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里正》
写在前面的一些说明
鉴于评论里说的棉花等一些历史细节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单章来说一下。
1、首先唐朝有没有棉花?
有!
2、棉花的由来?
中国棉花原产印度,分两路进入中国,一路走东南亚入岭南,一路走丝绸之路经新疆、河西走廊到关中。所以,中国最早种植棉花的是新疆和两广,但新疆人用来御寒的棉花从河西走廊传到中原,结果变成了观赏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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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唐朝人冬天穿什么?
中原、江南(大江南地区,包含淮河以南、江西、江东、剑南等地)丝织业发达,丝蚕养殖业也发达,唐朝是丝绸大国,本土蚕丝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玩意,贵的是需要绣工和织造人工的丝织品锦缎以及相关技术的垄断。加上开十一路动辄数个月甚至数年的运输花费,丝绸(头部成品,不包含粗制的大练)在国内外就是天价。但这不影响唐朝中原人、江南、淮南、剑南人冬天往衣服里塞作为丝绸原材料的蚕丝。如果实在穷,那就塞干草。
同样在西北,棉花也并不是稀缺物种。西北商品交流始于河西走廊,新疆棉花自河西走廊传入雍凉,比中原要早很多年,棉花能御寒,雍凉人早就知道,中原人也知道。不是说西北人用棉御寒有多聪明,中原人不用棉御寒有多蠢。而是作物种植更迭需要时间,接受新事物也需要时间,所以中原内地大量采用棉来御寒就往后延伸了许多年。一句话就是有蚕丝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塞就当时来说性价比更低的棉花?
西北人冬天有往衣服里塞棉花的,也有塞丝绵的。当然也有塞草的。
棉通绵。指的就是棉花和丝绵。
除此之外,全国人民也有穿皮裘取暖的,也有穿毛织品的,但比起西北的棉和关内的绵来说,要贵。
4、历史课本上棉花产业何时兴起?
元。
但唐末西北人就有棉织品了,唐诗有云:白絮舞满天,衣裁木上棉便由此而来。宋时中原人就开始穿棉了,只是唐宋两朝棉布工艺相对落后。宋末元初时改良了棉布织造工艺,所以造成棉产业大肆扩张。
5、本书的背景?
别胡乱猜测了,背景是从唐初至终唐,横贯二百八十九年,没有明确的起始年份,主要关注点在西北,也有关内的一些东西。所以书里的一些人名,除个别外,不会出现历史名人的真实姓名,谁是谁,全靠大家胡乱猜。
猜中也没奖励。
还有一些细节逻辑问题,欢迎大家提出自己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历史系毕业,大家看到了瑕疵,想指出来就直接指出来,不想动手的,笑一笑就过去了。
6、资料来源?
别问,问就是我瞎说的。
我架空了一个朝代,还不让瞎说么?
最后,别再问唐朝有没有棉了……
以上。
另疫情期间做好防护,祝大家读书愉快。
1、埋尸
“景中二十八年,西北议和,唐割河西四郡,贡钱三千万贯……凡凉州百姓,税增七成……”
——《正唐.西北边乱》
……
刚下过一阵雪,西北风肆虐。
火把跳跃的光芒下,赵正挥起木锄,憋足了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嘿”一声,把木锄砸在了冻得梆硬的地面上。
“喀!”
锄柄应声而断。
“元良……”身旁的赵吉利搀扶住差点摔倒的赵正,道:“明日来吧,明日就出太阳了。”
赵正喘着粗气摇头:“不行!明日有明日的坑要挖。”
“锄头都挖断六把了!”
“锄头挖断了,用手刨也得挖。”赵正跪在地上。握着断了的锄头在地上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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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寒风掀了过来,卷向了一旁铺在地上的草帘,哗哗作响的草帘被风卷移,露出一只被冻得发白的小手。
“前天柱子他娘、金玉他叔婶走了,昨天老西一家四口也走了。”赵正丢下锄头,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扎着冲天辫,喊他“元良哥哥”的女孩儿。
“他家二妞才四岁,人还没有炕高。前日她追着我,她说她饿……我是里正啊……可我却连一个糠饼都拿不出来……一个糠饼都拿不出来啊吉利!”
赵正失声痛哭。
“别这样,元良!”赵吉利举着火把俯下身,眼泪禁不止,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雪地上:“等明日就好了……明日出太阳,咱去抓鱼……去抓鱼……元良,元良你怎么了,元良你别吓我!”
“噗!”
脸色苍白的赵正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赵吉利顿时慌了手脚,连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山下村子里跑,边跑边大声地叫人:“来人啊……元良吐血啦!”
……
过了不知道多久,赵正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脸上。
随即一股沤霉了的味道窜入鼻腔,赵正皱了皱眉头,掀开身上那床发了霉的破被子,想爬起来,没想到挣扎了几次,居然都没能成功。
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响起,赵正只觉得一阵昏天暗地,两眼一黑,差点又晕了过去。
“元良……你醒了?”
赵吉利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破陶罐走了进来,见赵正虚弱地望着自己,解释道:“叫你别去挖坑了,你非得去挖。自己几天都没吃东西了,有没有力气去倒腾你心里也没个数?”
“端得啥?”赵正没理会他,问。
“粥!”赵吉利连忙坐了过去,从陶罐里舀了一木勺暗黄黄的流质物,“你家剩的那点糠都不够做个饼,我就去我家碰碰运气,你猜怎么着……嘿!最后一点高粱面!我混一起煮了一锅……诶,你慢点,烫!”
赵正哪管得了三七二十一,一张嘴差点把木勺子啃缺了一边。滚烫的粥水顺着嘴角淌了满襟,赵正干脆抱起瓦罐,从赵吉利的手里抢过木勺子,顾不上味道,一勺子一勺子把里面的粥往嘴里塞。
要不是瓦罐实在是破得没地方下嘴,赵正真想端着它往喉咙里灌。可感觉一罐粥喝了没几勺,木勺子便响起了“当当当”的声音——见底了。
“还有吗?”赵正一边舔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问。
赵吉利一脸震惊,“你大爷的,赵元良!你全喝完了?那是我家最后的存粮!”
……
赵正把瓦罐和木勺子一起放在了地上,然后斜靠在床头看着赵吉利收拾残局。他应该很生气,但他骂归骂,却对自己下不去手。
这人果然还是自己的拜把子弟兄啊……
赵正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破屋顶上一个缸一般的洞。再一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破烂棉袄……
不对啊,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个拜把子弟兄?
阳光正从窗外胡乱地洒落进来,那一束一束的光芒中,飞舞着漫天的灰尘。
赵正如坠冰窖。
不是吧……
这是……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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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局炖狼皮
赵正花了半个时辰来适应他现在的境况。
他原本是个军校生,学的是军事工程学。眼看要毕业分配了,一转眼却不知道怎么把他送这里来了。
兴庆元年?
正唐?
赵正把朝代顺序表背了几遍,发现这明显已经超出了他的历史认知范围。
他这具身体里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具体的一些细节却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他是平凉村的村长,因为朝廷打了败仗,不仅割地还赔款。村里秋天被官府搜刮一空,结果冬天一到,饥寒交迫饿死了不少人。
赵正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感觉四肢无力。
赵吉利见赵正没什么大碍,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
赵正窝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结果没睡多久又被饿醒了,刚才那罐粥现在回味起来,不仅没吃饱,还一股子猪食的味道。
恶心坏了!
他把棉被裹在身上,翻身起来找吃的。
但找遍了他这所破屋子,也没有发现哪怕一粒米。
无奈之下他把目光转向了靠床的墙上,那里挂着一件狼皮斗篷。
赵正考虑了大概十来秒钟,然后开始起锅烧水。
不一会儿,滚烫的开水浇在铺平了的狼皮斗篷上,水蒸气弥漫上来,蒸腾着老旧皮具的味道。赵正抄起一把木刀,“刷刷刷”地开始刮毛。
他记得有一道美食,是用牛皮做的……
“元良哥……”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正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门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眼角挂着泪。
“琳儿?你怎么了?”赵正想起这小姑娘是他的邻居,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了起来。
“我娘……我娘睡着了……”琳儿瘪着嘴,说着说着那眼泪便挂不住,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元良哥,你帮我叫醒我娘吧……”
赵正没应,只是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琳儿,你来。”
琳儿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麻布裤子,补丁缝里,还露着一簇一簇黑乎乎的棉花。她双腿打着颤,在炉火边坐下,赵正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这才道:“元良哥现在去你家看看,但是你要答应元良哥,就坐这,把水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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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儿捧着碗,使劲地点头,“元良哥这里暖和,琳儿不走。”
“乖!”赵正摸了摸小女孩儿乱糟糟的脑袋,然后裹着棉被出了门。
屋檐的雪开始融化,冰冷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落在泥地上,一脚踩上去,“夸夸”地烂泥糊在了赵正脚踝上。赵正甩了两下,没甩掉。
推开琳儿家虚掩的门,死一般沉寂。
赵正咬了咬牙:“宽叔?宽婶?”
里面没有反应。
赵正只好抬脚走了进去,刚想再推开房门,眼角的余光却好像瞧见旁边的柴房里躺了一个人,于是转头看去,只见琳儿的父亲赵宽直挺挺地躺在柴垛边,一动不动,赵正连忙疾步过去,俯下身探了探鼻息,没气了。
再伸手一摸,早硬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但他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他起身推门进了里屋,黑乎乎的屋里摆着一张床,床上一张单薄的棉被下,宽婶侧躺着,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只留着一双被褥外的脚,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青。
赵正闭上眼睛,没敢上前。转身出门,去了右边的灶间。厨房里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冰冷的灶,冰冷的锅。连灶膛里的炉灰,都是冰冷地像死了一样。
琳儿家早些天就已经彻底断顿了,没有吃的,便连火也不生了。
赵正翻找了起来,但果然连一粒粮食都没能找到。
赵正有些失望地从灶间出来,抬头看了看那一堆不算殷实的劈柴,最后出门,悄悄地把门带上。
“元良!救我!”
赵正一转头,却见不远处,赵吉利被他娘姜氏追着一顿毒打。
“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家里就那一小把高粱面,说,你都给谁了!”姜氏挥舞着一根棘条,劈头盖脸地把赵吉利抽得直嚎。
“婶子!”赵正连忙上前拦了下来,把赵吉利护在了身后,“有话好说!”
赵吉利脸上被抽了几条血痕,捂着脸往赵正身后躲,姜氏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骂:“赵吉利你这个狗东西,为娘千省万省,舍不得吃一口,就留着给你,你倒好……气死我了……元良,你给我让开,今天我非得打死他!”
“婶子!”赵正扯住了姜氏的手,“一把高粱面能撑一日,那明日,后日呢?都得和宽叔宽婶那样?饿死吗?”
“……”
姜氏咬着颤抖的嘴唇,看了看赵正身后,那门扇上的铜扣还在轻微微地晃。
“他们……他们也……”赵吉利擦了擦脸,不敢置信。
“什么时候的事?”
赵正叹气道:“人是死了有好些时辰了,但方才我才发现的。”
“那妮儿呢?琳儿还好吗?”姜氏把棘条扔在了一旁,赵正压了压手掌:“在我那,我准备给他弄点吃的。”
“你那能有啥吃的?我家还有糠,还能做些糠饼……”姜氏抹了抹眼泪,转身要走,被赵正拦了下来。
“婶子先不忙!”赵正道:“我这也有些可以吃的,但坐吃山空,这不是办法!”
赵正说着,回头又对赵吉利道:“吉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去找金玉和柱子,晚些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事说……”
赵吉利听了赵正的话,去找赵金玉和赵大柱。
他们和赵正一般年纪,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赵金玉他爹是村里唯一的铁匠,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但从景中年间到兴庆元年,也没能架住搜刮一般的税收,去年便是连铁都打不起了。
赵大柱的爹当兵战死,母亲早些年就过了,现在是孤儿。
赵吉利找到两人的时候,赵大柱卷着裤子准备去河里捕鱼,赵金玉和他娘则窝在一起挑糠虫,听闻赵正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跟着就来了。
还没进赵正家的门,隔着墙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肉香飘了出来。
赵大柱喜上眉梢,“元良还是好兄弟,有肉都不忘喊兄弟伙!”
“你是饿昏了头吧?这年头还想吃肉?”赵金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已经泛起了光。
赵吉利心里也狐疑,手里一用力,推开了赵正家的破门。
却见琳儿依然坐在火炉边,端着碗在喝着汤,手里还拈着一块什么东西,喝一口汤啃一口,“吉利哥、金玉哥、柱子哥!”
赵正围着一块破布,手里拿着木勺子,在他那口破锅里搅,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三个弟兄伙,于是招呼道:“怎么才来?过来坐,喝口热汤。”
赵大柱脚下飞快,扑到锅前闭着眼睛使劲一嗅,魂都飞了一半,“娘诶……真香!”
赵金玉转着圈找碗。
“还不怪赵大柱,满村找他找不着,谁能知道他去河边了,可费力了。”赵吉利看着锅里煮得粘稠的东西,内心一阵打鼓,他把赵正拉一旁,“这啥玩意?”
“肉啊!”赵正眨了眨眼睛。
“……”赵吉利看着他:“你不会吧……这怎么使得?”
“想什么呢?”赵正一巴掌拍他脸上,“不是后山上的那些死人肉,我把我死鬼老爹的狼皮斗篷给炖了。”
“……”
“妈的!你跟我说这是狼皮汤?”赵大柱拿着木勺子,口里冒着热气,“老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
赵金玉有些急眼,去抢他手里的勺子,被赵正拉扯开,“家里就一口碗一只勺子,别争,一人一口!”
赵吉利尝了一口,说不上多好吃,有一股腥膻味。但细细品完嘴唇一舔,觉得唇齿间还留有一股异香,不由惊道:“你居然放了香料?”
“翻箱倒柜找出两块桂皮!”赵正呶了呶嘴,说道:“你们来的也是时候,我炖了一个半时辰,刚好把狼皮炖烂,你们就来了。不过本来再炖一个时辰才最好,能出胶!”
“再炖下去,全村都到你家来喝汤了!”赵金玉迫不及待地接过木勺子,使劲地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捞起一块炖熟的狼皮,塞进嘴里开始嚼,嘟囔道:“两年没吃过肉了……”
赵正笑了笑,又给琳儿盛了满满一碗带着狼皮的汤。赵大柱和赵金玉急得两眼放光,差点连锅也端起来了……
四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锅里剩下的狼皮和汤吃了个干净。
抹了抹嘴,赵正问:“还想吃吗?”
三人一起看了过来,意犹未尽,使劲地点头。
“想吃就干活!”赵正站起身来,招了招手,赵吉利三人一扫疲态,嚯嚯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琳儿有些茫然,她端着碗,也缓缓地起身……
“琳儿你坐下,你就坐那,慢慢吃喝!”赵正摆了摆手,向琳儿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吉利看得心疼,给了赵正一个眼色。
“屋里说!”赵正把众人让进了里屋,然后把自己酝酿了一下午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是兴庆元年,赵正来的第一个冬天。
这个冬天,充满了饥饿、寒冷和死亡。被凌冽的西北风吹过,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
3、吃里扒外
天色擦黑,掌灯时分。
赵吉利从堂火灶里点燃了一只火把,插在了祠堂的柱子上。
“吉利哥……”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拽着赵吉利的衣角,抬起黑乎乎的脸,“我饿……”
“去去去!”赵吉利挥了挥手:“我也饿着呢,你爹呢?来了吗?”
“在那呢!”小男孩指着厅上,那里一群人正围着赵正和赵金玉,争吵地很激烈。
“元良,你是村长,不是户长!你怎么能和官府一样,搜刮我们的粮食呢?”
“就是,我家就几斤糠,是留着给小宝熬粥的。眼看吃了上顿都没了下顿,你倒好,想全扒拉去?赵元良,你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老里正当年可不这样,他可是十里八村个顶个的大好人,他不仅不要我们的粮食,还把田分给我们种,没想到虎爹出熊子,打主意都打到我们自家人头上了……”
“怎么地,是不是听户长说镇上也缺粮,上杆子给人送去,好弄个一官半职啊?瞧你这样,泥腿子你配吗?”
赵正想解释,但眼前一张张消瘦蜡黄的脸上,都写满了气愤和震惊。他们可能怎么都想不到,作为平凉村的里正,他赵元良不但不想办法解决饥荒问题,倒过头来居然还想把全村的粮食都搜刮干净!
简直其心可诛。
“不是搜刮!元良的意思是,把大家伙所有能吃的都集中起来,让每个人每天都有吃的……”赵金玉手里拿着簿册刚开头没说两句,耳朵却被他娘孟氏揪了起来,“金玉,你在这掺和啥呢?他给你好处了?”
“娘!”赵金玉歪着头,龇牙咧嘴,“你放开,说正事呢!”
“给娘回去,早知道是这么个事,我就不能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娘,你且放开,我都十八了……”
“你就是八十了,也是我生的!”孟氏拖着赵金玉骂:“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可别干助纣为虐的事,不然生儿子没腚眼事小,辱没祖宗可就事大了……”
“够了!”赵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啪”一声,拍案而起。
什么吃里扒外、助纣为虐、生儿子没屁眼……赵金玉他娘指桑骂槐,骂起人来字字上头,比旁人可恶毒地多。那一字一句,听得赵正都快不淡定了。
指摘他的,大多数都是村里的妇人。男人们都插着手,围在外边冷眼地看。
像这种场面,妇人们的战斗力远比他们那张笨嘴好使地多。
但毕竟还有赵正他便宜老爹的影响在,见赵正开了口,祠堂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有还想骂的,也被自己男人拉住了。
“稍安勿躁,且听元良把话说完!”
几个辈分高的叔伯见场面控制住了,不慌不忙地表了态。
赵正朝他们施了一礼,对众人道:“小辈赵正赵元良,幸得祖荫庇佑、村民爱戴,才干上了平凉村的里正。如今世道不稳,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去年起,家家户户就已经没有余粮了。今年夏秋两季,一亩地的地税就高达四十四升,加之户税、丁税、青苗地头税……零零总总,合一亩地交税七十余斤……”
赵金玉翻了几页手里的簿子,交给了赵正,赵正看了一眼,念道:“赵老西家,四口人,田二亩九分,两季产粮五百零四斤,不分上田下田,共交税二百零五斤;赵大柱家,算上他婶,三口人,田二亩五分,两季产粮五百一十二斤,交税一百七十六斤;赵宽家,三口人,田二亩……宽叔十年前在安西打仗没了一条腿,他家产粮最低,三百三十四斤,交了一百四十斤税……还有……”
赵正念着念着,就觉得念不下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了他的喉咙,想咳咳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赵金玉给他念的,都是那些有人饿死的人家,有些还灭了门。
赵正虽然只饿了一天,但感同身受。
他能从这身体里的记忆里看到后山上那只布满泥水的手,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小手上传来的冰凉冰凉的触觉……
妇人们的脸色慢慢地从激愤变成了同情,有人在窃窃私语。
“怎么老宽家也饿死人了吗?”
“不知道啊……”
赵正把册子放在桌上,“吉利,柱子来了吗?”
“来了,在等你呢!”赵吉利站在祠堂门口,招呼道:“都拉来了。”
赵正点点头,对所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大家一起去看看!”
众人不知道赵正要让他们看什么,但都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出了祠堂门,只见赵大柱和两个半大小子正吃力地拖动着两辆板车。
然后在祠堂前的晒谷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赵大柱把自己的娘从板车上搬了下来。
赵正和赵吉利上去搭手,几人在晒谷场上摆了一排还没有埋掉的尸体……
“今年入冬……我们已经饿死了十四个人……”赵正站上了板车,举着火把,看着面前的父老乡亲,“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明天会死几个?后天又会死几个?我是里正,我才十八岁,可我现在连挖个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半大的孩子,还有窝在被窝里不能动弹的老人怎么办?等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们面前,你们才甘心?良心呢?过得去吗?”
“可谁家的粮食也不多啊!”人群里有人质疑,“我们如果不拿出粮食来,好歹省省能活些日子,可拿出来了,全村不得一起饿死吗?”
顶点小说
赵金玉他娘孟氏跟着道:“我家里倒是还有几斤米糠,可全拿出来,也吃不了多久。别家就算了,赵老西家的田是我们平凉最好最肥的,不好好作,饿死了能怪谁?”
“孟草花你少说两句能闲死你是咋了!?”赵吉利他娘姜氏站了出来,“一张嘴就蹦不出好词,喷的全是粪!老西他婆娘重病卧床都快两年了,两个丫头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他一个人吃不饱还要伺候几亩地,什么怪谁?要怪就怪你这张臭嘴,平日里没遮拦地咒人家,你就是眼红……”
“姜玉娥,你算老几?你敢编排老娘!?”
“编排,我还抽你呢!”
两个婆娘不由分说,揪着头发就打了起来。
“娘……”赵吉利和赵金玉连忙抢步上去,弟兄两个一人拉一个,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把她们分开。
“丢人现眼!”赵金玉他爹一脸的嫌弃,走上来瞅了一眼他婆娘,转头对赵正说:“元良,我家里还有十来斤高粱面,米糠和麸皮也有一些,等我回去拢拢,晚点再给你送来……”
说罢,便背着手,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4、战时管制
当着全村人的面,赵正在村口用一把熊熊烈火将尸体烧成了灰烬。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活不下去,别说入土为安,连尸体都不会有人帮忙打理。
赵大柱对着烈火偷偷地抹泪,赵正刚想安慰两句,却不料赵大柱道:“我娘清苦了一辈子,受尽了这世道的折磨,这样烧了也好,干净!”
任凭孟氏撒泼耍赖,躺在地上骂街,赵金玉他爹还是把破布袋子里的粮食分类倒进了赵正准备的草仓里。
赵金玉煞有介事地一边记,一边高声呼号:“赵有锄,米八斤、黍面十二斤,糠十六斤,麸皮一筐二十八斤!”
孟氏闻言顿时嚎啕大哭:“该死的冤家啊,你把老娘存了两年的家底都掏干净了,这日子老娘不过了……”
赵正看见祠堂外还有人拎着粮袋或是挑着筐进来,于是安抚道:“大家放心,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个冬天,我赵正指天发誓,来年顶多秋收,必定加倍奉还!”
“元良,你口说无凭,得立个字据!”赵有锄把空袋子丢进空筐里,说道。
“那是自然!”赵正把早就准备好的字据拿将出来,格式范本都是老早就写好了的,只需要填上名字和数字就行。
双方核验无误,赵正拿起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加不加倍不说,大家其实只要有个说法,心理上能过得去。
金玉他爹娘闹了个内讧,但自此也算是开了个好端头。赵正和大家说好了,以后不管哪家,不管大小,到饭点了就来祠堂吃饭,按男女老幼每日最低需求给粥。
孟草花和姜玉娥负责煮粥,赵金玉全权负责派粥记账。
忙了一晚上下来,赵金玉趁着那昏暗的火把光,眼睛都快瞎了,等到快子时时,这才收拢了册子,摇了摇头。
“收了多少?”赵大柱抱着铺盖,铺在了草仓上,从今晚开始,他就是仓库管理员。
赵金玉揉了揉眼睛,“米粮二百四十斤,糠和麸皮一千七百三十三斤……”
“嚯!这么多?”赵吉利两眼放光地想去翻草仓,被赵大柱一脚踹了三尺多远,“别动,少了你赔啊?”
“你少拿根鸡毛当令箭!”赵吉利“呸”了一声,悻悻地转身。
赵正蹲在条凳上拿个炭笔在桌上划,眉头越皱越深。
他按照战时管制的方式,收集全部粮食做集中分配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就出在他现在手里的粮食换算热量实在是无从下手,他不知道麸皮这种原本喂猪的东西能给人提供多少能量。
要知道,他不单要减少人口死亡率,他还需要人力进行集中劳作。
否则坐吃山空,管制没有任何意义。
算了半天,他只能把所有精粮、粗粮、谷壳、糠混在一起,尽量减少误差。这么一算下来的话,如果按照成年男人每日300克、女人200克、老人和小孩150克的模型分配下去,他这两千斤不到的粮食,最多只能吃……
十五天!
“十五天?”赵吉利张着嘴,脑子里飞快地转,这才十一月底,冬天还长着呢!
就算等来年了,不还有半年没有收成么?
怎么扛?
“不行,我明日里就带着二栓几个挨家挨户去搜,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平凉,一百多户人家,就这么点粮食!”
赵金玉纠正道:“哪来一百多户?除了逃掉的和老西、宽叔他们几家,我们平凉就只剩下七十八户,三百一十二人了,保不齐过几天受不了再跑个几家人。”
“少说没用的!”赵大柱已经躺上了,摸着肚子道:“元良,就说明天干嘛?”
“节流固然重要,但开源才是最主要的。”赵正放下炭笔,看着众人,道:“搜家这种事是不能干的,会凉了全村的心。村里这情况谁心里没个数?这能饿死人的时节你又能搜出什么来?顶多再撑两天而已,没意义。吉利……”
“在呢!”赵吉利举起了手。
“你明早吃了饭以后,去跑一趟富安村和周集村。他们比我们的景况要好些,你去看看能用六百斤麸皮米糠换点什么……”
“得令!”赵吉利拱手,装腔作势道。
“柱子!”
“嗯?”
赵正环视了一眼祠堂,道:“明日天亮把粮食交给金玉,你带人去搜些能捞鱼的物事,越多越好。”
“知道了!”赵大柱闭着眼睛,“我家里有两张破网,张婶子那也有。不过这大冬天的,水浅,鱼可不好捞啊!一网下去尽是石头,拉扯两下网就废了。”
“那都不是事!”赵正摇摇头,集体劳作的意义就在于解决困难。一个人在眼下这个世道很难生存,但一群人抱团取暖,只要肯干,是饿不死的。
但凡能过了这个冬天,赵正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四人在祠堂里临时组成的草台班子再一次核对了一遍赵正的计划,直说到赵正两眼金星乱冒,肚子里饿的直叫唤,才挥了挥手,散了散了,再说下去觉都睡不着了。
拖着疲累饥饿的身体,赵正回到了家里。一推开门,却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赵正摸了上去,才想起这一天只顾忙,忘记了家里还有个赵琳儿。
赵正白天让她坐在火炉边别走,她也不敢动。直到火炉里的火熄灭了,屋子里的温度骤降,琳儿想回家,可是她想起娘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紫青,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就上了赵正的床,裹着破棉被子等到夜里,睡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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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儿乖,往里面睡睡……”赵正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那具瘦弱的身体,却发现她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块早就冻硬了的熟狼皮。
“娘……吃……”琳儿翻了个身,嚅嗫着嘴说着梦话。
……
这场面赵正看得瞬间破防,人都麻了。
“元良哥哥……”琳儿感觉到了身边有人,悠悠地醒了过来,见了赵正,小脸上露着一丝喜色,“元亮哥哥你回来了……琳儿今天可听话了……”
“哥哥知道!琳儿最乖,你快睡……”
他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琳儿的手臂,哄着她入睡。
琳儿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在床边坐了良久,赵正终于有些明白他到这个世界来的意义是什么了。只是以他所学到的知识,掌握的技能,到底能够走多远,他还需要拭目以待。
赵正把破棉袄脱了下来,铺在了棉被上,等琳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蜷着身体,也上了床。
他侧身背对着琳儿,内心里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上农学院,而是学的什么破毛军事工程……
5、上鱼了
午时是一天之中太阳最烈的时候。
坐在河坎上,赵正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感受着光滑的石面上因为太阳而变得有了些温度。
从平凉村往北,翻过后山,直行六十里就是雪山。那阡陌之中一棵一棵的光杆白杨树,点缀着皑皑雪峰,像背景布一般映衬在黑色的河流里。
河水很浅,但从雪山上奔腾而下,流速很快。
河滩上升起了几堆篝火,篝火上都吊着锅,锅里正热气腾腾地煮着水或是草药。赵大柱端着一碗热水,一边抿,一边往火堆里添柴。
火堆边围着七、八十人,男的女的都有。
“元良……再煮药汤都干了!”赵大柱吼了一声。
赵正从雪地里抓了一把草,挑了一根最干净地塞进了嘴里,然后才抓起身旁的木锹,站起身大声吩咐:“干活!”
“走着!”赵大柱卷起裤管,手里拖了一张网,到了河边,牵起网的一角“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十几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紧随其后,一手拽着网,顺着赵大柱的脚印在河水里蹚行。
随后妇人们也加入了其中,每三尺一个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下了水,堆在河滩上的渔网变成了一条在河水里蜿蜒前行的网带。
起初,河水只没过了脚踝,待到河水中央时,已是没过了大腿,个子矮小的甚至连腰胯都已经泡在了冰水中。
冰裂刺骨的寒流带着冰渣在身上划过,在裸露的脚踝、手臂上划下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赵正带着男人们正往河水上游走,回头看见赵大柱在河水里趔趄了一下,但却很快调整了姿势,领着众人将一条十数丈的网带拦着河,横在了激流中。
“弟兄叔伯们!”赵正脱了棉裤,哈哈大笑两声,带头也往河里跳了下去,“今天能不能吃上鱼,就看我们的了!”
男人们见女人孩子都已经下了水,自是不甘落后,“哄”地一声,举着手里的家伙事下饺子似地往河里跳。
冰冷的水花飞溅,男人们在河里排成一排,憋了半个冬天的鸟气似乎全都撒在了这条叫“大通河”的河里。他们的动作十分粗鲁,一边比着赛地嚎,一边用木铲、木棍儿使劲地在河水里捅戳扫搅。
河水里的鱼群受到了惊吓,纷纷地朝下游窜去。
赵正站在河中央,混着冰的河水湿了他一身。他脚底下踢着鹅卵石,手里握着木锹哐哐哐地拼命地砸。
他肉眼能见在清澈的河水里,那一群一群穿梭的鱼。
咬着牙泄愤似的,赵正在内心里呐喊。
“贼老天!想饿死我吗?门都没有!”
……
“上鱼了!”
拦网抖动了一下,有鱼撞向了渔网。
开始是一条、两条,随后是一群、又一群……
“啊,来了来了!当家的,上鱼了上鱼了!”
“快赶,快赶!好多,有好多鱼!”
“张婶子,抓它,它要跑了,快!抓住它……”
惊喜的尖叫声响彻了河滩,那高分贝的声响把男人们嚎叫的动静都遮盖了下去。
赵大柱牵着网头顾不上女人们嚎叫,他看见自己脚底下有条鱼从旁边溜了过去,但他根本就没空去管,因为更多的鱼已经撞在了网上。鱼头卡在网眼上,鱼身还在剧烈地抖动。
“稳住!护好网!”
赵大柱一边大声吩咐,一边从背后把筐扯在了胸前,手里一扣,抓住一条一尺来长的石花鱼,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拆分缝合过的渔网虽然只有三尺多宽,但已经足够封锁河面和水底。除了少数几条从网边两侧溜过,大部分的鱼都撞在了渔网上。
上下游汇合之后,赵正带着男人们又赶了一次。
女人们泡在水里全然忘记了寒冷,喊着还要再来一次,被赵正拒绝了。
“遭不住嘞!你们这群要了命的老娘们儿诶!”赵正摆着手,龇牙咧嘴地扯起了黄腔,听懂了的顿时哄堂大笑。
“上岸!换衣服,喝汤药!”
众人这才记起赶鱼之前赵正交代过的,就两回合,再多怕身子太虚扛不住。
于是众人连忙抬着、抱着筐,扛着木锹木棍的一众家伙事,纷纷地往岸上走。就在河湾边的避风处,男女分开换了干净的衣裳,然后打着摆子跑到篝火边。
那里老早就准备好了碗和勺,药锅前人多,轮不上打药的,就喝热水。
赵正拿着瓢舀着药汤给大家分,赵大柱裹着棉被颠颠儿地凑了上来,“元良,你这法子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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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瞟了他一眼,高声道:“一根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抱成团!大家说是不是啊!”
“里正说的是!”人群里热烈地回应。
效果顿时拉满。
如果说昨晚交粮导致那貌似热闹的争吵,只是因为触碰到了所有人的底线,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抵抗。那么今天这一趟活干下来,他彻底地激活了平凉村那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
他的目的达到了。
……
赵金玉在祠堂里坐镇中军,看守粮食,顺便陪着姜玉娥和他娘孟草花准备晚上的吃食。
三人对拿着网去打鱼这事原本还不抱什么希望,这种天去打鱼以前也不是没干过,根本打不着。虽然这鱼都是冷水里活命的,但是冬天的鱼它都不爱动弹,喜欢猫在石头缝里过冬,一网撒下去,看不到鱼不说,还容易挂破网。
真就不如上手去抓。
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没人愿意大冬天出门打鱼。
谁知河边传来捷报,随后一筐一筐的鱼被抬了进来。
抬着杆秤一过,赵金玉的眼里都渗出泪来了……
“多少!?”赵正蹲在那,叼着一根草杆子问。
赵金玉伸出几个手指头,有些抖:“四百……四百六十……九斤……四百六十九斤,元良!”
草杆子掉在了地上。
赵大柱瞪圆眼睛,伸手就往下巴上摸,“他娘的……”
“有肉了……大家都有肉吃了。”赵金玉丢下秤,扑上去抱着赵正。
孟草花和姜玉娥也不敢信,但过称的时候,她们就站在那,看得一清二楚。
赵正明显感觉自己的脸上湿了一块,他推了推赵金玉,却发现怎么都推不动……
6、两张破驴皮
怎么处置这些鱼,赵正没什么经验。
他所有的想法,都在红烧、煎炸这种需要耗费大量珍贵物资的前提下。所以他干脆把鱼的处理权也全权交给了赵金玉和赵大柱。
结果两人因为是晒鱼干还是煮鱼汤的分歧吵了起来。
赵正懒得管这种芝麻小事,自顾自地拎了两条半尺长的裸鲤,用草绳穿了,准备拿回家去。
“晚饭不用做我的,我和妮儿吃小灶!”
孟草花看着赵正的晃悠悠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想吐槽两句却发现身边姜玉娥在看着自己,冒到喉咙口的脏话不由得又吞回了肚子里。
姜玉娥“哼”了一声,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道:“琳儿刚死了爹妈,元良这是在做善事!你敢乱嚼舌根子,我撕了你的嘴!”
“凭什么啊?是他自己说东西都是大家的嘛……”孟草花嘟囔道:“怎么还不让说了?”
“姜婶你就别吓唬我妈了。”赵金玉过来劝:“娘,别说两条鱼,元良就算再多拿几条,那也是他应得的。搁昨天,你能想到我们今晚喝鱼汤?”
孟草花张了张嘴,发现有些词穷。正尴尬间,忽然祠堂门口一闪,赵正又进来了。
“金玉,忘了说了!这两条鱼,折现挂账,记我头上,以后有钱我还给大家。”
……
赵正没想去看大家喝上鱼汤后会是什么表情,对于他来说,成就感不应该如此简单。
他在家烧了一锅水,趁火旺的时候,把破好洗净的裸鲤丢进锅里炖。冷水鱼因为脂肪厚,胶质足,炖了不一会儿,那锅鱼汤便雪白浓郁起来。
琳儿乖巧地坐在火边,双手撑着头,欣喜地看鱼肉在汤里“咕嘟咕嘟”地颤动。
“元良哥哥,这鱼汤好香啊……”
赵正笑笑,舀起一碗鱼汤,然后从兜里掏出祠堂里顺来的盐,小心翼翼地洒了几粒:“试试?”
琳儿端着碗,看着鱼汤却不动,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地掉。
“行了,别哭!”赵正知道她意识到爹娘不在了,安慰道:“女子大丈夫,流汗不流泪!”
琳儿连忙伸手去擦脸,“我不哭……爹爹说,就算他和娘都不在了,我也要活着,不能哭!哭了会饿,会没力气……”
赵正无言以对,他搂着琳儿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没事,元良哥哥在呢……”
谁知此时,关着的门突然“哐”一声,赵吉利哈哈大笑地闯了进来,一脸捉奸的表情:“好你个贼子!居然躲着全村人,背地里开起了小灶!”
“赵吉利你个大麻瓜,吓老子一跳!”赵正正酝酿情绪呢,被这一吼着实吓得不轻,松开琳儿,上去就是一脚,“怎么才回来?”
“我跑完东村跑西村,累得跟狗似的,饿得肠子都打结了!结果一回来就听金玉说你在家炖鱼汤?”赵吉利躲在一边,对着还在“咕咚”的汤锅呶了呶嘴,“怎么?不请我喝一碗?”
“没碗!”
“没事,锅就行!”
“少废话了!”赵正让开路,两人坐在了锅前,“说今天的事!”
“你让我先缓缓!”赵吉利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喝了几口,然后把今天跑村的事说给赵正听。
按照赵正的布置,他负责去附近的村落里寻找一些能换的物资,什么都行,只要能用。赵吉利也没摸准赵正的脉络,一路上都在寻思赵正想要干什么。
其实赵正自己心里也打鼓。
大唐内乱加边患,打仗打了三十年。虽说眼下内乱平了,边患也因为割地赔款暂时消停了,但原本极强盛的一个国家,打得是千疮百孔、民生凋敝。这三十年,官府能在民间搜刮的,都已经搜刮地差不多了,不能搜刮的,也怕是寸草不生了。
他让赵吉利去跑村窜店,一是看看能不能有些铁质工具,大到扒犁,小到针线之类的都行。二是看看除了平凉,这周围到底是个怎样的生存状态。
也算是为了明年开春之后,他能有一个目标。
就算不为长远打算,他也得看看他打的鱼能不能套些现。
赵吉利这一趟,跑了四个村子。
不过赵正说的铁质工具这种奢侈品基本捉襟见肘,没有人愿意出让这些昂贵的生产物资。别说六百斤麸皮,就算给几百斤米面,别人都还要掂量掂量。
这四个村子中,属富安村最阔绰。他们往年存了不少粮食,据说是县府有人,所以征丁征粮的时候,没怎么被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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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吉利说到这,“呸”了一根鱼刺:“就上平镇所管的十个村当中,没有打过仗的男人,就属他富安村最多。”
赵正若有所思,赵吉利继续说。
至于剩下的三个村子,境况和平凉差不多。但周集尤其惨,死的死跑的跑,人都快没一半了。赵吉利进村敲门,跑出来个穿裤子还露腚的大丫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周集村没什么油水,还嗷嗷待哺,可能就镰刀啥的能凑个几把出来。
“镰刀也行!”赵正插了一嘴,赵吉利一拍大腿,“要不咱去把它们村铁爬犁也顺来吧!反正他们也没几个人!给他们六百斤粮食,我把他们全拉过来……”
“差不多得了啊!”赵正没好气地打断,吃了还没一天饱饭,就开始做赔本买卖了。
赵吉利嘿嘿笑,顿了顿,道:“至于孟顺和胡杨这两个村子,全是吐谷浑人。这两个村子有驴,不过有两只没能挨过这个冬天,死球了!咱们去,估计能换两张驴皮!”
赵正一愣,“驴皮?你还有这本事?”
“那得还是我出马才能行!”赵吉利道:“搁往年他们还能有牦牛,只不过全征了。眼下就剩两头驴,瘦得皮包骨,你就是想租,他们都不带给的。至于那两张驴皮,别人说了,三百斤粮……粮,不是麸皮!”
赵正抬头看天。
三百斤粮!?
还不是麸皮!?
混蛋啊,他这么有种,他去抢啊!
“一百!四十斤小米,六十斤糠!要么五百斤麸皮。”赵正伸出五根手指头,“你去跟他们说,两张破驴皮,不至于!不换就让他留着过年……”
7、废渠
别人漫天要价,赵正坐地还钱。
这年头大家都没有铜板,以物易物是最直接最方便的交易手段。如今这世道,粮食最值钱。
被赵正一忽悠,作为平凉村的贸易代表,赵吉利第二天一早还真的去了。
赵金玉怕赵吉利误了饭点,让他娘姜氏给赵吉利贴了两个糠饼,赵吉利喝了一碗粥,把糠饼揣进怀里就上路了。
吐谷浑人的两个村子离平凉其实不远,四十来里路。脚程快的话,赶路只要两个时辰。但因为景中二十八年议和,如今自阳关玉门关至凉州,河西走廊上三个半州郡已是吐蕃势力范围,此时的凉州四县有两个县也已经划给了吐蕃,上平镇眼下就处于边陲。
不太平。
这几年来,不断有溃兵和山匪过境,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的事时有发生。
赵吉利不敢走官道,只能绕些远路,直到晌午时分,才到了孟顺……
另一边,赵正则带着赵大柱继续昨天的营生,下河捕鱼,制作过冬储备口粮。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第二天赵正便动员了更多的人。这两天平凉村的村民都吃了饱饭,昨晚还喝了鱼汤,很多快要饿死的人从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都知道鱼能救命,是好东西,这许多人就争抢着要下河参与,生怕别人说他们不干活,分鱼的时候没有份。
“你你你,出来,回家搬床去晒谷场上晒太阳!”
赵正亲自把关,身体实在虚的就勒令休息,赶去晒太阳补充钙质。还有些年纪身高不达标的,也被他筛选出来,让他们帮忙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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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去捡柴维持篝火,煮汤煮水。老者们则被安排去了河湾避风处,帮忙布置换衣场所……
“二传叔、大发叔,你们带第一波人下去,我带第二波。春婶子和二娃也分两拨下去做拦网……你们昨日都做过了,下水以后让新手们注意水流,别被冲走了……”
赵大柱按赵正的意思把人分做两拨,轮流下水作业。这样一来能节省体力,保护身体。二来能延长劳作时间,增加鱼获。
“好勒!我把人看好来,柱子你也别急着下水,等叔先来两波!”
“二传叔你别逞能,抓紧赶鱼,赶完一波赶紧上来,别冻坏了,不然元良是要怪我的!”
“怪不上!叔几个身体好着呢!倒是你春婶子她们几个老娘们,怕是别着了寒。”
“大发你闭嘴,老娘带几个娃儿都比你们能干!”
……
几个被指派的领头人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赵正则杵着木锹,站在河坎上,阅兵似地看下面的河滩乌泱泱地挤了一堆的男女老少分流散去,各司其职准备大干一番。
他就喜欢这个感觉,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看着自己的队伍焕发活力,按照自己的意志团结一致,共同奋斗。
有这精神,别说生存,就算带着整个平凉一起致富,也不在话下。
今天的组织比昨日的要严密许多,捕鱼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河湾区域。第一网就收获颇丰,足足比昨日多了近一半渔获。
赵金玉带着人收鱼上秤忙得不亦乐乎,孟草花两个眼睛都冒出光来了……
“怂娃子,你那边使点力气,我快撑不住了!”
“贼货,你来试试?我这头太重了!”
赵大柱赶完了第四波上岸,在更衣处换了干衣裳,披着棉被走到篝火边喝了几口热水,看着满满一筐鱼被两个小子吃力地抬上了坎,脸上顿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大柱,笑啥呢?”赵二传整理着工具,面带喜色:“叔可从没见过你笑得这么好!”
赵大柱呶呶嘴,“恰好我也在笑怂娃他们,好久没见这些小屁孩儿这么开心了!”
赵二传站起身,看着河坎上忙碌的孩童摇摇晃晃地抬着筐走远。
“诶,元良呢?”
赵大柱转着圈在河滩上找,“二传叔,他下水了吗?”
“没!”赵二传摇头,“你第二波下水的时候他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说是去周集了。“
“周集?”
……
赵正昨天听赵吉利说周集村过得比平凉还惨,倒不是善心大发,想要去帮忙解决邻村的温饱问题。只是他今天站在河坎上,看到河边有一条渠。他记忆里没有这条渠的印象,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条废渠。
这条渠不到三尺宽,渠底被土埋了,离渠顶只有一尺来深。赵正顺着渠走,走到了村里的地头,渠就平了。
赵正回到河滩边随便问了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告诉他,这原先确实是有一条渠,渠是从周集那边引过来的,不过早几十年前就干了。这些年灌田,用的都是井水。
井水虽然能用,但因为水量原因不能进行大面积灌溉。
赵正知道这么回事,但之前他只是以为村里是因为没有这些水利设施,只能用井水。
他学的是军事工程,带大家捕鱼算是副业中的副业,而供、排水才是他的主业之一。对着一个需要大量用水的村落,他在河坎上画了很久。
采用水车从河里取水,或者干脆直接从大通河上游挖渠引水,然后通过灌溉渠进行农田灌溉,性价比极高。
但是脑海里的工程草图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灌溉渠不光需要入口,还需要出口,凉州不是南方的水网地带,没有那么多自然沟渠给他放水排水。
这么一来,就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利用大通河的落差在下游开挖个出口,否则一旦哪年夏天温度升高,祁连雪山加速融化,导致河水大涨却没有出口的话,就会直接形成土地内涝,得不偿失。
赵正初步计算了一下工程量,巨大。
所以这条渠引起了赵正的兴趣,他决定去周集看看,到底堵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能让水从周集村那边出去,既能减少很大一部分工程量,又能同时解决两个村子甚至更远的灌溉问题。
到时候他卡着渠上游,能占不少便宜。
8、周集
赵正顺着水渠的遗迹走了大约五里地,眼前越走越荒芜。
枯草一尺多高,没过了膝盖。
站在略高的渠边,依稀能见到田埂和长满了草的地。
那是经年未经耕作的农田。
赵正能联想到几十年前,这里应该是一大片绿油油、黄灿灿的景象。但或许是因为长年战乱导致人丁减少无力耕作,或许是因为灌溉本身的原因导致无能为力。
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赵正对着满眼苍茫的景象矗立了良久,不由叹了一声气。
周集村不远,走官道也就五里路。赵正顺着渠走,多走了两里地,也没耽误多长时间。
等到了周集村的村口,抬眼看去,赵正看到了和那些荒地一般的满目萧瑟。
看不见一个人,枯草一簇簇地,耷拉着,生长在土砖房的墙根下。屋顶上盖着草棚子,稻草杆子凌乱地垂下。破烂的门板遮不住屋里黑暗的景象,似乎有人,但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
没人走动。
没有炊烟。
没有吵闹声。
只有一群乌鸦飞过,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留下了“呱呱”的聒噪声。
这景象,让赵正想起他三天前饿醒后出门时的平凉村,一模一样。当时他去了宽叔家,然后发现了宽叔宽婶的尸体。
“有人吗?”
赵正站在周集村里正周二和的家门前,伸出去扣门的手有些犹豫。
屋里开始静悄悄的,但赵正喊了三遍,总算有了一丝动静。
“谁啊?”
有人踢踏着鞋子从里屋出来,“叽呀”一声开了一道门缝。
“平凉村里正,赵元良。”赵正报了名号,“请问周叔在吗?”
“又是平凉村的!?”
门内一个十五、六的姑娘,眼神里带着警惕。赵正笑了笑,“姑娘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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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你们村赵吉利来了……”
“是我让他来的。”赵正点头道:“就是来问候一声,别无他意!”
姑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情愿,但想了想还是开了门。
“多谢了!”赵正做了个揖,却见那姑娘穿着一条粗大的棉裤,逃似地往屋里钻:“爹,是平凉村赵里正!”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良久,才有个老人道:“既是赵里正,那就进来说话吧!”
赵正走进了里屋,只见屋子里一张长炕,炕上裹着被子,或坐或躺,总共四口人。除了刚开门的那位姑娘,还有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赵正眼神转了一圈,没见可以落座的地方。
老头儿捂着嘴咳了几声,招了招手:“炕上来!冷!”
“这……”
开门的姑娘让了让,往炕里头退了退,给他留了个炕沿。那老头儿把脏兮兮的被褥一掀,拍了拍:“脱了鞋,上来吧!”
赵正有些窘迫:“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都是作田的,讲那么些规矩作甚?”
赵正只好依他说的,脱了鞋上了炕,感觉屁股一热,原来是火炕里还烧了些柴火,只是烧的时间长,只剩下了余温。
“让赵里正笑话了!”周二和指着开门的姑娘道:“这是我家大妮子,贱名叫个盈字。盈儿,叫人!”
那姑娘却撇头道,“方才已经叫过了。”
赵正连忙点了点头:“是,叫过了!”
“这是小女。”周二和没理会,又指着还躺着的姑娘:“春儿别睡了,起来去看看有没有水,烧锅热水来,让赵家里正喝着!”
小姑娘不情愿,转过身背对着赵正:“不去,没裤子!”
“不用,不用!”赵正连忙摆手,“我就是来看看,聊聊水渠的事,聊两句就走!”
“你等等!”周二和捂着嘴使劲地咳。
“死丫头,你爹咳成那样,你也不知道动动,去,烧水来!”周二和婆娘在被窝里给了大姑娘一脚。
“去就去嘛,踢我干甚了!”周盈吃痛,皱着眉头,眼睛里都渗出泪来了。
赵正赶紧下床让位置,周盈看了他一眼,有些气急败坏,但也不敢发作,下了床踢踏着鞋子出门去了灶间。
周二和捂着胸摇头:“这姑娘都给我惯坏了!要不是他兄长参军死在了石头城,一天得打她八回!哎,这一转眼都过去六年了……”
“死老头子,说这些做什么?”他婆娘一脸埋怨,蜷在墙角开始掉眼泪……
说实话,这场面让赵正头挺大的。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还好周二和健谈,一下伸出一条腿,给赵正看。
赵正看那腿似乎有些不灵活,周二和道:“昨日去富安村,路不平,摔了一跤!”
“哦!”赵正点点头。周二和接着道:“你知我为何去富安村?”
赵正摇头,周二和道:“去借粮!”
赵正看着他,他也看着赵正。两人用眼神交流。
赵正从这老里长的眼里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和周盈开门时一样,有些警惕。心想这老头子不会是以为我来借粮的吧?
“我猜,老里正该是没有借到!”
周二和点头,叹气道:“这年头,谁都不好过啊!我们村,这冬天都不知饿死多少人家了。眼下,能跑的都跑了……我一个里正,看着真是于心不忍……”
“周叔!”赵正觉得这么聊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告辞,于是赶紧说道:“我真不是来借粮的,我真的是来问水渠的事!”
“水渠?”周二和愣了愣神,这年头饭都吃不饱了,平凉村里正居然跑来问水渠……
赵正也不知道这一下午是怎么谈的,就觉得自己挤在周家的炕上,喝了十几碗热水。肚子喝饱了还憋了一泡尿,还不敢下炕。一掀被窝,光着腿的周盈就埋怨。
周二和穿着那条粗大的棉裤,把他们周集几个了解水渠的老人都喊到了屋子里来,跟赵正详细地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一锅开水都喝完了,天也快黑了。赵正赶紧借口村里有事,逃似地跑了出来。
到了村口路边,赵正连忙找了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结果上路一抬头,怎么前面走着的一个人,背影挺眼熟的,于是张嘴喊了一声:“吉利!”
那背影闻声回过头来,顿露惊喜:“元良,你怎么跑周集来了……”
9、刘怀东
“你敢信?一张炕上窝了七八个人,大姑娘老头子的……”赵正扶着赵吉利一顿抱怨:“我给人挤在炕角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周家那姑娘长得其实挺不错的……跟人挤一炕,你也不看看你的造化……”
“没细看!”赵正“啧”了一声,摸着下巴摇头,“不过脾气也太丑了!”
赵吉利道:“昨日我去的时候,就在外面说了几句话,没敢进屋细聊,你今日去,可是聊铁爬犁的事?”
“聊个鸡毛掸子!”赵正道:“我就是去了解一下水渠的事!你呢?今天事办得怎样?”
“我这边顺利!”赵吉利点头:“果然不出你所料,孟顺那吐谷浑人嘴再强,他也强不过粮食。我跟他说三百斤米面就别想了,米糠倒是有。结果你猜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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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废话,说重点!”
赵正拍掉了赵吉利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哪学的臭毛病……”
赵吉利笑着竖起一根食指:“一百斤米面!哈哈哈,这孙子想屁吃呢,爷爷我直接给他还成了六十斤!”
“妥了?”
“妥了!”赵吉利得意地很,“我这不背着呢吗?”
赵正一扭头,这才注意到赵吉利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
“这是一张驴皮,还有一张明天拿粮食去换!”赵吉利说:“我又不蠢,万一他耍诈,拿了粮不给皮,那我不是跳到大通河里也说不清了……”
赵正对赵吉利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货原来也是精得跟猴似的。
倒是小瞧了。
两人聊着天回了平凉,天也黑了下来。
祠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孟草花带着几个姑娘在给大家分鱼,一碗一碗,都是白花花的鱼肉。
赵正随手接了一碗,细细一抿,居然还放了盐。那咸味可是久违了的,让赵正食欲大振,再挑了一块鱼肉尝了尝,细腻醇厚,回味绵长。
好吃。
至少比他炖的好吃。
“元良哥哥!”琳儿从姜氏那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看她油光满面的样子,该是偷偷被投喂了不少鱼,于是笑着抱起了琳儿,“今日可听姜婶子的话?”
“可听话了!”琳儿起色好了许多,说气话来语气也活泼了不少。
“元良回来了?”人群见了赵正,不约而同地都打起了招呼。
赵正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都吃了吗?”
“这不都吃着呢嘛!”赵二传一边吃鱼,一边笑得花一样,一张黑乎乎的老脸上,闪着一双朴实的大眼睛。
赵金玉正整理账册,闻言抬头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了呵呵笑的赵正,丢下纸笔,跳过去就是一脚,“你死哪去了?”
“周集啊,怎么大柱没说吗?”
“说了!”赵金玉道:“去个周集去了一下午,我还以为你被贼人劫了去呢!方才镇上来人了,让你趁着天好,明日去一趟。”
“人呢?在哪呢?”
“刚走!”赵金玉道:“耆老说,让你带着民册去。”
“带那玩意干啥?”
“查户口!”赵金玉神秘兮兮地把赵正拉到一旁:“说是朝廷颁了个什么婚嫁诏!耆老让你带民册去核人口。”
琳儿睁着大眼睛:“金玉哥哥,什么是婚嫁诏?”
“嘿嘿!”赵金玉冷笑一声,“琳儿,你该得多一个嫂子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正把琳儿安顿好,多穿了一件衬衣,就揣上了民册出了村。
他死活不信,这年头还有强娶强嫁的事情。
封建帝王社会么,强娶能理解,路上看见哪个漂亮女子,随手掷上几贯钱,人扛走。简单粗暴。
但这强嫁又是怎么个意思?
听赵金玉的描述,是说朝廷让大家早结婚,多生娃。
这个能理解。
但是以政令的方式强行布置下来,就太荒谬了。
扯淡么不是。
赵正有些忐忑,一路上失神落魄的。走到富安村,恰好碰见人村里在套马车。
河西缺牛,但不缺马啊驴啊什么的,原就是大唐的养马场。只不过打仗把人打穷了,许多人家的马被征用,有去无回。
平凉村以前挺富裕,家家都养马。
但是景中十三年,吐蕃人趁关内内乱,西北边军大举调动入关勤王的时机,一举吞并了夹在大唐河西与吐蕃之间的吐谷浑。然后兵出昆仑山,直奔安西四镇和河西石堡城,直接威胁陇右和都城长安。
凉州离石堡城也就三百来里,战局焦灼之下,一纸军令下来,马就全给牵走了。
和吐蕃打仗打了十五年,关內的西北边军又鞭长莫及,河西军守备薄弱,一退再退,最后就退到了凉州……
从那时开始,苦日子就来了……
“元良……”
马车边一个穿着夹袄的汉子,便是富安村的里正刘怀东,他看见站在路旁愣神的赵正,主动打了个招呼,“去镇上?”
“刘叔!”赵正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能不去吗?耆老召见。”
“刚好,一起?”
