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1、夜半歌(一)
南宛,太明二十八年,暮春。
帝都金平的花都要败了,雾却还没有散。
打从炼器一道的大宗师——点金手林炽仙尊促成“仿金术”下凡后,人间这雾就一年比一年浓,一年比一年呛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仿金术造的“镀月金”,那是天赐的神物。用镀月金打的蒸汽火机力大无穷,能吹起百丈长的大船,平趟北冥之海不在话下,催动的尖角大车可以开山填海。南城墙外,大小厂房不知凡几,机器终日轰鸣不息,将上好的布匹棉纱流水似的往外送。沿大运河,往北卖给北历,往西运到西楚,南蜀群山中酷夏绵绵,薄纱与丝绸都不愁销路。
不知有多少人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压在镀月金上,城西三十里外,“迷津驻”前年才落成,眼下已经是人来货往、好不繁忙了。吞吐着雪白蒸汽的火车民间又叫“腾云蛟”,每天在铁轨上奔忙,早晚各一列。早列拉货,晚列运人。
这岂不是仙人泽被了苍生吗?
金平城上的雾不能叫雾,得叫祥云。
过了年,大批的青壮劳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涌,迷津驻天天人满为患。想在城里找房子住可太贵了,哪怕是菱阳河东岸的狗窝,每月没有半吊大子儿也租下不来,够得上一个壮劳力口粮了。
外地来的劳工只好都涌进南城外厂区的窝棚里,城外几乎聚出了个像模像样的镇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热闹,因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选年”了。
仙门要择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与一个地方配叫“仙门”,就是国教“玄隐”,当今四大仙门之一。
每到大选年,玄隐都会算好良辰吉时,派仙使到金平来,择凡间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从过年就开始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备选仙徒的要烧香拜神、修身养性;举人老爷们要入京会试;镖局武馆们以拳脚升擂;连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要跟着票出个“花魁状元”来助兴。
人多,事儿就多,城里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有把子力气的都愿意过来碰个运气,总能找个饭碗端。因此虽然国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里挑人,没有平民老百姓什么事,人们还是都盼着大选年。
仙使下山,这一年必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五谷没那么丰也行,能进京看一眼菱阳河上的画舫,也算长了见识,要是再能远远听上两声弦歌,回去就能说自己听过花魁开嗓,够吹小半辈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将了。
金平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醉流华的“鉴花会”,也到了终场。
那可真是艳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扬了满城的红尘,一个雅座的“鉴花柬”万金也难求。
这天后晌,永宁侯爷也被一伙“骚人名流”死乞白赖地拖去了醉流华,见证了新一任花魁夺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将离,侯爷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了两眼,感觉这“名花”乏善可陈,眉梢眼角往下走,长得不喜庆。
不过醉流华里群魔乱舞了半宿,人人脸上刮着三层大白泥,也分不清谁是谁。侯爷让他们闹得眼疼,见这将离只带了一个乐师上台,素衣,脸也素,甭管唱得怎么样,不吵闹,就先让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据说是首新曲,乐师不知哪找来的,颇有一手,一个人弹琴居然托得住台面,琴与歌都还不坏。众宾客也觉得耳目一新,一曲终了,金银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将升降舞台砸得蒸汽乱呲,小楼里一时仿佛上了汽的笼屉。
这么着,花魁状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将离姑娘头上。
将离戴了茶花冠下台谢座,大恩客们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应。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于闹得太不像话。应付完一圈,她才刚松了口气,正要行礼退场,忽然有不知哪来的闲人起哄:“状元娘子,你今日夺魁,有一半功劳当记在那乐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来的,比你们楼里原来养的都高明,何不叫出来见见,日后大伙也好多关照?”
将离的乐师一直蒙着脸,躲在纱帐后面,只下台的时候露了长裙一角,神秘得让人心里痒痒。
将离先一愣,随后赔笑回说,她自己的乐师不巧伤了手,今天这搭曲子的是临时从外面请的,不便在醉流华抛头露面,请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老爷们哄将起来,不干:什么“里面外面”的?座中这么多贵人,春闱的状元郎来了也得下马作揖,你个半夜的状元娘拿什么乔?
将离是“清丽脱俗”款的,俗脱得太光,也就没有长袖舞了,难免不会应对场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有人说道:“来了!见呗——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质地低沉,却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处上不去,走调劈了嗓子,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一抬头,见那被将离藏藏掖掖的乐师倒是个爽快人,就这么大方地扛着……抱着琴下了楼。
此人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一脸白泥上还蒙了块半遮半露的纱。
按说,抹成这熊样还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应该不寒碜……就是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透着怪异。
此人过于人高马大,姑娘们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脑袋一枝独秀地压在群芳脑瓜顶上,有点骇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马金刀的锁骨扎得两膀子肩袖随时要崩,大脚丫子将绣鞋撑成了一对船,扭起来地动山摇……还顺拐了。
这位出来团团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览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仓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张,活像刚啃完死孩子没漱干净,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贵客的酒给吓醒了!
永宁侯这会儿已经低调地离了座。
侯爷少年时掷果盈车,号称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觉这帮“名妓”们长得也一般,所谓“技艺”更是稀松二五眼,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揽镜自照。他来醉流华就是敷衍应酬,该打的招呼打了,也懒得看这些人散德行起哄,遂整衣冠下楼,要家去了。这一下楼,正好跟那退场的大脚乐人走了个对脸。
侯爷本不肯正眼看风尘女子,无奈这位个头实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张撞他眼里的浓妆鬼脸唬了一跳,正纳闷这是何方妖孽……怎的隐约还有点面熟?就见那应对起流氓们游刃有余的乐师脸色骤变,脸上半斤白泥差点裂开,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绣鞋也上天了,奔将起来动静非同小可,活像头装了蒸汽火机的大野马,就差尾巴骨上喷白烟了!
侯爷没料到香雾盈盈的醉流华里还饲养了这等神兽,茫然片刻后,他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捂住前胸,脸色铁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为老爷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搀扶:“老爷?”
就听弱柳扶风的侯爷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嗓子变调的颤音:“拿……给我拿下……”
侍卫家丁们莫名其妙:“拿谁啊?”
侯爷深吸口气,气沉丹田:“给我拿下那孽障!”
整个醉流华都让侯爷这一嗓子吼得没了声,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说了——列位兄台你们猜怎么着?刚才那吓死人不偿命的“乐女”啊,不是别人,正是永宁侯世子乔装改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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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扮女装,在花街柳巷,还兜头撞上了亲爹,热不热闹!
这永宁侯世子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平城,万千败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爷这回荒唐出了新花样,众纨绔还在为醉流华一张雅座的鉴花帖抢破头,人家已经登台自己当花去了,谁听了不得称道一声“会玩”?
当时,醉流华里纨绔们集体醒了酒,脖子人均长了两寸。只恨不会“飞颅功”,竟不能将脑袋抛出去围观永宁侯世子女装夜奔。
世子爷水袖飘摇,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只大幺蛾子。他将瘦得岔不开腿的裙子撕到膝盖上,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从醉流华飞出来,一路奔西北流窜。
刚跑过画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位王公子也是个不学好的玩意,还老觉得自己是怪不赖,堪称英才。该“英才”武举落了榜,让老子娘花钱在禁军里给谋了个差,常到风月之地来吹牛皮,吹高兴了就喝酒,两盏黄汤下肚就找不着北,就要当众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轻则对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头了动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来姑娘们就犯怵,人送雅号“王大狗”。
世子爷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没事就互相拔份别苗头。
此时,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来宽的小路口,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将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里拎着盏惨白的风灯,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奚平,也不知道让路。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扫过来,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灯不知怎的灭了,“噗嗤”一声放出细细的烟。灯下挂的翠鸟木雕给煤烟熏黑了大半,不阴不阳地随风乱摆。
奚平心说他都上了包浆了,亲爹一照面尚且没认出来,何况王大狗?
但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打算挡一挡脸。遂将水葱绿的长袖一甩,香喷喷地糊了王保常一脸,吊起眼鬼叫道:“负心汉,还我命来——”
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吓傻了,一时间竟无反应,奚平趁机一肩膀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过去跑了,直奔庄王府。
庄王是当今第三皇子,皇贵妃奚氏所出。
贵妃是永宁侯的亲妹,奚平亲姑。
奚平小时候在庄王身边当过几年伴读,跟他这表兄很不见外,一挨打就逃去避难。反正侯爷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门要人。
一口气钻过窄巷,奚平发现追他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回头张望了片刻,见他爹那帮狗腿子们没追上来。看来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弃了。
于是奚平得意地将跑散的长发往身后一甩,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趟着扯烂的裙摆去了庄王府。
初一夜里不见月色,尘埃和水汽掺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那灰蒙蒙的水雾爬过奚平沾了金粉的脚印,从菱阳河往外蔓延,与火机喷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个金平。
且说永宁侯府的人,老远就听见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见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张脸被手里的风灯照得面无人色,侯府领头的家丁经验丰富,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自家少爷准又没干人事,忙上前说道:“对不住,王公子,刚才那是我家少爷……他喝多了,要有什么得罪的,明天侯爷必令他登门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声不吭。
可别真给人家吓出好歹来,那家丁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得又上前一步:“王公……”
这时,王保常忽然僵硬地转过了方才被奚平撞歪的身子,整个人像台生了锈的机器,直勾勾的眼珠转了半圈,他把黑眼仁翻到了上面。
永宁侯府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做鬼脸是几个意思……莫非刚才被他们家少爷的女鬼扮相吓破了胆,打算吓回来报仇?
还没等他们想好要不要配合着做受惊状,就见王保常张开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嚎起丧来:“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
这不是贬损王保常唱歌难听,而是他嘴里嚎出来的词,确实是金平宁安一带乡下人办丧事的《还魂调》。
他声音嘶哑凄厉,好似老鸦夜啼,一时间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唱着,他一边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前走。
“……大道通天……送归……程……昂……喀!”
他唱一个字,往前走一步,到了“程”字,声音也脚步一同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卡”了片刻,他像一块没支撑的门板,整个人平拍在了地上。
一块青玉牌从他身上掉下来,顺着石板路滴溜溜地滚出两尺远,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人不动了。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家丁过去查看,伸手推了推王保常的肩膀,举起了手中风灯。
“王公子?这是怎么了,王……啊!”
那家丁短促地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琉璃风灯摔了个稀碎。
他顾不上心疼东西,腚下如生脚,慌慌张张地在地上蹭了数尺出去——
他摸到的是个冰凉的死人,死得透透的,人都挺了,朝天的颈后还有一块大尸斑!
2、夜半歌(二)
大选年,皇城根,众目睽睽下,朝廷大员之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见了阎王。
阎王还半夜把他放了回来,让他当众唱了支吉祥如意的民间小调,给帝都的选美之夜添了一抹别样颜色!
恰好有支城防军小队巡逻至此,一见王保常这死相就知道出了大事,立刻挡开围观的人群,通报了天机阁。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都是由天机阁代理,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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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 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十五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奚平“嗐”了一声:“犬父无虎子,养出个我来,侯爷还能有什么脸?”
庄王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奚平擦了手,拽过小瓷碟,剥了两颗荔枝放在庄王面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灵,剥过的果子皮肉一点不粘,干干净净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给你剥俩放这了,甜甜嘴,可别吃多了。”
这小子犯浑的时候真不是东西,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庄王横起来的眉又软了下去。
就听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词:“再说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么多,什么‘三修三戒’,这不许那也不许的……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呢。”
说着,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现场打了个撑出来的饱嗝。
庄王刚要拿荔枝的手又缩了回去,又窝心又窝火:“放屁,说话没个忌讳!我……你……滚滚滚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来:“好嘞。”
“等等,奚士庸,”庄王又喊住他,“就算不为别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听见没有?”
奚平嘴里叫着“遵命”,脚丫子已经溜出了南书房——只要他跑得够快,三哥的耳提面命就追不上他。
3、夜半歌(三)
奚平人是个王八蛋,心硬如王八壳,缺肺少肝的,反正王保常之死一点也没触动他。
在他看来,就王大狗那个品行,哪天让人当街打死都不新鲜。新鲜的是居然有人会用这么离奇的手段杀他,就跟专门为了给金平城添个节目似的。
至于人间行走赵卫长和庄王的叮嘱,他更是都当成了耳旁风——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火力正旺,心里没个敬畏。
回客房高卧到金乌西沉,这夜猫子醒了。
他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爬起来就着燕窝粳米粥吃了三屉水晶饺,混了个水饱——他那表哥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跟个老头似的,王府的饭净是汤汤水水,吃着不痛快——于是奚平打算上别的地方觅点食去。
世子爷在花园里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蔷薇,期间毛手毛脚地踩了庄王养的大黑猫尾巴,大黑猫暴起反击。
这二位徒手干了一仗,奚平胜。
他得意地将花往胸口一别,散发着威风的芬芳,从王府溜了出去,又跑醉流华玩去了。
庄王周楹听见下人来报时,正跟自己的幕僚王俭手谈,闻言毫不意外:“又跑了?”
他接过受了委屈的黑猫,在猫头上轻轻一弹:“你也是,老挨欺负,还不知道躲他远点,傻啊?”
猫欺软怕硬,斗不过姓奚的,就冲主人撒气,一爪子扇了回去。幸亏庄王躲习惯了,没伤到手,只被猫爪勾开了长袖上的丝。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黑猫却不惧,飞起后爪踹了主人一脚,骂骂咧咧地跑了。
“不碍事,下去吧。”庄王摆摆手,也不知是骂人还是骂猫,“自己惯出来的小畜生,还能跟它一般见识?”
王俭笑道:“殿下待世子可真是……比亲生兄长不差什么。”
“兄长?”庄王端起瓷杯,“我觉得我像他爹。”
他用热水压下了几声咳嗽,手指尖被烫出了一点稀薄的血色,像一尊疲倦的雪人。
等小太监掩门出去,庄王才放下瓷杯,看了王俭一眼。
王俭会意,从袖中摸出张纸,低声道:“这是咱们目前拿到的入选弟子名单,总共三十人。玄隐仙使还没到,要是仙使临时看中了谁,或许会临时加一两个人进名单,一般不会大改,我看大差不差,今年大选就是这样了。”
庄王接过去扫了一眼,拈起笔勾掉了几个名字:“这几人,在仙使到金平前,或德行有亏,或身体抱恙。”
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王俭应道,等着庄王说把谁推上去——大选虽说是仙门择徒,最后选谁不选谁,其实也看朝中博弈。
庄王却没提这茬,别过脸咳了几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透出点风去给太子岳家,我记得我大哥有个内弟,今年也适龄。”
王俭一顿,忍不住看了庄王一眼。
悬在书房的夜明珠皎如明月,光洒在庄王身上,好似明月映雪。
折出了霜意。
名门望族在玄隐山都有人,能“上达天听”,纵然是皇帝,也不能想削就削、想贬就贬。当年太明皇帝平外戚之祸,其实也是借了玄隐仙门内乱的东风。此事过后,玄隐中几个大姓重新洗牌,太子的母家张氏就是被“洗”掉的,从此仙缘断绝——张家后代子孙再不能入大选名单。
这位占全了“嫡”与“长”的皇太子素有博仁恭孝之名,这些年被母族连累,一直是如履薄冰。要是有机会把岳家栽进玄隐山,他动不动心呢?
他会不会在春秋鼎盛的帝王眼皮底下,朝玄隐大选伸手呢?
王俭没敢往下细想,恭恭敬敬地应了,又略带讨好地说道:“要是太子真的按捺不住先动手,咱们操作得当,或许能将世子也送进去。”
庄王头也不抬道:“我问过了,他说不想去。”
王俭笑道:“年轻人不懂事,不知前途轻重,又或许是世子不好意思向您开这个口……”
庄王“啪”地掷了棋子,撩起眼皮瞟了王俭一眼。
王俭激灵一下,忙把大牙囫囵个地收回嘴里。
“手滑,子谦不用紧张——那混账跟我讨东西,什么时候要过脸?他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再说玄门又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也还不至于窝囊到指望他替我趟路的地步。”
王俭低声道:“学生想岔了。”
“乏了。”庄王道,“棋盘不要收,改日续,你忙去吧。”
王俭眼观鼻、鼻观口地倒退出门,额角微见了汗,走到院里一抬头,见星河晦黯,夜色压人。他不由得暗叹口气:朝中江流暗涌,天上人间两不消停啊。
就连奚平一出门都觉出了金平气氛不对。
菱阳河纵贯金平城,将城区一分为二:西边有九门的皇城围着广韵宫,达官贵人扎堆;东边则是贩夫走卒聚居地。贵贱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花酒笙歌,总是飘满了画舫游船。
可是这天后晌,往日要热闹到天明的菱阳河上静悄悄的,蒸汽船都静静地泊在岸边。
没了那些画舫排的云与雾,河上视野一下清晰了不少,能一眼望到东岸,只见往来的城防官兵明显比平日里密集了不少,那些为了省钱露宿街头的外乡力夫怕惹麻烦,一个也看不见了。
连醉流华也一下冷清了。
头天才办的鉴花会,这会儿奚平在大堂逛了一圈,听人聊的却全是王保常,仿佛王大狗才是新科花魁。
还有自称消息灵通人士在那唾沫横飞地描述王保常的死相,什么“面生獠牙”“脸发红毛”……跟亲眼瞧见了似的,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不小心碰洒了奚少爷手里半杯酒。
奚平无端被殃及池鱼,正要发作,忽听楼梯处一阵喧闹。
“是花魁娘子!”
“看看看,是将离!将离出来了!”
将离松松地挽着长发,众星捧月地下了楼来,懒洋洋地往大堂里扫了一眼,就知道今日不同昨日,没有能让她开张的贵人,神色立刻就冷淡了——将离一向只接贵客,不贵的连个眼神也欠奉。
按说开门挂牌做生意,大伙都是只跟有钱的玩,但谁也没跟她一样,直白地把“老娘就是势利”写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最高贵,还真有不少人吃她那套。
奚平老远瞧着有趣——将离平时爱穿素色衣裳,今天戴了山茶冠,却特意挑了条红裙,嘴唇上的胭脂也浓了,气焰乍起,像朵欺了春风的血杜鹃。其他那些没事就争奇斗艳的大小鲜花们倒都商量好了似的,个个穿得活像家里有丧事,又把她一枝独秀地衬托了出来。
直到看见奚平,将离那张冷脸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我还说你今天不来了,袖子上溅的什么?”
她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上前拉了奚平就走:“你昨儿晚上换下来的衣裳我洗净熏过了,没经旁人的手,走,换了去吧。”
扔在醉流华的衣服,奚平本来是不打算要的,但感觉一堆酸气冲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由得犯起了人来疯。得意洋洋地将“国色天香”扇面一展,欣然跟着花魁去了闺房。
“拿了山茶冠就是不一样,姑娘这是今非昔比了。”奚平一进将离屋里,险些被闪瞎眼,只见头天恩客打赏的钗镯环佩在角柜上摊了一堆没收拾,墙角的旧屏风也换了,一对花间孔雀绣工精湛,屏风上面还不甚爱惜地搭了条坠满了珠翠的孔雀蓝斗篷,不知是哪个冤大头私下送的。
将离在外间洗杯泡茶,翻了个白眼:“你也来寒碜我?”
奚平听她又阴阳怪气的,便奇道:“冤枉,美人,这从何说起啊?”
将离说话带宁安口音,宁安离金平百五十里,口音却很不同,那里人尾音会拖长一些,软绵绵的,女子讲起话来尤其悦耳。据说宁安有三绝——“烟笼弯钩桥,叫卖马莲娇,藕花深处胖菱角”,其中“叫卖马莲娇”,说的就是卖花姑娘沿街叫卖,声与色皆动人,是当地一盛景。
将离说话声音好听极了,就是嘴里总没什么好话:“人家都说了,昨夜 ‘余甘公’亲自弹琴,就是牵头驴上去叫唤两声也能夺魁。”
“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写小曲的花名,一开始是他花钱求美人唱他的曲,后来许是那些小曲与现有曲牌不同,听着新鲜,不知怎么倒受起了追捧,变成一帮美人求他的曲。
这没溜儿的玩意听了将离这话,一点也不管姑娘高不高兴,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当。”
将离“砰”一下,把茶壶摔在桌上,脸气红了:“奚士庸!”
“哎,”奚平换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劝道,“别气啦,都谁说你了?回头告诉我,往后这帮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学三声驴叫不给……嗯,这是什么?”
