,而是齐玄素手中的“鬼刀”仿佛只是一个幻象,就这么穿过了齐剑元手中的长剑,砍向齐剑元的脖子。

这一刀没有激起半点风声,可齐剑元却从这一刀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凶险,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脖子正在崩裂。

此时齐剑元单手持剑,只能以未曾持剑的左手去挡这一刀,但与“鬼刀”一接触,手掌顿时如刀割一般,“鬼刀”由虚化实,没有丝毫停顿地一掠而过,随着刀刃切入,齐剑元左手爆出一道血线,看上去就像已被砍断只是又勉强粘合起来一般。

“鬼刀”掠过齐剑元的左手之后,砍在齐剑元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随着刀锋深入迅速在齐剑元颈部延展开来,鲜血四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地任我行 面对齐玄素的“鬼刀”,齐剑元发现护体罡气和体魄本身就好似纸糊一般,根本不能阻挡“鬼刀”分毫。

看这等情形,只要“鬼刀”完全掠过,就能将他的头颅斩下。

不过齐剑元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在这一瞬间也反应过来,这并非寻常意义的刀剑,而是一种信以为真的法术。

玄圣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脱胎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式名为“六灭一念剑”,此剑的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

而齐玄素手中的那柄鬼头刀则是与“六灭一念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剑元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刀会斩下他的头颅,那么他的脖子上就会出现伤痕,产生被刀割喉断首的痛楚。

信以为真的根本原理在于愿力,一个“信”字,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股强大的愿力,这股愿力不能长存,却可以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为惊人的威力,越是深信不疑,愿力也就越是强大,继而这股愿力化作神力,开始改变现实,也就是求真。

而齐玄素的“鬼刀”只是起到一个欺骗、诱导的作用,欺骗齐剑元相信是真的,越是高明,越是没有破绽,那么被骗之人也就越是深信不疑,产生的愿力越是强大,最终自己死于自己的愿力之下,等同是自杀。

正因如此,抵御“鬼刀”不在于境界修为多高,而在于意志是否坚定,能否看破虚实。若是窥不破此中虚实,那么修为越高,产生的愿力也就越强,还是难逃败亡下场。

换而言之,齐玄素用出了“鬼刀”的手段之后,能否刀下留人不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中刀之人自己。

这类手段属于方士的法术,又与巫祝的手段颇有相通之处。

齐剑元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鬼刀”的切割速度骤然变慢。

齐玄素嘿然一声:“齐大公子,还算不赖,要是被我一刀砍了脑袋,我固然要给你偿命,可你也要成为笑话。”

齐剑元正要反唇相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就将他击飞出去。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收起“飞英”,右手中多了一把通体暗沉的黑色手铳,如同黑曜石一般,铳口位置还残留着些许烟雾。

正是姚裴送给齐玄素的“画龙手铳”。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个讲武德之人,他更擅长利用各种手段进行生死搏杀,偷袭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迪斯温、司空错等远比他境界更高之人最后都栽在了他的手里。

真要是无所不用其极地交手,就连张月鹿都吃了大亏,更何况是齐剑元。

身为局外人的姚裴就看得清楚,齐玄素以“鬼刀”砍中齐剑元的脖子之后,齐剑元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鬼刀”所吸引,而齐玄素似乎早就料到“鬼刀”很难将齐剑元置于死地,趁此时机,不紧不慢地将“飞英”挂在腰间,取出“画龙手铳”。

待到齐剑元得以喘息之后,齐玄素又以话语分散齐剑元的注意力,嘴上说话,手中动作不停,然后就是一铳正中小腹。

不讲武德。

可齐玄素早就把话说明白了: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

他还专门问了齐剑元一句:你认可吗?

齐剑元当时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也不怪齐玄素没把话说在前头,怪就怪齐剑元不把齐玄素放在眼里,骄兵必败。

姚裴来到孙合悟身旁,淡淡道:“难怪天罡堂这些年来一直从地方道府征调野道士充任其中,真要拼起命来,花圃道士就是不如野道士。”

孙合悟感慨道:“其实不说什么花圃道士和野道士,只说一句老话,光脚不怕穿鞋的,正所谓向死而生,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齐剑元已然是个死人了。”

齐剑元半跪在地,一只手拄着长剑,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血肉模糊的小腹,鲜血不住地从五指缝间流淌出来。

毕竟是“龙睛乙一”,还不足以将一名天人置于死地。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画龙手铳”,遥遥指着齐剑元的眉心。

手很稳,没有半分摇晃。

威胁意味不大,羞辱意味颇重。

且不论“龙睛乙一”能否将齐剑元置于死地,不管齐玄素再怎么发怒,也没有失了心智,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齐剑元毙于铳下。

再有就是,火铳最好是作为偷袭的手段来用,如果正面开铳,对面有了防备,在弹丸威力不足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会出现齐玄素以“画龙手铳”打姚裴的情况。

所以齐玄素这般用手铳遥指齐剑元,就是在羞辱他。

齐剑元也果然受不得这种羞辱,沉沉地怒喝一声,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一剑朝着齐玄素当胸刺来

“南斗二十八剑诀”之“星转斗移”。

不过齐玄素的反应更快,许多人甚至没看清他如何收起手铳,已然又是双刀在手。

齐玄素以手中“飞英”压住齐剑元手中长剑,“鬼刀”又向齐剑元刺去,齐剑元伸手平掌一挡。不管怎么说,齐剑元乃是天人,一身真气雄厚无比,在窥破了“鬼刀”的虚实之后,便也伤他不得。

齐玄素立时身随“飞英”而走,只见齐玄素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齐剑元的背后出现,幸而齐剑元躲闪及时,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齐剑元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齐剑元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齐玄素将手中“鬼刀”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剑元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齐剑元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齐玄素持刀右臂刺出。

齐玄素以“飞英”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齐玄素手中的“飞英”随之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齐剑元已经隐隐察觉出齐玄素双刀的玄妙所在,齐玄素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齐玄素出招太奇,应变及时,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他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齐剑元长啸一声,将手中长剑高高抛起。

然后就见这把长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朝着齐玄素激射而出。

此乃齐家的家传绝学“万剑诀”。将佩剑幻化无数攻击对手,并不等同于普通的剑气化剑。“万剑诀”幻化之剑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同样拥有实体,甚至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复制主剑的神异之处。

其原理就像镜中花水重月,将佩剑映射到天地之间形成“倒影”,再借天地元气凝实。不过限制也是极多,所用之剑必须是与自己极为契合的本命之剑,差不多要到人剑合一的程度才行。

太平道祖师在《说剑经》中就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万剑诀”既是御自己之剑,也是御天地之剑。

故而“万剑诀”对于修为的要求极高,要归真阶段才能修炼,初时也不过幻化一二,天人才能小成,要到了仙人境界之后,才能成千上万。

齐剑元五指一扬一弹,十六把长剑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朝着齐玄素当头落下,呼啸剑气无处不在,要让齐玄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想要破去“万剑诀”,关键在于找到主剑,也就是本体。

见到这一幕的姚裴轻声道:“齐天渊一直都很克制,接下来应是要全力施展‘魔刀’了。”

孙合悟淡淡道:“虽然老夫也算是个花圃道士,但依仗多年修为,以力破巧,强行制住两人还是不难。”

果不其然,齐玄素全力施展手中双刀,已经不再是他驾驭双刀,而是双刀裹挟着他。

凭借“魔刀”的惊人直觉,齐玄素生生躲开了所有的致命伤势,些许皮肉伤,对于拥有血肉衍生的齐玄素而言,却是不算什么。

谈不上什么招式,而是“魔刀”的本能。

“魔刀”本就没有固定招式可言,若要概括,便是出于本能的随机应变,以及一个个模糊的概念。就如“太阴十三剑”中的许多剑招已然近乎于法术神通,而非单纯的剑招。

先前齐玄素一直使用“大衍灵刀”作为遮挡,齐剑元始终未能认出“魔刀”,此时终于认了出来,不由心头一震。

速成的旁门左道之法在前期本就要胜过玄门正道之法,而“魔刀”又是其中最能在短时间内见成效的,只要将自身交由“魔刀”的狂性主导,一举一动,全凭手中之刀带动,就能发挥出远胜本身实力的威力。

齐玄素骤然消失不见。

驾驭十六把离手剑的齐剑元心中一惊。

下一刻,不等齐剑元作出反应,齐玄素手中“飞英”已经正中十六把长剑的本体。

随着一道极为刺耳的金石声音响起,长剑倒飞回齐剑元的手中,其余剑影立时碎裂消散。

此乃“魔刀”之“天地任我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胜负已分 “天地任我行”并非固定的招式,而是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或者“剑魔由我生”,是由一个概念衍生出的一整套体系。

其关键不在于“天地”,而在于“任我行”,这个“我”,并非是指刀主,而是指“魔刀”的惊人直觉,或者说就是“魔刀”的本身,所以并非齐玄素看破了“万剑诀”本体的所在,那是“天刀”才有的本事,他是跟随直觉找到了本体的所在,别说是齐剑元觉得莫名其妙,就是齐玄素本人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直觉。

破去了“万剑诀”之后,齐剑元左手正握“鬼刀”,斜斜指向齐剑元,右手反握“飞英”,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继而身形一掠,厚重且已经凝实的“鬼刀”再度与齐剑元手中长剑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持双刀的齐玄素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齐剑元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中出刀不停,已然没了招式的痕迹,只剩下“魔刀”的攻敌破绽。

齐剑元只能一味防守,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杀得无数芦花“尸横遍野”。

齐剑元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气息渐显飘摇不定。

等到齐玄素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九十九刀,正与藏书楼洞天里的“魔刀”璧刻相应,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这便是旁门左道之法的好处了,隐患极大不假,可威力也是极大,在此阶段远胜没有隐患的玄门正道之法。

齐剑元没想到齐玄素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齐玄素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齐玄素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且齐玄素出刀越来越快,截然不同的两刀不断变化,不断超出刀法的范畴,又不断回归到刀法的范畴之中。

关键是招招夺命,“魔刀”是以器驭人,以刀意反过来主宰自身,这已经不是齐玄素所能控制。

齐玄素手中“飞英”一刀当头劈下,齐剑元手中长剑一封,被劈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退至星野湖的边缘位置,才堪堪停下。

齐玄素整个人已化为幻影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飘忽不定。

高速移动中,齐玄素仍旧是出刀不停,齐剑元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无形有质的杀人利芒,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齐剑元的守势已经摇摇欲坠,就好似两军交战,随时都会崩溃,对于神出鬼没的齐玄素的威胁,越来越小,若不是他的境界修为高出齐玄素一筹,此时他已然是齐玄素的刀下伏尸。

到了此时,齐剑元只能改变策略,先是以“星转斗移”暂且摆脱开齐玄素,然后御风升空,与地面上的齐玄素拉开距离,打算以飞剑取胜。

只是齐剑元升空之后,齐玄素也随之离地而起,周身云气缭绕,紧追不放,如同附骨之疽。

“魔刀”的关键不在于“刀”,而在于“魔”。

虽然齐玄素此时被“魔刀”所控,但并非变成了真正的疯子,而是凭借本能和直觉做最正确的事情,能够挥刀,也能使用宝物和其他手段,故而在“魔刀”的主导下,仍旧可以催动被他穿在身上的“太乙云衣”。

这件衣物类的宝物与“画龙手铳”不同,不可能平时放在须弥物中,等遇到强敌时再拿出来穿上,千钧一发之际哪有这样的时间?所以齐玄素平时一直穿在身上,只是并不穿在外面,而是将其穿在中衣和外衣之间,一眼看不出来,又不影响其发挥作用。

不过“太乙云衣”并非专门的护体类宝物,齐玄素先前又未催动“太乙云衣”的云气护体,所以被齐剑元的剑气、剑影透衣而过,留下了些许皮肉伤,这也间接让齐剑元大意,没有料到齐玄素的身上还有这样一件宝物。

众多看客们见此情景,一片哗然。

竟然是两位天人交手?!

私斗不少见,天人层次的私斗却是少见。

正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孙合悟、姚裴还有其他几位辅理,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天人之下的观众们就只能大概看个热闹了,甚至连两人的境界修为都要靠猜。

此时齐玄素还是吃了修为的亏,若齐玄素能成就“天人”,“天地任我行”又能更上一层楼,真正就名副其实地纵横天地之间了,上天入地,无所不去,那就完全不需要“太乙云衣”了。

孙合悟啧啧道:“慈航一脉的‘太乙云衣’,没想到张月鹿连这等宝物都给了齐小子。”

姚裴道:“如此一来,天人的最大优势也被抹平,齐剑元危矣。”

齐剑元右手持长剑,左手捏剑诀,一把飞剑激射而出。

只是先前的十六把离手长剑都奈何不得直觉惊人的齐玄素,更何况是此时的一把飞剑,其实在齐剑元没能以御风手段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后,飞剑的意义就不是很大了。更何况齐玄素身上的“太乙云衣”还有相当优秀的防御能力。

齐剑元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任由飞剑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瞬间近身至他的身前。

又是那无孔不入的双刀。

当年玄圣击败了宋政,“南斗二十八剑诀”胜过了“魔刀”,可齐剑元不是玄圣,齐玄素也不是宋政。

齐剑元现在的感觉就是被双刀处处针锋相对,而他总是慢上一线。

之所以慢上一线,并非齐剑元出剑慢于齐玄素,而是因为“魔刀”不需要反应,无论是攻是守,总能凭借本能立刻作出应对。而齐剑元不行,他需要一个反应思考的时间,所以他必然要慢上一线。

就是这一线之隔,让齐剑元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难受感觉,他分明境界修为更高,能够以力破巧,却又处处受制。

再有就是,齐剑元并非谪仙人,而是炼气士,较之张月鹿、姚裴都要逊色一筹。最直观的表现,张月鹿和姚裴都是修炼两门大成之法,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姚裴,所学玄门正道之法是“天刀”,所学旁门左道之法是“太上忘情经”。张月鹿所学玄门正道之法是“慈航普度剑典”,所学旁门左道之法是“六虚劫”。更何况两人还持有半仙物。

这也是张月鹿、姚裴都能稳压齐玄素一头而齐剑元却做不到的原因,而且就算是张、姚二人与齐玄素动手,也不是随便就将齐玄素打发了,必然要认真对待的。

齐玄素一刀将齐剑元从空中压回地面。

齐剑元轰然砸出一片龟裂痕迹。

齐玄素紧随而至,不知何时,他已经散去了“鬼刀”,左手握拳,整个拳头连同手臂都变为了纯粹的金色。

巫祝的金身境神异,外加武夫体魄,然后用出“澹台拳意”中的“龙虎势”。

这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齐剑元的胸口位置,打得他七窍流血。

也就在这时,观星台上的孙合悟轻叹一声,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齐玄素的身旁,伸手按住了齐玄素的肩膀。

齐玄素立时动弹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一力降十会。

一位在万象道宫中仅次于平章大真人的老真人,远不是齐剑元这个初级天人可以比的。

“魔刀”桀骜不驯,立时就想要反击,只是孙合悟不动如山,此消彼长之下,狂性渐渐被压制,齐玄素也逐渐恢复清明。

然后就听孙合悟对齐剑元道:“胜负已分,就此罢手。你有你的差事,我放你进来,可不是让你来寻衅滋事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师父姓齐 说罢,孙合悟抓住齐玄素的肩头,猛地一丢。

齐玄素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等到双脚落地时,已经站在观星台上,旁边就是面无表情的姚裴。

另一边,孙合悟又把齐剑元提了起来,毕竟是天人,齐玄素的一拳也不能与万师傅的一拳相提并论,所以齐剑元只是重伤,还未身死。

孙合悟双手抓住齐剑元的双肩,狠狠抖了几下,只听得一阵“噼啪”响声,似乎把错位的骨头理顺,然后又将他放下,伸手在他的后心位置一拍,使得齐剑元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好了,干你的差事去,不要在这里生事。若还有下一次,我会把你赶出去。”孙合悟毫不客气道,“你若不服气,让裴玄之、齐教正尽管来找我就是。”

虽然副堂主和辅理并无高下之分,但许多时候不能单纯以职务而论。

道门内部,还要看品级、资历、背景、境界修为等等。就好比李天澜,他只是金陵道府次席副堂主,却能与掌府真人、近在咫尺的慈航一脉鼎足而三,靠的不仅是职务。

若论品级,孙合悟是二品太乙道士,齐剑元只是三品幽逸道士。若论资历,孙合悟是六代大掌教的同辈人物,历经四代大掌教、五代大掌教、六代大掌教的三代老宿老。若论境界修为,孙合悟一只手就能镇压齐剑元。论职务,孙合悟此时是万象道宫的代掌宫真人,万象道宫是他说了算。

就算是齐教正见了孙合悟,也要称呼一声“孙老”。

孙合悟之所以没能成为参知真人,主要还是因为他不在意这些,就如蜀州道府的季道人一般,是道门中闲云野鹤一类的人物。其实齐玄素以前的愿望也是做这样的道门真人。

所以孙合悟有足够的底气说这种话,没有半点问题。

齐剑元也不曾反驳,只是默默收起长剑。

另一边,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我还是那句老话,青霄道友果然有识人之明,让人佩服。”

齐玄素没什么说话的心情,除了“魔刀”的余韵之外,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一件事情上,师父为什么会离开全真道加入正一道?他和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说什么争夺家主之位失败后被迫离开齐家,不大现实,因为师父的境界修为不高,不大可能与那位参知真人齐教正相提并论。

若说过去境界修为很高,后来因为其他变故而跌落境界修为,也不太可能。道门不会因为没了修为就降低道士品级,只会因为犯错失责才会降低道士品级,这也是一种保障制度。

师父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差得老远。

再有就是,如果师父过去修为很高,甚至能与齐教正分庭抗礼,争夺参知真人之位,那么师父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张月鹿看他的档案时,不可能对师父的名字没有半点反应。

由此可见,师父过去大概是相对普通的齐家子弟,再看齐剑元的态度,师父应该是与齐家闹翻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哪怕是张月鹿,也曾动过加入全真道的念头,对于许多人来说,家族是助力,也是束缚,必然要有个取舍。

说话间,孙合悟又回来了,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我先前听你说那些江湖事,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你小子当真是半点武德不讲,‘魔刀’与你也算是绝配。”

齐玄素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老真人添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孙合悟摆了摆手,“这本就是我这个代掌宫的职责所在,老石把道宫托付给我,不管我平时如何,此时都得把担子担负起来。再有,我也大概听明白了,齐家小子出言辱及你的师父,我记得你是下宫出身,无父无母,师徒如父子,你发怒失态,也都是人之常情,我们道门不是理学一派,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你也不要担忧,裴玄之不是小气之人,齐教正不是护短之人,这两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齐玄素稍稍放下心来,再一次在心中暗暗感叹,难怪张月鹿说这位老真人是忠厚长者。自他重归道门以来,虽然遇到过许多恶人,但也遇到了许多孙合悟、裴小楼、雷小环这样的好人。他不大想用道德标准去强分善恶,对他而言,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齐玄素又看了眼下方的芦苇地,齐剑元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两人的矛盾远没有结束,老真人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杀了齐剑元,齐剑元也必然不会服气,早晚要讨还回来,两人以后说不定还要交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铃铛”。

这是仿制的“九阳离火罩”,是齐玄素最后的手段,算是留手。

不过齐玄素相信齐剑元也有拼命或者保命的手段,一开始是不屑用,大约就是对付一个先天之人没有必要的心态,后来是被齐玄素压着打,没机会用,最后决定不管不顾要殊死一搏的时候,被孙合悟打断。

说到底,齐剑元的心理包袱太重,不是说自持身份不对,而是要分场合、分时机,既要赢,又要赢得漂亮,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众多看客在中元节庆典见识到一场高水准的私斗,只觉得心满意足,又各有感触。

上官的四品祭酒道士们,大多震撼于齐玄素的强大实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与张月鹿、李长歌并列齐名的全真道天才姚裴。知道内情的,则开始重新审视齐玄素,其核心也只有一点,难怪齐玄素如此年轻就跻身四品祭酒道士,盛名之下无虚士,自然前途无量。

几位辅理则与姚裴是一样的心态,更多感慨于张月鹿的识人之明。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识人用人才是上位者的第一要义,这段时间以来,张月鹿的用人没出什么大问题,最起码没闹出过被属下背刺的笑话,识人方面,有了齐玄素这个例子,也是可圈可点。对于众多在三道之间恪守中立的高品道士而言,这是一个加分项。

他们是沉默的,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真实态度,可他们心里又都有一杆秤。

姚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会一直念叨这个。

她是把张月鹿视作对手的,虽然以两人的年纪,还无法参与到七代大掌教之位的角逐中,但等到争夺八代大掌教的时候,多半就要正面交锋了。

至于下宫弟子,本来只是看热闹,不过也有人从高品道士们的交谈中听到了只言片语,得知齐玄素是下宫出身后,更多是与有荣焉。

这是天然的立场,资源贫乏的下宫弟子能胜过资源丰富的世家子弟,也的确应该为之自豪。

许多时候,名望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齐玄素打齐剑元与张月鹿打李天贞,是一样的道理。

很快,今夜的中元节庆典临近尾声,众人开始陆续散去。

孙合悟要返回坤园,齐玄素与姚裴同路返回震园。

道路两侧悬挂着路灯,形似灯笼,不过灯罩的材质变为玻璃,灯光更亮,行走之间,两人的脸庞被映照得明暗不定。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问道:“姚道友,关于齐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姚裴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直接回答道:“齐真人那辈人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你不如去问七娘?或是问裴真人,他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知道一些。”

齐玄素叹了一声。

白问。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尘埃落定 虽然万象道宫在封闭期间禁绝了子母符的联系,但还是可以通过“讯符阵”将一些公文信件传送进来。

七月十六的一大早,就有明堂的执事道士给齐玄素送来了一封信。

齐玄素接过信后,发现竟然是裴小楼寄来的。

齐玄素谢过送信的执事道士,拿着信回了书房,确认信封上的火漆印章之后,用指甲代替小刀将信封裁开,取出信笺。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潘粹青、岳柳离的案子。

齐玄素原本是将此事拜托给了徐小盈,恰逢裴小楼从玉京返回,于是便成了裴小楼和徐小盈一起处置此事。

然后齐玄素就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准备进修,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个案子也有了结果。

裴小楼大概讲述了案子的进展,因为证据确凿,所以并没有太大问题。

按照道理来说,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季教全应该会是个阻碍,但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过去一直是由东华真人兼任,直到东华真人升任为紫微堂掌堂真人之后,才由季教全接任,这位真人只是二品太乙道士,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却还未挂上“参知”二字。

因为祠祭堂的周老真人只是刚刚卸下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之位,却还未卸下参知真人的职位。

诚然,道门不会因为退隐山林、跌落境界等原因降低道士品级,但参知真人并非一个品级,更类似于一个职务,它与普通真人都属于二品太乙道士之列,又因为三十六个参知真人的位置是定死了的,想要上去一个,就要下来一个,退隐山林之后,不可能让一个闲人还占着一个位置,所以参知真人的身份会被取消,只会保留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级和真人名号。同理,副掌教大真人也是如此,最后只会保留一品天真道士的品级和大真人名号。

周老真人现在只是退居二线,卸任了相应的职务,却保留着参知真人的身份,拥有参知金阙政事和推举大掌教的权力,还要再过个一两年才会彻底退下去。到那时候,季教全方能顺理成章地晋升参知真人。

若是能成功晋升为参知真人,其地位自然是稳若磐石,就如宁凌阁一般,就算偶有起伏,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在成功晋升之前的这段时间却至关重要,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出现什么变故,很有可能影响晋升,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求稳。

结果潘粹青出了这档子事情,对于季教全而言,差不多就是个晴天霹雳。

徒弟和参知真人的名位相较,哪个更重要?

对于有些人而言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个不用思考就能做出选择的问题。

对于季教全而言,徒弟没了还可以再收,可如果丢了近在咫尺的参知真人之位,那么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根本没必要迟疑。

所以季教全并没有选择救弟子,而是果断进行了切割,将潘粹青视作弃子,或者说弃卒保帅。

甚至季教全想到了更深一层,道门差不多有二百个二品太乙道士,却只有三十六人才能晋升参知真人,眼红嫉妒他能晋升参知真人的大有人在,就算平日里没有冲突,在这个时候给他下套使绊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岳柳离也好,潘粹青也罢,还有当年万象道宫的龙虎社之事,都只是个引子由头,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而他绝不会想到,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就是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小子在混出点人样后找补报复的老套故事,与什么参知真人的大局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就算季教全知道了真相,他的处理方式也只有一种——保全自身。

就算要找补、报复,那也得等他升了参知真人再说,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平稳度过这段最为关键的时间。

裴小楼正是把握住了季教全的这种心态,才会大包大揽下来,否则真要是一位掌宫真人插手干预,也是极为麻烦的事情,毕竟裴小楼不是东华真人,只是一位辅理。

具体的处理结果,已经上报给地师,并被地师批准。

潘粹青因为包庇、纵容等罪名被免去无墟宫辅理的职务,并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一个没有职务的四品祭酒道士,差不多是前途尽毁。岳柳离则被剥夺道士身份,暂且幽禁于万寿重阳宫的牢狱之中。

自六代大掌教以来,道门就主张慎刑,尤其是对待自己人,在处以极刑的方面,一向是提倡少杀且慎杀,就算是震动道门上下的江南大案,也仅仅是死了一个方林候而已。

所以岳柳离不死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身为当事人的齐玄素也没有死,谈不上一命抵一命。

不过有句老话叫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逃过了一死,不代表就高枕无忧,等待罪人的还有幽禁之刑。

在这方面,除了玉京之外,三道又各设有牢狱,除了临时关押犯人的部分牢狱之外,真正的牢狱都以洞天的形式存在,比如鼎鼎有名的正一道镇魔井洞天、全真道锁妖塔洞天、太平道龙宫洞天。这些洞天内部十分广阔,却与外界隔绝,不见天日,进入其中等同于被流放,就算是伪仙之流,也难以脱困。

其中又以正一道的镇魔井洞天最为可怖,其中封禁的多是能在人间掀起滔天血海的魔头之流,故而里面有专门消磨修为的阵法,环境恶劣,而且守卫最为森严,甚至通道都是单向,一旦被送入其中,除非破除洞天封印,否则再无被放出的希望。而在镇魔井洞天的上方则是更为有名的镇魔台和“刑柱”,此地则是一处刑场,所谓“刑柱”就是两根招引天雷的巨大法柱,以天雷代替断头台,处决各种修为极高的罪犯。

岳柳离此时还被羁押在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等到正式定罪之后,就会被押送到天苍山的锁妖塔洞天。相较于可怖的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要稍好一些,顾名思义,此地本来是道门专门用以囚禁妖类的所在,与镇魔井相对应,只是随着妖类越来越少,锁妖塔洞天才逐渐转变为囚人,其中的许多禁制都是针对妖类,人进去后,除了不得自由之外,其他还好。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在道门律法现有框架下的顶格处罚。

裴小楼写信过来的原因只是向齐玄素通告一下结果,并没有征询齐玄素意见的意思,这也是齐玄素早就知道的事情,在他将留声符交出去之后,这件事的结果走向就彻底不取决于他的意志了。

齐玄素看完后,放下手中的信,坐在椅子上默了好一会儿。

在整件事上,齐玄素有气量狭小、锱铢必报的嫌疑,他不否认。齐玄素也曾经有过动摇,犹豫着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可他每每想起濒死前的无助、绝望、痛苦,这些动摇又会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的恨意。

差一点他就死了。

死了之后,万事成空。

关键是他差点死得莫名其妙,既不是坦然赴死,也不是死得其所,甚至算不得一个明白鬼,就像一个滑稽的丑角,被人当做谈资嘲笑的那种。

那他为什么不恨?

他为什么要宽容大度?

毕竟,他不是玄圣,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能为了大局而宽宥自己的仇人。

再者说了,就岳柳离和万修武这两个货色,与大局有什么相关。

“这样也好。”齐玄素自言自语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说到这儿,齐玄素顿了一下,自嘲道:“何必强装大度,你本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他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还剩下衍秀和尚和赵福安。”

第一百六十章 妖魔鬼精怪 对于某些人来说,上宫进修是一种走过场,甚至是一种煎熬。对于齐玄素而言则不然,上宫的生活是极为充实且忙碌的,几乎没有太多的闲暇。

经历了中元节庆典的小小波折后,他又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除了提升自身修为和练刀之外,便是各种课程。

散人的后天之人修持阶段是为筑基境,抱丹阶段是为练气境,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是为内丹境,玉虚阶段是为玉鼎境,归真阶段是为圣胎境。如今齐玄素就是圣胎境,这也是他唯一的完整传承,其余武夫、方士、巫祝等传承,皆不完整。

再往上就是天人,逍遥阶段是为练蜕境,无量阶段是为遁变境。此二境出自《无上秘要》: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

所谓“练蜕”,如蝉留皮换骨,所谓“遁变”,保气固形,然后兵解成仙。故而造化阶段是为兵解境,排在五仙之后,是为成仙之下品。

齐玄素若能跻身练蜕境,虽然不能如武夫、方士那般拥有特殊神异,但会迎来一次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不仅能修复各种暗伤隐患,而且能洗精伐髓,极大弥补他先天根骨不足的缺陷,或者说这就是散人在天人阶段的神异。

如此一来,散人也许可以摸到谪仙人的边,从不见项背变成望其项背。不过仔细一算,还是亏的,因为谪仙人本就资质极佳,已经没有丝毫弥补的余地,跻身天人之后还能得到“五气朝元”的神异,顾名思义,一身真气悉数化作真元,真元则兼有真气、法力、神力、血气的玄妙,几乎是万法可学、诸法可用,真元即是“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根本所在。

可散人还是一身真气,等同是用自己的天人神异弥补了先天不足,然后少别人一个神异,既不能见神不坏,也不能弄假为真,更不能五气朝元,还是矮人一头,难怪被排在六大传承之末。

不过齐玄素却对练蜕境的脱胎换骨、洗精伐髓极为满意,因为他可以通过“玄玉”获得其他神异,并不缺乏神异,反而是资质根骨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几乎只能靠“玄玉”提升修为,自主修炼的效率极为低下,甚至修炼大成之法也十分缓慢,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倒真是让他距离谪仙人又更进了一步。

为此,齐玄素越发迫切地想要谋求神力了。

今天的课程是宁凌云辅理主讲的《鬼魅精怪区分》,替代了原本的掌宫大真人亲自授课。之所以有这样一门课程,是因为许多道士都是生活在繁华城镇,他们的主要职责并非是对付隐秘结社的妖人,而是解决各种由妖精鬼怪造成的问题,这也就是世人口中降妖道士、捉鬼道士、驱魔道士的由来。据说还与帝京道府有些关系,有消息说部分人在进修结束后会被调往帝京道府填补空缺。

世人常常将妖魔鬼怪并称,不过道门则做了详细区分。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妖是妖,鬼是鬼,魔是魔,不能混淆。

无论前人如何划分,道门重新做了定义:动物修炼有成是为妖,草木修炼有成是为精,死物所化是为怪。

前两者都很容易区分,唯独最后一类,最为复杂,不属于前两者的都可以归入“怪”的范畴。诸如雾气所化、白骨所化、石头所化、器物所化,甚至是凭空生出的野神之流,都是“怪”。有些怪是受日月之精华而生,有些怪是因人而化。只因人的愿力有极大威力和妙用,神仙可以借之筑造神国,道门以神力为驱动创造了各种造物,所以那些凭空生出的怪物,便是由人的愿力生成。

比如某地存在某种传说中的怪物,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怪物,可因为无数人信以为真的缘故,便真会有这种怪物从庞大的愿力中生出,这与方士、巫祝们的法术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弄假为真。在过去,常常有江湖术士撒布谣言传说,以此来造就供自己驱使的怪物。

然后是鬼。

道门早已作了详细说明,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天,三尸游走人间,是为鬼。因为三尸一直寄生于人的体内,所以拥有人的生前记忆,这让许多人误以为鬼就是死后的人,心生怜悯,反而被鬼所害。

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欲淫。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所谓“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说的就是人之三尸。

因为只有人死之后三尸才能得到自由,所以三尸时时刻刻都在害人寿元性命,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发强大,故而哪怕是天人伪仙之流,也有寿终之时。若能斩去三尸,则能长生成不死。

总而言之,三尸乃是人之诸多欲念汇聚所在,在人死之后,因执念化作鬼类,存有几分生前灵智,自以为是魂灵,实则并非如此,故而道门中衍生出诸多驾驭鬼类的手段,并不犯忌。可如果有人强夺生人之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谪仙人在天人阶段的最后一重境界就名为“斩三尸”,斩去三尸之后,恬淡无欲,神静性明,距离成仙只有一线之隔。

最后则是魔,不同于西方定义下的魔鬼、恶魔之流,也不同于佛门定义中的天魔之流,道门的“魔”就是人,或者说是人被心魔夺舍,修炼了诸多禁忌之法,妄开杀戒,破坏秩序,所以被称作“魔”。

又区别于邪教妖人,邪教妖人只是“邪”,至多是与道门立场不同、理念不同,还是能够交流,甚至不少邪教妖人投降、归顺道门。可是“魔”不一样,在常人看来,就如同疯子,喜怒无常,暴戾残忍,无法交流。比如一个人修炼“太阴十三剑”、“魔刀”、“太上忘情经”等旁门左道之法,却走火入魔,彻底失控,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便是“魔”。

这样的“魔”便不得不消灭,不得不镇压。

区分了妖、魔、鬼、精、怪之后,便要区别对待。

妖、精、怪之流,只要不主动害人,道门也不会如何,其中妖类最为势大,从道门只有锁妖塔就可见一斑,道门为了安抚拉拢,甚至允许妖类加入道门,比如青丘山一脉。所谓的精和怪大多时候只能依附于妖,故而妖精、妖怪并称。

鬼和魔则是要消灭的,不过两者又有不同,类似于隐秘结社之间的区别,鬼相当于清平会、七宝坊一类的隐秘结社,魔相当于灵山巫教、知命教一类的隐秘结社,前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讲究一个轻重缓急,后者则是不能懈怠分毫,必须予以坚决消灭,暂时无法消灭的就镇压封印,这也是镇魔井的由来。

其实锁妖塔也好,镇魔井也罢,本该是由道门中枢统一调度使用,不过随着三道纷争加剧,分裂加深,镇魔井和锁妖塔反而逐渐成了一道之私有。

齐玄素听得十分认真,他知道自家事。如果按照朝廷的划分,也将道门分为文武,道士是文官,灵官是无关,虽然他是道士出身,但更类似于武官,或者说节制武官的领兵文官,让他去动脑子谋划政事,那多半是不成的,不过处理这类需要动手的兵事,还算是拿手,以后少不得要与这些妖魔鬼精怪打交道,有备无患。

同时,齐玄素也注意到,姚裴竟然旷课了,大概以她的家世师承,早就接触过这些内容,所以不再来浪费时间,不过这几天以来,姚裴一直是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甚至齐玄素有一种直觉,那个齐剑元也没有离开万象道宫。

这两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在找什么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梦 下课后,齐玄素想找姚裴聊一聊关于星野湖底的事情,毕竟他们这个两人团伙有过合作的经验。

只是姚裴的居处大门紧闭,显然她并不在这儿。上宫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仅仅是一座艮园,就有九十九座藏书楼和一座天水一心楼,想要从中找到姚裴,可不是什么简单事。

不过齐玄素发现在门缝中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若有事,子时梦中见,过时不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清平会的梦中会,不由吓了一跳,暗道姚裴该不会也是清平会成员,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姚裴说的并非梦中会,而是方士的入梦境神异。

对于方士而言,阴神出窍是个十分重要的神异,暂时脱离了体魄的束缚,不再被气血压制,施展法术会更为容易,神魂的灵性也能摆脱各种影响,使得占卜更为准确,所以一直都有梦中预知未来的法术。

姚裴作为谪仙人,也可以入梦。

说实话,齐玄素还真没用过方士的入梦神异,而且这玩意不同于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需要一定的技巧,虽说“玄玉”带来各种神异就好像佛门的灌顶一般,让被补全之人直接学会,仿佛本能一般,但技巧还是需要练习。

打个比方,跑和跳是人生来就会的本能,可如何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是有技巧的,需要后天练习。

按照道门的理论,真正的神我出窍,是指的“阳神”,也就是方士在成仙前的最后一重境界,等同于谪仙人的斩三尸之境和散人的兵解境。

所谓阳神,可以脱离血肉的躯壳,能够变成有形有相的另一自我生命之存在。换而言之,可以彻底抛弃自身体魄,独立存在于世间,无惧任何天风天雷,是为阴极阳生,假到极点化作真实。或是也可以不抛弃自身体魄,另外构成一个身外有身的存在。一切言行举动,都可自由犹如现在。

从这一点上来说,阳神与三尸神有着极大的不同,三尸神是我又不是我,而阳神就只有“是我”,没有“不是我”。

如果只有自己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的形体,或有形相,或无形相而可以出入体魄躯壳之外,而别人无法看见,并且无法脱离体魄长久存在,便叫作“阴神”。阴神犹如梦中之身,但较梦中之身更为明晰清楚而已。

阳神与阴神相较,最为直白的区别在于,阴神不能夺舍,阳神却可以夺舍。

诚然,许多方士在抵达阳神境之前,都有过夺舍的举动,也有夺舍的能力,可都是有着极大的代价。

一种是直接夺舍他人躯壳,风险很大,若是不慎,容易被别人反杀。就算成功,也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不仅会导致修为倒退,而且还有诸多隐患,很可能从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另一种是夺舍还未出生的胎儿,相当于转世重生,风险很小,却有胎中之迷,就是鬼仙在夺舍胎儿之后,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

这些隐患都是阴神不能夺舍而强行夺舍的后果,换成是阳神,便无这些隐患,当真是更换体魄如同更换衣裳一般,这便是阳神可以脱离体魄束缚独立存在的最直观效果,即另一自我生命之存在的完美诠释。

在一般情况下,阴神只能附身,就如民间所说的鬼上身,短暂地控制他人体魄,迷惑他人神智,亦或是将他人当作宿主,这是没有明显隐患的,所以方士们在未曾抵达阳神境之前,体魄被毁的最好处理方式不是去强行夺舍,而是暂时附着在某种物事之中,寻找一个宿主,以阴神的状态寄宿在宿主的身上。

不过宿主的修为也不能太强,如果境界修为与自身相差不多,那么附体之人稍有反应有意挣扎就会立刻把附体的阴神甩出来,而阴神也会元气大伤。

齐玄素有过阴神出窍的经历,比如他在对付岳柳离的时候就曾阴神出窍,雷动境的方士相较于入梦境的方士,已经脱虚入实,不仅可以白日神游,而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阴神化作实体。

当时齐玄素一把抓住了岳柳离的手腕,留下一个漆黑的手印,就如百姓们口中的“鬼手印”,这便是短暂的凝实,极为消耗法力。

在一般情况下,阴神是有形无质的,不能触动任何实物,是介于虚实之间的存在,这便是入梦的基础所在。

入梦之法的创始人是道门的南华大真人,又称南华道君,即“老庄”中的“庄”,自古以来,道门中能与太上道祖并列齐名者不过两人,一者“黄老”,一者“老庄”,前者是人祖天帝,后者在道门中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亚圣在儒门中的地位。

南华道君有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其根本在于入梦之后再以阴神从梦中醒来,本体仍旧酣睡,这本是个难点,不过孙合悟在教导齐玄素如何控制“魔刀”狂性时就提过这一点,齐玄素倒是有些心得。然后便是以梦境为介质桥梁,使得两个梦境连接,从自家梦中去往他人梦中,好处是更为隐蔽,除了梦的主人,几乎很难被第三人发现,局限是别人也要做梦才行。在这方面,武夫几乎是无梦的存在,炼气士们更是以入定代替入睡,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

如果说齐玄素先前阴神出窍与人争斗,是为求实,甚至可以短暂地凝聚实体伤人。那么阴神梦中出游,则是求虚,虚到极致,存乎于一念之间,仿佛只是幻觉。

对于齐玄素而言,他已经有过梦中会的经验,熟悉这类技巧倒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齐玄素从自己的“银绯鱼符”中取出一点“返魂香”,将其点燃,很快便进入梦中。

因为没有鱼符的引导,所以齐玄素这次没有去往梦中会,在从梦中醒来之后,以一种奇特的视角俯瞰着万象道宫的上宫,西方称之为“神之视角”。

正常情况下,人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东西,受限于脖子扭动的原因,看不到自己的后背,看不到头顶,看不到后脑勺等等,可此时的视角却脱离了人体的束缚,可以随意转动,以一个高高在上的第三人视角将一切尽收眼底,哪怕这个视角仍旧受限于本体的位置,因为本体此时位于万象道宫之中,齐玄素就只能俯瞰部分万象道宫,但也堪比神灵俯瞰人间,难怪西方会将其称之为“神之视角”。

他甚至可以透过墙壁屋顶的阻隔,看到正在盘膝入睡的自己。

在这种视角中,齐玄素还可以看到一个个朦胧虚幻的“水泡”,就好似隔了一层雾气,又好似玻璃窗上结了冰花,只能隐约看到其中人影晃动、场景变化,却看不分明,那大约就是一个个梦境了,真正让齐玄素见识了什么叫“梦幻泡影”。

齐玄素大概想明白一件事,自己应该也在一个“水泡”之中,正透过“水泡”向外望去,而这种特殊的视角就是“水泡”的缘故。

齐玄素还发现,以他此时的境界修为,若无鱼符这类特殊媒介作为牵引,最远只能离开本体二十里左右,而在以本体为中心的二十里方圆内,齐玄素可以上天入地,瞬息千里,穿墙过屋,随心所欲,也可以直接从某个梦境跳入另外一个相邻的梦境之中。

难怪好些方士会在梦中乱来,逼得道门三令五申,不许以入梦神异作恶,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利刃在手杀心自起。

齐玄素望向坤园的方向,那里一个“水泡”也没有,很显然,一众辅理们早已脱离了做梦这种“低级趣味”,此时要么没睡,要么就是以冥思、练气等手段代替了入睡,或者干脆就是一夜无梦。震园和兑园这边是高品道士们的居处,也很少有“水泡”的存在,反倒是巽园和下宫部分,存在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

齐玄素是不大敢往坤园那边靠近的,天知道会不会被真人们发现,他先去了较近的巽园,打算先找个人练练手。

在巽园穿梭之间,他忽然看到了一位熟人的梦境。

陆水寒,太平道陆家的子弟。他与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祭酒,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祭酒,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被张月鹿教训过。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陆水寒的梦境之中。

这里是一处豪华的私人庄园,陆水寒正低头站着,双拳紧握,满是屈辱和不甘。

在周围还有许多身份不俗的世家子弟,同样站着,神色各异。

唯有一人能够坐着,甚至怀里还拥着两名姿色相当不俗的女子,看两名女子的气态,大约不是什么风月女子,而是同样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

此时坐着的男女正在轻声调笑,男子看不清面容,女子却是巧笑倩兮,三人动作十分大胆暧昧,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让齐玄素这种保守且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土包子大开眼界,不得不感叹,还是这些世家子会玩。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能清晰感受到梦境主人陆水寒的愤怒、不甘、憋屈,大约明白了这是一个怎样寓意的梦境。

第一百六十二章 梦中所见所闻 相距陆水寒不远就是白钰茹的梦境,齐玄素顺路去了一趟。

这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一男一女共乘一骑,正疾驰在草原之上。

乍一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可仔细看去,两人的姿势却是有点奇怪,不是男子从后面拥着女子,而是两人面对面相互拥抱着,身形随着身下骏马的奔驰而上下起伏,白钰茹的脸色潮红,细细喘息。

齐玄素大开眼界,感叹这些“人上人”的梦还真是丰富多彩,男女之间的这点事都要玩出花来。

骏马一路疾驰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两人翻滚下马,开始各种纠缠。

齐玄素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男子的面孔仍旧是模糊不清,不仅是齐玄素看不清,只怕是梦的主人也看不清。

难道这就是春梦了无痕?

其实到了这一步后,居心不良的方士就可以替代那个看不清相貌的男子,春宵一度,齐玄素自然是不屑如此为之,不过他想着既然已经看了陆水寒和白钰茹的梦境,干脆连赵璜的梦境也一并看了。

于是齐玄素再次跳转梦境。

不同于前两个梦境的明媚色调,第三个梦境十分阴沉晦暗,无数墙壁和小巷构建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赵璜就在这个迷宫中亡命狂奔,跑的同时还不忘回头望去。

在他身后有一个黑影正在追他,这个黑影走得不紧不慢,分明是走,速度却不逊色于奔跑,仿佛缩地成寸一般,使得赵璜始终没有拉开距离。

这一幕,就像猫戏老鼠。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黑影有些眼熟——右手提着横刀,左手提着手铳,怎么有点像他?

赵璜这是被他与齐剑元的一战吓到了?还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齐玄素无意解救正在噩梦中挣扎的赵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梦境。

经历了三个梦境之后,齐玄素的入梦技巧已经十分娴熟,开始寻找姚裴的梦境。

境界修为越高之人,其梦境也就越“大”,比如梦中会,便是某个修为极高之人的梦境,不仅可以容纳成百上千之人,而且客人们无法撼动改变梦境分毫。

万象道宫内的天人是有数的,在九成九的天人都没有做梦的情况下,姚裴的梦境就会格外显眼。

很快,齐玄素便找到了姚裴的梦境,这是一座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乌蓬小舟,雨丝落在碧绿的河面上,激起阵阵细微的涟漪,落在屋脊瓦片上,镶嵌上了一道白色的水边。

白钰茹和赵璜的梦境看似很大,实则只是局限于他们周围的一小块,随着他们的移动前进,前方未知的梦境不断生成,后方经历过的梦境不断化作虚无,只是维持了极小的区域,却给了梦主人一种梦境极为广阔的错觉。

姚裴的梦境则十分完整,看似不大,可整个小镇不因为梦主人的视角移动而生成或者消散。换而言之,这是一个稳定的世界,不会随意变化,有些类似于梦中会的所在,意味着梦主人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梦境,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改变梦境,而不是在梦境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齐玄素围绕着小镇走了一圈,在一座临河的凉亭中找到了姚裴,她依在美人靠上,背后是荡漾无数涟漪的河面。

齐玄素走入亭台中,开门见山道:“你干什么去了?”

姚裴也不喜欢客套,回答道:“齐剑元是我的师兄,他托求我一事,有师父的情面在,我也不好拒绝。”

齐玄素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情,只是问道:“你在哪?为什么要在梦中相见?”

“我在下宫。”姚裴的语气古井无波,“频繁地往返于上宫和下宫太过麻烦,干脆就在梦中相见。”

齐玄素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有些释然,虽然上宫和下宫之间互相隔绝,但姚裴连天水一心楼都敢去,更何况是区区下宫。这个表侄女显然提前做了许多关于万象道宫的功课,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齐玄素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上宫?”

“你有事?”姚裴反问道。

齐玄素说道:“我从孙老真人那里得知,万象道宫的祖师们把儒门的至圣先师雕像沉入了星野湖中,里面蕴含大量神力,你有兴趣吗?”

“原来是这件事。”姚裴面无表情,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兴趣,“说起来,这件事与我正在做的事情还有些关联。”

齐玄素终于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姚裴沉默了片刻,说道:“捉拿隐秘结社的妖人。”

齐玄素怔了一下:“这应该是天罡堂的差事,怎么会让一个紫微堂的副堂主接手?”

姚裴道:“虽然我们道门喜欢批判儒门的父子君臣,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套已经浸润在了所有人的骨子里,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情只能让自己人来处理。”

齐玄素听明白了。

如今的上三堂,天罡堂是正一道的势力范围,紫微堂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北辰堂是太平道的势力范围。东华真人让紫微堂的人来处理这件事,避开了专业对口的天罡堂,再加上姚裴也是全真道出身,那么事情已经很明了,这件事牵涉到了全真道的某些人,是一桩“家丑”,东华真人不希望外人知晓此事。

至于牵扯到了哪家隐秘结社,齐玄素的第一反应是清平会,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从裴小楼的态度来看,清平会算是全真道的盟友,与清平会合作是全真道高层心照不宣的事情,总不能裴小楼和他的兄长裴玄之还会意见相左。

既然不是清平会,又会是谁呢?

七宝坊是一伙商人,无利不起早。“客栈”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要针对道门,也大不可能在万象道宫这里花费力气。至于“天廷”,这是一伙狂人妄人,也是一伙糙人,让他们在江湖上干些聚众闹事的糙活并不算难,可让他们干这种潜入万象道宫的精细活,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还有灵山巫教和知命教,这两家没少给道门找事,每次都能弄出个震动天下的大动作,不过道门也不是吃素的,必然给予强烈反击,这两家最近都受创不浅,开始蛰伏。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为神秘的紫光社了。

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与“天廷”、灵山巫教、知命教等隐秘结社相比,成员不多,与清平会类似,走的是精英路线。又以女性为主,大多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紫光教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许多飞虫撞在这张大网上,不是被她们吃了,就是成了她们的帮凶。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紫光教?”

“聪明。”姚裴的夸赞听起来并无太多诚意,“我们全真道的人被紫光教渗透了,一个道门高品道士,竟然成了隐秘结社的正式成员,这是一桩丑闻。师父的意思是,知道的人一定要少,行事一定要密,所以他派了齐剑元过来处理此事。”

齐玄素有些心虚。

他如今既是道门高品道士,也是清平会的丙等成员。

姚裴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他。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紫光教属于罪不容赦的隐秘结社,性质极其恶劣,而清平会则属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隐秘结社,性质没那么严重。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借用儒门的一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他刚到万象道宫就与我较劲,他到底是来处理隐秘结社的?还是来抖搂威风的?”

姚裴破天荒地沉默了。

显然她很认可齐玄素的话语,可她的立场又让她不想在齐玄素面前过多指责齐剑元,毕竟这也是一种家丑外扬。

齐玄素问道:“你说那个隐秘结社成员是高品道士,那么此人应该在上宫才对,你怎么去了下宫?”

姚裴不想透露太多细节:“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另外,还需要一些证据来做最后的确认,毕竟是有背景的人,总要死个明白。”

齐玄素又问道:“你说这件事与星野湖有关……”

“这伙人之所以漏了马脚,就是因为他们打算对星野湖中的神力动手。”姚裴没有隐瞒,“虽然这些神力对于道门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隐秘结社而言,还是极为丰盛的,是一块极大的肥肉。”

齐玄素神色一肃。

这帮邪教妖人竟然是来抢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齐玄素问道:“我能帮上忙吗?”

姚裴沉吟了片刻:“可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质 齐玄素退出梦境之后,也想去下宫走一趟,因为上宫是悬空离地的,又禁绝飞行,只有通过下宫才能去往星野湖。若说对下宫的熟悉程度,齐玄素还是颇有自信,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就算是部分禁区,也能猜测一个大概。

只是上宫和下宫之间有阵法隔绝,直接从上宫跳下去显然很不现实,唯一的通路就是从明堂下去,天知道姚裴是怎么摸下去的,不过从姚裴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就算是她,也不是随意往来于上宫和下宫之间,要费一番手脚,所以才会约齐玄素在梦中相见。

明堂有灵官日夜轮班守卫,如何蒙混过去着实是个难题。

齐玄素以阴神出窍,来到离门与明堂之间的石桥上,俯瞰石桥下方,依稀可见明堂一层的周围站着好些灵官,守备森严,远不似二层明堂这般宽松,不由心中思量。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发现有个身影趁着夜色从另一条石桥往兑园行去,那里是高品教习们的居处。

虽然看不清人影的面容,但从此人背后所负的长剑,齐玄素还是认出此人就是齐剑元。

也怪齐剑元多此一举,有须弥物不用,非要背负长剑,太过显眼。

看来姚裴和齐剑元是分头行动,姚裴去了下宫,齐剑元则留在上宫,双管齐下,两头并进,如今齐剑元趁着夜色进入兑园,多半是因为隐秘结社妖人的事情。

齐玄素心中一动,立时跟了过去。

这便是阴神的好处,本就难以发现,时值夜间,阴气更重,变得更加隐蔽,若是不曾有心防备,就算齐剑元的境界要高出齐玄素一筹,也很难发现。

齐玄素的阴神跟随齐剑元来到兑园,也不敢靠得太近,忽然听得前面一处独栋院子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

脱离了梦境之后,齐玄素的阴神可没有那种第三方的视角了,回归到正常视角,只能用双眼去看,所以此时他因为隔着一个拐角的缘故,只能听到两人的声音,却看不到两人。

接着就听齐剑元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吗?”

“什么意思?”女子疑惑道。

齐剑元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紫光社中是什么职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的语气中带出几分恼怒。

齐剑元冷冷道:“紫光社传承自紫光真君,几位古仙的神力各有特点,比如巫罗的神力是血红颜色,司命真君的神力是黑白颜色,而紫光真君的神力则是紫色,你方才打量我的时候,双眼中有紫气闪过,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你是谪仙人,一种可能你是紫光真君的妖人。”

女子道:“你这话好没有道理,什么叫我的眼睛里有紫气闪过?此时除了你我之外哪还有第三个人,不都是任凭你说?你说有什么紫气就有什么紫气?你以为你是大掌教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跑到万象道宫放肆,信不信我这就禀告辅理,让灵官们将你拿下?”

齐剑元道:“如此最好,我们这就请辅理过来,看看到底是谁被拿下。”

齐玄素心中暗道:“齐剑元这是在使诈呢,东华真人交代了行事一定要密,若是能惊动万象道宫,哪里还用专门派他过来费这样的劲。”

虽然万象道宫位于全真道的地盘,但严格说起来,万象道宫与九堂一样,都是直属于大掌教,属于中立。

中立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倒向任何一方,哪怕他们现在与全真道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和交集。

女子沉默了片刻,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满不在乎道:“既然要找辅理,那你又何必孤身一人过来?还特意选了个深更半夜,我看是你心中有鬼。”

齐玄素的阴神又向前靠近了一段距离,转过拐角,便可以看到两个人正在院门口对峙,齐剑元背对着他,而那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瓜子脸,单眼皮,大眼睛,薄嘴唇,算是个漂亮女子,齐玄素多少有些印象,好像是一位负责教乐理的女教习。

其实齐玄素也想不通,上宫负责培养高品道士,学怎么管人、怎么处理妖魔、经济商贸如何运作、思想理念等等,这些都没问题,学书法他也认了,毕竟作为低品道士的上司还要批示公文,没有好字不行,可为什么要粗通乐理?弄得跟培养贵族一样。据说西洋那边更离谱,还要学怎么跳舞,真是扯淡。奏乐自有专门之人去奏,舞蹈自有专门之人去舞,这叫各司其职,难道这世上还有无所不会的通才吗?

齐剑元倒是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你听说过裴牧余这个名字吗?”

女子脸色微微一变,不过还是道:“裴家人?没听说过。”

齐剑元笑了笑:“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

女子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剑元道:“家师东华真人姓裴,此人也姓裴,说起来他还是家师的晚辈,我若是见了,也应称呼一声师兄,只可惜这位师兄不走正途,所以被家师……”

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

女教习本来还算镇静,但听到这里后,却是有些心神大乱。

齐剑元察言观色,才接着说道:“被家师下令拿下,秘密关押在无墟宫中,你也知道,万寿重阳宫是由地师亲领,而无墟宫在过去一直由家师亲领,虽然家师如今已经卸任了无墟宫的掌宫之位,但无墟宫从上到下,都还是听从家师的号令,所以把他关在无墟宫中,可谓是万无一失。”

女教习缓缓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却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齐玄素也不是愚钝之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位女教习多半与那个裴牧余有些关系,说不定还是情人的关系,如今裴牧余被抓了,她自然是心神大乱,齐剑元能找到这里,多半也是因为这个裴牧余的缘故。

女教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心态调匀,勉强恢复了几分平静,问道:“那他……他现在如何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齐剑元故意问道:“你真想知道?”

女教习也不装了,直接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要知道。”

齐剑元道:“按照道理来说,不能刑讯逼供,不过规矩都是人定的,也不是什么无法改变的天地至理、客观规律,总可以变通一下,所以师父让人用了裴家的家法。”

女教习“啊”了一声,刚刚调匀的心态又变得紊乱起来,急声问道:“你们把他打死了?”

齐剑元冷冷道:“哪有那么容易,道门对待叛徒的态度是一贯的,从来都不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

齐玄素听到这话,又难免心虚,暗暗叫苦:“七娘啊七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既要我回到道门,又要我不能离开清平会,难道非要让我做个叛徒吗?”

女教习稍稍平静几分,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齐剑元道,“是家师慧眼如炬,洞若烛照,看出了此人的破绽,这才令人将其拿下。”

女教习冷哼道:“东华真人是何许人物?他说别人有罪,别人自然有罪,哪怕没有罪,也能屈打成招。”

齐剑元不欲与她在罪证的事情上多费唇舌,直接道:“裴牧余毕竟不是真正的邪教妖人,熬不住家法,已然招供,我也正是循着这条线索才一路追查到了万象道宫。我如何也没有想到,紫光社竟是盯上了当年儒门遗留下来的至圣先师像,想要将其中储存的庞大香火愿力献给她们的主子。”

女教习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告知万象道宫的辅理们,让他们立刻将万象道宫上下仔细搜索一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也好教道门上下都知道,你们全真道出了一个紫光社的成员。到那时候,太平道肯定要借机发难,尤其是在争夺大掌教之位的关键时刻,堂堂东华真人的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丑事,只怕要影响地师和东华真人的大局。”

齐剑元已经伸手握住了背后长剑的剑柄,缓缓说道:“正因如此,家师才派了我前来,让我秘密处理此事。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前来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女教习脸上再无其他情绪,只剩下一片冰冷,双手自然下垂,十指微微张开,指甲慢慢变长,闪烁着紫色的光泽。

“玄阴屠”。

齐玄素有些后悔不是本尊在此,否则还有些说法,现在只是一介阴神,就只能旁观。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女教习朝着齐剑元扑杀而来。

齐剑元也随之拔剑而出,迎上女教习的“玄阴屠”。

两人激斗一处,细密的金石撞击之声连绵不绝,让齐玄素吃了一惊,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女教习竟然深藏不露,也是一位天人。

两人都不敢惊动旁人,所以十分克制,就如普通先天之人交手一般,甚至还不如归真之人那般大开大合,可谓是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齐玄素不由向后飘退一段距离,免得被余波殃及池鱼。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教习 虽然齐剑元败给了齐玄素,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庸手,更应该说齐玄素是个异类,在三块“玄玉”加成之下,纵然比不得李长歌,也算是个“小李长歌”或者半个李长歌,而且他修炼的是旁门左道之法,在此等境界之下,要胜过玄门正道之法太多。

只见得两人越斗越快,齐剑元以不变应万变,双足不动,随剑出击,并不激发剑气,而是使剑气化作一层包裹剑身的凛冽剑芒,“嗤嗤”作响,凌厉无比。女教习则如飞鸟,围绕着齐剑元盘旋飞击,已经异化的指甲坚硬如金石,甚至不逊于齐剑元的剑芒,若是寻常人对上,无论甲胄还是骨头,都如纸糊一般,一抓即烂。

相斗良久,女教习始终奈何不得齐剑元,又怕引来了其他人,真把事情闹大了,全真道至多面子上难看,她却要丢了性命,终于是按捺不住,身形猛地拔高,飞至齐剑元头顶的正上方,对准天灵盖正中心位置的百会穴,双爪从半空中压击下来。

齐剑元手中长剑画圆,向上迎击,同时未曾持剑的左手掐剑诀,一把飞剑掠出,划出一个弧度后,直直刺向女教习的腹部。

女教习只得分出一手去防守飞剑,只见得两人一触即分,飞剑坠落在地,女教习飘然落地,手腕却被飞剑刺伤,指甲断了四根,鲜血沿着手背涔涔滴落,齐剑元则是一个踉跄,身形晃了几下,最终还是站稳。

女教习冷声道:“好一个‘南斗二十八剑诀’,不愧是玄圣绝学,只可惜还是输给了‘魔刀’。”

齐剑元喘息一气,说道:“我败给齐玄素,是我轻敌大意、学艺不精,不过用来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听两人对话,知道那女教习也目睹了他和齐剑元在星野湖畔的交手。她之所以没有立即逃走,多半还是抱有侥幸之心,毕竟在万象道宫蛰伏多年,谁也不想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前功尽弃,使得多年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多少人都死在一个“贪”字上,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贪,这些紫光社的成员又何必把手伸到万象道宫,本就是火中取栗。

只听得齐剑元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生离万象道宫吗?”

女教习冷笑道:“你尽管去把辅理、教习、灵官们招来,来的人越多越好,这件事总会传到太平道的耳中,我倒要看看,太平道会不会与你们讲同门情谊,西洋人有句话说得好,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齐剑元冷冷道:“你倒是打的如意算盘,想用你的一条烂命污我全真道名声。”

女教习缓缓道:“身份暴露之后,我就已无幸理,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我们大打一场,把人都引来,你要指认我是紫光社的人,总要拿出证据,那便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这也间接坐实了你们全真道的丑闻,那可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

齐剑元冷哼了一声:“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女教习继续说道:“你先前问我在社中是什么地位,我现在也直言了,紫光社将女子成员分为蝴蝶、燕子、白鹤、孔雀、青鸾、凤凰,我是是白鹤一级,对于寻常道门之人而言,我也许还算是一条大鱼,可相较于东华真人的大掌教之位,那就是微不足道了,若是东华真人果真与大掌教之位失之交臂,谁也不敢说是不是败在了今日的一分一毫之上。”

无论是齐剑元,还是齐玄素,都不得不承认女教习的这番话在情也在理,若是此人心怀死志,齐剑元还真没什么太好办法。说到底,也是齐剑元太过托大,觉得仅凭自己就能稳稳拿捏此人,若是他等一等姚裴,两人联手,直接将此人拿下,也不会落到这等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女教习说话时一直观察齐剑元的脸色,见齐剑元犹豫不决,她眉宇间骤然凌厉,陡然欺身而近,不再是以双手十指伤敌,而是从双袖中激射出两道青烟,虚实不定,飘忽不定。

“流烟刺”!

正所谓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地位越高,境界修为越高,也就越是惜命,女教习如何舍得如此去死?若有一线生机,还是要奋力一搏,所以她口中什么两败俱伤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齐剑元的心神,让他分心,不能集中注意力,然后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舍命一击。

只见得女教习身形如鬼似魅般骤然前欺,五指前伸,带起一股扑面而来的灰蒙蒙烟气,隐去了五指的行迹,便是以齐剑元的目力也看不透,更猜不出的五指变化方位。

齐剑元没有料到女教习出手如此之快,已经是避无可避,只能选择出剑,攻势不凌厉,却攻中带守,将身前都牢牢防住。

只是齐剑元剑出仓促,被女教习以有心算无心,却落了一个空,齐剑元立知不妙,可为时已晚,胸口处微微一凉,那名女教习的指甲已经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在这一瞬间,一股阴寒神力透过女教习的指甲渗入齐剑元的体内。

幸而女教习不会“六虚劫”,否则齐剑元已经是败了。

齐剑元直接封闭部分经脉,将这股阴寒神力困于其中,然后反手一剑横扫回去。

女教习身形急退,这一进一退的交手不过是转眼之间,齐剑元吃了个暗亏,女教习也没讨到好去,被齐剑元的剑气扫落了束发的簪子,一头长发披散开来。

不过女教习深知此时不去舍命一搏,只怕是再无机会,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又是合身扑上,与齐剑元贴身缠斗。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数十招,齐剑元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齐剑元的意料之外,女教习竟是不作防守,五指朝着齐剑元的面门直直抓下。

齐剑元哪里想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不愿以伤换伤,更不愿就此破相,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齐剑元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乃是一门上成之法,名为“先天一气三清掌”,将女教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女教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女教习下怀,女教习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齐剑元的掌心。齐剑元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不曾想女教习指上生出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无法移身。

女教习不会“六虚劫”不假,却会另一门极为诡异的旁门左道之法,正是鼎鼎有名的“吞月大法”!

齐剑元先是一惊,却也不怎么害怕。

吞月大法”的原理就是将自身化作负极吸引对手的正极,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负颠倒,变为正极吸引负极,形成海水倒灌江湖之势,凶险莫甚。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当,那便是相持不下的局面,方才两人相斗多时,谁也奈何不得谁,足见是修为相当,只要他紧守门户,不轻敌冒进,那这“吞月大法”注定难以建功。

齐剑元冷笑道:“不过是徒劳罢了。”

女教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吞月大法”。

片刻之后,齐剑元忽然脸色大变,身形猛地颤抖起来。

原来女教习这一招大是行险,她修炼“吞月大法”多时,如何不知道“吞月大法”的弊端?可她就是要借着“吞月大法”的弊端,自损修为,故意形成江河倒灌之势,等于变相地将自身神力注入齐剑元的体内。换而言之,女教习不但让齐剑元汲取她的神力,而且加催神力,急速注入对方体内。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这一身神力大有蹊跷。

齐剑元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在自己体内迅速蔓延开来,不仅要堵塞他的经脉,还要冻结他的丹田和五脏六腑,甚至一身鲜血都要凝结成冰。

齐剑元这才知道此女的险恶用心,她的一身神力奇怪寒无比,于是她以“少阴寒冰指”将神力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修为,正负颠倒,以“吞月大法”的倒灌之势急速注入他的体内,因为此时已经正负颠倒,他等同是主动汲取神力,根本阻挡不得。

这神力乃是至阴至寒之物,转眼之间,齐剑元已经被彻底冻僵。

虽然齐玄素并不知道此中内情,但眼见着齐剑元脸色大变,继而体表生出一层白霜,便知道齐剑元遭了女教习的算计。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本不算什么,江湖诡诈,历来如此,境界修为固然重要,可这种随机应变却也不容小觑。如今的道门中人,较之玄圣时代,整体境界修为更高,可要说起与人争斗交手的经验,乃至于各种想法,那就是大大不如了,难免死板教条。

齐剑元如此家世师承,又在紫微堂中,不比在北辰堂和天罡堂的张月鹿,更不比齐玄素这种野道士,少有与人生死相搏的机会,还是吃了经验的亏。

再有片刻,齐剑元已经成了一尊冰雕。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玉石俱焚 女教习此等手段可谓是奇思妙想,不过说到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先是自损部分修为,形成正负颠倒、江河倒灌之势,接着又将一身神力强行注入齐剑元的体内,固然是凭借着出其不意冰封了齐剑元,可她本人也是元气大损,陷入到虚弱之中。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地的飞剑又弹跳起来,朝着女教习摇摇晃晃地飞去。

天人毕竟是天人,齐剑元就算是被冰封,仍旧有还手之力,以意念强行驾驭与自己性命交修的飞剑,因为没有真气加持,全凭飞剑本身的灵性,所以飞得极慢,剑尖一点一点地向女教习的心口位置刺去。

可飞剑距离女教习胸口还有半尺的时候,便再也前进不得分毫,却是女教习注入寒气的速度越来越快,化作冰雕的齐剑元已然抵受不住,只觉得思绪也要随着身体被彻底冰封,越发迟缓凝滞,飞剑受到影响,轻轻颤鸣,无法前进半寸。

静夜之中,只听得嘀嗒声响,却是女教习先前被飞剑刺伤手腕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流出,那伤口竟是还未愈合,而且不断扩大,可见这柄飞剑相当不俗,真要被它伤到,后患极大。

齐玄素已然不看两人,而是望着那柄飞剑,只见它颤颤巍巍、晃晃悠悠,不住颤动,剑身上映出的月光也随之不住晃动,却始终不能刺到女教习的心口上。

齐玄素不由暗叹:“齐剑元要死在此地了,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只是一介阴神罢了,只能短暂凝实,却不会什么法术,更没有携带兵刃,对付先天之人还有些用,对上天人却是无能为力,若是回归本尊赶来,至多是为你报仇,可救不下你。再者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你报仇?我与这紫光社的女子才是一类人。”

不过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打算救人,成不成暂且不说,总要试一试,不是看在齐剑元的面子上,他可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想法,纯粹是看在东华真人和裴小楼夫妇的面子上,不管怎么说,此事毕竟涉及裴家,他要分得出轻重缓急。

于是齐玄素心念一动,阴神瞬息而动,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已经是回归了体魄之内。

原本盘膝入定的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直接往门外奔去。

不过肉身凡胎终究比不得阴神来去自如,速度要慢上一些,待到齐玄素赶到时,却见得两人伏尸在地,都已经没了气息。

齐剑元脸色雪白,没有半分血色,身上的冰霜没有半点想要融化的意思,再看那女教习,胸口被飞剑贯穿,鲜血流淌了一地,在她身下汇聚成了一个血泊。

这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如何也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局面,难不成齐剑元最后关头又用了什么厉害的手段,与这紫光社的女教习同归于尽了?

可又着实不像,当时的情况,分明是齐剑元败相毕露,那女教习固然要元气大伤,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却还有逃走的能力。

接下来的发展应该就像他看过的许多话本小说那样,一位女子高手被追杀,藏身某地,然后遇到了一个十分弱小的男子,男子不仅帮女子高手引开追兵、隐匿形迹,还主动帮女子疗伤,女子起初是冷若冰霜,瞧不上男子,可慢慢被其行为所感动,两人之间产生情愫,女子伤好之后悄然离去,又是一番爱恨纠缠。

再者说了,齐剑元真要有这种手段,为什么不早用?非要等到死的时候才用。而且从他的死状来看,分明是死于女教习的神力之下,而非某种透支反噬,所以还不能完全肯定就是同归于尽。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通知万象道宫。

有句话叫作“生死之外无大事”,在什么时候,生死存亡都是大事,如今死了人,死的还是前途无量的紫微堂副堂主、东华真人裴玄之的弟子、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的侄子,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更不可能把此事压下去。

齐玄素仔细思量之后,索性用出武夫的“血吼”,大吼道:“死人了!”

时值夜深人静,这一声大吼,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直接响彻了大半个兑园。

一个接着一个的窗口亮起灯光,原本漆黑一片的兑园很快就变得灯火通明。

最先赶到的自然是值夜灵官,见到此等情景也是有些手足无措。

齐玄素直接吩咐道:“立刻去坤园通知代掌宫真人和诸位辅理。”

领头的灵官认得齐玄素,知道他的分量,怔了一下,随即领命而去。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之后,孙合悟赶到了兑园,甚至不是从坤园来的,而是从艮园来的,藏书楼的洞天隔绝内外,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亏得这些灵官熟悉这位老真人的作派,还真给找到了。

孙合悟见到齐剑元的尸体后,脸色铁青。

他再怎么在书斋里做学问,毕竟是一把年纪,经历了三代大掌教,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其余辅理们也都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地位仅次于孙合悟的宁凌云开口道:“天渊,你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是由你来说吧。”

一众辅理们倒是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怀疑齐玄素,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万象道宫出身,对于万象道宫的辅理们来说,这是实打实的自己人,无论齐玄素日后走向何方,他身上的万象道宫印记是抹除不掉的,这也是孙合悟对待齐玄素高看一眼的原因所在,不仅仅是张月鹿的面子。

齐玄素点了点头,道:“诸位辅理大约都已经知道,我是咱们万象道宫的下宫出身。我这次返回万象道宫,算是回家,只是上宫与下宫终究有些不同,我总想去当年生活了十几年的下宫走一趟,故地重游。于是今天入夜之后,我以阴神去了明堂与离门之间的天桥上,姑且算是侦查地形,想着如何下去。”

说到这儿,齐玄素轻咳一声。

若是放在平时,几位辅理少不得要批评齐玄素几句,不过与死人的大事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再者说了,就算齐玄素真去了下宫,也不是什么重罪,至多就是记过一次,毕竟下宫出身,思乡之情,情有可原。

孙合悟道:“说重点。”

“是。”齐玄素应了一声,“我当时刚好看到齐剑元往兑园走去,我们两人有过节,我便尾随其后,看看他要干什么。”

齐玄素并不避讳他与齐剑元的矛盾冲突,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解释自己为何去跟踪齐剑元并洗脱嫌疑,藏着掖着才要让人生疑。

然后再将他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得益于七娘的教导,齐玄素深谙说谎要九真一隐才让人难以分辨,假话完全不说,只是故意隐去部分真相不说,形成误导。就算日后被人识破,也有辩解的余地。

于是齐玄素刻意隐去了关于裴家的部分,在他的叙述中,齐剑元与女教习没说几句话就大打出手,最终因为经验不足被女教习算计,再就是他返回本尊赶来,已经是两人伏尸在地。

“天渊所言不错,齐剑元的确是为了隐秘结社的事情而来,所以我才会放他进入万象道宫。”

孙合悟又亲自查验了两人的尸体,怒其不争道:“齐剑元的确是死于某种神力之下,应是被‘吞月大法’形成倒灌之势,好似河水漫出堤岸,堵塞经脉,继而冰封全身上下,最终导致生机泯灭。”

“我早就说过,如今的年轻人要么积极地从实践中总结经验,要么就多读书,努力吸收前人的智慧经验。当年儒道相争,玄圣夫人就是用这种法子将儒门大祭酒置于死地,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什么没有防备?还是读书少了!”

“既然读书少了,那就学张丫头、齐小子,多去历练一番,亲自上阵,自然会总结出各种经验,我们道门历代祖师就是这么过来的。既不读书,又不历练,当真成了花圃中的娇嫩花朵,难怪被人说是花圃道士,经不得半点风雨。三十好几的人了,空有一身天人修为,都修到了狗身上,先是输给境界更低的齐天渊,现在又被一个隐秘结社的妖人给杀了,裴玄之还有脸说什么容不得庸人?他的徒弟就是最大的庸人!不对,是最大的笑话!”

众位辅理的神情有些尴尬,谁也没敢搭茬。

齐玄素也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这位老真人因为资历太老的缘故,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能说,毕竟他德高望重,又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谁也不会拿他说的话上纲上线,可他们却是不行。

过了好一会儿,宁凌云方才道:“孙老,此时再说这些气话已经晚了,还是要议个方案出来。”

孙合悟发泄了怒气,以手扶额:“虽然这件事肯定瞒不住,但还是尽量不要对外透漏风声,能拖一时是一时。这样吧,先将尸体收殓,停到明堂空着的签押房去,派遣灵官十二个时辰严加守卫,然后分别通知老石、裴玄之和齐教正,等他们的回信,看看他们怎么说。”

宁凌云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其余辅理也随之点头应是。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飞刀 齐剑元死了,齐玄素是第一个发现的,哪怕是代掌宫真人孙合悟已经下了定论,而且凶手的尸体也被找到,仍是传出些许风言风语,认为齐玄素颇有嫌疑,毕竟他与齐剑元有过节,甚至因此大打出手,这是好些人有目共睹之事。

至于那名死了的女教习,说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可没有切实证据,或者说有切实证据,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公布示人。

于是有传言说是因情杀人,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两人本是一对眷侣,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女教习年纪大了,急于成婚,可齐剑元前途无量,年轻有为,却不想立刻成亲,女教习一再逼婚,齐剑元这次来见女教习,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只是两人矛盾已深,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最终一同归于尽,一死了之。

因为齐剑元出身齐家,师承家世显赫,为了掩盖丑闻,这才动用各种关系把这名平日里与人为善的女教习说成是隐秘结社的妖人。

关于这些风言风语,齐玄素根本不在意,或者说顾不上在意,此时就在乾园的巨大广场上,齐玄素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姚裴。

两人坐在同一条石凳的两端。

姚裴因为修炼“太上忘情经”的缘故,看不出太多震惊之色,只是从话语中还是能听出一二:“此事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从姚裴在梦中与齐玄素相会的举动来看,她并不打算立刻返回上宫,而是要在下宫停留一段时间,结果出了这种意外,不得不提前回来。

齐玄素道:“你不是‘天算’吗?我还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看来我的‘天算’修炼得还不到家。”姚裴面无表情道,“说说你的想法吧。”

齐玄素先把他的经历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然后道:“从我的阴神回归体魄到我本人赶到现场,大概是一炷香的时间,也只有这一炷香的时间脱离了我的视线,结果两人都死了,我觉得不像是同归于尽。”

姚裴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女教习杀了齐剑元,然后在她想逃走的时候,被其他人灭口。”

齐玄素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从我离开前的局势来看,齐剑元根本不具备击杀那女教习的能力。”

姚裴道:“从你离开到你返回,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假设我们的推测是真的,果真有一个杀人灭口的凶手,刚好你走了,凶手就到了,你们擦肩而过,未免太过巧合。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凶手一直藏身在侧,在你离开之后,用齐剑元的飞剑击杀了那名女教习。至于凶手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原因也不难猜,一则是万象道宫的阵法隔绝内外,她根本逃不出去,二则是她元气大伤,就算没有阵法阻隔,也逃不远。与其让她落入道门的手中,被道门顺藤摸瓜,倒不如壁虎断尾,保全其他人。”

齐玄素点头道:“这倒是说得过去。”

姚裴继续说道:“我们继续假设这个关于杀人灭口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凶手有没有发现你的窥视?如果不是巧合,而是他有意等你离开,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们两人相识?或者说凶手在万象道宫中十分有名,很多人认得他,因为事发仓促,他来不及多做伪装,又没有把握将你的阴神一击必杀,只能如此行事。”

齐玄素认可道:“当时齐剑元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想要杀人灭口,未必要很高的境界修为,若说此人没有把握将我一击必杀,也说得通。如此一来,范围就会小很多。”

姚裴不断以拇指掐自己的指节:“关键是如何印证我们的第一个假设,即果真有这么一个杀人灭口的凶手。”

齐玄素道:“女教习是死于齐剑元的飞剑之下,若真是别人用此剑杀了女教习,一定会留下些许痕迹。”

姚裴问道:“飞剑呢?”

齐玄素道:“应该在孙老真人那里。”

姚裴起身道:“我去见孙老真人,不管怎么说,人死了,总要有个交代。”

齐玄素也随着起身:“那我呢?”

姚裴看了他一眼:“此事与你无关,你该干嘛干嘛。”

齐玄素又问道:“下宫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姚裴道:“暂且顾不上了,本来是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已经不大现实,且看师父那边如何说吧。我现在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查证齐剑元的死因上,万象道宫的封宫是多年的传统,在封闭期间,进来一两个人还说得过去,若是大规模派人进入,这就坏了规矩,立时会传遍整个道门,所以一时半刻之间,师父不会再派人进来。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现在出了这样的案子,万象道宫肯定会加强管控,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我们刚才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我要亲手抓住这条大鱼。”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齐剑元都是为了道门而死,虽然我和他有矛盾过节,但人死万事空,也都过去了,所以算我一个。”

姚裴乜了齐玄素一眼:“你会有这么好心?”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有这么好心,我是公私兼顾。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星野湖底的那尊至圣先师像,目标太大了,着实不好动手,就算得手,也很容易暴露,而且这种事情属于挖道门的墙角,真要这么干了,那不是和太平道的人一样了吗?我这也算是悬崖勒马,幡然悔悟。倒是这些紫光社的妖人,身上说不定会有神力。”

姚裴望着齐玄素:“你倒是有觉悟,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齐玄素若有所指道:“若有必要,我可以更有觉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以国士待之,我必以国士报之。还有一句话,好像是儒门亚圣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人家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回报人家。裴真人和东华真人愿意提拔我,我当然要站在他们这边。张青霄不因为我出身低微而小看我,而是平等、诚心待我,我便能为她舍了这条性命。七娘把我当儿子看待,我便拿她当亲娘对待。青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可以不做圣人、完人,也可以不做好人,却不要做小人。”

姚裴摇头道:“还是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套,你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士’,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齐玄素笑道:“我本就是布衣野道士,不做士,难道还要做君吗?”

姚裴不再多言,转而说道:“那就算你一个,我先去见孙老真人。”

齐玄素疑惑道:“你有把握通过飞剑发现那点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细微痕迹?”

姚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孙老真人有这样的本事,我只要给他老人家提个醒就够了,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他来做,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比我亲自验证更有说服力。”

齐玄素被噎了一下,挥了挥手,故意用长辈的语气说道:“去吧,孙老真人应该在他的签押房。”

姚裴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望着姚裴的背影,小声道:“没大没小,就这么跟叔叔说话。”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姚裴似乎听到了齐玄素的话语,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微微侧身,一扬手。

一道寒光闪了一下。

速度之快,齐玄素不仅没有看清,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脸颊一凉,几根发丝悠悠飘落。

伤口不深,对于有血肉衍生神异的齐玄素来说,更是不足道,可这种速度和准头却让齐玄素吃了一惊,更甚于飞剑。他猛地扭头望去,只见一把小巧飞刀没入不远处的石柱之中,只剩下刀柄还露在外面。

姚裴没有收回飞刀的意思,径直转身离去。

齐玄素来到石柱前,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拔出飞刀,喃喃道:“这么个‘天刀’?”

然后齐玄素又试了试这柄飞刀的材质,不是宝物,甚至连灵物都算不上,与青鸾卫们的“细虎刀”差不多,可就这么一把刀离手之后还能刺入材质特殊的石柱之中,可见姚裴这一手飞刀的可怖,绝非齐玄素的“驭剑术”可比。

齐玄素用手握着这把飞刀,刀刃对着掌心。

在没有施加外力的情况下,仅凭飞刀的刀刃,很难伤到他的体魄。

可姚裴施加了外力之后,就轻而易举划破了齐玄素的面皮。

齐玄素伸手摸了摸已经愈合的伤口。

如果这一刀不是警告意味更重,而是冲着他的咽喉而来,若是把这把普通飞刀换成灵物或者宝物,是不是杀天人以下之人只要一刀?

齐玄素胜过齐剑元的那点志得意满荡然无存。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齐剑元,而是姚裴,只怕他会败得很惨。哪怕姚裴不用那把“功烛杖”,齐玄素也觉得自己没有多大胜算。若是她用了“功烛杖”,恐怕张月鹿都斗不过她。

若是让姚裴对上那个女教习,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推理 姚裴的动作很快,孙合悟给了她一个肯定答复——那把飞剑上果然有不属于齐剑元的真气痕迹。

同为炼气士,如果都是道门中人,那么学的也会是同样的法门,初始真气并未有太大的区别。但因为所修炼神通功法的不同,真气的外在表现会有较大不同。

正如古仙们的神力也有所不同,巫罗的神力最为霸道,杀力最强;司命真君的神力有不死回生之神异,而紫光真君的神力最为特殊,擅长模仿他人的神力,比如那教习所用的冰寒神力,便是模仿太阴真君的神力。

分别以不同功法催动初始真气之后,无论是化作剑气,还是以此御剑,都是有迹可循,眼光高明之人可以通过各种痕迹推测出其所修功法,然后再以功法来确定其来历。

只是这种痕迹极为细微,境界不足,或是眼界不够,是很难看出来的,甚至姚裴也没有这个把握,不过这里是万象道宫,平时都有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亲自坐镇,就算掌宫大真人不在,也还有孙合悟。

起初的时候,孙合悟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不过经姚裴的提醒之后,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将飞剑检查了一遍,印证了姚裴和齐玄素的推测——并非齐剑元以飞剑杀了那名女教习,凶手另有其人。

虽然凶手已经有意隐藏这些本就十分细微的痕迹,但还是没能逃过孙合悟的法眼。

根据孙合悟的辨认,以飞剑杀掉女教习之人所用功法应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齐剑元学的是“南斗二十八剑诀”,脱胎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两者差别极大,前者更为中正平和,甚至迈进了玄门正道之法的门槛,

正所谓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北斗三十六剑诀”杀力更重,却好似一把双刃之剑,伤人也伤己,隐患是折损寿命,衰老程度更异于同等境界之人,过去的时候,李家世世代代都偏爱此法,多的是各种白发老人。在大争之世,或者乱世之中,朝不保夕,少有能善终之人,先能活着才是根本,折损些许寿元根本不能算是隐患,所以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极多,李家也凭借这门家传之法鼎盛一时。

不过在道门中兴之后,少有纷争,又有了灵官代为冲锋陷阵,这类一味注重杀力而有损寿元的功法便不为道门弟子所喜,颇有些屠龙之术而无用武之地的意思,哪怕是李家中人,也很少再去修炼这门祖宗之法。

毕竟寿元这种东西,在太平盛世比什么都珍贵,李家的核心子弟个个大权在握,恨不得多增加些寿元,多享几年福,谁乐意去折损寿元?

长生之人当然可以不在意寿元,比如李家老祖、玄圣、东皇等人,都曾学过“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他们都是长生之人,自然无所谓什么隐患。只是后世弟子就没几人敢说自己肯定能跻身长生境,自然要有所考量,否则等到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再想去后悔可就晚了。

到了如今,越是李家核心子弟,越是不会学“北斗三十六剑诀”,似乎只有当代家主李长庚学了这门祖宗之法,至于其他人,至多是清微真人有所涉猎,哪怕是李长歌,在三教大会上尽败各路强敌,也没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用了“太平青领经”,此门大成之法的玄妙之处在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人用什么手段,李长歌也用什么手段,根本看不出李长歌的虚实,儒门和佛门的年轻俊彦们甚至没能逼出李长歌的全部本事。

正因如此,不能因为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就怀疑凶手是太平道或者李家出身,而且太平道在万象道宫的存在感一向薄弱,远不如近在咫尺的全真道。

仅仅知道了凶手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根本不能确定其身份,还需要慢慢排查,甚至不能排除凶手是一位辅理的可能。若果真是一位辅理,居于道宫中枢,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那么无论怎么排查,都很难见效。

孙合悟本人的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所以这个重任最终又要落在姚裴和齐玄素的身上。

签押房中,孙合悟将一本名册递给姚裴,问道:“素衣,你有多少把握?”

姚裴道:“根据已知的信息来看,能找出此人的把握着实不大,而且此人不是待宰之羔羊,就算找出来,我也未必能拿得下他。”

孙合悟赞许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齐剑元来说吧,分明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因为轻敌大意,枉送了性命,也是合该遭此劫难。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说句诛心之言,死一个齐剑元,我们万象道宫还勉强扛得住,若是你再出什么意外,地师就要上门问罪了。”

姚裴面无表情,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孙合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万象道宫的担子,是在我的肩上担着,这个家由我做主,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你想去什么地方,或是违反什么规矩,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裴又点了点头。

孙合悟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不忙有所动作,不妨先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谋后而动。”

姚裴退出签押房。

出来签押房之后,姚裴往自己的住宅行去。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不过此时宅邸前立了一人,正是齐玄素。

姚裴直接道:“进去再说。”

齐玄素点了点头,随着姚裴进到书房之中,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姚裴将孙合悟给的册子放在桌上,先将孙合悟的推测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敌暗我明,这是我们的劣势。不过我们的优势是凶手大概率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他可能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会放松警惕,如此我们便能够以有心算无心,攻守之势异也。”

齐玄素表示理解。

姚裴伸手按在这本册子的封面上,继续说道:“孙老真人根据飞剑上残留的真气痕迹推断,此人最少也是天人的境界修为,范围进一步缩小,孙老真人还把万象道宫中的名册给了我,除去孙老真人和我,总共有天人十七人,这里都是他们的详细资料。当然,谁都有些不为人知的保命本事,等闲不会对旁人说起,很难登记造册,比如你身怀‘玄玉’的各种神异,就不会上报给道门,所以这本名册只能做个参考,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齐玄素提出一个疑问:“先前死的那名女教习,应该就不在登记天人之列,属于故意隐藏境界修为,如果这名杀人灭口的凶手也如女教习一般故意隐匿境界修为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个被灭口的女教习的确不在登记天人之列,也不能排除凶手故意隐藏境界修为的嫌疑。”姚裴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头绪,只能先找出一个线头,顺着这个线头慢慢抽丝剥茧,尽可能捋清各种线索,而这本名册,便是你我的线头之一。”

“之一……另一个线头呢?”齐玄素立马问道。

姚裴道:“下宫还有几个漏网之鱼,他们上面肯定有个头,所以他们也是一条线,只是这条线太脆弱了,稍有不慎就要断掉。”

齐玄素点头道:“这也说得通。”

姚裴道:“那几个下宫之人,暂且不必管他们,我们先从上宫的天人们开始排查。”

齐玄素疑问道:“你就不怕他们也被杀人灭口?”

姚裴道:“如今的万象道宫已经内外隔绝,没有孙老真人的许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杀人灭口之后不能直接逃离万象道宫,还是要继续蛰伏在万象道宫之中,所以杀人灭口是一种极为冒进的举动。紫光社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万象道宫渗透成一个筛子,所以我们的人还是占据绝大多数,在我们人多且都提高了警惕的情况下,他若敢动,必然会留下痕迹,动得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再考虑到上宫和下宫之间的封锁,我们反而更容易进一步缩小范围。”

齐玄素听明白了:“你把这几个人当作鱼饵,若是大鱼主动咬钩,反倒是省却我们一番手脚。”

姚裴继续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点,现在只有你、我、孙老真人知道真相,即女教习并非是与齐剑元同归于尽,而是被人杀人灭口。灭口女教习之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我们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表面上杀了齐剑元的女教习已经死了,也就意味着没有凶手,万象道宫考虑的是该怎么推诿责任,而不是其他,自然没有人会去继续追查,更不会有人怀疑他,甚至可以说,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杀人灭口?如果再出命案,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道宫齐剑元之死大有蹊跷?这就违背他当初杀女教习灭口的本意,所以我觉得此人多半不会再出手了,他只会藏得更深。无论他是否咬钩,我们都不会亏。”

齐玄素不得不佩服了:“有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拘言 姚裴翻开名册,说道:“神力与真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除非像你一样身怀‘玄玉’,或是像我一样的谪仙人,否则不能并存。”

“可无论是先天的谪仙人,还是后天的谪仙人,都屈指可数,放在道门中,会前程无量,放在隐秘结社中,也是核心人物,多半不会被派来冒险蛰伏。道理也很简单,风险和收获不成正比,一尊至圣先师像还比不得一位前途无量的谪仙人,毕竟谪仙人只要不中途夭折多半能跻身伪仙,对于古仙来说,是个极大的助力。”

“我们先排除谪仙人的可能,根据此人在飞剑上留下的真气痕迹,可以推断出他应是一名炼气士,除非他未卜先知,知道我们要检查飞剑,故意伪装成炼气士来误导我们,否则这个推断是可靠的。”

“炼气士是道门的中流砥柱,人数极多,在这十七人名单中有七位炼气士,包括四位辅理和三位被戏称为‘副辅理’的特进金紫教习。”

齐玄素问道:“三大隐秘结社教派不是以巫祝为主吗?为什么会有天人炼气士?”

姚裴解释道:“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教的成员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他们自己培养的,做法类似于万象道宫的下宫,收养孤儿,择选资质上佳之人,由古仙赐予神力,成为巫祝。还有一种就是招揽,这世上的失意之人还是很多,贪心不足之人更多,这种招揽有些类似于收买,不外乎是许以重利,这个‘利’可能是太平钱,也可能是宝物,亦或是其他东西。所以在一般情况下,道门的高品道士们还是可靠的,因为隐秘结社给的不可能比道门更多。”

“不过凡事无绝对,紫光教在这方面尤为擅长,她们不仅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体和美貌,更擅长拿捏男人的心思,许多高品道士也不能幸免,最高的记录是一位参知真人。”

“注意,你要尤为小心了,像你这种妻族过于强大的半个赘婿,虽然道侣无论是相貌才能都无可挑剔,但你长时间被道侣压过一头,又被妻族瞧不起,平时还被管得很严,难免压抑且心理失衡,你这种人就是紫光社着重关注的目标,因为久而久之,你们对于女子的相貌、身份、才能已经都不在意,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很容易喜欢上一些远不如道侣的女子,被她们的百依百顺和温柔崇拜所俘获,说得更为简洁直白些,平日里装孙子久了,遇到个把你当父亲的女子,让你觉得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再是被道侣压在手底下翻不过身的小赘婿,一般男人很难把持得住。”

齐玄素不悦道:“扯我做什么?只有那些心比天高之人才会觉得憋屈,我一直把心态放得很正,我本就不如青霄,有什么压抑的,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紧盼着青霄做了大掌教,我白捞一个平章大真人的位置。”

姚裴有故意攻击齐玄素之嫌,齐玄素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击,张月鹿做了大掌教,姚裴就做不成大掌教了。

姚裴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所以隐秘结社中有炼气士并非稀奇事,这位炼气士很可能是一位拥有两个身份的双面人,一方面是道门的高品道士,另一方面又是紫光社的裙下之臣。”

齐玄素听到“双面人”三字时顿觉不大自在,转开了话题:“这七位炼气士都是什么身份?”

姚裴翻看名册的第三页:“首先就是私下被称作次席辅理、在万象道宫中仅次于掌宫大真人和孙老真人的宁凌云,他的兄长是参知真人宁凌阁,夫人出身于正一道慈航一脉,温柔贤淑,夫妻二人是自行结为道侣,并非家族安排,所以十分恩爱,我的评价是可能不大。”

“我见过这位宁辅理,看得出来,他是有些野心的,有野心的人,通常不会被女色所迷惑。”齐玄素赞同道。

姚裴对齐玄素的识人之术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第二位就是这位姚辅理,我的堂叔。”

齐玄素道:“原来是自家兄弟。”

他格外咬重了“兄弟”二字。

姚裴猛地抬头望向齐玄素,无精打采的双眼开始慢慢睁大。

齐玄素装傻充愣:“这是江湖上的说法,习惯了。放在道门,应该是同门道友。”

姚裴又低垂了眼帘,继续道:“虽然是自家人,但也不能大意,我会亲自去查。无论他是或不是,以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引起怀疑。”

“那我呢?”齐玄素问道。

姚裴又翻了一页:“给你一个特进金紫教习,此人姓张,出身张家,算是青霄道友的族叔,你也可以借着这个名义去登门拜访。”

齐玄素叹息一声:“怎么都是亲戚?如今道门内部处处世家,我们这些没家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姚裴淡淡道:“怎么没有?不能做儿子,还可以做女婿,也可以做义子,你可是我们姚家的义子、张家的女婿,就差一个李家了,要不你再找个李家千金做红颜知己?把三家凑齐,毕竟世道不同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靠女人吃饭,不丢人。”

齐玄素听出了姚裴话语中的讥讽,只当没有听见,问道:“具体资料呢?”

姚裴提起笔,很快便抄了一份交给齐玄素,比起原件,更为精炼,等同是姚裴帮助齐玄素提炼出了重点。

齐玄素接过之后,又听姚裴道:“你不是自诩老江湖吗?应该不用我教你如何不着痕迹地套话吧?”

“这是自然。”齐玄素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心得的。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姚裴示意齐玄素可以走了。

齐玄素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道:“我也不能空手上门,总要带些礼物,不怕你笑话,如今我是身无分文,就算给我报销,我也是连先行垫付的太平钱都没有了。”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七娘坐拥家财何止百万,你却一贫如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盒子丢给齐玄素:“教习们都清贵,像这样的人明里给他钱不会要,还是送些雅物吧,盒子里有套《琐言续太虚集录》的善本,大概能值个几百太平钱,拿来做见面礼刚好合适。”

齐玄素接住盒子,啧啧道:“不愧是姚家的大小姐,几百太平钱连眼都不眨一下。”

姚裴挥手道:“快去。”

齐玄素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记载张拘言资料的纸张,离开了姚裴的书房。

张拘言,正一道三品幽逸道士,和张月鹿一样,是小宗旁支出身,炼气士传承,逍遥阶段的天人,所修炼的功法是“五雷天心正法”,如今在万象道宫中担任特进金紫教习。

不是所有的三品幽逸道士都能做副堂主、副府主或者辅理,也有相当一部分三品幽逸道士只是担任主事职务。不过万象道宫又比较特殊,相较于其他道宫、道府相对扁平的管理模式,划分等级更多。

万象道宫的教习分为:特进金紫教习、金紫教习、银青教习、正教习、辅教习五级,不能完全对应主事道士、执事道士的模式,主要是对应道士品级。一般而言,三品幽逸道士对应特进金紫教习,四品祭酒道士对应金紫教习、五品道士对应银青教习、六品道士对应正教习、七品道士对应辅教习。

过去齐玄素在下宫的时候,负责他们日常生活起居以及各种杂务的便是辅教习,负责授课的是正教习,银青教习一般不会授课,主要负责处理各种下宫事务,同时顺带管教顽皮闹事的少年人们,其地位类似于上宫的辅理们,故而下宫的孩子们最是畏惧银青教习,最为亲近辅教习。

到了上宫之后,就变成是金紫教习负责各种杂务,比如宁雨晴便是一位金紫教习,不过他们并不会像辅教习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手下也有一众低品教习,她们主要是与来上宫进修的四品祭酒道士们沟通,然后吩咐底下的人去做。

特进金紫教习主要负责授课,辅理们偶尔授课,更多是处理各种道宫事务。

明白了万象道宫的教习体系,也就大概明白张拘言等一众特进金紫教习为何在万象道宫中被称作副辅理。

齐玄素很快便来到兑园,这里是高品教习居住的地方,宁雨晴之所以不住在这里,是因为她住在叔叔宁凌云的家中,而不是道宫有什么明面上的特殊优待。

齐玄素根据那页纸上的内容找到了张拘言的住处,是个两进宅子,越过院墙,依稀可见里面的二层小楼。毕竟不是寸土寸金的玉京上八坊,还是比较宽敞。

齐玄素上前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一名负责照料特进金紫教习生活起居的道民打开大门,恭敬问道:“这位法师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前来拜访。”

道民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我家法师有请。”

齐玄素跟随道民进到一楼正堂,一名中年道士迎了出来。其实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了,齐玄素抢先拱手行礼道:“罪过,早该来拜访张高功的,只是青霄因为三教大会走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细说,我到了今日才知道张高功与青霄是一家。”

“齐法师客气了。”张拘言把齐玄素让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胡教德 分而落座之后,自有道民奉茶,齐玄素则奉上了姚裴给的礼物,然后开始客套寒暄。

张拘言只是齐玄素的族叔,并非正经叔叔,无意插手张月鹿的婚事,也无法左右张月鹿的婚事,自然乐得与齐玄素结个善缘。

在齐玄素的刻意恭维下,两人可谓是相谈甚欢,先是聊了云锦山和玉京,然后慢慢转移到万象道宫,齐玄素说起自己修炼“魔刀”的事情,顺势又说自己年少时的梦想是做个举世无双的剑仙,纵横天下,潇洒自在,虽然学了魔刀,但还是对没能学剑深感遗憾。

张拘言谈到此事,言谈如常,主动谈起了道门的几大剑诀,多有点评。

齐玄素并没有直接问“北斗三十六剑诀”,只是十分笼统地问了些并不算高深又不过于浅显的剑道概念,如果是精通剑道的天人,那么这些概念都已经浸润到了骨子里,仿佛本能一般。若非专门传授剑道的教习,很难第一时间区分出哪些是基础入门的内容,哪些是较为高深的内容,他们甚至会理所当然地将某些高深内容误认是十分基础的内容,很容易露出破绽。再有就是,仅仅是有所涉猎,没有经历过实战,感悟也是截然不同,言谈中也可以分辨。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齐玄素要先确认张拘言是不是用剑之人,然后再去确认其他。

很快,齐玄素便大概确认,张拘言只是略知一二,还是纸上谈兵,并非剑道行家。如果这些都是张拘言的伪装,果真骗过了齐玄素的,那齐玄素也是心服口服,输得不冤。

于是齐玄素没有再深问下去,又从剑道谈到了齐剑元的事情,然后便准备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张拘言无意道:“说起剑道一途,我是不成的,倒是胡教习,可谓深藏不露。”

“胡教习?”齐玄素心中一动,“这是哪位高人?”