刘怀东还带了个文书,提着一摞子簿册。赵正心想路太远,正好也不愿意开十一路,坐着马车还能聊点别的,于是也就没推辞,撂着脚底板就上了车。
“驾!”马车震了一下,滚着轮子动了起来。
赵正拢了拢衣服,觉得风有点大。刘怀东拿起一块包簿册的布,给他披上道:“侄儿这两年过得还好么?”
赵正点头:“凑合!”
“村里怎么样?”刘怀东一副长者的模样,数落道:“你爹在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年景不好,得顾全自己。结果他倒好,粮食送人了,连永业田也送人了!你家永业田可是好田,离得又不远……”
“是!”赵正使劲点头,“我爹是傻子……”
刘怀东看着远方叹气:“哎,想当年,我可是和你爹一起在安西打过仗的生死弟兄,谁知他居然先我一步就去了……诶,那时候当兵我也跟他说过了,别冲头里,头里吃刀子!结果你猜你爹怎么说……”
赵正忽然想跳车自己走路了。
不过好在刘怀东还是注意分寸的,见赵正心不在焉,知道他不爱听,聊了两句也就没再接着说下去。只说别一个人扛着,有什么困难来找他,能帮忙的一定帮到底。
赵正权当只是听了个玩笑话,眼神飘忽,却依然使劲点头。
刘怀东无奈,转头看别处去了。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上平镇的轮廓就出现在了眼前。
10、耆老
这世道村里头萧条,镇上也好不到哪去。
凉州本就没有江南富庶,也没有战乱后关内的殷实家底。如今失去了河西走廊,断了与西域的联系,手工业颓废,商业也遭受暴击。少有几间开门的铺子,不是卖馍的就是卖面的。
连卖肉的都没了。
站在一间面铺前,赵正摸了摸口袋里的几文铜钱,舔了舔嘴唇,要了一碗水。
那是赵金玉给他的盘缠,怕他饿着。
但赵正舍不得花。
“怎么不进去吃碗面?耆老可不管饭!”刘怀东拴马回来,拉着赵正在面铺里坐了下来,“来两碗面!”
“要鸡蛋吗?”掌柜的看了两人一眼,“或者,要点肉丝吗?”
“你这有啥肉呢?”赵正问,“羊肉?”
“羊肉倒没有,贵。”掌柜的说:“有猪肉。”
“吃啥肉呢!”刘怀东“嗤”了一声,“猪肉有甚吃的,骚得慌。要两碗光面,你快些,饿了!”
赵正摸出三文钱,被刘怀东制止了,“别动,我来。”
赵正也不拒绝,你来就你来吧。
“嗯——”刘怀东清了清嗓子,一边喝水一边说:“你知道耆老找我们有啥事吧?”
赵正点头:“略知一二。说是婚嫁诏的事。”
“不光这个。”刘怀东有些兴奋,小声道:“要减税了!”
“减税?”赵正一听,这好事啊!没想到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盼来曙光了。
按理说战后是恢复生产的最佳时机,哪朝哪代打完仗都会多少有个减免税赋的政策。但大唐这仗打得有些窝囊,从景中年到兴庆年,赔款就赔了三年。今年刚好赔完,于是朝廷就颁了个新税令。
刘怀东道:“听耆老门口的小厮说的。对了,一会进去,你看我眼色行事!”
“怎么说?”赵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叔你想做什么?”
刘怀东也不点破,说道:“我一会说什么,你就顺着我说什么,我还能坑了你不成?”
赵正点点头,论说话,他的确说不出什么,论做人,他也比刘怀东要差许多。虽然他不喜欢刘怀东那说话的架势,但毕竟这老叔人情练达,懂得脸色。
两人草草地吃完面,见时辰不早了,便收拾收拾去了镇厅。
大唐秉行皇权不下县的原则,乡镇领导其实没有正式官名,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和赵正一般,是个里正。但一般乡镇的里正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所以叫耆老。
和赵正这样的泥腿子比起来,耆老是真正的地主,场面还是有的,他有专门督税管理人口的户长,有专职记录记账的文书。
门口还有两个丁差,不过那是自己聘的。
赵正提着民册,报了名号,丁差没难为,便放行了。两人信步走到正厅,却见厅堂里早就等了许多人,赵正在人群里找到了周集的周二和,他仍旧穿着那条让赵正印象深刻的粗大棉裤。
“周叔……”赵正打了个招呼,周二和看了一眼刘怀东,低声对赵正说道:“昨日你跟我说的疏浚水渠的事,我可能无能为力了……”
赵正看着他,周二和接着道:“你走之后我就去查了查各家的情况,除了女子,能跑的都跑了,特别是男娃,一个都没了。”
“这年头能跑哪去?”
“听说是去县城要饭了。”周二和道:“县城里派粥,有赈济……诶,元良,你们村有没有人家饿得撑不住的,去县城兴许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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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抬头望天花板,县城啊,饿着肚子走过去,怕是得死在半路上。
太远了。
正说着话,刘怀东拉了拉赵正的衣角,赵正回头,却见厅侧右门进来个老者,一头银发,身形枯槁,两眼空洞,还被两个女子搀着,那架势,不由让人担心是不是要不久人世了。
“耆老!”
十个村的里正肃然,齐齐行礼,那老者老泪纵横,伸着手抖动着,“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都坐,都坐!”
众人乌泱泱地开始找位置,赵正不争不抢,找到了厅上左边最后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才听老者喘了一口粗气,问候道:“都活着呢!?”
这话一开头就聊不下去了。
刘怀东站起身,做了个揖:“托耆老的福,我富安村如今虽是困难些,但还算过得下去。家家有存粮,户户烧热炕……”
周二和鼻腔里出气,“哼”了一声。
说完,刘怀东朝赵正看了一眼,手里使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说,你也起来忽悠两句。
赵正张了张嘴,原来刘怀东这是怕把情况说遭了,老头子会一口老血,死在当场啊……
耆老的眼神也跟着看了过来,“是元良吧……”
赵正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是呢,是元良,耆老!您身体可还康健?”
耆老“嘿嘿嘿”地慢慢笑了起来,“康健个屁……”
赵正被怼了个正着,一时语塞,耆老又缓缓道:“你别想糊弄我,你们平凉村我又不是不知道,地方又远,交通又不便利。如今这时节,怕是过都过不下去了……”
“是,耆老!”赵正只好实话实说:“平凉村确实太苦了,这几日都已经饿死十四个人了……”
刘怀东闻言直捂额头,这二愣子。
“不过!”赵正话锋一转,说道:“我正组织全村下河捞鱼,前日捞了四百多斤,昨日就更多了,捞了一千多斤……”
“嘶——”
一千多斤?
厅堂里顿时响起了整齐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赵正的脸上。
赵正分明从这中间嗅到了浓烈的怀疑和嘲笑。
连刘怀东都看不下去了,出口道:“贤侄!日子过得怎样,我们暂且不说,但你得踏踏实实!吹牛,你可不在行!一千多斤?这河里的鱼怕是要被你捞光了!”
除了周二和,其余八个里正都笑出声来了。
耆老不置可否,摆了摆手,说:“你们过得怎样?村里过得怎样?我多少还是有数的,我想帮,但小老儿年事已高,已没有那个本事了。今日找你们来,我一不问民情,二不责怪你们这些当家的,主要是有两个事……”
11、婚嫁诏
从耆老那出来,赵正恍如隔世。
他手里拿着县里原文照抄的公文,上面不仅有凉州刺史的大名,还有三省各部长官的签字。
“门下:自元年十二月始,凡正唐百姓,男满十六、女满十四者,咸宜婚嫁。违者税增三成……诏书如右,符到奉行!”
赵正对着太阳使劲地瞅……
然后便爆了粗口。
——这他妈就是圣旨啊?
其实,税收大策也来了,不过落地时间是明年秋天……
大唐废除旧的税制,鼓励垦荒,鼓励发展商贸,减少税赋。废除地头青苗税,废除田税固定税额,实施实税法。军户、命官不税,匠作三十税一,商户二十税一,田户十二税一,所垦荒地五年不税。还有,鼓励鳏寡脱单,新婚三年不税,次年生丁三年不税……
这税改确实诱人,但是大唐啊,你这是想儿子想疯了……
面对婚嫁诏,赵正还有夏天要过。
还有一季粮食要收!
这谁敢不成亲?面对新税法,谁又能抵挡诱惑不成亲?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这是要亲命的节奏啊!
赵正一度以为他就是在大唐,虽然时间线上有那么一点点误差。但无论地名还是局势,和他所知道的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相差无几。
可这一封诏书,直接让他的幻想化为泡影。
这果然还是正唐啊,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刘怀东和周二和两人也是愁容满面,和赵正三人站在马车边一阵长吁短叹。
刘怀东稍好,他只有一个闺女,但是他村里女子多啊!全村交不上税,他这里正如何自处?干脆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不过和他比起来,周二和才是真的凄惨。
他家实打实两个闺女。只要到了明年夏天还没嫁出去,在一亩三十五斤的税收上,再加三成,两个女儿得加六成!
说是说明年秋收有减税政策落地,那不还没落地么?就算落地了,又怎么起算?
“这可如何是好?”周二和都快哭出来了。
赵正左想右想,没辙啊这。这政策一下,怕是好多人都要逃了。这三年已经把人折磨得精疲力竭,要是再来一年,就不是一个村只跑一半的故事了。
那是要整户整村的饿死。
不跑怎么办?
朝廷里哪个鬼才才能想到这个办法来刺激人口增长,他都不看人口比例结构的吗?大唐打仗打了三十年,十户九无丁,还有一户是残疾。
姑娘嫁给谁?
这种诏令,门下省是怎么审核的?
赵正坐在马车上都在骂,周二和则开始默默地算计逃亡事宜,实在不行,去吐谷浑吧。
却听刘怀东突然一拍大腿,“有了!”
……
当夜回到平凉,赵正觉得浑身都快要散架了。
回家琳儿已经睡下了,赵正睡不着,出门去遛弯。走到赵吉利家的时候,闻见一股异香。赵正不由得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姜氏在熬什么,凑上去一看,原来是在熬驴胶。
“元良……”姜氏看见赵正,连忙喊赵吉利,赵吉利正在后院里耍把式,看来是吃饱了撑的。
赵正没动,就站在锅边,用勺子去搅锅里的驴胶。
姜氏道:“还早呢,得熬三天。”
“那晚上还得起来看火啊?”
姜氏点头:“驴胶可是好东西,挺贵的药材。回头拿到县里药铺去卖,能换不少粮食。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元良,你可别嫌婶子多事啊!”
“不能!只是辛苦你了,姜婶子!”赵正点点头,他换驴皮回来也只不过想能给大家补补胶原蛋白,让大家能好看点,出去涨涨平凉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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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眼下鱼获颇多,营养丰富。熬驴胶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元良,你有心事?”姜氏老辣,一眼就看出赵正藏着事情。
赵正想起怀里的婚嫁诏,头就痛,他摇摇头,道:“没啥。”
“还没啥呢!”赵吉利提着一根哨棍走了进来,喘着粗气道:“三丈外就闻见你身上的晦气了,怎么的?耆老给你使绊子了?”
“耆老?”赵正“哼”一声笑出声来,“他要是给我使绊子才好呢,这回难弄,是皇帝老儿可着劲地要整我们……”
“元良,小心着说……”姜氏连忙捂了赵正的嘴,“圣人可是你能议论的?”
“晓得了!”赵正道:“姜婶子,你可知道我们平凉有多少十六岁以上男子、十四岁以上女子还未婚配?”
“男的我知道!”赵吉利说:“不多,就我们四个,二娃那几个刚满十四,还得等两年!女子吧,我就不清楚了,娘……你可知道?”
姜氏点点头:“二十九个!”
赵正闻言顿时捂脸,他今日只是把民册交上去了,具体数字他都还没看。
二十九个……二十九个……
赵正不想细算这二十九个十四岁以上的女子到底要多交多少税,他就知道,这二十九个女子,现在在他手里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
“是婚嫁诏的事?”姜氏问。赵正点头,“婶子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赵吉利说:“金玉一早就说了,今天赵大柱来找你去河边,听说你去镇上了,就去找金玉,金玉就把这事都抖搂出来了……这不好事么?”
赵正苦笑一声,算了,不说了,先回家睡一觉,明早起来再说。
赵吉利看着赵正孤单的背影,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这货回来也不问驴皮交易的事,也不问鱼获收入的事,看这情景,八成是被坑得不轻……
赵正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面平凉村二十九个女子排做一排,被一群贱笑兮兮的油腻汉子像挑牲口一样挑来挑去,其中还有一个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正面前,伸出手来,问他要喜钱,然后被赵正一个巴掌呼上了祁连山。
这时候刘怀东突然蹦了出来,对着赵正说:贤侄,你也去我们富安村挑两个吧。
说着,便把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婆给推了出来,赵正一个没留神,直接就吓醒了……
“元良哥哥……”琳儿一脸关切地看着满头大汗的赵正,“你梦魇了么?”
12、进城
赵正坐在炕上半天没缓过神来,一脸的忧愁。
直到赵大柱闯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风风火火的?”赵正接过琳儿递来的汗巾,擦着脸问。
“你怎么才起啊?”赵大柱“啧”了一声,道:“元良,昨日河里只捞了六百多斤鱼……”
“这么快?”赵正眨了眨眼睛,随即心里也了然了。
鱼这东西,特别是冷水鱼,他有一个活动范围。在同一个范围里大肆捕捞,确实用不了多久他就没了。
得有一个恢复期。
像平凉这种全村下水的作业强度,再捞下去,怕是河湾里的沙子都捞干净了。
“你换个地方吧!”赵正道:“选带弯的河面,别太深,也别太浅。”
赵大柱想了想,“那得再往上游走三里地。”
“路是远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好。”赵正道:“我们的口粮只够吃十日,如今已是第四日了,就算有鱼,也吃不了多久,这个不能断。”
想了想,赵正又道:“你把金玉喊过来!”
“好嘞!”赵大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赵金玉拎着毛笔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找我有事?我那算账呢!”
“我去趟县里,有鱼干吗?”
“有半干的,这才晒了两天……”赵金玉道:“而且只有百来斤小的,大的还湿着呢……”
“得了,给我五十斤,我去叫吉利。”
之前赵正就打算卖鱼或者卖鱼干,只是打鱼刚起步,还没有多少存量。这次是因为河湾的鱼没多少了,他没料到会如此快,于是快马加鞭,想要早点变现,或多或少,卖点铜板,换点粮食回来,好歹口粮能再撑个几日。
鱼不能当主食,它得是菜!
否则太奢侈了。
赵吉利一听要去县里,眉毛都拧在一块了。不是不愿意,实在是太远了,七十里!
去镇上行不行?
赵正摇头,镇上他考察过了,市场太小。虽然五十斤鱼干没问题,但往后呢?
现在是开拓市场的好机会,这趟去县里,一是探查,二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营生,不能混吃等死。
赵金玉给了他们一百个钱,然后翻着空空的口袋,“这是全村最后的铜板了,不过你们别不舍得,该吃吃,该喝喝,回头我挂元良帐上。”
赵正:“……”
赵吉利挑着担子在后面笑,赵正抹了抹差点掉下来的眼泪,把钱装在破褡裢里背在肩上,转身朝后挥了挥手。
两人花了一个时辰,到了富安村借马车,刘怀东二话没说,当即亲自上手,给他们套车。临走时还往马车里添了一把稻草杆子。
赵吉利还纳闷怎么刘里正如此好说话,前几日来还一脸欠了他钱的模样,赵正也不细说,让赵吉利赶着车赶紧走。
上了官道他才道,“你老刘叔出了个好主意,说让各村搞个送亲队,把各自上了十四岁的女子送到别村去,让还没成亲的男子挑……”
“这不扯淡么!”赵吉利气笑了起来,“咱平凉村就是再穷,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成亲这事,三媒六聘地虽然很矫情了,但像刘怀东这样,跟送牲口去配种有什么区别?”
赵正倒是能理解刘怀东,听说他们富安村人口兴旺,达到年纪的女子少说五十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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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吉利幸灾乐祸:“别看他富安村富,藏的粮食多!这婚嫁令下来,来年交夏税,他怕是要脱层皮!”
赵正打心里没敢像赵吉利这般开心,让他棘手的女子也不少。赵吉利是还没尝够封建社会的铁拳,等那一拳真的打在身上了,才知道有多疼。
拉车的瘦马踱着四方步,从上午一直晃悠悠地走到了下午。赵正颠得两股打颤,眼看着远处的城墙越来越近,干涸的沪城河上,一张吊桥放下,行人往来,便是到了。
谁知门口两个兵丁一拦,指着马车上的鱼,开口就是两个字:“交税!”
赵正下车,从褡裢里掏出十几个钱,“官长,我是上平镇平凉村的,县令跟我们耆老说要吃鱼,我们特意赶了七十里路来送的,这几个钱,官长留着买点吃食……”
那两个护城兵丁互看了一眼,“县府的鱼?”
赵正使劲点头,“正是正是……”
“那就进吧!”兵丁叹了口气,推开了赵正的手,没收他们的孝敬钱。
赵正连忙“驾”了一声,把一脸懵逼的赵吉利连带着马一起拖进了城门。
“你这逃税啊!”赵吉利吓得汗都出来了,扯着赵正的衣领子低声道:“抓住咔嚓的……”
“咔嚓了正好!”赵正深吸一口气,“我算明白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知道五十斤鱼干要交多少税吗?我这一褡裢的钱送出去,都不带够的!你在城门边可看见税官了?不过是那些当兵的想混点脏钱,听我们抬出县府的大名,才不敢造次的……”
“这你都知道?”
“猜的!”赵正不想辩论,随便找了个马房,栓了马,又给了几个马草钱,便问了集市的路。
县城规划地不算规整,但有专门交易的市场。赵吉利挑着鱼干,跟着赵正转街窜巷,也不知道绕到哪个角落,终于听见了买卖声。
市场人很多,赵吉利走着走着,却突然不见了赵正,正自心慌的时候,却听见赵正在问价,凑过去一看,原来问的还是鱼干。
那鱼干贩子看赵正的穿着,顿时一脸的不耐烦,“这种干透了的二十文,半干的十七文……”
“鲜的呢?”
“鲜鱼十二文,诶,你问这么多,你买不买啊?”
赵正摇摇手,十斤米才三十五文……
那贩子当时就乐了,“三十五文?你村里来的吧?你去米行看看,少于八文一斤你有多少我收你多少!”
赵正没说话,活了二十年,算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地看不起了。
他摸了摸褡裢,默默地转身离开。赵吉利跟在后头咋舌:“元良,我们这是要发啊!”
“发?”赵正冷笑一声,道:“物价快崩了,明年再没有新粮入市,我们苍宣县就完了!”
……
13、火头
交了六文市集税,赵正寻了一处空位,让赵吉利将晒得半干的鱼摆在了显眼处。
苍宣县城里的物资相对充足,肉菜皮布、陶瓦碗罐一应生活物资应有尽有,彼时河西走廊上的大户人家不多,但因割地的原因,这几年稍有资产的人家都纷纷迁入了凉州境内,此时摊档前人来人往还算热闹,沽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平凉村的鱼干水分较多,成色不好,两人直蹲了快有半个时辰,筐里的鱼只卖出去了三两斤,赵正抱着褡裢坐在扁担上,闭着眼睛直打瞌睡,赵吉利闲得无事,拿着秤杆子敲鱼摊子旁边的柴火剁。
“这柴怎么卖啊?”一个穿着绵袴袄子、头戴软裹幞头的魁梧大汉踢了一脚,问道。
赵吉利抬头,“柴火主儿方才去了茅房,还未曾回来。”
一旁的赵正瞧这人身上的袄子脏兮兮泛着油晕,再看下身绵袴上绣着纹,打扮不像普通百姓,似是军中火头,于是连忙起身,“官长,柴您且慢些看,我这有鱼,不如买些回营……便宜!”
“便宜?”那大汉凑过头来看了一眼,“你这鱼干水色太足,要价几文?”
“十七……”赵吉利刚一开头,被赵正打断了,“交个朋友,十五文一斤,全拿走!”
“你这厮口气倒不小,我与你交什么朋友!”那大汉“嗤”一下笑出声来,手里却捡起一条巴掌长的鱼干打量,“就这些么?”
赵正凑上前去,“要多少,有多少!”
“不吹你能死?”那大汉骂道:“我要三百斤你可有?”
“有!”赵正一拍大腿,“不过得过些时日,这鱼得晒!官长你只需告知我地址,过几日我便给您送去……保证您要多干我们就晒多干!”
大汉眯了眯眼睛,似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人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袄子,头上扎着一方辨不清颜色的方巾,脚踩露着丝的棉鞋,裤腿上还有一块一块的泥渍,不像贩子,更像个乡下种地的泥腿子。
但比起一般的泥腿子,这人又比他们会说话,一口一个“官长”,叫得心里十分舒坦。
“得了!”大汉思虑少刻,便道:“先送这两筐,回头沽了价,再说那三百斤的事。”
“承惠!还烦请官长领路!”
一脸懵逼的赵吉利还不知道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赵正已经把全村的鱼都已经卖出去了,赵正见赵吉利发愣,连忙使了个眼色,这货这才拾起扁担,挑起筐来,跟着往市集外走。
那汉子在市集外取了马,在城门口等赵正赶了马车,便作伴出城往西而去。
走了不到三里地,便有一座木寨,旌旗飘展,门口两个执矛贯甲的兵士远远地迎了上来,“徐火头,今日买了些甚?”
“鱼!”马上的汉子在辕门前下了马,向领哨的校尉行礼,“金司兵!今日怎得亲自领哨了?”
那校尉不苟言笑,冷着眼看马车上的赵正两人,“作甚的?”
赵正连忙下车行礼。
徐火头道:“送鱼的,带来认认门路,日后还得来送鱼。”
“以前送鱼的贩子呢?”
“没寻着!”徐火头拉着那叫金司兵的低声道:“弟兄们多日未食荤腥,他们家的鱼便宜,看打扮又是乡里的农户,不是无良的贩子。金司兵,左右都是买卖,谁买谁卖不都一样?”
金司兵不置可否,摘下腰间佩刀,用刀鞘翻了翻框里的鱼干。见无异状,又冷着脸审视了一番赵正,然后才踱了几步,让开了营门。
赵吉利挑着担子不敢吭声,直到转进了一片木屋,到了后营,才吐着舌头道:“元良,你可看见方才辕门那校尉,脸上一道疤,可瘆得慌!”
赵正没接茬,徐火头却说:“那是咱们军械营掌兵的兵曹。早先年是河陇行军大总管的帐前中郎,前几年请战去了石头城,结果打仗受了伤才到了我们军械营来的。叫金阿贵,新罗人。”
赵正恍然,棒子啊?
赵吉利回头,脚下差点拌蒜。
两人把鱼干送到伙房,徐火头又带着去了账房,数了一堆铜钱。赵正拿着七百个铜钱往褡裢里塞,直塞得鼓鼓囊囊的,还有四百多个没塞下。
“这太费事了!官长,可能折换些粮食?”
徐火头瞪圆了双眼,“军粮你也敢打主意?”
“不敢不敢!”赵正道:“好米好面不要,碎米和糠可行?”
“马嚼料要吗?送你几捆得了。”徐火头没好气,“你不是有钱吗?去买不就完了?”
赵正追了上去,“不瞒官长您,我是村里的里正。我村里三百多口,眼下全村剩不到三五日的口粮。如今这世道粮价崩坏,哪哪都缺粮,几百个铜钱着实难解口腹之难……”
徐火头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赵正,良久,才道:“你大小好歹也是个官……”
“啥也别说了!”赵正知道他要又要说“军粮”这种知法犯法的事,连忙打断:“糠!官长,糠就行!”
徐火头虽然长得魁梧,但看着赵正脸上一副谦卑的模样,心里却软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说:“糠有!能匀个几百斤给你……”
“那就好,我代全村老少多谢官长活命之恩!”赵正一听有门,立时高声感谢,徐火头却说:“可你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你村里可有匠作?近日营里要打造修缮一批军械,要些铁匠、木匠……”
“有!”赵吉利插嘴道:“我们村不仅有铁匠木匠,还有郎中……”
“郎中也要!”徐火头闻言面露喜色,道:“前几日营正也说要制备药草,营里郎中不够,县里的要价太高,正准备去乡里看看。”
“是又要打仗了么?”赵吉利听闻真的要郎中,脸色一变,问。
“打不打仗,物资总是要留齐备全的。”徐火头说,“你们有人,就明日先来。行不行我不敢打包票,但营正那我能说上几句。至于工钱么,不敢说有多高,但有饭吃。”
思路客
“那就行!”赵正丝毫没带考虑,当即就应承了下来。
14、说亲
晌午边,赵大柱带着全村男女老少去了河边,祠堂里只留了赵金玉和孟氏、姜氏还有几个老人收拾鱼干,整理渔网。
周二和不请自到,站在成堆的鱼干面前愣了好一会神。
之前在乡厅的时候,当着耆老的面,赵正说平凉村一日打鱼超千斤,几个里正把这都当成了笑话来听。周二和其实内心也是不信的,只不过当时因为听闻婚嫁诏的事,心里忧愁,笑不出来罢了。
平凉和周集两家虽然互为邻舍,但其实并没有什么走动,而且往年还会因为种地争水的原因大打出手。也就这几年荒了田地,吃不饱饭才逐渐消停下来。
在周二和的印象里,平凉村是比周集村还要穷的村。赵正这个里长又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周二和怎么也想不到,赵正有什么能力带着平凉村吃上饱饭。
直到站在那堆鱼干前,他才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周二和进了祠堂,里面坐着烤火的几个老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低头接着谝闲传。孟氏和姜氏在內厨整理着晚上的食材,赵金玉则忙着算账,对周二和多少有些视而不见。
周二和转了一圈,赵金玉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周老,有事?”
周二和抓了抓他那条粗大的棉裤,“元良呢?”
“去县里了!”赵金玉接着埋头写账本。
“你们村……”周二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元良准备弄那什么送亲队么?”
赵金玉摇头,“这个还没说,不过不还早呢么!周老你们是准备弄了?”
周二和不置可否,“我是想着,女子嫁哪也是嫁。我们是邻舍,不如先紧着我们两村的来……金玉,你还未婚配吧?”
赵金玉就笑,“周老,你跟我说这事他也说不着啊!婚嫁这种事,哪能如此草率,要不……你等我们元良回来?”
周二和有些局促,他其实真不是来找赵正的。
整个平凉村,他就知道赵金玉的家境是最好的,赵金玉他爹赵有锄是附近难得的铁匠,母亲孟氏又是出了名的能省。周二和心里是想把自己两个闺女嫁过来,在赵金玉家里估计不会受苦,而且好歹能有个交代。
婚嫁诏的事他都没跟周集的人说,本想捷足先登,谁知赵金玉言语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分明是听懂了却不领这个情。
周二和越想越气,不仅觉得自己丢了脸,还觉得周集的老脸都丢光了。眼看谈不拢,便生着闷气出了祠堂门,抬头又看见那挂了满晒谷场的鱼干,心里就更堵了……
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赵大柱把最后一筐鱼抬进了祠堂。
赵金玉拿着纸笔在点数,脸上浮现着笑容。
“金玉……”赵大柱走了过去,“今日收了多少斤?”
“一千四百多斤。”赵金玉没回头,手里捏了捏一条半干的鱼,“回头跟他们说说,指粗的小鱼就放了吧,网眼开大些。元良说了,别把鱼捞绝户了。”
赵大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帮老娘们!恨不得把渔网补成麻布。你是没见今日下午那场面,那真是千军扫过,片草不留啊!我寻思着明后天又要换地方了……”
赵金玉笑了笑,回头问:“元良还没回?”
“没!”赵大柱说:“方才我送鱼回来的时候,看见周集里正了?他来做什么?”
赵金玉“哦”了一声,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来说亲的……”
赵正坐在马车上莫名地打了个喷嚏,以为自己身上冷,于是抓了一把马嚼料盖在了自己身上。
赵吉利则赶着马车,一脸喜滋滋的模样。
军械营这一遭算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徐火头是个热心肠的人,不仅给了八百斤糠和麸皮,还答应帮平凉村闲着的工匠找饭吃。
赵正临走时塞了一把铜钱给他,徐火头只收了五个,当是带路费。
赵正坐在马车上,没有赵吉利的兴奋劲。像这种低三下四要饭似的活计,他这辈子仅有过这么一次,他现在才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路过周集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周二和揣着袖子,一脸的落寞。
“周老叔!”赵正叫停了马车,打了声招呼。周二和用衣袖擦了擦鼻子,脸上的神色缓了缓:“赵里正!”
“怎叫得如此生分!”赵正跳下马车,随手递上来个袋子,“周老叔,这里有十斤小米,回去给女子们熬个粥喝吧……”
周二和斜了一眼,“不要!”
“怎么了这是?”赵正本来心情也不算很好,这会儿见周二和像是吃了憋,于是收起了笑容,问道。
周二和“哼”了一声,把他去平凉村结果没遭待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赵正听完,知道是自己人不识礼数,于是陪了个笑脸,“周老你莫气,金玉这孙子,我回头就去教训他!”
见赵正这么说,周二和心里的闷气到底还是消了一大半,他仰天长叹道:“元良啊,你说这世道,何时我周集嫁个女子都要受这鸟气了……”
赵正没接茬,只是把手里的布袋塞了过去,道:“我今日去了趟县城,在城里看见你们周集的人了。周奎他们……”
周二和点点头:“让他们死外面得了!”
“不至于!”赵正笑了笑,说:“人,还是得弄回来。水渠的事,我们回头细说,但我赵正敢说,只要我们两个村不生嫌隙,有什么是干不好的?”
“回来他们得饿死!”周二和摇头,赵正却不苟同,他把军械营招工的事说将了出来。
军械营管了军资和器械,赵正见军械营占地颇大,猜测他们所需要制备的物资数量应该十分巨大,单凭平凉村摆平不了,既然左右都要人,为什么不叫周集的一起?
反正水渠的事也算有求于人,把周集的年轻人都召回来,不会可以学,不学也可以打打下手,总之有口饭吃,大家先一起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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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我不嫁!
夜色降临,又是掌灯时分。
赵大柱把火把插在祠堂的柱子上,一个小男孩嗦着鼻涕,端着饭碗,扯了扯他的衣角:“柱子哥哥……元良哥哥呢?”
“还没回……”赵大柱转身道:“黑灯瞎火的,你自己一个人别瞎跑,你娘呢?”
“在那呢!”小男孩指着厅上,那里有一群老娘们围坐在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
赵大柱走了过去,却被赵金玉拦住了,他拉着赵大柱从祠堂里出来,小声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凑什么热闹?”
赵金玉神秘兮兮地看了看里面那群人,这里面以他娘孟氏、吉利他娘姜氏、还有赵正的堂婶婶齐氏为主,纠集了整个平凉最能管闲事的一群老娘们。
赵大柱纳闷:“从吃饭开始就在说,她们到底在说个啥?”
“管她们说啥,走,去村口。”赵金玉道:“算算时辰,元良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两人到了村口,正好赵吉利赶着马车到了。赵金玉一瞅,“元良呢?”
赵吉利摇头,“被周集那里正喊去了。”
“又去了?不吃饭了?”
赵吉利说道:“也不知道元良在想什么,回来路上碰见周二和那老小子,还送了他一袋小米。这会儿,两人大概是在周家煮粥喝呢。他让我先回来,说是去谈谈疏浚水渠的事……”
赵大柱叹了一口气:“他真要去挖水渠啊?这得挖到啥时候?有这力气,多打两天鱼不好么?”
“那正好!”赵金玉却道:“我还想着怎么把他堵祠堂外面,他要是知道里面那群老娘们在张罗着给他成亲的事,不定要闹哪样……”
“啥!?”
赵吉利和赵大柱闻言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
祠堂里,老娘们的碰头会总算是达成了一致,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赵正的堂婶齐氏道:“我们家元良原是有本事的,这些日子鞍前马后,可没少跑。不管怎么说,我是觉着他该成亲了,就算帮不上忙,娶个女子回来总不至于冷了元良的炕。”
“那就这么说了!”姜氏放下手里的空碗,“说来说去,还是金玉想得周全。元良要是娶了周二和家的两闺女,我们平凉就和周集栓在了一条裤腰带上了。我听吉利说了元良要开渠的事,这兹事体大的,拉上周集的人一同干,总比我们平凉一群娘们好使。”
孟氏面有难色,有些支吾:“那都成一家人了,他们周集若是没饭吃,我们岂不是还要周济一番?可我们也没多少……”
“你闭嘴吧!”姜氏瞪了她一眼,“整日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人是活的,动起来总不能饿死。眼下婚嫁诏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元良这个里正得带头里,正好也是个机会。”
齐氏一拍大腿,“明日我就去提亲。”
“我也去!”姜氏点头,“不能失了礼数,我让金玉今晚就备些鱼。”
孟氏还想说什么,却见围在一圈的人都起了身,各自散去了……
“哈欠!”
赵正坐在炕上,没来由地猛打了几个喷嚏。心里不由暗道,今日虽说是吹了一百多里的西北风,但他的身体应该不至于如此羸弱才是。赵正起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谁给惦记上了。
周盈递来了一方布帕子,赵正接过就撸了一把鼻子。
见周二和投来了关心的目光,连忙道:“不打紧,我年轻,能扛。”
屋里烧了一塘柴火,火势稍弱,炉上吊着一只铁锅,锅里正咕咚咚地煮着米粥。这米粥炖了有小半个时辰,此时粥香味四溢,混着木柴燃烧的独特香气充盈着屋内每个角落。
周春仍旧没有裤子,赖在炕上不肯起来,周二和他婆娘余氏骂了两句没辙,只好端着碗给她送到了炕头。周春一只手架在赵正的腿上,趴在炕头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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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哥哥,你今日去了县城?”
“死丫头,你是真没点格尺!”周盈一巴掌把赵正腿上的那只手拍了下去。
周春一脸吃痛,嘟着嘴怒目而视,张牙舞爪地要抓她姐姐的脸。
“不打紧,不打紧!”赵正赶紧挪了挪腿,周盈往炕里退了退,“这妮子没分寸,你往我这挤挤。别让她把粥都喝你身上了。
赵正缩着腿往炕上躲,周春隔着赵正打不着人,只能气急败坏悻悻地转头接着喝粥。嘴里念念有词:“赵家哥哥你就护吧,你不知道,她可坏了!”
“臭小娘你敢毁我!”周盈在被窝里结结实实地给了周春一脚,要不是周二和拦着,那小姑娘就飞炕下去了。
“别闹了,成何体统这是!”周二和一脸怒气,劈头盖脸地骂,“成日里就知道吃喝拉撒,女子该有的,是一样都没有!我还指望你两个能嫁得近点,如今看,不如嫁去军户,让你们吃沙子喝风去,省的烦心!”
“我不嫁!我不嫁给赵金玉。他长得又不好看,他娘听说还强势,我不嫁!”周春被踢了一脚,还被周二和训了一顿,脸上顿时就绷不住了,粥也不喝了,躲在被窝里嘤嘤嘤地啜泣。
周盈则低着头,只顾伸着手指在被褥上画圈圈。
赵正知道周二和想把周盈姐妹嫁给赵金玉,他本来是想着能撮合就撮合撮合。可是今天他才猛然发觉,周盈就不说了,可周春她还是个孩子啊……
周二和骂了几句,又猛的咳了几声。周盈穿了裤子起身帮忙端了一碗水来,周二和小口地抿了,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稳了下来。
“又让元良见笑了……”
赵元良不知说些什么,还好正事都说完了,要不是等着那碗小米粥他早就撂了。
不过好在这十斤小米没白搭,周二和也想通了,说是明天就跟着平凉村的匠作一道,去趟县城,说什么也要把年轻人都拢回来……
吃了饭周二和也没脸挽留,赵正自己走路回平凉,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兜里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对着月光一抖,却是周盈给他的那方布帕子……
16、啊,这……
天公作美,艳日当空、万里无云。
赵正一觉睡了个自然醒。
屋外虽然仍旧寒冷,但阳光正好。
琳儿躲在被窝里抓赵正的头发,数他脑袋上的虱子。
“捏死你,捏死你……”
要说冬天怎么过才舒坦,莫过于躲在被子里看屋外的皑皑白雪,听风吹过茫茫草海的飒爽。
不过前提是,得先吃饱肚子。
赵正搂着琳儿挠她,把小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起身啦!太阳晒屁股啦!”
琳儿蜷在赵正的怀里直钻,“不起,元良哥哥,被窝里暖和!”
“琳儿从前可不这样哦!”赵正道:“每日都比哥哥起得早!”
琳儿抬起头,一脸要哭的样子,“元良哥哥,姜婶子说以后我就要去她那了……琳儿不去!”
“谁说的!”赵正好奇地问道:“姜婶子说要接你去她家吗?”
琳儿点头,说:“姜婶子说要给你娶媳妇儿,元良哥哥有了媳妇儿,琳儿就不能住这了!”
赵正哈哈大笑一声,“那怎么行!就算元良哥哥有媳妇儿了,琳儿也能住!谁都赶不走你,我说的!”
“真的?”琳儿闻言大喜,披着被子跪坐在炕上,伸出手指:“那拉钩……”
赵正心说多大事呢,虽说有这婚嫁诏压着,但不是八字都还没一撇么。
“走,起身找姜婶子去!”
……
起床洗漱出了门,村里静悄悄的,赵正肚子饿,牵着琳儿走到晒谷场上,也没见几个人晒太阳。等进了祠堂,姜氏还不在。
赵大柱也刚起,正蹲在石阶上漱口,冰冷的水灌进去,冻得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元良!”
“早!人呢?都去哪了?”
赵大柱含含糊糊地呶了呶嘴,“你不说今天让有锄叔带人去县里军械营么?能去的都去了,天没亮就走了。”
“我问金玉他们!”
“吉利去富安还马车了。金玉同他娘也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去镇上。姜婶和齐婶在家里,还没过来。”
“不开饭了?”
赵正走到內厨,揭开锅盖一看,里面躺了一大锅刚蒸好的糠饼,旁边一口锅里,稀稀地也早就煮了一锅麸皮粥。赵正拈了一只饼给琳儿,自己站在锅边边吃边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得了饭?有事?”
赵金玉昨晚就吩咐了赵大柱,说亲的事先别跟赵正讲,等有眉目了再说。
赵大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赵正问得嘴皮实在是痒,但又怕坏了赵金玉的好意,于是借口有事去整渔网,干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赵正牵着琳儿,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偌大的祠堂里,发了好一阵呆。
孟氏在镇上买了一丈红布,又砍了两斤羊肉,然后去铺子里包了一小包糖,三斤柿饼,花了近三百个钱。赵金玉背着褡裢,一路上看见什么好的都想买点,被孟氏好一顿骂。
“你个小狼崽子,又不是你给你说亲,你着急忙慌地急什么急?省着点钱用,就这几个钱不能都给元良花完了!也不知你脑子里在想甚,周二和家那两女子长得漂亮可是十里八村都有名的,你就不要……”
“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赵金玉嘿嘿嘿地笑,“我要找,就得找膀大腰圆,能帮着爹打铁干活的!再不济,也能帮着你弄弄庄稼!周家那两个女子,尤其是那个大娘子,要多泼辣就有多泼辣……配元良正好!”
“你就坑吧!”孟氏气哼哼地说:“把你兄弟伙都坑散伙了你就高兴……”
赵金玉也不争辩,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他其实有自己的算盘。
这事还得从赵正想挖水渠开始,别人不清楚,但赵金玉是拨算盘的,心里有数。他知道赵正规划的工程有多庞大,不仅仅是工程量的问题,其中还涉及到用地方面的棘手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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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渠要从河上游过来,走的是从高到低的形势。而周集就在平凉的高处,水渠来往,必然经过周集,想避开也行,得绕二十多里地。要想在周集的地上动土,没有比结亲更简单粗暴的办法。
不过之前赵金玉多少还是有些犹豫,但婚嫁诏是个引子,而赵正提着小米去讨好周二和,赵吉利说他是穷大方,但在赵金玉看来,这是一颗定心丸。
两家里正一旦结亲,这事情就变成了家事,而且还能改善两村之间的关系。凭赵正做事的劲头和异于常人的想法,他未必没想到这一点,但这事他是当事人,得旁人来做才更显得适宜。
就算这是个坑,赵正都得往下跳。
做兄弟的不过是推他一把,让这事能够更顺理成章罢了。
更何况,周二和家的两个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但确如孟氏所说,长得周正漂亮。只不过乡下女子不大注重打扮,又常年风吹日晒,耽误了容貌而已……
赵金玉坐在马车上暗鹾鹾地给自己找借口,兄弟啊,这也不算太坑吧……
姜氏和齐氏带着赵吉利早早地就等在了周集的村口,直到太阳到了头顶,赵金玉才和他娘一起赶着马车回来。
赵吉利瞅了一眼车里的定礼,倒吸了一口冰冷的凉气,直摇头。赵金玉推了他一把,“作甚呢这是,赶紧把车还了!”
“但凡这事只要沾上一点坏心思,我都不能信了你!”赵吉利总觉得自己进了个圈套,但此事赵金玉说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赵吉利就算不信邪,他也只能乖乖地照着办了。
姜氏和齐氏提着买来的定礼,挑的是一天当中天最好的时候,在周集众目睽睽之下,敲开了周二和的家门。
周二和哭笑不得地看着口里含着糖的春丫头,那刚满十四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周盈躲在里屋不肯出来,坐在炕头死死地捏着手里的衣角,那送来的红布,不由得让她想起了赵正那张看起来有些木讷地脸。
而此时的赵正,还在帮赵金玉善后,那一堆的账目,得亲自上手。
他哪里能想到,正当他对着一堆水墨数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最好的兄弟和他最亲的婶子已经把他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周二和的手里。
这件事,赵正根本就没了做主的权力。
他已经被平凉架得太高了,若说他不想反抗那是假的,但此时比起生计来,成亲这种事,都只能算是小事。
身不由己的小事。
半个月后的十二月初八,赵正被赵金玉拖进了祠堂,换上了一身大红长袍,然后在唢呐声和平凉众叔伯弟兄姐妹的恭贺声中,与周家姐妹一同拜堂成亲……
17、小年
正唐兴庆元年,丙午,腊月二十三日。
大雪下过两场,凉州大地银装素裹,原野封塞。
晚饭前,赵正亲手上香点烛,然后率叔伯辈在祠堂內厨祭过了灶神。
为了过好这个年,赵正下了血本。不仅买了猪羊,制了饴糖,还炸了油果,做了糕点。
祠堂里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十桌,平凉村男女老少都到了场。荤素菜肴装在条盘里,自內厨鱼贯而上。
赵有锄还拖了一坛酒,笑呵呵地前来助兴。
“元良,这是徐火头给你的贺酒,他让我带句话,祝你新婚和睦,早生贵子!”
赵金玉道:“爹!元良腊月初八成的亲,他腊月二十三送坛酒来,这也太不赶时候了!”
“不打紧!”赵正笑呵呵地接过了封着红布的水酒,道:“还不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仓促地给我找了这么一门亲事。人家军中又不得光明正大地酿酒,这坛酒怕是费了不少周折。”
赵有锄点头,“那可是!这酒是徐火头花自己的月俸让旁人酿的,从知道你成亲开始,到今天也就十来天,尝尝,可甜呢!”
“新酒刚好,老酒可不成,会醉!”
赵正掀开酒坛上的红布,一掌拍掉了泥封,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酒糟香气扑鼻而来。倒了一碗刚要喝,赵金玉突然问道:“嫂子呢?”
赵正道:“在家洗澡,一会就到。”
却听赵吉利在门边忽然喊,“嫂子来了!”
赵正抬头看去,只见周盈周春姐妹两个一身大红长袄,踩着厚底布棉鞋跨过了祠堂的门槛,面带笑容,款步而来。
赵金玉连忙放下碗,一个箭步跳到周春面前,“哎呀呀不得了!几日不见,小嫂子你又漂亮了……”
“阿姐!他又跳踉了……”周春顿时满脸羞赧,嗔斥着直往周盈的身后躲。周盈一手拦住了赵金玉,“你别逗弄她了,回头小心我把我们周集胖妞说给你做婆娘……”
“那他求之不得!”赵正端着碗踱了过去,“他就想娶个膀大腰圆的,好帮他爹打铁。”
“赵元良,少说两句能闲死你!?”赵金玉收起了玩笑,伸手在赵正的腰上使劲地拧了一把,“死样!”
“滚!”赵正转身往他屁股上给了一脚,赵金玉哈哈大笑地跑了。
“元郎!”周盈见了赵正,盈盈施了一礼,赵正一把扶住了她,偏偏身后的周春吐着舌头又窜了出来,“元郎!”
“明明都是女汉子,装什么知书达礼!”赵正把两人拉到一旁,又把赵吉利也叫了过来,将手里的碗递给他:“我和你嫂嫂说说话,你去和金玉他们一起,帮忙照看着点,别让孩子碰火,照顾着点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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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多!”赵吉利“呸”了一口,拿着空酒碗边走边回头:“你三个一天到晚腻在一块,吃个饭也有那么多话说?”
赵正笑了笑,没理他,从角落里找了张条凳,放在火塘边,招呼周盈坐下。周春有些不安分,眼睛四处地瞟,“琳儿呢!?”
“在姜婶那,一会吃完饭我们一起回。”赵正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了过去。
“啥?”
“你最喜欢的。”
周春接过打开一看,是散碎的饴糖。
当初姜氏和齐氏,就是靠着一小包饴糖,把周集里正的二女子忽悠到了平凉。虽然彼时赵正仍旧是个穷鬼,连成亲当日也只是贴了些红纸,并没有大摆宴席。但周春就觉得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糖吃。
“春儿,你去找琳儿吧。我和元良说些事。”
“好,一会吃饭我来找你们!”周春远远地瞧见琳儿在人群里和小伙伴玩,眼里顿时就闪了光,头也不回一路小碎步过去:“琳儿——”
“嫂嫂!”琳儿似是很喜欢这个嫂嫂,手里拿着柿饼就往周春怀里扑。
赵正和周盈看着两人好得跟姐妹似的,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还是个孩子呢!”周盈道。
“谁说不是呢!”赵正点头,“连你都算孩子。”
周盈红着脸,辩驳:“我十八了!哪小了……”
“虚岁!”赵正弯着嘴角笑了笑,没打算就这个新婚当日就已经深入探讨过的问题继续探讨下去,“今日回周集,你爹怎么说?”
周盈抿着嘴摇头。
赵正有些无奈,眼看过完年就要动土开渠了,可周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赵金玉当初说得挺好听,只要娶了周盈姐妹,帮周二和把三年赋税免了,那他肯定不余遗力的,全力支持灌溉渠开挖。
这事赵正听了他的,周二和那他也是仁至义尽,不仅帮他们介绍工作找活路,还亲自带着周集的男女老少去河里捞鱼,开渠的事情三番五次极力游说,可周二和这个里正当得确实有点窝囊,因为需要占用几亩地的事情翻来覆去,左右横跳,让赵正着实光火。
“元良……”周盈握着赵正的手,“你别怪我爹,他这个里正不好当……”
赵正点点头,“不行过年回门的时候我去看看,到底谁在使绊子。”
“都是叔伯乡亲,不能太操之过急。”周盈见赵正眼里的光不怀好意,赶忙安慰道:“回头我再去说说,挖渠毕竟是有利两家的事情……”
“嗯!”赵正应了一声,这种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好在如今周盈是自己人,成了亲之后也没有传说中那般泼辣,里里外外还帮了不少忙。有她在平凉和周集中间,能有不少回旋的余地。
“不说了,走,吃饭!”
……
这顿饭吃了不少时辰,等散席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赵正喝了不少酒,和周盈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周春和琳儿已经回来了,此时两人抱着裹在炕上,显然已是睡着多时。
两人没敢点灯,摸索着除去了衣物,钻进了另一床被子里。
赵正正两眼迷瞪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怎么多了一个人,周盈在他耳边吹气道:“元良,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赵正抱着她摇头,“太晚了,改日吧。”
“不!”周盈却不依,小声地嗔道:“再拖,春儿都长大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手指在赵正胸膛画圈圈。
“行行行!”赵正被撩拨得实在是没辙,只好举手投降。
只是这一张炕上挤了四个人,周盈多少有点施展不开……
18、分红
临近过年。
经过将近一个多月的储备,平凉村如今仓满库盈。
赵大柱带人从上游到下游,跋山涉水,足迹遍布大通河流域几十里地。
附近的人家也跟着一起打秋风,个别村落见平凉村组织如此大规模的捕鱼作业,纷纷效仿,一时间河滩上竟是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大通河里能捞的鱼几乎绝迹。
到大雪前,平凉的打鱼队就算分成两支,每日打鱼的收入都已不足四百斤,眼见天气又更加的冷了,赵正便让河面上的打鱼作业彻底停摆。
全体窝冬。
腊月二十六,赵金玉按赵正的意思把这一个多月的收入支出盘点了一番,然后趁吃晚饭大家都在的空档,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鱼获收入,总共打了鲜鱼两万八千多斤,制备鱼干九千余斤。这些鱼干村里留了一部分,军械营的收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县府里零售批发集散出手,总计售换钱七十三贯、粮一千三百斤,糠和麸皮近两万三千斤。
赵有锄带领的匠作队,在军械营里修缮军器,制练药草等收入忽略不计。但姜氏领着妇人们帮军械营熬制的黄明胶却是大赚了一笔。
牛皮是军管物资,原料都有军械营配送,普通村落吃饭都成问题,根本没时间没精力也没这个规模进行大量熬制。
只有平凉村,依靠集体经济的操作模式,接下了这个大单。而光黄明胶的加工费用,平凉村就足足赚了一百三十多贯。
若是盛世,这近两百贯的钱根本不算个大数目,但如今大唐刚从三十年战乱走出来,铜钱非常稀缺。只是眼下比起铜钱来,能吃饱肚子才更重要,所以较之粮价,这铜钱的价值才更让人容易忽视。
不过就算按市面上如今最高的粮价,赵正一口气也能买下两万多斤粮食。
是米面,不是糠和麸皮。
“不算钱能换的,我们眼前除去每日吃掉的,剩下的粮食按之前消耗的量能吃到六月。七月就有收成……”赵金玉泪眼婆娑,声音有些颤抖,“各位叔伯弟兄,姐妹姑婶,我们平凉……可算熬过来了!”
赵正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里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随着账本的合上,也终于“轰隆”落地。他仍然能记得当初在后山上挖坑埋尸体的情景,也记得推开赵宽家房门所看到的一切,历历在目。
祠堂里鸦雀无声。
姜氏和几个妇人都在默默地抹泪,孟氏也低着头,一个人扒拉着火塘里的木柴。
这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平凉村所有村民团结奋进一个多月的结果。
这一个多月里,他们起早贪黑,为了一条鱼不顾刺骨的河水,为了能多卖一文钱挑着鱼干走村串店,远赴上百里;为了熬胶点灯摸黑,通宵无眠;为了减轻村里的负担,一只箭簇往复打造,只为做到最好,留在军械营里吃军粮……
赵正站起身来,深深地鞠躬。
“我赵正三生有幸!平凉,多亏诸多父老……”
赵吉利眼眶潮红,“元良,这大好的日子,你别招惹我们哭鼻子……”
祠堂里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平凉有幸!元良,也请受我等一拜!”
叔伯们带头作揖,一众父老乡亲纷纷响应。年纪小的孩童则被父母摁着跪倒在地,朝着赵正和他身后的祖宗牌位使劲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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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封建时代的小农,率直淳朴,只要有一口饭吃,便能肝脑涂地。
周盈和周春分立赵正左右,亲眼目睹了平凉村老幼的真情流露,面上波澜不惊,但内心里却震撼不已。
周盈望着早已满面泪水的赵正,有幸,这便是她的男人,她的郎君。
……
利用年前最后两日,赵正让赵金玉拿出了五十贯钱,按人头给大家发了下去,算做是年底的分红。
钱虽然不多,但也有人死活不要。开春要开渠,这在平凉是共识,紧接着就是春耕,购置农具种子、牲畜租用,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所有人都铆足了力气,就等赵正带着大家接着往下走,几个铜钱而已,看不上!
但这是赵正下的死命令,赵金玉也管要不要,扔下钱就走。
赵正站在房顶上,眼睁睁地看着赵金玉被人追着从脚下跑了过去,逃得飞快。
“金玉,上来帮个手!”
“死样,没空!”
赵正呵呵地笑,手里接过周春递上来的一捆干草,均匀地在脚下铺开。
这老屋是土砖筑墙,原木盖顶,铺以干草为了遮风挡雨。赵正来的时候屋顶的干草已经被风吹出了一个大洞,外面下大雪屋里下小雪。
成亲之前,赵吉利几个帮忙拾掇了一番,但赵正总觉得这屋子住不得人,眼下过完年就是春天,春天雨水细密,旷日持久,这铺了草的屋顶顶多能撑两日。而且过完春天就是夏天,虽然凉州雨水不多,但一旦下暴雨,就有可能房倒屋塌。
平凉每年都有被倒塌的屋墙和屋顶砸死砸伤的案例。
赵正把目光瞄向了后山,农作可能不是他的强项,但要是在后山挖洞,这可算是与他军事工程学对口的专业。他调查过后山的土质,紧实,纹理直上直下,特别适合开窑洞。
“元郎……在想啥呢?”周春一手抱着干草,一手抓着木梯,探出头来,看见赵正在愣神。
赵正道:“春儿,若是让你住洞里,你会住么?”
“那不狼才住洞里的么?”周春不知道赵正在打什么主意,只说道:“哪有人房子不住,住洞里的!”
“算了!眼前事情还很多,这事以后再说!”赵正回过神来,接过了春儿手里的稻草,“你上下小点心。”
春儿却不走,双手撑着,趴在屋檐边看赵正。
“怎么了?”
春儿满目含笑,“元郎,那日你与盈儿那死丫头在炕上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那是你阿姐!”赵正纠正道。
春儿却摇头,红着的脸上笑容荡漾,学着盈儿的语调道:“元良……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哎呀,羞羞!不害臊!”
赵正捂脸,敢情那夜动静确实太大,终于还是把周春给吵醒了。
春儿有些嗔怪,“元郎,我也是你娘子,为啥你不和我做那事呢?”
“去,一边玩去!”赵正挥了挥手,“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
19、干仗
周集。
周盈从包袱里拿出了两条棉裤,两双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炕上。
“大妮你回来了?”余氏从门外进来,风尘仆仆的模样。
周盈放下了炕上整理好的被褥,“娘,爹还没回来?”
余氏叹了一口气,说:“还在说渠的事。今早你爹把人都喊一起,把这事都说烂了,就东头大胜家和老于家不同意。但是渠还偏偏要过他们二家的地头,眼下,是僵持住了!”
周盈蹙着眉头,“给钱都不成吗?”
“先前姑爷说一亩地补一贯钱,等渠修通了再帮他们垦两亩地出来,别人家都答应了,就这两家临时又反悔了。”余氏揣着手,语气埋怨道:“你阿大这人性子又软,向来逆来顺受的,让他去谈,旁人都不待见!”
“我去!”周盈丢下包袱,抢门而出。余氏连忙追在后面喊:“你说话小点声,都是乡亲,别让你爹难做!”