他从新换上的衣服内袋里摸出个绣工精良的锦囊,便要拆开。
“先别打开,”将离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
“给你的谢礼,”将离绷着脸,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让我学驴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酽了,隐约还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讲究起来了,但凡你平时笼着点身边的人,也不至于临上台乐师出岔子,连个提醒一声的都没有。”
“犯不上。”将离一压眼皮,像只骄纵的猫,“我这人,命又不好,运道又背,还是离人家远点好,省得把倒霉传给别人。”
“胡说,”世子爷相当不赞同这话,反驳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将离:“……”
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这位世子爷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轻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笔趣阁
将离总觉得自己也贱,多少人捧着哄着她,她只觉得讨厌,唯独这比她还骄纵任性的少爷成了她的念想……这“念想”没心,在脂粉堆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将离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说真的——昨儿夜里画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刚从醉流华出去的……你没见今天就没多少人敢来了吗?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呢。”
奚平随口丢给她一句甜言蜜语:“笑话,世上哪有我们花魁状元配不上的……”
将离眼波一转:“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后半句:“……那倒确实。”
将离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时疑心自己听岔了,世上不可能有这么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荡回视,混得不加掩饰、表里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颌锋利,五官却生得浓烈逼人,夺目得几乎带了戾气,是天生一张负心薄幸的脸。
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手指着门口,哆嗦着示意他滚。
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
4、夜半歌(四)
庄王是个药罐子,睡得早,这会儿去王府又得把他闹起来,奚平不想连着两天搅他三哥的觉,料想侯爷气也该消了,就回了自己家。
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书香门第,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从角门进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哔嘀阁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说完,他站起来,又点了剩下的两个蓝衣:“你俩去周围挨户通报一声,就说作乱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请节哀顺变,但尸骸先不要动,我们来处理。顺便询问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御林军来得很快,将南半个丹桂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在庞戬指挥下清理现场、收尸驱邪有条不紊。
又不到一会儿功夫,青龙心宿塔的赵誉也赶来了。
“都统,我听说又有人被抢了阴亲?这……”赵誉被一地的尸体惊了,“这是死了多少人?”
“死于抢阴亲的就那一个,”庞戬指了指董璋的尸身,“马车里除了他,还拉了一车浸过尸毒的纸钱,见人就扑,人肉沾上就烂。亏得是夜里,丹桂坊人也少,这要是青/天/白/日在东边闹市区,指不定得出多大乱子。”
说话间,御林军已经小心地将董府的马车拆开了,只见车顶上有一个鲜血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纠缠的纹路毒蛇似的,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飞蓬咒,”庞戬负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鲜的血迹,“我猜就差不多——纸钱是那个死者……董璋临死前驱动的。”
赵誉神色一凛:“凡人可不会画恶咒。”
“自然,”庞戬道,“是抢阴亲的邪祟操纵他画的。”
“可是都统,单让人死前开口唱歌,跟操纵他恶咒杀人,这可不能相提并论啊。”
“唔,”庞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看来,抢阴亲的邪祟至少得有筑基中期修为,拿来写‘冥婚书’的尸体也不能用新尸,少说得用秘法炼个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这人杀的,也忒破费。”
五十年陈酿的酒都难得,别说五十年泡的尸体,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没有五十岁——谁会用这么高的代价杀个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没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这样大费周章,难不成就为了让他临死前给自己嚎个丧,再顺手带走几个车夫仆役?
“都统,”这时,一个去周围扫听的蓝衣回来了,禀道,“理国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爷年纪大了,半夜受不了这个,府上人还没敢惊动。礼部孙侍郎、大理寺陆大人府上都有伤亡,尸体已经挪出来了,也给他们布好了驱秽法阵,留了安神符咒。永宁侯府当时倒是没开门,只是他家世子正好刚回来,跟董府的车走了个碰头,方才又机缘巧合目睹了纸钱杀人……”
庞戬和赵誉几乎同时出声,庞戬:“刚才骑在墙头上的那个二百五?”
赵誉:“永宁侯家的?”
庞戬看了他一眼,赵誉犹豫片刻,随后想这事也不难查,隐瞒无益,便道:“昨天画舫渡口那个,死前最后一个遇见的人也是永宁侯世子,我今早刚去见过一次。”
“去,上侯府通报一声,”庞戬道,“兹事体大,劳烦世子爷出来见一见。”
5、夜半歌(五)
“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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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
6、夜半歌(六)
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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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
7、夜半歌(七)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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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
8、夜半歌(八)
金平城已经戒了严,唯有天机阁外灯火通明。
此时,总署门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辆带家徽的车。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乃至于天潢贵胄……膏粱与栋梁齐聚一堂,人心惶惶地挤在院里。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奚平脑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这一耳朵经济账,头更疼了——关键这哥们儿账还算错了!
奚平:“大哥,一两金是十二两银,百两金怎么就九百两纹银了?再说京郊一亩地,一年没有二十两你租都租不下来,一两百贯买良田……梦里买的吗?”
那人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两金十二两银了,一贯制钱也从千枚涨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这样?”
奚平:“……”
不是,怎么这种常识还得夜观天象才能知道吗?
借着马车那里漏过来的微光,奚平看清了来人。
那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身量竟同奚平自己仿佛,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青年男子,穿一身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个小酒壶。
他凤眼、薄嘴唇,鼻梁略带驼峰,本来是偏于清正冷峻的相貌,言行神态却十分温润平和,好像一辈子没生过气,眨眼时,眼角还有一点笑纹若隐若现。
“民生多艰啊。”青衫人叹了口气,又对奚平道,“不说这个了——你是什么时候误食的驱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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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捂着头,哼出一声疑惑的单音:“哈?”
“驱魂香是一种罕见的果子,气味很淡,只有南疆的压床小鬼能闻见,”天机阁总署,庞戬轻轻地眯起眼,“吸入驱魂香的‘小鬼’会钻进宿主血管里,无害的虫毒也会变成剧毒,毒性随即流向全身,宿主就会从假尸体变成真尸体。然后血管从头顶开始裂开,头皮会泛红。死时浑身僵直,死状恰似被抢了阴亲。南疆还有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用同一颗驱魂香的果汁在镜子上画驱魂符,就能驱使死者体内的小鬼,让死者做出镜前人做的动作——什么生辰八字,根本是幌子,这压根就不是抢阴亲!”
他就说,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年头那么足的陈尸杀这些废物!
“可……为什么要让我们误以为这是抢阴亲?”一个蓝衣顾不上思索“不为人知的秘法”他们都统是怎么知道的,茫然问道,“就为了让这些人都拥到咱们这睡一觉,吓咱们一跳?”
“青龙塔鸣钟,开诛邪阵,出了错灵石算我的!”庞戬倏地转身,这回他“做得了主了”,“因为今夜还有一个人本来也该在这,去永宁侯府!”
那永宁侯世子两次撞见僵尸,绝不是偶然,如果没猜错,他身上一定有驱魂香。
而如果“驱魂香”今夜也在天机阁总署,入夜后,压床小鬼成熟的刹那,总署里就不是一院子睡昏过去的活傻子了,而是被什么人操控的新尸!
那场面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到时候群魔乱舞,天机阁必会过度反应。
大部分人间行走其实都在到处追捕邪祟,镇守京师的除了总署一点人,都分散在七座青龙塔,总署人手不够,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昨天晚上一样,从青龙塔抽调援军。
声东击西,凶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镇龙脉的青龙塔!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岔,“本该在这”的人出了邪祟们也没料到的幺蛾子。
“等等,”赵誉也反应过来了,飞快地掐指一算,“永宁侯世子好像不在城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中午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总署供奉的因果兽……”
庞戬:“带路!”
他话音刚落,金平大地就隐隐地震颤了起来,浓重的黑气自南面升起,冲天而去。
9、夜半歌(九)
“那……那个什么小鬼,一般下在哪?”
“我想是酒里,”青衫人听奚平只问虫不问驱魂香,以为他没听明白,耐心地解释道,“驱魂香本身有股轻微的酒味,虫卵也很小,会被当成浊酒里的沉渣——不过你应该只服过驱魂香,没有误食过虫卵,否则二者叠加,早发作了。”
奚平吊在胸口的气吁了出去:那就好,侯爷因为他那不耽误吃也不耽误跑的“心疾”,在外面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我哪知道,”他这才把注意力挪到“驱魂香”上,苦笑道,“我在醉流华里喝酒跟喘气差不多,问我哪口气喘得不……”
这时,浓雾密布的林间响起号角般的“呜呜”声,打断了奚平的话。
“哗啦”一声,急雨落下,将浓稠欲滴的雾冲散了,好像有一只手抹去了附在琉璃上的蒸汽。
奚平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清晰的视野,一双眼先遭到了重击——只见四个……“人”,抬着口棺材,不知刚从哪个坟头里爬出来。
其中一个抬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灯人,他居然还算这一伙里比较齐整的。其他三位中,有一个脸上没有五官,只在惨白的面孔中间开了一条缝,一时判断不出是眼还是嘴;有一个少了半个膀子,头颈摇摇欲坠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像杆旗;还有一位缺了一大块脑壳,凹进去的地方拿破布缠了,脑子上的血管将软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
这抬棺的四位正与奚平面对面,相距不到百步!
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些妖魔鬼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阳寿。
“邪修容易走火入魔,外形也往往异于常人,不用怕。”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壶里的酒,见他后退时踩了个凸出来的树根,差点坐下,就伸手撑了他一把,冲他一扬酒壶,“有酒,喝吗?”
奚平:“喝。”
青衫人:“……”
他本来是随便客气一句,想着这小青年刚知道自己酒里被人加过料,肯定不敢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真要。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他也不好不给,于是有些肉疼地将酒壶递了过去:“没多少了,省着点。”
少爷长这么大就不认识“省”字,接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差点给人干了。
酒极烈,才入口,酒气就割开他的喉咙冲了下去,横扫了奚平的五脏,继而又杀了个回马枪,往上返到眉心。几息过后,火烧火燎的感觉忽然消散,醇厚的酒香涌了上来。
奚平呵出一口热气,胆又壮了。
于是他注意到,棺材后面还跟着个人。
那人披麻戴孝,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是将离。
但……她又不像将离。
奚平一时说不出她哪不一样,五官当然还是那副五官,连梳的头都跟平常一样。可莫名的,她看起来不娇了、也不芬芳了。她本来像一朵餐风饮露的花,这会儿却突然长出了热腾腾、会馊会臭的血肉,发出了粗粝的“人味”。
“认识?”青衫人问道,“红颜知己?”
“她是红颜,”奚平不错眼珠地盯着将离,想起自己为了袒护她,连自家小厮都信不过,亲自跑过来从阳间找到阴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咬着后槽牙笑了一声。“我不是知己——我可不配。”
就听“咚”一声,妖魔鬼怪们将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将离和那几个抬棺人踩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围着棺材转了起来,每一步都齐刷刷地跺在地面上。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张大鼓,那些人跺一次地,地面就会传来一声闷响,一下重似一下。
奚平过于灵敏的耳朵震得生疼,正要抬手捂住,忽然,他捕捉到了一声轻响……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还有个跟着打拍子的!
紧接着,异常清亮的女声插/入鼓点里,惊艳过菱阳河的歌伶开了嗓,优美得让人战栗。
以前有听将离曲的,听到痴绝处,惶然掷杯而走,说“此子歌声不祥,声有惑人之法,人有妖孽之相”。这事奚平当笑话听了,因为将离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写的,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当吉祥物,哪有“不祥”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准又是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傻子。
现在,他可算知道谁是傻子了。
随着歌声,棺材上升起一盏绿油油的灯,浮在半空,像鬼火;围着灯的人都没什么人样,像鬼。
歌声、脚步、棺材里的敲击声与地面的震颤声交织,越来越响。奚平几乎要站不住,只好艰难地把自己挂在旁边的树上,扭头问旁边的青衫人:“尊长,你还不管管吗?”
“尊长?”青衫人本来正在琢磨怎么把酒壶讨回来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抠门,闻言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奚平心说他又不傻——他都听见那没脸没皮的提灯人说了,这林中有专门给天机阁挖的坑,这位看似穷酸的老兄非但没被坑住,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围观,可见比这些相貌骇人的妖魔鬼怪都厉害。
再说他本人作为人形香炉,没好好在香案上待着,一路顺着人家给天机阁留下的“路引”流窜到这,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合理吗?必有高人在背后作祟。
这位高人虽然算不过账来,却能脱口说出骠骑大将军薪俸,显然当过朝廷的人。说不定是天机阁高官,甚至……
青衫人摇摇头:“这不过是个仪式,打断也没用,他们早把自己‘当’出去了。”
话音刚落,北方传来一声长吟,像某种震怒的猛兽咆哮,卷着疾风而来,连那震得奚平耳鸣的鼓点都压过去了。
将离破了音,清丽的女声如裂帛,变成沙哑的嘶吼,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声。
奚平头一次知道声音也能变成铁锤,他只觉得自己胸口被交杂的巨响重击,肋板差点当场裂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七窍已经流出血来。
可他顾不上擦,那一瞬间,没缘由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芥子”注视着他!
他对面的青衫人懒散的站姿变了,无声地冲奚平竖起一根手指,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越过奚平,射向他身后。
奚平被震出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时没敢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经过,走远了。他蓦地扭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松软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浅而清晰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将离他们。
步幅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但……那脚印上没有人!
奚平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此时亲眼活见鬼,天灵盖都快炸了。
再一看,棺材旁边的几位都跪下了,那方才一直在响的棺材板不翼而飞!
棺材里原地起了一阵妖风,朝四周扩散,林间丰润的草木被风卷过,绿叶刹那间干枯变黄,瑟瑟地抖着,落了一地。
将离眼都没眨,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那一刀几乎切断了她半个手腕,血喷了一棺材,脚印已经走到了棺材前。
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恭迎太岁——”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一声脆响,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盏。
紧接着,四五条蓝袍人影从天而降,为首一人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棺椁,天机阁总算来人了!
奚平眼花缭乱,既没看清天机阁来的是哪位,也不知道脚印和剑光哪一道先落在棺材里,只知道人间行走们与妖魔鬼怪们混战成了一团。
金铁之声激烈得像是要砸出火花来,然后“砰”一声,正中间那口棺材突然四分五裂,废墟上站起一个人!
这位方才一直想揭棺而起的仁兄露出了真容。
只见他身材高大,穿一袭五蝠捧寿的深褐寿衣,吉祥如意地戳在棺材板中间,几个邪祟背靠背地拱卫在他身边,与人间行走们对峙着。
奚平却连诈尸都没顾上看,他的注意力全被将离吸走了——就这么一错眼的光景,她那张出水芙蓉似的脸竟已干枯褶皱如老妪,肩背塌陷下去,满头乌丝白了一多半。要不是骨相还撑着五官的大概样子,他差点都没敢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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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不远处林间传来一声清啸,一个熟人御剑从树梢上擦过,庞副都统亲自赶到了!
庞戬双手虚扣成拉弓的姿势,雨水打着旋地聚拢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支“水箭”,直射向棺材里的人。
将离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以身挡住水箭,张嘴发出一声尖哮。
那位青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奚平身边,抬手一巴掌,拍上了奚平的耳朵。
奚平被那手掌轻轻一拍,“嗡”一下,“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右耳“流”了进去,一直流到左耳,让他短暂地失了聪。
他没能听见将离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周围的草木在震,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轮子竟然无端开裂,那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抽搐几下,竟不动了!
庞戬被这一嗓子吼得脚下长剑打了个晃,燕子似的飞身落地。
奚平耳朵里的水声只咕噜了片刻,很快又从左耳出去了,重新恢复听觉,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了什么?
娇花将离,刚才把天机阁里高深莫测的都统大人喷了个趔趄!
庞戬喝道:“结阵!”
几柄长剑应声交织在一起,蓝衣人的剑阵雷霆似的落下,数条剑光织成了一张网,劈头盖脸地朝棺材里的寿衣男子压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那死人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目光摄人,一抬手,一股腥风平地而起,几个蓝衣气都没顾上出一口,就连人再剑一起飞出了数丈远。
庞戬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瘆人的金眸垂下,金眸主人轻轻地掸了掸自己寿衣上的尘埃,神色近乎温柔地扫过围着他的几个邪修,僵硬的嘴角上提,露出点笑意。
让人想起悲喜莫测的神像。
没有皮的提灯人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太岁……是太岁啊……”
邪祟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跪伏在他脚边,又哭又笑,形如癫狂。
“太岁!”
“参见太岁——”
“太岁!太岁真降临了!”
被他们唤作“太岁”的男人看向将离,朝她伸出一只青白如死人的手。
将离跪着,用膝盖抢到他面前。
“陈家姊妹,”他的声音居然十分柔和,也带着淡淡的宁安腔,“多谢你,你的事我知道了。”
奚平却是一愣。
陈家姊妹……将离姓陈?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他怀里那块生辰玉。
那玉上写的就是“宁安陈氏”,难道……
这时,太岁身形忽然微微一晃。
将离吃了一惊,叫道:“太岁?”
太岁伸手按住眉心,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庞戬:“庞都统,金平狼狗,名不虚传,果然是铁石心肠,几十条人命躺在眼前也调不了你离山,我们埋伏在青龙塔附近的兄弟姊妹们,看来都殉道了。”
庞戬冷笑了一声:“好说。”
棺材旁边一帮妖魔鬼怪闻声,神色骤变,有人失声道:“不可能!我们没收到事情有变的消息!”
将离蓦地抬头:“太岁,如果他们没拿到龙脉精魄,那您……”
太岁看着她,目光近乎悲悯:“我这身躯,眼下不过是仗着你们的‘供奉’勉强维持罢了。”
“我以前单是听说过有妄人夺舍,拿地脉缝合身魂,后来都被天打雷劈了。还是头一次见到把主意打到龙脉上的,这位前辈真是志存高远。”庞戬叹为观止地拱拱手,“今儿晚上这打雷劈您可能是挨不上了,我看这行尸走肉身,也就只能借这几个丑八怪的生机维持一会儿吧,何必呢?怪难看的,快脱下来……”
他话音没落,一道惊雷落下,映出了太岁身后的影子。
那竟是一条龙影!
龙影在太岁脚下游走,所经之处,没来得及逃走的飞鸟和小虫都被吸干后风化成沙。那影子里的龙仰面无声咆哮,朝人间行走们扑过去!
幸而庞戬嘴虽然欠,弦却一直绷着,雷落下的一霎,他立刻拍出一道符咒。
可是龙影未至,那符已经碎了。
庞戬一拂袖,七八道符咒同时出手,密不透风地挡住身后同僚。
“确实,本座这身体只能维持一时片刻。”太岁好整以暇地挽起寿衣的长袖,“不过对于你们这些小小‘开窍’来说,片刻还不够吗?”
庞戬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故作的轻狂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出身寒微,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虽然人间行走只能是开窍,但他平生不止一次遭遇过筑基以上的邪修,仗着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就算不能以弱胜强,好歹也能周旋到增援赶到。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才跟对方一照面,就被压迫得没有还手之力,好像成了八尺壮汉面前毫无还手能力的婴儿。
这还只是个行尸走肉……这魔头到底是什么境界?
太岁显然没把天机阁众人放在眼里,金色的眼眸一转,他转向奚平的方向:“还有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看够了吗?”
10、夜半歌(十)
奚平可不知道什么境界不境界的,他肉眼凡胎,连方才双方动手谁输谁赢也没看明白,只好依据街头斗殴的经验,数了数在场人数:好,天机阁人多。
于是他得出结论:不用怕,稳。
大魔头扭脸对着这边说话,奚平就自动认为是冲他。正好,他也有话想当面问将离。他一擦鼻血提起剑,将“神通广大”四个字认领了下来,扭头问那青衫人:“尊长,出去的门在哪?”
青衫人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肩膀:“来,孩子,你往后站一站,酒壶拿好……给我留一口,别都喝了。”
说着,他轻轻拂袖,将奚平往身后一扫。
奚平好像瞬间没了分量,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到了一丈开外的树丛里,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落地。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青衫人笑道,“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 “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龙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跟这大放厥词的开窍蝼蚁一般见识,从容不迫地转向支修:“支将军,你看如何?”
“现在这些人间行走的年轻人啊,真是牙尖嘴利,我不像他那么会说。”支修也很平心静气地回答,“今天龙脉取不取得,你还是问它吧。”
他说着,伸手一抹,一把重剑凭空落在掌中。
有蓝衣惊呼道:“照庭!”
“照庭”——就是当年传说中挡住了数万澜沧妖邪与南阖大军的绝代名剑。
整个金平,没有一棵树的树枝子没让小孩捡去扮过的照庭!
黑龙对照庭反应很大,几乎一照面,凄厉的龙吟声就响彻天地,罩在安乐乡上空的乌云骤然浓稠。
庞戬一把按下奚平的脑袋,同时抬手撑开一把貌不惊人的黑伞,将两人一起遮住,伞撑开的刹那,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奚平只觉耳朵里一阵锐痛,一时失了聪。
一时间,伞外的一切……连同大雨都被雷吞了下去,别说那二位仙魔,他连近在咫尺的庞戬也看不清。
奚平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的大洪水中,死死地蜷在一片随时倾覆的叶子下,他万念皆飞,心里竟生出点找不着北的茫然来。
雷暴将安乐乡整个犁了一遍,支修猛地将照庭钉入地面,地面诡异的震颤瞬间停歇,然而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被黑龙卷了进去!