张拘言道:“胡教习全名胡教德,与我一样,也是一位特进金紫教习,为人较为孤僻,只知道他是天人的修为,至于其他底细,却是一概不知。我也是偶然中才知道他竟精通剑道,那是大前年的中秋,我与三五好友去星野湖赏月,喝了一壶‘醉生梦死’,没用修为化解酒力,沉醉不知归路,迷迷糊糊去了巽园,那时候巽园还没改建成预备祭酒、候补祭酒的住处,刚好无意中撞见他练剑,方才知道他是此道行家。”

齐玄素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么这位胡教习练的是什么剑诀?”

张拘言皱眉沉思了许久,有些不确定道:“我们张家与慈航一脉世代交好,肯定不是‘慈航普度剑典’,也不是我们张家的‘龙虎剑诀’,更不会是偏向于法术的‘太阴十三剑’,我依稀记得剑气凛然逼人,杀气四溢,不是‘逆天劫’,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齐玄素心中一喜,不过面上还是故作讶然道:“张高功不会看错了吧?据我所知,‘北斗三十六剑诀’可是要折寿的,谁会去修炼?”

“那也不尽然。”张拘言开始尽力回想。

齐玄素并不奇怪,不是天人的记性太差,关键是喝了“醉生梦死”,半醉半醒,记忆本就不完整。

过了片刻,张拘言又道:“多半就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了,我记得胡教习练剑时神出鬼没,变化不定,应该是其中的‘星转斗移’一式,虽说‘南斗二十八剑诀’中也有‘星转斗移’,但绝没有这般凌厉,而是更为中正平和。”

齐玄素喟叹道:“没想到还真有人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话又说回来,‘太阴十三剑’都有人学,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也不足为奇。”

张拘奇点头道:“说起来,胡教习也着实有些老成,早生华发,大约便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隐患吧。”

齐玄素又是转开话题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不过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见姚裴,而是先去了艮园的藏书楼,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居处,直到夜深之后,才去见了姚裴。

此时姚裴已经从姚辅理那里回来,不出意料,并没有什么收获,在这方面,善于观察旁人细微表情的姚裴更能判别真假,要远胜靠着经验去试探的齐玄素。

齐玄素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之后,姚裴陷入沉思之中:“现在看来,最有嫌疑的就是两人,分别是疑似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胡教德,以及主动提供了这个线索的张拘言。”

齐玄素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么是我们的运气太好,正中靶心。要么就是张拘言故意转移视线,对我们形成误导,他有这个动机。”

姚裴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既然你都没看出张拘言有什么破绽,那我们就先试探一下胡教德,一试便知。”

“打草惊蛇,用棍子打草,把藏在草里的蛇给惊出来。”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不过怎么试探?”

姚裴从那本名册上找出胡教德的资料,说道:“我不是北辰堂之人,不懂太高深的技巧,干脆开门见山。”

“好。”齐玄素取出天罡堂专用的外腰带,便于悬挂各种兵刃,包括十分沉重“画龙手铳”。

姚裴还是空着双手,尽显自负。

两人一道离开震园,直接来到胡教德的住处。

这里倒是颇为偏僻,关键是距离女教习的居处并不算太远,从路程上说,他的确有可能第一时间赶到齐剑元身死的地方。

姚裴没有半句废话,主动上前叩门。

只是没有人回应。

姚裴面无表情道:“看来名册上说的不假,此人性情孤僻,拒绝道宫安排的道民照料,也不要低品道士辅佐,独来独往。”

齐玄素问道:“接下来呢?我们破门而入?”

“好主意。”不等齐玄素反应,姚裴已经手上发力,两扇院门就此化作飞灰,符阵被触发,只是不等发挥作用,姚裴已经取出一块令牌,强行制止了阵法的运转。

齐玄素讶然道:“你又仿制了孙老真人的令牌?”

姚裴不去看齐玄素,只是望着黑洞洞的院落:“这不是仿制的,而是真正的令牌,孙老真人暂借给我,准许我便宜行事。”

就在两人说话间,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院落中,冷冷地望着两人。

“星转斗移”。

果然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男子,头发花白,身形瘦削,颇显老态。

姚裴收起令牌,以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说道:“胡教德,你所行不轨之事已经败露,还不束手就擒?你若老实配合,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负隅顽抗,弃顺效逆,执迷不悟,则诛罚必申,再无半分余地。”

齐玄素本以为姚裴说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是谦辞,却没想到她没有半点谦虚,说的是大实话,真是没有半点经验可言。

话音未落,胡教德手中剑光一闪,竟是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二话不说就朝着姚裴攻来。

攻势极为狠辣。

姚裴没有用“功烛杖”,而是向后飘退,一扬手,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分别击中胡教德的肩头和大腿,正是两把飞刀,刀身尽数没入其中,只余刀柄在外。

只是胡教德对此好似一无所觉,眨眼之间已经近身到姚裴身前。

不过姚裴脸上神色仍旧没有半分变化,继续后退,左右双手分别扣了一把飞刀,引而不发。

就在此时,齐玄素一刀横向杀出,拦住了胡教德。

姚裴能胜过胡教德是一回事,齐玄素也不能干看着,两人联手赢得更快,齐剑元殷鉴不远,所以还是力求一个“稳”字。

只是刚一交手,齐玄素就察觉到不对了,且不说“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杀力远胜“南斗二十八剑诀”,只说用剑之人,胡教德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搏命,齐玄素也只是在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才会以命搏命,哪有一见面就拼命的,所以胡教德带给齐玄素的压力极大,齐剑元完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过十余招,齐玄素就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之中,若是再打下去,就只能全力用出“魔刀”才能抵挡,不过他的“魔刀”不能收放自如,而且六亲不认,在不是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局限颇大。

好在此时不是他孤身一人,姚裴又是一把飞刀射向胡教德的心口,此为要害,逼得胡教德不得不挥剑格挡,这才让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齐玄素持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左手拔出“画龙手铳”,喝道:“胡教德,你果真要对抗道门吗?”

胡教德并不答话,似乎深知自己不是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对手,既然强攻不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去。

姚裴微微皱眉,又是一柄飞刀激射,正中胡教德的后心,只是胡教德脚步不停,反而借着这一刀之力,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齐玄素没有急着去追,皱眉道:“他想逃?如今万象道宫封闭,他能逃到哪里去?”

姚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此人竟是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此时又仓促逃走,颇有蹊跷。”

第一百七十章 不留隐患 其实齐玄素刚才是可以开铳的,无论是准头,还是速度,都不会逊色姚裴的飞刀太多,只是因为“龙睛乙一”的价格太贵了,若无必要,实在不想白瞎太平钱。

起初的时候,齐玄素并不知道具体价格,因为他只用过免费的“龙睛乙一”,若是自己花钱购买,最贵的就是“龙睛乙二”,每发十圆太平钱。在他想来,“龙睛乙一”也就是每发二十圆太平钱,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姚裴一铳。

后来他又找人打听了下,才知道“龙睛乙一”每发价格高达五十太平钱,姚裴白送他二十发“龙睛乙一”,也就是一千太平钱,齐玄素这才后知后觉这位表侄女的出手大方。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因为是别人送的,姚裴甚至没拆开过,根本无所谓心疼。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花销不起的,他身上总共也就一百太平钱,打了姚裴一铳,又打了齐剑元一铳,便等同是花了一百太平钱,想想都心疼,关键以他的财力,一时半刻之间也无力补充,算是用一发少一发,剩下的十八发需要省着用。就像刚才那种情况,在不是偷袭且命中要害的情况下,一发“龙睛乙一”所能发挥的威力相当有限,没有开铳的必要。

齐玄素收起“画龙手铳”,问道:“要不要通知孙老真人?”

姚裴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通知。”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我们确定了胡教德有嫌疑,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交给孙老真人了?”

姚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齐玄素道:“以孙老真人的境界修为,找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哪有那么简单。”姚裴摇头道,“孙老真人又不是方士,不存在念头一扫就覆盖道宫的说法,就算孙老真人是方士,万象道宫内部的情况十分复杂,大阵套着数不清的小阵,环环相扣。就拿我们居住的震园、高品教习居住的兑园、辅理居住的坤园来说,几乎是每栋宅子就有一个单独的配套阵法,还有艮园的九十九座藏书楼、乾园的礼堂、坎园的教舍,你自己数一数,这已经是多少阵法了?在上宫,甚至不能当空飞行,就算方士的念头,也很难铺展开来,更不能探查阵法内部的情况。”

齐玄素怔了怔:“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不追?”

姚裴反问道:“你怎么不追?”

齐玄素坦然道:“这个胡教德可比齐剑元厉害多了,又是不要命的架势,我贸然追上去,多半是羊入虎口,你这个天人大高手不动,我怎敢妄动?”

姚裴道:“将此事告知孙老真人之后,最大的意义是孙老真人可以调动道宫内的灵官慢慢排查,毕竟此时道宫封闭,他等同是瓮中之鳖,总有被找出来的时候,只是不意味着这会很快,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齐剑元之死有蹊跷,甚至紫光社的事情也会暴露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键在于有心与否,此事闹大之后,有心人们肯定会追根究底,这是家师不愿意看到的。”

齐玄素提出异议:“齐剑元意外身死之后,这件事已经闹大了,一个紫微堂的副堂主莫名其妙死在万象道宫,必然会引来别人的注意,难道你指望用那个所谓的情杀说法遮掩过去?”

姚裴淡然道:“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在控制之中,因为万象道宫隔绝内外,子母符和普通‘讯符阵’都无法传递消息,只有掌宫大真人签押房中的‘讯符阵’是个例外,而现在是由孙老真人掌握这个‘讯符阵’。孙老真人只把消息告知了掌宫大真人、家师东华真人、蜀州道府的齐真人,这三位都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所以外人根本无从得知齐剑元的死讯。”

齐玄素皱眉道:“可万象道宫总有解封的那一天。”

姚裴的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道:“只要我们在万象道宫解封之前把这些邪教妖人全部解决,再把裴牧余这个祸患秘密处决,对外宣称走火入魔暴毙身亡,就算其他人知道了此事,也是死无对证,便没办法攀扯到全真道的头上,这就够了。”

齐玄素心头一震。

他恍然明白,原来这才是姚裴的根本目的,不是报仇,而是不留隐患,难怪她说要亲手抓住这条大鱼。

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修炼“太上忘情经”的无情之人,怎么会如此急切地为师兄报仇,而且这也算不上报仇,因为齐剑元的的确确是死在女教习的手中,杀了女教习之人反而是帮齐剑元报仇了。

齐玄素不由得重新审视姚裴。

张月鹿虽然有着改变道门的理念和决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张月鹿与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并不大沾边,她手段凌厉、心思缜密,乃至有行事霸道之嫌,且不近人情,被人视作不好相处。

还有李长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李家众人称作“小祖宗”,绝不仅仅因为辈分的缘故。

姚裴能与张月鹿、李长歌并列齐名,作为被全真道两代首领精心培养且代表了姚、裴两大家族的第三代首领,又怎么会是个天真女子,看似木然淡泊,实则冷酷无情,张月鹿像震雷,她如巽风,一阳一阴。

姚裴感受到了齐玄素的审视目光,转过视线:“你好像很惊讶?”

齐玄素平复心情:“裴家人……”

“无论是道门的律法,还是全真道的规矩,亦或是裴家的家法,他都该死。齐天渊,你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点事情还看不开吗?”姚裴冷冷道。

齐玄素道:“我当然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我没有家人,不能体会处决自家人是什么心情。”

姚裴淡淡道:“放心,以后会有的。无论是张家的,还是姚家的。”

齐玄素沉默不语。

姚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这是非彼既此、你死我活的斗争。讲道德,论规矩,都是明面上的事情。私底下,只有刀光剑影。有个很有名的说法,面子和里子。一家、一族、一道、一门,乃至于一国,都分面子和里子,面子要光鲜,沾不得半点灰。那些腌臜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要由里子兜住。兜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坏了面子,那就是上了秤的大事,原本不值一提的鹅毛四两上秤之后变作万钧之力,不仅能压死人,还能把人压成肉泥、尸骨无存。”

齐玄素低声道:“全真道的面子。”

姚裴不再看他,望向茫茫夜色,说道:“正所谓,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不得不承认,张青霄是个有理想的人,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可她不能忘记一件事,我们能有今天,不全是靠自己读书,更多还是靠着这个积德的旧家。”姚裴破天荒说了许多,“天渊,虽然你我是在万象道宫相识,但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了,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有多少人眼红你今天的位置?你我都是被大势洪流裹挟着前进,才有了今天,如果我们离开了潮流,或者背离了潮流,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齐玄素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渊,你我如今都是身在局中,半点不由己,我们虽然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但不是读书的学生,不能像那些象牙塔里的学子一样,不切实际地空谈道德高调,我们必须像道门的阴阳双鱼,一脚踏在阳面,一脚踏在阴面,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我们要一手高举着那些约定俗成的道德玉律,一手操着不讲规矩的滴血屠刀,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收起你那颗又大又圆的同情心。”姚裴的语气平淡,却遮掩不住其中的冷厉。

齐玄素没有反驳,他也不是个富有同情心之人,转而道:“既然你要解决万象道宫中的所有紫光社成员,那么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胡教德跑不掉,我插在他身上的飞刀可不仅仅是飞刀那么简单,必要时候可以化作我的眼睛。”姚裴道出了她之所以不追胡教德的原因,“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或者说,紫光社在万象道宫还有什么布置。”

齐玄素问道:“他若是拔出飞刀呢?”

“飞刀不是那么好拔的。”姚裴淡淡道,“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想拔出我的飞刀,得先做好割肉的准备。”

说罢,姚裴屈指一弹,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块仿佛镜子的刀身形状碎片,上面映出了胡教德侧脸,这似乎是插在胡教德肩头的那把飞刀。

姚裴又一弹指,又出现一块相同的碎片,则是对应插在胡教德后心位置的飞刀。

如此弹指有三,除了被胡教德挡掉的那把飞刀,所有飞刀的对应视角都出现在姚裴的面前。虽然胡教德在高速移动,场景变化极快,但以姚裴的“天算”,还是能看得出来。

从一开始,姚裴就没想着杀胡教德,她要的是一网打尽,所以才要故意惊走胡教德,若是胡教德趁此时机去寻找不在她掌握中的紫光社成员,则正中她的下怀。

这本应是齐剑元的职责,现在不得不由她来收拾残局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刀 很快,胡教德停下了,飞刀映出的景象也随之定格,只是随着胡教德的身体微微晃动着。

很显然,胡教德还未发现飞刀的异常。这是“天魔眼”的另类应用,不再是纯粹的法术,而是以特殊的飞刀作为载体。这些飞刀当然也大有玄机,是专门打造的,工艺并不算复杂,不过因为不是批量生产,却要花不少太平钱,齐玄素是用不起的。

姚裴轻声道:“他去了下宫。”

“这上宫与下宫之间的封锁怎么跟纸糊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齐玄素道。

姚裴道:“你若有天人的修为,又在万象道宫生活了许多年,想要悄无声息地去趟下宫,绝非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们要去下宫吗?”

“当然要去,若论对下宫的熟悉程度,我不如你,你仔细看下,这是哪里?”姚裴指着碎片中的景象。

齐玄素仔细辨认了片刻,说道:“这里应该是距离星野湖不算太远的一处地方。”

“观星台吗?”姚裴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星野湖是一个不规则的形状,所以它的堤岸也是曲曲折折,颇为漫长,这个地方较为偏僻,距离观星台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姚裴取出一块金镶玉的怀表,看了眼时辰,说道:“再过一刻钟,如果胡教德没有转移,那么我们立刻赶过去。”

“我们怎么下去?”齐玄素问道。

姚裴又取出孙合悟暂借给她的令牌:“当然是光明正大地从明堂下去。”

齐玄素不再多言,静等着一刻钟的时间过去。

飞刀中的视角只是小范围地左右移动,似乎胡教德正在来回踱步,再没有先前那般高速移动。

姚裴的双眼望着表盘,看着指针慢慢移动,然后合上表盖:“走罢。”

两人离开兑园,直接来到了明堂。

二层的四门都增添了灵官,不过并不阻止旁人进入明堂,只有在去往一层的位置才会有专门的灵官阻拦去路,不过姚裴出示了孙合悟的令牌之后,这些灵官便痛快放行,到了一层之后,还有灵官把守正门,进出也需要接受盘查。

两人出了明堂一层的正门,便算是到了下宫。

齐玄素不由感慨万千,时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下宫的土地,可谓是重归故里。

齐玄素环顾四周,说道:“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再过几十年,这里也是老样子,一草一木,都涉及到整个万象道宫的阵法,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姚裴煞风景道。

齐玄素叹了一声,没再多言,领着姚裴往胡教德所在的方向过去。

相较于上宫,下宫没有那么多的阵法禁制,守备相对松懈,所以两人在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很快便赶到了星野湖畔。

胡教德此时站在一片白色的芦花丛中,只能看得到上半身,身上插着的飞刀不时闪烁着光芒。

他猛地转过身来,手中长剑倒映月光,晃了齐玄素的眼睛。

胡教德的面容极为凶恶,脸上遍布阴云,满是煞气,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姚裴面无表情,语气也是波澜不惊,可话语的内容却不掩几分失望:“他就在这儿来回踱步,什么也没做?”

她在仓促之间设计了一个不算高明的圈套,胡教德好像钻进了圈套之中,又好像没有钻进圈套之中。

齐玄素已经按住了“飞英”的刀柄,缓缓说道:“看来是这样的。”

姚裴右手两指之间捏着一把飞刀,清亮的刀身上甚至可以映出她的双眼:“胡教德,我的耐心有限,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胡教德终于开口道:“姚裴,你们姚家的名声是比李家要好一些,可那是因为你们姚家行事低调,真要细细论起来,又能好到哪里去?落到你们的手中,会有幸理吗?”

姚裴不再废话,一扬手,飞刀激射而出。

胡教德虽然已经有所防备,但还是被姚裴提前预料了躲闪方位,所以没能躲过这一刀,被削去半只耳朵,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齐玄素也拔刀而出,朝着胡教德冲去。

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这次直接用出了“魔刀”,可饶是如此,仍旧是半点不轻松,不愧是号称杀力最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再加上胡教德高出一个境界的修为,又是完全不顾性命的打法,任凭齐玄素再怎么直觉敏锐,也被一力降十会。

转眼之间,在不用其他手段的情况下,单纯兵刃相斗,齐玄素已经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十招中有九招是防御躲闪,只有一招能反击,也相当无力。

若非有姚裴压阵,齐玄素已经要思量着怎么脱身。

正当齐玄素渐觉狂性要占据理智上风的时候,姚裴终于出手,速度并不快,却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躲过了胡教德的剑气阻拦,近到胡教德身外十丈处,手中多了一把压衣刀。

所谓压衣刀,是一种用以防身的短刀,顾名思义,也是用来压衣服的刀,比匕首稍长一些,却也长得有限,曾有一位江湖上的豪强以此刀杀了自己的外室,故而名声大噪。

可真要说起与人正面搏杀,这种短兵刃天然劣势,齐玄素没想到姚裴竟然用了这么一把兵刃。

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玄妙,落在寻常人眼中,只会觉得平平无奇,就像一个完全不会用刀的弱女子,举着手中的短刀,一步一步朝着挥舞长剑的剑客走去,步伐平常,走一步停两步,而那剑客似乎根本不去理会这个女子,只顾与眼前用刀的年轻男子相斗。

只是女子步伐虽然凌乱,但速度却极快,眨眼之间便距离剑客只剩下三尺距离。

其实胡教德有苦自知,不是他不想阻拦姚裴,而是他每次出剑阻拦,姚裴都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恰好躲过,待他转而应付齐玄素的时候,姚裴再迈步前行,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意料之中,没有凌厉逼人的刀气,也没有若疯若狂的气势,就这么走走停停,轻描淡写地来到了胡教德身前。

胡教德猛地逼退齐玄素,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剑震苍雷”一式,只要姚裴的短刀与他手中长剑相交,他便能以剑意引真气共鸣,震荡姚裴体内真元。

只是姚裴刚好错开一个身位,竟是躲开了这一剑,仍旧是未卜先知一般,甚至她还趁此时机近到了胡教德身前三尺之内,手中的压衣刀刺向胡教德。

胡教德不得不也随之横跨一步,以未曾持剑的左手两指夹住压衣刀,直接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

一瞬间,以胡教德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尺之内,尽皆剑气。

雪白芦花倒伏一片,无数残花漫天飞舞,再无半分躲闪空间。

不见姚裴如何动作,以她为中心出现了两道首尾相交的蛇影,形成一个扭曲如横放葫芦的闭合圆环,大概笼罩了三丈方圆。

在蛇影范围之内,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变为纯粹的黑白二色,也随之定格凝滞。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那些无形的剑气自然不能例外,也在距离姚裴还有不足半尺距离的时候彻底静止不动。

胡教德的脸上还保留着惊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十分不可思议的景象。

姚裴从胡教德的两指之间抽回压衣刀,再一进刀。

几乎同时,两条蛇影开始迅速变淡,黑白二色如潮水一般退去,胡教德又重新焕发了色彩,不再静止,肉眼可见地恢复正常。

只是为时已晚,姚裴已经一刀刺入胡教德的心口之中。

正中靶心。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姚裴是谪仙人,拥有半仙物,有心算无心,还有齐玄素这个帮手从正面吸引注意,为她创造条件。

这么多因素叠加下来,就变成了姚裴拥有碾压性的巨大优势,只是一刀便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生死。

这也是姚裴与齐剑元不同的地方,她是个极为务实之人,一切为了取胜,在这一点上倒是与齐玄素颇为相似。

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天人就算心脏破裂也不会立即死去,不过姚裴手中的压衣刀显然不是凡物,胡教德的真气和生机开始迅速消散。

片刻后,这位特进金紫教习轰然倒地。

齐玄素被逼退后,一直在“安抚”自己的狂性,生怕失去理智,故而没再去趁势强攻。待他恢复平静的时候,就见姚裴在胡教德的身上摸索,找出了一件玉佩模样的须弥物。

像姚裴这等身份,当然不是贪图那点财物,她必然是在找相关的线索。

过了一会儿,姚裴猛地将这块玉佩握在掌心,破天荒地皱眉道:“没有……”

“什么没有?”齐玄素问道,“是名单吗?如果人不多的话,那么根本不需要名单,只要记在心中就是了,没有也在情理之中。”

姚裴摇头道:“不是名单,是容器。”

齐玄素一怔:“什么容器?”

姚裴道:“当然是容纳香火愿力的容器,他们既然是谋求至圣先师像中的香火愿力,又不能将至圣先师像整个带走,那么就必然要有容纳香火愿力的特殊容器,怎么可能没有?是哪里出了差错?”

“难道容器在那些小喽啰的身上?还是说被胡教德藏在了什么地方?”齐玄素道。

姚裴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双眼渐渐变得雪白一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层层相套 姚裴猛地伸手一抓,一道略微虚幻的影子被她抓在了手中。

这个影子的轮廓与胡教德十分相似,半是透明,略显重影,好似是三个相同的影子重合交叠在一起,只是在边缘位置未能严丝合缝,所以才能看出几分端倪。

胡教德魂魄已经消散,可他的三尸还存留于世间。

齐玄素看出来了,姚裴这是在用搜魂之法。

诚然,三尸的确有生前的部分记忆,在其化鬼之后,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就是宿主本尊,不过这种记忆是不完整且混乱的,所以三尸化鬼之后完全无法交流,只能镇压消灭,只有极少数的鬼类能在漫长的时间中获得灵智,可那已经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与曾经的宿主没有什么关系了。

姚裴对三尸使用搜魂之法,就好似摇骰子,能否搜出有用的东西,全然看运气。

没有体魄作为支撑且未能吸收游散香火愿力化鬼的三尸十分脆弱,很难承受搜魂之法带来的巨大伤害,立时呈现出溃散之势。换而言之,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反复重来的余地。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姚裴不会用这种十分赌运气的手段。

随着胡教德三尸的不断消散,许多记忆碎片相继出现在姚裴的脑海中。

这些碎片都是以胡教德的第一视角呈现,让人身临其境。一般而言,越是强烈深刻的记忆,越是容易保留下来,不过胡教德的这些记忆碎片却是与紫光社没什么明显的关系,

首先是一段处理尸体的经历。

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仿佛一摊血泥烂肉,胡教德取出一个精致的瓶子,将少许粉末均匀地倒在尸体上。很快,尸体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体越来越小。黄颜色的尸水越来越多,尸体上的衣服残骸遇到黄色尸水,也化作烟雾。

没过多久,尸体悉数化作尸水,不留半点痕迹,可谓是尸骨无存。

接下来是一段杀人的经历。

杀人之人就是胡教德本人,被杀之人也是一名道门之人,而且还是一名女冠。

胡教德一剑刺穿了女冠的心脏,女冠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似乎到死也没想到胡教德会真敢杀人。

胡教德整个人明显愣住了,呆立了好一会儿,甚至手中的剑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受到了惊吓。

也许胡教德畏惧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失手杀错了人。

又过了片刻之后,胡教德似乎回过神来,大约是惧极生怒,发泄一般挥剑劈砍起来,没用剑气,也没什么章法,就是胡劈乱砍。

尸体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是一段捉奸的经历。

胡教德呼吸粗重,视线摇晃,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一座五层高楼的正门,只见牌匾上书“太平客栈”四个金色大字,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时值夜晚,满楼都是红色的灯笼,入目所及,唯有黑红二色。

胡教德呼吸粗重,心跳如雷,又如芒在背,万般滋味都在心头。

他将拦路的伙计拨开,一路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门前,在房门前默立良久,直到他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之后,所有的情绪都被怒火所替代。

冲冠一怒。

胡教德一脚踢开房门,闯入其中,就见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白花花一片。

最后。

还是胡教德视角,却看不到人,似乎胡教德此时正双目无神地虚望着前方。

一个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似乎一个人藏身于他的视线之外,正在边走边说话。

“你杀了人,杀了你的道侣。”

“我没有杀人,我的道侣是死于隐秘结社的妖人之手。”胡教德抗辩道。

“你猜北辰堂和风宪堂会信吗?妻子死了,丈夫就是嫌疑最大之人,丈夫死了,妻子就是嫌疑最大之人,这是最简单的办案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声音又道。

“随你怎么说!”胡教德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

“你不要激动,也不要想着拔剑,你杀不了我。”那个声音不紧不慢道。

胡教德猛地转身,却只看到一个一闪而逝的残影:“你要如何!?”

就在此时,胡教德三尸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所有的记忆碎片也随之消失不见。

对于姚裴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查到了什么?”齐玄素问道。

姚裴双眼中的雪白颜色渐渐退去,回答道:“一只替死鬼。仅就我所见而言,此人的确是做贼心虚,却与隐秘结社没什么关系。”

她将所见的记忆碎片大概内容向齐玄素描述了一遍。

“张拘言有问题?”齐玄素的反应也是极快,“我们刚开始排查就查到了重大线索,未免太过巧合,有些蹊跷。”

姚裴不置可否道:“说说你的根据。”

齐玄素道:“很显然,胡教德先是撞破奸情,然后在盛怒之下失手杀人,借着便是毁尸灭迹。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躲过了北辰堂的盘查,来到万象道宫做了一名特进金紫教习,多少有些隐姓埋名的意思。”

“不过因为他所杀之人是自己的道侣,自己过不去自己这道坎,所以这些年来备受煎熬。这便可以解释他为何为人孤僻,不与旁人接触。也能解释我们登门之后,他为何不做辩解直接大打出手,因为他觉得这是东窗事发了,根本没得辩解。又因为他被这种煎熬折磨了许久的缘故,反而有些疯狂,出手之间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

“甚至胡教德逃到此地之后,只是来回踱步,却没有其他举动,也对得上他在杀人之后的惶恐表现。说不定我们再晚来一会,他就要自尽了。这是花圃道士才有的表现,隐秘结社的成员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哪有这么脆弱?要不是胡教德刚开始那股不要命的劲头,我们也不会产生如此误判。”

姚裴看了齐玄素一眼:“继续说下去。”

“只是胡教德的事情还是被某人知道了,此人以此要挟胡教德。”齐玄素继续说道,“谁的嫌疑最大?联系我先前所说的蹊跷,毫无疑问就是张拘言,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刚好就从他口中得知了胡教德的事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看都是有意为之。”

姚裴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假设你的推测成立,张拘言误导我们找上了胡教德,那就说明张拘言早就料到我们会发现飞剑上残留的真气痕迹,并且会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所以他故意模仿了胡教德所学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手法,又通过言语将我们误导到胡教德的身上。他知道胡教德心中有鬼,对于胡教德的性情极为了解,料准了胡教德不敢也不会与我们当面对质,若是胡教德自尽,或是死在我们手中,正好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齐玄素点头认同道:“是这个道理。”

“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做了两层布置,第一层布置,用齐剑元的飞剑灭口女教习,伪装成齐剑元与女教习同归于尽的局面。第二层布置,用胡教德作遮挡,就算有人看破了女教习并非被齐剑元所杀,也只会查到胡教德的身上。”姚裴淡淡道,“如此心思缜密之人,能把这么多事情都提前预料到,那你觉得他会不会料到我们没有上当这种可能?”

齐玄素一怔道:“这还真不好说,多半是有料到的。”

姚裴道:“如果料到了,那么我们现在再回头去找张拘言,会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你觉得张拘言还会继续在他的住处等我们上门吗?”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姚裴说的很有道理。

这样一个对手,怎么高估也不过分,应料敌从宽。

齐玄素问道:“依你的意见呢?”

姚裴道:“我不要被跟着他的脚步走,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不管他如何故布迷阵,也不管他是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只要想明白一条,他到底想要什么,那么他的尾巴便始终握在我们的手里。”

“至圣先师像里的香火愿力。”齐玄素立刻醒悟道,“你先前所说的特殊容器,既然不在胡教德的手中,多半就在张拘言的手中。”

姚裴一招手,所有飞刀自行回到她的手中,然后说道:“去观星台。”

齐玄素提出异议道:“我们最好尽快通知孙老真人。”

“我会通知。”姚裴道,“不过先去观星台,证实我们的推测。”

齐玄素没再反对,随着姚裴往观星台飞掠而去。

因为下宫阵法较少的缘故,所以对于飞行的禁制并不那么森严,在下宫可以低空飞行,具体高度就是比上宫稍微低一些,不触碰隔绝上宫和下宫的阵法。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观星台。

相较于中元节庆典的时候,今天的观星台十分寂静,没有半个人影,不过今宵月色极佳,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观星台下方还是一片芦花丛,除了齐玄素与齐剑元相斗产生的空白地带,其他地方仍旧十分茂盛。

此时芦花丛中站着一个身影,大袖飘摇,身后是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以及铺满了星光月光的深蓝湖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太平青领经 此人正是张拘言。

同样是一位万象道宫中的特进金紫教习。

他本就气度不凡,颇有几分儒雅之气,此时更被衬托得好似天人一般。

就在齐玄素姚裴落在观星台上并看到了张拘言的同时,站在芦花丛中的张拘言也看到了两人,微笑道:“许多人都说,李长歌、姚裴、张月鹿这三个年轻人前途无量,未来第八代大掌教的人选便要从这三人中产生,张月鹿是我族中晚辈,两次江南大案之后,我已经是心服口服。不过另外两位年轻才俊却是深居简出,只说如何资质过人,毕竟资质高不意味着能力强,我还多有怀疑,不过今日却是再无怀疑了,姚裴不愧是姚裴。”

姚裴并无半点神情变化,平静道:“张教习谬赞了,我倒是有些惋惜,张教习如此人才,不能为道门所重用,反而要投靠隐秘结社。”

张拘言微微一笑:“时也命也,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哪怕是被姚裴窥破了行踪,在万象道宫封闭的情况下,已然成为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也仍旧没有丝毫的惊慌,仍旧维持了温煦儒雅的气度。不像是被齐玄素和姚裴抓了现行,倒像是夜游偶遇,略作寒暄罢了。

姚裴道:“我曾对胡教德说,若老实配合,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负隅顽抗,弃顺效逆,执迷不悟,则诛罚必申,再无半分余地。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你。”

张拘言笑道:“姚姑娘,你觉得我会信吗?再者说了,胜负未分,如何谈得上负隅顽抗?”

就在两人说话间,齐玄素发现,在湖面上飘着一块琥珀模样的物事,与“玄玉”有几分相似,无数金色的“丝线”从湖底漫涌上来,悉数汇聚入这块琥珀之中。

齐玄素轻声道:“那块琥珀就是所谓的特殊容器吗?”

“是。”姚裴也发现了这块琥珀,“那些金色丝线就是神力,看来当初道宫的祖师们已经对至圣先师像内的香火愿力做了一定的净化处理,使其完全转化为了神力。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万象道宫的前身万象学宫毕竟是儒门三大学宫之一,万千学子们还是比较纯粹的,没有那么多杂质,愿力本身就已经十分接近神力。”

齐玄素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那个容器正在吸收神力,这让我想到了金陵府中知命教曾经做过的事情。”

那一次,司命真君降临在金陵府中,差一点就要将大半座金陵府化作鬼蜮。

姚裴没有否定齐玄素的猜测,伸出手,一把双头蛇杖出现在她的掌中,刚好与她等高。

齐玄素也下意识地按住了“飞英”的刀柄和“画龙手铳”的握柄。

不过齐玄素也还心存几分侥幸,毕竟这里是万象道宫,乃是道门的心腹重地之一,不仅有众多天人坐镇,还有各种各样的阵法。

姚裴看出了齐玄素的侥幸,淡淡道:“不要小看古仙们,当初他们甚至曾经潜入过玉京,若论守卫森严,不知胜过万象道宫几许。”

没等姚裴答话,张拘言已经代为回答道:“上宫与下宫隔绝,子母符可不管用,必须亲自返回上宫报信才行。”

姚裴手持“功烛杖”,平静道:“天渊,你立刻返回上宫通知孙老真人,这里交给我。”

“走得了吗?”张拘言笑得十分和煦,“天渊,你不是想要练剑吗?我正好学过几手剑术,纵然比不得胡教习,也差不太远才是。”

“远”字刚刚响起的时候,张拘言还站在原地,“才”字响起的时候,张拘言已经消失不见,“是”字话音还未落下,张拘言已经近到了齐玄素的面前,以指代剑,刺向齐玄素的咽喉。

“北斗三十六剑诀”之“星转斗移”。

这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天人之前各个阶段,道门都有指定的神通,比如“先天神算”、“仙人望气术”等等,到了天人之后,就没有指定的说法,可以自如选择。

一般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只能修炼一门大成之法;无量阶段的天人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或者是一门大成之法加上三门额外的上成之法;造化阶段的天人则能修炼三门大成之法,或是换算成同等数量的上成之法。

不过这是上限,而非必须,具体也是因人而异,有人乐意一心一意只修一法,求一个纯粹,把某一门大成之法修到极致,一法破万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到了长生阶段之后,那就没有具体限制了,一法通而万法皆通。

谪仙人的优势是在逍遥阶段就能同时兼修两门大成之法,一般是一正一旁,也就是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张月鹿的“慈航普度剑典”和“六虚劫”,还有姚裴的“天刀”和“太上忘情经”,都是如此。

从未听说过逍遥阶段的炼气士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的。

只是齐玄素来不及多想,甚至也不必他多想,因为“魔刀”的缘故,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真正是身随刀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就在这时,就听姚裴说道:“小心,他修炼的大成之法不是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而是李家的‘太平青领经’。”

齐玄素早就听闻过“太平青领经”的大名,这门大成之法本身没什么威力,最大的玄妙是能模仿其他的大成之法,以假乱真,可以规避各种隐患。缺点是十分耗费精力,既然要模仿其他大成之法,自然也要兼修其他大成之法,就算是不求甚解,不必真正学会,只学个似是而非的表象,那也不是容易事。

就拿“魔刀”来说,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魔刀”,能发挥出“魔刀”的八成威力,却能杜绝“魔刀”的发狂隐患。

乍一看去,并不怎么厉害,可试想一下,如果同时兼修数门大成之法,以一门“太平青领经”催动“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南斗二十八剑诀”、“太阴十三剑”等等无上剑诀,上一剑还是“仙剑化血诛”,下一剑就成了“星转斗移”,然后又是“大慈雷音剑”,就算不能发挥正版的全部威力,如此变化万千,谁又能应付得过来?

说白了,内核始终都是“太平青领经”,只是不断换皮,这张皮不必真正学会,可最起码要大概明白,换句话来说,手可以不会,脑子一定要会。

这也导致“太平青领经”的上限与下限差距极大。上限如李长歌,能够身兼近十门的三教绝学,哪怕是执掌一件仙物的秦凌阁都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下限,若是资质不佳,精力有限,只能勉强模仿一门大成之法,还只有正版的八成威力,那就是妥妥的吃力不讨好了。

齐玄素没想到张拘言心机如此之深,分明学的是“太平青领经”,却以“太平青领经”故意模仿“五雷天心正法”,因为他是张家之人,“五雷天心正法”是张家世代传承之法,所以根本没人怀疑真伪。又因为“太平青领经”模仿的“五雷天心正法”只有正版的八成威力,间接起到了隐藏势实力的作用,倒是显得他不成器,蛰伏万象道宫也是合情合理。

也难怪他能模仿“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气痕迹。

诚然,假的就是假的,总有破绽可言,只是“太平青领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是同样修炼“太平青领经”之人,亦或是修炼被模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是决计看不出来。

孙合悟境界虽高,但并非主修“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故而未能发现其中的破绽。

因为是模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所以较之胡教德却是差了稍许,未能将齐玄素如何。张拘言并不意外,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如有狂风掠过,无数芦花俯首,飞花无数。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张拘言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姚裴没有贸然动用“功烛杖”,只是伸出一掌,便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张拘言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张拘言狠狠砸向地面。

张拘言伸手撑地,手掌所触,地面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姚裴并不硬接,要接将张拘言丢掷出去。

却不想张拘言又用出“阴阳两极生”,身形逆转,如落地生根,反而借力将只用了单手之力的姚裴丢了出去。

此时齐玄素也向张拘言掠来,还未近身,便见姚裴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姚裴,只是姚裴身上凝聚了张拘言一掷的浩荡真气,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张拘言得势不饶人,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两人刚刚起身,就听齐玄素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姚裴道:“好一个‘万化绕指剑’。”

就见齐玄素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张拘言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姚裴右手仍是持有“功烛杖”,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张拘言纵声笑道:“我只要拖延你们二人一时片刻,便大局可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拖延 “万化绕指剑”乃是上成之法,张拘言本身就会,而非以“太平青领经”模仿,所以威力没有丝毫折损,相当不俗。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因为各人情况不同的缘故,战力有高低之分,张拘言较之齐剑元,实在强得太多太多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剑元是刚刚迈过逍遥阶段的门槛,张拘言则是已经临近无量阶段的门槛,虽然张拘言还未跻身无量阶段,但中间几乎相隔了整个逍遥阶段。

难怪姚裴要惋惜张拘言不被道门重用。

也正因为如此,姚裴没有贸然动用“功烛杖”,以张拘言的境界修为,姚裴很难定住他太长时间,而且姚裴只是刚刚跻身天人,动用“功烛杖”的负担颇大,对手的境界修为越高,负担也就越重,所以她只有一次使用“功烛杖”机会,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天人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先天之人做的事情,到了天人之后,真气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便裂地碎石,便是落了下乘,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姚裴化去“万化绕指剑”之后,挥袖泼洒出七道无形剑气,张拘言在挡下其中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张拘言落地之后,胸口、肩头、小腹处各有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鹤氅。

“好个‘七玄绝剑’,姚姑娘好手段。”

张拘言微微一笑,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姚裴终于将手中蛇杖轻轻顿地,以“功烛杖”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饶是张拘言,也在这一瞬间化作黑白二色,彻底凝滞静止。

姚裴趁此时机一掠而出,单手按住张拘言的额头,一身真元瞬间倾泻如洪。

张拘言立时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正当姚裴想要将张拘言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功烛杖”的凝滞静止已经结束,张拘言恢复自由,终于用出自己的兵刃,只见他手中出现一柄合拢的折扇点向姚裴的小腹,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姚裴还要痛下杀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姚裴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张拘言轻吸了一口气,从七窍中流淌出来的鲜血瞬间倒流而回。

姚裴轻叹一声,有些惋惜,对身旁的齐玄素道:“天渊,你能否拖住张拘言?”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飞英”,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张拘言。

张拘言微微一笑:“天渊真是好大的口气。”

齐玄素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张拘言。

张拘言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好似两只蝴蝶在白茫茫的芦苇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是两人在近身厮杀,凶险无比。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飞英”随着他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张拘言,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看看贴着刀身划过。

张拘言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齐玄素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

齐玄素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张拘言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堪堪擦着鞋底掠过。齐玄素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张拘言的额头。

张拘言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修为将齐玄素轻轻推了出去,然后倾力出手,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芦苇荡之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齐玄素与张拘言互换一招,张拘言以手中的折扇刺入齐玄素的胸口,拔出之后,齐玄素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他的武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五雷天心正法”。

不过张拘言也不好受,最后被齐玄素一铳正中胸口,“龙睛乙一”直接炸裂开来,如此近的距离,直接破开了他的“护体罡气”,在他的胸口是哪个留下了一个拇指粗细大幽深血洞。

另一边,姚裴让齐玄素拖延一段时间,当然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凤眼甲八”,奋起全力,将其投掷向天空上方。

想要报信,也未必要通过明堂返回上宫。

姚裴选择直接攻击万象道宫的阵法。

只见得“凤眼甲八”上升到最高点时,触及了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凤眼甲八”轰然炸裂开来,照亮了大半个夜幕,无数流火如雨落下,仿佛一场浩大的烟火盛典,滚滚火焰将大半个天幕和湖面映照得通红。

一瞬间,平日里无形无相的阵法终于显露真容,各种符箓文字流转不定,依稀可见是一个巨大的圆阵笼罩了整个下宫,正应天圆地方。

上宫就悬浮在圆阵上方,圆阵如同湖面,涟漪阵阵,上宫仿佛一座八卦形状的浮岛。

如此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万象道宫。

张拘言见此情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尊巴掌大小的金刚雕像,向空中抛出,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佛主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天空中云海汇聚,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并非是巫祝的法相境,而是一件宝物。

姚裴见此情景,深知此战拖不得,身形前掠。

齐玄素虽然是第一次与姚裴联手,但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知道该如何做,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也随之身形一掠。

齐玄素算是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怕“魔刀”影响理智给姚裴添乱,所以没有出刀,而是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

“澹台拳意”之“山海势”。

那尊凭空显化的法相拦住了姚裴,张拘言则对上了齐玄素。

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无数芦苇在狂风中悉数伏地不起,距离最近的芦苇直甚至被连根拔起。

齐玄素的一拳正中张拘言的额头,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使其头颅猛地震荡摇晃,身形踉跄。

不过齐玄素也被张拘言以合拢折扇再次点在胸口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齐玄素倒飞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倒地的齐玄素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齐玄素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幸亏他有一颗“副心”,否则已经是心脏碎裂,就算不是毙命当场,也是重伤垂死。

齐玄素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另一边,十丈之高的巨大法相朝着姚裴大步前行。

姚裴收起了“功烛杖”,又取出了那把压衣刀,刀气流淌环绕整条右臂,使得她的右臂与手中压衣刀仿佛一体,压衣刀本身不到二尺之长,不过刀身上蔓延出来的刀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刀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姚裴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法相举起比姚裴整个人还大的拳头,朝着姚裴当头砸下。

姚裴一刀斩出,剑气如一弯弧月,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一瞬间,好似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刀气四散游走,不仅斩杀芦苇无数,也使得星野湖的湖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如同大雨落洞庭。

此时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数十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刀气和金色光华。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仙后人 姚裴与法相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金身法相与刀气相撞十余次之后,金身法相被姚裴一刀斩断手掌,不过姚裴也被一拳打飞出去。

少了一只手掌的金身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幸而此时并无他人,也不怕伤及无辜。

姚裴的应对,无非是手中压衣刀而已。

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姚裴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张拘言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姚裴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这还是刚刚跻身天人一月有余的姚裴,若是再给她纪念的时间,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刀斩去法相。

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姚裴深吸一口气,体内真元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一气之后,姚裴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压衣刀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

炸起万千金光,好似银花火树,化作一场金色的雨从天而落。

金身法相猛然一个后仰,向后踉跄退去。

姚裴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这一刀劈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到二尺的压衣刀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却自刀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下一刻,金身法相开始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至整个身躯的架势。

张拘言掩嘴咳嗽几声,脸色略显苍白。

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临近天人的无量阶段,还未真正跻身无量阶段,对上姚裴和齐玄素,压力实在太大,方才一番交手,已经被姚裴重创,虽然他打废了齐玄素,但他本人也坚持不了多久。

张拘言不去理会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转而望向湖面上的琥珀。

随着湖底涌出的金色“丝线”越来越多,金色琥珀越发明亮。

齐玄素也看到了这等景象。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确实如此,齐玄素发现这块金色琥珀竟是如心脏一般在微微跳动着,而这块琥珀也随之变得透明起来,隐约可见其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齐玄素甚至能隐约听到婴孩的啼哭声音。

这是胚胎吗?

琥珀内的小小身影不断蠕动着,想要降临人间。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副心不断跳动,气血再次回流,又让他有了起身的气力,勉强站起身来,然后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开始发挥作用,身上的伤势开始逐渐恢复。

他实在想不明白张拘言这样的天人为什么要投靠紫光社?然后他联系到自身经历,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张拘言也是不得已?

可他只是一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机缘巧合之下进入隐秘结社倒也说得过去,可张拘言不一样,他是张家子弟,出身道门中唯二的顶尖世家,他的“不得己”又是什么?

大约不会是名利。

女人?感情?

就在此时,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道白色长虹轰然而至。

张拘言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自然垂落,便如两只蝠翼,身形一掠,腾空而起,御风而行。

白虹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周围的树木纷纷断裂。

张拘言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张拘言虽然在第一时间躲避,被一刀砍中手臂,鲜血淋漓。

张拘言顾不得其他,反手一扫,唯有一个“快”字,如风卷残云,暂且逼退姚裴。

张拘言趁此时机落回地面,然后从双袖中分别抖落出两枚符箓,只见这两道符箓迎风自燃,化作两尊黄巾力士,正是灵泉子曾用过的手段。

姚裴先是一刀将一名金甲神人从头到尾劈成两半,又是一刀将另一名金甲神人枭首。

不过张拘言已经朝着琥珀奔去。

姚裴脸色一片肃杀,要杀张拘言不算难事,可胜负的关键不在于张拘言的生死,而在于那块琥珀。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来,这块琥珀并非单纯的神力容器,其中的那个胚胎也是神仙降世的容器,这与司命真君在金陵府降临的方式一模一样。

姚裴也大约知道张拘言为何会成为紫光社的成员。

说起张家与紫光社的渊源,那可是由来已久,甚至不逊于第一代全真道大真人与张家的渊源。

姚裴曾对齐玄素提过,当年古仙们以某种方式进入了玉京,当然不会是强攻进去,若是古仙们能够强攻玉京,那么道门也无颜号称是天下之主了。

其实是古仙们用了个取巧之法,由紫光真君亲自出马,隐藏身份,下嫁于一位张家先祖,这位张家先祖便是姚裴所说的那位参知真人,至今仍是道门沦陷高品道士中的最高纪录保持之人。

紫光真君以参知真人夫人的身份进入玉京,蛰伏于玄都之中,虽然后来被东皇识破,但也以自身为“引子”,构建了一道门户,使得巫罗和佛主先后降临于玉京的昆仑洞天之中。

此事最终以道门驱逐古仙而告终,不过在后续的处理上,道门却有了一场仅限于高层的激烈争论。

那就是紫光真君留下了的子嗣应该如何处置。

苍天仿佛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越难留下子嗣。

想要生下子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趁着境界修为还低的时候尽早成婚生子,一个是夫妻两人中有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或者修为低微之人。当年的长生之人中,除了大玄高祖皇帝有一子一女,其余人全部绝后。

总而言之,天人还能碰一碰运气。

长生之人已得长生,无须延续血脉香火,想要子嗣,若是夫妻中只有一人是长生之人,还能奢求老天开恩,比如大玄的高祖皇帝。不过这种可能也是微乎其微。多数情况下,只能收义子义女,或者过继子女。

至于玄圣和玄圣夫人这种夫妻两人都是长生之人的情况,则没有任何可能。

其实这也体现了天道至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如果长生之人能留下子嗣,不说子女生下来就飞天遁地,也必然是天生的谪仙人,常人根本不能与之相比,什么搜集“玄玉”弥补资质都可以省了,仙人们代代传承,没有传承断代和青黄不接的顾虑。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会出现仙人世家,有人飞升离世,有人渡劫驻世,还有人成就神仙,凝聚神国,长久坐镇人间,看护家族。

可以想象,张家和李家这样的家族又该是何等强大。

最终,必然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其他人没有半分出路。纵然有跻身长生之人的希望,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效忠这些世家,要么就是在还未长生之前就被扼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既然得了长生,便不能延续血脉。若要延续血脉,便不得长生。这与长生之人百年一劫,不死之药多有缺陷是一般道理。哪怕是上古巫教的大巫们炼制成功的长生不死之药,虽然看似没有缺陷,但耗费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人间沧海桑田,便是最大的缺陷。

有得就有失,有余补不足,这便是天道。

按照道理来说,紫光真君不应留下子嗣,可那位张家先祖并非长生之人,不像玄圣夫妻那般完全没有可能,还是有着极小的概率。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紫光真君留下了一个子嗣。

道门高层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太平道大真人东皇为首,主张斩草除根,另一派以正一道大真人颜飞卿为首,主张留下这个孩子,原因也很简单,这个孩子实在是太难得了,甚至比大玄的太宗皇帝还要难得,因为他天然就有一丝神性,也许是某种天意的昭示,甚至是道门未来解决古仙隐患的契机所在。

全真道大真人上官莞秉持中立。

当时玄圣正在闭关,准备应对佛门的佛主,并未现身,一时间争执不下。

最后是玄圣夫人下了决断,留下这个孩子,理由只有四个字:孩童何辜?

这便是张家与紫光社的渊源所在。

也许张拘言就是紫光真君的后人。

转眼之间,姚裴就已经追到张拘言的身后,一刀刺入张拘言的后心之中。

张拘言扑倒在地,仍是望向湖面上方悬浮的金色湖泊。

就在这时,湖泊裂开一线缝隙,从中悠悠升起一道紫气,直冲天际。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张无恨 张拘言见到这一幕,不顾伤势,艰难地向前爬行。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是错过,就算他没有暴露身份,再想等到掌宫大真人离开万象道宫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姚裴不再理会张拘言,举目望向被金光包裹着的琥珀。

在庞大神力的排斥下,她甚至无法靠近星野湖,更不必说触及琥珀了。

紫色的烟气升至半空之后,不再上升,而是缓缓地向四周弥漫开来,紫气所过之处,一切都被覆盖,只剩下流转不定的紫色雾气。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喃喃自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随着这阕《相见欢》的响起,齐玄素只觉得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观星台和远处的万象道宫,只有遮天蔽日的紫气。

琥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一道光柱升腾而起,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从光柱中浮现,双手环抱于胸前,蜷缩一团,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的模样,身着道门的鹤氅,头戴代表二品太乙道士身份的莲花冠,赤着双脚,似乎正在沉睡。

张拘言见此情景,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透明一般,张了张嘴,喉间传来“嗬嗬”声音。

下一刻,从他的口中激射出一道血虹,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在这一剑之后,本就已经重伤的张拘言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血肉萎缩,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的全身精血化作一剑,悉数没入女子的体内,就好似墨汁滴落水中,逐渐蔓延开来。

原本静止不动的女子随之有了反应,她的身形开始凝实,从一个半透明的虚影逐渐化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之人。

然后她缓缓伸了个懒腰,身躯舒展开来,脚尖轻点湖面,荡漾一圈涟漪,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完美雕塑,仍是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面容平静祥和,似乎刚才的话语只是梦中呓语。

姚裴见到此等情景,皱起眉头。

她失算了。

她故意没杀张拘言,是因为她想要留一个活口,她有一种直觉,张拘言在紫光社中绝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换而言之,张拘言并不是裴牧余这种被收买发展的外围成员,而是紫光社的核心成员,他的身上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如果能把他擒下,无论是站在道门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全真道的立场上,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可她没有想到,张拘言早已心怀死志,待到张拘言用出“仙剑化血诛”的时候,她已经来不及阻止,也无力阻止,毕竟她也只是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而已,境界修为上并不比张拘言更高。

这也是“天算”最大的不足之处,摒弃了七情六欲之后,宛若机关一般精密,可在许多时候,又无法预料到人的各种情感变化,最终导致失算。

齐玄素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是金陵府大劫的亲历之人,亲眼目睹了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可眼前的这一幕却是与神仙降世有些不同。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姚裴以为紫光社的目的是盗取神力,主要依据是齐剑元奉命来到万象道宫处理此事,他没有理由去欺骗同在一个阵营的姚裴。

后来他们则认为紫光社要谋划紫光真君降世,因为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发展,张拘言再怎么故布疑阵,也逐渐被逼到了绝路上,他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束手就擒,要么就舍命一搏。所以在齐玄素和姚裴看来,张拘言最后选择舍命一搏,以星野湖湖底至圣先师像的神力作为代价,使紫光真君降临万象道宫,以此谋求生路,向死而生,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便是姚裴只是重伤张拘言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的原因。

可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张拘言还有第三种选择。

女子缓缓迈步前行,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莲花状涟漪。

步步生莲。

随着她缓步前行,紫色雾气不断散去,紫气退散之后,齐玄素发现星野湖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一眼看不到边际,在女子身后天水一线的交接处,有一轮巨大的皎洁明月正在缓缓升起,它是如此巨大,仅仅升起一半的身躯,还有半数身躯隐藏在天水一线之下,就已经挤压了大半个天幕,以至于给人一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错觉。

此等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阴真君降世。

这也间接佐证了齐玄素的猜测,并非是紫光真君降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星野湖的湖畔。

“姚丫头,后退,这不是你能处置的。”来人正是孙合悟。

姚裴没有逞强,一直退到齐玄素的身旁。

孙合悟这才望向那名女子,难以掩饰眼神中的震惊:“张无恨,你竟然没死?当年在云锦山,天师分明将你、将你……”

齐玄素听此言,不由一惊。

孙合悟竟然认得这名女子,而且这名女子似乎还是张家人,名叫张无恨。

她分明名叫“无恨”,口中却又诵着古人的词句:“人生长恨水长东”。

姚裴低声道:“风清云静,山世无拘。还是不对。”

“什么不对?”齐玄素疑问道。

姚裴仍旧望向那名正从湖上缓缓行来的女子,先是大概说了关于紫光真君的事情,然后解释道:“按照张家的辈分的来说,那位与紫光真君结为夫妻的参知真人是‘山’字辈,那么他的孩子应该是‘世’字辈,可眼前这女子却是‘无’字辈,张拘言是‘拘’字辈,少了一个关键之人,有些地方说不通。不过就算少了关键一人,我也大概明白张拘言的动机所在了。”

齐玄素也反应过来。

“拘”字辈是张月鹿的叔伯辈,而天师又是张月鹿的祖辈,如此一推,那么天师应是“无”字辈,再联系到孙合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这已然明了,此事只怕是牵扯到张家的内部斗争,甚至可以解释张拘言为何没学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而是学了老对头李家的“太平青领经”。

听到“天师”二字,被孙合悟称作“张无恨”的女子猛地停下脚步,女子的声音也骤然一变,没有了凄婉哀切,而是凛然冰冷:“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话音落时,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先前脸上的平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肃杀。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从大梦中悠悠醒来。

她没有立刻回应孙合悟,而是望向已经变成干尸的张拘言,脸上露出悲恸之色,轻轻招手,张拘言的尸体好似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飞入她的怀中。

女子身材高大,怀抱着已经缩水的张拘言并不显得突兀滑稽,她用手轻轻合上张拘言的双眼,低声道:“许久不见了……我的儿。”

张拘言的尸体逐渐变得透明虚幻,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开来。

然后这些光点悉数融入了张无恨的体内。

母子二人又重归一体了。

待到张拘言的尸体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张无恨才缓缓放下双手,转身望向孙合悟:“原来是你,孙合悟。”

孙合悟经历了三代大掌教,见过太多只存在传说和书本上的人物,自然也知道像许多已经被尘封在过往故纸堆里的密辛。

“是我。”孙合悟的脸色十分凝重,“你不是死了吗?”

“我是死了,可我又活了。”张无恨道。

说到这儿,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日在云锦山镇魔台上,张无寿不念兄妹之情,用‘天师雌雄剑’杀我体魄,可是痛得很,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这才知道天师名叫张无寿,而且听张无恨的语气,两人还是兄妹。

如今齐玄素已经知道天师和国师的姓名,分别是张无寿和李长庚,还剩下地师,只知道姓姚。

孙合悟沉声道:“无寿道兄大义灭亲,你是死有余辜。”

“好一个死有余辜,好一个张无寿。”张无恨冷冷道,“多争多无寿,天道戒其盈。这是大真人颜飞卿亲自取的名字,他倒是对得起颜大真人和张家的列祖列宗,做了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孙合悟皱眉道:“无寿道兄乃是本代正一道的首领天师,位列道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道门领袖之一,更是你的兄长,不是什么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张无恨淡淡道:“维系张家、正一道的存在,便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维系道门的存在,也是你们这些人存在的最大意义。”

孙合悟道:“难道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道门吗?”

张无邪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一只手,无数月华往她的掌中汇聚,最终化作一点,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密辛 很快,又有几道身影陆续来到此地,降在孙合悟的身后,包括孙合悟在内,总共七人

还有两位辅理没有现身,而是负责指挥灵官和维持阵法。

各司其职。

孙合悟随即喝道:“布阵。”

话音落下,七人同时离地升空,在空中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七曜星罗阵”。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一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玑、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星位在太微之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张无恨整个人扶摇而起。

与此同时,七人组成的“七曜星罗阵”轰然而动,斗柄指向张无恨,带动周围天地元气,以阵中七人为中心迅速汇聚。转眼之间,风云色变,天空中的云气好似被一把裁刀搅碎,聚散不定,月光从缝隙间落下,仿佛一根根接天连地的支柱,不多不少,刚好七根。

继而有狂风四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龙卷风柱,连接天幕。如此往复不休,七道巨大龙卷降临人间,与七道巨柱,相映成辉。

张无恨身处其中,衣襟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举起握拳右手,只见她的拳头中骤然亮起一点月光,继而光芒愈盛,透过她的手掌血肉,将她整个人照亮。

仿佛她手中托举一轮明月。

就在此时,一直沉思不语的姚裴忽然说道:“我大概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齐玄素立刻问道。

姚裴大概将紫光真君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道:“张家留下了这名神仙子嗣,将其养大成人,不过这位神仙子嗣名不见经传,未能流传后世,大约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担负起颜大真人的厚望,平淡度过一生。不过地师曾经说起过,太平道与‘天廷’关系密切,全真道与清平会多有来往,而正一道与紫光社存在合作关系。”

齐玄素也想起来了。

金陵府大劫之后,来万象道宫之前,他和张月鹿有过一次关于这方面的谈话。

张月鹿当时就说得很明白,三道之间,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只是内部派系太多,无法整合一处,这才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可太平道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自大到能稳压其他两道,所以才要把朝廷引进来。既然太平道可以养出一个“天廷”,体量比太平道更大的全真道也可以养出一个清平会,三道之间都不干净,那么与太平道、全真道鼎足而三的正一道总不会是清清白白。

张月鹿当时没有正面回答,说正一道当然也有对应的隐秘结社,不过谈不上属下,只能说是盟友,具体是哪个隐秘结社,张月鹿没有明说,只是让齐玄素自己去猜。

齐玄素觉得七宝坊和八部众最有嫌疑,不过八部众与主持过在造物工程的全真道显然要关系更为密切,所以他猜测是七宝坊,可惜没猜对。

如今看来,刚好对应上了姚裴的说法。

难怪张月鹿不愿直言,她大约不怎么认可此事,无奈人微言轻,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便牵扯到一个问题,隐秘结社之间也有不同,“天廷”、清平会、七宝坊、八部众、“客栈”等隐秘结社并没有长生仙人坐镇,无法在正面抗衡道门,更多还要依附于道门生存,与道门的关系是你中有我且我中有你,在道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性质较轻。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三大隐秘结社不同,他们都有长生仙人坐镇,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与道门抗衡的实力,属于性质较为恶劣的那种。

“天廷”和清平会分别依附于太平道和全真道并不奇怪,可正一道与紫光社结盟就十分奇怪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还有这层关系,疏不间亲,夫妻也许会反目,父子之间也存在某种隐性的敌对竞争关系,可母子关系却是向来稳固。

齐玄素问道:“另外两道不会反对吗?”

姚裴徐徐解释道:“我当时也问过地师,地师说两道的确没有反对。至于原因,我可以打个比方,在大魏之前,朝廷一直是三省六部制度,三省向皇帝负责,统辖六部。到了大魏之后,废除三省,皇帝亲掌六部。我们道门也是如此,最早的时候是三道共同辅佐大掌教统领道门,所以三道的首领就是副掌教大真人。”

“可在后来,玄圣决意改革道门,成立九堂逐渐取代三道,其本质上就是大魏朝廷的废除三省亲掌六部,加强集权。只是后来被佛门打断了改革的进程,变成九堂取代三道的大部分权柄,可三位代表三道的副掌教大真人仍旧存在的尴尬局面。后来的大掌教们再无玄圣的巨大威望,自然也无从改变,只能维持。”

“在九堂细分之前,三道的权柄十分笼统,用六个字就能概括:人间、造物、鬼神。也就是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其他两道暂且不说,只说正一道掌管的鬼神之事,主要就是针对古仙和他们所建立的隐秘结社。”

“你应该听说过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事,而此事就是由当时的正一道首领颜飞卿一手促成。那个时候,虽然在玄圣的支持之下,颜飞卿已经接替张鸾山成为正一道大真人,但反对声音一直很大,颜飞卿的地位远不如接替玄圣夫人成为太平道大真人的东皇那般稳固。而颜飞卿正是凭借此功压服了所有的反对声音,彻底稳固自己的位置,成为唯一的异姓天师。”

“正因如此,大真人颜飞卿才会主张留下这个孩子,他想要通过母子之间的联系复刻招安太阴真君旧事,最不济也能分化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之间的三家同盟。而在此之前,其实是包括玄阴教在内的四家同盟,玄阴教的首领便是太阴真君,随着太阴真君归顺道门,玄阴教也成为道门的一部分,大部分人被划入大掌教一脉。”

“因为有太阴真君的先例,又有玄圣夫人的支持,哪怕是东皇也很难否定颜大真人计划的可行性,于是在这一点上,三道最终达成共识,默许正一道与紫光社进行接触。”

齐玄素不由感叹众位道门祖师的心思之深,表面上一句“孩童何辜”,似乎只是妇人之仁,又或是因为缥缈难测的天意,似乎这些祖师们尽是些耍嘴皮子的务虚之人,可真正细究起来,才知道这些道门祖师都是卓有远见之人。

姚裴继续说道:“不得不说,颜大真人的计划虽然未尽全功,没能通过这位神仙之子招安紫光真君,但也卓有功效。这些年来,紫光社很少在明面上找道门的麻烦,远不似灵山巫教、知命教那般疯狂。只是正一道与紫光社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再仅仅是招安与被招安的关系,尤其是在三道纷争加剧之后,就更为微妙了。”

齐玄素轻声道:“养寇自重?”

“没有那么简单吧。”姚裴不置可否道,“我们现在不讨论紫光社与正一道具体是什么关系,我刚才一直在想,那位‘世’字辈的神仙之子故去之后,张家又是凭什么继续维持正一道与紫光社的关系,或者说得直白些,凭什么维持张家与紫光真君的关系?”

齐玄素也不是傻子,只是知道的信息太少,所以才会有太多的困惑,此时姚裴给出了足够的信息,他立刻有了答案:“自然是那位神仙之子的后人,也就是紫光真君的孙辈。”

“正是如此,刚才张无恨亲口说过,天师的名字是颜大真人亲自取的,多争多无寿,天道戒其盈。这可就大有深意了。其实‘无寿’二字还有一个解释: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岁忧。”姚裴说道,“所以我有了个推测,那位神仙之子还留下了一对儿女。”

齐玄素震惊道:“你的意思是说,天师其实是紫光真君的孙子,而张无恨是天师的妹妹,也就是紫光真君的孙女,还有张拘言,他舍命救母,岂不是紫光真君的重孙?”

姚裴道:“正是如此!由此看来,当初紫光真君诞下子嗣的确是个意外,恐怕她自己都没料到,可她不带走这个子嗣却是有意为之,不仅仅是留下一条后路那么简单。”

“既然正一道与紫光社有如此默契,紫光社又为什么要在万象道宫兴风作浪?”齐玄素问道。

“齐剑元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紫光社怎么会如此行事?这既让天师难做,也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现在我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紫光真君的意思,而是张拘言自作主张。”姚裴望着星野湖,“至于张拘言的动机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救他的母亲张无恨,我们都被他骗了。”

齐玄素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所以最后并非是紫光真君降临万象道宫,而是张无恨出现在万象道宫,两人之间的差别还是极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太阴(上) 斗转星移,处在摇光位的姚辅理面向张无恨,七人之力汇聚于姚辅理一身,她朝着张无恨遥遥一指:“摇光天关魂明。”

立时有滚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红光落下,使得张无恨身周百丈方圆,化作一片火海。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绚烂无比。

这些火焰并无实物依存,悬于空中,熊熊不熄,即使齐玄素远离战场,仍旧有炽热灼烧之感,竟需全力运行护体真气,方能勉强抵挡。

张无恨身在烈火之中,一道渺渺月光如同薄纱护住周身,不伤分毫,然后张开五指,掌中的明月化作一把好似弦月的弯刃。

姚辅理面无表情,只是催动法诀,烈火愈盛,不仅将天空照亮,整个星野湖也被映得通红。

火气升腾,使得身处其中的张无恨的身影随之扭曲模糊。

张无恨身在火海之中,一剑斩出。

滚滚火海直接被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

在张无恨破去空中火之后,孙合悟直接催动阵法变化,星转斗移,摇光位的姚辅理向后退去,处于开阳位的周辅理向前,也是抬手一点:“开阳北极魄灵。”

风雪骤起。

这一式初始时没有第一式那般声势浩大,有些轻描淡写,却不容小觑,水火交替,才是这两招的杀机所在。

不过片刻之后,方圆百丈天地化作一方冰雪世界。

张无恨没有任何动作,这些咆哮肆虐的冰雪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距离时,仿佛遭遇了一道无形的火炉,纷纷消融无形。

张无恨转守为攻,一剑直指周辅理。

周辅理只得以手中长剑抵挡。

双剑相交,周辅理手中长剑竟是直接断成两截。

不等张无恨乘胜追击,阵法再转,失了长剑的周辅理随着阵法挪移开来,变作天玑位的张辅理出现在张无恨的面前。

“七曜星罗阵”上应北斗七星,下应阴阳五行,摇光位对应火行,开阳位对应水行,此时天玑位则是对应金行。

张副理怀抱一只葫芦,拔掉塞子,对准张无恨,口中道:“天玑真人魄精。”

自这只葫芦中迸射出万千银芒,如细针,似牛毛,若豪光,可要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银芒是无数袖珍飞剑,每一把飞剑如银针长短粗细,几乎不应称之为剑,都可以归类到暗器的范畴之中。

张无恨手中月光一扫一卷,不似是刀剑,倒似是长练拂尘,将泼洒而至的万千银芒卷入剑势之中,使其随之而动,霎时间,张无恨手中好似缚住一条近十丈之长的银色长龙。

不过张无恨驾驭如此多的细小飞剑,也是倍感吃力,剑势凝滞迟缓,不复方才灵动。这便是阵法的威力了,七人之中,任意一人之力都不及张无恨远甚,可七人借助阵法合力一处之后,却能反压张无恨一头。

阵法再变,处于天玑位的张辅理向后挪移出去,天璇位的南宫辅理出现在张无恨的面前。南宫辅理是位女子,手持玉箫,通体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天地之间有大风呼啸,此时她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狂风化音为刃,朝张无恨激射而至。

张无恨只得向后稍退,手中月刃化作一轮圆月,将她的身形遮住。

更为玄妙的是,无论从哪个方位看,东南西北也好,上下左右也罢,都只能看到一轮明月,而不能看到张无恨。

无数音刃落在明月之上,只是激起阵阵涟漪,然后便消散无形。

明月也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点,而张无恨又从这一点中生出,起初如同微尘,继而如米粒,然后如眼珠,越来越大,最终恢复常人体态。

阵型再变,天枢位的徐辅理上前,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他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汇聚至他的指尖,使得他的指尖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天枢位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徐辅理沉声道:“天枢阳明魂神。”

他屈指一弹,只见无数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张无恨当头落下。

张无恨仰头望去,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却覆盖极广,几乎将整个星野湖都笼罩其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张无恨一剑指出,一轮弯月冲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将落下的大网从中撕裂开来。破碎的“天罗”化作无数光芒当空洒落,就像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整个星野湖上竟是下了一场光雨,只是光点不等落地,就已经在半空中消散,重归为最为纯粹天地元气,虽然不是神力,但也让张无恨稍稍缓了一口气,略微弥补体内的亏空,比起她预料中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徐辅理指尖的一轮微缩太阳开始急剧逸散缩小,最终变为一点黄豆大小的光亮。

徐辅理向后退去,出现在张无恨面前之人变为玉衡位的宁凌云。

宁凌云伸开五指,道:“玉衡丹元魄灵。”

下一刻,从张无恨下方湖面升起一股浩大气机。

星野湖化作一张棋盘,普通棋盘是纵横十九道,而这方棋盘是纵横一万九千道。随着宁凌云的出手,一万九千道横纵交错的细线不断上升,既像是一张纵横棋盘,又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

正所谓天罗地网,一上一下,两张大网,那才是插翅难逃。而宁凌云在阵法中对应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罗”下落缓慢,可“地网”却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极为迅捷,张无恨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网”紧追不放,转眼之间,张无恨已经马上就要触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逃无可逃。

张无恨半点不慌,向上伸手一扯,牵动上宫与下宫之间的阵法。

瞬间此方阵法显露真容,只见得无数字符和图案流转不定。

就见张无恨单手猛击阵法,触发阵法的反击。然后顺势引导,将这股阵法之力引向下方的地网。

两者一同消散于无形,

玉衡位的宁凌云挪移开来,天权位的孙合悟终于出现在张无恨面前。

这位首席辅理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身上衣冠、配饰也都是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炯炯有神,在张无恨打量她时,他也在打量着张无恨。

两人不算是熟人,只是同辈之人。不过当年张无恨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孙合悟有过耳闻而已。

孙合悟开口道:“张道友,你这一身神力与太阴真君有八成相似,当年说你盗取太阴真君传承的传言果然是真的,难怪天师要以‘天师雌雄剑’杀你。”

张无恨冷笑一声:“他要大义灭亲,我就任凭他杀吗?”

“只是没想到张道友已然成就伪仙境界,初步有了神仙神异,这第一重死亡,便是天师之能、仙剑之威,也没能将你置于死地。”孙合悟叹息道。

神仙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

正因如此,道门对于三位古仙十分头疼,想要消灭古仙,不能只是杀死他们,击杀古仙只是治标不治本,关键还是遏制邪教。可古往今来,邪教屡禁不绝,如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产生于大晋年间,历经金帐、大魏、大玄数次改朝换代,也不曾灭亡,生命力之顽强,堪比三教,道门面对隐秘结社,也有这种困境。

张无恨并非神仙,没有神国,可她已经初步摸到了神仙的门槛,故而她找了一个替代神国的物品,也就是那块好似琥珀的“玄玉”。这是早期版本的“玄玉”,与齐玄素、李长歌等人接触的“玄玉”有着极大的不同。

这个办法并非张无恨的首创,而是她与一位西洋朋友交流中无意得知,在西方有一种强大的鬼类,名为“巫妖”,他们生前都是强大的奥术师、萨满、祭祀,为了获得远超百年的寿命,抛弃了脆弱的凡世之躯,拥抱不朽的不死之身,将自己转化为类似于僵尸的亡灵。他们拥有一种名为“命匣”的物事,只要“命匣”不被毁灭,他们就能不断获得重生。

张无恨十分了解自己的兄长,所以她在很早之前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她凭借自己对神国的理解,以及对巫妖命匣的借鉴,通过早期的“玄玉”造就了一方“命匣”。

巫妖们如何藏匿自己的命匣是关键,就像恶魔们隐匿自己的真名,张无恨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她决定将承载着自己性命的“玄玉”交给她最信任的人——她的儿子。

天师张无寿没有料到张无恨有如此奇思妙想,因为亲手斩杀妹妹的愧疚,又让他没有为难张拘言,最终有了张无恨今日的死而复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太阴(下) 张无恨通过模仿神国,获得了类似于神仙第一次死亡的神异,最终重归人间。

不过“玄玉”却是无法与神国相提并论。

一位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在同等境界之下,完全有能力击杀神仙并毁去神仙的金身,不过地仙很难毁掉神仙的神国,想要毁灭神国,必须断绝维系神国存在的神力来源,否则神力不绝,神国不灭。

只要神国不曾毁灭,神仙就可以通过神力在神国中重生,重铸金身,这便是神仙的可怕之处。

反倒是地仙,战力强大无比,可以斩杀神仙许多次,可只要一次失手,被神仙反杀,那便就此陨落,再无挽回余地。

神仙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地仙只有一次机会。

更何况在神国之内,神仙拥有无可争议的巨大地利优势,神力源源不绝,金身与神国一体,而地仙很容易陷入到孤军深入的境地之中,这也是道门之人不愿贸然与三位古仙决战的原因之一。

可张无恨的“玄玉”不同,它是十分脆弱的,不必地仙亲自出手,一位天人便可将其毁去,所以张无恨明白一件事,在她跻身真正的神仙境界之前,她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她再次陨落,那么道门不会给她第二次归来的机会,而且她也没有第二个如此忠心的儿子了。

现在,她的性命不仅仅属于她自己,也属于她的儿子张拘言,他们母子二人合为一体,只要她能成就神仙,凝聚神国,那么她的儿子便可以在她的神国中获得重生。

孙合悟不知道此中密辛,不过他因为自己的渊博学识,还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同样明白不能放张无恨逃离此地。

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对应阴阳五行之阴,孙合悟身居此位,境界最高,威力最大。

孙合悟在刚刚跻身天人时,主修了一门旁门左道之法,名为“阴阳归一诀”。

这本是一门极为接近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大损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后来被全真道的上官祖师补全,成为大成之法,不再阴阳混淆,而是阴阳分离。

一瞬之间,在张无恨的面前出现了两个孙合悟,清者为阳上升,浊者为阴下降。阳面的孙合悟与常人无异,并无丝毫不同,阴面的孙合悟却是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阴面孙合悟直接出手,打出道道黑光落在张无恨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黑光虽然没有重量,但张无恨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阳面的孙合悟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张无恨的脖子上,另一端被孙合悟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孙合悟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

不过张无恨毕竟是伪仙境界,在黑光和铁锁的压制之下,仍是能转动念头,身形骤然缩小如芥子,继而又身化满月,然后满月直接挣脱铁锁,如一道流光狠狠砸在阴面孙合悟的身上,使其周身阴气震荡,荡漾起层层涟漪。

张无恨驾驭满月砸在阴面孙合悟的身上之后,就见从阴面孙合悟的体内爆发出无数黑色细线。这些黑线有形无质,可以牵扯人心,操纵心神。此时悉数落在满月上,密密麻麻重叠一处,纵横交错,好似一张漆黑的蛛网,企图控制满月。

不过满月只是稍微一滞,随即大放光明,将连接在满月上的黑线悉数焚烧殆尽。

这还不止,满月上又生出冰霜寒气沿着黑线“烧”向阴面孙合悟。

只是想要彻底除去阴面孙合悟,还要耗费许多工夫,所以张无恨不是要破去阴面孙合悟,而是打算除去操纵阴面孙合悟的阳面孙合悟。

以月华逼退阴面孙合悟之后,张无恨驾驭满月直奔阳面孙合悟而去。阳面孙合悟不敢硬拼,以手中铁锁阻挡的同时,向后倒掠退去。却见张无恨再度化出身形,单掌托举着满月,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道月光。

张无恨轻轻一抖手中的月光,月光笔直地穿过阳面孙合悟的胸口,将孙合悟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阳面孙合悟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没有鲜血涌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可月光又是实实在在地穿过了他的胸口,犹若实质一般,实在是玄妙无比。

两个孙合悟同时鲸吞天地元气,以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阳面孙合悟挣脱开月光束缚,居于天上,一掌覆下,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断岳。

张无恨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堪堪避开,这一掌与她擦肩而过,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伴随着轰隆巨响,山石滚落,烟尘四起。待到烟雾消散之后,这座山峰上竟是留下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巨大五指掌印。

就在此时,地上的阴面孙合悟又出一掌,彻底拦住张无恨的去路,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次张无恨也没想着避让,毫不客气地回手以手中弯月斩出,却不曾想这一掌竟是一个虚招,月刃穿过那只巨大手掌,根本没有半分阻碍,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影而已。

这时候,天空中的阳面孙合悟一掌凌空拍下,风起云涌,其势之大,竟是带动滚滚云气,使其疯狂向下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孙合悟一手托起,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好似传说中的碧落黄泉。

道祖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孙合悟上用于天,下取于地,已然得了几分真意。

在阵法加持之下,此时的孙合悟隐隐逼近伪仙的境界,造就这番天翻地覆的异象,直指身处其中的张无恨。

张无恨长啸一声,再次与手中月刃合为一体,化作一轮满月。

上方是风起云涌的异象,下方是碧落黄泉的异象,以张无恨现在的神力,只有一击机会,也就是二者选其一,最终张无恨还是选择向下突破。

月沉西山。

天覆之,地载之,人在天地之间,能否顶天立地?

当满月触及那片土黄色的雾气,没能摧枯拉朽地突入其中,反而刹那悬停,与雾气形成僵持的局面。

满月与雾气相触的位置,无数气机疯狂震荡,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开来,云雾翻滚,狂风呼啸。

这一幕,蔚为壮观。

藏于满月中的张无恨催动全身神力,强行推动其缓缓下坠,由下而上层层挤压,外在气势上看似是在不断消减,但太阴神力内敛深藏,根本上始终不弱分毫。只要半柱香的功夫,张无恨就能摧破这片“黄泉之海”。

不过上方阳面孙合悟的一掌也已经下压而至,遮天蔽日,好似佛祖降妖,显然是不肯给张无恨这个时间,

张无恨显出身形,抬手迎向从天而降的一掌。

两掌相触,大小相差极为悬殊,张无恨浑身大震,原本伸直的手臂猛然弯曲,手背几乎触及头顶。手背、手腕、手臂肌肉绷紧、经络暴起,而张无恨更是面如白纸,汗毛中渗出金色的“丝线”,就如从至圣先师像中逸散而出的神力。

张无恨单手“举天”,另外一只手招过自己先前寄身的“玄玉”,直接将其捏成无数碎片,榨取残余神力,已经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猛然向上一托,竟是逼得从天落下的手掌向后一退。

张无恨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下沉,脚下的满月猛然下压,在雾气上生生压出一个凹陷。

眼看张无恨已经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不过孙合悟也不好受,哪怕借用了阵法加持,也是倍感吃力。

双方陷入角力之中,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摇光位的姚辅理境界最低,修为最弱,最先支撑不住,使得阵法的运转有了片刻凝滞。

张无恨立时察觉到与阵法紧密相连的孙合悟的真气刹那之间有了溃散之势,虽然孙合悟立时就重新提起一口真气,但在两人相争分毫不让的关键时刻,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了。

张无恨瞬间撕裂雾气,浩荡月光如决堤之水,汹涌激荡。

种种天地气象,都被月光搅碎消散。

一瞬间,孙合悟入眼视野所及,皆是如同潮汐一般漫涌的银色月光。

这一刻,孙合悟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只是无奈叹息一声。

下一刻,他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击在观星台上,使得崖壁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蜘蛛网一般扩散开裂,而后山岩破碎,烟雾升腾,落石如雨。

第一百八十章 碎片 张无恨捏碎了自己寄身的“玄玉”,大部分神力都被她汲取,用以对抗集合了“七曜星罗阵”之力的孙合悟,只是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将神力全部汲取,于是还有许多碎片随风飘落,星星点点,好似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齐玄素望向这光点,难掩激动之色。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对于一个人来说,些许馒头残渣碎屑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连塞牙缝都不够,可对于一只蚂蚁来说,这些碎屑却是比自己还要大上许多的庞然大物。

此时此刻,这些飘落的碎片就是残渣碎屑,而齐玄素就是那只蚂蚁。

齐玄素不顾大战的余波,便要朝着星野湖走去。

姚裴一把将他拦下:“不要命了吗?我知道你需要神力,不过还是先等等,这都是已经净化的高纯度神力,不会凭空消散,而且张无恨不会在万象道宫停留太久,我们还有机会。”

齐玄素闻言,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神力没了还可以再找,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果不其然,孙合悟败了之后,“七曜星罗阵”被破,其余六位辅理根本拦不住张无恨,所以毫不犹豫选择救援孙合悟,而不是阻住张无恨的去路。

双方可谓是默契惊人,张无恨也没有去赶尽杀绝,而是选择横渡星野湖。

毕竟双方没有深仇大恨,在许多年前还是同道中人,量力而行,尽力而为,拼什么命啊。

万象道宫的阵法未能完全笼罩星野湖,只是笼罩了一小部分,阵法范围之外的星野湖部分便是飞舟起落之地。

因为阵法边界大概位于湖心位置,有湖水的阻隔,在勾连地气方面略有瑕疵,故而这也是整个阵法的最大薄弱之处。

张无恨作为当年的道门宿老,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选择向上突破阵法,而是直奔湖心。

万象道宫阵法的最大特点是层层设防,先是下宫一重阵法,然后是上宫一重阵法,上宫的各个部分又有独立的阵法,此时张无恨以伪仙之姿仅仅是突破下宫阵法的薄弱处,自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只见得湖面上方出现一道蓝色的光幕,水波流转,可以透过光幕看到另一边的景象。

张无恨飞掠至光幕之前,以手刀横斩,手掌上月华凝聚,划出一抹弯月,仿佛利刃一般将光幕撕开一线裂口,张无恨化作一缕月光穿过裂口,就此离开万象道宫的范围。

而在张无恨离开之后,这一线裂口迅速合拢,很快便恢复如初。

齐玄素和姚裴也来到孙合悟的身边。

此时六位辅理已经将埋住孙合悟的乱石移开挪走,这位老真人有些狼狈,却没有性命之忧,正坐在地上向其他六位辅理安排事宜:“事关重大,宁辅理你立刻去明堂的掌宫大真人签押房,通过那里的‘讯符阵’将事情经过通知掌宫大真人。徐辅理,你去通知另外两位辅理,加强道宫戒备,尤其是各处枢要,阵法和灵官缺一不可。还有,姚辅理,你去召集下宫的金紫教习和银青教习,自今日起暂停下宫的一切课程,让教习们看管、安抚好孩子们,何时复课等待通知。”

三位辅理纷纷领命而去。

还有三位辅理站在原地没动,孙合悟继续说道:“接连出了两件大事,偏偏掌宫大真人不在,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这个老家伙,用议事的名头把人召集起来,安抚人心,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值此多难之际,我们自己的阵脚不能乱。”

周辅理问道:“孙老,真不要紧么?”

“我好歹跟张无恨也是同辈之人,还不至于被她随手打死,没那么不济。”孙合悟手一扬,“去吧。”

“是。”三位辅理也只好回转身,慢慢地离开了此地。

还有一些灵官站在不远处。

孙合悟对那位领头的二品灵官道:“你们去把下宫的阵法检查一遍。”

“是。”灵官们也离开了此地。

只剩下孙合悟和齐玄素、姚裴三人。

孙合悟望向两人,苦笑一声:“多亏了你们两个,你们有功。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紫光教意图窃取至圣先师像的神力吗?怎么变成了张无恨死而复生?”

这话并非是问齐玄素,而是在问姚裴。

此事因全真道而起,虽然齐玄素和姚裴都是全真道之人,但齐玄素只能算是个全真道上层的边缘人物,刚刚摸到一点边,而姚裴则是无可争议的核心成员,虽然她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境界修为也不算高,但她可以直接面见地师和东华真人,她所知道的密辛甚至要超过许多二品太乙道士。

姚裴这会儿已经大概将事情经过梳理清楚,说道:“全真道的情报没有错,紫光教的确是想要盗取至圣先师像的神力。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句诛心之论,我们道门自己人都在孜孜不倦地挖道门的墙角,紫光教这个外人再怎么低调收敛,也必然要插上一脚,至多是不会像灵山巫教和知命教那般明目张胆,紫光真君多半也不会降临人间。”

孙合悟叹了口气:“的确是这个道理。”

姚裴继续说道:“因为硬抢从来都不是紫光教的行事风格,所以紫光并不需要像知命教那样的阵仗,他们只要很少的人手就能做到这一点,关键是要有人能打入万象道宫的内部,于是一直在万象道宫担任特进金紫教习的张拘言成了这次盗取神力行动的主事人。不过仅仅靠张拘言一个人是不够的,于是他们通过紫光社惯用的手段,利用全真道的裴牧余将那名被灭口的女教习也调到了万象道宫,我们全真道正是通裴牧余这条线才发现了此事。”

万象道宫虽然不属于全真道,而是直属于大掌教,不过因为在全真道的地盘上,远亲不如近邻,所以万象道宫与全真道的关系最好。东华真人能派人进入封闭的万象道宫,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种近邻的关系,此事注定绕不开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所以姚裴也没想瞒着孙合悟,她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真人不会在此事上捅全真道一刀。

孙合悟若有所思道:“那么就说得通了,齐剑元只知道那个杨姓女教习的存在,并不知道张拘言的存在,所以他直接找上了女教习,结果被人家反杀,女教习又被张拘言灭口。”

姚裴道:“我们发现了飞剑上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气痕迹,并因此查到了另一名特进金紫教习胡教德的身上,可后来我们又发现,其实是张拘言嫁祸给胡教德,意图转移我们的视线,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到此为止,事情还在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其实就是官兵捉贼的把戏,在我看来,不过是张拘言在垂死挣扎罢了,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盗走了神力,他又怎么带着神力离开?除非是直接请下紫光真君降临人间,可至圣先师像里的神力根本无法与大半个金陵府相比,紫光真君因此而降临人间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齐玄素接口道:“按照常理来说,因为张拘言窃取了神力也无法离开万象道宫,所以我们根本不怕他去盗取神力,应该先回上宫禀报老真人,再做决定。谁又能想到张拘言根本没想着生离万象道宫,这次多亏了素衣,若非她当机立断赶到观星台,我们都无法第一时间知道张无恨复活的事情。”

孙合悟感慨道:“真要是这样,日后张无恨在外面掀起滔天风波,金阙一路追责查问下来,我们还谁都不知道,且不说什么辅理之位,也不说什么道士品级,我这大半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于一旦。”

姚裴没有丝毫喜色,仍是满脸平静,继续说道:“只可惜,紫光教和我们都失算了,张拘言利用了紫光教,他表面上加入紫光教,为紫光真君盗取神力,实则却是借助紫光教的力量复活自己的母亲张无恨。紫光教这也算是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多番谋划布置,那么多人力物力都为别人做了嫁衣。所以全真道的情报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女教习,还有裴牧余,都是死有余辜。”

孙合悟起身道:“我没什么疑问了,我过会儿要亲自写一份公函报给老石,与老石商议之后,还要正式上报金阙,你介不介意我把这段写上?”

姚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孙老真人隐去裴牧余的名字,只是笼统地说是全真道提供了有关情报,无论是谁问具体情报是什么,孙老真人都只说不知,然后推到我师父那边。”

“没有问题。”孙合悟一口答应下来。

然后他又望向齐玄素:“齐小子,你呢?”

“还有我的事情?”齐玄素有些惊讶。

“看你这一身伤势,也是出了力的,我要一碗水端平,同样答应你的一个要求,不算在道门的功勋里面。”孙合悟笑道。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上“玄玉”碎片落下的方向:“我想要那些散落的神力,不知能否……”

“好说。”不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孙合悟便直接答应下来,一挥大袖,无数光点从湖水中升起,然后朝着孙合悟汇聚而来,无数细小的碎片最终拼成一块大号的碎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谕 孙合悟将这块碎片丢给齐玄素:“你好好养伤,我该去准备起草公函了。说起来我也是倒霉,就代掌道宫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遇上这么一档子百年不遇的‘好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孙合悟又看了眼塌了小半的观星台,叹息道:“还得修。”

说罢,老真人腾空而起,往明堂而去。

只剩下姚裴和齐玄素。

姚裴看了眼齐玄素手中的“玄玉”碎片,说道:“总算遂了你的愿。”

齐玄素感受着碎片内的澎湃神力:“天人在望。”

姚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道:“好不容易来下宫走一趟,我想待会儿再走。”

姚裴不赞同道:“下宫里还有几条漏网之鱼,我可不放心你自己在下宫乱走,要是你被人趁机暗害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七娘和青霄道友交代。”

若是平时,齐玄素当然不怕什么,不过齐玄素此时身上伤势不轻,还真有这种可能。

齐玄素提议道:“要不你陪我在下宫走一走?”

姚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可以,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感叹道:“到底是自家侄女,知道心疼……”

话刚说到一半,齐玄素就被一把飞刀插在额头上,刀尖只是伤及皮肤,却又保持了飞刀的平衡,并未掉落下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齐玄素拔下飞刀,顺手收到自己的须弥物里,打算下次去黑市的时候顺便卖掉,就当是汤药费了。或者凑成一套,自己留着用。

没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姚裴只是一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走在夜深人静的下宫之中,因为孙合悟刚刚下了严令,所以除了巡逻和戒备的灵官之外,就再无其他人了。

齐玄素走马观花一般,领着姚裴参观了自己当初学习、生活的地方,尤其是他住了十几年的那口小房子,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而且每次迎来新住客的时候,道宫都会重新装修一遍,早已经大变模样。

齐玄素叹了一声,本还想去见一见当初负责照料他们生活起居的辅教习,现在气氛这么紧张,也只能作罢。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当初举办龙虎和的场地,确切来说,这是一个半开放的洞天,其本体是一个方圆百丈左右的巨大沙盘,里面各种山川地形、丛林房屋、河流湖泊都是栩栩如生。

若是从外面望去,里面的人就如蚂蚁一般,只是一个个小黑点,可如果往圆盘走去,就是望山跑死马,只会觉得圆盘越来越大,自己越来越小,真正走到圆盘之后,所谓的沙盘已经与真正的山川河湖没什么区别了。

此时圆盘中空无一人,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沙盘。

齐玄素只是远远看着,感慨万千。

姚裴站在齐玄素的身旁,说道:“当初你就是差点死在这里?”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姚道友好灵通的消息。”

“不管怎么说,潘粹青也算是全真道中的一个人物,纵然比不得齐剑元,也相去不算太远,算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人物。他出了事情,我当然要探究一下。于是便知道了万修武、岳柳离,也知道了你们之间的恩怨。”姚裴给了一个解释。

齐玄素没有说话。

姚裴继续说道:“我没想到,张青霄为了你,竟是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换成是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沾我的手,这是会留人话柄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别人就会这件事攻击张青霄。”

齐玄素眼神变得柔和,轻声道:“所以我很珍惜青霄。”

姚裴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的确值得张青霄这么做。”

齐玄素又叹了口气,握紧手中的“玄玉”:“往事俱往矣,应该往前看了。”

姚裴背负双手:“你能如此想是最好。”

关于张无恨的消息,很快便送到了万象道宫掌宫大真人的案头,这位平章大真人到底是如何想法,外人不得而知,只是他在与孙合悟隔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上报金阙。

先是齐剑元意外身死于万象道宫,接着又是天师张无寿的胞妹张无恨死而复生,很难不让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于是此事在金阙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过也仅仅是波澜而已。

齐剑元之死牵涉到裴牧余,全真道不愿意家丑外扬。张无恨更是正一道的伤疤,当年由天师亲自处置,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就算张无恨已经不算是道门之人,可张拘言总归是道门之人,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张家子弟,无论怎么说,张家和正一道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这一次难得的是太平道没有被牵扯其中,本该是太平道借此攻击正一、全真两道,或者太平道看两道的笑话,只是第二次江南大案刚刚过去不到两个月,余波未平,太平道自己也是满身泥泞,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守势,现在只是缓了一口气,远没到反攻的时候。

如此一来,三道屁股底下都不干净,万象道宫作为相对中立的大掌教一脉,又有失职渎职的嫌疑,大掌教一脉也不好借题发挥。

在四方默契之下,这两件事自然是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会去深究?谁又能深究?

那是与大半个道门为敌。

虽然三道之间的矛盾冲突愈发激烈,但不可否认,三道之间在相当一部分事情上还是存在共识和共同利益,这便是斗而不破的缘故。不过随着三道的斗争加剧,这些共识和共同利益也在不断破裂消失,三道迟早会有一战,从共同抗衡五代大掌教的盟友变为刀剑相向的敌人。

在此事中,大出风头的是姚裴。

因为她不仅完成了齐剑元的未竟之事,而且第一时间发现了张拘言的谋划。

至于齐玄素,他则完全被姚裴的光芒遮掩。正如第二次江南大案的时候,张月鹿是大出风头的那个,齐玄素只是个陪衬。

不过两次陪衬,齐玄素再怎么低调,也难免要被旁人注意到。在许多人看来,且不说这小子的能力如何,能同时跟张月鹿、姚裴都有交情,就已经很是不俗了。再加上这件事中还有一个齐剑元,又是不免老调重弹,猜测齐玄素与齐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还真不能说这种猜测是错,因为齐浩然的关系,齐玄素还真与齐家有些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就很难说了。

如此一来,三位年轻才俊都先后大放异彩,虽然张月鹿先行一步,第一个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但另外两位也是后劲十足,谁也没到稳操胜券的地步。

一座隐秘宫殿之中,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向一尊女子神像祈祷。

在她的面前放了一本无字书。

就在这时,有风吹过,将这本无字书吹得哗啦作响,原本空白一片的纸张上逐渐浮现黑色的字迹。

正在祈祷的女子猛地睁开双眼,死死盯着已经不再无字的无字书。

这是神谕。

不同于各种云里雾里且只有只言片语的神谕,这次的神谕竟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多年之前,张无恨潜入昆仑洞天,盗取了太阴真君遗留在人间的传承。不过此事很快败露。道门金阙进行磋商之后,决定由张无寿亲自处理此事。最终,在镇魔台上,张无寿亲手斩杀了张无恨,不过出于各种原因,张无寿并没有赶尽杀绝。他本想补偿自己的外甥张拘言,可张拘言拒绝与舅舅和解,并且敌视大部分家族成员,认为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在堂兄弟们的劝说下,张无寿决定变相地放逐张拘言,这给了紫光社可乘之机,他们凭借血脉的天然联系,成功找到了张拘言,并成功说服张拘言加入紫光社。”

“只是紫光社没有料到,张无寿不能控制张拘言,他们同样不能控制张拘言。张拘言借助紫光社的力量盗取了星野湖底的神力,激活‘命匣’,复活了张无恨。”

“张无恨成功逃离了万象道宫,她的第一要务不在于向张无寿复仇,而在于藏匿、蛰伏,恢复巅峰的同时谋求更高的神仙境界。”

“虽然张无恨已经是伪仙,但想要建立神国、点燃神火,仍旧十分不易,这需要庞大的香火愿力,她已经不是道门之人,无法从道门得到香火愿力,所以她必然要走上结社的道路。”

“张无恨不愿意加入灵山巫教、知命教或者紫光社,也不愿成为佛门的弟子,不过她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通过太阴真君的传承重新建立太阴真君曾经的道统,即玄阴教。”

“虽然在太阴真君归顺道门的时候,绝大部分玄阴教成员也随之成为道门之人,但仍旧有少部分玄阴教成员游离在外,他们不愿归顺道门,而张无恨会成为他们的新领袖。”

“找到张无恨,付出诚意,给她帮助,促成结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妄境 在从下宫返回上宫的路上,齐玄素问了姚裴一个问题:“为什么张无恨仅仅是偷盗太阴真君的传承,就被道门判了死刑?就算要死,为何还要张无寿亲自动手?道门对待自己人的原则,不是一直提倡慎杀吗?”