周盈没有答话,径直去了周集的祠堂。
还没到,却见祠堂门口立着个二十郎当岁的男子。那人叫周奎,是周盈的堂兄,以前和平凉村闹矛盾的时候,周集的年轻人个个跳得都挺高,这叫周奎的还用扁担砸过赵大柱,不过后来被赵吉利一棍子闷在地上,躺了三个多月。
周盈对他堂兄印象不太好,前两年家里还不曾揭不开锅的时候,他还偷他爹的钱,去镇上买花酒,把他爹直接就气过去了。
见了周盈,周奎站在那朝她吹口哨,“妹儿啊!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你躲开,我找我爹。”
“你阿大在跟大胜叔老于叔说事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周盈被拦在门口,推也推不开。
周奎哼了一声,说:”挖渠的事吧?怎么地,才嫁出去没几天,就开始帮姓赵的了?我就不明白了,他赵正给了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别说得那么难听。”周盈定下神来,道:“你好歹是我堂兄,成亲你不在我也就不说了,如今我郎君想帮咱们,你又在这阻三阻四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周奎摊着手耍无赖,“又不是我不同意,是大胜叔他们觉得亏了,我妹郎他的钱大吗?一贯钱就想买一亩地?”
“我跟你说不着!”周盈不想争辩,抬脚要进门,却被周奎扯住了后衣领子。
“跟你说了你不听!你如今嫁到了平凉,你凭什么进我周家的祠堂?今天别说是你,就赵正他亲自来了,他也进不去这个……”
“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忽如晴天霹雳,一声雷吼。
周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有个什么转着圈就朝自己飞来,立时想躲,却不料来物速度着实快,“当”一声砸在了他的腿上。
左腿迎面骨被砸了个正着,剧烈的疼痛钻心般地传来,周奎痛呼一声,蹲下来捂着痛处使劲地嚎。
周盈定神看去,只见祠堂门口不远处,赵吉利抱着手走了上来。
“你算个什么玩意?敢辱元良和我嫂子!”
赵吉利捡起地上的木棍,周盈看了看周奎,问赵吉利:“吉利,你怎么来了?”
“元良让我给你娘家送点过年的年货……”赵吉利“呸”了一口唾沫,道:“听你娘说你可能要惹麻烦,我就来看看。”
周奎往外爬了几步,一瘸一拐地站将了起来,“你等着,赵吉利!”
赵吉利拿着棍子岔开两腿站定,伸着食指往下戳:“爷爷我就站这,有本事你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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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梁子架大了,周盈连忙拉着赵吉利要走,“你快走,他真能喊人来把你打死。”
赵吉利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从小打架打到大,莫管是十打一还是一打十,他赵吉利就从没怕过谁。
“嫂子,你且进去找你阿大,这里我看着,我就看看,周集谁能造次!”
“你疯了啊?”周盈使劲地去拽他,“这是周集,不是平凉!你眼下站在地方,是我们周集的祠堂门口,你这犯忌的!”
赵吉利一根筋归一根筋,但若是要他真站在别人祠堂门口大打出手,原本打架斗殴就有可能演变成宗族矛盾。这种事他还是能掂量掂量轻重的,于是跟着周盈下了石阶,到了晒谷场。
周盈发现拽不动了,抬眼一瞧,赵吉利手里横握哨棍,一双杏眼圆瞪,瞧着不远处窜出来的十几个周集青年。
领头一个正是一瘸一拐的周奎,此时他双手抱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椽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其余人也各持武器,不过刀枪没有,多是一些木锄棒槌。
“嫂子你且让开,别被殃及了!”赵吉利推了一把周盈。周盈怎么也没想到事态怎么就发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当下也不去祠堂找周二和,转身就往平凉跑。
她知道,年轻人斗狠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爹周二和虽然是里正,但说的话周奎他们根本不听。这事得善后,还真得赵正亲自来。
“给我往死里打!”
周奎恶挺着木椽子,面色狰狞,脚下一瘸一拐,恶狠狠地冲了上前,身后的十几个小年轻嚎叫着也争先恐后……
此时赵正刚刚铺完干草,下了木梯。
琳儿嘴里含着糖要他抱,被春儿抢了过去,两个女子坐在炉边翻着绳玩。赵正喝了一口水,还没下肚,却听见赵大柱在喊他。
“元良,出事了……”
语气挺急切。
赵正开门,却被满头大汗的周盈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元郎,去周集……”周盈使劲地吞了口唾沫:“吉利和周奎打起来了!他们有十几个人……”
琳儿见周盈头发凌乱,脸色慌张,再看赵正一张笑脸此时阴晴不定,渐渐地变得气势汹汹,顿时吓得不轻,“哇”一声,哭了出来。
“看好琳儿!”赵正放下手里的碗,转身回到柴房里抄起了一根看起来还算粗的木柴,想了想,扔掉木柴又拿起了一根圆木扁担,可冲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又定住了。
“怎么了?”赵大柱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鱼叉。
“当啷。”赵正把扁担丢在门角落里,“家伙放下,跟我走!”
“干仗呢!怎么还没干就缴枪的?”赵大柱不理解,兄弟此时深陷险境,生死不明。既然要去,又怎么能示弱。
咱平凉虽然年轻人少,但也从来没有怂过不是……
20、下来
21、掰了
22、掘你祖坟,誓不罢休
曹司仓特地强调了这不是强征,完全是军械营有求于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只要完成了任务,还另有加赏。
赵正默默地计算了一番,五个月时间打造两万个箭头,平摊到每个月,就是四千个。均分到每一天,一百多……
赵有锄带了四个徒弟,一人每天也就打不到四十个。
算起来量并不是特别大。
赵正看向了赵有锄,赵有锄却面露难色,“这又不是打镰刀,两锤子敲一个!大唐军用箭簇,所产份量、样式皆有固定制式,容不得半点马虎。一人一天四十个,有些紧张。”
赵正一想也是,这要是放在前世,冲压机往模具上一阵吨吨吨,两万个箭头,两天完活。
这年头从熔矿、去渣、定型、打造、淬火,一套工序下来纯靠手工,件与件之间的误差以钱毫计算,难度可想而知。
曹司仓见事情卡住了,便言辞恳切道:“里君,我也知道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还请里君看在营正的份上,尽力而为。”
赵正打了个哈哈,“之前不还说不限时日的么?”
曹司仓呵呵一笑,“也就一说,春耕自是重要,春耕之后不还是有时间么!”
赵正叹了一口气,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然与军械营的鱼干买卖是你我自愿。但说到底徐火头不买赵正的鱼干,也可以买李正的鱼干,还能买刘正的鱼干。
更何况军械营招人修缮军械,看上去是简单的雇佣关系,但实际上它解决了平凉村一部分人的口粮问题。
活命之恩,在这个时代弥足珍贵。
赵正拱了拱手,“有锄叔,曹司仓!既是如此,我们便应了这份差事。不过人我们可以找,但粮得军械营出!”
“那是自然!”曹司仓见赵正答应了,也十分爽快,“明日我便差人送两车粮食来,日后定期定量,一粒不少!事成之后,里君找的人,也一同论赏!”
曹司仓见差事交代地顺利,也不多做停留,留下了一辆马车方便平凉村来往军械营,便自带着人回去了。
“元良啊元良,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赵有锄哭笑不得,对赵正好一通埋怨。赵正站在村口,兀自捂脸。
“老叔啊,要怪就怪你手艺太好,军械营惦记着你的好手艺,过年都不肯放过你!”
赵有锄“啧”了一声,其他都还好说,无非再做个炉子,再打个铁毡。但这人,要去哪里找?
“不急!”赵正摇摇头,反正要去县城,那里龙蛇混杂,千百流民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堪用的……
忙完这件事,赵正才猛然发觉天色已经不早了。
一天跑来跑去,水都没顾得上多喝一口,赵正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春儿已是醒了,正坐在木盆边浆洗着琳儿的衣裤,周盈则拿着针线纳鞋底。
见赵正回来,春儿衣服也不洗了,上前就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往赵正怀里伸,“元郎,这水冻得可疼可疼了……”
“冻就烧火啊!”赵正没好气地笑,周盈道:“柴火不多了,明日我去后山砍些来。”
“我去吧!”赵正握着春儿的手,感觉到那两只柔嫩的手上冰冷冷的。
“元郎挺偏心的,就知道疼阿姐。”周春把手抽开,“春儿去砍柴,也不见元郎说一声我去吧……”
“行了,别闹!”赵正着实不太会哄孩子,偏偏这孩子还是自己婆娘。当初赵金玉这个棒槌,说娶两个比娶一个好,左右都要嫁人,周春要是嫁给了旁的村,到时候周集倒向哪谁能说得清楚。
彼时赵正也和赵吉利赵大柱一般,使劲点头,傻乎乎地想好像是这么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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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吉利还撺掇拱火,别看春儿年纪小,养几年,不比盈儿长得差。
赵大柱跟着起哄,就是,看,春儿那身材……
赵正此时想起那三人当时说这话的表情,恨不得现在就去祠堂抽他们。
现在想想,自己就算是牺牲终身幸福,是为了平凉,可为了平凉,为什么要娶两个?
赵金玉和赵吉利、赵大柱他们不也是要成亲的吗?
合着当时四兄弟,就可着他赵正来祸害。
就因为他赵元良是里正!?
“元郎,你可是后悔了?”周盈突然问了一嘴。
“啥?”
“后悔娶我和春儿了?”周盈放下手里的针线,认真道:“当初你也是想借着这机会和周集谈水渠的事吧。只是没想到,如今这局面却闹成了这般模样……”
赵正叹了口气,“没呢!”
春儿嘟着嘴,“你就是后悔了,你方才都不耐烦了。”
赵正有口难辩,周盈低着头又道:“就算这只是一场交易,也改变不了我和春儿已是你娘子的事实。你若是有朝一日后悔了,就去买两丈麻绳,我和春儿自且去了,不予你添麻烦……”
来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他终于来了……
赵正实在没心情和周家姐妹拌嘴。
他承认,他起初的确是用心不纯。但他赵正做事从不后悔,一向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周盈自打嫁过来之后,处处以他这个平凉里正的立场出发,向来没有往娘家拐过胳膊肘,为人处世可圈可点……
就连周春,知道赵正无心与她圆房,平日里开开玩笑,也只是口舌上占些瓜落,从不争风吃醋。还一门心思地讨好琳儿,生怕在这个家里没有位置。
赵正对她们,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后悔的心思。
“别说傻话!”赵正一手楼一个,把二人搂进了怀里,“平凉与周集的矛盾,我相信终有化解的一日。而我与二位,是在赵氏宗祠里许过誓的,不离不弃,白头到老,说得轻松容易,但却是一辈子的事……”
“臭郎君!”赵正说得动情,春儿听得却崩不住了,“哇”地一声,抱着赵正顿时哭了起来。
周盈把头埋在赵正的胸口,一双粉拳使劲地锤,啜泣道:“赵元良,好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与你说,这辈子你若是敢负心,我定掘你祖坟,否则誓不罢休!”
……
23、招丁
话说景中末年,大唐税收暴增,关内、河东大批农户逃亡。所选之地无非江南、剑南、淮南,少有人口往北往西迁移。
但河西遭遇边乱,河西之地家破人亡,丧土失地的人家大有人在。
汉人、回鹘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凡大唐子民,流离失所,纷纷内迁。
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吐谷浑王慕容清波为主的一波吐谷浑移民、横越漠北,跨过合黎山、龙首山南下的回鹘一部。
这些人,在河西陇右之界安顿,有的建村落户,有的依然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此番情势,已有四、五年之久……
苍宣县的地理位置不错,土地虽然不比江南、关中肥沃,但常年日照充足,温度适宜。背靠龙首山脉,面向祁连雪山,有足够的水分。经年经营之下,早几十年前就有了塞上江南的美称。
县府大部分征粮都花在安顿流民的用度上,所以此处聚集的流民甚多。
凉州的移民主要是大唐初年关内迁来的汉人,战乱时逃荒而来的河西难民,以及大量的吐谷浑人。但无论是吐谷浑人还是吐蕃人,亦或者是回鹘人,虽然都是大唐人,可在赵正的内心,他还是想找汉人。
平凉村招丁的摊子就在县城的市场边,左近就是县府的粥棚。因为上平镇耆老出书作保,县府为了维持治安,还特意派了一队丁差保护。
“姓名,籍贯!”
“胡三大,河东汾州人。”
“会什么?打铁会不会?”
“没打过,但我会种地。”
赵金玉看看眼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取了一只木牌,写了个“乙”字。
那人却不走,问道:“小郎君,你们真的给饭吃?每日都有?”
“那是自然!”赵金玉点点头:“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
“可能带家眷?”
“你还有什么家眷?”
“有老娘,还有个七岁的族弟……”
赵金玉刚想拒绝,谁知坐在一旁的赵正却道:“家眷无碍,不仅能安顿,还能帮忙落户,从此之后你们便有地种,有粮吃,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那叫胡三大的年轻人顿时喜出望外,“你说的可真?”
赵正哈哈一笑,“我是平凉村的里正,大小好歹是个官。我说能办,那就能办!”
“元良!”赵金玉拿着笔歪头使劲地使眼色,这是招丁,不是招眷。
“不慌!”赵正面如春风,让胡三大自去找齐家人,约定了未时末汇集,一同返回平凉。
赵金玉哪知道赵正的打算,流民之所以有个流字,便是因为居无定所而来。年份差的时候,就四处流动,年份好的时候,便回到家乡。
如今大唐百废待兴,只要税收大策一落地,不怕土地没人耕种,到那时,缺的就不是地,而是人。平凉村近些年来抽丁严重,村中丁男不足五十,中男也不过就剩下赵正这四个族兄弟,能当重劳力的,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六十人,断层严重。
若是好不容易招来的丁壮,趁着形势好转一个不留神跑了,那平凉村拿什么中兴?
所以赵正根本不怕人带着家眷,有了家眷就有了根,就能一门心思地帮着平凉。
赵金玉的宗族观念甚浓,这和赵正“大汉主义”其实如出一辙。但大唐就是这个大唐,无论怎么作,都不能改变大唐尤其是西北边陲民族混杂的事实,就如同无论赵金玉如何想保持宗族纯洁,他都不能罔顾平凉村缺丁少男的局面。
但赵正不会做那些引狼入室的赔本生意,不会是个男的就想拉到平凉。他要的人是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首先要有手艺,木匠、瓦匠、铁匠,只要会一门,就归入甲等,重点招募。
然后,就是没有手艺的乙等,这些人不小于十六,不大于二十五,不像病痨,身体健硕,没有残疾,只会种地……
条件放得十分宽绰,加上有县府公文告示,苍宣县里的流民得到消息后,知道不是官府的糊弄,于是纷纷都涌了上来。但听说需要落户,而且在那个叫平凉的村子里至少要呆满三年,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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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中许多人要么没有手艺,要么年纪并不达标。还有一些单身汉终年流浪,不肯死守一处,实属凑热闹的盲流,所以实际登记的人并不多。一上午下来,拢共只有三四百多人排队询问,符合条件的有六七十人,大部分都还带了家眷。
赵正在其中选了两个木匠,两个铁匠,两个瓦匠,又亲自挑选了三十个年轻人。赵金玉注意到,赵正挑人,要么单身,要么只带了老娘老爹或者年幼的兄弟姐妹。
有老婆孩子的,一个没要。
赵金玉渐渐地有些看明白了,这哪里是在招丁,这分明是在招婿啊!
他斜着眼睛看忙碌着的赵正,难怪这一大早怎么劝都不听,放下手里所有的事,就是要跟着来县城。
原来是为了这出。
赵正不仅要让家眷锁住这些人漂泊的心,还要耍一招美人计。
果然是深思熟虑啊……
“看什么呢,你!”赵正见赵金玉目光呆滞,便推了他一把,“快去对一对,人都齐了吗?”
赵金玉一眼望见城门边聚拢着的六十多人,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地对了过去,没错,没有浑水摸鱼的。然后给每个男丁发了一块木牌,让他们吊在裤腰带上,在不熟悉之前,权做一个身份识别。
“实话说,我们村本就有三百多口人,如今你们去了,就更多了。大家伙都看着点身边的人,若是没有这块木牌牌的,可得帮忙轰走,否则抢你们的地,抢你们的粮,说不定,还得抢你们婆娘……”
人群“哄”地一声笑了出来。
胡三大咧着嘴笑得最大声,“郎君,是要发老婆吗?“
“滚!婆娘自己找!”赵正大喝一声,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赵正让确实身体孱弱的老人和孩子上了马车,那马虽然是驮马,但也是军械营里吃着马嚼料的驮马,身体壮硕,一车拉了七八个人,走起来稳得很。
赵正和赵金玉,则和新人们一道,边说边笑,开着十一路,走了回去……
24、扶持
赵正做的这个决定,并不是没有阻力。赵家叔伯们就头一个反对,但是当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赵正用数据让他们闭上了嘴。
仅仅只是一条三十里地的渠,其工程量之巨大,就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平凉村三百多口全部都上,一天可能挖一里地?
就算第一期工程只是挖个大概,那土方量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马上就是春耕,没有水,拿什么去浇灌荒地?
若是不开荒地,每家就接着去弄那两亩几分地,然后再饿上一年吗?
赵正发誓,决不允许!
不仅要挖渠,还要挖六个蓄粪池,除了因为浇灌成本而荒废的那一百六十多亩土地外,河湾边还有七十多亩空地,必须在种菽之前,打理出来。
打鱼?
从此以后,就便断了这个念头吧!大通河上上下下,哪里还有你们打鱼的地方?如今去河里捞一网,都不够我给你们熬的汤药钱。
想要做下这些大事,平凉凭什么?
家家户户都想兄弟姐妹多,可事实就是,人力如今是限制平凉的最大障碍!
否则,我赵正为什么要讨好周集,为什么要娶周二和的两个女子?我赵正赵元良,难道在你们眼里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老色批?
招来的丁壮和他们的家眷,就站在祠堂门前,赵正立在马车上,大声道:“万望诸位乡亲父老,摒弃陈旧杂念,如今只有一条,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从此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赵元良没什么本事,能做的,仅此而已!”
……
没人再有反对的意见。
无论是平凉的原住民,还是新来的,都饿怕了。
赵金玉趁着大家都在的时候,宣读了新年拟定的第一条土地措施。
凡平凉村民,无论赵氏本宗亦或是落户新丁,自今日起,耕作一视同仁。
自年始,摒弃分田惯例,无论贫瘠肥沃,均为我平凉诸位共同之田地产,不分彼此。
人丁日出劳作,日落而息,以工分计之。所产换卖之钱粮、布绢、丝麻、铁具,所租买之耕牛、驮马,所养之鸡鸭、猪羊等均为平凉诸位共同之财物。田租地税,户税徭役等租佣调项,均为平凉诸位共同之所担……
为了达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目的,赵正直接照搬了他所熟知的小集体经济和大集体劳作的经验知识。
他前世对这类制度其实并不十分感冒,这完全放弃了自主发展的思想,违背了市场和经济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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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记工分,吃大锅饭最容易养出懒汉。
但这被人诟病了几十年的制度,在眼下的平凉却最为适用。
小农终会觉醒,但现下赵正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填饱肚子。或许等哪一天,有人会不满,有人会抱怨,或许日后的某一天,赵正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但那有什么关系!
他力所能及地救下了他能救下的所有人,那就够了。
就是如此地简单粗暴。
并且没有人表示反对。
因为在场的,平凉村曾经最大的地主,是赵正。平凉的农户,没有谁敢拍胸脯说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没有赵正父辈祖辈的恩惠,并且如今的平凉,依然在受着赵正的恩惠。
兴庆二年正月初三,新年第三天,赵正革了自己的命。
招来的新丁和他们的家人被安排进了已经空了的人家,在简单打点之后,便有邻里上门,送上了一些最简单的生活用品,甚至柴火。
为了照顾赵氏族亲的感受,区别先后,赵正把祠堂分作了上下两厅。吃饭时上厅是本宗氏,下厅是外姓人。
这是叔伯们最后的倔强,赵正也弹压不住。
但外乡人并不气恼,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宗族的敬畏甚至超过了皇权,能让他们进祠堂吃饭,就已经是平凉给的天大的面子。当即便有外乡人跪了下来,向赵氏宗族的先祖牌位使劲地扣头。
赵正并不想刻意去改变这种现状,因为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毫无意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符号,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些符号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大年除三开始,直至大年初七,赵正马不停蹄,一刻也没敢耽误。跑完上平镇,拿着耆老给的保书,带着平凉村新造的民册,直奔县府而去。
落户的工作出人意料的顺利,就算是过年,县衙也受理了这等惠民的举措。县丞拿着通缉册书对着名单一个一个地复核,确定没有通缉要犯,这才盖了县府大印。
“赵里正,如今敢如此大数目地往自家招丁的人,可不多了!”
赵正点头称是,道:“这几年大家过得都苦,没有多少余粮去送给旁人。若不是平凉修渠需要人手,我也不想干这等大事。”
“哦?你们要修渠?”
“正是。”赵正也不隐瞒,把平凉村开挖灌溉渠的想法和盘托出,县丞似乎很感兴趣,“啧”了一声,道,“这条渠要是修通了,可开多少荒地?”
赵正早就计算过了,当即道:“二百三十余亩。倒不是灌溉极限,而是就算招了丁,也不能再开了。人不够。”
县丞脑袋转得极快,心道朝廷如今鼓励垦荒,平凉村一马当先,若是成了,无疑是苍宣的一个榜样,那可不是典范?
但不知平凉村能耐如何,具体事宜还须现场勘验。若是真能挖出一条能惠及十里八村的大渠,那别说是在凉州,就算是在朝廷,也是一件大功。
赵正见县丞的眼睛在闪光,情知县府也定是对此事极力支持。当下又把自己面临的困难一一摆出,让县府定夺。
农具,特别是铁质农具,奇缺!
再一个,是地,周集占着水渠必经之路,就赔偿问题,尚未谈妥。
不过征地这事兹事体大,牵扯律法、氏族等多方面因素甚广,处理不当会动摇治民根本。这种事别说是县府,就算是河陇节度使,面对这种问题,他也不能乱来。
赵正当然知道这其中缘由,只道哪怕先动工,多挖几里地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动起来,不要误了春耕。
这番话一出,便连县丞都赞叹不已,直夸赵正果然年轻有为,端得是识大体,认大局。
既然平凉缺铁器,那好说,生铁等一应物事,县府全力供给,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专项专用,打了农具只需登记造册留上官备查,就不必来报了……
25、多大事?
26、开渠,放水!
开春之后,温度直线上升。
大通河河水猛涨,此时水位盖过了渠底。
赵正带着众人,站在奔腾的大通河边,眼下就剩最后一锄,成与不成,通与不通,在此一举。
“来了来了!”赵金玉从远处官道上下来,一路奔跑,一路兴高采烈地大吼。
赵正手搭凉棚,定睛望去,只见官道上一行人马折向荒野,徐徐而下。为首一人身着绿袍,脚踩朝靴,头戴展翅幞头,身旁一人身着青色官袍,便是苍宣县丞。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锦衣华服,似是不凡。
一行人等到得河边,便从马背上下来。
赵正率众迎上前去,“上平乡平凉村里正赵正赵元良,见过县令!见过县丞!”
那县令四十来岁,脸庞消瘦,面带微笑。
“你便是赵正?”那锦衣人抢了一步,走到河边,“大通河河水涨跌不测,你又如何保证你的灌溉渠能不引水淹田?”
赵正不知对方路数,但见县令县丞只是站在一边,神色恭敬,心道莫不是哪家高官衙内?如此,一时间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你且说来便是!”县令摆了摆手,“这位郎君的身份高贵,不是你可揣测的!”
那年轻人微微一颔首,“祁县令过誉了,我如今无官职在身,只是对这灌溉渠略感兴趣,此番询问也并不是上下质问,纯属好奇而已!”
赵正听罢,知道不是来找麻烦的,当下就把这渠的奥妙说予众人。
灌溉渠自高到低,走的是口小肚大、如树蔓扩张的路数。河水漫不过河坎,单位流量经过渠沟土层汲取、分支分流,最后再汇集到更宽出口更大的主渠,最终流入大通河下游。这般水渠,只有嫌水不充沛,哪里会怕引水漫田?
赵正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草图,那年轻人对单位流量、口小肚大的说法听得饶有兴致,不由也蹲下来和赵正一齐探讨。
赵正指着图,道:“主渠辅以挡板负责供水,水大时插板,水小时抽板,控制入口流量。支渠负责灌溉,技巧便是筑水底土陇,抬高所需灌溉区域的水位,使水流入农田,待水足后,铲去土陇,水位便能平复……”
这一讲解,简单易懂,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又问:“你的沟渠始终是土筑的,长年累月,水急之处沟壁不会被水冲垮?那时你这口小肚大的设计,便又有何用,不也一泻千里了么?”
“郎君!”赵正停了下来,道:“郎君所说确是一大隐患,我也准备在今年秋收之后,待大通河水位下降,于灌溉渠水流湍急之处使火砖米浆加固渠底与渠壁。”
“如此甚好!”年轻人一拍大腿,大笑起来,“你这渠可以,当立一功!”
说罢站起身来,县令迎了上来,做了个揖:“郎君,这开渠首锄,便由你来?”
谁知那年轻人摆了摆手,“此事荣耀至极,你我皆退下吧!赵里正,你便亲手开了这渠口,让我等观摩驻望一番……”
说罢,朝赵正做了个手势。
赵正原本请县令来此,一是汇报开渠进展,让他知道县府给的铁他没白用,拨的粮食平凉人没有白吃。二也是想让顶头上司过个手瘾,顺便邀功。说不定县令大人一高兴,就能大手一挥,赏钱百贯,给平凉村更多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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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县令显然十分忌惮这年轻人,不敢妄动,只向赵正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平凉村的后生们远远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喘。赵金玉见过县官,但也是第一次见到县令,此时又见那锦衣年轻人气度不凡,颇似王侯,赵正在这样的人面前却拎起了铁锄,当着众人的面高高地挥舞了起来……
赵金玉便是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渠口离着河水仅隔一层泥土,赵正一锄头过后,那土便坍塌了下去。河水在河坎水线之上欢快跳跃,只等入口一开,便奔腾着自渠口涌入,然后顺着沟渠一路延伸,直至荒原尽头……
成了!
众人踏着新绿,随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向南,远远地便能瞧见河水在渠中溅起的朵朵水花,跳腾拍打。
“上马!”年轻人一骑绝尘,自顾自地追逐而去。
赵正想追,却不料县丞把马缰递到了手上,一脸殷切地表情,“赵里正,这年轻人乃是皇家二郎!你且走运了!”
原来如此!
赵正虽然吃惊,但也容不得多想,他翻身上马,直追而去。
他此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县丞说的没错,平凉的未来,就全靠这二皇子了!
一行快马疾驰,但终究没能追上流速飞快的水流。待到了平凉村旁的水渠出口,还未见流水,便已听见了哗哗水响,声势巨大。
渠边站着平凉百姓,见赵正骑马而来,无不欢呼雀跃!
“通水了!”
那年轻人似是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赶到渠口,站在河坎上看那混着泥沙的河水泛着泡沫,从渠口重又奔向了大通河。
“祁县令!”
“在!”祁县令喘着粗气,那年轻人道:“即刻表功,呈于内省!”
“是!”祁县令满脸带笑,回头一拳砸在了赵正的肩窝,可以啊!
赵正朝二人作揖:“小人不敢居功!”
“是你的便就是你的,有何敢不敢!若是为官都如你这般放低姿态,有功不领,我大唐还如何中兴?”年轻人杵在渠口想了想,“取名了吗?”
赵正摇头,“尚未!”
“那便叫盈仓渠吧!讨个好兆头,希望今年大唐能仓满库盈!”
说罢,从渠口跳将下来,重又骑上了马:“我近日还要去陇右,河西便不做过多停留。祁县令,赵里正,望你等能以万民百姓出发,以渠水造福一方。来日我定再来拜访,亲口尝尝平凉种出来的稻米!”
祁县令诚惶诚恐,差点便伏地磕头。赵正立在一旁,伸手作揖,恭送王侯。
那年轻人恣意洒脱,任由胯下马匹在平凉广袤的原野上飞驰,几名随从紧追其后,一路便绝尘而去了……
27、曲辕犁
祁县令到平凉村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富安村嗅着味道也来了。
一大早,刘怀东就赶着马车到了平凉,一脸堆笑的模样。结果到进了村,却没见赵正的影子,去了祠堂一看,却见赵金玉正拎着一袋白面往案板上到。
“都吃上白面了呀?”刘怀东吃了一惊,暗道:“都说平凉村如今得了县府的青睐,看来是不假了。”
赵金玉做了个揖,“刘里正,一大早你怎么来了?”
刘怀东笑呵呵:“做饭呢?”
这两天陆续有许多人闻风而来,有别村的里正,还有镇上的户长,但不管来的谁,对如今平凉的局面都是一副羡慕嫉妒的模样。
这些人到偏僻的平凉村来,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打探打探实情,看看赵正到底做了些什么,让县令都刮目相看,二是来探探口风,看能从这盈仓渠里能捞到什么好处。
赵金玉原本还挺得意,毕竟是长了脸。但来的人多了,就显得有些疲于应付,于是一边揉面一边道:“刘里正来的不巧,元良去地里干活了。”
“我不急,我看看!”刘怀东老脸微红,背着手四处打量。
有一搭没一搭跟赵金玉闲聊,“金玉啊,之前在镇厅上,元良说一天打一千多斤鱼这个事,可是真的?”
“哪有啊!”赵金玉道,“那都是元良吹牛的。”
“……”
姜氏正好端着一盆羊肉进来,“金玉,刘里正在战场上救过老里正的命,你好好回话。”
“哦!”赵金玉吐了吐舌头,刘怀东盯着那盆羊肉,眼睛都挪不开了,手却连忙摆着,“不打紧不打紧,是不是真的眼下一眼就看出来了,元良啊,到底还是有本事的…这位嫂子,你们这是做包子吗?”
“饺子。”姜氏不卑不亢,“元良说的,农忙时节每七日吃一次饺子。”
“怎做如此多?”
“三百多人呢,一次就得一百多斤羊肉。”
“……”刘怀东感觉喉咙有些痒,吸了吸鼻子,就要往外走。
“刘里正,这就走了?不等会一起吃顿饺子?”
刘怀东头也没回,“吃过了,吃过了……还有事,我得去找元良。”
……
赵正带着赵有锄正在灌了水的地里试验曲辕犁,一头老牛喘着粗气在前拖曳,赵正和赵有锄两人一人一边踩在爬犁的踏板上。老牛步履稳健,拖着爬犁和两个人在地里横蹚,湿泥被铁质犁壁带着朝两边飞,身后留下了一道半尺深的泥沟。
“够了吗?”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问。
赵有锄摇头,“还得调,不够深。”
赵正跳了下来,推动犁辕调节爬犁深浅的犁评,“再试试!”
赵有锄点点头,一人站在爬犁上,手里皮鞭挥动,“吔”一声,老牛抬起牛蹄,重又拖动起来。
这回犁出来的沟深了将近三寸。
“大功告成!”赵有锄很兴奋,“元良,你这犁轻便,省力,还好掌握方向,比那粗苯的直辕犁好使多了。这可不得了,不得了!”
赵正心道一声惭愧,这无非是百度百科看多了,才有改进犁地工具的想法。赵正就是觉得之前这世界用的犁太过庞大,也着实笨重了一些,才想着怎么来减重,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到底,这东西关键是省力,说有多了不得却是过于夸张了些。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曲辕犁在他前世所处的那个空间,那可是划时代的产物。
赵正在水渠里洗了洗脚,冻的呲牙咧嘴。赵有锄呵呵笑了一声,“元良啊,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庄稼人。”
赵正打了个哈哈,“泥巴都糊脸上了,难不成我是个官人?有锄叔,回头我叫吉利他们再去定几套爬犁,回头让张师傅他们帮忙改成曲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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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有锄蹲了下来,“你这曲辕犁不往县里报?这可是大功。”
赵正叹了一口气,两眼望天,“咱们平凉开了条渠,就已经很多麻烦了。眼下春耕急迫,没那么多精神再去应付旁的应酬,曲辕犁的事,等闲下来再说吧。”
赵有锄点头,“也是,就算往县里报了,旁人也赶不上这春耕的趟了。”
赵正擦干脚穿上鞋,还好皇家二郎来了平凉的事别人不知道,否则他这平凉,怕是要被皇家的舔狗们踏平不可。
就这,二皇子还说要到平凉来吃饭,到时候,怕就天下皆知,再也瞒不住了。
不过反过来说,县府现在对平凉倒是真的有求必应,盈仓渠表功县府里要占大头,但奏表要怎么写,赵正是关键。
无非是县府授意,县令大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亲自框定修渠方案。量全县之财力物力,对平凉行便宜之门,调拨本就紧缺的粮食,工具,人力,殚心竭虑,攻坚克难,无不是为了造福一方……
话说回来,赵正写这些写得心甘情愿,若是写这些能让平凉更快地起死回生,他不介意写个五千字的大表。
只是这具身体上顶着的脑袋不太灵光,没什么国文造诣,那些奢华的辞藻,想写他也写不出来……
不过县丞说,就这样,很好,朴实。
赵正站起身来,远远地瞧见刘怀东走在田垄上,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而来。
“元良,你怎么亲自下地了?”
“刘叔!”赵正做了个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西北风!”刘怀东头也没抬,自嘲地笑,“都说我们富安村殷实,今日到了平凉,叔叔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殷实。”
赵正抓了一把干草垫在了泥地上,扶着刘怀东坐下。刘怀东拍拍大腿,“老了哟,想当年……”
赵正连忙打断,“你可别想当年了,远道而来,辛苦了!来,你喝口水。”
说着就递来个茶壶。
“新做的茶壶?”
“嗯,新做的,前些日子找了个瓦匠,烧泥料不错!”
刘怀东打量着茶壶,爱不释手。嘴里却道,“贤侄是个大忙人,成亲也不说一声,听说娶的是周二家的?”
赵正点头,寻思刘华东一来就扯东扯西,难不成也是来说亲的?
却见刘怀东忽然住了嘴,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赵有锄拖上来的曲辕犁……
28、来者不善
29、鼓响
所谓无利不起早,刘怀东到平凉村来,无非就是水渠的事。
刘怀东说,平凉的水渠上游离富安村只有十一里地,如果从最近处接口,只需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引入富安。
但这个事不太好操作,因为赵正当初构思盈仓渠的时候,是没有直接考虑富安村的。一是因为地形,二是因为渠口附近的上游,都是古河道,没有开垦价值。
不过盈仓渠原本是要过周集的,只是因为周集的毁约,才让赵正在周集外绕了个大弯。如今想引渠水去富安,最经济的操作便是打通周集,然后从周集引水。
虽然路程会远一些,但是主渠经过周集去富安,一路都是田地和可开垦的荒地,能减少许多分渠的开挖工程量。而且周集的废渠也能减少相当一部分土方量。
赵正在地上画图,和刘怀东解释这方面的操作和实际困难,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锅全部甩给了周集。
如今这局面,想要引一条水渠,要么自己去挖,要么就到周集找周二和去闹。
不然没辙。
刘怀东听的很认真,而且以他的经验,他知道赵正这回没有忽悠他,字字句句,全是道理。
于是,刘怀东第二天就到周集去了。
据说两人没谈拢,刘怀东差点和周二和打起来,要不是势单力孤,赵正的老泰山估计要糟。
但这事并不算完,因为上平镇的范围内,大通河唯一开的口子就在平凉,其余村子谁也没这个能力再去开一条盈仓渠,但是谁都眼红盈仓渠给平凉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前景。
于是没过几日,刘怀东又纠集了河背、沙沟、口子店、拉尔卡、廖家几个村子的里正,外加孟顺胡杨不请自来,管你是汉人还是回鹘人或是吐谷浑人,八村领头羊坐了两架马车,气势汹汹地又杀去了周集。
那架势当时就惊动了耆老,老人家腿脚不方便,于是就雇了两个轿夫抬着,跑了二十几里地,到了地方一看,九人在周二和家打得鼻青脸肿。
周二和家的大女子周盈把周二和推进了里屋,死死地守着,众人闹归闹,但对女子不好动手,才暂时被分隔开来。
耆老气得差点归西,拄着拐杖嘴唇都在打颤,问周盈:“你家郎君赵元良呢?”
周盈实话实说,“回耆老,我家郎君去县府送册子去了。”
“兔崽子!”耆老便骂道:“把自家婆娘推出来挡拳脚,自己却跑县府里去了!他这渠修得可是太好了,把我上平镇修得是人仰马翻,你们这群丢人现眼的家伙,滚!赶紧滚!”
几个里正不敢造次,纷纷向耆老作揖,但却就是不走。
刘怀东道,“今日这周集,他答应便罢,他若是不答应,我富安来帮他周二做这个主!”
门口围观的周集村民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叫嚷道,“富安了不起?你们要引渠水,你们自己去挖便是,跑到我们周集来,又是做甚?”
刘怀东怒目而视,带头聒噪那人心虚,揣着两手跑得飞快,耆老道:“是周二那侄儿吧?好好的一个周集,尽被一些不相干的废物搅得乌烟瘴气!周二和,你且出来,我倒是想听听,你到底是听你女婿的,还是听你侄儿的?”
周二和在里屋闷头倒在炕上,腰上腿上头上方才糟了几人的拳脚,此时隐隐作痛。
“你个没出息的货!若早听了元良的话,何至如此?”余氏痛哭流涕,戳着手指头数落,“尽叫那周奎牵着鼻子走,为了那几贯小钱便去得罪平凉,你可知晓你家两女子是平凉的媳妇?如今旁人打将上门,你侄儿呢?可顾你死活?”
周盈抹着泪跪在周二和面前,“爹!你醒醒吧,周奎他不是好人!他撺掇大胜叔和大于叔,就为了多要两贯钱买花酒,大胜叔和大于叔本分,你却不能惯着啊!”
周二和默默地坐起身,周盈接着道:“你是我爹,是元良的丈人,有些话,他对你说不出来,但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把水渠修到周集,爹!你不能再任由周奎胡作非为下去了,你是里正,你得担得起全周集人的身家福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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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正拿着册子,眼皮不经意地跳了几下。
因为春耕,县府里没什么人,县丞大人忙着整理田籍户册,也没空招呼,让赵正自便。赵正翻了几本县衙的卷宗,尽是鸡鸣狗盗的小案,顿感无趣。
“怎么地?你还有心情翻卷宗?”县丞瞄了他一眼。
赵正嘿嘿嘿地笑,“大人啊……”
“打住!叫我官职便是,大人二字我可担待不起!”
“古县丞,老古!”赵正一屁股坐在桌案上,拿着册子问,“你觉得我是不是个人渣?”
“确实不是个玩意儿!”古县丞笑道,“把自己婆娘和老泰山卖得明明白白地,你也不怕遭雷劈!”
“不至于!”赵正道,“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至于动手,就算动手,他们也不至于打女人。”
古县丞收拾着桌面,问,“那你打算呆多久?你觉得这事怎么能算完?”
赵正正色道,“等我老丈人想通了,这事就算完了。周集不动,盈仓渠就动不了。盈仓渠动不了,我刘叔到时还得去平凉找我……”
古县丞不解,“你再给他们挖一条不就完了?”
赵正摇头,“谈何容易,人力物力就不谈了,我平凉是因为服我,我要跑别的地方再去挖一条渠,谁服我?这其中关键,不足道也!”
“你赶紧下来!”古县丞拍了他一巴掌,“还不足道也?”
赵正也不辩解,从桌案上跳了下来。
平凉之所以能挖出盈仓渠,而别的村不行,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吃了公有制的红利,这其中的门道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他也懒得解释。
别说和君权王权相比,就说和地主阶级比起来,公有制便是天生的死敌,小范围弄弄无伤大雅,若是搞大了……他一个小小的里正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正欢,却忽听衙外一通鼓响,古县丞一脸笑意顿时凝固,神色间也变得紧张起来……
30、匪祸
31、鱼篓
32、哨卫
33、迷路
34、阵法
35、响箭
36、暴徒
两个中年夫妇被赶到了柴房里,达布坐在一间茅屋的炕上,两个壮汉正在往炕膛里添柴。
曲贡从外面进来,一脸的风尘仆仆。
“达布伦钦!”
达布喝了一口热水,“怎样?信送到了?”
“送到了!”曲贡坐了下来,“伦钦,我们为何就停在此处?不再往前了?“
达布道:“前处有平凉暗哨,我们白日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要被人发现了。”
“暗哨?”曲贡吃了一惊,“伦钦是说平凉是军镇?”
“倒也不是,只是普通农户之村罢了。”达布说:“那汉人说平凉原本穷困,只是他们的里正赵元良是个有本事的,今日我远远望了一眼,那盈仓渠所灌之农田俨然,却如传闻所说。”
曲贡想了想,道:“伦钦,今日我去送信,见村口火光边有一穿甲之人,瞧形制似是大唐安西军骑兵轻甲。这平凉村,是有安西军后人?”
“这你也瞧得清楚?”
“臣眼神好!”
“我差点就忘了,你是我下勇武军第一神射!”达布笑道,“如今因河西阻隔,对于大唐来说,安西已是飞地,安西军尽是老弱病残,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已毫无十余年前说射你左眼便不射你右眼的豪气了!你别怕。”
曲贡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却听身后门响,两个武士押着周奎而入……
达布让周奎画平凉村的地形图,周奎哪里会清楚平凉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只凭记忆用炭笔画了一副潦草的示意图,达布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总感觉和白日里看到的平凉不一样。
总体轮廓倒是差不多,可就是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送封信给平凉,只是表明自己的善意。但若是赵正不来,他到底还是要进村抓人的。到那时,少不得要杀几人立威,达布甚至想,若是要杀人,得挑些什么人来杀才好?唐廷如今犹如西下斜阳,时日无多,就这半个凉州,迟早也是吐蕃的。
这么算来,平凉的村民,以后也会是吐蕃的子民。
达布叹了一口气,这大好河山塞上江南啊,要是打得太烂了,重建起来又着实头疼……
却听门外一声“哈哈哈”粗狂的笑声,曲贡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
达布抬眼一看,却见一个身高九尺,浑身铠甲,满面胡须的大汉不请自到,顿时便皱紧了了眉头。暗道,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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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日伦钦!”曲贡行了礼,识相地退了出去。
不错,来的正是屠了整个桦岭的朗日伦钦。
“达布!兄弟!”那人张开双臂,拥了过来,达布一伸手推开,“朗日,你怎么从北边跑来了?”
“左右都是打猎,在北打或者在南打,有何区别?”朗日用肥硕的手指捻着胡须,一眼看见蹲坐在一旁的周奎,“这汉人你抓的?正好用来磨刀……”
说罢,朗日便“锵”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周奎眼见此人魁梧雄壮,内心已是颤抖不已,此时见利刃出鞘,当即吓得腿软,瘫倒在地,一惊之间,只觉一股热流在两股之间激荡,竟是尿了出来。
“别胡来!”达布使了个眼色,两个武士提小鸡似的把周奎提了起来,捉去了屋外。朗日哈哈大笑,“都说汉军满万难敌,没想到汉民却如此不堪一击。前日我扫了一个村子,一百多人全杀了,没一个能打的!”
“你把唐军引来了?”达布侧目望去,这蠢货尽干些没有人性还坑爹的事情。
谁知朗日竟摇了摇头,“唐人一百多人正在搜山,我留了十几个弟兄与他们周旋。听说你要来抓个什么修渠的,我就来帮兄弟你助助威……”
“我的事,你别掺和!”达布不满地说道。朗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就看看,给你壮壮声势!到时你从凉州回河西,我与你也一同回去……”
“你去河西做什么?”
“听说河西有汉民反叛,我去帮你平叛!”
“几个乡民歉收抗税而已,轮不到你的人去帮我。你该回吐谷浑就回吐谷浑,唐廷二皇子此时正在陇右,你也不怕唐军抄了你的后路?”
“啧啧啧啧啧……”朗日翻着嘴唇,“你是在怪我抢了你的吐谷浑?还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你做不了赞普?几个乡民抗税,杀光便是,都如你这般心慈手软,我们还怎么和唐廷打仗?”
达布闭着眼睛,不说话。
心里巴望着这蠢货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坑爹坑兄弟……
卯时末。平凉。
天色已明。
因为那封信,赵正最终还是没能去周集。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但现在他确定了,有钱有粮的平凉,是马匪的必来之处……不,可能不是马匪,而是吐蕃的正规军队。
只是没想到,来人不是奔着钱粮女人来的,而是奔他赵正来的。
他们可能和屠村的那伙人不同,但从行事作风来看,的确也像是军队所为。
赵有锄之前收集了全村可用的武器,弓、弩、横刀、斩马刀、拍刃,这些都是平凉家传的古董。便连最缺铁器的时节,也没人会把父辈留下的兵器拿去铸成农具。
西凉人尚武,从古至今都是悍兵骁将的出身地,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刀枪剑戟,但凑个几十把还是不成问题。
弓箭和弩箭是现成的,赵有锄那几个铁匠师傅日夜赶工,正好有一批军械营的存货。张纯茂带着几个人连夜削切了两百多支箭杆,又改造了十几张手弩,几张能穿甲的重弩,又修缮了七张弓。按个人专长,将武器发放了下去。
赵吉利穿着他父亲留下来的皮甲,左腰佩刀、右腰挂弩,背上背着弓和箭壶,手里还握着一杆柄短刃长的拍刃。这拍刃初时已是锈迹斑斑,毫无金铁之色,赵有锄花了一个时辰重新锻打,张纯茂又给它新铆接了桦木刀柄,此时拿在赵吉利手里,顿时寒光四射,锐气逼人。
赵正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兵器,只见此刀身长八尺,刃长便五尺有余,刃宽四寸三分,刃型似剑,中隆剑脊。
“元良,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赵吉利提着这二十四斤重的大家伙走了过来,一身披挂活像个暴徒一般……
37、走你!
38、留下
39、铁甲
40、破绽!
41、重弩
42、中箭
43、参他
44、后日
平凉一仗,说实话,赵正还真得感谢赵硕。
赵硕带着左武卫巡视河陇,到了凉州盘桓了几日。那几天到凉州城外看州府搭的窝棚,里面住的流民熬粥煮稀,衣不蔽体。窝棚左近有个乱葬岗,有人跟他说,这一整个冬天,到了凉州的流民至少饿死了六成,还有许多人根本没到凉州城下,都死在了路上。
此一去河西,沿途伏尸遍野,更加惨不忍睹。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硕顶多也只是督促刺史多放粮赈灾,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良策。可凉州城中百姓如今也是勒紧裤腰带,吃了上顿没下顿,府库早就空空如也。就只剩市面上一些紧俏的米面,普通人家还吃不起。
若是朝廷还不送粮来,怕是要民变。
赵硕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下来,心里着实不忍,便连在流民面前都不敢说自己是皇子,怕被人拖下马来打。
回到了州府,赵硕坐着坐着就忽然想起了赵正来。
如今的河陇之地仿佛就苍宣的情况要好上许多,祁县令跟他说,苍宣县辖内,如今过得最好的就是平凉。平凉这个地方,原本比谁都要穷困,可是他们打鱼、制胶,生生地扛过去了,而且还有余力招丁,还挖了一条灌溉渠,打算开春垦荒。
赵硕这一路走来,先到的苍宣,后去的州府,属实没想到情况已然恶劣至此。
没到凉州城之前,他还觉得除了那条渠,平凉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村落而已,也是个啥都没有的穷乡僻壤。当时他对平凉的印象,就只有那条盈仓渠。可如今细细想来,这个叫赵正的平凉里正,似乎比别人更有本事。
想了几个时辰,赵硕忽然就明白了。
可不是嘛?别人都在摆烂,就他风生水起。
别看平凉人穿得破破烂烂,衣衫褴褛,但没有一个面带菜色,还都个个生龙活虎。这种反差让赵硕意识到,他有必要找赵正来细细问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否则他回长安后,奏表要怎么写?总不能跟着凉州府下各县一样,大家一起都来摆烂吧?
伴护的左武卫抽调了一伙人马,从凉州城一路向东南而下。谁知等到了苍宣县,带队的队正便见到了县府下的匪祸文书,知道苍宣境内此时正在闹匪。
队正怕平凉出事,毁了赵硕的差使。于是不敢耽搁,天不亮又急匆匆地启程,可没想到半路上又碰到了赵金玉派去军械营请援的人,那人一见卫军,顿时拦路大哭,队正一听正是平凉村遭劫,立时让人顶盔贯甲,招展军旗,全速驰援……
结果到了地头,却见吐蕃铁骑勇武军。
发现居然是老熟人,左武卫和吐蕃人同时吃了一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唐境内,唐军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轮弓箭招呼,紧接着挺着长枪斧锤和马槊一顿乱锤。
吐蕃人在平凉连连吃瘪,此时赔兵折将,心里正虚,眼见唐军打了鸡血般疯狂冲锋,当下也是二话没说,干脆调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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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硕没等来赵正本人,却等来了左武卫的战报,着实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凉州腹地,居然出现了吐蕃骑兵,于是凉州府也呆不住了,带着剩余的左武卫一路又到了苍宣,果然在苍宣县衙里见到了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浑身是血的赵正……
然而更让赵硕吃惊的是,平凉单挑吐蕃骑兵,阵斩二十七人,生擒三人。
其中据说还有个身份不一般的。
但认尸的人对着朗日看了半天,都纷纷摇头,不知道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可能也就只是比普通吐蕃人穿得好一点罢了,左右不可能是伦钦吧?
赵硕也亲自去看了一眼,深以为然。问可随身配有标识?众人摇头。赵硕捂着口鼻,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了一句:“既然都不认识,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赵正直昏迷了九天,醒来的时候赵硕已经去了陇右石堡城。但他留下了军医,妥善地为他处置了后续的医治杂务。只说是二皇子让他静养,等回了长安,定会亲自为他请功。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平凉开了三百亩地,在赵正的口授下,沤了近四千斤农家肥。到五月初三这一天,河湾边的七十亩河滩也开垦了出来,赵正站在河滩边,远远地看着胡三大带着人,在那黑色的河滩地里笑得跟朵花一样。
“吉利,你说周奎明天处斩?”
赵吉利摇头,“是我记错了,是后日。”
赵正掐指一算,后天五月初五,端午节。
真是个好日子。
“周集的人去么?”
赵吉利接着摇头,“你丈人嫌丢脸,不去。还说周集的人一个都不要去,让周奎被县衙的人随便丢到乱葬岗里,周家不为他收尸。”
“哎!”赵正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起初他还不觉得周奎是个坏人,没想到这货差点害得他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他现在回想赵大柱跟他说的情形,若是让吐蕃骑兵冲进了祠堂,就算最后把他们全杀了,那也定是血流成河……
真是该死!
这种挖自家墙角的汉奸,真是年年都有,哪哪都有。
回到家里,却见琳儿捧着一碗面扇子,吃得满头大汗。
“元良哥哥……”琳儿嘴里呜呜地叫了一声,周春从灶间出来,“回来了?元郎要吃些什么?”
“这面……”赵正指着琳儿碗里的面扇子,周春道:“这是金玉给的,说马上过端午了,村里每家都发一些面,让大家自己做着吃。你要吗?我做馍吧!”
赵正摆了摆手,他到平凉来正好半年时间。虽然这半年里他始终想着以后让大家每天吃三顿,顿顿吃白面米饭,餐餐有羊肉鸡肉。可是不知怎么过着过着,反而是自己适应了一天两顿的习惯。
理想和初心都在,可关键是现在他不饿了!
赵正抱着琳儿逗弄了一会,突然才发现周盈又不在家。周春说她去了周集,还拿了些面。
赵正点点头,周春嗔道,“她拿我们家的面,你不气啊?”
“拿就拿了嘛!难不成我再去抢回来?”赵正想起了点什么,放下琳儿,道:“琳儿,你想不想吃饴糖?”
琳儿欢呼雀跃,“琳儿想吃!”
周春一听有糖吃,连忙凑了过来,“在哪呢?”
赵正指了指县府的方向,“明天我们去苍宣玩!”
45、折柳
46、开府
47、熟了
48、墙角
49、坦诚
50、养猪
51、试探
52、团练
53、计数
(本章涉及到的地图在app评论区置顶了,不太了解地形的,可以去看看)
赵硕回到都督府,屁股还没坐热,王渠让便送来了两份军报。
“陇右前线传回来的。”
赵硕对着跳动的灯光,拆开了火漆封着的信封,打开一看,却是左武卫领军将军皇甫隆云发来的军情汇总。前后两封间隔五日,第二封用的是四百里加急,所以几乎和第一封同时到达。
“是石堡城。”赵硕便看边道:“陇右斥候十四日前在莫离、树墩一线发现了吐蕃增兵三千多人。四日前,又在百谷城发现了大片吐蕃军帐,预计有一到两万人,战马八千匹。”
两人起身,在挂在背后的羊皮舆图上找。
“此三处,距离石堡城均不足百里。”王渠让比划了一下,道:“石堡城乃陇右、河西与吐谷浑的三岔路口,大唐与吐蕃在此地交手七回,输多胜少。景中议和时,因它始终在我们手中,吐蕃还与大唐使臣起了争执。”
“不用你说。”赵硕道:“石堡城至关重要,没了它,吐蕃就能居高临下直面鄯州,进而与河西连成一片。丢了它,我们在鄯州便无险可守。大唐历代以来与吐蕃交战,石堡城战况均是八百里加急直达天听。”
赵硕在陇右前线总共只有左武卫一个军一万余人,算上各军镇边军三千人,鄯州府军两千人,堪堪一万五千人。而吐蕃在石堡城前线,原本就铺排了六千人,加上此次增兵,约莫共有三万人。
离鄯州最近的是凉州的右武卫,只需越过大通河,跨过大通山再直行五百里,就能到达陇右前线,但凉州是河西之地仅存的最后一处据点,右武卫要盯着河西肃州的达布伦钦,不可轻易调动,否则达布一旦在河西发难,只剩半个的凉州也便即不保。
“不如……”王渠让沉吟道:“不如向陛下求援吧。”
赵硕闭着眼睛摇头,“如今能打的只有卫军,但左右千牛卫拱卫长安,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就剩个空壳子,均动弹不得。左骁卫在幽州、右骁卫在漠北同室韦、契丹对峙,鞭长莫及。左右威卫在剑南防吐蕃东下,也动不得。左右领军卫在南召监视,甚远。想要援兵,只有陇右各州的府军。”
如今的大唐,不仅衰微,还强敌环伺,风雨飘摇。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道:“各州府军如今也名存实亡。我今日翻看各州呈上来的平安表,这几年陇右府军剿匪尚且战力不足,若是拉上前线,怕是要哗变。”
“是。”赵硕对此深有体会,别说陇右其余内州,即便是凉州,地处河西边陲,本该积极备战防备兵乱,可在二月苍宣县近三百府军围剿十几个吐蕃骑兵,也还折损了三十余人马。
由此可见一斑。
他当初在河陇转的这一圈,所见各州军备松弛,府军里大多都是流民充数,战力之低,大唐二百年来无出其右。
如今吐蕃虽然与大唐有和约在前,可毕竟凉州还剩半个没有割让出去。而且大唐与吐蕃之间所签和约拢共八次之多,但每一次吐蕃人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撕毁和约。
双方都知道,唐蕃之间迟早还有一战,只是这一战谁也不知道何时开打,如何开打,在哪开打。
赵硕曾预判凉州是吐蕃首选之地,毕竟此地开阔,适合吐蕃骑兵机动。而且大唐“理亏”,吐蕃师出有名。所以他将都督府设在了凉州,以便随时掌握军情,也方便调动兵马。没想到吐蕃人虚晃一枪,宁愿选择山高路险的陇右,青海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界处。
“我初来乍到,吐蕃人便要与我一个下马威。眼下我是没时间强军富民了,至于府军哗变不哗变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石堡城不容有失!”赵硕深思熟虑了一番,良久又道,“渠让,以河陇节度使的名义下道军令,廓州、河州、兰州十日内整军六千,半月后到鄯城。临州、洮州离得远,让他们整兵五千,徐兵西进,月内到湟水。”
这么一来,大唐以卫军一万、边军三千、府军一万三千,计两万六千余对吐蕃三万余,不论质量,总算在人数上并不显得太过吃亏。
而且石堡城赵硕去过,此处是险地,三面绝壁,只有靠大唐一侧才有小路能上。只要左武卫能顶上去,吐蕃想要拿下石堡城,不丢下上万乃至几万具尸体是根本不用想的。
吐蕃人再骄横,再善战,也不会轻易拿几万人的命来赌一次。
话虽是这么说,可赵硕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在榻上辗转反侧,眼看三更时分了,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爬起来去看舆图,要说哪里不对,可能就只有凉州是他心头大患。
如果唐军重心都扑在陇右,那河西的达布他会做什么?