黑龙蟒蛇一般,与支修周身锋锐的剑气角力,贪婪地盯着青衫男人和他手中的照庭,像是想将一人一剑一起吞了。
耳聋眼花的奚平艰难地恢复了一点五感,感觉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庞都统按着他头的手在抖!
随后,他听见一声脆响,庞戬手中的伞面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伞骨直接折了。
庞戬方才同太岁照面时已经受了伤,此时再难以为继,脚下一踉跄。
奚平忙撑了他一把,庞戬摔在他身上,不提防吸了一鼻子少爷身上富贵逼人的熏衣香,给呛得扭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牵动了暗伤,他一口血紧跟着涌了出来。
奚平:“……”
不得了,他把天机阁的都统大人给熏吐血了!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扶着,还是为了庞都统好,把人推一边的时候,奚平听见一个气如游丝的声音:“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奚平撑住了庞都统,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披麻戴孝的将离。
方才那阵雷暴中,不管是天机阁半仙还是邪祟,都各自找遮蔽之处,将离被她那些人均缺件的同伴拽到了一扇棺材板下。
雷暴方才一过去,她就挣扎着从棺材板下爬了出来。
她像是被一口奇异的气哽着、烧着,非得立刻问明白了不可。
“你为什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将离魔障了似的,目光散乱地瞪着奚平,“不、不应该的……”
这会儿人人都很狼狈,只有奚平被庞戬护着,一根毫毛也没掉,无知无畏地呛声回去:“那我应该在哪?这位微服下凡的神姑,要么您给指点一下?”
因为急剧衰老,将离的眼眶骨似乎塌陷了一些,眼窝更大更深了,里面蜷着一对浑浊的眼珠。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分明被天机阁带走了,为什么你没把那块生辰玉交出去?为什么你今夜没有留在天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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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中这么久,奚平就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将离肯定是把那什么驱魂香混在平时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腌成了个人形香炉。他本来就是个浪荡夜猫子,半夜三更碰见感染虫卵的倒霉蛋,自然就把人熏死了。死相很像被抢去做鬼媳妇的受害人,于是大家先入为主,认定这些人就是被抢了阴亲。
将离指望他被天机阁带走以后,发现自己身上的锦囊里装了生辰玉,以为自己也是候选“新娘”,屁滚尿流地将石头上交,然后龟缩在天机阁寻求庇护。
这样一来,人间行走们肯定会派人去查将离。但对付区区一个歌女,来的人绝不会超过一两个,他们会顺着老车夫刻意留下的线索一路找过来,一脚踩进邪祟们的陷阱里,被这些邪祟捉去当祭品——想必那时,放血的就不是将离了。
等入了夜,“香炉”混在一帮虫卵宿主中间,正好能把那帮被鉴花柬上的血字吓得跑到天机阁打地铺的软脚虾一锅熏死。到时候金平僵尸满地跑,人间行走们人手不够,必会手忙脚乱,他们在城里的同党才好趁机偷龙脉!
想得还他娘的挺周全,可是给他安排这么个丑角,事先问过他了吗?
“我还没问你呢!”奚平怒道,“你怎么想的?我会因为一块破石头就吓得不敢出天机阁,害别人下镇狱?你凭什么给我安排这种尿裤子喊救命的窝囊废角色!那他娘的是我吗?”
奚平骂上了头,甚至忘了死者为大,脱口一句:“那是王大狗!”
将离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此时绝望极了,并不是因为计划失败——她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没指望能顺利捉住天机阁的半仙顶缸。
她这一生,愿望必会落空,期待必会被辜负,没有例外。她早认了自己的命。
驱魂香和虫卵都是下在醉流华的,下了驱魂香的酒,她毫不犹豫地端给了奚平。那是她在阳世三间最后的留恋,破灭了,她就“圆满”了。
听说奚平“顺利”被天机阁带走,她就知道这回万无一失了,只等她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再被丢一次。别人还肯看在美色的份上哄哄她,那冷心冷肺的少爷,连她美色都看不上,还有什么悬念呢?
可是偏偏这一次,“万无一失”的人竟没有扔了她。
让他们所有的布置功亏一篑。
偏偏只有这一次。
就好像她命中注定事与愿违……不管什么愿。
满头白发的将离凄厉地失声尖叫:“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奚平这混球狗屁也不明白,还自觉跟她说不通道理,于是理直气壮地吼了回去:“我不爱你,就等于我是个窝囊废吗?难道你是给人试胆用的乱葬岗?”
庞戬:“……”
天上仙魔胶着,整个金平城随时有可能震成一片废墟,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得化为齑粉,这二位居然还能抽空吵一架!
还吵得这么驴唇不对马嘴!
11、夜半歌(十一)
太岁的人身从龙身中析出,青着张还没活利索的死人脸,他站在龙身后,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在嘈杂的雨声说道:“支将军,你做凡人的时候,曾说过自己是为大宛百姓而战,眼下你归了神山,就把我们都忘了吧?”
支将军没吭声,照庭已经开始颤抖,黑龙的一部分重新落到地面,变回“影子”。那“影子”污水似的“流”向支修,缠上了与大地相连的照庭剑身。
一开始,黑影碰到剑身就像冷水浇入烈火,一下就被烫没了。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龙身上流下来,照庭的剑光竟开始弱了。
庞戬刚要开口,被喉间没清干净的血卡住,一时没说出话来,于是用胳膊肘杵了奚平一下。奚平不知怎的会了意,正好喷完将离意犹未尽,扭头将大魔头一起骂了:“大宛是有‘百姓’,但是您算哪一姓啊?是跟着爹娘啊,还是凑合跟这偷来的人皮随便姓一姓……”
太岁头也没回,黑龙直接一尾巴砸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支将军,是你背弃我们在先。”
黑龙缠缚住照庭,又顺着剑身继续往地下扎。很快,地面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龙影。
金平城外平静的运河掀起惊涛,水下仿佛有巨龙掠过,十丈高的蒸汽货船差点给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声,崖边不少古树被连根拔起;万年不染尘埃的朝圣路上,铭文忽然黯淡,雪白的石砖竟被雨水溅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东向西一路爬出去,直逼皇城,将青砖上雕的锦簇花团咬成了两半。
钦天监的地动金蟾吐出铜球,撞响了警钟。
地震了!
龙尾砸过来的时候,庞戬早有准备,一手揪着奚平,一手蘸着血在地面画了个符:“走!”
龙尾轰然落下,两个人却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见识过庞都统穿墙,这回亲自体会了一把“土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张纸,五官短暂地失了灵,全身缩成了薄片。约莫一息的光景,他又被放了出来,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气,变成纸片的身体就似乎是被这口气灌满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来。
而他人已经在三丈开外,被庞戬从一块墓碑里拽了出来。
神了!
奚平一点也没在乎自己刚才差点被拍进土里,跟安乐乡众红颜一起安息,他跃跃欲试地看向庞戬,等着庞都统再指示他骂街。
还想再玩一次。
这一看,他却发现庞戬的脸色相当凝重。
照庭已经压不住地面的震颤了,一缕金线破土而出,往天上冲,中途却生生被那黑龙张嘴吸了过去。金线被拉扯到太岁身上,在他袍角上来回穿梭,飞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书“铭文”。
庞戬咳了两下清干净喉咙:“这可不妙了。”
奚平:“怎么了?”
庞戬没回答,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灵圆满,可那魔头竟然真能在照庭剑下强夺龙脉,容不得他不信。
他面沉似水,扭头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里起了黑烟,金平的天都浑浊了起来。
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轰”地弥散开,差点把刚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奚平熏晕过去。
恍惚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方才骤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来。
雨水将那烂木头味冲走了,却怎么也冲不净血腥味。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像雷,又像龙吟,与震颤的照庭遥相呼应。
地动山摇停下了,龙脉被照庭安抚着,归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回过神来,踉跄着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整个安乐乡十多亩地,都被不知哪来的血泡透了,让雨水汇成了红河。就好像方才惨遭抄家的芳魂们重回人世,把生前没来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满了一个血池地狱。
奚平头重脚轻地扶着树干呕一声,见平时端着丈八架子的蓝衣们一个个比他还狼狈,有几位都站不起来了。远处,几个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损失,一个全须全尾的都没有,那位本来就剩半拉脑壳的仁兄最是骇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内容了,不知还能不能活。
唯独不见了将离。
奚平按住蜂鸣不止的耳朵,心微微地提起来,他想:她跑了吗?
“找你那小红颜知己吗?”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拎走了奚平方才一直揣在怀里的酒壶——酒壶跟着他摸爬滚打一路,居然没掉。
奚平脱口说:“她不是我红……”
“不是就不是吧,”支修叹了口气,“别找了,她在你脚下呢。”
奚平低下头,一双皂靴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看着像刚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可脚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啊。
他便茫然地抬头看向支将军。
支修没回答,随意拿袖子将酒壶上的血水抹掉,也不嫌脏,仰头将壶里剩的两口酒喝了。
旁边有人哑着嗓子接话道:“你没注意自己身上有一道‘换命符’吧。”
庞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支修见礼:“师叔。”
“不必多礼,”支修温声道,“叫人来收拾残局吧。”
张狂如庞戬,见了支将军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拘谨,他将一身的不驯收好,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转头拿出哨子,朝北吹了三声。然后又跟支将军打了招呼,去查看同伴和邪祟的情况。
奚平迈开腿跟上他,问道:“尊长,什么‘换命符’?”
许是方才一场出生入死,庞戬这会儿对他态度好了一点,颇为耐心地回答:“‘换命符’是一种特殊符咒,不用太高的修为就能画,只是要绘在自己多年相伴的贴身之物上。拿了换命符的人,要是有什么致命危险,符主就会取你代之,所以叫‘换命’。她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奚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块生辰玉。
它原本接近血玉的成色不知什么时候褪成了斑驳的珊瑚色,显得更不值钱了。黯淡的“宁安陈氏”四个字中间多了一条裂纹。
将离的口音一直没变过,奚平知道她是宁安人,大魔头唤她“陈氏姊妹”……
这会是她的生辰玉吗?
“是有符咒残迹。”庞戬从他手里拎走了生辰玉,闻了一下,“不过这种符是护身符的一种,没害处,总署的因果兽没把它打成邪物。刚才那邪祟的尾巴差点把你拍成柿饼的时候,突然凝滞了一会儿,应该是换命符生效,那一下她替你挨了。”
奚平本能否认:“不是……她不是觉得我会把这玩意上交天机阁吗?”
“符主授符的时候,只需让受符者饮下一滴自己的血,将来哪怕换命符载体失落,符咒也会落到你身上,不会失效。”
奚平呆了呆。
对了,将离给他锦囊时,确实倒了杯有怪味的茶给他,他还以为是水壶生了锈。
“啧,”庞戬将玉佩丢还给他,“小白脸生的齐整,就是占便宜。”
奚平伸手接住:“尊长,你不怀疑我了吗?”
庞戬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奚落,又好像没什么恶意,看的是奚平,针对的却又不是他。
“你?要是你们这些权贵子弟互相拔份昏头过界,搬弄巫蛊邪术,你倒是挺可疑的。不过参拜邪神、以身为祭这种蠢事……一般没你们什么事,”庞都统带着点嘲讽笑了,“你们哪是那块料啊。”
奚平有生以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他能遇到的顶天的大事就是侯爷家法伺候。
此时披着血衣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他捏着那生了裂纹的玉,被告知将离死了。
他耳朵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却还糊涂着。戳在血海里,他仍是下意识地到处踅摸,想找将离出来问明白——
她看他不是跟王大狗之流一路货色吗?
她不是认准了,他一发现玉上的生辰八字,立刻会不问青红皂白地上交吗?
她不是觉得他不光花心薄幸,还是个混蛋王八蛋吗?
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唯一的生辰玉给他?还要在他危难时候,把自己的命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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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辈子,难道再也没碰见过有点人样的男人了吗?
奚平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找不着将离啦。
仙尊说,她化成了一滩血水,跟安乐乡里众多同她差不多的女子融为了一体。
他没看见她最后一眼,只记得她最后一句留在人间的话,说的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可她的命、她的运、她这匆匆一生踩过的风水,又有哪一样比露水厚了呢?
单单言情……看这傻女人,说的什么胡话。
12、夜半歌(终)
大黑猫伸了个懒腰,蹿上庄王膝头,百无聊赖地在他身上来回踩,没收好的爪子将他的锦袍勾得丝线乱炸,还蹭他一身猫毛。
庄王对它没脾气,非但不恼,有时还会纵容地揉揉猫脑袋,让它多踩几下。
可是这会儿,他却少见地没心情哄猫玩。
自鸣钟响了三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扣响了。
庄王倏地一抬眼:“白令,进来。”
就见一张“纸”应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门闩纹丝不动。
进到屋里,那“纸”抖了一下展开,落地变成了个十分削瘦的男人。这人瘦长脸,相貌很端正,却无端让人记不住他长什么样,连瞳色都比别人浅三分。
悄无声息地进屋,他脚下比猫还轻巧。
庄王府的暗卫首领白令,居然是个修士。
没有过过明路的那种!
白令:“王爷。”
庄王摆摆手:“不必多礼,怎么样?”
白令回道:“地动止住了,七座青龙塔埋伏了诛邪大阵,今夜前去盗塔之人一个也没逃过。五更前后,出城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回来……”
庄王没耐心听他细说这些,直接打断道:“奚士庸那闯祸精人呢?”
白令道:“世子安好,王爷放心,是跟着仙使车驾一起回来的。”
庄王吐出口气,神色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自鸣钟一刻不停地走着,他端起粗陶小盏喝了口水,又成了八风不动的三殿下:“那就行——怎么,他真自己一个人跑城外去了?”
“仙使修为太高,属下不敢靠近,”白令道,“具体经过不清楚,但世子是天机阁派车送回去的,永宁侯府的蓝衣们也客客气气地撤了,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庄王冷冷地吩咐:“告诉门房和侍卫,那小子再敢来,谁也不许放他进来,直接捆起来给侯爷送去,再不臭揍几顿管教不出来了。”
白令眼角浮起笑纹,“哎”了一声。
庄王这才又问道:“玄隐仙使来了?往年仙使提前数月就能透出风来,今年来的是谁家的,怎么瞒得这么严实?”
“这位……恕属下无礼。”白令上前一步,与庄王耳语了一个名字。
庄王听完,眉梢微微一跳:“他?”
“是,”白令压低声音道,“升灵峰主亲自下山,百年难遇,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能与这回作乱的邪祟有关。”
庄王拍了拍黑猫,叫它自己去玩,负手走到窗边。
庭中雨打芭蕉,落在蕉叶上的雨水都是泥点子,想是将金平上空飘的烟尘都冲了下来,不知这么洗过一遭,明天的雾会不会散。
凡人们弄出来的乌烟瘴气,最终还是落回凡间。
有件事别人不知道,皇族子弟都是心知肚明的——当年因南面澜沧事变,大宛的龙脉曾断过一次。玄隐山司命大长老章珏仙尊亲自下凡补龙脉,才算续上国运。那也是几千年来,玄隐唯一一位在凡间公开露面的“蝉蜕”仙尊。
补上的龙脉不比原来的,每十年得加固一次,所以玄隐山才会派仙使下山,捎带手主持一下大选。加固龙脉要合天时,每次日子都不一样,大选的日期也就跟着神秘了起来。
每到大选年,龙脉都格外脆弱,这也是邪祟会选在这时铤而走险的原因。
今年“那位”下山,到底是打龙脉主意的邪祟格外厉害,还是……玄隐山暗指紫微黯淡,君王失德,乃至于龙脉不稳?
“告诉王子谦,这回我们按兵不动。”庄王沉吟片刻,说道,“升灵毕竟是升灵,别在那位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白令应了一声,又说道:“此番邪祟作乱,内情不明,整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听说天机阁对昨夜宿在总署的公子们不太客气,大选名单怕是要有大变动。世子要是有造化在仙使那挂了名号,是不是……”
庄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白令立刻闭了嘴。
庄王的长袖从窗棂上扫过,木框上闪过了银色的铭文。
那是“三等铭文”,镶在木梁里,房中便冬暖夏凉,不用冰炭,还能扛住地龙三次翻身。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只要不到把青龙塔震塌了的地步,王府也能固若金汤。
开窍期的半仙是无法成就铭文的,这些铭文得出自筑基以上仙尊之手——也就是玄隐山内门。
按规制,大宛朝中,只有郡王以上,或是有大功、享殊荣者,才有资格用三等铭文。
仙门偶尔赐两笔铭文,都是凡人毕生汲汲所求的尊荣。
可是仙门何其远啊。
就算拿到了征选帖,得以进“潜修寺”修行一年,幸运地开了灵窍,能入内门者也是凤毛麟角。十年一届,内门不一定能看上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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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跳上窗台,竖起大尾巴,冲主人长长地“喵”了一声,贱模贱样地仰起头讨抚摸。周楹被猫叫回过神,重新将自己如玉的温润戴在脸上,淡淡地说道:“棠华先生七十大寿快到了,备一份重礼,托人给天机阁赵卫长带个话,就说永宁侯世子放诞无状,怕妨了仙使的眼,如果可以,烦请尊长照看一二,万一仙使要重拟入选弟子名单,把他从备选上撤下来。”
一张玄隐山的征选帖能让王孙们抢破头,白令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把人往下撤的,当即一愣。
庄王低声说道:“在金平,有个三灾九难我还能替他挡一挡,进了玄门就真鞭长莫及了。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他哪怕再……”
他说到这,意识到自己从“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开始就失了言——这样说,把宫里一众真龙所生的龙子皇孙置于何地了呢?遂住了口,将后面一句“他哪怕再晚生十年”咬了回去,只略一停顿后说道:“自家人自家知道,他也不是什么良材,侯府也不少他一双筷子,不用求那些担不起的‘大造化’。我舅舅心里也有数,你只管去办吧。”
第二天一早,仙使进京的消息果然炸了锅。
头天夜里所有的动静立刻都有了解释——那可是支将军啊!
支将军下凡,别说圣庙鸣钟、龙脉惊起,就是九龙柱上的真龙扭成麻花都不新鲜!
一时间,坊间的谣言跟雨后的笋一起往外滋:有说自己那天晚上亲眼瞧见祥云的;有说仙使车驾经过自家后门,枯了十年的老桩子长了芽的;还有人说自己碰见了微服的仙使,闻见仙味立去了沉疴的!
撞仙的地点包括但不限于馄饨摊、点心铺、茶楼酒馆豆腐行……可见支将军不光包治百病,还是个几天之内吃遍了金平的饭桶。
沸沸扬扬的谣言一传,龙脉无端动荡的事倒是给遮过去了,金平城宵禁黑不提白不提地解开,城内升平的歌舞跟城外隆隆的蒸汽机又合上了辙。
画舫渡口唱歌的尸体也只说是被仇家下药,和下毒杀人一案脱不开干系的醉流华彻底关了门,鉴花会的热闹好似一场烟花。
开时满江红胜火,火完只有灰。
“那些拿了鉴花柬的,回去也不敢声张,”庞戬对正在查看备选弟子名单的支修说,斟酌片刻,他又问道,“师叔,放任那些人胡说八道,遍天下传谣,会不会对您声名有损?”
不错,那些吃了一百个馆子的谣言,有一多半是支静斋自己造的。
“总比让他们传龙脉动荡好,弄得百姓人心惶惶不说,对陛下也不好。”支修说道,“声名……我要那完璧似的声名干什么使?摔地上的时候响声脆吗?”
他手里拎着根小狼毫,一边说,一边用笔杆顺着名单挨个划过,点到谁,纸面上就自动浮出此人面貌、族谱以及是否有过劣迹。
庞戬瞄了一眼,见支将军的笔杆点到一个“赵文宏”上,名字旁边浮起一张挺端正的青年面孔,人像下浮出小字,注明此人是宁安赵氏的嫡系子弟,年岁多少、父母何人、某某仙尊多少代孙之类。
然后最末尾有一句:酒醉淫辱庶妹,女不敢言。
庞戬:“……”
这是什么鸟人?
支将军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可能是多年修行的缘故,他脾气很温和,乍一看,就像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这形象无论是与传说中的大英雄,还是仙门的升灵峰主都大相径庭。
直到这时,庞戬才意识到升灵为什么是“九霄云上人”。
庞都统在天机阁里混了小一百年,除去他在外地公干没赶上的年头,也接待过五六位仙使了——筑基后期、乃至于筑基大圆满的也有,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凡人一生功过善恶,不管什么阴私、什么“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事,在支将军面前都成了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
他好像就是那个目睹了一切的“天”和“地”。
支修随手将“赵文宏”的名字划掉了,问道:“天机阁里有赵家人吗?”