姚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如果读过西方圣廷的教义,就应知道他们是讲原罪的,即人与生俱来的原始罪过,并且是人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所以西方圣廷的信徒们总是在嘴上挂着救赎、赎罪、忏悔。我们道门表面上不讲原罪,可在某些事情上,又实实在在认为某些人存在天然的罪恶。”

齐玄素立刻明白过来:“因为张无恨是古仙后裔,所以她偷盗古仙传承就是罪加一等,她身上的古仙血脉便是原罪。”

“正是如此。”姚裴点头道,“古仙后裔觊觎古仙传承意味着什么?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个传承那么简单,还有太阴真君留在人间的部分神力,这是道门万万不能容许的。至于为何要让天师亲自处理,有多重原因。明面上的原因是给天师面子,自家事由自己处理,总要好过外人来插手。暗中的原因则是逼迫天师划清界限,因为天师同样背负这种原罪,天师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就要比别人的立场更为坚定。这就好比是胡人在大齐朝廷做官,对待不肯归顺的胡人的态度要比普通大齐官员更为狠辣,如此才能体现自己的忠诚。”

齐玄素道:“天师够矛盾的,一边与紫光真君维持联系,一边又要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表明坚定立场。”

“不矛盾,一码是一码。”姚裴淡淡道,“结盟是结盟,成就神仙是成就神仙,这是两件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情。道门在意的是古仙本身吗?道门在意的是屡禁不绝的邪教,成就神仙需要庞大的香火愿力,若无道门的许可和支持,就必然要建立邪教,这是损害道门的根基。结盟则不然,以天师的身份地位,一道首领,过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就连上面的一人也不复存在,还要担心他加入紫光社吗?就算天师愿意加入,紫光社敢要吗?天师可不是你我这种小鱼小虾,那是一头巨鲸,浅水池塘容不下他,去了之后,紫光社到底是谁的紫光社?”

齐玄素了然。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震园,就此分手,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居处之后,开启阵法,来到静室,封闭门户,这才取出了那块“玄玉”碎片。

这是他最大的收获。

金陵府大劫之后,他得到了“神之玄玉”,不可谓不珍贵,不过这块“神之玄玉”内的神力已经被司命真君消耗一空,就好似一艘没了“玄黄”的飞舟,飞不起来,只能在水上飘着。

这块“玄玉”碎片就是久违的“玄黄”,可以补充龙珠的水气,使飞舟直上九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齐玄素握紧了“玄玉”,碎片开始慢慢“融化”,化作一股金色的涓流,进入到齐玄素的体内。

正如姚裴所说,这是净化之后的纯粹神力,不需要任何炼化、转化,可以直接使用,所以齐玄素的感觉就好似一方空了的水库正被不断注入清澈水流,而非泥沙俱下。

一瞬间,齐玄素的脸庞上有金色光华交织辉映。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玄玉”的神力。

谪仙人、炼气士、散人一脉相承,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此时齐玄素心神内视,便可见自己体内五脏,心脏被一团火红气息包括,对应火行;肝脏被一团青色气息包裹,对应木行;脾脏被一团黄色气息包括,对应土行;肺脏被一团白色气息包裹,对应金行;肾脏被一团黑色气息包裹,对应水行。

若是五行齐聚,凝练五气,再五气合一,化作真元,即为“小五气朝元”,谪仙人的逍遥阶段对应五气朝元境界,便是因此得名。

仙人驻世百年之后迎来第一重天劫,是为最广为人知的雷劫。第二重天劫为阴火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劫,五脏应五气,内外圆满,则为“大五气朝元”,大小之别便是仙凡之别。

不过此时的齐玄素别说证得“大五气朝元”,离着“小五气朝元”都有着相当距离。五大传承本不曾专门对应具体五行,“玄玉”的玄妙之处便在于赋予了传承不同的五行属性,以此来补全散人的缺陷。

散人传承是根本所在,对应土行,厚德载物。武夫传承壮大血气性命,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生机所在,对应木行。方士传承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以真一志阴灵不散,死中有生,对应北方幽冥水行。神仙传承,凝聚香火愿力,点燃神火,以此铸就金身神国,无论是香火,还是神火,都有一个“火”字,对应南方火行。最后就是杀力最大的炼气士传承,除了擅长御剑,又称金丹大道,对应西方金行。

如今齐玄素已经聚集土行、木行、水行,还差着火行、金行,此时神力注入“神之玄玉”,补全的便是火行。

若是齐玄素能够再得到一块“仙之玄玉”,以炼气士传承补全最后的金行,便能五气合一,将法力、神力、真气、血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张月鹿、姚裴平起平坐。

至于李长歌,应该已经完成了这一步,集齐“神之玄玉”、“仙之玄玉”、“生之玄玉”、“死之玄玉”,成就五气合一,成为后天谪仙人。

不过就算少了“仙之玄玉”,也不妨碍齐玄素跻身天人,至多是无法成就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界,而是成就散人的练蜕境界。

若此时有外人旁观,就会发现齐玄素整个人都被金色的神力包裹,而金色中又透出几分火红之色。

此时齐玄素一身真气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齐玄素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何谓妄境?古有黄梁梦的故事传说,说的是正阳祖师点化还未成道的纯阳祖师,纯阳祖师饮下正阳祖师所赠之酒后,沉沉入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店家的黄粱米还没有煮熟,由此大彻大悟,故称黄粱梦。这其中正阳祖师的手段便是令纯阳祖师进入妄境,正是妄境千年,不过大梦一觉。

在恍恍惚惚之间,齐玄素仿佛又回到了返回玉京的路上。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去,师父的大吼却犹在耳边,齐玄素还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远,他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手中的“青渊”越来越重,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在他身后,一个仿佛魔神一般的黑影正提着滴血的屠刀步步逼近。

齐玄素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正视那个如魔神一般的黑影。

黑影仍旧朝着齐玄素移动过来,随着它的移动,齐玄素视野中的黑影越来越大,起初的时候,也就是人立而起的熊类大小,可随着距离拉近,转眼之间已经在三十丈以上,仿佛神话传说中的逐日巨人,两只眼睛已经化为一双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黑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没有止境一般,甚至齐玄素的视野都不能容纳,只能看到黑影的一部分,其形象似乎与降临金陵府的司命真君重合起来,两只眼睛如同两轮悬于当空的烈日。

这是根植于齐玄素心底最为深刻的恐惧。

不过齐玄素很清楚,这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梦魇,毕竟只是跻身天人,而非跻身仙人,距离心魔幻境还有相当距离。

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

人与恐惧之间的关系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此消彼长。

越是畏惧,这个黑影也就越发不可战胜,最终信以为真,无法动弹,被化作实质的恐惧压到崩溃。

越是无惧,越是能让它回归本来面目,甚至烟消云散。

巨大的黑影举起手中的滴血屠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不闪不避,没有丝毫躲避的意图。

屠刀触及齐玄素的瞬间,烟消云散。

然后在齐玄素的逼视之下,黑影越来越小,从遮天蔽日的司命真君变为巨人大小,又从巨人逐渐变回本来大小。

这还不止,黑影仍旧在继续缩小,从巨熊一般的黑影变成了个瘦小的男子,黑巾蒙面,手持尖刀,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普通的“客栈”刺客。

齐玄素举起“青渊”,砍下此人的头颅。

在这一瞬间,齐玄素眼前的一切妄境都支离破碎。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太阴神力 待到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已经是一天之后。

此时的齐玄素也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从归真阶段进入逍遥阶段,也就是从先天之人变为货真价实的天人。

因为齐玄素并非完整的“谪仙人”,所以他并非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界,而是散人的练蜕境界,如蝉留皮换骨,虽然不能如武夫、方士那般拥有特殊神异,但会迎来一次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不仅能修复各种暗伤隐患,而且能洗精伐髓,极大弥补他先天根骨不足的缺陷,或者说这就是散人在天人阶段的神异。

换而言之,张拘言给齐玄素造成的伤势,无论内外,都已经被一扫而空,而且他的根骨终于能够配得上他的悟性了,齐玄素最大的感觉就是“轻快”,再无拖泥带水之感,以前的齐玄素就好像是双脚陷在泥泞之中,每每想要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如今就好像离开了泥潭,行走自如,再无半点牵绊挂碍,此时再去修炼“魔刀”必然事半功倍。

此即是“小脱胎换骨”,在跻身为长生仙人的时候还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是为“大脱胎换骨”。

后者洗经伐髓,脱去凡躯,如获新生,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与其身处的环境或者经历有关。比如功法至阳至刚,则虚火上升;比如功法至阴至柔,则气虚体寒;久在苦寒之地,所以有肺腑之疾;神魂两分,则有头痛症状。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

这也就罢了,本就是意料中事,关键是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张无恨遗留下来的那块“玄玉”碎片进一步补全了齐玄素的巫祝传承,赋予了齐玄素一个法相。

巫祝根据所学不同,凝聚法相不同。比如齐玄素和张月鹿遇到的灵山巫教之人,便凝聚巫罗的法相,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则凝聚了白衣观音法相。若是道门的正统巫祝,一般凝聚三清祖师之一的法相,此即是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的三大化身,或是部分已经不在人间的道门神仙,其余道门祖师包括太上道祖之内,大多没有法相,无法凝聚。至于佛门,则是千奇百怪,各路菩萨佛陀尊者罗汉,所谓漫天神佛,一多半都是佛门的。

齐玄素没有这方面的传承,也无从凝聚法相。不过这块“玄玉”碎片来自于张无恨,而张无恨又得了“太阴真君”的传承,故而齐玄素得了“太阴真君”的法相。

每位古仙的神力特性都不尽相同,“太阴真君”的神力以冰寒为主,那位女教习用的便是太阴神力。在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后,玄阴教便四分五裂,大部分人选择追随太阴真君,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无法接受。

古仙们与道门血战数十年,各有死伤,在好些玄阴教成员看来,道门之人就是血淋淋的刽子手,多少亲朋好友被道门处决,可一朝之间,却全不作数,一场白忙乎,又都重新回到.asxs.,还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重新拉起手来,笑脸相迎,好些玄阴教成本因此信仰动摇,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所在。

若是以前,太阴真君还会尽力安抚信众,不过太阴真君归顺道门之后,主要的神力来源变成了道门,原本赖以生存的玄阴教就变得可有可无,随他去吧。

这部分玄阴教成员流落各地,没了靠山,又要面对道门的缉捕追杀,为求自保,大多选择加入其他隐秘结社,其他几位古仙也乐见其成,所以紫光社中有使用太阴神力之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太阴真君飞升离世之后,这些玄阴教成员就可以那些仍旧信奉太阴真君的香火愿力截留下来,收为己用。或者将其他神力转化为太阴神力,所以起初的时候,无论是孙合悟,还是姚裴,都没有因为女教习使用太阴神力而联想到张无恨。

此时齐玄素也可以使用这种阴寒神力,而不仅仅是用基础神力化作简单的金身。

不过神力不像血气、法力、真气,可以自行恢复,仅仅靠自己的愿力,实在是杯水车薪,主要还是要靠外在的香火愿力。

在这方面,神仙一般会将死后的信众魂魄收入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不过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多愚,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据说佛门佛主的佛国之中总有数不清的佛子,号称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当真是神力入海。既能维持神国不会衰落,又不断加固佛主的金身。

当初佛道相争,佛主与玄圣决胜一战,被玄圣打得金身破碎,近乎于进入第一重死亡,导致佛门大败,不得不向道门求和。可就是如此严重的伤势,佛主也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便恢复如初,可见其神力之多,底蕴之厚。

不过佛主在整个佛门体系中仍旧不算顶尖,西方三圣之首的无量光在他的极乐佛国中建立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活力,自然就不会麻木不仁。

佛祖的婆娑佛国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祖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信徒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相较于佛门的精细手段,古仙们的手段就粗糙许多不过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佛子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则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随着信众不断麻木枯萎,只能全力发展新的信众,严重破坏道门的基础根基。

不过无论是精细,还是粗糙,都与现在的齐玄素无关,他既没有神国,也没有信众,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像灵官一样从道门的手中获取神力。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有先天优势。最早的时候,由掌管鬼神之事的正一道负责掌管神力,掌管人间之事的太平道掌握太平钱财权。后来玄圣改革,收三道之权归于九堂,由紫微堂掌握神力的分配,这也是紫微堂号称九堂之首的底气所在。第一任紫微堂掌堂真人就曾说过,谁掌握了太平钱,谁就拥有了天下,谁掌握了神力,谁就拥有了天上。

虽然如招安向太阴真君这样的大额神力支出,必然要大掌教首肯、金阙同意才能调用,可齐玄素的神力消耗至多相当于一个三品灵官,都不必东华真人发话,身为副堂主的雷小环就能做主。

只要有个合理由头就行。至于由头也是现成的,根据老真人孙合悟的说法,那块“玄玉”碎片并不算在功勋范围之内,换而言之,孙合悟是要给姚裴和齐玄素记功并上报金阙。

按照道门的功勋制度,破坏古仙的小范围神降算是一个“地字功”,司命真君降临金陵府则不属于神降,而属于降临。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也是“地字功”。

齐玄素和姚裴虽然没能成功阻止张无恨复活,但起到了拖延阻碍和示警的作用,让万象道宫得以作出反应,张拘言也算是间接死于他们之手,若是张拘言没有受到重创,仅仅是用出“仙剑化血诛”还不至于当场身死。

如此算下来,姚裴是首功,大约能凑够一个“地字功”,齐玄素算是从属,大概能有个“玄字功”。

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

至于一个“玄字功”,那就是一件普通灵物,也可以折算成太平钱。既然可以折算成太平钱,自然也可以折算成神力才对。

当然,按照规矩来说,是没有这个兑换选项的,可是也没有明文规定说不能兑换,那么决定的权力就在于管事之人的手中,以齐玄素与雷小环的关系,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齐玄素对于一件灵物能换多少太平钱能大概做到心中有数,可对于一个“玄字功”到底能换多少神力就两眼一抹黑了,也不知道够用多久。

不过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都觉得心满意足,反正他也不大在乎神仙传承,最为得心应手的还是武夫传承,与其补全神仙传承,他更希望能补全武夫传承,能够凝聚身神,甚至是触碰到武夫见神不坏的境界。

齐玄素解开住处的禁制,推门出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借调 姚裴竟然站在门外。

齐玄素不由问道:“素衣,你等了多久?”

“刚到。”姚裴说道,“恭喜你跻身天人。”

齐玄素道:“我还以为你会好心帮我护法。”

姚裴不接他的话茬:“调查小组到了,孙老真人通知我们去参加宴会。”

虽然张无恨的事情没有演变成为三道内斗的契机,但金阙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

一支由紫微堂、北辰堂、天罡堂、风宪堂成员组成的调查小组随同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抵达了万象道宫。

很显然,调查小组并不是来问罪的,而是来调查事情经过。

另外,因为此事牵涉到了正一道和全真道,所以是以太平道的成员为主,为首之人正是金陵府七人调查小组中的风宪堂副堂主陆玉书。

为此,万象道宫专门设宴,为调查小组接风洗尘,姚裴和齐玄素因为是当事人,又有功劳,也得以列席。

这些年来,因为海贸兴盛,东西方交流频繁,道门受了许多西学的影响,西方也受了东方的影响。不过这没什么不好,若是不学,那么今天应该还是穿木屐、席地跪坐,而不是穿着鞋履坐在椅子上。

所以这场宴席并非是古时的一人一席,也不是一张可以容纳许多人的大圆桌或者长条桌,而是模仿了西方的宴会,以自助的形式进行,长桌上放着各种食物,酒以各种黄酒和少部分红酒为主,没有白酒,如此便有更多的自由空间,便于交流。

掌宫大真人和孙合吾这些老人们没有露面,由宁凌云代为主持,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老人们在场的话,年轻晚辈们难免要束手束脚,而且老人们也不大喜欢这种太新潮的物事,他们更喜欢正襟危坐的宴席,肃穆且庄重。

齐玄素作为一个土包子,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有着浓重西洋风格的宴会,从一名道民手中接过一杯黄酒,端在手中,不自在道:“怪模怪样的,干嘛学这些,好好吃饭不成吗?”

“十个人里有五个人辟谷,你真当是来吃饭的?”姚裴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个幌子遮挡罢了,关键是借着这个机会勾兑一下。如果都在一张桌子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陆玉书走了过来。

“齐主事,我们又见面了。”这位风宪堂的副堂主主动开口道。

齐玄素行礼道:“见过陆副堂主。”

陆玉书还礼后,又与姚裴互相见礼,然后说道:“我上次见齐主事的时候,齐主事与张副堂主在一起。今天又见齐主事,齐主事与姚法师在一起。张副堂主和姚法师都是人中龙凤,齐主事能与两位相识相交,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话却有暗讽齐玄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之嫌。若是齐玄素与姚裴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也能起到挑拨的作用。

齐玄素毫不在意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待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我就与李长歌李道友在一起了。总要与我们道门年轻一辈的俊彦们都结交一遍才成。”

陆玉书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告罪一声,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姚裴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无动于衷。

修炼“太上忘情经”之人,不讲感情,只讲利害。

在陆玉书离开之后,又有一个老熟人过来。

许寇。

“老齐,第二次江南大案,张无恨复活,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小子赶上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都是要命的案子,一个不小心就要丢了性命。”

“可是只要能活下来,就能步步高升。这才一年的时间,你七品升四品,比咱们的张副堂主还快。”

“快有什么用,关键要看年纪,等你七老八十了,就算一夜之间直升一品天真道士,也与大掌教无缘了。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在道门排不上号,青霄可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

“你的眼界真不是一般得高,开口闭口大掌教,我能混个后排真人的名号退隐山林就心满意足了。”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意思就是说,如果一开始的期望是一流,最后达到的效果可能只是中流;如果一开始期望的只是中流,最后达到的效果只能是末流;如果期望只是末流,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我的期望是大掌教,那么我多半就能得到真人的名位,而你的期望是真人,那么你多半只能得到一个三品幽逸道士的位置。”

姚裴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全真道的姚法师,与青霄并列齐名的那位。”

许寇讶然道:“久仰大名。”

姚裴颔首示意,分外高冷。

齐玄素又问道:“青霄怎么没来?”

许寇道:“避嫌,毕竟她也姓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这个理由的确是无可辩驳。

姚裴告辞一声,暂时离开了。

她可不是齐玄素,她是一个有着相当野心和想法的女子,调查小组进驻万象道宫是个难得的契机,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了解外界的各种动向,并且通过全真道的人向外传递一些消息。

许寇望着姚裴的背影:“天渊,不是我故意点你,只是给你提个醒,副堂主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齐玄素哪里听不出许寇的言外之意,哑然道:“你当我是谁?能入得两位天之骄女的法眼?这位姚发师算是我的远房亲戚,不过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才乐意与我相交一二。”

“你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吗?怎么又与姚家攀上亲戚了?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你果真是齐教正齐真人的私生子?”许寇玩笑道。

齐玄素笑骂道:“你才是私生子,不过我师父的确与齐家有些关系就是了,所谓亲戚,也没什么血缘关系。”

“明白了。”许寇了然道。

齐玄素再向周围望去,只见众多宾客已经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交谈着。

宴会结束的次日,调查小组开始正式工作。

齐玄素来到许寇在兑园的临时住所,许寇公事公办地行了一礼:“齐主事,我奉命向你询问案发当日的具体经过和细节,希望你能予以配合。”

“我就知道你们要问这个,昨天回去之后连夜写了一份,你慢慢看吧。”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十几页的册子。

交代完公事,两人又谈起了私事:“青霄最近怎么样?”

“好得很,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分明在休沐,却三天两头往摇光司跑,弄得我想偷懒溜号都不行,稍一不小心就被她抓住,她知道我不怕记过,就罚太平钱。”许寇叹了口气。

齐玄素笑道:“你自己说的,她眼里不揉沙子。”

许寇问道:“等你结束上宫进修之后,有什么想法?”

齐玄素反应极快,立时反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再过一个半月,你就知道了。”许寇讳莫如深。

齐玄素不满道:“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在天罡堂了,但再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天罡堂的自己人,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的?”

“这可不好说。”许寇笑道,“你如今是紫微堂的人,一切都得听紫微堂的安排,就是慈航真人,也没法插手。”

齐玄素怔了一下:“我的顶头上司雷真人不怎么管事,如此说来,是东华真人的意思?”

“我也是听说,过去多年以来,帝京道府一直是有名无实,简直是个养老的地方,最近金阙打算整顿帝京道府,把好些只知道吃干饭的废物都给清了出去,于是帝京道府大额缺员,据说帝京道府的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这次亲自赶到玉京向掌管人事大权的东华真人要人。”

齐玄素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可能被调到帝京道府?”

许寇点了点头。

“紫微堂号称九堂第一,除了紫霄宫之外,再也没有比紫微堂更高的了,若是平调过去,那我可亏大了,难道让我去帝京道府做个副府主?”齐玄素若有所思道。

“美得你,既然金阙整顿帝京道府,那么必然是要重用帝京道府的,副堂主的位置早就占满了,哪里轮得到你?”许寇毫不客气道,“应该是借调。”

所谓借调,就是把齐玄素调到帝京道府去,在帝京道府任职,不过齐玄素在名义上仍旧是紫微堂的人,编制还在紫微堂的名册上,等到借调期满,齐玄素还能重新回到紫微堂。

齐玄素问道:“事情定下来了?”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如果东华真人真有这个意思,那么他肯定要问你的意见,这是必要的流程,所以我才说你回玉京后就知道了。”许寇说道。

齐玄素一时间心绪复杂。

他是个江湖人,帝京则是一个与江湖截然相反的地方。

许寇继续说道:“我也算是朝廷出身,对于帝京多少有些了解,如今帝京的局势相当微妙,是一处建功立业之地。不过若是处理不好,也很容易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齐玄素喃喃道:“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授箓 万象道宫树大根深,有掌宫大真人亲自坐镇,一个走过场的调查小组自然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很快便离去了。

各方也没有什么明显动作,不过各种私底下的动作也在为下一次的交锋提前铺垫。

转眼之间,来到了九月中旬,为期三个月的上宫进修迎来了尾声。

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和九月十五之间还有一个中秋节,这不是道门的传统节日,却是世俗的传统节日,与春节、元宵节并列为三大节日。只是万象道宫颇为忌讳这个节日,毕竟万象道宫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团圆的节日难免让人触景伤情,所以万象道宫不会像中元节那样主动举行庆典,不过允许私底下进行庆贺。

齐玄素不喜欢过中秋节,所以八月十五那一天,他是在艮园的藏书楼中度过。

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齐玄素再去修炼“魔刀”就变得轻松许多,现在十次观刀,能有九次顺利过关,终于在九月中旬将“魔刀”修炼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经历了练蜕境界的“小脱胎换骨”之后,资质已经勉强追平谪仙人,“魔刀”又是速成的旁门左道之法,再加上齐玄素跻身了天人,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历时三个月练至小成,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人。

进入九月中旬之后,就不再正常上课了,进修成员们开始收拾行李,完成各种交接手续,准备离开万象道宫,道宫则开始准备最后的授篆仪式。

道门内部分为两个体系,一个体系是职务,一个体系是道士品级。

比如齐玄素,职务是紫微堂第八司的主事道士,品级是四品祭酒道士。

两者有一定的联系,某些职务默认必须到了一定的品级才能担任,甚至是职务与品级紧紧绑定在一起,比如副掌教的职务与一品天真道士的品级必然是紧紧绑定的,从未有过二品太乙道士担任副掌教的先例。

不过较低的职务则没有固定的品级,比如副堂主一级,上至二品太乙道士,下至四品祭酒道士,都可以担任此类职务。掌堂、掌府、掌宫一级的下限是二品太乙道士,不过一品天真道士同样可以担任。

令牌、腰牌是对应职务的,除了证明身份之外,还兼具各种权限,起到钥匙的作用,比如孙合悟手中的令牌便是属于掌宫大真人的,只要手持此令牌,可以解开万象道宫所有的禁制。

授箓则是对应道士品级。只有到了四品祭酒道士这一级,才有授箓,而且是每人独有。四品祭酒道士初授“初真经箓”,三品幽逸道士升授“中极经箓”,二品太乙道士加授“上洞经箓”,参知真人授“太玄经箓”,一品天真道士授“太上都功经箓”,副掌教大真人授“太上道德经箓”。

按照道理来说,参知真人和副掌教大真人不应算在品级范畴之内,应该算是职务,不过因为其特殊性,又的的确确成了切实存在的等级,参知真人就是高于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副掌教大真人同样就是高于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所以专门设了对应两者的经箓。

大掌教不在此列,既没有令牌,也没有箓牒、经箓,只有一把“三宝如意”,类似于西方的权杖,既是象征大掌教的权柄,可以开启、关闭昆仑洞天,又是大掌教的身份证明,颇有些类似于皇帝的玉玺。

当然,正所谓天子六玺,皇帝的玉玺不止一块,分别是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功用各不相同,凡封诸王公侯及百官用皇帝行玺,凡赐诸王公侯及百官书旨用皇帝之玺,凡兴兵征战用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用天子信玺。

大掌教也不止是“三宝如意”作为信物,同样有专门的印玺,不过没有六玺那么多,只有三玺,分别对应造物、人间、鬼神。

如今这些专属于大掌教的物事都被封存于紫霄宫中,等待新的主人。

就算抛开各种象征意义不谈,“三宝如意”本身还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物,在整合道门之前,玄圣和玄圣夫人喜欢将其当作锤子使用,有一位儒门大祭酒就被这柄如意打得脑浆迸裂,好些长生之人也吃过大亏。

后来的经箓都是仿照“三宝如意”炼制,除了身份证明和对应某些权限之外,也可以当做一件兵刃法器使用。

比如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权限分别对应镇魔井洞天、锁妖塔洞天、龙宫洞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又可以从经箓上分割出部分次级权限交予旁人,协助他们管理洞天。除此之外,“太上道德经箓”也可以作为一件相当于“功烛杖”的半仙物使用,类似于法器,三件经箓各有不同,分别对应天、地、人,具体有如何玄妙,因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很少出手的缘故,却是无从得知。

同理,一品天真道士的“太上都功经箓”除了各种权限之外,也可以作为一件相当于“无相纸”的半仙物使用。

以此类推,参知真人的“太玄经箓”对应极品宝物,二品太乙道士的“上洞经箓”对应上品宝物,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对应中品宝物,四品祭酒道士的“初真经箓”对应下品宝物。

毕竟经箓是由道门亲自制造,事关脸面,所以没有次品宝物。

换而言之,授箓仪式就是白送一件宝物。

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经箓不能私自买卖,一经发现,处罚十分严厉,轻则被没收经箓,重则还要被降低道士品级。

若是因为重大过错被降级,原本的经箓要上交,更换成对应品级的经箓。

说起来,经箓的发放和管理也在紫微堂的职责范围之内,要不怎么说紫微堂是九堂之首。

授箓仪式被安排在乾园的大礼堂内,由掌宫大真人亲自主持。不过掌宫大真人一般不会亲自出席,而是交给孙合悟或者宁凌云。严格来说,是掌宫大真人交代给孙合悟后,再看孙合悟的心情,他若是乐意,就亲自授箓,他若是不乐意,就再往下推,交给宁凌云这个晚辈。

宁凌云就没有再往下推的余地了,所以宁凌云的权力大小取决于上面两个老家伙的心情,两人都不管事的时候,他手中权力堪比掌宫真人,两人都管事的时候,他就回归正常次席该有的位置。

今年比较特殊,所以孙合悟决定亲自授箓。

到了授箓这一天,所有人都是正装出席,等到一番简短的总结和勉励讲话之后,依次上前,排成一列。

孙合悟从右边开始,身旁跟着两名特进金紫教习,一人拿着从紫微堂送来的须弥物,一人负责给孙合悟递“初真经箓”。

排在第一人的是姚裴,孙合悟将手中的“初真经箓”递到姚裴的手中,感慨道:“我上次的授箓的时候,站在这个位置的是张家丫头。这次又是我授箓,换成你这个姚家丫头站在这个位置。等到我下次授箓,大约就是李家小子站在这个位置了。”

姚裴双手接着“初真经箓”,面无表情道:“谢孙老真人授箓。”

紧挨着姚裴的便是齐玄素,孙合悟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急着从特进金紫教习的手中接过“初真经箓”,而是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了不起,了不起,不到三十岁的天人,前途无量。”

齐玄素微微低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合悟又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张丫头是大真人府出来的,姚丫头是万寿重阳宫出来的,李小子则是真境别院出来的,虽然来我们上宫进修,但终究不是万象道宫之人,只有你是我们万象道宫出身,若能出人头地,也算给我们万象道宫脸上增光。所以,好好干,要行正道,不要走歪门邪道。”

齐玄素站直了身子,许多话语最终只能化作一个字:“是。”

孙合悟这才从特进金紫教习的手中接过“初真经箓”,递到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双手承接,郑重道:“谢孙老真人授箓。”

孙合悟微微一笑,又走向下一个人。

齐玄素仔细打量手中的“初真经箓”,其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符箓,不过多增加了一根玉质的横轴,可以收起变成卷轴的样式,又有丝线系住,便于悬挂在腰间。

如今齐玄素腰间挂了不少小物件,装饰用的玉佩、仿制的“九阳离火罩”、紫微堂主事道士的腰牌,如今又要再加上“初真经箓”。

经箓的功用可以不断叠加。换而言之,“中极经箓”就是在涵盖“初真经箓”的基础上再增加新的功用,以此类推,到了副掌教大真人的“太上道德经箓”,不仅有独特的功用,而且还囊括了前面各种经箓的所有功用。

“初真经箓”的最大功用不是用于与人争斗,而是可以充当一张可以不断重复使用的子母符,且没有时间限制,不过缺点是只能绑定一人,而且对方也必须有道门的经箓。

齐玄素肯定要与张月鹿绑定,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以七娘的手段,手中说不定也有经箓,若是绕过她去,这个当娘的又要喝醋,婆媳矛盾也是个难题。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作别 授箓结束之后,齐玄素便要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上宫,幸好他有了须弥物,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此之前,他还专程去拜访了孙合悟、宁凌云、宁雨晴等旧相识,算是告别。

宁雨晴颇有些惋惜,又不惋惜。要把这等才俊留在全真道,未必非要是她,姚裴也不是不行。

这也怪不得宁雨晴多想。在这三个月以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平日里对旁人不假辞色的姚裴对待齐玄素很不一般,时常可以看到两人一起出没于上宫各园之间,甚至立功都是两人一起,所以好些流言蜚语就传了出来。

许多人都奇怪,齐玄素这小子的确是个人物。论才具,当得起一声“年轻俊彦”,可也没有惊才绝艳到李长歌的程度,更不能与当年的六代大掌教、东皇等人相提并论。论相貌,的确长得不差,可也没到翩翩浊世佳公子的程度,凭什么能同时勾搭上张月鹿和姚裴这两个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女子?

这两个女子可不是一般人,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到手的小姑娘。张月鹿就不必多说了,好些人都觉得她是个铁娘子,强硬又霸道,不好相处。姚裴也不是什么善茬,在第二次江南大案之前,无论是名声还是其他,都要隐隐压过张月鹿一头,仅次于李长歌。这次的万象道宫变故也表明了姚裴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对于许多志在登顶的大人物来说,所谓的情情爱爱只是些点缀,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影响什么,这两位女子都早早表现出了高远的志向,怎么看也不像是痴儿女。

正因为想不通,所以好些人才会好奇,甚至敬佩。

至于羡慕和嫉妒,前者还好,后者却谈不上。道门是一夫一妻无妾制度,一个男人只能与一个女子结为道侣,哪怕贵为大掌教,也不例外。两个女子,娶谁?就算是朝廷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谁做妻?谁做妾?却是两难。两个女子斗起来还不是惊天动地?打出了真火,只怕是李长歌来了也驾驭不住,要引火烧身。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这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

他之所以和姚裴混在一起,既有七娘的原因,也是因为两个人属于同伙,纯粹的利益相关。他真正喜欢的只有张月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裴和他有点像,或者说姚裴身上带着些许七娘的影子,这可能是老姚家的传统。再有,就算齐玄素也明白,夫妻两个最好是互补,太过相似就没意思了,齐玄素可没什么依恋娘亲的情节,有一个七娘就够他受的了,若是身边人也是个小七娘,想都不敢想,那是人过的日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是同窗一场,也勉强算是共事一场,所以齐玄素还是要去与姚裴道个别。说得功利些,这是日后的人脉,他想要在道门中有一番作为,也要学着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络。

当齐玄素来到姚裴的居处时,发现院门敞开着,没有任何禁制,姚裴已经收拾好行李,正站在院中的小池塘旁边发呆。

齐玄素伸手在敞开的院门上轻敲几下,姚裴转过身来,望向齐玄素,开门见山道:“你是来道别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要回玉京了。”

姚裴“嗯”了一声:“我会先去万寿重阳宫,要到年底才会去玉京。”

齐玄素道:“年底的时候,我多半就不在玉京了,我听说上头要把我借调到帝京道府。”

姚裴并不奇怪,举起手中的“初真经箓”,问道:“我倒是没什么朋友,要不要留一个联系方式?”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道:“抱歉,我的‘初真经箓’另有他用,我们还是用子母符吧。”

姚裴脸上看不出半分失望,更没有尴尬,只有近乎于死寂的平静:“好。”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道子母符,将其分开,给了齐玄素一道子符,她则留下一道母符。

齐玄素同样也取出一道子母符,同样留下一道母符,把子符给了姚裴。

这便是正常的交换流程。

姚裴收起子母符,忽然问道:“所谓忘情,那么‘情’是什么?”

齐玄素一怔,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姚裴自顾说道:“情有两种。”

“一种是拥有自己的世界,独立且自主,无论感情多么深厚,依然你是你,我是我,泾渭分明,强大的人多是如此。”

“还有一种,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思,不管是朋友还是家庭,亦或是道侣,人与人之间是不能分开的,用情深了,对方就是彼此的世界,沦丧自我,为了对方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性命都不要了,弱小的人多是如此。”

“《我侬词》有云:‘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便是世人所向往的感情。”

“我很想知道,你与青霄道友是前一种呢?还是后一种呢?”

齐玄素想到姚裴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姚裴淡淡道:“青霄道友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她拥有自己的世界,不肯沦为任何人的附庸,也不肯轻易改变。诚然,由岳柳离一事可以看出,青霄道友的确为你做出了一定的改变和妥协,不过这只是十分细微的改变,远不能撼动整个世界的根基,说明她仍旧在坚守着自己的世界。”

“那么你呢?你有自己的世界吗?你是要沦为她的附庸?沦丧自我?还是你觉得你能将你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她,真正做到你泥中有她,她泥中有你?”

齐玄素无法回答。

正如张月鹿有意自欺欺人一般,齐玄素也在一直回避这方面的思考。

他要沦为张月鹿的附庸吗?

将张月鹿的理想视作自己的理想,将张月鹿的追求视作自己的追求。彻底沦丧自我。

他到底在怕什么?

为什么怕张月鹿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怕姚裴知道自己的身份?

说白了,他本就与姚裴泾渭分明,无所谓怕不怕。可他不想和张月鹿泾渭分明,却又没有信心改变张月鹿的世界,也没有信心能让两人什么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自家人知自家事,齐玄素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假装不存在。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和张月鹿倒是惊人的相似。

只是没想到被姚裴一眼看破,又一语道破。不过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知道情为何物,还谈什么忘情。

姚裴图穷匕见,诛心道:“表叔,看在我们同是姚家人的份上,你若是有朝一日被青霄道友一脚踹了,来找我,我给你介绍良配。青霄道友像块石头,打碎她很容易,雕琢她却很耗心力,可我们全真道的名门淑女就像泥巴,想圆就圆,想扁就扁,任凭揉搓。”

齐玄素脸色一沉:“这样的名门淑女,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姚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齐道友,还有什么事情吗?”

齐玄素道:“没有了。”

姚裴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齐玄素,继续望着水池发呆。

其实姚裴并非在发呆,而是在运转“天算”,只是看上去很像发呆,当初齐玄素和张月鹿第一次见到姚裴时,她就是这个状态。

一个修炼“太上忘情经”之人就是这般,在许多时候就像一个机关人。先前激战,或者面对其他特殊情况,还能多少感受到姚裴的情绪波动,此时却是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相较于短暂的清醒,已经是睡得沉了。

齐玄素没了说话的兴致,转身离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又见殷先生 九月十五的送行宴之后,齐玄素于久视四十二年九月十六正式结束自己的上宫进修,离开万象道宫。

封闭了三个月之久的离门重新开启,齐玄素自离门进入万象道宫的上宫,也是从离门离开万象道宫的上宫。

出来万象道宫就是飞舟起落之处,不过齐玄素没有直接从星野湖乘坐飞舟前往玉京,而是徒步离开了龙门府,然后御风而行,往秦州行去。

因为万寿重阳宫也在秦州境内的地肺山上,所以齐玄素又意外地与同样没有乘坐飞舟的姚裴同路而行,让他生出一种白告别了的感觉。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御风而行,却是齐玄素第一次长距离御风而行。

向下望去,山川形貌,河流走向,乃至于城镇布局,都一览无余。

齐玄素难免受到震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登高望远更加难得。

秦州与中州比邻而居,中间隔了八百里北邙。若要穿过北邙山,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鬼关”。

作为道门的关隘重地,“鬼关”上空禁止飞行,齐玄素和姚裴也只能降落回到地面,老老实实地走着进入“鬼关”。

“鬼关”还是老样子,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见得一座整体漆黑的关隘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半山之高,彻底挡住了去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头和两侧山上配置了各种守城器械和同样身着漆黑甲胄的灵官,肉眼可见的守备森严。

除此之外,“鬼关”两侧上方的山崖上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应是是某种傀儡造物之流。

司命真君一直对此地垂涎三尺,打过几次主意,可每每都是铩羽而归。换而言之,这里可比金陵府更为守卫森严。

别人不知道,齐玄素却是深知此处的底细,不仅仅是一位一品灵官坐镇那么简单,更有三大阴物,万师傅隔空一拳便把风伯打成了一摊烂肉,这绝不是无量阶段天人可以做到的,最起码也得是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伪仙。

此时“鬼关”门户大开,并未戒严,而且过路的人不多,不必排队。

因为等闲人不能进入“鬼关”,不过姚裴显然不在“等闲人”的行列之中,而且姚裴从不介意使用这种权柄。齐玄素虽然有裴小楼给的令牌,但那块令牌是与魏无鬼绑定的,不好再用。

于是齐玄素沾姚裴的光,也跟着第二次进入“鬼关”。

“鬼关”内部还是老样子,弥漫着终年不散的淡淡雾气,能见度较低,仿佛一座雾都。除了来往巡视不停的披甲灵官之外,还有许多身着便服、常服之人,他们在作坊中工作,平时居住在“鬼关”之中。

齐玄素和姚裴并不打算在“鬼关”停留,只是过路而已,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一对祖孙阻住去路。

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姚裴的情绪波动,就像普通人在没有武器和同伴的情况下遇到了猛虎。

不管姚裴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当下仅仅是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而已。她面对眼前的老人时,感受到了堪比张无恨的巨大压力。

甚至更甚于张无恨。

虽然张无恨也是伪仙,但刚刚复活,又要面对以孙合悟为首的“七曜星罗阵”,根本无暇顾及姚裴和齐玄素,其实谈不上压力。可眼前的老人不同,他不仅位于巅峰状态,而且与阴气弥漫的“鬼关”异常契合,占据了地利的优势。

姚裴手中出现了“功烛杖”,如临大敌。

不过姚裴也相信,只要这个老人愿意,就算她有“功烛杖”,也难逃身死的局面。

好在老人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主动表达了善意:“小友身上有大巫师的气息,应是大巫师的后人,那就是姓姚了,难怪你能收服‘长生杖’,它本就是上古巫教之物,天然与你的祖巫血脉契合。哪怕是玄圣,也要到了造化阶段才能自如驱使此杖,可小友只是逍遥阶段便可驾驭,便是血脉的功劳了。”

这本是姚裴最大的秘密,却不想被此老一语道破。

道门是不讲究血脉的,李家号称道祖后裔,也没见得有什么神异之处,张家传承自开创道门的第一功臣祖天师张道陵,同样没有血脉上的神异,除了年代久远之故,主要是因为李老祖也好,张天师也罢,他们并非先天如何厉害,皆是因为后天修炼之故,而且他们都是人。

而姚家祖先不然,一则是她们的祖先乃是一位古巫转世重生,崛起于玄圣整合道门的年代,距今年代并不久远,二则是古巫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在传说中,古巫们个个如同巨人,与如今意义上的“人”并不完全相同,她们的血脉的确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姚家便是古巫的后人。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姚家后人都有这种血脉的力量,唯有极少部分成员才能觉醒这种来自于祖先的血脉,比如地师,又比如姚裴。

这也是姚裴小小年纪就被选中成为全真道未来第三代首领的缘故,更是她不过逍遥阶段就驾驭“功烛杖”的原因,毕竟萨满教本就是上古巫教的分支,源自于某位古巫。

齐玄素想了好一会儿,大约明白了这句话所意味的含义。

因为他曾经在梦中见过十一位大巫,每次融合“玄玉”,都会有一位大巫向他走来。

他甚至专门请教过张月鹿这方面的知识,根据张月鹿所说,如今最出名的两位大巫分别是巫阳和巫罗,后者就不必说了,是三大隐秘结社之一的灵山巫教主人,也是上古巫教的末代首领,曾经与其他三位大巫合谋暗害了前代首领巫咸。前者则是巫罗的反面,被道门视为最亲密的朋友,曾经多次帮助玄圣和大玄的高祖皇帝,如今的巫峡、巫山皆是因她而得名。

齐玄素也想明白一件事,一个李长歌靠着大量“玄玉”外力补全自身,一个姚裴靠着血脉传承天赋异禀,唯独张月鹿什么也不沾,就是靠自己,被另外两人压过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姚裴没有说话,情绪波动加剧。

老人摆了摆手:“小友不必紧张,老朽也是道门成员,只是年岁大了些,所以知道的事情也更多一些。说起来,老朽曾见过玄圣夫妇,也曾见过你的祖先大巫师,经历看了六代大掌教,如今算是六朝元老了。”

姚裴立刻反应过来,又恢复了平静:“前辈就是传说中的鬼国洞天三大阴物?”

她不是不知道三大阴物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三大阴物可以离开鬼国洞天现身于“鬼关”之中。

老人微微一笑:“三大阴物这个说法倒也不能算错,因为过去别人的确称呼老朽为‘幽冥九阴尊’,不过我现在更喜欢别人叫我殷先生。”

姚裴收起了“功烛杖”,从善如流道:“殷先生,方才是晚辈失礼了。”

殷先生又望向齐玄素:“短短半年,小友已然跻身天人,又得了神力,当真是前途无量,老朽果然没有看走眼。”

齐玄素谦逊道:“殷先生谬赞。”

便在这时,小丫头蹦蹦跳跳来到齐玄素身旁,问道:“你把你的那匹大马寄存在我们家,也不来取,是不是把它给忘了?”

齐玄素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没忘,没忘,只是我去的地方都不让骑马。”

“骗人,你就是忘了。”小丫头不依不饶。

齐玄素只能转开话题,也是好奇,问道:“既然殷先生被称作‘幽冥九阴尊’,那么万师傅和白夫人呢?”

殷先生微笑不语。

姚裴代为回答道:“自然是‘万尸大力尊’和‘白骨玄妙尊’。”

齐玄素恍然,难怪一个姓万,一个姓白,就是取了第一个字,不得不说,这两个称号还挺贴合这两位的形象。

第一百八十八章 去蜀州 早在玄圣时代,三大阴物就已经有了十分接近伪仙的实力,比如当时还是“幽冥九阴尊”的殷先生曾与张月鹿的祖师有过交手,当时那位慈航祖师已然是伪仙实力。如今二百余年过去,三大阴物的实力更进一步,是名副其实的伪仙无疑。

不过他们也有极大的限制,便是无法随意离开鬼国洞天,当初整合道门,正一道两次攻打北邙山,“万尸大力尊”和“白骨玄妙尊”先后遭受重创,唯有“幽冥九阴尊”完好无损,所以殷先生的境界修为最高,可饶是如此,殷先生也只是勉强离开鬼国洞天来到近在咫尺的“鬼关”之中。

要想长时间、远距离地离开鬼国洞天,三大阴物需要一个“宿主”,过去是古阁皂道的列位祖师,在三大阴物还未跻身伪仙时,就需要无量阶段的修为,如今三大阴物已经跻身伪仙,那么最少也要造化阶段的修为。

不过仅仅是造化阶段的修为,最多只能承载一位阴物离开鬼国洞天,想要承载三位阴物,少说也要伪仙的境界修为,还要借助仙物的助力,若是不靠外力,紧靠自身境界修为,甚至要长生仙人才行。这便是三大阴物在齐玄素身上下注的原因,也难怪殷先生见到齐玄素跻身天人之后会十分高兴。

不过也仅仅是高兴而已,还谈不上如何激动。

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终其一生也就是天人。可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天人只是刚刚开始。比如大名鼎鼎的东皇,不依靠任何外力,没有“玄玉”,没有“大药”,不到二十岁便跻身天人什么李长歌、姚裴、张月鹿,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还有六代大掌教,虽然他做大掌教不合格,但不能因此否定他的天赋,不到五十岁跻身长生境界,换而言之,他在三十岁的时候,怎么也是无量阶段的天人,甚至是造化阶段的天人。

与这些人相比,齐玄素还差得远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东皇这等真正的谪仙人,必然会被道门倾力培养,注定要做副掌教、大掌教,又怎么会跟三大阴物定下什么约定?且不说等他做了大掌教,三大阴物自然乖乖听令,只是从筹码来说,他想要的,三大阴物给不了。所以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齐玄素这种没有根基的年轻人身上下注。

其实三大阴物也没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齐玄素的身上,多少有些下闲棋、烧冷灶的意思。

所以殷先生对于齐玄素的预期并不高,既然齐玄素的进境超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么他也不介意给些勉励。

殷先生伸出手,在掌心上方出现了一点灵光。

“这是?”齐玄素忍不住问道。

殷先生说道:“一些古阁皂道的法术,希望齐小友能有兴趣。”

齐玄素有些犹豫,他可是听说过,古阁皂道的许多手段都犯忌讳,尤其是如今这个人人都是清流、人人都唱道德高调、人人都恨不得用放大镜观察别人道德瑕疵的世道,谁敢用这类法术,还不被唾沫给淹了?

殷先生似是看出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微笑道:“放心,这是古阁皂道,不是皂阁宗。”

齐玄素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殷先生。”

殷先生屈指一弹,这点灵光径直没入齐玄素的眉心之中。

齐玄素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多了些东西,这与佛门的灌顶颇有相似之处,直接省却学习的过程,也可以用于两人相互交换心得。缺点感悟都是别人的,很难修炼到高深处,真正的天才多是不屑于此类行径,不过仅仅是模仿的话,却是无所谓有没有自己的领悟,李长歌能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三教各种绝学,多半用了这类取巧的手段。

这便是如今道门的实力所在,什么废材根本不存在,只要肯砸钱,朽木也能变为璞玉。李长歌是一个例子,齐玄素也是一个例子。若是集合道门之力,不计代价,不计成本,就是长生仙人也造得出来。造物工程可不是说说而已。

过去的时候,些许散仙人物,还能掀起些风浪,到了如今,单个的长生仙人根本无法与道门抗衡,这便是七娘让齐玄素重归道门的原因,混江湖混得再好又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夜壶罢了。

殷先生主要送了齐玄素两门法术。

第一门法术名为“九幽锁”,其实齐玄素刚刚见过,孙合悟对战张无恨的时候,就用过此手段,可以幻化出一条似虚实的锁链,穿透对手的身躯,与“鬼刀”有几分相似,不过“鬼刀”主要是杀人,而“九幽锁”则以困人为主,最多可以化出九条锁链,主要是消耗法力。

第二门法术名为“青冥甲”,消耗神力凝聚一袭覆盖全身上下的甲胄,不近可以抵御刀剑、火器,也可以防范法术、念头,关键是能够藏匿自身的气息,不仅行走无声,甚至就连杀意、杀气也可以悉数屏蔽,与其说是一身甲胄,倒不如说是一件极为特殊的夜行衣。缺点是,用了此法之后,也无法御风而行或者使用五行遁术,可巫祝的体魄远不如炼气士和武夫,没了这些手段,行动难免受限,

说起来,第二门法术可谓是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天师教和太平道起事,双方都曾专门培训刺客,以此法刺杀朝廷官员将领,策应信众起事。只是如今道门已经成为天下正统,这类不上台面的法门便无人问津。

齐玄素又惊又喜,谢过殷先生。

殷先生拱手道道:“些许心意,微不足道,愿齐小友能鹏程万里,老朽告辞。”

小丫头也朝着齐玄素招手道:“再见。”

殷先生牵着小丫头的手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淡淡的雾气之中。

从始至终,姚裴都一言不发。

直到殷先生离去,姚裴方才开口道:“齐道友,你早就认识这位殷先生,看来你的身上也有许多秘密,能早早跻身天人,并非偶然。”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死之玄玉’。”

姚裴没有深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谁都有些秘密,正如姚裴的血脉,齐玄素同样没有深问。

经历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两人接下来没再遇到什么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鬼关”,进入到秦州境内。

先前的时候,姚裴一直都处于忘情的死寂状态之中,甚至没问齐玄素为什么不直接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不过见了殷先生之后,姚裴的情绪波动,有了几分“清醒”的迹象,各种情绪波动逐渐变得活跃起来。

所以直到此时,姚裴才问道:“你去秦州做什么?”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我不去秦州,我要去蜀州,了结一桩旧怨。”

姚裴有些好奇:“你那仇人的境界修为如何?”

齐玄素道:“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武夫。”

姚裴立时没了兴趣,谪仙人的对手只有谪仙人,在她看来,齐玄素虽然不是真正的谪仙人,但也算是半个谪仙人,纵然比不得她、李长歌、张月鹿,也不是随便什么天人都能媲美的,齐剑元就是个例子,如果只是普通的武夫,应该不算什么问题。

齐玄素也没再多提。

他同样不觉得赵福安是什么大敌,随着他境界越来越高,地位越老越高,见识越来越广,赵福安只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颗绊脚石而已。

第一百八十九章 替天行道 天人御风而行,从“鬼关”前往地肺山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中途只要路过西京府。

不过齐玄素和姚裴只是逍遥阶段,还未跻身无量阶段,所以很难长距离、长时间的飞行,还是需要在中途进行短暂的歇息,喘一口气。

于是两人降落在西京府辖境内的一座县城外,打算歇息几个时辰。

西京府与府城并不是一回事,府城就是一座城而已,可整个西京府却下辖十八个县,每个县又下辖若干乡镇村落,占地广大,两人要穿过西京府才能去地肺山,却未必要经过无墟宫所在的府城。

两人刚到城门口,就见一伙青鸾卫似是正在等人。

青鸾卫见到两人之后,大为惊喜。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百户主动迎了上来,喜笑颜开道:“没想到上午刚刚报上去,法师下午就到了,还一下子来了两位,当真是神速!”

因为两人都还是穿着道门正装,又腰悬“初真经箓”,任谁也能看得出来是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皱眉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前往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青鸾卫百户闻言顿时笑容一僵,心道:“我说这帮道爷怎么转了性子,不仅来得快,还一下子来两位,原来是恰好路过的。”

不过面对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问话,也不能不答,青鸾卫百户腹诽的同时,还是老实回答道:“回禀法师,本县发生了一桩奇案,有人在夜间潜入我们青鸾卫的百户所,并在校场的旗杆上挂了一颗人头。我们砍断旗杆,将那人头取了下来,发现那人头竟然是本地道观的观主,事关道门,我们便按照规矩报了上去,上头说会派一名法师前来处理此事,所以我们才会将两位法师错认成前来处置此事的法师。”

姚裴忽然道:“既然事关道门之人,那么我们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请带我们去看看尸首。”

青鸾卫百户惊喜道:“是。”

在百户的引领下,齐玄素和姚裴来到停尸之处,此时这里停放了四具尸首,除了其中一具尸首已经人首分离之外,其余三具尸体还算完好。

齐玄素问道:“怎么是四人?”

百户回答道:“除了本地道观的观主之外,还有道观的其他三人也在睡梦中遇害,只是没有被割下头颅。”

齐玄素又问道:“你们何以确定此四人是夜间遇害?”

百户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瞒法师,吴观主遇害当晚,我们曾在一起喝酒,第二天一早,便发现吴观主的人头挂在了校场的旗杆上,自然是夜间遇害。”

两人说话的时候,姚裴已经来到尸体前,双眼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目光有若实质一般,仿佛要透过肌理,直抵内在。

片刻后,姚裴的双眼恢复正常,说道:“这位吴观主是被人以隔空暗劲震断了心脉,手法十分巧妙,如果只是普通仵作验尸,除非直接打开胸腔取出心脏查看,否则很难发现。”

齐玄素直接问道:“是隐秘结社作案吗?”

姚裴摇头道:“不能确定,不过仅从杀人手法来说,不像灵山巫教和知命教的行事风格。紫光社倒是喜欢让人死得悄无声息,不过她们绝不会杀人之后再把人头挂到旗杆上挑衅道门。”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紫光社杀人,然后灵山巫教把人头挂到了旗杆上?”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用类似于听到“剑秀山主禾人”时的目光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轻咳一声:“开个玩笑。”

姚裴不再理会他,继续说道:“不管是什么来头,杀人之人既不能与张无恨相提并论,也远不如殷先生,以你我二人之力,应该不算棘手。”

齐玄素哑然道:“天底下又有几人能与这两位相提并论?”

正说话间,又有青鸾卫前来禀报,说是城内太平客栈中有人喝酒闹事,寻常衙役捕快奈何不得,只能请青鸾卫前去弹压。

齐玄素道:“杀了人,还不逃走,倒要见识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请百户引路。”

青鸾卫百户闻听此言,顿时胆气大壮,点齐人手,引着齐玄素和姚裴去往太平客栈。

一行人来到太平客栈外,就见客栈伙计、掌柜已经逃了出来,就站在门外的街道上,不敢进去。见到齐玄素和姚裴之后,纷纷面露喜色,毕竟太平客栈乃是道门产业,见到两位道门法师便如同见到了自家人。

掌柜迎了上来:“法师终于到了,还请法师为我等主持公道。”

齐玄素仰头向二楼望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柜苦着脸道:“法师明鉴,是一伙江湖浑人约好在我们客栈谈事,只是不知怎的,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而且个个修为不俗,我们奈何不得他们,只能逃了出来。”

说话间,姚裴已经迈步进了一楼。

齐玄素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

百户和掌柜见有两位道门法师撑腰,胆气大壮,紧随其后。

姚裴刚刚从楼梯登上二楼,就见一个人影迎面飞来。

她面无表情,只是一挥衣袖,便以离体真元将飞来之人轻飘飘地托住,然后再一挥袖,将此人随手丢到旁边。

齐玄素跟在姚裴身后,却是看得分明。

此时楼上只坐着一人,身材高大,剑眉虎目,一身粗布衣衫,十分朴素,不过身前桌上放着许多酒坛。

在他四周围了一圈人,手持兵刃,虎视眈眈,不过包围圈上有一个缺口,明显少了一人,料是飞向姚裴的那个人。

然后就听那大汉豪迈笑道:“就凭你们这几条臭鱼烂虾,也敢来找我的晦气。”

不过那大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姚裴的身上,方才他那一掷,隐含暗劲,稍一触碰,便要化作滚地葫芦,此女举止疏慢,看似弱不禁风,却是轻描淡写地将暗劲化解,实是一个劲敌。

姚裴站定之后,面无表情道:“在道门名下产业聚众闹事,毁坏财物,应处以三月拘禁劳役并责令赔偿一切损失。若是不肯认罪,公然对抗,则以藐视道门之罪论处。”

站着的几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姚裴的存在,回头一瞧,看到姚裴和齐玄素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之后,面色变得惨白,失声道:“道……道门……”

话音未落,几人不再去围困那名大汉,而是一齐退至靠窗的位置,有人口不择言道:“祸事,祸事了,把道门狗招惹来了。”

齐玄素微微皱眉,他是万象道宫出身,不管是否对道门不满,都不会否认自己是道门之人的身份。所以这个“道门狗”的说法让他很不舒服。

姚裴对此无动于衷,望向那个大汉:“就是你杀了本地道观的观主?”

“你说的是吴永桂那个鸟贼吧?”大汉浑然不惧,“此人不仅大肆敛财,而且以房中术之名,诱骗女香客行不轨之事。据我所知,不止一位妇人前来上香,却被此人软禁在道观之内,成为他的禁脔。他还命令这些妇人装扮成女冠的样子,掩人耳目。老子昨晚去了趟道观,刚好撞见这老小子又在胡天胡地,还是一龙二凤的戏码,老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割了此人的脑袋,顺手挂到了青鸾卫校场的旗杆上,谁让青鸾卫这帮睁眼瞎有眼无珠呢?”

“原来是这样。”姚裴点了点头,“此人的确有取死之道,不过却不应死于你手,而应由道门明正典刑。”

大汉冷笑道:“你们道门不作为,老子为民除害,难道还有错吗?”

齐玄素心中一冷,却是没有说话。

这让他想起了万修武和岳柳离,同样是道门不作为,同样是他自己绕过道门亲自动手,却是与这大汉没什么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这大汉如何如何。

做人不能太双标。

不过姚裴说的也不算错,道门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若是人人都去替天行道,那么置道门于何地?

姚裴没有回答大汉的问话,而是望向另一伙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伙人互相对视,并不答话。

姚裴也不在意,重新望向那名大汉:“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本是话本中的内容,没想到让我亲眼见到了。平心而论,我并不在意所谓的对错、善恶,我只在意秩序。”

“就算是道门内斗,也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留下半点证据,绝然不敢在明面上公然违犯规矩。事发之后,他们宁可冒险毁灭证据,也不敢把罪名坐实。你若是偷偷把人杀了,然后逃之夭夭,我也未必要追查到底,可你杀了人之后还要挑衅,不管你是想要警示他人,还是想要昭示世人,都是在损害道门的权威。若是道门无动于衷,其他人就会效仿,世间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之人,那么道门辛苦建立的秩序便会受到损坏。”

“所谓正义,太过主观了,你的正义不是我的正义,哪怕是漫天仙佛,佛祖的正义能代表道祖的正义吗?那么谁又有资格来裁定正义与否呢?所以律法并非维护正义,甚至连维护公平都做不到,它只是在维护秩序。”

“也许是你对的,不过你损害了道门的权威,破坏了道门的秩序,我就必须把你除掉,维护道门的秩序。除非你能像古仙一样,背靠佛门,让道门无可奈何。”

齐玄素莫名有一种感觉,姚裴虽然明面上是在对那大汉说话,但这番话却是说给他听的。

第一百九十章 纵凶 齐玄素曾经困顿于程序与结果的正义。

不过姚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

恶法非法,还是恶法亦法?

又凭什么认定此法是恶法?

凭什么去裁定正义与否?

公平是一命偿一命,不过在慎杀的前提下,许多人杀人之后未必就要偿命,可能只是被囚禁一辈子,即律法给予违犯律法之人并不等价的惩罚,这不是公平。

所以律法并不代表正义,也不代表公平,而是代表秩序。

秩序大于一切。

姚裴继续说道:“律法由人定,制定者是人,执行者是人,哪个人又能做到公平和正义?所以古往今来的底层百姓,都希望有那种行侠仗义的侠客出来主持公道。如果我也是个普通百姓,我会敬佩你,可惜我不是。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道门之人,只能将你拿下,然后交由本地道府处置,核实之后,明正典刑,杀鸡儆猴,彰显道门律法之威严。”

齐玄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姚裴并不是在说善恶对错,甚至不是在谈论公正,她是在借着此事告诉他应该如何以一个上位者的心态去看待由众多上位者共同制定的律法,即律法是道门上层统治阶级治理道门的工具,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不过为了维持统治,律法又要兼顾被统治之人的利益,维持两者之间的利益平衡。

关键在于谁是道门的统治阶级。

如果所有道士都是道门的统治阶级,那么律法就是维护所有道士的利益,对于被维护了利益的所有道士来说,律法就是正义公平的。

如果只有真人以上才是道门的统治阶级,那么律法就是维护真人们的利益,对于未被维护利益的普通道士来说,律法既不公平,也不正义。

所以玄圣给道门定了一个基调,平等。

大约是福灵心至,齐玄素忽然明白了张月鹿一直心心念念的改变道门到底是什么。说得浅一些,张月鹿想要进行利益重新分配再平衡,说得深一些,张月鹿想要改变整个道门的统治架构,完成玄圣的未竟之事。

正人心,靖歪风邪气,当然要靠根本上的制度变革,难道靠一个人去教化苍生吗?

当然,相较于玄圣的志在天下,张月鹿的格局要小一些,她只是着眼于道门,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饭要一口一口吃。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放在道门,若是连道门都无法改变,又何谈改变天下呢?

一时间,齐玄素怔立不动,神游物外,对于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那大汉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秩序,什么规矩,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女子是不是脑子有点大病?

他再去细细打量姚裴,只见她面无表情,双眼呆滞,没有半点灵性可言,的确像个傻子。

大汉又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惜我龙乐山平生不打女人,算你运气。”

姚裴淡淡道:“好一个不打女人,你是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不配当你的对手,所以才故意谦让?”

“是又如何?”龙乐山将手中酒坛往桌上狠狠一磕。

姚裴道:“若是都没有修为在身,仅以力气而论,女子的确不如男子,你这说法倒也不能算错,可若是双方都有修为在身,那点体力差距已经微不足道,你又凭什么如此自信呢?”

“随你怎么说。”龙乐山不耐烦道,“想要将我擒下,别耍嘴皮子功夫,还是让你的那位同伴快些出手吧,我也想看看道门法师都有什么本事。”

姚裴也不勉强,而是伸手一拉齐玄素的衣袖:“该你出手了。”

齐玄素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龙乐山站起身来:“不急,待我先料理了这几条臭鱼烂虾,再与你们好好计较。”

姚裴问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为何与你为难?”

龙乐山也不隐瞒,道:“这伙人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叫作‘南山群鬼’,横行秦州江湖,无恶不作,曾有一位按察佥事矢志拿下他们,却被他们绑架了女儿,被秦州的提刑按察使司悬赏一千太平钱,死活勿论。我有一个朋友,不幸死于非命,遗下的寡妇孤苦无依,却被这伙恶鬼凌辱致死,我一路追赶他们来到此地,这才恰好撞破了吴永桂的丑事。”

姚裴望向那几人:“此言是否属实?”

为首之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兄弟几人就是‘南山群鬼’,不过从不敢跟道门为难,还望法师明鉴。”

姚裴点了点头,一扬手。

只见得星星点点,寒光闪烁。

南山群鬼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是倒了一地,死得不能再死。

仔细看去,每个人的额头眉心位置都插着一把飞刀,一直没至刀柄位置。

姚裴平静道:“朝廷与道门不一样,没有那么条条框框,既然朝廷开出悬赏且死活勿论,那么我不介意顺手解决掉这些人。此时的我不是道门的法师,只是一个普通的义士。对于普通个人来说,应当法无禁止即可为。对于掌权之人来说,应当法无许可即禁止。如何自如转化这两个身份,却是要好好思量,你说对吗,天渊?”

齐玄素没有言语。

姚裴也是一个怪人,时而称呼他齐道友,时而称呼他表叔,此时又称呼他的表字,既挑拨,又拉拢,此时又有交浅言深之嫌,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过齐玄素也不得不承认,且不论对错,无论是张月鹿,还是姚裴,这些野心勃勃的女子们都有一套她们认定的理论或者想法,不像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就算让他做了大掌教,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龙乐山的脸色凝重起来,不是因为姚裴的话语,而是因为姚裴的飞刀,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子手段如此厉害。

姚裴再一招手,飞刀自行拔出,雪亮刀身上不沾半点血迹,然后如倦鸟归林,悉数回归到姚裴的手中。

恰在这时,青鸾卫百户和掌柜也从楼梯上露了个头,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大为震惊。

姚裴头也不回道:“记着,你们官府欠我一千太平钱。”

青鸾卫百户愣了一下,赶忙点头应下。

然后姚裴后退一步,让出齐玄素的位置。

齐玄素大步上前,望向龙乐山,缓缓开口道:“我不苛责阁下的所作所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是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好一个身不由己,这还像句人话。”龙乐山哈哈一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劲风扑面,窗帘竟是应声而裂。

不过齐玄素不闪不避,只是单手便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脚。

然后齐玄素稍一发力,便将龙乐山推回原地。

龙乐山惊疑不定,不过还是再度上前,一脚猛地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齐玄素还是单手便接住了这一脚,再次一推,龙乐山又退回了原地。

龙乐山是真被吓到了。

他本以为四品祭酒道士不过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他对上之后,就算打不过,也能逃得了,却不想此人竟是一位天人。

那不是三品幽逸道士才有的境界吗?放在道门,三品幽逸道士也算是大人物了。

齐玄素道:“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一拳打出,正是“澹台拳意”。

仅以招数而论,无甚花哨之处,不过齐玄素跻身天人之后,境界修为大增,这一拳打出却是一力降十会。

龙乐山大喝一声,一拳迎上。

两拳相撞,他整个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显然是抵受不住齐玄素的劲力。

不过就在此时,齐玄素骤然一收拳劲,任由龙乐山的拳劲冲击自身体魄。

龙乐山睁大了眼睛,显然想不明白齐玄素此举意欲何为。

齐玄素不管龙乐山如何反应,依仗体魄优势,全吃了龙乐山的拳劲,然后以“江河势”再生一劲,猛地将龙乐山推了出去。

被齐玄素连续推了三次之后,龙乐山终于是明白过来,借着这一推之力,如风疾退,去势无比惊人,青鸾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翻身一纵,跃下楼去,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

齐玄素象征地追了几步,凭栏而望,说道:“此贼好生狡诈,竟然借力逃走。”

姚裴看了他一眼:“白费我的口舌,终究是个卒子,难成大器。”

齐玄素问道:“你怎么不追?”

姚裴不搭理他,转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妄议 因为这件事,姚裴和齐玄素在县城多停留了一天,姚裴去了本地道观,仔细查问了道观的其他人,这些人哪里见过姚裴这样的大人物,又是被分开询问,很快便交了实底。

龙乐山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观主吴永桂的确在道观内囚禁了许多良家妇人,活着的还有四人,有两人因为不明原因身死,就被埋在道观后面。

姚裴见了那四位妇人,果然都是女冠打扮,又令人将那两具尸首挖了出来,验尸之后,发现竟是脱阴而亡。

可见这位吴观主并非只是为了情欲,还修炼了采阴补阳之法。

从最朴素的道德观来说,他死得不冤。

这大约便是姚裴也没有亲自去追龙乐山的缘故。

那位秦州道府派来的四品祭酒道士带着灵官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此事压下去。

不过在得知姚裴的身份之后,这名四品祭酒道士就有点腿软。

虽然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姚裴却是被视作未来的大掌教人选,关键是秦州属于全真道的地盘,姚裴是地师的孙辈、东华真人的传人,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就是全真道的一州掌府来了,也不会给姚裴摆脸色的。

这位四品祭酒道士自然是唯唯诺诺,进门前还是大爷模样,进门后就成了孙子模样,姚裴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半点异议。

齐玄素算是见识了全真道未来领袖的威风,在这一点上,张月鹿是挺吃亏的,没有张家的支持,也是在不久前才被慈航真人定为传人,所以她的品级更高,可真正论起手中可以调用的权势,却是不如姚裴,而姚裴较之李长歌,又要稍逊一筹。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想出头,只能靠自己,一个“肯做事”的名声背后更多还是无可奈何。

姚裴不喜欢亲力亲为,也没有在人前做青天大老爷的兴致,她只是交代此人做好一应善后事宜,该补偿就补偿,那些受害的妇人要妥善安置,考虑到她们的名声等一应问题,死去的两名妇人要好生安葬,最好是落叶归根,该处罚就处罚,分清主犯从犯,知情不报之人也应以包庇之罪处罚。另外,发出海捕文书,通缉杀害吴永桂的凶手龙乐山。等她返回万寿重阳宫后,还要再过问此事的具体结果。

那位四品祭酒道士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专门拿了纸笔,姚裴说一句,他记一句,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

交代完这些之后,姚裴便与齐玄素离开了此地。

出了西京府的辖境,便进入到地肺山的范围,万寿重阳宫遥遥在望。

姚裴没有具体职务,却是挂在万寿重阳宫的名下,这便是她前往万寿重阳宫的原因。

作为曾经的道门副都,地肺山的范围极大,若无许可,禁止飞行。

齐玄素和姚裴只得降下身形,徒步登山。

其实到了这里,齐玄素就该与姚裴作别了,不过考虑到徐小盈和裴小楼都在万寿重阳宫,两人在岳柳离、潘粹青的事情帮了齐玄素一把,所以齐玄素不好过门不入,还是要登门拜访,表示感谢。

去往万寿重阳宫的道路不止一条,除了主要大路之外,选择哪条路登山主要看去什么地方,上次齐玄素与张月鹿要去徐小盈所在的玉真观,而这次则要去裴小楼的太平观,所以齐玄素与姚裴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太平观以及太一观都曾属于太平道,只因为地肺山曾经是道门副都、大掌教行在,三道自然要在此地设立对应的道观,供大真人、真人们前往副都觐见大掌教时居住。后来道门撤销副都,太平观、太一观便归了全真道,不过全真道仍旧保留了旧称。

走到中途,有一送客亭,就见许多女冠簇拥着一名年轻道士。

这年轻道士大约与齐玄素差不多的年纪,没穿正装鹤氅,而是穿了一袭便服道袍,鹤氅虽然飘逸,但也因为太过宽大的缘故,遮掩了所有的体态特征,甚至到了消弭性别的程度,而这种便服道袍却十分修身妥帖,能完全展现出体态曲线,无论男女,都十分偏爱此类服饰,常常将其视作鹤氅的替代。不过经历了五代大掌教时代的老辈人并不喜欢这种服饰,认为其太过轻浮,有失庄重,十分抵制。除此之外,这名年轻男子没有戴冠,而是以一根玉簪束住发髻,不知其具体道士品级。

周围的一众女冠也是身着这种修身道袍,尽显体态婀娜,应了那句诗:“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剑斩愚夫。”

女冠们围在这位公子身边,莺声燕语,虽然没有什么过于出格的举动,至多是摸摸鬓角,推推肩膀,抱住胳膊,但任谁看来,也不会觉得这些男女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

齐玄素见此情景,啧啧道:“看来全真道的风气也不怎么样。”

姚裴面无表情道:“当年徐祖与玄圣论道,徐祖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见惯了庙堂纷争,年纪渐大之后,又行于江湖。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真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也就是天下无新事。”

齐玄素感慨道:“好一个天下无新事。”

姚裴继续说道:“徐祖又说,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又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无甚新意。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齐玄素愈发感慨了:“原来祖师们早就料到今日之种种。怠惰成风,恐怕不仅仅是怠惰二字。至于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说的就是当下三道相争了。不知我们是否会见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那一天?”

姚裴道:“虽然我和青霄道友谈不上道同可谋,但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共识的,必须要有所改变了,再不改变,便真要应验祖师们的预言。其实道门也好,当年的儒门也罢,外敌是杀不死的,必然是自己内部烂透了、腐朽了,才会轰然坍塌。”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一路所行,一路所见、所闻、所感,从凤台县到万寿重阳宫,张月鹿和姚裴的言传身教,也由不得他不思考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说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难道仅仅是求个安稳吗?

两人说话并未避讳旁人,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有只言片语传到了那年轻道士的耳中,他不由微微皱眉,举目望向两人。

姚裴名声极大,不过因为深居简出的缘故,少有人认得她,再加上她此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两眼无神,远不如张月鹿那般神光照人,也很难让人把这个无精打采的女子与传说中的姚裴联系起来。

就听这年轻道士冷哼一声:“真是好大的口气,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妄议道门!?”

齐玄素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笑道:“难道还要因言获罪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世家子 年轻道士轻轻推开身旁的女冠,站在凉亭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玄素,说道:“虽然我道门从不因言治罪,但不包括蛊惑人心、妖言惑众,我看你们两个就是妖言惑众、居心叵测。”

姚裴不喜欢招摇,却也不喜欢刻意低调,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道士认出了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直接搬出了靠山:“你们是第一次来万寿重阳宫?家父乃是万寿重阳宫首席辅理。”

姚裴的回应也只有三个字:“好得很。”

她在书斋中听到再多,都不如她亲眼所见来得感受真切。

齐玄素轻声问道:“我知道万象道宫的首席辅理是谁,可万寿重阳宫的首席辅理是谁?”

姚裴道:“严格来说,辅理并无首席、次席之分,不过有些辅理德高望重、地位更尊,所以也被依葫芦画瓢地称作首席辅理,比如孙老真人就是。以此来说,此人的父亲应是张辅理教灵。”

年轻道士轻轻挑眉,并未说话。

这种“我爹是谁”的话题,若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无疑是落了下乘,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才能起到震慑人心的效果。

姚裴继续说道:“这位张辅理出身张家,本名张拘灵,天赋极高,自小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一身雷法用于实战攻伐,十分厉害,与同辈兄弟较技时,胜多败少,本来大有前途,不过多年前牵连到了张无恨的事情之中,被张家冷落闲置,他一怒之下离开张家和正一道,加入了全真道,改名为张教灵。地师看重他,让他做了万寿重阳宫的辅理。”

齐玄素听明白了,先前他还奇怪地师对待张月鹿好得过分,现在看来,地师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直喜欢从正一道张家挖人。在张月鹿之前,已经有了张教灵这个先例,甚至张月鹿也动过加入全真道念头。

严格来说,齐玄素也是从正一道转入全真道的优秀人才。

如果齐玄素是天师,他多半要忍不住当面质问地师一句:你是什么毛病,就逮着我们一家薅羊毛?

除此之外,还有李命煌这个李家义子,本来也是张家女婿,后来却转入了太平道,成了李家义子。由小见大,张家太过注重家族传承而轻视道统建设,也难怪正一道江河日下,逐渐沦为三道垫底。

现在三道对比,全真道的人数最多,整体实力势力最强,不过也最为松散,内部派系林立,矛盾众多,难以整合。太平道的人数和实力仅次于全真道,不过以李家为中心主干,团结一致,上下一心,矛盾较少,反而最为强势,咄咄逼人。最后便是正一道,论实力人数不如全真道,论团结一致不如太平道,还存在张家太过僵化等原因,沦落到了三道之末,在张李之争中一直处于守势。

这也可以从金阙的排名中可见一斑,东华真人是首席参知真人,清微真人是次席参知真人,慈航真人则是第三参知真人。

不过这不意味着正一道已经是冢中枯骨,它仍旧是三足鼎的一足之一,无法被替代。

暂且抛开正一道不谈,只说全真道与太平道,类似于当年的大晋与金帐,毫无疑问,大晋的国力更强,可就是被国力远不如自己的金帐铁骑打得丢盔弃甲。太平道类似于金帐,全真道类似于大晋。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真道又像个微缩的道门,其内部同样可以分为数派势力,姚家、裴家、齐家等三大世家,又有徐家、上官家、季家等稍逊一筹的世家势力,以及直属于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一派,这一派类似于大掌教一脉,他们听从地师的号令,不意味着他们与地师出身的姚家就是一路人。

反观太平道,以李家为主体,然后就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沈家和陆家,再无其他拥有足够影响力的势力。

两者的整合难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全真道的局势是,姚家和裴家结成联盟,以地师为主,以东华真人为辅,意图整合全真道上下。

不考虑大掌教的前提下,地师会把全真道交到东华真人的手中,东华真人则会再把全真道交到姚家出身的姚裴手中,实现两个家族的轮流掌权。虽然比不得了张家、李家的独掌一道,却能进一步加强集权,结束几个家族轮流坐庄的局面,增强各种政策的延续性,进一步凝聚全真道。

其他家族多半不甘心如此,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反对地师和东华真人,可对付一个羽翼未丰的姚裴,却不是什么难事。

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月鹿受制于小宗出身,没有家族的助力,不过正一道内部比较和谐,她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来自正一道内部的助力,姚裴有两个家族的倾力相助,却要面对来自于全真道内部的其他阻力。

好巧不巧,张教灵虽然是地师一手提拔,也服气东华真人,但不意味着他会服气地师的晚辈,这些年来与齐家走得很近。只是迫于太平道的外在压力,全真道内部的反对声音才被暂且压制,在应对外敌时,双方还是能够通力协作。

姚裴此时对上了张教灵的儿子,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张教灵的儿子,按照我们全真道的辈分,应是永字辈。若是按照张家的辈分,则是月字辈。我该怎么称呼你?”姚裴问道。

闻听此言,无论是年轻道士,还是与他同行的女冠,都是脸色一沉,毕竟直呼姓名,等同骂人。姚裴称呼张月鹿的时候,都是青霄道友如何如何,而不是张月鹿如何如何。

不过这位年轻道士多少还是有些静气,沉声道:“在下张永焱,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齐玄素主动插口道:“好说,在下齐玄素,紫微堂主事道士。这位姑娘是在下的同窗,姓姚,单名一个‘裴’字。”

整个凉亭有了片刻的沉寂。

“原来是姚……小姐。”张永焱缓缓道。

姚裴道:“不要称呼我小姐,你可以叫我姚道友,也可以叫我姚裴,你刚才说我妄议道门,妖言惑众,不知是你的意思,还是令尊的意思?”

张永焱沉默了片刻,主动服软道:“我方才不知是姚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姚姑娘见谅。”

虽然两人是同辈人,但他还没资格跟姚裴掰一掰手腕。

姚裴淡淡道:“同样的话语,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就是妄议道门,从姚裴的口中说出来就是误会,是这个意思吗?”

张永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姚裴毕竟不是张月鹿,没有继续在这一点上深究,伸手一指张永焱身旁的众多女冠:“她们与你是什么关系?”

“都是些师姐师妹,一起出来赏景。”张永焱硬着头皮道。

姚裴面无表情道:“地师有意让我先从万寿重阳宫的辅理做起,主要负责整顿内外风气,希望张道兄不要让我失望。”张永焱的脸色一白。

姚裴的目光落在一个十分青涩的女冠身上,又问道:“这也是师姐妹吗?”

张永焱迟疑了片刻,才道:“是……一位师侄。”

姚裴仍旧是面无表情:“道门不因言治罪,却会因行治罪,我相信张道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齐道兄,我们走吧。”

一旁看戏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异常刺耳。

不敢对姚裴的发作的张永焱立时把齐玄素记恨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齐玄素,似乎要把齐玄素的相貌记在心中。

姚裴家世高,资质好,未来前途无量,我张永焱毕竟不是张月鹿,招惹不起这位姚家千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认了。

可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嘲笑我?

因为张教灵与齐家交好,所以张永焱也与齐家一众子弟交好,他十分肯定眼前之人并非齐家子弟。

如今的道门,虽然平等口号喊得震天响,但真正落在实处的时候,世家子弟与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当真能够平等相处?

这就像儒门的“大同世界”一样,镜中花,水中月,空中楼阁。

这些世家子弟的圈子是有门槛的,姓什么,老爷子是什么职务品级,祖上如何发迹,这很重要,这关系到你是什么来路的问题。若是新兴的暴发户,是入不得他们眼的。

至于如何界定暴发户,一般要追溯到玄圣击败儒门之前。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击败儒门之前就追随玄圣的人到了中兴道门后已经成了气候,一般都是居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列。

在一些世家子眼里,击败儒门之后再加入道门的人是不值一提的,因为那时候道门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马上就要夺取天下,算不得元老。

若是询问起祖上的事迹,又要牵涉到各种宗门和复杂历史。

打个比方,若是非李姓的其他姓氏之人说我家祖先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就追随玄圣了,那就露馅了。因为天宝二年是玄圣最灰暗的这一年,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一场大变,盟友覆灭,仅他自己只身幸免,还失去了一身境界修为,李家内部也废黜了他的继承人身份,可谓是众叛亲离,玄圣不得不避世隐居长达四年之久,谁会在这个时候去追随一个废人?所以一听就是假的。

故而这种世家圈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就几句简单对话,要是没深入研究过那段历史,马上就会露馅,而大部分世家子都是无师自通。

其实这种门槛在正一道和全真道尚不明显,因为有张家和李家压着,谁也越不过这两家去,树立这种门槛难免有些可笑,而张、李二家甚至可以追溯到道门初创时期,门槛已经足够高了,不必多此一举。

可在鱼龙混杂的全真道却格外壁垒森严。

张永焱虽然并非齐剑元这种土生土长的全真道世家子,但因为他父亲张教灵地位尊崇,与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平等论交,又有张家出身的名头,所以张永焱很容易就被全真道内部的上层圈子接纳。

正因如此,他敢公然在万寿重阳宫的脚下携众美出游,也瞧不上齐玄素,哪怕齐玄素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并不害怕,一笑了之。

两人继续登山,齐玄素道:“表侄女,这就是你要给表叔介绍的全真道淑女?”

姚裴一言不发,猛地加快了步伐。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世家子(下) 来到万寿重阳宫,齐玄素和姚裴拜访了裴小楼。

从亲戚而论,裴小楼是姚裴母亲的堂弟,也就是姚裴的舅舅。若是从师承而论,裴小楼则是姚裴的师叔。

无论怎么算,两人的关系都十分亲近。

裴小楼对于两人的到来倒是有些惊讶,他竟是不知道姚裴去了万象道宫进修,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齐玄素和姚裴竟是同窗。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如果从姚裴这里论起来,他竟然和裴小楼同辈了,一个师叔,一个表叔,都是叔叔。如果从姚裴母亲那里论起,他还要叫一声嫂子呢。

只可惜道门一般不讲究这个,道门内部有一套专门的辈分,就是李长歌这种天大的辈分进了道门之后,也得按照道门的辈分来,算清微真人的晚辈。所以齐玄素是不能直接称呼裴小楼为“裴二哥”的,至于“裴大哥”,当然是东华真人裴玄之了。

裴小楼知道齐玄素的来意,又领着两人去了玉真观拜访徐小盈。

无论是徐小盈,还是裴小楼,都知道齐玄素此次来意,不过见面之后,三人却对岳柳离之事绝口不提,只是说些闲话,又谈起了万象道宫的事情,毕竟齐玄素和姚裴才是亲历之人,由他们说来,可要比道门邸报更为详尽。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略备薄礼,谈不上行贿,而是延续了上千年且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人情往来,只是他现在的身家,当真是不说也罢。好在裴小楼和徐小盈知晓他的底细,也不苛求什么。

齐玄素没有在万寿重阳宫久留,结束了拜访之后,独自离开万寿重阳宫,

结果刚到半山腰,就被一伙道士围住,为首的正是张永焱。

齐玄素并不畏惧,只是一哂:“你倒是不留隔夜仇。”

张永焱从袖子里掣出了一柄短剑,剑刃闪着寒光,他沉着地提剑在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你姓齐。”

齐玄素没有取出兵刃,只是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说道:“对,我姓齐,不过与蜀州齐家没什么关系。”

在张永焱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公子,衣着更为夸张,半敞胸怀,露出半个胸膛,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一把铁如意,漫不经心道:“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齐玄素道:“我叫齐玄素,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你呢,也报报名嘛。”

那年轻公子笑了笑:“我姓上官,上官晁。”

齐玄素叹了口气:“上官副堂主战死,我是很敬佩的,可惜……”

上官晁冷冷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听说你是姚家大小姐的面首?看来姚大小姐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你若让我们在你脸上划上那么几道,这件事就算是结了,如何?”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说实话,在我以前的印象中,你们这些世家子总是风度翩翩,各种礼数,一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又或是玩世不恭,特立独行,周身的狂士做派。可今天见了之后,却是有些失望,你们似乎与我们这些普通出身之人也没什么两样,没有那么深刻的城府,也没有那么深厚的休养,看来是我把你们想得太好了。”

这倒是齐玄素的真心话,过去他听过一个皇帝有条金扁担的故事,说的是普通百姓因为自身见识的缘故想象不出皇帝是怎样的生活,于是就有了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皇帝有条金扁担的说法。故而齐玄素对自己不了解的人或事,总是不免往高处去想,而张月鹿、姚裴等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他的想法。

只是齐玄素现在忽然发现,张月鹿、姚裴只是少数异类而已,那些普通的世家子们抛开身上的家世光环,本质上也并非什么人杰。

就拿张永焱来说,齐玄素猜到了他会来找麻烦,不过齐玄素想得更深一些,他本以为张永焱会精心设下圈套,比如仙人跳什么的,不仅让他前途尽毁,还要他身败名裂,或者各种老谋深算,最不济也是雇凶伤人,而不是亲自下场,可他没想到张永焱就这么邀集了帮手跟班,直不楞登地来找他的麻烦。

当然,也可能是张永焱单纯瞧不起齐玄素,觉得不必那么麻烦,直接一巴掌拍死,简单省事。

四品祭酒道士在这些世家子的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便死在了世家子沈玉崒的手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所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不管怎么说,齐玄素好歹是个四品祭酒道士,又是这般年纪,宁雨晴看得出齐玄素前途无量,张永焱却如此轻视齐玄素,着实谈不上什么识人之明,说得难听些,那就是不长眼。

这样的人,齐玄素的确是高看他了。

张永焱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动手!”

他身后的一众人朝着齐玄素涌来

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收放自如。

齐玄素依仗天人武夫体魄,根本不屑于动用兵刃,面对众人的围攻,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不管众多敌手如何应对齐玄素的出拳,齐玄素只是自顾自地走拳,起初他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

然后齐玄素猛地一个停滞,然后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地面都好似晃了一晃,这些对手不过是些先天之人,真气运转更是随之凝滞。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齐玄素猛地快速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齐玄素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齐玄素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齐玄素便只需要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就在这时,一直旁观的上官晁突然暴起发难,以手中的铁如意狠狠砸在齐玄素的后背之上,只是让齐玄素的身形微微摇晃。

不过上官晁的手段远非如此,他手中的铁如意并非凡物,而是一件宝物,附着“鬼咒”,这一击并非要伤及齐玄素的体魄,而是将“鬼咒”打入齐玄素的体内。

所谓“鬼咒”,极为阴毒,中了“鬼咒”之后,身躯会逐渐朽坏,而且此咒极为难缠,如附骨之疽,很难拔除,待到病入膏肓,中咒之人则行将朽木,动弹不得,与活死人无异,甚至死后还要化作僵尸。

不过“鬼咒”有一个极大的缺陷,便是欺软怕硬,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便是对付境界相当之人,也很难建功。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周的血气本就犹若实质,此时更是血气直冲霄汉,对于各种法术而言,最大的克制之物便是武夫的血气,而“鬼咒”又是恃强凌弱之道,齐玄素的气血何等旺盛,只要是天人之下,无论何种玄妙的法术都要被极大压制,他的境界又远远高出上官晁,上官晁以“鬼咒”对付齐玄素,自然是以卵击石。

“鬼咒”禁忌之中便有一条:伤人不成,必遭反噬。上官晁施展“鬼咒”不成,立时反被“鬼咒”入体,不由得脸色大变,他自是知道“鬼咒”的厉害之处,中咒之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没有心思理会齐玄素,怪叫一声,忙不迭丢掉手中的铁如意,再看手掌,已经染上了一层黑气,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齐玄素和张永焱,掉头朝着万寿重阳宫狂奔而去。

万幸万寿重阳宫近在咫尺,有众多高人坐镇,再加上“鬼咒”入体不深,帮他祛除“鬼咒”还是不难。

走了上官晁,其余人等虽然人多势众,但再也不能对齐玄素造成太大的威胁。

齐玄素只是出拳,却又手下留情,没有取人性命。

很快,只剩下修为最高的七人还能勉强站立。

就在此时,张永焱大喝一声:“结阵!”

七人在略微犹豫之后,结成一方阵势,竟是“七曜星罗阵”,将齐玄素团团围住,形势立时一变,齐玄素甚至感受到了几分压力,远非刚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全力运转“澹台拳意”,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拳向前打出。

随着这一拳打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劲力使得方圆十丈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直面这一拳之人,哪怕集合了七人之力,仍旧是瞬间周身骨骼尽碎,倒地不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会失望 如果这七人是江湖上的对手,那么齐玄素必然是痛下杀手,毫不容情,不过这七人乃是全真道的道士,又是在万寿重阳宫的门口,齐玄素便不得不有所留手,免得授人以柄,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齐玄素废了一人之后,需要七个人联手才能用出的“七曜星罗阵”便算是破了,剩下的六人难掩惊惶,不知所措。

张永焱脸色铁青,咬牙道:“天……天人?”

这就是世家子的长处了,见多识广,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齐玄素淡笑道:“好见识,在下的确是天人阶段。”

一般而言,四品祭酒道士大多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三品幽逸道士才是天人修为,在张永焱看来,齐玄素大概就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过是攀上了姚家的大树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召集人手,要的就是拿下此人。事后必然会得罪姚裴,可其他几个全真道世家却会乐见其成,利大于弊。至于那些头面的大人物们,他们根本不会理会这样的小事,只当是小孩子玩闹。

可眼前的情景,却超乎了张永焱的意料之外,这小子竟然不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而是实打实的逍遥阶段修为,归真阶段与逍遥阶段不仅是差了一个小阶段那么简单,还是先天之人与天人两个大阶段的差别,用西方人的话来说,已然发生了质变,用东方人的话来说,这是超凡脱俗。哪怕是齐玄素本人,在没有得到“神之玄玉”之前,遇到天人也只有逃命的份。

所以张永焱带来的这点人手就完全不够看了。

正当张永焱彷徨无计之时,忽然听得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齐玄素只是负手而立,并不逃走。

片刻后,就见一队灵官出现在山路的尽头。一眼望去,这队灵官少说有二百余人,因为来自万寿重阳宫的缘故,直接六品灵官起步,并有四十名左右的五品灵官夹杂其中,黑色的甲胄连成一线,好似一线黑潮。

为首之人是名三品灵官,一手持剑,一手持盾。走在最前头,身材高大,气势骇人。

随着三品灵官一声令下,一众灵官将所有参与斗殴之人团团围住,不放走一个。

张永焱脸色稍缓,甚至有了几分喜色。

在自己家门口还能让一个外人欺负了?既然他带来的人手不够看,就用公家的刀去杀人,此人若是敢反抗还手,那就给他扣上一顶对抗万寿重阳宫、对抗全真道、对抗道门的帽子,当场镇压。

张永焱走向那位三品灵官,热络道:“老朱,怎么把你惊动了?”

“张公子。”这位朱灵官向张永焱一拱手。

张永焱立刻露出了一丝笑:“老朱,你来了好,跟我一道将此贼拿下。”

朱灵官却不接他这句话,转而望向齐玄素,又一拱手:“齐主事。”

齐玄素目带疑询地望着他点了下头。

张永焱察觉出不对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地僵住。

朱灵官慢慢地望向张永焱,脸色肃穆:“奉万寿重阳宫敕令,着即将张永焱押送至太一观。其余人等,全部押往万寿重阳宫下辖第三幽狱,甄别身份,交代罪行,等候发落。张公子,请跟我走吧。”

太一观便是张永焱父亲张教灵所在的道观。

张永焱何曾这般惊过?一下子懵在那里,兀自望着朱灵官惊疑不定。不过齐玄素却是把稍稍吊起的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你说什么?”张永焱每个字都听真了,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直盯着朱灵官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朱灵官不动声色道:“张公子,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请不要为难我们,跟我们走吧。”

说着他又伸出那只包裹着黑甲的手掌向山上万寿重阳宫的方向一让。

“是谁下的令?是谁下的令?”张永焱忍不住咆哮起来,“拿用了印的手令来,就凭你们,也敢拿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不必手令了,我亲自来了。”

话音落下,灵官们从中分开一线通道,一人走了过来。

正是姚裴。

张永焱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姚裴那张没有半点表情可言的面孔,竟是觉得有点渗人。

朱灵官毕恭毕敬地让开位置,来到姚裴身旁,又落后一个身位。

姚裴没急着理会张永焱,而是先看了眼满地的伤员,淡淡道:“真是给我们全真道长脸。”

原本还在痛苦哀嚎、哼哼唧唧的伤员们瞬间没了声音,不管多痛,都强忍了。

姚裴这才望向张永焱:“先是携众美出游,然后又公然聚众行凶,张道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真是好得很。”

张永焱的脸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不过还是结结巴巴解释道:“我们几时行凶了,分明是此人对我们行凶,这遍地伤号便是明证……”

姚裴打断道:“很好,朱灵官,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分开审,慢慢问,问到他们口供一致为止,我就不信这么多人都是铁板一块。”

朱灵官高声道:“是。”

张永焱的脸色立时变了,他带来的手下可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死士,就是一伙乌合之众,不必严刑逼供,为了脱罪立功,恐怕不等人家问,他们就把实话全撂了。

于是张永焱改口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就是一言不合才动了手,这应该算是互殴私斗。”

姚裴淡淡道:“如何定性,你说了不算。”

“你!”张永焱猛地伸手指着姚裴。

姚裴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是吩咐道:“把这些人全部带走。”

朱灵官挥了挥手,每两个灵官架一个伤员,动作麻利,很快便将一地伤员带走,至于那个骨头碎了大半的倒霉鬼,则被四个灵官用一个担架抬了出去。

这些伤员们都是全真道的道士,被带走时自然大呼冤枉。

姚裴不为所动,甚至不看他们,只是挥手道:“有什么话,去第三幽狱说去。”

转眼之间,只剩下张永焱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此时张教灵并不在万寿重阳宫,所以张永焱颇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姚裴背负双手,不再说话。

朱灵官上前一步,再次伸出手一让:“张公子,请吧。”

“我要见地师!”张永焱终于是认清了现实,一边向山上走着,一边嘟囔着,“我是冤枉的,我要见地师!”

姚裴又挥了下手,示意其余灵官退下。

只剩下两人。

齐玄素试探问道:“你早就料到了?”