达布手里有一万吐蕃精锐下勇武军,六千吐谷浑步骑兵,还有数万汉人、回鹘人构成的仆从军。就算达布还要分兵去把守玉门关和阳关,防止安西军和回鹘汗国联军从背后袭扰,那他至少还有两万人马来打凉州。
两面临敌,着实头疼!
正自伤神之时,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渠让慌慌张张地到了门前,使劲地拍着房门。
“二郎,陇右八百里加急!”
赵硕直吃了一惊,连鞋都没穿,披头散发地打开门,王渠让满头大汗,急声道:“石堡城,丢了!”
……
赵正食指和中指并成剑型,和拇指夹着最后一簇稻苗,将它们深深地插进了放了水的田里。
“还有吗?”
身后的周盈摇头,“没了!”
赵正直起身来,喘匀了两口气,回头望去,只见平凉四百多亩的粮田里,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一眼望不到头。
总算种完了!
周春拉着琳儿,两人手里拽着几朵野花,光着脚丫子在田垄上跑。赵金玉从远处走来,兴高采烈的样子。
“元良!”
赵正点了点头,周盈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说,便小心翼翼地从禾苗行中上了岸,追周春和琳儿去了。
“怎么样?算出来了吗?”赵正在沟渠里洗了脚,坐在毡子上喝茶。赵金玉一屁股坐在沟边,一边泡脚,一边拿出了一本册子,交给了赵正。
赵正打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平凉村这一季夏稻,五百余亩,居然产了将近十三万斤稻。
赵金玉道:“还是新地拖了后腿,否则产量还要涨三成。”
赵正心说何止,今年是因为挖渠,他没办法沤那么多肥。等下半年买了猪苗,到了秋后到后山再去挖他十几个大的化粪池,冬天里把人粪、猪粪混着泥土往池子里一埋,明年春耕,这就是十几池子的生物有机肥。
把这些肥和秸秆灰混一混,当追肥洒在地里,就算只种三百亩稻,明年第一茬的产量也会比眼下的十三万斤高出一大截来。
哎呀,顺风顺水,天随人愿!
赵正一时得意,区区亩产两百六十斤算什么本事,等明年亩产能到四百斤,加上一百五十亩豆子,五十亩菜,还有河湾边今年九月要种的七十亩麦子。
那平凉就真的富了。
赵金玉算了一比帐,平凉夏收之后,不算河湾七十亩地,原本应交税五百一十八亩,各种税加起来,合亩税三十八斤,总共要缴一万九多千斤税。减掉这部分税,还剩十一万四千余斤稻子。
赵正掐指一算,有一个算一个,平凉人均三百斤稻谷。去壳碾成精米,也有两百四十多斤。
这一茬,吃一年都没问题了。
而且秋收还一茬,冬天税收新政要落地,到那时,要缴的税就更少了,对于平凉人来说,有第一茬粮食在手,剩下的税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平凉手里还有十万贯赏钱堆在祠堂里。
至于什么糠饼、什么麸皮粥,有他娘多远就滚他娘多远!
可不知怎么的,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赵正面对着冷冰冰的数字,心里越来越没有了什么起伏。
仿佛这些都是应该的。
赵正在心里说,这本来不应该吗?
我平凉上下近四百口,团结一致,勠力同心。在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忙活几个月,结果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了,那才是奇怪吧?
赵金玉也从方才的振奋当中缓了过来,此时一脸的平静,他看着远处看不见的周集方向,道:“不过周集今年实惨,我听说他们今年才收了两万多斤粮食,还有一部分小米,交完税,就没几口吃的了。昨天有一家四口,一起吊了脖子,说是家里两个女子,交不起婚嫁税……”
“那也不至于!”赵正没有细算,但今年是丰年,两个女子虽说要多交六成税,可也不至于上吊寻死。就算没有米吃,但换些糠和谷子,撑到年底税改,也不是问题。
赵金玉冷哼一声,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忘了?去年村村都欠税,我平凉加起来,刮了米坛子的底都还欠了两千多斤。周集那家人去年就没什么收成,说好今年还税,可算上婚嫁税,他家今年收的那点粮食,就算下半年不吃不喝,都还倒欠三十斤。一时想不开,就手牵手一起去了!”
赵正也望向了周集方向。
说起来,他此时应该幸灾乐祸的。但是他想起去年平凉的情况比这家人好不到哪去,一时有些感同身受,心里多少有些同情。
赵金玉却道:“也是活该!”
赵正点头,“活该!”
夏收过后,刘怀东来了一次。来的目的有两个,主要是来说猪苗,说是兰州有,问赵正要多少。赵正当时伸出三个手指头,把刘怀东吓了一跳。
第二个目的,是商量赵吉利和刘盼儿的婚事,富安村今年头茬收成还不错,但刘怀东一早就拉着赵吉利去开了婚书,上了民册,所以他家免了三年税。婚书是有了,但是礼还未成,所以想来问问赵正的意思。
赵正觉得当初自己娶妻时碍于条件没法隆重,但赵吉利的婚事必须大肆操办,哪怕铺张浪费一些都好。倒不是说他飘,姜氏对赵正对琳儿没说的,那绝对是视如己出,比自己的婶子都好。而且,这是平凉自从他来之后有条件操办的最大的喜事,赵吉利又是他得力的干将,出钱,赵正是绝对舍得的。
他就是要让人看到,平凉如今有这个条件,他赵正也能做到一句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正穿了鞋子,和赵金玉一起回了祠堂。
在堆成了山似的那堆铜钱面前,两人核对了全村男女老少这半年的工分记录。
从下河捞鱼开始算起,除去残疾老兵和年老、年幼的婴孩不参与计分外,平凉共有三百三十人有工分记录。小到琳儿这般年纪,大到六十岁的老人,每人平均工分九十四分,总分三万一千零二十分,按每分三斤,乘以个人工分总数,就是每人应得的粮食。
赵金玉对着这堆数字一脸茫然,这算法虽然听起来十分公平,但算起来工程量巨大。乘法?不读书都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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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身边还有个赵正,手把手教他九九乘法表。
这等上古时期的算数口诀倒是好记,赵金玉也聪慧,只不过对着乘法表算了一个下午,才算了一百来人,正气馁想找帮手时,却看见赵正顺着墙根要跑。
“你大爷的赵元良!你去哪呢?不来给我算算?”
赵正回头,“去凉州述职!”
“这个时候去凉州?天都黑了啊!骗鬼都不带你这么骗的!”
赵正一看祠堂外,天色已擦黑,心道也是,只好躲了回来。
两人吃了饭又点了灯,对着那堆数字直怼到了深夜,才堪堪算了个明白。
赵金玉累得两只眼睛发花,此时把笔一扔,“好嘛,赵吉利一人,四百九十二斤!娘诶!”
赵正和赵金玉这等决策后勤人员,都按平均分九十四分计数。可算来算去,赵正发现周盈和周春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九十分。再一看琳儿,当初在砖场抱砖坯都抱了六分。
当时便就捂了脸,心里不由骂道:这俩好吃懒做的败家娘们……
54、谁?
55、关系
56、三个
赵正躺在床上,把行军路线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右武卫西出八十多里,他们要抢占河西走廊最窄处,一个叫墨宣的地方。此地横宽仅十四里,两侧是山,北边翻过合黎山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南边翻过祁连山脉便是青海高原,吐谷浑。战场选在这,对兵力不多的大唐来说,最合适。
右武卫前锋,一千轻骑,两千步骑今日就出发,明日卯时前攻占墨宣。大军明日卯时后出发,骑兵午时前抵达,步军携带辎重午夜子时前抵达。连夜以墨宣为据点,左右各置军寨四座,堵死吐蕃人从河西走廊东进的路。
军械营和粮车从苍宣晚一日出发,过三十里草原,下戈壁滩。第一日在玄水军镇整备后,第二日便要在戈壁滩上宿营,此时离前线墨宣只有二十里。
安全抵达右武卫军寨,团练和军械营就能返回苍宣,紧接着要准备第二批物资,等河西行军总管安郡王赵末的军令。
赵正闭着眼睛,心里止不住地希望右武卫前锋能顺利拿下墨宣,大军西进途中不要出幺蛾子,落营下寨不要被吐蕃人偷袭。也巴望着吐蕃人都是智障,在墨宣这个战略要地上不要囤兵过多。
首战只要能胜,对唐军来说就是定心石。是击溃是歼灭倒是其次,先把吐蕃人打到喊娘最重要。
窗外的角楼上,梆子声“咄、咄、咄”地敲了五下,眼看已是五更天了。
周盈转了个身,睁开眼,却见赵正两眼炯炯有神,枕着头,看天花板。
“元郎,还没睡呢?”
赵正翻了个身,侧对着她,“睡不着。”
周盈笑了笑,钻进了赵正的怀里,用脸摩挲着他的胸膛。赵正没把他要去战场的事跟婆娘们说,不是他不想让女人担心,而是心里压着事,没心情跟人炫耀。
“元郎!过两日我想去一趟苍宣县城。”
赵正抚摸着周盈的头发,心不在焉:“去县城作甚?”
周盈吃吃一笑,道:“我听说县城有个先生,算卦可准了。我想去让他看看,我何时才能给你生个儿子。”
赵正定了定神,“啧”了一声,心道也是,这都半年了,周盈一点动静都没。按说这不应该,赵正的身体赵正自己心里清楚,虽然看上去不如赵吉利孔武,也不如赵大柱魁梧,但应该没什么大毛病,至于周盈,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有隐疾的人。
不过这谁又能说得准?
“生儿子这事,看卦象可不准。”赵正抱着周盈道:“得找郎中,不如去找大发叔看看?”
周盈皱着鼻子,道:“郎中顶甚用,大发叔开的方子,治个风寒都不行,哪懂得生儿子的事……”
赵正笑了起来,“合着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呗?”
“一个不够!”周盈爬了起来,“得要三、四个!”
“生那么多你也不嫌累?”赵正摇头,打心底他喜欢的是女孩儿,可在这世界,生女子可凄惨了。
爹没本事,女子从小就要被人欺负,年纪不大,十四岁没长开就要嫁人,嫁人赔嫁妆还要贴本,嫁过去了就要改夫姓,婆家好便罢了,婆家不好男人撑不住,三妻四妾是常态,大妻二妻三妻加个妾,刚好凑一桌麻将。
“元郎,你陪我去呗?”周盈坐在赵正身上,使劲地摇他手臂。
赵正只好点头,“明日吧,明日我正好去县城。”
……
一大清早,赵正便套了马车。周春听说两人要去县府,嚷嚷着也要去,赵正只好应了,左右三人走了,琳儿也没人照看,干脆一家人整整齐齐,坐着车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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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一个女人约等于五百只鸭子,两个半女人便是一千二百五十只鸭子。
这一路上少不得吵吵闹闹,让想着正事的赵正好一顿惆怅。
到了苍宣,赵正赶紧让她们带着琳儿去逛,约定了在城门见面的时辰,自己则去了县府找祁县令催人手。
结果祁县令一早就出了门,说是县里如今没有县丞,祁县令亲自带人去休鸾镇催粮了。大军西进,苍宣县府库的军粮储备只有二十万斤,祁县令怕不够吃。
赵正只好自己出了门,在街市上闲逛,然后便在一处算卦摊上偶遇了自家娘子。
那摊子一侧树着卦幡,幡下靠墙坐着个两眼全瞎的老者,银发须白,身穿一身打满补丁却浆洗地干干净净的粗布袍子,两手形同枯槁,那模样与上平镇耆老有得一拼。
都像是行将就木之人。
许是这老者还有些本事,摊子边围得人挺多,七嘴八舌地很热闹。
赵正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家里两大一小三个女子兴致勃勃,他也没想打扰她们的雅兴。反正一卦三文钱,便宜。
于是赵正便站在人缝边,抱着手在一旁看,没出声。
“诶!各位乡亲,老儿仆卦准不准,你们出门左拐打听打听。说升官发财,生男生女,人生运势,家中安平……不灵不要钱,给多给少你看着办,三文不嫌少,万贯不嫌多……诶!摸骨算势,见仁见智,劳驾男左女右,男左女右!”
那老者像说相声一般,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周盈等了前边的人让开了位置,便坐了下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老者面带笑容,顺手便摸了上去,突然就住了声,嘴里“嘶”了一声,“这位娘子,你算财势还是算子嗣?”
周盈脸色微红,“老先生,我算子嗣。”
那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又“啧”了一声,“不知这位娘子,你郎君可陪你来了?”
“没,他去办事了!”
老者点了点头,松开了周盈的手:“娘子骨相倒是富贵,甚好,甚好!”
“那……”周盈见周围人多,有些羞于启齿,小声问道:“能生几个?”
老者伸出三根手指头,摆了摆。
“多谢老先生!”周盈见状面露喜色,从绢帕包着的钱里数了三个,想了想,又数了三个,一齐交到了老者的手里。
那老者却推辞道:“娘子,三个足矣!”
57、孩子
58、背锅
戌时初刻,刘怀东亲自带领富安三十六丁壮赶到了军械营。
戌时三刻,县府府库第一批军粮二十万斤运送到位,驷马大车满载两百二十余辆。
戌时末,军械营二十二万支弓弩箭矢、两千支火箭、两千套铠甲、一千五百套皮甲、两千柄横刀、两千七百柄槊、三千支矛、三百柄拍刃、五百张八斗弓,八十张一石二弓,六百具手弩,两百具重弩以及相当数量军械零件装车。
另有床弩十三具,攻城抛石车八架。
凉州府休鸾县赶在天黑前,又送来了四百匹驮马。大车装不下的军械、药草以及绷带,全负于驮马之上,等整顿完毕,已是亥时末了。
祁县令亲自押送着粮车而来,看得出来,这位即将调任鄯州的苍宣父母官此次来回奔走,劳苦功高。
进了军械营,祁县令见到了军械营营正白孝生、司兵金阿贵、凉州团练副使赵元良。此三人正准备枕戈待旦,顺便商讨接下来三日的行军事宜。
大军行动自是不易,但后勤辎重的运输也并不是一蹴而就。此次河西之战,战场随时变换,军械营随同运粮队驷马大车便有三百余辆,两马和一马小车也有数百辆,光车队延绵就得十数里。
这还不算驮马质量造成的车队延伸效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动辄就要拖出几十里的一字长蛇阵来。这是一个十分不好的现象,一旦有吐蕃人哪怕只有几十人渗透进来,对运输将会造成毁灭性打击。
所以赵正研究了半天地图,觉得一天最多走三十里,再多就要乱。王渠让已经说了,右武卫自带的粮草辎重,紧着点吃用,完全能在前线消耗五六日。
赵正管不着要运什么,他只负责把物资送到前线,收拢、交接,开拔回城。
但他眼下缺的是人手。
赶车喂马的马夫用不着他去张罗,祁县令已安排妥当。随行的工匠、郎中、军役也不用他操心,军械营自是早已有编在册。
他缺的是护送的人手。
军械营管有两队护营甲士,归金司兵统领,满打满算倾巢而出也只有区区三百人,更何况军械营大本营还须有人值守,所以这三百人又要打个七八折,能随队护送便只有二百出头。
苍宣县府军四百人,此次随辎重队去前线,倒是一股生力军。只是府军战力低下,还多是去年流落而来的流民,若是让他们打顺风仗,自是顺风顺水。但后勤辎重运输队哪里来的顺风仗打,一旦在途中接敌,用脚趾想,便也知道那绝对是硬仗。
余下的就是赵正手里的团结兵,这个不说还好,一说就让人捂脸,不忍直视。
平凉民兵赵正知根知底,有赵大柱和赵吉利在,再熊也有个赵正能触及的底线。平凉人或许曾经太过勇猛,在安西折损了许多精锐,回来的叔伯也多是伤残不能自己。所以此时能来的不多,算上赵正自己,统共十六个人。
刘怀东带来了富安三十六壮丁,算是狠狠地支援了一把。
除此之外,上平镇治所上平乡来了二十七人,各村除了胡杨孟顺两个吐谷浑人的村子,来了六十三人。周集闻讯,也由周大丁带了十二人凑数。
除此之外,便是全江镇各村的八十八丁壮。
二百三十人,这是赵正手里团结兵的全部数字。
不,这些人压根就还不是团练,而且河西大战的最终战果,会直接影响到整个苍宣未来的命运。他们能来,完全是看大唐律法的面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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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也许就比赶车的马夫要年轻些,力壮些。
仅此而已。
至于这些人在真正的战场上能有什么表现,赵正几乎都不抱希望。
祁县令进营之时,正是赵正捂着脸不愿说话之时。
白营正见祁县令亲自来了,又命人去舀了一斛酒,让他三人围着桌案团团而坐,自告不胜酒力,早早歇息去了。
“白营正坐镇营部,筹备后续辎重。”金阿贵解释道,“毕竟有领了节度使令的赵守捉在,军械营不能令出二门。一切调度,皆听守捉之令便是。”
赵正闻言苦笑一声,这黑锅背得倒是干净利落,毫不牵扯旁人。
祁县令“哦”了一声,叹道:“但凡能多给元良一个月时间,此间之事或许便没如此棘手了!”
赵正方才已是喝了一顿,此时脸色微红,笑了笑,道:“祁县令谬赞了。在座的原本都是元良的上官、前辈。多少都有领兵打仗的阅历,且不说一月之内能练出什么兵来,就如今这局面,我一人想拿根鸡毛当令箭,如臂指使地调动这八九百各路乌合,也是不易……”
金阿贵便不愿意了,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被赵正地图炮激怒了,当即便红了脸,说道:“赵守捉说说旁人也就罢了,但军械营的甲士,某可是日夜操练,便就卫军也是不遑多让。某愿领军械营甲士三十打头阵,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赵守捉你只管居中策应,某手中马刃,便是守捉手中之刃,军械营将士若有不听号令、临战退缩者,你尽管砍了便是,我金阿贵绝无二话!”
赵正看着金阿贵,吃吃吃地笑出了声音。金司兵这个人,面冷心热赵正早就知晓,但不知他喝了酒后还如此话多,一激便燃,一点就着。
当下便道:“金司兵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元良此前只是区区里正,不懂掌兵之事。金司兵战历丰富,是军中翘楚,又曾在陇右执掌帐前中郎,此次行军,元良还想拜托金司兵执中军拍刃,与我一道中路并肩而行,以免让吐蕃贼人砍了我的脑袋才是……哈哈哈哈哈……”
祁县令毕竟是在官场扑腾之人,虽说还远未到老谋深算的地步,但只听赵正与金阿贵只见的谈话,便知道赵正是在找人和他一起背锅。
中军执拍刃者,便是督军,也是中郎。所谓督军,指的是监督军纪,执行战场纪律之人。所谓中郎,便是牙帐保安,拱卫中军之人。
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最有威望,最能弹压不利局势的,非金阿贵不可。毕竟正经行伍出身,有在陇右建功的经历,军械营护军又是主力,赵正不找他,能找谁?
“某,便应了赵守捉便是!”
祁县令看了一眼拍胸脯拍得咚咚作响的金阿贵,又看了看一脸醉意趴在案上的赵正。
心中暗道:这年轻人,城府有点深。
59、闷热
60、跑圈
好在戈壁上日落后便会干燥凉爽。
赵正卸了甲,扯开衣领子,坐在案前喝了两碗米汤,看着饭团却实在下不去嘴。玄水军军头送来了几只西瓜,说是自家种的,日间右武卫路过时,领军的将军带走了大部分,眼下就剩了五只。
这是赵正来到这世上第一次看见西瓜,虽说这西瓜的瓜皮黝黑,子多瓤绵,远不如后世的品种瓜好吃,但聊胜于无,两口吃过,顿觉神清气爽,一扫白日过草甸时的闷热烦躁。
赵吉利最后一个到了牙帐,一掀帐帘就看见赵大柱和几个队正正在啃瓜,一时骂骂咧咧地就上来抢,“日狼腿子的,这一天走得我是邪火乱冒,胯下明明骑得是良驹,可还得数着车轮子转的圈,踱着步子马都不乐意了,一停下来就哼哼唧唧地……”
众人哈哈大笑,赵吉利蹲在角落里吃了几口,忽然抬头道:“不是升帐吗?要不差几个人拿水火棍来,立两旁喊一声威武?”
“升帐又不是升堂!”赵正气笑了,敞着衣领子斜靠在案边,“各队随便说说就是,好的赖的。丢了多少人,折了多少马?我今日看路边有几架车坏了,粮食物资都移装了么?”
赵大柱便点头,“都移装了,今日后队收了十七匹瘸马,四架坏车。草场路不好走,许多马都是陷坑里摔瘸的,还有三个军役中暑,医治及时,没出人命。”
小书亭
赵正点头,情况不算太坏。这队伍车多马多,人还多,区区几匹马,几个人而已,这点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赵正又把军头喊了进来,核对了明日行军路上的歇脚点、水源位置。再往里走,想要像在苍宣那般横冲直撞却不容易了,大通河在远处山脚边延伸而去,离行军路线有些距离,戈壁摊上只有绿洲能维系大队吃喝。
谁知正说着话,忽听帐外一阵嘈杂。赵吉利坐在门边,当即便出门查看,却见牙帐不远处的河滩边,黑乎乎的夜幕下,似是有人斗在了一起。赵吉利喊了一嗓子,却不顶用,抄了横刀走了两步觉得不妥,“锵”一声横刀还鞘,又提起了一根哨棍,走下去一看,原来是赵二娃和周大丁打起来了。周围围了一圈平凉和周集的人,一个个扯着脖子在那加油助威。
“毛没长几根,眼睛都到头顶上去了!大丁,弄他!”
“你们周集这群野狗,还敢跳到我们平凉肩膀上来……”
“闲得蛋疼了不是?”
赵吉利二话不说,一根棍子左右横扫,当时便打倒了几个起哄的,然后赵二娃和周大丁两人一人挨了一棍子。
见杀神赵吉利来了,周集的人顿时哑了火,平凉的小子却也不敢再跳。赵吉利瞪圆了眼睛,“滚回去睡觉,谁再闹,四十军棍!”
人群顿时做了鸟兽散,周大丁和赵二娃想趁乱跑走,却被赵吉利一手拎一个,掼在了赵正面前。
几个府军和护军的队正不知道平凉与周集之间的纠葛,只见赵正此时脸色不善,于是都拾趣地纷纷告退,回各队去准备明天的行程。
金阿贵却站在一旁,用眼神询问赵正,那意思是:怎么说?要打还是要杀?
赵正摆了摆手,“家事而已,金司兵你也退了,去歇息吧。我这一人就能调理。”
金阿贵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人,径自退出帐外。
“说吧!”赵正看着周大丁和赵二娃,“什么事非要打?”
赵二娃年纪小,显是吃了大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周大丁嘴角歪在一边,似是也受了重创,见赵正问,周大丁哼了一声,道:“周集是出了个周奎,可族里已是将他除名,连他娘都被赶出了村外。这事我以为都了了,谁知你们平凉得理不饶人,逮着这事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一路上就在扯东扯西,阴阳怪气……”
“赵二娃,你呢?有什么说头?”
赵二娃情知理亏,可脖子却硬,“周集人险些害我平凉妇孺血流成河,赶走一个周奎算什么?他周集里正还是周奎的亲叔叔,也不见他们周集到我平凉说一个对不住!”
赵正抬头看天,那他妈也是我丈人啊!
赵大柱冷眼看着,见两人都说了话,此时便站了起来,走到二娃面前。
“出来之时我与你说甚了?”
二娃抬头看他,赵大柱忽然伸出手,揪住了赵二娃的头发,吼道:“说!”
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带着劲风,扇在了赵二娃的脸上。
赵大柱长年在大通河里撒网捕鱼,在后山张弓搭箭,练得一身横生腱子肉,手脚力气颇大,这一巴掌直扇得赵二娃闷哼一声,嘴角飙血,一个把持不住,便即躺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柱子!”赵正给赵大柱使了个眼色,谁知赵大柱一巴掌打完越想越气,抢过赵吉利腰间的佩刀,就要砸过去。赵吉利连忙一把扯住了他,“打一巴掌就够了,这是你亲堂弟!你婶子过世后,你家就你两个相依为命了!”
赵大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指着地上的赵二娃道:“来时我便与你们都说了,我平凉人少,不可扯元良后腿。军营之中,私斗乃是重罪,杖责都算是轻的。你想过我没有?你想过元良,想过平凉没有?你有这力气,你参军啊,去和吐蕃人打啊!”
“够了!”赵正知道赵大柱这是在护短,只是护短方式和旁人不同,他不想让赵正难做,干脆手下重些,堵了旁人的嘴。
可这不是办法。
在平凉,顶多不与周集人打交道,双方隔着一道土梁子各过各的没什么不好。可现在虽说只是区区一支运输队,但他们此时的确就在军中。
军中最怕的就是同袍之间横生嫌隙,若是顺风顺水倒也罢了。可一旦情形有变,要直面吐蕃骑兵之时,那这仗还没打,队伍就已经散了。
周大丁一脸的不服气,赵二娃被赵大柱一巴掌扇得不辩东西,此时只低头跪坐,虽是没哭出声来,但眼泪水却是滚滚而落了。
“其余人呢?”
“我都赶去睡了!”
“睡?”赵正冷笑一声,“平凉和周集的团练都别睡了,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喊得起劲,劲头足得很吗?都他娘轰起来,滚去跑圈……”
61、跑废
金阿贵坐在玄水军的墙头上,看脚下一群团结兵嗷嗷叫地绕着营地跑。
玄水军二里多围长,镇外营地绕着它,少说一圈也有五六里。玄水军两个边军抱着枪站在军镇门口兴高采烈,嘴里吹着呼哨,脸上带着嘲讽。
“你说这团结兵什么时候还有跑圈这个说法了?”
“哎,都怪吃得太饱,撑得难受。方才没见他们在河边打架?闹哄哄的跟劫营似的。这回送军械粮草的是个叫赵正的团练捉守,听人此人说有些手段。”
“跑圈叫手段?猪羊你赶他一鞭子,他跑得比你快!不过团结兵跑这么快也好使,哪天被吐蕃人射一箭,怕是还恨阿大阿娘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
“哈哈哈哈……”
……
金阿贵在墙上捡了快土疙瘩,扔在了两个哨卫的脚边。
“夜里风大,小心说话闪了舌头!”
两个哨卫抬头,凑着火光,只见头顶立着个甲胄不离身,身高六尺有余的大汉,看甲胄形制至少是个队正,于是闭了嘴,老老实实地退到了阴影下。
赵正不知从哪里找了面废旗,披在身上出门,看金阿贵站在墙头,于是也兴步登了上来。
“金司兵,他们跑几圈了?”
金阿贵转头,见是赵正,行了一礼,“三圈。途中有段路没有营火,有人摔倒,崴了脚,我已让郎中去看了,无甚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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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点点头,拉着金阿贵坐了下来,“还别说,都挺能跑。”
“本就是在乡下种地,平日里来往,全凭双腿讨活,这几里路,不在话下。”
赵正看着硕大的月盘子,心中冷笑,不在话下?
“停了吧!”
赵正等着跑到第四圈,对着那群已经有些吃不消的团结兵喊了一句。
顿时军镇门口躺了一地,赵正下了墙,到了他们跟前,为首的赵二娃和周大丁双目圆睁,虽是气喘吁吁,却仍旧一脸互相不服的表情。
方才跑圈两个村就比着赛跑,此时一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也一脸嫌弃地各自分开,找到自己人的角落,或坐或躺,等赵正指示。
“看来跑得还不够。”赵正点点头,“那便接着跑。”
赵二娃和周大丁同时吃了一惊,但既然赵正都这么说了,赵二娃也没有违抗,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就开始往外跑。平凉子弟以赵正为尊,又有赵吉利、赵大柱两人耳提面命,不敢拖平凉后腿,纷纷爬起来,跟着赵二娃跑。
周大丁使劲地眨眼睛,没完没了了这是。可肚子里咽不下这口气,输给赵正赵吉利他们便就罢了,没道理连几个小崽子都比不过,当下便一声怒吼,“周集的,还能喘气的就动起来!”
周集人趴了一堆,十分不情愿,可周大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眼看就要拳打脚踢,无奈只好跟着爬起来,望着平凉人的虚晃晃的背影,脚底拌蒜地开始追。
赵正好整以暇,就站在军镇门口,眼见一刻钟过去了,才见赵二娃领着人又跑到了门口。
“来!”
赵正招了招手,团结兵们又一起涌了过来,不等赵正喊停,都瘫软了下去。
周大丁爬了几步,远离了一旁的平凉人。
赵二娃看在眼里,嘴里骂道:“都说周集扶不上墙,才这几里地,就成这副死狗模样……”
周大丁歪着头,有气无力地反驳道:“小子算你嘴利,你但凡给我周集两个月的饱饭吃,今日都必赢你平凉!”
“怪谁啊!?”赵二娃咳嗽了几声,“一条渠你们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们周集有一个算一个,活该催的,我说的!”
周大丁这回没反驳,吸着鼻子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冰冷的戈壁滩带着牛马粪味道的空气,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想要骂人的表情,却骂不出口。
周集人此时情绪十分低落,平凉人也好不到哪去,任谁一口气跑个几十里,模样也不会好看。
可是赵正却不依不饶了。
“歇够了?”他站在两拨人中间,“歇够了就再去跑……”
“赵元良!”周大丁鼻涕都喷出了二尺远,一脸愤懑,“你是要把我们跑死在这玄水军吗?”
“平凉也去跑。”赵正面无表情,“二娃,事是你两个惹出来的,你麻利些……”
“元良……”赵二娃使劲喘匀了两口气,赵正他就站在这,就像他当初站在祠堂门前装尸体的车上,那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赵二娃忽然便想起了那时平凉村里的惨状,自己母亲临死前的痛苦,那生生饿得塌下去的眼圈子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模样……
“是!”赵二娃吃力地站起身来,心里全是从平凉出发时赵大柱跟他们说的话。
“别扯平凉的后腿,别扯元良的后腿……平凉有今日,是元良带着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幼,用血和汗水一道换来的……”
“我平凉父辈骁勇善战,他们死在陇右,死在安西。金戈铁甲却马革裹尸,他们保的是大唐吗?他们保的是平凉啊!”
“我平凉再穷,不能穷骨气。父辈没打完的仗,我们接着打,父辈没做完的事,我们接着做!天下没那许多生生死死,若是有,拍着胸口问一句自己,为了平凉,怕吗?”
平凉!
赵二娃嘴唇掀动着,抬起像灌了铅的腿,甩手往外跑去。随后,地上有人也爬了起来,一个、两个,接着五个、六个。平凉弟兄互相搀扶,从冰冷的沙地上爬起身来……
周大丁叹了一口气,输了!彻彻底底。
“元良,错了,我们错了!”
赵正伸出一只手,“平凉没有孬兵,更没有孬种。周集呢?”
周大丁握着赵正的手,艰难地起身,“周集也没有!”
看着赵正,周大丁补了一句:“周奎不算。”
赵正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大丁大吼一声,“跑起来!”
周集人似乎受到了感染,打心底也佩服平凉的这些小辈,当下也都相互搀扶,起身追去。
这一回,赵正足足等了两刻钟。
然后便见到赵二娃和另一个同伴,搀扶着周大丁出现在了视线里……
62、注视
赵正没说任何一句大道理。
但赵二娃和周大丁两人同时意识到,但凡有人还活在各自的小圈子里,这玄水军的圈怕是要跑到天亮。
跟在赵正身边,作为赵正的亲卫。平凉与周集的年轻人也终于意识到,赵正要的不是谁输谁赢,他想的是把两股人拧在一起。
看似简单粗暴的跑圈,让这群年轻人撞在了一起,双方都不觉得此时此刻已然重新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潜意识里互相扶持却是还能做到。
周大丁与赵二娃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一堆,这回,两人都没有嫌弃对方。
赵二娃眼泪哗哗地流,“元良哥,我知道我错了。”
赵正看着眼前摊倒一地的平凉与周集的子弟,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躺着了,都起来,走动走动!”
赵正让玄水军的火头烧了几大锅水,又做了些吃食,让那些刚跑完圈的小年轻泡完脚再吃些东西补充体力,这才轰他们回营睡觉。
金阿贵跟在赵正的身后寸步不离,此时佩服地五体投地。
“赵守捉这法子可比打军棍要好用!”
赵正笑了笑,打军棍那是水平不行才能干出来的事。
金阿贵也跟着笑了笑,治军理念虽然不敢随意苟同,但同时也表示只要有效果,怎么来怎么对。
赵正哈哈笑道:“对,别管是黑猫还是白猫,能抓老鼠便是好猫。”
金阿贵仔细地揣摩着赵正这句话,想了想,道:“下回我军械营若是有这等龌龊,我也让他们跑,穿着甲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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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
赵吉利起身,披挂甲胄兵刃,出了军帐。
玄水军镇的岗哨自由玄水边军去管,但在玄水军外的营地岗,还得由自己来管。
到了营地西南角的哨前,两个府军在那抱着刀枪枕在车轮子上呼呼大睡,赵吉利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一脚。
“别睡了!”
两人悠悠地醒转了过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起身。
趁着月光,赵吉利环顾了四周的景象。黑乎乎的祁连山脉下,影影绰绰。玄色的大通河就在不远处弯出了一个套,河滩上几棵沙棘树。
月光明媚,视野开阔。赵吉利回过头来,“可有异常?”
一个府军摇头,“回先锋,并未发现异常!”
另一个道:“这荒僻的戈壁滩上,跑匹马几里外都能听见了。再说,右武卫不是已经堵了吐蕃人的路了吗?这会儿,哪里还会有什么动静?”
赵吉利“啧”了一声,道:“那也别睡太死,就算吐蕃人不来,来几个偷儿,你两个也跑不掉。”
“唯!”两人不以为然地拱了拱手,赵吉利叹了口气,转身去别的哨卫巡视。
两个府军悄悄地啐了一口,口中悄声骂道:什么玩意儿?
接着睡。
赵吉利又去查看了其余几个岗哨,除了军械营护军的岗哨外,其他的情况都一般,无不是睡得昏天暗地的。赵吉利正自无奈,走了几步,迎面却来了个人,定睛一看那身形,却是赵正。
“吉利?”
“是!”赵吉利迎上前,“元良,你怎知是我?”
“长得跟个大狗熊似的,三里外就知是你了。”
赵吉利嘿嘿笑着道:“深更半夜的,睡不着?你若是睡不着不如你去查哨,我去你牙帐躺躺?”
“你想得倒是挺美!”赵正摇头,“你这转了不少时辰了吧?都看到了些甚?”
“有甚看的!”不问还好,一问赵吉利便满脸的怨气,“府军不听我们的调遣,说话下手又重不得。睡在那跟摊泥似的,一脚都踢不清醒。吐蕃人要是真来了,等摸到你牙帐去,他们都还不知道。要不换人站这哨岗吧,我怕我睡半夜莫名其妙地就被吐蕃人抹了脖子……”
“等我去和金司兵说说。”赵正道:“其实换谁都差不多,也就军械营的护军军纪好一些,可他们人手也不足。”
两人上了一堆沙丘,赵吉利见赵正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打趣道:“想嫂子了?这才出来两日,你三个能不能别那么腻歪?”
赵正坐在沙堆上,叹了一口气,“倒不是……”
赵正这一晚上都辗转反侧,一开始想的是行军的事,算上工匠、郎中和军役,这支队伍臃肿庞大,一千多人,还都不好管教。走在戈壁滩上,自己骑着马,拿着马鞭,可像是赶猪放羊的人?这么一想,赵正又想到了平凉。平凉猪圈是盖好了,三百头猪苗也拜托刘怀东去办了。有了猪,平凉就有稳定的肉食,吃不完的还能卖。
等赚够了钱,再把平凉修整一番,让大家能住上砖瓦房,村里也铺上砖石路,那样下雨就不会踩两脚泥。可又一想,烧砖就要砍树,后山的树已然不多,再砍山都要砍秃了。山秃了,冬天没柴火又要怎么过?
也不知道凉州有没有煤矿。
要不去捡马粪?可平凉附近也没几匹马。要不再到草场上养一圈马吧?马如今便宜,只要这场仗打的时间不长,那只要花十几贯就能牵一匹小马驹回来……
一想到打仗,赵正的思绪又折了回来。
明日行军的宿营地在月牙泉……
赵吉利坐在一旁吃吃地笑,“你一晚上没睡觉,想的就是这些有的没的?”
赵正“啊”了一句,“不然呢?”
“你怎么不想想,要是吐蕃人来了,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能打几个?”
赵正眨了眨眼睛,真到那时候,不知投降来不来得及?
两人对视着,赵吉利嘴一咧,笑骂了一句“臭不要脸。”
赵正笑笑,抬头看向了远处的祁连山脉……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祁连山上,也有一双眼睛,正在悄悄地注视着玄水军。
曲贡从光秃秃的山坡上滑了下来,接过了一席皮裘,裹在了身上。寒冷从四周弥漫过来,曲贡搓了搓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雾气,便是六月的祁连山,想老老实实地呆几天,也着实不容易。
山谷里没敢生火,五百多吐蕃骑兵蜷在马肚子上,依靠身体热量互相取暖。
“千总!”有人在黑暗里凑了上来,“可是唐军辎重?”
曲贡闭着眼睛点头,取了一块带着体温的肉干扔进嘴里,用唾沫浸润,道:“等了六日,总算等来了!多杰,叫人都过来。”
63、有狗
赵正一早起身,右眼皮子狂跳,捂着都不好使。
赵二娃送来了一盆水,赵正随意洗漱了一番,穿了甲出门,只见戈壁滩上金光万丈。太阳从脑后冉冉升起,冰冷的沙砾缓缓地开始发热。
“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末了!”赵二娃道:“吉利哥天没亮就已经带人去了月牙泉,他说是你吩咐的!”
赵正点头,“月牙泉周遭地形复杂,不过你不懂,我与你也说不上,金司兵呢?”
“去整军了。”赵二娃说:“周大丁他们今早在你帐前徘徊了许久……不过被金司兵赶走了,说是牙帐前不能聚集。”
赵正笑了笑,“他们想做甚?”
“周大丁说这次回周集后,想让我们平凉出些人手,帮他们挖渠。”
“这事他做不了主。”赵正道:“你有空去同他说,今时不同往日,没好处的事平凉不干。”
赵二娃急了,“他说可以用粮食换……”
赵正呵呵笑道:“你要是说周集有人我信,可你说周集有粮,我不信。”
“那这……”
赵正定了定神,“回头再说!你告诉他,此事我心中有数。”
“好勒!”赵二娃面露喜色,端着水便自离去。
第二日行军前,赵正故意没有点卯,他昨晚在床上没睡好,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多,可后来在与赵吉利在沙堆上坐着聊了半个时辰天之后,他突然就有了一种被偷窥的强烈感觉。
说不上哪不对,就是第六感。
于是临和赵吉利分别前,叮嘱他带一队人马卯时先去月牙泉,沿途多布斥候,大队则晚一个时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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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收拾着披膊,金阿贵拿着一卷羊皮纸走了过来。
“赵守捉……”
“金司兵莫要如此生分,叫元良便好!”
金阿贵愣了愣神,递上了纸卷:“元良,安郡王军令!”
“安郡王?”赵正吃了一惊,作为行军总管,安郡王赵末此时应该随同右武卫在前线。此时来信,定是关于辎重运输的要事。
于是拆了火漆,打开信一看,赵正顿时又吃了一惊。
“如何?”金阿贵见赵正神色有变,以为战事不顺。
赵正道:“右武卫昨日午时前就攻下了墨宣。”
“这好事啊!”
“好个锤子!”赵正忍不住爆了粗口,“昨夜,右武卫前锋追着吐蕃人往甘州去了……大军今早拔营,也要弃寨而去!”
“谁的军令?”金阿贵也吃了一惊。赵正仰天长叹,“安郡王!”
……
却说右武卫按战前计策,先拿下墨宣做立足之地,随后建立军寨,在河西走廊内形成屏障,以防吐蕃大军来袭。
前日,右武卫前军三千人摸到了墨宣城寨下,次日卯时发起突袭。城内吐蕃守军不敌,付出千余人伤亡后,余众皆西逃而去。甘州闻讯坚壁清野,派出信使西往肃州请援。达布伦钦连夜点齐两万余人马,星夜兼程驰援甘州。
昨夜,吐蕃援军前军六千骑兵在甘州土城前下营八座,便就在立足未稳,步军脱节的空档下,唐军前锋三千重骑突然而至,结阵的全甲重骑在戈壁滩上横冲直撞,一个时辰唐军便阵斩两千,大获全胜。吐蕃残军或是西逃,或是入城,却不料唐军尾随掩杀,攻入了甘州城内……
安郡王闻讯,立时便调整了军策,既然拿了甘州,那大军便再前移四十里又何妨?
甘州大捷!
所以赵正又要多走四十里路。
这四十里对于骑兵来说,慢点跑也就一个时辰。可是开着十一路还推着满载的大车,在满是石子沙砾的戈壁滩上,这四十里就是一道无形鸿沟……
稍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复杂敌情条件下,徒步补给的极限纵深,不超过五十公里。
而现在,这条补给线生生地被拉长成了地图上的七十公里。
而且这不是赵正想快就能快地了的,戈壁滩上不比苍宣县内,走哪都能停,到哪都能歇息。戈壁滩上水源稀少,太阳一晒水分蒸发尤其快。人多带几个水囊也能凑合,可马呢?两千多匹马喝什么?
金阿贵哪能不知其中道理,这凭空又要多走一日倒没什么,唐军想要速胜也没什么不对。可如此一来,战场就会变得千疮百孔。唐军堵不住走廊,吐蕃小队就能来去自如。
赵正甚至恶作剧地想,若是甘州城内没有足够的粮草,唐军此次怕是要吃大亏了……
“元良,走一步是一步吧。”金阿贵原本想安慰几句,说不定吐蕃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善战,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他在陇右和吐蕃人是真刀真枪拼过的,深知这班蛮夷不但能打,还十分狡猾。
但是,更坏消息还在后头。
大队卯时末便从玄水军出发,赵正一步三回头,看身后只剩空架子的玄水军寨。从此往西九十里路,一旦遇袭,便就进退失据。
却不料怕什么来什么,才走了二十里路,赵大柱忽然从后队跑了过来。
“元良,有狗!”
赵大柱殿后出发,直走了十五里不到,却忽然瞥见身侧远处的沙丘上,立着一骑人马。
赵大柱初时以为是甘州牧民,并未在意。可走着走着一回头,那骑人马还在,跟着车队不紧不徐,就吊在队尾两里远的位置。赵大柱立时让人前去盘问,可人还没到,那骑人马便拨转马头,望后跑走。如此往复几次,赵大柱才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连忙来找赵正。
金阿贵闻言脸色一变,斩钉截铁道:“是吐蕃人。”
吐蕃人的斥候便是如此,大摇大摆地跟在身后,像狼一样。只要有吐蕃斥候出现,那附近定有吐蕃骑兵。
“那他们为何不动手?”
“他们忌惮的是我们背后的玄水军,玄水军原本有驻军五百,河西边军又善马战。他们怕战场太近,玄水军闻讯来援。”金阿贵道:“可他们不知道玄水军此时已然跟着右武卫去了前线。若是没猜错的话,大队的前后路,已然是被他们断了,他们在等一个时机,等我们到一个玄水军也鞭长莫及之处,便会动手。”
“由此可见,他们人也不多!”赵正镇定下来,心里估算吐蕃人到底来了多少,三百?五百?或是八百一千?
想着想着,暗道不对,猛然发觉此事另有蹊跷。
战线拉长,吐蕃人奔袭唐军补给线这事不奇怪。奇怪的是唐军刚从前线拔营,破绽初露,便有一支吐蕃骑兵出现在唐军身后五十里的地方。
神仙也做不到!
赵正梳理着线索,如果真的是吐蕃骑兵,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河西之战,吐蕃人早有准备!
……
64、死地
曲贡背着他的弓,徒步爬上了一座沙丘。
脚下的戈壁滩上,一骑头插飞鸟尾羽的信使从远处疾驰来报。
“曲贡千本,五道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达布伦钦军令!”
立时便有两名武士上前,将信使从马上扶下。曲贡下了沙丘,众人围了上前,信使的胸前中了一箭,此时已是气若游丝。
“飞鸟使如何受伤了?”
那信使道:“达布伦钦派出了十六骑飞鸟,从十六路突出唐军堵截,但只有我一人到了此地……”
“快,取药来!”
“千本莫要浪费药草!”那信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道:“达布伦钦嘱我送来军令……”
信使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羊皮纸张,“唐军已攻入甘州,达布伦钦佯装败退,已在肃州棉和立住阵脚……哇……”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信使抓住曲贡的护臂,“达布伦钦道,唐军……唐军已入圈套……待明日日出时,可尽……尽烧唐军粮草辎重……”
信使握住胸前的箭矢,话音未落,又一连吐了几口血。曲贡让人将其抬了下去,打开信纸,却是一片空白。
“千总……”多杰皱着眉头,“伦钦送来一张白纸,这是何意?”
曲贡叹了一口气:“达布伦钦派出十六路飞鸟使,已是知晓此行必定有唐军阻截。军令若是明明白白写于纸上,唐军便会洞察先机。军令,实乃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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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有了军令,我们便可以动手了?”多杰面露喜色:“太好了!达布伦钦料敌如神,早知唐军会舍了凉州主动西出。我等在此处潜伏多日,吃冰咽雪,勇桂们早就想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了……”
“不,再等等!”曲贡道:“你也听见了,达布伦钦令我等明日日出动手。”
“为何一定要等到明日日出?我等一动,唐军必然发觉,不趁他们行军动手,非要等他们到了月牙泉结阵?”
“因为这是军令!”曲贡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下令:“索伦,领一旗人马动身去月牙泉外,伏于暗处,但见向西求援的唐兵,格杀勿论。明日日出后,见月牙泉火起时,便依令旗行事!”
“是!千本!”三十人从河边牵了马匹,纵马而去。
“甲央,领两旗人马监视玄水军来人方向,不可放过一个向东求援的唐人!明日日出后,向西往月牙泉汇合!路遇唐兵,皆斩。”
“是,千本!”
……
吐蕃武士分东西两个方向去堵唐军辎重,切断赵正的前后两路,断绝车队与前线、玄水军的联系。
但赵正鬼使神差地让赵吉利领了半队府军早出发了一个时辰。
天还没亮前锋就骑了马,这三十多里路,比大队开十一路推着车走要快了许多,天刚刚亮就跑到了头。
赵吉利站在三十丈宽的月牙泉边,阳光正好从高处洒了过来。赵吉利手搭凉棚向四周一望,嘴里“啧”了一声,骂道:“这鬼地方怎么是个谷?”
赵正担心月牙泉的地形不适合大队人马扎营,到了地方赵吉利才发现赵正的担心不无道理,这谷地虽然平坦,不过想容下一千多人两千多马也有些费力,若是非要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到时候营帐一扎,怕是连脚都插不下去。
这四周只有两条路,一条进来的一条出去的,再就是左右两面绝壁,刀削斧劈般少说七、八丈高,就像有天神拿了一把斩马,在戈壁滩上自东向西一刀劈出了一道痕。
也正是因为地势低,所以周围的地下水都从月牙泉涌出,形成了这一汪碧蓝的清泉。
“来几个人去探探路!”
府军们在冰冽的泉水里灌装水囊,赵吉利喊了两声,没人理他。赵吉利只好自己抬脚往谷外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这条往西出谷的路仿佛长得很,两边的绝壁越来越紧,走了快有四里地,绝壁越来越矮,但路却变得只能容两车通过,赵吉利心里暗暗地有些发怵,总觉得这阵势在哪见过。
再一抬头,只见出口黄沙漫漫,却是到头了。
赵吉利叉着腰站在谷口回头望去,整个月牙泉谷地,就像是一个口小肚大、前后高中间低的喇叭。泉水弯成了一弯新月状,横卧在这喇叭的中央谷底。
死地啊这是!
赵吉利挫了一把脸,觉得有必要回去告诉赵正,这鬼地方不能呆人。
他一路小跑下到了泉水边,几十个府军已经卸甲,开始洗漱,还有人不怕冷,脱了衣服往泉水里跳。
一阵水花飞溅,几个府军哈哈大笑起来。
赵吉利心说这些人没救了,牵过自己的马骑了上去。
“军爷们!你们慢慢洗,我先回了!”
领队的伙长抬头笑问,“这一路飞沙走石的,赵先锋不一起洗洗?”
“不奉陪了!”赵吉利拱拱手,“军令在身!”
说罢,便往来路飞驰而去。
伙长也觉得往水里跳过分了些,于是抬脚往泉里踢出了一块石头,“都抓着点紧,洗完去探探路,各伍往西往南找方向多走走,别让人趁了空隙!”
水里的人顿时不乐意了,“伙长你也忒小心了些,这个赵先锋看着人高马大的唬人得不行,可却连兵都没当过,纯纯的泥腿子,你可别被他吓着了……”
“就你们他娘的事多!”伙长骂了一句,“也不怕军械营的金司兵一刀斩了你们的狗头……”
众人咋咋呼呼,伙长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来路上赵吉利又回来了。
心说怎么个弄?却远远地见赵吉利坐在马背上,正在往弓上挂弦,随后从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箭,回头就射了出去。
“吐蕃人!”
赵吉利射完一箭,转头大声地吼,“吐蕃人来了!”
伙长愣在了原地,水里的府军也一脸茫然。但见几支流矢从赵吉利身侧飞过,呼啸着扎在了沙地里,箭身入地三分,尾羽兀自颤抖……
人群顿时“轰”一声,水花带着尖叫,府军们四脚并用地爬上了岸,纷纷地往身上开始挂甲。
65、底细
赵吉利往东去找赵正,才一上月牙泉,便见三十余骑人马带着风沙翻过身侧一座沙堆,滚滚而下。
吐蕃人顿时吃了一惊。
他们没料到唐军居然已经趁夜先到了月牙泉。
赵吉利也吃了一惊。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来人的装束,却见对面已经有人朝他发了一箭。
箭矢带着劲风迎面射来,赵吉利一矮头,心里大骂一句,这不就是他四个月前打过的吐蕃骑兵么?
赵吉利连忙调头往泉边跑去。吐蕃人兵分两路,十余人追着赵吉利,另有十余人去堵月牙泉的出口。
“是唐军的斥候,杀了他!”
赵吉利边跑边上弦,顶着背后射来的箭矢,混乱中往回射出一箭,但战马奔跑中准头不足,那箭偏了些许,望天上而去。
赵吉利转头一看,泉边的府军还在发愣,嘴里不由大叫“吐蕃人来了!”
吐蕃骑兵近在咫尺,披甲已是来不及了。下了谷的吐蕃人转眼一看,只见水边还有六七十个唐兵,当即放过狂奔的赵吉利,转头向府军冲去。
伙长被一箭射中咽喉,抱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慌忙挂甲的府军也被一轮齐射射倒十几人,崖上去堵赵吉利出路的吐蕃人见唐军人多,怕自己人吃亏,又分出了几人从入口下谷帮忙,只留两人继续去堵赵吉利,其余人等就地张弓搭箭,朝毫无防备的府军射去。
泉水边的唐军一片混乱,崖上百八十步开外飞来的箭矢又准又狠,专挑想要拿弓捡弩的唐军招呼。眨眼间便又有数人中箭,倒在了湖水里。谷地的吐蕃骑兵围着月牙泉纵马奔袭,铁蹄踏处,寒光闪过,挤在一堆避之不及的府军兵士被马踏刀砍,瞬间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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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鬼哭狼嚎声响彻起来。箭矢带着风射向泉水对岸,想要夺路而逃的府兵被放倒,随后再被马蹄踏过,一时间,遍地横尸,鲜血如注。
赵吉利冲出了月牙泉谷,却不料迎面一柄长枪刺来,紧接着侧后一记破空声响。吐蕃人两面夹攻,赵吉利躲过长枪的捅刺,却再躲不开背后的冷箭,他左手夹住刺来的铁枪,右手“锵”一声,从左边马褡里扯出横刀撩断了枪杆,再照脸朝当面的吐蕃骑兵顺势劈去。
一刀便连人带甲劈成了两片。
却不料身后飞来的箭矢力道十足,“噗”一声闷响,立时便射穿了背甲,赵吉利只觉右背右胸一麻,知道自己中箭,心中之火不由腾腾窜起,转身就把手里的横刀扔了出去。
那刀在空中划着圈朝七八尺外射冷箭的吐蕃人飞去,吐蕃骑兵不敢怠慢,回头转身一避,横刀擦着脸飞向了远处,却不料马前一声怒吼,余光里只感觉一个庞大的阴影冲到了面前,头顶紧接着顿生妖风,苍劲灌耳,抬头一看,却是一柄双刃拍刀已自头顶雷霆而下。
“当!”
赵吉利一拍刃砸翻了不要脸的吐蕃射手,转眼望去,泉边府军已是颓现覆没之势,心知此刻不能恋战,于是双腿一夹马腹,拨转马头向东南方向跑去。
“旗总,那斥候跑了!”吐蕃人很快发现了在戈壁滩上狂奔的赵吉利,知道不能放过一人,否则曲贡千本定是要军法从事,于是连忙又分了几人,策马去追。
赵吉利翻过了一座沙丘,见往西南方向一片坦途,当下便不管不顾,直往车队来的玄水军方向跑去。身后的吐蕃骑兵连放几箭,却终究因为赵吉利跑得太远而未能射中……
曲贡冷眼瞧着唐军辎重从玄水军出发,不疾不徐,显然是刻意压住了全军的步子。这也让这支看上去臃肿的队伍显得更加地紧凑,前中后三军分明,相互呼应,两百骑兵拱卫军旗,旗下一个盔甲鲜明之人,却因太远看不清样貌。
曲贡抓了一把垂在脑后的狐尾,道:“这速度,没有四、五个时辰到不了月牙泉。”
“倒不像是急于赶往前线的模样。”身后的小千总多杰道:“千本你说对了,唐军像刺猬这般,我们也下不去嘴。还是等明日日出之时,在月牙泉动手比较好。”
曲贡点头道:“一直以来,蕃唐之战我们赢就是赢在唐军的骄横上,输却是实实在在输在军阵上。这支车队一群乌合,其余的我都看不上眼,但我不得不说,这中军的两百骑兵,可能会比较棘手。我们此时无论动哪头,他们都能随时驰援,这领军的不是个饭桶,他知道怎么在行军途中防备我们。”
“我们还是人少了!”多杰道:“再多百人,我有把握引唐军骑兵出阵,那时千本你便可趁虚长驱直入了……”
“别太高估我们,也别太低估正唐人!”曲贡又抓了一把脑后的狐尾,脸色有些阴郁,“唐军满万不可敌……”
曲贡说着说着,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平凉来。
唐军满万不可敌不是神话,但平凉的那群老兵,并不满万。就是那么一群人,怕是连走路都费劲,再加上一个看上去貌似憨厚实则阴诈的赵元良,合起伙来送给了达布和自己一人一根狐尾。
这火红的狐尾吊在脑后,晃晃荡荡,远远的就能看的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可这不是装饰品,这是吐蕃勇桂战败后的耻辱标志,是懦夫的代表。
这狐尾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逻些王庭,老赞普亲手从两只狐狸的身上剪下来,然后专程派飞鸟使送来的……
朗日之死,让吐蕃上下震怒,却又碍于颜面未能大肆声张。趁着六月融雪,朗日的丈人、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亲自举三万哀兵复仇,势要一举拿下陇右,杀大唐一个血流成河。达布对此极力反对,但出于战略考量,他不得不对唐军“窜犯”河西做提前部署。
“曲贡千本!”多杰见曲贡说话说了一半,眼里还流露出厌烦的情绪,以为他是对脑后的狐尾多有埋怨,于是劝道:“此一战,我定助千总斩那唐军主将,相信达布伦钦也早布下天罗地网,没了右武卫,大唐就不得不坐下来和我们谈判。到那时,我们就算不开口要凉州,他大唐皇帝也不敢不给!”