“有,”庞戬都替赵誉丢人,“我这就告诉赵师弟,让他自己回家看着办。”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支将军就将原本的征选名单划掉了将近一半:“还有预备人选吗?”
“师叔,”庞戬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道,“您不觉得……藏污纳垢吗?”
“有些确实不像话,”支修十分平和地就事论事道,“有问题的我都勾掉了,好在都是世家子弟,不难查也不难找。该谁管,一一处置了就是。”
他说着抬起头,修长的凤眼好似一双平湖,不偏不倚地映着美丑,不惊也不怒,让人看一会儿,心里就跟着安静了下来。
庞戬沉默片刻:“是,备选名单同僚们应该都整理了,师叔容我去找。”
一会儿工夫,赵誉呈上了备选名单,没敢多说,灰头土脸地回家收拾不肖子孙去了。
支修勾勾点点,很快将三十人的终选名单列了出来,递给庞戬:“后面不用看了,今年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有个蓝衣进来说道:“师叔、都统,那天偷袭青龙塔的邪祟被抓到以后就都自尽了。安乐乡里的几个即便当场没死,也没能挨过一次搜魂,咱们只审出了一鳞半爪。这些人平时用‘转生木’做的仙器传信,联络时不用真名,参拜的邪神名唤‘太岁’。具体情形已经整理成册,请师叔过目。”
支修道声“辛苦”,接过来细细翻看:“这次是我疏忽误判,没料到这邪修竟至升灵圆满,累诸位跟着担惊受怕了。”
庞戬就问:“师叔,邪修不是很少能过筑基关吗?怎么还会有升灵邪修?而且……”
“唔?”
庞戬犹豫了一下,怀疑自己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狂了,但支将军的眼神就是给人一种“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涵容”的感觉,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个邪修有点弱——当然我肯定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人家脚底下烟的,但……就觉得跟我想象中的半步蝉蜕不太……不太配得上。”
他说完等着支修笑,支将军却没笑,很把他的话当回事似的,思忖了片刻才点头道:“确实。此人身上谜团很多,师门目前知道的也有限。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邪修千年难见,出世都有大动静,师门会提前知道的。”
庞戬立刻听出支修不愿多说,知道玄门中诸多忌讳,长者不告诉的不能随便打听,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支修却含笑端详着他道:“文昌啊,那天安乐乡林中,若我没看错,你应该是灵骨已就、道心铸成了吧?既已圆满,想要更进一步吗?”
庞戬倏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支修说道:“筑基要入内门,我虽不收徒,但‘接引令’还是能帮你拿一份的。”
跨过筑基,就真正脱离凡尘,得长生了,没有修士不心动,那是无数人间行走一生求而不得的。
庞戬也是人。
可他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挣扎,却又把话咽了。迎着支修温和的目光,他一低头:“师叔,入内门……就不再是‘人间行走’了。”
“自然,”支修道,“规矩嘛。”
庞戬听了,半晌没言语,支将军像是有无限耐心,也不催促。
良久,庞戬才近乎郑重地说道:“多谢师叔,我当年进天机阁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多远,就想多学一点本事,给人间做条看门狗,守个太平。登了仙门从此不下山……总觉得……总觉得……”
支修笑了起来:“背叛了点什么。”
庞戬手足无措道:“哎……这……我那个……”
“不必局促,”支修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点怀念,“你跟我一个老朋友很像——这样,接引令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入内门了,给我传个信。”
庞戬晕头转向地想:我何德何能啊。
于是更坐立不安了。
好在这时,又一个蓝衣跑进来:“师叔,都统,还有件事,请问那个‘螟蛉’怎么处理?”
庞戬仿佛来了救星,差点把脑袋扭下去:“什么‘螟蛉’?”
“啊,”支修一顿,“我倒把它忘了,还活着吗?”
片刻后,庞戬见到了那只把奚平引到安乐乡深处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大脑袋小细脖,瑟瑟发抖地被带到天机阁总署。他老远一看见穿着“碧章青”色长袍的支修就拼命往后缩,像只惊恐的幼兽。
庞戬扒开他的嘴,跟小怪物一口钉床似的尖牙打了个照面,“嚯”了一声:“这是只‘螟蛉半偶’啊?”
孕妇人最容易受邪祟影响,邪祟逗留过的地方,附近出生的婴儿很容易长出畸形身。穷人家伺候不起,就只好抛弃。有的邪祟便会将这些畸形儿捡走,用邪法炼成半人半偶,续上他们的命,养在身边当奴儿宠物,美其名曰“螟蛉”(注)。
“好像有点怕我。”支修没靠近,对庞戬说道,“带灵石了吗,可以喂他吃一颗。”
庞戬“哦”了一声,摸出一颗小指甲盖大的“蓝玉”灵石珠,刚一拿出来,那小怪物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走,贪婪地吞了。
“饿成这样,也不知多久没喂过了。”支修叹了口气,“螟蛉半偶不是活人,不能吃喝,得靠灵石为生——这是哪个邪祟炼的吗?”
“是,”那回话的蓝衣道,“原主已经死在安乐乡那林子里了。”
“要吃灵石?怎么不干脆以吞金为生呢?”庞戬咋舌道,“反正是邪祟的东西,我看处理了吧。”
小螟蛉没想到他更凶残,吓得直往蓝衣身后躲。
“文昌别逗他,半偶可能因为炼制手法,智力不及普通孩童,也多少听得懂人话的。”支修将军说道,“灵智未开的小东西,正邪与它不相干。我带去潜修寺吧,看看有没有大户人家子弟愿意收养。”
“说起这个,” 庞戬“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翻剩下的备选弟子名单,“哎?那个奚士庸怎么没在备选名单上?”
“你说安乐乡里那个……跟你一样胆大包天的小家伙?”
“那是永宁侯世子,宫里皇贵妃的侄儿。大名奚平,按理说应该……”庞戬十分做作地“不甚在意”道,“哎呀,奇怪,可能是奚氏人丁不旺,手下人一时疏忽漏了。”
支修一笑,知道庞戬是故意的,也没拆穿,顺手在纸上写了奚平的名字,奚少爷那张扬出挑的脸就浮在了纸上。
奚平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某月某日,伙同某某、某某某等人,为一女伶敲闷棍殴打兵部侍郎之子;某月某日,酒醉,春香楼大放厥词,骂哭鸨母;某月某日,给某某人坐骑下泻药;某月某日在庄郡王府恃强凌弱,撵猫上树……
庞戬:“……”
这熊孩子可真是个宝藏,太解闷了。
支修笑出了声,在终选名单上将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
13、龙咬尾(一)
初九那天,不到四更,奚平惊醒。
梦见什么他睁眼就忘了,盯着床帐上挂的生辰玉呆了片刻,看见玉上刻的“四月初九”,就想:将离生日。
他翻了个身,困倦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盘算:给点什么呢?
最近新得的一串南珠成色不坏,就是尺寸大,瘦人戴着蠢笨;一块金丝珐琅的怀表,镶的孔雀是有点艳俗,不过年轻姑娘倒也不怕艳;还有个麻姑献寿的摆件,玉的质地算不上极品,雕的神女粗看却很有点将离的神韵,“献寿”既应景也吉利,不如……
忽然,奚平重新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东西送不着了。
原来这件事在他胸口不动声色地发酵了好几天,此时才终于膨胀到了尺寸,梗住了他那过于宽广的心。
这是奚平有生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感触未必深,但后劲绵长。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阙悼亡词……后半阙没憋出来。写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因为他的大作实在狗屁不通,跟安乐乡里那堆“牛皮癣”不分高下。
醉流华没得悄无声息,一时间,金平欢场黯淡,奚平忽然觉得那些温柔乡都好没意思。前两天狐朋狗友得了辆不用马拉的“油汽车”,喊他出去跑,他也兴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听戏,或是摆个姿势给他母亲画着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里。老太太睡了,他就自己读书。
虽说两页之内必被放倒吧,那也是真读了。
他还打算听侯爷的话,过一阵就去“少爷营”里补个缺,然后娶妻生子,照着正经日子过。
谁知仙人开怀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写。
玄隐山的征选帖送到侯府时,正赶上侯爷休沐。
辰时初刻,除了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全家都在睡懒觉。一只仙鹤彬彬有礼地飞进了侯府,在书房屋顶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阳,没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没办法,只好擅闯了后院。
老太太正在浇花,惊见这等祥瑞,还当是自己大限将至,仙鹤来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壶都吓掉了。
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雅文吧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
下面一层则是摆得满满的“蓝玉”灵石珠。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
侯爷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这叫‘咫尺’。”侯爷收回无影脚,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两块玉板底部的凹槽里各放了一枚蓝玉珠,玉板上随即闪过柔和的荧光。
侯爷取来笔,给奚平演示怎么用。他在其中一块玉板上写了个“奚”字,另一块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荧光,然后在同一个位置,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奚”字。
“两块‘咫尺’只要装好了灵石,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用它通信。潜修寺不让弟子给家人写信,但并没有设禁制阻断传信仙器,应该是默许你们带的。”侯爷说道,“我和你娘就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见不得儿孙远游,哪怕你没什么话,每天也别忘了给老人家报个平安。”
奚平:“哦。”
侯爷按住玉板上的镀月锦鲤,那鱼儿活过来了似的,尾巴活泼泼地扑棱了一下,鱼身随着侯爷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动,动到哪,哪里的字迹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说几句话。”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笔杆条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亲训话。
侯爷说:“我没想到你会接到征选帖,不然这话早该教你。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凡人,在仙门里没有庇护,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样惹是生非,可没人给你兜着。”
奚平抗议道:“您听您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闯祸精?”
侯爷:“不然你是个什么?”
奚平正待反驳,便听他爹又冷冷地说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门的门槛,你此去挂的是贵妃娘娘和庄王殿下的号,就算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奚平:“……哦。”
侯爷却不知想起什么,说到这里,有些出神,目光落在书房窗外。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婆娑树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绝金平的侧脸上,重新黑了泛灰的两鬓,也深了眼角的沟壑。
光阴雕琢起凡人来,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奚平忽然无端觉得,侯爷对他收到征选帖这事并不怎么高兴,不是祖母和母亲那种单纯的不放心,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忧虑。
他又看了看那对白玉咫尺,心里越发疑惑——从小侯爷就告诉他仙凡有别,要对仙家敬而远之。所以他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从来都是只祭祖、不烧香不拜神,家里纸符铭文等物一概看不见……怎么侯爷自己倒好像对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这时,侯爷回过神来,又说道:“潜修寺里传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别轻易得罪人家就是。咱们不想飞黄腾达,也用不着你去巴结那些‘天上’人,记得了?还有……”
永宁侯一句“不要进内门”堪堪到了嘴边,抬眼看见自家那倒霉玩意儿,又咽下去了。
每届备选弟子能有一个进内门就不错,前面多少金枝玉叶还排不上号,内门跟他们家这大宝贝有半个铜子关系?这话说出来显得心里忒没数,跟嘱咐癞蛤/蟆说“咱不要娶嫦娥”差不多。
“……去潜修寺里板一板你这轻浮性子也好,平安去,一年以后平安回来,别叫你娘和祖母担心。”
奚平:“爹,您自己舍不得我就直说,老打别人的旗号干什么?越老脸皮还越薄了。”
侯爷:“……”
小兔崽子!
老父亲抹不开面子承认,只好撸起袖子,将这逆子打跑了。
第二天清晨,奚平最后一次衣来张手,让家仆摆弄好,拜别祖母和父母,去了天机阁。
天机阁周围四条街戒了严,太明皇帝亲临,着裘冕,率三公九卿,辰时起便至天机阁祭坛。
备选弟子们排着队跪好,聆听圣训。
今年的圣训格外短,陛下只是简单说了两三句“修戒身心、庇护家国”之类,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多话。
据说每次主持大选的仙使都来得很晚,而且修为越高架子越大,大伙儿干等着也尴尬,全靠陛下圣训拖延时间。陛下回回得叫人准备好长篇大论,恨不能变个结巴,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今年一位升灵峰主亲至,大家原想着,这怕不是要等到日头偏西?谁知支将军辰时初刻就准点现了身。
支修来时,既没有御剑,也没有仙鹤开道。他换了身带隐铭文的浅灰长衫,中规中矩,不奢华也不寒酸,要不是天机阁全体驻京半仙起身相迎,老远一看,几乎就像个凡人。
支将军仙隐百年,似乎仍记着为大宛人臣的本分,客气地跟陛下见了礼,又陪着一起祭了天地,给足了人间帝王面子。
午时二刻,三十一辆车在天机阁门口停好,杂役们已经事先将弟子们的行李放上去了。拉车的是一水的白马,白得反光,眼睛呈现出碧章灵石那种特殊的蓝绿色……它们好像也不是活物,是某种仙器。
天机阁总署与城中七座青龙塔上鸣钟三声,太明皇帝将仙使送出东门。支将军踏上照庭,回仙门复命去了。
然后众弟子拜别君父。
奚平混在人群里跟着一起行礼,偷偷看了天子一眼。
他还是年幼时在宫里见过太明皇帝周坤,“天颜”什么样,印象已经模糊了。奚平只依稀记得,陛下似乎有南圣山那么高,有一双厚实极了的大手,对小孩说话很和气,常常有赏。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陛下没有山那么高,甚至还没有他自己高。
太明皇帝背着光,看不清表情,繁琐的礼服在身,隆重得近乎忧郁。他身后蟠龙柱上两条龙须发怒张,让奚平无端想起太岁影子里的怒龙。
礼毕,弟子们要由天机阁护送,前往潜修寺了。
14、龙咬尾(二)
庞戬含笑目送备选新弟子们上车——四皇子、九公主,慈溪郡王世子……还有几个宗室,总共三十一个备选弟子,姓周的占了六席。而玄隐几个大姓中,只有林家有嫡系入选,赵家进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其余都是……挺出乎意料的人选。
到底是这一届的世家子弟们都格外道德败坏,才上名单就被刷下来,还是支师叔故意的?
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反正不是姓周的,就是姓林的。”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
“拉倒吧,”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小怪物立刻被控制住了,提线木偶似的退后几步。
奚平则有种奇特的感觉——那项圈……不,被项圈捆住的小怪物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类似于猫尾巴:不管它的时候,它会自己动,想管的时候就能随心控制。
奚平试着命令:“你往左边走两步?”
小怪物脸上露出挣扎不甘心的神色,腿却乖乖往左边迈了两步。
“往右。”
小怪物听话得好像奚平自己的腿。
“嘿,”奚平乐了,庞都统给了他个好东西,“这回你老实了吧?给爷作揖。”
“倒立。”
“再跳个舞。”
小怪物被他折腾出了花,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迸出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他。
奚平从才不怕被人瞪,别人越生气他越来劲。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狗东西冒了坏水:“停,别扭了——来,叫声爹听听。”
可是这回,他没得逞,小怪物张了张嘴,嘴里却只发出短暂的气音,像个漏了气的火绒盒。
奚平仔细一看,发现那小东西的舌头只有很短的一截,蜷在几排牙后面,咽喉软腭形态也十分畸形。
他似乎是……发不出声音来。
被驯龙锁制住的小怪物无法完成主人指令,只能不停地发出“嗬嗬”的气音,又怪诞又可怜。
奚平突然有点不舒服,那半截的舌头让他想起了宫里的狗——皇城要肃静,不让狗叫,宫里的狗都要切掉一部分喉咙。奚贵妃原来养过一条狗,从小与庄王要好,庄王自立门户后就将它带出了广韵宫。
那老狗每次尝试与别的狗嬉戏,都只能发出这种“嗬嗬”的气音,慢慢的,它也不怎么爱撒欢了,没过几个月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为这庄王大病过一场,人差点没了。
“行了,别叫了。”奚平把头伸出车窗,风卷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庞戬在哪,只好灌着风嚷嚷道,“尊长,那邪祟有什么毛病啊?要不干脆别给它安嘴,要不就安条正常的舌头,弄半根舌头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能修吗?”
话音没落,迎面飞来一样东西,差点拍他脸上。
奚平双手接住,只见那是半本线装残卷,快散了,还有股馊味。
他“噫”了一声,封上车窗,嫌弃地用手指尖捏开泛黄的纸。
残卷第一页画着几张畸形婴儿,下面写道:修炼半偶十法。
“什么鬼东西……”
奚平一目十行地翻起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紧缩成一团的眉眼沉了下来,诧异地睁大了眼。
又往后翻了十来页,他一言不发地将那残卷合上,目光落到了小半偶身上。
不知为什么,本来气得快要变形的半偶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愣,随后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可能因为……奚平那是看人的目光。
奚平嘀咕了一声:“所以你不是人皮包的木偶,你原本是人?”
半偶被他问得有些茫然,跟奚平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犹犹豫豫地呲出那一口狰狞的牙。
奚平想了想,弯腰端起装灵石的木匣,取出一颗给他:“喏,你要吃这个?”
小半偶一看见灵石,就把什么都忘了,扑上来一把抢走了奚平手里的灵石,直接吞了。
奚平还想说什么,这时,悠长的鹤唳穿透云霄,马车猛地一晃,他顿时有种自己轻了一百多斤的错觉。
思路客
他倏地一震:潜修寺到了!
奚平再顾不上别的,随手将那放灵石的木匣往行李里一塞,迫不及待地探头瞻仰仙山……没注意那小半偶紧紧盯着他的灵石匣子,黑豆似的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视线。
15、龙咬尾(三)
“……飞马落地后化作了白玉马,庞都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去拜会哪位仙尊。门口有一位半仙迎候弟子,自称杨师兄安礼,新城长公主之子,是上一届大选的师兄。”
“杨师兄十分和气,生得有点像三哥,不过自然是比不过我三哥的。”
金平入了夜,庄王府南书房里,周楹捧着一块跟他送到侯府的白玉咫尺一样的白玉板——原来那白玉咫尺竟不是一对,而是三块。
此时奚平大概已经在潜修寺安顿下来了,开始长篇大论地给祖母写信,那白玉板上飞快地冒出一行一行的字。
王俭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摆棋谱,假装自家主上偷窥奚世子给老太太写家信这事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奚老夫人早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没读过什么书,奚平写的都是大白话,还图文并茂的。
比如他写道:“寺门前有青鸾白鹿乱窜,青鸾鸟不过半尺,尾羽长如披风。”
底下就附了一张活灵活现的青鸾图……就是画工糙了点,像只屁股上插扇子的鸭子。
庄王的嘴角翘了起来。
“寺内一应仆从都不是人,是灵石驱使的稻草人,唤作‘稻童’,可以引路、清扫院落、敲锣报时等等,只需将相应纸符黏在稻童脑后,即可驱使他们做事。等孙儿学会做这稻童,一定要给祖母做一群,要一对捶腿的、两个打扇的,还要再凑个戏班子。”
庄王笑出了声:“难怪外祖母偏心偏到胳膊肘,这小子,就是比我会哄老太太。”
王俭凑趣道:“要不怎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争宠这方面,殿下确实多有不及。”
白玉咫尺上,奚平拍完马屁,又点评了潜修寺的伙食,总体是很满意,只是遗憾道:“一日只供早晚两餐,弟子没有点心消夜。”
点评完吃的,他又说住的:“此处男女弟子分开两头,日常课业、起居都碰不到面,可惜、可惜!女弟子一人一院,男弟子因人数众多,两到四人住一院,孙儿在‘丘’字院,与两位同窗一起。”
“一位常兄,常太傅长孙,生得面圆似饼,待人很是热络,就是嘴碎,搬进来不到两刻,传了八个小道消息,仿佛喇叭成精。”
庄王心道:还有脸说别人嘴碎,我看你最该掌嘴。
王俭见他难得心情好,很有眼力劲儿地将他水杯满上,才提起壶,又见庄王脸上的笑容一冷,于是偷偷往白玉板上瞄了一眼。
只见奚平写道:“另一位姚兄是太史令之子,太子妃庶弟。这位兄台因得知与孙儿同住一院,吓得一晚上跑了七八趟茅厕,险些拉成面条。孙儿甚感愧疚不安,以后定要多多与之亲近。”
庄王手指捻过白玉石板:“太子内弟……”
王俭忙道:“自从承恩侯张氏获罪,东宫便越发低调。太子妃出身不高,那姚家更是谨小慎微。这回送到潜修寺的姚二公子在金平城一直默默无闻,想来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情。”
庄王“唔”了一声:“我知道,奚士庸那混账虽然在家讨嫌得很,出门在外倒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他能忍住了别给我惹是生非就不错。”
王俭笑道:“殿下放心,这回入选潜修寺的弟子里,大姓嫡系很少。除了四殿下、九殿下,便只有林氏一子。林氏是四殿下母家,想必不会与他争什么,九殿下年纪小,性情又柔弱,这回内门人选想来没什么悬念。四殿下为人处世周到,有他镇在那,其他人生不出什么大波澜。再说他在凡间与您交情甚好,想必也会替您看顾世子的。”
“甚好谈不上,周樨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进仙门,不与我等凡人为伍,只是看在他母妃的份上,谁也不得罪罢了。”庄王一哂,“不过他倒确实不是个莽撞人……唔?”