姚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说过,张永焱不会让我失望的。”

齐玄素顿了一下,说道:“如此就好。”

姚裴道:“我也要谢你,我早就想整治这伙胡作非为的世家子了,可是暂时没有什么由头,现在他们主动送上门来,便由不得他们了。”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评价。

果然,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说到张月鹿,齐玄素也该尽快动身启程,解决蜀州的事情之后,前往玉京。

要知道,不仅是张月鹿在玉京等他,也不仅是东华真人在等他,还有一位慈航真人要见一见他。

不同于东华真人,东华真人的事情是公事,公事公办即可。可慈航真人的事情却是私事,那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依稀记得一个说法,小登科后大登科。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是大考,马虎不得。

于是齐玄素不再停留,第三次作别姚裴,往山下行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造访青城 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总督总掌军政大权,其下又有主掌民政的巡抚和主掌兵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在提督军务总兵官之下则是镇守总兵官。

放眼整个蜀州,总共有四位镇守总兵官,分别是蜀中总兵官、剑门总兵官、锦绣总兵官、南疆总兵官。

四大镇守总兵官之间品级相当,不过排班顺序又有不同。

其中南疆总兵官主要防范各地土司叛乱,麾下甲士最多,也最为精锐,居于首位。锦绣府是为蜀州的首府,锦绣总兵官居于次席。剑阁府剑门关是为蜀州门户,位置险要,故而剑门总兵官排在第三位,蜀中总兵官则只能居于某位。

说到蜀中府,这里同样有一个全真道世家,唐家。

这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家族,较之姚家、裴家、齐家稍逊一筹,较之上官家、徐家、季家又稍胜一筹,介于两者之间,而且唐家十分低调,很少离开蜀州境内。

类似于此种情况的,还有一个张家,此张家非是天下三大家族之一的道士张,而是传承自前朝首辅张肃卿一脉,世居江陵,盘踞湖州,虽然举足轻重,但行事比唐家更低调,哪怕是在家门口出了紫仙山大案,都不曾出面,张教灵加入全真道,张家也没有上赶着与张教灵联宗,好似一个隐士,所以世人说到张家,一般都是说威名赫赫的正一道张家。若是区分两个张家,一般称呼张月鹿的张家为上清张,称呼这个张家为江陵张。

虽然万寿重阳宫位于秦州,但蜀州才是全真道的根本所在。除了唐家之外,齐家、季家也都世代居于蜀州。蜀州有两座山,一座是天苍山,既是蜀州道府所在,也是季家世代居处,一座是蜀山,云鬘凝翠,鬒黛遥妆,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又名峨眉,本是佛门四大名山,佛道杂处,在佛道相争之后,被道门收归名下,是为齐家世代居处所在。

反倒是裴家有些异类,他们祖籍位于齐州,与李家是近邻世交,本应是太平道之人,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全真道的一员。不过也在清理之中,大树底下好乘凉不假,可大树底下也是长不成树的,远离了李家这棵大树,反而能够更上一层楼。

这便是全真道的形势复杂所在,没有一个正一道张家、太平道李家这样的主干,零零散散,各有各的算盘,难以整合,内耗严重,导致全真道空有最强的实力,却被太平道反压一头。或者说,全真道在不动、防守的情况下,还是能够维持这个框架,可真正决定要动一下,转守为攻,甚至如太平道那般四面出击,情况就很难说了,最起码全真道的高层们没有这个底气。

齐玄素在来蜀州之前,做了一番功课,他没有急着去蜀中府,而是先去了天苍山青城。

此即是蜀州道府所在。

齐玄素去蜀州道府当然不是找掌府真人齐教正掰扯下齐家的事情,而是去见季道人。齐玄素记得那位有恩于自己的季道人说过,他在蜀州道府挂名一个副府主的职务,总共只有九位副府主,应该不难找。

齐玄素一路御风而行,远远就看到万亩竹林如海,秋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如今已经是深秋,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天苍山,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故名“青城”。

平心而论,道门的各道宫、道府从来都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有各的风格,且都位于风景明秀之地,仅仅是走遍道门的各大道府、道宫,便是绝佳的游历体验。

齐玄素这一路走来,从太平山太平宫到大雪山行宫,从云锦山上清宫到西京府无墟宫,从北邙山避暑行宫到龙门府万象道宫,再从地肺山万寿重阳宫到天苍山青城,所见之风景,竟是无一重复。

太平宫的机关、大雪山行宫的白雪、云锦山的断崖、避暑行宫的远眺、万象道宫的上宫,乃至于万寿重阳宫的阵法、青城的竹林,都让齐玄素记忆深刻。

齐玄素没敢胆大包天地直接飞入青城之中,而是在早早落回地面,徒步登山。

有灵官查验身份,不过见齐玄素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都十分客气,待到齐玄素出示箓牒,知道齐玄素不仅是全真道自家人,更是来自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就更加客气。在得知齐玄素的来意之后,甚至亲自为齐玄素带路,这不禁让齐玄素感叹,过去他去芦州道府、中州道府,可都没有这般待遇。

在两位灵官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青城的外围。

蜀州道府的核心所在名为上清宫——道门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是齐州琅琊府太清山金鳌峰上清宫、吴州上清府云锦山琼林峰上清宫、蜀州天苍山青城上清宫、龙门府北邙山翠云峰上清宫。

最为有名的当然是云锦山的上清宫,所以提及蜀州道府天苍山的时候,一般不提上清宫,只说天苍山青城。

上清宫是掌府真人所在,诸位副府主以上清宫为中心分散于青城各地,季道人因为只是挂名,又经常外出云游,不怎么管事,所以他的居处距离上清宫较远,位于青城的外围,而且十分简朴,就地取材,整体以青竹建造而成,几乎与周围的竹林融为一体。

齐玄素的运气不错,季道人今天没有外出云游,而是老实待在天苍山青城。

灵官通禀之后,季道人也不摆架子,亲自出迎。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上次见齐兄弟的时候,齐兄弟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如今再见,齐兄弟已然跻身天人,进境之快,张、姚、李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季道人笑道。

道门中不乏淡泊名利之人,可连境界修为都不在意之人却是几乎没有,毕竟道门的根本主旨还是在于求长生,若是连长生都不要了,那也未免淡泊过头。季道人也是如此,他不大在意齐玄素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却惊讶于齐玄素的境界修为提升之快。

齐玄素谦逊道:“先是跟在青霄身旁,受益良多,又得了些机缘奇遇,后来去了万象道宫进修,蒙孙老真人谆谆教导,方才跻身天人。”

“是万象道宫的孙师叔,他是‘合’字辈的老人,也是一位忠厚长者。”季道人点头道,“齐兄弟能得孙师叔教诲,的确是幸事。”

季道人请齐玄素进了竹楼的正堂,虽然竹楼外面看着朴素,但毕竟是副堂主的居处,也不仅仅是季道人一个人在这,还有他的属下,所以内部着实是仔细打磨过一番,不仅不简陋,反而是多了几分清幽之气。

有道士为两人送上清茶。

齐玄素道:“说来惭愧,与季前辈相识多时,也多承季前辈恩惠,至今不知季前辈的名讳。”

季道人微笑道:“我既然称呼孙老真人为师叔,又是全真道之人,自然是‘教’字辈,我叫季教真,全真的真,只是‘教真’与‘较真’二字谐音,从小到大,兄弟朋友们没少拿这两个字开我的玩笑,久而久之,便不怎么提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转而道:“我听说蜀中总兵官赵福安离开白帝城的时候,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膊。另外,我在化生堂养伤的时候,还有人探望过我。”

说话间,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季教真倒也没有否认,淡笑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齐玄素正色道:“对于季前辈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对于我齐玄素而言,却是铭感五内的恩情。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季教真 齐玄素此言可谓是出自真心。

那时候的齐玄素,除了张月鹿和七娘之外,差不多算是举目无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他被赵福安打伤之后,除了张月鹿在意之外,其余人不闻不问,同为道门之人,看着自家人被外人打了,连个屁也不放。

说得难听些,就算赵福安把齐玄素打死了,他们也是无动于衷,只当死了条路边的野狗,看个热闹。

齐玄素算是见惯了世情,不至于因此就如何灰心难过,还是能够保持平常心,不过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帮齐玄素一把,齐玄素绝对会记一辈子的。

季教真与齐玄素只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完全没必要为齐玄素出头,就算他袖手旁观,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当时的齐玄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师承背景,其本身资质一般,别说什么谪仙人,就是炼气士都不够格,只能做个散人,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过人之处。

大约除了七娘,谁都不会觉得此时的齐玄素能与“前途无量”四个字沾边。就算高看齐玄素一眼的张月鹿,对齐玄素的期望也只是按部就班,求一个“稳”字。

为了这样一个怎么看都不值得投资的小道士,去得罪一个实权在握的镇守总兵官,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可偏偏季教真就站了出来,表示他在意齐玄素被人打伤的事情。

季教真先是探望齐玄素,留下两壶药酒,然后在城外拦下赵福安,打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从头到尾,季教真都没主动提起半个字,没有半点施恩图报之意,可谓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虽然道门中有李天澜、沈玉崒、张永焱、白永官这类人,但同时也有孙合悟、季教真、裴小楼这些人。同是姓上官,有上官敬为道门战死,也有上官晁这等纨绔,不能因为某一类人就全盘肯定或者全盘否定道门。

季教真摆手道:“锦上添花也好,雪中送炭也罢,那都是对齐兄弟而言。对我而言,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齐玄素道:“真人还是叫我的表字‘天渊’吧。”

“好,我就叫你的表字‘天渊’。不过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季前辈、季真人,私下里叫我一声老哥就是了。”季教真微笑道。

齐玄素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又转念一想,若是从七娘那边论起,那他叫声老哥也没什么问题。

其实传承久了就是如此,辈分容易乱。

就拿张家和李家来说,从张静修与李道虚那辈人算起,张家的“静”字辈与李家的“道”字辈平辈论交,接下来是“山”字辈对应“如”字辈,“世”字辈对应“法”字辈。

再往下,天师张无寿和国师李长庚还是对得上的,两人年岁相当,是“无”字辈对应“长”字辈,可接下来的“拘”字辈对应“有”字辈就逐渐不对了,李家的“有”字辈有些断层,以老人为主,张家的“拘”字辈却以壮年为主。到了“月”字辈和“天”字辈就更奇怪了,李天贞与张月鹿是同辈人不奇怪,可李天澜与张月鹿是同辈人就很奇怪了,而李命煌、李命之、李命乘等一干“命”字辈竟然还比张月鹿低了一辈,偏偏李命乘曾经是张月鹿的上司,李命煌差点做了张月鹿的姐夫。

所以道门要统一辈分,也就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

这套辈分从“一”开始,对应玄圣这辈人,包括东皇、颜飞卿、上官莞等人,往上的徐祖等人不计入其中。

“合”字辈是第六代弟子,刚好对应了第六代大掌教,“教”字辈是第七代弟子,则对应尚且空悬的第七代大掌教。“永”字辈就是第八代弟子。齐玄素、张月鹿、姚裴、李长歌等人,不管在私底下是怎样的辈分,在道门统一归为第八代弟子,对应未来的第八代大掌教。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是第六代弟子,所以李长庚从家族辈分上算,只比玄圣低了两辈,可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

至于如何划分道门辈分,一般以二十四年为一代,只要是在同一个二十四年的区间内进入道门,无论是第一年进的,还是第二十四年进的,都算同辈之人,所以孙永枫、白永官等人明显比齐玄素等人年长许多,却是同辈之人。

换而言之,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差不多算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如今再进入道门就是第九代弟子了。

道门也依据这个统一的辈分推出了拜师的有关规定。同辈人之间不许拜师,哪怕相差了二十四岁。不许隔辈收徒,打个比方,孙合悟再怎么喜欢齐玄素,也不能收齐玄素为弟子,因为孙合悟是第六代弟子,齐玄素是第八代弟子,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第七代弟子。

如此一来,算是彻底梳理清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辈分问题。虽然也会导致两人分明只差一岁却是两个辈分的问题,但总好过百岁老人要称呼襁褓婴儿为祖宗。

同辈人之间,难免称兄道弟,在称呼对方时,除了万能的“道友”称呼之外,也可以在其字、号或者姓氏之后加上“道兄”二字,以弟自居,以表尊重。使用这种称呼时,并不考虑实际年龄,哪怕对方比自己小二十四岁,只要地位相当,又要表示尊重,都以“道兄”相称,也就是互称道兄。

若是关系亲密,还可以直接称呼表字。

这便是姚裴可以变换称呼的缘故,从姚家论,称呼一声“表叔”,从道门论,就称呼一声“道兄”。哪个都不算错,全看姚裴的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第七代弟子的季教真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表示自谦,合情合理。可如果齐玄素反过头来称呼一声“道兄”,那就是没大没小,有悖伦理了。所以“老哥”的称呼只能用于两人私下。

严格来说,在非正式场合且不用职务真人等敬称的情况下,季教真可以称呼齐玄素的表字,齐玄素应当在季教真表字第一个字的后面加上一个“公”字,表示尊重。

比如日后齐玄素做了真人,第九代弟子见了他,便可称呼“天公”,不过容易产生歧义,让人联想到老天爷,所以也可以称呼“渊公”。

之所以不用姓氏,是因为太容易混淆,都是齐公,齐玄素姓齐,齐教正也姓齐,若是双方共处一室,就不容易区分了。

至于“先生”,那都是用于称呼外人的。

再就是当面称名是骂人。一般而言,只有父母和直系长辈才能直呼其名,皇帝是君父,所以也可以,若是其他人直呼其名,大约便相当于“我是汝父”或者“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祖宗”之类的骂人话语,稍有身份之人都不能这么干,骂街本身就是有失身份的事情,所以直呼其名等同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然,关系好到一定程度,私底下愿意互为父子,那也不是不行。

从这里论起来,“东皇”二字其实是表字,而非名。当年的东皇,曾因某事触怒玄圣,这才有了后来东皇请求玄圣夫人为自己说情的事情,当时玄圣在震怒之下,也只是大骂“李东皇,你该死”,而非直呼其名,可见直呼其名的严重性。

不过也正因为玄圣的这一骂,别人再骂东皇时,也是称字不称名。再加上东皇行事霸道,树敌众多,久而久之,竟是以字代名了,后世之人也以“东皇”称之。

季教真道:“天渊,你千里迢迢跑到蜀州,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齐玄素惭愧道:“老……哥法眼,我是个锱铢必较之人,那日赵福安打断了我的胳膊,虽说老哥已经替我讨还回来,我记老哥的情分,但我总觉得,我该亲自讨还回来,我也不扯什么道德大义,就是出一口气而已,说白了,两个字‘报仇’。”

季教真笑了笑:“锱铢必较也没什么不好,公平从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又是长谈了两个时辰,主要是季教真好奇询问齐玄素最近的经历,齐玄素略过魏无鬼的经历,从金陵府大案开始,到万象道宫进修结束,一一如实相告。

季教真听完之后,不由好生感慨,难怪齐玄素的进境如此之快。

齐玄素登山的时候还是清晨,转眼间已经正午,齐玄素打算告辞离去,争取傍晚前赶到蜀中府。

只是季教真也跟着起身,打算与齐玄素一同离开。

见齐玄素诧异,季教真笑着解释道:“静极思动,我静了大半年,正想出去走走,刚好与你结伴同行。”

齐玄素十分感激季教真的出手相助,此次登门只为道谢,就如他先前拜访裴小楼和徐小盈一般,并无邀请季教真助拳之意,他真想要壮声势,就该把张月鹿、姚裴、裴小楼、雷小环都请来,所以他不想让季教真再牵扯到此事之中,对此不甚赞同。

季教真道:“你别忘了,我打伤赵福安,早已与他结怨,也不怕把他得罪死了。”

齐玄素心知季教真多半还是为了他着想之故,怕他独自去赵福安的地盘出什么意外,不由郑重作揖道:“谢过季真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蜀中行(一) 天人逍遥阶段的武夫,是为见神不坏境界。

所谓“见神”,见的是哪路神仙?说白了就是身神。

早在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就开始初步凝练身神,待到逍遥阶段,则是将体内主要穴窍全部凝练完毕,一窍一神,连接成一个整体,是为“见神”。

至于“不坏”,是因为凝练之后的穴窍坚固得不可思议。

道门五仙传承,各有联系,诸如谪仙人、炼气士、散人的层层递进就不必说了,其实武夫代表的人仙也与神仙有着许多联系,为何见神不坏的前一个境界是意通诸天?简而言之,身神也是神,是微缩了无数倍的神仙,从某种意义来说,凝练之后的穴窍等同于一方小小的神国,身神即是其中的神仙。

仅看同为仙人的地仙都很难摧毁神仙的神国,便可知道为何会号称不坏,最起码在同等境界之下,很难摧毁武夫的穴窍。

不过窍穴和身神很难被摧毁,不意味着人仙无法战胜,哪怕是抵达长生阶段的人仙,也只是凝练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不可能将三万多个穴窍全部凝练成功,纵然穴窍所在之处不能被摧毁,可其他地方还是会被摧毁。

当年玄圣与澹台云曾经在大荒北宫有过一次交手,十分惨烈,澹台云的穴窍虽然不曾被毁去,但体魄的其他部分却承受不住玄圣的攻势,一眼看去,澹台云就像一千二百个光点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而点与点之间的“填充”,则是消失不见,分外诡异。不过话说回来,换成其他仙人,只怕已经是当场身死,也只有人仙才能如此坚挺。

正因如此,逍遥阶段的武夫虽然不能飞行,但最为抗打,这也是当初张月鹿对上赵福安没有占到便宜的缘故。地仙虽然号称仅次于天仙,但要等到长生阶段才会名副其实,在此之前,人仙反而更强一些。只是在许多时候,人仙是苦于无法近身,容易落入到一味挨打的境地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赵福安竟然被季教真打断了一条胳膊,可见季教真最少要比赵福安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无量阶段,与雷小环在伯仲之间。

到了这等境界,无论再怎么淡泊,只要不犯大错,道门都会象征性地授予真人名号。

也许有人要说不公平了,那些靠功劳晋升的岂不是吃亏,其实不然,且不说真人之上还有参知真人,竞争十分激烈,就算同样是普通真人,还有职务上的区别,首席、次席与排名靠后的挂名职务,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许多闲散真人根本没有职务,空有个真人的名号,也就是待遇稍微好一点而已,到了这等品级,谁还在意那点待遇,看重的都是实权。

齐玄素在决定找赵福安报仇之前,就考虑过这一点,真正补全了“神之玄玉”之后,他不仅跻身了天人,而且也将另外的武夫传承和方士传承提升到了天人的阶段,可还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传承并不完整,作为方士,他没有凝聚念头,作为武夫,他没有凝聚身神。

仅就武夫而言,齐玄素有天人武夫的体魄、血气、神异,唯独少了至关重要的穴窍和身神。

穴窍和身神除了极为坚固之外,还起到串联的作用。

众所周知,人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每一块血肉骨骼,就像一个普通的王朝,缺少基层官吏,于是导致皇权不下乡,朝廷能调用的只是部分人力物力,其他部分则是按照某种规律自行运转,不因朝廷的想法而改变。

人仙的穴窍和身神便是补全了这部分“基层官吏”,使得“皇帝”的旨意可以下达到“帝国”的每个角落,贯彻“皇帝”的意志,真正做到完全掌握,发挥出全部实力。

或者说,天人武夫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微小中枢,真正与本人意志一体一心,然后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协助武夫控制好每一分气力,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细致入微,为下一个境界千变万化做好铺垫,而血肉衍生的神异也更上一层楼,只要穴窍不受损,无论血肉受到什么重创,都能以穴窍为核心迅速还原重组起来。

最直观的体现,齐玄素被风伯断掉一臂,还需要找到断臂,重新续接起来,而天人武夫已经不需要断臂,完全可以依托穴窍凭空重生一条手臂,其原理便是以穴窍为点,连点成线,勾勒轮廓,然后以血肉衍生的神异往这个轮廓中填充血肉、经络、骨骼。

所以齐玄素很难仅凭一个不完整的武夫传承去挑战正宗武夫,而没有念头的方士传承哪怕到了天人阶段,也谈不上脱虚入实,仍旧被武夫的真实血气所克制。

反倒是齐玄素的巫祝传承比较完整,先是得了一块大号的“神之玄玉”,又以部分“玄玉”碎片补齐了法相缺失,较之正宗的天人巫祝,少说也有七成左右的完整程度。

所以齐玄素思来想去,决定以散人为主,巫祝为辅,迎战赵福安,关键是齐剑元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既然他在归真阶段时都能小胜齐剑元,没道理他到了天人阶段反而打不过赵福安。

不过话说回来,有信心是一码事,不能大意是另一码事。当初张月鹿都在张福安手中吃了些小亏,可见赵福安绝不是齐剑元这种根基不牢、经验匮乏的年轻人。世上也不仅仅是齐玄素一个人经验丰富,赵福安行伍出身,一路做到镇守总兵官,与人交手乃至于生死搏杀的经验,不会太少。

所以齐玄素也不盲目自大,到了蜀中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齐玄素和季教真没有直接去总兵官衙署,而是找了本地的太平客栈暂且落脚,然后齐玄素向季教真虚心请教了两人交手的诸多细节,做到以有心算无心,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待到第二天一早,两人这才离开太平客栈,径直去往城中的总兵官衙署。

按照道理来说,总兵官应在兵营之中,只是承平日久,少有战事,所以总兵官也修建了衙署,平日里与文官并无太大不同。

在总兵官衙署的门前有一块四亩见方的大坪,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齐玄素和季教真来到大坪的边缘。

齐玄素仰头看着那杆三丈高的带斗旗杆,双手负在伸手,缓缓握拳,腰上挂着各种物件:横刀、经箓、手铳、法器。

他有一种冲动,把那根旗杆直接打断,不过他很明白,如此行为是挑衅朝廷,哪怕他是道门之人,也会惹来很多麻烦,殊为不智。

相较于齐玄素的全副武装,季教真就很简单了,甚至连经箓都没携带,只是在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不时喝上一口。

守门的黑衣人们自然早就看到了这两个举止可疑之人,不过两人都是道士的打扮,这可不是随便拿捏的百姓,黑衣人们见到道士也发憷,用西洋人的说法,这是教士阶层,不仅身份尊贵,地位特殊,拥有法外治权,而且还身怀强大的武力,谁敢去贸然招惹?

其实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道士们掌握强大武力,几乎是天然的特权阶级,这不是富人的财富、官员的权力,更不来自于血统,而是印证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拳头大就是高人一等。

道士们的武力不仅难以剥夺,而且使得道士们已经逐渐脱离了“人”的范畴,辟谷食气、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甚至仙与人的区别比人与猴的区别还要大。

也许偶尔有一个道德高尚之人,愿意与普通人平等相处,可是其整个阶层的意志必然是要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这几乎是无法改变的,因为这就是最根本的人性,换成谁去做这个道士,也必然是如此想法,这种想法也是朴素的,我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你灰飞烟灭,凭什么与你平起平坐?

哪怕是玄圣,也无法扭转这个意志,他只能进行规范和束缚。一边给予道士们更高的地位、权力和待遇,进行安抚,一边又通过道德规训,赋予其使命和责任,最后再施行以强力手段为保证的奖惩制度,从而形成一套稳固的秩序。

在这个过程中,正义不是必要的,公平也不是必要的,稳定才是压倒一切的。

故而道门的律法是为了保证道门统治阶级的利益,整个道士阶层便是道门的统治阶级,所以对于所有道士们而言,律法是公平的,也是正义的。

若是一味以道德强求平等,只会造成秩序崩溃,财富和权力需要秩序,这种个人的武力恰恰最不需要秩序,整个道士阶层失控后所爆发出的巨大的威力,足以毁灭一个帝国。到时候,受苦的不会是掌握着强大武力的道士,而是普通百姓。

故而历代帝王只想要掌控道门,从未想过毁掉道门。

如此一来,使得整个道士阶层与普通百姓的关系变为神灵与信徒的关系,信徒给神灵供奉香火,神灵给予信徒庇护保佑,双方各取所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隐秘结社等邪教的存在,反而加深了道门存在的必要性、正统性。

更关键的一点,不阻隔两个阶层之间的联系,不建立任何壁垒,不要只想着自己占尽好处且千秋万代,要让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进入道士阶层,万象道宫便是一大明证。说得不好听些,普通人不怕头上有一片天,怕的是看不到希望,怕的是找不到登天之阶,要让人有念想。

第一百九十八章 蜀中行(二) 齐玄素一直都是道士阶层,现在还是道士中的高品道士,较之居于高层的真人们有所不及,可怎么也能算是个中层。

这意味着他拥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所谓“自由”,可以理解为在某种程度上,不被规矩束缚,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或者说得更为直白些,某些特权。

人人都恨特权,恨自己没有特权。

齐玄素过去也是如此,今天他却很感激这份“自由”,寻常百姓咆哮公堂都是罪过,冲撞官员仪仗也是罪过,若是敢来找一位镇守总兵官的麻烦,那就是自绝于王法,赵福安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只要麾下的黑衣人便可将其弹压。

不过对于一位高品道士而言,咆哮公堂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冲撞仪仗也只是误会,赵福安自然不能让麾下的黑衣人把齐玄素给镇压了——他担待不起这样的后果,道门会要了他的性命,朝廷也不会保他。

于是齐玄素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

道门鹤氅是对襟的广袖长外衣,齐玄素解开了对襟的系带,敞着怀,任由秋风吹动衣襟。这要是在正式场合,属于仪容不整,会被祠祭堂的监察道士警告一次。不过此时自然没有什么祠祭堂的监察道士,反而让齐玄素找回些混江湖时的快意恩仇、恣意妄为。

两人就这么站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守门的黑衣人也在心里犯嘀咕,这要是旧相识,怎么不直接递拜帖登门?难道是来寻仇的?

季教真又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混杂着药味的酒气。

过了没多久,几辆华贵马车朝着这边驶了过来。

“看来我们要多几位看客了。”季教真笑了笑。

齐玄素慢慢地挽着袖口,缓缓说道:“那可真是好极了,我不能杀了赵福安,其实就是让他丢脸,丢得越多越好。”

再有片刻,一个雄伟身影出现在衙署的台阶,穿着二品公服。

总兵官原本如总督一般,并非常设,只是临时官职,所以没有具体品级。不过到了本朝,临时变常设,虽然提督军务总兵官受总督节制,但与总督平级,是从一品大员,仅次于正一品的阁老们,所以镇守总兵官是正二品或者从二品的大员。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二品狻猊,即龙生九子的第五子,形似狮子。

整个蜀中府只有赵福安有资格穿这身二品武官公服,无论认得张福安,还是不认得赵福安,都能一眼辨认出来。

齐玄素的目光立刻紧紧锁定在此人的身上。

也许是感受到了齐玄素的目光,赵福安没有与正在下车的达官贵人们见礼,而是朝着这边望来。

那几位刚下马车的达官贵人发现了异样,也随着赵福安的视线望去。

只见两个道士正朝着这边缓缓走来。

整个大坪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秋风的呜咽声音。

赵福安的记性很好,所以认得这两人。

一个是被他打断了胳膊的小道士,一个是把他胳膊打断的老道士。

两人认识,这不奇怪,老道士为小道士出头,更是合情合理。

他不是老道士的对手,被打断一条胳膊,他认了。

不过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来说,这就算扯平了,应该到此为止。

若是不依不饶,那就是坏了规矩。

赵福安可不认为两个道士是来和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他事后专门调查了那个老道士的来历,出身全真道世家季家、二品太乙道士、真人名号,蜀州道府的副府主,这意味着在这老道士的身后交织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动这个老道士,很难。

那个小道士,似乎也不简单,与张月鹿同行,姓齐,腰间挂着“初真经箓”,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四品祭酒道士,再联想到他与季姓老道士的关系,多半是出身全真道齐家。

冲动的代价。

赵福安如此自嘲地想着,没有贸然开口。

反倒是齐玄素上前几步,主动道:“赵将军,白帝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赵福安盯着齐玄素:“还未正式请教。”

他把“正式”二字咬得极重。

齐玄素道:“好说,紫微堂主事、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有礼了。”

话虽如此,齐玄素却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反而是双手叉腰,倨傲无礼。

赵福安感慨道:“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又在九堂之首的紫微堂任职,前途无量。”

齐玄素笑了笑:“前途无量管什么用?未来再好,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对于现在没什么用,就算我以后能做参知真人,也不妨碍我现在被人打得像条丧家之犬。还有人说张副堂主能竞争第八代大掌教呢,有用吗?在白帝城,还不是忍气吞声。说到前途无量,最为前途无量之人大概就是太子殿下了,可你也不能把太子当皇帝用,因为皇帝陛下肯定要不乐意了。”

季教真不发一言,背负双手。

赵福安的神色肃穆:“齐法师所言,颇有不妥。”

齐玄素无所谓道:“不妥就不妥吧,因为我属于紫微堂直管,地方道府无权管辖,所以赵将军可以上书礼部道录司,由道录司与我道门祠祭堂对接,再由祠祭堂移交风宪堂,让他们来审查我的言行。不过按照道门律法,风宪堂只有调查之权,没有缉捕之权,他们要调查我,免不得要与我的上司打个招呼,因为风宪堂与紫微堂平级,若是紫微堂同意也就罢了,若是紫微堂不同意,就要提交金阙小议进行审议。”

什么叫耳濡目染?那个原本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江湖野道士,见得多了,也会说这些官话套话,这就叫耳濡目染。

赵福安的喉头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毕竟我们道门讲究依法办事,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就拿我和赵将军的事情来说,赵将军为了阻挠办案,不惜打断我的一条胳膊,这显然很不讲规矩。可我不能像赵将军一样不讲规矩,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传扬出去,我那些自诩文明的同门该笑话我野蛮了。”

赵福安的脸色不大好看。

就连季教真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齐玄素这话颇有李家人的风范,不仅嘲讽了赵福安,也嘲讽了部分道门之人。当然,如果季教真较真,那么他打赵福安也是不合乎规矩的,也在这个被嘲讽的范畴之内,不过他不以为忤,反而觉得颇为有趣。

就在这时,那些下了马车的达官贵人中传出一个女子声音:“你到底要干什么?”

齐玄素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一名年纪不大的千金小姐,不比张月鹿、姚裴,还有些未脱的稚气,以及年轻人的意气。

齐玄素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虽然眼睛望着这个年轻姑娘,但话是说给赵福安听的:“我要用合乎规矩的方式讨回一些我打算讨回的东西。”

一直不曾说话的季教真开口补充道:“如果赵将军也有意找贫道讨回一些东西,那么贫道自当奉陪,不过要换一个时间。这一次,贫道只是充当一个见证之人。”

齐玄素有意藏拙,没有展现半点天人气象,主要显露了武夫传承,没有身神,就算血气浓重些,在别人看来,顶多是归真阶段九重楼的修为。

至于齐玄素跻身天人的消息,只是在极小的范围流传,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也是齐玄素刚离开万象道宫就急着赶来找赵福安的用意所在,若是让赵福安知道了他跻身天人,赵福安就不上套了。

对于一个公门中人来说,能屈能伸,并非什么难事。齐玄素又不能强逼赵福安与他交手,更不能杀了赵福安,这是他在目前情况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齐玄素道:“我们道门一直有私斗的传统,只要双方同意,并且不伤及性命,那就是合乎规矩的。赵将军不是道门之人,可据我所知,朝廷那边也是认可这条规矩的。”

“我今日正式向赵将军提出私斗请求,赵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吧?”

“赵将军这一身天人修为,放在我们道门,就算做不了二品太乙道士,最起码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会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吧?”

赵福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惊疑不定。

他想不明白,齐玄素向他发起挑战的底气来自哪里。

除了季教真之外的其他人,同样不明白,他们显然不认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是天人,这样的殊荣只应属于张月鹿、姚裴、李长歌这等天之骄子,而不是这样一个无名之辈。

赵福安的目光很快便移到了齐玄素腰间悬挂的黑色手铳上面:“这是……‘画龙手铳’,若是装填‘龙睛甲八’,再击中要害,便可以将我置于死地。不过我很好奇你从哪里得到这把手铳,别说四品祭酒道士,就算是三品幽逸道士,也很难拿到。是张副堂主送给你的吗?”

齐玄素没有回答,只是摘下腰间的“画龙手铳”,递给身旁的季教真:“请季真人暂且替我保管。”

然后他又望向赵福安:“赵将军,我现在没有‘画龙手铳’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蜀中行(三) 无论怎么看,赵福安都不得不应战了。

公门之人能屈能伸不假,可也得要脸。

在私斗不死人的前提下,被一个小辈如此挑衅,与骑脸无异。这也就罢了,还被一个境界修为不如自己的小辈主动“谦让”,这已然不是谦让,而是羞辱了。

赵福安当然可以退让,小道士也好,老道士也罢,都不能把他如何,更不能光明正大地打上门来。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主动退让无异于服软认输,而且还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种,旁人会如何看、如何想?更何况他还是个黑衣人。一个领兵的武官,背上一个胆怯畏战的名声,无论真假,真能于仕途无碍吗?

只怕是他日后想要更上一步的时候,他的对手们只要轻描淡写地把今日之事拿出来说道,就能造成很大的变数。

不是人人都有忍受胯下之辱并在日后反转的本事。

于是赵福安开口了,也为自己找补一点:“既然齐法师不用火器,那么本官自然也不用火器,以示公平。”

齐玄素道:“赵将军痛快。”

既然开始谈私斗的具体条件,那么便等同于应承下来。

赵福安解下腰间装饰意味更重的“神龙手铳”交给身后亲兵,接着又问道:“是否用兵刃?”

齐玄素道:“不必这么麻烦,我不妨一并说了,赵将军是武夫,拳头比什么都好用,那我们不用兵器就是,还有法器,也干脆都不用了,如何?”

此时赵福安疑虑更重,越发想不通齐玄素的底气来自何处,可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总不能听了人家的条件之后再耍赖反悔,传扬出去,朝野的压力只怕要逼得他辞官了事。

无论赵福安心中如何惊疑不定,也只能答应下来。

其实赵福安想要找补,也不算难,大可以说兵器、法器随意,他只是一双拳头应对。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没有这个底气,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取胜,那就一俊遮百丑,这一关算是过了。

于是赵福安默认了齐玄素的说法。

齐玄素又是笑了一声,不掩讥讽。

其实齐玄素本性并非这般傲慢无礼,他之所以故意如此,一是为了羞辱赵福安,二是为了激怒赵福安,只是赵福安的城府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还越发小心谨慎。

这公门中人装孙子的本事,真不是喊惯了“平等”口号的道门之人能比。

齐玄素也不能再让了,总不能说他一只手打赵福安,那是真做不到。

在实打实的条件上,赵福安没有吃半点亏,不过在虚头巴脑的方面,赵福安也不介意放几句狠话,并非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更多还是为了找补自己的脸面:“齐法师,我们上次作别的时候,我送了你一句话,不知齐法师是否还记得?”

“当然记得,赵将军让我学着和光同尘。”齐玄素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赵福安道:“既然有道理,那么齐法师为何还要做出这等破坏朝廷和道门关系之事呢?直到现在为止,我仍旧不愿与齐法师私斗,只因大局为重。”

“赵将军言重了吧。”齐玄素淡淡道,“我代表不了道门,赵将军也代表不了朝廷,我们两人私斗一场,只关乎你我,扯不上道门和朝廷的大局。”

齐玄素顿了一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能关乎到大局,在白帝城的时候,赵将军怎么就没有顾忌到道门和朝廷的大局呢?还是说,赵将军认为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于大局无碍?”

赵福安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确实。”

齐玄素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指遥点赵福安:“终于忍不住说实话了。”

赵福安问道:“要不要立文书?”

齐玄素反问道:“赵将军信不过作为见证人的季真人吗?”

赵福安不再说话,张开双手,双臂与肩齐平。

自有亲随会意,为赵福安脱下外面的二品公服,露出里面的一身软甲。

齐玄素曾经见识过“飞鼠甲”和“囚牛甲”,在“囚牛甲”之上还有“渡羊甲”、“锁虎甲”、“困龙甲”。

其中“囚牛甲”刚刚触及到灵物的门槛,“渡羊甲”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灵物品相,“锁虎甲”则是顶尖灵物。

此时赵福安身上便是一件“锁虎甲”,不仅可以防备真气,化解外力,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法术。

齐玄素摘下了腰间的“飞英”和“九阳离火罩”,并不收入须弥物中,而是一并转交给季教真:“麻烦季真人了。”

季教真淡笑道:“不妨事。”

齐玄素不再多言。

赵福安挥退身后一众亲兵随从,大步向前。

很快,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缩短到不足十丈。

齐玄素轻轻握拳,起手龙共虎。

赵福安狠狠踩踏地面,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

两人狠狠撞在一起。

整个大坪轰然震动。

两人一触即分。

赵福安一直退到衙署的门口,一脚踏碎了最低一级的台阶才堪堪止住退势。

齐玄素则是后背撞在旗杆上,直接将其连根撞断。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那一撞,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赵福安稍占优势,齐玄素终究不是完整的天人武夫,仅凭残缺的武夫传承,不是赵福安的对手。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两人脚下的地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两人立足处下陷最深,向外层层蔓延,如同一只巨碗。

齐玄素的双臂镀上了一层金边。

此乃巫祝的金身神异,只是齐玄素并未展现全部金身。

齐玄素凭借瞬间的金身化,分开赵福安的双臂,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一个拳印,劲力透过甲胄,直达内里。

赵福安身形一震,同时一拳打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只见齐玄素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足有十余丈。

不过赵福安也无力追击,只能按着胸口,以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体魄伤势。

齐玄素止住退势,再抬头时,已经全部金身化,整个人如同一尊金色神像,被拳头正面击中的眉心处已经凹陷下去,周围一圈宛若蛛网状的裂痕,更诡异的是没有半分鲜血渗出,整张面庞如同一件支离破碎的瓷器。

齐玄素面无表情,脸上的裂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这并非是武夫的血肉衍生,而是巫祝的重塑金身。

下一刻,齐玄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赵福安的面前,两人几乎是对面而立。

齐玄素以手刀代刀,以“魔刀”出刀劈在赵福安的头顶上。

赵福安也随之击出自己的第二拳。

这一拳如撞大钟,轰然作响。

齐玄素再次被一拳击退十数丈。

不过赵福安也不好受,头冠破碎,有鲜血从头皮上流下,在他的脸颊上拖曳出一道刺目鲜红。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复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金身忽明忽暗。

这次终于换成了赵福安进攻,他高高跃起,仿佛一只苍鹰,挥出第三拳,由上而下,仿佛泰山压顶。

这一拳将齐玄素狠狠砸进地面。

地动不止,尘埃四起。

只见齐玄素只剩下上半身还高出地面,金身上不断有点点流萤散落,就此消散。

赵福安的神色终于和缓了几分。

这小子牛皮吹得震天响,也不过如此。

虽然这等显化金身的巫祝手段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仅凭这一身武不武、法不法的本事,就想要胜过他这一身武夫修为,那是痴人说梦。

第二百章 蜀中行(四)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以散人传承为主,将巫祝手段当作出其不意的奇兵来用。只是齐玄素察觉到赵福安的谨慎之后,临时改变了主意,意图在于使赵福安放松警惕,其中的度难以拿捏。

此时赵福安终于放松了警惕。

道理也不复杂,年轻人妄自尊大、太过自负导致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本就是常事,比如齐剑元。

在赵福安看来,齐玄素就是这样的年轻人。

赵福安决定再激进一点,速战速决,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挽回刚才丢掉的面子。

赵福安的拳势骤然一变,大开大合。

齐玄素的金身愈发黯淡,虽然不能说没有还手之力,但毫无疑问是落在了下风。

就在赵福安觉得铺垫足够,能够一拳定胜负的时候,齐玄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尊法相拔地而起。

巫祝的法相境,也是巫祝的根本境界之一。

只见在齐玄素的体外显化出一尊高有三丈的女子法相,面如满月,宝相庄严,星冠羽衣,披帛霓裳,依稀可见是个中年妇人的模样。

太阴真君又叫月光娘娘、太阴星主、月姑。在道门中的全称是:“上清月府黄华素曜元精圣后太阴皇君”或“太阴元君孝道明王灵宝净明黄素天尊”。

在法相之后身后还有蜃楼幻象生出,一轮明月当空,可见一座云端宫阙,浑然不似人间宫殿,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玉桥之下是星河流淌,宫殿之间有桂树成林。地面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

此即是太阴真君的法相。

齐玄素的法相运用还十分浅显,其他法相修炼得越是高深,也就越发凝实,就拿灵山巫教成员修炼的巫罗法相来说,境界越高,其凝聚的法相也就越像巫罗本尊。太银法相却与其他法相不同,修炼得越是高深,越不像太阴真君本尊,因为太阴真君乃是借物成神,有具体参照之物,所以到了张无恨的境界之后,凝聚法相已无人形,只剩下一轮明月。

不过用来对付赵福安却是足够。

法相体型远胜常人,损耗也十分巨大,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而是真正能增加重量气力,以势压人。

齐玄素骤然显化法相,直接把没有防备的赵福安弹开,然后趁着赵福安失衡不稳,一拳打出。

法相的拳头几乎有二尺之高。

赵福安不防之下,吃满一拳,整个人向后飞出,直接将衙署的正门撞碎。

幸而观战之人都已经提前退散到了远处,倒是没有人被伤及无辜。

齐玄素驾驭太阴法相大步行来,一脚踏下。

废墟瞬间破碎,赵福安轰然起身,双手撑住了齐玄素的一踏。

不过赵福安也不好受,周身一震,只听得骨骼咔咔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到了此时,赵福安不得不全力出手了,只见他全身窍穴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身神。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赵福安的身影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这是赵福安的倾力一拳。

齐玄素的太阴法相只是略微抵挡,便寸寸碎裂,化作流萤散去。

这尊法相只是个虚招。

金蝉脱壳,这是散人惯用的手段。

赵福安吃了一惊,便要转身。

只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已经来到赵福安的身后,一式“江河势”打在赵福安的后心上,将其打了个踉跄。

先后两拳,哪怕赵福安周身穴窍无碍,可武夫体魄也有些吃不消了,脸色一白,继而又涌出一股潮红之色。

只见此时的齐玄素身上多了一套奇异甲胄,通体青黑颜色,非金非银,甚至不似实物,正是殷先生赠予他的“青冥甲”,防身还在其次,关键是隐匿气息向动静。

齐玄素以“青冥甲”配合“蝉蜕术”,成功骗过赵福安,转守为攻。

不过说到底,还是赵福安起初的大意,给了齐玄素机会。若是他仍旧小心谨慎,紧守门户,齐玄素也没有这么容易就能得手。

只是法相厉害不假,对于神力的损害颇大,齐玄素也不愿多用,既然已经重创了赵福安,便趁机散去,甚至金身也维持,只是保持双手的部分金身化。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练蜕境散人,齐玄素还正值巅峰,一身真气几乎没有损耗。

就算武夫实战要在散人之上,此消彼长之下,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下一刻,齐玄素和赵福安一同前冲,两人瞬间过招近百,赵福安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可还是被齐玄素的十余拳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赵福安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齐玄素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赵福安的面前,一拳下压。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赵福安勉力横拳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身形猛地一沉。“魔刀”是一种理念,其关键从来都是“魔”,而不是“刀”,自然不是非刀不可。

正如姚裴的“天刀”,飞刀也是刀。

下一刻,齐玄素化拳为掌,直直地拍在赵福安的额头上。

赵福安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坪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大坪之内,发丝凌乱,再无半分从容之态。

赵福安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他快忘了这种感觉。

赵福安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血,齐玄素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他听到齐玄素道:“天人武夫就这点本事么?”

赵福安怒道:“区区散人,就算天人又如何?”

齐玄素任由赵福安一拳横扫,他便一记手刀砍在赵福安的手肘位置,让其血气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赵福安又是一拳打出,可惜早在齐玄素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齐玄素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说不清是拳还是刀,气劲直接撕裂了赵福安的甲胄,在其咽喉位置留下了一道伤口。

不过齐玄素的出拳也有几分凝滞。

他还是面临那个难题,“魔刀”能放不能收,逐渐有失控的迹象。

赵福安却是不知此中内情,只当齐玄素自身出了问题,眼神一亮,身形掠向齐玄素。

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这也怪不得赵福安见识短浅,太平盛世,又不拼命,几个人会去那些隐患极大的旁门左道之法?至于玄门正道之法,好则好矣,逍遥阶段却不显威力,只是寻常。

齐玄素在“魔刀”的支撑下,轻描淡写接下赵福安的一拳,淡然道:“赵将军,你能看出我此时内有隐患,这是你的眼力,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支撑不住,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正中赵福安的关键穴窍,使得其中身神震荡,全身气血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赵福安气血流转的关键节点,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可“魔刀”的强大直觉却让齐玄素总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其弱点破绽所在。

齐玄素趁此时机一手紧贴赵福安的心口位置,猛然发力。

赵福安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齐玄素又是一记手刀斩下,逼迫赵福安不得不横臂格挡,然后他趁势一脚踢在赵福安的膝盖上,使其单膝跪地。

齐玄素微笑道:“我若杀你,又何必用‘画龙手铳’?”

第二百零一章 蜀中行(五) 众多观战之人看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言语。

堂堂天人武夫,在这个年轻道士的面前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难道此人就是在三教大会上所向无敌的李长歌?

齐玄素故意不断说话,其实也是为自己争取一息喘息之机。

此“喘息”不在于真气或者血气的恢复,而在于理智的恢复。

使用“魔刀”之后,越是出手不停,狂性侵占理智的速度也就越快。

就好似有一个无形的长条水槽,齐玄素使用“魔刀”的时间越长、出招越快、程度越深,长条水槽的注水速度也就越快,注入的“水”便是狂性,待到水槽注满,齐玄素便会进入到狂性大发、六亲不认的状态之中。

不过齐玄素在中途停顿,便可以暂停水槽的注水进程,甚至还能往外排出一部分,压低水线,以此来保持理智清醒,这便是喘息之机。如果齐玄素完全退出“魔刀”的状态,狂性则会如退潮之水,慢慢退去。

只是齐玄素不愿让赵福安看出此中虚实,所以又以羞辱异味更重的言语来掩盖他的停顿和喘息,同时也起到了激怒赵福安的作用。

不过赵福安终究不是齐剑元这种没有经验的年轻人,虽然没有完全看透,但还是多少察觉出几分不对,强行起身,侧身悬空,对着齐玄素的太阳穴就是一记膝撞。

齐玄素伸手挡住赵福安的膝盖,脚下卸力,然后顺势抓住他的脚踝,狠狠往地面上一砸。赵福安不得不伸手撑地,结果就被齐玄素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横着侧飞出十几丈之远。

齐玄素趁势前追,赵福安则以五指刺入地面,撕扯出五道细细沟壑之后,终于止住了这股溃败之势,只是还未起身,齐玄素已经近到身前,一拳砸下。

“澹台拳意”之“山岳势”!

赵福安仓促之间只能歪过脑袋,避开要害,同时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赵福安被这一拳砸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又还以一记膝撞。

赵福安虽然下半身已经沉入地面,但还是被撞得向后退去,生生用身子犁出一道长丈余、宽尺余的沟壑。

齐玄素没有再行追击,而是稍稍停顿,恢复理智。

他已经大占上风,没有必要进入到狂性大发的状态之中。

赵福安也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双手一撑,拔出身形,得益于武夫体魄,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伤势,不过身上的“锁虎甲”已经是支离破碎。

齐玄素再度疾冲而至。

赵福安已然不敢以攻对攻,只能运转“大宝瓶印”全力防守。

“大宝瓶印”应百窍之秘藏,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气,周流不散,绵延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圆神明性。练成此法后,念起而心动,心动而力发,一收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收而自收,如潮之落,不觉其发而自发,似潮之涨,便如一方山岳,任凭怒浪澎湃,自是巍然不动,若要用力,则是千钧大力,如泰山压顶,难以抵挡。

想要修炼“施无畏印”,要先修炼“大宝瓶印”,说是手印,也可以化作掌法和拳法,虽然赵福安未能进一步修炼“施无畏印”,但浸淫“大宝瓶印”多年,着实不容小觑。

赵福安全力防守之下,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无法拿下,只能继续催动“魔刀”,狂气一路高涨,很快便来到了失控的边缘。

不过随着狂性占据上风,齐玄素的出招也越发诡异,招招直指向赵福安的破绽所在,这便是“魔刀”的玄妙所在,完全进入“魔刀”状态之后,随着理智暂时消失,已经有了分辨气机流向与强弱的能力,感应之敏锐更是胜出寻常时候数十倍。就好似地震之前,人还一无所觉,可各种飞禽走兽已经有所感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套功法应该叫“狂刀”才更为名副其实。

不管怎么说,“魔刀”乃是大成之法,休说“大宝瓶印”并非大成之法,就算是真正的大成之法“施无畏印”,在天人逍遥阶段也不如旁门左道之法“魔刀”。

百招之后,赵福安便是一味防守,也抵挡不住了,被齐玄素一拳正中胸口。

先前他的心窍就已经被齐玄素震伤,此时自然是伤上加伤。

一拳如撞钟,在赵福安体内激荡起重重回声。

赵福安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将一个石狮子撞得粉碎。

齐玄素只剩下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理智,仰天长啸。

赵福安狼狈起身,身形摇晃,身上的甲胄已经彻底损毁。

此时赵福安的视线被蒙上了一层浓重血色,怒吼道:“齐玄素!”

齐玄素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打在赵福安的小腹上。

几乎同时,赵福安提起最后一口气,一声血吼,如同春雷绽放,凭借极致真实的血气生生震碎了齐玄素身上的“青冥甲”。

然后赵福安横臂扫去。

虽然武夫的逍遥阶段号称见神不坏,但实际上只是初步完成凝练主要穴窍,各个穴窍之间的凝练程度还是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武夫都是从拳头或者心脏开始凝练穴窍,以此为基础,扩展至全身上下,最开始凝练的穴窍自然远胜其他穴窍。

赵福安便是从右手开始凝练穴窍,所以整条右臂是他的最强所在。

只见得赵福安整条手臂光芒大盛,皮肤、经络、骨骼、血肉都变得近乎透明,可见滚滚血气流转,其中三十六尊身神更是清晰可见,同样作出横臂一扫的动作。

赵福安用出全力的一臂横扫,如同裹挟风雷。

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不过几乎没有破绽,意味着还是有破绽的。

齐玄素的最后一点理智也隐没不见,以惊人的直觉找到了破绽所在。

人的周身穴窍足有数万之数,谁也不能全部凝练完毕,天人武夫只是凝练了最大、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人仙则是凝练了一千二百余主要穴窍,所以一臂之上仍旧有许多未能凝练的细微穴窍。

齐玄素竖立右臂,堪堪挡下这一臂横扫,虽然右臂直接折断,但以左手截断了赵福安数十个未曾凝练的穴窍,使得三十六个凝练完毕的穴窍不再连接一线,甚至一个穴窍短暂地成为了“孤岛”。

赵福安只觉得体内奔流的血气被截断,如大河被水坝拦腰截断,且不止一处水坝,而是十余处。

赵福安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的凝滞。

齐玄素同样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折断的骨头瞬间愈合,手掌作手刀沿着赵福安的手臂一路向前,直抵肩头。因为部分金身化的缘故,齐玄素的手刀就像一柄金刀,所过之处,衣袖尽碎。

然后一刀斩下了赵福安的这条手臂。

只是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齐玄素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截断赵福安的一条手臂之后,还要将赵福安置于死地。

就在这时,观战的季教真轻叹一声,身形一掠,出现在齐玄素的身后,伸手按向齐玄素的肩膀。

处于“魔刀”状态的齐玄素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不等季教真的手掌触及肩膀,已经暂且放过赵福安,转身迎上季教真。

只可惜季教真的境界要高出齐玄素和赵福安太多,完全可以做到一力降十会。

季教真任由齐玄素攻向自己的要害,强行按住齐玄素的肩膀,使得齐玄素动作一滞,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拍在齐玄素的头顶天灵上,此举不在于伤敌,而在于“醍醐灌顶”。

一瞬间,齐玄素恢复了清明,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季教真这才松开齐玄素。

齐玄素好似大梦初醒之人,怔了片刻之后才彻底清醒,望向断臂的赵福安。

赵福安此时委顿在地,已无再战之力,任人宰割。

只是齐玄素不能真把赵福安给杀了。

且不论赵福安是否该死的问题,如果齐玄素杀了赵福安,那就真正牵扯到道门和朝廷的大局了,一个道门中人把朝廷的镇守总兵官杀了,必然要直达天听,惊动如今的大玄皇帝陛下,也是世上仅存的一位超品大真人,别说齐玄素担当不起,便是换成一位真人也担当不起。齐玄素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畏罪潜逃,投入到隐秘结社的怀抱之中。

这便是方才季教真强行出手制住齐玄素的缘故,算是又帮了齐玄素一次。

齐玄素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有所准备,从须弥物中取出一袋早已备好的如意钱,大约五百个左右,折合半个太平钱。

齐玄素将这袋如意钱丢到赵福安的怀里,笑道:“赵将军,官场中人讲究不轻易结仇,一旦结仇就要痛下死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赵将军,你要报仇,我奉陪到底。”

“上次在白帝城,赵将军和灵泉子沆瀣一气,教我和张青霄要懂得和光同尘。今天临别之际,我也送你一句‘和光同尘’,不过不是我说的,而是太上道祖对至圣先师说的:‘良贾深藏若虚,君子胜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身。’是故,太上道祖有云:‘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第二百零二章 回玉京 齐玄素说完这段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第五十六章的名言之后,便被季教真带离了蜀中府。

至于齐玄素的学识,不能说没有,他不认得“主秂”,那是因为万象道宫不教这些文人墨客的东西,不意味着他不会背太上道祖五千言,这可是道门的根本经典,必须人人会背,齐玄素早在很小的时候就背会了此书,就像私塾里的孩子背四书五经,不敢说倒背如流,最起码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与季教真在蜀州各地游荡了几天,又回到青城小住了几日。

齐玄素是九月十六离开万象道宫,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到了十月初一这一天,齐玄素花了最后的一百太平钱,购得一张船票,直接从天苍山乘坐飞舟,踏上去往玉京的归程。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波折,齐玄素于十月初二,抵达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张月鹿,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紫微堂,而是先去了度支堂。

严格来说,他不是去度支堂的本部大堂,而是去了度支堂下辖的广盈司,此处并不在内城玄都,而是在外城玉京上八坊中的轩辕坊中。严格来说,这是个巨大的银库。

一言概之,这是发薪的地方。

九堂之中,除了天罡堂因为涉及到众多灵官而自行发放例银之外,其余各堂都要前往度支堂领取例银。

齐玄素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同样能照常领取例银,而且这三个月是按照四品祭酒道士和紫微堂主事来算,也就是每月三百太平钱,总共九百太平钱。

齐玄素到了广盈司,出示箓牒,走了几道程序,领到手九张大票。

齐玄素本还想着在上八坊或者中八坊物色一处宅邸,可惜大头都被七娘拿走了,再加上他要被调往帝京,算是省下了。

说到这九百太平钱,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可对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也着实不算多。身份地位高了之后,免不得交际应酬。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去拜访裴小楼、徐小盈、季教真等人时,应该带些礼物,这几位又都是真人级别,自然不能像普通百姓走亲访友那样买几个果子就算完事,最起码要弄点雅物,比如说笔墨纸砚等等,若是生子成婚,还要送如意、玉佩等寓意吉祥的物事。这类物事哪有便宜的?稍微好一点的就要上百太平钱,这九百太平钱也经不起几次人情往来。

齐玄素这次算是硬着头皮空手上门,在情面上十分难看。好在除了徐小盈之外,裴小楼和季教真都是在齐玄素还未发迹时就与他相识,知道他的底细,不与他计较这些。可以后就不能这么干了,毕竟道士品级和例银都在明面上,不可能一直穷下去。也难怪张月鹿一直都是很窘迫的样子,人情往来的确是个很大的负担。

至于姚裴,她可不靠这点例银过活,她是那种能直接调动家族财产的核心成员,从来不会为个人开支费心。

齐玄素领了太平钱之后,放缓步伐,不紧不慢地踱步出了广盈司。

道门的顶尖世家大多居住于太上坊,在太上坊甚至能见到张李二家比邻而居的景象,这在其他地方是很难想象的。

因为大玄皇室的前身是北道门,所以皇室、宗室中不乏奉道之人,许多人也在玉京定居,这些人不会住在太上坊,大多聚居于轩辕坊。因为都是些皇亲显贵,手头都十分富裕,所以轩辕坊中不乏一些特殊店铺。

齐玄素打算离开轩辕坊的时候,路过一家店铺,发现里面卖的是各种女子用品,脚步便好似被什么粘住了。

齐玄素犹豫片刻之后,走进这家店铺之中。

店里十分冷清,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位女掌柜在柜台后算账。

这就是所谓的特殊店铺,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这里的商品与太清市不同。

自五代大掌教以来,道门一直致力于消弭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不同,使得道门上下千篇一律。在道门内部,尤其是正式场合,同一品级之中,男子与女子的区别都不是很大,一样的簪子,一样的鹤氅,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云履,男子是方头鞋翘,女子是圆头的鞋翘。

私下里的便装倒是分出男女,不过也以素淡为主,张月鹿等人早就习惯了时不时穿着更为便利的男装,甚至姚裴平日里一直都是男装打扮,这与世俗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说,道门并不想强分男女,而是大力推行男女皆可的通用服饰。

自帝京而来的宗室子弟们自然不习惯这样的风格,于是许多专门为女子而设的特殊店铺便应运而生。

正在算账的女掌柜抬起头来,见齐玄素虽然不像是宗室子弟,但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也不怠慢,笑问道:“这位法师,想要买些什么?”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沉吟道:“掌柜有什么推荐吗?”

女掌柜微微一笑:“法师是给道侣买的?”

齐玄素稍一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女掌柜道:“玉京万般好,就是诸位女冠的头面上太过素淡,小店最近新进了一批首饰,都是如今帝京最流行的款式。”

齐玄素想了想,张月鹿的首饰确实不怎么多,似乎只见过她用簪子,甚至有些时候连簪子都不用,只是一根发带。

女掌柜察言观色,知道这位道门法师对于这些女子物事多半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随即便开始逐一介绍起来。

齐玄素这才知道女子的首饰竟是如此花样繁多,除了常见的簪和镯之外,还有笄、钗、步摇、钿、扁方、梳篦、华胜、抹额、花钿、珥珰、玉玦、项圈、璎珞、胸针、护指、臂钏、禁步、指环等等,以及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各种项链、戒指等等,各不相同,各有用处。

这还仅仅是大的分类,若是再按照花色、样式、材质进行细分,可以分成数百种不带重样的。

齐玄素听得一阵头大,暂且打断滔滔不绝的女掌柜,又问了价格。

个个价格不菲。

齐玄素心中咂舌,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九百太平钱,最终选了体积最小也相对比较便宜的花钿,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以金箔纸为质,饰以翠玉,雕刻成梅花形状,雕工十分精细,各种纹路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可以贴在眉心位置,是为大齐年间盛行一时的梅花妆。

花钿总共三个,颜色分别是红、绿、黄,算是一套,装在一个精致小木盒中,花了齐玄素二百太平钱。

齐玄素佯装不差钱地付了钱,在女掌柜的殷勤笑意中,出了店铺,直奔玄都的天罡堂而去。

张月鹿已经结束休沐,最近都在摇光司。

对于天罡堂,齐玄素算是轻车熟路,到了门前,守门的灵官还认得他,也不做阻拦,直接放行。

刚走几步,齐玄素就迎面遇到了老熟人孙永枫。

“天渊。恭喜恭喜。”孙永枫隔着老远便道喜,“上宫进修回来,只怕是要得重用。”

如今天罡堂上下已经知道齐玄素非但没死而且因祸得福的事情,所以见到齐玄素也不如何惊讶。

齐玄素与孙永枫互相见礼,寒暄了几句之后,问道:“青霄可在摇光司?”

“副堂主正在签押房。”孙永枫会意一笑,“天渊快些去吧,我们下次再聊。”

齐玄素作别孙永枫,往摇光司行去。

一路上又遇到了几个熟人,似乎人人都知道齐玄素的来意,个个笑意玩味。

饶是齐玄素脸皮不薄,也有点不大自在。

来到张月鹿的签押房门外,齐玄素猛地停下脚步,又仔细整理了衣襟,这才伸手叩门。

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进。”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入其中。

外间还是老样子,沐妗和田宝宝都不在,内间的门开着,齐玄素探出半个身子往里面望去,就见张月鹿正在伏案奋笔疾书,无暇他顾。

张月鹿也还是老样子,毕竟两人只是分别了三个半月而已。

片刻后,张月鹿察觉到几分不对,抬起头来,刚好与探了半个身子的齐玄素四目相对。

齐玄素轻咳一声,走进内间,与张月鹿隔了一张桌案。

张月鹿放下笔,问道:“怎么才回来?”

齐玄素道:“先是去了万寿重阳宫,拜访裴、徐二位真人,又去了蜀州一趟,拜访季真人,顺带卸了赵福安一条胳膊。”

张月鹿怔了一下,然后想起赵福安是谁了,笑问道:“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齐玄素想了想,回答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说罢,齐玄素取出刚刚买的“花钿”,放在桌上,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他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觉得还不错,就顺手买下来了。”

张月鹿打开盒子,眨了眨眼。

齐玄素轻声问道:“喜欢吗?”

张月鹿微微一笑:“既然是你送的,那么我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第二百零三章 叙离情 都说小别胜新婚,虽然齐玄素与张月鹿并未结为道侣,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从侧门出了签押房,来到一处小花园中,十分静谧,并无他人。

齐玄素不是特别向往那种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却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使得心田不至于因为整日游走于生死之间而彻底干涸麻木。

花园中有一方小湖,湖畔有座小亭。齐玄素拉着张月鹿来到亭中,两人靠着亭子的围栏坐下,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见齐玄素扭头望来,张月鹿问道:“你在上宫过得如何?”

“还好。”齐玄素道,“学了‘魔刀’,得了一把‘画龙手铳’,对了,还有一个‘玄字功’。”

张月鹿好奇道:“‘画龙手铳’可是极为难得的东西,天机堂并不对外出售,有钱也没地方买去,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齐玄素道:“我帮了姚裴一个忙,姚裴作为谢礼送我的。”

然后齐玄素将天水一心楼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齐玄素又补充道:“至于那个‘玄字功’,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关系到齐剑元、张拘言、张无恨,最后也是沾了姚裴的光。”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了,难怪沐妗提醒我,让我把你看紧点,说是有别的女子也中意于你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摆手道:“你少听那些闺中密友胡说八道,姚裴是什么人,你应该心中有数,我和她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顶多算是同伙。”

张月鹿其实也没有当真,只是当作玩笑随口一提,转而道:“说到张无恨,也算是我的祖辈,只是与我们这支离得极远,谈不上太深的关系,再加上她在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据说是被天师清理门户,最起码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不过师父与她打过交道,说她性子偏激,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她这次重返人间,说不得又要掀起些风波。”

齐玄素道:“古仙后裔,得了古仙传承,假以时日,只怕是世上又要多出一位古仙。”

张月鹿不由轻叹一声。

齐玄素不想在两人独处时还谈论这些正事,于是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上次听到你的消息,还是见老许的时候,他说你休沐也不安分,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巡视一番,弄得摇光司上下怨声载道……”

张月鹿打断道:“什么怨声载道,我看不像是许寇说的,倒像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齐玄素哈哈一笑:“这是将心比心,换成我是老许,我就要偷偷骂你,不好好在家里休沐,没事瞎转悠什么,就显着你了?当然,明面上还是要说,副堂主辛苦了,副堂主实乃我辈楷模,我们一定要向副堂主学习。”

张月鹿轻轻给齐玄素一拳,啐道:“去你的。”

张月鹿顿了一下:“其实,我不是来做监工的,我只是偶尔会觉得一个人在家很无趣,便习惯性地过来一趟。这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吧,我自离家以来,总是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到处奔波,骤然闲下来,反而是有些不自在了。”

齐玄素笑道:“如果有我陪着,那你就不会寂寞了。”

张月鹿一挑眉:“三个月进修回来,且不论其他,这嘴皮子的本事倒是见涨,难道孙老真人还教这个?”

齐玄素轻咳道:“说到孙老真人,他老人家可是极为看重你,在他嘴里,我和姚裴绑起来也不如你。”

张月鹿没说话。

齐玄素接着说道:“也多亏了孙老真人,我不仅学会了‘魔刀’,而且还顺利跻身天人。”

张月鹿怔了怔,这才认真望向齐玄素,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讶然道:“还真是天人,我们相识的时候,你不过是昆仑阶段的境界修为,短短一年时间,你就跻身天人,实在是太快了,东皇也不过如此。”

孙合悟、姚裴等人第一次见到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已经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所以对于齐玄素跻身天人并不会如何惊讶,可张月鹿却是亲眼看着齐玄素一步步走过来,自然是感触最深。

齐玄素顺势道:“我能跻身天人,多是机缘造化,而你就是我最大的机缘奇若是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去遗山城,便没法拿到第一块‘玄玉’,自然也没有后来种种。”

张月鹿忍不住一笑:“我是你的福星?难道不是灾星?自从遇到我之后,你可是好几次险死还生。”

齐玄素正色道:“怎么会是灾星呢?正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月鹿轻轻叹了一声:“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牵扯到这个大漩涡之中,也许你还是个逍遥自在的林中鸟,而不是笼中雀。”

齐玄素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这世上哪有什么逍遥人?我终究要回归道门的,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有佩慧剑的志向,从来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张月鹿的手掌慢慢翻转,也将齐玄素的手握住了。

双手相握,齐玄素只觉半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张月鹿轻轻地靠在齐玄素的肩上,缓缓道:“天渊,如果没有那么多纷争,那该多好?”

齐玄素道:“的确很好,不过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那什么才像是我说的话?”张月鹿幽幽道,“我只是想改变道门,可如果道门本来就是好的,我也乐意一辈子做个副堂主,尽些绵薄之力。”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提议道:“对了,我听那个掌柜说,这种花钿是有名的梅花妆,你要不要试试看?”

张月鹿没有拒绝,重新坐正身子,取出那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在三种颜色的花钿上犹豫了片刻,最终用指尖挑出了一枚红色的花钿。

然后张月鹿伸手在眉心位置一抹,额头眉心上便多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图案。

“好看吗?”张月鹿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只是将脸转向齐玄素。

齐玄素认真凝视着张月鹿,点头道:“很美。”

张月鹿微笑道:“你喜欢就好。不过你买这些花钿花了不少太平钱吧?”

齐玄素哈哈一笑,故作大气道:“我如今好歹是每月三百太平钱的例银,不算什么。”

张月鹿是了解齐玄素的,见他这样,必然是花费不小,这才含糊其辞,故意不提价格,不由道:“你是有心的,上次送了我‘醉生梦死’,这次又送了我花钿,我却没什么好送你的。”

齐玄素摇头道:“有心无心也不在于这些,你帮我引荐徐小盈徐真人和孙合悟孙老真人,这本就是最好的礼物,好处是我得了,欠下的人情却要算在你的头上。与这些比较起来,我送的这点礼物根本不算什么。其实我也不要你送我什么,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更不贪图什么,我齐玄素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因为你是张月鹿,仅此而已。”

张月鹿抬头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天渊,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呢?”

齐玄素笑道:“我是在用真心话哄你。”

第二百零四章 四面皆敌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直独处了两个时辰,齐玄素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慢慢地与张月鹿说了,见张月鹿心情极好,又顺势袒露了七娘的身份。

其实,齐玄素也知道此举风险很大,若是有朝一日,两人因为某事决裂,这些秘密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只是他认为两人不会有决裂的那一天,既然两人要一直走下去,那么他也不可能把这些秘密隐瞒一辈子,所以再三思量之后,齐玄素还是决定合盘托出。

因为齐玄素至今也不清楚七娘在清平会到底是什么定位,所以他没有道出七娘的清平会身份,只是说七娘就是七宝坊的姚坊主,也是地师的同辈妹妹,当年是七娘从“客栈”刺客的手中救下了他,并将他收为义子。

如此一来,不仅间接解释了他与姚裴的关系,也解释了他与全真道的关系。

裴小楼、裴玄之等人为何会青眼于他,也都说得通了,毕竟姚家和裴家的关系摆在那里。

张月鹿听完之后,反应并不大,似乎早有猜测预料一般。也许早在金陵府的时候,她就有了一定的猜测,只是没有点破,而是等着齐玄素主动说出来。

难怪姚裴说张月鹿一直在自欺欺人。

张月鹿没有责怪齐玄素的欺骗,平心而论,如此多的秘密,齐玄素愿意如实告诉她,这是极大的信任,不亚于性命相托。

不过张月鹿也不是全然不在意,这间接印证了她的一个猜测,齐玄素受七娘的影响极深。

张月鹿不在意姚裴,也不在意李青奴,因为她知道这两人无法对齐玄素施加什么影响,可张月鹿却很在意七娘,因为七娘以义母的身份,不仅能给齐玄素施加影响,甚至能直接干预齐玄素的决定。

张月鹿不是圣人,她也有私心,虽然她没有把齐玄素变成附庸、应声虫的想法,但她希望齐玄素能与她同心同德、道同可谋,她希望齐玄素是她的同路之人。她甚至在最初的时候有过改变道门就自改变齐玄素始的想法,可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这些阻力并不是来自于齐玄素本身,而是来自于那个从未正式谋面的七娘,后者在齐玄素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太深的痕迹,她想要改变齐玄素,要先把这些痕迹抹除干净。

也许是女子的天性,张月鹿甚至可以从齐玄素身上感受到七娘的隐隐敌意,毫无疑问,七娘不喜欢张月鹿的举动,不喜欢张月鹿妄图抹除她留下的痕迹的举动,她将其视作一种挑衅。

这就像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拉锯之战。齐玄素见张月鹿忽然陷入到沉默之中,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无论从哪方面看,张月鹿与七娘都不是一类人,两人能合得来那才是见鬼了,张月鹿性格强势,可七娘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必然是针锋相对的。

如果两人有了矛盾冲突,那么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还是齐玄素。

齐玄素轻咳一声,补救道:“七娘,其实人很好的。”

“对你而言,的确如此,我不否认。”张月鹿道,“就像我娘,对你而言,可能是个面目可憎的恶人,我也对她有许多不满,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我娘。”

齐玄素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儒门时代,万事讲究一个“孝”字,自然是婆婆压得儿媳妇喘不过气来,媳妇稍有反抗,婆婆一个不孝的大帽子砸下来,就能让媳妇万劫不复,这才有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可道门不讲究这个,一家独大逐渐变为分庭抗礼,于是婆媳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不仅是齐玄素面临这个难题。

张月鹿见齐玄素为难尴尬的模样,微微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去吧。”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凉亭,往签押房走去。

齐玄素跟在后面,有些丧气。

张月鹿很明事理,应该不会逼迫他如何如何,不过他觉得,七娘却是能干出来这种事情的。

齐玄素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他不敢想象张月鹿和七娘见面后会是怎样的景象。论境界修为,自然是七娘更高,如果七娘欺负张月鹿,那他自然要帮张月鹿,可如果他帮张月鹿,又会被七娘指责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云云。这种事情,一个处理不当,便是腹背受敌,继而里外不是人。

只是齐玄素没想到他的麻烦还远不止如此。

当两人回到签押房的时候,就见一个年纪不大少女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张月鹿后,小丫头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张师姐。”

然后她又望向张月鹿身后的齐玄素:“这位就是齐师兄吧?”

张月鹿向齐玄素介绍道:“这位萧师妹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

如果说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那么这个少女几乎就是擦着最后一年的边,再晚几个月,她就要被归入到第九代弟子了。

齐玄素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还是与萧师妹见礼:“萧师妹有何贵干?”

萧师妹微微一笑:“师父听说齐师兄到了天罡堂,便遣我过来问一声,齐师兄和张师姐有没有空,若是有空,就请去她那里一趟。”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自然,显然慈航真人早就知道齐玄素来了天罡堂,不过还是特意给两人留出了叙旧说话的时间。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知道自己的又一个麻烦来了——来自于另外一位未来岳母的拷问,不对,应该是审视。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硬着头皮道:“当然有空。”

萧师妹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在签押房等候多时了。”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颇有风萧水寒之意:“有劳萧师妹引路。”

刚才他还在想什么腹背受敌,现在的情况是他应对不好,转眼间就是三面夹击,若是再算上澹台琼,那就是四面皆敌。

难怪圣贤说家事、国事、天下事。

在萧师妹的引领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掌堂真人所在的签押房,因为距离不远,齐玄素还没打完腹稿,萧师妹已经停下了脚步,签押房的门开着,示意两人进去。

齐玄素走入签押房中,就见房中坐了一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眼慈悲,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气态高洁,如果再年轻一些,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仙子人物了。

正是齐玄素在措温布湖畔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真人。

不等齐玄素见礼,慈航真人已经主动开口道:“魏小友,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谎言被当面戳穿,饶是齐玄素已经是寒暑不侵,额头上还是渗出几个汗珠,只能装傻充愣地恭敬行礼道:“齐玄素见过真人。”

慈航真人十分和气,示意不必多礼:“随意坐吧,不要拘束。”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了下来。

慈航真人打量着齐玄素,目光十分温和,并没有什么目光有若实质的压迫之感,也没有如同利剑的尖锐之感,更没有洞彻人心之感,就是普通的打量而已,仿佛她并非堂堂参知真人,只是个普通人。

可慈航真人越是如此,齐玄素越是不自在,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先前打好的部分腹稿也忘了个七七八八。

片刻后,还是慈航真人主动开口道:“关于你的事情,尤其是飞舟坠落之后的那段时间,颇多疑点,我本想派人查上一查,不过很快就查不下去了,因为牵涉到了东华真人,很多档案都被东华真人亲自下令封存。这让我越发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劳动东华真人的大驾。”

第二百零五章 副心之秘 早些年在岭南等地有一句俗语,叫作“大佬”,后来被官话吸收,流传甚广,意思很简单,说的就是有话语权、资历老、辈分高的大人物。

延伸至道门内部,便有了“三道大佬”的说法,说的是真正掌握了三道实权的大人物们,齐玄素距离这个标准相当遥远,张月鹿也还有一定的距离,甚至姚裴和李长歌也不见得够格,因为两人的资历威望还差些火候,最起码要到张拘成、齐教正这个级别,才有资格被旁人尊称一句“三道大佬”。

慈航真人则是大佬中的大佬,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想而知。

再多加一层所谓“未来岳母”的关系,压力又更上一层楼。

关键是这位未来岳母不按套路落子,也不做铺垫,直接就开门见山,这让齐玄素怎么回答?

张月鹿轻咳一声,代为回答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

只是不等她把话说完,慈航真人已经微笑打断道:“月鹿,我是在问天渊,不是问你。”

在道门内,师徒之间的关系等同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慈航真人甚至没用表字称呼张月鹿,而是直呼其名,这肯定不能算是辱骂,反而是表示亲近,也间接表明了今日她不是以第三参知真人的身份来面对二人,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与齐玄素对话。

张月鹿不说话了,给了齐玄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斟酌着开口道:“不敢相瞒真人,早年时我与家师遭遇大劫,家师不幸身死,我在濒死之际,被人搭救,因为我当时心脏破碎的缘故,所以被植入了一颗‘副心’。”

慈航真人点了点头:“难怪你能融合‘玄玉’。”

齐玄素却是一惊。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在奇怪,除了李长歌之外,其他人为何不融合“玄玉”?张月鹿和姚裴也就罢了,两人一个是天生的谪仙人的,一个拥有家族世代传承的血脉,没有那个必要,可是以齐剑元的家世,应该也可以承担“玄玉”的负担才对,可他还是走了炼气士传承。

现在从慈航真人的话语来看,“玄玉”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直接融合,还需要一个前置条件,似乎“副心”就是这个前置条件。

齐玄素又仔细一想,武夫传承对应木行,方士传承对应水行,巫祝传承对应火行,炼气士传承对应金行。这四大传承都在五仙之列,因为是补全谪仙人传承,所以谪仙人传承不在其列。那么散人传承又凭什么与其他四仙并列,而且还对应最为根本的土行?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因为散人传承不足以与其他四大传承并列,所以要通过外力进行弥补,换而言之,“副心”就是起到弥补的作用,或者说散人传承不是关键,“副心”才是关键。

慈航真人看出了齐玄素的疑虑,徐徐解释道:“大概在甲子之前,道门与佛门又在西域爆发了一场小范围的战事,灵官伤者众多,化生堂受西大陆‘炼金奥术’的启发,又整合造物工程的遗留资源,针对伤残灵官开启了一项名为‘义肢补全’的计划,包括义手、义足等项目,本意是造福于伤残的灵官,不过随着许多造物工程旧档被解封,这个项目逐渐开始走偏。”

“化生堂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补全伤残的灵官,而是打算效仿西方的奥法议会,进行人体改造,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包括‘副脑’、‘副心’、‘义肺’、‘义肝’、‘仿造经脉’、‘仿造丹田’在内的各种奇怪义体出现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魂魄未曾消散于天地之间,便能起死回生,而且这些特殊的义肢还有各种奇特妙用,可以视为某种与生俱来的神通。”

“不过缺点也有,这些义肢义体造价十分昂贵,动辄上万太平钱,乃至于数万太平钱,无法大面积推广开来,所以除了部分地位特殊的道士灵官之外,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接触。所以近一甲子以来,发展不大,化生堂主要致力于降低制造成本,经过六十年的努力,大概降低了三千太平钱,姑且算是聊胜于无吧。”

慈航真人在卸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之后,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前,曾经在很长时间中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对于此中内幕知晓甚多,远非旁人可比。

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详细的内幕,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些义肢义体的事情,而是因为研究义肢义体而开始的造物工程旧档解封一事。说来也是惭愧,我们后人不争气,造成了很多造物的断代和失传,再加上当时造物工程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一事,导致很多人就此离开了这个领域,比如当时主持造物工程的二号人物姚大真人姚,后来就接替上官大真人做了第二代地师,专注于全真道的各种事务,而不再理会直属于大掌教的化生堂和天机堂。再有就是,激烈的道门内部斗争,也使得部分掌握核心机密之人或失势,或身死,或叛出道门,从此不知所踪。这导致很多造物工程结束后,许多产物都被封存在昆仑洞天之内。”

“再到后来,先辈祖师们陆续离世,后代弟子又怠惰成风,谁也不想去翻阅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案,就算有心人去翻阅,少了交接传承,也很难看得懂,好些造物就此失传。你们应该听说过道门巅峰鼎盛时能够以人力造就仙人,至于现在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就很难说了。就算能够做到,多半也是逆向工程的程度。”

齐玄素并非化生或者天机领域出身,听到好些个特殊的术语,不免有些半懂不懂,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解释道:“所谓‘逆向工程’,其实就是根据实物进行倒推,即对造物进行逆向分析和研究,从而演绎出该造物的结构、功能、流程、规格等要素,然后以此制造出功能相近又不完全一样的造物。换而言之,就算如今的道门还能以人力造就仙人,也不是当年的‘帝释天’了。”

齐玄素这才恍然大悟。

慈航真人感叹道:“当年造物工程鼎盛一时,除了以玄圣为首的诸位祖师都是人杰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当时的道门立足未稳,外有强敌,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故而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待到渐渐好转了,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除了吃老本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在敷衍了事。少数变为多数,虽有大力,难以扭转。”

张月鹿沉默不语。

齐玄素如今算是对张月鹿一直心心念念要改变道门有所理解了,这就像一艘大船,正在漏水,虽然水量很小,远远不到危及生死存亡的程度,但如果放任不管,总有一天,大船会因此沉没。在这个时候,就必然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消弭隐患。

身为道门之人,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同张月鹿了,这与两人的关系好坏无关,只一点,因为张月鹿是对的。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这次解封造物工程旧档,不仅是解封了各种文字档案那么简单,与之一起解封的还有一批已经完成大半的造物,因为还未最终完成,所以当时的造物工程并未定名,因为其质地似乎是某种玉料,道门又称玄门,所以化生堂将其命名为‘玄玉’。”

尽管有所猜测,齐玄素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玄玉”竟是来自于造物工程。

慈航真人道:“因为部分关键档案的缺失,当时的化生堂并未知悉‘玄玉’的具体用法,更不知道‘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核心造物,所以对于‘玄玉’并未如何重视,只是对另外一种与‘玄玉’同时解封的造物格外感兴趣,这种造物被造物工程命名为‘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仿照这种‘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制造了现如今的‘副心’。”

“再后来,随着更多的旧档解封,化生堂才知道那批‘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关键造物,分为四种,分别对应地仙、人仙、神仙、鬼仙,而‘长生石之心’则是整合四种玄玉的关键所在。不过就在此之前,化生堂内部发生了一起重大的监守自盗事件,部分化生堂中层成员将‘玄玉’进行倒卖,使得很大一部分‘玄玉’去向不明。这些年来,太平道李家、八部众、清平会都在寻找‘玄玉’。”

张月鹿不由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则是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最后道:“李家传承自玄圣和东皇,他们是没有断代的,不仅知晓这些机密,甚至还在家族内部保留了部分特殊造物。根据我的推测,他们应该是给先天体弱的李长歌植入了一颗原版的‘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又大肆搜集‘玄玉’,将一个所谓的废材变成了绝世天才,甚至能压过月鹿这个谪仙人一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长歌也的确值得李家如此栽培,外力是一回事,自身的意志也要坚定才行。”

第二百零六章 两难不能两顾 大佬不愧是大佬,知晓机密之多,远非齐玄素这种边缘人物可比。如此一来,齐玄素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全都想得通了。

不过慈航真人的话还没说完,又道:“‘副心’虽然难得,但对于真正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够承受得起,为何遍观道门上下,只有一个李长歌能够借助‘玄玉’成就谪仙人?”

齐玄素又是一惊,他已经猜到慈航真人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听慈航真人道:“因为‘副心’只是化生堂仿造的,空有形,而无神,‘副心’只能在特定情况下代替心脏的作用,起死回生,却无法融合‘玄玉’,真正能够融合‘玄玉’的是原版‘嵌入式长生石之心’。”

这才是关键。

齐玄素伸手按着胸口,却感受不到半点心脏的跳动,似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那里却没有半点空虚之感,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颗“心”。

张月鹿欲言又止。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没错,天渊体内的这颗‘副心’并非普通的‘副心’,而是原版的‘长生石之心’,所以你才能融合‘玄玉’,在短短一年中,从昆仑阶段跻身天人,这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本意,以人力大量、迅速地造就强力天人。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成本太高,所以不得不中止。只是以过去的存量制造两个天人,还是绰绰有余,一个李长歌,一个齐玄素,刚好两人。如果说月鹿是上天眷顾,全真道的姚裴是祖宗眷顾,那么你和李长歌就是道门列位祖师的余荫恩泽眷顾。”

齐玄素想要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本以为金陵府大劫之后,他已经知道了七娘的底细,可听完这番话之后,七娘的面目又笼罩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慈航真人不再去问齐玄素,因为她明白齐玄素多半也说不清楚,直接自问自答道:“李家的那颗‘长生石之心’已经给了李长歌,张家很少接触造物,更多与古仙有关,多半没有这类物事,那就只剩下与造物工程渊源最深的全真道了。”

“在全真道中,接触过核心机密的分别是上官大真人和姚大真人,上官大真人的后代分为三支:张家、上官家、徐家。后二者算不得显赫,如今把持张家和天师之位的一支也并非上官大真人的后人,而且上官大真人只是负责早期的造物工程,待到提出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造物工程被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的时间,那时候是姚大真人主事,如今也是姚家最为显赫,所以姚家内部极有可能存留有相关造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救你之人,应该是姓姚吧。”

齐玄素无言以对。

慈航真人笑了笑:“那我大概明白东华真人为何对你高看一眼了,所谓‘晋秦之好’,放在我们道门应该叫‘姚裴之好’,算是自家人。东华真人不看你这个僧面,也得看你背后的佛面。”

齐玄素忽然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总以野草孤儿自居,对于靠着家世的世家子们总有些不以为然,难不成到头来他也算是半个世家子?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齐玄素心底也明白,如今不是乱世出英雄的世道,而是一个等级壁垒森严的太平世道,在没有剧烈世道变化的时候,没有家族助力,没有贵人提携,凭什么出头?凭本事?那么多有本事有能力的年轻俊彦干嘛跪着娶个祖宗一样的大小姐,难道是为了受气?还不是想要借岳家的势。

绝佳的例子便是张月鹿,要天赋有天赋,要能力有能力,结果因为家族不支持,就步履维艰,若不是有个好师父,第一次江南大案的时候就要死在江南,若不是遇到了地师这个贵人,至今也升不上副堂主。甚至到了现在,还是因为缺少家族助力的缘故,张月鹿明显要比李长歌和姚裴弱上一头。

这就是现实。

除非旧秩序崩溃之际,否则必然是底层难以出头的。

这种情况下,张月鹿都不能出头,不如张月鹿的齐玄素凭什么出头?

当然,齐玄素现在知道凭什么了,凭七娘。

姚七娘,不能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将齐玄素推到了不属于他的高度。无论是道门内部的职位品级,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任谁看来,如今的齐玄素都能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难怪七娘不许齐玄素离开清平会,这可不是几万太平钱的事情,只怕是几十万太平钱都不止。

那么齐玄素便要问了,七娘为的是什么?

总不能说七娘纯粹是母性大发,随便捡了个路边濒死的小可怜,便当成亲儿子养。

这个说法有个颇大的漏洞,七娘正式提及“玄玉”的时候,两人的确已经相处多年,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情感。可七娘给齐玄素植入“长生石之心”的时候,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到了此时,齐玄素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师父是齐家的人,七娘是姚家的人,姚家和齐家同属于全真道,而且两人年龄也相差不多,难道两人之间真有点什么?因为这件事,两人不被两家所容,所以师父从全真道来到了正一道,七娘则离开姚家加入隐秘结社,最终师父身死的时候,七娘来晚一步,只救下了他,所以移情到了他这个跟随师父姓齐的徒弟身上?

可从七娘平时的表现来看,似乎根本不认识师父。

还是说七娘其实是个意图推翻道门的古仙,此举只是她在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等到齐玄素成为道门高层的时候,七娘就会露出本来面目,逼迫齐玄素与她里应外合,共同倾覆道门?

不过推翻道门,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七娘平日里干的事情也不像是胸怀大志之人,没听说谁靠敛财成大事的。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面问七娘,不过七娘多半不会说实话,而且还会拿出母亲的架子反将一军。齐玄素都能大概想象出那时候的景象,七娘肯定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质问齐玄素,她除了从齐玄素身上拿点太平钱之外,还要求过什么?难道她对齐玄素好还做错了?什么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之类的话语肯定是不要钱地往外扔。

齐玄素都有点不敢想下去。

人有共性,越是缺什么,越是珍视什么。齐玄素自小无父无母,师父还死于非命,数来数去,就七娘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长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不愿意深思,不敢深思。不只是张月鹿会自欺欺人,齐玄素也会。

就在这时,慈航真人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既然东华真人都认可你,那么我本不该多说什么,飞舟一事,你肯舍了性命,人品和心意也不必多说。就算你是姚家人,不能入赘张家,有张大真人和上官大真人的先例在前,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齐玄素赶忙端正了身子,望向慈航真人,静待下文。

“只是有一点,不要与隐秘结社有太多的牵扯,你可能要说,三道都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可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自有专门的里子负责,就拿‘天廷’来说,你几时听过身为面子的清微真人或者李长歌与他们扯上关系的?月鹿若是想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必然要清清白白,身边的人也要清清白白,否则便是授人以柄,在这一点上,天师是吃了大亏的。”

齐玄素轻轻一颤。

张月鹿也要开口。

慈航真人抬手制止了张月鹿的话语,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要说姚坊主,这个倒是影响不大,真要影响,那也是先影响同为姚家出身的姚裴,还轮不到月鹿。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最近有关万象道宫的事情感触颇多,关键是不要像张无恨那般,真正成了隐秘结社的成员。”

齐玄素只觉得一窒。

他不知该不该庆幸,没有道出清平会的身份,除了李青奴等少数几人,也没有人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不过慈航真人与齐玄素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措温布湖畔,上官敬之所以出现在措温布,就是去剿灭隐秘结社的,也难保慈航真人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如果慈航真人真是故意这么说,那么是不是在变相地警告他赶紧撇清关系?

齐玄素只觉得心力憔悴。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脱离清平会上面。

老娘死活不让退,岳母一定要退,这还不如谈一谈彩礼和嫁妆呢。

相较于澹台琼的疾言厉色外加言语相逼,慈航真人没说一句重话,从头到尾都是温言软语,可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远胜过澹台琼。

就在这时,骤然有风起,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纱幔和窗帘更是飘摇不定。

一如齐玄素此时的心情。

第二百零七章 去帝京(上) 齐玄素离开天罡堂本部大堂的时候,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张月鹿陪着他一起走在玄都的街道上,正巧张月鹿就住在玄都,不知不觉间,便往张月鹿的住处走去。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去张月鹿的居处。

都说玉京寸土寸金,玄都则更进一步,能住在这里的,除了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之外,就是被道门重点培养、前程远大之人。概括而言,大概就是曾经做过参知真人的、正在做参知真人的、以及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颇有佛门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的意思。

张月鹿毫无疑问就是属于最后一种,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不过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无法与参知真人们相提并论,所以她的住宅不大,远不能与参知真人们的府邸相比。只是能够居住在玄都本就是一种殊荣,这里不是寸土寸金,而是寸土百金了。

因为玄都内部除了部分住宅之外,还是九堂本部大堂以及下辖各司所在,所以来往行人并不少数。

见两人并肩而行,无不侧目。

如此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和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着实少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勉强算是般配了,要知道李长歌也才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不是人人都认得张月鹿,可张月鹿的身份并不难猜,既如此年轻又是女子的三品幽逸道士只此一位,至于齐玄素,因为晋升太快,时间太短,好些人都不认得他,更没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甚至把他当成了李长歌。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拿出自己的“初真经箓”,在张月鹿的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张月鹿疑惑道,“我知道你被授箓了。”

齐玄素无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经箓与谁绑定了?”

张月鹿恍然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原来是与堂姐绑定的。”

“送你宅子的那位?”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不过我刚换了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如今却是没有与别人绑定。”

齐玄素笑了:“倒是省事了。”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中极经箓”,在两道经箓的横轴上各有个对接口,只是一对,便算是绑定了。从此以后,两人便可用经箓面对面交流,关键是不花半个太平钱。

一路行来,齐玄素发现好些宅邸都是大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好些参知真人都是镇守一方,在外担任掌府真人或者掌宫真人的要职,只是返回金阙议事的时候才会在此居住。

因为玄都不似玉京那般规划如棋盘,所以各种建筑也是错落相间,又是另一种美感。张月鹿的居处就夹在两座参知真人府邸的中间,东邻是慈航真人的府邸,西邻则是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的府邸,乍一看去,似乎是按照规制修建了两座参知真人的府邸后,发现还有一小块多余的土地,就顺便修建了一座小宅子。本来一直空着,后来被地师大手一挥批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大约明白张月鹿为何能每日都与慈航真人在一起如母女相处了,她的书房刚好挨着慈航真人家的花园,随便开一道门,就是一家人,都不用走正门。若是有朝一日,慈航真人高升进了紫府,张月鹿继承慈航真人现在的府邸,连搬家都省了。至于现在,则是更为便利了,就连两人当值的地方都紧挨着。

不过住在这个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没朋友,道门的年轻人不少,可有资格住到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李长歌有这个资格,可李长歌是今年下半年才搬过来的,此前一直都居住在真境别院,而且张李两家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姚裴也有资格,可她至今也没搬过来,还住在万寿重阳宫。难怪张月鹿会偶尔觉得无趣,没事就往天罡堂走一趟,或是到外面的太清市走一走。

张月鹿推门回家,齐玄素心道自己两个岳母都见过了,张家也去过了,各种亲戚见了不少,所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必张月鹿谦让,紧跟着就进去了。

一名老妇人迎了出来。

张月鹿主动介绍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何婶。”

齐玄素简单行礼,并不因为自己是四品祭酒道士就倨傲无礼,不过也没太过客套熟络,更不会说什么“多谢你们这些年来一直照顾青霄”的话语,在齐玄素看来,这就有点假模假样了。

反倒是何婶有些拘谨地还了一礼。

她早就知道齐玄素的存在,今日见了,不得不承认,两人站在一起,还是挺般配的,最起码齐玄素没有被张月鹿的光彩完全压住,不能说分庭抗礼,最起码也是六四之数。

只是何婶大约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前,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一处,应是九一之数,甚至是十零之数。

张月鹿轻声道:“何婶,你不必管我们,尽管忙你的,也不必备茶什么的,他不渴。”

齐玄素无奈一笑。

这是真不当外人。

何婶应着转身离去。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她的书房。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手铳、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飞剑。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放着一匣书,并非什么功法秘籍,而是一套道门法典。

齐玄素不由感慨,张月鹿、姚裴这些人,分心多用的情况下,还能轻松跻身天人,真是不让人活了,他若是没有“玄玉”,只怕是一辈子也追不上张月鹿。

张月鹿坐到了书桌后面,齐玄素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子。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问起关于七娘的事情,却没想到张月鹿在沉默之后问了一个与七娘无关的问题:“天渊,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遇到过其他心仪的女子?”

齐玄素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我不是个随便的男子。好些女子的确让我惊艳,可不意味着我就得去喜欢她们,更不值得我去为她们做点什么。”

张月鹿又问道:“惊艳,都是谁?”

齐玄素也不心虚:“比如说李青奴这位大花魁,确实长得好,我若违心说对她没什么印象,那才是骗你呢。”

“这是实话。”张月鹿也认可。

齐玄素又想了想:“还有姚裴这个表侄女,相貌肯定不如李青奴,不过很有手腕,修为也高,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劲敌。”

张月鹿听到“表侄女”这个称呼,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可以想象姚裴听到这个称呼时的反应。

不过张月鹿很快就反应过来,道门的几大世家大多都联络有亲,甚至最为互相敌视的张、李两家也不例外,都能论上亲戚,若是从姚裴那里论起,齐玄素很快就会成为东华真人的同辈人,最后论到她这里的时候,齐玄素多半也成了叔叔、舅舅一辈的人物。

于是张月鹿忍住了笑意,正色道:“咱们还是按照道门的辈分打交道,同是第八代弟子,谁也不比谁高。”

齐玄素暂时还没想到这一点,只当张月鹿正经,应道:“这是自然,我就是私下里说说,在人前还是要称呼姚道友的。”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关于帝京道府的事情,许寇跟你说了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听说了,我打算明天就去见东华真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帝京(下)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天罡堂为用兵中枢,道门的兵是灵官,所以天罡堂是统领灵官最多之堂。既然灵官是兵,那么道士就是官了,用官之枢机则是紫微堂,故而掌握人事大权的紫微堂是为九堂之首。

各堂都位于玄都之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紫微堂的本部大堂,位于紫府之中,不与其他八堂直接往来,距离金阙最近。

因为紫府不仅有象征道门最高权力机构的金阙,还有大掌教居处紫霄宫,紫微堂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仅从外观来看,紫微堂不能说是简陋,可放在仙气逼人的玉京,就显得十分普通,远不能与其他八堂相比,比之许多地方道府、道宫,也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一座普通道宫。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决定了数十万道士的命运。

齐玄素要去紫微堂的本部大堂,要先去紫府。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紫府,据说紫府较之玄都更为复杂,很容易迷路,所以张月鹿特意为他引路。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跟随自己的上司雷小环去见东华真人,只是雷小环已经于前不久离开了玉京,刚好与齐玄素擦肩而过,所以齐玄素只能自己去见东华真人。

至于昨晚,齐玄素没能在张月鹿的家里过夜,还是一个人回到海蟾坊的家中过夜。其实齐玄素也动过心思,不奢求与张月鹿发生点什么,就是单纯留宿而已,张月鹿的宅子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客房的。只是事到临头,齐玄素没来由想起慈航真人在白天说的“清清白白”四个字,又想到隔壁就住着慈航真人,他还是识趣地主动告辞离开。

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个道理,如果隔壁住着七娘,七娘肯定早早就把她自己卧室的门锁死了,一夜无声,就好似她不存在一般。如果隔壁住着慈航真人,慈航真人肯定会一夜进出几次,声音大到足够让齐玄素听到。这大约就是亲娘和岳母的微妙心态了。

负责守卫紫府的是一队三品灵官,放到其他地方,都是统领一级了,可在紫府就是负责守门而已。

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经箓、腰牌之后,这才被放行。

张月鹿说起了她第一次去赤明宫迷路的事情,她觉得那个给她指路的道士似乎有些仰慕她。

说起这些的时候,张月鹿的语气分外平静,既不是炫耀,也没有厌恶,更没有讥讽嘲笑,张月鹿并非把此事当成是一个乐子,而是忽然想起此事,与齐玄素分享一下她的故事,同时也有一点点的别有用心。

齐玄素并不在意,张月鹿没几个倾慕者才是怪事,他只要击败所有对手就行了,当然也包括那个李天贞。

然后张月鹿问道:“那你呢,有没有仰慕你的女子?”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张月鹿在这里等着他。

然后齐玄素一本正经道:“自然有的,岳柳离不就是?仰慕我到了恨不得我死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她始乱终弃了呢,这大约就叫因爱生恨吧。”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庄严沉寂的紫府之中,笑声有些突兀,不过也让严肃了多年紫府不再是死水一潭,平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息。

据说当年玄圣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紫府并非如此沉寂,气氛更多偏向于活泼。只是自从玄圣夫人之后,就再无这样一位会在紫府中开怀而笑的大掌教夫人了。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

转眼之间,他已经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个女子,让他始终古井不波的心境生出许多涟漪。玉京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更让他难以释怀。

后来,他也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最年轻的副堂主张月鹿,如今更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风头无量,前途无量,注定要在金阙中有一席之地之人。

今日,林永柏得了片刻的闲暇,在二楼临窗而坐,突然瞥见有两人走过,视线就此僵住。

是那个曾向他问路的女子,不过这次她不需要问路了,在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子。

就在此时,那男子似有所觉,举目望来。

林永柏大为慌乱,赶忙移开视线,然后干脆起身离开。

虽然早就知道有些事不可能,但真正死心的时候,还是让人难以承受。

齐玄素低头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交谈。

隐隐可以听到女子略带矜持的轻笑声音。

在两人的走远之后,林永柏又回到窗边,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尤其是看到男子身上显眼的四品祭酒道士服饰,再看看自己的七品道士服饰,黯然无言。

紫微堂距离赤明宫不远,张月鹿这次算是轻车熟路,没有再走错路,来到紫微堂本部大堂的门外,张月鹿就此止步,示意齐玄素自己进去,她在这里等他。

齐玄素再次向守门的道士出示箓牒,齐玄素徒步走入紫微堂,沿着一条小径缓步慢行。一路上都有身着法衣的道士伫立,这也是九堂中唯一用道士替代灵官的所在,无一处不体现出紫微堂的超然。齐玄素加快步伐,来到正堂前,上悬一方牌匾“声闻于天”,有一个青年道士守在这里。

齐玄素主动见礼道:“这位道兄,在下第八司主事齐玄素,请见掌堂真人,还请道兄代为通传。”

“原来是齐道兄。”青年道士道,“真人吩咐了,道兄来了之后,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见他,请随我来。”

说罢,青年道士在前面引路,领着齐玄素往后面的值房行去。

相较于天罡堂的值房,紫微堂的值房还要小许多,里面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把椅子放在书案后面,其余椅子都是左右靠墙摆放。

齐玄素进来之后,就看到一幅中堂:“天下太平”。

桌后坐着一人,正是齐玄素在金陵府七人小组议事时通过子母符有过一面之缘的东华真人裴玄之。

青年道士领着齐玄素进来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东华真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仍旧在提笔批字。

齐玄素便也不开口,只是站着等待。

片刻后,东华真人放下笔,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在万象道宫的表现很不错,我很满意。”

齐玄素道:“真人过奖。齐道兄的事情……”

“时也命也,对抗隐秘结社,哪有不死人的。”东华真人看不出半点悲戚,也没有责怪或者恨铁不成钢等情绪,只有平静,“我这次让你过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我已经知道了。”齐玄素恭敬应道。

东华真人问道:“那你怎么看?不要拘束,大胆说说自己的想法。”

齐玄素沉默了。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值房中又想起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原来东华真人趁此间隙又从堆积的公函文书中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齐玄素道:“回禀真人,我认为帝京的局势很复杂,又牵扯到了玉京的局势。”

“为什么牵扯到了玉京局势?”

“因为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而太平道引朝廷为奥援。”

“还有吗?”

“真人派我去帝京,应该还有其他用意,只是我还没有想明白。”

“还有吗?”