曲贡收回了思绪,叹了一口气,“多说无益,多杰,派人跟上去!我要试一试这支唐军的底细……”
66、上菜
紧接着,便是赵大柱发现了跟在队伍后面的吐蕃斥候。
吐蕃人死死地咬住车队,他们要等唐军自己露出马脚。月牙泉是最好的战场,那里地势低狭,不利于唐军展开。若是分兵,人少的吐蕃就有机会各个击破。若是不分兵,吐蕃人就能以高打低。
曲贡能赌,因为他断了唐军辎重的求援路线,他现在有足够的机会来试错。赵正却赌不起,他押送的是关乎甘肃前线一万余将士的生计,只要失误一次,那不仅是唐军的末日,也是凉州的末日。
这是万丈深渊。
赵正皱着眉头,把眼下的形势分析了一遍。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从玄水军出发已经过了快三个时辰,可是十余里外的月牙泉却还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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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眼皮又在突突突地跳。金阿贵让全队都停了下来。
“元良,我去月牙泉看看?”赵大柱道。
赵正摇了摇头,心里那股不妙的预感再一次涌起:“吉利一定是出事了,月牙泉有变。”
赵大柱急声道:“那我便更应该去看看!”
“不!谁都不能动!”赵正摆手,“吉利冲动,但也不是蠢货。他没回来,应该是被吐蕃人拌住了手脚。传我军令,后军变前军,撤退!”
“什么?”金阿贵和赵大柱同时吃了一惊。
金阿贵拉住赵正的手,低声正色道:“元良,虽说安郡王多给了一日,可我们如今也只剩下两日期限!两日后若是军粮器械未送达前线,你我人头不保!”
赵大柱也劝道:“若是我们撤退,吉利怎么办?他们在月牙泉可能还等着我们!”
“多说无益!”赵正斩钉截铁,“撤退!”
金阿贵咬牙捶胸,“赵守捉,前线等着我们的军粮啊。”
赵正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这是军令,金司兵执行便是!有任何差池,我赵正一力承担!”
“哎!”赵大柱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道一声“完了!”
金阿贵只站那不动,定定地看着拨转了马头的赵正,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终究还只是个泥腿子,只顾自己保命,却不懂得军势凶险,军令无情。
背负令旗的传令兵往来奔赴,大声传达赵正下达的军令:“全军前队变后队,撤回玄水军!”
“全军前队变后队,撤回玄水军!”
马蹄翻着沙砾,传令声此起彼伏。
队伍里顿时窃窃私语,这眼看还有十里就要到月牙泉了,怎么突然就要撤退了呢?往玄水军有二十里路,一来一回一天就没了!
车队开始调头,赵大柱前锋,领着大队往回开始移动。可在一堆沙丘后,吐蕃人却坐不住了。
斥候飞报,唐军稍作停留后,突然撤退。
曲贡闻言也吃了一惊,脑子里在想这是为什么?多杰听完却哈哈大笑,“撤得好,他们怕了!此一撤,甘州和肃州的唐军就断顿了,我们便就胜了!”
曲贡闻言也是点头不已,这么一来,不用打,就能断了唐军的补给,着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可想着想着,曲贡突然念头一转,不对!
唐军这不是撤退,他们这是在请援!
唐军已然意识到了前后路被断,既然小队人马可能突不出吐蕃人的堵截,那干脆便就全军一起去请援!
背后就是玄水军,玄水军有河西边军五百人。
若是两军对垒,五百人并不是多大的优势,可眼下的情况是,曲贡手里所有人加一起,也就五百人,这五百人除了看守玄水军的两旗人,还分了一路去找唐军从月牙泉边跑掉的那个斥候。
曲贡不能让他往西去找右武卫,不然这仗就真的没法再打下去了。所以他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手去追堵,好在此时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只是这斥候十分狡猾,先往东后往南,躲过了堵截后,又往北跑走,一直在戈壁滩上绕圈子。
追他费力不说,关键此人还贼能打。
如今在曲贡手里能调用的,也就四百人不到。
可唐军军中还有两百精锐骑兵,加上玄水军驻扎的河西边军,在人数上就超过了七百。
这还没算上那些杂兵。
所以,一旦让唐军的辎重回到了玄水军,那时再有河西边军一起护送,曲贡再想打主意,那就为时已晚了。
“整军,备战!”
曲贡想通了这一节,立时便站起身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唐军辎重队见到玄水军的城墙。
多杰一脸茫然,“曲贡千本,达布伦钦给的军令怎么办?”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曲贡打定了主意,就算唐军裹得像只刺猬,他也做好了被扎一身刺的准备。
“此一行,皆是我苏毗精锐,我四百人对唐军八百乌合,只有胜,没有败!多杰,走,随我去烧光他们的粮草……”
大队人马弓上弦,刀出鞘,呈两路跑出了祁连山的阴影。在距离唐军辎重只有五里之地时,斥候忽然来报。
唐军出了沙丘地带,调整了队形,此时在戈壁滩上加快了撤退速度。两百骑兵已弃中军,在前军开路,车队逶迤已失了阵型。
多杰哈哈大笑:“曲贡千本,唐军已是慌了,他们要夺路而逃!”
曲贡爬上一处高地,眺望而去,果真见到北面的唐军正在加速逃遁。骑兵跑得飞快,追着的车队哪里还跟得上他们的步伐。
曲贡长长地呼出了胸中的郁结之气,唐军乱象横生,此战必败无疑!
果然确实只是杂兵。
“多杰,领一百人马佯攻唐军前锋,不可恋战,只需拖住唐军骑兵!其余人随我杀向队尾,工匠马匹留命,其余四条腿以下的,杀无赦!”
……
来了!
五里地外的沙堆上三百吐蕃骑兵呼啸而下,一面烈焰棕马战旗飘扬起来。
“苏毗人!”
后军的车队中,金阿贵眼神极好。
他冷眼瞧着远处杀奔而来的吐蕃骑兵,喊杀声缥缈传来。
“苏毗下勇武军,既然亮了战旗,便必定是达布的精锐!”
“客人来了!”身边的赵正卸去了府军的衣甲,抱着卫军崭新的甲胄,跳到了车上,“弟兄伙!上菜!”
……
67、来了
赵二娃有些手忙脚乱。
身甲、裙甲、披膊、护腕、护腿、护裆、兜脖、面甲……几十斤重,真的厚实。周大丁走上前来,帮他把披膊系紧。
“赵家小子,一会躲我身后!”
赵二娃啐了一口,“我平凉打前阵,等我平凉死绝了,你周集再上!”
“有我周集在,还轮不到你平凉的半大小子冲锋陷阵!你也别怕,有军械营的护军在,吐蕃人冲不进来!”周大丁最后帮赵二娃裹上了铁护腰,又端端正正的把兜围给他套上。五尺余高的一具铁人,手持重弩,腰胯横刀,出现在了周大丁的眼前。
周大丁抿着嘴唇拍了拍赵二娃的肩膀,铁甲哗哗作响。
“别忘了,周集的父辈,也曾是安西的铁骑!”
吐蕃人已冲到了车队前三里地,地面传来了隆隆的声响。
赵正换了一身右武卫的光耀凯,身后的两百护军也都整装完毕,此时正在往五十匹焉耆马上套甲。
“列阵!”……
吐蕃骑兵距离二里地,开始加速。曲贡抬眼一望,只见那耀眼的阳光下,一面“唐”字军旗在唐军的后阵中竖起,旗下闪耀着一片刺目之色。眯眼定睛一看,那是……铁甲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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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身着崭新右武卫战甲的全甲唐军正自车队中涌出,持枪垮弓,正在结阵。那车队后,似乎还有骑兵正在上马,唐军几十骑重骑整装完毕,蓄势待发。
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哪怕丝毫的慌乱。
曲贡心里一突,顿时拿不定主意了!
是右武卫?还是穿了右武卫军甲的杂鱼?
可那是货真价实的具装重骑,连战马都被铁甲捂得严严实实。吐蕃人在安西曾被大唐重骑狠狠地撞伤过自尊。
中计了!
曲贡顿时便就想明白了这事的前因后果。
唐军佯装撤退,并不是为了回玄水军,更不是为了寻求河西边军的支援!
无论这群乌合是不是右武卫,他们想的竟然是要引吐蕃骑兵露面,进而一举灭之!就连这散乱的车队,都是演出来的一出好戏!
他们,怎么会!?
又怎么敢……
赵正的撤退命令不仅让金阿贵一时想不明白,也彻底地麻痹了曲贡的思维。让曲贡一度认为唐军主将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赵正预判了曲贡的预判,随后便卖了一个天大的破绽。
他赌对了!
乔装的府军穿上了护军的铠甲,骑上了护军的战马。而军械营的护军穿着府军的扎甲随着赵正一同拖在了看似娇弱的后军。
赵正预判了吐蕃人的战策,面对重兵拥堵的前军,人数并不多的吐蕃人定会佯攻骚扰,让前军不能轻易支援。真正的致命一击,一定会出现在防范最为松散的后军。
曲贡震惊之余,却发现自己已是冲到距离唐军军阵不足一里之地。此时骑兵冲势已起,坐下战马也在奋力向前,再想调头,却是不能了……
“上弦!”赵正骑在高大的焉耆战马上,听见了金阿贵闷雷似的男低音突奔绕耳。
两百多人的军阵一阵弦响,身强力壮的弓手张弓搭箭,拉满了手里的角弓。赵二娃用脚蹬住弩臂,双手拉住弩弦,手脚一起用力,屏气咬牙地将弩弦扣在了弩机上。
握了握颤抖的手,赵二娃从腰上挂着的箭壶中取出一支弩箭,安在了弩槽内。
“紧张吗?”周大丁问。
赵二娃摇头,嘴里却大气都不敢喘。周大丁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骗鬼呢!你看你身边的弟兄!”
赵二娃转头四处望去,平凉和周集的子弟一个个噤若寒蝉,端着弩的手无不是微微抖动。
“说实话!”周大丁的粗短气息喷在了赵二娃的面甲上,“我也害怕,不过我刚才看了元良,他也好不到哪去……”
赵二娃回头望去,只见赵正端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只是拿着一张弓,抽了几下,都没抽出箭壶里的箭来……
“他也是第一次!”赵二娃转过头来,说,“我们村,说打架这事,吉利哥才是最厉害的。但是元良,是吉利哥的主心骨……”
周大丁点头,赵吉利他是见识过的,有一说一,这个人确实是个怪物。
二百五十步,吐蕃骑兵近在咫尺。
“稳住!”
金阿贵开满手里的角弓,抬起弓身,“嗡”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去,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稳稳地落在了阵前八十步的位置。
“元良,我去了!”
金阿贵收了弓,取下了马槊,“这里便交予你了!”
赵正点点头,“冲他们的后路!”
“晓得!”金阿贵单拳抚胸,一拉缰绳,战马“聿”一声,踱步去往了骑队。五十骑人马早已立在一侧空地,只等金阿贵到来。
“还没当过重骑兵吧?”金阿贵哈哈大笑,“今日,咱就当他娘一回!走!”
赵正目送着金阿贵率领五十骑往侧后空地而去,回头时,吐蕃人已越过了金阿贵射出去的那支箭。
“放箭!”
后队弓手齐齐抬高手里的弓,只等令下,便一齐松开了扣住的弓弦。
“曲贡千本,唐军骑兵!”
曲贡余光早已瞄到了唐军的骑兵已经在拉开距离,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发起冲锋,眼下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力战,他已是放弃了要全歼这股唐军的打算,只巴望着能有机会一把火烧掉唐军押送的粮草,那样,就算是中计导致全军覆没,也是值得了!
却见空中一阵呼哨声响起,一蓬箭雨兜头落下。
马队在冲刺中阵型极为松散,但仍有人中箭落马,紧接着,第二轮箭雨袭来,又倒下去了十几人。
唐军弓手射完了两轮弓箭,吐蕃骑兵已近四十步,于是丢掉了手里的弓,抄起了背着的拍刃。
“收缩军阵!”赵正大声道,“怯战者死!”
话音未落,吐蕃人第一轮箭雨也跟着袭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羽箭如暴雨般落下。唐军军阵前后左右紧缩一团,人挨着人,肩并着肩,准备迎接骑兵冲击。
阵前两排枪矛手盘腿而坐,夹在肋下的枪矛斜刺伸出,一丈余长的枪矛立时布成了如墙一般的枪阵。枪阵后,三排重弩蹲、站、架,从人缝里递出。
阵中叮叮当当地挨了一轮弓箭,赵二娃抬起的手臂上跟着一痛,箭矢插入了铠甲的缝隙,刺入了皮肉,手里不由一紧,弩箭“嗖”一声,便率先射了出去……
68、车阵
唐军三轮弩箭随后射出,数十支弩矢破甲极为犀利,已近三十步的吐蕃骑兵瞬间倒了一地。
结阵的唐军不是刺猬,是豪猪。
突袭战打成了阵地战,吐蕃人着实被射成了刺猬。
曲贡连忙挥手,从两侧绕开!
但不消他说,下勇武军身经百战,安西河西陇右,哪里都有他们战斗过的足迹,此时一靠近唐军军阵,立时便有人要往两翼牵扯。唐军甲重,转向不便,只要扯开了空档,就能杀入阵中。
但他们似乎忘记了军阵的后面,还有一支骑兵。
军械营虽是护军,但以金阿贵为首,无不是从陇右安西河西战场上下来的边军、卫军老兵,此战规模虽小,却是唐蕃两军精锐的直面冲突。
金阿贵见时机成熟,手中马槊挥动,“跳荡队,随我冲阵!”
唐军重骑从侧后两百步开外瞄着吐蕃骑兵的后路催动了马匹,马蹄声渐起,卷着戈壁上的沙尘,隆隆作响,焉耆马高大雄壮,越行越快,只一百多步,骑队冲刺速度便已达巅峰。五十余骑散开队形,照着吐蕃人的后队便直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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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参战便直取后路,曲贡心中一凉,唐将这是要走斩尽杀绝的套路。知道此一战已是凶多吉少,远远望了一眼唐军阵后一车车军粮,不由暗暗打定心思,就算身死,也要烧它个精光。
抬头瞧去,只见唐军军旗之下,一人身着耀目银光铠甲,跨骑高头焉耆大马一动不动。料定这便是唐军主将,心中恨意陡升,于是一边纵马插向唐军侧翼,一边摘下弓箭,朝那人射了出去。
箭矢呼啸而出,直取赵正而来。
曲贡乃是苏毗茹第一神射,这一箭又不过四五十步,手中一石二的强弓拉满,只要射中,唐军主将必死无疑!
吐蕃人第一波冲击撞在了枪阵上,被尖锐的钢枪硬矛刺穿喉咙和肚皮的战马痛苦嘶鸣地倒在地上,马上的骑士摔入了阵中,然后被一阵闪过的寒光砍成了一地的肉块。
赵二娃单手抬起手弩迎面射倒了一个摔进来的吐蕃骑兵,周大丁上前就是一刀,跟着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几刀,那吐蕃骑兵哼都没哼一声,原地去世。
少数几个走运的吐蕃兵摔地远了些,起身一看正自庆幸,谁知转头却猛然见到一群膀大腰圆的唐军拍刃手……
赵正坐在马上指挥调度,拾遗补缺。随着他的一道道军令下达,身边的一队甲士纷纷加入战团,去填补阵线上出现的漏洞。
赵二娃杀得兴起,刚安了一支弩箭,却忽然听见侧边破空声响起,随即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转头一看,却见赵正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元良哥!”赵二娃顿时就慌了,顾不得身边落下个吐蕃骑兵,丢了手弩就扑向了赵正。护卫赵正的拍刃手们也吃了一惊,顿时牢牢地围了一圈,几拍刃将要冲上来的吐蕃骑兵砸倒在地。
赵二娃冲到赵正身边,却见赵正俯卧在地,右肋侧中箭,虽是有铁甲护身,可箭矢已入三分。
“元良哥!”赵二娃情急之中差点哭出声来,不料却看赵正动了动手,“别喊,快扶我起来!”
赵二娃连忙止住了掉落的眼泪,伸手要去搀扶,谁知两手往赵正肩上一用力,赵正却纹丝不动。
“翻过来!翻过来!”赵正脸埋在沙子里,气急败坏地使劲拍地。赵二娃掰着赵正的肩,心中暗数三、二、一,憋气一用力,赵正这才仰面朝天,砸了一地的沙土腾起。
“元良哥,你这是……”
赵正一脸的灰,连啐了几口,自言自语地骂:“日狼腿子的吐蕃狗,好在老子穿了三层甲!”
赵二娃破涕为笑,伸手就去拔赵正身上的箭矢,但那锚型重箭射穿了两层铠甲,已是牢牢地钉死在那。赵二娃拔了半天没拔出来,只好抽出刀,斩断了箭身。
赵正坐在地上晃了半天神,落马的那一瞬间,只觉得两百多斤的重量直往下坠,不敢伸手去撑,怕手臂都要折断,只能用脸去接。
好在这戈壁滩上沙地松软,加上头上有盔,面上有甲,否则这一摔,不死都要摔去半条命。
赵正穿着一百几十斤的铁甲,爬几次都没爬起来。赵二娃连忙喊了两个拍刃手上前帮手,赵正一边卸甲,一边问,“如何了?”
“吐蕃骑兵冲进了车阵!”
“一个都别放过,知道是谁射我的吗?”
赵二娃点头,抬头在乱军当中寻了一圈,而后伸手指着远处的曲贡,“便是他!”
赵正眯着眼看去,可眼前发花,看不清人,嘴里便恶狠狠道:“拿弓来!”
……
曲贡射了一箭,便带队冲进了唐军侧边的车堆里,想找条路直杀入粮车边。可是走着走着却忽然感觉这路越走越偏。
两侧的大车五尺多高,其上装满了唐军的军械。看着摆放凌乱随意,实则想跳都跳不出去。曲贡在车缝里穿来穿去,越走越慢,越走离粮车越远,等眼前一开阔,却见几十个吐蕃骑兵在前方和他一样,满脸茫然。
赵正也就随便摆了个“八”字雁型车阵,唐军堵住了八字车阵的上口子,吐蕃军队想绕侧翼,却一头扎进了车阵里。
骑兵讲的就是速度,这车阵虽然不甚严谨,但在内里行走却失了最大的优势,而没了速度的骑兵,立那就是个靶子。
几支箭矢飞来,两个吐蕃骑兵摔落下马。更多的唐军蜂拥而来,手里端着弩,隔着大车,照脸就呼。
“调头,快走!”曲贡听说过中原有阵法之说,虽然与唐军作战多年还未亲眼见过,但现在困在车阵里,他知道大概和传说中的阵法没什么两样。
吐蕃骑兵一百多人,困在了左右两个相距两百多步的车阵里,唐军弓手甚至都不需要细瞄,动作迟缓的骑兵目标硕大。立在车边上,高出半个身子,一张一张惊恐的脸上,写满了迷惑两个字。
金阿贵解决掉了吐蕃后队,一身鲜血正想率队回援,却见唐军军阵已稳,阵前吐蕃人马横尸遍地。一骑人马飞来,道:“赵守捉军令,金司兵不必回援,立即奔赴前军,协助赵大柱前锋!”
……
69、尖叫
70、喝药
是夜。
月牙泉。
赵正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抬手朝立着的一块布靶上射出了一箭。
箭矢擦着靶杆,“咄”一声扎进了土壁上。
脱靶。
赵正“啧”了一声,明明今天射曲贡的那箭有如神助,初时还以为是原本就具有如此神技,不料到了月牙泉让人摆了靶子,一连四、五箭,不说正中靶心,便连靶子的边都挨不上。
赵正屏气凝神,刚想再来一箭时,忽听远处似是有马蹄奔跑之声,转头望去,见营火照耀下,却是赵大柱从谷口跑马而来。
营门哨卫拦下了马匹,赵大柱气喘吁吁地跑步而来。
“元良,吉利找到了!”
“在哪?”
“在大通河边,受了伤,我让人抬回来了。”
赵正吃了一惊,“伤势如何?”
赵大柱摇头,“身中三箭,腿上有刀口,四分深。一只手被钉锤砸了,似是断了。”
“找到就好!”赵正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丢下弓箭,和赵大柱一起上了谷。两人站在寒冷的西北风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远处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赶来。
赵正迎上前去,见赵吉利被人绑缚在背上,众人连忙上手,把人扶了下来。赵吉利龇牙咧嘴,想喊,却没了力气。
“元良,元良……你小心点,我腿,我腿……”
赵正扛着赵吉利的腿,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全是将干未干的血渍。浓烈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而来,赵吉利道:“我一个打二十几个……”
“行行行了!”赵正摆摆手,把赵吉利背在背上,快步地往谷底营地去。
营里早就烧了一大锅热水,郎中带着药草也侯了多时,只等人一放下,便立时上前查看伤势。赵吉利披头散发地躺在那,被人一层一层揭开身上的血衣,顿时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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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狼的吐蕃狗们……阿爷我与尔等誓不两立!”
赵正在帐外听得头皮发麻,拳头攥得咯吱直响。
车队今夜到达月牙泉时,便见到了泉边被吐蕃人扒光了衣服,钉在壁上的七十三个府军。像宰羊一样,开膛破肚,血流满地。
后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赵二娃当时就吐了。赵正之前在桦岭见过桦岭里正一家被屠的场景,那时只觉得惨,现如今,这七十三具尸体从谷口一路钉到泉水边,让他意识到吐蕃人对待敌人不仅凶狠,而且还真的是毫无人性。
当时受伤被俘的十几个吐蕃俘虏就被团结兵和府军们从车上拉扯下来,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就打死了七、八个。
此战,虽说是击溃了来犯的吐蕃骑兵,但车队的损失也十分惊人。府军在月牙泉边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除此之外,在与曲贡的交锋中,周集六人阵亡,十二人受伤,周大丁伤势严重,还未清醒,平凉有两人也死在了乱军中的弓箭下。
吐蕃人佯攻赵大柱的前军,两轮箭矢,却令人咋舌地死了三十人之多。
府军一触即溃,有近一半死于自相践踏,还有四个临战怯敌,被赵大柱一刀一个,砍死在了阵前。若不是金阿贵率骑兵驰援及时,前军拥挤的三四百人怕是要被一百吐蕃骑兵切成肉片。
连全江镇的团练都知道躲在大车后面射箭,身穿护军战甲的府军,却是烂泥扶不上墙,见吐蕃战旗飞来,只知保命,丢下辎重同伴就要转头撂脚跑路。赵大柱将将稳住阵脚,却被自己人撞翻在地,当时杀心顿起,劈头盖脸就连斩数人……
赵正坐在沙地上,握起一把散碎的干沙,让西北风吹散在了空中。
郎中从牙帐中出来,一身的血渍。
“怎样了?”
赵大柱和赵正同时起身,一齐问道。
那郎中脸上露着一丝欣慰,道:“还好,箭伤虽深,但也未伤及肺腑。腿上刀伤倒是皮肉之伤,手骨断裂,静养数月亦可痊愈。只是此时失血过多,气血两亏,已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军中药草虽足,但前方军势未卜。赵守捉,不如差几人,将人后送吧。”
赵正点头,“有劳先生了。”
两人目送郎中回了营,然后才进了帐。裹着一只手的赵二娃蹲在炉火边炖煮着汤药,榻上躺着的赵吉利一脸金纸之色,唇齿无光,还咧着在笑。
“元良,大柱……”
赵正连忙摁住了他要动的手,赵大柱啐了一口,“怎么没把你死在大通河边?”
赵吉利嘿嘿嘿地虚弱地不行,“你别咒你阿爷我,我是真的差点儿就死在了河边了……”
却说赵吉利从月牙泉边逃出,原本是要返回车队向赵正预警,却不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赵吉利被一箭射中了肚子,连忙调头往南边祁连山方向跑,一路上三十多吐蕃骑兵接踵而至,赵吉利情急之中下马步战,一柄拍刃连杀数人,夺了一匹吐蕃战马又往北去,他知吐蕃人已对辎重车队有了想法,情知万不能让敌人得逞,否则无论赵正还是平凉,都将万劫不复。于是千方百计想找条路去右武卫寻求支援。
谁料之前在月牙泉边的吐蕃骑兵也往西堵了去路,赵吉利咬牙硬挺,单骑冲阵,在马上斩了数人之后,又中一箭,身挨数刀,好不容易冲出了一条血路,抬头一瞧,却是跑错了方向……
最后到了大通河边,赵吉利又累又渴,下了马想喝口水,却终因体力不支,倒在了河边。
赵吉利将这一日的经历娓娓说来,苍白的脸上却满是歉意,“元良……我是想去墨宣的……”
赵大柱背过身,使劲地抹泪。
赵正死死地握着赵吉利的手,感觉心里有只两磅锤,在使劲地砸。他能想象地到,赵吉利生死一线,冲出了重重围堵,最后跑到了墨宣,却不知大军已然前移。
面对空空如也的墨宣城寨,那时的赵吉利,该会有多绝望。
“不说了!”赵正感觉自己的眼泪有些不受控制,滚滚地掉。端着赵二娃递上来的汤药碗,手不听使唤地直抖。
“喝药!”
赵吉利却咧着嘴,嘿嘿嘿地勉强地笑,“死样……”
71、兵败
金阿贵追着吐蕃骑兵跑了一夜,到五更时,追得上的都砍了,追不上的都跑了。此时月已西斜,渐渐地没入群山之中。
天色黑了下来,有些伸手不见五指。骑队点亮了火把,眼瞅天都快亮了,金阿贵决定打道回府,去月牙泉边与赵正汇合。不料未走一半,却见远处官道上一行火光。
金阿贵追逐上前,护军也立时散开队形,占领高处,准备发起攻击,却听那火把处,有人高喊,“沙丘上是哪路人马?”
护军中有人听得是大唐官话,于是高声回应;“大唐凉州都督府下苍宣军械营护军在此,你又是哪路人马?快快报上名来,否则刀兵相见!”
那边便道:“我乃大唐右武卫鹰扬郎将旅帅梁珅!”
金阿贵点点头,护军一人催马上前,查探真伪。官道上也飞来一骑,双方在沙丘脚下碰了面,验过军牌,互相确认了身份。
金阿贵随后跟上,护军五十余骑身穿着右武卫的光要凯,倒是让对面显得有些吃惊,一人身着银凯,便是旅帅梁珅,见了金阿贵,便上前问道:“何至如此?”
金阿贵见了礼,便将辎重队遇袭之事一五一十合盘告之。那梁旅帅听后便更加吃惊,急问道:“赵正赵元良中箭了?”
“旅帅识得赵守捉?”
“何止识得!”那旅帅道:“前些日子,我还随凉王殿下去平凉割了稻子!那时我还是队正,没成想这一别才短短十数日,他成了守捉,我却也补了旅帅的缺。”
金阿贵点头,“赵守捉无碍,便是他教我等逐杀吐蕃余孽,此时应是已在月牙泉下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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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旅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便莫要耽搁,我率右武卫一队,便是来接应车队的。”
金阿贵闻言未敢耽误,领着队伍向月牙泉赶去。
到得营地时,天色已微亮。却见泉水谷上旌旗林立,营寨遍地,牢牢堵住了谷口。谷下泉水旁以车为障,军马、粮草、军械等一应辎重均护于其内,井然有序。
梁珅叹道:“临行前,安郡王特意嘱咐我,说吐蕃人或许已做了准备,他怕辎重粮草恐有怠倦,让我星夜兼程赶来,便是告知这月牙泉谷地不可驻留。没想到赵守捉已有成竹在胸,我倒来得不是时候。”
金阿贵笑了笑,没有接话。大队人马在军辕前下马,值夜的护军将士见是金司兵回营,顿时面露喜色,“司兵回来了!”
“赵守捉可在牙帐?”金阿贵急于复命,却听泉边有一人高喊,“金司兵,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金阿贵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着布袍衬衣,手提一只盛满了水的木桶,不是赵正又是谁?
“梁队正?你怎么来了?”赵正一眼就看到金阿贵身边站着的梁珅,顿时喜上眉梢,“右武卫知道我被吐蕃人摁在地上打了?”
梁珅哈哈大笑,举手见礼,“赵里君……不,赵守捉!”
赵正对梁珅的印象挺不错,两人年纪又相仿。何况梁珅几次跟着赵硕去平凉,又往赵正家里送过锦衣绸缎,周盈姐妹说去的是官家子弟,温文尔雅,无形中让赵正对他的印象又高了几分。
此时见面,赵正有意亲近,便道:“叫元良便是!梁队正未随同凉王殿下南下鄯州前线?”
梁珅摇头,“原是要去的,但殿下南下仓促,只带了三五个随从。且河西又要用兵,便让我追随安郡王左右,护其周全。昨日肃州大战,三营旅帅左恩施阵亡,我便顶了他的缺……”
“旅帅啊?”赵正原本还想恭喜一番,却见梁珅面露悲怆,心知卫军的一营长官阵亡,非同小可,前线战局可能真的有些不顺。
“别提了!”梁珅摆了摆手,“吐蕃人狡猾异常,以奴军诱我前锋。我军三阵皆胜,斩敌过六千,便有些骄横了。阵型散乱地追了七十多里,都快追到肃州城下时,却被四千吐蕃重骑、六千吐谷浑骑兵南北两面合围,又被七千甲士前后堵了去路,这一仗战了三个多时辰,八营全军覆没,三营、六营精锐尽失……前锋三千重骑,只回来了不到八百。”
说罢,梁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还好,安郡王留了后手,还留了三千人接应。否则,右武卫会一个不剩,全栽在肃州城下……”
赵正和金阿贵听得浑身冰冷。
这才三天,河西之战居然已经发生了根本上的逆转。
赵正看了一眼周围的辎重大车,这败仗打得惊天动地,那眼下这些军械粮草,现在是送呢?还是不送呢?
梁珅却道:“不送去,前线就真的断顿了!”
“甘州呢?甘州没有军粮?”
“甘州?”梁珅冷笑一声,道:“安郡王就是因为在甘州没有找到一粒米粮,这才疑心吐蕃人在耍阴谋诡计!如今大军新败,甘州也呆不住了。还好,前日在墨宣筑了城寨,此时守住墨宣,吐蕃人也定无可奈何。只是这一仗,想胜已是做梦了。”
“好一个诱敌深入!”赵正仰天长叹,从前他对游牧民族的印象,概括起来大概就是历史课本上机动性强,打完就跑,趁虚而入,劫财劫人这些表面肤浅的字词。没想到他们打起仗来,居然还会熟练地使用中原兵法。
达布这个人看上去有些憨实,就他在平凉的言行,也勉强算个君子。谁料他用起兵来,也是个臭不要脸的。抓住唐军想要速胜的致命弱点,就往死里招呼……
“你见过达布?”梁珅吃了一惊,“何时?何地?”
赵正于是把在平凉和达布交手的事也一起说将了出来,这事之前没人问过,赵正也没再提。赵硕那时想问,但没等到赵正从昏迷中醒来就回了长安。后来赵硕回到凉州着手开府,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赵正不爱显摆,反正十万贯赏金到手了。
不过,主要是怕说了也没人相信。
堂堂一个伦钦,带着几十人跑到凉州一个偏僻的村落前,点名道姓地要他赵正跟他去河西做域本?
这事谁信啊?
说出去没人信不止,还要被人笑话。一个小小的里正,自抬身价在国内找个有名有姓的人抬抬就算了,可这碰瓷碰得连敌国伦钦都不放过,就多少显得有些丧心病狂了。
这回是因为唐军吃了达布的亏,赵正觉得有必要说上一说。
谁知梁珅和金阿贵同时震惊了。
“什么!?你说你杀了朗日?”
“啊!是杀了!”赵正点头,难道不是因为平凉杀了个叫朗日的,所以朝廷才给了十万贯赏金那么多么?
72、赵末
梁珅没有向赵正科普吐蕃王子死在大唐境内的后果是什么,停也没停,回头就骑了马回墨宣去见安郡王赵末了。
在右武卫的护卫下,就算残余的吐蕃骑兵还有想劫唐军辎重的想法,也失去了那份雄心壮志。少有几个不甘的,才刚刚摸到月牙泉边,便被哨卫发现,金阿贵带人追上前,一顿乱刀当场砍死。
这样一支残军败寇人人喊打,就连府军都想上去踩两脚。
已是不成气候了。
赵正让伤亡惨重的府军带着伤员和阵亡人员回了苍宣,车队第三日行程照旧,卯时拔营起寨,车队穿过戈壁,路过绿洲上的村镇,顶着头顶的烈日,终于在申时末到达了墨宣。
大漠中黄沙漫卷,热浪携带着沙砾直扑而来。在风沙中,墨宣的土墙映入眼帘,斑驳的城墙被风沙侵蚀,横纹上布满刀枪斧痕,墙上零零落落插着的羽箭落去了毛羽,箭杆上被风沙蚀出细细的孔洞。
与黄沙一色的角楼上,飘着一面黄底黑绣的大唐军旗。
隔着三里地外,赵正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他裹紧了嘴上捂着的黑幔,耳边听着大风灌进缨盔“呜呜”的声响。
车队像一条蜿蜒的巨蛇,从沙丘间盘桓而出。墨宣城内响了三声号角,随即城门大开,梁珅带着人马出城接应,把赵正和车队迎进了城内。
赵正跨过城门,抬头便见城墙上吊着一百多具吐蕃兵士的无头尸体,已被风沙吹得半干。城内一片狼藉,土屋土房倒塌殆尽,烈火燎过的黑色沙土遍布视野。倒塌的屋椽下,俯卧着死去的吐蕃遗民。一队右武卫步卒跑步路过,将尸体清理出来,然后堆在一起,架起柴火,丢入干的马粪和驴粪,接着一把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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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民和回鹘人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吐蕃人作战,不分前后。男人在前打仗,女人和孩子便随军跟来,运送物资,缝补军甲,铸造军械。蕃军每每出征,以千户为单位,号称数千甚至数万人,实则老弱妇孺便占六分。千户之总称千本,千本既是行政文官,又是军事主官。千户平时为农,战时成军,军中拖家带口,裹挟奴隶,每到一处便殖民一处。
是以唐军一旦攻克吐蕃经营据点,便少不得会对帮助吐蕃军守城的吐蕃平民动手。但一般对于放下武器,愿意归降的百姓,唐军始终还能网开一面。毕竟大唐西北的百姓,并不只有汉人,还有回鹘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往安西去,还有西域三十六国人,比如龟兹人、疏勒人、莎车人、姑墨人……
无论是谁,只要认同大唐,便是大唐子民。
火焰带来的高温让赵正有所不适,便脚夹马腹,随梁珅快步前往中军府。车队另有人引领,城内早已空出辎重营地,右武卫各营都有专人等候,只等造册完毕,便各自领了粮食药草和军资,出城回各寨补给。
大军昨夜已从甘州回撤,在墨宣城前五里处以骑兵、步阵布置了一道新防线。吐蕃军队今晨试探进攻了两次,均被唐军击退。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亲临前线,唐军士气大振。
赵正在墨宣平顶阔门的镇厅上见到了安郡王赵末,之前他以为的凉州刺史赵末,该是个和赵硕一般年纪的皇室贵胄,穿绸戴幞,一脸弱不禁风的书生气质。再不济,也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后来,唐军主动出击墨宣,前锋所向披靡,其战法之大开大合,非气势大开大合者不能运用。赵正便又以为安郡王应该是个满脸胡须,大声大气的中年男人。
却不料,从镇厅里屋走出来的,是个身穿圆领布袍、发须皆白的老人。赵正打眼一瞧,安郡王这年纪,便是上平镇耆老大概都不太赶趟,没有七十也都六十有余了。
赵末未戴幞头,头上只挽了个髻,插了根茶色的木簪子。见赵正有些发愣,便开口问道:“你便是赵元良?”
赵正赶忙点头,“平凉里正赵正赵元良见过安郡王!”
“既是在军中,互称军职就是!”赵末道,“赵守捉,你既领了节度使令,在凉州境内,便是苍宣守捉使,与老夫是从属关系,你尊我一声公,却也不折煞你这小辈。”
“是,赵公!”赵正恭恭敬敬地行礼。
赵末哈哈大笑,“不管这繁文缛节了,你姓赵,我又见你面善。往后再见,你也不必拘束,来,过来坐下!与我说说你与达布、朗日之间的种种,还有,你抓了达布的一个千本?此时又在何处?”
赵正不敢隐瞒,从头开始说起,直说到达布与朗日合兵一处,六十余吐蕃勇桂兵临平凉,要踏平村寨,却被赵吉利一杆拍刃连毙数人,逼得朗日跳墙而逃,赵正骑马追杀,一弩将朗日射翻。
赵正本就能说会道,此事又是亲身经历,此刻摆事实讲道理,口若悬河。直把吐蕃人的骄横与平凉老兵的英勇描绘地淋漓尽致,听得赵末不住地啧啧称赞。
又问月牙泉之战,问赵正是如何判断敌军动向,唐军辎重返回玄水军,断了前线补给,不正落吐蕃人的下怀?又怎知蕃军会半路而击?
赵正摇头,兵势如水,无形无色。料敌先机这种事虽然有迹可循,但主要还是在赌。吐蕃人忌惮玄水军,是因为他们人少,也是因为事先侦测敌情不明。他们半途而击,是在赌。赌玄水军里有五百人,赌唐军辎重车队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赵正率队返回玄水军,引吐蕃人不得不半途而击,也是在赌。赌吐蕃人真的少,赌他们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车队重新回到玄水军。
一切的关键就在玄水军和吐蕃军的人数。
吐蕃人做多玄水军,所以畏首畏尾,分兵严重。赵正则做空吐蕃军,然后直钩钓鱼,进而一劳永逸。
末了,赵末意犹未尽,啧一声道:“我大唐安西有后了……”
“侥幸!侥幸!”赵正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赵末却转身拿出张舆图来。
“你来看看……”
赵正凑上前去,图上地形不甚明了,但有鄯州、廓州之地、凉州、陇右雏形,图上有军寨标志,大概就是河陇道的行军图。
赵末指着图上的石堡城,看着赵正,“元良啊,你可知你摊上大事了?”
73、祭旗
如果说唐军在河西是主动作为,有战略目标,有阶段计划的话。那么在陇右,吐蕃人兵出石堡城,乱拳打死老师傅,把左武卫冲得是七零八落、外加一脸茫然,致使折兵数千,还赔了个领军副将。
当头挨了一顿痛打,却不知为何。
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亲自领兵,气势汹汹,追得左武卫和陇右边军杀得是血流成河。唐廷只道是吐蕃人言而无信,又要吃个瓜落。此时听了赵正的亲口叙述,安郡王赵末却是了然于胸了。
“结赞尚钦是朗日的丈人,这事你可知道?”
赵正摇头。
“朗日是吐蕃赞普的七郎,还是吐蕃王位日后可能的继承人,这事你可知道?”
赵正仍旧摇头。
赵末捻着胡须,道,“结赞不仅是朗日的妻父,又是朗日登基最大的支持者。朗日登上吐蕃王座,结赞家就能继续把持吐蕃最高权柄。这其中关键你总想得明白吧?”
赵正点头,这事毫无争议。
赵末亲自帮赵正点抹了一碗茶,递上去,道:“你一箭将他射杀,结赞又怎能善罢甘休?就算是一个借口,吐蕃这回也借得天经地义。倘若是我大唐皇子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唐军也定会屠他满城,鸡犬不留。”
赵正无奈摊手,这事怪我咯?
赵末端着两手,两只拇指不住地绕着圈,摇摇头,“啧”了一声,“这事挺难办的!”
赵正连忙放下茶碗,正襟危坐,想接着听下文。
却听赵末道:“老夫沙场征战五十余载,与吐蕃打交道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法理上来说,唐蕃之间是叔侄关系。可自松赞赞普始,彼此龌龊延绵上百年,但每每冲突,最终还是握手言和,坐下详谈。双方将士需要抚恤,损毁城池需要修缮,花钱劳命之事暂且不说了。但这其中双方开战端者,谈了之后要么罢用,要么祭旗,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赵正细细地咀嚼着安郡王的话音,不知他扯这有的没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实意?
赵末见赵正不吭声,又道;“如今河西之战已陷困顿,是老夫轻敌了。陇右也传信来,凉王殿下也是进展皆无,双方在石堡城徒增伤亡,这仗就快要打不下去了……”
说罢,又看了一眼赵正。
这回,赵正听懂了。
既然仗快要打不下去了,那接下来就是两边要坐下来谈判,商讨罢兵停战的事宜了。
停战当然得有条件。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想要停战,得有胜负。否则在战场上争取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别想做梦。但眼下唐军唯一能有优势的河西战场如今也陷入了防守困局,达不到打击一路屈服另一路的战略目的,而吐蕃在石堡城下又与左武卫打得焦灼异常,双方为了一谷一山头的得失,动辄便要死伤数百人。
双方在陇右河西两个战场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除了伤亡数字不相上下之外,其实根本就没有胜负之说。
吐蕃人怎么想的赵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强弩之末的唐军一定想谈判。
吐蕃还未倾尽全力,但唐军早就捉襟见肘了。府军不堪,唐军没有援军,再加上连年饥荒,河陇粮草不济。
就算唐廷想打,他也打不了多久。
打不下去啊!
若不是石堡城太过关键,其实赵硕根本就懒得多看哪怕一眼。
这种情况下,实际唐军已落下风。想要实现停战,就必定要堵了吐蕃人的嘴。
至少要堵住他们用来发动战争的借口!
怎么堵?
只有献祭战端开启者——平凉里正赵元良!
毫无道理可言,但事实有可能就是这般让人心凉。
安郡王又是拉亲近,又是拿地图,苦口婆心地一顿威胁,赵正细细一捉摸,顿时全都通透了,这是个老狐狸啊,拐着弯要给自己下套啊……
他若是真要拿赵正祭旗,进城就直接绑了,然后往陇右一送,不敢说吐蕃人立刻退兵,但战局立解绝无毛病。毕竟吐蕃也是个国,他也是要脸的。大唐亲手送上战犯,他便没理由再继续打下去了。
可赵末并没这么做。
……
赵正从镇厅中军府出来,看大漠落日余晖。
爬上城墙,远处唐军营寨俨然,营中锣鼓声响,军士披甲挂弩。营前步阵挪移,马队往复。再远处,吐蕃军阵已立,营帐连绵十数里。飞鸟使各营传令,日落前集结各千户兵马,再夺一阵……
夜色降临,唐军营寨点亮篝火,抛石车和床弩被抬上了前线。夜幕中看不清远方情景,但听得军鼓声响,号令起伏,马蹄隆隆,喊杀震天。一蓬一蓬的火箭自唐军军阵中飞起,落下时泯没在了一闪即逝的吐蕃骑兵阵中。
不断地有伤兵抬入墨宣城中,郎中们和汉民忙前忙后,营地里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骂娘声。
赵正接过了城头军士递来的火把,循着台阶拾级而下。几个回鹘人抬着唐军战伤兵士正自城门口而入,见了穿校甲的赵正,为首一人还单手抚胸,向他行礼。赵正点了点头,抬步也跟着去了医所。
曲贡早已被除了军甲,此时躺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被右武卫单独看押。他的胸口扎着绷带,绷带上盈出的血渍正是拜赵正所赐。
“曲贡千本。”赵正盘腿坐了下来,递上了刚从郎中那拿来的一壶烈酒,“喝点吧,喝点就不疼了。”
曲贡咧着嘴笑,摇头道:“当日在平凉,我就该听朗日伦钦的,先斩了你。”
“多说无益!毕竟你是达布的千本!”赵正苦笑一声,“你说我用你,能从达布手里换些什么?”
“贼汉!你休……”曲贡大声骂了一句,但一张嘴便牵扯了伤口,胸口顿时钻心般地疼痛起来,却又忍不住地剧烈咳嗽。
赵正捂着他的伤口,使劲地压住他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败军不言勇,你射我两箭,我却只射了你一箭。你好好活着,说不定将来在战场上,我还得还你一箭!”
曲贡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都要炸了,想骂却又骂不出来,一张脸憋得青紫,捂着赵正的手使劲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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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大活
赵正从医所出来,迎面却碰见个赵大柱。
团练明日要返回苍宣,准备着手护送第二批军粮。军械之类的暂且不用,工匠郎中都已经送到了前线,所以第二次来,只有粮食。
这样的话,护送队伍就单纯了许多,而且此时唐军稳固了阵线,右武卫专门有一队人马来回扫荡,擦除吐蕃余孽,再来时,应该是一路坦途了。
赵大柱说,右武卫换下来的旧甲修补修补可以给团练用,团练穿上,狐假虎威也能唬住个别宵小。
最主要的是,明日便可回平凉了。
赵大柱说到此处,便嘿嘿嘿地笑。
却见赵正抬头望天,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赵大柱碰了碰赵正的手臂,“元良,你怎么不高兴啊?”
赵正扭过头来,“我回不去,下回送军粮,祁县令亲自来!”
赵大柱吃了一惊,“怎又回不去了?安郡王让你上阵打仗?那不如我去啊,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能打个毛?”
“是啊!”赵正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按赵末的说法,不仅是要赵正亲自撸袖子上场干仗,而且战场还不在河西。
赵末说,赵正这一仗不仅要打得漂亮,最好还能打得吐蕃人生活不能自理,不得不主动要求停战和谈。
赵正站在城头想了一下午,绕来绕去,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只能去陇右劫了吐蕃人的后勤补给线。
让他们吃不上饭,穿不上甲,刀枪坏了没法修,更没法换。
可这事,赵硕做不来。
因为吐蕃人占了石堡城,左武卫绕不过去。
这事,赵末也做不来。
因为大敌当前,右武卫新败,没有多余的人手大动干戈。
这事,得赵正亲自来。
许是赵正吹牛吹得赵末深信不疑,既然懂得军阵,又有被劫辎重的经历,此时应该印象深刻,理所当然地便也应该知道军事补给线上的致命弱点,懂得如何在吐蕃人屁股插上这一刀。
这话乍一听,也对!
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
既然吐蕃人先劫唐军的粮道,那为何唐军就不能劫吐蕃人的粮道?
更何况,赵末虽未明说,但那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此锅你赵正不背,谁人来背?
背得好,升官发财。
背得不好,乘早拜拜。
左右死马当做活马医,仗打得越久,对平凉就越不利。只有速战速决,凉州才有发展的喘息机会,平凉也能安安稳稳地再过上几年。
到那时,莫说等唐军兵甲齐备,军粮满仓。就赵正都觉得手里的团练,都要比如今的府军高上几个档次。
再打?那就不怕了!
赵正左思右想之下,这任务,接了!
只是赵末明确地告诉赵正,兵甲、马匹应有尽有,想要多少给多少,想拿几套拿几套。但是人,有一个算一个,河西行军总管帐前护卫,全归你调遣,再多,就不要想了。
赵正掰着手指头细细一算,赵末的帐前护卫统计五十人。
曲贡五百人,被赵正手里的乌合之众打得差点全军覆没。唐军五十人深入敌后,正面冲突怕是给吐蕃塞牙缝都不太够……
赵大柱听完,眼睛都瞪圆了,“甚?你要去陇右?怎么去啊?翻山越岭啊!?”
“墨宣往南,翻一个山头,便是去陇右石堡城的路。”赵正点头,石堡城本就坐落在河西、陇右、吐谷浑的三岔路口。只是通往河西的路,一百八十余里,山高坡陡,不利于大队快速行军。
“有吗?”赵大柱吃了一惊。
“有啊!”赵正很肯定地点头,对于河西走廊的了解,没来大唐之前就有所涉猎。从河西走山路去陇右,翻过祁连山,直达海拔三千米的青海高原,当面就是青海湖,也就是大唐的西海。
石堡城就在青海湖的东南,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赵大柱眨了眨眼睛,“算我一个!”
赵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若是赵吉利还好好的,此战他定是异常兴奋,早就嗷嗷直叫了。可眼下手里能用得惯的熟人不多,赵大柱便是想跑赵正也决计不会让他跑的。
不是赵正不拿自己弟兄的命当命,这种舍身堵枪眼的活计其实能不带自己人便就最好不带自己人。
但赵正威望不足,右武卫又不易调遣,何况还是赵末的帐下卫军,有没有本事另说,平时这群人跟着赵硕就眼高过顶,虽然有赵末的军令,但背地里又能把他一个平凉里正抬高到哪里去?
此战悠关生死,赵正必须从长计议。
首先,他需要有一支自己如臂指使的人马,赵大柱为首,平凉子弟赵二娃也得上,周集月牙泉一战表现亮眼,周大丁虽然身负重伤,但也还有一两人赵正看得上眼。
至于赵末的卫军,得从前线把梁珅调回来。
他是凉王殿下的亲卫,只有他能弹压住河西行军总管帐下的中郎军。
人手解决之后,其次是物资。
如今虽是盛夏,别看在大漠上被晒得眼都睁不开,吐着舌头都觉得浑身滚烫。可一旦上了海拔三千米,气温骤降如同过冬,他需要御寒的皮裘,这东西平时倒是好弄,伸个手去,赵末能送几大车。但唐军夏天在大漠作战,顶多带几件厚一些的衬衣夜晚御寒,哪里又会带冬天的衣服。
所以他要在墨宣城里搜刮一番,需要时间。除此之外是粮草,几十人虽然不多,但近二百里的高山行军,又不能埋锅造饭,只能吃肉干。右武卫没吃这玩意的习惯,也吃不太起,需要时间筹措。
至于哪里才是吐蕃军队补给线的致命弱点,这事急不来,得先找到那条线才能计划万全之策。
赵末答应了赵正的所有条件,但对他只需要二十人的想法有些吃惊。
赵正却笑,若不是知己不明,平凉第一猛将不在,赵正甚至都只想带五个人。别说五十人,二十人都觉得目标太大。而且五十人能干的,二十人将就将就也能干。
一旦暴露,左右不过是给吐蕃人塞牙缝,五十人塞还是二十人塞,除了多死三十人之外,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还有,最重要的。
此战九死一生,无论胜败,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请安郡王多多照拂平凉。没事就别抽平凉的粮和丁了,让平凉安生几年,赵元良也就死得其所、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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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台阶
周二和一早起身,便听村外的树上停了一群乌鸦,叽叽喳喳地聒噪。
心绪不宁时,回身到自家水井里打了一碗水想喝,又却见碗里一层泥沙,浑浊不堪。
周二和把水倒回了井里,端着空碗坐在井沿上,发了半天愣,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叫余氏:“老婆子,有甚消息没?”
余氏正往陶罐里倒小米,闻言呛到:“你要甚消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平凉没动静,那便是好消息,当初送大丁他们上战场,你是一家一家地敲门,一个一个地劝。修渠你都没这么卖力过,我以为你是给元良撑场面,到最后还是为了周集的脸面!这下人才走了三天零一个早晨,你就一天天的疑神疑鬼……怎么?良心发现了?”
“你个败家婆娘,你懂个屁!”周二和闭着眼睛往地上啐了一口,拿着空碗默默地起身,出门而去。
夏收夏种刚过,但周集的田边地头和平凉种满了六月豆不同,野草已经窜起一尺多高,长得比稻苗还快。几只瘦小的泥蛙“呱呱”叫着,从干涸的水田中跃上田陇,当着周二和的面,又蹦进了田边同样干涸的沟渠里。
“老钟,你家地里该放水了!”
周二和扯着嗓子喊,可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整个周集像死了一般。周二和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后,转身跨上了土坎,站在官道上,看远处的平凉。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喜欢站在这里看平凉。
就隔着一条官道,那边生气勃勃一片绿意盎然,男男女女在田间劳作,充满了欢声笑语。再转头看看身后,除了一片荒瘠,就剩下一幕死气,跟闹鬼一样。
“活该啊,活该啊……”
周二和摆着手,一脸自言自语,往路边的窝棚里去了。
自从周奎伏法之后,他阿娘蔡氏就被周集除籍,赶出了村。周二和于心不忍,在村口外的路边上给她打了个草棚,还在沟边开了几分地,让她种着,聊以糊口。但这地方,想随便就种活点什么庄稼却着实不易,水不好弄,土也不肥。
周集的孩童还常常跑来,拔她的苗,扯她的秧,更有甚至,还有拾土块石头砸棚子砸人的。蔡氏几次补种,几次都被糟践地没有一根好秧。草屋子也被石头砸地一个一个的洞,刮风下雨,满屋漏风,摇摇欲坠。
周二和掀开草帘,蔡氏躺在草垫上,有些衣不蔽体。周二和连忙转过头,“嫂嫂……”
蔡氏咳嗽了几声,眼神有些涣散,“叔叔来了……”
说罢便要起身,周二和背着身连忙伸手,“我就来看看,嫂嫂朝食吃了么?”
“吃了!”蔡氏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往自己身上扯了一把草杆子,“昨日春娘子从平凉送了些糜饼来,妾昨夜吃了半张,今晨又吃了半张。”
周二和低头一看,果然见草垫边放着一只藤条篮子,篮子里用布帕盖着的,大概就是周春昨天送来的糜饼。
蔡氏咳嗽了几声,略带歉意道:“妾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见礼,叔叔莫要责怪才是。”
周二和的脸色不太好看,背对着草垫坐了下来,“哎”了一声,“嫂嫂嫁到周集这些年可是吃了苦头了,兄长走了,周奎又不争气……如今周集自身难保,做弟弟的,想帮却帮不上什么忙。”
蔡氏勉强笑了笑,道:“逆子背宗离祖,妾不奢求周集原谅。但妾还有一句话,叔叔定要听上一次。”
“修渠的事?”