白玉咫尺快写满了,奚平那话唠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就此收尾,问了全家安以后,他又在犄角上添了一句:“天机阁庞都统跟孙儿颇为投缘,还送了个半人半偶的小仆,此事说来话长,明日再同祖母细讲。”
“庞?庞文昌?”庄王看着“投缘”俩字一挑眉——难怪他们明明把奚平从备选名单上撤了下去,永宁侯府却还是接到了征选帖,“是他?”
“这位庞大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软硬不吃,谁的面子也不买,多少大姓的人想巴结还找不到门路。”王俭道,“世子既然已经进了潜修寺,将来回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天机阁的。事已至此,若是投了他的眼缘……倒也不是坏事。”
庄王总觉得有点怪,庞戬那样孤狼似的人,听着不像是会送人“小仆”的。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天机阁右副都统,捏死个把凡人跟一脚踩过蚂蚁窝差不多,应该也不至于对个小弟子使什么手段……吧?
“端阳时别忘了给庞都统备一份节礼。”
王俭答应道:“应该的。”
白玉咫尺上的小鱼自己游动起来,擦掉了上面奚平留的字和画,老夫人那边开始回信了。
庄王就放下咫尺,对王俭道:“楚国使臣今天到了。”
王俭忙坐正了:“为了火车的事?”
“嗯,陛下铁了心要铺陆运,大宛境内的几个迷津驻满足不了他老人家的胃口,这回打算直接通到楚国东衡。”庄王说着,神色冷淡了回去,那图文并茂的白玉咫尺似乎只能将他眉间霜雪驱散片刻,“东衡项家人离经叛道,倒是跟他一拍即合。”
王俭想了想:“漕运怎么说?”
蒸汽的烟尘吹浑了金平的天,也吹鼓了漕运的腰包。一条大运河,多少大世家黏在上面吸血,哪容得下地面上跑的“腾云蛟”来分一杯羹?
“漕运?呵,恨不能外使没走就以头抢地,说铁轨‘穿山绕林,妨碍风水,有损国祚’,就差找玄隐山仙尊评理了。”庄王笑了笑,“漕运司的孙禹庆,真是个人才。”
王俭摇头道:“孙家贪得无厌,首鼠两端,先前巴结承恩侯,承恩侯一倒,又恨不能跟东宫撇清关系。”
话没说完,却见庄王眼角浮起冰冷的笑意。
王俭:“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让学生去做?”
庄王伸手抵住嘴唇,扭头咳嗽了几声:“当初修金平到俞州的铁轨,闹出过贪官巧取豪夺百姓耕地,高价卖给朝廷的事,记得吗?”
“是,后来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人,地么,朝廷拿都拿了,自然是不可能还了。”王俭道,“您是说……”
“腾云蛟固然威风,可这些百姓没了安身立命的田地,往后靠什么活呢?可怜啊。”庄王像吹去细瓷上的尘埃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孙大人提个醒吧,别让他天天惦记着找南圣告状了——这不是有现成的‘正路’么。”
王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完,又说道:“可是王爷,陛下向来心如铁石,一小撮失地百姓,未见得拦得住他……”
“我拦他做什么?他愿意通车还是通船,跟我这足不出户的病秧子有什么关系?”庄王疲倦地一拂袖,“那是太子的事。”
“太子?太子怎会蹚这浑水?”
“那可由不得他,”庄王把玩着指尖的粗陶杯,声音几不可闻,“毕竟太子……除了‘博仁’之名,还有什么呢。”
说到这,他撑着头,无意中扫了一眼旁边的白玉咫尺。
奚老太太已经用巨大的字絮叨了一堆,老祖母的嘱咐不外乎就三条,“吃饱穿暖别闯祸”,没什么新鲜的。庄王看了一眼,本来要移开视线,却见老太太写道:“我不要那什么稻草人,妖怪似的,夜里撞见怪唬人的。仙门若教如何炼丹制药倒好,你为着三殿下,可要多留点心。”
庄王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皮微颤,目光像是被老太太那行字烫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咫尺倒扣过去,冲王俭摆摆手。
潜修寺里,跟祖母通完信的奚平收好了白玉咫尺,逼着自己躺下早睡。
潜修寺在玄隐山脉最外围的山谷中,苍松翠柏连成了滚滚碧涛,没有蜂鸣的机器,也没有聒噪的齿轮,屋里甚至没有自鸣钟。弟子房中只挂着个半尺见方的青玉历牌,是件别致的仙器,每日子夜之交,历牌上会自动更换日期节气、当天阴晴雨雪。
山中太安静了,静得奚平有点择席,做了一宿乱梦,耳边又反复回荡起那支还魂调,吊了一宿的丧。
卯时,墙上历牌突然喷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一声惊雷在小屋里炸起,震得房梁直哆嗦。
奚平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三魂散了七魄,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通乱摸,确定没让雷劈掉什么部件,才惊魂甫定地望向那历牌。
历牌上的日期早滚到了四月十六,“天朗气清、闲云垂碧”下面多了一行闪烁的金字,无声地催促他:“整理仪容,卯时三刻,乾坤塔早课。”
往常这时候,少爷都还没躺下睡呢。
还整理仪容……整理遗容还差不多。
奚平对着那历牌参了会儿禅,直挺挺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拍,就要接着睡。
不料他脸才刚沾到枕头,历牌上就再次爆发强光,第二声炸雷落下,仿佛直接劈到了奚平脑袋上。奚平的耳朵本来就比别人敏感,差点被这一下震聋了,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啊——”他暴躁地嚎了一声,捶着床叫道,“来人!来人!”
嚎完,他就张手闭眼靠在床头,等人给他穿衣梳头。
可是等了半天,衣服也没自动往他身上裹,奚平不耐烦地睁开眼,发现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号钟,也没有丫鬟,只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半偶,蘑菇似的蹲在墙角,正在观察他。
奚平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潜修寺,没有小厮了。
小半偶缺灵魂短智慧的,人话不能说完全不懂,可也懂得不深——据奚平看,智力水平跟他三哥那破猫差不多。
庞戬净瞎扯淡,别说穿衣梳头这种精细活了,铺床扫地也指望不上这玩意。
奚平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只好挟着起床气将那小东西扔到书房:“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穿衣洗漱还倒算了,自己梳头可要了他半条命,还没等他弄好,门口就传来同住一院的常钧的声音:“士庸!你走了吗?要误早课了!快快快快点!”
碎嘴常兄都结巴了,奚平摸出自己的怀表瞄了一眼,其实感觉时间还挺富裕。
然而常兄急得要挠门,奚平也只好连怼再杵地将头发胡乱塞进头冠,顾不上揪掉了多少,只恨不能遁入空门,剃个秃瓢干净。
他只来得及抄起地图,就被同院的常钧一把拽了走。
常钧:“带好问路符了吗?”
奚平莫名其妙:带它干什么?
不等他回答,常钧就紧张地说道:“没事,我带了一打,写废了也有的替换。咱们快去找稻童,第一次用符纸,恐怕不得要领,得多试几次……哎,那里!”
奚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抬头,见好几个同窗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个稻童。
“早课在乾坤塔,‘乾坤塔’得写正楷,工整一点……小心别出框!”
“好了好了,快快快!贴上贴上!”
“你们都别围着稻童啊,挡着路它怎么领咱们走,散开点。”
常钧一把将奚平拉进人群:“太好了,他们已经找到引路稻童了,咱们快跟上!”
他话没说完,就只见贴上了问路符的稻童缓缓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稻草人迈开宛如大家闺秀的小碎步,好像唯恐踩死一只蚂蚁,端庄地沿着小路往西挪去。
等这位的莲步开到乾坤塔,他们大概能赶上吃年夜饭。
奚平:“……”
弟子们“嗷”一声崩溃了,奚平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带了地图,其他人手里都只攥了问路符。
这些人可真行,那么清楚一张地图自己不会看,怎么就这么相信所谓“仙器”?
“别指望它了。”奚平飞快地在地图上溜了一眼,拿出他被侯爷拎着家法撵着满金平跑的认路经验,“跟我走。”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家公子?”
“兄台认得去乾坤塔的路吗?家中可有长辈在潜修寺任职?”
“莫非这位兄台有其他指路的仙器?”
奚平心说你们跟着跑就得了,北都找不着,哪来那么多屁话?
不过才刚来第一天,侯爷“别找事”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忍住了,任凭常钧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给众人介绍他姓甚名谁。
众弟子可能也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永宁侯世子,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语气各异地“久仰久仰”起来。
不过这群不认路的没头苍蝇此时别无选择,有个屁就得跟着飞。他们缀在奚平身后,乌央乌央地滚向了乾坤塔。
潜修寺清静了十年,招来了这么一帮,群鸟四散惊起,并愤怒地掷下“天粪”几摊,给队尾几个跑得最慢的病秧子施了肥。
就在他们已经看见乾坤塔的匾时,常钧忽然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惨叫:“不、不好,稻童要敲锣了!”
潜修寺里一切循古例,辰时敲钟、申正响鼓、夜半打更、卯初一声雷。其他重要时点——比如卯初三刻早课,由稻童敲锣报时。
山谷拢音,一声锣响能传遍周遭。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一个健步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走了稻童的锣锤。
稻童眼睁睁地看着一帮大小伙子山洪似的冲过去,茫然地抠着锣转起圈来。
一伙人惊心动魄地冲进了乾坤塔,主事仙尊还没来,奚平这口噎在嗓子眼的气才喘出去。
他把锣锤往怀里一揣,一边环视周遭,一边随便找了个空位要坐。屁股还没沾上椅子,旁边一位就避瘟似的站起来挪了地方。
奚平抬头一看,哟,是太子那小舅子。
小舅子名叫姚启,亲娘死得早,嫡母也不待见,虽不至于受虐待,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教养。十几年前,张皇后一脉倒了楣,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承恩侯张氏树倒猢狲四散,也吓破了姚大人的胆。
姚大人虽不过是个小小太史令,却是位卑而忧远,总感觉承恩侯滚出三尺远的脑袋就是前车之鉴。自从家里大姑娘嫁了太子,姚大人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张氏灭门的故事拿出来复习一遍。
用永宁侯爷的话说,太子妃全家都神神道道的。
姚启生在神神道道的姚家,长得战战兢兢,瘦小得像个未及笄的姑娘。意外入选潜修寺已经吓了他个半死,来了以后得知自己同奚氏子弟同住一院,更是眼前一黑。
太子是储君,庄王先天不足,俩人都不参加仙选。太明皇帝膝下,只有这两个留在凡间的成年皇子。一个虽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被生母牵累,一个是处事圆融备受圣宠的贵妃之子,哪怕他俩没有争心,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妃娘家和奚贵妃娘家之所以没有势如水火,是因为双方都比较废物,没有“势”……并不是能友好共处的意思。
姚启头天晚上半宿没睡,净想象奚平这混世魔王会怎么迫害他了,差点在茅厕过夜,一早肝胆皆虚地爬到了乾坤塔,眼看那不散的阴魂又要向他飘来,反应难免大了些。
可能是太虚了,他笨手笨脚地这么一站,“咚”一声碰倒了硬木椅,众人都被他惊动。备选弟子们窃窃私语突然安静,好几道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到了姚启和奚平身上。
姚启不习惯成为视线焦点,脸“腾”一下红了,奚平却是个人来疯。
那奚家的纨绔子浑不在意地一笑,流里流气地笑道:“晚啦子明兄,你跟我在一个院睡了一宿,清白早没啦。”
众弟子闻听这等虎狼之言,哄堂大笑,姚小公子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瞠目结舌,羞愤欲死。
“好了好了,”这时,旁边一个锦袍的俊朗青年出面打了圆场,拉住奚平道,“子明年纪小,士庸,快别逗他了。来我这边坐。咱俩也有好些年不见了,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那青年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轮廓和庄王有几分像,正是林氏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周樨。
四殿下的面子不好不给,奚平顺着他坐了过去,不等开口寒暄,就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挺热闹啊。”
那是个……没变声的孩子的奶音,却非得要暮气沉沉地拖着长腔,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沧桑,还故意带了那种老人特有的颤音,听着格外刺耳,像个净身过早的老太监。
整个乾坤塔中一静,笑出声的都急急忙忙地把露出来的牙床塞回嘴里,奚平被周樨拽了一把。
“别看,”周樨小声提点他道,“罗仙尊不喜人直视。”
奚平一头雾水,心说这“罗仙尊”难道是什么非礼勿视的大姑娘?
他听了劝,按捺住了没抬头,片刻,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乾坤塔中间有四五十层石阶,顶上一个高台,走上去能俯视所有弟子发旋。奚平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宽大衣袖从他身边经过,袖口几乎垂到地上。
这位罗仙尊甩着疑似“水袖”的唱戏服,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高台,又捏着嗓子咆哮道:“哪个混账把稻童的锣锤顺走了?交出来!”
奚平的屁股稳稳当当地镶在椅子上,心想:嘿嘿,你猜。
念头才起,他肋骨就被硬物重重地杵了一下,藏在怀里的锣锤直接撕开衣襟飞了出去,差点捅了奚平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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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为躲锣锤猛一仰头,就看见了石阶上的罗仙尊——那位仙尊居然是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脸不高兴地耷拉着五官,跟旁边两个给他打扇的稻童一般高!
难怪袖子都耷拉到地上了。
抬手接住锣锤,罗仙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奚平脸上:“小子,你叫什么?”
旁边的四殿下眼角微抽,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16、龙咬尾(四)
奚平掂量了一下,心说来都来了,仙尊想必也不能因为个锣锤把他打出去,于是坦坦荡荡地报上自己大名,末了又一拱手,痛快地认了错:“仙尊,我错了,我从小被拘在金平,没见过这么别致的锣,门规上也没说不让拿稻童的锣锤,就想借来开个眼。没想到您也睡过点了,害您差点误早课。”
罗仙尊:“……”
你才睡过点了!
周樨听得牙疼,他还是十年前在老三身边见过这个永宁侯世子,那会儿这小子只有豆大,已经不是盏省油的灯了,一天能把太傅气抽两回。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孽缘作祟,又做了同窗,简直梦回御书房。
“奚士庸,”罗仙尊拖着奶音,恶狠狠地嚼了嚼奚平的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吧——这位奚师弟。”
话音刚落,奚平就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揪住他衣襟,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他胯骨轴差点撞桌角上。奚平及时扭了一下屁股,险伶伶地躲开了石桌角,不等他骂娘,他已经被拽到了石阶下的小平台上。
随即眼前一花,他被关进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里。
罗青石和同窗们的声音顿时与他隔了点什么,不那么真切了。
奚平在安乐乡里曾被支将军拉进过芥子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立刻知道自己又被拉进了一个芥子里,心说这可真是“芥似主人”:罗巨仙的芥子都比别人的宽敞!
罗青石说道:“这叫做‘灵感芥子’,能测出你们天生是灵是钝。所谓‘灵感’,就是你们眉心第三只眼,能分辨灵浊、观物鉴气。今日我与诸位初次相见,就用它来摸个底,以便未来一年因材施教。”
“芥子里有六个岔口,第一个岔口二选一,第二个四选一,以此类推,最后一个岔路有六十四条路,只有一条路能走出来——就是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走错了,灵气会渐渐稀薄,走到尽头就是死路,须得倒退回去重选;还有几条错路,你们要小心了,里面浊气丛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谁要是灵感又钝,运气又不好……”罗青石说到这,冷笑了一声,“那就希望自己命大一点吧——一炷香之内走出不来的,都是天生灵感迟钝之人,每日早课要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来。”
奚平:“……”
卯时三刻还再提前一个时辰,这是要组织他们起来打鸣吗?
罗青石:“稻童点……”
“弟子周樨,”四殿下忽然朗声道,“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兄。”
罗青石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哦,四皇子……殿下,有什么指教?”
“不敢,”周樨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仙尊,您方才屡次提到‘灵气’和‘浊气’,还说这芥子只有找到‘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路才能出来,可仙尊还没有教导我们什么是‘灵气’和‘浊气’……”
不等他说完,罗青石就“奶气横秋”打断了他:“幼童不会言语,也不知何为‘甜’,何为‘苦’,但吃了糖会笑,舔了药会哭。诸位都是有名有字有身份的人,难道要我从穿衣吃饭教起?”
周樨身份高贵,潜修寺的管事半仙见了他尚且客客气气,同届弟子都让他三分,还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脸,神色不由得一沉。
罗青石:“点香!”
奚平能听见外面人说话,但看不见别人。
而在乾坤塔中其他弟子看来,奚平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琉璃球扣在了里面,他双脚凭空离开地面三尺,悬在半空。
芥子中,天地渊峦都是折叠的,众人只见奚平迈开腿,像是往前走了起来,步子还不小,人却始终悬在原地没动地方,只有芥子里的路一直变化。很快,他来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什么灵气浊气,听着都不像人话,反正奚平一个字也没懂。
既然瞎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干脆别费那脑子,闷头瞎蒙算了,蒙错了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罗仙尊那拖了二里地长的“香”字还没落停,奚平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左边一条。
其他弟子见他这样自信,以为稳了,唯独周樨瞥见罗青石不怀好意地笑了,心说:奚士庸准是选错了。
矮罗刹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灵感芥子全凭他操控,他要是有心整人,恐怕第一条错路就是所谓“浊气丛生”的险路。
周樨迟疑了一下,想起庄王,他其实怀疑他那三哥的手眼能通到潜修寺来……不管怎么说,他和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最好过得去,于是就想出声向奚平示警。
可那芥子里的变故却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还没等周樨想好怎么说,就见奚平猛地刹住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透明的芥子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里面的奚平被一片黑暗生吞了!
紧接着,那一片黑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坐在前排的弟子猝不及防,惊得险些靠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芥子里的奚平只觉一股瘆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从地下翻了上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足有西瓜大,张着血盆大口,鬼叫着迎面撞来,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头!
窄路上,左右根本没地方躲避!
罗青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我可是叮嘱过你们要小心了,有些人……”
下一刻,他的话被另一声咆哮打断。
奚平乖戾任性,心情好的时候赶上他看对方顺眼,或许还能偶尔退避一回,狭路相逢他可从来不让路。
六岁时候,这货路遇恶犬就敢拎棍上前,何况他现在已经长了一房高。
一看没地方躲,奚平干脆往前硬顶了一步,伸长胳膊抵住了那凶神恶煞的脑袋,整个人被冲撞得倒退了十好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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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露出利齿要咬他,那奚平哪能同意?于是他使了吃奶的劲,揪住了它两腮的疙瘩肉!
这脑袋长得肉疮四溢、血肉模糊,根本没法细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掐脸调戏,活生生地愣怔片刻,继而怒不可遏地冲这大流氓发出了咆哮。
它的吼声好像能直接搅进人脑浆里,直面咆哮的奚平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会儿奚平没有手捂耳朵,只好张开嘴卸掉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胸口却仍是又闷又堵,想吐。
于是他干脆撩开嗓门,予以回敬——吼出来总比吐出来强。
这二位在芥子中抱头痛吼了足有半刻,中气都挺足,嚷嚷得整个乾坤塔都在震颤,众弟子目瞪口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罗青石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芥子中脑袋应声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
奚平惯性之下往前一扑,差点扑了地。他口干舌燥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已经退回到最初的岔路口了。
芥子重新清澈起来,奚平回归了众弟子视野。
罗青石瞄了一眼香案,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走不出芥子了。
往旁边一坐,他闭目养神起来,拖着长腔“唱”道:“一炷香已经过半,奚师弟还没走过第一个岔路……”
芥子中奚平充耳不闻,迅速转向右边的岔路。
他腿长跑得快,不多时就看见了第二个岔口。
奚平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脚下一眼——凭着过人的耳力,他听出自己脚步声在不同的路上音色不同:走在错路上的时候,脚步声略重,像是起了回音;而右边这条正确的路上,脚步声明显“干净”些。
来不及多想,奚平决定再试一次。他闭上眼,飞快地在四条岔路口上分别跺了一下脚,果然,四条路的脚步声有微妙的轻重差别。
奚平选了脚步声最轻的一条,冲了出去,此后所有岔路他都如法炮制——正像罗青石说的,错路上灵气越来越稀薄,正确的路上灵气越来越浓郁,越往后走,脚步声的轻重区别就越容易辨认。
众弟子见他对错五五分时都能选进最危险的境地,开个头就惨烈地花了一半多的时间,以为后面必定更是惊心动魄,没想到他脱缰野驴一般,一口气直接通到了最后。
好像一开始走进歧途就为了哄他们玩!