“回禀真人,暂时没有了。”

这次却是东华真人沉默了,齐玄素望去,东华真人又提起笔,在公函上飞快地批示,接着把笔搁在笔架上,说道:“很好,你能想到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才情。至于具体交代,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的,你准备一下,与石冰云石真人一起去帝京,听从她的安排。”

第一章 帝京城 一艘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飞舟下方湖面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片刻后,飞舟成功降落在湖面上,缓缓靠岸,然后降下一道舷梯,与码头连接。

齐玄素身着鹤氅正装、头戴象征四品祭酒道士身份的纯阳巾、腰间悬挂“初真经箓”,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下了舷梯。

走在他前面的便是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石冰云,也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半个上司。

这是一艘特殊的飞舟,没有闲杂人等,乘客都是从玉京前往帝京就职的道门道士,大部分都是调任,只有少部分人属于借调。

借调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镀金,一种是来干“脏活累活”,前者毫无疑问还是要回去的。后者则多半想要留下,不过很多时候,想留的留不下,等同是白忙一场。

说白了,借调就是帮忙,某些机构公务繁忙,人手不够,但因为各种原因,又无法随意增补人员,于是便向其他机构抽调人手,被借调之人的待遇还是照旧。

比如一个祠祭堂的主事被借调到紫微堂,其例银还是由祠祭堂解决,紫微堂大权在握,无疑前景更好,那么被借调到紫微堂之人多半就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留在紫微堂中,于是格外卖力,各种努力表现。

只是紫微堂多半不把这些被借调之人当作自己人,使唤起来毫无负担,什么脏活累活都压过去,然后画个大饼,美其名曰:好好锻炼,争取留下,最后再一脚踢走,所以说是白忙一场。

不过也有例外,一是极少数人因为表现极为突出,让副堂主甚至掌堂真人都看在眼里,生了爱才之心,决定将其留下,算是修成正果。二是被借调之人有一定的背景关系,借着这个机会稍加运作,顺势留下。只是真有能力之人,各堂都当宝贝,等闲不会借调出去,背景关系够硬之人,直接调动即可,也犯不上如此七曲八折,所以这些特殊情况也是少数。

齐玄素自然不全是来干“脏活累活”的,但也不是来“镀金”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两者兼而有之,肩负着特殊使命,若是能够顺利完成,自然回去高升,说不得要外放一方副府主,或是高升副堂主,最不济也是个辅理。就算没有完成,那也是回紫微堂继续做主事,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帝京道府想留,东华真人还不舍得放呢。

总而言之,齐玄素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迟早要回到玉京。

齐玄素走下舷梯,算是正式踏足了帝京的地界。

此地名为蓬莱池,水域广袤,更胜星野湖,位于帝京内城,毗邻皇城,且与皇城内的太清池相连,大名鼎鼎的烟波殿就位于太清池畔。

若是从金帐短暂入主中原算起,帝京已经是三朝古都。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大魏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国力强盛,开始扩建帝京城,或者说在另外三个方向补上了大魏朝廷因为资金不足而未能修建的东城、西城、北城,把“凸”字补全成了“回”字。

如此一来,最早的古帝京城被彻底包裹了起来,整个新帝京城的面积增加一倍以上,面积超过西京府和金陵府,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城。玉京虽然时常与帝京被人并列提起,但受限于玉虚峰的地形,玉京在规模上远不能与帝京相比。

一般都城只是三重结构,即外城、内城、皇城,皇城与宫城只是两个不同的叫法,实际上是一回事。大玄朝廷将帝京变为四重结构后,原本的外城变为内城,原本的内城变为皇城,原本的皇城变为宫城,皇城与宫城自此明确分开,宫城位于皇城之内。

新外城被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也依循南城的旧称分别称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内城即是中城,所谓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名副其实。

总体而言,皇室居于宫城,宗室王府以及各部衙位于皇城,勋贵、官员、富商的宅邸、道观道宫、会馆行院、各种店铺、部分衙门、太平钱庄、太平客栈、商行仓库位于内城,普通百姓居于外城。

因为内城就是古帝京,占地极大,并非寻常意义的内城可比,故而内城以皇城为中心按照方位又被细分为八个大坊,分别是:玉宝东坊、太妙西坊、玄真南坊、玄上北坊、度仙东北坊、好生东南坊、太灵西南坊、无量西北坊。

一般而言,勋贵们的府邸位于玉宝东坊,官员们的府邸位于度仙东北坊,富商们聚居于无量西北坊,各种店铺商行仓库位于太妙西坊,太平客栈、行院位于太灵西南坊,太平钱庄和部分衙门位于玄真南坊,帝京道府独占玄上北坊。

至于好生东南坊,其大部分区域都被蓬莱池所占据,其周边建筑既有权贵府邸,也有太平客栈的分号。

初到帝京之人,若无别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巨大的帝京城中。

严格来说,只有帝京道府的道宫位于内城之中,另外还有众多道观分布于外五城以及直隶各府县之中。甚至位于宫城的太平观也在帝京道府的名下,只是其地位太过特殊,帝京道府不会主动插手太平观的各种事务。

帝京道府的道宫名为玉皇宫,属于州宫一级,不过相较于芦州道府的太平宫、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西域道府的大雪山行宫,因为位于内城的缘故,占地有限,气势上稍有不如,也少了几分仙家气象,多了几分帝王家的富贵堂皇气象。

此时齐玄素就是位于好生东南坊,若是走陆路前往玄上北坊,要穿过玉宝东坊和度仙东北坊。若是沿着蓬莱池走水路,则可以直达玄上北坊。

帝京道府早已准备好了一艘画舫,就停靠在码头不远处,不过在乘船前往玄上北坊之前,帝京道府还在临湖的太平客栈中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宴会大厅效仿西式建筑,直接是玻璃落地窗,窗外是烟波浩渺的湖面,时值夜晚,不仅可见湖面倒映漫天繁星,还能遥遥可见皇城的万千灯火,与天上繁星几乎一体。

可见帝京道府也是用了心思。

齐玄素不由感叹,真是开眼界,见世面。

石冰云在帝京多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向齐玄素介绍道:“蓬莱池畔的这座太平客栈分号一般并不接待外客,算是我们道门专用,高品道士来到帝京后,若是不想住在玉皇宫,都可以暂时下榻于此地。”

齐玄素在离开玉京之前,由张月鹿引荐,认识了这位石冰云石真人,在此之前,张月鹿也向齐玄素介绍了这位师叔的各种光荣事迹。

齐玄素倒是没有心存偏见,尤其是石冰云远赴西域亲自收尸的举动,反而让齐玄素觉得她是个性情中人。

短暂相处下来,齐玄素与石冰云关系算是融洽,最起码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冲突。

石冰云对于齐玄素的观感还算不错,张月鹿的关系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还是各种功劳不会骗人,如此年纪就能跻身高品道士之列,可谓木秀于林,在道门中十分扎眼,必然要有实打实的功劳或者天人起步的境界修为,否则很容易会授人以柄,齐玄素如今是既有功劳又有境界修为,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俊彦了。

第二章 居大不易 太上道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以道门极为喜欢“三”这个数字,也认为“三”最为稳定。

于是道门上面是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三足鼎立,下面道府内部也是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鼎足而三,只要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府主下定决心联手制衡掌府真人,是完全可以与掌府真人抗衡的,因为掌府真人没有撤换、处置首席和次席的权力,除非动用某些特殊手段,可一旦失败,必然引火烧身,可谓是后患无穷。

负责主持接风宴的是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名叫周教宪,出身全真道,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而是万象道宫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距离掌府真人、参知真人只有一步之遥,殊为不易。

如果齐玄素一开始就加入全真道,假如还姓齐,多半会叫齐永什么,不过他开始加入了正一道,取名相对随意,这才被取名为“玄素”。如今再转入全真道,也没有再去改名的道理,毕竟全真道也有许多人不按照辈分取名,比如姚裴、裴小楼、裴玄之等等。

此次接风宴用的都是大圆桌,依次摆开,如孔雀开屏。齐玄素被安排到了正中一桌上,这一桌上除了有两位副府主之外,还有几位三品幽逸道士和一位二品灵官,都是实权人物,甚至还有一位朝廷的官员,乃是二品的礼部侍郎,主掌道录司,算是道门的老朋友了。

与这些人相比较,齐玄素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

好些不知晓齐玄素底细的,不免心中泛起嘀咕,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算有些家世背景,又怎好如此招摇?

有人频频打量齐玄素,有些藏不住心事的,已经面露轻蔑之色,只是当着两位副府主的面子,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不乏有人在心底恶毒地想着:齐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刚刚死了一个齐剑元,又推出一个什么齐玄素,只是齐剑元死在了万象道宫,这位可千万别又死在帝京。

不过也有认得齐玄素的,向旁人说起齐玄素的事迹,先是被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青眼,参与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并被东华真人亲口夸奖,还与姚裴是上宫同窗,共同破了张拘言一案,关键是不到三十岁,已经跻身天人。

说得现实些,别人所谓的锻炼一番是画饼充饥,这位还真就是来锻炼能力的,回去之后提拔重用是必然,虽说因为没有家世助力,无望如姚裴等人那般竞争大掌教,但日后竞争一个参知真人之位应是不难。

齐玄素在来帝京之前,曾连续见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还是压力极大的单独见面,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此时再与两位副府主同席而坐,也算不得什么了。

大约是同为万象道宫下宫出身的缘故,周教宪对于齐玄素天然就有好感,再加上齐玄素也是全真道之人,前程远大,堂堂首席副府主竟是主动与他交谈。

刚好齐玄素前不久去了下宫一趟,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代人,但共同追忆起下宫时光,还是颇多共同话题,相谈甚欢。

石冰云倒是个大度之人,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大度,并不觉得周教宪在挖她的墙角,反而对两人口中的下宫颇多好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这性子就不适合慈航一脉,显然更适合下宫生活。

一时间齐玄素竟是成了席上鼎足而三的主角之一,其余几人只能沦为陪衬配角。

落在其他人眼中,难免又生出好些猜测。

这般架势到底是什么来头?张、李、姚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兴尽而散。

好些人都喝了不少酒,干脆直接住在了有着会馆性质的太平客栈,明早再去玄上北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的酒量算是被张月鹿给熏染锻炼出来了,再加上武夫体魄,哪怕不用修为化解,也没有多少醉意,干脆沿着湖堤的鹅卵石小径缓步慢行,顺带远眺夜晚湖景。

只是没走上几步,遇到了同样出来散步的石冰云,就变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齐玄素临行前将“太乙云衣”还给了张月鹿,除了各种“吃饭”的家伙之外,身上只带了七百太平钱,最关心的还是各种花销,于是问起了这方面的内容。

石冰云一笑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倒也是句实话,地皮贵,寸土寸金,房子注定不会便宜,房租自然也水涨船高,好些人付了租金之后,兜里就不剩几个大子,可还有其他各种费用,穿衣吃饭,出行应酬等等,如果住在较为繁华的南城,那么一个月大概要三个太平钱,若是内城,那么少说也要十个太平钱。”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家,天渊你身为道门的高品道士,衣食住行都由帝京道府负责,不必你花费半个太平钱,公事上的应酬,道府也可以报销。只是有一点,私人交际往来不在报销范畴之内,你总不能不交朋友,以你的身份,结交的朋友定然是身份不俗之辈,与他们往来,各类人情开销是大头。”

齐玄素顿时有些头疼。虽然道门崇尚简朴,不提倡斗富一类的行径,但人性如此,很多时候是避免不了的,就拿他自己来说,真让他花两个太平钱给张月鹿买件首饰,也能买得到,可不管张月鹿是什么态度,他自己就觉得拿不出手,所以最后还是一狠心一咬牙花了二百太平钱。

石冰云嘴角一翘:“我问过你的例银,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职务的补贴和其他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平心而论,真不算少了,可也要看跟谁比,跟普通的百姓相比,这是一笔巨款,与帝京城里的权贵们相比,这也就是有些人的零钱罢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

石冰云继续说道:“就拿老秦来说,顶着个亲王的爵位,每年有一万太平钱的俸禄,不算少了,可仅靠这一万太平钱过活,那就远远不够了,哪里养得起一大家子几百号人?所以他也要置办些产业,不是让王府门客家仆顶着王府的名号出去做些买卖,就是四处入股,甚至连市舶堂那边也插上一脚,一年算下来,零零总总大概能有五万太平钱左右的进项。”

“不过收入多些,开销却是更大。各处往来交际不说,不是这个王,就是那个公,不能失了面子礼数,他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甚是慷慨,不仅对门客家仆出手大方,就是外面的朋友,也极其豪爽,谁要是遇到难处,到王府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好些人称他‘王佛’,也有些阿谀奉承之徒赞他是‘万家生佛’,这个名头听着是威风,可说白了都是用白花花的太平钱堆出来的。”

“我劝了他几遭,他就是不听,年年都是入不敷出,若不是前些年赶上了新大陆海贸的好时候积攒了些积蓄,怕是王府的账面上早就空了,如今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一直跟我说要修建个园子,结果拖了大半年,地基还没打呢,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动工。”

齐玄素听得咋舌。

他一年的例银还不够人家一个零头。

石冰云最后总结道:“这就是帝京,一只吞金兽,哪怕是一座金山银山,也吞得下,而且还不起半点涟漪。”

齐玄素叹道:“马无夜草不肥,若是有两三个为非作歹的邪教妖人刚好撞在铳口上,倒是笔不小的收入,可惜天子脚下,只怕是不易见到邪教妖人。”

石冰云笑了笑:“那也未必,别说什么天子脚下,就是天子的后宫中,也未必就干净。”

第三章 卫道士 次日一早,道门众人乘船前往玄上北坊的玉皇宫。

玉皇说大不大,与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太平宫、大雪山行宫相比,的确是小了些。可说小也绝对不小,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道宫,许多王府都远远不如。

如此巨大的道观,自然不会少了各人的住处,齐玄素身为四品祭酒道士,又有主事的职务,分到了一个独栋的院子,还有一名专属的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当然,若是愿意在外面置办私宅,帝京道府也绝不阻拦,更不会收回分配的住处,不过帝京的房价惊人,想要在外面买房置业,只怕不是一般道士能够做到。

齐玄素暂时没有出去住的想法,只因囊中羞涩,若是住在玉皇宫中,不仅省去了房租的支出,就连日常开销也一并省了。

再有就是职务方面的安排了。在过去,齐玄素虽然是主事道士,但是个虚职,因为没有具体的属下,也没有具体的职责,就只是挂了个空名头。而这一次来到帝京道府,则虚职变实职,就好似翰林院里的翰林外放了地方官,虽然品级相当,可实权半点也不相当。

穷酸翰林,哪怕是四品的侍讲学士,也就指望着那点俸禄过活,若是家境不好,说不定还要举债度日。可一地知府,同样是四品,却是号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差距之大,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的齐玄素也是如此,过去是个光杆主事,如今则成了实权主事,而且还是偏向于武职的那种。

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十分类似于前朝的文官和武将,前朝是文官节制武将,道门则是道士节制灵官,许多时候,由灵官冲锋陷阵,可负责指挥的还是道士。

不过又不能将道士完全视作文官,因为道士本身的武力甚至更胜灵官,倒是有些类似于大玄朝廷的总督和提督军务总兵官,总督不意味着就是纯粹的文官,大多数总督都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双全之人。不可否认,道门近些年来的花圃道士越来越多,但顶层的真人们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质量,文能坐而论道、著书立说,武能挥剑斩敌、运筹帷幄。

除了上三堂之外,地方道府也掌握一定数量的灵官,比如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此二处道府的灵官又要多于其他道府。在地方道府中,能够直接统领灵官的道士,都可以属于“要职”之列,若是把一个年轻人安排在这样的位置,那便意味着重用。

齐玄素此时就被安排了此等职务,麾下有两位执事道士和四位四品灵官,每位四品灵官麾下各有九十九位灵官,加上四位四品灵官,合计四百人。

江湖上的一些小帮小会也就这么多人,可这些小帮会都是些乌合之众,如何也不能与道门的精锐灵官相提并论。

齐玄素从石冰云口中得知这个正式任命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我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帝京自有重兵守护,还有各大衙门,藏龙卧虎,似乎还轮不到我们去守卫帝京。”

石冰云道:“如今帝京的情况是,关系到隐秘结社的大案几乎没有,而各种小案子几乎是每天不断。有关庙堂朝局的大案,自有皇帝陛下乾纲独断,轮不到我们过问,就算真要道门插手,那也自有大真人们亲自过问。其他案子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负责,我们也没必要掺和,远离了就是。所以我们的职责只有两条,一是缉拿隐匿于帝京城中的各种邪教妖人,二是纠正一些有关道德风气的问题。”

对于前一条,齐玄素并不意外,也不陌生,可是第二条就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道德风气?”

石冰云闻言笑道:“一看你就没在地方道府待过,除了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等几个特殊道府之外,这几乎是所有道府的职责,类似于当年儒门维持礼教。”

齐玄素立时懂了:“虽然我们道门批判儒门的礼教,说礼教禁锢思想、束缚人心,但又不得不承认,无规矩不成方圆,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标准和律法相互配合,约束世人,并以强力手段推行下去。”

石冰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地方道府都肩负有纠正道德风气的职责。我前不久刚刚经手了一个案子,美其名曰培养优秀女子,从相貌体态、举止言谈、穿着打扮到琴棋书画,都有专人教导,还有各种针对男人的攻心之策、如何判断男人的家产几何等等,其实就是养瘦马的那一套,这便属于败坏道德风气,所以我把这伙人全都扣下了,脱下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送到城外的农庄上劳作,此即打击歪风邪气,弘扬太上道祖的‘俭’德。”

齐玄素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养瘦马是败坏风气,那么行院的妓子呢?算不算败坏道德的风气?”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了,从原则上来说,这的确算是,不过从实际上来说,只要是朝廷许可的,我们便不好强行去管。归根到底,两个标准是必然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齐玄素感慨道:“难怪过去的时候都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石冰云叹道:“谁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谁就要挨这个骂。”

齐玄素又问道:“所谓朝廷许可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石冰云有点头疼,这小子看似什么都不懂,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这可不像是不懂之人能问出来的,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道:“所谓鼎故革新,说白了就是经济物质和世道人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深刻质变。当年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当然也要鼎故革新,只是鼎故革新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其中充斥了大量的矛盾和争斗,新老之间的思想矛盾、利益矛盾等等,许多人主张革新之人在涉及到自身利害时又变了嘴脸,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革新举措在有些时候也不得不从权,免得因为过于激进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在这一点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今天我们不谈前者,只说后者,在这一条上,其实高祖皇帝还未入关时,就已经在辽东各州府县开始试行,其中原因十分复杂,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当时的辽东人口缺乏,不得不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各种劳作之中,弥补人口上的不足。可这种原因不能付诸于口,所以名义上还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推广和宣扬。”

“入关夺取天下之后,道德的旗帜还要延续下去,继续宣扬女子的独立和自主,那么妓院这种场所必然是要取缔的。可问题就在于现实情况下,这种场所有着一定的存在意义,竟是有双方面的需求,男人有需求,这不奇怪,可部分寡廉鲜耻的女人过惯了这种类似于富家小姐的富足生活,她们认为自己天生带着本钱,好逸恶劳,不愿自食其力,不愿进行劳作,只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有好些权贵人物在暗中推波助澜,大肆鼓吹什么堵不如疏,关键是当时朝廷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收复西域、税制改革、清查丈量天下田地、打击士绅、整顿吏治上面,而道门的主要精力则放在整合道门内部三道、去儒门化、镇压古仙、发展造物和应对佛门挑战上面,没有太过重视此事,所以妓院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重建新秩序的时候没能改革,往后再想改革就很难了。不过朝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对残留下来的妓院进行了规范和整改。之所以说妓院是摧残女子的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斥了大量的逼良为娼、贩卖人口、动用私刑、甚至是逼死人命等非法之举,而长年从事此类特殊生意,也会极大损害妓子的身心,所以朝廷针对这几个方面,进行了专项整治,所有从事此等行业的女子必须有朝廷下发的许可文书,妓院也必须有许可经营的公文,而且教坊司每月都会下来进行检查,若是发现有以上非法之举,即刻吊销其相关资格,并对当事人进行严惩。”

“你刚才问朝廷许可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就在于这个文书上面。”

“另外,自我们道门建立万象道宫开始收养孤儿起,妓院花点小钱从穷苦人家随便收养孤女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加上不许随意买卖人口,不许逼良为娼,必须本着女子自愿的原则,以及妓院天然处于不道德的地位,属于下九流,所以妓院的日子也不很好过,好些个小妓院都已经关门。换而言之,现在除了那些没有牌照的‘黑作坊’之外,还能开门营业的妓院都是有大背景、大靠山的,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个‘紫仙山’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便可见一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比如说李家。”

“你是说李青奴。”石冰云笑了笑,“在我看来,她不算妓子的范畴,以歌舞音律名震京华,却还保留着处子之身,换成你是李家,你舍得让她去逢迎卖笑吗?而且还顶着李家的姓,这可是太上道祖和玄圣的姓,没有这么糟践的,李家也不会挣这个烂钱。其实李家是要营造出个‘大家’的名头,端足了清高架子,日后就是进献给皇帝,那也拿得出手。不过考虑到皇帝陛下年事已高,未必会对女色上心,李家也有可能把她留在李家,当个义女看待,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齐玄素不由得感叹,原来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石冰云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可到底是曾经与慈航真人有一争之力的师妹,一番话偏僻入里,让他豁然开朗。

石冰云解释完之后,给齐玄素安排了具体任务:“你最近一个月的任务,除了熟悉帝京情况之外,就是专门针对道德风气方面进行专项排查和整治,做一个卫道士。”

齐玄素忽然问道:“对了,石真人,您口中的‘老秦’,有没有此类产业?”

石冰云哑然失笑:“有我在旁边看着,谅他还没这个胆子。”

第四章 实权主事 齐玄素听说过驱魔道士、捉鬼道士、降妖道士,也听说过道学先生、道德君子,还是第一次听说卫道士,或者说卫道道士?

其实不管叫什么,齐玄素觉得这个差事简单概括就是扫灭那些没有牌照的非法妓院,杜绝逼良为娼或者养瘦马这种变相的妓子行为,也就是一个原则,可以从事这个特殊行当,不过要人身自由、从业自愿,这也对应朝廷的废黜贱籍和道门的提倡平等。

严格来说,这本该是督捕司、五城兵马司、教坊司的差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道德风气的问题,总之是落在了帝京道府这边,也有可能是两家联合办案。

当然,石冰云并不是让齐玄素一直都干这个,就算一直干这个,也用不着四百灵官,主要还是让齐玄素尽快熟悉帝京的各种情况,而处理这方面的案子最容易了解帝京的方方面面。

一是因为各类妓院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尽数汇聚于此。二是由一衍生而来的藏污纳垢问题,妓院是邪教妖人、不法之徒天然的庇护所和隐匿地。三是因为妓院背后的利益输送十分复杂,涉及到方方面面,既要江湖帮会之流维持秩序并做些见不得的阴私之事,又要官面上的人物给予庇护,甚至还要在宗教层面打点道门的人物。

只要齐玄素能理清了这一块,那么他对帝京的阴暗面就算是有了一个直观且比较深刻的了解,才算是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以后执行东华真人交代的特殊任务时,也更为便利。

说起来,这还真难不倒齐玄素,毕竟他过去就是混江湖的,就算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这帝京的下层江湖说到底也还是江湖,所以他十分痛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事。

离开石冰云的签押房后,齐玄素来到他的签押房,堪比张月鹿在摇光司的签押房,也是内外好几间,最里面是供齐玄素小憩休息的静室,再是书房,然后是处理公务的场所,接着是会客的客厅,最外面是秘书所在。

随着齐玄素的职位提升,事务增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分担部分案牍工作和杂务,道门称之为“秘书”,得名自古时的秘书省和秘书监,原本意思是管理藏书、典司图籍,现在引申为处理文书的差事,总之都是与文字打交道。

齐玄素的秘书就是一位六品执事道士,另外一位执事道士则是五品道士,充当了“副主事”的角色,如果把齐玄素比作县令,那么此人就是县丞,齐玄素不在的情况下,可以代行齐玄素的职责。至于另外四人,都是灵官,如果齐玄素不在,他们身为灵官并不能履行道士的职责。

这便是实权主事的好处了,较之在玉京的时候,手中权柄大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在某些方面直追张月鹿这个副堂主。

不过看这架势,再过几年,张月鹿也会外放出去做一名副府主,多半是吴州道府或者江南道府。

齐玄素在自己的签押房召集了他的六名属下,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议事,主要是做个了解。

六品执事名叫柯青青,是个女子。这让齐玄素有点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子,出于男女避嫌的原因,他向石冰云提过,不过被石冰云一句话堵了回来,世道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这边若是一个女子都没有,那就是道德不正确。你是避嫌,还是道德不正确,自己选一个吧。

其实齐玄素并不怀疑柯青青的能力,而是这些年来,栽在女人身上的男道士实在是太多了,秘书又是个十分亲近的职位,很容易掉到沟里去,就算没掉到沟里,也很容易传出些风言风语。张月鹿的耳提面命可不是出于女子嫉妒,而是真真切切为了齐玄素的前途考虑。

只是齐玄素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接受。

另外一名五品执事名叫王崇年,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且经验丰富,行事老道稳重,对于帝京上下的各种情况十分了解,若不是吃了境界不高的亏,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是被石冰云派来辅佐齐玄素的。

另外四位灵官,分别姓曾、高、周、秦,俱是四品灵官。最为年长的高灵官也就刚刚四十出头,而年纪最小的秦灵官则与柯青青相差不多,甚至比齐玄素还小几岁。

齐玄素与这些属下第一次见面,也没想着什么将其收服,主要是认认脸,做到心中有数。而且他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也没必要刻意去笼络人心、培植势力,公事公办即可。

议事结束之后,除了柯青青留下在外间当值,其余五人各自返回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则去了里间的书房。

齐玄素把门关上,摘下腰间的“初真经箓”,将其展开。

不多时后,经箓上传来回应,化作一道光幕,张月鹿出现在光幕之中。

此时的张月鹿也是一身正装,似乎刚刚结束了一次议事,问道:“都安顿好了?在那边还习惯吧?”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有什么不习惯的。”齐玄素用手拿起经箓,对着书房环照一周,好让另一边的张月鹿看个清楚,“怎么样,我这签押房不差吧?放在玉京,最起码是副堂主起步。”

张月鹿笑道:“这是公认之事,地方道府的待遇要比玉京九堂更好一些。朝廷那边也是如此,阁老们只能挤在小小的内阁值房之中,总督们却可以起居八座、建衙开府。”

齐玄素又将石冰云交代的任务向张月鹿大概说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沉吟道:“这倒是个契机。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大影响、大思潮、大变化总是从细微不易察觉之处发源,你若是能好好把握这方面,帝京真要有什么变数,你也能尽早察觉。”

齐玄素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道门大力整顿帝京道府,再结合东华真人的交代,怎么看帝京都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凝重:“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另外,小心李家,也要小心李天贞。”

齐玄素这才想起,帝京距离李家所在的齐州很近,再加上秦李联姻,帝京城几乎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主场,那么李天贞出现在帝京城中也是合情合理的。

也许这位李家公子不是个喜欢争风吃醋之人,但肯定是个要面子之人,他被张月鹿狠狠打了脸面,说不得要从齐玄素身上讨还回来。

想到此处,齐玄素还是有点头疼的。

从刚认识张月鹿开始,这个名字就一直伴随左右,不过一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难道这次终于要在帝京见面了?

齐玄素心里重视,却不想在表面上显露出来,于是转开了话题,开始与张月鹿叙感情,虽说两人分开也就不到三天的时间,但对于正处于某种状态中的年轻人来说,也不能算短了,过去是没有这个条件,现在有了条件,自然是不能浪费。

至于具体内容,只能说当事人乐在其中而旁人看来幼稚无趣,不再赘述。

不过张月鹿还是挺忙的,只是与齐玄素聊了小半个时辰,便要结束对话,接着两人告别又用了半炷香的时间。

光幕散去,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坐在书案后面,随意翻了翻桌上的名册,总共是四百四十人左右,包括四百名灵官和四十名道士。

就在这时,齐玄素书案上的“传音阵”亮了起来,齐玄素随手点开“传音阵”,从里面传出了柯青青略显失真的声音:“主事,有信客送来了您的包裹。”

齐玄素一怔,问道:“是谁送来的?”

“主事稍等,我看一下。”接着便是翻看的声音,然后柯青青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几分震惊:“署名是李青奴。”

齐玄素也有些惊讶。

柯青青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事,是那个名震京华的李青奴吗?”

齐玄素随口应了一声:“应该是她。”

柯青青只觉得这位齐主事背景通天,次席副府主曾专门与她谈话,所以她知道这位上司的一些事迹,据说与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关系亲密,还与全真道的姚裴是同窗,现在又与李家义女李青奴扯上了关系,张、李、姚三大道门世家算是凑齐了。

片刻后,柯青青抱着一口紫檀木盒子走了进来。

“有劳了。”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将盒子放在书案上。

柯青青放下盒子后,不必齐玄素吩咐,便主动退了出去。

齐玄素打开木盒,就见上面放着一封信,拆开之后,只有一页信纸,字迹娟秀:“天渊道兄台鉴:见字如晤,敬悉道兄荣升,不日抵京,特备贺礼,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寒暑不常,希自珍卫,顺颂秋安。李青奴谨拜。”

齐玄素放下信纸,取出礼物,不由吃了一惊。

竟是一套发行于久视元年的珍藏版“玄圣牌”,每张牌都是以符箓材质制成,市价在五千太平钱左右。

这才是他正式上任第一天。

齐玄素算是知道为何那么多道士栽在一个“钱”字上面。

第五章 母慈子孝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拿不准李青奴的用意所在,毕竟如此数额,说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实在有些大了,很难不让人往犯错误的那方面去想。

送礼也有讲究,直接送钱那是落了下乘,稍微顾忌吃相之人都不会要,关键是投其所好。

比如这次,齐玄素的爱好不多,打牌绝对算一个,于是李青奴就送了珍藏版的“玄圣牌”,兼顾投其所好和价值不菲两方面。

便在此时,齐玄素感觉到阵阵暖意,从胸口夹层中取出一道子母符,竟是来自于七娘的传讯。

齐玄素手指一搓,符箓化作一道光幕,七娘的半身影像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七娘戴了顶草帽,还是戴着可以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背景则是一派碧海蓝天的景象。

“臭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就不知道主动问候一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主动给父母请安,你倒好,等我主动给你请安是吧?”七娘先声夺人。

齐玄素立刻反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把我的太平钱都拿走了,就给我剩下一百太平钱,我差点连回玉京的舟票都买不起,哪还有钱买多余的子母符?我要是随便就把手里的子母符用了,若是遇到急事怎么办?而且我都听姚素衣说了,七娘你手里有金山银山,你只要随便分开一丝指头缝隙,漏出那么一点,就够我半辈子享用不尽,到时候我天天给你请安。”

七娘道:“姚素衣……你是说姚裴那个小丫头吧?姚家女人嘴里没有半句实话,你别听那个丫头胡说八道,七娘我哪来的金山银山?真要有金山银山,我又何必风里来雨里去挣这点辛苦钱?你也许要说七宝坊云云,其实都是些干股,不能当太平钱用。再有,什么叫我把你的太平钱都拿走了?我还能私吞了你这点太平钱不成?我这是给你攒着,留着以后娶媳妇用,要是放在你的手里,你小子根本把持不住,肯定都乱花了。”

齐玄素耍无赖道:“那我不成亲了,你把钱还我。”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七娘一下子就戳破了齐玄素的瞎话,“整天青霄长青霄短的,现在说不想娶了,我是不信。”

齐玄素无言以对,只得转开了话题:“七娘,我见过慈航真人了。”

“这么快就见亲家母了,进展挺快。”七娘随口应道。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慈航真人猜出了你的身份。”

七娘道:“不奇怪,她要是连这都猜不出来,还做什么参知真人,还争什么大掌教,赶紧回家抱孙子才是正经。”

齐玄素继续说道:“慈航真人说,七娘你给我安装的并非普通副心,而是什么‘镶嵌式长生石之心’,据说这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玩意,除了化生堂解封造物工程旧档得到一个之外,只有李家和姚家有存留。”

不出齐玄素所料,七娘根本不承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说我给你安装的是原版‘长生石’呢,你信不信?”

齐玄素问道:“‘长生石’是什么?”

七娘道:“就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的祖宗,是上古巫教十一位大巫举全教之力炼制出来的长生不死之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成仙,造物工程其实是仿制‘长生石’,而非自己炼制。”

齐玄素摸了摸胸口:“我没成仙,我肯定不信。”

七娘笑道:“不信就对了,其实‘长生石’有三个版本,分别是灵山十巫炼制的原始版本,后来开明六巫的改良版本,以及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

“原始版本被命名为‘不死之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虽然能够起死回生,但被复活之人要沾染上荒兽的怨念煞气,化作怪物。”

“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其实是巫咸的改良版本,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的帝下之都才有炼制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所以巫咸的失败已经是注定。不过巫咸也在寻找成功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天帝正在征战四方,巫咸请求天帝让部下将领为她收集敌人的生命之力,天帝答应了巫咸的请求,于是巫咸得以继续改良不死之药,而巫咸给这种不死之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长生石’,这也是后世‘长生石’的前身。使用了这样的‘旧长生石’,能够成仙,不会变成怪物,却会变得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却浑然不觉。”

“大魏末年的时候,萨满教的首席大萨满与宋政联手策划了一场针对金帐王庭的大变,首席大萨满以十数万人和金帐老汗的性命炼制了‘旧长生石’,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无鬼和澹台云联手杀死了首席大萨满,两人又为‘旧长生石’的归属大打出手,蚌鹤相争,渔夫得利,最终便宜了玄圣。”

“真正完美的‘长生石’其实是开明六巫深入五行洞天历时数百年改良的‘长生不死之药’,不过很可惜,这份完美长生药一分为六,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一份,玄圣服用了三份,补全了他先前得到‘旧长生石’,于是有了‘新长生石’。造物工程根据‘新长生石’仿制了‘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又根据‘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仿制了所谓的副心,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受震撼,不过随之涌现出更多的疑问:“七娘,这不像你啊,按照你的性格,不是应该装傻充愣、藏着掖着吗?这次怎么转性了?”

七娘佯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知道,做儿子的要孝,做母亲的要慈,如此才是和谐。对了,青奴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齐玄素一怔:“那套‘玄圣牌’?”

“我让青奴送的,算是补偿你。”七娘满脸慈爱地摆出慈母模样。

齐玄素却是不甚认同:“东西是好东西,可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啊?你要是想要补偿我,应该你自己花钱。”七娘立时不装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一句话,你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齐玄素还是有些犹豫,“这种事情不算收受贿赂吧?”

七娘无所谓道:“收钱不办事就不算收受贿赂了。”

“这也行?”齐玄素将信将疑。

七娘毁人不倦:“你要是觉得不保险,直接翻脸不认人也行。”

齐玄素终于回过神来:“七娘,你骗我呢。”

七娘道:“按照慈航真人说的,我给你装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那要多少太平钱?这又算什么罪名?若要把你论罪,镇魔台上够你死八回的,杀了再救,活了再杀。所以说,既然是我送的,你就放心收下。”

齐玄素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偌大个道门从上到下,真要细细去查,几个人是清白的?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可是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齐玄素忽然想起一首诗: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虽然用在这里并不十分贴切,可道理是相通的,只要没有被抓住,谁还不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七娘最后图穷匕见道:“对了,你如今也算是帝京的地头蛇,过段时间,我会派人去帝京联系你。你,还有青奴,都有个准备,最好提前通通声气。为娘这么疼爱你,又是主动关切你,又是给你送东西,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尽尽孝了,为娘分忧。”

然后不等齐玄素提出异议,七娘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怔了片刻,随即无奈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七娘的东西没这么好拿,七娘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当然不是七娘贿赂他,而是类似于哄着孩子干活先给块糖吃,就是不给,齐玄素也不能说什么。

然后他也回过味来,七娘说了很多,可这些都跟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无非是些道门密辛罢了,随着他在道门中步步攀升,早晚都会知道,而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七娘的用意等等,七娘是一句没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坐回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灯,有点头疼。

刚到帝京,椅子还坐热乎,七娘和东华真人已经分别让他提前有个准备,这还不算慈航真人的警告。

真是愁杀人。

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一件事,帝京的确要有大事发生,各方势力都已经开始向帝京汇聚,不仅包括全真、正一、太平三道,还包括了各路隐秘结社势力,甚至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三大隐秘结社也会趁机浑水摸鱼。

齐玄素坐了片刻之后,决定尽快行动起来。

七娘的交代也好,东华真人的交代也罢,都有个前提——他要尽快熟悉帝京的情况,为日后做好准备。

如此看来,如今应该还在落子布局的阶段,还没到大龙厮杀,不过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六章 宋三吴四 既然是熟悉情况,齐玄素决定先一个人出去走一走,能见到的东西兴许会更多一点,若是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只怕是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齐玄素脱下象征道士身份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道袍,与王崇年和柯青青交代一番之后,独自离开了玉皇宫。

此道袍并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再加上齐玄素多年行走江湖,自有几分地气和烟火气,所以很难看出他是道门中人。

换成花圃道士,就是换了衣裳,身上那股独属于道门的气态也遮掩不住。往好了说,是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往难听说,就是不接地气,一股人上人的气态。

因为玉皇宫独占玄上北坊,所以出了玉皇宫便是离开了玄上北坊,往南是皇城,往西是无量西北坊,往东是度仙东北坊,往北则是外四城之一的北城。

齐玄素选择去了北城。

外四城之间也有区别,南城比较繁华,北城则逊色几分,多是贫苦百姓。目之所及,以低矮平房为主,杂乱无章,街道上也不十分干净,甚至有些污水,与繁华内城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北城比起齐玄素曾经去过的许多小城还是好上太多,所谓的贫苦也是相较于帝京城中的其他百姓而言。

齐玄素走在北城的玄武大街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尽量不表现得像个外地人,倒不是他怕被本地人歧视,而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来往行人中,除了本地百姓外,也不乏天南海北之人,甚至还能见到来自西洋的商人和教士。

这不奇怪,到了富商云集的无量西北坊,来自西洋的色目人会更多。

只是没走几步,齐玄素还是被两人拦住了。

虽然这两人也是便服打扮,但齐玄素还是看到了外袍下露出的一抹青色。

齐玄素了然道:“青鸾卫?”

两人脸色微微一变:“这位朋友,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齐玄素自无不可,随着两人从人来人往的玄武大街来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中。

对于普通人来说,青鸾卫都是些煞星,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

不过齐玄素一直都不怕,他在凤台县,杀的就是青鸾卫。更不必说今时不同往昔,他已然是高品道士。

两名青鸾卫好似黑白无常,一个脸上挂笑,一个面无表情。脸上带笑之人取出一面令牌在齐玄素的面前晃了一下:“青鸾卫办案,跟我走一趟吧?”

齐玄素道:“两位上差,你们要抓人,总要有个说法吧?我是犯什么法了?还是有什么罪名?”

“少废话!”那个不苟言笑的青鸾卫冷哼一声,“你这号人我们见得多了,你要是没做亏心事,跟我们走一趟又怎么了?”

面上带笑之人笑眯眯道:“我们不是抓人,只是请你跟我回去配合调查。”

“调查什么?”齐玄素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若是我不想配合呢?”

不苟言笑之人冷冷道:“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脸上挂笑之人仍是笑着:“我知道你有修为在身,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也不会请你回去调查,你若依仗修为还手,那就是阻挠办案,往小了说这是对抗青鸾卫,往大了说则是对抗朝廷,是谋反。”

齐玄素背负双手,笑道:“好,我不还手,你们尽管动手就是。”

两个青鸾卫对视一眼,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齐玄素道:“你们若是请不动我,可别怪我不给你们青鸾卫面子。”

两个青鸾卫不再废话,一边一个去抓齐玄素的肩膀,五指如钩。

齐玄素不躲不闪,任由两个青鸾卫抓住自己的肩膀,然后两人一拉一推,结果齐玄素纹丝不动。

两人感觉就像在推一块巨石。

两人还是不肯罢休,那不苟言笑之人,猛地扭身,借着腰腹之力,一记鞭腿狠狠扫在齐玄素的小腹位置。

结果就是齐玄素仍旧一动不动,而此人的小腿却直接折断。

虽然齐玄素没有身神,但天人武夫的体魄做不得假,几乎就是刀枪不入。

脸上挂笑之人已经翻出了一把小巧轻弩,扣动扳机——因为是闹市,火铳的动静太大,所以他们配备的是悄无声息的轻弩,威力更在寒鸦弩之上。

下一刻,脸上挂笑之人的笑意彻底僵住。

因为那枝弩箭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彻底凝固不动,再也不得前进分毫。

齐玄素随手抓住这枝弩箭。

两个青鸾卫不是傻子,他们凭借多年的识人经验,瞧出了齐玄素并非常人,如今上头三令五申,最近帝京不太平,要加强治安,严密排查各种可疑人等,却没料到一脚踢在铁板上。也是他们作茧自缚,特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现在想跑都难,到了此时,只能祈盼着青鸾卫的名头让对方有所忌惮,不至于直接下死手。

只是没等两人开口,齐玄素已经取出了自己的新腰牌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认得这个吗?”

两个青鸾卫的境界修为不高,可久在帝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脸上总是挂笑之人苦笑道:“这是帝京道府主事道士的令牌,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弩箭,道:“是冲撞吗?意图刺杀一位主事道士,该当何罪?”

两人的脸色瞬间白了:“这、这是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一人正面袭击,另一人意图用轻弩射杀我,人赃俱获,就算让方士来回溯地气,也是这样。”齐玄素语气淡然道。

不过两人毕竟是老油条,见齐玄素不把话说死,立时明白了几分,急忙道:“法师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权当是小人给法师赔罪了。”

齐玄素不再为难两人:“你们还是知进退的,我刚到帝京,对于许多情况还不大了解,道府的道士们在这方面是弱项……”

“小人愿意为法师效劳,法师想要知道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们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法师想要去什么地方,也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为法师引路。”脸上带笑之人赶忙道。

不苟言笑之人则连连点头。

齐玄素又问道:“不会影响你们的差事吧?”

“不影响,不影响,小人本就是巡视街面,这是……”不苟言笑之人连声道。

脸上挂笑之人补充道:“两不耽误。”

“对,两不耽误。”

“当然,还是以法师的吩咐为重。”

齐玄素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脸上带笑之人道:“小人宋三。”

不苟言笑之人道:“小人吴四。”

齐玄素入乡随俗道:“原来是宋三爷和吴四爷。”

“不敢,不敢当法师如此称呼。”两人大汗淋漓,“法师叫宋三和吴四就是了。”

齐玄素蹲下身,按住吴四的断腿,送入一道真气:“你们都是地头蛇,来日方长,以后少不得劳烦你们,若是做得好,我自会给些好处,不会让你们白忙活。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怪不得我公事公办了。”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有半点异议。

齐玄素站起身来:“试试能走了吗?”

吴四在宋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虽然还是不大敢吃力,但好歹行走无碍了,忙不迭地向齐玄素道谢。

齐玄素摆了摆手,问道:“北城有行院吗?”

两人一怔,由宋三回答道:“法师,能去行院的都是非富即贵,这北城多是些普通百姓,怎么会有行院呢?只有些不入流的妓院。”

齐玄素点了点头:“据你们所知,这些妓院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有,如实回话。”齐玄素加重了语气。

吴四道:“回法师的话,大约是有一些的。”

齐玄素又问道:“严重吗?”

“法师放心,都是些小打小闹,绝不敢闹出人命。”宋三连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人不敢多言。他们此时也回过味了,这位法师不是要喝花酒,而是暗访来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两位干这个差事,想来在北城地界也算是号人物,平日里没少和他们打交道,也没少吃好处吧?”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分辨道:“法师明察,小人们顶多是喝花酒不花钱,还谈不上什么好处,这些妓院的幕后老板才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小人在妓院的眼里却是算不得什么……”

“好了,你们就不要自辩了。”齐玄素打断了两人的话,“我只管道德风气,不管你们喝不喝花酒、有没有好处。”

两人松了一口气,脑门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虽然他们是朝廷之人,但道门真想整治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风气这方面,道门的话语权一直很大,他们若是因为三瓜两枣被牵扯进去,岂不是冤枉。

齐玄素道:“等到天黑之后,你们两位带路,咱们也去见识下。不过我也提前给你们打招呼,不许透风报信。”

“是。”两人应道。

第七章 春风楼 夜幕降临,齐玄素在宋三和吴四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家位于北城的妓院。

这也是北城最高档的妓院,虽然距离往来无布衣的行院还差不少,但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来的,能来此地的多是些外地商人、底层官吏、江湖豪客,身份地位不一定很高,可一定不缺太平钱。

至于道士,是不敢明目张胆来这种地方的,就算要来,也要乔装改扮。

这也是宋三和吴四精心挑选的,在他们想来,万事求一个“稳”字,这家行院有教坊司的背景,算是比较正规,最好不要生出什么事端,让这位道门法师满意而归。

夜幕下,大红灯笼照耀出“春风楼”的牌匾。

宋三给齐玄素介绍道:“法师,一、二等行院的名字多以‘院’、‘馆’、‘阁’、‘苑’为主,三、四等妓院多以‘室’、‘班’、‘楼’、‘店’、‘下处’命名。 这处春风楼便是第三等。”

齐玄素点了下头:“不要叫我法师,可以叫我老魏,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亲军都尉府第七千户所的新晋试百户,刚从凉州千户所来到帝京,人生地不熟,所以你们两位带我来见一见世面,记住了吗?”

宋三怔了怔,赶忙应下。

三人刚进门,此地的鸨母已经迎了出来。

帝京城中的青鸾卫有个特点,虽然干着小兵的差事,也没几个手下,但品级都很高,比如宋三和吴四,身上就挂着试百户的官职,可不是什么校尉、力士,这要放在地方府县,已经是一地百户所的二把手,少说统领几十号人。

以此二人的身份,放在一二等的行院自然不算什么,可放在第三等行院,就算是贵客了,鸨母自然要小心接待。

宋三轻车熟路地调笑几句后,说道:“找两个清倌人,来些酒水和瓜果,黄酒和红酒各半,不要白酒,还是老规矩,记在账上。”

鸨母笑着应了一声。很少有人在妓院喝白酒,只因为白酒醉人,若是喝得酩酊大醉,那算是白来了。

在鸨母的亲自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单独包间,布置谈不上清雅,有些艳俗。这其实与妓院本身的品味没什么太大关系,主要是迎合客人的品味,比如一二等行院接待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乏文人雅士,你要是弄得艳俗,必然入不得他们的眼,自然要往清雅的方向去走。而这第三等、第四等妓院接待的客人读书不多,若是也如此效仿,则要被人嫌弃寡淡了。

很快,两名清倌人便在鸨母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地,一个怀抱琵琶,一个负责唱曲,文文弱弱的模样。

鸨母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两名清倌人,不似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倒像是捕快衙役看待潜在犯人的目光,先前宋三和吴四就是这么看齐玄素的。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身上是有杀气的,虽然齐玄素在七娘和张月鹿面前,总是好说话又无害的模样,但从根子上来说,齐玄素并不算得什么好人,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毕竟他与李青奴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一铳崩了李青奴、又将岳柳离投入锁妖塔洞天、还直接给了姚裴一铳,甚至以魏无鬼身份对上张月鹿的时候,也是全力以赴。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跟“惜香怜玉”这四个字扯不上边,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只要是对手,哪管什么男女。有些男人,上司画的大饼不吃,知道是假的,可女子的几句甜言蜜语,就当真了,最后人财两空,说不定还白得一顶带颜色的帽子。说白了,这些男人没把女人放在平等的地位对待,还是秉持着男人比女人强的想法,所以轻敌大意,焉能不败?

可齐玄素少年时就在岳柳离的手中吃过大亏,后来又遇到七娘,被七娘言传身教,再后来接触到的张月鹿、姚裴等人,无一不是能力极强的女子,这让齐玄素很少有这种男人作为强者必须谦让女人的心态。既然平等,何必谦让?若是谦让,何来平等?如果是对手,那为什么要留手?故而他哪怕是面对张月鹿,也不存在什么不能对张月鹿出手的想法,要么不打,既然交手,那就各凭本事。

齐玄素这种人注定没什么女人缘,也注定是个许多人眼里的异类,甚至某些人还会觉得他道德有瑕疵,竟然没有西洋人崇尚的绅士风度,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等原因,才吸引到了同为异类的张月鹿。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与齐玄素的态度是一致的,她认为这种强者对弱者的谦让与富人施舍乞丐没什么区别,凭自己的本事争取不来,就靠道德来乞求吗?她不比别人差什么,别人能做到,她也能做到,何必谁来让她?

所以身份背景迥异的两人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合适。

齐玄素的态度让两名女子骤然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等场所,见惯了急色之人,也见惯了粗暴之人,甚至假正经、真正经、女扮男装的也见过几个,可这种人是真没见过。

若是对女子没兴趣,你跑妓院干嘛来了?

齐玄素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问题,收回视线,略微调整,尽量表现得温和一些:“两位姑娘请坐,不要拘束,不要紧张。”

两名清倌人对视一眼,怯怯地坐下。

齐玄素清了下嗓子,问道:“两位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青梅。”

“小女子雪梅。”

这当然不是真名,而是这行当中的花名,毕竟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日后女子年老色衰,从良之后还要嫁人,若是用了真名,还能否找到老实人就很难说了,尤其是卖身子的红倌人,作妾是一回事,做正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没几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

“入行多久了?”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入行三年。”青梅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小女子入行两年。”雪梅的声音就要小上许多。

齐玄素玩笑道:“不瞒两位姑娘,我是第一次来帝京,土包子进城,乡下人进京,我在来帝京之前,就听人家说,越是天子脚下,越是法度森严,在妓院青楼这方面,管得很严,要有什么文书。我多嘴问一句,两位姑娘有那个什么文书吗?”

雪梅掩嘴轻笑道:“这位客官真是爱说笑话,只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半掩门’才没有文书,像我们这种正经开门做生意的,都有文书。而且清倌人和红倌人的文书还不一样,红倌人的文书更难审批,红倌人可以卖艺,也可以卖身,而清倌人只能卖艺,若是用清倌人的文书卖身,那也是不成的。”

“如此就好。”齐玄素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说的这个‘半掩门’生意多吗?”

“客官恕罪,关于这些,我们出门少,不大清楚。”雪梅单纯一些,不过青梅却要成熟许多,抢在雪梅前面主动回答道。

齐玄素没有再问下去,示意两名女子可以卖艺了。

宋三谄媚地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黄酒。

齐玄素接过黄酒,不忘道谢一声,让宋三受宠若惊。

齐玄素端着黄酒,有些心不在焉,待到一曲毕,齐玄素忽然问道:“你们两位是因为什么入行的?”

雪梅顿时面露尴尬之色,青梅则是微微色变:“客官,这不合规矩。”

齐玄素看了宋三一眼:“什么规矩?”

宋三干笑一声:“自然是不成文的规矩。”

齐玄素笑道:“好,既然是规矩,那我就不问了。”

然后齐玄素又吩咐道:“两位姑娘也累了,在一旁歇歇,再找两个红倌人过来。”

吴四赶忙起身。

不一会儿,又有两位衣着更为清凉的女子走了进来,披着若有若无的轻纱,露出又白又亮的肩头,甚至不必吩咐,就主动朝着齐玄素依偎过来——干这一行的,眼力奇毒无比,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才是地位最高之人。

不过齐玄素却让了一下,示意两名女子去找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在这方面并非生冷不忌,而是另一个极端,且不说他的身份敏感,不好在这方面留下把柄,就算没有这层顾虑,他也不想碰这些女子。

宋三和吴四则是没有顾忌,一人揽着一个,因为房间内光线黯淡,直接上下其手也是无妨,反而会助长暧昧气氛。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气氛,再加上酒的影响,其实也很适合入眠。

齐玄素的目光变得幽深,开始慢慢催动法力,逐渐笼罩整个房间。

这是方士入梦境的入梦神异。神异与神通的最大区别是,神异无需额外修炼功法,境界到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可以掌握,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

按照道理来说,宋三和吴四都是先天之人,应该有所警觉,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位道门法师要么是炼气士,要么是武夫,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强韧的体魄,根本没有往方士的方面去想,不防之下,也中了招。

待到几人全部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后,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黄酒,开始重复问起刚才已经问过的问题。

这一次,老道的青梅也好,刚刚进来的两位红倌人也罢,都没有丝毫的隐瞒,好似说梦话一般,一一如实回答。

第八章 周青书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行当里面的水果然很深,虽然谈不上深不见底,足以把齐玄素淹死,但没到胸口位置还是不难。

虽然朝廷禁止买卖人口和逼良为娼,但行院还是有办法,首先就是以利诱之,寻常人一年到头在作坊里做工才挣几个如意钱?到了行院之后,只要双腿一分,一夜便抵得上一个月。关键是不累,谁都知道作坊里摧残人,一天做工下来,累个半死不活,时间久了同样也是一身伤病。

再就是一些不合规矩的手段,以借贷的手段进行胁迫,逼得无力还债的女子“自愿”签下文书。

这不是什么新奇手段,少说有千百年的传承了,自有妓院开始,这种手段就一并衍生出来,不过比起过去,现在更为隐蔽了。少了许多暴力手段,更多是以诱骗为主。借贷也不是正经贷款,而是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所谓九出十三归,就是借十个太平钱,只能到手九个太平钱,却要还十三个太平钱,所以说是高利贷,只要沾上这个,普通人是很难反抗的。

春风楼毕竟有教坊司的背景,明面上应该没有此类事情,可这四人终究不是鸨母,也很难说得清楚。

更让齐玄素感到震惊的是,据说好些妓子都在暗中信奉一位不再道门许可范围内的神仙,不乏顶尖的花魁们。她们因为地位较低,不曾亲身接触,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半真半假的传闻。

这让齐玄素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紫光社。

乍一听去,隐秘结社把手伸到了帝京,似乎有些扯淡,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反隐秘结社本就是道门的职责,帝京道府则是诸多道府中最烂的,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帝京道府被视作养老的地方,其下辖区域不被隐秘结社渗透才是怪事。直到最近不久,道门才决定重新整顿帝京道府,齐玄素算是重整帝京道府后的第一批道士,这也是齐玄素为什么要亲自了解情况,因为过去的帝京道府老人大多不管事,其余人也如齐玄素一般,都是刚到帝京道府不久的新人,知道的并不比齐玄素更多。

齐玄素觉得有些头疼。

他本以为只是整顿妓院,打击歪风邪气,结果又要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而且还是与知命教、灵山巫教并列齐名的三大隐秘结社之一,前两者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实在不容小觑。

这四人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妓子,不过距离顶层还十分遥远,知道的东西有限。那些顶尖的花魁们其实已经逐渐脱离了妓子的范畴,不仅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而且还有自己的人脉,与行院的关系类似于更为平等的合作,而非给行院做工。若是有人给其造势捧场,甚至还能混上个“大家”的名头,不仅名满天下,而且还有众多拥趸。而且自古以来,因为诗词名传后世的名妓亦是不在少数。

考虑到这一点,齐玄素觉得可以问下李青奴,毕竟李青奴是那个“大家”圈子里的人,应该知道许多内情,关键李青奴是七娘的人,姑且可以算是自己人,正好七娘也让他跟李青奴通一通声气,只是不知道李青奴如今在不在帝京。

齐玄素收拢思绪,双掌轻轻一拍。

房间内半睡半醒的六人缓缓醒转过来,在他们看来,就是自己忽然有了片刻的恍惚,至于齐玄素的问话,没有半点印象。

齐玄素站起身来,问道:“今天花销总共多少太平钱?”

宋三怔了一下,赶忙回答道:“两位清倌人便宜些,每人五个太平钱,两位红倌人就要贵些,每人十个太平钱,算上酒水和包间的费用,大约要四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张中票丢在桌上:“不要总记账,就当是我请的,你们两个慢慢玩。”

说罢,他直接离开了此地。

剩下宋三和吴四面面相觑。

齐玄素出来春风楼,驻足片刻,正打算离去,忽然看到在暗红灯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站着个少年,瞧少年的打扮,并非富家子弟。

齐玄素走上前去,玩笑道:“小兄弟,你这个年纪,算是小马拉大车,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原本正望着春风楼牌匾而犹疑不定的少年被齐玄素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眼神中既有警惕,也有畏惧,还有几分无助。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问道:“你来这里找人?”

少年又是迟疑了片刻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齐玄素环顾四周,一指不远处一家还未打烊的茶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过去慢慢说。”

少年是帝京土著,对于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又见齐玄素气度不俗,不像拍花子的,再加上他此时已经是六神无主,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一根稻草,所以天人交战一番之后,点头同意下来。

两人来到茶楼,齐玄素要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开门见山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亲人或者小情人被妓院拐带了?”

少年张了张嘴,满脸震惊。

片刻后,少年回答道:“我叫周青书。”

然后少年将事情的经过对齐玄素大概说了一遍。

正如齐玄素所料,周青书的确是来找人的,也的确是小情人。严格来说,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名叫梅眉,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可就在几天前,梅眉忽然就不见了,周青书跑到梅家去问,梅眉的父母说是有一位万象道宫的女法师路过时看中了梅眉,觉得梅眉与她有缘,资质又好,想要带她去万象道宫。于是梅眉的父母一合计,便让梅眉跟着女法师去了万象道宫,以后就可以做道士,做人上人。因为女法师只是路过,还有其他事情,所以梅眉没来得及和周青书告别。

周青书很失落,他生于市井之间,大抵比一些二三十岁的花圃道士还要精于世故,大约明白一件事,梅眉做了道士之后,两人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梅眉不会嫁给他,而是找一个同样的男道士做道侣。

周青书心情郁郁之下,出城去了一处野湖,在湖边看水。正巧不远处有个老道士垂钓,于是一老一少就攀谈起来。周青书提起了万象道宫的事情,可老道士却说万象道宫何等门槛,除了主动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之外,哪里会主动登门?都是别人求着把孩子送进去,而且打着“有缘”的幌子不按规矩行事等等此类行为,早在五代大掌教时期就被明令禁止,就算真觉得喜欢,顶多是开一封介绍信,让孩子在家人的陪同下去本地道观报到,然后道观再送往道府,本地道府统一甄别之后送往万象道宫,万没有自己把人带走的道理,什么女法师,莫不是骗子。这年头,既然有人敢冒充青鸾卫、黑衣人行骗,那么冒充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周青书这才慌了神,既然那个女人不要太平钱,只带走了梅眉,那么就是人贩子了,梅眉多半是被卖到了哪家妓院之中。

周青书立刻去找梅眉的父母,可梅眉的父母根本不信,反而认为周青书嫉妒梅眉,起初还好言劝慰几句,后来不耐烦了,直接让周青书滚蛋。

周青书再回城外野湖想要找那个老道作证,可老道已经不见了踪影。梅眉的父母不出头,他也不能去报官。

无奈之下,周青书只能自己去找,已经跑了四家妓院,两家“半掩门”的生意,两家正规的生意,这些妓院都是直接把他赶出去,然后再威胁一番,若是再来,就拳脚伺候,所以他到了春风楼的外头时,才会在那里踟蹰不前。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很是感慨。

以前的帝京道府还真是烂透了,那边是妓院牵扯到疑似紫光社的隐秘结社,这边又是公然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

如果是以前的齐玄素,想要孤身一人解决这些烂事,还是挺麻烦的,不过现在有个好处,齐玄素可以动用公器,甚至能请求道府支援,那就比较简单了。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推到周青书的面前。

周青书是识字的,不由吓了一跳:“帝京……道府?”

不过他刚刚被万象道宫的“女法师”骗了一遭,却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态度迟疑。

齐玄素表示理解,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早,你带上有关资料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向守门灵官通报我的名号,我叫齐玄素,我来帮你解决此事。”

周青书闻听此言,不由心中大定,万象道宫的大门朝哪开,他是不知道的,不过玄上北坊玉皇宫的大门朝哪开,他却是知道的,到底是真是假,明早一看便知,而且此人有如此底气,多半就是真的。

想到此处,周青书从凳子上起身,一撩衣袍,便要跪倒在地朝齐玄素磕头。

齐玄素却是一挥袖,没让他跪下去:“不必行此大礼,这本就是道府职责。”

第九章 双管齐下 一大早,齐玄素从自己的住处前往签押房,一路上遇到许多品级不等的道士,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

齐玄素在回应的同时,心中不由感慨,地位高了之后,处处都是“好人”,都这么和气,都这么好说话,那些蝇营狗苟、鸡毛蒜皮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那些女冠们也不再矜持,望向他的目光,都能荡漾出水来。

似乎高高在上的仙子们也逐渐走下了云端,变回满身烟火气的凡间女子。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难怪那么多人为此如痴如醉,难怪有人说权力才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这世上有长生之人不假,可是有几人真能长生不朽?又有几人能飞升离世?除了极少数天之骄子,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奔着缥缈难求的“得道”才拜入道门,更多是梅眉父母的质朴想法,做了道士就是人上人。就好似儒门的书生,没几个人奔着经世济民安天下去的,更多还是想着做官求富贵。

既然不得长生,那么人生不过百年,因为只有人死之后三尸才能得到自由,所以三尸为了脱困得自由,时时刻刻都在害人寿元性命,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发强大,故而哪怕是天人伪仙之流,也有寿终之时。

所以好些人哪怕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完全摆脱凡人的心态。不过这也应了一句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漫天神佛也未必就是绝情灭性。

齐玄素来到签押房,发现柯青青已经提前到了,因为签押房比较重要,经常会存放一些重要公文,所以一般不由道民清扫,而是她亲自负责。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齐玄素做执事的时候,也要和沐妗轮流负责签押房的清扫。

齐玄素道了一声辛苦,又道:“待会儿若是有个叫周青书的小家伙来找我,直接带他来见我。”

柯青青点头应下。

齐玄素去了内间,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方池塘,不过时值深秋,只剩下点点残荷。在池塘的另一边,就是石冰云的签押房,中间隔了一座可以供人穿行的假山。不过这位顶头上司经常不在签押房,最起码现在这个时候,石冰云的签押房里还是没有动静,显然并不在这里。

齐玄素坐回到书案后,取出李青奴送来的珍藏版“玄圣牌”,上手把玩。

不得不说,一分钱一分货,纯符箓材质,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不染尘埃,就算不是先天之人,没有无垢无漏的神异,直接上手也不怕包浆,而且材质更是坚硬,甚至可以拿来做飞刀,至于文字画工,完全不必多说,要比普通的“玄圣牌”好上数倍,甚至有类似浮雕的效果。

“好,真是好东西。下回打牌就用这套牌。”齐玄素自语道,“没钱了还可以转手卖掉。”

一套牌刚刚看了大半,“传音阵”就亮了起来。

齐玄素把牌收回须弥物里,点开“传音阵”:“是周青书到了吗?带他去会客室。。”

齐玄素起身来到会客室,没过多久,柯青青就领着周青书进来了,周青书明显有些拘谨,从玉皇宫的大门到齐玄素签押房的这段路,不远也不近,可让他大受震撼,只觉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仙家气派也不过如此了。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仙风道骨,就好像画像里的人物。

齐玄素道:“不要紧张,坐下说话。”

周青书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屁股只挨了半个边。

片刻后,柯青青送茶水进来,更让周青书受宠若惊。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不要离开,帮忙做一个笔录。

柯青青取过纸笔,顺势坐在周青书旁边,齐玄素独坐一边。

就在柯青青坐下的瞬间,周青书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大气不敢喘,甚至不敢扭头去看这位漂亮姐姐。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们接着昨天的话继续说,梅眉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周青书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立刻回答道:“十月初五。”

齐玄素是十月初二回到玉京,初三去见东华真人,初六跟随石冰云启程离开玉京,初七抵达玉京,初八正式上任,今天是初九。也就是说,周青书是初六见到了老道士。

齐玄素又道:“描述下梅眉的相貌,越详细越好。”

毕竟是青梅竹马,周青书记忆深刻,各种细节描述得十分细致。

柯青青是一位方士,以法力化出一个略显虚幻的气团,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描述,以意念将气团逐渐“捏”成一个人头的模样,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意见,不断调整。这倒也不算道门的发明创造,自古以来,衙门就有类似的做法,但一般都是画像,只是水平很差,往往和真人相差甚远,和这种栩栩如生的头颅模型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就是方士的好处了,虽然战力不如武夫,但在其他各方面都要远胜武夫。反而是武夫,除了武力强横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而且吃得还多,哪怕是天人武夫,也不能辟谷,仍旧需要摄入大量食材来补充气血。

齐玄素将事情概况对柯青青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柯执事,此案涉及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关乎到道门名声,不可大意,你待会儿带人跟着这个孩子去一趟梅家,具体了解一下情况,也顺带摸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被骗的人家。”

柯青青神色肃穆,郑重应下。

如果只是简单的孩子失踪,道门不会太过重视,甚至还会与朝廷那边互相推诿扯皮,可牵涉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道门就不得不重视了,所以齐玄素在安排差事的时候,没有强调诱拐孩童,而是强调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如此一来,底下的人不敢轻慢,甚至请其他主事帮忙也要容易许多。

齐玄素又对周青书道:“领这位柯姐姐去梅眉家,听这位柯姐姐的安排。”

周青书没有再去磕头,而是起身朝着齐玄素作揖道:“多谢法师大恩大德,法师一定能得道成仙。”

齐玄素挥了挥手:“我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好了,快些去吧。”

周青书这才跟着柯青青离开签押房。

齐玄素又在会客室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开了签押房。

一路出了玉皇宫,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人,正是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不由笑了,朝着两人走去:“两位昨晚玩得可好?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主动来了,是会揣摩心思的,难怪都说公门修行。”

宋三陪笑道:“法师过奖了。”

齐玄素道:“正好,我有一事要请你们两位帮忙。”

宋三赶忙道:“法师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不敢当一个‘请’字。”

齐玄素道:“你们两位久在帝京地面,手底下应该有不少耳目吧?”

“是。”宋三没有否认。

一般青鸾卫都会掌握一批所谓“耳目”,也就是线人,平日里与普通百姓无异,不过见到可疑情况后,会主动向青鸾卫禀报。虽然宋三和吴四在齐玄素面前唯唯诺诺,但在帝京的底层世界里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手下掌握了不少耳目。所以平时他们只是在茶馆闲坐,得了线报之后,才会上街。

昨天他们就是得了线人的禀报,说是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生面孔,这才去拦截齐玄素,结果踢到铁板。不过对他们来说,也是因祸得福,正好攀上齐玄素这棵大树,以后也是多个靠山。

齐玄素道:“最近帝京城中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如今的帝京道府重新整顿,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外地调来,对于许多情况并不熟悉,所以我想请你们帮着打听一下有关情况,若是有什么消息,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打草惊蛇,只要通知我就好了,剩下的交由我处置。”

只要不拼命,对于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而且这种事情也是靠线人们去打探,他们不必亲自奔波那个,只要吩咐下去就是,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齐玄素从袖中抽出一张大票,递给宋三。

宋三赶忙推辞道:“举手之劳,不敢当。”

齐玄素笑了笑:“我来帝京的最大感受就是,事事都贵,物物都贵,古人说居大不易,诚不欺我。这一百太平钱,放在帝京城,着实不算什么,也不是给你们的。我不跟你们客气,你们也绝不会要,这其实是给你们手底下那帮跑腿办事之人的。这件事毕竟不是青鸾卫安排下来的正经差事,算是额外帮忙,不能让人白白出力,就当我请他们喝茶了。”

“既然法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代他们谢过法师。”宋三这才接过那张大票。

齐玄素当然不可能这么大方,不过这种用于公务的太平钱都能事后找上司石冰云报销,所以齐玄素也不太心疼。

齐玄素的想法并不复杂,一边动用道府的力量从明面上去查,必然会惊动这伙贼人,另一边用青鸾卫的耳目在暗中打探,只要这伙贼人被打草惊蛇,有所动作,那么城狐社鼠们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第十章 扫灰(上) 齐玄素也在想,什么人会对这种少女感兴趣?除了人贩子之外,就是那个传说中以女子为主的隐秘结社紫光社了,甚至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两个案子到最后会并成一个案子。

至于紫光社,虽然与正一道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不意味着紫光社就是什么好人,“天廷”还与太平道有关系呢,无论是灭口袁家,还是攻打真武观,可没有半点手软。

不过无论是人贩子,还是紫光社,在短时间内,梅眉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紫光社就不必多说了,她们喜欢发展成员,不是搞什么血祭。至于人贩子,他们也不会直接把梅眉卖去妓院接客。

因为齐玄素看了柯青青根据周青书描述塑造出来的“人像”,是个美人胚子,以她的年纪,直接卖到妓院接客,一是不划算,用妓院方面的话来说,就是毁了好苗子;二是风险大,朝廷对于雏妓的监管还是比较严格,很难上证书,从人贩子的角度来说,最好还是避避风头再出手;三是这个行当并非谁都能干,在此之前还要个培训的过程,顺带也是磨一磨女子的脾气性子,如同熬鹰。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被藏在某处。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候,听说过此类行当,一些老妓年老色衰之后,就改行培养新人,其过程便是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儿,以义母的身份将她们养大,按照大户人家纳妾的标准培养才艺、礼仪、言谈举止等等,资质相貌好的,平日里甚至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 配有丫鬟伺候。

这便是所谓的养瘦马。日后可以卖给大户人家为妾,比起许多名妓,声色才艺不遑多让,却又“身世清白”,符合一些诗礼之家的道德洁癖。毕竟只有道门不许纳妾,在道门之外,仍旧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

在这一点上,李青奴与许多瘦马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李天月的野心更大,她眼里只有一个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士绅权贵人家。到了后来,发现此路不通,再加上多年相处下来多少有些感情,李天月这才考虑让李青奴以义女的身份加入李家。李青奴对此心知肚明,怨气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选择给七娘效力。七娘虽然贪财,但对自家人一向没得说。

又或是卖给妓院,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与养瘦马无异。当然,磨性子的时候,女子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一开始动辄受皮肉之苦,待遇极差,加之言语羞辱,意在摧毁女子的心理防线,然后再好言抚慰,以优厚待遇施以怀柔手段,这便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最后摆出为你好的样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讲解利害,其实只有一条,与妓院对着干,只有苦头,若是顺从,则妓院也会好好待你,而且在这里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接触的都是有钱人,说不定还有机会从良做富人妾,远胜过穷人妻,最终使得女子委曲求全,认命低头。

在女子态度由硬到软的过程中,妓院就会逐渐安排各种“课程”,比如学琴、学唱,若是女子不学,或是学得不好,自然又是再来一轮,直到女子彻底从了为止。

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所以齐玄素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大半夜就去找人,而是谋定后动,因为梅眉家住北城,所以先把北城排查一遍。

真正让齐玄素头疼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梅眉被卖到了南城或是内城的一二等行院去,那就很难找了,毕竟石冰云也说过,这些行院背后都是大靠山、大背景,比如大名鼎鼎的一等行院梧桐苑,其幕后老板就是李天贞的堂姐李天月,他们未必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出面与齐玄素为难,可终究是件棘手的事情。

便在这时,石冰云从皇城方向过来,满面春风。

齐玄素立时便知道她昨晚没在玉皇宫——她在皇城里也是有宅邸的,毕竟是道门真人,颇有一番底气,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那位“老秦”才迟迟没有续弦,甚至许多时候还是“老秦”主动登门,去她那边,而不是她去“老秦”的王府,这可不是什么外室,只能说特殊情况,道门不允许一位真人成为王妃,朝廷那边也不大赞成宗室成员迎娶高品道士,所以两人就这么凑活着过日子。

齐玄素迎上前去,将情况大概说了一下,石冰云也是一怔,没有料到有人敢在帝京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齐玄素先去追查,有眉目后通知她一声。然后她便在守门灵官的行礼下,进了玉皇宫的大门。

齐玄素叹了口气,在过去的时候,谁是敌人,一目了然。可到了帝京,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好似空有一身气力,却不知道该打在什么地方。

待到傍晚时分,宋三又来见齐玄素。

因为玉皇宫是一座占据一坊之地的巨大道宫,平日里出入之人极多,宋三有公家身份,而且道门与朝廷本就多有往来,所以并不如何显眼,由守门灵官通禀之后,宋三很快便被人领着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到了此时,宋三对齐玄素的身份再无一丝怀疑。

齐玄素直接问道:“有眉目了?”

“回法师,关于有贼人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事情,暂且还没什么眉目,不过关于妓院的事情,却是无意中打听到一些。”宋三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具体是?”

宋三说道:“拐卖少女,无非就是那么几条销路,妓院方面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几家‘半掩门’的生意,我让底下的弟兄着重打听了一番,没想到还真有些收获,有一家‘半掩门’的生意前些天收了一批幼女。”

齐玄素想了想,他正好肩负着纠察道德风气的职责,既然遇到了,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于是点了点头:“具体位置。”

宋三早有准备,递上一张简易地图,其具体位置已经被他标注出来,又略带为难道:“法师,这家敢于如此大胆行事,是因为他们有背景靠山,我却是不好露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晓得,你再把其他几家‘半掩门’都给标注出来,我全都搜查一遍,如此一来,他们也猜测不到有人透风报信。”

宋三松了口气,赶忙又把另外几家也给标注出来。其实这些“半掩门”的具体地点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毕竟要开门做生意,谁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生意?关键在于帝京道府的老人们几乎被一扫而空,后来补充进来的新人难免两眼一抹黑,正是需要宋三这样的地头蛇配合。

齐玄素看过地图之后,道:“干得好,继续打听,我已经将这个案子上报给次席副府主了,待到破案后,我会请副府主给你们两人一个同道士出身。”

所谓“同道士出身”,最高到二品太乙道士,最低是九品道士,几品就享受几品道士的待遇,又因为是“同道士出身”,名义上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三当然知道此中的意义,已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对齐玄素千恩万谢,差点就要跪下给齐玄素磕一个。

齐玄素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取出一块归在他令牌名下的副牌:“这是你应得的,待会儿你从东南角门离开,那里人少。这块腰牌你拿着,日后再来见我的时候就不必通报了。”

作为实权主事,齐玄素的权力很大,远胜过去那个空头主事。

宋三接过牌子,匆匆离去。

齐玄素又打开桌上的“传音阵”,里面传来王崇年的声音:“主事,您找我。”

齐玄素道:“老王,你叫上三位灵官,一起来我这边一趟,我有事情要安排。”

“好的,主事。”王崇年道。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三位灵官来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没有让四人坐下,而是同样站起身来,开门见山道:“石副府主给我们的任务是整治帝京风气,集中整顿妓院等灰色行业,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做,我决定先从北城开始。”

除了秦灵官是本地人之外,其余四人都是从外面调来的,与帝京的各路牛鬼蛇神都没什么干系,不过秦灵官已经带人随着柯青青去调查梅眉的事情,所以不必担心有人会提前通风报信。

齐玄素拿出那张简易的地图:“具体是四家俗称‘半掩门’的生意,我们兵分四路,老王一路,曾灵官一路,高灵官一路,周灵官跟我一路,同一时间,统一行动,对这四家所谓的‘半掩门’生意进行突击搜查,甄别嫖客身份予以训诫处罚,扣押包括普通丫鬟、龟奴、打手在内的一干人等,务必找到账册、名册,严密搜查妓院内外有无暗室、地牢,仔细盘查有无其他非法情事,明白没有?”

“明白。”四人齐声应道。

齐玄素一挥手道:“立刻行动。”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二百余名灵官兵分四路,离开玉皇宫,直奔北城而去。

第十一章 扫灰(中) 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慨。

同样是四品道士,姚裴在地肺山上抓道士,张月鹿在各地抓邪教妖人,他在帝京城里抓老鸨,差距的确有些大了,可想而知,若无意外,日后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帝京可能有大事发生,这就是他的机会,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就能更上一层楼。

道门有停年制度不假,可道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针对某些特殊情况,还有一种临时品级,或者说职务品级。

所谓职务品级,并非实际品级。打个简单比方,某人被授予二品副府主,意思是只有做这个副府主的时候才被看作是二品太乙道士,一旦离职,便没有了这个品级,回归到原来的道士品级。可真正的二品太乙道士,无论有无相关职务,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哪怕被贬成主事,那也是二品太乙道士。

再有一点,职务的升降总是相对容易,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副府主、副堂主可以安排执事一级,掌堂、掌府、掌宫可以安排主事一级,副掌教大真人可以安排副府主、副堂主、辅理一级,大掌教或者轮值大真人可以安排掌堂、掌府、掌宫一级。

品级的升降却十分严肃,三品幽逸道士之前归属于紫微堂管辖,真人以及真人以上,则要通过金阙的审议。打个简单比方,张月鹿可以把齐玄素提拔为执事,却不能把他从七品道士提拔为六品道士,她能做的只是给齐玄素报功。

这就是区别所在。

临时品级一般用于战时,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会涌现大批优秀年轻人跃居高位,可停年制度又会严重阻碍他们的晋升,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做副府主已经很不好看了,若是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直接做到次席、首席、乃至于一府之主,那就更难看了,属下比上司的品级还高,这无疑会造成混乱,给上司统领下属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职务品级制度应运而生,平时等闲不会授予,哪怕是张月鹿,也没被授予三品副府主的职务,而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担任副府主。

如果道门乱起,开始打破惯例启用职务品级,齐玄素又立下大功,那么掌握紫微堂的东华真人完全可以授予齐玄素一个职务品级,即齐玄素本身品级还是四品祭酒道士,享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同时又是三品副府主或者三品副堂主,只要他还在职位上,他就是三品幽逸道士,便于他行使副府主权力,并在品级上慑服下属。

等到年限资历够了,再授予正式品级。再有就是立功,一般都是职务越高,越容易立功。就拿齐玄素来说,若是他能破获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大案,作为直属上司的石冰云自然就能得到一个领导有方的功劳,提前跻身更高的职务,也大大有利于日后的前途。

不过也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言,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先从眼前的扫灰开始吧。

转眼间,那家“半掩门”的生意便遥遥在望,齐玄素一挥手:“不要放走一个。”

灵官们动作迅速,很快边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灵官一马当先,破门而入,齐玄素则迤迤然地走在了最后。

正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齐玄素是第一次做实权主事不假,可接触过许多高品道士,也大概明白上位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有样学样就是了。

过去的时候,“半掩门”说的是最下等的妓院,去了之后没有什么茶围听曲,直接就做那事。如今的“半掩门”则是指没有文书的妓院,其实规格并不低,比如齐玄素来的这处绿翠下处,其规格并不逊色于春风楼,不说里面的装潢如何,仅就外面的飞檐、灯笼、门楼、影壁、玻璃窗,就已经可见一斑,院子很大,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因为已经入秋,所以摆着各色菊花,每隔几步就有一盆,别说楼内灯火煌煌,便是院子里也灯火通明。

不过齐玄素好歹是去过紫府、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不至于迷了眼睛,只是随意扫过,态度淡然。

此时院子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好些个衣衫不整的嫖客想要逃走,都被蹲守的灵官制住,一个个抱着头蹲在地上。另外抬头就能看到二楼和三楼窗口,好些女子们正在向外张望,也是青丝凌乱,神情慌张,偏偏还衣衫半遮半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部分敏感部位更是不可言说,实在是晃眼。

齐玄素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倒不至于让他这位天人头昏脑胀,却也刺鼻。不必吩咐,已经有灵官给齐玄素搬来了椅子放在身后。

齐玄素不知第几次感叹权力的好处,没有故作清高地推辞,不紧不慢地坐下。

片刻后,本地的鸨母在两位灵官的“簇拥”下,来到齐玄素的面前,还算镇定,主动朝着齐玄素行了个万福:“给法师请安。”

干这行当的人都眼力奇毒,又阅历丰富,不必齐玄素自报名号,仅从周围灵官对待齐玄素的态度就能猜测出齐玄素的大概地位。

至于为何喊法师,也有讲究,如果齐玄素只是个五品道士,喊个法师不得罪人,反而有奉承的意思,就好似普通百姓见了随便一个黑衣人军官都会喊将军一样,核心理念在于礼多人不怪。之所以不喊高功,则是来自于常识,高功法师怎么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故而有句老话,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好些个一辈子在书斋里的高品道士,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如这些下九流人物。不过道门的大人物们很推崇这种“老天真”,称其为赤子之心,所以花圃道士众多,不是花圃道士本身的问题,而是上面有人刻意引导的问题。

齐玄素道:“我是新上任的帝京道府主事道士齐玄素,奉次席副府主之令,整顿帝京风气,具体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就不废话了,让你的人穿好衣服全都到院子里来,否则我的人挨个去请,那就唐突佳人了。”

老鸨最是圆滑,再有靠山,此时也不敢正面硬顶,赶忙道:“请法师少坐片刻,奴家这就去唤她们。”说罢,见身旁两位灵官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又道了个万福,赶忙退下几步,招过几个心腹管事,让她们赶紧去把姑娘们都叫来。

又有个十分上道的妇人给齐玄素奉上今年的明前毛尖。

齐玄素看都没看一眼,旁边侍立的灵官直接伸手拦下。

妇人微笑着:“一杯茶而已,待客之道。”

灵官面无表情道:“不合规矩。”

妇人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敬佩神色,仿佛看到了青天大老爷。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多看一眼。

片刻后,莺莺燕燕们穿好了衣服,陆续从楼里来到院子中,热闹非凡。

其实她们并不怎么怕查,因为无证经营又不犯死罪,顶多干上一段时间的苦役,然后等风头过去了,又可以重操旧业。至于这些女子为何没有文书,关键在在于申请文书也要花太平钱,有本的买卖当然不如无本的买卖。

女子们自然也瞧见了在场中唯一能坐着的齐玄素,若在平时,她们自然要多看几眼,施展一番风流妩媚的本事,不过此时齐玄素周围都是身着黑甲的灵官,自有一股冷厉肃杀之气,让她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半分。

周灵官按着腰刀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另外手中还拿着两本厚厚的册子,一本是账册,一本是名册。

齐玄素吩咐道:“根据名册点名。”

周灵官应道:“是。”

小半个时辰后,点名完毕,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齐玄素也不惊慌,又问道:“查到暗室或者地牢没有?”

那日在金陵府,他就阴差阳错进到过一家行院的地牢之中。

很快,有灵官前来禀报,发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牢入口。

这些妓院终究不是长年与道门斗智斗勇的隐秘结社,些许伎俩如何瞒得了道门的灵官?

闻听此言,本就忐忑的老鸨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差点瘫倒在地上。

齐玄素道:“去,仔细查。”

又有部分灵官支援过去。

他本身就是天人,连赵福安都不是他的对手,哪里需要人护卫,难道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其实这些女子都很识趣,知道出了大事,那些卖身的女子还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毕竟她们平日里也没少受妓院的盘剥,而牵涉其中的管事之流已经六神无主。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以周灵官为首,又带了一批女子出来,严格来说,都是些半大少女,相较于那些已经习得一身风流妩媚之态的妓子们,这些小的还在懵懂之间。

齐玄素淡淡道:“没有文书擅自经营,又拐骗女子逼良为娼,罪加一等。”

鸨母撑不住压力,直接跪倒在地:“法师,冤枉,冤枉,奴家怎么会去拐骗女子,这些、这些都是买来的。”

齐玄素终于是笑了,往前微微探身:“从哪里买来的?”

第十二章 扫灰(下) 就在此时,就听一个声音响起:“这是哪里来的青天大老爷?跑到这里耍威风来了?”

齐玄素这才站起身来,转身望去。

就见从门外又来了一伙人,多是仆役家丁之流,为首之人是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就差把“玩世不恭”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也如七娘一般,戴着一副大号墨镜,披头散发,一身旧衣,在萧瑟秋日的夜里坦露着半个胸膛。

齐玄素记得这叫散气,吃多了“五石散”就这个德性,皮肤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穿旧衣,所以才有解衣捉虱的所谓名士风度,又浑身燥热,所以数九严寒的天气也只穿一身单衣。时间久了,还会皮肤溃烂。

自道门中兴以来,就对这玩意严加禁止,明令各级道士:“遇此物,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只是此物服用之后能让人产生仿佛登仙一般的错觉,又兼具春药的效力,所以好些权贵人家还是喜欢服用此物,尤其是行房之前,配合一些不正规的“房中术”使用,屡禁不止。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虽然道门内部也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烂事,但与外面的世界比起来,道门中人的确有足够底气来鄙夷旁人。

齐玄素示意外面的灵官放人进来。

灵官们分开一条道路,让此人带着几个随从进到了院子里。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公子面对齐玄素,没有半点畏惧:“在下高世德。”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这家妓院的幕后老板?”

“没有关系。”年轻公子哥一口否认道。

齐玄素道:“那你是嫖客?”

“也不是嫖客。”年轻公子仍是否认道。

齐玄素仍旧是平心静气:“不是幕后老板,也不是嫖客,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世德笑了:“路见不平,说几句公道话。”

闻听此言,周灵官猛地上前一步。

高世德浑然不惧:“怎么,堂堂道门灵官要动手打人?这可是开眼了,不敢打邪教妖人,就敢打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百姓是吧?”

齐玄素抬手示意周灵官不要妄动,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客,对吧?毕竟侠以武犯禁。”

高世德笑道:“这位法师可别给我扣帽子,我担当不起,我哪敢以武犯禁?我就是给满院子的姐姐妹妹们说几句公道话,你看被吓得,脸都白了。”

齐玄素道:“我们负责整顿帝京风气,隶属于帝京道府。”

高世德笑得有些肆无忌惮:“帝京道府不就是给我们这些良民百姓主持公道的吗?若是有什么冤屈,去玉皇宫里拜一拜,求告太上道祖,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功德无量啊!”

齐玄素漫不经心地上前几步,伸手拉了下高世德的衣领,使其不再袒露着胸口:“一个守法的老百姓,大晚上跑到这里说几句公道话,面对几十号如狼似虎的灵官也不害怕,侃侃而谈,真是好胆色。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你这般胆气。”

高世德一巴掌拍开齐玄素的手,冷笑道:“法师,说话就说话,别充大辈。”

齐玄素点了点头:“对了,还未请教,令尊是?”

高世德反问道:“这又与家父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的。”齐玄素缓缓说道,“当然有相干。”

高世德正要说话,齐玄素毫无征兆猛扇一巴掌,直接将他打得腾空转了一圈,落地后,耳朵嗡鸣,满嘴鲜血,顺带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控制了力道,否则这一巴掌可以把整个脑袋都扇飞。

既然高世德张口就叫喊着道门打人,那他不打,岂不是白背这个骂名了?

高世德的几名随从正要护主,结果就被周围的灵官直接打倒在地,然后被一脚踩住脑袋,动弹不得。

齐玄素这才慢慢说道:“我告诉你有什么相干,小孩子做了错事,我不和你一般计较,我和你家大人慢慢计较,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谁,我怎么和他计较?”

高世德被这一巴掌打得两眼发黑,金星阵阵,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满脸狰狞,梗着脖子道:“有能耐的,是个男人,你今天就把我当场打死!我倒要看看,道门有多大的威风!”

齐玄素笑了,居高临下道:“江湖上有一种不入流的青皮,上门勒索,不砸东西,也不打人,就是拿刀子从自己身上割肉,比狠,意思是我连自残都敢,杀个把人更不算什么,一般人看到害怕,也就认了。你现在喊着让我打死你,与这种青皮有什么两样?这也就是现在的我,被人反复念叨办事要占住理,要讲规矩,换成前两年的我,你现在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可不是齐玄素在放狠话,他身上是一股戾气的,动辄杀人的戾气,所以他从来都不是好人,连良人都不是,只是在张月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收敛了许多,最近也开始讲究养气,不再像过去那般冲动。

高世德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淤青发黑,嘴上仍旧不服软:“放狠话吹牛,谁不会?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齐玄素是真笑了,他不喜欢靠着背景压人,更喜欢凭着武力压人,不过此时他倒是很想反问一句,比背景是吧,那你知道我干娘是谁吗?那可是前脚炮轰司命真君、后脚与吴光璧掰手腕的姚坊主。

只是真要说出口,那就显得幼稚,也落了下乘。

所以齐玄素还是道:“我刚才问过了,可是你不说,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有靠山,不然也不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不过既然出来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说实话,比你靠山更大的人,我也打过,也没把我如何,这一巴掌的罪名,我还担得起。”

高世德狠狠地盯着齐玄素,似乎要把齐玄素的面容记在脑海里,狰狞道:“帝京道府有九个副府主加一个掌府真人,每人手底下有六个主事,那就是六十个以上的主事,蓬莱池里的绿毛龟都比你这号人少得多,你今天不把我打死,日后再相见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齐玄素不想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带走,让他爹亲自过来领人,必须是亲爹,后爹假爹都不行,若是不来,就让他一直住在幽狱里,慢慢等。”

两名灵官倒也是领会上司的用意,不是把人架走,而是直接把人拖走。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满院女子,喝道:“分开审讯,若有敢耍心机之人,严惩不贷。”

众灵官齐声领命。

那些管事之流,个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这个案子一直办到了后半夜,妓院的鸨母见幕后靠山高世德被轻易收拾了,自然不敢顽抗到底,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这些女子是从本地丐帮那里“进”来的。

进货的进。

至于丐帮是个什么角色,齐玄素早在金陵府就领教过了。

丐帮成员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除了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

金陵府丐帮的背后有江南道府的背景,是走私贪墨环节中的重要一环,那么帝京丐帮的背后自然也有靠山,别看齐玄素已经是四品主事道士,真要招惹上了,未必能讨到好去。

高世德作为绿翠下处的幕后老板,与丐帮也有联系往来,根据老鸨所说,高衙内的分量还是差着许多,主要是高老爷的面子。

具体说到这位高老爷,老鸨就语焉不详了。

齐玄素让灵官把这些人全部押送回玉皇宫名下的幽狱,暂且看管起来,慢慢甄别,先放嫖客,再放妓子,老鸨和一众管事一概不放,然后又叫来了宋三和吴四,询问关于这位高老爷的事情。

宋三毕竟是试百户,见识远比老鸨更高,根据他所说,高衙内就是高世德,号称“花太岁”,至于那个高老爷,却是在帝京城中了不得的人物,虽然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但与许多大人物交往甚密。

若用西洋人的话来说,高老爷是那些大人物们的“白手套”,专门帮大人物漂白财物,据说还有一位“黑手套”,专门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免得大人物们脏了手。

齐玄素听得新鲜,据说西洋贵族无论男女都喜欢没事戴个手套,于是想出了这种叫法,不得不承认,的确十分简洁明白,让人一听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怕脏了手才要戴手套,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齐玄素知道,自己算是找对了方向,不过也招惹到了硬角色。

第十三章 高明隐 一夜之间,齐玄素查封了四个“半掩门”生意,立时名动北城。好些帝京的地头蛇立时明白一件事,先前坊间盛传的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不是说说而已,是动真格了,过去的“好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玄素一宿没睡,对他来说,打击那些老鸨不算难事,这些人总不会比隐秘结社更难对付。关键是那些被拐卖来的女子,要如何妥善安置,却很麻烦,要先问清其籍贯所在,然后再与当地的道府联络,最后将人送回去。

这一来一去之间,怎么也要小半个月,在此期间,这些女子就被安排在帝京道府名下的道观之中。好在这类事情不必齐玄素去亲力亲为,只要他吩咐下去,自有其他人处置。

忙了一夜,齐玄素得了几分闲暇,扯过一张邸报,因为他也算是半个武夫,所以没有辟谷,仍是吃着早饭,顺带又以经箓与张月鹿说了会儿话,“夸耀”自己昨晚的战果。

不出意外,被张月鹿打趣几句,也许两人真是心有灵犀,张月鹿就是拿姚裴说事,说姚裴最近在全真道闹出不小的动静,好些个行为不端的道士都被她拿下,不乏大姓的世家公子之流,结果姚裴在那儿抓公子,你在这里抓老鸨。这可是天上地下。

齐玄素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了事。两个人相处,不能整天都是一脸苦大仇深地担忧道门未来如何,那也太累了。

直到张月鹿要动身前往天罡堂了,两人才结束对话。

齐玄素又看了眼邸报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卢恩王国扶持的婆娑公司进入南洋地区,并已经与伊比亚王国驻婆娑洲帕纳总督正式达成协议,伊比亚王国允诺卢恩王国的商船可以自由进出,享受税务优惠。岭南道府的陈副府主认为,这意味着卢恩王国已经正式介入到尼德兰王国与伊比亚王国的争斗之中,三方为了争夺在西婆娑洲的主导地位,争斗日趋白热化,甚至影响到了东婆娑洲和南婆罗洲的部分区域。”

“在此,陈副府主呼吁圣廷担负起西洋诸国领袖应尽之责任,维护南洋商贸之稳定和平,敦促卢恩王国、伊比亚王国、尼德兰王国三方保持克制,争取以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如果局势进一步失控,那么岭南道府和南海水师将会行使必要之手段,保证正常商贸往来之稳定安全和畅通无阻。”

“对此,祠祭堂的慕容副堂主表示,自古以来,婆罗洲、东婆娑洲等地便是我中原天朝的藩属地域。众所周知,佛门便是起源于东婆娑洲,故而又被称为西方教,卢恩、伊比亚、尼德兰三国,不应将西婆娑洲等地之冲突,蔓延至东婆娑洲、南婆罗洲等地。若是三方仍旧一意孤行,漠视此地自古以来便是我天朝藩属之事实,损害天朝利益,我天朝将予以惩戒,勿谓言之不预也。”

“圣廷的奥古斯都枢机执事近日表示,卢恩王国背后的奥法议会才是导致局势紧张的幕后推手和主谋,一切责任都在奥法议会,他敦促奥法议会立刻停止激进冒险行为,保证西婆娑洲地区的平衡和稳定。”

“针对圣廷的指控,奥法议会的道格拉斯贤者予以驳斥和反击,他认为圣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诬陷行为,其目的是为了掩盖圣廷在西婆娑洲地区的无能和失败。此次西婆娑洲事件,充分暴露了圣廷内部的腐朽和堕落。”

齐玄素有些感慨。

西域那边刚刚告一段落,南洋又要乱起,一天到晚没个清净。不过西洋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国与国之间内斗不止,圣廷这个老大与奥法议会这个老二也是互相使绊子,针锋相对,大概就类似于道门与佛门的关系。

至于圣廷为何无法调解诸国之间的争斗,原因也很简单,这其中牵涉到了庞大的利益归属问题,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换成谁来说话都不好使,除非直接动用武力进行干涉。

便在这时,柯青青回来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邸报,示意柯青青坐下说话。

柯青青将她昨天的调查结果向齐玄素做了简单汇报。

首先,她没能从梅眉父母的口中得到那位冒牌女法师的相貌,因为梅眉父母回忆的时候,如何也想不起那个冒牌女法师的相貌细节,竟是模糊一片,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是邪教妖人的可能很大。

其次,秦灵官带人排查了附近的三百余户人家,发现不仅是梅家一家受害,还有其他六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总共是失踪七人,三男四女,都是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

这伙贼人十分狡猾老道,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踪迹,不排除仍旧藏在北城玩灯下黑的可能。

柯青青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周密,已经将汇报写成了条陈,汇报后一并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辛苦了,你和秦灵官先去休息吧。”

柯青青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有灵官前来禀报,说是有一人拿着高老爷的名帖前来领人。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哪个高老爷?”

灵官一五一十道:“名帖上写着‘高明隐’三字。”

齐玄素轻哼了一声:“庆林巽穴玄风出,华景高明隐丹室。这位高老爷还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去告诉他,让高明隐亲自来领人,别人都不行。如果高明隐不来,只是派别人来纠缠不休,就直接把人轰出去。”

“是。”灵官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又想起一事,“主事,那个高世德又在幽狱里要‘五石散’呢,说是我们不给他‘五石散’,他就要死了,若是他真死在了幽狱……”

齐玄素淡然道:“那就让他死。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忍着,忍不住就拿头撞墙,学青皮自残割肉也行,都算在我的头上。”

灵官打了个寒颤,赶忙转身而去。

齐玄素身为野道士出身,见惯了生死,可没有花圃道士的妇人之仁。

至于高世德真死在了道门的幽狱,当然是件麻烦事,可只要帝京道府内部没有其他声音,就可以轻松压下去,因为本来就没给他上刑,甚至连囚具枷锁都没上,他若是因为其他原因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就算帝京道府内部有些不同声音,只要不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也不算什么,身为次席副府主的石冰云都能压得住,就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有意见,她也要据理力争,这就是上司的职责所在,你让底下的人办事,当然要给属下撑腰,否则以后谁还给你尽心办事?

……

内城无量西北坊,与玉皇宫所在玄上北坊只有一墙之隔,算是邻居,这里多是巨商富贾的聚居所在,又不同于官员们的低调,此地的住宅十分华丽,甚至可以说是尽显奢华。

过去儒门当权的时候,商人们是没什么地位的,缙绅们既是官员,又兼有大地主和大商人的身份,到了如今,这两种身份已经被逐渐分割开来,地主们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作坊主,与以海贸为主的海商们并肩齐驱。

这两派商人也泾渭分明,海贸商人们更为倚重道门,万事紧随道门左右,而作坊主们以来土地、人力,则与朝廷的关系更近,官员们不敢在明面上公然经商,不过背地里与商人多有交集,双方各取所需,所以商人们的能量同样很大。

若是能同时兼顾陆地的作坊和海上的商路,那便是真正的大商人,一棵擎天巨木。

高府就坐落在此坊之中,认真说起来,从这里去玉皇宫,就是徒步走路,也不算太远。

派去的管家狼狈回来之后,向自家老爷禀报了此事。

高明隐听完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管家下去。

从外貌来看,高明隐两鬓斑白,大概知天命的年纪,很气派,也很儒雅,脸上带着笑,却又自有一番威严。

管家下去之后,他身旁还有一人,算是他的幕僚,也是他的谋主,名叫蒋竹坡。

高明隐捏了捏鼻梁:“查清楚这个齐主事的底细没有?”