“正是!”蔡氏缓缓道:“妾一个妇娘子,嫁到周集前,虽未经农事,但也知道灌溉对于庄农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从前逆子还在之时,妾便也教了他其间道理。只是良言难劝,妾也管教无方……”
“还说这些作甚!”周二和拍着大腿,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奎落地如此下场,怪也只能怪兄长从小便没管教好。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与你一个妇娘子却关系不甚大。眼下修渠之事,我也已有了决断。等元良回来,我便亲自去说。只是你……”
“叔叔且放宽心……”蔡氏摸索着,从草垫里拿出了一块红绸,“盈娘子在镇上为妾找了份工做,帮人绣绣绢,能换几文铜钱。只是,这屋里有些暗,妾眼神不太好使,绣工又多年未使,还需些时日来适应……等能多绣了,吃喝便就有着落了。这些日子,可多亏了叔叔和两位娘子……”
周二和接过红绸,却见其上堪堪才绣了半朵牡丹。凑在阳光下仔细看,只见花绣施针匀细,针脚细密平整,各色丝线繁复套绣,花朵粉艳欲滴,花叶花茎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周二和不识刺绣,却识得美。从前他去耆老家中做客,也看过一些精美的绣品,那时只觉得好看,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此时见了蔡氏的绣品,在脑海里一对比,竟觉得耆老家的那些绣品不仅缺了一丝大气,还少了一份温婉。
“嫂嫂女红如此了得?”
蔡氏摇摇头,“多年未绣,生疏了不少。这半朵牡丹,已是绣了三日……”
周二和眨了眨眼睛,心中暗道,这何尝不是一条出路?
听说平凉要送女子们去学纺线织布和刺绣,既然蔡氏懂得其中技巧,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一来也让蔡氏有口饭吃,不至于凄惨地饿死在周集村口。二来还能找个由头,借此拉近两里关系……
周二和长“嘶”了一声,觉得此法可行,既不丢了周集人的脸面,也能让赵正有个台阶可下。当即便安抚了蔡氏,嘱咐她莫要过度用眼,小心藏好这昂贵的红绸绢。随后便出了村,要去平凉找周盈。
谁知才到平凉村口,却听赵氏祠堂的角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梆子声。
周二和立在高处遮眉一看,只见远远的,从大通河对岸过来一行车马,打着唐字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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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盈和周春从村里奔来,见了周二和,周春道:“阿大,你怎么来了?”
周二和没答,问:“是元良回来了?”
周盈摇头,“是伤兵……”
76、剃头
赵正眼皮子跳了一上午。
早晨喝了一碗粥,吃了块饼。坐在军帐中温度越来越高,有些呆不住,出门一瞧,赵大柱浑身冒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元良,我带人去搜过了,皮裘倒是有,不过要么脏,要么破,穿不了!”
“找人补。”赵正叉着腰看天,万里无云,烈日当头,“去找几个娘子来,把那些能看能穿的都拢拢,裁裁补补的,我还不信凑不齐几十套皮裘。”
“打补丁的行吗?”
赵正瞅了一眼赵大柱,“你看你像穿整皮的啊?打,有多少打多少。”
“好勒!”赵大柱领命,只是不走,盯着赵正的脑袋吃吃吃地笑出声来。
赵正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精瘦的肌肉,此时被赵大柱盯着头看,便总觉得脑袋顶上冒风,伸手一摸,才想起昨晚上已让匠人把天灵盖的头发都剃了,只留了两侧能扎六根小辫的发量。
这发型是根据吐蕃人的发式现学来的,剃头匠人捣鼓了半晌,愣是没剪出一刀来。赵正只好随便去抓了个吐蕃人来,让他照猫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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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眼下要深入敌后,这也是权宜之计。也不知吐蕃人的发型本来就不怎样,还是军中剃头匠人手艺不太求行,剃完了赵正端着镜子一看,当真是丑得令人发指。
边上几个唐兵路过,一脸好奇地看着扎了一脑袋小辫子的赵正,光着膀子在那捶胸顿足,有人犹豫地往来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吐蕃人?”
赵正扭头,“可像?”
“白了些。”那兵士立时摇头,伸出一只手,“军牌呢?”
赵正从腰上摘下军牌,递了过去。
兵士见那军牌上写着赵正的名讳和官职,连忙见了礼,“赵守捉!营中例行巡视,不料冲撞了!”
“无妨!”赵正没心思跟人犯怼,收了军牌,又回营帐里取了块护心镜,拿衣袖擦磨一番,往眼前一竖,险些又把自己丑哭了。
午后,梁珅接到了调令,一刻没敢耽误,将营内军务交给了营副,骑着马从前线回到了墨宣。
离得远远地,赵正都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两人没什么废话,梁珅甲都没卸,直接进了赵正的军帐。端着头盔和兜围,大马金刀往案上一坐,当头就问:“元良你要去吐谷浑?”
赵正给他倒了一碗水,点头:“正是,战局胶着,我要去断吐蕃人的粮道。梁队正……”
“叫我守道便是!”梁珅打断了他,喝完水,道:“昨夜我就接到了安郡王的书信,让我做好准备。我还寻思什么事呢,没想到今日就接到了你的调令。”
“事急从权,我也没有办法!”赵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出来,末了,脸色诚恳地说道:“我在军中毫无根基,没有你梁守道,这趟差事我干不成。这回,你正,我副,只要端了吐蕃人的后路,了结了陇右的危机,我们这仗,就不用再打了!”
梁珅却没答话,此时的视线被赵正的新发型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何以至此啊!元良!”
“深入敌后啊!”
梁珅哈哈大笑两声,当时就差点一口水喷在赵正脸上,“元良你可知道,吐谷浑也是有汉人的啊……”
赵正早在剃完头后,就听人说过这事了。吐谷浑的人组成不比河西简单,那里也是吐蕃人、汉人、吐谷浑人、党项人杂居聚居。吐蕃曾经推行过易发令,也推行过吐蕃语。但终是因为汉人太多,这法令没法推行下去,吐蕃王庭也就作罢了。
可那时头发已剃,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梁珅连忙摆了摆手,说正事,说正事。
梁珅负责找人手,但他第一个反对找中郎军。他以前便在凉王牙帐下供职,他知道中郎军里都是些什么人,无非就是王室贵族,功勋子弟,让他们穿甲摆摆依仗都算勉强,真让他们上战场,麻杆打狼,不太靠谱属于是。
梁珅“啧”了一声,接着说:“我军中有三五好友,不是队正就是营副旅帅,要人,我可以找他们。你若是不急,且等我些时辰。”
赵正点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说什么时候动身,我们便什么时候动身!”
“你打住!”梁珅连忙伸手,“和你一起背锅便就算了,你却别想做你的春秋美梦,让我帮你扛大旗。事是你挑的,头也得你牵。我去没问题,但怎么做我不管,我只听你招呼。你是六品,我从六品,不赶趟!”
“你不鹰扬郎将,三营旅帅么?”
“屁的鹰扬郎将,那都是装门面糊弄鬼的,不给个高衔,我在营里调得动谁?只要朝廷一日不下这公文,我军衔就还是从六品。”
赵正于是也没再坚持,原本调梁珅回来送死本就有些不太仗义,还指望他背锅,就更显得阴险了些。既然梁珅不答应,赵正也就顺势放弃了这个打算。
梁珅问了赵正时辰,只说是今夜出发,便也不再耽误,穿了甲就到前线找人去了。
其间赵末又让人送来了一小车肉干,另按要求,送来的还有几十斤火药。这玩意右武卫也不太多,平时军中的火药主要是捆在箭上,齐射出去用来照明或者纵火使的,真正意义上用来杀伤爆破,玩一窝蜂,却没有先例。
赵正一开口就要数百斤,把老头子吓了一跳。搜刮了半日,也就只有这几十斤能随时调用。
赵正看着那一小袋一小袋的火药,叹了口气,聊胜于无吧。
日落时分,赵大柱也回来了,一下午赶工,一车皮裘总算是补丁打补丁,能复命交差了。
赵二娃跟在赵大柱的身后,还有周集的两个后生,周六,周福来。辎重队今日一早已经在返回苍宣的路上,赵正身边此时只剩这最后四人。
“二娃,伤势如何?”
赵二娃拍着受伤的手道,“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
赵正点了点头,站在他们面前打量来打量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道:“去,都把头剃了!”
77、重赏
吃晚饭时,梁珅从前线回来了。
吐蕃人今日打了三阵,此时偃旗息鼓,无力再战。唐蕃双方如今都骑虎难下,唐军人少,但扼守要地。蕃军人多,只是奴军甚众,精锐也才一万出头。
是以战局越来越焦灼。
梁珅从各营抽了二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其中吐谷浑人有六个,羌人两个,回鹘人两个,剩下的都是汉人。赵正没意见,这帮人看上去就是特别能打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气。毕竟是面对面与吐蕃军作战的唐军一线卫军部队,那股气势是中郎军不能比的。
找梁珅算是找对了人。
赵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身材魁梧,扎着小辫的吐谷浑人。为首一人还是个队正,叫段柴,和梁珅关系甚好。
众人在营地里换装吐蕃军甲,又特意选了擅长高原行军的青海战马和蒙古马。将能带的粮草、皮裘、火药都挂在马上,再从军械营里选了各自擅长的兵刃,弯刀、短枪、马槊、角弓、锤、斧等不一而足。
段柴还在问梁珅此行的一些细节,梁珅却道说来话长,路上慢慢再叙。赵正走上前去,道:“安家费五十贯,战伤两百贯,战死一千五百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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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不大,却引得众人侧目。
对于丘八们来说,卫军的待遇最高,但一月军饷也就区区两贯钱,打仗负伤算上汤药抚恤也就十几贯,就算阵亡,右武卫最多赔给不到一百贯。赵正开口就是五十贯安家费,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更别说战死了给一千五。
对比米价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两个回鹘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赵守捉,这可是九死一生?”
“十死无生!”赵正便笑,“怎么?怕了?”
段柴摇头,“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上阵打仗就从来没怕过。只是这钱……”
赵正道:“我已造了名册,五十贯安家费会以凉州都督府的名义按各位籍贯所在直接发下去。战伤战死的抚恤,等各位回来之后,安郡王自会兑现。”
众人踌躇了一会,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梁珅。
赵正没有接着说话,他留时间给他们考量。是要钱,还是要命。这事他必须提前说清楚,毕竟此去吐谷浑,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他连自己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就更加保证不了能把人带去,还能把人活着带回右武卫。
但他能争取到最好的福利,赵末一开始也觉得一千五百贯太多了,只是赵正就要二十人,所以总数并不是很大。
军费里随便扣一些,这钱就能省出来,都不需要向凉王殿下上报,他安郡王便能做这个主。
营里一片寂静无声,赵正踱着步子,走到了营外。梁珅跟了过来,道:“你倒是真狠,恨不得把死字给人贴脑门上。”
“那可是你找来的人。”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里面那群人,他们还在默默地整理着各自的甲衣和武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守道,这年头当兵的,谁不是想吃口饱饭?”
“我就不是!”梁珅歪着嘴,看赵正:“我知道你也不是。”
赵正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如果有得选,他还是更喜欢坐在平凉的村口,一边喝茶一边看稻花。打打杀杀这种事,这辈子做一次就够了。
不知怎么的,赵正忽然就想起了赵硕来。如果不是凉王殿下赶鸭子上架,他现在肯定泡在温润的井水里,抱着周盈一起聊些生儿子的事。哪里会跑到这荒凉贫瘠的大漠里来,为了赵末嘴里那莫须有的罪名,打生打死?
赵正心里暗想,等仗打完了,就去凉州找赵硕。不就修渠嘛,我干就是了。往后带兵打仗这种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专业不对口,干不来!干不来!
“在想甚呢?”梁珅见赵正满脸都是惆怅,以为他在担心行军的事,“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没想那许多,我就想我那三百头猪苗了。”赵正握着腰间的刀柄,又和梁珅说起了平凉的种种。赵正其实别的都不想念,就想念平凉的人。活生生的,刻在脑子里,入木三分。
梁珅点头称是,这种时候,大概是个人都会想家。他指着赵正身后的那群糙汉子,不光你会想,他们一样也会想。
这一千五百贯的价钱开出来,怕是他们各个都悍不畏死,争相抢那阵亡的名额。
不是命不重要,这天下也没有哪个蠢货会不惜命。只是赵正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钱,足够能让他们的家人过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米价才多少?
夏收过后,已是跌到了十七文一斗。
两人感慨了一番,却听营门外有人来报:“赵守捉,城外有个自称从平凉来的人说要找你!”
赵正吃了一惊,从平凉而来,又会是谁?
赵正连忙跟着过去,到了东门,站在墙上一看,只见火光照耀下,胡三大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三大,你怎么来了?”
胡三大在城下吃了快有半个时辰沙子,此时听见赵正的声响,不由地抬头,高兴地道:“元良,前日月牙泉回了人报信,说是你们遇袭了,弟嫂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赵正心说闹哪样,脚底下却撂得飞快,去中军府请了开门的军令,又跑到东门,让守门兵士打开城门,放胡三大进来。
胡三大下了马,脸上全是沙子,嘴却笑得甜。他从马褡上取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我今日一早就从平凉来了,只是马跑不快。我路上碰见了伤兵队,看见吉利躺板车上半死不活的。他说你在墨宣,我就又往西跑,结果又碰到了平凉的后生,可没找到你。知道你还在,就连夜来了。”
赵正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打开包袱一看,居然满包袱都是吃的。米饼、饴糖、炸果子……
赵正不禁捂脸。
“三大哥,你哪个弟媳让送的?是春儿吧?”
胡三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赵正吃吃笑出了声,除了她还有谁会兴师动众让人骑一天马,跑上百里路,就为了送一包袱吃的?
这不孩子么?
78、用心
胡三大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定睛一看,却见赵正穿了一身吐蕃人的军甲,头上还扎了一脑袋的小辫。
愣了愣,道:“元良何以至此?”
“一言难尽,进营再说!”赵正把包袱提在手上,领着胡三大回了营。刚进营门,迎面便撞上了剃完头回来的赵大柱他们。赵大柱一眼就看见了胡三大,“嘿”一身,跳了过来,“老三,你又是怎么来的?”
胡三大打眼一瞧,只见赵正的营里二十几人,都是一色的吐蕃武士的打扮。当下把来的事说了,又听赵二娃说了要去吐谷浑的事,便拉着赵正走到一边,“元良,还要人么?”
赵正斜着眼睛看他,“你凑什么热闹啊?”
“给个机会,五十贯也是钱啊!跟着你走就有五十贯,这钱不要白不要啊!”
赵正“嘶”一声,“此行万分凶险,你还有老娘,有族弟。五十贯是不少,但犯不上卖命!你别看那些人,那些人都是吃这碗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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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大却不依,“他们能行,我就能行。我从前在河东,也是进过折冲府的!”
“你当过兵!?”
胡三大点头,“弓手!十五岁就是弓手!”
赵正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胡三大这话倒不假,他这身板子,挖渠连赵吉利都赶不上,强壮有力,天生就是开弓的好材料。可这……
“行了!”胡三大斩钉截铁,“弟嫂让我来,就是知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让我照顾你来着。你去哪,我去哪。钱不钱的都后说!”
这会儿,连钱都后说了,赵正顿时就没了脾气,赵大柱也凑了过来,“要不带上吧,吉利不在,二娃也顶不上趟。三大他有力气,当你个贴身护卫,总是不错的!”
赵二娃也使劲点头,带上,带上,路上人多好作伴。
赵正听这话怎么觉得那么不吉利呢?那边赵大柱就已经拉着胡三大去穿甲领兵器了。
一旁看热闹的梁珅呵呵呵地笑,瞅着胡三大那敦实的身材,脸生羡慕,“元良,你平凉真是藏龙卧虎啊!”
赵正摊着手,撇嘴耸了耸肩。
胡三大最后领了一张一石二的角弓,一张三石的铜背铁胎弓。又领了重箭三十支,取了一柄长刀。出门时,腰上还挂了一张弩。
倒是把段柴也吓了一跳。
众人窃窃私语,一石二的弓就算了,三石的弓拿了去作甚?军中虽然也有用三石强弓之猛将,但用它来杀敌的却是凤毛麟角。
赵正把一顶羊皮毡帽扣在了胡三大的头上,眼光扫过其余人等。
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大唐,至少没有人临战退缩。
都到齐了。
上马,出发!
段柴在前,赵正一行二十二人,自营中而出。唐军守夜哨卫怕是从来没见过大摇大摆的吐蕃骑兵就在眼前堂而皇之地晃过,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却又见一队唐军甲士左右开路,护送着这队人马直往东门而去。
眼看时辰已到,赵末也穿戴整齐,披甲到了城门口。
他特意摆上了一桌壮行酒,举着碗对众人道:“此战,凉州拜托各位虎贲了!”
梁珅拱手,“为了大唐!”
赵正点头,行礼道:“定不辱安郡王使命!”
众人齐齐喝完了手里的酒,赵末甩碗一砸,大手一挥,“开城门!”
守门兵士“叽呀”一声,打开了墨宣城寨的厚重木门。段柴一马当先,“驾”一声,青海马撒开四蹄,望城外奔走。
赵正紧随其后,梁珅伴随身侧。赵大柱殿后,二十二人鱼贯而出,出城之后,直往南边祁连山而去。
大漠风沙未停,夜幕圆月仍盈。
幽暗的月光洒在大漠的苍凉之上,弥漫的黄沙铺卷而来。二十二骑人马在沙丘中穿行,众人捂了口鼻,脚下健马翻卷着沙砾,渐渐地消失在了赵末的视线中。
“郡王,他们能成吗?”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也出现在了城头,看着人马消失的方向,问道。
“成与不成,对于大唐来说至关重要。但是对于凉王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赵末摇摇头,又道:“对了,达布今夜送来了和书,约老夫明日在阵前一叙。”
庞元堂冷笑一声,道:“这个达布,倒没我想象地那般强硬。”
“达布又不蠢!只是他不想与我等缠斗,让旁人渔翁得利而已。”赵末道:“吐蕃六茹并非铁板一块,其中龌龊比起大唐朝堂来不遑多让,而且河西之地又是块烫手山芋,达布心里清楚地很,只要没有在肃州占得太大便宜,他迟早还是要和我们坐下来谈的。”
“那总得有个由头!否则吐蕃大相还不在赞普面前参他一本里通外国?”
“他想用三百大唐将士换他的一个千本。”赵末道:“不论和不和,这个买卖倒是可以做。”
“月牙泉边抓的那个曲贡?”庞元堂转身看向了西面,“既然能和,郡王为何还让赵元良去陇右?我听说凉王殿下可是很看重这个人的。”
“正是因为凉王看重,我才要试试这人的成色!”赵末道:“凉王在陛下帐内不理外事,朝中根基尚浅,可用之人寥寥无几,眼下能依仗的只有右武卫,还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族叔。他日要与太子一争高下,凉王身边没人可不行,庸人更不行。我观赵正,其人看似憨实,地位低微,实则胸中似有乾坤。能治民,能统军。”
说罢,赵末话锋突然一转,“但这还远远不够!与日后朝堂那杀人不见血的争斗相比,此去吐谷浑根本不值一晒。到底是金是石,唯有替凉王试过才知。左右不过是个泥腿子,大浪淘沙,生死两用。结果对于凉王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郡王用心了!”庞元堂深深一躬。
赵末笑笑,叹了口气,“我老了,该找人接手了。元堂,有你在,右武卫我便放心。太子想动凉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还须多帮衬帮衬老夫!”
庞元堂正色道:“右武卫定护凉王周全!”
“此事不再说了!”赵末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身道:“走,回营。陪我去念段经文,遥祝吐谷浑之行马到功成……”
79、山谷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虽然白日里站在墨宣城上,看南面的祁连山近在咫尺。可正经跑起来,却差点跑断赵正的狗腿。
马队跨过几条涓流,湿沙地后突兀地拦了几片沙枣。战马踏过一丛一丛茂盛的骆驼刺,终于抬头向上,开始爬山。
光秃秃的山地无遮无拦,大石块混着小石子,马蹄子踩上去打滑。风化的岩石被踩成粉末,被西北风一吹,便迷了赵正的眼睛。
山上没有路,越往上越陡。赵正便让所有人都下了马,牵马步行爬山。爬过了一个山头,前面还有四五个山头,只有越过了这片山地,才能下到山谷,找到去陇右的路。
山里寒流渐盛,隔着一望无际的山势,足足几十里路,赵正能清楚地望见远处的祁连雪峰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低头再看脚下,却黑乎乎的一片。
段柴走在最前面,在悬崖和峭壁间找了一条安全的道路,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大山,马队踩在狭窄的山间小道上,蜿蜒着往山下走去。落石从头顶飞下,砸在数十丈深的沟里,摔得无声无息。一条奔腾湍急的水流自雪山上而来,激荡在落石上,冲刷下石上的沙粒,混着水里的泥沙,蜿蜒向西,又往大漠送去……
赵大柱最后一个从峭壁上下来,落地时,已是一背的冷汗。
“元良,这是大通河的水吗?”
“是吧!”赵正坐在水边的石块上歇脚,转头看着四周黑乎乎的群山,像似张开了深渊大口。
梁珅往山谷前后派出了哨卫,走过来说道:“这是大通河的分支。别看大漠干得冒烟,但地下水系发达,水流在低处汇聚,然后找个口子,就从大通河往外流了。”
赵正拿出舆图,但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梁珅想点个火把,被赵正制止了,“吐蕃人占了石堡城,如今从石堡城到河西的这条路上,说不定会有他们的斥候。能不点火就不要点火了。守道,今晚不走了。山谷里没有月光,看不见路,也不知哪里有坑,哪里还有谷,就算没摔死摔伤,磕着碰着了也不划算。”
“行!听你的!”梁珅估算了一下时辰,此时也快五更天了,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天就能亮。段柴安排了哨卫顺序,众人便各自找地方支起了毡帐。赵二娃给赵正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利用岩石麻利地搭了个避风所,胡三大背着装弓的弓韬挤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张饼,一边吃,一边兴奋道:“元良,这地方挺凉快啊!”
赵正半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这才哪到哪,不是受够了大漠的干热吗?明日我再找个凉快的地方让你躺躺。”
胡三大裹着皮裘点头,“听说山上挺高,吐蕃人和吐谷浑人住那上面,每天不都得在山上爬来爬去?难怪他们要打下来,是我我也呆不住!”
赵二娃笑,赵正撇了撇头,刚想说话,段柴刚好路过,道,“山上是平的,不仅能放牛放羊,还能种地。”
胡三大一口大饼噎在了嘴里,瞪大眼睛看着赵正,黑暗里赵正也在笑,“别想这想那有的没的,抓紧睡一觉,早起还要赶路!”
“哦!”胡三大把吃了一半的饼揣进了怀里,滚一边去支毡帐去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赵正似乎听见梁珅在收拢人马,刚想睁眼,忽然感觉怎么身下湿漉漉的,定睛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却不知什么时候地上涨水了,水从沙石地里缓缓地渗了上来,冰冷冷地刺骨。
赵正赶忙拍醒了身边的赵二娃,摸着石头站起身一看,原来是下来时天太黑看不清地形,赵二娃又只管找能睡的地方,都不知这一躺就躺在了山谷里的低处。溪水两个时辰涨了半尺高,来势又更加汹涌了,来不及顺流而下的雪水,只能渗入泥沙,再从低处汇聚而出。
赵正摸了摸自己的袴子,已经湿了半个屁股,摸了一手的水渍,嘴里不由骂了声“晦气”。赵二娃撅着屁股跑到太阳底下去晒,被赵正一个大脚踹在了石头上。
“晾蛋呢?走啦,走着走着就干了!”
虽然还没到山洪爆发的时节,但每年四、五月间祁连山开始融雪,六月时水势便已大了许多。一年未经水流冲刷,山谷里的大石干燥开裂,来年融雪时再被大水一冲,便被冲地满坑满谷,全是嶙峋的大块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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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滩上不便骑马,众人便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喝着冰冷的雪水,挽着马缰一路向东攀爬步行。一路不停走了四五个时辰,到能骑马时,水边和山坡上出现了一丝绿色,此时地形已逐渐抬高,而且越往东南石堡城方向就越高,赵正估摸着这里的海拔已经上了两千,周围的山势开始变缓,抬头就能看见雪山。
冷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赵正打了个冷战。摸了摸屁股,袴子是早就干了,只是穿得仍旧有些单薄,别说再往上了,就今天夜里,就得多加两条衬裤。
走在最前的梁珅折了回来,两人凑在一起,翻出羊皮舆图来看。赵正对着这抽象的军用地图看了半晌,也没看懂自己现在在哪。梁珅喝了几口水,冷得嘴唇打颤,道:“今日走了大概六十里路。前边可以骑马,最晚后天一早,我们能到日月山脚下。”
日月山?
石堡城就在日月山东侧山谷里。
赵正心说河西前线离陇右前线这么近的吗?可赵硕从凉州去鄯州,弯弯绕绕都要走近五百里路。
梁珅咧嘴一笑,“元良你想得太美了!这路近是近,但却真的不好走。日月山山势更是陡峭,而且从日月山西边到东边的石堡城,还有四十余里上上下下的山路。不然吐蕃人为什么造这石堡城?若是能轻易绕来绕去,那造它有何意义?”
“石堡城是吐蕃人修的?”
“啊!”梁珅道,“大唐开国那时,公主入藏与吐蕃赞普松赞和亲,走的就是日月山。自陇右经吐谷浑去到吐蕃,也只有这一条路。早二十多年前,吐蕃人占了吐谷浑后,立时就在这修了石堡城。如今啊,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
80、生火
对于梁珅所说的日月山山势陡峭,山路难走,赵正起初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上了高原,绿色反而多了起来,比之河西的大漠,山上开始有了野花。一朵朵,贴着地,红的,黄的,只是稀少。
第三日晚上,小队到了日月山的山脚下。
赵正裹了三层毛裘,脖子上围了狐狸皮。
然后一座入云的雪山挡在了众人的面前。
梁珅龇牙咧嘴的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挽着的马似乎也走不动了,窝在草窝子里,一脸茫然地打着响鼻。
赵正回头看去,二十一人无一例外,全倒在了路上。
赵大柱拄着手里的刀,有些想扔,但又舍不得。一步三晃地走了上来,嘴里喷着雾气,“元良,这地方邪门啊……我喘不上气来,头也痛地厉害。”
赵二娃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咿咿呀呀地说胡话。身边的回鹘人跪在那,不住地朝雪山磕头。
赵正也觉得进气没有出气多,他躺在马腹上,捏着鼻翼使劲地深呼吸了几口。
他觉得他现在需要一个海拔高度表,这鬼地方高原反应如此强烈,没有五千都有四千五。
“不走了,不走了!”有人赖在地上就不愿起来,在山地中长时间地行军,看上去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八十里,实际上这三天骑马加步行走了快有三百里。
赵正张着嘴喘匀了呼吸,转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应该已经处于青藏高原的第一阶梯,祁连山的腹地,山间地势平坦是平坦,就是风大。
白天太阳照在脸上,火辣辣地跟快要烧着了一样,身上恨不得脱得就剩件单衣。晚上却又跟闹鬼似的,阴风阵阵,让人躲都没地方躲。
平凉冬天的风虽然也大,但还有停歇的时候,这儿不一样,晚上那风刮起来没完没了,横着吹,吹在脸上跟钢刀一样,一层一层地刮。
赵正被这风吹了一阵,渐渐地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觉得这鬼地方是个风口,不能呆,再呆要出人命。于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喊:“别躺下,找个避风的地方!”
梁珅说话都有点不太利索:“再往东南走,走三十里就是下山,山下就是石堡城!”
“不下山!”赵正摇头,“弟兄伙加把劲,今天先避风,等日出了,翻山过去!”
他就不信了,区区一个青海高原,能高到哪去!只是眼下正在祁连山脉中,山里的海拔高,空气稀薄,他坚信只要翻过了眼前的雪山,就一定能看到壮阔的青海湖。
众人也知道这开阔地上呆不住,赵正只催了两遍,便都起身扯马。段柴找了一处洼地,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总不至于直接被风怼脸上。二十多人把剩下的御寒皮裘顶在脑袋顶上,裹在冻得发麻的腿上,一个挨着一个,蜷在洼地里瑟瑟发抖。
梁珅问还要往外派哨卫么,赵正打着哆嗦直摇头,爱谁谁!这明显零下的温度,人都还没适应过来,暴露在外面冻一个时辰,能原地直接冻死过去。
但段柴还是主动地去了,披了好厚的裘。
他怕这二十几人被吐蕃军队一锅端走。
右武卫常年在凉州,虽然其中也有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但他们大多数都已经定居在了雍凉地域,已许久没有感受这种极端的恶劣天气。但吐蕃军不一样,他们常年生存在这种环境下,早就适应了这要人老命的地理条件。
赵正也没反对,有人去总比没人去要好。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然后莫名地又醒来,头昏沉沉地晕得很,皱着眉头转个身,想接着睡,却感觉有人盯着他看,一睁眼,赵大柱一双铜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静静地看着他。
“头疼,睡不着。”
赵正只好又转过身,胡三大那满脸胡茬子的脸差点怼在脸上,“元良,我想下山!”
赵正气笑了,爬起来看天,月亮还高高地挂在那,三更都不到。
耳边呜呜的风声一直没有停下,天上的星星稀疏地一颗一颗,硕大的模样。一颗流星拖着粗长的尾焰从眼前划过,跟信号弹似的,渐渐地消失在了雪山的另一边。
赵大柱说:“点把火吧!这里低,吐蕃人看不见!”
赵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不行。但一转头,却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了过来。
“赵守捉,点把火吧,太冷了!”
“是啊,赵守捉,这样睡一觉,都等不到明日的太阳。”
赵正感觉自己的一双脚都快冻地没了知觉,只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立时便有几人从洼地里弹了起来,纷纷地去马褡里掏火把。赵二娃取了一把马嚼料,几人分了,然后五个火把一堆分了三堆,用火折子点着干草,小心翼翼地护住火苗,塞到了火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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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窜起的那一刹那,营地里瞬间都活了。胡三大巴不得把脸贴到火苗上,被赵大柱一把拉住了后衣领子。
段柴从哨位上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低声喊:“捂着,捂着!高处点火,火光老远就看见了!”
“别咋呼了,再把狼引来!快,过来烤个火!”赵正也低声地喊,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众人会意,又取了各自的长短兵来,撑起皮裘,挡着火光,尽量不让它外溢。
暖流在人群中缓缓地积攒起来,赵大柱脱掉了鞋和袜,光着脚就往火上怼,胡三大掏出了怀里的饼子来,咬了一口没咬动,只好“当当”几下砸成了两块,一手拿一块,放在火上烤。
这时最好有口热汤喝,没有汤,哪怕有口热水也行。
赵正舔了舔嘴唇,取了水袋摇了摇,还好,能摇得动。赵二娃则一声不吭,扯着皮裘上的毛,往自己的鞋子里塞。
什么时候睡着的,赵正已经完全没了印象。等再冻醒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天却还没有亮。只是启明星已经冉冉升起,离天亮已是不远。
趴在洼地的边缘往东南看去,梁珅蜷在一处石堆里,裹得和个粽子一样,正死死地盯着石堡城的方向。
赵正捡了块小石子扔了过去,梁珅回过头。
“还活着吗?”
“你大爷的赵元良!”梁珅骂了一句,转头继续放哨……
81、到了!
赵正看不见鄯州的主战场,他不知道赵硕打得有多痛苦。
从凉州绕道兰州,再擦着兰州,一路南下到鄯州,赵硕用了五天时间。行程五百余里,先后经过威容军、白水军、宣威军,到达左武卫驻地鄯城。换马补充歇息了后,马不停蹄又往西直奔一百三十里,到达定戍城,这才终于抵达陇右前线。
那时,赵正还陪着周家姐妹在苍宣县城里算命。
左武卫将军皇甫隆云满身是血,跪倒在地。
赵硕二话不说,立时升帐,先让人把镇守石堡城的边军校尉抓到跟前,询问石堡城是怎么没的。那校尉说吐蕃军趁夜偷袭,从绝壁上攀爬入城,又在小路举大军突袭,石堡城五百守军拼死抵抗,但终究失了先机,又寡不敌众,突围之时,只剩十余人。
赵硕又转头问皇甫隆云,“卫军呢?”
皇甫隆云道:“定戍城三千卫军接到军令后,未加延误,直赴石堡,但途中遭吐蕃军伏击,虽拼死向前,可到得石堡城时,堡垒已易敌手,只在乱军之中抢得边军十数人。”
“谁驻守定戍?谁领的援军?”
“左武卫副将白范石。”
赵硕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人在哪?”
“……”皇甫隆云一时语塞,满是血污的脸上顿时刷下两行泪来,“白范石前日率军抢城,被滚石所伤,落崖而亡!”
赵硕长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陇右与之大唐,犹如城池之门,石堡城与之陇右,有如门之铁闩。明知吐蕃整军备战,尔等边军疲废,不加巡守,不加提防,死有余辜。卫军既知吐蕃异动,不早做打算,只坐等军令,致使贻误战机。来人!”
“将石堡城校尉拖下去,斩了!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挖出来,斩了!”
左右中郎便即上前,拉着脸色煞白的校尉出了军帐,“臣愿戴罪立功,殿下杀我,不如给我一支枪,让我去抢城……”
“殿下!”皇甫隆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早无全尸,殿下,三思啊殿下……”
赵硕怒道,“河陇百姓十一万户,四十三万口!今日我大唐战旗后退一步,来日我大唐百姓就要死伤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他白范石的脑袋用来祭旗我已是难消心头之恨,不把他挫骨扬灰便是我最大的仁慈!皇甫隆云,你莫要再说,本王限你十日内破城,克复失地,否则军法从事!”
……
大唐凉王殿下亲临前线,临敌不过十数里。
只半日时间,左武卫便疯了一般不分昼夜狂攻石堡城防线。
蕃军在石堡城以东的五千前锋,分别驻守七处山头与六处山谷,另有六百人驻守前沿宁边军,不到两日,便被左武卫拔得干干净净。整个石堡城防线变成十余处大小战场,双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唐军每攻下一处,都要付出至少二、三百人的代价。
整队甚至整营地伤亡,伤兵和尸体堆满了山谷。
山中铁骑冲不起来,唐军便与蕃军步战。铁甲不便,便裸衣而上,中箭的人抱着敌人滚下山崖,滚石和擂木用完了便推下同袍的尸首。白日里唐军攻下的阵地,夜里蕃军便又强夺了回去。蕃军夺回去的阵地,唐军又不惜一切代价地抢夺回来。
战至第四日,蕃军终于挡不住唐军如潮的攻势,不得不放弃了前沿宁边军,全军退回了石堡城的西侧,依险而守。
第五日,皇甫隆云亲率大军强攻石堡城。大唐二皇子赵硕将唐字战旗立在了最高处,亲自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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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两队人马顺小路攻城,其余大队顶着石堡城内射来的箭矢与滚落的石块和擂木,硬顶城堡两侧的吐蕃精锐,仰攻向上,双方在狭窄的通道内你死我活,尸体堆成了山,战马踩着鲜血和碎肉和成的稀泥,踏碎敌人和同袍的尸首。
马上的骑兵被乱箭射成刺猬,落下时摔在尸堆上,再被铁锤、斧头和狼牙棒砸得面目全非,筋断骨折。但更多的骑兵越过了尸墙,长枪和马槊捅刺着面前成堆的敌人,而后再被一阵乱箭射倒,战马也被斩断了马脚,痛苦哀嚎地倒在了地上。
头上不断地有人落下,那是强攻石堡城的唐军,他们被箭矢、飞石和原木击中,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山崖……
第六日。
蕃军奄奄一息,唐军也终于无力再战。
日月山下,两军隔着石堡城连营遍野,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再敲响一声战鼓,也没再吹响一次号角。
双方安静了下来,然后各自蜷缩在各自的营阵中,舔舐着各自触目惊心的伤口。
五日激战,左武卫带兰州、鄯州、廓州府军战死战伤八千多。
吐蕃人也并未好上多少,算上宁边军的守军,光战死就已经达到了六千四。吐蕃人被唐军爆发出的超强韧性所折服,唐军也被吐蕃军队誓死守城的精神所震撼。
伤兵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战场后方,粮草也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到前线。
赵硕和结赞尚钦也同时意识到,再打下去,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场仗,怕是要打不完……
赵正埋着头,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
这一天他不知道在山上爬了多久,眼前裸露在外的石头越来越少,身边已经出现了皑皑的白雪。
赵正喘匀了呼吸,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战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紧随其后。赵正紧了紧手里的马缰,想站直身体,抬头却忽然看见山楞线上,梁珅在朝他招手。
赵正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顺着山坡上踩出来的脚印,绕过了头顶似乎不可逾越的山峰,转过一个弯,山势忽然向下而去。
远处,湛蓝的天空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空荡荡地再也没有了遮拦,往下看,一片无际苍茫的绿色跃入眼帘,那碧绿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顺着一弯碧蓝的湖水,正徜徉着脚步……
82、松女
一大早,达念照例背上了篓子,出门去采松菇。
红松林在日月山的山脚下,每年到了六月时,林中的松菇便会多起来。
去红松林采的松菇,新鲜的最美味,但却不值钱。东岱市场上只有干松茸, 往年卖给大唐的商人能换上不菲的报酬。只是今年又开始打仗,两国断了商贸来往,去东岱只能用松菇换些皮料,药材和大麦。
但大麦如今十分昂贵。自家半个月前收的大麦还没捂热,就被征收去了百谷城,兄长也跟着千本去了前线,如今生死未卜。
家里还有重病卧床的阿爹,每日只能喝羊奶度日。好在青海湖边水草繁盛, 家里养的几只羊还算膘肥体壮, 这让十六岁的达念心中多少还有些期望。
去红松林的路上,路过西海时,达念捡了些干牛粪。这些天不怎么下雨,草场上的牛粪干地很快。达念一路捡来,到红松林时,已是背了半框。
松林边缘已长了许多松茸,达念手忙脚乱地正自高兴,却忽然听见林中深处传来了一声马嘶。随后,一个高大的吐蕃武士骑着马从松林中闪出了身影,他手里提着一支铁斧, 脸上的表情凶神恶煞。
达念心里一跳,手里捏着的松菇掉落在了地上。她赶紧跪了下来, 伏低道了一声,“军本。”
那武士逼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汉兵,两个吐谷浑骑士, 武士粗声粗气地问了一句, “松女, 此处离最近的东岱还有多远?”
达念不敢抬头,“千鸟东岱就在此地西南三十五里!”武士点头,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围着达念打量了一圈,汉兵站在一侧,目光阴冷。
那武士忽然道:“你是苏毗人?”
达念道:“早年前,松女一家就已经迁入了吐谷浑。只是在打扮上,还留了苏毗的风俗。”
“你家在何处?”
达念回过头,指着数里外的一座松木屋,刚想开口,那武士却已经伸出两只手指,掐住了她的下颌。
吐蕃武士蹲了下来,鹰隼般的目光直照在达念的脸上。
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深红的脸颊上,因为吃痛,此时已淌下了两行泪水。武士面无表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一只手握住刀柄, 缓缓地将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
“别杀她。”
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踱出了十余骑人马。一个面色白净, 柳眉凤眼却捂着嘴的年轻武士出声喝阻道,“让她带我们回去,我们需要找个落脚的地,吃点热的。”
“是!千本!”拿住达念的武士松开了手指,那力道一泄,达念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背篓里的松菇滑落了出来,露着篓子里装着的干牛粪。
那被唤作千本的年轻武士似乎叹了声气,右腿一跨,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两个汉兵过来,搀扶着达念站起。另有个十四五岁的小武士,弯着腰,将地上的松菇一只一只拾起,重又丢回了她的背篓里。
千本做了个请的手势,达念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年轻武士,嚅嗫着嘴唇,语气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兄长……我兄长也在军中……”
千本闭着眼睛,语气肯定:“别废话,带路!”
达念双手紧紧地抓着羊皮背带,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吐蕃骑兵都骑在马上,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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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那松木屋还有二里地时,千本让达念停了下来。随后,三骑人马飞奔而去,围着木屋绕了一圈,然后向大队吹了口哨。
达念看见他们抽出了短刃,然后下马,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木屋。
“千本!家里只有阿爹,他已经得了重病,求千本不要杀他……”
那千本却是不理,骑在马上只一伸手,抓鸡似的就把瘦弱的达念抓上了马背,将她摆在了自己的身后。
“抓紧了!”
吐蕃武士从两侧飞奔而去,千本催动着马匹,健马打着响鼻跑动了起来,马背上异常颠簸,达念怕摔下马去,两手只好死死地抓住了那年轻千本身上裹着的羊皮捍腰。
到了木屋前,两个汉兵上来帮手,将达念扶下马去。
达念连忙冲进木屋,却见屋里一个老者,安然地躺在羊皮裘中,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阿爹!”达念哭了出来,扑在老者的身上。
千本跟着走了进来,看了父女两人一眼,然后四下里转了转,用手里的刀鞘拨了拨柴堆和干牛粪,又到榻前掀了掀裘褥,发现并没有锐器和兵刃,便吩咐身边那高大的武士,“段柴,哨放五里之外,另留二人看门,哨位一个时辰一换,其余人,留屋内休整。”
那武士“唯”一声,立时带人又出了门。
达念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年轻的武士,心中狐疑,却感觉阿爹在拉自己的手臂。
“是汉人。”
达念吃了一惊,对那千本道:“你们是唐人?”
“老人家眼神挺好!”那千本脱下了狐裘围脖,露出了嘴,不是赵正却又是谁?
他盘腿坐了下来,“当过兵?”
那老者点头,“旧年在石堡城入役,却是与你们唐军杀过两阵。”
“谁赢了?”
“唐军!”老者道:“我的一条腿,就是在那丢的。石堡城,也是那年丢的。你们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你想知道?”赵正摇头,一把抓过了达念,用肘弯将她锁在自己怀里:“我若是说了,你们就都得死。”
达念死死地抓住赵正的手臂,张着嘴想喊,却喊不出来。喉咙被锁得很紧,呼吸渐渐地跟不上来,头脑里也有一阵一阵的眩晕袭来,达念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松开一只手,想要去抓赵正的脸。
却在此时,梁珅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抬头却看见赵正怀里抱着达念,一时间脸色有些古怪。
他张了张嘴,“元良,你出来一下!”
赵正看着老者,松开手。然后伸出食指,在达念的脖子上轻轻抹过,“我不想杀人,但我不介意杀人。”
达念赶紧躲开,蜷在那堆皮裘中,抱着膝盖,只定定地盯在赵正脸上,老者却没说话,转过头,径自睡了下去……
83、吃肉
赵正出了门。
赵大柱和赵二娃正在生火,准备煮些吃食,他们翻箱倒柜在松木屋里找到了一小袋炒过的糌粑,可煮成糊怕是都不够二十二人分着吃。
赵大柱便提着刀去羊圈里抓羊。
“元良,我得去一趟千鸟东岱。”梁珅道。
赵正看着羊圈里一阵鸡飞狗跳,赵大柱拖着一只羊一刀就捅了在了脖子上。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达念哭喊着冲出了门, 冲向了赵大柱,然后被赵大柱一手就晃倒在了地上。
赵正转过头来,问梁珅:“去东岱作甚?”
梁珅道:“千鸟东岱离石堡城不到四十里,唐军早就在这安插了细作,我去摸摸情况。至少我们得知道吐蕃军队的粮道从哪来,走哪条路。”
赵正点点头, 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散碎银子,丢给梁珅,“守道,顺便去换些青稞麦。”
“换多少?”梁珅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哗啦啦的响,足有十五、六两之多。安郡王一共给了五十两碎银,赵正把自己身上带的全都给了梁珅。
“你再带个人去,能驮多少便换多少。”
“好!”
梁珅随意点了个人,两人骑上马就往东岱而去。
羊圈边的争执却仍在继续,达念命都不要了,就要她的羊。赵大柱被她抱住了腿,甩了几次都没甩开,举起手想打, 余光却瞥见赵正恰好往这边看。
“军本,我阿爹就靠着羊奶活下去了,求你放过它们吧……”
赵大柱踢了几脚, 达念纹丝不动,双手圈着赵大柱的大腿,也不喊痛,就只是哭。
赵正走了过去,拎起达念, 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布袋子,“拿着!”
达念极不情愿地抹眼泪,手里却又不得不抱着赵正给她的袋子。这个汉人虽然长得不凶,但不知为何,达念就是怕他。许是方才在屋子里被他锁着喉咙差点晕阙过去,又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些凶徒,都听这年轻人的话。
赵正给赵大柱使了个眼色,赵大柱立时便拎着羊,去了一旁的灶屋内,大卸八块。赵二娃和另两人上前帮忙,在河里打了水,点了几块牛粪,架上松木柴火,一边用瓦锅煮羊汤,一边将塞不下的羊肉放在炭火上炙了。
羊汤还未得,炙羊肉却已经能吃了。赵二娃给赵正端来一盆羊扇骨,赵正分了一半, 往达念和她阿爹的面前推了过去。
“贼汉!”老者气得使劲地咳嗽,赵正没理他, 从达念的手里又把那只布袋子抓了过来,从里面取了一小把砂砾般的白色晶体,撒在了羊肉上。
“吃!”
赵正把刀架在达念的脖子上。
老者只好抓起一根羊骨,扯下羊肉,放进了嘴里,一边看着赵正,一边嚼嘴里的肉。
赵正收起了刀,站起身往外走,“肉都吃完,盐巴留给你们,当是交换。不够也没办法了,我们得吃肉。”
说罢,赵正便没回头,出了屋门。
达念摸摸地捡起了那只布袋,用手指轻轻地沾了些盐,往嘴里送去。抿了抿,达念的眼泪瞬时就滚落了下来,“阿爹,是盐。不是湖水晒的,也没掺沙土……阿爹,真的是盐。”
“……”老者早已尝出了咸淡,眼神渐渐地明亮,他颤抖着双唇,一时语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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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搬了一截松木桩子,和众人一道,围着碾麦的磨子,坐了一圈。一大锅水煮羊肉端着放在了磨子上,也不管烫不烫,烂没烂,十几双黑乎乎的手就往锅里杵。赵二娃抢到了一只木勺子,打了一勺汤便顾不上烫嘴,就往嘴里送。
“香……香……”赵二娃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哇,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香的汤。柱子哥,你尝尝。”
赵正心说怎么都跟饿死鬼似的,不就羊汤么,一没放盐,二没放姜葱香菜的,能好吃到哪里去。赵二娃翻箱倒柜又去翻了几只木碗,洗也没洗,就盛了几碗汤,一碗给赵正,其他的留给放哨的弟兄回来喝。
赵正尝了一口,没啥味道,就只有一股淡淡的甜。
不对,赵正又尝了第二口,也不膻,只有一股奶香味。
抿了抿,挺鲜。
赵正长长地端详了一眼,这是羊肉?
再喝一碗尝尝看……
众人喝汤吃肉正自快活,忽然听东南高处一声呼哨。赵正转头一看,只见哨位方向,放哨的弟兄策马而下,一边奔跑,一边挥手。
“吐蕃人,八骑人马!”段柴一嘴的羊油,此时喝得浑身大汗,敞着衣领子,译道。
赵正点头,“我看懂了!”
“抄家伙!”赵大柱第一反应便是吐蕃骑兵,当即放下羊肉,转身去找马。十几人也都停了嘴里的活计,转着圈开始找武器。
“不慌!”赵正喊住了众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们也是吐蕃人!”
他压了压手掌,让大家都坐下,接着吃喝,接着对段柴道:“这儿不可能有吐蕃大队,我们见机行事。一会你安排人手,第一看着马匹,第二人看人,一人看一个,别太明显,等我大喝为号,不可放跑一人!”
“唯!”段柴点头,开始布置人手。
胡三大啧吧着嘴,问道:“屋里那两人呢?”
段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干脆杀了吧。”
“来不及了!”赵正摇头,“先留着,左右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屋里那对父女若是聪明,就不该招惹我们。若是不聪明,就一块干掉便是。”
段柴也觉得有理,便也没再纠缠,众人都把趁手的兵器放在顺手的地方,一边吃喝,一边默默地等吐蕃人找上门来。
八骑人马很快出现在了东南山头,顺着倒淌河一路而下,直奔松木屋而来。
赵正舀了一碗汤,余光瞥见他们此时已近三十步。他点了点头,段柴站起了身来,抄起没有出鞘的弯刀,众弟兄也都放下了碗和肉,转头凝视而去。
对面的人分明也看见了屋外围坐一圈的赵正们,他们勒马而驻,停下了脚步。双方隔着一道溪流,面对面互相打量起来……
84、动手
“苏毗人?”
对面首先问话,领头的是个身披鱼鳞甲,头戴金翅的小千总。他见赵正这群人当中,不仅有吐蕃人还有吐谷浑人、回鹘人甚至汉人,第一想到的,就是苏毗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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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是个奴隶制部落联合王国,苏毗茹便是六个部落的其中之一。在吐蕃王朝中, 苏毗茹是女主问事,有大小两个女王。为加强吐蕃王庭的中央集权,王朝任命皇室成员出任茹本,名为协助女王处理政事,实则是为了掌握苏毗茹的经济和军事命脉。
苏毗茹人英勇善战,上、中、下勇武军所向披靡, 上勇武军在剑南、中勇武军在陇右,下勇武军在河西, 是与唐庭作战的主力。但其人员组成也因作战区域变得更加复杂, 尤其是下勇武军,先在安西,后在河西,收编了大量的精锐汉军和回鹘军人,一眼看上去,特征就是各式各样的打扮,五花八门。
赵大柱也斜着眼睛打量他们,眼见这八人中有个头戴金翅,身着鱼鳞甲胄的人,便小声问道:“这人头上插个黄鸡冠,来头很大?”
段柴道:“卫茹的, 看形制是个小千总。”
“卫茹?”
“便像是唐军左右千牛卫, 御林军来着。”段柴解释道。
赵大柱和胡三大恍然, 贵族啊?
赵正让大家继续吃喝,别理他们。
那八人下了马,踱步走了过来。那小千总看也不看赵正一眼, 直盯着段柴几个吐谷浑汉子,道:“阿柴奴, 去烫锅奶来!”
赵正明显感觉身边几道目光抬起,段柴为首的吐谷浑人向着那小千总怒目而视。
阿柴奴是吐蕃人称呼吐谷浑人的贱称,大意便是狗奴才。
“看什么?”卫茹的几人见他们还敢抬头,当即就有人一脚踢翻了盘子上的木碗,赵正想弹压都弹压不住,赵大柱立时埋头,要去抄身边的兵刃。
却听身后一声“军本!”
众人回头,却见达念哭哭啼啼地从木屋内冲了出来,“军本……他们,他们抢了我的羊……”
赵正心里一跳,这女人果然还是留不得。身边众人也都按之前的布置,开始寻找各自的目标,只等赵正大喝,便要将这八人制服。
谁知那小千总转身见了达念,却丢下赵正几人。
“松女何以大哭?”
小千总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达念,便要往木屋里拖。达念惊惧不已,在那小千总身上手推脚踹, “放开我, 军本你放开我!我兄长……我兄长也在军中……”
“你兄长在哪呀?”
“在石堡城!”
“石堡城战死战伤十之四五, 你兄长怕是早就不在了……”那小千总哈哈大笑,“你们苏毗人不都是女人当家吗?让我看看,你这家当成什么样了?”
其余七人也哈哈大笑,有两人还跟在后面,去扯达念身上的衣裤。
达念扒着门,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可这哭喊没能让吐蕃武士住手,反而让那小千总更加地兽性大发。他一巴掌扇在了达念的脸上,直把达念打晕了过去,三人掰开达念死死抓住门框的手,又大笑着往里屋而去。
“动手吗?”赵大柱义愤填膺,早已急不可耐,那表情便是立时就要把人碎尸万段的模样。
赵正吃惊于吐蕃的军纪涣散,连自己后方的百姓都不放过,前线的将士这仗又怎么打得下去?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段柴,段柴那表情很明显。吐谷浑人在吐蕃人眼里,算个屁。就算是苏毗茹的人,在卫茹眼中,也就比吐谷浑人仅仅高那么一丁点……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赵正。
赵正摇头,再等等。
身边五人仍在监视他们,马匹都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下。
松木屋门外,还有两个看门狗。
木屋里一阵叮呤当啷的混乱,间或,又听见了老人的怒吼和那小千总的呵斥声。吐蕃人的目光都被木屋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赵正见时机已到,便歪头呶了呶嘴。
“动手!”
立时便有三个身影长身而起,怒吼一声扑向了马匹。手里“锵”一声,段柴抽出刀一刀就捅倒了看马的人。身边五人听见声响回头,却猛然见到赵大柱铁塔一般的身形,他手上拎着磨青稞麦的磨子,“当”一声响,就把其中一个连人带甲砸得头骨碎裂,横尸当场。
剩下四人还想抵抗,却早已被众人安排,围着一顿刀光剑影,拳打脚踢。
赵正拎着弯刀直冲木屋,身边赵二娃胡三大各分左右,门口两人见变故忽起,想要进屋关门,做困兽斗,却被胡三大一箭射倒一个,赵二娃“啊”一声尖叫,挺着手里的短枪就冲了进去,迎面一刀砍了过来,赵二娃横着一挡,再被人一脚踹在肚皮上,立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蹬蹬蹬”地往后急退。
这一迟滞间,屋门却是再也关不上了。唐军阵中又有两人抢步上前,在赵正面前乱刀将那堵门的吐蕃兵砍死在地。
赵正跟着人走了进去,屋里一片狼藉。
榻上皮裘纷乱,鲜血横流。达念的阿爹被割了喉咙,已是不救。墙角边,那小千总拎着昏迷过去的达念,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别过来,你们这群阿柴奴!”
段柴从屋外进来,见赵正投来询问的目光,便点了点头,道:“杀光了。”
赵大柱抱着磨盘子也进了屋,身上全是砸吐蕃人时迸出的鲜血,一张脸上尤为可怖,红的白的,满脸都是。
“去洗洗!”赵正皱着眉头歪嘴,赵大柱气喘吁吁,望着那浑身颤抖的小千总,“那他呢!?”
赵正接过了胡三大递来的弩,抬手一箭就射在了那小千总的脑门上,“杀了就是!”
“娘的,费那事!”赵大柱把磨盘子往地上一扔,啐了一口:“这帮狗别看穿的光亮,却真是比府军还脆,呸!”
“比正经吐蕃骑兵好打多了,一个个都是外强中干,不经砍!”段柴也喘着粗气,上前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小千本,确定是死透了,回头道:“就是这鬼地方不能乱动弹,一动弹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85、启程
梁珅回到松木屋时,赵正刚好让人挖了两个坑,一个大坑,一个小坑。
八具吐蕃人的尸体被丢进了大坑里。
段柴和他的吐谷浑同胞一边咒骂,一边往他们身上推土。
赵正把挖断了的两柄木锄也一并丢了进去,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去年冬天的平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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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柱则把达念她阿爹的尸体用皮裘裹了几层,再用绳索绑了, 放进了小坑里。任由达念哭天抢地,双臂拢着土一耙,便把那瘦小的老头儿埋了一半。
“怎么个章程?”梁珅吃了一惊,“吐蕃人来过?”
赵正点头道:“你们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也不知道什么路数。听说是卫茹的,怕节外生枝,全杀了。我们得赶紧走, 省得夜长梦多。”
“那她呢?”梁珅看着脸都哭肿了的达念, “一起杀了?”
赵正摇头,“她带我们去百谷城。听说吐蕃人的军粮都在那。”
“直接去百谷城?”
“不然呢?”赵正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吐蕃人的粮道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而来。你无从选择,也无从下手。而吐谷浑征来的军粮,全在百谷城。便连卫茹从吐蕃运来的粮食,也都在百谷城……”
“她说的?”梁珅又看向了那苏毗少女,脸上不无担心:“你不怕她把我们卖了?”
赵正果断地摇头,这少女要恨,也只会去恨杀了他爹的吐蕃人。
“你呢?去东岱问了点什么?”