罗青石却以为奚平死定了,压根没睁眼。他说话又慢,前面那句还没说完,奚平已经跑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罗青石浑然未觉,还在唱独角戏: “……看来是想明天寅时三刻到乾坤塔敲锣了。”
刚说完,就听高台下有人接话道:“啊,我出来了啊,还得去吗?”
罗青石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就见奚平全须全尾地站在芥子外。
奚平平时就好动,虽然刚惊心动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来站定片刻,他就把气喘匀了。清早时没束好的头发掉出一缕,他满不在乎地往后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狈,还有种别样的放诞不羁。
罗青石一双圆眼瞪得变了形,看起来想引个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坟,这时,周樨再一次适时地插话道:“师兄,我们这届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个人都要测灵感的话,恐怕要快些了。”
罗青石嘴角抿成一条缝,艰难地按捺住了脾气,一拂袖,将奚平卷回他座位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奚士庸,有点意思。难怪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说完,他苦大仇深地一点稻童:“灵感甲等,记下,下一个——”
看热闹的弟子们再一次齐刷刷地低下头,气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贤孙哀悼先人。
罗青石一伸手,旁边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递上弟子名册。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后一个,罗青石就干脆顺着他倒着点:“姚启,姚子明。”
周樨趁姚启哆嗦着往上走,低声对奚平说道:“罗仙尊已经接近筑基中期,天机阁都统见他也得视为前辈。士庸,虽然他不会与我等未开灵窍的凡人认真计较,你也不该仗着天资好就戏耍他。”
奚平前面几句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却不知殿下从何说起了,纳闷道:“我什么时候戏耍他了?”
周樨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没再跟他说话。
方才听见罗青石宣布“甲等灵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变了——天生的“甲等灵感”,在人群里万中无一,是传说中“闭眼押注逢赌必赢”的人,要说直觉,他们可能比普通半仙还准。
这样的人,第一个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选错。
所以周樨得出结论:奚士庸绝对是故意的。
早听说永宁侯家的张狂无状,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张“佯作无辜”的脸,感觉百闻不如一见——真人比传说还不可一世。
这时,姚启已经进了灵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窜稀窜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面都能看见。一路提心吊胆地猫着腰,恨不能将肚皮贴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启都得闭眼念念有词半天才下决断,不知是在做法还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虽然努力,运气却实在不怎么样。
刚走过两个岔路,芥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黑了。
如果说奚平是被恶意整治,那姚启就纯粹是自己倒霉了,连罗青石都没想到他撞见个开门黑。
姚启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掉头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他也被吞进了一团黑气里,相比奚平那闹着玩似的二重唱,这次传来的动静惨烈太多了。黑暗里先是传来了不祥的裂帛声,随后是变了调的惨叫、还夹杂着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前几排的弟子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纷纷将座位往后挪。
直到一炷香彻底烧完,黑黢黢的芥子才将人喷了出来。
黑气散开,姚小公子投了地。他后背似乎被猛兽撕咬过,几道爪印将皮肉都翻了出来。
姚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面如金纸,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
乾坤塔里的窃窃私语瞬间静了。
罗青石捏着鼻子,嫌弃地摆摆手,两个稻童便匀速上前,搬起姚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丹药果然是仙家之物,一入口,姚启背后的伤口迅速愈合,脸上立刻有了血色。及至他被放在石椅上时,人已经悠悠醒转,能坐着了。
然而他一睁眼,就听见罗青石宣布:“明日早课,你提前一个时辰到乾坤塔来,下一个。”
姚小公子听闻噩耗,两眼一翻,又过去了。
刹那间,奚平被四面八方的求救视线包围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脸往哪转。他只好一低头,小声透题:“错路上脚步声重一点,有回音。”
病急乱投医的弟子们忙记下,周樨却皱了眉,插话道:“你们别随便听别人的,每个人灵感锐钝不同,太信别人的经验反而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实在不知所措,进入芥子后可以试着清空杂念,闭眼往前走。我想测我们这些凡人弟子灵感的关卡不会太难,只要别慌,应该都能出来。”
奚平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便点头附和了一句:“是,也对。”
周樨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人的“灵感”之所以叫“第三只眼”,因为它是混沌的、凌驾于五官六感之上。
只有开了灵窍的半仙,才能将灵感附着在具体的视听触味上,这叫做“通灵”。
要是已经能通灵了,还上这来干什么?这奚士庸对师兄前辈不敬,耍小聪明;对同窗信口吹牛、有意误导,可真不是东西。
果然如周樨所说,罗青石虽然脸臭,确实没有故意为难弟子。芥子中灵浊区别小、不好分辨的时候,岔路口也少,容易蒙。后面虽然岔路越来越多,灵气也渐渐浓郁,只要弟子心够定,有六七成的人能卡在一炷香烧完之前闭眼摸出来。
除了被恶意针对的奚平和格外“走运”的姚启,再没有人遇到芥子黑下来的情况,绝大多数错路走到最后也只是死胡同而已,退回去就行了。
其中,尤以林氏嫡系子弟林枕枫和四殿下周樨最稳。
周樨从六岁开始,就会蒙着眼给灵石分级。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芥子中,闭上眼,在每一个岔路口上伸出手感知片刻,几息不到就能挑出一条路来。六个岔路口一次过,一步回头路没走,不到一刻就出来了,在众弟子的惊叹中从容不迫地给罗青石行礼。
罗青石却眼皮也没抬,冲他一摆手:“嗯,下去吧。”
周樨不以为意,挂起得体的笑容往回走。然而还不等他坐回去,就听罗青石对旁边稻童说道:“乙等灵感。”
周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罗青石:“都测完了,不合格的……”
周樨开口道:“请教师兄,您给灵感分三六九等的标准是什么?弟子知道差距,日后也好以勤补拙。”
“我测的是先天灵感,你们从小把玩灵石训出来的不算,”罗青石不耐烦道,“不过你知道以勤补拙,这很好,继续保持。”
这话像是称赞,周樨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青石还好像怕他不够别扭,说到这,又不憋好屁地看了奚平一眼:“补个十年八年,也能补上天生的差距。”
奚平:“……”
这人光天化日之下挑拨离间是几个意思?
“忘了说,你们在潜修寺中是有灵石份例的,每月三块蓝玉。不管是日后冲灵窍,还是驱使仙器,都得用灵石。潜修寺所有管事半仙,以及我们这些传道的,都有资格对诸位的灵石份例给予奖惩。”罗青石将弟子名册一合,“早课迟一次扣一颗,方才灵感测试不合格的,明日寅时三刻见,可别晚了。”
说完,天青色的影子一闪,罗青石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乾坤塔门口,扬长而去。
奚平待要找周樨说话,却见四殿下已经转过身去,对姚启嘘寒问暖去了,近在咫尺,却仿佛突然耳背了,没听见奚平叫他。
奚平从来不拿热脸贴冷屁股,感觉到四殿下突如其来的疏离,他也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了。
这抠抠索索的潜修寺,一月就给三块蓝玉,还这个扣那个扣的。
“稀罕,”奚平没往心里去,“小爷有的是。”
白玉咫尺平均七八天就要烧一颗蓝玉,灵气干涸的蓝玉会变成浑浊的灰质土石。奚平头一次自己换灵石的时候不得要领,鼓捣了半天才弄好。
换完灵石,奚平吁了口气,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一颗扔给半偶。
驯龙锁据说要用“神识”驱使,奚平现在还没学会怎么控制所谓“神识”,滴一滴血上去,大概能有三四天的感应。
不过除了第一次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奚平没再用过驯龙锁——他一向认为“监视”和“控制”都是双向的,“锁”上别人,难道自己就自在了?吃饱了撑的。
只要半偶不咬他,他也不关心那小东西去哪干什么……就是盼着小怪物能像残卷上说的那样长大,早点把人话听明白,给少爷干活。
之前驯龙锁有感应的时候,奚平就没觉出小怪物吃完灵石有“饥饱”的区别,更别说此时感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应该喂多少。不过咫尺灵石快烧尽的时候锦鲤都会变色,小怪物一个活物,饿了自然会有表示,没吭气应该就是不用。
奚平将灵石匣子合上,往柜里一塞,上早课去了……他从小有人伺候,没有随手锁柜门的习惯。
结果当天晚上,刚一推开房门,奚平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空木头盒……眼熟。
等等!
奚平陡然心生不祥,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屋里,只见半偶躺在地上,肚子鼓出半尺多高,人事不省,身上幽幽地冒着蓝光。
旁边柜门大开,满满一盒灵石不翼而飞!
17、龙咬尾(五)
好心的常钧刚搀扶着姚启回到丘字院,就听见最北边奚平住屋门一声巨响。
奚平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床褥裹的卷,招呼也没打一声,夺门而出。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澄净堂是潜修寺管事值班的地方,弟子有什么事,可以在澄净堂找到开窍期的师兄师姐。大概位置不难找,但小院隐于一片竹林中间,奚平人生地不熟,老远望见了澄净堂的屋顶,转了好几圈,没弄明白从哪进去。
他气急败坏地在树坑里挖了个稻童,搜遍全身,摸出张皱巴巴的问路符,正打算“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个耳熟的声音问道:“天都黑了……哎,怎么又是你?”
奚平一扭头,清风从他身边掠过,接着,青衫的活传奇脚下剑影化作无数碎光,尘埃不惊地落了地。
“你是夜猫投胎吗,一到晚上就乱跑。”支修拈下一片落在肩头的竹叶,随后目光落在奚平手里的铺盖卷上:“好浓郁的灵气,什么好东西?”
一刻后,澄净堂的小桌上,支将军看着蓝汪汪的半偶,也沉默了。
澄净堂当晚值班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半仙,名唤苏准,据说是潜修寺中主管刑堂的。虽然司刑,苏长老的面相却一点也不凶,总是笑呵呵的,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伯。
苏准将半偶检视一番,抬头问:“你刚才说,这半偶吃了多少灵石?”
奚平:“差不多有小十斤。”
苏长老头一次听见有人论斤说灵石,一时居然有点算不过账来。
支将军诚恳地说道:“上次在金平城外我就想问了,小朋友,贵府是不是有灵石私矿?”
“那倒没有,”奚平实话实说,“就有几个玉石矿和玛瑙矿。”
支修:“……”
苏长老:“……”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秧子哪来的!
“那不重要,”少爷秧子继续发表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论,“他把我灵石都吃了,我用什么?怎么给……”
奚平差点把“怎么给家里写信”这种实话喷出来,好在临时想起来潜修寺明面上是不许弟子联系家人的,又生硬地将话音转了回来:“反正就是……尊长,能让他吐出来吗?”
“既入了门,就要叫师兄啦。”苏长老和蔼地纠正了奚平这把自己当外人的称呼,“半偶可没有肠胃,虽说是‘吃灵石’,跟我们这些没辟谷的人消化饮食是不一样的,让它吐恐怕吐不出来。不过这么多灵石,我想他一时也消化不完,现在立刻打碎他周身法阵、截断其灵脉,倒是也能剖开肚子拿回来一些。”
奚平:“……”
小半偶身上伤眼的桃红袄已经给灵石撑开线了,苏长老将那破袄往上卷了些,露出他的肚子。半偶的两侧腰和脊梁骨是特殊木料和镀月金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法阵被灵石激活,若隐若现,肚皮则是人皮,撑得变了形。肚皮中间还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仍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泄露着半偶扭曲残破的生机。
苏长老双手揣进袖中,哄孩子似的对奚平笑道:“去给师兄把墙上挂的那把‘映壁’短刀拿下来。这就给你剖啊,别着急,多少还是能抢回来一些的。”
奚平看了看半偶,又看了看苏准:“尊……师兄,书上不是说,他身上那些木料镀月金什么的,相当于是人身上的骨肉吗?”
那不就等于打碎骨头、切断经脉、再开膛破肚?
苏准点头,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确实。”
“不是……”奚平表情扭曲了好几下,崩溃地指着半偶道,“他一直这么能吃吗?要是把他栽土里,过几年怕不得连玄隐山都给啃秃了?”
苏准本来是逗他玩,听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连仙山都敢编排,忙道:“哎,可不能胡说!”
支将军还在呢!
支修笑了:“成年半偶跟修行中人耗的灵石差不多,应该吃不穷你……你家的宝石矿。不过这半偶运气不好,他原主人大概没好好喂过,常年只给一缕灵气吊命。应该是经年累月饿狠了,才忍不住吞了你一匣灵石。以后不挨饿就不会再这么吃了。弟子月例三颗蓝玉,你没开灵窍之前也用不完,每月匀他一颗就是。”
奚平:“每月就三颗,我还得匀一颗给他?”
怎么用不完!咫尺一个月少说得烧四颗!
“确实,”苏长老赞同道,“我看那邪修手艺不行,这半偶品相也很一般,他吞的那一匣子灵石都够换一个营的真傀儡了,要他做什么?不用那么麻烦,剖了他取回灵石,以后买新的。”
说着一招手,墙上的挂的辟邪刀“映壁”就柔顺地落到了他手里。
苏准挽起袖子,推开刀刃:“师兄老迈,眼神不好,我先看看从哪下刀……”
“等等等……”眼看映壁森冷的刀光落在半偶的肚皮上,奚平本能地伸手一挡,“师兄,您等会儿。”
苏长老道:“再等灵石可都没了。”
奚平闻言,瞪着那半偶,只觉越看越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让他为了点东西把一个小孩猪仔似的开膛破肚,他也干不出来。
于是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良久,他恨恨地拂袖道:“算了!”
“啊哟,算了?”苏长老故作惊讶,“百两蓝玉,四五千两的黄金哟,不要啦?”
奚平整天混迹市井,知道一个大子儿能在金平南郊买一对巴掌大的椒盐杂合面饼,也听说过一贯钱够什么样的人家活一个月。
可他虽不至于说出什么“何不食肉糜”之类脑子不好的话,到底没短过没缺过。“百两蓝玉”也好,“千两黄金”也好,在他心里,其实都不如“过几天就没有灵石给祖母写信了”来得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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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心疼,但并非切肤之痛,更多的还是恼火。
“我那天就顶撞了那个庞都统几句……还是他先挑的事!他就这么挖空心思坑我!快一百岁的老头子,跟我一般见识,他那心眼多宽敞啊,怕不是得有‘三进三出’!”奚平赌气将半偶往苏长老面前一推,“捐给寺里了,您拿他当稻童支使也行,摆着也行,反正我不要他了。”
“那敢情好。”苏长老笑眯眯的,“这半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蓝玉,待消化完,心智和个头都能长一截,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个废偶啦。师弟这哪里是捐偶,是捐了座金山啊!”
奚平:“……”
不行,太亏了!
他一时间进退维谷,继续养着这东西糟心,捐给潜修寺,他好像又成了冤大头。
这都什么破事,要憋屈死他了!
片刻后,奚平夹着那半偶,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
世子爷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怒火烧得支棱起来了。他决心要奋发图强,等他厉害了,就把姓庞的套麻袋捶成猪头!
此仇不报,他不姓奚。
庞都统这天不当值,难得清闲,他把脸一抹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他换下了宝蓝长袍,穿着便装出门吃消夜,来到了栖凤阁。
菱阳河上起了风,雾散了不少。庞戬刚往窗口一坐,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崔记。
崔记离画舫渡口两百步,院落中古木森森。门口没有琉璃瓦,也没有大匾额,只有一段深灰色的石头围墙,雪白的蒸汽灯照着墙角上“崔记”两个字,底下是那富贵逼人的锦鲤小印。
没点家底的,都不敢探头往院里看。
庞戬忽然若有所感,将灵感扩到极致,感觉到一线指名道姓的仇恨从东南——玄隐山的方向飘来。
“背地里骂我。”庞都统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不在意地一笑,“小鬼,有你谢庞爷爷的时候。”
他是故意顺水推舟,把那半偶塞给奚平,也是故意没提醒奚平把灵石看好的。
玉不琢不成器,去潜修寺还带点心,春游似的,那小子一看就是打算混日子去的。再不给他添点乱,一年以后没准真连灵窍都开不了。
桂花鸭上菜了,庞戬正要动筷子,忽听楼下起了争执。
见店小二正在驱赶一个少年:“您就算不买整鸭,买半只也行——半只雏鸭也行。半只雏鸭才两百钱,我跟掌柜的说送您个鸭头。咱们光听说过不要鸭头的,没听说过专门买鸭头的,要么您上别地问问?”
那少年虽然还算干净,裤腿却已经短得吊在了脚腕子上,穷酸样子与栖凤阁格格不入。周围人听说有人来买鸭头,都笑,有人调侃道:“小哥,你长胡子了么,就惦记买‘丫头’,是不是忒早了点?”
庞戬瞟了一眼,就看出那“小哥”其实是个半大的姑娘。
少女知道自己露了怯,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们家就吃鸭头,人口少,半只鸭也吃不完,不行吗?”
店小二觑着她吊起的裤腿和磨破的袖口:“半只雏鸭连我们掌柜养的大花狸都吃不饱,您是什么金枝玉叶啊,胃口够矜贵的。”
少女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
店小二说:“菜单上没有,我们不卖,您要实在想吃,可以看看谁买了鸭子不吃鸭头的,跟人‘合买’。”
话音刚落,就有好事之徒敲着自己杯盘狼藉的桌子说道:“我这有鸭头,谁要啊?领走吧。”
少女恼羞成怒,一跺脚,大声道:“栖凤阁缺斤短两!”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
“栖凤阁店大欺客!缺斤短两!”眼见店里的护院过来了,少女转身就跑,迎面还撞上一个食客,这没教养的小穷酸也不道歉,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刚才自己说的!半只鸭子连猫都喂不饱!”
“哎哟客官对不住,”店小二连忙扶住那被少女撞了个趔趄的食客,“大晚上的,不知哪来的疯子。”
食客嫌恶地掸着前襟:“要我说,就该恢复古制,天一黑城门落锁,谁也别进来!好好的金平城,都让这帮南城外的乡下人糟践成什么样了!”
此言一出,栖凤阁里立刻起了附和。
“可不正是!这两天听说流民还要告御状呢,在南城门外聚集了一大帮!”
“怎么说的呢?”
“还是当年修腾云蛟铁轨征地的事,”座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道,“多少年了,又不知怎么翻出来了……唉,说来也是可怜,那天我出城办事,看见那帮流民都在运河边上打地铺,蚊子苍蝇‘嗡嗡’地围着,好家伙,老远一看乱葬岗似的。”
“我看这回要闹起来,听说宫里太子都上书为民请愿了,可把圣人气坏了。”
“圣人气什么?”
“圣人想让腾云蛟满地跑呗——前些日子西边楚国不是来人了么……”
栖凤阁是老字号,不便宜,食客们大多有点小钱——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的管家在外面嘴都没那么碎。小商户掌柜、车马行管事的……诸如此类,最喜欢扎堆议论些捕风捉影的国家大事,以彰显自己人路广消息灵。
庞戬左耳听右耳冒,不知想起了什么,慢腾腾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有点出神。
这时,街上一阵喧哗,有人叫道:“快看,星陨了!”
庞戬循声望去,几道流星飞快地从天际划过,坠往地平线去了。
潜修寺澄净堂中,支将军目送着奚平喷气火车似的背影,忍不住乐了,接过苏长老递过来的一盏茶:“庞文昌可真是个妙人。”
苏长老说:“文昌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知道他,不驯得很。看不起的人当面敷衍完,一扭头他连人家脸都记不住。要不是看重,他不会搞这些小动作的——这小少爷是谁家的?”
这二位看模样,仿佛一个爷爷一个孙子,论辈分,苏准不过是个外门的开窍修士,须得毕恭毕敬地唤支修一声“师叔”。可他俩交谈起来却别有一番轻松自在,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老友。
“没什么根基的新贵,背景倒是简单,先前卷进一桩事里,我看跟小庞挺对脾气,把他加进征选名单也是那小庞提的。天机阁应该是想把人预定下……可真有他的,内门都还没挑,他倒先挑上了。”支修笑道,“原来那小庞是你带出来的,我说怎么我问他要不要接引令的时候,他说话那腔调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苏准神色一时有点古怪:“你问他要不要接引令……我说小师叔,你有点过分了吧?”
支修莫名其妙:“唔?”
“文昌不是潜修寺出身,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开的灵窍,我可惜他人才,当年是托你出的内门担保,才让他做了记名弟子入天机阁。”苏准哭笑不得,“你是随手写了封信就抛诸脑后了,那孩子把你的担保书镶起来随身带着,感激得把小命都卖给了天机阁。几次命悬一线被同僚抢回来,烧得稀里糊涂,还攥着你那担保书说‘对得起支将军’了,你可真是……哪有这么考验人心的?”
支修有些尴尬:“我哪知道还有这渊源……他也没说,我没事也不是谁的来龙去脉都窥视的。”
“怎么,”苏准看了他一眼,“传言是真的,玄隐山四大憾事要少一桩?”