蒋竹坡道:“道门每次人事调动都会明发邸报,并公开昭示,倒是不难查,这位齐主事的许多资料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

“只是什么?来头很大?”高明隐问道。

蒋竹坡叹了口气:“此人刚进天罡堂就做了执事道士,上司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有传闻说,他是张月鹿的情人。后来他跟随张月鹿经办了道门的第二次江南大案,高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被调到紫微堂做主事道士,传说他与裴家交往甚密,走了裴真人的路子认识了东华真人,这才能在一年之间连跳三级。谈到裴家,又不能不提姚家,他与姚裴是同窗,似乎也关系不错。这次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东华真人把他从紫微堂借调到帝京道府,在石次席的手下担任主事道士,接风宴上,他与几位真人同在一席,架子很大,与周首席也谈笑如常。”

高明隐喃喃道:“真是好大的来头,这是下来镀金的,难怪不把我们这些地头蛇放在眼里。”

蒋竹坡点了点头。

高明隐缓缓道:“可这里不是西京府,也不是金陵府,这里是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

第十四章 督捕司 其实不仅是高明隐如此想,帝京道府内部也将齐玄素视作六十位主事中的第一人,再也没有比他更高的了,甚至戏称他是“第十副府主”。

虽然是戏称,但也可见齐玄素的声势,毕竟齐玄素的来历背景并不难查,如此年纪,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要么有大本事,有么有大靠山,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位齐主事的前程远大。

在这种情况下,眼红的人反而少了,因为好些主事道士都已经年过四旬,这辈子能干到一个普通真人就算是到头了,齐玄素这种年轻才俊则是直奔着参知真人去的,甚至有望平章大真人,两者并非竞争关系,与其使绊子,倒不如趁早巴结着,或者说结个善缘。而齐玄素又不比张月鹿、姚裴等人,暂时还与“未来大掌教”几个字扯不上关系,不上不下,风雨也暂时吹打不到他的头上。

这也是齐玄素觉得地位高了后周围都是“好人”的缘故。

如此一来,人人都好说话,人人都卖情面,倒是让齐玄素手中权势无形大了好几圈,那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称呼倒是名副其实了。

齐玄素也不客气,又让人拿着他的名帖把督捕司的人请了过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奉天殿名气不显,可要说到金銮殿,却是无人不知。督捕司也是如此,百姓对其知之不多,可“六扇门”之名则是如雷贯耳。督捕司正是百姓口中的“六扇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地位与礼部的道录司不相上下,都是由一位侍郎亲自执掌。

根据道门与朝廷相对应的原则,尚书对应掌堂,侍郎大约相当于副府主,那么一司郎中就等同于道门的主事道士。

以齐玄素的身份,把督捕司的人直接请过来,也是使得的。

督捕司的几位郎中自然不会亲自过来,于是只是派了名主事,这个主事虽然也叫主事,但要比齐玄素这个主事道士低上一头,正如道门的执事道士也不能与圣廷的枢机执事相提并论。所以一般情况下,道门内部才称呼职务,外人则根据道士品级用不同的称呼,比如张月鹿,自己人就称呼张副堂主,外人则要称呼张高功。

不过督捕司毕竟地位特殊,几位郎中主事也不能小觑,其中排名首位的郎中,素有“天下第一总捕头”的美誉,典型的位卑权重,曾经数次觐见皇帝陛下。

大约督捕司觉得女子好说话的缘故,督捕司的来人竟是一位女主事。

齐玄素的缺点是从来不讲什么西洋人的绅士风度,优点则是从不小瞧女子,总结起来就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对待这位女主事也是如此,他并不心生轻慢,先让人领她去会客室,又让柯青青奉茶。

齐玄素进来的时候,这位女子主事主动起身见礼道:“许飞英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还了一礼:“有劳许主事走一趟。”

许飞英颇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齐玄素刚进来的时候,她是被齐玄素的气势震了一下的。

许飞英不是张月鹿、姚裴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比齐玄素还要大上许多。她在来之前,对于这位道门齐法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个纨绔公子哥,可齐玄素的进来的瞬间,她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虽然时间不长,但十分清晰,她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年轻法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许飞英十分明白不到三十岁的天人意味着什么,立时收起了所有的轻视。纨绔子弟与年轻俊彦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力。对于道门来说,最能彰显能力的就是境界修为。

作为公门中人,许飞英甚至已经做好了忍气吞声的准备。

毕竟这样的道门俊彦有些傲气也是常事,犹记得她在前些年因为公事与那位李家贵公子打过交道,对方简直是不把她人当看待,。

再有就是,朝廷不比道门,道门将平等上升到了道德正确的地步,可朝廷不然,对于女子天然有些歧视,她这些年来也吃过一些这方面的亏。

不过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道门俊彦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如何轻慢,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谦让,这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所以她一时间因为落差太大的缘故有些受宠若惊,对齐玄素观感极佳。

其实这也是环境的缘故。如果齐玄素此时和张月鹿结成道侣,那么毫无疑问是家中地位最低的人,上至岳母老娘,下至张月鹿,谁都得罪不起,在这种环境下,齐玄素怎么可能瞧不起女人?自然也不会讲什么谦让的绅士风度,都已经地位垫底了,还去谦让别人,贱不贱啊?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齐玄素并没有留意许飞英的心理变化,只觉得这位女主事十分好说话,所以寒暄几句之后,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之所以请许主事过来,是因为牵涉到了一桩案子。想来许主事也知道,如今的帝京道府百废待兴,所以需要督捕司协助。”

柯青青已经把一份整理好的条陈放在了许飞英的面前,是关于绿翠下处勾结丐帮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事情。

许飞英拿起这份条陈,飞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微变化。

如果齐玄素是姚裴,那么多半能通过这些细微表情变化再结合条陈的内容,推测出许飞英心中所想,可惜他不是,只能等待许飞英把条陈看完。

“齐法师想知道什么?”许飞英放下条陈直接问道。

齐玄素道:“绿翠下处的人说丐帮很在意高老爷的面子,我想知道这个高老爷是何方神圣?”

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高老爷高明隐,居住在无量西北坊,明面上是一位富商,从事海贸生意,可实际上他一年到头大多数时候都居住在帝京,很少出城,更不必说出海经商了,据说他认识很多权贵人物,手眼通天。”

齐玄素摇头道:“太笼统了,我要知道更为详细的资料。”

许飞英犹豫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无意帮朝廷清查权商勾结之事,可要是牵涉到了隐秘结社,那就是道门的事情了,我身为道门道士,责无旁贷。”

许飞英道:“这恐怕要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有了他们的手令……”

齐玄素打断道:“石真人亲自出面交涉,侍郎大人已经同意了,否则他也不会派你过来。”

许飞英沉默片刻后道:“督捕司的确有这位高老爷的档案,不过并没有高老爷的确切罪证,而且档案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需要我返回督捕司,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之后,再给齐法师送来相关副本。”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有劳许主事再跑一趟。对了,此事一定要密。”

“我理会得。”许飞英点头。

在许飞英起身离开后,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既然那个高老爷手眼通天,那么我们从督捕司调取有关档案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住这位高老爷。”

齐玄素笑了笑:“就怕他不知道。督捕司那么多年都没查到这位高老爷的罪证,我看几眼有关他的档案就能找出他的马脚了?那是扯淡。说白了,我要打草惊蛇,或者说敲山震虎。他只要有所动作,必然留下痕迹,才会有破绽可言。”

柯青青迟疑道:“可这位高老爷的背景很深。”

话刚出口,柯青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高老爷有背景,这位顶头上司也不是孤身一人。玉皇宫上下都传遍了,说这位齐主事是东华真人的亲信心腹。

如今三位参知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清微真人势大不假,可与朝廷勾勾搭搭,失了不少人心,所以东华真人的希望最大,若是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齐主事就不再是紫微堂主事,而是紫霄宫主事,他还真没有畏首畏尾的必要。

“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动,我把高老爷的儿子抓了,让他亲自来领人,他若是想要化解恩怨,早就主动登门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只怕他已经恨上我了,估计这会儿正谋划怎么对付我呢,若不是顾忌我的道门主事身份,杀我的念头也有了。毕竟从‘客栈’请动一位天人出手,也就一万太平钱左右,那个绿翠下处可远不止一万太平钱,这个价钱,他出得起。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

齐玄素道:“至于他通着好些大人物,不足为虑,那些大人物不是他的爹娘,到了必要时候,所谓的大人物们只会弃卒保帅。这位高老爷,还有那个拐卖人口的丐帮,都是歪风邪气、不正之源,整顿风气不能只针对那些老鸨吧?治病要治根本,所以都要打掉,绝不姑息。”

“是。”柯青青正色道。

第十五章 下元节 转眼间来到了十月十五,这是道门在今年的最后一个重大节日,即下元节。

世人常常说:“天官赐福。”

这四个字正是来源于道门,后面还有八字,分别是: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门的三大副掌教制度也是效仿三官,天师对应天官,地师对应地官,国师对应水官,或者说国师本应称之为水师,只是与黑衣人的水师同音同字,容易产生歧义,故而改称国师。

下元节即是水官大帝的生日,道门在这一天要祈福、消灾、拔苦、谢罪、求仙、延寿、超度亡人等等。

道门弟子、信徒则要在家门外均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晚上,杆顶挂三盏天灯,做团子斋三官。

至于为何世人尽皆祭拜三官大帝,道门的影响力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三官大帝本身的身份也极为不俗,乃是三大上古圣王,天官为唐尧,地官为虞舜,水官为大禹。故而哪怕是儒门最为鼎盛时期,也不会禁止三元节。

如今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共主,三元节的声势自然更重,几乎要压过中秋节和春节。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本来只要挂三盏天灯,可如今几乎发展为灯会,商家相互攀比,谁的天灯更大、更精致、更用心思,百姓们除了聚集道观祈福消灾、回家斋祭三官大帝之外,入夜之后还会出门赏灯。这也是元宵节看花灯的由来,因为上元节即元宵节。

帝京城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雄城,人口最多,最为繁华,正值盛世,下元节的景象又是不一般。这一日的帝京城几乎就是不夜之城,花灯遍布全城上下。

大玄朝廷的前身是北道门,自皇帝到勋贵,虽然不在道门体系之内,但都是道门信徒,所以宫城、皇城内外也是尽悬花灯,皇帝陛下与民同乐。

在这种情况下,帝京道府自然不能落后,不仅要准备花灯,还要接待大批信徒来此参加庆典,玉皇宫内外到处张灯结彩,不仅无数天灯飞在天上,与明月星辰争辉,地上也是三步一灯,将整个玉皇宫化作地上仙阙,甚至还在正门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太上道祖模样的巨大灯楼。

虽然皇帝并不前往玉皇宫,而是去往皇室专属的太上玄元宫斋醮,但到了这一天,玉皇宫的人流量仍旧十分夸张,道宫的人手难免紧张,所以所有人都要将手上的差事暂时停一停,一切以下元节庆典为重。齐玄素也不例外,他身为主事,不仅要跟在石冰云后面参与各种仪式、庆典,还要调度人手,维持秩序。

不得不说,齐玄素刚到帝京的半个月,几乎是半天不得闲,虽然境界修为没有明显提高,但其他方面的能力却是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入夜之后,人流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达到高峰。

结束斋醮之后,副府主们还要为百姓举行祈福消灾、超度亡人的盛大仪式,齐玄素则匆匆离开礼堂,带着柯青青将几处容易造成踩踏、火灾事故的地方又巡视检查了一遍,重点是那座巨大的太上道祖灯楼,若是在万众瞩目下出现什么纰漏,那“乐子”可就大了,丢的不仅是帝京道府的脸面,更是道门的脸面,所以要严防隐秘结社的妖人进行破坏。

按照道理来说,高老爷若要不顾后果地报复,此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搞出什么乱子,不敢说让齐玄素身败名裂,最起码齐玄素的前程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不过高老爷不敢这么做,真要闹出乱子,造成百姓踩踏,伤亡惨重,齐玄素固然要担罪,可朝廷和道门也必然要一查到底,面对朝廷和道门联手,无论如何安排巧妙,都要被揪出来明正典刑,抄家灭族。

高老爷是穿鞋子的人,有家有业,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如此一个时辰后,齐玄素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坐下,身体谈不上疲累,可一直紧绷着,保持紧张状态,心神上却有几分疲劳。

柯青青给齐玄素端来一碟用于供奉的素食,齐玄素倒是不饿,真要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没有拒绝柯青青的好意,潦草吃了。

从这里望去,可见夜幕被映得通红,昭示着整个帝京已陷入节日的狂欢。

这样的重大节日,朝廷那边同样是严防死守,派出大量人手维持秩序,防止出现踩踏等事故,不仅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三班衙役全部出动,还有督捕司、青鸾卫也上街维持秩序。

宋三和吴四也在其中,两人身为试百户,要巡视街面,除了关注人流,防止出现拥挤和踩踏事故之外,还要着重盯紧了各处的花灯。

花灯这东西,不同于其他物事,一旦出事,必然引起连锁反应,虽然近些年来帝京的建筑主要是以砖石材质为主,但仍旧还有大量的木质结构,一旦失火,其他花灯也无法幸免,就好似在火药库里用明火,火势转眼之间便会蔓延一条街道,再加上帝京繁华,喜好攀比,各种花灯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成倍增加。一旦出事,就连捂盖子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上达天听,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宋三和吴四碰头一次之后,各自带着几名手下分开,一人向东,一人往南。不过千防万防,还是发生了踩踏事故。据说是有人在临街的二楼往下撒如意钱,引起了骚乱。

吴四紧忙带人朝着那边赶去,同时心中忍不住腹诽道:“这种日子,这么大的人流量,竟然敢玩撒钱的把戏,一不小心就是几十条人命,真该把这杀千刀的逮到大牢里,把他和马桶锁在一起。”

当吴四赶到的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局势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立刻让手下维持秩序,只剩下他自己站在原地负责指挥。就在这个时候,又一股人流朝这边涌了过来,吴四朝着人流大声呵斥,可惜无济于事,他本人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之中。

这种时候,先天之人也是有力使不出,除非大开杀戒,杀出一条血路,否则只能随波逐流。

就在混乱之中,吴四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不由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正想回头呵斥,就觉得眼前一黑,胸口绞痛,然后天旋地转。

拥挤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仍旧互相推搡着,无数只脚踩在吴四的身上,

吴四的属下注意到了这一幕,有些惊慌,不过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毕竟上司是货真价实的先天之人,体魄强健,至多被踩个重伤,应该不会被活生生踩死。

……

时间慢慢来到子时,十月十五就这么过去了,进入十月十六。

百姓们逐渐返回家中,人流渐渐减少,满城的花灯也开始依次熄灭,这让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底层的差事不好做,任务重,责任大,做好了是应该的,办砸了就是天大的罪过。不过话说回来,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好,的确锻炼能力,难怪说:猛将必发于行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灵官带着宋三来见齐玄素。

此时的宋三满身狼狈,头发被烧焦了,浑身上下湿透的同时,还有火烧的焦痕和被踩踏留下的脚印。

齐玄素不由笑道:“老宋,看来你的差事也不好干……”

没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宋三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法师,法师,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僵住,示意灵官退下,伸手扶起宋三:“怎么回事,慢慢说。”

宋三颤声道:“老吴死了,让他们给害死了。我见势不妙,跳到河里,一路潜水逃到蓬莱池,他们不敢在内城放肆,这才侥幸逃得一命,我差一点就被他们活活烧死,差一点见不到法师了……”

齐玄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问道:“是谁干的?”

宋三道:“不知道,连面都没看清,不过多半就是高老爷指使的,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这是因为绿翠下处的事情恨上我们了……”

齐玄素又问道:“老吴的尸体呢?”

宋三道:“应该还暂且停尸在北城兵马司,要到明早,才会被亲军都尉府领走。”

齐玄素吩咐道:“柯执事,你去把老王和周灵官叫来。”

“是。”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周灵官匆匆赶来。

齐玄素也不绕弯子,直接解下腰间的令牌交给王崇年,吩咐道:“王执事,你拿着我的令牌,与周灵官一起,带上一百灵官,现在就去北城兵马司衙门,务必把青鸾卫试百户吴四的尸体带到玉皇宫,若是谁敢阻拦,可以直接动用武力,事后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是。”王崇年双手接过齐玄素递来的令牌。

这块令牌就是齐玄素担责的凭证,手下不必担心背黑锅,哪怕出了什么问题,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自然敢放开手去干。

齐玄素叹了口气:“有劳了。”

王崇年和周灵官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齐玄素又道:“柯执事,你带老宋去化生堂,处理下伤势。对了,再把督捕司的许主事请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是。”柯青青应道。

第十六章 盘根错节 许飞英赶来的时候,齐玄素正在看那些有关高明隐的档案副本——因为下元节的缘故,齐玄素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开始准备下元节庆典。

柯青青直接把许飞英领到了齐玄素的书房,比起会客室更为私密,齐玄素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相迎。

许飞英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位齐法师虽然拿着卷宗而不是刀剑和火铳,但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齐玄素深深望了许飞英一眼,良久才道:“许主事叫许飞英?”

许飞英应道:“是。”

齐玄素从须弥物取出一把横刀:“我这把刀却是与许主事同名,也叫‘飞英’,这把刀陪伴我的时间不长,可死在此刀之下的人却是不少。”

许飞英只觉得身子一冷,从齐玄素的话语中竟是感受到几分江湖草莽的无法无天之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知道许主事当差不易,偌大个帝京,权贵遍地,想要立足,不好随便得罪人。”

许飞英的脸色微微变化,她从这位齐法师的话语中嗅到了几分杀气。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齐法师矜持有礼,与她见过的许多年轻俊彦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没有傲气,更为和气,嘴上说着官话套话,她也没有太过上心,可此时她才知道大错特错,这位齐法师在恭谨有礼的面具下藏着一股子戾气,她有一种直接,齐法师打算撕下面具,要杀人了。

齐玄素的话锋一转:“只是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得罪之处,我先向许主事告罪一声。”

许飞英颤了一下,不过还是道:“不敢,齐法师请讲。”

齐玄素道:“这么多年以来,督捕司不会对高明隐高老爷一无所知吧?我不想听搪塞之言,我要听许主事的实话。总之,一句话,许主事要么站在我这边做我的朋友,要么就站在我的对面做我的敌人。”

许飞英立时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恐怕是高老爷对齐法师出手了,齐法师被激怒,没了耐心,要跟高老爷摊牌。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不敢与齐法师为敌。”

齐玄素笑了:“许主事今日相助的情谊,齐某人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有所回报。”

许飞英轻咳一声:“只希望齐法师能毕其功于一役,若是打蛇不死,只怕……后患无穷。”

她之所以决定站在齐玄素这边,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给出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中尚有良知,她对齐法师了解不多,可齐法师解救了一批被拐卖少女总是真的,另一边,高明隐名下的妓院买卖人口也是真的,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许飞英既然选择了齐玄素,自然是希望齐玄素能将高老爷彻底扳倒,不留后患,否则她也会有些麻烦。

齐玄素道:“许主事放心。”

许飞英也不再像上次那般说些官面上的套话,徐徐说道:“大玄与大魏不同,大商人的地位很高,宦官们又失势,所以商人们……高明隐明面上是一个商人,在暗处却是北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他的名下,有一家二等行院、两家三等妓院,以及被齐法师扫掉的绿翠下处,不谈其他生意,仅仅是这四家生意,本钱便在二十万太平钱以上。另有赌坊、作坊、当铺、南北商行等生意,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万太平钱。这些钱当然不全是他的,他只是个代为掌管的‘掌柜’,东家们另有其人,这些东家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那些大人物具体是谁,我们不敢深入去查,所以是真不知道,不过高明隐此人极为擅长借势,借着幕后靠山的势力,与五城兵马司衙门、顺天府衙门、青鸾卫都有交情,顺天府的府尹是皇帝陛下亲自任命,刚刚上任不久,应该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可顺天府的吏房司吏却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法师不要小觑这位司吏,虽不过小小一个经制书吏,但身为吏房书办的头目,偌大个顺天府人事皆操之其手,下面上至县令,下到普通书办,都要仰其鼻息。府尹老爷因为许多事情都要依仗他去办,所以官面上可以摆一摆官威,私下里待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有些时候,他二指宽的便条下去,竟比公文还管用些,号称是给个五品官都不换,青鸾卫的千户、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毕竟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胥吏,这些吏员都是代代相传,家传的手艺,便是要架空挟制主官,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官员们想要出政绩,更少不得他们出力。”

“顺天府衙门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五城兵马司衙门了,尤其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高明隐名下行院、赌坊的常客,虽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远不如青鸾卫指挥使那般煊赫,但终究是正三品的大员,不容小觑。”

“北城丐帮的头目也是由高明隐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位头目蓄养了上百号打手,只要在北城地界,所有下九流的人物都要听他的号令,外来的牛鬼蛇神想要在北城的地盘上开张,也要给够了孝敬,据说他手上人命就有十几条,每年收取的‘常例银子’多达四、五千太平钱。我们一直想要拿他,只是盘根错节,又没有实质证据……”

齐玄素听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说起来,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的例银还没有一个乞丐头子赚得多,而我的待遇在四品祭酒道士里已经是顶尖了。”

许飞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高明隐在青鸾卫交情十分隐秘,我们不得而知,六部之中,他也多有人脉,关键此人还与‘客栈’有交集,雇凶杀人是常事,只是这类事情他从不会亲自去办,所以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说到这里,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应该在帝京道府也有关系,只是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他的那些老关系多半被调离帝京。总之,他就像一只吐丝的蜘蛛,结成一张大网,寻常人与他为难,就如撞入蛛网中的飞蛾,动弹不得。”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他是打过镇守总兵官赵福安不假,可名义上是两人私斗,全看境界修为的高低,又有蜀州道府的副府主季教真充当见证人,赵福安有多少权势都用不出来,更不可能派出黑衣人围剿齐玄素。

可如果齐玄素没有道门的身份,赵福安哪里会与他私斗,恐怕会直接派出黑衣人进行围杀,各种火器全都用上,齐玄素可是见过黑衣人围剿“天廷”的风伯,连“凤眼甲六”都用上了,天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赵福安老老实实私斗,只是断一条胳膊,丢些面子,如果他真敢下令黑衣人围杀道门副府主和主事,那么就是身家性命全都保不住了。

再有,齐玄素邀斗赵福安,说白了只是为了报仇,出一口恶气,与赵福安之间没有什么利害相争,与当下的情况截然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就在这时,王崇年快步进来。

齐玄素回过神来,问道:“尸体带回来了?”

王崇年双手奉还齐玄素的令牌:“已经带回来了,暂时停放在幽狱之中。”

齐玄素接过令牌重新悬挂腰间,又问道:“没有什么意外吧?”

王崇年如实回答道:“北城兵马司的人想要阻拦,不过不是我们的对手。”

齐玄素道:“很好,去化生堂请一位仵作来,我们去幽狱查看尸体。”

这就是齐玄素的权势所在了,其他主事都卖他面子,所以无论是幽狱那边,还是化生堂这边,都任他随意调用。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来到幽狱时,宋三已经到了,望着老兄弟的尸体怔然出神,颇有兔死狐悲之意。

仵作是位九品道士,垂手而立,目光却望着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命令。

齐玄素道:“开始验尸吧。”

“喏。”仵作应了一声,取出一整套工具。

许飞英也跟在齐玄素身旁,她办案多年,这样的景象见得多了,并不害怕。

齐玄素盯着仵作的动作,更是面无表情。

很快,仵作打开了吴四的胸腔,动作一顿。

齐玄素走上前去,只见吴四的一颗心脏已经被震成了好几瓣,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或者说,在他被人群践踏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齐玄素眯起眼:“背后一掌毙命,表面又不留丝毫伤痕,出手之人最少也是归真阶段,”

谁也没贸然说话。

杀鸡儆猴,震慑人心。

齐玄素很明白一件事,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以后就没有人给他办事了,等同是高明隐踩着齐玄素的头维护了他这条地头蛇的威严。

齐玄素问道:“许主事,两天的时间,你能否找出杀吴四的凶手?我只要知道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你去抓他,剩下的交给我来做。”

许飞英怔了一下,回答道:“如果只是找出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抓捕,那么应是不难。”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那就有劳了。”

第十七章 鬼蜮伎俩 不管高明隐是恐吓齐玄素也好,还是杀鸡儆猴也罢,总之他动了齐玄素的人。

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既然撕破脸皮,那么他也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玩花活,他也会。

齐玄素先是去见了顶头上司石冰云,说明情况之后,向石冰云讨要了两张文书和一个人手。

石冰云是典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让齐玄素放手去干,那么就给予全力支持,所以齐玄素提出的两个请求全部照准。

两张文书正是齐玄素先前向宋三许诺的同道士出身,不过齐玄素稍稍修改了一下授予日起,将其定在了十月十四,也就是下元节的前一天。

因为下元节的缘故,玉皇宫上下在十月十四这一天正全力筹备下元节庆典,积攒了大量的公务,甚至有些混乱,就算去细究,也很难说得清楚,完全可以说是石冰云在十月十四这一天临时下了命令,具体办事之人因为被调去筹备庆典,没有注意到。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根本没人会来细究。

一张自然是给宋三的,另一张则是给已经死去的吴四。

严格来说,是宋三沾了吴四的光。

如此一来,吴四死的时候,身上就有了同道士出身的身份,虽然只是最低的九品道士,但性质全然不同,帝京道府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这个案子,自行处置,而不必移交朝廷。

换而言之,高明隐若是没有被齐玄素抓到把柄也就罢了,只要有把柄落在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立刻就能将其拿下,而不必经过刑部大理寺。

高明隐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那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多的关系背景也无用武之地。若是以前的帝京道府,也许高明隐还能通过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对齐玄素进行施压,可如今帝京道府刚刚被道门整顿,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其他地方调来,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水泼不进。

就算高明隐真是手眼通天,请动了两位真人亲自过问此事,且不说齐玄素上面还有个石冰云顶着,若是石冰云顶不住压力,还能“上达天听”,闹到金阙去,东华真人总要站在齐玄素这边。

再有就是,高明隐在“客栈”雇凶杀人,只要能够坐实,那便是勾结隐秘结社的罪名,牵涉到隐秘结社,天罡堂便可以光明正大大插手其中,就算有大人物想要过问,齐玄素也能用天罡堂做挡箭牌。

天罡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齐玄素的“娘家”,大小两位堂主可都是自家人,不向着齐玄素,还会向着你们这些外人吗?帝京城里的大人物,到了玉京可不好使。天罡堂入场之后,地方道府也要配合。

至于那一个人手,则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四品祭酒道士,也是石冰云的属下,虽然挂着主事的名头,但为人木讷,也无意管人,更喜欢提升修为,所以就像过去的齐玄素那般,只是个空头主事。

于是石冰云让他过来给齐玄素帮忙,齐玄素的要求也很简单,请这位同僚在未来几天的时间内,保护好许飞英的安危。

许飞英本身就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一个比她还强几分的归真阶段之人,“客栈”的杀手再想动手,也不是易事,除非是天人亲自出手。

帝京城当然卧虎藏龙,天人不在少数,可请天人出手却不是个小数目,若是针对道门之人,还要再加钱。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客栈”不会接这样的买卖。

齐玄素的师父的确死在“客栈”刺客的手中,张月鹿和齐玄素也遭遇过“客栈”的刺客袭击,可都有一个前提,买家也是道门中人,归根究底还是道门内斗,“客栈”在其中扮演了“刀”的角色,当事人一般不会与“客栈”过多计较,顶多是把刺客打死了事,最后还是会去找幕后的买家算账。

可是外人通过“客栈”雇凶杀道门之人,那就是两个性质了。“客栈”担着很大的风险,也不是完全不能接,不过必须要狠狠加钱。

安排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让宋三这几天就在玉皇宫待着,又把柯青青和王崇年叫来。

“主事。”柯青青和王崇年一起来到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查阅了一下,因为‘五石散’具有毒性,服用过量可能导致中毒而死,所以金阙曾经发布过关于禁绝、销毁‘五石散’之决议,来到帝京之后,我发现很多人都有服用‘五石散’的风气,美其名曰名士风度,有违金阙的决议。既然整顿风气,那么这方面也不好落下,我决定举办一个有关这方面的宣传大会,警示世人。”

柯青青还是年轻,微微一怔,没有领会齐玄素的意图。

王崇年毕竟年长许多,经验丰富,已经有些明白齐玄素要做什么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只是张贴告示,或者派人去宣扬,效果有限,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要让百姓们亲眼看到服用‘五石散’到底是怎样的下场,才能起到警示人心的作用。”

到了这会儿,柯青青也明白过来。

齐玄素道:“你们去抓几个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连同幽狱里的人一起,把他们的姓名做成牌子插在身后,然后脱去上衣,把那些烂疮都露出来,绑在木桩上,摆到玉皇宫的门口,召集百姓们看一看。”

王崇年已经彻底领会了齐玄素的意图,道:“主事放心。”

齐玄素又道:“先在玉皇宫的门口摆上三天,他们不是寒暑不侵吗?不是穿不得新衣吗?把衣服脱了,正好省事。然后通知青萍书局名下的说书先生们,都来看,回去后编成话本段子,全都给我传出去,茶楼酒楼,大小行院,一个都不能放过。谁的话本段子最精彩,重重有赏。第一等赏三百太平钱,第二等赏二百太平钱,第三等赏一百太平钱。”

道门十分注意民意,青萍书局明面上的职责是印书、发行邸报,在暗中还有一个职责,便是注意民意动向,做好相应的引导。

人心如水,何其深也,民动如烟,何其乱也。

若不是不注意人心民意,就会给隐秘结社发展的土壤,动摇道门的根基。

道门的具体做法就是完全掌握了话本、戏剧、曲艺等行业,培养了大量的说书先生,通过这些深入底层民间的说书先生们,通过各种故事,来引导民意。

青萍书局直属于祠祭堂,不过因为各地情况不同的缘故,同时也受各地道府的指挥。

以齐玄素的主事职位,本来是无权过问的,不过石冰云可以,如今石冰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同意齐玄素的所有要求,由得齐玄素去发挥,其他主事也乐意卖齐玄素的面子,齐玄素自然可以越权行事,“第一主事”和“第十副府主”的名号越发名副其实。

王崇年应道:“是。”

许多话不必齐玄素说明,王崇年自然知道侧重点在哪里。

齐玄素又补充道:“还有,派人盯紧了那些说书先生,谁要是去找说书先生的麻烦,立刻拿下,直接带到幽狱,严加审问,务必问出是谁指派他们去闹事的,留下口供。”

王崇年问道:“若是官家之人呢?比如五城兵马司衙门,或是三班衙役、青鸾卫。”

齐玄素道:“那就亮明身份,与他们好好讲道理,让他们有所忌惮,主要是保护好我们自己人。百姓们看在眼里,他们会自发地口口相传。”

王崇年只觉得心惊。

服用“五石散”当然不是什么大的罪过,自然奈何不得高明隐,可齐玄素此举却是把高明隐的面子踩到了脚底,你高明隐不是要拿我当踏脚石维护你的威严吗?杀我的人,我就把你的儿子丢出去,什么衙内公子的体面不留半点,让他变成个笑话,让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

这就把高明隐逼到了悬崖上。他横行北城多年,仇家不在少数,只是慑于他多年积威之故,不敢跳出来,如今齐玄素给了高明隐一巴掌,如果高明隐退让露怯,那么他的仇家们都会跳出来,站到齐玄素这边,立时形成墙倒众人推之势,甚至省了齐玄素自己去搜索罪证的功夫。

如果高明隐不退让,要跟齐玄素硬扛到底,那么露出的破绽把柄就会更多。这正合了齐玄素的意,只要让齐玄素抓到一条,他就敢把高明远拿下。

柯青青道:“那可就闹大了,说不定阁老们都要有所耳闻。”

“就怕不大。”齐玄素冷笑一声,“黑地里的魑魅魍魉见不得光,见光就死。只要扔到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就死了。”

柯青青再去看待这位上司,竟是有了几分畏惧。

那位高老爷之所以敢跟自家上司扳手腕,多半是觉得自家上司是个世家公子,光风霁月之心,不懂得什么鬼蜮伎俩。可如今看来,这位高老爷却是打错了算盘。

第十八章 张法魁 许飞英的动作很快,甚至没用两天的时间,只用了一天半,便查明那名“客栈”刺客的落脚所在。

若论线人,许飞英远胜宋三和吴四,她在“客栈”中也有关系。

当然,许飞英没有实质的证据——这也是这位“客栈”刺客没有太过在意自己行踪的缘故,他自认为出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且一个小小的试百户,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上心。

齐玄素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自己亲自出手。

其实在齐玄素看来,这也有可能是个陷阱,不过齐玄素不大在乎,除非直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埋伏他,否则都不足为虑。先不说高明隐能否请动无量阶段的天人出手,就算高明隐有这个门路,也未必如此孤注一掷。

毕竟知道齐玄素真正实力的人,不多。赵福安当然知道,不过这位镇守总兵官绝不会大肆宣扬,反而会严密封锁消息,挽回自己的脸面。

入夜之后,齐玄素悄然离开了玉皇宫。有了上次被宋三和吴四识破的教训,齐玄素这次直接是高来高去,不给寻常百姓看到自己的机会,那些眼线们自然也没这个本事去发现齐玄素。

根据许飞英给出的消息,那个刺客名叫张法魁,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炼气士,大约是归真阶段七重楼的境界,颇为棘手。如今他正居住在蓬莱池畔的一家客栈中,不是道门的太平客栈,而是一家普通客栈,因为蓬莱池与数坊交界,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可以通过蓬莱池迅速逃走。

果然是老江湖了。

夜半时分,张法魁没有入睡,而是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瓷杯,里面是浓烈白酒。

他隐约听到了风声,说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死掉的那个青鸾卫试百户也是给别人做事,靠山是个能跟高老爷扳手腕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很恼怒,怕是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又有个朋友给他透了风声,有人在调查他,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此地,可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最大的底气便是这一身炼神境的炼气士修为,再有两重楼就能摸到返虚境的门槛,也就是世人说的天人逍遥阶段。

想要抓他,少说要一位天人,或者三位同境之人。

就算那位大人物要出气,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张法魁猛地一惊,放下手中酒杯,取出兵刃,是一把无柄飞剑,沉声问道:“谁?”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整扇门直接朝着张法魁飞来。

张法魁一剑将门劈成两半,显出来人的身影,是个年轻人,一身看不出来历的道袍,给了他极大的压迫。

张法魁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走,跳出西窗户就是蓬莱池,只可惜齐玄素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向外飞扑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又生生把他扯了回来。

张法魁可不是花圃道士,而是久经战阵之人,与齐玄素一样,与人厮杀经验十分丰富,在被齐玄素抓住脚踝的瞬间,手中短剑便已经朝着齐玄素的咽喉激射而出。

如果两人的境界修为相当,那么还会有一番争斗,可惜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这场争斗便已经没有太大的悬念,齐玄素的右手抓着张法魁的脚踝不放,左手局部金身化,轻描淡写地将飞剑抓在五指之间。

金身这种神异,与武夫的身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武夫通过在穴窍中凝练无数个细小身神,连成一体,使得体魄不坏,巫祝的金身则是直接将本人变成一个大号的身神,同样金刚不坏。

飞剑哀鸣阵阵,奋力挣扎,不顾剑身上出现裂痕,剑气如锯,使得齐玄素的左手五指逸散出点点金色流光,如萤火虫飞舞。破开金光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气仍旧凌厉,又使得齐玄素的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只是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

如此反复数次,飞剑的剑身上裂痕遍布,却始终没能割掉齐玄素的五指。

因为西窗靠着蓬莱池,所以齐玄素以武夫大力朝着东边猛地一甩,张法魁直接撞破东墙,又穿过一条过道之隔的对门客房,飞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张法魁狼狈落地,刚要起身,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也跟了出来,凌空而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天人……”张法魁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十月十五下元节,你杀了一个叫吴四的青鸾卫试百户。”

张法魁心中涌出极为强烈的后悔情绪,说不清是后悔没有听从朋友的忠告早点离开,还是后悔接了那桩看似无关紧要的买卖。

不过张法魁作为一个老江湖,丝毫没有因为后悔情绪而在动作上有丝毫迟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

玉京、帝京、金陵府等地都禁止天人随意飞行,不过这种低空飞掠并不算是坏了规矩,炼气士跑得再快,也没有天人飞得快,齐玄素在被风伯追杀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他当时主要是依托河流藏匿身形,才勉强躲过一劫,所以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是让张法魁远离蓬莱池。

再有就是,如今的齐玄素远胜当初的风伯,如果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自信能胜过风伯,就像张月鹿斩杀雷元帅。

若是再跟张月鹿动手,胜负难料,关键张月鹿有“无相纸”,齐玄素的胜算还是稍小。对上姚裴,胜算就更小了,“功烛杖”比“无相纸”还不讲道理。至于与李长歌相交,且不说半仙物,齐玄素的“玄玉”直接少了一块,功法少了许多,以李长歌的家世,若说他手中没有半仙物,谁也不信。

说到底,齐玄素在经验上有优势,吃了一个“穷”字的亏。

由此看来,清平会的如意榜还是比较中肯,的确就是李、姚、张的排名。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其家族助力的排名,李家全力支持李长歌,所以李长歌高居榜首。姚家同样全力支持姚裴,只是姚家稍逊于李家,所以姚裴居于次席。张家倒是能与李家分庭抗礼,可惜不怎么支持张月鹿,所以张月鹿居于最末。

齐玄素略微分心,不过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眨眼之间已经是来到张法魁的身后,一把抓住张法魁的后心。

这次齐玄素用上了“魔刀”的神通,凭借直觉抓住了张法魁体内真气流转的一处关键节点。这处关键节点并不固定,而是随着真气流转而不断变化位置,机会转瞬即逝,若是去仔细观察分辨,等到确定的时候,节点已经变化,那便错过,唯有凭借直觉的“魔刀”或者提前预判的“天刀”才能在仓促之间一击就中。

这一抓如同截流断水,使得张法魁的真气流转有了瞬间凝滞,然后就被齐玄素制住,动弹不得。

齐玄素又一拉一扯,顺势给了张法魁一拳。

谁说没有身神的拳意就打不死人?

只要境界修为够高,一眼把人看死都不成问题。

张法魁身形一颤,一口真气被齐玄素直接打散。

拿下。

齐玄素抓着张法魁返回玉皇宫。

柯青青和许飞英已经等候已久,见齐玄素回来,立刻迎上前来,齐玄素将手中的张法魁随手一丢:“送去幽狱,严加审讯,‘客栈’做生意都立文书,找出那张文书。”

柯青青应了一声,招呼灵官给张法魁上囚具,送去幽狱。

许飞英则是心惊。

一位道门主事,如此霹雳手段,甚至对于江湖上的路数如此熟悉,可不像是从花房温室里走出来的,更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倒像是从野草丛林里拼杀出来,身上带着几分草莽气。

难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齐玄素忽然说道:“有劳许主事相助,待到此番事了,我会向上面给许主事请一个同道士出身,七品起步。对了,最近这几天,许主事还是要小心行事,也可以留在玉皇宫。”

许飞英嫣然一笑:“多谢齐法师。至于留在玉皇宫,那就不必了,我们许家世代居于帝京,世代供职于三法司,虽然不敢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但还是有些姻亲故旧、亲朋好友,自保应是无碍。再者说了,那位高老爷要忙着对付齐法师,也无暇顾及我们。”

齐玄素也不强求:“说起来,许主事比我还要年长些,如何保全自身,自是不必我去多言。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许主事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就是。”

许飞英应下,便打算告辞。

就在此时,齐玄素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自行亮起,齐玄素随手打开,张月鹿的投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许飞英打听过这位齐法师的来头,据说他与那位声名远扬的张家千金关系非凡,甚至去过云锦山张家,又被慈航真人召见,只差最后的面见天师,这分明就是要谈婚论嫁的架势。

所以许飞英明知道不合礼数,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她只觉得惊艳。

另一边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吗?

第十九章 好戏开场 七娘曾经说过:“大部分男人的弱点不是自身,而是家人。所以年轻时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了牵挂之后,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瞻前顾后,总想着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算是为别人而活了。”

七娘又说,有家室的,一群要养家的人,便很容易拿捏他们,他们只能受着,不敢翻脸的。反倒是齐玄素这种小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才是真正的刺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一切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来,除了付诸于武力,还没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如今齐玄素算是半个光棍,地位最低也有低的好处,只有别人拿他去威胁张月鹿、七娘的份,没有人能拿七娘、张月鹿威胁他,毕竟真有拿捏七娘、张月鹿的本事,也没必要威胁齐玄素了,直接把齐玄素一并拿下就是。

齐玄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没什么好怕的,有阴招你使去。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清平会的身份,且不说知道之人寥寥无几,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敢挑破,因为这个弱点背后牵扯的是七娘,七娘背后牵扯的是姚家和裴家,甚至是大半个全真道,把这些事情扯出来之后,就不怕被地师和东华真人灭口吗?

太平道能一路从江陵府灭口到金陵府,最终火烧真武观,难道全真道就是好相与的?同在世间泥潭之中,没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谁的手上都有些血债,不然三大道统留着那些隐秘结社做什么?就是干脏活的。

所以除了李家之外,恐怕没人能够轻动,慈航真人之所以委婉地警告齐玄素,也只是因为太平道和李家,而非其他什么人。

高老爷的势力不小,比起李家可差得远了。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来到帝京道府,表现得十分强硬,就是要过江龙强压地头蛇,就是要立威。只要拿下高老爷,这就是打得一拳开,不仅外面的人对他忌惮三分,内部的人也会高看他,这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名号便算是坐实了。

人性总是复杂的,不可能一味高尚,也不可能只讲利害,齐玄素不好说自己这么做几分是为了公道人心,又有几分是为了自身前途,应是两者兼而有之,混在一处,难以区分。

齐玄素觉得没什么不好,谁规定好人就要清贫艰苦?谁规定好人就不能有权力名利?违背人性,这不是逼着人做坏人?

他不反对做一个好人,乐道可以,安贫就算了,他的前二十年人生都在贫穷中度过,实在是过够了穷日子。有些佛门和尚总是劝人“放下”,齐玄素就不得不说一句了,老子还没拿起来,手中空空,谈什么放下?些许念头也要放下?正所谓堵不如疏,权势也好,富贵也罢,最起码等我拿真正在手中了,你再来劝我放下也不迟。

三教之中,齐玄素一贯看不上和尚那一套,儒门和道门好歹都有相应的治国理念,唯有佛门是个异类,若是让佛门来治国,只怕要退回到奴隶时代去。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半圣人,一个圣人是太上道祖,半个圣人是至圣先师。太上道祖有《道论》和《德论》,合称道德五千言,既有天下之观,又有宇宙之观,人间宇宙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至圣先师只有天下之观,没有宇宙之观。故而千百年后,太上道祖的想法理念仍旧光耀天地,而儒门却不断被人诟病。

可就算如此,儒门也要远胜佛门。

佛祖既没有宇宙之观,也没有天下之观,只有胡吹大气,降服多少妖魔,地狱如何可怖,佛国如何宏伟,极乐世界如何美好,他有何等神通云云。又大谈功德一说,劝人向善的根本在于积攒功德,今世积攒功德,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来世,说白了与自欺欺人何异?自己骗自己这辈子受苦,来世享福,何其可笑。

而且佛门对信徒的许诺一向空泛无边,按照佛门的说法,转动经轮诵经便有功德,转动一周者,即等同于念诵《大藏经》一遍。转动二周者,等同于念诵所有的佛经,转动三周者,可消除所作身、口、意、罪障。转动十周者,可消除须弥山王般的罪障;转动一百周者,功德和阎罗王相等;转动一千周者,自他皆能证得法身;转动一万周音,可令自他一切众生解脱;转动十万周者,可远至观世音菩萨海会圣众处。转动百万周者,可令六道轮圆海中一切众生悉得安乐;转动千万周音,可令六道轮回众生皆得拨除苦海;转动亿万周者,功德等同于观世音菩萨。

也就是说,做了须弥山王般的罪孽之后,转动十周转经轮,便抵消了。一百周就可以做幽冥天子,一千周就能成仙,一万周就能将人间变成儒门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若是千万周,不仅人间净化了,就连地狱也一并超度了。天知道地藏王菩萨为什么不成佛,转千万周就是了。

还说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大有不同,什么核子二倍、赤铜五倍、珍珠珊瑚十倍、莲子万倍、金刚子千万倍、菩提子无量数,与生意人何异?如今作坊这么发达,量产菩提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人人手掐菩提子就进入大同世界了吗?

这样的许诺,别说什么割肉饲鹰,就是所有的佛、菩萨、罗汉全部饲了,也抵偿不起。

这是什么?这就是为了香火愿力把信众当傻子骗,无本的买卖。

若是人人信佛,人人都求来世,再无半分进取之心,人人都去诵经造功德,不事生产,如待宰之牛羊又有什么区别?

也难怪儒门常说,信道只是破财,崇佛可是散运。宁可让皇帝炼丹修道,不要让皇帝信佛。至于为何信道为何不散运,因为上层人的道门与底层人的道门是不一样的,上层道门以炼丹求长生为根本,底层道门却是以造反为主业。

在佛道合流的那段时间里,道门也受到了佛门的影响,堕落腐朽,开始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玩香火愿力被佛门吊着打,太阳真君就是死于这段时期,被大日如来彻底碾压。

此时的道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被儒门吊着打,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由此道门分为两派,一派靠着内外丹鼎之道取悦权贵,依附朝廷,走上层路线。一派又回归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老本行,向底层发展,开始积蓄力量,准备起事造反。最终自然是起事的一派的赢了,而且大胜,消失了千年的太平道又重新崛起,只是大贤良师变成了国师。

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便拨乱反正,摒弃那些效仿佛门发展而来的怪力乱神之说,重新确定以太上道祖五千言为根本,奉太上道祖为尊,除了身为太上道祖化身的三清祖师和确有其人的三官大帝、南华道君等祖师予以保留之外,其余诸多仙佛都被刻意淡化。

此举固然是正本清源,却也间接加快了道门和佛门的决裂,更导致了古仙与道门的全面对立。因为这些古仙本就是道门的神仙,结果以玄圣为首的新道门却刻意淡化他们,等同是断绝他们的香火生路,他们如何不反?

最终道门决定招安太阴真君也是有过考虑的,主要是太阴真君是借物成神,太阴就是月亮,并非凭空杜撰,还是稍有不同。

许飞英离开后,齐玄素与张月鹿聊了小半个时辰。

对于齐玄素的一系列动作,张月鹿一直都知道,她只是关心事态情况的发展,却没有指手画脚,甚至没有提出太多建议,完全交由齐玄素自己去做。

张月鹿是个自强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带给她所谓的安全感,也不需要别人给她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找个男人当依靠。不过她也不想找一个附庸或者奴仆,她并没有那么强的掌控欲望,并不打算让另一半对她唯命是从。她要的是平等、和谐相处,道同可谋,并肩而行,所以她很乐意看着齐玄素慢慢成长,拿齐玄素曾经的“临终遗言”来说,那就是事到临头须放手。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不予置评,只是道:“如果我是那位高老爷,多半只能登门服软了,留得青山在,再图后来时。”

齐玄素道:“在上宫进修的时候,书上说过,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他杀了我的人,想要吓住我,却是小瞧了我,这些人太平日子过久了,认为死个人就是大事,这算什么大事呢?又能吓住谁呢?只能是罪加一等罢了。”

张月鹿道:“吓不住你,因为你背后站着东华真人,又没办法把你调走,更抓不到你的把柄,若是还不能求和,那就只能鱼死网破、舍命一搏,甚至选择直接杀你,玉石俱焚,你要小心。”

齐玄素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聊太长时间,很快便结束了这次会话。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齐玄素干脆又是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王崇年就按照齐玄素的吩咐开始在玉皇宫门前的广场上树立木桩,刚好就是下元节时搭建太上道祖灯楼的位置,只要一进玄上北坊,就能看得清清楚。帝京城众多说书先生中的“名嘴”们也陆续来到此地。

人已经准备好了,脱掉上衣,露出烂疮,绑在木桩上。

人是秦灵官抓的,周灵官负责警戒,由王崇年现场讲解服用“五石散”的危害,宣扬禁绝“五石散”的必要,稿子则是出自柯青青之手。

可惜齐玄素的签押房看不到,若是位于最高处的掌府真人签押房,大约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二十章 一言万金 齐玄素的连番动作下去,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仅仅过了两天,“花太岁”高世德被绑在玉皇宫大门前示众的消息就传遍了北城,原本就已经胆战心惊的地头蛇们愈发小心翼翼,他们的消息渠道十分灵通,也听说了吴四被杀的事情,都明白一件事,高老爷玩砸了,没把人家吓住不说,反而把这位齐法师给激怒了,现在人家反手给你一个耳光,你怎么办?

当然可以装缩头乌龟,不过下一步齐法师就会以加大宣扬禁绝“五石散”力度的名义开始游街示众,第一站就是无量西北方,从你家大门前经过,那时候怎么办?

商人讲信用,也讲信心,只要自己的信用、别人的信心还在,即便债台高筑,也能辗转腾挪,维持架子不倒。一旦信用没了,别人对你没了信心,所有债主立时上门讨债,无论多大的生意,顷刻之间便风流云散。

高老爷的威严也是如此,若是露怯,立时就是墙倒众人推。

反观齐玄素这边,占据道德的高地之后,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公器的威力几乎就是无穷的,就好似大平原上的重骑兵,当真是所向披靡,沛然莫御。

地头蛇们还隐隐听说,帝京道府也有些不那么赞成的声音,说齐主事的本意是好的,可行事太过操切,过犹不及。

不过很快就被石真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石真人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如今是太平盛世,刑法很轻,所以好些个为非作歹之徒就无法无天,给世道造成了很多沉疴旧疾,过去帝京道府不作为,放任自流,使得这些沉疴旧疾尤为严重,所以想要在短时间内治病见成效,非下猛药不可。

掌府真人不说话,首席副府主不说话,剩下的人谁也不能反驳。

如今的帝京道府也是三道平衡的局面,石冰云资格老,却只担任次席副府主,类似于金陵道府的李天澜。掌府真人李若水出身李家,却并非李家核心成员,类似于李青奴这种出身,甚至没有辈分范字,资历较浅。首席副府主周教宪出身全真道,不上不下,刚好居中调和。

齐玄素是石冰云的属下不假,却也是全真道的弟子,周教宪没有与齐玄素为难的道理,掌府真人李若水当然可以与齐玄素为难,可她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关键齐玄素占着理,干好了帝京道府也跟着脸上有光,实在没必要插手这件事。

齐玄素算是稳坐钓鱼台,不出他所料,的确有人去找那些说书先生的麻烦,结果被守株待兔的灵官给抓了个抓着。

捣乱之人并非五城兵马司或者青鸾卫的人,这些公门之人都是人精,到了这个时候,看出风向不对,立刻就割席了。毕竟不是朝廷清查吏治,道门不会也不能把他们这些公门之人如何,说白了就是你老高不长眼嘛,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谁跟你同舟共济?大难临头各自飞,哪里会在这个时候硬出头。

所以找麻烦之人都是些丐帮之人,齐玄素只是让灵官们把这些人扣住,严加审讯,却没有急着对丐帮动手。

就在这时,柯青青走了进来,禀报道:“主事,刚刚有信客送来了一个包裹,没有寄信人的署名。按照惯例,这种来历不明的包裹都由灵官拆看,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本账册的副本,我大概翻看了一下,信和账册都与高明隐名下的一处商行有关。”

齐玄素并不意外,只是道:“初见成效,与其他证据放在一处,最后一起算总账。”

“是。”柯青青转身离开。

王崇年后脚进来:“主事,高家那边终于有反应了,高明隐通过督捕司的许主事那边传过话来,表示想要跟主事私下见一面。”

齐玄素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老王,你怎么看?”

王崇年迟疑道:“会不会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这里是帝京城。”

王崇年道:“如果主事决定赴宴,还是小心为重。”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道:“告诉他,见面地点是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时间就定在申时末,正好把蓬莱池的秋波和晚照一并欣赏了,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我不强求。”

王崇年领命而去。

他不仅要给高明隐一个回复,如果高明隐答应下来,他还要去太平客栈订房间,当初齐玄素等人刚到帝京,帝京道府便在这里给一众人等接风洗尘。

很快,高明隐答复了,他会如约赴宴。

傍晚时分,齐玄素来到了太平客栈的分号,周灵官本来想要带上一百灵官负责护卫,不过被齐玄素拒绝了,用齐玄素的话来说,掌府真人出行都没这么大的阵仗,我算什么人物,在帝京摆这样的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清微真人入京呢。

所以齐玄素只带了几个道士随从,没有带灵官。

在掌柜的引领下,齐玄素缓步登上二楼,还未到包间的门口,就见一人正在站在门外恭候大驾。

此人两鬓斑白,一身儒雅气派,不过姿态放得很低,未等齐玄素走近,就已经主动行礼道:“见过齐法师。”

“高老爷?”齐玄素还礼道,“久仰大名了。”

“在齐法师面前,不敢当‘老爷’二字。”高明隐主动伸出一只手,“齐法师请。”

这是高明隐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齐玄素,他很敏锐地嗅到了齐玄素身上的杀气,儒门说养气,杀气也是气,这不是打杀一两个人就能培养出来的,更不是普通世家公子打杀奴婢所能比的,又不同于黑衣人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这种杀气近乎于草莽之气,有些类似于绿林豪强,放在道门,也有一个专门的称呼,野道士。

野道士属于游方道士的一种,有的游方道士喜好云游四方,有的游方道士急公好义,野道士却素来以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行事果断而闻名,眼前这个年轻法师则是野道士中的佼佼者。

他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齐法师,落入被动,处处挨打,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肯定乖乖亲自领人,绿翠下处就当破财免灾,绝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也只能亡羊补牢。

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只有齐玄素和高明隐进了包间。

两人相对而坐,齐玄素也不客气,开门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兜圈子,高老爷要见我,想必是有话要说,就请高老爷直言吧。”

高明隐略微斟酌言辞,缓缓道:“小儿无状,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高老爷的言外之意是,我心胸狭窄,因为高世德得罪了我,所以我就挟私报复,是这样吗?”

高明隐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茬,接着说道:“高某人与齐法师并无深仇大恨,略备薄礼,代犬子给齐法师赔罪。”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高老爷这是说,我挟私报复就是为了向你勒索钱财。高老爷虽然没有半个脏字,但句句都在骂我,而且还是当面骂我。高老爷,我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你这般恨我?”

高明隐直接伸出一根手指。

齐玄素没有说话。

高明隐这个级别的大商人,当然不会开价一千太平钱,那不是来和谈的,那是来挑衅的,所以必然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太平钱,他一年的例银是三千六百太平钱,也就是说,他要不吃不喝,攒上三年,才能拿到这么多太平钱。

现在他只要点一下头,高抬贵手,放过高世德,也放过高明隐,就白得一万太平钱。

这不是站着把钱挣了,这是坐着把钱挣了。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不过齐玄素非但没有露出半点心动之色,反而是故意露出了几分轻蔑之色。

高世德对此并不意外,紧接着补充道:“无忧钱。”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一万无忧钱等同于十万太平钱。

在齐玄素不升道士品级的情况下,他要干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

齐玄素缓缓道:“真是好大的手笔,十万太平钱买一个九品同道士的性命,再加上一个绿翠下处,这是多少太平钱?少说也有二十万了吧?”

高明隐面带笑意,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齐玄素不紧不慢道:“这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关于此案,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案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和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他又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齐玄素望向高明隐:“十万太平钱可以要了一位真人的命,自然也可以要了我的命。高老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高明隐不再刻意摆出低姿态,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意逐渐敛去,直视齐玄素:“如此说来,那就是没得谈了。”

齐玄素仍旧靠在椅背上:“今天只谈一件事,就是关于你认罪伏法的事情。”

高明隐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你这是让我死。”

第二十一章 体面 包间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齐玄素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不想让你死,能让你死的,只有你自己。就拿绿翠下处来说,是我让你去买卖人口、逼良为娼吗?再有吴四的事情,是我让你雇凶杀人吗?还有那么多的烂事,都是我逼你干的吗?怎么就成了我让你死?”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高明隐同样靠在了椅背上,“我这次来见齐法师,是谈犬子的事情,什么绿翠下处,什么雇凶杀人,高某都是一概不知的。”

两人都防着留声符一类的手段,所以说话都没有留下明显的把柄,对于齐玄素的指控,高明隐是断然不肯在嘴上直接承认的,什么“死的人已经死了”,或者“你这是让我死”,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语。

至于高世德的事情,都已经被示众了,早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倒是没必要故意避讳。

齐玄素道:“知道或是不知道,你自己说了算吗?最后还是看证据说话,高老爷不妨猜一猜,最近几天,有多少人匿名举报?”

高明隐笑了笑:“举报谁?该不会是举报高某人吧?”

齐玄素道:“若要举报我,那该去玉京风宪堂,怎么会去玉皇宫呢?就算要去玉皇宫举报揭发,那也该把证据往掌府真人的签押房送,怎么会往我的签押房送呢?总不能让我自己审判自己吧?”

高明隐道:“都是些捕风捉影、凭空捏造的事情,不值一提。”

“我看未必。”齐玄素道,“平常时候,风再大,也吹不倒大树,关键是根基深,可如果被人松了土,那就很难说了。”

高明隐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仔细调查齐法师的生平,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齐法师还是个七品道士,短短一年时间,就连跳三级,成为四品祭酒道士,这等升迁速度,实属罕见,仅次于一年内从五品道士升到三品幽逸道士的张高功了。”

齐玄素在凤台县露面的时候,张月鹿刚刚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不久,这才有了后来张月鹿被时任轮值大真人地师任命为副堂主的事情,在此之前,张月鹿和姚裴、李长歌等人一样,都是五品道士。如此算来,可以说张月鹿是两年升了两级,也勉强可以说张月鹿是一年升了两级,中间跨度还是比较大的。

不过齐玄素一年升三级却是实打实的,毕竟他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前往万象道宫上宫进修,而不是进修之后才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说话,懒得辩驳。他身上有许多不合规矩的地方,唯独在品级晋升方面,还真就是合理合规的,甚至比靠着天人身份而破格提拔的李长歌、姚裴更能让人信服。

高明隐话锋一转:“起初的时候,我很不明白一件事,齐法师刚刚进入天罡堂的时候,似乎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至多就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何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跻身天人?”

“为此,我又找了好些相熟的朋友仔细查证询问才知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想来正是因为此物的缘故,齐法师才能一步登天,只是如此贵重的物事,姚坊主何以会送给齐法师?高某不禁想问,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不惊反笑:“高老爷的朋友该不会姓李吧?”

“齐法师这话什么意思?”高明隐的脸色一沉。

齐玄素道:“因为这话听着耳熟,上次听到这番话,还是在玉京城外等飞舟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名叫李朱玉,正儿八经的李家义女,北辰堂主事道士。那时候我还没去上宫进修,如今差不多小半年过去了,结果就是我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与高老爷讨论案情,李主事也好,北辰堂也罢,再没有来找过我,具体原因高老爷就不好奇吗?”

高明隐本以为抓住了齐玄素的痛脚,不敢说扳倒齐玄素,最起码让他有所忌惮,态度有所松动,然后便可以就坡下驴,却没想到被齐玄素半点不怕,甚至连半点波澜都没有,这不由让高明隐大感意外。

单纯从齐玄素的态度来说,完全可以用有恃无恐来形容。

高明隐以己度人,当然不会相信齐玄素是清白的,而三大道统与隐秘结社存在某种联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高明隐自然就得出一个结论,齐玄素的背景靠山远比他想象得要大,或者说,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对这个年轻人重视程度远超他人意料之外。

金阙排名靠前的三位参知真人中,有两位愿意保齐玄素,那么饶是太平道李家,也很难动他,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

高明隐很难说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大约还是以后悔为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主事初到帝京城,必然要行立威之举,绿翠下处不小心撞在了铳口上,只能是自认倒霉,在这个时候跟他硬顶,可不就是不死不休么。

高明隐取出一道符箓,轻轻一抖,符箓无风自燃,彻底隔绝了此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偷窥,也确保两人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

然后高明隐伸出两根手指:“这是我的全部身家,我可以保证,没有留声符,也没有留影的法器,若是齐法师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其实齐玄素就认准了一条,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不主动露破绽,高明隐就没有翻盘的可能。

且不谈正义、公道的高调,只谈自身利害,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盯着齐玄素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因为万修武的事情,费了好大的力气,甚至是张月鹿亲自出面欠下人情,又有裴小楼、徐小盈出力,这才算是杜绝了后患。而金陵府的事情,东华真人的庇护只是一方面,关键李家在这件事上也不干净,说得难听些,简直是一屁股屎,都被逼到了火烧真武观的地步,若非知命教意外下场,搅乱了局势,事后可以把所有罪名都扣在知命教的头上,恐怕太平道得用一颗二品太乙道士的人头才能交代过去,所以太平道实在是自顾不暇,不敢过分追究,算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可如果齐玄素收了这两万无忧钱,便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别人只要轻轻顺势一推,就能让齐玄素万劫不复,一旦被抖搂出来,上秤千钧重,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也护不住他。就算七娘出手,勉强保住性命,那也是前途尽毁,张月鹿对他失望至极,过去一年的经历成了镜花水月。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的寻仇不合规矩,可道理和情感上还是说得通,万象道宫和道门不作为在前,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是圣人,自然站在齐玄素这边。但收取贿赂,徇私枉法,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无论是人情,还是法理,都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再者说了,这么大的数额,就算高明隐肯给,齐玄素丧心病狂敢收,这两万无忧钱也到不了齐玄素的口袋里,只怕是齐玄素还没把钱捂热,七娘就跳出来,以为你好的名义把钱全部拿走。齐玄素还反抗不了,真要动起手来,差着三个境界,七娘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说句玩笑之言,因为七娘的存在,太平钱数额越大,越对齐玄素没什么吸引力,反正也到不了手中。倒不如几百上千的小额太平钱,最起码还有可能逃过七娘的毒手。最好是一千以下,七八百左右的样子,这大约就是七娘给他的零花钱额度了。正是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齐玄素想想也是憋屈,在外人面前威风八面的堂堂实权主事,未来道侣也是善解人意,只在意志同道合与否,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结果却被老娘在零花钱上卡脖子,她自己吝啬贪财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花,难怪嫁不出去。

齐玄素摇头道:“我说了,好意心领。”

高明隐的表情立时变得有些狰狞:“二万无忧钱都不放在眼里,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跟齐法师谈生意,齐法师却要跟我谈生死?这天底下没有花不出去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高老爷在威胁一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二十万太平钱,的确能买我的性命,我不否认。只不过高老爷你知道什么是生死吗?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这个机会是我赏给你的,你却拿生死来威胁我。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机会,你这些狠话又能说给谁听?”

说罢,齐玄素站起身来:“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比较体面地结束这一切,最起码保住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还是不难。既然你不想体面,我只好帮你体面,最后的结果,恐怕就很不体面了。”

第二十二章 入夜 齐玄素率先走出太平客栈分号,直接吩咐道:“准备动手,你带人把北城的丐帮直接端掉,不要放走一个,然后着手整理高明隐的有关罪证。这个案子拖得太久了,该结束了。”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问道:“我要出城一趟,让你打听的地方打听好了吗?”

王崇年送上一份图纸:“打听好了。”

齐玄素接过图纸:“很好。”

齐玄素示意王崇年等人先行离开,他本人则是打开那份图纸,大体浏览了一遍,将上面的路线记在心中。

过了片刻,高明隐也下楼了,见齐玄素孤身站在楼外,又是满脸谦恭的笑容:“齐法师,慢走。”

齐玄素笑了笑:“高老爷,让你的人准备动手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我要是躲在玉皇宫里不出来,你还能强闯进去不成?”

齐玄素一点不奇怪高明隐敢杀他,毕竟高明隐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只要高明隐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什么把柄,没有证据,那么他背后的大人物就能名正言顺地庇护他,这里毕竟是帝京,不是玉京,帝京道府只是帝京众多势力之一,谈不上只手遮天。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当然是好大的权势,可是他们距离帝京太远,一个根基在江南,一个根基在西北,鞭长莫及,若无证据或者其他名正言顺的理由,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帝京。换成是近水楼台的清微真人还差不多,可惜齐玄素与清微真人没什么交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

在高明隐看来,把齐玄素引出玉皇宫,能够和谈是最好,不能和谈也是最好的刺杀机会,可谓是一举两得。

正因如此,经验老道王崇年第一反应就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对此也有意料,所以他才会对高明隐说,这个机会是他赏给高明隐的,如果他拒绝了这次见面,那么高明隐不仅是狠话无处可说,就连殊死一搏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考虑如何壮士断腕了。

齐玄素之所以要来见高明隐,是因为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逼高明隐主动出手,算是引蛇出洞。

至于危险,自然是有一些,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还算不得凶险,一则这里是帝京城,二则齐玄素有足够自信,尤其是接连胜过齐剑元和赵福安之后,齐玄素对自己的实力大概有数,放在逍遥阶段的天人中也算是佼佼者,毕竟谪仙人和半仙物终究是少数。

若是高明隐不上当,乌龟当到底,或者真就认罪伏法了,至多是元气大伤,却未必会丢了性命,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好似一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树根还在,这就是齐玄素所说的体面。

若是高明隐忍不住殊死一搏,那就给了齐玄素将高明隐置于死地的机会,相当于把整棵大树直接连根拔起,这便是不体面。

至于什么祸不及家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这个说法的。总不能高明隐发达的时候,跟着享受富贵,作威作福,等到高明隐案发的时候,便正义割席,说自己是无辜的。好处全要,责任一点也不担,没有这样的好事。

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玄素的态度自然让高明隐生出好大的疑虑,脸上表情不由一僵,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时已经没有其他退路,所以只是应了一声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从好生东南坊到玄上北坊,这段路程会格外凶险,内城毕竟不是皇城,对于天人来说,还谈不上守备森严,有的是动手机会。

不过齐玄素没有返回玄上北坊的意思,而是转身向南城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远没到宵禁的时候。

除了三元节等特殊节日之外,帝京一般施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通行。

一夜等分为五更,用西洋人的小时来算,一更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二更是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以此类推,五更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

每一更又被分为五个点,一点合西洋人的二十四分钟,一更三点也就是晚上二十点十二分。五更三点则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夜夜宵禁对于普通百姓生活来说妨碍并不很大,可是对于有些行当来说,就是个大问题。比如娼妓晚上出去参加堂会,回家时就要有麻烦。另外赌坊也是法律严禁的,所以赌徒为避人耳目,大多是在晚上聚赌。常常在赌到夜深人静之时,输光了的赌徒只好回家。可是城里宵禁,不准通行。赌徒们只好绕道,趟臭水塘子,或者越荒野地。即使这样还会被巡夜的更夫或者是带人巡逻的黑衣人拦下盘问,难免会露馅。

齐玄素看了眼怀表,此时是西洋人时间十九点半,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宵禁开始之后,就会有更夫和五城兵马司的黑衣人上街巡逻。

对于齐玄素来说,足够了。

齐玄素走得不紧不慢,仅仅是比普通人徒步而行稍微快上一些,所以当他来到好生东南坊与南城交界的城门处时,已经临近宵禁,虽然城门还未关闭,但已经不见行人。

不过此地也不见守门兵丁,只站了一人。

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应是戴着类似于“白狐脸”的面具,遮挡了本来相貌,背负双手,气态渊渟岳峙。

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又出现一名女子,头戴素有“浅露”之称的帷帽,同样遮住相貌,一身素衣。

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两位天人同时出现在此地,还一前一后把齐玄素堵住,自然不是巧合。

齐玄素没有半点慌张,好整以暇道:“这可是大买卖,两位没少赚吧?如果不是为了前途考虑,我都想接一单这样的生意。”

齐玄素这话说得真心诚意,他当初从中州龙门府一路跑到直隶渤海府,才赚了一千太平钱,这两人这趟买卖最少能拿五万太平钱以上。

不过话说回来,在帝京动手,担着天大的风险,这个数目也不能算多。

麻衣男子朗声笑道:“不愧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齐法师,仅凭这份气定神闲的养气功夫,就胜过原来那些酒囊饭袋无数,只是不知道齐法师此时是强作镇定呢?还是底气十足呢?”

齐玄素一扬手,取出横刀:“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扭身朝着身后的帷帽女子急掠而去。

他身兼四大传承,可以清晰感知眼前男子气血旺盛到“周身似流火”的程度,是个武夫,而身后的女子气血枯败虚弱,又没有真气流转,则是方士。

哪怕是天人方士,也极为忌惮与其他传承之人近战,尤其是畏惧武夫的近身。可一旦被方士拉开距离,则很容易被活活耗死。

若是齐玄素被那名武夫正面缠住,又有一个方士远程牵制袭扰,齐玄素便会落到下风之中,所以齐玄素直接选择尝试近身女子方士。

其实在帝京动手,齐玄素也受限制,因为他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魔刀”,若是彻底失控,大开杀戒,那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要么自裁谢罪,要么一辈子做个穷凶极恶的隐秘结社妖人。

浅尝辄止的“魔刀”终究是差点意思。

眨眼之间,齐玄素已经来到了那女子方士的身前三丈处,不过这位女子方士也丢出一个纸人,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齐玄素一刀劈下,这名“黄巾力士”双锤一架,虽然勉强挡下了这一刀,但周身一震,甲胄金光顿时黯淡许多。

多则三刀,少则两刀,齐玄素就能将这尊“黄巾力士”毁去,只是那位武夫并不给齐玄素这个机会,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身形骤然加速追上齐玄素,一拳砸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凭借“魔刀”直觉省去反应的时间,恰到好处地一侧身,刚好躲过了这一拳。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左手已经取出了“画龙手铳”,铳口斜斜朝上,连开两铳。

近距离正面中铳,还是“龙睛乙一”,哪怕是天人武夫,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也直接升天,双脚离地少说三丈有余。

处于浅层“魔刀”状态的齐玄素又间不容发地躲过了女子方士招引的天雷,身旁地面一片焦黑。

如果齐玄素只是个天人阶段的散人,哪怕修炼了“魔刀”,直觉能跟得上,体魄也跟不上,不过齐玄素此时有天人武夫的体魄,纵然没有身神,逊色于完整武夫,但真气加持之后,也足以让齐玄素的身体与“魔刀”的直觉形成完美配合。

第二十三章 以一敌二 正面作战从来都不是方士所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士更适合偷袭,比如藏在暗中,开坛做法,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呼风唤雨、招雷引电,或是以生辰八字为媒介,以魇镇之法害人性命。

曾有鬼仙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地仙的性命。

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

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

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如果被地仙察觉,打上门来,鬼仙也很难保住法坛。

至于为何非要生辰八字,其实与西洋人的“真名”是一个道理。真名不是后天父母师长所取的名字,而是出生时的干支历日期,年月日时共四柱干支,每柱两字,合共八个字,故而历来就有生辰八字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说法,后天取名也往往是根据生辰八字而来,或者说是一种先天的命格。

可惜齐玄素是被万象道宫收养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外人更是无从得知,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至于李长歌、张月鹿等人,出身世家大族,此乃机密,也很难被人察知。而且此法也有克制之法,比如地仙中的“太素玄功”和人仙体魄,都可以无视魇镇之法。

再有就是耗时太长,就算知道齐玄素的生辰八字,要二十一日的光景,这段时间也够齐玄素把高明隐拿下了。

不得已之下,这名女子方士只能配合一位武夫与齐玄素正面交手。

齐玄素又是一刀,将挡路“黄巾力士”劈成两半,“黄巾力士”化作纸人,飘摇落地,纸人同样变为两半,仿佛被裁刀从中一线裁开。

齐玄素与女子方士之间再无阻碍。

女子抬手一扬。齐玄素脸色骤变,身形向后暴退。

下一刻,齐玄素的脖子上、手背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红点,从中渗出漆黑的污血,不过很快又变成正常的鲜血颜色。若非齐玄素是以“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代替心脏,,此时齐玄素已经是毒气攻心,未必会当场身死,也会大受限制。

这等手段难免让人想起江湖上的暗器,不过女子方士所用并非是暗器,而是法术,比起寻常暗器不知玄妙多少。

此法名为“含沙射影”,属于魇镇之法之一,关键在于无形无质,甚至连飞行的轨迹都没有,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上,根本无从防备,虽然齐玄素有“魔刀”神通,也看到了女子明显的扬手动作,但还是没能躲过去。

其实还是齐玄素的见识短浅了,“含沙射影”共有两种,一种传承自阁皂道,用来隔空暗算,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女子方士所学的“含沙射影”出自全真道,伤影如伤人,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在天,每个人都有影子,女子方士便是对齐玄素的影子出手,齐玄素从未遇到过如此手段,没有任何防备,这才被女子方士得手。

就在此时,那名武夫也去而复返,虽然齐玄素没有躲过“含沙射影”,但是躲开武夫的拳头却是不难,齐玄素就好似背后生眼一般,以“大衍灵刀”在原地凭空消失。

本以为这一拳十拿九稳的武夫愣了一下,齐玄素已经出现在武夫的身侧,手中“飞英”朝着其肩头劈下。

武夫怒喝一声,双臂上有身神亮起,以血肉之躯硬抗横刀,竟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这便是灵物的劣势了,哪怕是顶尖的灵物,面对天人时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很小,“飞英”对于体魄孱弱的方士之流还有些威胁,可对上以体魄见长的武夫,就有些鸡肋了。

齐玄素应该换一把宝物品相的兵刃,比如“飞英”的上位替代“飞英白”。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飞英”无法破开武夫体魄也不算什么,先前连续两发“龙睛乙一”还是给这名武夫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哪怕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仍旧无法立刻愈合。

武夫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刀气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武夫面露轻微异色,另一只手五指握拳直取齐玄素的胸前空门,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法师的胸膛捣烂。

齐玄素身随刀动,抽刀后撤,躲开这一拳,然后又去而复返,一刀当头劈下。

武夫双手并出,左掌托住刀锋,同时右拳直冲齐玄素的额头。

虽然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飞英”却是被武夫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齐玄素倒也干脆,直接松开刀柄,顺势一臂横扫,整条手臂金光璀璨,皮肤、血肉、经络、骨骼变得透明,同样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华,已经是局部金身化,足以弥补没有身神的局限,直接将武夫扫飞出去,使其整个人轰然撞入城墙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武夫再起身时,上半身的衣衫已经崩碎,裸露出冷硬如石的肌肉,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周身窍穴上下,浮现出无数细微身神,做出同样的动作。

齐玄素纵身一跃,居高临下地一脚踏下,好似踏山裂石,迫使武夫整个人双脚陷入地面,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

齐玄素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武夫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齐玄素再度下落,又是一掌按在武夫的天灵之上。

这一次,武夫的身形再次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齐玄素得势不饶人,以真气摄过“飞英”,又是斜斜掠出,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刀斩下。

武夫怒吼一声,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刀。

武夫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丹药,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齐玄素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飞英”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飞英”难以正面破开天人武夫的体魄不假,可“魔刀”却能寻觅到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细微破绽。

这便是武夫体魄的根本所在,一个穴窍便是一点,分布全身上下,凝练成功的穴窍越多,点状分布越发密集,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缝隙越小,破绽也就越少。

这一刀不仅切断了两个穴窍之间的联系,成功伤及体魄,而且使得血肉衍生也变得极为迟缓,难以迅速愈合。

武夫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

就在两人交手的时候,另一边的女子方士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法术。

“画地为牢”。

一个圆圈凭空出现在齐玄素的脚下,齐玄素立时感觉到周围好像多了一圈栅栏,将他困在方寸之地,而且封底又封顶,无论是遁地,还是飞天,都不能逃离,只能强行破开,或是等待法术消散。

武夫毫不犹豫就是一拳,穿过无形栅栏之间的缝隙,朝着齐玄素打来。

齐玄素无法躲闪,只能伸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下这一拳,身形不由一震,终究是没有身神为支撑,被这一拳伤及内里。

齐玄素反手抓住武夫的手腕,不让他抽身后撤,在齐玄素身后浮现出“太阴真君”的法相,双手合拢,一道月光从天而落,将武夫笼罩其中。

这道月光看似温柔如水,实则凌厉如刀,被笼罩其中的武夫仿佛受凌迟刑罚,身上的血肉寸寸剥落,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若仅是如此,对于一位天人武夫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伤痕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血肉衍生竟是无法愈合伤口。

如今道门的“太阴十三剑”起源于太阴真君,又被徐祖改良,虽然已经与最初的“太阴十三剑”大相径庭,但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

“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便是起源于此。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武夫的气血至阳至刚,遇到这至阴至柔的月光,便如水火相争,绝无半分缓和余地。

武夫不是不想退,偏偏手腕被齐玄素死死抓住,退不得分毫,只能生受这月光的“洗礼”。

女子方士进退两难,想要出手,又怕误伤武夫。

就在此时,一道黑幽幽的锁链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女子方士的胸口。

“九幽锁”。

不知何时,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飘摇而出,凌空而立。

方士神异,阴神出窍。

齐玄素的阴神手中出现一把阴气森森的鬼头刀,朝着女子方士飘荡而去。

第二十四章 天辰司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差距也是极大。

比如齐剑元,对上还未跻身天人的齐玄素,结果竟然败了,最后死在了一位隐藏身份的女教习手中,极不光彩。空有一身境界修为,颇有绣花枕头的嫌疑,与人交手时一身实力也就能发挥出六七成左右。

反观张拘奇,本就天资不俗,又心怀死志,一身实力能发挥到十二成。孤身一人对上姚裴和齐玄素联手,纵然不能取胜,却能一度不落下风,可谓是此阶段中的佼佼者,若是姚裴没有半仙物,未必能够取胜。

其次就是雷元帅、风伯等人,出身江湖绿林,境界修为未必很高,可与人交手的经验十分丰富,有多少实力就能发挥多少实力。若是齐玄素没有“玄玉”,跻身天人之后也就与雷元帅等人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能正面击杀雷元帅,虽然有半仙物的缘故,但也可见其实力不含半点水分。

这名不知名武夫和女子方士比起雷元帅等人稍逊一筹,不过要比齐剑元强出许多,与那名女教习在伯仲之间,一身实力发出个八九成还是不难。

若是单打独斗,就算齐玄素只用散人传承,也有把握取胜,这就是差距所在。

两人联手,齐玄素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出其不意,仍旧可以付出一定代价取胜。只是两人一心要逃,齐玄素很难拦得住。

事实上也正如齐玄素所预料,两人并不知道齐玄素身怀武夫、方士、巫祝的神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纵然联手,也落入到下风之中。

女子方士见齐玄素的阴神一刀斩来,脸色微变,整个人砰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纸鹤四散纷飞,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草人,仍旧被“九幽锁”贯穿了胸口。

阴神一刀斩过,草人的头颅应声而落。

按照道理来说,草人是死物,应该无视“鬼刀”才对,只是这个草人乃是以心血浇灌炼制而成,如此才能瞒天过海,欺瞒对手,所以有了几分生气,反而会受到“鬼刀”的影响。

对于武夫来说,些许心血实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天人武夫,气血雄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堪比荒兽,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来上几斤还是不成问题,可方士体魄孱弱,没那么多心血可挤,炼制这样一个草人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可见女子方士已经用上了血本。

女子方士逃走,“画地为牢”的法术不攻自破。

重获自由的齐玄素散去太阴真君的法相,也松开了武夫的手腕,握拳时指缝间有金光迸射。

齐玄素用出“澹台拳意”,一拳击出,风雷之声大作。

“风雷势”!

武夫勉强将双臂交错挡在身前,整个人轰然向后退去,双脚在街道地面上犁出两条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又是一臂横扫,金光流溢的胳膊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留下一连串凝而不散的残影,所过之轨迹上仿佛展开了一道金色扇面。

武夫的脖子被生生扫断。

虽然天人武夫不至于就此身死,但也是极为严重的伤势,尤其是他先前就被齐玄素割喉一刀,此时更是伤上加伤,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单手提起武夫,又是当胸一拳。

饶是天人武夫的体魄,也是穴窍震动,号称不坏的身神黯淡无光。

齐玄素顺势手臂一抡,武夫再次撞向城墙,整个人几乎镶嵌在城墙上,动弹不得。

此时武夫已经是视线模糊,目之所及,都是血红一片。

只能隐约看到齐玄素正朝这边走来。

这就是道门精英的实力吗?

虽然平日里一口一个“道门狗”,但不得不承认,江湖上的散兵游勇对上道门精心培养出来年轻才俊,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齐玄素拍了拍身上的道袍,收起“飞英”,重新给“画龙手铳”装弹。

离开万象道宫的时候,还剩下十七发“龙睛乙一”,此时又用了两发,还剩下十五发“龙睛乙一”。

齐玄素自嘲地想着,还是穷了。

他要是有“龙睛甲八”会这样?先前那两铳可就不是双脚离地升天那么简单,就算是天人武夫,也要被当场打成重伤,没有还手之力的那种。

或是他有一件半仙物代替“飞英”,那也简单。

可惜他都没有,不仅让女子方士跑了,自己还受了点伤势。

齐玄素装好“龙睛乙一”之后,将铳口抵在这名武夫的额头眉心上。

这名武夫面露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大胆,何人敢在帝京城中闹事?”

夜空中,有天人公然飞掠,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只见得七个身影当空落下,有人落在城头上,有人落在城门洞的另一侧,有人落在齐玄素的身后,隐隐对齐玄素形成合围之势。

只见这七人皆是身着白衣,以玉簪束发,出尘若仙。

反观齐玄素,一番激斗之后,身上难免有些血迹,与七人一比,高下立现。

只是齐玄素的态度十分淡然,浑然不把七人放在眼中。

哪怕是七位天人。

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若论仙人的数量,也许要逊色于玉京,可要论起天人的数量,却是丝毫不逊玉京,甚至犹有胜之。

毕竟玉京是一座道士之城,只有道士、道民和灵官才能够进入其中。帝京却没有这样的限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泥沙俱下,除了道门的道士之外,还有儒门的儒生、佛门的和尚、江湖上的散修、隐秘结社的妖人。

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人会不按照规矩行事,喜欢打破各种规矩,依仗着一身境界修为铤而走险,大不了一走了之。

按照道理来说,对付这些不守规矩之人本该是帝京道府的职责,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过去的帝京道府一烂到底,几乎成了一个摆设,自然无法肩负起这等职责。五城兵马司和青鸾卫也很难对付恃力横行的天人们,黑衣人倒是可以,无奈这里是帝京,黑衣人的身份太过敏感,而且束手束脚,要顾忌百姓的安危,也不是最好选择。

面对此等情况,大玄朝廷抽调黑衣人、青鸾卫、钦天监、督捕司的精锐,又招募江湖人士、三教弟子、各路奇人异士,再补充部分阴阳人,组建了一个特殊的机构,命名为“天辰司”,直接听令于皇帝陛下。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特殊机构的名字各自取了天罡堂和北辰堂的一个字,不过没用一个堂字。

在过去,干这类差事的都穿黑衣,有见不得光的意思,因为大玄崇尚黑色,所以只能穿白衣,区别于黑衣人,如道门的“小天罡”一般,这伙人在帝京也被称作白衣人。

宣徽院负责宫城守卫,有南、北二院,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天辰司则负责巡视皇城和内城,专事对付闹事的天人。至于普通的先天之人,青鸾卫就能对付。

毫无疑问,天辰司在帝京城中的地位极为超然,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甚至霸占了相当部分原本属于帝京道府的权柄,这让道门对天辰司极为不满,就曾有道门真人与天辰司发生过冲突,结果寡不敌众,被天辰司杀死。

此事在道门内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无数道士自发齐聚太清市,在太上道祖像前祭祀那位死去的真人,又升起天灯,要求金阙给出一个说法。甚至各地道府也出现了类似行为,响应玉京。迫于压力,哪怕是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的太平道也不得不表现出强硬态势,要求朝廷交出凶手。只是皇帝陛下顶住了道门的压力,选择庇护天辰司,没有交出凶手,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参与了此事的几位天辰司成员还是在之后的几年中陆续身死,死因不明,天辰司内部讳莫如深。不过坊间传闻,有一位天辰司成员离京返乡祭祖,在自己老家祖宅中,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几乎被打成了一滩血泥,最后结案为走火入魔、自杀而亡。

天辰司与道门的关系,可想而知。

只要离开了帝京,那就是道门的天下,不过在帝京,还是天辰司更为强势。此时这些人便是来自天辰司,绝大多数人的年纪都不超过四十岁,却有天人的境界修为,纵然比不得张月鹿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天人,也极为不俗。

因为天辰司与道门的旧怨,七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便如同看待一个死人。

为首之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许岁的年纪,相貌还算姣好,只是面相上带出几分刻薄,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是不屑开口说话。

一名最为年轻的白衣人上前一步,淡笑道:“齐法师。”

此人既然一口叫破齐玄素的身份,那么今日之事就不是巧合了,而是早有预谋。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高明隐背后的大人物出手了。

雇佣“客栈”刺客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是直接用官家的刀杀人。

第二十五章 大玄律 此等情景既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又不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说不在意料之中,是因为齐玄素的确没有猜到天辰司会直接下场,甚至在此之前,他也仅仅是听闻过天辰司的大名,对其缺乏比较直观的印象。又说在意料之中,则是因为齐玄素大概猜到了借刀杀人的戏码。

所以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还是有所意料,并不如何慌张失措。

天辰司自从与道门冲突之后,虽然在明面上没有吃亏,但也长了记性——道门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招惹。道士们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他们自己互相内斗没什么问题,可要被外人欺负到头上,只要稍一推波助澜,他们就会联合对外,说白了,道士们一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行事,即你可以针对某一个道士,却不能挑战整个道士阶级。

上次天辰司杀了一位道门真人,是那位道门真人该死吗?其实就是天辰司有意立威,大概意思就是,在内城和皇城,我们天辰司说了算,就是道门也不例外。这可不是冲着那位道门真人去的,而是冲着道门去的。道门的道士们又不是瞎子傻子,自然群情激愤。

区区一个天辰司,算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我们头上来?

皇帝陛下选择庇护天辰司,不是故意打脸道门,而是出于维护秩序的目的,最起码要保住天辰司的威慑力。再加上皇帝陛下也算是道士阶层的一员,所以道门最终没有在明面上过于深究。

可明面上不追究,不代表暗中不追究,于是就有了牵涉其中的所有天辰司成员全部暴毙之事。道门真想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谁也查不出来,并不算难事。可那就有违道门的本意,道门是为了杀人吗?道门是为了立威,必须要让旁人知道,所以这才有了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自杀身亡的事情。

谁都能看出这不是自杀,谁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这是道士们的不言之言,我们可不是手无寸铁只能逆来顺受的普通百姓,我们要一个公道,你不给,我们便自己拿。

哪怕是尊贵如皇帝,也不能再说什么——道门已经退让一步,皇帝陛下也必须退让一步。皇帝可以凌驾于某个道士之上,却不能凌驾于整个道士阶层之上。

其实道门算是比较守规矩了,换成儒门当权的时代,烧几座宫殿,死个太子,甚至是皇帝落水而死,都是家常便饭。整日嘴上喊着忠君的儒门其实最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杀皇帝最多。大约是应了那句话:“朕,朕,朕,狗脚朕。”

此事之后,道门杀鸡儆猴的效果也算是立竿见影,天辰司收敛许多,若无实质证据,不敢贸然对道门之人喊打喊杀。一般情况下,就算有实质证据,多半也会先请示皇帝,而不是贸然动用“先斩后奏”之权。

正因如此,虽然今天并非一般情况,摆明了不会请示皇帝陛下,且这七人已经隐隐形成合围之势,但还是没有立刻动手,最起码表面文章要有,最好是齐玄素反抗,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动手。

齐玄素望向那名白衣人:“阁下是?”

这名白衣人并不回答,而是指了指齐玄素手中的手铳:“在帝京城私藏火器者,死罪!在帝京城胡乱杀人者,死罪!”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哪怕你杀的人死有余辜,也不是你越庖代俎的理由,帝京城可不讲究什么行侠仗义和替天行道。”

这几句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先声夺人,寻常人等不免要被震慑,心虚理亏。

齐玄素却是不惊反笑:“道门讲律法,不奇怪。三法司讲律法,也不奇怪。只是你们这些鹰犬讲律法,我都想笑。一口一个死罪,你能从《大玄律》中找出对应的相关条文,我当场自裁,如何?若是没有对应的相关条文,你把舌头割了,可好?”

白衣人脸色微沉,没有说话。

齐玄素继续说道:“《大玄律》载有明文: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铳、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百,流三千里。非全成不堪用者田,并勿论,许令纳官。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第一,携带火器并非死罪。第二,此律只针对民间私人,道门不在此列。官员道士出差、赴任、回籍及商民出外贸易等事,如有携带军器途中防护者,在京取具兵部印票,在外取具该差遣衙门及该地方官印票,注明所带件数,以备出城沿途照验,仍知会所到地方,限期缴销,如隐匿原票不缴者,照违令律治罪。”

说话间,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兵部印票,以食中二指夹着,轻轻一晃——这当然不是齐玄素亲自去办的,自有底下的人去兵部知会一声就是,兵部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卡帝京道府的脖子,都是例行公事,甚至会主动派人送来印票,一般以三年为限。

寻常人不懂法,被这些白衣人张口一吓,便乱了方寸,若是铤而走险,正好给了这些白衣人动手的理由。

不过齐玄素从许寇口中知道自己要来帝京做主事道士后,就在上宫的艮园中仔细读过《大玄律》,而他跻身练蜕境之后,记忆力远胜常人,此时自然信口拈来。

若不精通《大玄律》,齐玄素也不会想到用“同道士出身”钻空子的办法。

其实齐玄素骨子里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条文,可在明面上必然要尊重在意,将其捧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座之上。就好比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会当真,真能同罪吗?若是当真了,跑到王府去缉拿人犯,只怕是官帽子不保,可谁也不会在明面上去否定这句话。

齐玄素咄咄逼人:“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张口就是死罪,《大玄律》可不是你家的家法,说改就改。是谁给你的权力擅改《大玄律》的条文?!”

这白衣人本想先声夺人,露个脸,没想到把屁股露出来了,他们平时横行帝京嚣张惯了,哪里需要讲什么律法,更没人去读什么《大玄律》,此时被齐玄素拿话一顶,竟是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另一名白衣人道:“圣上许我们‘先斩后奏’之权!皇权特许,我们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齐玄素盯向了他:“说得好。就算是先斩后奏之权,总得有个依据吧?为什么该死总得有个说法吧?总不能是你们想杀谁就杀谁吧?难道你们今天杀了王公,明天杀了阁老,也是皇权特许?你们又是以什么标准确定该不该先斩后奏呢?”

那名白衣人也被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在我看来,先斩后奏之权是紫极大真人许了你们现场审判之权,即定罪、执刑合二为一,可定罪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有依据。”

第三名白衣人是个女子,也不示弱:“依据也未必就是《大玄律》!”

齐玄素笑道:“你身为大玄朝廷的官员,拿着大玄的俸禄,侍奉大玄的皇帝,还在大玄的都城,你不按照《大玄律》办事,那你按照什么办事?难道是你们天辰司的家法吗?什么时候家法也能在国法之上了?”

这名白衣人女子脸色涨红,无法辩驳。若是抬杠耍无赖,当然怎么说都可以,可在朝廷官场,胡乱说话却是容易招来祸事,祸从口出的道理永远也不过时。

第四名白衣人看起来最为年长,经验比较丰富,道:“《大玄律》也是人订的,皇帝陛下的谕旨总要高过《大玄律》。”

齐玄素并不否认,也不去争辩皇帝与律法到底哪个大的问题,只是道:“那你拿紫极大真人的手谕来看,总不能你说有谕旨就有谕旨吧?涉及到律法,一国之根本所在,也没有用口谕的道理。”

这名白衣人又被问住,他们哪里会有手谕?

齐玄素目光炯炯:“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你们也配谈什么死罪?若无法,何以定罪?我看你们倒是触犯了《大玄律》,还是少耍威风,回去好好通读《大玄律》才是正经。”

六个白衣人尽皆默然无声,本想以律法罪责扣个大帽子便于行事,借着两条死罪,逼一逼齐玄素,最好逼得齐玄素狗急跳墙,然后他们便可放开手来猫捉老鼠,结果被齐玄素反手把帽子扣在了他们自己头上,剩下的那些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至于杀人那一条,齐玄素还没开铳,也算不上。瞧这架势,就算他们死抓着不放,也少不得要被打脸。

齐玄素讥讽道:“说句粗鄙之语,当了妓子还想立牌坊,你们想杀人就直接来杀好了,还想杀得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这与立牌坊的的妓子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十六章 杜玉焰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为首女子终于开口道:“齐法师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的确有过人之处,好一张尖牙利嘴。”

齐玄素拱手道:“未请教。”

女子道:“杜玉焰,玉京的玉,火焰的焰。”

齐玄素点点头:“原来是杜大人,我们还是废话少说,进入正题,你们打算怎样?”

“齐法师说得很对,我们要根据《大玄律》依法行事,那么,齐法师涉嫌在内城寻衅滋事,请齐法师跟我们去天辰司走一趟,配合调查,应该不过分吧?也不违反《大玄律》吧?”杜玉焰冷冷道。

齐玄素道:“我若去了天辰司,那可就是任人摆布了,真要‘不小心’瘐毙天辰司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杜玉焰深深望着齐玄素:“如此说来,齐法师是不肯跟我走一趟了。”

齐玄素并不掩饰:“正是。”

杜玉焰冷哼一声:“这可就是齐法师违犯《大玄律》了。”

齐玄素道:“我身为道门中人,既无杀人情事,反而是被刺杀的一方,似乎不应由你们天辰司插手,你们就算要插手,也该知会道录司……”

齐玄素话没说完,杜玉焰已经彻底不耐烦了:“齐玄素,你怎么不去做个讼棍?哪有半分道士模样?”

杜玉焰死死盯着齐玄素,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妨明言,有人要你死,就算你能把《大玄律》倒背如流,今天也要挨上这一刀,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齐玄素哈哈一笑:“图穷匕见了不是?”

说话间,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圆石模样的物事:“记录在案。”

杜玉焰见到这块圆石,脸色大变。

此物名为“留影石”,顾名思义,可以记录影像声音,比起“留声符”更为高级,也是道门才会常备的物事,在帝京道府中就有不少,齐玄素在见高明隐之前,随身携带了一块。不过高明隐还不配让他用“留影石”,他等的是高明隐的背后靠山。

现在看来,果真让他等到了。

他先前一直在《大玄律》上兜圈子,不是他想做个讼棍,也不是他非要在口舌之争上占便宜,而是要把证据落实,日后真要打起口水仗,确保自己占理。

只要占理,那么他背后的道门自然就能庇护于他。

毕竟他也不是孤家寡人,往小了说,他的靠山是东华真人和石冰云,往大了说,他的靠山是整个道门。尤其是在对外的方面,就更是如此。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们了。”

杜玉焰再无半点迟疑,高喝道:“动手!”

已经形成合围之势的七人几乎是同时出手,七把飞剑同时攻向齐玄素。

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只管杀人,不问其他。若说杀人的效率,当然以炼气士为最。

严格来说,谪仙人是各方面最强的,只可惜谪仙人太少,偶有一个,都是当作宝贝对待,不会来干这等差事。其余几大传承中,方士正面作战乏力,武夫倒是战力强横,可惜逍遥阶段不能飞天,巫祝又受制于香火愿力,便只剩下炼气士最为适合,故而天辰司以炼气士为主,这七人全都是炼气士。

七道飞剑一过,齐玄素如一面镜子炸裂成无数碎片,继而又化作点点流萤——竟不是真身。

“是散人的‘蝉蜕术’!”杜玉焰目光一转,立时明白着了齐玄素的道,难免有几分惊怒。若是真让齐玄素逃回玄上北坊,他们总不能去攻打玉皇宫。

齐玄素的真身出现在城门洞中,对上那个镇守城门洞的白衣人。

此时齐玄素已经全部金身化,整个人金光熠熠,又有“青冥甲”护身,再加上武夫体魄,真气加持,一冲之下,黑衣人中号称“摧城”的玄甲重骑也不过如此了。

这名白衣人虽是天人,但并不如何出奇,都是齐剑元这类速成天人,远不能与雷元帅等积年老天人相提并论,面对齐玄素的一撞,却是没有抵抗之力,直接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大笑着出了城门洞,进入到南城之中,因为临近宵禁时间,街道上并无行人,任由齐玄素发足狂奔,没有半点阻碍,速度更胜骏马疾驰。

杜玉焰当机立断,虽然齐玄素是往南城去的,但防止齐玄素是声东击西,杀一个回马枪,还是吩咐三人守住玄上北坊的方向,她本人则是与另外三人急追齐玄素而去。

说起逃亡的经历,拜风伯所赐,齐玄素可谓是轻车熟路,当年他还未曾跻身天人,就两度从风伯手中逃得性命,如今他已经跻身天人,而且还是天人中的佼佼者,又如何会被追上?让他以一敌七,那是办不到的,可让他突出了合围,开始逃命,这七人却是有力使不出,奈何不得齐玄素。

所以此等情景看似凶险,实则在齐玄素的意料计划之中。

杜玉焰对此心知肚明,若是以往,她们大不了骂上两句,然后收队回去,至于高明隐的死活,与他们何干?可今天的情况不同,齐玄素竟然用“留影石”套住了他们,若是不把齐玄素置于死地,他们便要被牵扯进去,就算没有有性命之忧,也难免惹上一身骚。

如此一来,他们反而是必须不死不休了,即是为了那位大人物的命令,也是为了自家的前程。

齐玄素则在想着,七个天人,着实不是个小数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城的帝京,天下人才汇聚之所在,有此等手笔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有人说帝京的天人数量比起玉京还要多些,道门的天人数量虽然冠绝天下,但难免要分布下天下各处道府,还有许多类似于“鬼关”的机要重地,而且还存在相当一部分隐退或是闲云野鹤的天人,有些人甚至未必有真人的名号——如果是个天人就是真人,那么功勋制度便没有意义了,所以也不好以二品太乙道士的数量来揣度道门的天人数量,更何况道门还有数目庞大的灵官群体。

杜玉焰四人紧追不放,不时以飞剑攻击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并非只是沿着南城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狂奔,而是不断以各种建筑为遮挡,不时还会拐入各种小巷之中,靠着“青冥甲”形成短暂的视野盲区,就算中剑,有金身和“青冥甲”的抵御,也是没有什么大碍,使得杜玉焰等人的进攻徒劳无功。

如此一路狂奔,用了大概半个时辰,齐玄素终于是看到了南城的城墙。

齐玄素的速度很快不假,可他在地上不断兜圈子,躲避飞剑,无形中增加了许多路程,如果杜玉焰不是跟在齐玄素身后同样兜圈子,而是直接派人前往南城的城墙处提前堵截,反而能比齐玄素更快一步。

只是杜玉焰吃不准齐玄素到底要去哪里,生怕齐玄素故意声东击西,毕竟南城还连着东城和西城,谁也不敢确保齐玄素一定就要出城,就算能确定齐玄素要出城,几十里的城墙,也不好确定齐玄素要从何处出城,所以只能紧跟在齐玄素身后,试图追上齐玄素,而不是直接派人奔着城墙方向先行一步。

如此一来,此时南城的城墙之上并无天人阻拦,只有一众黑衣人。

齐玄素来到城墙根下,身形拔地而起,瞬间高出城墙。

城头上值守的黑衣人立时发现了齐玄素,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无法动用城墙上的重型火器,而且也没有炮口对准城内的道理,只能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长铳,对准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速度太快,大多数火铳都落了空,偶有打在齐玄素身上,也是不疼不痒。

紧接着又是三道流光,也紧追着齐玄素掠过城墙,朝着城外而去。

杜玉焰心中涌现出几分不安,从齐玄素的动作来看,太果决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像是随机应变,倒像是早有预料。

似乎齐玄素已经提前做过相应的计划,对于各种情况有所预计,并做好相应的对策,故而此时齐玄素的种种举动不过是依照计划行事罢了。包括齐玄素主动来见高明隐,离开太平客栈分号后不返回玄上北坊,以及后来的套话、逃跑等等,处处透着怪异,却又有条不紊。

难道他们设计埋伏齐玄素早就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齐玄素看似上当,实则是将计就计?