梁珅道:“千鸟东岱那边情报有限,所说也都如你所知。有一点这松女倒是没有骗你, 吐蕃军粮的确就在百谷城。从上月起,吐谷浑的青稞麦成熟采收, 吐蕃人就着手开始征收一年的军粮。这回他们像是要和大唐敞开了干, 还从吐蕃本土运来了不少粮食。”
“军粮加马草, 十二万石。”梁珅伸出了食指,接着道:“吐蕃人还专门修了个粮仓,由卫茹重兵把守。”
赵正眨了眨眼睛,十二万石,人均三百斤,比唐军土豪多了。
打什么仗需要给每人准备三百斤粮食的?而且还在运。
石堡城前线,总共就三万人的规模,减去伤亡,十二万石不得吃到明年?
赵正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掰手指,蕃军这是要建个后勤基地?还是说他们还有援军?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吐谷浑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他们的青稞麦大部分都已经被征收一空,如果不是要打大仗,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吐蕃军队还有大队人马未到前线。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他们的援军到了,就不怕没饭吃了。
至于能来多少人,不仅王渠让分析过,安郡王分析过,就连赵正自己都分析过。吐蕃人穷兵黩武,连年征战, 各茹早就不满了。苏毗人是精锐尽出了,上中下勇武军有多少人,投入了多少人, 早就在唐军掌握之中。上下象雄远征大食元气大伤,上下约茹在安西与回鹘和大唐安西联军也是打得焦灼不清。
眼下能到前线的,只有卫茹。
这也符合吐蕃大相结赞尚钦的身份,毕竟中央王庭的大员,带的当然就是中央王庭的禁卫军。可卫茹又能有多少人?除去不能动的,举全家而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万兵马。
这么一算,十二万石粮食就能解释地清了,大概能够四五万人吃上两至三个月。
梁珅苦笑一声,娘的,右武卫得了二十万斤粮,前线将士都高兴了一整天。
唐军是真的穷,手里没粮,打起仗来都慌地不行,所以想速胜。
但欲速则不达,这一仗如果真的如赵正所说,吐蕃人一时半刻不想罢休,而左武卫又丢了石堡城,想以血肉之躯挡住数倍于己的吐蕃精锐,怕是痴人说梦。
一旦挡不住,凭府军那帮乌合又派不上用场,吐蕃一旦突破唐军湟水防线,杀入陇右,再多的军粮也无济于事,最终受苦的还是大唐百姓。
赵大柱把土埋实了,还特意从河边铲来了几块草皮,铺在了新土上。
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趁夜上马赶路。
达念牵着她那几只羊,就远远地看着。
赵正扯着马缰,踱步过去,“你牵它们作甚?”
达念却道:“羊是松女最后的依靠。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它们在一起。”
“大柱!”
“在呢!”赵大柱转身下马,从腰后扯出了刀子,气势汹汹地就奔那羊去了。达念不敢动,但眼看着又要哭,赵大柱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顿时神烦,举着刀子愣了愣神,转身对赵正道:“左右就几只羊,不如放了吧,让它们自生自灭去就是。”
赵正没表态,就看着达念。
达念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一阵天人交战,终于做了妥协,把缰绳松了开来。赵大柱拿着刀背往羊屁股上拍,那几只羊顿时“咩咩”叫起,撒开四蹄在广袤的湖滩草原上狂奔起来。
这里到处都是水草,它们饿不死。
达念背上了赵正给她装着咸盐的包袱,上了战马,一步三回头,看着羊群消失在了黑暗里。
远处打了几声闷雷,六月的吐谷浑天气多变,眼看就要下雨。达念手里缰绳一松,两腿一夹马腹,“驾”一声娇叱,身下的战马立时恣意奔跑起来,吐蕃人天生便是骑士,轻盈的马步在草原上登时“嗒嗒嗒”地响起。
少女的身后,二十二骑大唐虎贲越过了倒淌河,离开了日月山脚,向东南而去。
梁珅马上还挂着一百多斤青稞麦,那是赵正让他去千鸟东岱用碎银子换来的。这原本是赵正作为那锅羊汤的交换,给达念父女两人留下的口粮。
但达念并没有要。
阿爹已死,兄长在前线凶多吉少。家已经没了,达念藏在内心最后那一丝丝生活的希望也随着赵大柱埋下的那捧碎土一道,烟消云散。
达念望着远处的乌云,在昏暗的月光下缓缓地变幻着。
这该死的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啊?如果能让它永远停下来,那该多好啊……
86、要钱
跨过树墩东岱。
躲过了吐蕃几队巡哨,马队便一路畅通无阻。
青海草原上人烟稀少,几十里地不见一个村落。草场上奔跑着野驴和野牦牛。狼群出没,跟了马队一阵,便被胡三大几箭吓退而走。
越往东南,气候越温润。天上下过了几场雨,月亮升起的时候, 乌云也都消散而去。冷风从北面而来,南面的雪山轮廓也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赵正裹着狐皮围脖,默默地计算着脚程。
达念说今晚就能到,但过了草原,还有翻两座山,过几条河。山势较缓, 但河却不易蹚。青海高原上的河流比之大通河要更加湍急, 河流落差较大, 上下游直落超差数百尺,平缓的河湾水却最深,暗流激涌,河水冰冷,泅渡不得,只能寻河窄之处骑马越过。
赵正没到过高原,对达念说的这些也不尽了解。只道女子说的,多数都夸张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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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知到了龙羊峡,情形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源自当拉山的黄河水自五千多米的海拔奔腾而下,蜿蜒千余里,大浪淘沙,奔腾呼啸。
达念举着火把,站在河谷的对岸。马队与她,隔着一道鸿沟,沟底是黄河,沟壁垂直无路, 沟顶两岸相距三丈有余。
深不见底的山崖下,只闻涛涛水声, 黑漆漆的如渊而临。
赵正站在崖边, 感受着谷底翻腾的河水溅起的冰冷空气。转身看去,梁珅与赵大柱都面露菜色。
“跳!”
他说。
赵大柱骂道:“这女子引的什么路!这能跳过去?”
“她方才就跳过去了!”赵正翻身上马,拉马后退了几步,准备冲刺。达念从这里跳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沟如此宽,当即便有人连人带马一头栽进了深渊,不见了踪影。
“她方才已经说了,小心着点!”
赵正从达念加速起跳的位置又后退了几步,却被赵大柱一把扯住了缰绳,“元良,这婆娘没安好心,要不我们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不可能再有其他路了!”赵正知道这是哪,这是龙羊峡。想绕过龙羊峡,鬼知道还要绕多远。
“过来吧!过了龙羊峡,再走二十里,就是百谷城。”达念站在对岸道:“从下游也能绕,但是离石堡城太近,有巡值。”
“你住嘴!”赵大柱大吼一声, 回头对赵正道:“元良,你听我的,你不可犯险!”
“躲开!”赵正一扯马缰,战马打着响鼻,踱着四蹄,“莫要拦我!”
赵大柱“诶”一声叹气,也跟着上马。
“元良莫急!”梁珅劝道:“达念能跳,是因为马轻。我等兵刃甲胄粮草加一起,两三百斤,怕是凶险。你莫要先跳,我让人试试如何?”
“旅帅,我先上!”
“还是我来吧,一千五百贯我先领了!”
身后数人跃跃欲试,只等梁珅点名。
赵正却道:“这一路走来,何处不凶险?马跳三丈原本不足为虑,只是天黑看不见水底,大伙心里没底。你几个也别争着抢着上去送死,还没到送死的时候。”
“都莫要争了,左右不能让你先跳!”赵大柱啐了一口:“只要我能过,你都能过!元良,我且去了!”
不等赵正说话,便见赵大柱勒马兜了半圈,马鞭往马腿上一抽,“驾”。
那马吃痛,甩开四蹄急奔而出,距崖边只数尺,赵大柱大吼一声“走!”
手里马缰一扯,战马屏气一跃,四蹄伸展,望着对岸达念手里的火光而去。
赵正坐在马上,远远地见一个身影稳稳地落在了达念身边。
众人欢呼不已,大声喝彩。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凉了!”赵正大声道:“大唐国运,在此一举!女子能做的,男子岂能退缩!跟着我,跳!”
赵正紧随其后,赵二娃也不甘示弱。几骑人马随即越过了龙羊峡,赵正落地,直感觉身后便是深渊,回头望去,果然见马蹄塌落飞石,滚滚向下,心中不由一阵后怕。战马打了个颤,后腿一蹬,跳离了险地。
马队在对岸集结,梁珅点了人马,只剩下了二十一骑。
赵正深吸一口气,正想提振士气,却听有人道:“安郡王的一千五百贯飞了。”
阵中响起了轻笑声,有人答:“莫急,等端了吐蕃人的粮仓,再回来时,怕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等逃至此处,安郡王还得再飞几个一千五百贯!”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达念忽然踱步过来,勒停了马,问赵正:“军本,他们说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赵正摇头,驱马前行。
达念却跟了上来,“百谷城外卫茹有一千人,你们人少,不成事的。”
“那是我们的事。”
达念道,“那你们会死。”
赵正停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他们死了就死了,可你不能死。”达念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你们就要多跑几个时辰,是也不是?”
赵正点头,这不错。如果没有人带路,他们可能一晚上都到不了百谷城。大河流域地形复杂,绕一段路,说不定就是一天。
赵正没有多余的一天,每多在吐谷浑待一天,他就要多面临一天的风险。
赵正感觉身后的目光有些热切,他转过头,见黑暗里达念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你想要钱?”
“我阿爹没了,我兄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连我的羊也……”
“行行行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忽然想起身上带的碎银子都给了梁珅。
“你要多少?”
达念不说话。
赵正道,“你可知,若是你帮我,你兄长有可能会因此丧命吗?”
“你救我,我帮你,与我兄长没关系。”
“那你还问我要钱?”
达念倔强地点头,“我帮你与我问你要钱,也没关系……”
“够了!”赵正打断了达念,叫来梁珅,“守道,你那还有碎银子吗?”
梁珅不知道赵正要钱干嘛,便道,“还有二十七、八两。剩下的,买了两百多斤青稞麦,你不知道,贵……”
“全拿来……”
87、回家
达念从衣裙上撕下了一块布,将二十七两碎银子包好,绑在腰间,贴身存放。
赵正看着这女子放下衣摆,仔细地抹平,便心生好奇地问道:“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买羊。”
赵正笑道,“这钱可买不了几只羊。”
达念不理, 趁着天色微亮,她指着前方,道:“顺着这个方向走,二十里,就能看到百谷城了,我就不去了。”
赵正心道上阵杀敌带个女人确实不方便,眼见就要天亮, 过了龙羊峡想来也没有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也不需要向导。当即便道:“也好!”
他把梁珅喊了回来, 将他马上驮着的一百余斤青稞麦挪到了达念的马上,“这些粮食够你吃一阵了,回去时若是有人问起屋后那八个卫茹兵来,你只说是我们做的。他们再问你我们去了哪,你就说不知道。”
达念坐在马上点点头,赵正转头补充了一句:“还有,别说我们是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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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达念看着赵正,赵正也看着她,他的手握在刀柄上,攥得很紧。良久,赵正松开了刀柄,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军本!”
赵正停了下来,达念问:“军本的家乡在何处?”
赵正回过头,“凉州,平凉。”
“离这远吗?”
“不算太远,翻过祁连山就到了。”
达念笑了笑, 说:“我就在这, 我不动,等你们回来,和你们一道回平凉。”
“神经病。”赵正气笑了,翻身上了马:“回家去吧!”
达念望着赵正的背影,大声说:“苏毗人到哪,哪里就是家。”
赵大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达念,转头向赵正道:“真放了她?”
“不然呢?”赵正边催马,边笑。真把她带回平凉其实也成,赵金玉就喜欢能扛木头的女子。
胡三大抽出一支重箭,“要不杀了吧。”
“你省支箭吧!”赵大柱嘿嘿一笑,道:“元良要是想杀她,都轮不到你动手。你方才没见他在马下磨蹭了那许久,刀柄都差点被他掰断了。哎呀,杀是不杀,天人交战啊!回头我就与嫂嫂们说,赵元良与敌国女子暗通款曲,还要带她回平凉……”
“闭了你这臭嘴!”赵正哈哈大笑,“通什么款曲, 我要通也得找他们苏毗女王通啊。”
“是这么个理, 通得好,你就是苏毗男妃了。”胡三大咧着嘴起哄,“那这仗还打个屁啊,就是弟兄们与你一道爬山卧雪,着实不值了些。”
前后众人听得清楚,此时也哈哈哈地一齐笑出了声来。
“多大事,赵守捉要是做了苏毗男妃,我等也不回大唐了,再有吐蕃王女,我等也正好尝尝咸淡。”
“啊呸!咱这身价还是省省了事吧,要不去石堡城,把赵家二郎绑来送到苏毗女王那和个亲,这粮仓我们也就不用烧了……”
“哈哈哈哈!那老太婆也配!?送头猪给她,我都嫌丢了大唐的脸面。”
众人越说越离谱,赵正寻思着他们再说下去,就得出声喝止了,想了想还是没理,疾赶几步,追上了在前开路的梁珅和段柴。
天色大亮之时,赵正踩上了百谷城护城河上的吊桥。
吐谷浑人原本是从中原、漠北和东北迁来的青海,原本与中原的关系便就甚深。在作为大唐属国的那些年里,许多汉人也跟着一道来了青海。所以城池修造的也与中原相似,四墙为郭,城上设有鼓楼,四角又设了角楼。护城河围城,河水自黄河引来,穿城而过。
因为百里之外石堡城战事正酣,城里各路兵马也拥挤许多。
比那些插着金翅,穿着黄甲的卫茹兵来,赵正一行显得并不打眼,众人寻了一处僻静之所,赵正坐下想买几碗奶茶解渴,却突然发现银钱早就给了那松女,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不曾剩下。
正自懊悔,却见一路人马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茶水档,丁零当啷地一阵砸,为首一人叫道:“有活人吗?来几碗奶茶。”
小老头儿从铺子里出来,陪着笑脸行礼,“军本,就来就来。”
不一会儿,店家便端上了几碗煮好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那几人喝完,嘴一抹,钱也不给,撂着脚板子径自而去。小老头儿也不敢问,只跟在后面不断地鞠躬。
赵正心说还能这样?刚想如法炮制,却听身边“啪”一声,段柴拍案而起,“我们的呢!”
那店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什么时候边上还坐着二十几个大汉,悄无声息?顿时就抹汗,“军本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一路马车从城门外而来,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吐蕃伤兵。街面上行人驻足,纷纷议论着前线战况。
有的说唐军已经攻下了石堡城,蕃军连损三员大将。
但更多的人说,唐军不中用,哪里还打得下石堡城,蕃军有一猛将,以一敌百,杀得唐军哇哇大叫。
赵正一边喝奶茶一边听了一耳朵,尽是些毫无营养的谣传。
他的视线越过了人群,远远地投向了城门外的一座角楼。
大概有三四里远。
吐蕃人的粮仓修在城外,那角楼便是外围吐谷浑人的哨楼,角楼再往里就是卫茹兵。粮仓占地颇大,但是拢不近边。靠近外围,便要出具调粮军令。否则就算是亲爹,都不给面子。
想混进去,除非跟着运送粮草的车队。可押送军粮的吐蕃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跟着混?半道劫了他们,然后乔装冒充一番?显然也不是他们这二十人能啃下来的。
赵正也不知吐蕃人的调粮军令该怎么写,不然左右也给自己写一张。
眼下能掌握的情报不多,从龙羊峡下来时,站在高处远远地打量过一眼,整个粮仓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帐、栅栏隔开。吐蕃人设置了拒马,还挖了深沟。
这鬼地方和平凉差不多,想强攻打个突然,然后放把火就跑,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说难听些,就算为了一千五百贯想去送死,吐蕃人的这个粮仓都不怎么给他们机会。
赵正又抿了一口奶茶,放下碗。
心里暗道:要不,走水道吧……
88、弄他
赵正学的是军事土木工程,深知对于一处基地来说,除非是临时性的,否则一定有水道。尤其还是军粮重地,修建这样一处囤粮粮仓,必首先考虑走水问题。
便连苍宣县的军粮粮仓,都花尽心思挖了一条渠, 更何况储量十二万石的吐蕃粮仓。
古代没有消防栓,只能从水道汲水防火,所以这水道,必然离仓区不远。
只要找到它,顺着它进,大概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潜入。
但其实想要偷袭一处防范严密的重地, 把吐蕃人想成傻子也不现实。水道也不可能像普通人想象中那般好走。
唐军军营的水道,都是经过强化加固, 堡垒化的。拿军械营来说, 他们的水道引进营中,其上盖有原木,方便来往,水里每隔一段,便有木栅。水位高时,渠水半淹盖木,想要从水底进入军械营,怕不是被木栅一拦,又没处透气,直接淹死。
何况北方人不善水,想要泅渡更是难上加难。
赵正皱着眉头考虑对策,一晃眼间,已是喝了三碗奶茶。众人也喝了不少,铺子里的小老儿则躲在一旁,抹泪不止, 不时瞟一瞟这帮坐着不走的军汉,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娘。
梁珅打探了消息回来,一坐下来就“咕咚咕咚”地干了两碗奶茶,喝完抹了抹嘴,一个劲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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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弄,细作说点子太硬,没有三千人,别做春秋大梦!”
“这里也有细作?”
梁珅悄声点头,道:“此处不方便说话,我们是出城还是找个地方呆着?”
“出城!”赵正不想节外生枝,左右都要去会一会,看看吐蕃人到底能不能把这粮仓修得滴水不漏。
众人见段柴使了眼色,纷纷地丢下了碗。起身跟着赵正往城外而去。
临走前,赵大柱还跑进铺子里,舀了一碗奶茶。喝完还没忘说声“多谢。”
小老儿满脸勉强,一个劲地点头。等人走远了,便招呼老伴儿,“关门吧,再来几波军本,这屋子都不够赔了!”
梁珅一路上给赵正汇报, 吐蕃人修这粮仓,不仅仅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军阵严谨。他这营中设了许多马障,横七竖八挖了十几条深沟。
别看从外往里, 直对着粮仓也就方圆几里,可真要硬闯,弯弯绕绕的都是栅栏和拒马,暗处还有绊马索。高处有角楼,站得高看得远,营里有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神射手的眼睛。
二十一个人,真的不够他们塞牙缝。
赵正远远地望着吐蕃粮仓那竖起的一座座角楼,暗道那便真的是没办法了,说什么都要去试一试那水道。
众人找了一处隐秘所在,放出了斥候哨。其余人等躲在山坳里,喝些水,啃些肉干。
胡三大掏出身上最后一块饼子,嚼在嘴里,感觉跟嚼干粉一样,渣得不行。赵二娃递来了一块牦牛肉干,胡三大直摇头,吃不惯,费牙。梁珅又取了些熟的糌粑,没有酥油,和着水当成糊给胡三大吃了。
马匹在山坳里四处吃草,赵大柱拎着盐袋子,给每匹马喂了一些。
赵正凭着记忆在地上画图,琢磨着水道的走向。模拟着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布置这些水路,可凭空臆测不是办法,赵正越模拟越觉得不对,吐蕃人也没学过土木工程,怎么可能会按自己的想法来。
赵正把手里的干树枝一丢,必须要去现场勘察。
但是去现场勘察又不得不做好被发现的打算,一旦被吐蕃人警觉,那便连水道也走不了了。
所以赵正十分地清楚眼下的情况,水道只能走一次,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有预演。
上阵既是决战。
这相当考验赵正的临阵决心。
众弟兄中,倒也有人还有闲情逸致扑在草皮上逮虫子。只有梁珅眼巴巴地等在赵正的身侧,等他拿出个章程来。
打不打,怎么打?水道如今是唯一能下手的地方,大伙爬山卧雪,历经五、六日,行程数百里。眼看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摸到了吐蕃粮道的命脉,可眼下却跟个刺猬一般下不去嘴。
不甘心。
哪怕远远地射一箭也好。
梁珅招了招手,把胡三大喊了过来,“你三石弓能射多远?”
胡三大一边吃糌粑糊,一边嘟囔着嘴,“也就两百来步!”
“快别扯淡了!”赵正打断两人,“病急乱投医,别说站在外面射不到那么远,就算能射到,你能放多大的火?”
梁珅一想也是,这么说那就啥也别想了,就今晚,全队挺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正一拍巴掌,直娘贼,就这么干,侦查个屁,今晚就弄它。
没有啃不下来的骨头,也不可能有完美到毫无破绽的工事。
我平凉老子亲自上手,还能漏洞百出让吐蕃人杀到祠堂前。他区区一座粮仓,老子就不信它是铁桶盖顶。
就算铁桶盖顶,挖个坑,也要钻进去弄他。
众人见赵正如此果决,也顿时摩拳擦掌。左右成了的话,活着回去,升官发财。不成的话,死了也有一千五百贯安家费。
多大事!?
梁珅点人过来,听赵正布置。
赵正收集了所有人的水袋,将火药装了密封。剩下的空水袋,分给了赵大柱、胡三大、赵二娃和段柴。他自己也拿了两只,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人等也各有安排。
梁珅带十人在外策应,一旦等赵正五人成功潜入,便佯攻吐蕃军营,四处放火,吸引守军视线。剩余五人隐于暗处,只等粮仓起火,便入阵接应。
去时走水道,出时抄近路,利用乔装身份尽量减少与敌周旋。
无论成不成,粮仓火起后全队撤离。先撤的不要管没撤的,后撤的不要寻先撤的,先撤的甩开追兵,在龙羊峡来处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无论是谁未归队,大队必须撤回河西。
连夜走,不许回头。
赵正望着众人,一字一顿,“听明白了?”
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纷纷点头。
后撤的固然凶险,先撤的也并不能立时逃出生天,吐蕃骑兵不好惹,这是场绝户仗,打不好,便是全军覆没。
89、暗道
赵正把行动时间定在了三更子时。
虽然拂晓才是偷袭的最佳时辰,但如果失去了夜幕掩护,大白天被吐蕃人追击,大队便会无处遁形,逃生希望会将至低谷。
赵正布置完了一切,便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来到这世界他已经习惯了这般天地为庐的野生生活状态,靠在马腹上, 倾听着自己和战马的心跳律动。
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脸上。让赵正在梦中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海滩,穿着沙滩裤,挂着人字拖,在躺椅上透过墨镜窥视那一群一群的比基尼,手里端着冰凉的可乐, 吸一口,透心凉、心飞扬……
赵正啧吧着嘴, 转了个身。
胡三大拍了拍他,“元良,元良!下雨了!”
赵正从美梦中醒来,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了他的鼻尖上。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晦气。
天色已黑,但离子时尚早。
赵正用皮裘盖住了头,感觉有点冷,又披了件皮裘。
胡三大正在一百多箭矢中仔细地挑箭,只是他挑箭与旁人不同,闭着眼睛用手摸,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
“元良,下雨了这火还点得着么?”
“点不着也得点。”赵正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天上没了月亮,潜入成功率大增。
坏消息是这雨要是不停,点火难度会增加不少。
但高原的天气就跟开玩笑似的, 这雨下了一阵,便就没了踪影。
只是天上的乌云还在, 这让赵正阴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马匹衔草,用革裹了蹄子。从山坳里出来之时,赵正便带着赵大柱、赵二娃、胡三大、段柴和接应五人与梁珅分道扬镳。
临别之时,众人没有说话。梁珅只默默地注视着赵正,站在马下深深地做了个揖。
赵正点点头,“小心些!”
梁珅深深舒了口气,感觉胸口跳得厉害。
头一次这么打仗,太刺激了。
赵正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战马轻跳着四肢,在草原上慢跑起来。在吐蕃军营东北角,赵正找到了水源。一道自黄河引入的溪水顺着山势直往蕃军粮仓而去,心想大概就是这条了。
于是众人在上游栓了马匹,背了水袋,取了兵刃。仔细装好火种,顺溪而下。
不到三里地,便是吐蕃军寨。溪流在军帐中弯绕,营地里营火通明, 辕门内外,哨队往复。
赵正留下了接应几人,嘱他们见机行事。众人应了, 便藏于暗处。赵大柱开路,赵正、赵二娃、胡三大、段柴紧随其后。涉溪到了营寨边缘,这里有一轮木栅,赵大柱铁钳一般的双手一举一抬,便轻轻地将那木栅抬起,几人穿过木栅,抬头便见脑袋顶上有个角楼,楼内两个吐蕃射手正望着远处,不知他们能看见什么。
赵正竖着食指贴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赵大柱钻过木栅,再缓缓地将其重又放入水中。
水流湍急,冰冷刺骨,激荡拍打着土壁,声势颇大。赵正在水里蹚了几步,眼前却一黑,胡三大跟了上来,靠在哨楼看不见的一侧渠壁,看见前方水流已入暗道,渠上铺了原木,还盖了土。
胡三大指了指,赵正点头,呶了呶嘴,这暗道才好走,明着在水里晃,迟早要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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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大做了个抹汗的手势,你大爷啊,这暗道有多长?水有多深?有没有换气的地方?赵正没跟他们说过。
却见赵正取了一只空水袋,怼在了嘴上,朝他做示范。
遇见水深没顶,没空隙换气之处,便用这水袋换气。
胡三大连忙点头,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好主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道,赵大柱殿后,护着赵二娃摸着黑往暗道里钻去。
赵正在暗道里摸了摸头顶盖着的原木,吐蕃人将它们嵌入了渠壁,想顶开它们怕是白日做梦。就不知粮仓里,这样的暗道有多长,但肯定有出口,因为吐蕃人要汲水防火。
胡三大端着弩在前蹚了不知多久,忽见前处有光,走到抬头一看,却是已深入吐蕃军寨二里多地。
有人在头顶走动,胡三大连忙闪身缩了回来,站在水里打了个冷战。
赵正此时双腿已经冻得快要失去了知觉,偏偏身上穿着的铁甲还冷得刺骨。几人蹲在渠壁边,瑟瑟发抖,互相大眼蹬着小眼。
好不容易脚步声消失了,胡三大悄悄地探了探头,回头做了个手势,是巡哨,已经走远了。
赵正抬头瞄向了高处的角楼,营寨里的角楼看不见人,恐怕是这个时辰都在睡觉。他招了招手,众人顺着他的脚步,贴着渠壁一侧,慢慢地通了过去。
此一路,明渠暗道相互交映,躲躲藏藏直在水里蹚了快有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到了粮仓,渠水又进了暗道。
但此时水路已经不太好走,暗道里的水位明显升高。赵正蹚了几步,觉得头已经贴着渠顶的原木了,水却淹到了脖颈处。心道要完,不知前面还有没有换气的地方。
他取出了空水袋,拔下了塞子,准备情况不对时,就往嘴上怼。
伸手不见五指,前路不明,后路已黑。耳边只有水声,嗡嗡嗡地。渠壁上的湿泥落在了脖子里,又从衬衣的口子掉到了胸前。
水没了上来,淹住了口鼻,赵正仰着头,再走几步,便有一阵水花直入口鼻。
赵正感觉有人在扯他,口含着水袋嘴回头,却什么也看不清。
一股皮革的味道直冲而来,赵正慢慢地吸了几口气,刚走没几步,忽然摸到了开路在前的胡三大。
胡三大被水里一道木栅拦住了去路,此时正在用力地抬。
但水里使不上力气,那木栅又是被钉入了泥里。胡三大力气再大,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水袋里的气越吸越少,胡三大使劲喘了几口,水袋都瘪了,眼见不行,鼻子里呛了几口水,便从那木栅边逃离,往回游走了几步,连忙探头仰着口鼻,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腥味和原木味的空气。
不一会,赵正也露出了水面,嘴里喷着水花,低声骂道:“简直丧心病狂!”
90、爬啊
(友情提示:本章内容易引起不适)
赵正不自量力地去抬了抬那木栅,那木栅用的木头足有腿粗,木与木之间间隙十分狭小。赵正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撼动分毫,一时间呼吸便跟不上来,嘴里含着的羊肚水袋呼哧呼哧地全是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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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忙转身游了回去,摸着胡叁大的腿,爬了上来。
吸了第一口气, 张嘴就飚了国骂。
只走了这一遭,他基本就对吐蕃粮仓的给排水系统有了个系统的认识。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水会越来越深了。
引来的黄河水在木栅这里受到了阻力,抬高了水位。
这就说明粮仓的地势有些低,吐蕃人为了控制水流,采用了堵截和分流的方式。
一部分水流通过木栅的缝隙流入仓区,然后流入防火的储水水塘,水塘出口的口子开得高,也开得大,单位流出水量比单位流进水量要大, 所以既能保证一定水位的储水,又不会形成内涝。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有储水水塘,便不怕下雨或者突然涨水。
防火当然重要,但是防水也是重大课题。赵正读书时看过农村里那些用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排水系统,那时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数口水塘,便连祠堂里也会有排水水塘。
后来城市化发展扩张,埋了水塘,堵了沟渠,导致一到暴雨便立刻内涝,想要解决,除非掘地叁尺,重新规划出一整套给排水系统。
给排水工程看似简单,无非就是进水口,然后再找个地方挖个出水口。但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给排水的工程包含干渠、支渠、疏解渠、储水池。后世的给排水工程用管道代替了沟渠,但原理基本相通。
赵正知道他现在面临的是什么, 前路既然走不了, 那就只能寻找旁门左道。吐蕃人堵了水流,就必定还有疏流,不然河水在此处越堵越多,就会侵漫而出,淹没低地。
赵正一百二十分肯定,这条渠沟里必定还有许多他没注意到的分渠。
赵大柱又试了几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使劲摇头。
赵正已经适应了暗渠里黑暗的环境,转头四处看去,几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他想说话,但是水声太大,说轻了怕他们听不清,说重了又怕隔墙有耳。
众人也不知要找什么,赵正只好深吸一口气,自己下水去找。
可顺着渠壁摸了一圈,赵正一无所获。心道不应该,支渠肯定就在这附近。他刚想往回走, 赵二娃却忽然拉住了他。
“兄长,你在找甚?”
“找渠口!”赵正贴着赵二娃的耳朵, 大声说。
赵二娃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领子, “是找洞吗?我方才摸到了一个,我拉你,你没理我。”
赵正一喜,“在哪呢?”
谁知赵二娃却道,“太黑了,方才我也没记着在哪。就记着在右手边,靠上。”
赵正二话没说,顺着右边的渠壁开始摸。
摸了好半天,终于在离木栅十来尺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叁尺宽、两尺高的洞。
是这没错了。
赵正顺着这洞口摸了一圈,开口在渠壁高处,就是为了泄洪的。此时的水位堪堪没过了洞口一半,水流哗哗地在往里分。
赵正估计这样的疏解渠应该不止一条,看来,吐蕃人当中并不像达布所说,挖条灌溉渠都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凉州去请人。
至少,设计这条双防渠的人,就是个高手。
“我来!”赵大柱拉开赵正,从洞口爬了进去。这条渠前路也不算明朗,他怕前面还有木栅,那时堵在里面进退不得。他来开路,比赵正开路要方便得多。
渠口堪堪能容下赵大柱庞大的身躯,赵大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爬了进去,水流摩挲着铁甲,铁甲剐蹭着泥壁,赵大柱四肢并用在狭小的疏解渠沟里往前爬。他头上还盖着原木,直不起身来。
胡叁大把一壶箭扔进了疏解渠,然后推着段柴的屁股,最后一个爬上了渠口。往前爬了大约有叁五十丈,队伍突然不动了。
赵大柱摸到了一道闸,但既然是用来泄洪的,那这闸必定不会像主渠那般丧心病狂,只是赵大柱趴在水里不好用力,腾挪了好一会,才调整了一个能使力的姿势。手抓着那木栅枝条,叁两下拆了个干净。
再往前爬,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赵大柱踢了踢身后的赵正,赵正抬头一看,却见前方似乎有出口。赵大柱早被这暗渠折磨地快要失了智,此时瞧见希望就在眼前,顿时心里一亮,手脚加速往出口而去,谁知爬着爬着,却突然感觉不对。
有一股冷风从前面吹来,赵正细细一闻。
恶臭无比。
那味道便向是当初挖千年老粪坑,掘下那第一锄头时闻到的味道,一时间,赵正满脑子就是满坑的黄的绿的,直冲脑门子。
“哇!”
赵二娃当时就吐了。
赵大柱脸都瘪紫了,也顾上那出口是否安全,叁下五初二,便爬了过去,抬头一瞧,这他娘不是茅厕吗!!!
爬出来的赵正当即便直呼高手,没料到早在奴隶时代,吐蕃人就用上了冲水茅厕!赵二娃满脸菜色,被赵大柱拖上来的时候,捂着嘴还在吐。
赵正趴在茅厕的门板上往外看,门外没有生火,光线来自外围的吐蕃军营。他能看见一垛一垛的马草,隔着不到五十丈,便有一座储粮的粮仓。
一队卫茹兵从粮仓边经过,赵正蹲了下来,伸手摁住了众人。
这地方大约离储水水塘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有人想接着从茅厕的水道往里爬么?赵正如果没猜错的话,再往里爬,就是干湿分离的储粪池,液体从储粪池上的口子流入水塘,干的就沉淀下来,一年挖一次的那种。不会游泳没关系,这粮仓吐蕃人才建没多久,底下应该不会很深……
赵二娃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赵大柱和段柴也捂着嘴,使劲地皱眉头。
赵正也不想爬了,这辈子都不想爬了。
浑身湿漉漉的,此时一离开水,顿时瑟瑟发抖。但是他发誓,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像只老鼠一般,从阴暗的坑道里爬出来。
91、起火
粮仓的图纸赵正没有,但是根据他的观察,他能大概确定几座主仓的位置。
他首先给自己定了个位,白天站在高处,他能看到房屋、木棚,那时他不知木棚底下有什么,但现在看了一眼, 基本就清楚了,那是堆放马草料的地方。
有了一个参照物,赵正便很容易的把自己定在了粮仓东南角。再回想一遍他们顺着沟渠一路走进来,路程、时间,方向,粗略地验算可得,大略位置是东南没错。
从这里出去,抬头就是一座角楼。角楼下两个存放马料的露天仓区,过了这里, 就是六座前后互相间隔叁十余尺的粮库。粮库两侧有驻军,人数不详。
但赵正估计人不会很多,外围围得和铁桶一般,核心区人多反而容易坏事。而且仓区禁火,有许多照明死角,方便潜入。
进是进来了,剩下的就是摸到粮仓,放一把火。
但这也并不容易。
众人默默地开始整备兵刃和甲具,检查了藏在水袋里的火折子,还好,只有赵二娃的水袋漏水,灭了一个。赵正把备用的一个给了他,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快……”一直在望风的段柴刚想回答,忽然一矮身,住了嘴, 比划着低声急道:“有人!”
赵正一拉坐在门边的赵二娃, 两人刚闪过身, 茅厕的门“叽呀”一声打了开来。
来人背着月光,谁也没看清长成什么模样,赵正才感觉到他身上的甲片反射出的幽冷月光,门对面躲着的段柴就一把将他撂倒在地。
躲在一旁的赵大柱立时一个泰山压顶,用身体堵了那货的口鼻。那蕃兵瞪圆了眼睛,被铁甲贴脸,呼吸不畅,顿时拼命反抗,可赵大柱这身体一压,哪里还能动弹半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又被胡叁大控制,只剩两条腿往门上踹,赵正眼疾手快,只让他踹了一下,便抱住了他的腿。
“弄死他!”赵正龇牙咧嘴,感觉手里抱着的那双腿蛮力十足,快要弹压不住。段柴空出一只手,抽出短刀, 绕过铁甲,顺着他的肚子往上攘去。
赵正抱着的拼了命地踢, 赵二娃也压了上来,举着一支箭簇就往他档里勐扎,也不知扎了多少下,赵正终于感觉这人软了下来,腿脚也只剩下了抽搐。赵大柱不敢放松,直压着那货又等了一会,段柴这才拍了拍他,死了!
赵大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起身借着火光一看,身下这蕃兵还挺强壮,若不是五个人一起上,想不动声色地弄死他,怕是难。
赵正知道再不动手就要暴露,眼下也管不了什么时辰了。挥了挥手,众人将尸体丢进渠沟里。胡叁大头阵,赵大柱殿后,出门查看附近并未发现吐蕃巡哨,便顺着茅厕的木墙转过了角,趁着水流的声响,摸向了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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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楼上两个蕃兵还在望着远方,赵正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没入了黑暗之中。隔着一道栅栏,外围的吐蕃军寨里,营火烧得正旺,跳动的火光下,有人绕着营寨巡哨。
但他们没有往这边看,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此时此刻,唐军已有五人闯入了禁地。
赵正打着手势,各自去找各自的目标。赵大柱和段柴摸向了远处的粮仓。赵二娃也想单独走,却被赵正拉住了。
他指了指火光照不到的一处木栅栏,做了个刨的手势。赵二娃没弄懂,赵正一巴掌拍在他的缨盔上,比着口型,“挖条道出来!!”
赵二娃点点头,刚想走,又被赵正拉住了,他递了一把短刀过去,“趴着挖!”
赵二娃使劲点头,揣着短刀找了条黑乎乎的路,往赵正指的方向去了。
胡叁大蹲在仓库边,往箭杆上绑着油纸包着的火药包,赵正四肢并用地爬到了墙角,伸头看见吐蕃的巡哨正朝这边走来。
赵正深呼吸两次,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
胡叁大扣着火箭,将引线凑了上去,导火线“嗤嗤”燃烧起来,胡叁大抬起弓身,瞄着五、六十步外,木棚下的那一垛一垛的马草料,屏气凝神,松开了手指。
箭簇带着火光直扑草垛,胡叁大没有细看,转身又扣了一支火箭,赵正把火折子递了上去,一点着,胡叁大第二箭便又射了出去。
马草料烧得极快,借着风势瞬间就引燃了五六垛。
如此第叁箭过后,角楼上的蕃兵终于发现了暗箭射来的地方。一时间,梆子声响顿时急促地敲打起来。
“唐军偷营了!”
吐蕃军寨里顿时炸了锅,各处巡哨纷纷向起火地赶来,但却不料西南角忽生骚乱,一排箭矢射在了营地里,连营烧着,火势顿起。
高原上夜里风大,那火一着起来,便就呼啸乱窜。
这火光中,一队具甲骑兵排开了阵势,梁珅一刀砍倒了辕门处的卫哨,十一骑人马踏着铁蹄冲了进去,在营中横冲直撞,马刀长枪大开杀戒。吐蕃一队巡哨一个回合便被撞得七零八落,从帐篷里逃出来的吐蕃军士没空披甲,被远处射来的一支火箭直钉在熊熊燃烧的火里。
喊杀声四起,溷乱在火光下蔓延。
吐蕃军这回,真的炸营了。
胡叁大和角楼对射了两箭,火药点燃了角楼。
赵正拍了拍胡叁大的肩膀,“我走了!你见机行事!”
“你走你的!”胡叁大头也没回,一箭放倒了一个要去救火的吐蕃兵。侧头一看,又有十余人提着木桶扑向了水塘,胡叁大箭无虚发,在黑暗里连狙数人,却被一蓬乱箭射得又退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角楼,上面的火已然烧大,有人顺着角楼往下爬,胡叁大连发两箭,将其射杀。再摸到转角,更多的吐蕃军士已然提刀赶到。水塘边也聚集了不少人,终于有人提着水到了马草边,可此时草垛已是面目全非,十几大垛被引燃,火势盖天而去。
胡叁大不敢恋战,射倒一个救火之人,丢了弓,转身就往仓区跑。但吐蕃兵围了过来,胡叁大牢记赵正说的,无路可走之时,便寻机撤逃。他躲过了两面夹击,带着一大队吐蕃甲士围着一座木仓转了半圈,最后眼看逃无可逃,便直奔赵二娃而去。
92、生天
结果到了木栅栏边,胡叁大只见到栅栏底下被挖开了一块,却不见赵二娃的身影。胡叁大当即没有多想,顺着那空档往外围爬去。
身后追兵紧至,胡叁大顺着沟一路跑,抬头却见一个人影正猫在角落里往蕃军外围帐篷上点火。
“走啊!”胡叁大喊了一嗓子。
赵二娃这洞挖得轻松,白天下过的那一阵雨湿润了草地, 草地下又是沙地,叁两下就挖开了一个能爬人的空档,赵二娃转眼一瞅,发现粮仓大火已起,便就自己爬了出去,到处放火。
一水袋火药被倒了个精光,正点最后一处时,却听身边一声大吼。转身一看,胡叁大身上插着两支箭, 健步如飞。
“我兄长呢!”赵二娃一边跟着跑一边问。
胡叁大道:“大概要死里边了!”
赵二娃心说你也忒不仗义了,却见胡叁大龇牙咧嘴地把身上的箭拔了出来,然后卸甲,两脚跑得快,就是不往外边跑,就顺着木栅栏一路跑到了仓区的东南角。
满营区都是乱窜的吐蕃兵,见没有唐军攻进营寨,便都开始提桶灭火。追出来的蕃军满眼都是人,顿时就失了目标。正自茫然,却听“轰隆”一声巨响,蕃军吓了一跳,立足看去,却见仓区里又起了几阵大火。
赵正趁马草料起火,吐蕃人注意力全被胡叁大吸引过去的空档,趁乱摸到了一座粮仓,想推门而入时,却发现这门上居然还上了锁。当即哐哐两脚, 那门不仅屹立不倒,还纹丝不动。
赵正心里暗道一声活见鬼,眼看来不及了,便从门边跑开,抬头看见了一扇半开的木窗,只是离地有些高,赵正跳了两次,但身上太重,没能跳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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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开始卸甲,连兵刃都丢了,就挂着两个水袋,使了吃奶的力气纵身一跃,手指堪堪勾住了窗沿,两腿扒拉了半天,总算是翻进了仓库。
仓库里堆着一袋一袋的青稞粉,黑暗里看不着边,摞了却有七八尺高,这是蕃军用来炒糌粑的食材。赵正估摸着,少说十数万斤。
赵正来不及细想,拔掉装了火药的水袋塞子, 就围着圈开始倾倒,手里火折子一点,那火就窜了起来。
隔着木仓的缝隙,赵正看见隔壁的粮仓此时已熊熊燃烧,知道赵大柱他们也得了手。此时累得有些虚脱,便即顺着仓壁滑落而坐。
救火的蕃军很快便赶了过来,来不及开门,便有人使劲地砸。赵正心里骂了一句娘,到底还是因为帮胡叁大点火耽误了些时间,此时粮仓里的火势并未大起,赵正知道如果让吐蕃人冲进来,这把火就算白放了。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赵正扯开装着青稞麦粉的麻袋,爬到顶上,照着火烧着之处就扬。可不知这麦粉是不是磨得太粗,还是这空间太大,一连扬了几袋子,它就是不炸。眼看吐蕃人就要破门而入,赵正气急败坏地跳下来,扯开两袋青稞粉,一手一袋,扬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蕃兵从窗口爬了进来,一落地,便抱着赵正,扭打在了一起。那门也终于撑不住了,“哐”一声倒了下去,更多的人冲进了粮仓,赵正默默地摇了摇头,把手里最后半袋子青稞粉甩上了天。
认命了。
但就在此时,眼前突然火光一闪,紧接着双耳“嗡”一声便既失聪,脑海里一串金属交鸣声长长地响起。火焰围了过来,双眼紧跟着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蕃兵身上传来,两脚随即悬空,浑身被热浪包围,推着他就往后砸去。
这粉尘爆炸威力十足,当场便把扑上来的几个蕃兵掀上了天花板,靠窗的那侧仓壁被砸出了一个洞,赵正一个没顶住,一口鲜血就喷在了面前那蕃兵的脸上。
火势一暗一起,烟雾缭绕盘旋。炸了之后的粮仓,火势一灭一明,便烧得更加勐烈了。门外还没进仓的吐蕃人也都吓得不知所措,只炸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没人见过这爆炸,也不知唐军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武器,没被炸的一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赵正脑袋里一片浆煳,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但他看见眼前一个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蕃兵,知道关键时刻有人做了替死鬼,但此时不逃,就真的逃不掉了。于是硬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没让自己昏死过去。拨开身上的尸体,和一地的碎木片。旁边就是储水池,趁着烟雾阻挡,他翻身滚进了水里。
这把火他用尽了全力,能烧多久,能烧多少,他已是不关心了。
在水里找到了进水口,赵正爬进了暗渠,任凭外面天翻地覆,他只找逃出生天的道路。
在渠水里踉跄了数十步,眼前出现了叁条道路。两条大的通往其他的储水池,一条小的不用想,便是储粪池。
赵正没得选择,他不可能再去怼那主渠的木栅,于是矮身一爬,进了臭烘烘的粪水渠。跳进粪坑里,努力地憋着气,没让自己呛几口粪水,搭着茅厕的入水口,奋力往上。
好在此时蕃兵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茅厕里还会有人,他们都忙着救火。
赵正翻过了茅厕沟里的尸体,在如鸡肠一般的疏解渠中爬行。等到主渠时,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赵正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摇晃着越来越昏沉的脑袋,在水里起起伏伏。
营地里的火还没有完全扑灭,打水的蕃兵眼见一人浑身漆黑地从暗渠里出来,一时惊异,再一瞧,此人还是个吐蕃人,问他,那人只道是方才不知哪来一声巨响,他便掉进了渠沟里,也不知这渠是怎么修的,走来走去,差点没走出来。说罢,他还上前帮忙,提着水去灭火。
营地里早就不辩真假,赵正又是灰头土脸,也没人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赵正浇了一桶水,便趁人不注意,提着木桶,摸到了一匹跑散的马,等溷出了辕门,便跨马而上,顺着水流一路向外跑去。
角楼上的两个弓手,满脸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仓区,不敢相信。
角楼下,栅栏外的洼地里,静静地躺着两具尸体。
那是接应他们的五人中的其中两人,赵正此时都没记清他们的名字。再一回头,粮仓仍旧黑烟汩汩,眼看已是不救。
赵正嘴角挂起一抹微笑,转头策马,望龙羊峡跑去。
93、信我
赵大柱进粮仓比赵正容易太多了。
他摸到了最靠里的一座仓库,只等马料场起火,随即一肩膀便撞在了仓门上,那挂在仓门上的铁锁,顿时就断成了两截。进门抬头一看,仓内堆满了粮食,还溷了干草。
这把火点的也比赵正轻松愉快, 火药撒在干草和青稞麦上,火折子一点起,大火顺势便从外往里烧。
仓里火势愈发凶勐,赵大柱都站不住了,出了仓门一瞧,却见五个吐蕃兵往这赶来,两方见面都不由吃了一惊。赵大柱二话不说,抡起从仓内拉出来的车架子,怒吼一声,当即便扫翻两个。
车架子丢了出去,赵大柱跟着往前冲,一巴掌扇晕一个,抬起手来硬挡了一刀,抓住那砍他之人,脑袋便就往对方鼻梁上怼,哼都没哼一声,那货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最后一个蕃兵眼见赵大柱这铁塔一般地倾倒而来,一照面就干掉四个同伴,当即慌了神想跑,却不料赵大柱几个大步跨了过去,只一推,那蕃兵就飞到了储水池里。
赵大柱往水塘里一跳, 炸鱼一般掀起一阵水花, 手里把着那蕃兵的脑袋直往水底下塞。那蕃兵慌张地呛了几口水, 挣扎了一会, 便就不动了。
赵大柱弄死了五个吐蕃兵,爬上岸想去找赵正, 却看对面的粮仓也起了火。
段柴也被吐蕃兵堵了个正着,他虽没赵大柱神勇,但毕竟也是右武卫队正,战阵娴熟,临敌经验加之技战水平颇高,闪挪腾转砍倒了两人之后,躲开了蕃兵的刀枪,转身又进了粮仓。
此时仓内的火势蔓延开来,段柴却被堵在里面出不得。情急之下,他在滚滚浓烟中摸到了后墙的木窗,翻身挂在窗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看见赵大柱从水里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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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呢!这呢!”赵大柱也看见了他,发辫都被大火燎得冒了烟。
见赵大柱来接自己,段柴心里一安,便就想往下滚。正就在此时,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段柴感觉浑身随着木仓屋一起颤了起来,滚落在地, 就连赵大柱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人在火光映衬下面面相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是段柴反应快,不管发生了什么,赵正说的,得手就撤。
赵大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烧的那粮仓,火苗已是窜出了窗外,一伙蕃兵从远处赶来,心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两人还没从爆炸中清醒过来,踉跄地爬起,趁着溷乱跑到木栅边,段柴却说,不是这!
他指着东南角外围一座被点燃的帐篷,“赵二娃把火都点到那了,往那走!”
赵大柱也没主意,拖着段柴大步流星,在栅栏边狂奔。跑到东南角却不见有路可走,正自惊异,却听远处有人喊他。
“大柱,这!”
赵大柱定睛看去,只见胡叁大在叁十余尺外朝他招手。当即跑了过去,“元良呢?”
“元良机敏,莫管他,我们先走!”
赵大柱愣了愣神,心中一想胡叁大是和赵正一块行动的,既然胡叁大都出来了,赵正应该也应该溷出了营,当下也不纠缠,钻过了栅栏。众人在乱营之中寻了西南角的方向。那边梁珅正在佯攻,场面更加溷乱。
四人摸到吐蕃西南营地,正见马匹乱走,于是一人牵了一匹,骑上就往外冲去。赵大柱扯下了一支吐蕃战旗,卷起呼呼生风在前开路,挡者披靡。段柴也抢了一支矛,紧伴左右挑捅突刺,四人一路杀出,顺便救下了被吐蕃兵围攻的四、五人。
梁珅满身是血,瞧见四骑来救,知道大功告成,于是一声唿哨,也一并跟随撤退。
众人出了东南营,便即按之前说好的,四散而开,让吐蕃追兵没了方向。赵大柱更是绕了军营半圈,又绕了百谷城半圈,确定身后没了蕃兵,这才向龙羊峡而去。
等到了龙羊峡,天色已是微亮,赵大柱远远地望见梁珅几人已经到了。
赵大柱策马跃涧,刚落地,梁珅问道:“赵守捉呢?”
赵大柱吃了一惊,“他没回来吗?”
“柱子哥!”赵二娃显是刚才哭过,此时见赵大柱身后没有赵正,顿时流下了两行泪,“元良兄长没了……”
“放你娘的屁!”赵大柱怒目斥道,一把扯过胡叁大:“不是跟你一块么?人呢!?”
胡叁大神色有些萎靡,只是不敢吭声。梁珅想去拉,却被赵大柱一手晃出了四尺多远,“今日找不着元良,你胡叁大就是赔命,我都要将你挫骨扬灰!”
他把胡叁大往地上一掼,骑上马,便要回头。
“绑了!”却听梁珅一声令下,顿时扑上来四个右武卫,拉腿的拉腿,抱手的抱手,赵大柱一时不察,竟被拖下马来,刚想破口大骂,嘴里忽然塞进了一团破布,赵大柱双目赤红,上下牙一推,把破布团吐了出来,“放开我,元良若是没了,我有何颜面再回平凉!”
梁珅一把刀架在赵二娃的脖子上,“元良说过,先撤的先走,这是军令!”
“胡叁!你这个孬种!”赵大柱歪过头就骂道:“元良待你不薄,你为何撇下他一人逃走!”
“这怪不了他!”梁珅道:“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买卖,战场上谁死谁活,只有天注定。我等又不止死伤一人,我右武卫此次精锐尽出,哪个不是以一当百的人物,若是都像你这般寻死觅活,那这仗还用打吗?段柴!”
“唯!”
“带他走!”
“是!”
段柴走上前去,道一声:“对不住了!”便就往被五花大绑的赵大柱嘴里再塞了一团破布,扛起他来,放在了马背上。
赵二娃仍旧哭天抢地,被梁珅拎着上了马,胡叁大望着远处缓缓升起的太阳,一时间,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梁珅蹲了下来,拍了拍胡叁大的肩膀,道:“你莫要自责,那松女已去寻了。”
胡叁大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希望,梁珅点了点头,道:“她没见着元良,就自去了。她比我们方便,元良吉人自有天相,信我!”
……
94、停战
赵正昏迷了几日,低烧不断。
胸口彷佛压了一块厚重的石磨,喘不上气来。
也不知在哪,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在一处山坳里,最后一眼见到的,便是达念。
那女子蓬头垢面,从马上滚落而来。
彼时的赵正, 双手双腿都已起了水泡。便就算有人挡在他的面前,抵挡了爆炸的冲击,但粉尘引燃的大火仍然灼伤了他的四肢和后背。从蕃军营中逃出来时,他已是强弩之末,甩开追兵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龙羊峡的去路也被封了,赵正只好掉马转向,寻了一处青草芳菲之地。
他倒在了草地上, 任那战马自顾踱蹄而去。
眼前的藏红花开得满山遍野,远处的雪山影影绰绰,在面前不断地变幻着,重叠着。
那时他便想,如果真就死在了吐谷浑,不知安郡王能不能遵守与他的约定。
平凉啊,怎么就如此地惦记着平凉啊……
一张张面孔在脑海里闪过,赵金玉、周盈姐妹、姜婶子、友锄叔、还有赵吉利十二岁时舞着一根水火棍,暴打周奎的场景。
这是赵元良的记忆啊……
身体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走吧,走吧,闭上眼睛就能回家了。
赵正挣扎着想让自己躺在一个更舒服的地方,但抬起头来,便就见到了达念……
从昏迷中醒来时, 达念正在往他烫伤的身上抹着黑乎乎的药膏。小心翼翼, 生怕将他从梦中吵醒。
“这是何物?”赵正感觉能说话了, 胸口仍然有些沉闷, 但头却没有那般昏沉。
“你醒了?”一身泥污的达念面露喜色,跪在赵正面前, 道:“红花、雪莲、棘豆、大黄叶、铁棒锤……好多好多……”
赵正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玩意, 就感觉那热乎乎的膏药贴着伤处,热辣辣地疼。
“有几味药材有毒呢,军本你忍忍。”
赵正趴在地上,转头看着自己烧伤的手臂,水泡没了,就是黑乎乎地还在渗着黄水。
“我采了些药草,只是不够,便就去百谷城又买了些。”达念轻声道:“军本这伤棘手地很,虽说烧得不重,可却毒侵六腑了。是以松女用药重了些,军本此时可还头疼?”
“叫我元良吧……”赵正实在不习惯“军本”这称呼,知道达念救了自己,心里好感增了几分,他想转身,达念却不许,背上的灼伤最轻,但得通风, 压不得。
赵正只好作罢,只是胸口实在闷了些。只有说话时, 肺部张合起来,才让他好受一些。
“你叫什么?”
“达念,达念卓班。我阿爹喊我阿念。”
“阿念……”赵正咀嚼着这两个字,当初要是一刀把她砍了,这会儿,自己也该化成泥了吧。
“元……元良……”达念有些拗口,起身说:“我去端汤药。”
赵正这才注意到,他正趴在一处遮了干草的土屋子里。这土屋子像是许久都没人住过,四处漏风,门框上什么也没有,门外生了一堆火,火上吊着一只瓦罐,正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达念背对着赵正,蹲在火边,小心地将瓦罐里的汤药倒进了一只碗里。
赵正看见她赤着脚,脚上都是泥。
“鞋呢?”
“骑马跑掉了一只,还有一只是在拖你的时候不知掉在了哪里。”
“你不是有银子吗?怎么不买一双?”
“给你买药草了。石堡城打仗,药草少,很贵。我找了好久,才买齐了这些……”达念把药端到赵正面前,道:“元良能自己喝药么?”