支修:“传什么?什么‘四大憾事’?”
“传言小师叔你终于要收徒了——司命大长老的关门弟子,飞琼峰主,整个门派的剑修为了做你这飞琼峰首徒都红了眼。你倒好,接了飞琼峰,山印三十年不开,自己在山脚下搭个茅屋住,提也不提收徒的事。‘小师叔不收徒’,这事跟‘林大师不炼器、闻峰主不开口、端睿大长公主不着彩衣’一起并称玄隐四大憾,没听过吗?”
“哪跟哪?”支修皱了眉,“嘱咐一声,这话不许再传了。我是不值钱,随便编排,可是不该对端睿师姐不尊不重的。”
苏准问道:“怎么,真要收徒?不要满山天资卓绝的剑修,就想要一张白纸,从头教起?”
“我自己还没将天地叩问明白呢,哪有资格给别人传道解惑?”支修呷了口清茶,摆摆手,“过几天端睿师姐过来,开堂给弟子们讲《幽玄经》。”
“什么?端睿大长公主!”苏准吃了一惊,不由坐正了,“潜修寺里除了常驻的筑基师兄,就只有我们能这些打杂的半仙,接待那位老祖宗可不够分量。”
“知道,我这不是提前过来迎候了么。”支修道,“这届弟子是我做主招的,不来作陪未免失礼。”
“是大长公主的‘碧潭峰’瞄着这届新弟子?”苏准说,“可我听说那位老祖宗为了冲‘升灵圆满’闭关了?”
支修微微敛目:“嗯,出来了。”
“这……她闭关不过百年吧?是不是仓促了点?”
“局面所迫,没办法的事,”支修摇摇头,不习惯在背后议论别人,他没有多说,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明仪,现在想想,你当年执意不入内门也挺好的,在人间除魔卫道,快意两百年,再找个清净地方养老……”
苏准笑道:“你可别胡扯了,什么我不入内门?是内门不要我。内门但凡给我一个眼神,我早卷铺盖自己滚过去了……哎,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打算收徒,主持什么大选?多少年都没有升灵峰主下山了。你不知道,因为是你主持的大选,罗师兄生怕这届弟子成绩不好伤你颜面,打算把他们往死里逼,非得要他们都开灵窍不可。”
“哎……大可不必。我就是奉师门之命去处理一个邪修,顺便把备选弟子领回来,省得劳烦别人再跑一趟。”支修顿了顿,大致将安乐乡里那邪修“太岁”的事讲了,“此人横空出世,惊动了‘星辰海’,非得除掉不可。”
苏准听完震惊了:“你说什么?太岁?世上真有太岁?你还见到了!”
支修一愣:“怎么,你知道?”
“我是听说过这名号,”苏准迟疑道,“可……那也不是人啊。”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个……是个图腾,臆想出来的邪神。”苏准说,“民间邪祟们资源稀缺,好抱团,这你知道。”
支修点头。
“他们走什么道的都有,抱团在一起就是互利互助,很少有所有人都服的领头人,所以往往会捏造个‘西王母’、‘太岁星君’之类的神,聚会时一起拜一拜……那就是个仪式,拜了代表大家是一路人。我在天机阁的时候,抓到过一伙拜‘太岁’的邪祟。”
支修:“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对,就是这句!”苏准道,“‘太岁’是个木雕的神龛啊!怎么,他们竟把神龛弄活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苏准又问:“你说他惊动了‘星辰海’,是怎么回事?”
“星辰海”是玄隐群山中一处深渊绝境,据说能窥见命数。
但命数何其玄妙,窥天之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在里面,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玄隐山明令禁止弟子入内。除了司命大长老章珏以外,即便是升灵峰主,若无召,也只许十年下星辰海一次,一次绝不能超过半炷香,更不能窥视自己的命。
支修道:“是星辰海召唤了照庭,给了‘龙脉’一个模糊的指向。我带着照庭下去时,见金平附近有浊气动荡……就是出了妖邪的意思。动荡并不剧烈,我们当时都觉得那应该是个筑基中后期,只是既然惊动了星辰海,此人必有邪门的地方,保险起见,我师尊才让我走一趟。”
“连星辰海都没看出那邪祟修为?”
“不然我肯定不会托大独自前往。我死活无所谓,金平几百万人口不是闹着玩的。”支修说到这,又皱眉道,“不过那个‘半步蝉蜕’水份太大。我见过端睿师姐指点亲传弟子,把修为压到灵窍期,筑基弟子照样没有还手之力——那邪修却能被小庞一个人间行走带着个凡人小孩偷袭得手。可他修为又确实是升灵后期……给我感觉,有点像是丹药堆的修为。”
“丹药是沙子,能堆个鸡窝猪圈顶天了,可盖不了楼,”苏准道,“要是丹药能堆出升灵,玄隐得有多少峰主?”
“这我知道……”支修正要说什么,突然,静谧的澄净堂中响起细碎的铃声。
小院里,所有闲着的稻童无符自动,集体转身面朝窗户,仰头往天上看。
苏准回手推开澄净堂的窗。
流星似箭,刺破了宁静的夜空。
“怎么好端端的,南天星陨了?”苏准喃喃道,“不祥之兆啊。”
18、龙咬尾(六)
第一颗流星落下的时候,阿响跑到了画舫渡口,正好跟一辆运冰车擦肩而过。
她一脑门热汗被凉意冲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她吐出了一口郁气。
阿响虚岁十五,爹没得早。早年间家里有几亩薄田,只是实在没劳力。孤老头弱媳妇带着个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几颗粮,雇人又算不过账来,于是后来有人来收田建厂,爷爷就把地卖了。
开头几年日子不坏,在厂里做工,怎么也比种地来钱快,只是好景不长,前年厂里突然说五十岁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没了生计。
当年卖地得的钱也越来越不禁花,让阿响娘一场病就用了个精光。
钱没了,人也没留住,只剩祖孙俩相依为命。为了挣口饭吃,力夫、跑堂……她跟着爷爷什么都干过。恰逢大选年,爷孙俩到金平来找饭碗,在南郊的厂区做零工。
阿响这一阵发了笔小财。
一开始,是有人在南城门外鸣冤,好像是说修腾云蛟铁轨的时候,家里田地被狗官贪了去,求告无门,进京讨说法。后来不知是没人管还是怎的,反正那些人为了壮声势,开始雇人跟他们一起鸣。
这活儿简单,只要领份状纸在路边等,看见有漂亮的车马经过,就把状纸举起来,跟着大家伙一起喊词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钱——在码头,最有力气、最能干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赚三十来个。
爷爷不让她去,老东西么,总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说“没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响不听,心说:乡下还有雇“孝子贤孙”帮着哭丧的呢,那晦气活她也不是没干过,帮人喊个冤怎么了?又没伤天害理。爷爷还觉得双日子买“金盘彩”能中大奖呢,灯油钱都让他拿着买那些废纸去了,也没见中过一个子儿。
今年金平热得早,端阳未至,暑气已经浮上来了。阿响爷爷被暑气蒸病了,两天没吃进一口饭,肚子却鼓得像怀了孕的妇人。阿响跟着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钱,想起爷爷说以前到城里帮工,主人家赏的饭里有栖凤阁的鸭头,他这辈子再没吃过比那更好的东西,就揣着钱,找到了栖凤阁。
谁知道她爷爷“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居然是人家不单卖的杂碎呢?
阿响一闭眼,就仿佛又听见了栖凤阁里魔音似的笑声。
“小兄弟,快别跑啦,你热不热呀?”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冰车,路边一个卖冷饮的摊主就见缝插针地揽客,“来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惬意过神仙!”
阿响脚步一顿,扭头看见那冷饮摊上卖的“冰雪丸子”:粘豆面滚的小丸子晶莹剔透,配上各色瓜果与薄荷叶,在闷热的夜色中冒着凉气。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摊主见她意动,就撺掇道:“来一碗尝尝嘛,又消暑,又不伤肠胃,滋润得很哪!”
阿响本来摇头,听说“不伤肠胃”,又犹豫了:“多少钱一碗?”
片刻后,她抱着满满一罐冰雪丸子,又快乐了起来——好心的摊主听说她是要买回去给老人吃,连夸她孝顺,给她盛在瓷罐里,让她带回去吃完了再还。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鸭头香吗?
她心想:等她有钱了,就把栖凤阁包下来,叫上一百只整鸭,鸭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响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着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过东城的闹市区,灵巧地躲过穿行其中的马车,长腿一迈,连蹦带跳地跨过修路挖出来的坑,又朝路边卖花的姑娘吹了声口哨。姑娘回过神来啐了她一口,没啐着,阿响已经跑出了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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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外依旧臭,卖杂合面饼的小贩准备收摊,折价到一文钱三个。
“叔,不买啦!”阿响兴奋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马似的,一口气没歇,一路跑回了厂区。冰凉的瓷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阿响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干净,忽然发现厂区气氛不同寻常,围了许多人……个个带着刀,是官兵。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只听一阵喧哗,几个人被官兵连打带骂地押了出来,都是阿响认识的人。她睁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时爱跟爷爷一起买金盘彩的咸鱼伯。
咸鱼伯有一双比常人大上好几圈的眼睛,瞪得几乎脱了眶,将阿响拽到一边,小声道:“别过去!”
阿响:“到底怎么了?因为什么抓人?”
“说那些在南城门外鸣冤的是反贼,污蔑朝廷,正挨着厂区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着去过?”
阿响一个半大孩子,那点厉害都在嘴上,听完吓得心“砰砰”乱跳,手比冰罐还凉。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两个兵从厂区里拖出一个人。
是她爷爷!
老人正病着,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架着,两条腿软哒哒地拖在地上,像条垂死的老狗。
咸鱼伯也看见了,不住地念叨道:“啊哟,可坏了!可坏了……哎,你要干什么去?”
正要冲过去的阿响被咸鱼伯一手拽了回来:“我爷!我爷没去,我爷冤枉!”
“官爷抓人还管你冤不冤枉,闭嘴老实点吧!”咸鱼伯揪住女孩,“一会儿再把你搭进去!”
眼瞅着另一队官兵往他们这边来了,咸鱼伯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和阿响一起塞进了草垛里。
城防官兵的长靴践踏过南郊厂区泥泞的地面。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个差役跑到京兆尹面前,擦了把热汗,禀报道,“南城门外聚众闹事、造谣‘腾云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余人,均已关押候审,您……”
“侯谁呢?你们审啊!”京兆尹暴躁地掀开眼皮,“谁指使他们污蔑朝廷的!不说就给我往死里打!圣人今天当庭摔了御笔,跟咱们要背后主使呢!今天交不出主使的脑袋,明儿就得交咱们的脑袋,还不快去!”
差役撒腿就跑,惊飞了一只老鸦。
那不祥之鸟“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阳河西飞去了。
庄王府的黑猫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过的鸟,兴奋地扭着屁股,像是要扑,中途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后颈。
“看着它点,别让它去叼野物,怪脏的。”庄王将猫塞进白令怀里,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在南城门外雇人喊冤,这孙大人哪……唉,备车吧,我进宫给太子求情去——对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吗?”
白令回道:“尚未。”
“说好了每天报平安,刚去几天就乐不思蜀了。”庄王让人帮他换好朝服,“没良心的混账。”
没良心的混账奚平踩着落锁的点,堪堪赶回了丘字院。
进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边,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里翻找一遍,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灵石。
结果别说灵石,那破半偶连“灵砂”都没给他剩一粒。
奚平徒劳无功,越发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撸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账时,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半偶凭空长高了一掌多长,小袄小裤子局促起来。
半偶因为长得太快,身上不知是骨头还是镀月金,“咯吱咯吱”直响,双脚不停地抽搐着。
奚平小心地伸手探了一下,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半偶的身体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蒸汽机,“突突”地震着,好像随时要炸。
好,这回别说收拾了,他连摸都不敢摸了。
“这要是真炸了,”奚平心里泛起嘀咕,“我那一匣子灵石不是白糟蹋了?”
他想了想,呲牙咧嘴地扎破了手指,吝啬地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血珠很快被驯龙锁吸了进去,奚平再一次有了那种奇异的、身上多了条尾巴的感觉,这才颇不放心地去洗漱睡觉。
他得留只眼“看着”,万一半夜“尾巴”有什么不妥,他也能及时知道。
驯龙锁吸了主人的血,冰冷的箔片似乎温暖了起来,不松不紧地圈在半偶脖子上。
奚平熄了灯,黑暗中,半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眼珠吃力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了卧房的方向。
他只是身体不能动,其实一直是醒着的。
半偶自打有模糊的记忆以来,就一直是那半人不鬼的怪物样子。他的原主人从没喂他吃过灵石,每月只拿三钱青矿磨成粉,用水冲了给他喝,勉强让他凑合活着。于是他不长个子,也不长灵智,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饿。
只有这样,他的灵感才格外敏锐,才能轻而易举地为主人寻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当一条好“灵犬”。
一次主人喝醉了酒,没有及时将荷包里的二两碧章收好。饿出了熊心豹子胆的半偶实在没忍住,把那二两碧章囫囵吞了。
主人醒来后勃然大怒,当场砸断了他的经脉,豁开他骨头上的法阵,剖开他胸腹,将那两块碧章石取了出来。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内脏被一双粗鲁的手来回翻找。
为了让他长“记性”,主人让他敞着仅剩的骨和肉,在酷暑中暴晒了三天……而他分明是个这样都不死的怪物,为何又与血肉之躯一样疼呢?
幸亏半偶灵智不全,连疯都不会疯。
从那以后,他果然长了记性,看见“碧章青”就肝胆俱裂,连带着江南春色也一并畏惧起来。
可人也好,动物也好,变成了饿鬼,都是悍不畏死的。原主强行给他“戒”了碧章,没教会他恐惧蓝玉。
面对着一整盒没上锁的蓝玉,半偶终于忍不住重蹈覆辙。
奚平拎着他去澄净堂,半偶凭着自己比猫狗强不了多少的灵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次大概是要完了。
好在他也不懂什么叫后悔。
他活着就是想吃,吃饱了,碎尸万段都行。
可……他怎么没被碎尸万段呢?
蓝玉中充沛的灵气冲刷着半偶停滞了多年的躯体,他身上每一处粗制滥造的法阵都被滋养过一遍。半偶的身体与灵智像迎接春雨的笋,飞快地生长。随着身体破茧似的长大,许多心里糊涂的事也忽然清明了,及至他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半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有人舍了百两的蓝玉,留下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腌臜性命。
剧变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长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浑身颤抖着,将畸形的舌头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满嘴都是血。
他已经浑然不觉,只是拼了命地挣扎着求生:这条命是人家的了。
最后一颗流星划过,星空重新归于沉寂,这一宿,梦乡寂寥,到处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门外,阿响冲进了自己家。咸鱼伯说去替她找门路,看能不能买通一两个城防,先把人弄出来,阿响爷好几天病得没出过门,厂区的赤脚大夫也能作证。他们应该抓的人是她。
可问题来了,拿什么买呢?
阿响把她和爷爷住的小窝棚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排将够祖孙俩吃半个月杂合面的大子儿,家里就只剩下一堆过期的“金盘彩”。废纸票上花里胡哨地画着金银珠宝、祥云彩凤,三十一张,每一张都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爷爷把过期的金盘彩票子叠成纸元宝,供在简单的香案上,神位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空空的“平安无事牌”,据说那是“太岁星君”的神牌。星君的来龙去脉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从哪听来的,就跟着人家一起信,每次买金盘彩之前都虔诚地过来拜,可也许这位太岁星君不兼职财神,一次也没显过灵。
阿响筋疲力尽,走投无路。鬼使神差的,她也给太岁星君折了一个元宝,病急乱投医地向那神牌祈祷。
天太热了,阿响上了火,这一低头,鼻血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响一边慌慌张张地擦掉“神牌”上的血,一边语无伦次道:“救救我爷爷,太岁大人,求你救救我爷爷。只要能救出我爷爷,我把命都给你……”
神牌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木头,棉花似的,贪婪地将她指缝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庞戬大步闯进天机阁总署,劈头盖脸地问手下:“你说那些邪祟的木牌怎么了?”
“都统,你看。”那蓝衣将他们从邪祟身上缴获的转生木牌拿了出来,惨白的木牌上血迹斑斑,好像有什么人唤醒了那木牌里的恶鬼幽灵,“方才南天星陨时,它突然就这样了。”
蒸汽大货船轰鸣着从码头驶出,掀起了恶臭的巨浪,将一只运河边觅食的苍蝇卷了进去。
正好一束灯塔上扫下来的光落在绿油油的水面上,从垂死挣扎的小虫身上折出去,刺破了稀薄的水雾。
潜修寺里的奚平皱着眉翻了个身,睡得很不安稳,耳边充斥着“嘤嘤嗡嗡”的人声。
有人求他救什么“爷爷”,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凄厉地惨叫……
嘈杂中,他好像还“梦见”隔壁的半偶醒了,睁眼爬起来,进了他的卧房。
烦死了,奚平用被子捂住了头。
半偶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奚平的卧房,见这人不知在梦里打了个什么把式,全身都晾在外面,把被子卷到了胸口以上,大有要想不开拿锦被上吊的意思。
蹲在床边注视了奚平一会儿,半偶小心地伸出手,想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
忽然,半偶猛地一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削瘦的后背弓了起来。
只见刚才睡得死狗一样的奚平突然诈尸似的,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缠在脖颈上的锦被,眼神清明得像从没睡着过。目光抬起来,直勾勾地对上半偶,继而诡异地笑了。
半偶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奚平”缓缓扭了扭脖子,整好衣襟和睡散的头发,然后他将双手举到面前,十分爱惜地摩挲打量着,喟叹了一声:“可真是双养尊处优的好手。”
那确实是奚平的声音,但发音位置与他平时说话大相径庭,以至于听起来不像一个人。低沉的话音里,带了一丝不明显的宁安味!
“奚平”站起来走了几步,一伸手,半偶就像是给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了起来,悬到了半空,与他视线齐平。
“小东西,”“奚平”端详他片刻,笑了起来,“你这辈子没有做人的机会了,别学人自作聪明,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半偶张开嘴,露出一口畸形的唇齿。
“哦,你说不出来啊,那可太好了。”“奚平”冰凉的手指顺着半偶的嘴唇划下去,半偶狠狠地一激灵——那手指精准地擦过了他身上刻了法阵的地方,比当年剖开他胸腹的刀还锋利、还冰冷。
“多嘴的偶,可是要被劈成柴,填进灶坑里烧掉的。”“奚平”抬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嘘——”
说完,他一弹指,悬在半空中的半偶像是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着飞回了书房。
“奚平”转身走向屋后的小院,挥手设下禁制,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
惨白的月光被云影推着,从地面扫过,穿过肉眼不可见的禁制,落在“奚平”身上,照出了他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人形,是一条漆黑的龙。
19、龙咬尾(七)
寅初, 天未破晓,丘字院里亮起了风灯,姚启屈辱地起了床。
?为没能走出灵感芥子, ?得提前一个时辰去上早课。才刚一出屋, 山风就“咣当”一下将?身后的门拍上,露水糊了?一脸, 像是在?脸上黥了个“愚”字。
姚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眶通红。
平时不打雷劈不醒的奚平不知怎么,竟?那一声门响惊动了。
?迷迷瞪瞪地翻坐起来, 眯了??望向窗外, 目送姚子明拎灯出门, 然后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睡觉不知压到哪了,手指一直哆嗦。
正发着呆,?无意??一抬头, 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床头浮了出来。
奚平没有防备, 差点咬着舌头——那吃了?一匣蓝玉的半偶一夜间蹿了差不多有两尺, 看着像个少??了。
?那小圆脸变了形,仅剩的人皮不够用了似的, 干巴巴地贴在脸骨上, 白得泛青。小袄小裤已??上下不接壤,肩膀也撑开了线,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奚平大??瞪小??, 不知是索命还是讨债。
“你?娘的……”奚平回过神来,忍不住迸出句粗话,“吓死我也没有灵石给你偷了!”
半偶自惭形秽似的,往阴影里缩了缩。
奚平盯着?那折寿的尊容适应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地说道:“过来, 干活——?给我把?子收了。”
半偶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动手收拾起?的床铺。
?长大的似乎不??身体,还有??智,消化了几千两黄金,这货总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忽然,半偶喉咙里发出“哈”一声气音,从奚平?褥里捡起了一片新鲜的树叶。
奚平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半偶捏着树叶,脸色变了好几次,最后?似乎下了决断,转身英勇就义似的将那树叶举到奚平面前。
可还不???抬起手比划,那喜怒无常的少爷就无缘无故地尥起蹶子,忽然发作道:“你以为树叶从哪蹭来的,还不是?为你这赔钱的东西,害我深更半夜往山上跑!”