可齐玄素到底又有什么后手?

杜玉焰实在想不出来齐玄素的后手,偏偏齐玄素手中的那枚“留影石”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紧追不放,也着实没办法。

其实杜玉焰猜得不错,齐玄素的确是早有计划。

过去的时候,他困于形势,束手束脚,事事求自保,免不得伏低做小,难免憋屈,可男子汉大丈夫,谁的胸中又没有几分豪气?

来到帝京之后,齐玄素被授予实权主事之职,得了一展拳脚的机会,又有那么多的靠山背景,自然不能只想着混日子。他也想有一番作为,一展胸中报复,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一点,从他与张月鹿的交谈中也可见一二,凭什么姚裴抓道士,张月鹿抓邪教妖人,他却要抓老鸨?正好高明隐牵扯进来,那他索性就顺藤摸瓜,看看帝京的天,能否捅出个窟窿!

第二十七章 天寿山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前朝太祖皇帝七年五月始作长陵,到末代神宗皇帝葬入定陵为止,埋葬了十一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总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虽然此地也有守陵甲士,但因为是前朝帝陵,所以守备并不是那么森严,更多是起到示警的作用。

王崇年给齐玄素的那张地图,便是标注了天寿山的具体位置。

出了帝京之后,齐玄素不再在地面奔行,而是改为御风而行,直奔天寿山。

十一座帝陵,绵延二百余年,其阴气之重,可想而知。

来到天寿山的上空,齐玄素探出右手,五指伸张,有黑色气息缭绕指间。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七个天人又如何?当初风伯怎么死的,你们今天就要怎么死。

一瞬间,齐玄素清晰感知到体内法力开始飞速流逝。

齐玄素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按照西洋人的时间,他离开太平客栈分号的时候是十九点半,此时已经是将近二十二点。

月至中天,虽然不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但距离子时只剩下一个时辰。

齐玄素全力催动法力,引动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这是来自于鬼国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四名天人紧随而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

其中修为最高的杜玉焰清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生出变化,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好似冬天的玻璃窗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粘稠无比,如陷沼泽,拖泥带水。

门户成型,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这是什么?

杜玉焰终于知道她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她的猜测没有错,齐玄素果然提前有所谋划,并非临时起意。

这就像行军打战,他们轻敌冒进,反而落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齐玄素只是个诱饵。

杜玉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至于另外三位天人,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相较于四人的紧张,齐玄素就要放松许多。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想着,这次出来的会是谁?应该不会是万师傅了吧,是白夫人?还是殷先生?

很快,齐玄素便知道了答案。

一个垂垂老朽从门户中踱步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会将其与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联系起来,倒像是个一辈子也没有功名的教书先生,穷困潦倒,可又有几分读书人的架子,用普通百姓的来说,是个酸子。

杜玉焰没有任何犹豫,飞剑激射而出,而她本人则向后倒掠,试图挣脱开束缚,逃离此地。因为她看到这名老人的第一眼,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狠狠捏了一下,仿佛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行于林中遇到猛虎,那种没有反抗之力的恐惧几乎要让她无法自已。所以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逃回帝京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谪仙人素来就有心血来潮的说法,修炼“紫微斗数”会增大触发心血来潮的概率,不过普通天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也能偶尔心血来潮,预知危险。

此时杜玉焰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所以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第一个向后逃去。至于三名属下,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会被动地帮她阻上一阻。

毕竟是三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最起码也能拖个一时半刻的时间,足够她脱离天寿山的范围了。

身为天人,杜玉焰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很明显,齐玄素并非无缘无故跑到天寿山来,虽然她不知道天寿山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清楚齐玄素到底用了手段,但她很明白一件事,这个莫名出现的老人应该受到某种限制——也许就是不能离开天寿山的范围。

总之,第一时间离开天寿山的范围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铳打出头鸟,她是第一个动的不假,也是第一个引来了殷先生的注意。

殷先生朝着她望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

杜玉焰的身形一震,视线中再无他物,只剩下两只漆黑的眼眸。

初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深井,幽幽不见其底。

再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漩涡,摄魂夺魄,难以自拔。

及至最后时,两只眼眸如同黑洞,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其中。

杜玉焰不仅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甚至思绪转动都变得极为迟缓,脸上表情僵硬,如同被夺走了魂魄的木偶。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看到殷先生亲自出手。

毫无疑问,殷先生与万师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万师傅是一力降十会,管你什么神通,吃我一拳,受不住,直接一拳打死。受得住,那就再来一拳,一拳摧城拔岳,“大力”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殷先生的出手没有万师傅那么震撼,却要诡异得多,在齐玄素看来,殷先生只是看了杜玉焰一眼,这位天人炼气士便浑浑噩噩,仿佛一个木偶。

这便是伪仙的实力吗?

哪怕是天人,在其面前也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说实话,七娘和吴光璧的交手,很难看出什么玄妙,就是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难免让齐玄素有些失望,甚至生出“伪仙就这”的想法。

可不得不承认,万师傅和殷先生却十分符合齐玄素想象中伪仙该有的实力。

殷先生挥了挥衣袖,袖口猛然张大,似是一个无底之洞。

浑浑噩噩的杜玉焰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径直往殷先生的袖口飞去,越来越小,最终就像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被收到了袖子中。

再看那个袖口,幽深漆黑,仿佛一道深渊。

齐玄素听说过此类“神通”,乃是谪仙人和炼气士的大成之法,名叫“乾坤袖”,号称无物不收,不仅可以收人、困人,就连飞剑、法器、箭矢、弹丸,甚至是有形无质的风火雷电、无形无质的念头神魂,都可以收入其中。

他与张月鹿闲聊时听张月鹿说起过,天师和地师都精通此门神通。根据张月鹿所说,天师每天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云锦山之巅,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千丈紫气,若是能紫气东来三万里,那便是太上道祖的境界。她偶然一次去往云锦山之巅,见到天师用“乾坤袖”收取漫天浮云和太阳初升之光,分明是清晨时分,天却漆黑一片,如同深夜,十分震撼。

其他三人见此情景,肝胆欲裂。

有人想要拼死一搏,也有人想要像杜玉焰那般转身逃走。

不过都是无用功。

殷先生又是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也如杜玉焰那般,先是浑身一震,然后变得浑浑噩噩,如同人偶。

殷先生再一挥袖,三人也如倦鸟归林,飞入那如深渊一般的袖口之中。

四名天人,就这么被殷先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剩下的三名天人要庆幸,多亏了杜玉焰把他们留在帝京,否则他们也不能幸免。

这就是道门的底蕴,明面上只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至多再加上几位平章大真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似乎所有的隐秘结社联合起来,也有一战之力,甚至是推翻道门。可实际上呢,那只是明面上而已,只是显露在海面上的冰山,海底下的冰山具体有多大,除了位于道门最上层的有限几人,谁也不知道。

仅仅是一个鬼国洞天,就有一位一品灵官和三大阴物。

道门还有号称天下第一洞天的昆仑洞天,以及许多不为人知的洞天,说不定哪个洞天中就藏着伪仙、上古荒兽之流,还有造物工程的最高成就,号称更在三大阴物之上的“帝释天”,这才是道门击败儒门,镇压佛门,成为天下共主的底气所在。

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的原因所在,这些底蕴,可都是要听从大掌教调遣的,谁能成为大掌教,谁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境界修为反而是其次了,毕竟境界修为再高,也不是整个道门的对手。

齐玄素想到此处,也是感慨良多。

他能在帝京城中“兴风作浪”,自身境界修为高低,有些影响,却不是关键,更多还是仗势、借势,势从何来?自然是从道门处而来。

若无这个道门主事的身份,只怕是他连来到天寿山的机会都不会有,对手也不会遮遮掩掩地只派出七名逍遥阶段的天人,说不定便要出动无量阶段的天人了。

正是因为道门主事的身份,齐玄素代表了道门,对方不敢随意杀人,要弄些表面文章来遮掩,免得触怒道门,这才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

齐玄素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上前道谢:“多谢殷先生出手相助。”

第二十八章 朗朗读书声 殷先生转过身来,笑容和煦:“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小友也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竟是来到了帝京,想来飞黄腾达当在不远。”

“殷先生过奖。”齐玄素汗颜道。

到了如今,齐玄素也大约猜出三大阴物的想法了,他们并不想脱离道门,也没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只是为了长远计,他们需要在道门的高层中有一个“自己人”,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靠山,说得庸俗些,他们想要个从龙之功。

很显然,三大阴物现在的地位很高,可限制也很多,基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不如许多年轻道士,现在品级不高,可未来有希望跻身道门高层。

只是三大阴物的特殊身份让他们很难找到合适人选,诸如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之流,固然是前途无量,可关注他们的目光也未必太多了些,三大阴物能够给予的有限,甚至还会引来这些年轻俊彦背后家族的忌惮。

最为关键的一点,这三人基本不缺什么,就算真缺什么,三大阴物也给不了。正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难,其回报也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齐玄素。

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死之玄玉”,齐玄素当时不明所以,后来从慈航真人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便想通了。

三大阴物存世数百年,见识之广,远胜常人,他们自然知道造物工程的许多内幕,他们看似在意的是“死之玄玉”,实则在意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谁都可以拿到“玄玉”,可不是谁都能融合“玄玉”,齐玄素竟然能融合“玄玉”,其特殊之处一下子就凸显出来,这才是三大阴物选中齐玄素的根本原因。

他们寄希望于未来,给予现在的齐玄素帮助,这是一种交换,是一种投资。

齐玄素现在所得到的,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是一种借贷。

有些时候,齐玄素忍不住在想,七娘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个举足轻重的商人,那么她给予自己的如此种种,又在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

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这些人死了吗?”

“没死。”殷先生道,“所谓‘人死如灯灭’,道门也好,朝廷也罢,都会有一种叫作‘命灯’的物事,道理很简单,取一些心血为灯油,取一丝神魂为灯芯,结成油灯,与本人性命息息相关,人活则灯明,人死则灯灭,若是我把他们给杀了,他们的命灯熄灭,小友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便做主,暂时没有杀他们。若是小友觉得他们非死不可,老朽把他们给杀了,也不是难事。”

齐玄素赶忙道:“还是殷先生考虑周到,不杀好,还是不杀为好。”

殷先生点点头:“我便请他们到洞天中做客。”

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好奇:“做客?”

“小友一看便知。”殷先生一指那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去鬼国洞天,只是略一犹豫,便跟随殷先生进了门户之中。

说起来,齐玄素去过万师傅的住处,当时他将一座宫殿当作凳子,如山如岳,也去过白夫人的住处,血湖帝柳。唯独没有去过殷先生的住处,他老人家似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鬼关”之中,很少返回鬼国洞天,三大阴物也很少齐聚一堂。

这也在情理之中,两百年的老相识,只怕是早就看腻歪了,能不见是最好。聚在一起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还不如各自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有正事的时候再聚在一起商议一下。

不过殷先生在鬼国洞天肯定是有住处的,毕竟万师傅和白夫人都曾遭受过重创,他才是三大阴物中实力最强的,是三大阴物的首脑。

穿过这道门户,齐玄素发现自己并不是位于鬼国洞天的宫城之中,而是宫城外喧闹的市井之间,也就是他得到“鬼刀”的地方。

不过整个市井很大,当时齐玄素被追得慌不择路,也没有机会都逛一遍,所以他此时身处之地比较陌生,他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来过。

齐玄素环顾四周,不见殷先生的踪影,也不见那四个天人的踪影,只是在不远处有一座小院,就好像县城中的私塾,既是私塾先生的家,也是蒙学课堂。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这大约就是殷先生的家,迈步进去。

果不其然,刚进院门,就见一匹黑马正在院里溜达——它的名字叫“步月”,是齐玄素的坐骑,被寄养在鬼国洞天,齐玄素都快把它忘了。以前这家伙是又老又瘦,活脱脱一匹下等马,如今却是油光水滑,毛色黑得有些渗人,甚至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过步月还认得齐玄素,见老主人过来,先是一愣,然后便谄媚用脑袋蹭了蹭齐玄素。

齐玄素不是黑衣人,对于马没有太多特别的感情,所以只是随手摸了摸,算是敷衍了事,继续往里走去。

推开门,便是孩童读书的课堂所在,出人意料地宽阔,便是坐个四五十人也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先生的位置此时空着。

这本不算什么,诡异的是这个课堂中竟然坐满了大半,而且没有孩子,都是成年人。

齐玄素用眼过了下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其中就包括杜玉焰在内的四名天人。

原来他们被殷先生收走之后,便是送到了这里。

他们此时还是神情呆滞,如同泥塑木偶一般,端坐在课桌后面。让人不寒而栗。

再看其他人,也都是神情呆滞,仿佛被夺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呆坐在课桌后。

这些人有的穿着道士的鹤氅,有的作儒生装扮,有的顶着一颗光头,甚至还有金帐人、西域人、西洋人。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相貌各异,衣着各异,可表情都是一样的,仿佛丢了魂魄。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用出了“阴阳眼”。

一瞬间,在他视线中可以清晰看到,这些人的头顶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一直向上延伸,穿过屋顶,不知通往何处。

提线木偶。

仿佛有一只大手就高悬于苍穹之上,通过这些细线,操纵着这些躯壳,就像皮影戏一样。

不过这只大手现在显然没有玩皮影戏的兴趣,所以这些人都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

齐玄素也明白了,殷先生并非是通过目光把人定住,而是在看向那人的时候,会有一道肉眼难见的黑线连接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便被殷先生制住,好似夺去魂魄一般,成为傀儡。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些后背发冷。

如果他和殷先生不是盟友的关系,骤然遇到这样一只道行通天的“老鬼”,或是误入此地,如此诡异手段,只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齐玄素背后的门开了。

齐玄素几乎是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结果是殷先生的孙女,那位殷小姑娘。

“这么大的人,还这般胆小,羞不羞?”小丫头用食指点了点腮。

齐玄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殷先生呢?”

“爷爷在后面。”殷小丫头说着爬到属于先生的位置上坐下,人还没椅子高,两脚不沾地,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戒尺,拍下了桌子。

原本死寂一片的课堂立时变得生动起来。

那些神情呆滞的人们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真是人声鼎沸。有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有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有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有念“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的。

小姑娘过了一把当先生的瘾头,拍手直乐。

齐玄素松了口气,看来殷先生并没有这样的古怪爱好,这些人之所以整齐地坐在课堂里,多半是小丫头的意思。

齐玄素向后面走去,在真正的书房见到了殷先生。

殷先生坐在书案后面,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之上,周围是各种书籍。书桌上、书架上、书橱中。

只是这些书籍也如这里的环境一般,散发着一股暮气、阴气、死气、腐朽之气。仿佛是陵墓里的陪葬之物,积压了无数的灰尘。

“小友看完了,有什么感想?”殷先生问道。

齐玄素道:“说实话,有些可怕。不过联想到白夫人和万师傅的本尊真身,又觉得理应如此。”

殷先生笑了笑,很和煦:“如此说来,小友还是不要见老朽的本尊为好,我们三人之中,白夫人算是好看的了,最起码侧脸还行,我和万师傅则是‘各有千秋’。”

虽是阴物,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称为人。

齐玄素附和地笑了笑,又问道:“他们被夺走了魂魄吗?”

殷先生摇头道:“那是古仙干的事情,道门是不允许的,不要忘了,我也是道门成员,所以我只是让他们在妄境中沉睡,若无意外,他们会沉睡到寿终正寝,地老天荒。”

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了。

殷先生道:“好了,让我送小友回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

殷先生没有开启什么门户,只是一挥袖。

齐玄素眼前一黑,就如前往梦中会一般,眼前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座皇帝陵寝的地上祭殿之中。

第二十九章 大摆宴席 高明隐心情不错,在他看来,有天辰司亲自出手,自然是十拿九稳。只要除掉这块绊脚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先前的种种,的确让他丢了些面子,损害了他的威信,可经此一事,不仅他丢掉的都能找回来,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

很快,他的儿子高世德就能获释——毕竟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服用“五石散”而已,还不至于被拘禁服劳役。

绿翠下处也能重新开张,而且没人再敢找麻烦。

甚至于丐帮的人,怎么抓的,就会怎么放回来。

没了齐玄素,那些普通道士是不敢跟他硬顶的。

他还是北城的无冕之王,地下皇帝。

至于道门的报复,的确可怕,但也不是不能应付。

首先,道门并非铁板一块,如今的道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分裂和对抗之中,短短几年内连续爆发两次江南大案便是明证,这是道门内部两大阵营、三大道统相互角力的结果。死了全真道之人,太平道之人未必就会感同身受,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

其次,道门缺少明面上的领袖大掌教,缺少一言定音之人,很多事情都会变成明面上扯皮、暗中互相掣肘的局面。这有些类似于前朝的朋党,为了反对而反对,能够达成共识的地方越来越少。

其实前两点也可以归纳为一点,道门缺少一个能够整合道门的强势领袖,这是六代大掌教时期埋下的种子,今日结成了苦果。若是五代大掌教仍旧在世,他们敢这样?

这也是道门的老传统,分分合合,就像天下大势一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到裂痕,如今的道门再怎么内斗,好歹要比过去四分五裂要强,而过去那个四分五裂的道门,还不是被玄圣强行整合到一处了?所以说,道门缺少的是一个领袖,一个中兴之主。

最后,这里是帝京,道门不是没有能力在帝京城中搞一些动作,而是顾忌到皇帝陛下,不会在帝京城中轻举妄动。再有就是,玄圣承认自己曾经在整合道门的过程中动用过暗杀的手段,但他认为道门作为天下主,不得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应使用暗杀手段,因为这会损害道门的正当性、合法性。

上次那位道门真人被杀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道门最终也没有在帝京城内动手,而是一直忍耐到了几年之后,才在帝京城外以雷霆手段灭杀了当事人,也谈不上暗杀,其实是光明正大地处决,之所以要弄个暗杀的样子,主要还是照顾皇帝陛下的脸面。朝廷那边也识趣,用自杀的说法草草结案。

既然如此,高明隐不出帝京城就是了。

反正帝京城作为天下第一大城,无所不有,就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丝毫不是问题。

毕竟击杀一位道门实权主事,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能行?

高明隐认为这个代价是完全值得的,更何况还省下了十多万的太平钱——还有几万太平钱要交付给“客栈”。

至于那些不得不出城的事情,他可以交给自己的心腹代办。

当然,也有可能,他在某一天会突然暴毙家中,最终得出一个暴病而亡的结论。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害相权取其轻,日后有可能暴毙家中总要好过现在就被齐玄素逼死,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历过的各种困难险阻,未必就比那些江湖豪强少了,该有的决断还是会有。

总之,这是一个很大的沟坎,他最终还是迈了过去。

在高衙内高世德被示众的第二天晚上,高明隐与齐玄素在好生东南坊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齐玄素彻夜未归。第三天,高世德终于结束了为期三天的示众,被允许放回家中。

于是高明隐决定在这一天的晚上大摆宴席,广邀朋友,给自己的儿子“接风洗尘”,地点就定在位于玄真南坊的太平客栈帝京总号。

毫无疑问,高明隐要借着这个机会向自己的朋友和敌人们昭示一件事,这一次角力,是他赢了,强龙不压地头蛇。

就连背景深厚的齐法师都败了,以后谁还敢贸然挑战他?

这件事情当然震动不了朝局,也不会引来上层大人物们的兴趣,可在帝京的中下层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好些人都在谈论高老爷高明隐要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请人吃酒宴,还专门请来了戏班子助兴,唱的老三样,失空斩,意味深长。

傍晚时分,太平客栈帝京总号的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道门提倡平等,不喜欢轿子这种人力工具,认为轿子是儒门老爷的象征,所以马车再度兴盛,取代了轿子。当然,这些达官贵人们未必是认可道门的理念,甚至道门内部许多人都不认可,但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既然是玄圣他老人家提出来的,又是与腐朽儒门划清界限,自然大批人选择跟风。

从马车上下来之人,自然个个都是绫罗绸缎,谈笑之间,透出寻常人难以触及的富贵之态。

据说高老爷今天包场,要知道这可是帝京总号,有人估算过,包场的费用,加上流水一般的宴席,仅就今晚的花销,便要直逼一万太平钱的大关。

太平客栈帝京总号一天的流水当然没有一万太平钱如此夸张,但包场需要谢绝许多客人,这会给太平客栈客栈造成损失,甚至是长远的损失,太平客栈并不喜欢包场,却又不能拒绝,自然就是抬高门槛。于是太平客栈把这部分损失计算进去,并加以放大,所以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相对夸张的数字。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可高老爷大手一挥,花了。

不仅仅是高兴,还是同样的理由,战场也好,商场也罢,都不能露怯,只要别人仍旧畏惧自己、相信自己,那么就是负债累累,也能悠游自在。所以好些商人越是处境艰难,就越要展现自己的豪奢,以此来增强别人对自己的信心。

在这一点上,西洋人说的不错,信心和信用是比黄金还要宝贵的存在。

二楼宴厅之中,宴席如孔雀开屏一般摆开,其中不乏大商人、士绅和官员,也多是与高老爷有往来之人。只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道门之人。很显然,就算有道门中人对此事报以幸灾乐祸的态度,也不会在明面上公然表现出来,正是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片刻后,正主高老爷到了,他从一道侧门进来,并不张扬,不过他刚一入场还是吸引了所有的视线中,几乎所有人都起身拱手行礼。

高明隐一个商人,却让好些官员主动行礼,可见其势力庞大。难怪他敢为了一个绿翠下处就与道门的法师掰一掰手腕。

高明隐一边走,一边拱手还礼,面上挂着温和、从容又不失威严的笑容,与那日在齐玄素面前先是低声下气、后又阴狠威胁的样子判若两人。

素有“花太岁”之称的高衙内高世德还未现身,不过已经有人向高老爷禀报了,说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而且还是道门那边亲自送来。

高明隐闻听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翘,有得意,也有讥讽,还有几分不屑。

众人落座,高明隐自是坐在主桌,在这一桌上,不仅有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还有顺天府的同知、通判以及吏房的司吏,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高明隐与几位好友略作寒暄,说是等高明德回来之后,代他敬这几位叔伯几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骚动起来。很快就有仆从进来,对高明隐谋主蒋竹坡耳语几句。

蒋竹坡脸色微变,赶忙起身出门。

很快,蒋竹坡便满脸死灰地返回宴厅,甚至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高明隐注意到了这位谋主的异常,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镇定,问道:“什么事?”

蒋竹坡吞吞吐吐道:“东翁,帝京道府把人送来了。”

“既然回来了,那不孝子还赖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给他的诸位叔伯见礼?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迎接他吗?”高明隐脸色一沉。

蒋竹坡颤声道:“不是公子不愿进来,是、是……”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道:“是我亲自把高公子给高老爷送回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从楼梯口走了上来,身着四品祭酒道士鹤氅正装。

他环顾四周,笑道:“好热闹呀。”

好些认得他的人,仿佛受惊一般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满是惶恐。

也有人不认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未请教这位法师名讳?”

来人淡淡一笑:“好说,贫道齐玄素,大齐王朝的齐,玄门正道的玄,天下缟素的素。”

一瞬间,整个二楼宴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起身了。

不是说这位齐法师彻夜不归吗?不是说遭了意外吗?怎么还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这里面受惊最深的还是知道内情最多的高明隐。

他此时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用手扶住桌子。

那可是七名天人啊!

第三十章 公事公办 杜玉焰的想法是好的,留下三个人,除了皇城方向,一个人守住一个方向,她带着三个人紧追不放,就算追不上齐玄素,也不可能跟丢了。在她看来,齐玄素七绕八绕,最终还是要回玄上北坊的,无论哪个方向,都会有一个自己人,就算这个自己人不是齐玄素的对手,可只要能阻上一阻,他们后面跟着的四人便会立刻跟上,形成合围之势。

可杜玉焰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四个人会栽在齐玄素的手里。

没了后面的四人追兵,齐玄素再想返回玄上北坊可就省事太多了,被人追击的时候,他没时间改头换面,自然要被蹲守的人一眼认出来,可此时他就能从容地改变下装扮相貌,大摇大摆地从蹲守之人的眼皮底下返回玄上北坊。

至于天辰司,因为杜玉焰七人的命灯未灭,也才过了一天的时间,只当他们还在与齐玄素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就是再拖个三天五天的也不奇怪。

齐玄素返回玄上北坊之后,自然是从容布置,又与上司石冰云深谈了一番,主要是请石冰云帮他收拾残局,也向石冰云交了实底,毕竟关于三大阴物的事情,他早就跟张月鹿交代明白,姚裴也是知情的,也无所谓再多一个石冰云。

对此,石冰云倒是不介意,她早就看天辰司不顺眼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而且石冰云是什么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她只是个普通真人,但上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张月鹿这些小辈,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不提她的师姐慈航真人,便是一向威严深重被人认为最像五代大掌教的东华真人见了她,也不免头疼几分。一来大家都是同代弟子,年岁相差不多,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里,做过同僚同窗,与发小也相差不多了。二来是石冰云就连慈航真人的位子都不在意,你拿什么品级、职务、前途也吓不住她,她比七娘口中的小光棍还要光棍,总不能真去动刀兵。三来是石冰云的性格泼辣大胆,还带着一股从娘胎里传下来的疯劲,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也是帝京道府为什么一致决定由她做代表出面与紫微堂交涉的缘故。当然,做成了这件事,石冰云在帝京道府的说话分量也会更重。

跟天辰司打官司就像找紫微堂要人,由石冰云出面,比掌府真人李若水出面的效果还要好些。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齐玄素便决定收网了。

他让人把高世德带来,要亲自把高世德送回去。

这些天来,高世德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见自己被各种羞辱,只当自家老爹也不是这个齐法师的对手,已经满是绝望。今天他又忽然得知,齐法师要亲自送他回去,只当自家老爹终于施展手段,拿下了这个齐法师,心中那股被压下去的骄横之气又涌了上来,便想发作一番。

只是当他见到齐玄素后,见这位齐法师并没有什么惶恐之态,反而意态闲适,他大概便明白了,老爹没能压服此人,多半是走门路与此人达成了和解,被此人讹了一笔太平钱。如此说来,这个齐法师也是大有背景靠山,不可小觑。不过经此一事,说不定就是化敌为友,他以后还要称呼此人一声世叔——哪怕两人年纪相差不多。

于是高衙内又把那口气生生压了下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接着齐玄素让人把高衙内送上马车,又点了两百灵官,浩浩荡荡直奔玄真南坊而去。

天辰司见到如此阵仗,只当是哪位副府主出行,除了暗骂几声好大的排场之外,也没有太过在意,殊不知他们苦心寻找的齐玄素就在灵官护卫的马车之中。

天辰司那边没消息,高明隐更不可能有消息,对于齐玄素的突然“到访”,自然是大惊失色,几乎乱了方寸。

不过高明隐毕竟是久历风霜之人,很快便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万万没想到是齐法师亲临,高某受宠若惊,还请齐法师上座。”

“今天有公务在身,就不上座了。”齐玄素的回答十分老套,也没有多少火气,丝毫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被人追杀,高明隐不能算是幕后主谋,却也是头号嫌犯了。

齐玄素又吩咐道:“去,把高公子请上来。”

很快,两名灵官便“簇拥”着高世德来到了二楼宴厅。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齐玄素打过他一巴掌,其他人没动过他,过去三天的时间,他主要是挨冻,不过他本就有一点修为在身,又长年服用“五石散”,寒暑不侵,真谈不上遭罪,主要还是羞辱意味更重一些。

所以一眼看去,这位高衙内除了有些精神萎靡,其他还好。

齐玄素示意高世德可以走了。

高世德本就认定了双方已经达成和解,又没有见到先前高明隐失态的一幕,等他上来的时候,高明隐已经恢复镇定,所以也没有多想,直接就朝高明隐那边走去。

齐玄素又环顾四周,竟是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若论身份,一位道门主事还没有这么大的威风,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这位齐法师的手段如何,大家固然是没有亲身领教,却都见识过了,几位副府主都没他这么霸道,实在是招惹不起。

齐玄素就这么站在楼梯口的位置,既不入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本来应该尴尬的是齐玄素,不过齐玄素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那么尴尬的就是其他人了。而且齐玄素就这么站着,其他人也不好坐下。

于是整个宴厅之人就都这么站着,分外诡异。

过了片刻,齐玄素方才道:“我刚才说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有公务在身的,除了送高公子回来之外,就是要……”

说到这里,齐玄素故意一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齐齐望着齐玄素,等待他的说法。

齐玄素这才说道:“就是要请高老爷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走一趟。”

此言一出,满堂大哗。

这是抓人来了!

整个场面乱做一团,平日颇有城府的帝京权贵们立时呈现出人间百态,神情各异,有气急败坏的,有兔死狐悲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心有戚戚焉的,有脸色凝重的,有面露惊惧之色,也有面露快意的。

反而是高明隐有所预料,并不如何惊讶。

毕竟他这边都已经要杀人了,帝京道府那边于情于理都不会放他一马。

便在这时,顺天府的同知大人沉声道:“道门并不掌管民事,高老爷并非邪教妖人,也不是在册的三教之人,纵然有什么官司,也应当由我顺天府出面处置,而不是跟随齐法师走上一趟。”

所谓同知,大概就是“副知府”,算是一府衙门的二号人物,高于三号人物通判,低于一号人物知府。

这位顺天府同知大人两鬓斑白,看着有知天命的年纪,浓眉大眼,面目端正,又蓄有三缕长须,行事说话从容有度,用百姓们的话来说,就是十分有“官相”。

齐玄素会在明面上讲《大玄律》,这些官场老油子自然也会,而且比齐玄素更为熟练。

不过齐玄素早有准备,取出一本刚刚汇编成册的卷宗,说道:“若是一般的民事官司,我们道门当然不会插手过问,不过涉及到道士以及隐秘结社,我们帝京道府就必须过问了,倒是顺天府无权过问。”

同知闻听此言,立时心下一沉。

齐玄素把手中卷宗交给身旁的柯青青。

柯青青心领神会,翻开手中的卷宗,高声道:“高明隐涉嫌雇佣‘客栈’凶徒张法魁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吴四,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宋三未遂,此二人虽然是青鸾卫的官身,但也是我帝京道府的信众,因为有功,上报石副府主,经石副府主许可同意,授予其‘九品同道士出身’,如今吴四遇害,宋三险些遇害,又牵涉到隐秘结社‘客栈’,皆在我帝京道府职责范围之内,其他闲杂人等不得过问插手,若是阻挠办案,以同谋视之。”

柯青青又取出一张手令,望向高明隐:“这是由我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亲自签发的拘捕之令,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若有异议疑议,可在三日内向帝京道府提出申诉。”

说到这儿,她又看了那位同知大人一眼:“若是其他衙署认为帝京道府有越权越界之举,也可向礼部道录司反映,由道录司知会祠祭堂,交由金阙进行审议。”

金阙作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是只有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毕竟参知真人个个身居高位,担负要职,不可能每天都在金阙坐而论道,所以其下还有众多旁听真人以及具体做事的道士,最低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众多无关紧要的审议之事便由他们负责。只有江南大案这种事情,金阙才会组织参知真人根据情况不同,分别举行小议、中议、大议。

同知大人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无话可说。”

柯青青再度望向一言不发的高明隐:“凶徒张法魁已被擒获,对于其罪行供认不讳,并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又搜获‘客栈’文书一份,正是你家管事出面雇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第三十一章 缉拿 高老爷高明隐横行帝京北城,产业无数,背后有天大的靠山,手眼通天,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是这些护卫们大多都在楼外布防,此时已经被帝京道府的灵官们拿下。纵有一二修为高强之人,也不是齐玄素的对手。

到了此时,高明隐不过是孤身一人,虽有满堂宾客,但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若安好,自然是人人奉承,可他若失势,这些人不来落井下石便已经是尽了香火情,只怕是齐法师一声号召,人人都要割席断交。

高明隐沉默不语,不是他不知如何辩驳,而是大势如此,多言也是无用。若如泼妇一般大吵大闹,不过徒增笑料,还不如给自己留上几分体面。

至于他的那位幕后靠山,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齐玄素能出现在此地,不外乎是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摆脱了七名天人的追杀,也就意味着此事已经泄密,帝京道府肯定是不肯罢休的,天辰司要应对帝京道府的上门责问,必然第一时间与他撇清关系,哪里会跑来给他出头,这不是把事情给坐实了吗?

另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早有安排,反过头来把这七名天人给杀了,如此损失,必然要震动天辰司,继而上达天听,若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其中种种攀扯出来,以公器行私事,还是对付道门,只怕是一场大的风波顷刻而起,他那靠山尽力弥补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他。

这便是大势所在,非是他小小人力可以抵挡。

假如是第二种可能,齐玄素又凭什么杀了七位天人?在高明隐想来,应是动用了帝京道府的势力。

按照道理来说,他一个小小的主事,断无如此权柄。可怪就怪在那位石副府主太信任他了,所求之事,所请之托,竟是无不照准,她本人便如戏文里的傀儡昏君一般,整日悠游自在,虽然不能说次席副府主的实权尽数交予了这个小小主事的手中,但也被这小主事窃取大半,就如那天子身边的佞臣,狐假虎威,号令朝野,莫敢不从。

若以副府主的权柄,设伏围杀七名天人便大有可为,毕竟道门不仅有道士,还有灵官和各种造物、火器,只要布置得当,天人也可杀得。

关键天辰司不是道门自己人,若是道门自己人内斗,次席副府主也好,首席副府主也罢,乃至于掌府真人,都不敢贸然调用道府势力,因为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并非私兵,一旦用了,日后便是天大的把柄,故而只敢用自己的亲信心腹,或是自己亲自出手。就拿火烧真武观来说,那就是“天廷”动手,而不是某位副府主调动江南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动手,难道是江南道府还不如“天廷”吗?不过江南道府内部的大人物怕授人以柄罢了。

可对付外人那就不同了,又是与道门有宿怨的天辰司,便可放开手脚,不仅可以用道府的自己人,而且不必遮遮掩掩,束手手脚,这时候道府的势力就显现出来了。

如此说来,他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小主事,而是半个次席副府主了,难怪帝京道府上下都称呼此人“第十副府主”。

柯青青不再废话,一挥手:“带走。”

两名灵官立刻上前,朝着高明隐走去。

高明隐并没有徒劳挣扎,或是四处奔跑,就站在原地,双眼也不看那两名灵官,而是盯着齐玄素。虽然齐玄素把卷宗交给柯青青后就再未说话,但谁也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柯青青不过是代他说话的喉舌罢了。

齐玄素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却是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高明隐闭上了双眼。

他终究只是个商人,不是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匪类,不会再在此时去故作狰狞怨毒之态,也不会困兽犹斗,最终白送了性命,所以还是愿赌服输。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两名灵官畅通无阻地来到高明隐身旁,一左一右架起高明隐,然后便向外行去。

高世德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只是喊了一声“爹”,想要伸手去拉高明隐的衣袖,可看到那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之后,手只是伸到半途,便彻底僵在那里。

高明隐任由灵官架着,也不看这个儿子,语气平静道:“回去告诉你娘,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动。”

说罢,他便被灵官架着走远,直接下楼去了。

齐玄素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又是环顾四周,然后拱手道:“搅扰诸位雅兴,齐玄素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嗡嗡“不敢”之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不再多言,当先转身就走。

柯青青紧随其后,然后才是一字排开的灵官们。

二楼宴厅中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齐玄素下来楼梯,便见到了此处的掌柜。

太平客栈本就是道门的产业,好些总号的掌柜都有不低的道士品级,说起来都是自家人,所以掌柜既不畏惧,也不厌恶,反而是带着几分同僚的热情,迎上前来:“齐主事。”

齐玄素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这次多谢道兄配合。”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掌柜同样笑着,“高老爷把宴席办在这里,多少有些示威的意思,不过他既然想要送太平钱,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齐玄素道:“倒是正好方便我们拿人。”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齐玄素告辞道:“刚刚拿了高明隐,千头万绪,只怕又是一个无眠夜,改日再来叨扰道兄。”

“齐主事慢走。”掌柜一直把齐玄素送到了门口。

这次收网,当然不仅仅是抓了高明隐一个人,还有他的谋主蒋竹坡,以及牵涉到此事中的一干管事,包括那个北城的丐帮帮主。

至于为什么不抓高明隐的儿子高世德,不是说高世德无罪,而是高明隐很注意保护高世德,没有让高世德牵扯到这些事情之中,高世德犯的事情大多与民事有关,比如欺男霸女等等,固然罪大恶极,可那不在帝京道府的权责范围之内,那是顺天府该管的事情。

至于绿翠下处的事情,老鸨是说丐帮要看高世德面子不假,可实质证据是一点也没有,高世德一个纨绔衙内,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道,他的无能反而帮他躲过一劫。

齐玄素第一次抓高世德,是用了“五石散”和阻挠公务两条罪名,而不是他与绿翠下处有关。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是把高世德放了回来。

对手越强大,越是不能留下明显的破绽。

齐玄素不会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若是被人扣上个越界的帽子,本来清澈几分的局势又要浑浊了。

正是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齐玄素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断上秤,摆到明面上,便是四两拨千斤,齐玄素的力气很小,可这杆秤却能把齐玄素的力气化作滔天巨浪。齐玄素会这一招,别人自然也会,所以齐玄素要严防死守,不给别人打击自己的机会。

想着这些,齐玄素坐到了马车之中。

马车之中除了柯青青之外,还有一人,正是这次被缉拿的主犯,高明隐。

车厢内部并非西洋格局,而是正宗的东方格局。

所谓西洋格局就是车门开在车厢一侧,车厢内四个座位,两两对坐。

而东方格局则是车厢围三缺一,车厢出入口就在车夫身后,里面只有三个座位。

齐玄素坐了居中的主位,高明隐和柯青青则一左一右,负责驾车的是一位灵官。

齐玄素没有与高明隐说话的兴趣,本想闭目养神,可在这个时候,腰间的“初真经箓”却亮了起来。

齐玄素没有避讳二人,打开经箓。

张月鹿的声音传了出来:“完事了?”

“告一段落。”齐玄素回应道,“一切都好。”

张月鹿应了一声,不再谈及此事,也没有谈及其他机密之事,只是说了些家常闲话,以她的保守性格,自然不会说些让外人听了之后发腻的甜言蜜语。

柯青青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过眼角还是隐约看到了那位天之骄女的身影,心中满是崇敬。

从玄圣到六代大掌教,无一是女子,倒是出了四位掌教夫人,所以好些道门女子都希望能出一位女子大掌教,实现阴阳平衡,不过就目前来看,慈航真人不姓张,无法整合正一道,只怕是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还是从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中二选其一,出任七代大掌教。

这让好些女子大失所望,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也就是第八代弟子。

这一代弟子的优秀人物却是阴盛阳衰,只剩下一个李长歌是男子,张月鹿和姚裴都是女子,以张月鹿名声最盛,关键是张月鹿姓张,没了慈航真人的劣势,又是慈航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以集合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势力,真正将正一道整合一处,争夺八代大掌教。

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张月鹿师徒二人愿意与否,多少有点道门女子领袖的意思,甚至超越了三道的界限。全真道这次把姚裴推出来,未尝不是存了分化的心思。

至于太平道,他们一向不信这个,所谓公平,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若不经历血与火的考验,仅仅是靠着喊上几句道德正确的口号,靠着别人主动退让、施舍得来,那是不稳的。今天可以让,是因为局势太平,好些人不介意展示所谓风度,若是明天局势变得捉襟见肘,艰于应付,撕破了脉脉温情的面纱,别人不想让了呢?又能奈何?

其实张月鹿也如太平道一般,不信这个,她只相信唯才是举,能者上而庸者下,一点也不想被寄托厚望,只是“民意”如此,时常让她如针芒在背。

她甚至冒出过念头,她若没能做成大掌教,而是做了大掌教夫人,真不知会如何“众议汹汹”,会不会被某些魔怔之人视作罪人?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齐玄素忽然将手中“初真经箓”递给柯青青:“柯执事,张副堂主要跟你说话。”

张月鹿早就知道柯青青的存在,因为齐玄素事事都不瞒她,这倒是无关乎管得严不严,而是坦诚相待。

柯青青闻听此言,简直是受宠若惊。

那可是张月鹿啊。

自己顶头上司再怎么厉害,也少不得被人在背后诟病是吃软饭的,虽然没听说什么惧内的传言,但顶多也就是软饭硬吃。谁让自家上司做过张副堂主的属下呢?大多数时候都是男上司和女下属,这女上司和男下属,却是少见。

柯青青小心接过“初真经箓”,不知那边的张月鹿说了什么,她就如万象道宫里的孩子一般,连连点头称是。

高明隐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许多传言虚虚实实,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都说这个齐法师靠山大,也难保不是故布疑阵,狐假虎威。紫微堂的道士多了去了,不见得每个都有东华真人做靠山。前些年就有些破落户子弟冒充阁老公子,到地方官府行骗,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所以外面传言说这个齐法师与那位张高功关系亲密,他起初是不信的,只觉得是以讹传讹,可今日一见,方知不假。

既然是真的,那么石冰云便是齐玄素的长辈,如此就能解释石冰云为何放权给齐玄素了。

这也是那些地方官员被骗的原因所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假的无非是破财,若是真的,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就是好些精明强干的官员看出不对,也不敢贸然动手缉拿,而是要几经确认之后才敢动手,可阁老们都是天上的人物,哪有那么容易确认?待到几经周折终于确认之后,这伙人也早就吃饱喝足溜之大吉了。

高明隐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什么心情,最终长叹一声。

齐玄素则在观察柯青青,他早就发现了,张月鹿在女子中似乎特别有威望,好些人见到她后就心情激动,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的秦湘便是如此,柯青青又如此反应,这也印证了齐玄素的猜测。

还真就是传说中的张月鹿了。

齐玄素心里记下了这一条,等下次两人互相打趣取笑的时候,便拿这条出来说事,也顺带看看张月鹿到底是怎样的反应。

很快,张月鹿与柯青青交代完了,主动结束了对话。

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随口问道:“张副堂主说什么了?”

还沉浸在兴奋余韵中的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见谅,张副堂主不让我告诉你。”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倒不觉得张月鹿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就算安插眼线,也没有当面安插的道理。

很快,一行人返回了玉皇宫,齐玄素让灵官把人带到幽狱,慢慢审问,不要用刑。

齐玄素则回到签押房,换了身普通道袍,准备明天再去亲自审问高明隐,结果柯青青又来禀报,有客人到访,而且她的表情颇为古怪。

齐玄素正在立镜前整理道袍的领口,相较于鹤氅,道袍更为舒适,自然更适合作为常服,只是穿着起来颇为不便,一般都要有另一个人帮忙才成,可惜此时只有柯青青,齐玄素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齐玄素随口问道:“谁?”

柯青青轻声道:“姓李。”

“太平道的人?我和李家不能说是形同水火,也是道不同不相谋,倒不是我故意与李家为难,你应该知道,李家的那位大爷李天贞,因为张副堂主的事情,对我一直都是心存怨怼,若有机会,肯定要把我置于死地的。”齐玄素又开始整理袖子。

何青青干笑一声,她当然知道李天贞追求张副堂主不成结果被张副堂主打出帝京的事情,他没做成的事情,齐主事却做成了,这岂不是说他不如齐主事?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李家贵公子,所以齐主事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说的大实话。

齐玄素确认穿戴整齐之后,这才转过身来。

这是在上宫养成的好习惯,五代大掌教对于衣着有着近乎于苛刻的要求,十分看不惯衣衫不整、奇装异服等举动,要求整齐划一、一丝不苟,凡正式场合,鹤氅上不能有一丝褶皱,头冠不能有半点歪斜,云履的鞋底不能有半点污物。

齐玄素自小就在万象道宫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是后来在江湖上厮混时间久了,才不怎么在意,这次去上宫进修三个月,又被正了风气,把老习惯给捡起来了。

柯青青打趣道:“主事,你穿戴得这么整齐,是不是早就知道有客人到访?”

齐玄素笑道:“等你升了四品,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你就知道了,可以穿旧衣裳,却必须干净整齐,否则你就结不了业。”

柯青青只是笑。她距离四品还有好些距离呢,不敢与上司相比。

齐玄素这才问道:“究竟是谁到访?”

柯青青压低了声音:“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青奴!”

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七娘很早就跟他说过,让他与李青奴见上一面,通通声气,不过他忙着办案,暂时无暇顾及这些,李青奴也没登门拜访,想来是还没回帝京,仍旧留在渤海府。今日登门拜访,应该是刚回帝京。

齐玄素顿时明白了柯青青脸上的古怪表情,先是李青奴给他送东西,如今又是亲自登门拜访,一个是道门俊彦、实权主事,一个是名满帝京的李大家,自古宝剑赠壮士,这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

齐玄素忽然道:“你是不是打算给张副堂主通风报信?”

柯青青吃了一惊,眼神飘忽不定,显然被齐玄素说中了心事。她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也仅仅是念头而已。

齐玄素并不跟她计较:“君子坦荡荡,我是不怕什么。只是你可要小心,我猜张副堂主没有授意你做眼线监视我,你去通风报信,张副堂主未必领情,要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你的张副堂主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柯青青勉强笑道:“主事言重了,岂敢。”

齐玄素道:“敢不敢的,把客人请进来。”

柯青青赶忙转身出去。

齐玄素取过一支簪子,插在发髻之上,自言自语道:“小丫头,你这碗水还浅得很呢。”

不过齐玄素转而想到,他这碗水也深不到哪里去,还不是被七娘玩弄于鼓掌之间,七娘看待他大约就与他看待柯青青一般,不由自嘲一笑。

齐玄素来到会客室,坐了没有多久,就见柯青青领着一个人进来。

见到此人,齐玄素不由暗道一声“好家伙”。

只见她披着厚厚的披风,头上戴着兜帽,脸被遮在兜帽的阴影里,活脱脱一个西洋画册里的邪教徒,这也就罢了,脸上还戴着面纱和墨镜,东不东,西不西,不伦不类。

齐玄素起身道:“你这身打扮,是多怕被人看见?”

来人褪下兜帽,摘掉墨镜,再揭开面纱,显出真容,正是李青奴。

“这里是帝京道府,我还是低调为好。”李青奴淡淡道,“我可不是道门中人,虽然我也与道门有些干系,但最多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齐玄素道:“所以你特意选了入夜的时候?”

李青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齐玄素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李青奴请坐,然后撕开一道符箓,设下禁制,防止有人偷听。

李青奴道:“我刚到帝京,就听闻了你的大名,说什么高衙内伏法,齐青天誉满北城。”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这话听着像李家人的语气,不带脏字,阴阳怪气。”

李青奴笑道:“你说对了,这话是李家大爷李天贞说的。”

齐玄素“哦”了一声:“没想到我这点微末事迹竟然惊动了这等贵人,实在是该死。”

“你这话也带着一股李家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李家失散在外的义子呢。”李青奴立刻打趣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说正事,七娘应该与你谈过了吧?”

李青奴气鼓鼓道:“她老人家的懿旨,我怎敢不从?七娘一句话,我就从渤海府赶回帝京,说实话,还是渤海府住着舒坦,帝京太拘束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小丫头……”

李青奴知道齐玄素说的是柳湖。

“放心吧。”李青奴道,“是我亲自带人送她去辽东,幸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倒是你,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四品祭酒道士,前途无量。”

齐玄素道:“多谢。”

两人此时说话倒是少了几分生疏客套,颇有些朋友交谈的意味了。毕竟以后还要共事,而且看七娘对待李青奴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一口一个青奴,大约是当半个女儿看待的意思,两人也不知算是姐弟,还是兄妹。

齐玄素问道:“七娘可曾与你说过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眨了眨眼,反问道:“七娘没对你说过?”

齐玄素有些无言以对,母子二人因为太平钱的问题,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坦诚相对。

李青奴察言观色,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尴尬之处,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七娘又想克扣你的太平钱。也罢,我就好人做到底,与你说了。七娘得到消息,太平道与宣徽院最近在谋划一件大事,我们清平会则要把这件大事给搅黄了。”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说到宣徽院,齐玄素也是有所耳闻。

当初齐玄素与石冰云就整顿帝京风气交谈的时候,提及过这一点。

石冰云说,在关于道门和朝廷的新政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

石冰云当时并未提及宣徽院,齐玄素也不需要石冰云多费口舌。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前往帝京任职,他既然知道要通读《大玄律》,自然也料到了要与天辰司、宣徽院等各路势力打交道,所以有过专门了解过,艮园的藏书包罗万象,许多道门机密都藏于其中,恰巧齐玄素与孙老真人关系不错,说明缘由之后,孙老真人大手一挥,让他随意观看。

只是齐玄素万万没有料到整顿妓子的事情,万象道宫的藏书也不会记载这些,所以他才要找石冰云请教。

在宦官这方面,道门基本不插手,其中的原因很多,哪怕在前朝的时候,宦官也多是奉道,而非信佛。之所以如此,据说是因为一位全真道祖师在修道时常常受人欲困扰,始终无法静心,于是他便自宫修道,有魏一代,宫中宦官虽然信道,但不供奉太上道祖,而是供奉这位全真道祖师。

宦官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道门信众,又是皇室制衡儒门的主力,不管是论迹,还是论心,都没有太大问题。不看僧面看佛面,道门还真不好如何,便交给了朝廷处置。

不过道门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玄圣希望等到这批宦官老死之后,就不要再有新的宦官了,即保留现有的宦官,在未来彻底废除宦官。

高祖皇帝同意了玄圣的意见,接收大魏朝廷遗留下来的近十万宦官,不再扩大宦官的规模,废黜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设宣徽院统一管理。

这便是宣徽院的由来。

按照道理来说,距离当初大玄夺取天下已经过去二百余年,那些前朝宦官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世上应该没有宦官才对。

不过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宦官就像妓子一般,想要废除,决定废除,最终却没有被废除,而是保留了下来。只是较之前朝的十万人规模,缩水许多,如今大概也就只剩下不足万人,而且只存在宫城,不像前朝那般外派各种镇守太监、监军。

之所以如此,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独立于天、地、人、神、鬼、尸解六仙传承之外的特殊传承——阴阳人。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精通三教义理的儒门高人留下的传承,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此传承如“散人”一般,是个拼凑捏造出来的传承,不过散人能证得长生大道,而阴阳人却证不得长生,故而没有什么仙的说法。

虽然宦官们都坚信此传承并非来自于儒门,而是那位自宫修仙的全真道祖师所传,认为那位祖师已然窥得长生妙谛,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迄今为止,还未有哪个宦官证得长生。

道门自然是瞧不上这种需要自残身体的残缺传承。

不过这等传承有一个道门六仙都无法比拟的长处,那便是依附龙脉而活,可以通过龙气抑制体内三尸攻伐性命,即便不得长生,也可以做到伪长生,而且没有天劫。

长生之人斩去三尸,固然能够长生不死,可百年一次天劫,等同是天道逼着你飞升离世,因为不死不灭坏了万物皆有生死枯荣的规矩,要么杀了,要么赶走,二选其一。

可阴阳人们却钻了空子,在这一点上,与神仙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神仙是以香火愿力为食,阴阳人们则是以龙脉龙气为食。

所谓龙脉气运,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龙、中龙已经先后倾颓,只余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府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再有就是龙脉与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若是王朝鼎盛之时,龙气雄壮,便是天仙下凡,也不得造次,可到了王朝末年,龙气衰微,便处处漏风,对于长生之人的束缚也没有那么大,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之人束手待擒。

到了如今,北龙也颓势尽显,朝廷曾邀请会集道门三道百余位真人、大真人共同堪舆,得出一个结论,北龙是世上最后一龙,北龙之后,再无龙脉一说。自祖龙而始的皇帝之位,只怕是由此而终。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也,不过大玄皇室若能应对得当,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天下百姓之优礼,跳出历代皇室天家身死族灭之怪圈,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到了那时候,皇室这棵大树尚且自身难保,那么起源于历代皇室、依附于历代皇室的宦官们自然也一同步入消亡。

正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乃天道正理。

不过在此之前,宦官们仍旧可以苟延残喘,只要不离开帝京,就能长生不死。传说在宫城深处还有几尊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妖怪,乃是前朝旧人,虽然已经行将朽木,如同活死人,但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只要在宫城内部,哪怕是对上了仙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也是大玄皇室违背祖宗决定重新启用宦官的原因之一。

长生仙人,地位尊崇,都是三教首脑,哪里肯为奴为仆?可这些老宦官不同,他们以龙气为食,才能勉强不死,苟且偷生,而龙气却握在皇帝手中,那么这些老宦官无论境界修为如何深不可测,都要听从皇帝号令,护卫皇帝安全,对于皇帝之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北龙陷入颓势之后,帝京大阵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已然如同王朝末年,龙气衰微,处处漏风,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仙人束手待擒。

虽然道门劝慰过皇室,这只是龙脉龙气自身颓势,与王朝国运并无相干,国运自此由显转隐,日后再无术士望气便可判断国运走势的说法,但皇室仍旧忧心忡忡,在大阵逐渐失效的情况下,这些宦官就变得愈发重要起来。

再有一点,宦官这个群体也不肯坐以待毙。

就好似酷吏,皇帝用酷吏打击敌人,然后再将酷吏一扔,所有黑锅都是酷吏的。可酷吏也不是傻的,不想被皇帝抛弃,于是会想尽办法使得皇帝焦虑,让皇帝认为自己处于危机之中,鼓动皇帝兴起大案,于是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比如戾太子之事。

宦官们的心态也是一样的,眼看着朝廷削减、废除宦官大局已定,许多年老宦官们心急如焚。于是宦官们玩了一出钓鱼的把戏。

当时天下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暗流涌动。部分儒门势力对于新朝仍旧怀有抵抗的态度,尤其是大玄朝廷的丈量天下田地、清退隐田、摊丁入亩等新政,严重损害了这些靠着土地吃饭的传统士绅的利益。

宦官们察觉到士绅的态度,派人潜入其中,伪装成激进的儒门弟子暗中串联,阴蓄死士,在太宗年间发动叛乱,攻打皇城,甚至朝中大臣也有响应。

这让太宗皇帝始料不及,而在这个时候,道门正与佛门激战,甚至已经归顺大玄的儒门势力也被牵扯在西域战场上,情况颇为危急。

就在此时,宦官们表现出了极高的忠诚,不顾自身安危,护卫天子,死伤无数,最终成功镇压了这场叛乱。

此举自然赢得了太宗皇帝的认可,虽然没有公然重设二十四衙门,让宦官干政,但也不再削减打压宦官,使得宣徽院一直延续至今。

至于此中内幕,则是到了本朝高宗年间才逐渐被人知晓,此时太宗皇帝已经不在人世,也无所谓欺君,关键是皇室离不开宦官,于是便不了了之。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太平道与宣徽院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谈不上惊世骇俗。

宦官们乃是无根浮萍,他们本身没有什么诉求,更多还是代表皇室,太平道又一向与皇室交好,两者在一起谋划大事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是清平会要搅黄这件大事。

清平会不是一个普通的隐秘结社,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代表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把齐玄素借调到帝京道府,并在齐玄素临行之前,亲自谈话,让齐玄素静候命令。

代表清平会的七娘又让齐玄素跟李青奴通通声气,准备清平会的大事。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

太平道谋划的那件大事很可能关系到玉京的局势,全真道不愿坐视不管,已经决定出手。

既然太平道和全真道都已经入场,仅剩的正一道也不大可能作壁上观,多半也要参与进来,再加上代表皇室的宣徽院。当年的五大道门,除了远走西方的西道门之外,其余四大道门齐聚一堂,要在帝京城内来一场交锋。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只是这场交锋中的棋子,他们可能只是负责某一个环节,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要到事后才能一览全貌。

当然,要能活到事后才行。

齐玄素问道:“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七娘,我怎么知道?”

齐玄素不觉意外,不过还是道:“原来你我皆一般,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子。”

“不然呢?”李青奴微讽道,“你不做卒子,还想做棋手?不怕想瞎了你的心。”

齐玄素被这话噎了一下,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人还是要往前看,总不能一辈子都做小卒子,生死荣辱皆在别人一念之间,那有什么意思?”

李青奴这次没有反驳。

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无论人前多么光鲜。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加入清平会,安心做什么花魁、大家不好吗?何必来冒这个风险?还不是为了日后能脱出别人的掌控,逍遥自在。

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道同可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青奴是七娘安插在李家的一个内线,这也是她来帝京道府时极为低调的缘故,毕竟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也是李家之人。

齐玄素见李青奴不说话,便转开了话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我记得在吴州见你的时候,你已然是归真阶段,青霄当时还大为诧异,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姑娘如此深藏不露。”

李青奴毕竟是李家人,该有的习气一点也不会少,嘴角一扯:“怎么,齐法师跻身天人之后,便瞧不上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先天之人了?放心,我不会拖齐法师的后腿。”

齐玄素也不生气,只是道:“我遇到这么多人,让我觉得说话费劲的,你排第二。”

李青奴顿时来了兴趣:“谁排第一?肯定不会是张青霄,你们两个有着说不完的话。难道是七娘?”

“是姚裴。”齐玄素没有卖关子。

李青奴啧啧道:“姚裴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桃花运的,一个张家贵女还不够,又勾搭上一个姚家千金,我倒是小看你了。”

齐玄素懒得辩驳,只是道:“七娘姓姚。”

“那又怎么了……”李青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七娘是姚家之人?”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难掩震惊。

齐玄素道:“七娘在姚家的辈分很高,是姚裴的姑祖母。”

李青奴若有所思道:“如此算来,我们岂不是比姚裴高上一辈?”

齐玄素笑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家的‘天’字辈对应张家的‘月’字辈,青霄与李天贞就是同辈之人,你的义母叫李天月,你应该是‘命’字辈?”

李青奴立刻摆了摆手:“都不是一家人,论什么辈分,还是道门的统一辈分好,都是八代弟子。”

她忽然意识到一点,她要是认了,固然能在姚裴那边充个大辈,可在张月鹿这边就吃了大亏,齐玄素没有家族,也没有辈分,自然是跟着张月鹿一起水涨船高,这种亏,她可不能吃。

齐玄素笑了笑:“好,不谈这个。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今是境界修为?”

李青奴也不再卖关子,坦诚道:“我从辽东回来之后,与七娘见了一面,她没给我太平钱,而是给了我一颗丹药,说是比不了化生堂的‘大药’,算是‘小药’,有助于修为。我便服用了这枚丹药,效果倒也立竿见影,让我有一气登上九重楼,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以我的年纪来说,算是不错了。”

在齐玄素一干敌人或者朋友中,张月鹿和姚裴要比齐玄素小两三岁左右,虽然张、姚二人看起来十分成熟,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齐玄素还要老练,但的确比齐玄素年小,张月鹿真要喊一声“玄哥哥”,并不算吃亏,只是张月鹿拉不下这个脸罢了。

李青奴则与齐玄素相差不多,是同龄人。

因为齐玄素是孤儿,在岁数方面只能说个左右大概,不能具体到小几岁。

李天贞则要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李长歌最为年小,比张月鹿和姚裴还要小一岁的样子,成就最高。

他们这些人都在二十四年的年限之内,同属于八代弟子。

不要小瞧这几岁的差距,可谓是至关重要,正所谓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岁数越小,提升境界修为也就越容易。

这牵扯到一个得到广泛认可的基础理论,即婴孩在母体中是全身经脉畅通,孕育有一口先天之气,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却有先天之人的雏形,出生之后,后天浊气逐渐侵入体内,堵塞经脉。若是真正的先天之人,真气也好,血气也罢, 如同河水一般不断流转冲刷,带走如同“泥沙”的后天之气,不至于“堵塞河道”,可婴孩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只能坐视“淤泥”堆积。

这种“后天化”的过程很难通过外力扭转,只能靠自己,趁着体内一口先天之气未散,提升修为事半功倍,尽快成为先天之人,然后以自身修为抵御后天之气,延缓“后天化”的进程,最终形成正向循环。因为是一口先天之气,所以只要这口先天之气不曾消散,事半功倍的优势会一直持续到天人之前,故而道门历史上甚至有少年天人,便是将这种优势应用到了极致,比如大名鼎鼎的东皇。

正因如此,颇有些三岁看老的意思,年少时能达到怎样的高度,也就决定了以后能走多远。

当然,也有老骥伏枥之人,只是这又牵涉到跻身长生阶段太晚而没有时间准备抵御天劫的问题,所以公认的看法是,早起步好过晚起步,最好不要去厚积薄发,而是在年轻时尽早抢占先机。道门在道士品级设置的各种年龄机制,也是在鼓励年轻人们抢占先机。

再有就是,很难通过外力改变,不等同于不能通过外力改变,齐玄素和李长歌便是属于外力扭转的例子,只是代价太大,算是孤例,不具备代表性。

李青奴比张月鹿、姚裴等人年长几岁,却低了一个境界,这差距便拉开了。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同样因为年长几岁,被认为低了张、姚、李三人一头。李长歌之所以被认为是三人第一,小了一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只要不与这几个天才相比,李青奴的确不能算差,她自己也很满意。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我倒不是担心你拖不拖后腿,说实话,我这个天人又能翻出什么水花?七个天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伪仙的对手。我只是觉得,天人最起码保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标都是活下来。”

李青奴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是在关心我的安危了?”

齐玄素却是坦荡:“你我二人,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船只倾覆,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我们既要同舟共济,又要和衷共济。”

李青奴闻听此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脸色凝重许多:“你所言不错,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一旦落水,帝京城中暗流汹涌,只怕是再无上岸之机。”

齐玄素又道:“最近事情太多,十月十五又赶上了下元节,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梦中会’了,最近那里有没有什么动向变化?”

“有。”李青奴直接道,“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变多了,而且气氛变得紧张,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有所察觉,这次的阵仗说不定要比第二次金陵大案还要大些。”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李青奴取出一块“金镶玉”的精致怀表,看了眼时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齐玄素起身道:“我送你。”

“免了。”李青奴直接拒绝,“你这位大主事太扎眼,还是让你那个秘书送我吧。”

齐玄素也不强求,问道:“对了,我若要找你,去什么地方?”

李青奴交给齐玄素一张子符和一张母符,然后说道:“去梧桐苑。”

第三十五章 主事们 齐玄素大张旗鼓地从太平客栈帝京总号带走了高明隐,天辰司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然后他们便意识到一件事,杜玉焰那边出了纰漏。

天辰司本来是等着杜玉焰等人回来给个交代,可一直等到天亮,也不见杜玉焰等人回来,这就让天辰司又意识到,杜玉焰不是出了纰漏那么简单,而是出事了。可偏偏杜玉焰等人的命灯还是亮的,甚至没有半点黯淡,那就说明他们最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让天辰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人留守帝京,四人出城追击,结果是齐玄素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那四人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关键这四人也没死。

要知道,生擒四名天人可比伏杀四名天人难得多,齐玄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擒住四人。

也不能说他们见识短浅,谁都知道伪仙或者仙人可以轻松对付几名天人,可谁也不会觉得齐玄素能请动伪仙出手,换成姚裴或者李长歌还差不多。

为此天辰司内部召开了一次秘密议事。

“我已经通过子母符尝试联络杜玉焰等人,但子母符的联络被隔绝了,说明杜玉焰等人应该是失陷于某地,比如是某个洞天,或是某处有阵法庇护的禁地。不过就现在情况来看,他们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一位天辰司主事说道。

“我也已经派人前往城外,搜索方圆百里范围,很快就能有结果。”另一位天辰司主事补充道,“不过希望不大就是了,从这位齐法师的行事风格来看,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痕迹。”

六位主事围坐一处,少了一个杜玉焰。

天辰司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其规格与督捕司、道录司并无不同,主官是郎中,下设主事,此为位卑,权重就不必说了,比如先斩后奏之类的特权,少有不怕他们的。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前朝时,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不过才五品而已,却号称“内相”,无人不怕,这便是位卑权重。初设内阁时,若无其他加官,止系大学士者,也只是正五品,同样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大玄承袭大魏部分旧制,又将许多没有品级的临时官职定了品级,变为常设官职,比如总兵官、总督、巡抚、阁臣等等。

如今文臣之中,若无特殊加官,尚书为从一品,侍郎为正二品,郎中为正五品,主事为正六品。

哪怕是大玄一再提倡文武平衡,武官也能出将入相,可到了如今,还是文官更为金贵一些,比如镇守总兵官也是二品,远不能与一部侍郎相提并论。道理也简单,且不论中枢和地方的区别,六部侍郎只有十二个人,可镇守总兵官却远不止十二人,仅仅是蜀州一州,便有四位镇守总兵官,物以稀为贵。

天辰司郎中只是正五品,可要论起地位尊崇,却是能与一部尚书相提并论,只是稍逊于当年的司礼监。

皇帝陛下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其他方面给予了弥补。

大玄官职分为三种,分别是职官、散官、勋官。就拿杜玉焰来说,职官是主事,散官是昭勇将军,勋官是轻车都尉。如此一来,她的实授职官只是正六品,但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如此一来,在朝会时,她同样可以穿着三品官服,与其他三品官员平等论交。

这些主事们不仅有三品官身,还有天人的修为,委实是不容小觑。

第三位主事说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所有的关键都在齐玄素的身上,找他一问便知。”

第四名主事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他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你知道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当然可以暗中把他给杀了,过去这么多年,中途夭折的道门俊彦也不在少数,除非有天大的家世,否则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没有任何价值。可在明面上,我们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现在打定主意躲在玉皇宫,你还能强闯进去找他问话不成?事关道门脸面,就算是太平道,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第三位主事立刻道:“那我们就先找帝京道府谈,我们的人出了事,李府主总要给个说法。”

“愚蠢!”第五位主事开口了,“你用什么名义找帝京道府谈?难道说我们的人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结果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安然无恙,我们的人反而失踪不见?帝京道府不会回答你,他们只会问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你怎么说?”

第三位主事是个莽夫,脸色骤然通红,说不出话来。

是啊,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若是人死了,欺负死人无法开口,自然什么都好说,怎么也能糊弄过去,可关键是现在人没死。

最先开口的那位主事扶额道:“理由好找,关键是根据回来的三人所说,这位齐法师的手里有块‘留影石’,记录了一些对我们很不利的证据,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块‘留影石’已经摆在石冰云的案头上。我们真要登门,李府主不会出面,只会是这位石真人出面,到时候她把‘留影石’当众一放,我们别说讨要个说法,只怕还要给帝京道府一个说法。”

第三为主事仍旧有些不甘心:“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四个天人,陛下过问的时候,我们怎么回话?我可不担责。”

六位主事面面相觑。

这要是寻常小门小户,他们可以威逼利诱,甚至可以杀人灭口。可对手是帝京道府,就很头疼了,尤其是那个石冰云,师姐是慈航真人,还与一位亲王关系深厚,也是盘根错节,她要是闹起来,说不定真就变成御前打官司的局面,不管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了朝廷颜面,为了律法威严,都要严查到底。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也没什么玄机,真要放到了明面上,很容易就能查清。到时候谁也落不得好。

过了许久,一直不曾说话的第六位主事缓缓道:“如今看来,攻守之势异也,我们不能再想着讨要说法,而应考虑如何把自己摘出去,等郎中大人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把罪责都推到老杜那边,反正她也不在,壮士断腕吧。”

其余五人纷纷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大家统一口径,不要说漏了。”有人提议道。

“我先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十分震惊。”

“天辰司是护卫帝京皇城的朝廷衙署,竟然沦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我们甚是痛心。”

“对于帝京道府的遭遇,我们深感歉疚,并向帝京道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杜玉焰罪大恶极,丧心病狂,她趁着郎中大人不在帝京,擅自行动,此并非天辰司本意,与我们是不相干的。”

“我们对此并不知情,若要知道详细内幕,当务之急是找到杜玉焰,让她亲口回答。”

“杜玉焰的命灯还是亮的,大概她知道事情败露,所以畏罪潜逃。”

“我们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寻找,不过天辰司的主要职责还是护卫皇城,所以需要地方道府和青鸾卫的配合。”

“当然,我们也要担责,身为同僚,竟然未能提前发现并阻止,有失察之罪。”

“天辰司上下应立刻展开一场彻底的自纠自查,整肃风气,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对于其他涉案之人,要严肃处置,给朝廷和道门一个交代”

三言两语之间,主事们已经老练地对好了口径。

第二位主事轻声道:“再有就是,温翁那边……”

性烈如火的第三位主事拍案而起:“娘的,我们为了他这点破事,搭上四个天人,其中还有一个主事,他怎么能置身事外?我们得去告诉他,这个罪责,别想让我们天辰司独自承担,跑不了他。要死,大伙一起死。要扛,大伙一起扛。”

这一次,其余几位主事没有再去反驳这位主事,都是认可了这一点。

……

另一边的督捕司却不像天辰司这般愁云惨淡,许多百姓口中的“捕头”们正谈论着高明隐落网之事。

高老爷在帝京城中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虽然不能说是连根拔起,但高明隐的败势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很多人倍感震惊,在震惊之余,又不免好奇。

因为许飞英曾经与齐法师有过接触和合作,所以好些同僚们都向问起许飞英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许飞英只能如实回答,心中同样震惊。

当初她冒着风险帮助齐玄素寻找有关张法魁的线索,其实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她说希望齐玄素能够尽早结案,真就只是希望而已,可她没想到,这位齐法师竟然做到了,缉捕张法魁后没有几天,便也将高明隐带走,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想到此处,许飞英不免有些心潮澎湃。

高明隐只是个开始,也许这位齐法师真能带来些许新气象?

第三十六章 大人物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来到幽狱。

防止串供,历来审讯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来的是高明隐。

各地审讯厅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而且可以升降。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高明隐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高明隐固定。

齐玄素扳动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高明隐刚好与齐玄素面对着面。

齐玄素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水晶墨镜,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高明隐十分镇定,没有任何畏惧,坐下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高明隐。”齐玄素缓缓开口道。

“在。”高明隐仍旧闭着眼睛。

齐玄素道:“通过‘客栈’雇凶买人,绿翠下处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还有四海、恒通、丰泰等几家商号的账目,这一桩桩、一件件,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也好向道府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高明隐还是闭着眼:“齐法师,你如此神通,大可以自己去查。”

齐玄素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无论是《大玄律》,还是道门律法,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高明隐睁开了双眼:“如果我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呢?”

齐玄素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抵赖有用,这世上就没有罪人了。”

高明隐道:“我曾听闻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既已落天网之中,那我无话可说。”

齐玄素也不着急,又道:“高老爷应该知道,道门是不赞成刑讯逼供的,所以高老爷有恃无恐。不过还要感谢北辰堂,绕过了前人的规矩,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也不伤及性命,自然不属于肉刑,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之中。当初我在金陵府,经办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亲眼见过一位丐帮的帮主受此手段,好歹是个先天之人,却涕泪俱下,差点就是屎尿齐出,十分不体面。齐某人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什么世道人心,只知道高老爷养尊处优多年,应该不想尝一尝此等手段,更不想让自己颜面尽失。”

高明隐的脸色终于是变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齐法师想要问什么?”

齐玄素道:“都可以说,就从你名下的那些商号开始说起。”

高明隐道:“齐法师,你说我雇凶杀害一位同道士,所以才把我抓进来,可我名下的生意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齐玄素道:“雇凶杀人,需要太平钱。那日你在太平客栈分号行贿于我,也要太平钱。请天辰司出手杀我,还是要太平钱。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这么多的太平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我不该查个明白吗?”

高明隐还算镇定:“齐法师所言种种,我一概不知。”

齐玄素道:“我那日在太平客栈分号时就跟你说了,你认不认,没那么重要。如今‘客栈’的人已经认了,你的管事也认了,如果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天辰司那边也要认了,你纵然不认,也只是死鸭子嘴硬,没有半点用处。”

高明隐看不到齐玄素的眼神,一时间也猜不出齐玄素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确有其事,只得道:“这些商号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齐法师可以去查。”

齐玄素取出几本账册:“我查了,其实也算不上查,是有热心人主动送来了一本账目,如果这里记载属实,高老爷做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走私的生意。”

高明隐沉声道:“到底是正经生意,还是走私生意,朝廷自有明断。”

齐玄素道:“说到朝廷,因为没有驾帖勘合,所以我只能派人盯着你的府邸,不能直接进去搜查。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人回来禀报,说你家夫人已经上吊自杀,我的人等到顺天府衙役和青鸾卫赶到,一同进入其中,发现你书房内的所有信件都已经不见,我只救下了你的儿子高世德,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也多亏他机灵,藏在一口枯井里,算是逃过一劫,不然他也要随母而去了。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来与你谈这些。”

在帝京,一定要讲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

哪怕青鸾卫要拿人,也要经过法司批准,即刑科给事中“佥签”。青鸾卫赍驾帖提人,必由刑科佥批,也就是青鸾卫拿人必须由言官给事中行封驳。

此既是大名鼎鼎“六部六科”制度,六科负责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分设给事中四至十人不等,主要是监察六部,有皇帝的诏令圣旨下达时,要由六科分类抄出,交付六部等有关部门执行;对于重大政令的执行情况,六科还要向皇帝回复报告。

另外,六科给事中还有“封驳”权。“封”就是对已颁下的圣旨,觉得有不妥或不便施行的地方,有权暂停执行并退回皇帝。“驳”就是对内阁、部院、各州的奏章发现有错误的,有权“驳正”。

若刑科无人“佥签”,青鸾卫亦不敢率尔抓人,青鸾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部“佥签”时,还必须持有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方能驾帖拿人。

且不论实际执行如何,也不谈暗中如何,齐玄素最起码不会在明面上让人攥住把柄,所以他没有相关手续,就不会贸然冲到高宅去搜查。

至于他拿下高明隐,则是有道府的公函。涉及到道士的案子,九堂和地方道府可以越过六部六科,是合乎规矩的。可无论是朝廷的驾帖,还是道门的公文,都是一人奉一帖,不允许一帖拿多人。

这也是天辰司恨死齐玄素却不能把齐玄素如何的缘故,只因为齐玄素占住了一个“理”字,又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一瞬间,高明隐的脸色已经是白了,汗涔涔地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一条断尾,还想隐瞒什么呢?你说出来,未必会死。你不说出来,那才是个死呢。”

高明隐的脸色越发苍白。

对于他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来说,发妻身死,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关键是此事背后透露出的动向让他心态失衡——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的靠山已经决定抛弃他了。

如果高明隐不是身处帝京道府的幽狱,而是位于刑部大牢或者青鸾卫昭狱,恐怕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他的靠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齐玄素道:“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你儿子的安全。就算你再怎么薄凉,留下个上香扫坟之人,也好过身后凄清。”

说到这儿,齐玄素做了个手势,立时有道士给高明隐送上了两张影印件——以法术还原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的特殊纸张。

上面是他发妻的尸体。

齐玄素又道:“我也可以让你见一见你的儿子。”

高明隐挣扎了许久,摇头道:“不必见了,我可以交代。”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可以开始记录。

高明隐缓缓说道:“那些生意的确不是正经生意,正如齐法师所说,那些生意都是走私生意,从辽东走私兽皮人参,从各大海关走私西洋货物,还有从金帐走私马匹,再向外走私茶、铁、盐等等。没有关税,便是暴利。可我也有话要说,我算个什么人物?怎么有本事打通如此多的关节?我不过就是个给人管账的掌柜罢了。”

齐玄素望着他:“你的幕后靠山是谁?你给谁做事?”

高明隐低下了头:“我给温翁做事。”

齐玄素又问道:“温翁是谁?”

高明隐道:“温翁是辽王殿下的王府长史。”

前朝时,亲王可以使用宦官,不过到了本朝,废除了王府的宦官,又恢复了原本地方藩王才有的长史制度。

齐玄素闭了下眼,开始回忆辽王的资料。

大玄皇室分封诸王只是遥领封地,并不就藩,也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承袭爵位,祖父是亲王,父亲便是郡王,到了孙辈便是国公,最终到无爵的庶人为止,可谓十分严厉。

又因为大玄皇室起家于辽东,所以辽王十分尊贵,乃是诸王之首,等闲不会授予。本代辽王乃是天子的同母胞弟,与皇帝陛下关系极好,虽然到不了“副君”的程度,但也不容小觑,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野之间势力极大。

难怪能高明隐能轻动天辰司出手,原来靠山是这位亲王。

第三十七章 徐徐图之 齐玄素最后问道:“两名‘客栈’刺客,七位天辰司官员,公然袭杀我,这也是那位温翁一手策划的?”

高明隐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哪怕他已经决定要如实交代,还是不免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这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大。

一旦抖搂出来,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话又说回来,事情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他自己身陷囫囵,发妻横死,儿子在帝京道府的手里,偌大家业只怕也保不住了,与家破人亡又有什么区别

高明隐犹豫许久之后,缓缓道:“此事的确是温翁谋划,只是温翁具体如何请动天辰司,是以利相诱,还是以势相逼,我却是不知。”

齐玄素望向负责记录的柯青青。

柯青青执笔的右手微微发颤,不过还是飞快地记录完毕,然后向齐玄素点了点头。

齐玄素又望向高明隐:“签字画押吧。”

两名道士拿着印泥和笔墨走上前去,看着高明隐先签字,然后又按了指印。

齐玄素让人把高明隐带下去,好生看管,挑的人手都是刚从外地调到帝京道府、没有家小、居住在玉皇宫之人,并明令警告所有人,若是高明隐出现什么意外,负责看管之人一个也跑不脱。

接着,齐玄素又提审了蒋竹坡,对高明隐的供词做了一个佐证,确认无误之后,同样是签字画押,又让人把蒋竹坡带了下去,严加看管。

柯青青把两份口供送到齐玄素的面前,齐玄素将口供放入须弥物中,脸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柯青青忍不住道:“主事,这个案子越来越大……”

齐玄素道:“所以我要立刻去见石副府主。”

说罢,齐玄素径直向外行去。

他不是愣头青,当然知道仅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撼动辽王,这个时候就要找石冰云请示了。

当齐玄素走到幽狱出口不远处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主动行礼道:“钱副府主。”

来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保养得当,面容姣好,身着三品幽逸道士的正装,是帝京道府的第九副府主,负责掌管幽狱,名叫钱香芸。

齐玄素与这位钱副府主并非第一次见面,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当时齐玄素还觉得“钱香芸”这个名字与幽狱实在不搭。

钱香芸停下脚步,微笑着打招呼道:“齐主事审讯完了?”

齐玄素道:“是,正要向石副府主禀报。”

钱香芸问道:“结果如何?”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说道:“此案牵扯甚广,只怕是三言两语之间很难说清。”

钱香芸“哦”了一声,不再多问:“那我就不耽误齐主事了。”

齐玄素道:“若有具体结果,我也会向钱副府主通禀一声。”

说罢,两人便错身而过,钱香芸向幽狱内部走去,齐玄素则向幽狱外走去。

钱香芸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只见出口处的光线极为耀眼,仿佛要淹没正在向外行去的齐玄素,甚至就连齐玄素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她也不由眯起了下眼。

很快,齐玄素便彻底消失在出口处,钱香芸站在阴暗的台阶上,脸色透出几分幽深。

石冰云可以很闲,也可以很忙,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是很闲的,闲到齐玄素来到她的签押房时,她正用“玄圣牌”在书案上搭楼。

也许是齐玄素开门的动作稍微猛了些,掀起一阵风,这座“牌楼”轰然倒塌。

石冰云乜了齐玄素一眼,随手一扫,收起散落满桌的纸牌,问道:“有事?”

齐玄素面不改色,好似刚才那一幕根本不存在一般,也不多言,上前几步,直接将两份口供放在石冰云面前的桌案上。

石冰云看完供词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她是有几分疯劲不假,可不意味着她是个拎不清的。如果她真是脑子有问题,不可能与慈航真人竞争,也不可能坐稳帝京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之位。

过了片刻,石冰云缓缓道:“小齐,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小案子要公事公办,中等的案子要看风向,大案子则要判断局势、揣摩天心天意。”

齐玄素道:“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两份供词摆在了副府主的面前。”

“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石冰云拿起高明隐的那张供词,用手指弹了下,“我们可以捉拿高明隐,是因为高明隐杀了同道士,可杀人的案子就到此为止了。至于高明隐是否走私,与我们是不相干的,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无权插手。”

齐玄素轻声道:“可是天辰司袭杀一位道门主事道士,就与我们有关了。我与高明隐有冲突,这个温翁是高明隐的靠山,‘客栈’刺客是高明隐雇的,可是以高明隐的身份,还指挥不了天辰司。”

石冰云望向齐玄素:“小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想要报仇呢?还是想要一个公道呢?”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七个天人,只有三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天辰司,我则是一根毫毛都没少,报哪门子的仇?”

石冰云道:“那就是想要公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副府主千万别给我带这样的高帽子,凡事能对得起良心就够了,什么兼济天下、天下为公,我是担当不起的。”

石冰云忍不住笑道:“好小子,我喜欢。”

“不过此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让我好好想一想。”石冰云又道,“而且此事一定要密,不要随便透露给其他人。”

齐玄素想起一事:“钱副府主倒是问过,不过被我敷衍了过去。”

“钱香芸?她掌管幽狱,随口问上一句倒也没什么不对。”石冰云若有所思道,“虽然你是雷真人的属下,但她不在玉京,你现在属于东华真人直管,所以你可以给东华真人写一封公函,向他禀报此事。我也会跟师姐提一提,看看他们两人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慈航真人一直不曾嫁人,东华真人也一直不曾娶妻,这两人竟是有些般配,境界修为相当,身份地位相当,正好又是全真道和正一道结盟,若是两人结成道侣,日后一个做大掌教,一个做掌教夫人,岂不美哉?要知道掌教夫人的地位可是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平起平坐的,若是大掌教足够强势,还能高出一头。如此一来,他也平白多出个便宜岳父。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把这个想法打散,他自己的亲事都八字没一撇呢,还给别人乱点鸳鸯谱,真是吃饱了撑的。

再有,他一向以野道士自居,瞧不起那些依仗家世的世家子和花圃道士,怎么能妄想着有一个做大掌教的便宜岳父?这不是自打脸面吗?尊严在哪里?骨气在哪里?志向在哪里?

齐玄素在内心狠狠地拷问着自己。

齐玄素又不免自嘲地想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怎么就没有玄圣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气呢?是不是因为太穷的缘故?若是七娘给他一万无忧钱,他会动这种歪脑筋?

这话倒是没错,如果七娘真给了这么多钱,那么齐玄素就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考虑该入手一件什么宝物这种比较实际的问题。

最后还是石冰云打断了齐玄素的出神:“小齐,你先去吧。不要让高明隐死了。”

“喏。”齐玄素应了一声,退出石冰云的签押房。

齐玄素出来之后,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随之望去,是个与齐剑元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放在普通百姓家中,当然不能算是年轻人了,可放在动辄百岁高龄的道门,还真是青年。毕竟东华真人、慈航真人这种年近花甲之人都算是壮年,唯有一众八十岁往上的大真人才算是老年。

齐玄素对于此人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刚刚调来不久。时至今日,帝京道府的人事变动还未结束,仍旧不断有新人被调过来,齐玄素这些来得早的,都可以算是老人了。

此人对齐玄素有些并不掩饰的敌意。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树敌不少,又风头正盛,没有几个仇人才是咄咄怪事。只是他也不怕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对于一个曾经对张月鹿说过“事到临头须放手”的人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刚穿鞋没多久,还没被消磨了那股狠戾之气。

老话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偌大个玉皇宫,人人都卖齐玄素面子,除了背景靠山这些原因之外,齐玄素不好惹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齐玄素并不仗势欺人,但他把岳柳离送进了锁妖塔,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锱铢必报之人。再加上他身上那股戾气杀气,对付高明隐的种种手段,使得好些人畏惧齐玄素,反而不敢嫉恨了。

如果齐玄素是个好说话的,那么任凭他背景再深,也难免有人心生嫉恨,生些事端,欺软怕硬,这就是人性。

齐玄素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目光了,不由对那人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那人却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 二层楼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专注于提升自己的修为,毕竟练蜕境之后,齐玄素的资质大为改善,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用些苦功的效果简直就是立竿见影。

几天过去,天辰司始终没有登门兴师问罪,这倒是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不得不承认,公门修行还真不是一句空话,的确是磨性子,这种事情放在江湖中,早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可天辰司竟然忍了。

如果齐玄素此时是掌府真人,那么他早就上门讨要说法了,可无奈齐玄素此时只是个主事道士,也只好静观其变,继续专注于提升修为。

在道门,境界修为还是很重要的,不仅仅是办事的时候,还有慑服下属的时候。因为道门允许私斗,如果自身境界修为不过硬,遇到那种刺头下属要跟自己私斗,打又打不过,若是拒绝,则要被嘲笑胆小怯懦,那就很难办了。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许寇刚入职的时候就挑衅过张月鹿,只是被张月鹿制服了而已,若是张月鹿制不住许寇,以后谁还服她?这大约也是东华真人让裴小楼娶了雷小环的原因,裴小楼不大行,可雷小环一身修为却不是虚的。

偶尔齐玄素也会请石冰云协助,帮他修炼“魔刀”,还是那个问题,齐玄素想要深入修炼“魔刀”,必须有个能叫醒他的人,可以是姚裴,也可以是张月鹿,还可以是孙合悟、季教真,现在则是石冰云。

石冰云一身境界修为的确不俗,最起码不在季教真之下,不过具体多深,是否功参造化,齐玄素看不出来。

只是石冰云觉得太过无聊,帮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搭理齐玄素。齐玄素只好自己浅尝辄止地修炼,进步也极为明显,仅仅是最浅层次的“入魔”,已经可以收放自如。不过“魔刀”的威力与“入魔”的程度息息相关,等到最深层次的“入魔”也能收放自如了,那才算是圆满,所以齐玄素以后的路还很长。

时间一晃来到了十一月初一。

今天是举行“梦中会”的日子。

齐玄素决定参加阔别已久的“梦中会”,他回到自己在玉皇宫的住处,开启所有禁制之后,从须弥物中取出银绯鱼符,从中取出了各种材料。

接下来还是老办法,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按照图样画符。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线“返魂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因为齐玄素曾经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有过入梦的经历,所以这次前往“梦中会”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全新感受。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梦中会”名副其实,的确是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一般来说,梦境之间的跨越会受到现实距离的限制,可“梦中会”显然不受任何限制,无论天南海北,无论方士武夫,都能进入其中,想来就是鱼符和仪式的缘故。

“梦中会”也还是老样子,一座恢宏大殿,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不过今天的“梦中会”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不似前几次那么冷清,倒像是闹市。

齐玄素记得七娘曾经说过,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只要都在“梦中会”中,便会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

齐玄素的鱼符上除了七娘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李青奴,这是上次护送柳湖时建立的联系。

此时根据鱼符的联系来看,七娘和李青奴都在“梦中会”中。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朝着齐玄素走了过来。

“谁?”齐玄素问道。

“我!”来人回答道。

齐玄素知道来人是谁了,说李青奴李青奴就到。

“七娘让我过来接你。”李青奴示意齐玄素跟她走。

齐玄素没有异议,毕竟他很少来“梦中会”,李青奴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在偌大的宫殿中穿行,一直进入到雾气之中,脚下由平地变为台阶,上了二楼。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竟然有二楼,他一直以为只有一楼大厅。

李青奴解释道:“二楼是乙等成员聚会的地方。”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多此一举地去问他这个丙等成员为什么能来乙等成员的地方。因为以七娘的身份来说,她必然是甲等成员,只是她故意做个乙等成员。齐玄素作为七娘的直属手下,与七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应该是乙等成员才对。

不过丙等成员也好,乙等成员也罢,齐玄素都无甚所谓了,他甚至已经不去记自己的功勋多少。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来到一道门户前,推门入内。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这里的格局有些类似于太平客栈,大殿其实就是一楼大堂,二楼就是一个个单独的包间,供各种“小组织”聚会。

齐玄素和李青奴便是属于七娘的小组织。

殿内是偏西洋风格,摆着一张巨大圆桌,围绕圆桌摆放了十二把椅子,七娘已经占了主位,见两人进来,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齐玄素作为“亲儿子”,坐在了七娘左手边,李青奴作为“亲女儿”,坐在了七娘右手边。

说起来,齐玄素和李青奴的关系,还真有点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感觉,就好像寡妇带着一个拖油瓶再嫁,男人那边也有个孩子,两个孩子名义上是兄弟姐妹,实则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得不亲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敌意,还有些提防。

不多时后,又陆续有九人走入其中,分别落座。

大多数人都第一时间望向齐玄素。

道理很简单,过去几次“梦中会”,这个位置一直空着,让人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距离七娘如此近,必然是七娘的亲近之人,又一直缺席,显然是不怎么把“梦中会”当一回事,无形中透出几分傲慢,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

只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齐玄素自然不会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说得好听些,七娘对他的态度是放任自流,从不要求他必须参加“梦中会”,可如果他主动来了,也不避讳他,甚至已经提前给他留了位置。说得难听些,有他没他都影响不大。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过去的时候,齐玄素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参与进来也没什么用。待到齐玄素跻身天人,各种事情又让他脱不开身,就算他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必有时间。

七娘环视一周,开口道:“人都到齐了,开始议事。”

除了齐玄素,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对于七娘十分尊敬。

毕竟七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伪仙,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齐玄素在七娘面前,从来都没什么正形,扯衣袖,高声说话,不知道干了多少。不过见旁人都是如此,也不由坐直了身子,以免显得自己太过异类。

然后齐玄素发现每个人面前还摆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各自的词牌名,比如齐玄素的就是“金错刀”,李青奴的是“点绛唇”,七娘的是“七娘子”。

七娘说道:“上次的事情,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有些人还不知道,不过没有关系,我都会详细说明。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的线索,你们有没有消息?”

一个面前牌子上写着“天仙子”的人说道:“已经有些眉目了,不过宣徽院里都是一帮阴阳人,实在是混不进去。我只能在外面守株待兔,现在只知道,宣徽院里有一位老祖离开了宫城,具体去向不明。”

齐玄素闻言不由一惊。

宣徽院里有几名前朝遗留下来的老宦官,虽然不得长生,但苟延残喘,至今未死,宣徽院的宦官们都是这几名老宦官的徒子徒孙,所以宦官们尊称这些老宦官为“老祖宗”。

一位宣徽院老祖离开了宫城,虽然离开宫城之后,少了龙气的地利加持,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抵挡仙人,而且有着时间限制,要在携带龙气耗尽之前返回宫城,但其本身境界修为也是伪仙阶段,实在不容小觑。

七娘本身也是伪仙,并不惧怕,只是道:“还有呢?”

事实上阴阳人的传承并不如何强大,而是胜在诡异,若是被摸清了底细,哪怕境界相当,也不是谪仙人的一合之敌。

换句话来说,如果是这位老祖对上了东华真人,十成十是东华真人胜出,可对于伪仙之下的人来说,这样一尊伪仙却相当要命。

第三十九章 集会 “天仙子”回答道:“我会继续关注宣徽院。”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听这“天仙子”的口气,能够监视宣徽院,说明他或她也是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之人,而且还颇有权势。换成齐玄素自己,连宣徽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宣徽院在哪里,他也进不去宫城,何谈什么监视。

难道说,这位“天仙子”是皇室成员?

七娘果然手眼通天,连这等人物也可以拉进来。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位“天仙子”也是被七娘一手培养起来的,起初只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得了七娘的暗中帮助之后,才逐渐大放异彩,成为皇室中的实权人物。

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在不认识七娘之前就凭自己的本事就走到了今天的位置,那么七娘再来找他加入清平会,他肯定是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老子大好前途,失心疯了才去参加隐秘结社,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可惜齐玄素没这个本事,他能走到今天位置,多亏了七娘的栽培,所以他就得听七娘的。

对于“天仙子”来说,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七娘微微点头,说道:“这个消息,我可以给你五百功勋。”

齐玄素眼皮一跳。

虽然他嘴上已经不在意自己有多少功勋,实际上还是记得很清楚,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本来拿下“死之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不过因为最后“死之玄玉”落到了他自己的手中,所以是不能算功勋的。还有护送柳湖去辽东,好像也没结算功勋,不过七娘和裴小楼运作了一番,让齐玄素不仅重归道门,而且成功进入紫微堂,却是多少功勋都换不来的。

“天仙子”矜持地谢过七娘。

齐玄素不由感慨,地位高了,挣功勋就是容易,随便一个消息就抵得上他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劳。

七娘又望向其他人。

又有一个用“醉垂鞭”词牌名的人影说道:“最近黑衣人和青鸾卫调动频繁,大家应该都知道,青鸾卫有七个由亲军都尉府直辖的千户所,第一千户所监察在京百官,第三千户所负责监察天下一十九州的官吏,现在只是个摆设,虚应故事。第五千户所负责诏狱,第六千户所负责宿卫皇宫和皇帝仪仗,第七千户所负责各种大案要案,与此事没什么干系。关键是负责情报的第二千户所,与黑衣人关系密切,负责刺杀的第四千户所,与‘客栈’关系密切,这两个千户所最近动作十分频繁,城内城外都有。”

“另外就是黑衣人那边,主要是京营,有三千余人以操练的名义开拔前往五行山,虽然没有重骑兵,但是携带了大量重火器。关键是,兵部对此并不知情,内阁是否知情,我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这是一次秘密行动。”

齐玄素在上宫进修三个月之后,对于大玄的各种衙门和文武官制已经十分熟悉。所谓京营,就是拱卫帝京的禁军,承袭大魏旧制。

大魏年间,京营分为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人数最多。三千营由三千重骑组成,比起边军中的重骑也不逊色几分。神机营以火器为主。

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废除卫所制度,整改京营,将五军营和三千营合并为神枢营,又称神枢禁军。旧有的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副手称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其下设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

神机营则被单独列了出来,设一名掌印总兵官,两名普通总兵官,虽然是军职,但脱离了黑衣人的战斗序列,变为类似于天机堂的存在,专事研究、制造各种军械,以火器为重,若论火器的水准,并不在天机堂之下,而双方也多有合作。

当初在秦无病的军中,齐玄素就与神机营打过交道,还买过一对双刀。

此时“醉垂鞭”所说的京营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枢禁军。不过黑衣人们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招摇,略有轻佻之嫌,还是喜欢用旧称“京营”。

从称呼神枢禁军为“京营”这一点上来说,这位“醉垂鞭”可能是出身黑衣人,而且职位不低,最起码也是个中层,纵然比不得秦无病,也不容小觑。

七娘想了想,说道:“我给你四百功勋。”

“醉垂鞭”没有任何异议。

齐玄素又一次感慨功勋的“贬值”。不过他也很明白一件事,如果是以前的他,就是死上十次,也未必能打探出这些消息。

第三个发言之人的词牌名是“惜红衣”,带着一股情种的味道。

这可不是齐玄素胡说,他发现每个人的词牌名都很切合本人的部分特点。

比如齐玄素的“金错刀”,是刀币的意思,也就是钱,齐玄素总是因为太平钱发愁,经常为了太平钱与七娘斗智斗勇,虽然‘金错刀’并非刀,但刀币与刀还是有些联系的,齐玄素用的兵刃也是刀。

再有李青奴的“点绛唇”,便是女子对镜点涂口脂的画面,很容易便联想到出嫁女子或是花魁名妓一类需要抛头露面的角色。毕竟胭脂水粉也挺贵的,若无必要,许多女子在家的时候还是以素面朝天为主。

还有就是七娘的“七娘子”,那就更简单了,七娘是个女的,所以是“娘子”,七娘行七,所以是“七娘子”,再贴合不过。

以此类推,其他几人的词牌名多半与他们现实的身份经历有所联系。

所以在齐玄素看来,“惜红衣”就透着情种的味道,还是个男的。因为男子除了前朝的官袍或者成亲,基本不穿红衣,红衣、红妆几乎是女子的专属,就算是女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红衣,少女以青色为主,儿孙绕堂的老妇人以黄为主,红衣只有夫妇双全之人才可以穿着,孀妇不可穿,妾侍也不可穿。

“红衣”就是已婚妇人。

这要是自己的老婆也就罢了,想怎么珍惜就怎么珍惜,若是别人的老婆,你再去“惜红衣”,那可真是颇有魏武遗风。而且别人的老婆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给了别人,还是念念不忘,不能释怀,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一个字“贱”。另一种是看别人的老婆漂亮,想要挖墙脚,来一段风流往事,一个字“坏”。

齐玄素希望是第一种情况,是一对恩爱夫妻。

“惜红衣”说道:“我的消息与朝廷无关,是关于紫光社的。”

齐玄素暗道一声好家伙。

众所周知,紫光社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从最上面的古仙到最下面的丫鬟,就没几个男人,张家之所以与紫光社有联系,那是因为血脉之故,你能与紫光社搭上关系,还能从中探听消息,不是情种是什么?