赵正点点头,仰着脖子试了试,可那滚烫的汤药还没进嘴,就全顺着嘴角熘在了地上。达念连忙伸手托住了赵正的下巴,“军本就知逞强。”
她转身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草杆,呶了呶嘴,赵正不知所以,却见达念将草杆的一端塞进了他的嘴里。随即便含了一口药汤,对着另一端缓缓地送了进来。
那汤药过了一道嘴,已是不烫了,只是温润。
赵正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可达念面色肃然,毫无扭捏,让赵正的心里好一阵感动,不由得又有了几分好感。
一碗汤药喝完,赵正问道:“我昏迷之时,你也如这般喂我?”
达念点头,“那时可不好喂,你又咽不下,我只能抱着你喂药汤。”
赵正闭着眼睛,手指握拳轻锤地面。
这人情欠得实在太大了。
青海藏地的草药对赵正身上的烫伤似乎有奇效,才几日,黄水便干谒没了踪影。烫伤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达念煮了一回糌粑,赵正吃不惯,达念便又去买了些米,给他熬了粥喝。
赵正已是能翻身之时,达念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只羊,在水边杀了,将肥膘熬成羊油,待冷却了,便往赵正四肢愈合的伤口抹,说是能祛疤。赵正凭她摆布,眼看一日好过一日。
羊肉炖成了汤,羊油又用了六七日后,赵正便能起身走动,每日除了大解,便就吃喝不动,此时感觉身上又有了些力气。
除了后背,换药、抹羊油也不再需要达念上手,只是达念不允,仍自上手。这半月多来她早已习惯被烧得衣不蔽体的赵正,便连睡觉也躺在赵正身边,同盖一床毡被,也并不介怀。
那日,达念扛着羊皮去百谷城换药草,赵正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心中不由一紧,刚想起身去寻,却不料远远地看见达念一路小跑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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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呢?”
“卖了!”达念捧着一包碎银,脸上挂着微笑,“元良,我与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
赵正睁大了眼睛,如今还有什么消息是好消息?
达念拉着赵正的手,欢呼雀跃道:“停了!停战了!”
“真的?”赵正一时也兴奋了起来,“石堡城呢?”
达念却深吸一口气,“前日,被唐军占了。”
赵正吃了一惊,石堡城的险要赵正早就听王渠让说过。只道吐蕃叁万人马,硬顶唐军左武卫一万人,怎么说也不该再丢了回去。赵硕本事再大,他也不可能点石成兵……
95、相见
兴庆二年六月二十一,唐军夜袭百谷城。烧蕃军囤粮,十去八九。
唐军士气大振。
六月二十五日,陇右洮州、临州五千府军进抵湟水,到达陇右前线。唐河陇道行军大总管凉王赵硕整军一万八千,七月初叁再攻石堡城。
七月初八,唐军攻占石堡城。兵锋推入吐谷浑六十里。
蕃军士气早衰, 后援、粮草皆不继,退守婉秀、莫门城。七月初八夜,唐连克二城,再斩两千叁百余级。
七月初九,吐蕃大相结赞尚钦持节牵马,亲赴阵前乞和。
河湟之地失而复得,唐蕃陇右大战再一次落下帷幕。此役,唐军死伤一万五千余,蕃军尽失勇武精锐逾两万……
赵正头皮上的青茬已显, 于是他把打了结的小辫拆了,头发拢在脑后。
达念给他梳了头发,重又编了两条辫子,用簪子别了个后髻,然后望着他的新发型,吃吃地笑。
赵正不知道自己该有多丑,连忙找了顶毡帽,扣在了头上。
达念把钱都给了他,两人在百谷城逛了一会儿街。赵正找了一家做鞋的铺子,看掌柜的羊皮靴子做的不错,便给达念和自己一人买了一双。
吐蕃骑兵正在往西后撤,大队人马穿城而过。
城里一阵鸡飞狗跳, 但百姓的日子依然得接着过下去。无论唐蕃双方谈得如何,没了婉秀和莫门城, 一向作为后勤基地的百谷城便又处在焦点之上。城外的粮仓早已成了一座废墟, 蕃军营帐也于数日前撤走。
赵正揣测蕃军此时无险可守, 百谷城只能拱手相让。
一队吐蕃兵临街抢了数家店铺,抱着抢来的细软, 还使劲地往地上啐。但他们终究还是有风度的,历史上许多败军临撤离之时,焚城屠城的不在少数。为的就是坚壁清野,不给敌军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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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这城中百姓还有自己的同胞,不能带走的,杀了也不给敌人留下。
赵正把达念抱在怀里,躲在了小巷角落里,街面上的蕃军一波接着一波,扫荡了一番又一番。直至夜幕降临,这才骑上马,扬长而去。
达念躲在赵正的怀里倒显得安心,趴在那厚实的胸膛上,结结实实地还睡了一觉。等赵正喊她时,天色已是大黑。
两人在黑暗中大眼蹬着小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
“一个多月没洗澡,阿念你也睡得着!”
达念咯咯咯地捂上了嘴,道:“苏毗人一辈子也就能洗叁个澡。出生之时洗一个,成亲之时洗一个,到老死时再洗最后一个。”
赵正吃了一惊,细细闻着达念身上的味道, 倒还真只有羊膻味。当即便皱了眉头,“走!”
“去哪呀!?”
赵正拉着达念出了藏身之处,“回家,烧水,洗澡!”
“那能洗吗?四处漏风。”达念双手拉着赵正的手,拖着脚步不愿动,“元良,不洗行不行?”
“不行,左右迟早要洗,现在不洗,回平凉你还是要洗。”赵正在空无一人、满是狼藉的大街上不依不饶,迎面却忽然见一阵火光。
一队人马穿过了城门,举着火把踏蹄而入。赵正心里一跳,怎地还有没撤走的吐蕃兵,当即想躲,却听来人一句呼唤:“前面可是赵守捉?”
那喊声中带着兴奋,快马加鞭“驾”一声赶了过来,赵正一听这动静有些耳熟,趁着火光定睛一看,却是梁珅。
当即便吃了一惊。
“守道?你怎还在此?”
穿着唐军军甲的梁珅见真是赵正,顿时笑中带泪变成了老泪纵横,直从马上滚落下来,拉着赵正就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我就没走!”梁珅道:“这半个多月,我一直在寻你。只是蕃军防范极严,我一直无从下嘴。只是蕃军在军仓前悬挂的尸首中,并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就猜你定还活着……”
赵正被他一顿熊抱,脸被甲片磨得生疼,想推开,内心又不忍。这是他这半个多月第一次见到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战友,心里也是极开心。
“守道,你怎么先进城了?凉王呢?”
“凉王还在婉秀,明日进城。”梁珅把赵正扶开,认真的打量:“数日前,左武卫反攻石堡城得手,我便去见了凉王殿下。他知你还在百谷城,便许了我一队人马,今日蕃军撤走,我等在粮仓废墟中又寻了半日,挖地叁尺都没找到你,没想到这一进城就给了个天大的惊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随我去见凉王殿下!”
他拉着赵正,赵正却拉着达念。
梁珅眨了眨眼睛,当即会意,便哈哈大笑,回头道:“来人,备两匹马!”
……
婉秀军营中,赵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石堡城之战,唐军损失十分严重,死伤之众也是他远未料到的。虽然当日只给了皇甫隆云十日克城期限,但他也知道左武卫此战倾尽了全力。便只在期限到时,降了皇甫隆云半级,让他仍领左武卫统军作战。
好在河西右武卫偷袭百谷城得手,让蕃军没了依仗。
拿下了百谷城,从人数上来说,唐军其实仍有余力继续进攻。只是府军不堪重用,打不得逆风。而且朝廷也无力再战,粮草、援军均不见踪影,赵硕这才同意陇右停战议和,坐失了百年良机。
只怪大唐如今国力不盛,只怪凉州来得太晚,只怪手里无可用之人,只怪手里无可用之兵……
正自捶胸之时,忽闻中郎来报,说是梁珅求见。
赵硕闻言一惊,梁珅此时应在百谷城,深夜来见莫不是有了赵正踪迹,当即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赵正可能还活着,怕的是梁珅带回来了赵正的尸体。
于是鞋也顾不得穿,披了羊裘便冲出了牙帐,左右一瞧不见梁珅踪影,再一看帐下,赵正牵着马,正朝他拱手作揖。
“殿下!赵正复命。”
“元良!”赵硕紧追了几步,双手扶着赵正的肩膀,不让他鞠下身去,“元良你也忒冲动了些……”
96、决心
当日安郡王飞使来报,说赵正领二十骑人马奔袭五百里,去断吐蕃粮道。赵硕本还不信,赵正是有些军阵本领,但说他能率区区二十人便就敢直冲吐蕃军粮,这听上去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在焦灼中苦苦等信,忽有一日却闻斥候说, 蕃军粮草不济,军心大乱。这才知道赵正已然得手,于是下定决心整军再战,克复石堡。
左武卫固然英勇,但定心丸是赵正亲手递上来的。
后来又听梁珅说了此行种种,从陇右长途奔袭, 走涧谷、爬日月山, 伏杀卫茹骑兵,再跳龙羊峡,于百谷城外排兵布阵,只五人潜入蕃军粮仓放火。
赵硕听得认真,心中却波涛澎湃,只道赵正这人浑身是胆,又棋走险着,出敌不意。却不知为了烧吐蕃人的粮草,赵正是怎么活下来的。
“走,今日你我秉烛夜谈!”赵硕拉起赵正的手,“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赵正苦笑一声,能想什么呢?不来吐谷浑, 安郡王真能把他卖给吐蕃人。虽然只和这老狐狸交谈过一次,赵正就看穿了这人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资深政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骑虎难下而已。
也正是因为走了这一遭,这半个多月养伤期间, 赵正终于大彻大悟。
平凉里正算个屁。
团练副使算个屁!
别人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有军功如何?在安郡王眼里,捏死你如同捻死一只蝼蚁。
但你能说安郡王是个坏蛋?人家只不过是从大局出发, 牺牲一个赵正,也许就能让吐蕃退兵。
他错了?
他没错。
错的只是自己,错在没有权势,没有能力。
赵正也终于明白了,赚钱养家煳口只是副业,就算他把平凉建成如长安城般的宏伟雄壮,他也还只是别人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只有站在大唐的决策层中,他才能摆脱如此这般的命运。
就如他从疏解渠中钻出来那时发过的誓般,这辈子他都不想再活在阴暗的下水道里。
赵正的脸色有些阴郁,摆了摆手,道:“凉王抬爱了,元良浑身污秽,实在难登牙帐。此番吐谷浑之行,不过侥幸,也无甚可表。只是死伤的弟兄,元良还须安抚家眷,只盼给一骑快马, 明日便回凉州。”
赵硕见他脸色肃然, 知道此行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心中一想,也罢,来日方长。于是便道:“你回凉州也可,左右在百谷城我也呆不了几日。等回了凉州,我再寻你,一醉方休。”
“唯!”赵正做了个揖,低头见赵硕光着双脚,便道:“吐谷浑夜晚寒冷,还望殿下爱护身体。”
赵硕哈哈大笑,“我心中捉急,一时不顾,让元良见笑了。”
“不敢!”赵正正色道:“那臣便告辞!”
“去吧!”赵硕大手一挥,喊来一旁的梁珅,“你且空一座营帐出来。”
梁珅原本想拉着赵正和自己一块睡,但赵正身边还有达念,此时又有赵硕吩咐,当即便说:“臣下军帐可空给元良,收拾收拾便能睡了。”
“也好!”赵硕点点头,从腰上摘下一只玉牌,递给了赵正,自让两人离去。
看着赵正那有些单薄的背影在营火中变得影影绰绰,赵硕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月亮,叹了出来。
一月不见,这位平凉里正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说话表情神色之中已带城府,完全不似在田间地头那般开朗。
安郡王着实下了一招狠棋,让赵正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来人!摆酒!”赵硕大吼一声,转身回去了牙帐。
……
达念一直等在了辕门口,直到赵正亲自把他接进了唐军营寨中。
“这什么人?”
“不知道呢!拿的是凉王殿下的令牌。”
“听说了吗?是这人烧了蕃军的粮草?”
“他?不会吧,长得也不像啊……”
“你知道个屁,人梁队正说的,知道梁队正是谁吗?凉王殿下的亲卫,右武卫来的……”
“右武卫?啊呸!右武卫算个鸟!右武卫怎么不见来石堡……”
“闭了你们的狗嘴,好好站哨!”
哨卫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吐蕃人穿着打扮的一男一女,窃窃私语之中,被带哨的将军抽了几马鞭,顿时鬼哭狼嚎。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达念蹙着眉头,抱着手里的包袱,眼神也是小心翼翼。
“你害怕?”赵正问道。
达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不肯说话。赵正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唐军在她眼中,就如蕃军在平凉百姓眼中一般。
达念的兄长,在石堡城便是与眼前的这班人厮杀。
让她完全放下戒备,却又谈何容易。
“元良……”达念站在帐篷门口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梁珅,又看了看赵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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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赵正拉了拉,达念却不动。
“元良,我想去寻我兄长。”
赵正愣了愣,梁珅却道:“这么晚你去哪寻你兄长,先进帐篷再说。”
达念摇头,看着赵正,眼里流出泪来:“我以为我能与你回平凉的……”
“你住口!”赵正一把将她拖进帐篷,把梁珅一脚踢了出去,放下帐帘,赵正道:“若是你没救我,便也罢了。如今你想走,却是不能了!”
达念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圈着两手抱着赵正,“我不想走……可我还有兄长……”
赵正端起她的脸,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缝掉落下来,浸润在沙地上,“你兄长我来寻。”
梁珅从帐外伸出个脑袋进来,“元良寻不着,我替他寻。”
“你走开!”赵正道。
梁珅嘿嘿嘿地笑,“左武卫我虽不熟,但我与凉王说了,凉王定会帮了这个忙。”
“真的……?”达念泪眼婆娑地看向梁珅,“军本可是逗我?”
梁珅两只手指并剑,指着天道:“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寻什么亲?你自安心与元良回家,这里便交予我就是……”
赵正连忙点头,“他说能办,那便能办。”
达念破涕为笑,抹着眼泪,道:“那我去平凉得买羊……”
“你买牛都行!我又不差钱!”赵正伸手刮了她那脏兮兮的鼻子,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得先洗澡……”
97、恩人
第二日,赵硕交还了玉令,按之前说好的向赵硕讨要马匹。凉王很爽快,不仅给了马,而且还派了一队亲卫护送。赵正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亲王出行,不过二十四骑亲卫。赵正回家, 赵硕却批了十二骑护送。赵正知道这是凉王给的最高礼仪,只有心腹才能有的待遇。
用了军中朝食,赵正率左武卫将军及将校恭送赵正出了辕门,皇甫隆云亲扶赵正上马,道:“左武卫多谢赵守捉相助,此一行路途甚远, 赵郎好走, 改日定去凉州拜会!”
赵正坐在马上向众人拱手, 凉王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元郎自去,此一行鄯州、兰州、凉州我已派人知会,沿途各驿定有专人相侯。到得平凉,代我向娘子们问好,还有琳儿,我亦许久没有见她了……”
“凉王有心了!”赵正心里感慨,知道面前这皇家二郎放下身段,对他礼遇有加,往后入了幕府,只有唯他马首是瞻,以报知遇了。
达念却有些受宠若惊,上马前脸上肃然,小手不住微微颤抖。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婉秀军寨,向东而去。军士们披甲执旗, 一面曰“唐”、一面曰“赵”。唐字军旗黑底黄绣, 赵字号旗黄底黑绣。甲胄鲜明,旗帜飘展, 招摇过市。
马队过了黄河,在日月山脚下只见谷地里一处高台,石堡遥遥而望。城上军旗飘扬,守城军士目送着这队黄甲骑队自谷中穿过。
赵正抬眼望去,战场早已打扫干净,只是各处仍有黑色血渍,谷里青草不生,处处都有刀痕斧影。石堡城下的崖上布满了箭矢,崖下滚石原木成堆。赤着胳膊的唐军正顺着小路,抬着岩石巨木吃力向上,从此时起,这里又便是唐军天险。
远处山谷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堆成山的尸体正在焚烧,空气中传来了焦煳味道。
赵正最后扭头看了一眼河西方向,那里雪山入云,想起当日爬山之时种种,内心又不免一阵唏嘘。
原本此行九死一生,如今想来不知是侥幸, 还是有人庇佑。此种战法, 便是再来一回, 赵正也仍无把握活着离开。
心中不由暗道,自己毕竟不是领兵冲阵的良将。往后若是还有此等差事,还是得躲远一些。
容易赔本。
赵硕给了最好的马,日行百里毫无问题。马队过了石堡城,在定戍军稍事休整,军士给战马喂了些马料、盐和水,便未过多停留,直奔湟水城过夜。次日绕道兰州,沿途驿站不敢怠慢,更换马匹用的都是四百里加急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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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归心似箭,便连兰州城也不入了,第叁日上路,就直奔凉州。
过了大通河,官道一路往下,两侧高山耸立,热浪扑面而来。在苍宣过夜,赵正给达念换了一身唐制丝绢宽襟襦裙,自己也买了一身长袍。
在苍宣大街上,看着满街的大唐百姓,一向不拘礼节的达念反倒拘谨了起来。
“元良……”达念紧紧地拉着赵正的手,“明日便到平凉了?”
“是啊!”赵正脸上带着笑,领着她找了间铺子,叫了两碗羊汤,两只胡饼,“下了山,阿念就不说话了,可是紧张?”
达念点点头,小心翼翼:“我第一回来,还要去见你家末蒙。心里慌,和做贼似的。这一路我都想逃走,还是回山上放羊算了。”
赵正呵呵笑了一声,“平凉地广,草场丰茂,想放羊,那里正合适。而且我家娘子又不吃人,只是让你背井离乡,委屈了。”
达念摇摇头,“苏毗人在哪,哪里就是家。”
说罢,便端着羊汤,细细地酌了一口,手里拿着胡饼,却不知该如何吃。
“给我!”赵正把她手里的胡饼接了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泡进了羊汤里,达念吃吃一笑,道:“你们大唐人吃饼,还有讲究。我们吐蕃人,照着就啃……”
但这顿饭达念吃得并不习惯,她还是想念吐蕃的酥油,还有炒过的糌粑。只是看赵正吃得满头大汗,不想坏了他的兴致,把碗里的吃食吃了干净,抹着嘴就对着赵正笑。
“好吃。”
“别勉强了。”赵正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和我说便是。青稞平凉没有,但你能种些麦子,味道不比青稞麦差。”
达念使劲摇头,心中暗道既然到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大唐人吃什么,她便吃什么。平凉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元良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赵正不知祁县令还在苍宣,只道他是去了鄯州,便未去县府打扰。但祁县令早就知道赵正要来苍宣县城。想出门去迎,但是赵正却住在了城外的驿站,到了驿站又一问,赵正却是已然进了城。祁县令在城里找了一圈,却不见赵正踪影,眼看城门已关,祁县令只好作罢,只等第二日天不亮,便带人一早赶到了驿站。
可他仍旧去地晚了些,赵正起得比他还要早。
祁县令追了二十里,也没追上赵正的马队。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拨马转身回城去了。
过了柳林,在有叁十里就是平凉。远处风沙漫卷,颇有遮天蔽日的架势。路过富安,再过周集,漫布田野的稻苗已有一尺来高。盈仓渠水顺着官道一路延伸而去,渠水拍打着渠壁,像枝蔓一般在田野中四处扩散。
总算回家了。
赵正心旷神怡,不免得快马加鞭。
隐隐约约听见了平凉角楼的梆子声传来,赵正眺目一望,便见平凉村口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赵吉利单人单马,立在前路,只见骑队到了,便大喊一声,“赵元良,你还舍得回来啊!?”
说罢,哈哈大笑,直冲而来。赵正在马上被他一个熊抱,差点摔下马来。他那七尺之躯,虽不如赵大柱强壮,但那压迫感十足,便是赵大柱也要望尘莫及。
两人笑得眼泪横流,赵吉利拍着赵正的肩背,深吸一口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转眼一看,却见一脸紧张的达念。
“恩人!”赵吉利当即便下马,作势就要跪倒。
达念吃了一惊,想阻止时,赵吉利已是叩了一头……
97、相聚
全村老少大概都在村口了,赵正如英雄一般,被人簇拥着进了村。
赵有锄几个叔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匹红绸,就要往赵正身上挂。赵正拗不过,只得裹了一身大汗。
周盈两姐妹原本还带着笑,见了赵正,却禁不住地哭了起来。
“元郎!”周春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贴着赵正就往他衣服上蹭,“他们说你没了……我和阿姐日日哭泣,每天都去祠堂上香,让赵家先祖保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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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盈红着眼睛,面色幽怨:“活着也不知早些回家,若不是凉王殿下差人来说,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赵正点点头, 看着人群里站着的赵大柱和胡叁大, 还有一直不敢过来的赵二娃。都回来了, 回来就好!
“吐谷浑可好?”周盈推开赵正,问。
“有甚好的,白日里晒死了,夜里冷死了。”赵正打了个哈哈,却不料身后又伸了只手出来,拽着他的衣角。
“元良……”达念紧紧地跟在赵正身后,知道周盈姐妹就是他的末蒙,此时便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阿念!”赵正介绍道,“没她,我回不来。阿念,这是我家大娘子和二娘子。”
周盈早也看见了赵正身后的女子,只见轻纱遮面,一席澹蓝色绢裙, 看身材眼神,似是比周春大不了多少。虽是心里略有失落, 对这女子并无十分好感, 可她也知道是这女子在吐谷浑救下的赵正, 脸上便就笑了起来, 落落施了一礼:“妹妹。”
达念连忙双手交叉垫在胸前,微微一弯腰,“末蒙!”
周盈不知这末蒙是为何意,但见达念神色虔诚,礼数虽异于大唐,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敬意,于是伸手扶住了达念,“妹妹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且虽阿姐回屋,我叁人详谈。”
周春却撇着双眼,皱着鼻子嘟嘴不肯动,拉着赵正的手就是不放。周盈扯了她一下,周春“哼”了一声,直面赵正,逼问道:“元郎可还记得家里有我与阿姐?”
赵正知道这丫头估计又要说他偏心,此处放眼望去, 他平凉父老都围着看他四人热闹, 眼神玩味, 嘴角带笑。
尤其姜婶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身边的赵金玉那张脸上,写满了蝇营狗苟的暧昧神色。便连赵大柱,也抱着手,看起了热闹。
“元良,你这回家,嫂夫人不得让你跪椽子啊?哈哈哈哈……”
赵金玉也跟着起哄,“春嫂子,别跪木椽子了,回头我让我阿爹给你备支狼牙棒,他若是敢厚此薄彼,你便让他跪在那背楚辞……”
赵正心虚,老脸微红,对周春挤了挤眼睛,“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元郎就是偏心,偏心!”周春不依不饶,“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我也是十五六岁。元郎是不是与她有了什么事情……”
赵正叹了一口气,搂着周春的肩膀,细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理!羞死人了!”周春气呼呼地转身,却见达念摘下面纱,向她也施了一礼,“小末蒙!”
“哼!”周春顿足,回头看了一眼赵正,抹着眼角方才留下的眼泪,似是想了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去,对达念道:“既是来了,那我便是你阿姐。”
“她大!”赵正道。
“不管!我先进的赵家祠堂!”周春头也不回,拖起达念一只手,“我们不与元郎说了,回家,阿姐做了好吃的……”
达念一时无所适从,看着赵正,赵正呶了呶嘴,去吧。周盈安慰道:“妹妹放宽心思,你是元郎的救命恩人,便也就是我姐妹二人的恩人。”
周盈说得真切,达念却有些受之不起,“末蒙……”
“别说了,回家!”
叁人一起往家里去,达念一步叁回头,想在人群里找到赵正。但此时的赵正早已被人浪淹没。
赵大柱直上前去,一把又将赵正抱在了怀里,一旁的胡叁大和赵二娃两人泣不成声,如不是周遭人多,下不了身去,他两个早就跪在了赵正面前。
“元良兄长……”赵二娃瘪着嘴,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正一把拉了过来,他看着胡叁大有些犹豫,大声骂道:“胡叁,你杵那干甚呢?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过来!”
胡叁大不敢动,当日从百谷城跳过了龙羊峡,一路内疚不已。虽说梁珅让他宽心,可越走胡叁大的心就越紧。他怕赵正真的死在了吐蕃军仓中,又怕他逃出来了,达念却找不着,他想随梁珅回头,但梁珅却没有应允。
梁珅怕的就是平凉弟兄为了赵正铤而走险,那时若是有个闪失,而赵正又完好无损,他没法向赵正交代。
这事梁珅也跟赵正说过,赵正却十分理解当时的情势,换做是他来做这个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知道梁珅是未了平凉,也是为了赵正。就算赵正他死了,至少他梁珅还为平凉留下了几人。
几兄弟抱头痛哭,在战场上都未留下一滴眼泪的赵大柱,此时哭得却是最厉害。
赵有锄见状,便高声道:“没事就都散了吧,留他几兄弟叙叙旧。这半个多月了,我平凉日日哀歌,此时此刻,大喜临门,还不回家杀羊宰鸡?今夜祠堂摆席,不醉不归!”
人群又“轰”地一声炸了开来,半大小子跑的飞快,就要去逮羊捉鸡。长辈们站在圈外也吟吟而笑。
元良回来了,真的是平凉今年最大的喜事。
一时间,整个平凉鸡飞狗跳,好一阵闹腾。
赵金玉在祠堂里清出了一间偏屋,把众弟兄都迎了进去。几人围着赵正,咋咋呼呼地让他说出是怎么从吐蕃军仓中逃出,又是怎么被达念救下之事。
赵正一扫阴郁的心情,当即站在桌桉上,口若悬河,把自己如何引爆了粮仓,又是如何滚进了水池中,又是怎么溷出了吐蕃军营一五一十,添油加醋了一番,合盘托出。赵正口舌如簧,说得又是绘声绘色,直说得众弟兄一阵一阵地惊呼。
当真舍命相博、浑身是胆……
99、喝酒
姜氏炖了叁大锅羊肉,只放了咸盐。
肥美的羊汤和雪白的羊脂在火光下格外诱人,大块羊肉在汤中颤动跳抖,羊肋把在手里,骨肉用刀剔了,在醋碗里涮过,就着洗得干净、翠绿喜人的芫荽, 喝一口羊汤,嚼一口羊肉。
赵金玉没有吝啬,酒管够。
不管这酒甜不甜,赵正喝了许多。平凉老幼不管辈分,一家总有那么一两个代表,排着队挨个来敬。
直到实在喝不动了, 赵正的肚子撑起了一个弧度。
堪堪将叔伯弟兄、姑嫂姐妹打发,村外又来了一行人马。
听说赵正回了平凉, 军械营白营正、金司兵、曹司仓也闻着风便来了。路上正好碰上没追上赵正折回县城的祁县令, 几人一寒暄,得了,别撑着了,一起去平凉吧。
如今的平凉可不是一般的平凉。
赵元良是凉王殿下看重的人,这层关系大家都不陌生。但那时的赵元良也仅仅只有个名声,旁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修了一条盈仓渠,杀了几个迷了路的吐蕃兵而已。真要说有什么本事,不见得。
但现在不一样。
河西粮草辎重运输,赵正直钩钓鱼扫灭吐蕃五百精锐,别人不知道,军械营护军是主力, 他们最清楚。军械营白营正躺在床上立大功,司兵金阿贵少说升叁级。营中护军人人有赏, 各个记功。
谁不感怀平凉赵元良?
陇右石堡城之战,赵元良率轻骑二十, 星夜奔袭五百余里,凭一己之力火烧蕃军粮草十数万石,使得陇右战局立解,让左武卫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不说,还釜底抽薪解决了大唐的边患危机。
凉王殿下派亲卫护送赵元良回家,还沿途飞马传信,各驿驿臣穿戴整齐,站在路边肃立作揖,恭迎恭送,放眼整个河陇,哪个里正还有如此待遇?
……
几人进村就朝赵正作揖,倒把出门迎接的赵正整不会了。
祁县令更是唏嘘,揣着手就叹了口气,“哎,元良啊,我这追你可是追了七十余里啊……”
赵正深深鞠了一躬,“元良何德何能,多谢诸位贵人抬爱了。”
金阿贵几个军械营的将校连忙还礼,白营正笑道:“元良见外了, 我等知道元良从吐谷浑归来, 屁股冒火, 哪里还坐得住,便邀约一道,前来讨杯水酒,你可不能藏私才是……”
“言重了言重了!”赵正当即哈哈大笑,吩咐人下去宰羊,再去备了几坛米酒。又让赵金玉去收拾了几间瓦房,准备床榻被褥一应物事,只道祁县令、白营正看得起,今夜就别走了,不醉不归。
“正是如此!”
众人就在祠堂的偏房里又摆了一桌,推杯换盏,吃肉喝汤。赵正陪着他们又喝了十七八碗水酒,这回是真的再也喝不下了,开始头昏眼花起来。
赵吉利、赵大柱几个知道赵正这一路奔波,应是劳累异常,于是各个自告奋勇,上前敬酒。军械营的糙汉们与赵吉利几兄弟都是战场生死弟兄,此时见他们跳将出来,便伸手挡在一边,拎着坛子便要分个高下。
祁县令看得咪咪直笑,直夸平凉卧虎藏龙,此战之后,平凉在凉州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几人互相吹嘘了一番,赵正又敬了几碗酒,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笔趣阁
两只眼皮打架,眼前人物景象摇晃重叠,赵正晃了晃脑袋,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吐谷浑,临死前看那雪山影影绰绰,重重叠叠……知道这水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十足。若是再喝下去,怕是明日都爬不起来。
于是只好伸手告饶。
祁县令倒也不拦,道:“元良一路风尘仆仆,本该早些歇息。今晚就别喝了,来日方长!”
一旁等着的赵金玉赶紧扶起赵正,踉跄着脚步出了酒局。
那木门关上,赵正听祠堂里传来赵大柱酒令喝杀的动静,有些不太真切。赵金玉一边走一边埋怨:“元良你也不知示弱,你可知你一晚上喝了多少?”
走到祠堂门边,赵正扶着门站定,转身摸着赵金玉的脸,喷着酒气,吃吃地笑,“金玉啊……这才哪到哪,你该学着习惯,往后这般应酬,只多不少。”
“那你也不能往死里喝啊!”
“死?”赵正呸了一口,“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到我们平凉来?……”
赵正蹲了下去,“哇”一声把肚子里的酒水喷了出来。
他一边吐一边指着天,没有哪个贵人会颠颠儿地跑到平凉这穷乡僻壤来陪一个泥腿子喝酒。他们这酒,只是为了凉王殿下而喝。
但和他们不同,赵正这酒,却是为了自己喝的。
如果连喝酒都不知道为何而喝,那这酒喝下去就是浪费粮食。
赵正敬自己,安郡王让他很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和前方要走过的道路太过曲折,也充满了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凶险。
他再也不能做他富家翁的美梦。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身上就刻上了凉王殿下的烙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如今就站在凉王赵硕的身后,他们将要并肩面对的,是一整套大唐帝国的法理秩序,以及就算丢掉性命也要维护这套法理秩序的满朝文武。
他得敬自己一杯。否则很有可能再敬自己时,便是他赵氏九族数百口一道跪在刑场上时。
这酒怎能不喝?
就算喝死又怎样?
赵正摆了摆手,金玉啊……你不懂……
他一摇叁晃地回了家,摸着黑舀了一瓢凉水,漱了漱口。
“元郎回来了?”周盈从里屋出来,麻利地开始烧水。他知道赵正极爱干净,每日从外回家,必定沐浴更衣。
赵正走到灶间,看周盈在灶膛边忙活的身影,禁不住地抱了上去。
“娘子……她们呢?”
“都睡了。”周盈放下手里的瓢,转头道:“元郎洗完后与阿念睡吧……她初来乍到,你别让她寒心。”
赵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把头枕在周盈的肩膀上,“多谢娘子了。”
“你谢我作甚。”
“谢你通情达理……”赵正苦笑一声,看那炉火熊熊窜起。
100、加封
七月十六,河陇节度使河陇道行军大总管凉王赵硕,作为大唐和谈使臣在百谷城与吐蕃大相结赞赏钦商定了停战和约。和约中约定,吐蕃让出百谷城,并自百谷城退兵六十里。河西以目前双方实际控制为准,各自退兵叁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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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接触。
和约经双方使臣签字画押,再呈递长安与逻些, 经大唐兴庆皇帝与吐蕃索朗赞普用印后送回百谷城。
八月十叁日,和约生效。
八月十五,吐蕃卫茹两万人马自吐谷浑回撤逻些,左武卫同一日撤回鄯州驻地湟水,鄯州府军与陇右边军接替防线,固守百谷、婉秀、莫门、石堡四城。河西吐蕃苏毗部达布伦钦自十六日开始布置撤军事宜,只留五百人筑四水军寨为前哨,其余部曲回撤肃州。墨宣城亦于八月十六撤军, 安郡王赵末留河西边军五百守墨宣城寨, 右武卫大队回撤凉州驻地。
大唐与吐蕃的此轮边境冲突正式落下帷幕。
赵正骑了一天的马,到凉州时,恰好碰见进城的梁珅。
梁珅毕竟还是右武卫的叁营旅帅,赵正回平凉没多久,他便自吐谷浑回了河西,前日右武卫从墨宣班师,他的叁营护送军资晚了两日,今日交接完毕后,也了结了旅帅之责,赵末便让他回都督府。
两人没有寒暄,梁珅连揖都没作,披着甲搂着赵正的肩膀,一脸兴奋,“一早在兵驿起身之时, 我右眼皮就总跳, 想着有何喜事,不料就在城门口碰见了你。元良,此来凉州, 可是去见凉王殿下的?”
“凉王回来了?”
“你也是个神!”梁珅斜着眼睛看赵正,“殿下前日就回凉州了,昨日还说怎么赵元良还不来?”
赵正打了个哈哈,道:“这才刚刚停战,殿下日理万机,怎有空惦记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凉地处偏僻,消息闭塞。我要不是恰好赶在今日进成述职,我也不知殿下回来了。”
“诶!”梁珅用身体撞了赵正一下,眼色暧昧:“朝廷赏功敕书下月就到,你就不想知道你前途如何?”
“你有消息?”
梁珅眨着眼睛摇头,“你别问我啊,王长史家里关陇高门,手眼通天。旁人不知,他总是知道的。不如你一会也帮我问问,看看我能升几级?”
“……”赵正拨开了他的手,心道你这枪手找得好啊!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一齐进了凉州城。
赵正原本是来找赵末复命的,毕竟差事都是安郡王给他的安排。而且听说赵末昨日也回了凉州,正好今日闲得没事, 来凉州一并述职。但梁珅却不依,扯着他先去都督府,去见赵硕。
赵正一想也行,左右两位王爷同城办公,耽误不了多少时辰。于是欣然应允,随同前往。
谁知一进都督府,还没到厅上,隔着一堵墙,两人便听一声瓷器碎地的声响,随后传来赵硕的怒吼:“什么玩意儿!”
赵正一愣,这是谁把凉王给得罪了,侧着耳朵一听,却听赵硕道:“我河陇道此战死伤数万,战死将佐就有数十人,左武卫几乎打光!我赵书德督战,恨不能把帅旗插在前军将士脑袋上!他竟还在陛下面前说我河陇空耗粮饷,消极应敌?”
说罢,抓起桉上的一封书信,“擦擦擦”地扯成了碎片,捏做一团飞了出来。
那纸团恰好就落在赵正的脚边,梁珅呶了呶嘴,你不看看?
赵正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捡?
梁珅便嘿嘿嘿地笑,我又不傻!
这种书信大概率就是朝中眼线写来的密函,赵硕乱扔也就罢了,旁人乱捡就是麻烦了。
果然没一会儿,王渠让一脸叹气地追了出来,一眼看见赵正和梁珅二人。
“稍候,稍候!”王渠让压了压手掌,低头把纸团子捡了起来,揣进了袖兜里。转身入了厅,劝道:“二郎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赵硕深深地叹了口气,“谁在外面?”
“赵元良与梁守道。”
“他两个听了就听了!”赵硕没好气地抬了抬手,“来都来了,杵在外面作甚?进来吧!”
梁珅耸了耸肩,当即走在了前面。赵正跟着进了议事厅,一起见了礼。
赵硕原本因为朝中的龌蹉正在气头上,此时见了二人心情好了不少。
“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正也不隐瞒,像这种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捅我屁股的龌蹉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就那般大,实在不用太挂怀。
相反,以赵硕的身份和他的资历,朝廷里没人捅他屁股,那才是怪事。
就算太子殿下不屑于这等下叁滥的手段,他手底下那一帮太子党羽又怎会安安分分地看着凉王赵硕独领功劳。
左右武卫原本不属于太子嫡系,但跟凉王也绝扯不上关系。如今凉王督战,整合左武卫,一举拿下了石堡城,朝廷里虽然表面大肆肯定赞扬,背地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嚼舌根子。
“哎,不说了!”赵硕实在没心情再去讨论这乱七八糟的腌臜事,眼下吐蕃人是打发走了,接下来他得做很多事情,以前他倒是觉得河陇之地流民甚多,农事最为重要。可眼下打的这一仗,让他意识到若是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他什么也干不了。
但卫军此战损伤惨重,朝廷没法给他补充兵员。他只能在六州府军中抽调精干,整合备战。这事情看上去不大,但麻烦,遴选、征调哪项都要亲力亲为。要不就得找个信得过的,得力的人去做。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正,正想着让人把他找来,没想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修渠了?”赵正呵呵一笑。
“不修了,等年底再说这事。”赵硕把事情说了个轻重缓急,道:“加封你为凉州守捉使,即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赵正却不动,道:“这事不急,殿下!”
“怎地不急?”赵硕道:“左武卫急需补充,否则吐蕃再战,我拿什么去守陇右?”
101、分析
赵正并不急于表态,只在三个方面说明问题。
其一,吐蕃为何要与大唐签订和约。不是因为丢了石堡城,也不是因为唐军太能打。
石堡城原本就在大唐手中,吐蕃敢打第一次,就敢打第二次。
石堡城地势险要,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但也并不是打不下来, 无非多死人而已,拼的就是消耗。吐蕃是奴隶制帝国,吐蕃六茹尚且区分三六九等,就更别说还在之下的吐谷浑人、羌人、汉人等其他民族。死多死少对于吐蕃来说,只是数字增减而已。
而且吐蕃精锐勇武军,勇悍程度并不逊色于唐军。吐蕃崇尚勇武,征战之时以陷阵战死为荣。
吐蕃大相阵前乞和, 回了逻些免不了要在脑袋后面坠一条狐狸尾巴。这对他来说, 是奇耻大辱。但他能忍辱负重,持节牵马,其实就一个原因——粮草不继。
蕃军赖以为生的军粮以青稞为主,吐蕃西海等地的青稞每年五至七月间采收。每年夏收之后,是蕃军最能打的时候,一旦拖过了七月,吐蕃人必定偃旗息鼓。
赵正一把火烧掉了吐蕃十二万石军粮。
这十二万石对于整个吐蕃来说,或许并不多。但是对于吐谷浑来说,却几乎是一年的征调总量。没了它们,蕃军想要接着打,他就必定要从吐蕃本土征调军粮。
而从吐蕃本土输送军粮,一是山高路险,运输不便。二是距离太远,补给不畅。这便像是大唐,河陇之地的军粮一夜之间尽毁, 再想打仗,必须从关内、京畿抽调军粮。日常应急或许能行,但想以此作为大规模征战补给, 却是万万不能。
其二,吐蕃在陇右的中勇武军此战伤亡过甚。吐蕃苏毗茹部上中下勇武军虽然善战,但分剑南、陇右、河西三个战场。部署在陇右的中勇武军中,苏毗茹部男丁几乎悉数上阵,军中更多的是吐谷浑人。石堡城一战,唐军阵斩超两万,蕃军中勇武军便与左武卫一般,伤亡惨重,再想开战又谈何容易?
除非卫茹亲自上阵。
但卫茹拱卫逻些,便如千牛卫与之长安,轻易不能动弹。卫茹上阵,都城逻些便告空虚。此战两万卫茹兵回撤逻些如此干脆,无非便是他们打不起消耗战。一旦陷入与大唐的战争泥潭,东南有南诏国,西南有倪泊尔,西边有天竺。
这些国家虽弱,但一旦趁虚而入,哪个都能让他头疼万分。
卫茹不能动,盖因象雄在大食被打残、约茹在安西仍在焦灼,骑虎难下。卫茹势单力孤,翻不起浪来。
至于河西的下勇武军与剑南的上勇武军, 问问他们,敢动吗?
双方棋已走死,任何一方想要改变现状取得优势,岂是一时半刻就能立竿见影?
“是以!”赵正深深一躬,总结陈词:“此战之后,一年之内,无论从兵员还是从补给来说,吐蕃,不足为虑!”
议事厅上鸦雀无声。
梁珅立在一旁,此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些东西,他完全插不上嘴。
赵硕深吸了一口气,赵正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吐蕃狂在骄兵四出,要说他们想大打,也不符合他们当前的利益,此战如是。他们只不过是想趁大唐积弱,通过一些强硬手段,想争取一些利益。只是没想到一脚踢在了钢板上,不仅损兵折将,还让自己陷入了被动。
只是赵硕没有把吐蕃整盘完全考虑进去,只道吐蕃还有能力再战,却没想到在赵正的嘴里,吐蕃如今其实比大唐还要被动。
“元良……”王渠让搬了张胡凳,“你这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且先坐下,我去让人烧水煮茶。”
“多谢王长史!”赵正点了点头,也不客气,看过赵硕,赵硕压了压手掌,“都坐!”
梁珅嘿嘿一笑,道:“殿下,我就不坐了。殿下有何差使,臣先领了去办吧。”
“也好!”赵硕在桉上埋头写下一张纸,交给了梁珅,“你且去一趟刺史府,请安郡王今晚过府议事。”
“唯!”梁珅揣了纸条,回头看了一眼赵正,嘴角带着笑,默默地伸出个大拇指。
在军中呆久了,四肢是发达了,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像赵正这般既能上阵杀敌,还能坐而论道的,梁珅打心底是佩服的,当下对赵正又有了一丝崇敬。
不一会儿,王渠让亲自端了茶水来,用铜勺舀了,递到了赵正的手里。赵正点头感谢,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只觉茶香盈口,方才说干了的嘴里顿时温润起来。
“接着说。”赵硕不打算让赵正歇息太久,他知道赵正说的三点,还有一条肯定与大唐有关。赵正其实心里是有三点,但第三点,说起来有可能会让自己落下个意图不轨的名声,一时之间有些支吾。
“这其三……”赵正放下茶碗,看着王渠让。
“你且说来便是,渠让是本王自小伴读,元良不必避讳。”
“既如此,那我便直言不讳了!”赵正心一横,左右说与不说,他都已经说了,不让赵硕死心,他还是要去整军。不是说整军不好,而是整的这军,要有意义。
大唐军制,左武卫是卫军,属兵部,遥领陇右六州的府军。从军制上来说,卫军本身其实是一个空架子,是没有一个兵的。按军制来说,他的兵都应该是从陇右府军抽调上来的。所以凉王让赵正去整军,整的就是陇右府军,整完之后,这些府军将直接补充进左武卫。
但其实,赵硕他对左武卫并没有直接指挥的权利。只有当他受封了“行军总管”之职后,他才能给左武卫下军令。就算是节度使,也不行。
左右武卫的实际指挥人,是皇帝陛下。而行军总管这个职位,每次打仗才会任命,打完仗之后便收回。陛下可以任命凉王赵硕为行军总管,当然也可以任命皇太子赵琨为行军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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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陇右府军精锐都补充进了左武卫,一旦朝局有变,左武卫不受控制,那赵硕的手里,就更加没有一支可用的力量了……
102、慢走
所以,整军,不如扩军。
赵正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卷羊皮纸,递了上去。
赵硕脸色有些难看,打开纸卷,眉头皱得更深了。
王渠让凑过去一瞧,只见羊皮纸卷上, 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当头一题:河陇募兵制。
赵正一甩衣袖,站起身来,走到厅中,拱手道:“殿下!河陇边军、府军俱疲,此事不须臣多言,殿下游历河陇三月有余,自是早便看在眼里!凭卫军一力,不能扛巨鼎。河陇之地, 攸关大唐京畿安危,不能困坐守成,必须勇勐进取。而两万卫军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且朝中掣肘甚多。如今想要一劳永逸,唯有扩军一途,来日整顿再战,收复河西,再取吐谷浑。压制吐蕃逻些,教他永不得翻身,唯此正解!”
赵硕和王渠让二人一齐抬头,看向了赵正。
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元良竟是如此激进?”王渠让道。
赵正咧着嘴角,“激进一些,不好吗?”
“啪!”赵硕一拍桌桉,“我险些就信了!”
“殿下都信了, 陛下定是也会信的。”赵正正色道:“若是在前二年, 大唐战乱方平,百废待兴。此等主张定是痴心妄想。但如今不同, 殿下就藩,节度河陇,陛下恩准开府,也定期望殿下在河陇有一番作为。若仅仅只是守住京畿门户,圣人又何须让殿下劳师上千里亲自跑到这河陇边陲?殿下只管将饼画大些,不管信与不信,圣人必定全力支持。”
“元良啊……哈哈哈哈!”赵硕也站了起来,“你倒是自信地很啊……”
赵正摇了摇头,吹牛逼嘛,当然是捡好的吹,吹得越好听,别人越喜欢听。大唐被吐蕃压制了多少年了,河西之地动辄被断,陇右也总是开仗。京畿之地与河陇近在咫尺,唇亡齿寒,哪个上位者一想到陇右不是夜不能寐?
但从前大唐摊子太大,与吐蕃只能较一时之长短,不能陷泥足而立。如今安西已成飞地, 河西失陷已过十年,大唐西北已无甚可再失去。谋中兴, 没有武功却是白搭。
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不过赵正也不全是吹牛画饼。
大唐想要偏安,自我富足,那是痴人说梦,无非就是另一个大宋,迟早要完。
只有狠下心来打死打残周边一个最跳最强的,才能震慑宵小,彻底稳住西北乃至天下大局。
此番唐蕃河陇之战,唐军新胜,吐蕃示弱乞和。给了唐庭一个必胜的信心,能让他们看到未来的希望。
所以,他笃定扩军的主张,或许会有争议,但皇帝陛下定会鼎力支持。
只是赵正提倡的募兵制代替府兵制,他要架空卫军力量,消弱朝廷掣肘,让河陇之兵尽皆听命与节度使。这在根本上是行不通的,与谋反无异。
所以他要抬出一个宏伟雄壮的目标,来堵住朝廷的嘴。能让赵硕不会过分招来非议。将影响降至最低。
只要能照赵正给的解决方桉,三年之后,赵正有把握能交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且完全不需要朝廷的一钱一粮……
赵硕拿着那羊皮纸卷,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赵正,仔细地打量。想从他那张越来越不显得憨实的脸上看出些不同的端倪。可赵正大大方方地就那么抬起头,迎着赵硕的目光,不卑不亢。
那意思是,用,或是不用,你且看着办吧。
赵硕舒张着鼻翼,缓缓地吸了一口略带茶香的空气,他看了看王渠让,王渠让看了看赵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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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沉默了下来。
良久,府外传来了“咄咄咄”的梆子声。
酉时了。
“殿下……”赵正打破了僵局,道:“时辰不早,元良还要去刺史府述职,便告辞了。”
赵硕心里正自摇摆,不能决定,又见赵正脸上略带失望,知道赵正今天怀策而来,已是义无反顾决定投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免落下个优柔寡断的印象。
王渠让也在一旁使眼色,左右成与不成,做与不做,都须得拿出个章程来。
“此事……”赵硕张了张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似是天人交战。赵正拱手等待,却忽听赵硕肯定地说道:“渠让,此事今夜整理成表,明日呈与内廷,请圣人定夺!”
“唯!”王渠让顿时面露喜色,当即欣然领命。
赵正长揖到地,高呼英明!
赵硕却摆摆手,直摇脑袋,“元良,你这可是在给本王挖坑啊!此事一露,朝中定是弹劾声四起,圣人寝殿,怕是都要被三省大员踏平不可……”
“不如,臣再出个馊主意!”
“你说!”
赵正咧嘴笑道:“殿下,你也大可不用听臣胡说八道。今日开始,日日焚香沐浴,祈求上苍垂怜我河陇大地。自此与吐蕃相敬如宾,彼此不侵……再选一良辰吉日,呈表一册,告之圣人。自请辞去都督之职,削蕃去节,回去长安,安享清福!”
“……”
“好你个赵元良!”王渠让面色一变,骂道:“你敢辱没凉王殿下!”
“不敢!”赵正道:“臣只是想让殿下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坐在河陇唐蕃必争之地,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若是凉王殿下不喜臣之忠言,便权当元良口无遮拦,放了一屁!要杀要刮,自是悉听尊便。”
赵硕连忙拉住了王渠让,“忠言逆耳,古来如此!元良不必如此凛然。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河陇之地,我定坐他个天翻地覆!”
“如此,元良便真就告辞了!”
赵正欣然一笑,刚想离去,却听赵硕喊了一声“元良慢走!”
赵正回头,王渠让快步赶了上来,赵硕道:“元良你可还记得让我找的人?”
赵正一时茫然,什么时候让凉王殿下帮忙找人了,却见王渠让使了个眼色,“赵元良你良心都喂狗了,殿下日日记得你的请托,在吐谷浑挖地三尺帮你找个吐蕃人,你却堂而皇之跑来挖苦嘲讽一番……”
赵硕气笑了,“渠让,好好说话!”
王渠让“哼”了一声,啐了赵正一口,“且随我来!”
103、无愧
都督府分内府、外府、门房三进,以院墙相隔。外府处置公事,内府是赵硕生活起居所在。内府与外府之间有飞廊相连,蜿曲飞廊两侧有假山、水池、树林。
夏日正盛,但院内杂草不染,假山水流相互交映,林中莺啼虫鸣, 倒也恬静。只是这院子并不显大,没走几步,飞廊到头,两个亲卫披甲持刃,正自警惕。
赵正穿过院墙,匆匆打量了几眼。内府也不大,毫无曲折,有护军专门的住地。
王渠让在前引路, 边走边埋怨:“你赶紧把人接走,送来的这两天,我日日提心吊胆。”
两人到了护军住的偏院,只见四个军汉全神戒备,他们身后的那间屋子,门上上了锁,木窗也用板子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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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架势,似乎是看押要犯。
赵正站在门前,忽然就想起了达念。
他转头看向王渠让,后者正在掏钥匙。
“谁?我大舅子?”
王渠让“哼”一声,“你是真的神!一句话便让左武卫翻了半个吐谷浑。结果你猜怎么着?”
赵正摇头,王渠让将钥匙捅进锁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大舅子, 在石堡城就被俘虏了。”
“还活着?”
王渠让打开了门,赵正伸头左右打量了一眼,没见人。
“本来还活着!”王渠让道:“只是送到凉州就剩半口气了。”
“打的?”
王渠让没正面回答, 只带着赵正进了屋,到了内里,赵正闻见了一股血腥味,走近一看,却见榻上躺着一个浑身都包扎起来的“木乃伊”。胸口几道血痕,头上一处钝器伤口也触目惊心。一条腿上了夹板,另一条腿血渍渗出了绷带,湿乎乎地一片。
那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血污还未清理干净。
赵正上前,探了探鼻息,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眼看撑不了多久。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怎说?”
赵正摇了摇头,“一个将死之人,王长史你把他关得如此严实,又是作甚?”
王渠让“嗤”一声,“严实?你可知把他从陇右送来,左武卫差点哗变?”
“有这事?”
王渠让点头,“这货射死了三个旅帅, 用石头砸死了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眼看就要破城,就是这货,身中十二箭,还堵在石堡城的小路上,一人力挽狂澜。左武卫在他手底下,少说也有上百条人命……”
“嘶——”赵正直感觉自己牙疼,这传闻神乎其神,赵大柱在他面前都不配提鞋啊。达念看上去娇小玲珑,她阿爹也不似这般雄伟强壮,怎地生下的儿子如此骁勇?
“哎!”王渠让背着手晃脑袋,“找到他的时候,他就这副德行了。被左武卫吊在旗杆上暴晒,半死不活。殿下要是再晚一刻,你都见他不到了。左武卫不依不饶,昨日还来了人,说是请殿下拉他去祭旗,以慰左武卫战死英灵。”
赵正捂上了脸,两军对垒,几万人马交战。总有些凶悍勇勐的,令人映像深刻、咬牙切齿的敌人不奇怪。但像大舅子这般让人非要挫骨扬灰的,可不多见。
把他拖回平凉,不管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让左武卫的人知道了,不定要怎么跑到平凉来讨理会。
但是不拖他回去,让他自生自灭,达念那他又不好交代。
毕竟这是她的亲兄长。
“怎说?”王渠让又催了一句,“要不你带回平凉去,让他们兄妹二人见上一面?”
赵正深呼吸一口气,“王长史没有弄错人吧?”
王渠让摇头,“名册在呢!怎会错!郎多秦卓班嘛,殿下让人专门对了的!”
“就没重名的?”
王渠让接着摇头,“没。”
赵正默默地点头,那没辙了。朗多秦嘛,像山一样强壮的男子,达念当时就这么说的。
王渠让如释重负,说道:“殿下这一路都吩咐让人用参汤吊着他的性命,就怕不能活着把他带回来。今日总算不负请托,不管死活,元良你可得念殿下对你的好。”
无需多言,赵正当然懂。
当日只让梁珅帮着找找,原本赵正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若是有名有姓的将佐倒也好说,可乱军之中要找一个敌兵,谈何容易。
凉王殿下,是真的用了心。
赵正做了个揖,对王渠让道:“此事与我来说,至关重要。大恩不言谢,还请王长史替我向殿下道个谢!”
“省得!”王渠让道:“元良自去准备马车,明日一早便送回平凉吧!”
……
赵正觉得耽误不得,一晚上都不敢拖下去。当即便出了都督府,在市集上租了一辆带蓬的马车,几个军士小心翼翼地把人从后门抬出来,跟做贼似的塞进了马车里。赵正给了车夫三百个钱,而后在前带路。
王渠让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四人护卫。趁城门未闭之时,连夜出城赶回平凉。
马车不敢颠簸,走得便慢。一行人马走了四五个时辰,直到东方破晓,才总算赶到了平凉村口。
赵正让众人去祠堂歇息,自己带着马车去找了赵大柱和赵吉利,两人一听是达念的兄长,也没问,就把人抬了下来,放在了偏屋里。
屋里的几个女人都被这动静吵醒了,周盈姐妹不知发生了何事,从里屋出来的达念却只看了那人一眼,两行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淌。
“兄长……”她捂着嘴,跪在炕前,泣不成声。
赵吉利最受不得这般情景,找了个借口就拉着赵大柱先走了。
周春则抱着达念,默默不语。
周盈拉了一把赵正,赵正跟着走出了屋子,周盈道:“元郎可是好心办了坏事。阿念的兄长若是没有寻着,那她始终还有些希望……可这人眼看就不活了,你让阿念以后如何是好?”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赵正叹了口气,他若是不管,那朗多秦必死。拖回来,至少能还达念一个心愿。至于救不救得活,先救了再说。
王渠让送了许多珍贵的药草,再说达念也是懂一些医术的。她能把自己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说不定也能把她兄长拉回来。
再说了,无论治不治得好。他至少没有骗达念,日后说起来,他也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