七娘并不意外,点评道:“果不其然,紫光社也牵扯进来了。我就知道,灵山巫教在措温布兴风作浪,知命教在金陵府趁火打劫,紫光社这次也要露个脸才成,要不怎么并称三大邪教。”

“惜红衣”接着说道:“七娘神算。措温布一战,古仙巫罗降临人间。金陵府一战,古仙司命真君同样降临人间。虽然都不是真身降临,但其威势也十分可怕。我打探到的消息是,紫光社中有人谋求让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据说紫光真君的降临方式与巫罗和司命真君又有不同。”

齐玄素也发现了,古仙的降临的确有所不同,比如巫罗就没用“玄玉”,直接现身,类似于投影。而司命真君则使用了一块“玄玉”和大量的铺垫,类似于分身。当然,两人的目的也不同,巫罗只是要毁坏“应龙”,而司命真君则是要鲸吞偌大一座金陵府,所需要的力量自然也是不同。

由此看来,紫光真君既不是投影降临,也不是分身降临,那会是什么降临?

“惜红衣”没有卖关子:“夺舍降临。她需要信众们为她准备一个合适的躯壳作为容器,可能与命格有关,而她则降临在这个躯壳之中,化身为人。相较于巫罗和司命真君的降临,这种降临方式的损耗更小,也更为隐蔽,很难被发现,不过缺点是力量也最小。降临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实力。”

齐玄素忽然想起来,他和张月鹿在遗山城捣毁的那个灵山巫教据点,好像就是在谋求这种夺舍降临,不过未等他们成功,就被他和张月鹿破坏。

七娘作为当面炮轰司命真君之人,自然不会被古仙神降吓到,点头道:“很好。我给你六百功勋。”

齐玄素已经懒得感慨了。

剩下的六人没有得到什么关键消息,并未发言。

齐玄素就更不必说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忙着跟帝京的地头蛇斗法,根本没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只有听着的份。

第四十章 枢密会 接下来七娘就详细解释了她口中所说的“上次的事情”。

这件事与齐玄素没什么关系,不过与清平会有着很大的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清平会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清平会不像道门那样分出九品十二级,只有甲乙丙丁四级,甲等成员就是清平会的高层,类似于七宝坊的七位坊主。

任何一个甲等成员都不是什么小角色,虽然未必能与七娘相提并论,但最起码不会差得太远。

现在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对于好些清平会成员来说,这就好像是道门死了一个参知真人,天塌一角。

死的这位甲等成员词牌名是“青衫湿”。

根据七娘所说,清平会的上层类似于道门的金阙,不包括会主,由六位甲等成员组成枢密会,每人一票,决定清平会内的各种重大事宜。另有若干不管事的甲等成员,组成评议会,监督并协助枢密会管理清平会各种事务。

六位枢密会成员并不一起露面,经常是选出一人,由他出面主持各种事宜,代表六人枢密会,“青衫湿”便是枢密会选出的那人。

“青衫湿”虽然是清平会的顶层人物,但为人和善,没有架子,又经常帮助底层成员,名声极好,有人要骂六人枢密会,也通常会在前面加上一句“除了老湿”。

不过“青衫湿”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侠角色,他从不苦大仇深,也不爱说教,而是性子跳脱,爱开玩笑,喜欢捉弄别人,喜欢与年轻人们混在一起,甚至表现得就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七娘喜欢做生意,“青衫湿”喜欢游山玩水,曾经出版过一本《青衫游记》,刊印了三百册,免费赠送,先到先得。据说游记里还标注了几个他发现的古人修道隐居之地,有人从中得了许多好处。

若是有人求助,他只要有空,从不吝出手。

就是这么一个人,死了。

清平会上层如何反应不得而知,中层和下层却是极为震动。

当时齐玄素并不在“梦中会”,不过根据其他人的描述,齐玄素也大概有了印象,据说当时一楼大殿中站满了人,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竟是让整个梦境都变得不大稳定,大殿和地面甚至有摇晃的迹象。

齐玄素不由咋舌。

他本以为清平会只是个松散的联盟,事实上它的确是个松散的联盟,可这个联盟也是有人心凝聚的。

“青衫湿”的声望和人缘是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积累下来的,这也是他被推举为枢密会成员的原因之一。

“青衫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死得极其突然。待到其余几位甲等成员赶到时,只看到了两具尸体。

一具尸体就是“青衫湿”,另一具尸体则是杀死“青衫湿”之人,具体身份还未查明,也许是已经查明了,但出于某种顾虑,并未对外公开。总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还是机密,所以七娘并未向众人通报。

不过很显然,“青衫湿”与对手最后是同归于尽。

接下来就是“青衫湿”的身后之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由谁来递补“青衫湿”的位置,成为新任的六人枢密会成员。

现在已经有结果了。

七娘轻描淡写地宣布道:“从今天开始,我‘七娘子’接替‘青衫湿’,正式成为清平会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向会主负责,接受评议会的监督。此消息会在本次‘梦中会’公布,若有异议,可以向评议会和会主提出。”

在座之人都是七娘的嫡系心腹,自然没有人异议,反而个个高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于反对,。七娘这么大的生意,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人指望着七娘吃饭?纵有一两个反对之人,那也是不足为虑。

齐玄素更是感慨,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七娘其实是身兼两职,刚刚卸任七宝坊的轮值坊主,又成为清平会的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关键她还是姚家出身,与地师是同辈之人。这要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七娘环视一周,见没人还要说话,便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之后继续打探消息。另外,‘点绛唇’和‘金错刀’留下,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们两个。”

另外九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起身向七娘告辞,甚是恭敬守礼。

一看就不是亲的。

在九人走后,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再守什么礼数。关键是他和七娘太熟了,熟到七娘可以不顾身份脸面做戏骗他的地步。

七娘乜了他一眼:“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什么忙也帮不上。”

“是啊,人家有功勋拿,还有太平钱拿,我没有功勋,也没有太平钱。”齐玄素反击道。

七娘伸手虚点齐玄素的胸膛:“你个小白眼狼,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我现在不过是拿你几个太平钱,你就不乐意了?你还没做大掌教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落魄了,而你则做了大掌教,迎娶张家贵女,我再去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这个老东西,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还要把我扫地出门?”

齐玄素无言以对,讷讷道:“我好歹也是一个实权主事,兜比脸还干净,着实说不过去。”

七娘义正辞严道:“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的‘俭’德呢?”

齐玄素不敢再说话,根本不是七娘的对手。

李青奴看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引火烧身,七娘立刻调转铳口:“你还笑,我让你打听太平道的动向,你就不上心,磨磨蹭蹭了小半个月才到帝京,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了?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要造反是吧?”

李青奴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丫鬟的模样。

七娘镇压了两人,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

齐玄素与李青奴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娘走在前头,两人跟在后面,不知去向何方。七娘说道:“我升了甲等,成为六人枢密会的成员,你们两个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由丙等成员成为乙等成员,对了,青奴好像早就是乙等成员,主要是你。”

以七娘的修为,根本不怕被别人听到,所以干脆是直呼其名。

这个“你”自然是指齐玄素。

齐玄素问道:“成为乙等成员有什么好处?”

七娘回答道:“可以用功勋从会里兑换东西,比如我给你的‘神龙手铳’,还有我给青奴的‘小药’。只要功勋足够,什么都能兑换,而且比道门还要便利许多,没有那么多限制,这也是‘天仙子’、‘醉垂鞭’、‘惜红衣’他们几个那么上心的缘故。”

齐玄素又问道:“能换‘玄玉’吗?”

七娘道:“当然能,不过很贵,你上次从凤台县带回来的那块‘玄玉’,价值六千功勋。”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怒道:“太黑了吧,我拿到那块‘玄玉’,才给了我多点功勋,你这一转手就贵了几十倍。”

七娘不甘示弱道:“除了功勋,我还安排你去天罡堂,若不是我,你能认识你的小情人?你这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齐玄素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好乖乖认错。

李青奴这次没敢幸灾乐祸,努力忍住不笑。

七娘接着说道:“我会把你的‘银绯鱼符’换成‘金紫鱼符’,有了这个‘金紫鱼符’,你就能在‘梦中会’兑换你要的东西了,‘梦中会’会以‘五鬼搬运法’直接把东西送到你的手中。”

五鬼搬运,又称五鬼运财术,所谓五鬼,指的其实是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而符咒中的五鬼搬运,即是驱使五鬼来运财,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可以不启人门户,不破人箱笼而取人之财物。

“梦中会”送货上门的原理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类法术通常有距离的限制,“梦中会”可以覆盖天南海北,那就十分骇人了。

七娘又想起一点,补充道:“对了,‘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暂不支持西大陆、新大陆、婆娑洲、婆罗洲、金帐、罗刹国、凤鳞洲等地。西域那边,最远就到捐毒国旧址为止。”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说话间,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一道楼梯前。

不必多说,楼梯连通三楼,那是甲等成员才能去的地方。

李青奴迟疑道:“七娘,我们能上去吗?”

七娘淡然道:“我说你们能去,你们就能去。我好歹是枢密会六人之一,如果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还不如不做。”

说着,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三楼。

相较于二楼,三楼没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走廊过道,而是一个巨大的方厅,靠墙摆着好些桌椅,还有几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上来的这道楼梯只是其中之一,然后就是一个个围绕方厅一周的门户。

七娘领着两人来到其中一道门户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兴亡谁人定”,下联是“盛衰岂无凭”。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进入这个房间,只见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后方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齐玄素觉得有些熟悉。

然后他便想起来了,这里与道门通用的礼堂布局十分类似,而道门的礼堂布局又是效仿金阙。

七娘轻声道:“用心听。”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便听到周围响起了低语的声音。

不同于他在诡异梦境中听到的窃窃私语,这些低语的声音并不嘈杂,十分冷静,正在进行着有序发言,仿佛是辩论,又仿佛是议事。

是了,就是议事。

紧接着,齐玄素便看到一个个虚幻身影凭空出现在蒲团之上,盘膝而座。

这些人男女皆有,都看不清脸庞。

齐玄素又望向七层高台,如果是在金阙,那么这个位置便属于大掌教,只是金阙并没有七层高台。此时七层高台上出现了许多细小光点,然后连点成线,这些线条逐渐勾勒出一道身影。

齐玄素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这道身影的相貌,不由望向七娘,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七娘回答道:“坐在主位上的人,姓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直呼他的名讳了,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大家都叫他‘玄圣’。”

齐玄素猛地怔住。

虽然他隐隐有些猜测,但听到七娘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七娘接着说道:“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被称之为‘玄圣’,世人大多称呼他为‘清平先生’。”

齐玄素不由一震:“清平会是玄圣建立的?”

七娘没有回答,而是接着介绍其他人影。

“‘清平调’周淑宁。”

“‘临江仙’张海石。”

“‘剑器近’李非烟。”

“‘金错刀’秦素。”

“‘玉蝴蝶’韩月。”

“‘撼庭秋’玉盈法师。”

“‘醉太平’宁忆。”

“‘如梦令’石无月。”

“‘青玉案’李如是。”

“‘浣溪沙’宫官。”

“‘佛霓裳’苏云媗。”

“‘卜算子’陆时盈。”

“‘钗头凤’百媚娘。”

“‘女冠子’兰玄霜。”

“‘道成归’颜飞卿。”

“‘定风波’张鸾山。”

“‘虞美人’上官莞。”

“‘山鬼谣’,玉清宁。”

这些名字对于齐玄素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道门中兴祖师,比如“定风波”张鸾山和“道成归”颜飞卿,本就是师兄弟,曾先后担任正一道的副掌教大真人。“佛霓裳”苏云媗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虞美人”上官莞是全真道的第一任副掌教大真人。“醉太平”宁忆是万象道宫的第一任掌宫大真人。

再有“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剑器近”李非烟等人,仅从姓氏上就能看出,这些人是一些世家的老祖宗。比如石无月,便是齐玄素顶头上司石冰云的先祖。

更不必说“金错刀”秦素了,是第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也是第一位掌教夫人,还是太玄高祖皇帝的长女。

其余人等,都在初代三十六参知真人之列,后来也陆续以大真人的名号被供奉在道门的祖师祠中。

就算对道门的历史没那么熟悉,只要玩过“玄圣牌”,那么也都对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 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缓缓说道:“这是清平会最早的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还没有什么甲、乙、丙、丁四等划分,只有两等区分,第一等会主,也叫召集人,只有一人,第二等普通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人,以上就是它的全部成员。当时清平会的目的只有一个,整合道门,结束儒门的统治,推翻大魏王朝,玄圣称之为:‘一清天下还太平’,故名‘清平’。”

齐玄素沉默了好久。

曾经的清平会完全可以叫作“金阙议事”,根本就是玄圣的核心班底,未来的道门金阙雏形。

齐玄素还注意到,哪怕是早期成员,也都是用词牌名作为代号,与现在没什么不同。换而言之,当时的清平会也是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不由感慨,这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当时也只能隐秘行事,暗中串联,可想而知,当年的儒门绝不像今天这般式微,而是如今天的道门这般,是真正的天下共主。那么烧皇宫、让皇帝落水等传言,就变得十分可信了。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有了另外一个疑问。

毫无疑问,以玄圣为首的清平会成功了,成功整合道门并取代儒门,也成功推翻大魏王朝并建立大玄王朝,那么清平会应该宣告解散才对,毕竟玄圣和诸位祖师已经有了金阙,完全可以在金阙中光明正大地议事,而不是躲在清平会中秘密议事,清平会的使命已经结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谁保留了清平会?并将其传承下来?

考虑到清平会与全真道关系密切,齐玄素猜测是某位曾经是清平会成员的全真道祖师。

比如担任全真道副掌教大真人的“虞美人”上官莞,或是“女冠子”兰玄霜。

七娘似乎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玄圣在世的那段时间里,清平会的确已经解散了,‘清平会’三个字只是故纸堆里的一段往事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直到玄圣离世之后,才有人重新建立了清平会。主要还是‘客栈’先坏了规矩。”

“‘客栈’?”齐玄素有些疑惑不解。

七娘道:“‘客栈’原名是‘太平客栈’,与道门名下产业太平客栈同名,实质上也是一种掩护,而‘客栈’同样是由玄圣建立,其中高层分别被称作‘东家’、‘掌柜’、‘跑堂’、‘厨子’、‘杂役’、‘账房’,职司各不相同,最初的时候,‘客栈’的所有高层都是由清平会成员担任,所以‘客栈’其实是清平会的外围组织。”

齐玄素越发震惊,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张月鹿聊天时,因为一本名叫《太平客栈传奇》的话本小说,谈到了“客栈”。

张月鹿由此说起了她的师父慈航真人,据说慈航真人很喜欢研究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所以天师经常说慈航真人是捏造历史。

根据慈航真人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因为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另一边,万笃门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现在看来,慈航真人的推测并不算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齐玄素甚至有一种猜测,慈航一脉的祖师也是清平会成员,慈航真人不会对清平会一无所知,也许她已经知道真相,又出于某种考量,没有对张月鹿明言,所以假托“推测”之说。毕竟那时候的张月鹿还未被确认为嫡系传人,不是什么小掌堂,只是众多弟子之一而已。

七娘继续说道:“‘太平客栈’的伙计分四等,分别是天、地、玄、黄,后来清平会重建,没了‘客栈’这个外围组织,就自己招揽成员,于是就有了甲、乙、丙、丁四等成员划分,又有了枢密会。从本质上来说,枢密会相当于过去的清平会,是核心。现在的清平会相当于过去的‘太平客栈’,是外围。”

齐玄素逐渐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本是一体,清平会是“太平客栈”的核心,“太平客栈”是清平会外围。都是由玄圣建立,后来一同被玄圣解散。

玄圣还未离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重建“太平客栈”,因为怕招玄圣的忌讳,所以去掉了“太平”二字,只称“客栈”,而且头上也没了“清平会”,与青鸾卫关系密切。

待到玄圣离世,有人受到“客栈”的启发,重建了“清平会”。

不过到了此时,“客栈”也好,清平会也罢,都已经不是当初的清平会和“客栈”了。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都说是玄圣中兴道门,那么又是谁‘中兴’了清平会呢?”

七娘道:“是第三代地师。”

第四十二章 母子 我就知道。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里道。

玄圣不喜欢世家,他希望道门能让不同出身之人都有向上的阶梯,而不是被几个家族把持。

可事与愿违,发展到如今,道门的顶层的确是被几个世家把持着。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除了玄圣在世时有过异姓,比如颜飞卿担任正一道大真人,上官莞担任全真道大真人,秦素担任太平道大真人。在玄圣之后,天师一直姓张,地师一直姓姚,国师一直姓李,基本没有例外。

早在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地师就已经传承了许多代,不过道门中兴之后,便重新计数,默认上官莞是第一代地师。

第二代地师是姚家先祖,第三代地师还是姚家人。

既然清平会是第三代地师重建的,那么七娘作为姚家之人,知道许多密辛,并且能在清平会中混得风生水起就合情合理了。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黑暗,太黑暗了。你们这样搞,我们这些没有显赫祖宗的普通人怎么出头?”

七娘笑道:“当然是做义子义女了,我都想好了,你改名叫姚玄素,怎么样?青奴本不姓李,我本也不姓姚,我们就是义女。”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宁可去做张家女婿。”

七娘轻哼道:“去吧,以后就叫你张齐氏。”

齐玄素指了指殿内的列位祖师身影,忍不住问道:“那这些?”

七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给自己找一些合法性,证明清平会的存在是合理的,与什么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不同。这些就是证据。”

齐玄素又问道:“如今的会主?”

“不是地师。”七娘道,“虽然是第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但姚家已经很久不掌权了,如今的清平会的上层都是外姓人。就拿枢密会六人来说,除了我之外,其余五人都不姓姚。”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掌权也未必要加入清平会,若是地师亲自发话,清平会敢不从吗?”

七娘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清平会不可能独善其身,必然要被牵涉到三大道统的争斗之中,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是灵山巫教、知命教,所以他们多半不会参与进来,而是坐山观虎斗。”

齐玄素问道:“紫光社呢?她们是敌是友?”

“不知道。”七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齐玄素只觉得如今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太平道和全真道已经确定下场,还有紫光社、清平会、黑衣人、青鸾卫、宣徽院,仅凭全真道和清平会就想抗衡太平道和朝廷的联手,只怕是力有不逮,那么正一道入场也是早晚之事。

齐玄素身为全真道弟子兼清平会成员,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为局内人。

再有就是,别人都有退路,就齐玄素没有退路。

李青奴是李家的人,“天仙子”是宗室之人,“醉垂鞭”是黑衣人出身,“惜红衣”与紫光社有些关系,真要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他们大不了回归本来身份,各自逃生,齐玄素用哪个身份都没什么区别,只能跟着大船一起沉没。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前途肯定是没了,只能继续跟着七娘浪迹天涯,做个江湖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倒是地师嫡系中的嫡系,难怪地师在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后议事上保住了他和张月鹿,对于张月鹿是拉拢,对于齐玄素就是回护了。

齐玄素想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

儒门有句话叫作: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齐玄素现在就是,全真道养你大半年,尽忠效死,就在今日。

齐玄素下意识地望向七娘。

他希望所谓的“养士”只是局限于全真道,而不是姚家。

他希望七娘与这些都是不相干的。

他希望他和七娘之间没有其他的利害纠葛,只是单纯的恩情。

他不介意做一个棋子,又不是没做过,可他不愿意做七娘的棋子,他希望他和七娘是另外一种关系,他不希望到最后自己还是无根飘蓬,他不希望过去种种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七娘感受到齐玄素的注视,也望向齐玄素:“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的情感告诉他,七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理智却告诉他,除此之外,很难找出其他的解释。

七娘忽然道:“青奴,你先走吧,我有话要跟天渊说。”

李青奴看着两人,嗅出几分异样气息,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梦中会”。

此地只剩下七娘和齐玄素两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齐玄素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问道:“七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救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极为珍贵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我?”

“我没有姚裴的祖先血脉,也不是古仙后人,血统一点也不高贵,我就是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我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比玄圣东皇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谪仙人,我连炼气士都做不了,只能做个散人,别说放眼整个道门,就是在万象道宫的下宫,我都排不上号。我也不是心智过人,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乱了方寸,只知道仓皇逃窜,结果还没逃掉,被人一刀扎在胸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更别提什么报仇和出人头地了。”

“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出不了头。没有你,我去不了天罡堂,也不会认识张月鹿。没有你,裴小楼、雷小环、东华真人、姚裴、三大阴物,他们不会高看我一眼,我与他们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交集,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人物。没有你,我就算拿到‘玄玉’,我也用不了,那么现在的我还只是个昆仑阶段的小人物,都不必高老爷出面,高世德的随从就能把我打得还不了手,如今被我呼来喝去的柯青青,也是我高攀不起的仙子之流。”

“这样一个我,一个死了就死了的小人物,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烧了一茬,来年开春又是一茬,真真切切贱如草的角色,到底是因为什么入了你的眼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下了如此大的力气苦心栽培呢?”

“这些年来,你教导我,抬举我,提拔我,待我视如己出,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李青奴也好,‘天仙子’、‘醉垂鞭’也罢,都不如我,什么功勋太平钱,对于你我而言,根本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救命之恩,再造之恩,你就是让我立刻去死,我也不该皱一下眉头。我还想强求再多,什么情分,什么母子,什么亲人,就显得贪心不足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哪怕是在“梦中会”,七娘也戴着那副大号的墨镜,遮住了小半个脸庞。

听完齐玄素的这番话,七娘默了片刻,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墨镜。

齐玄素以前见过七娘的真容,只是见得不多,所以乍一见到,竟是有些陌生。

七娘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显得很严肃。

这让齐玄素愈发觉得陌生。

他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的,都说难得糊涂,何必探根究底呢?难道就这般人心不足?明明七娘给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去奢求什么家人亲情?就算七娘要让他去死,那又怎么了?你舍得为张月鹿去死,就不舍得为七娘去死吗?

可齐玄素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那也就罢了。可他体会过之后,就不愿意再退回去了。哪怕只是做戏,他也沉浸其中,真正入戏了。

就好像一对男女密探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扮作夫妻,扮得时间长了,便当成真的了。

七娘最初一口一个“为娘”叫着,他并不当真,恪守本分,可久而久之,还是不免当成真的。

人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

齐玄素缺钱,所以整日计较太平钱,也缺身份地位,所以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可他最缺还是家人和亲情。

太平钱也好,身份地位也罢,都可以后天得来。

只是家人这种东西,求不来。

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个爹娘。

所以齐玄素对于师父和七娘的感情,极为复杂。

只要他抓住了,便不愿意放手。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七娘。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七娘满脸肃穆地说道。

齐玄素怔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七娘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个儿子不奇怪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七娘的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七娘直接相认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七娘说道:“他死了,我很想念他。”

齐玄素眨了眨眼:“七娘……你觉得我像你的儿子?不会这么狗血吧?”

“一点也不像。我儿子才貌双全,气度宽宏,雅量高致,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什么李长歌,给他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像你?”七娘不留情面道。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

七娘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快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像他,湿漉漉的,就像他将死之时。”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七娘所言是真是假,心中五味杂陈。

第四十三章 灭口 以齐玄素与七娘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七娘的话不可不信,又不可尽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很难分得清楚。

所以齐玄素是半信半疑。

七娘又重新戴上了新时代的面纱——大号墨镜,说道:“你就当我是移情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天下为己任,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要整天矫情这个,该干嘛干嘛去。”

好些话,一直不说,憋在心里,好似水位不断升高,久而久之,整个人的心态难免受到影响,可一旦说了出来,就仿佛开闸泄洪,反而释然许多。

齐玄素点头道:“我这就准备建功立业去。”

七娘转身进了一道门户。

齐玄素则是离开了“梦中会”。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还是照常来到签押房,没过多久,柯青青就惊慌失措地进来:“主事,出事了。”

“什么事?”在柯青青面前,齐玄素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脆弱,不再是七娘面前的孩子,而是行事果断、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齐主事。

柯青青喘了口气:“高明隐,死了。”

坐在书案后的齐玄素猛地站起身来,径直朝签押房外走去。

柯青青赶忙跟在后面。

当齐玄素来到幽狱的时候,迎面就见到几名手足无措的灵官。

齐玄素没有急于问责, 而是问道:“人呢?”

一名灵官急忙在前面领路,来到高明隐所在的幽室,打开一道道门户,就见高明隐仰躺在石床上,双目圆睁,眼神却已经变得灰暗。

领路的灵官说道:“最开始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他是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我们进来查看情况,拍了他一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气了。”

齐玄素盯着高明隐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去督捕司,请个老仵作。”

柯青青怔了一下:“我们幽狱就有专门验尸的仵作。”

“我信不过他们。高明隐死在了守卫森严的幽狱,没有外伤,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我还能信得过他们吗?”齐玄素沉声道,“去督捕司,他们上次肯帮我们,可见他们与高明隐背后之人不是一路人,辽王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在帝京一手遮天,朝廷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喏。”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问道:“高明隐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几名灵官面面相觑,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说。”

“是……是钱副府主。”一名灵官低声道。

齐玄素强压着怒气:“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见高明隐吗?”

几名灵官都低下了头:“钱副府主掌管幽狱,她要提审高明隐,我们也拦不住。”

齐玄素知道此事不能怪这几名灵官,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了,我会禀告石副府主,最近这几天,你们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玉皇宫。”

“是。”几名灵官应道。

齐玄素挥了挥手:“这里暂且没你们的事了,去吧。”

几名灵官都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去。

齐玄素独自站在幽室之中,回忆着他与钱香芸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又招过一名随行的道士。

这是一名七品道士,上前一步,轻声道:“主事。”

齐玄素望着高明隐的尸体,吩咐道:“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报给石副府主。”

“喏。”道士快步离去。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毫无疑问,钱香芸的嫌疑最大,却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断定是钱香芸灭口了高明隐。就算真是钱香芸干的,以齐玄素主事的身份,也没办法把她如何,关键还是要石冰云出面才行。

没过多久,石冰云比仵作先一步到了。

自从齐玄素经手这个案子以来,石冰云给予过支持,也曾过问案情进展,但从没有直接插手,这还是石冰云第一次直接参与到此案之中。

石冰云一路走来,无论灵官,还是道士,都纷纷行礼,不过石冰云看都不看一眼,旁若无人地来到幽室,望向石床上的高明隐。

她可以大概判断高明隐是怎么死的,但具体细节还是需要专业人士。

“钱香芸干的?”石冰云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

石冰云冷笑道:“真是手眼通天,手都伸到帝京道府了,这件事,过不去。”

齐玄素屏退了其他人,轻声道:“我听说,神枢禁军、青鸾卫、宣徽院最近异动频频。”

石冰云没有问齐玄素是从哪里听说的,只是道:“京营两分,神机营不再负责帝京防务,只剩下神枢营一家独大,按照惯例,由一名勋贵或者宗室出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由一名文臣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如今担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的就是辽王。”

齐玄素咋舌道:“皇帝陛下竟如此信任这个同胞兄弟?”

“两人差了不少岁数,说是兄弟,倒像是半个父子,辽王是皇帝陛下一手带大的,其中情分自然与普通兄弟不同。”石冰云与一位亲王有染,对于这些皇室秘闻自然如数家珍。

齐玄素疑问更多:“那太后她老人家……”

石冰云自然知道齐玄素在疑惑什么,淡淡道:“据说,太后生当今陛下时,只有十八岁,生辽王时,则是三十七岁,中间相隔了将近二十年,可不就是父子一般的年纪。”

齐玄素忽然想起,当今皇帝陛下是及冠之年登基,也就是说,辽王刚出生没多久,还在襁褓之中,先帝就驾崩了,兄弟两人自然不存在什么争夺皇位的问题。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慨道:“先帝也非常人。”

他又忍不住想,道德低也有道德低的好处,道门的道德水准够高了,他和张月鹿如今还在众多长辈的考察阶段,至多是不反对,也谈不上多么赞成,如此蹉跎几年,眼看就要奔着三十岁去了,能在而立之年结成道侣就不容易。再看这边,因为人生七十古来稀,所以半大孩子的年纪就能成亲,人家在他和张月鹿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许多,三十多岁都差不多能做祖父祖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寻常百姓,能活到六十岁就是高寿,二十岁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又要十几年的时间把孩子养大成人,再加上孩子夭折率极高,所以必须早成亲早生子,无论男女,不到二十岁就要成亲,若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成亲,则要治罪,并强行配对。

道门这边,对于许多人来说,只要不出意外,百岁高龄并非难事,二十岁才刚刚走完了五分之一,只是一个开头,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不必着急决定之后几十年的终身大事。如果谁娶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反而要被治罪。

这样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寻常百姓,许多女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依无靠”,这并非故意卖惨,而是实情,男子是顶梁柱也绝不是恭维,没了支撑门户的成年男人后,踹寡妇门、吃绝户只是等闲,诱拐妇女儿童是一门很大的产业,寡妇女子,家中若无兄弟或者成年的儿子,便会遭人谋算,往往不是被雇来的浮浪子弟诱拐,就是干脆在上街的时候被人直接绑走。

可放在道门就不一样了,全看修为高低说话,严格来说,石冰云、白英琼都是寡妇,也不见有人敢欺侮她们。

两者的实际情况不一样,道德标准自然也不一样。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在上宫学过的东西,没有万世不移的道德标准,道德标准要根据世道的实际情况而不断变化。

赶上乱世年景,大多数人都活不到五十岁,如果像齐玄素这般奔着三十岁去成亲,那不是传宗接代,那是准备断子绝孙,必须要及早成亲,这个时候,道德就必须给实际情况让路,发生变化。所以古人多是十几岁就成亲生子,后人拿着适应自己实际情况的道德标准去批判古人的道德理念和行事准则,自以为道德高尚远胜古人,是一种愚昧且自大的行为。

齐玄素无意拿道门的标准去评判皇室的行为,只是略微感慨,然后便拉回脱缰发散的思绪,说道:“如此说来,就算没有高明隐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跟这位辽王殿下对上。”

石冰云道:“据我所知,辽王与李天贞的关系不错。”

齐玄素目光幽深:“又是李天贞,从我进入天罡堂开始,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后来去金陵府,幕后也有他的影子,如今到了帝京城,还是李天贞,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一般?”

“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石冰云笑了一声,“不是他阴魂不散,而是李家势力庞大,无处不在。”

齐玄素自嘲道:“副府主觉得我是跳死猢狲?”

石冰云道:“你也可以让李天贞落在乾坤套里,全看你的手段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督捕司的仵作也终于到了。

石冰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验尸之后,安排方士回溯地气,把最后结果整理成文字,送一份到我的案头上。”

说罢,她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相送的幽狱主事道士吩咐道:“你们见到钱副府主后,让她去见我。”

第四十四章 温翁 齐玄素耐心地等着验尸结果。

老仵作的动作很快,只用了一个时辰,便结束了这次验尸。

老仵作来到齐玄素面前,摘下手套,说道:“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左右,没有外伤,不是毒杀,魂魄是正常消散,三尸出逃,不过缺少香火愿力,没有化鬼的迹象,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招魂术也是无用。”

齐玄素问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走火入魔。”老仵作也是一位先天之人,修为相当不俗。

齐玄素皱起眉头。

“走火入魔”通常用以形容练功出了岔子,比如齐玄素修炼“魔刀”,狂性大放,最终难以自已,那就是走火入魔。

可高明隐身陷囫囵之中,朝不保夕,还有心情练功?难道他妄想越狱不成?

齐玄素又问道:“具体是哪方面的走火入魔?是神智出了问题?还是真气走了岔路?”

老仵作慢条斯理地说道:“齐法师应该知道,神智出了问题,只会危及他人的性命,一般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老朽所说的走火入魔,自然是第二种情况。犯人的整个下丹田被完全毁去,中丹田也受到了影响,断掉的经脉不知凡几,这正是真气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种种表现。根据老朽的推断,似乎是全身真气不流转于经脉之中,而是悉数汇聚于下丹田,最终导致下丹田爆裂。”

齐玄素本身就是散人,自然明白老仵作的意思。

人体内的真气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不断流转,下丹田是真气汇聚之地不假,可要是将全身上下所有的真气全部压缩到下丹田中,那也是不行的。这就好似江河湖泊,经脉是江河,丹田是湖泊,湖泊能够蓄水不假,可如果江河之水全部流入湖泊又只进不出,那就要大水漫堤了。

这的确符合走火入魔的症状。

可齐玄素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这就好像前朝的落水而死,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高明隐这样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冒险修炼什么功法。一般功法,根本没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问道:“有没有通过外力伪造走火入魔死状的可能?”

修炼功法如同骑马,不玩花活,老老实实骑马慢行,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也可以人为地惊马,最终造成坠马的结果。

“很难。”老仵作沉吟道,“以外力打破下丹田不难,可必然是由外而内的,内里真气撑爆丹田,却是由内而外。哪怕丹田已经不存在,可还有许多残留的破损经脉,经脉如细管,有内外两璧。这些经脉如果是被外力摧毁,必然是外壁受损更为严重,而经脉内壁保存相对完好。反之,就是内壁受损更为严重,而外壁相对完好。老朽方才检查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经脉较粗,更为清晰,易于观察,都是经脉内壁受损严重,显然是被从内里撑爆,所以老朽才得出了这个走火入魔的结论。”

齐玄素轻声自语道:“高明。”

不知他是在称赞老仵作,还是在称赞将高明隐灭口之人。

老仵作没有说话,静静等候齐玄素的其他吩咐。

齐玄素回过神来:“还要劳烦老师傅将结果落在纸上,形成文字。”

老仵作点头应下。

过去前朝的时候,儒门当家,儒门之人喜欢自称“学生”,尊称地位高的重臣大儒为“老先生”,又因为宦官当权,所以尊称宦官为“老师傅”。

到了本朝,虽然还有宦官,但名义上已经被废除,不过“老师傅”这个称呼却是流传下来,用以称呼一些身怀绝技的工匠、手艺人。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一行当的佼佼者,才能得此称呼。

齐玄素又示意柯青青奉上一张大票:“劳烦老师傅走上一趟,这个案子不算是老师傅分内之事,所以一点辛苦费用,不成敬意,还望老师傅不要推辞。”

老仵作犹豫了一下,接过大票:“老朽谢过齐法师。”

齐玄素又道:“若是老师傅日后遇到什么难事,也可以来帝京道府找我。”

老仵作眼神一亮,对于他来说,一百太平钱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一位实权主事的承诺就不一样了。

老仵作再次道谢,态度诚恳许多。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领着老仵作去看守灵官所在的值房写验尸结果,又让石冰云派来的方士开始准备地气回溯。

地气回溯的结果并不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就是高明隐一直侧身朝墙躺在石床上,直到外面负责守卫的灵官发现不对,进来查看高明隐的情况,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齐玄素让柯青青把地气回溯的结果与验尸的结果汇总一处,然后誊抄一份交给石冰云。

……

“温翁,好手笔。”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白发老者,气度雍容,正是辽王府的长史。

前朝太祖皇帝始设王相府,后改参军为长史,废王相府升长史司为正五品,置左、右长史各一人,典簿一人,定王府孳牲所、仓库等官俱为杂职。

到了本朝,承袭旧制,不过因为藩王变亲王,所以改为只设长史一人,掌王府政令、辅相规讽,总管王府事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亲王有过失即问长史,兼有府官和国官的性质。

所以这位温长史虽然只是正五品,却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哪怕是天辰司的主事们也尊称一声“温翁”,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辽王的心腹大管家又该是几品官?若论分量,除了辽王、王妃、世子能稳压一头之外,其余侧妃、庶子之流,还要看这位长史的脸色。

温翁喝了一口酒,推开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一楼大厅。

这里是太平客栈帝京总号,高明隐就是在不远处的宴厅被捕的。

温翁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悠悠说道:“公门里,有没有背景很重要。很多人在外人面前一派老爷模样,其实他们也心虚,别人出事了有人兜底,他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上下一堆人都盯着他们的位置,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平常没事的时候,大家和光同尘,自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出事,遇到大一点的沟坎,谁家的根子深不深,立马就能显现出来。这个道理,放在道门是一样的。”

“去年一年,上吊的,服毒的,死于非命的,我记得是将近三十人?大大小小,上至一州左参议,下至一县的县丞,林林总总,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人就没了。说白了,从他门蹚浑水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上面要个遮挡,他们就是这个遮挡。”

身着石青色常服的男子正是天辰司的主事之一,姓崔。

崔主事虽然是天人,但也是朝廷的官员,听着温翁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经验之谈,深以为然的同时也有些不大舒服。

至今下落不明的老杜不就是这样?

物伤其类。

谁又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有些人已经落水,而他们暂时还站在船上罢了,至于能否成功上岸,谁也没有十足把握。

温翁话锋一转:“再看这位齐法师,他就完全不怕事。”

“整顿帝京风气,听着是轻描淡写,可牵扯到大小地头蛇,但凡背景不够硬的,就要碰个头破血流。那些行院,哪个没有背景?哪个不是摇钱树?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被人下黑手也不是稀奇事。”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没有背景的就敷衍了事,走个过场,对上面算是有个交代。有背景的,就会大作文章,要立威,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都说人心似水,其实不然。水是往下流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人的目光都是往上看,外人瞧着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只有局内人才知道暗流涌动、大风大浪。越是往上走,根基越浅的人,越是明白这里头的凶险,风浪之间,所求不外乎是明哲保身。说得好听些,小心谨慎,说得难听些,战战兢兢。”

“但凡大胆之人,能力还在其次,关键是根基深不深,有没有人兜底。”

崔主事扯了扯嘴角:“这还用说,四个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这根子粗得都快赶上李家人了,他真不是蜀州齐家的人?”

温翁摇头道:“不是,不过比齐家还要棘手,毕竟齐家的根基在蜀州,鞭长莫及。这个齐法师的背后是姚家、裴家、张家。”

温翁每说一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听完三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已经垮了。

温翁轻声道:“我本以为他抓了高明隐就会停手,可如今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姚家和裴家代表太平道,张家代表正一道,这么一个人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崔主事一震:“他是冲着辽王殿下来的。”

温翁点头道:“这个齐法师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所以我只能动用关系把高明隐灭口。只是仓促行事,难免会留下许多把柄,只怕是……”

崔主事沉声道:“得想个法子,让他消停一点,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温翁道:“我今天寻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第四十五章 善缘恶缘 崔主事有些头疼道:“关键是如何让他消停一点,动用武力肯定是不成的。”

“一则是,他最近一直都在玉皇宫中,我们不能直接打进去,刺杀更是无稽之谈,这小子本身就有天人修为,无量阶段的天人当然可以杀他,不过必须是正常交手,若在守备森严的玉皇宫动手,只要这小子拖延一时半刻,就会有道门的天人赶到,那就不成了。造化阶段的天人倒是能行,关键是我们请不动这等境界的高人,从来都是人家指挥我们的份,哪有我们去指挥人家的份。”

“二则是,这小子阴得很,上次故意离开玉皇宫,看似是绝佳机会,其实是引蛇出洞,那四名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帝京道府出手,还是全真道另有安排。总之,这小子身边极有可能还有高人在暗中保护,姚裴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温翁并不否定崔主事的说法,说道:“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研究了一遍,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位齐法师的心思缜密,喜欢用律法做文章,哪怕他骨子里并不认可这个。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这么做。”

崔主事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温翁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斗而不破,就是一个既定的规则框架下进行争斗从而争取更大权力和利益的游戏,所以经常有人用下棋来比喻,两者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这种游戏中,你当然可以逾越律法的限制,但一定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就好似你想偷一个棋子,一定不能被对手发觉。一旦被暴露于天下之间,那就代表棋输一着。道门三道争斗就在这个阶段,所以有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和第二次江南大案,可无论怎么斗,还是道门掌权,不会变成佛门或者儒门,这与道佛之争、道儒之争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可以杀人,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人,要给杀人的行为加上一个相对合理的遮挡。所以我们上一次动手,先是请了‘客栈’的刺客,然后以此为契机介入其中,浑水摸鱼。”

“只是你们的安排太粗糙,不但被齐玄素一眼识破,还被人家拿着《大玄律》反将一军。到了这里,已经棋差一招,应该及时收手,算是止损。可一个不慎又被人家用‘留影石’拿住了把柄,只能狗急跳墙,一条道走到黑,可人家早有算计,就等着你呢,结果就是一步错,步步皆错,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最终满盘皆输。”

“这就好似是你们想要偷棋子,结果被人家抓了现行。这一次,不能再玩这样的把戏,我们要在规矩之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崔主事不是武夫,却是个武人,他听着温翁说了半天,觉得温翁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再提到杜玉焰的事情,不耐又来气:“我看还是给钱少了,两万无忧钱,他不要,那就给四万,我就不信砸不晕他。”“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温翁倒是心平气和,“且不说齐玄素值不值这么多钱,就算他真值这个价格,我们真能拿出这么多太平钱,齐玄素也不会要。这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前程和太平钱二选其一的问题,所谓‘不失为富家翁’,你知道‘不失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说白了就是退而求其次,但凡有得选,没人会选富家翁。他有着大好的前程,等他走到金阙的高位上,太平钱就只是个数字了,所以他肯定会动心,但他一定不会冒险。”

崔主事紧紧地望着温翁:“温翁侃侃而谈,想来是已有定计,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温翁呵呵一笑:“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是人就会有破绽,哪怕是走到了参知真人的位置上,仍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呢?”

崔主事想了想:“关于此人的履历,我也看过,的确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飞舟失事之后,他失踪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向成谜,后来解释是被东华真人救下,受紫微堂之令,以假死隐藏身份,暗中秘密走访调查。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有点猫腻,可一切关键资料都在紫微堂的手中,被东华真人直接封存,就是副府主都调不出来。”

“还有,那个岳柳离的案子,万修武死了,岳柳离入狱,两人都与齐玄素有过冲突,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真要深挖,也能让齐玄素喝上一壶。可这个案子是万寿重阳宫办的,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不惜亲自下场动用人脉关系,东华真人的兄弟裴小楼主办,辅理徐小盈协办,把这个案子办成了铁案,除非地师下令彻查,否则谁也翻不了案。以齐玄素与东华真人的关系,地师怎么可能下令翻案?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先前我还想不明白,方才听温翁说他有姚家、裴家、张家的背景关系,就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了,这是上面有人保他,再大的错都不是错,尤其是这种没有真凭实据、模棱两可的事情,不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吗?他当然不怕有人来查他。”

温翁又喝了一口酒:“崔主事所言不错,我已经问过北辰堂了,太平道的人倒是想查他,北辰堂也收集了一些证据。可他手中同样握着一些太平道的把柄,投鼠忌器,两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你还说。”崔主事也喝起了闷酒。

温翁道:“太平道的人投鼠忌器,我们却不怕,我们大可以先把北辰堂收集的证据拿过来,解一解燃眉之急。”

崔主事不是蠢人,只是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此举未必能将他置于死地,可的确能让他消停一段时间,在杀不死他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对策,最好是把他调回玉京去,那比杀了他还要省事。”

温翁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此事我不好出面,我毕竟只是一个王府长史,明面上只负责王府事务,具体怎么办还要劳烦你们。”

崔主事犹豫了许久,点头道:“温翁出面当然不合适,最好是道录司的人出面。也罢,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也不怕得罪到底。”

温翁微微一笑,他先前铺垫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若是不把困难摆明了,崔主事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崔主事问道:“北辰堂的证据,温翁可是已经拿到手了?”

温翁扶须道:“我这几天为了此事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其中的关键证人刚好就在帝京,不然还要再拖几天。”

话音落下,就听一声佛号:“无量佛。”

此处包间设有专门的阵法,防止他人窥探,等闲人自然也进不来,此人显然早就在包间之内。

崔主事脸色微变,不过见温翁仍旧是老神在在,便也按捺不动。

就见一个僧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不过佛门处处学道门,又处处学得不像。整合辈分,却不似道门那般严格限制年限,许多佛门老僧动不动就收个关门弟子,又或是代师收徒,导致辈分比较混乱。

所以依次算下来,这个小和尚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七代弟子同辈。张月鹿和齐玄素等八代弟子比他低了一辈。

崔主事是懂这个的,一听辈分便知道这小和尚来头不俗,肃然起身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久仰久仰。”

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称呼上,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大士对应大真人。

衍秀如此年纪,不大可能是三品破惑和尚,应该就是四品乞士和尚,所以崔主事便口称“禅师”,他心中明白,温翁所言的证据,大约就着落在这位衍秀禅师的身上。

衍秀合十行礼道:“不敢当。”

温翁招呼着两人落座,然后道:“说起来,这位衍秀禅师曾经在遗山城盂兰寺与我们这位齐法师齐玄素,有过一面之缘。”

衍秀和尚微笑道:“只是不算善缘,算是个恶缘。”

温翁呵呵笑道:“齐玄素与禅师的恶缘,却是成全了我们与禅师的善缘。正是彼之毒药,吾之蜜糖。”

第四十六章 交锋 齐玄素认为凡事都有两面,有不利的一面,也存在有利的一面。

就拿高明隐之死来说,不利的一面是许多线索断了,死了一个关键证人。有利的一面是帝京道府内部的内鬼也冒出来了,若是能查明高明隐的死因,确定凶手,反而可以取得更大的突破。

这就像两人交手,只是对峙,处处都是破绽,也就处处都没有破绽。可只要出手,那就一定会有破绽。

所以齐玄素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查明高明隐死因上面。

另一边,石冰云迟迟没有等到钱香芸,据说钱副府主最近不在帝京城中,去了渤海府。这也在情理之中,帝京道府以帝京为主,可整个辖区却远不止帝京,还包括帝京周围的直隶各府县,帝京道府也可以叫作直隶道府,渤海府便在帝京道府的辖境之内,所以钱香芸离开帝京前往渤海府并不算擅离职守。

石冰云倒也不着急,钱香芸不可能一直躲在渤海府,总要返回帝京的。

只是石冰云没有想到,两天的时间,她没有等到钱香芸,却等来了掌府真人李若水。

关于高明隐的案子,李若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毕竟不是关乎到整个帝京道府的大事,一位副府主出面就足够了,实在不必掌府真人亲自出马,除非掌府真人打算在此事上跟次席副府主别一别苗头。

所以李若水的突然出面,让石冰云很是吃惊,甚至有点措手不及。

仅从相貌而言,李若水要比石冰云年轻一些,气态淡漠,很符合世人想象中的修道之人,可她既然能一路走到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就说明了她绝不可能是淡漠之人。

李若水让人把石冰云请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两人隔桌对坐,然后将一份公函推到了石冰云的面前。

“这是道录司刚刚送来的照会。”李若水向后靠在椅背上,从语气上听不出任何情绪。

三道纷争剧烈,不意味着三道的每个成员都如同仇人一般,面上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而帝京道府又是个需要报团取暖的地方,掌府、首席、次席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事实上,除了距离玉京最近的昆仑道府之外,其余道府的表面上的和气,都大差不差。

石冰云将这份照会飞快地看完,然后一拍桌子:“胡说八道,含血喷人。”

李若水不置可否道:“牵涉到了佛门之人,滑不过去,也抹不平,必须要给一个明确交代。”

石冰云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公函,问道:“那么掌府真人是什么态度呢?”

李若水的回答十分简洁:“公事公办。”

石冰云道:“什么是公事公办?从道理上来说,整个帝京道府都是你这位掌府真人的属下,掌府真人对自己的属下,应该有个起码的判断吧?”

李若水道:“判断是讲依据的,所有的依据都在你手中的公函上面。”

石冰云抖了抖手中的公函:“就凭这一页纸,就能定性?齐主事是十月初八正式上任,高明隐是十一月初一死的,今天是十一月初三,齐主事到帝京还不到一个月,只经手了一个案子,先是遭遇了一次刺杀,现在又被人举报是隐秘结社成员,你不觉得蹊跷吗?会不会是有人在对齐主事动手脚?”

李若水道:“如果这份照会中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齐主事变节根本就不是在他来到帝京道府一个月里,早在他还是天罡堂执事的时候就发生了。”

石冰云望着李若水:“你的意思是,齐玄素早就变节投敌了,是一个潜伏在我道门内部的资深隐秘结社成员,对吗?”

李若水哪里会落人口实,轻飘飘道:“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只是基于目前的证据判断,并不夹杂我个人的观点,至于这个事实到底是真是假,或是如何定案,最后还要看证据。我今天找你过来,也只是商议,而不是定论,具体怎么做,以你为主,我只是给予意见。”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李若水道:“是不是暂时把齐玄素从主事的位置上拿下来?若是确有其事,算是防止他给道门造成更大的危害。若是子虚乌有,就当避避风头,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最近招惹了太多人,对他不是什么好事。”

石冰云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也不能这么认可,只得道:“让我考虑一下。”

李若水道:“事关道门声誉,不能拖延,必须尽快给出一个说法,把影响降到最低。就算齐玄素是冤枉的,可拖而不决,许多捕风捉影的流言就会涌现出来,到时候就算我们查清了事实真相,可坏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这是很难挽回的,这也是金阙不愿意看到的。”

石冰云直接反击道:“既然掌府真人提到了金阙,那我也不得不提了,这位齐主事是从紫微堂借调过来的,名义上是我的属下,可认真说起来,他是受东华真人直管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贸然做决定恐怕不大好吧?还是知会一声东华真人为好,不管怎么说,东华真人不仅是紫微堂的掌堂真人,更是金阙的首席参知真人。”

这便是李若水只是“商议”而不是“命令”的原因,关键就在于这个借调,齐玄素是东华真人的人,这不仅仅是所谓的关系背景,这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说的正式上下从属关系,如今齐玄素的箓牒上还是印着“紫微堂”。

李若水加重了语气道:“关于一点,我有所考虑,所以我只是建议停止齐主事的具体主事职责,并没有说让他解除主事职务,无非就是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他是紫微堂的主事,紫微堂有什么差事,我的确管不着,若要解除他的主事职务,也的确应该请示东华真人,可现在这个高明隐的案子却是帝京道府的差事,难道我身为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做主,还要请示东华真人吗?东华真人只是首席参知真人,不是大掌教。”

石冰云默了片刻,有些无言以对。从身份地位上来说,首席参知真人的确高于普通参知真人,但从两者并没有明确从属的关系,在帝京道府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掌府真人李若水说了算。

这就好比朝廷的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按照惯例,地方大员入京的,都会给尚书侍郎送上冰敬和碳敬,但不意味着督抚们就要听尚书的号令行事,他们只听内阁的钧旨或者皇帝的圣旨。

放在道门也是一样,各地道府的掌府真人们当然要与九堂的掌堂真人处好关系,但不意味着他们要听掌堂真人的命令行事,抛开各种人身依附等关系不谈,能够在明面上公然号令他们的只有大掌教和金阙。

东华真人代表不了金阙。

只是石冰云也着实不甘心就这么认栽,一时间两人竟是僵住了。

过了片刻,李若水放缓了语气道:“帝京道府能够重建,不再是一个烂摊子,少不了你我的心血,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谁都不希望帝京道府的牌匾上粘上灰,所以为了帝京道府的大局考虑,先让齐玄素把手头上的差事放一放,真要出了事情,东华真人可不会担责。”

面对石冰云,李若是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只是强调暂停齐玄素手头上的差事,而不提其他。

石冰云缓缓道:“这个‘停一停’具体是多久?总要有个时限。”

李若水道:“那就要看具体什么时候能够查清了。”

石冰云又是怒气上涌:“这个举报若是来自于道门内部,那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己人,情有可原。可一个佛门之人,他说的话也能当作证据?佛门这些年一直狼子野心,他与我们道门的关系到底如何,掌府真人不会不知道吧?”

李若水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可在明面上,我们道门和佛门已经停止了战争,已经握手言和了,三教大会便是明证,所以不管我们私底下怎么看,在明面上,我们不能把佛门之人的话当成是放屁,而且必须要重视起来,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至于如何查清,需要多久才能够查清,那就不是你我该关心的问题了,那是风宪堂的差事。如果没有问题,正好还他一个清白。”

石冰云愤然起身,双手撑着书案,上身微微前倾:“我不同意,我不认可,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帝京城内暗流涌动,各路势力异动频频,高明隐的案子明显是牵扯到了什么大人物,他们才出此下策。如果掌府真人非要坚持,那就把我们彼此的意见上报金阙,由金阙决定。”

“另外,关于齐玄素的事情,我也会向轮值大真人详细禀报。”

李若水眯起眼:“可以。”

两位女子真人互相对视,分毫不让。

片刻后,李若水还是退让了一步,表明态度:“这样罢,先不让风宪堂介入,只是先暂停齐玄素的主事职责,让他在玉皇宫,不要出去,然后等待金阙的意见,如何?”

石冰云闭了下眼,吐出一口浊气:“我同意。”

第四十七章 嫌疑 石冰云离开李若水的签押房后,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先是与师姐慈航真人以子母符远程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让人把齐玄素请来。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情,来到石冰云的签押房,正要说起高明隐的死因,石冰云却一摆手:“这些都暂且不谈了,我找你是有其他事情。”

因为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很会察言观色,所以立刻看出石冰云的心情不悦,几乎是压着一口怒气,不由问道:“是有什么人过问此案了吗?是掌府真人?”

“你倒是会猜。”石冰云冷哼一声,“根源是高明隐的案子,不过现在也是你的案子了。”

“我的案子?”齐玄素疑惑道,“高明隐的案子由我经办,当然是我的案子。”

石冰云纠正道:“不是你经办的案子,是涉及到你的案子,先看看这个吧。”

说罢,石冰云将那份照会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照会,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衍秀和尚?我没去找他,他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认识此人?”石冰云略微诧异道。

齐玄素将当初遗山城盂兰寺发生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此人虽然是佛门中人,但心肠歹毒,我一直想要找他寻仇,只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我没时间去慢慢找他,便耽搁了下来,没想到会酿成今日的祸事。”

石冰云道:“先别急着后悔,你先给我交个实底,这照会上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录司当然无权抓你,可他们既然给出了正式照会,我们就要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所谓照会,是指两大势力之间交往的书信形式,是对外交涉和礼仪往来的一种手段。照会的使用必须慎重对待,处理要及时,签收或拒收、答复或不予置理、及时办理或拖延,都是一种态度。一般情况下,除了某些纯属周知性照会,均应以相应的方式答复对方。

道门和朝廷互不统属,地位平等,故而同样使用照会,其中意义也是一样的。而道门与佛门之间,道门与儒门之间,道门与圣廷之间,亦是如此。

齐玄素皱起眉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照会。

上面只是说了一件事,佛门乞士和尚衍秀向道录司举报道门祭酒道士齐玄素是隐秘结社灵山巫教的成员,并出示了证据若干。

在对待隐秘结社的态度上,朝廷和道门的立场是一致的,也是一贯的,于是道录司按照规矩向帝京道府发出照会,要求帝京道府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从规矩流程上来说,道录司和李若水都没有半点问题,这也是石冰云不得不妥协的主要原因,道理是一样的,除非打算掀桌子,否则谁也不能在明面上否定规矩的正当性、神圣性,所谓师出有名,便是如此。

齐玄素可以用《大玄律》让天辰司吃瘪,人家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齐玄素。

齐玄素此时的心情可谓复杂非常,既有震惊,又有后怕,还有几分庆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前不久刚刚参加了“梦中会”,不过不是灵山巫教成员,而是清平会的成员。

知道他清平会成员身份的人,倒是不多,都是信得过的人,有些纰漏之处,也有别人帮他抹平。比如凤台县的“客栈”,被七娘灭了满门,不得不说,七娘平时没个正经,可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又岂是良善之辈,该动手的时候从不手软,所谓谈笑杀人也不过如此,齐玄素身上的狠辣便是从七娘这里学来的,齐浩然可没教过这些。再有秦无病那边,由裴小楼亲自出面,虽然没找秦无病,但却找了秦无病的父亲秦公辅,父子一体,秦无病不会跟老父对着干,也算遮掩过去了。

其实就算知道他曾经化名“魏无鬼”,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他既然以假死隐藏身份,当然要有个化名,不可能顶着原名明察暗访,关键不能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除了李青奴之外,就只有柳湖的养父“菩萨蛮”知情。

现在看来,还好。

齐玄素抖了抖手中的照会:“这里面提出的证据,都是捕风捉影,完全就是不实之言。”

石冰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不当一回事,我问你,你从飞舟的数千丈高空落下,为什么没死?你当然能说是东华真人救了你,可这种话平时拿出来堵别人的嘴可以,现在真正放在台面上讨论,是要讲真凭实据的,不是说说就行,东华真人不是封存了你的部分档案吗,现在就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解封,你的许多事情经得住查吗?”

齐玄素也有点没底,因为他真不知道东华真人在自己档案里都写了什么,是如实写?还是有一定的虚构?如果他是姚裴,倒可以与东华真人好好谈谈,请他交个实底给自己,可两人的关系还没到这个份上,很多时候齐玄素扯东华大真人的大旗,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东华真人不是七娘,也不是齐玄素的便宜岳父,不会事事都为齐玄素着想,说不定就会在这份档案里留个后手,以防齐玄素日后脱离掌控。

齐玄素真正靠得住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娘。

所以齐玄素每每预想最坏结果,除了死之外,就是跟随七娘继续浪迹江湖。

齐玄素当然也可以说出实情,即他有“长生石之心”,所以不死是合情合理的,那么问题来了,这颗“长生石之心”又是从哪里来的?

齐玄素无法回答。

石冰云又问道:“第二条,你在盂兰寺中遭遇神降为何没死?我刚刚请师姐查了下此事,当时神降声势浩大,偌大个遗山城都能看到,你不要想否定神降的存在。另外,张青霄给你上报请功,需要详细的文字说明,所以这一段经历也有详细说明,你的确去过盂兰寺,是有档案可查,你也不要说你没去过盂兰寺。而且在张青霄的请功汇报中,还证实了这个衍秀和尚的确曾出现在盂兰寺,现在衍秀以当事之人的身份作证说你遭遇巫罗神降而不死,以此来证明你本身就是巫罗的信众,你如何解释?”

齐玄素算是知道文字留档的威力所在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请功汇报竟然成了关键证据,估计张月鹿都不会想到。

石冰云又道:“这份关于张青霄给你请功的档案,原件应该在紫微堂,但天罡堂、北辰堂应该也有副本,真要查下去,肯定会拿出来当作证据,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齐玄素陷入沉默之中。

还是那个老问题,他可以用“长生石之心”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可关键是他无法解释“长生石之心”的来历问题。

石冰云继续说道:“你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跟随张月鹿返回云锦山,于正月初一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巫罗现身昆仑山口附近,折断飞舟,结果你又是安然无恙。然后你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就是第三条,有‘客栈’掌柜证实你曾出现在措温布附近,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震动道门的大事,巫罗公然袭击天罡堂的‘应龙’战舰,上官敬真人战死,其余道士、灵官死伤惨重,你不会想说都是巧合吧?就算我信,别人会信吗?”

齐玄素轻拍额头,百密一疏。

秦无病可以管住黑衣人,却管不了青鸾卫和“客栈”,当初他的确曾在措温布救了一个“客栈”的掌柜。

当时黑衣人进驻,驱逐一切闲杂人等,那名“客栈”掌柜与青鸾卫关系不错,与黑衣人却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客栈”精锐在措温布湖畔的作坊旧址中全军覆没,掌柜只能孤身一人狼狈离开,途中被一伙“客栈”刺客趁火打劫,齐玄素为了打听“白玉堂”的位置,出手相救,那名“客栈”掌柜在事后给了齐玄素一张地图。

“我不想知道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干了什么。”石冰云望着齐玄素,不掩怒气,“我只问你,你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难道你不知道青鸾卫与‘客栈’的关系到底如何吗?难道你还相信江湖义气那一套?还说什么老江湖、野道士,心思缜密,你就这么办事的?妇人之仁,一个隐秘结社的小头领,又不是道门的道士,你的刀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如果他不是当事人,以第三方的角度来看,他也会觉得太过巧合,你走到哪里,巫罗就出现在哪里,偏偏你还一次次地安然无恙,凭什么巫罗就对你网开一面?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是嫌疑极大。

当然,石冰云也没骂错,他的确是考虑不周。关键是当时他觉得已无重返道门的希望,自然就没考虑那么多,难免处置不当。

石冰云叹了口气:“我现在宣布对你的处置措施,从即日起,你停止手头上的一切差事,该交接就交接,然后留在玉皇宫中,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反思一下,也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以上三条。我会将此事上报金阙,请金阙定夺。”

第四十八章 靠山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本想要联系七娘,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身处险境,说不定已经有人盯着自己,贸然联系七娘,说不定会授人以柄。

于是他没有用子母符,而是拿出了“初真经箓”。

很快,张月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大主事,你昨天不是说你最近几天事多,要把精力放在办案上面吗?怎么有空找我?”张月鹿打趣道。

齐玄素苦笑道:“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情况,我刚刚从石副府主那边回来,石副府主告诉我,有人向道录司举报我是灵山巫教成员,道录司已经给帝京道府发来照会,所以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可以好好休息了。”

张月鹿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举报的?”

齐玄素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遗山城盂兰寺遇到的那个佛门弟子衍秀吗?就是他举报的,主要有三条,我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在昆仑山口的飞舟失事后又侥幸不死,再加上措温布的事情,因为太过巧合,合理怀疑我已经暗中变节,投靠了古仙巫罗。”

这三件事,张月鹿经历了其中的两件,至于最后一件,她倒是没有经历过,可她也是知情的,齐玄素来帝京之前,慈航真人还提过此事。所以都不需要齐玄素详细解释,张月鹿已经有了结论。

“这是无稽之谈。”张月鹿斩钉截铁道,“你这是招了别人的忌,有人要动你。”

齐玄素点头道:“我刚刚想了下,确实如此。一个佛门之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细节,再联想到掌府真人的态度,事情已经很明了。”

张月鹿又问道:“石副府主具体怎么说?”

“如今不能算是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说是捕风捉影,我身上的确有很多疑点,所以石副府主和李府主僵住了,李府主的意思是先让风宪堂把我软禁起来,不过石副府主强烈反对,所以我现在只是交接了差事,不能离开玉皇宫,具体应该如何处置,因为两人相持不下,所以要上报金阙。”齐玄素回答道。

各道府中都有天机堂和化生堂的分堂,自然也有风宪堂的分堂,类似于青鸾卫的南镇抚司,负责处理内部事务,受双重领导,既直属于玉京风宪堂的总堂,也听从掌府真人的命令。

至于上报金阙,不是齐玄素的分量重,道府内部处置不了,而是掌府真人和次席副府主意见相左,如果两人意见一致,直接道府内部就处置了,根本不必惊动金阙。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我查到高明隐背后牵扯着辽王,然后高明隐就死了,我也被人举报是邪教妖人,很明显,有人不希望我再继续查下去,要我消停一点。”

张月鹿道:“既然牵涉到了邪教妖人,那么天罡堂责无旁贷,如果金阙决定由玉京派人彻查此案,我会申请参与。”

齐玄素迟疑道:“不好吧,按照道理来说,你应该避嫌才对。”

“我为什么要避嫌?”张月鹿反问道,“你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也不是师出同门,你是全真道的道士,我是正一道的道士,怎么就需要避嫌了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不是……那个……”

“我们可不是道侣,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不要乱说。”张月鹿哪里不明白齐玄素的意思,“既然不是道侣,自然不需要避嫌。再有,官字两张口,正着说反着说都有道理。若是反着说,我曾是你的上司,与你关系密切,的确不好参与进来,也可以说是避嫌。可要是正着说,我同样是盂兰寺和飞舟失事的亲历之人,更熟悉情况,对于查清案情有着极大的帮助,应该参与进来,同样也有道理。关键是谁来说,谁说了算。”

齐玄素不由笑道:“受教了。”

短短片刻之间,张月鹿已经有了定计:“我要去查一下当初的有关档案,早做准备,你自己在帝京小心,等我去帝京见你。”

齐玄素虽然早就习惯了张月鹿的雷厉风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再聊会了?我今天可是有着大把的时间。”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不急,等我到了帝京之后慢慢聊,我也想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不等齐玄素喊出冤枉,张月鹿已经中断了经箓的联系。

齐玄素索性放下心来,只要对手不用盘外招,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走流程,那么时间还是比较宽裕,就算真把这个罪名给坐实了,然后光明正大地处决齐玄素,明正典刑,也要一年半载,齐玄素的确不必急着联系七娘,如今他还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解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

只要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指控全都不攻而破。

可现在看来,的确很难。因为“长生石之心”牵扯着姚七娘,而姚七娘后面又牵扯着七宝坊,再加上金陵府姚坊主送“玄玉”的事情,扯来扯去,他纵然洗脱了灵山巫教的罪名,却要坐实了七宝坊的罪名,虽然七宝坊属于危害较小的隐秘结社,与灵山巫教性质不同,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足够让齐玄素前途止步于此。

有没有道门的助力,其中区别可是太大了,齐玄素之所以能在帝京城中有所作为,主要靠的还是手中权力,仅仅靠天人的修为,一个天辰司就能镇压他。

齐玄素向后倒在床上,喃喃道:“这看不见的刀,可比看得见的刀厉害多了,真是防不胜防。”

另一边,张月鹿中断了与齐玄素的对话之后,往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行去。

这件事,她必须要与师父商议一番。

张月鹿刚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的门口,就见萧师妹已经等在这里。

“师姐,师父正在等你。”萧师妹在头前引路,“请跟我来。”

张月鹿跟随萧师妹来到内间书房,见到了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示意张月鹿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青霄,你是为了天渊的事情而来吧?具体情况,你的石师叔已经跟我说过了。”

张月鹿坐定之后,问道:“师父是什么态度?”

慈航真人:“我的态度很简单,当然要还齐天渊一个清白,不过不能授人以柄,一定要合乎规矩。”

张月鹿脸色郑重,点了点头。

慈航真人又问道:“这件事与紫微堂有关,你知道东华真人的态度吗?”

张月鹿摇头道:“我打算待会儿去紫微堂请见东华真人。”

慈航真人道:“裴玄之未必会见你,还是交给我吧。”

“多谢师父。”张月鹿赶忙道。

齐玄素自然也想到了东华真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东华真人的属下,是紫微堂的借调到帝京道府的,于情于理都要通知东华真人。

不过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

严格来说,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只能公对公交流,可他此时算是半软禁的状态,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这也是齐玄素与东华真人关系不那么密切的证据之一。

正当齐玄素无奈的时候,有人拉动门外悬挂的铃铛。

齐玄素起身开门,发现柯青青正站在外面。

此时齐玄素已经交接了身上的差事,柯青青等人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事情,所以齐玄素不免有些诧异:“柯执事,有事吗?”

柯青青送上一道母符:“主事,这是石副府主让我交给主事的。”

齐玄素接过这道母符,心中一动。

柯青青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关上门,握着这道母符,心中大概明了。

他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可石冰云总会有的。

齐玄素犹豫片刻,“点燃”了这道母符。

很快,一道波光粼粼的光幕如长卷舒展一般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不得不感慨,不愧是首席参知真人,就连用的子母符都不一般。过去他用的子母符都只能显示半身像,这道子母符却是显示了大半个签押房。

光幕另一边可见一张书案,上方悬挂中堂“天下太平”,书案后坐着一人,正在以朱砂红笔批示公文。

正是东华真人。

“齐主事,关于你的事情,石副府主已经与我说了。”东华真人头也不抬道。

“是。”齐玄素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东华真人的声音平静却蕴含力量:“行正道总是艰难,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道门的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天,你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收到消息,帝京城外的五行山上异动频频,虽然北龙已经衰弱,但还未消亡,仍旧十分重要,影响天下大势。帝京是龙睛,五行山是逆鳞,他们要在五行山上做什么?若是加速了北龙的消亡,导致末法提前到来,谁又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竟是完全不顾了。在这个时候,帝京道府就变得尤为重要,你的位置更是十分关键。”

齐玄素听到东华真人的话语,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是末法提前到来?他们又是谁?

不过东华真人无意解释,又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清白的吗?”

虽然远隔数万里,但齐玄素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哪怕东华真人根本没看他,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内心。

齐玄素竭力挺起了胸膛:“太上道祖在上,我向玄圣起誓,在这件事上,我是清白的。”

“很好。”东华真人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望向齐玄素,“既然你是清白的,那你就不要担忧害怕,金阙会给你一个清白,然后你要把精力重心放到帝京内外的各种异动上面,若有必要,可以向我直接汇报。”

齐玄素大声应道:“是。”

第四十九章 五人 金阙的反应很快,在石冰云和李若水分别上报金阙两天之后,金阙便做出了正式决议。

不得不说,因为某些不好对人明言的原因,金阙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涉及到一个四品主事,本来是道府内部就能处理,结果金阙却派出了一个五人调查小组。

不过金阙也知道仅仅是因为齐玄素的事情,未免太过兴师动众,难免招惹非议,所以在名义上是借着道录司照会的由头派人巡查帝京道府上下,调查齐玄素的事情只是顺带而已,这样一来,就比较合情合理了。

五人调查小组成员来自五个不同地方,各有分工。

因为涉及到隐秘结社和邪教妖人,所以天罡堂责无旁贷,代表天罡堂的是小掌堂张月鹿。张月鹿也是组中品级最高之人,所以由她担任召集人,也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时雷小环在七人调查小组中的位置。

又因为此乃道门内部事务,所以北辰堂和风宪堂也会参与其中,不过这风宪堂只是派出了一名主事,四品祭酒道士,与齐玄素平级,在名义上要听从张月鹿的命令。

至于北辰堂,派出的人也是一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过却是个代副堂主,姓李,名叫李长歌。

北辰堂给出的理由是,李代副堂主虽然在三教大会上为道门争得荣誉和脸面,被破格提拔为代副堂主,但没有经历过多少实务,还在观政阶段,过去儒门尚清谈而废实务,前车之鉴,所以让李代副堂主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历练一下。另外,张副堂主参与经办了两次江南大案,在实务方面经验丰富,正好让她指点一下。

李长歌对于自己要在名义上服从张月鹿的安排并不介意,表示服从金阙的决定,保证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并向张副堂主学习。

李长歌与李天贞虽然都姓李,但不是一类人,李天贞更像东皇,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行事张扬无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屑于隐藏自己。李长歌则是颇有几分玄圣遗风,内里暗藏玄机,外在以温和示人,既不霸气霸道,也不锋芒毕露,反而是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

再有就是万寿重阳宫,乍一看,此事似乎与万寿重阳宫无关,不过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所以只负责全真道内部事务的万寿重阳宫也可以参与进来,不过万寿重阳宫这边不负责其他,只管齐玄素的案子。其实也可以是无墟宫,不过这种事情由全真道自己决定,两者都可以。

如果齐玄素是太平道弟子,那么来的就是真境别院或者青领宫了。

万寿重阳宫派出的人是新任辅理姚裴,职务是够高了,不过因为她道士品级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比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月鹿低上一级,又不在玉京任职,所以位在张月鹿之下。

最后一人则是金阙特使,代表金阙,不在九堂,供职于金阙,是金阙里负责具体做事的高品道士之一,若要说哪里比上三堂还要高人一等,除了直属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之外,就只有金阙了。

上次七人调查小组的时候,雷小环便是以紫微堂副堂主之尊兼任金阙特使。一般而言,都是召集人兼任金阙特使,使得大权归于一人,这次却是不知什么缘故,张月鹿这个召集人没有兼任金阙特使,而是另外派遣了一位金阙特使,颇有些监督的意思。

这好像是行军打仗,过去的时候都是将令归于一人,这次却又派了个监军过来。

这位金阙特使不属于三道成员,而是直属于大掌教一脉的中立道士,姓韩,名叫韩永霜。

玉京距离帝京何止万里,哪怕是乘坐飞舟,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所以消息要比人先到一步。

帝京道府的上层们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好些人看来,金阙过于重视只是一方面,对于齐主事的回护也是显而易见的。

五人调查小组,一位是齐主事的旧上司、“亲密朋友”,一位是齐主事的上宫同窗,虽然还有一位李家的天之骄子,但至多只能与以上两人之一互相抵消,还是“保齐派”占据上风。

许多原本对“齐主事背景通天”等传言将信将疑之人也不得不信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帝京道府内部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说了。

崔主事又去见了温翁,不过不是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而是在一等行院梧桐苑。

崔主事作为熟客,没走梧桐苑的大门,而是走了侧门,进到一个独栋的三进院子——一等行院都占地极大,内里别有洞天,许多大人物都喜欢在此包下一个院子,闹中取静,避世修养,这并非什么稀奇事,不再赘言。

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梧桐苑”三个大字,把这处后宅映照得红光漫天。

一个梧桐苑管事在前,领着崔主事一路走来,一盏盏“梧桐苑”的灯笼从他们头上闪过,向后而去。

来到房门外,此时房门洞开,屋内同样是一片红光,透着一股子热烈且暧昧的意味。

领路的管事就此止步,崔主事迈步上前,进到屋内,转过屏风,就见一张圆桌。温翁衣冠整齐地坐在主位上,身旁依着一个女子,却是只穿了一层蝉翼般的透明薄纱,一切都是若隐若现。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引人遐想。

还有一个女子,差不多的打扮,端坐远处,正在弹奏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温翁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此地还有一人,坐在温翁旁边的客位上,却是一身僧衣,头上断去三千烦恼丝,此时安坐不动,怀中却有一人。

屋内铺设地龙火道,哪怕是入冬的天气,仍旧是温暖如春,那怀中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赤着一双小脚,轻纱半笼,露出两个雪白肩头,横坐在僧人的大腿上,两弯雪臂搂着僧人的脖子,侧脸贴在僧人的胸膛上,吃吃笑着。

僧人正是衍秀和尚,面无半点淫邪之态,一派宝相庄严,大有坐怀不乱的架势,不过双手却是一上一下,分别置于两处敏感位置。

崔主事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暗笑,这可比伪君子还要伪君子,比假道学还要假道学,这些个三教中人,个个都要灭人欲,又有几人能灭?嘴上喊着不邪淫,背地里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尤其是西域佛门,什么明王明妃,什么欢喜禅,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不过崔主事脸上不显,仍是笑着。

温翁见崔主事进来,伸手一指那个正在弹琵琶的女子:“崔老弟,这是专门给你留的。”

崔主事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今天着实没这个心情,摆手道:“今天就算了,还是谈正事,改天。”

温翁也不强求,由着身旁的女子给他倒酒,然后向琵琶女吩咐道:“接着弹,一曲接着一曲地弹,我不叫停,不许停。”

女子低低应了一声。

琵琶声音中,外面侍候的人便听不到三人的交谈。

崔主事坐到衍秀和尚的对面,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双象牙筷子,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和三只夜光杯,瓶中血红颜色,像是装着西洋运来的葡萄酒。

仅就这瓶酒,便要好几百太平钱,小民百姓一辈子也未必能攒这么多钱。

可此时温翁却将葡萄酒随意淋在身旁的女子的身上,雪白水嫩的肌肤,鲜红如血的酒液,薄如蝉翼的轻纱,再加上女子恰到好处的处子娇羞,在满室红光的映照下,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却也不免让人想起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崔主事初到帝京的时候,对于此类事情还是颇为震撼,如今却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道:“事情闹大了,金阙要借着此事介入帝京道府。”

温翁没有说话,却紧紧地望着他。

崔主事先将金阙的决定大概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任谁也能看出来,既然是经过了金阙小议才做出的决定,那就不是几个年轻八代弟子擅自行事,而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的七代弟子。换而言之,张月鹿代表了慈航真人,姚裴代表了东华真人,李长歌代表了清微真人。这就很明显,三位真人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连脸都不要了,打定主意要保住这个齐玄素,清微真人也看到了这一点,不想让他们如愿,于是把李家小祖宗也给派来了,还专门弄出了个金阙特使监督张月鹿。

温翁怔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形势变得复杂了,小国师虽然年轻有为,但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手。现在看来,全真道和正一道倒是分工明确,全真道不管其他,只管捞人,至于正一道,这位张高功,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五十章 三秀齐至 “这个女人可不一般!”崔主事开口就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两次江南大案都有她,第一次江南大案,就是她给牵扯出来的,本来就是一次查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这个女人偏偏要彻查,最后撕破脸皮,引出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她由此得了地师青眼,被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第二次江南大案也是因为她,本来只是紫仙山的案子,处置两个主事就够了,可她接手之后,一路从紫仙山查到了江陵府,又从江陵府查到了金陵府,逼得‘天廷’那边先灭口袁家,又火烧真武观,好不狼狈。若不是知命教意外下场,顺势把火烧真武观的罪名扣到了知命教的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事后,七人调查小组的大部分成员外加江南道府的高层,都没讨到好,唯独她升了一级,成为整个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

“对了,还有灵山巫教的事情,也与她有关。”

“人的名,树的影。这个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要掀起大案,正如温翁所言,她是来兴师问罪的,高明隐的事情,还有齐玄素的事情,一旦露出破绽,被她抓住了把柄,她肯定会一路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比齐玄素还要棘手。说白了,她就是正一道和全真道手中的一把剑。”

温翁也有些头疼:“难道我们这次举报齐玄素是弄巧成拙了?”

就在这时,衍秀和尚却道:“不是温翁弄巧成拙,而是大势如此。”

“倒要请禅师赐教。”温翁望向衍秀和尚。

“赐教不敢当。”衍秀微微一笑,“在小僧看来,道门之所以要整顿帝京道府,本就是意有所指,还有崔主事刚才所说的两次江南大案,则说明了三道之间的矛盾深重,闹到这种地步,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迟早要在金阙分出个胜负。所以说,齐玄素的事情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交手的由头罢了,没有齐玄素,也会有其他人,这是不会改变的事情。”

温翁点了点头:“禅师所言不错。”

衍秀又道:“既然要交手,关键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且不去说,先说地利,这里是帝京城,不是金陵府,两者一南一北。南边以正一道为尊,金陵府地处江南,又挨着全真道的湖州,等于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包围着金陵府,还有一个慈航一脉,纵然太平道能够通过芦州影响到金陵府,又如何是两道的对手?所以两次江南大案,太平道难免要吃亏。”

“可帝京却是不同,北边以太平道为尊,帝京位于古幽燕之地,江北腹地,毗邻齐州。要知道齐州可是太平道的根本之地,全真道那边虽然占据中州,但也仅仅是一个中州而已,正一道在北边的影响力更是不值一提。如此一来,攻守之势异也,反而变成了太平道占据地利。”

“然后是人和,帝京不是道门的帝京,而是朝廷的帝京,全真道和正一道虽然与几位阁老关系密切,但说到底,还是皇帝陛下最大,谁与皇帝陛下关系密切,谁就占据了地利。那么谁与皇帝陛下同进同退?还是太平道,所以太平道占据人和。”

“儒门亚圣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太平道占据地利、人和,小国师虽然只有一人,但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温翁忍不住扶须笑道:“老夫久居帝京,反而不如禅师这个外人看得清楚,看来老夫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衍秀微笑道:“并非温翁老了,只是因为温翁身在局中罢了,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僧是外人,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

崔主事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显然是被衍秀和尚说服了,又补充道:“我听闻李公子也要来帝京,他与张月鹿是有旧仇的。”

衍秀接着说道:“小僧曾与那位张高功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不同于齐玄素,齐玄素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内藏阴险狡诈,又锱铢必报,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忍辱偷生,打压他很容易,想要把他置于死地,却是有些困难。张月鹿则不然,在小僧看来,这种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过刚易折。小僧听闻李公子曾被这位张高功折了脸面,不过这一次,小僧倒想看一看,小国师能否把这把正一道的利剑折断在帝京城中。”

崔主事脸上附和笑着,心中却是暗惊。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道门信众,曾在太平道门下学道,算是半个道门弟子,平日里也拜太上道祖,对于佛门中人总有几分戒备。此时闻听此言,不由震惊佛门对道门的知之甚深,难怪说佛门狼子野心,他们如此密切关注道门三道动向,不正是要伺机而动?

若是道门内斗两败俱伤,结果佛门乘虚而入。

偌大中原化作奴隶佛国,白骨做法器,人皮做鼓面,头盖骨做酒杯,祭祀用内脏,那可真是天塌地陷,神州陆沉!

从古到今,有过诸子百家,祖龙重法家,白帝用黄老,武帝尊儒术,唯独没有以佛治国的例子,若是佛门夺了天下,国将不国!不是神州陆沉是什么?

想到此处,崔主事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甚至第一次对自己所行之事产生了怀疑,不过他又紧接着坚定了决心,只要太平道取胜,便是完成了玄圣整合三道的遗愿,从此上下一体,内外一心,道门会二次中兴,走向前所未有之强盛,那么佛门再怎么窥伺,也是无用之功。接下来便是彻底击败佛门,整合儒门,先三道合一,然后三教合一,最终天下大同。

温翁感叹道:“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三位真人在上头拿着剑斗,却又斗而不破,不敢直接把剑刺向对方,而是刺向下面各个道府,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先是江南,然后是帝京。两次江南大案后,他们又要弄出一个帝京大案,不用几条真人的性命祭天,或者干脆就是张、姚、李、齐等人的性命,否则不会轻易罢休。我们既然已经在局中,只怕是不好轻易脱身,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衍秀和尚若有所指:“上次是江南,这次是帝京,下次又会是哪里?会不会是……”

说着,衍秀伸手指向西方。

昆仑雄踞西域。

温翁一惊:“禅师慎言。”

不过他随即一叹:“不过禅师所言不错,这是迟早的事情。”

……

十一月初三,帝京道府接到道录司的照会。十一月初五,金阙做出正式决议。十一月初七,五人小组抵达帝京。

蓬莱池。

齐玄素戴着墨镜,仰头望去。

在齐玄素身边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并没有露面。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此时还是被禁足的状态,不能轻易离开玉皇宫,不过这次属于特殊情况,他被允许离开玉皇宫,来到好生东南坊的蓬莱池畔。

片刻后,就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飞舟落在蓬莱池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然后一道舷梯缓缓降下,不多时之后,五人小组连同一众随员出现在甲板上。

为首之人正是已经升了三品祭酒道士的张月鹿。

在张月鹿左手边是面无表情的姚裴,耷拉着眼皮,好好的秋水长眸愣是变成了死鱼眼。

姚裴是半路上船的,她在接到通知之后,并未赶往玉京,而是等到飞舟途径地肺山时,临时降落,她直接从地肺山登船。

在张月鹿右手边则是一个齐玄素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面带温和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想来就是名声最盛的李长歌。以一己之力盖过张月鹿和姚裴的李家小祖宗,另一块“长生石之心”的拥有者,比正宗谪仙人还要稀有的后天谪仙人,素有“小国师”之称。要知道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可没有“小天师”和“小地师”的称呼。可见李长歌在正一道的地位之稳固和超然。

齐玄素与李长歌的目光一触即分,李长歌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反而是主动点头致意。

五人调查小组依次走下舷梯。

周教宪已经主动迎了上去,一来是因为五人小组代表了金阙, 有些钦差大臣的意思,见人高一级。再有就是,这三位年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不出意外,八代大掌教便是这三人之一,所以哪怕是周教宪也不敢怠慢。

齐玄素跟在周教宪身后,等到周教宪说完客套话,摘下墨镜,与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第五十一章 接风宴 还是老规矩,在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中摆下了接风宴。

齐玄素想起来,上次主持接风宴的也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由此看来,帝京道府的这三位主要高层倒是分工明确。

在接风宴上,五人小组外加齐玄素、周教宪同在一桌。

圆桌排位,面门为上,以右为尊。周教宪作为本地主人,也是在场道士品级最高、职务最高之人,自然在主位上就座,在他左右分别是姚裴和张月鹿,齐玄素则是背门而坐,正对周教宪。

周教宪先是说了两句场面话,无非是欢迎五人小组莅临帝京、他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云云。

这样的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七人小组去金陵府的时候,白英琼、李天澜也代表江南道府说过类似的场面话,可后来是什么结果?是火烧真武观。

张月鹿感慨道:“我上次来帝京,还是十年前,那时候的帝京道府说得难听些,乌烟瘴气,每次考核,帝京道府总是在众多地方道府中排名最末,不过我听说如今的帝京道府已经大为改观。”

周教宪笑道:“仰赖金阙的英明决策、如天之德,和帝京道府上上下下的实心用事,李府主,还有石副府主,也都是宵衣旰食,花费了许多心血,方有今天的新气象。”

就在这时,姚裴缓缓开口道:“周副府主,我在来帝京之前,却是听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

“是吗?”周教宪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初,“姚辅理所言不错,毕竟过去多年积重难返,如今帝京道府还有许多亟待加强和改进的地方,五人小组这次来,就是金阙对我们帝京道府的关心和关注,我们一定在五人小组的督促下,查缺补漏,立行立改,让金阙放心,也让金阙满意。”

张月鹿笑了笑:“我们来到帝京道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帝京道府变得更好,清除旧弊,改树新风,着重解决那些重点、难点。总而言之,不能只是让金阙满意,更是要让天下人满意,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帝京的新面貌和新风气,让人为之耳目一新。”

齐玄素一言不发,看着两个女子发挥。

他如今才知道,张月鹿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不过仔细一想,这在情理之中,张月鹿不是傻子,整天在玉京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不会才是奇怪。

李长歌没有说话,只是以两指捻动酒杯,面带笑意,充当一个旁观人。

当然,齐玄素也没说话。说听好听些,他现在是停职反省。说难听些,他现在是半个戴罪之身。他能说什么?

不过齐玄素连端酒杯都省了,只是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在举杯的同时,用眼角余光给了齐玄素一个警告的眼神——正式场合,不许跟她眉来眼去。

齐玄素自然是从善如流,收回目光,望向自己跟前的几盘菜。

周教宪的声音还是清晰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张副堂主是巾帼不让须眉,天罡堂不比其他堂口,非常不易,那可是刀光剑影里闯出来的。”

“周副府主过奖了。”张月鹿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还要勠力同心,一起把金阙安排的各种事情做好。”

周教宪再次表态道:“我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给金阙一个满意的交代。”

姚将手中的酒杯往桌面上一放,不急不缓道:“酒不错,多谢周副府主款待。”

齐玄素多少有点明白了。

张月鹿和姚裴的确是有分工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道门这边,除了三道的矛盾,其实还有玉京金阙与地方道府的矛盾。当然,这不是道门一家的症结所在,从古到今,历朝历代,都是一个难题,一个处理不好,便容易形成藩镇割据之势,尾大不掉。

地方道府总是希望获得更大的自主权,金阙则希望能更深入掌控地方道府。双方既有利益一致的地方,也有利益不一致的地方,这就导致情况异常复杂。

放在帝京道府,在某些事情上,李若水、周教宪、石冰云分别代表了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立场,势不两立。在某些事情上,三人又代表了帝京道府的立场,需要默契合作,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什么是好上司?在底下人看来,知道为自家人争取利益的上司才是好上司,他们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不然他们就坐不稳这个位置。

底下人可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而是一大批长久扎根帝京道府的主事、执事、灵官、道士,既有武力,又有权力,还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有什么事情要靠他们去做,金阙和道府的政令要靠他们去贯彻,道府的稳定也要靠他们去维持。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道统,但他们并不如何在意高层的道统之争,他们更在意关乎自身的切实利益,他们的“民意”,不能无视。他们要是一起闹起来,上面的掌府真人和副府主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里外落不了好,很容易把前程搭进去,不得不进行妥协。不是说做了府主,就万事由着自己的心意来,说什么是什么,没那么简单。

这其中的度量就需要好好权衡把握,尤其是道统之争与玉京地方之争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如何取舍,很难说得清楚。

所以不能因为周教宪是全真道之人,就认为他一定站在张月鹿和姚裴这边,也不能因为李若水是太平道之人,就认为她一定与李长歌同心同德。可能在大势上不会有太多偏差,可在细节上难免有分歧。

这就需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具体对待。

宴席来到尾声,张月鹿忽然道:“齐主事的案子,是根据道录司照会,佛门中人举报,由金阙直接核查并提级管辖,所以姚辅理,你责任重大。”

“是,张副堂主。”姚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望向齐玄素。

因为张月鹿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所以她在这段时间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义上的上司,话语权更大,分量更重。

齐玄素轻咳一声,终于是开口道:“我一定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姚辅理,我也相信张副堂主、姚辅理会还我一个清白。”

姚裴淡淡道:“齐主事,不是相信我和张副堂主,而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齐玄素正色道:“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其他人看到此等场景,不免心中腹诽。

装什么样子呢,谁不知道你齐大主事与这两位关系密切,一个是老上司兼情人,一个上宫的同窗好友,沾亲带故的,能不相信吗?

你齐大主事自然相信她们,你怎么不表态相信李代副堂主呢?

看来是真信不过。

宴席散后,张月鹿等人就下榻于此地——他们会去玉皇宫,却不会住在玉皇宫,此地就被临时征辟为他们未来一个月的居处。毕竟是道门自家的产业,平日里也没有其他客人,用来安排五人小组和一众随员,再合适不过。

齐玄素本该跟随周教宪一同返回玉皇宫,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姚裴拦住。

姚裴说道:“既然齐主事是本案的主要涉事人,那就一并留在此地,便于我们随时传唤。”

周教宪一怔,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姚裴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我们到了之后,此案就由我们接手,如何安排齐主事,是我们的事情,外面也都是帝京道府安排的灵官,难道周副府主还怕齐主事跑了?那也太小看我们了。还是说,周副府主觉得我和张副堂主私纵齐主事逃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周教宪自然是一口否认,“既然如此,齐主事,你就留在这里,听从张副堂主和姚辅理的安排。”

“喏。”跟在周教宪身旁的齐玄素立刻应道。

周教宪道:“我回去之后,会向李府主和石副府主说明此事,另外,齐主事的部分私人物品,我也会派人送来。”

齐玄素道谢:“那就有劳周副府主了。”

“不妨事。”周教宪摆了摆手,独自向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姚裴之后,姚裴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面无表情,看得齐玄素有点发虚。

“姚辅理在看什么?”齐玄素问道。

姚裴道:“这一次,你算是落到我的手里了。我要让你死,你怕是活不了。”

齐玄素越发不安:“素衣,我们没有过节吧?我们虽然不是至爱亲朋,但好歹是三个月的同窗,星野湖畔面对张无恨,也算是共患难,你那个‘地字功’里,最起码有我三分之一的功劳。”

姚裴没有笑,只是转身向内走去:“跟我来,咱们的张副堂主要见你,女上司深夜提审旧下属,真是好情趣。”

齐玄素第一次发现姚裴的嘴这么毒。

这还是受到“太上忘情经”影响的姚裴,现在齐玄素怀疑是太平道影响了整个道门的风气,不过也情有可原,谁让玄圣本人就是太平道出身呢?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第五十二章 小别胜新婚 齐玄素跟随姚裴去了二楼,此时二楼的几个大房间已经被整理出来,用以审问和办公,不过齐玄素并未被定罪,只是有嫌疑,所以没什么镣铐加身,也不必像幽狱那般森严。

齐玄素跟在姚裴身后,忍不住问道:“表侄女,你跟你的青霄道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姚裴并不答话。

齐玄素又道:“姚道友,你对那位李代副堂主的观感如何?”

姚裴这次回答了:“你想听好听一些的,还是想听难听一些的?”

齐玄素道:“好听的。”

“为人还算光明正大,临大事有静气,不小肚鸡肠,毕竟是李家的面子,颇有几分玄圣遗风,若是你哪天败在了他的手里,多半是不会有太大的怨气。”姚裴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难听的呢?”

姚裴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啧了一声:“这可不像你这种名门淑女该说的话。”

姚裴无动于衷:“不好听,却能一语中的。其实你的情况,为什么不死,李长歌不用问都一清二楚,毕竟你和他才是同类人,都是后天谪仙人,与我们这种先天谪仙人全然不同,摸摸你们的胸口吧,还跳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确是死寂一片,甚至还透出几分凉意。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外。

姚裴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齐玄素道谢:“有劳姚道友。”

姚裴已经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谁让我现在是属下呢?分内之事罢了。”

齐玄素摇了摇头,推门进入其中。

果不其然,张月鹿就在里面,正坐在一张书案后面,翻看卷宗。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行礼,然后沉声道:“主事道士齐玄素,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齐主事不必多礼。”

既然你装模作样,那我就满足你。

齐玄素眨了眨眼,张月鹿不安套路出牌啊。

不过还真让姚裴这个表侄女说中了,是挺有“情趣”的。

齐玄素又轻咳一声:“不知张副堂主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难道你不清楚?”张月鹿也不翻看卷宗了,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分别搭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在没做主事之前,有两手看家本事,都是跟七娘学的,一个是装模作样,一个是装傻充愣,只是做了主事之后,为了彰显主事的威严,这才正经许多,此时面对老上司,自然又把这两样本事给捡了起来,故意装作战战兢兢道:“天心难测,我怎么敢妄自揣摩张副堂主的心思。”

张月鹿轻哼一声:“那我就给你提个醒,你为什么被帝京道府暂停了主事职责?还被禁足在玉皇宫中?”

齐玄素道:“冤枉,小人着实冤枉,我就等着青天大老爷给我申冤做主,还我一个公道和清白。”

张月鹿伸手一拍桌子:“大奸大恶,从来都是冥顽不灵。你到底是如何与灵山巫教勾结,还不从实招来?若不从实招来,我可要用刑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然后长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招了罢,我要检举揭发,将功折罪,其实我还有一个共犯同谋,也是我在灵山巫教中的直接上级,姓张名月鹿,她其实就是古仙巫罗在人间的化身,一直潜藏于道门内部,意图颠覆道门……”

张月鹿终于是绷不住了,啐道:“去你的,我是古仙巫罗,你是谁?你是司命真君吗?”

齐玄素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点道理,这两位古仙现身的时候,我们刚好都在现场,原来我竟然是堂堂司命真君,我到今天才算知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多谢张副堂主为我解惑。”

张月鹿随手抓起桌上一本并不重要的普通卷宗,朝着齐玄素丢来。

齐玄素伸手接住,朝张月鹿那边走了过去,同时问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监视法术吧?”

张月鹿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见你?”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了,那就是没有,绝对安全。

齐玄素顿时大胆起来,把卷宗放回到桌案后,顺势来到张月鹿的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肩上。

张月鹿的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却没有躲闪拒绝。

齐玄素低头就可以看到她满头青丝,说道:“三个月不见,刚回玉京没几天,又被调到了帝京,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加起来就是四个月没见了。”

张月鹿道:“不是通过经箓天天见吗?”

“不一样的。”齐玄素摇头道,“通过经箓见面是假的,只能看得见,听得到,却摸不着,也嗅不到,没有温度,也不踏实。”

说到这儿,齐玄素双手发力,开始给张月鹿揉捏肩膀,同时还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女子清香直透心脾。

张月鹿仍旧没有拒绝,反而闭上双眼:“油腔滑调,都是跟谁学的?”

“这还要学吗?不是年纪到了就无师自通?”齐玄素并不逾越规矩,只是单纯按摩肩膀,不过两人间的气氛却是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张月鹿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女子,这也是她奇怪矛盾的地方,她明明很大胆,可她的作风又很保守。就好像是明明身怀利器,却仍旧恪守规矩,不起杀心,不动以武犯禁的念头。

所以张月鹿并不阻止齐玄素,只是道:“那你就好好揉吧,若是让我不满意,有你好瞧的。”

齐玄素上身前倾几分:“不知是怎么个让我好看?”

“就像这样。”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得寸进尺,在齐玄素上身前倾的同时,就已经屈指一弹,让齐玄素没有反应的时间,正中齐玄素的脑门。

一声脆响,好似木鱼敲击。

也不知是什么手法,没伤到齐玄素,不过的确很疼。

齐玄素立刻又站直了身子,不敢再去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地给老上司揉按肩膀。

张月鹿只管闭着眼睛享受。

乍一看,齐玄素这小子的家中地位的确不高,不过平心而论,多少人想如此服侍张副堂主,还没这门子呢。

过了片刻,张月鹿伸手拍开齐玄素的双手:“一看你就是没伺候过人,手法相当差劲。”

“说得好像你享受过似的。”齐玄素道,张月鹿的节俭是有目共睹,他不觉得张月鹿有闲钱去做这个。

张月鹿道:“我是没钱,可我娘和我堂姐张玉月有钱,我沾她们的光,那些女道民真是一双巧手,胜你百倍。不过你是没这等福气了,因为风气问题,那里只接待女客,免得生出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齐玄素故意道:“等我有了钱,我就去帝京最好的行院梧桐苑,找个花魁给我按,那里是只接待男客,不接待女客。”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试试。”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我就随口一说。”

“我可不是随口一说。”张月鹿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膀,作为天人,当然不会腰酸背痛,只是许多习惯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变,哪怕已经没有意义,也会一直保留下来。

齐玄素又靠了过来。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齐玄素今天格外大胆,轻声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我想……抱抱你。”

不管张月鹿再怎么大方,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还是有点吃不消,不由得后退一步:“齐天渊,我警告你,不许乱来。”

齐玄素当然不会乱来,却很失望,小声道:“又不是没抱过,当初在西域,你被迪斯温打伤,昏迷不醒,是谁把你抱出来的?还有飞舟失事的时候,我又抱着谁的腰?”

张月鹿终于是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嘴硬道:“那又怎么了,此一时彼一时。”

齐玄素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了,又不是禁欲出家的道士,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是两情相悦的半个道侣,没点冲动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成也保守,败也保守。

因为张月鹿保守,所以她与石冰云、张玉月这些人不同,她从没有任何男女情事的过往经历,一直都是洁身自好,齐玄素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唯一的恋人。

可也正因为张月鹿保守,齐玄素同样占不到什么便宜,在这方面,张月鹿是个传统女子,她认为一些亲密行为必须要在结为道侣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

过去通过经箓聊天,齐玄素甚至跟张月鹿开过玩笑:“青霄道友,你都可以上《烈女传》了,不过按照‘烈女’的标准,我曾摸过你手,你得亲自用刀把那只被我这个肮脏男人玷污了的手给砍下来,我还搂过你的腰,可它还是老样子,我为你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张月鹿总是笑道:“天渊道兄,你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恼羞成怒,什么叫气急败坏。”

最终齐玄素只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等到结成道侣就好了,那时候名正言顺,张月鹿总不能再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