半偶??这疾风似的脾气唬得一呆。
“反正你欠我一百两蓝玉!”奚平不耐烦道,“还不清,你就得给我当牛做马。”
半偶忙伸手拉?。
????,你听我说,你身上有……
“滚一边去,别挡道!”奚平恶声恶气地推开?,“看不懂你在瞎比划,哑巴一个,那么多话。”
半偶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嗬嗬”声。
奚平稀有的耐??告罄,一把捏住半偶脖子上的驯龙锁。
那少??立刻?驯龙锁卡住喉咙、锁紧了四肢,一动不能动了。
奚平冷冷地说道:“我说,走开,别烦我。”
驯龙锁上银光一闪,继而钻进了半偶的脖子里。
“去把我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和鞋捡起来。”
半偶?驯龙锁牵着,机械地捡起?随手乱扔的锦袍和靴子。
奚平傲慢地瞥了?一??,吩咐道:“衣服我不要了,洗干净自己拿去穿。把你那身寿衣换下来,别出去给我丢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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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任性的少爷就打了个哈欠,再不理会半偶了。溜达到书房,?伸了个懒腰,摸出白玉咫尺,开始给祖母写信,补报头天的平安。
写了几个字,?忽然想起点什么,一抬头,已???迫退到卧房门口的半偶就随着?的念头停下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奚平似乎是漫不????地问了一句,不??对方回答,?霸道地擅自做了主,“算了,邪祟起的鬼名也不吉利。你既然做了我的家奴,以后就姓奚吧……唔,你可以叫奚悦。”
白玉咫尺亮起来时,庄王刚回王府——?在东宫跪了半宿,是侍卫背回来的。
小厮端了热茶和点??在一边伺候,???端起盏沾了沾嘴唇,点??没碰就推到了一边。
白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怀??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颗药丸在雪白的锦帕上递给?。
一股沁人??脾的清香从瓶口冒出来,飘出窗外,窗口一枝才长出花苞的海棠悄然开了。
庄王脸色不太好,??情却似乎不错,含笑摇头道:“春晖丹难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是这东西能补回来的……咫尺上有信,拿来我看看。”
白令一动不动地端着那药丸,面沉似水。
庄王没办法,??好接过丹药含了:“啧,你这纸人,怎么性子跟石头似的。”
陛下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不是一次两次政见相左就能消磨干净的——当??张氏脑袋乱滚都还没牵连到东宫呢。?去情真意切地求个情,陛下就能顺着台阶下来了。
事情强行翻了篇,才能让裂痕留在上面。
怨与恨恰如情分,都是要攒的,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一次发透了才是过犹不及。
再说,陛下就喜欢?“情深”。
白令生硬地说道:“属下??是个纸人,不通人情??故,??是还望殿下再用苦肉计前知会一声,省得属下捉襟见肘,寻不到丹药。”
庄王像纵容黑猫撒泼一??点了点?,作势要起身:“你不管,我自己拿。”
白令这才默不作声地转身捧起白玉咫尺,拿到?面前。
“老天爷,怎么?这么长。”庄王大略一扫,见咫尺上?是通篇自吹自擂,奚平已??将自己“灵感甲??,天资卓绝”这事换着花??说好几天了,??纸无驴的废话看得庄王??睛疼,“行了拿走吧,就知道?没正事……????。”
?目光忽然停在了咫尺一角,??见奚平结尾写道:“庞都统送的那半人不鬼的小厮,容貌丑陋,不会说也不会写,甚是蠢笨,远不及号钟。但在潜修寺,??好将就了,孙儿给?取名奚悦,盼?能借几分灵性。”
庄王有点苍白的手指捋过咫尺上的字迹:“奚悦……”
?没记错的话,奚平底下本来有个小??岁的兄弟,养到快一岁,没立住。那孩子夭折时已??起了大名,就叫“奚悦”。
怎么好端端的,给半偶取这个名字?
?小厮不都用琴名吗?
这是……想家了?
庄王皱了皱眉——不对,?这表弟每次溜出门都跟脱了缰似的,永宁侯不断?零花钱,都拴不回来这野驴,?就压根没长“想家”那根柔肠。
那小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在外面闯多大祸回来都跟没事人似的,不逼到没办法不带说一声,怕是遇见什么事了。
庄王沉吟片刻:“新城长公主最近是不是去南圣庙里小住了?”
“是,”白令道,“跟驸马闹得不太愉快。”
“去写份拜帖,”庄王道,“我去南圣庙祈福……求家?平安,父兄和睦,顺便给大姑母请安。”
潜修寺里,这天除了姚启??不幸没通过灵感芥子的,其?人都不用一大早去乾坤塔受难——苏长老腾出空来了,要带?们四处熟悉一下环境,讲讲门规。
奚平一路?常钧扯着耳朵灌八卦,才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居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苏长老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历??六朝,??纪大了才退隐。当??澜沧叛逆围困金平的时候,天机阁精锐都在想办法突围传讯仙山,?那会儿初出茅庐,留下来跟支将军一起守过城,至今跟支将军交情甚笃。据说?灵骨已成……就是灵窍期大圆满的意思,离筑基??有一步之遥。”
奚平不知是起太早缺觉还是怎么的,??不在焉,连常钧说话也没听太仔细,随口搪塞一句:“那怎么没筑?”
一个声音在?身后笑道:“哪能随意筑基?筑基得?入内门。”
众弟子忙上前见礼:“苏长老。”
苏准戴着草帽,拎着竹杖,像个貌不惊人的老樵夫。
?慢悠悠地顺着石阶走上来:“筑基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伐??洗髓灵骨成,也??是肉身达到了筑基条件。除了灵骨,你还须得找到自己的‘道??’。我啊,道??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呢,入不得门,还是在红尘里泡到老死吧。”
周樨跟上来接话道:“长老,道???难得吧?”
“自然。”苏准笑道,“你看芸芸众生,几人不是每日闷头挣命?知道自己奔头在哪、为何而活的何其凤毛麟角。一??到头尚且不知自己始终,何况是要找一颗千百??从一而终的道??呢?”
?有弟子问道:“长老,那是??要找到‘道??’就能筑基吗?”
苏准摇摇头:“得按规矩来,外门弟子不许筑基,你得持仙门某位升灵峰主亲自签的‘接引令’,?拿到内门弟子身份,登记在签发接引令的峰主名下,由峰主分配一处仙山‘道堂’才行……哎,你们看,我们到‘烟海楼’了。烟海楼是潜修寺??的藏书阁,你们闲时可以过来借阅典籍——不过珍贵孤本上有符咒,??能在烟海楼里看,想带出去得自己誊写抄录。”
奚平对高耸入云的烟海楼毫无兴趣,??随便扫了一??,就扭头问苏准:“长老,筑基必须得在仙山吗?那外面那些邪祟是怎么筑的?”
?这一问如炸雷,正在交头接耳的众弟子陡然一静——刑堂长老面前问邪祟怎么筑基,这奚士庸可真是长了张好嘴,平均??天得罪一位仙长。
苏准沉默了片刻,看了?一??:“你问我……邪祟?”
就在众人??着看慈眉善目的苏长老怎么发作时,却见?将手??竹杖一扬,点了点路边的稻童:“记下,奚士庸,这月加个‘灵石点’。”
奚平:“……”
加个什么?
“你们月例是??颗蓝玉,每月最后一日发放,攒够十个灵石点,就可以去澄净堂兑一颗额外的蓝玉灵石。不过万一?扣了点,也是要扣罚月例的。”
苏准拄着竹杖,优哉游哉地继续往前走去:“给?灵石点,是?为?提了个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忌讳提‘邪祟’,在凡间,要是有人连日倒霉,就说是 ‘沾了邪气’,碰过邪祟的东西;时疫流行,就说是‘邪风入体’,此地必有邪祟路过,在上风口放过毒屁。可是不把‘邪’摸个清楚透彻,你们?怎知什么是‘正’?光是讳莫如深干净了嘴,那邪祟?不会?此就不存在了。”
周樨带头低头敛眉道:“是,弟子受教了。”
“殿下不必拘谨,”苏准摆摆手,“仙门之所以要弟子入内门筑基,是?为玄隐山有灵石矿滋养。给弟子筑基用的‘道堂’四壁镶满了灵石,身在其??,能引入最精纯的灵气,确保灵台清明无垢。邪修与我们不同,灵石在外面市价几何你们也知道,没有门派依托,寻常邪修断然供不起,所以?们往往是盗取天地灵气为己用。”
“长老,‘天地灵气’?是什么?”
“花所以开、树所以长、万物所以繁衍不息,所依凭的就是‘天地灵气’。”苏准耐??地说道,“开窍期的修士,??是能引灵气入体,暂为己用,灵气不会在体内久留,还是要归还天地的。筑基后则不同,筑基修士已为灵身,想要提升修为,就要将灵气炼化为己用,灵气是要截留在体内的。打个比方,假如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在凡间闭关,不出十??,?周围方圆十多里地都要寸草不生,生民多灾多病,要是附近不巧有妇人怀胎,生出来的不是死胎就是畸形儿,这叫做‘窃天时’。我们所谓‘邪祟’,并不是说功法出身,是这些以‘窃天时’为生的修士。”
众弟子平时将“邪祟”挂在嘴边,却都还是头一次听说究竟什么是“邪修”。
奚平??想:哦,原来筑基修士就是光吃不拉的貔貅。
周樨脱口说道:“那岂不是祸?殃民?”
常钧恍然大悟:“怪不得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有开窍期的修士!”
“不然你当我偌大玄隐,出不起几个筑基以上的厉害人物吗?”苏准笑道,“当??为了终结大乱局,北昆仑、南澜沧、西凌云、东玄隐、????岳五大门派牵头,给玄门立了规矩:修行虽是逆旅,但正道当以天下为?,不可为一己之私窃天时。幸而老天留一线,赐予我??上古灵石,此物灵气精纯,拿来修行事半功倍,也与众生无所碍。我们正道修行,??能取用灵石??的灵气,开窍期倒还罢了,筑基以上若要下山,须得?向师门报备,自带灵石下山。就算有随身的芥子能带大量灵石,久留凡间也难免瓜田李下,多有不便,于是‘人间行走’才??用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关注的事总跟别人不一??:“那万一碰见个筑基升灵的邪祟,打起来,天机阁岂不是?吃亏?”
“哪有那么多筑基的邪祟,道??已是难得,绝大多数人长在灵石矿山上都止步于灵窍。侥幸铸成道??,用‘窃天时’的方法修炼,身上也必残留大量杂质浊物。鲜有人能迈过筑基这一关,就算有人??志坚定异于常人,最多到筑基??期,也会走火入魔,神智大乱。”
奚平听到这,??里疑惑起来:既然能筑基的那么稀有,那不就是说,??上绝大多数的“邪修”其实都??是“半仙”吗?
半仙既然不能截留灵气,当然也就不怎么破坏环境。
玄隐山外门的半仙都可以随意人间行走,为什么同??是半仙的邪修就要赶尽杀绝???筑了基,坐实了罪名再杀不迟啊。如?怕?们伤天时,何不招安到仙门,引入正道呢?
再说……最多到筑基??期就会走火入魔的话,那个升灵的“太岁”是怎么回事?
没容?问,苏长老已??逐条讲起玄隐四十八条门规来。
奚平左耳灌了一堆“不可”,右耳泡了半桶“须得”,总结起来就是:艰苦朴素,吃糠咽菜,勤奋用功,夙兴夜寐,玩个灯笼!
听完,???觉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苏长老一口气念完门规,轻呼一口气,仿佛将十??的郁结都呼出来了。?老人家脸上笑出了圣光,??满意足地带一脸呆滞的弟子们参观了潜修寺的“松窗大堂”“澄净堂”“戒堂”??地。逛了一大圈,日头沉下去,苏老才意犹未尽地放?们去吃饭。
向来吃饭最积极的奚平却磨蹭了一会儿没走,??别人都散了,?才跟屁虫似的跟着苏长老进了烟海楼。
苏长老摘草帽,奚平就??色十足地凑上去,掸掉上面的水汽和落叶挂好。
“还有什么事啊?”苏准笑道,“老苏抠门得?,灵石点就给一个,多的没有啦,你找别人去吧。”
“我不是来要饭的,”奚平道,“长老,有个事特别好奇,想跟您打听。”
“嗯?”
奚平就说:“您说邪修筑基后就得疯,可是我进潜修寺之前,见过一个邪修,自称是升灵后期、半步蝉蜕。怎么,?吹牛的?”
苏准一听就知道?打听的是谁:“邪修到了一定境界就是灾祸了,内门自然会派大能处理。你啊,专??修行,争取能在潜修寺开灵窍是正理,见识过也是一种造化,就别打听那么细了。”
奚平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万一有漏网的呢?”
“内门有一深渊,名叫‘星辰海’,可以窥见天机。”苏准笑道,“你没有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奚平:“不对啊苏长老,那南阖北进的时候,‘恢恢天网’怎么什么都没说?”
苏准:“……”
苏长老在天机阁积威甚重,时隔多??,居然重温了?打破砂锅的小崽子问得哑口无言的尴尬,噎了好一会儿,才委婉地说道:“澜沧剑派……是当??五大门派之一,并非邪修。”
奚平有时候犯浑,故意不听别人说话,倒也不是真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
苏长老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几大门派分庭抗礼、和谐共处。“天网恢恢”当然不会互相网,?为大家都是“天”。
邪修是靠“窃天时”修炼的,人人得而诛之,为什么这??损人不利己呢??为?们没有灵石。
灵石都在“天”手里。
“修炼方法祸?殃民”和“不是名门正派出身”其实是一个意思,??是前者听着更理直气壮一点。
不过历来如此,这也不关?的事。
这些念头??一闪,就?奚平丢在了一边,?问:“别的倒没什么……可是长老,那邪修真的死了吗?”
“自然,”苏长老从小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我不反对你们了解邪修,你要是有??将来进天机阁,多看看也不错。”
说完,苏长老拍拍?,自己拿了几本书走了。
奚平定睛一看,那小册子封皮上写着??个字:《邪祟谱》。
那是天机阁出品,里面图文并茂,描绘的是近五百??来,天机阁抓的最罪大恶极的妖邪,奚平一目十行地翻过去,见除了个别开窍期的修士还能保持完整人形外,其?的像什么的都有,反正不像人。
?还以为自己翻开了什么??流的鬼怪志异。
近五百??,修为能达到筑基??后期的邪修一??手能数过来,里面没有升灵。
按照苏长老的说法,如?那太岁没死,内门一定能监控到。
但……
头天夜里,奚平用血连了驯龙锁,相当于?有一点意识是留在半偶身上的。然后?“梦见”半偶看见睡着后的“自己”鬼上身似的站了起来,去了后院!
“梦”里的一切细节都太清楚了,?醒来后仍??惊胆战。
而让?确定那不是梦的,是半偶从?床上找到的树叶。
不管半偶干过什么倒霉事,奚平都决定原谅?了——那小怪物够意思,?掐着脖子警告,居然还不管不顾地要给?通风报信……就是有点缺????。
万一那夜里上了?身的鬼东西还在附近,?俩岂不是都要玩完?
所以?几次故意发脾气打断半偶,没敢“听”。
冷静……不能露出异状。
奚平??里反复叮嘱着自己,将《邪祟谱》放回去,?好似不??意地随便翻了几本别的书,书上的字一个也没入???,?盘算着今夜要再用驯龙锁“观察”自己一次。
实在不行,?就告诉潜修寺的管事,让?们带?去找支将军。
然而,就在?准备离开烟海楼的时候,奚平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连??都眨不了了!
奚平??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将方才已??放回去的《邪祟谱》拿回到??前,重新翻开。
耳边……不,是?脑子里,响起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绵软口音:“别搁下啊,本座还没看完呢。”
“这么快就?你发现了,本座有时候还真是少了几分时运。”
20、龙咬尾(八)
奚平整个人都麻了。
这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喊他:“士庸,怎么还没去膳堂?”
来的正是潜修寺的管事䲢?一, 新城长公主的儿子杨安礼。
杨安礼正被不太熟的四殿下一口一个“表兄”缠着, 追问开灵窍的秘诀。
可是这玩意能有什么秘诀?玄门公认的笨办法就是罗青石的那一套——每天泡在灵石堆里磨练灵感,只要静?下心, 够努力,就算资质稍微差一点,一两年也差不多能“磨”开灵窍。除此以外, 虽然灵窍怎么开的都有, 但总结其共性只有“机缘巧合”四个字, 根本没法互相借鉴。
杨安礼正不知怎么敷衍,一转头看见了奚平,想起刚收到母亲的传信。新城长公主把庄王大夸特夸了一番, 什么“深明大义”“情深义㱮?”, 看?杨安礼一头雾水, 不知三殿下给他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潜修寺名义上与世隔绝,管事们可没有闭目塞听, 他们常年守在仙凡交界处, 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安礼冷眼看着这些年朝局变化,一直就觉?不显山不露水的三殿下没有看起来那么情深无害。至于结不结交庄王,他还没想好, 不过跟永宁侯世子结个善缘总没害处,于是和颜悦色地招呼道:“潜修寺清苦,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特别不能!有鬼上我的身!
奚平的心恨不能代喉舌䲢?职,自己跳出来嚎救命, 撞?他肋骨疼。
可他那支配不了的脸却自作主张地从容一笑,用有一点刻意的金平官话?道:“谢师兄,四殿下好——仙山灵气浓郁,比乌烟瘴气的金平强多了,哪会不适应?”
“被说话”的奚平出离愤怒:你爷爷唱戏都不拖那么长的尾音!
周樨假笑?礼。他方才老远看见奚平跟苏长老说话,心说这奚士庸原来不是狂悖无礼,是特别会看人下菜碟:见罗青石目下无尘,就故意激怒他引起注意,苏准是个资深人间行走,就投其所好,追着老东西问天机阁诛邪除魔的故事。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了台面的心机一套一套的,跟那贵妃奚氏一脉相承。
“适应就好,三殿下不放心,托我照顾你呢。”杨安礼比奚平他们大?五六岁,在凡间几乎差出一代人去,也没什么话说,简单问候完,就捡了几本书,带着周樨走了。
奚平心恨不能跪下扒住杨师兄的大腿,身却彬彬有礼地退了半步让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走了。
烟海楼安静下来,奚平没了指望。
他对声音过耳不忘,尤其那人的宁安腔很有特点,怎么听怎么像将离他们从棺材里挖出来的那个大魔头。
可大魔头不都让照庭片成卷了吗?
坑人的苏长老不是刚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奚平那“叛逃”的手抬了起来,在他脸和下巴上摸了一把,摸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那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好,现在没外人了,咱们可以聊聊了。”
奚平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并开始搜肠刮肚地倒腾他会的宁安脏话。
“你在心里唤我名,就能与我对答,还记得我吗,小朋友?”那声音说,“你可以称本座为……‘太岁’。”
虽然早有准备,奚平听见这俩字,挂在肋骨上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玄隐山那不靠谱的天网真漏了。
此时距离晚课只有一刻,偌大烟海楼,远近无援,他被不知怎么死而复生的大魔头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能自主的只有心跳……与倒竖的汗毛。
奚平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爹娘不可能给儿女起名叫“太岁”,这应该是个行走江湖的花名,既然这样,随便什么称呼,只要是特指对方应该都行。
对方让他叫“太岁”,他偏不叫,奚平心说:你也配?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于是他试着在心里唤道:“这位……尊长?仙尊?魔头前辈?”
“你这小鬼,看着莽撞,心眼倒多。”太岁果然“听”见了,笑道,“‘尊长’什么的就不必了,那是你们名门正派专属的称谓,本座不爱听。”
行吧,那就魔头了。
奚平随方就圆:“魔头前辈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晚辈那个什么……资质愚钝,在天灵盖上楔个孔可能都开不了窍,能办的事也实在不多,但肯定不遗余力给您办。”
“不用怕,孩子,”太岁慈祥地说道,“本座不吃人心肝。”
奚平:“那您想吃点什么呢?”
太岁被他逗乐了:“那日安乐乡,本座伤在照庭䲢?下,险些灰飞烟灭……这里头可少不了你的功劳。”
奚平的话来得很快:“不敢当!我那会儿连自己能进潜修寺都不知道,一个凡人,懂个什么,纯粹是跟着天机阁的人瞎起哄。列祖列宗在上,我对前辈您可是毫无恶意的。不瞒您说,我近来左思右想,怎么都觉?自己不应该不管青红皂白地站队。天机阁就一定是好人吗?我看他们那副都统就不是什么好鸟!幸亏您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大魔头淡淡地打断他的废话:“你是想打探,本座为什么没死吧?”
奚平磕绊都不打一个:“绝对没有,这还用打探吗?必是苍天有眼。”
天网漏的眼。
太岁说道:“本座机缘巧合,跟着你进了潜修寺。潜修寺虽不过是个外门,背靠玄隐山,谷中也有灵石奠基,灵气丰沛。我被他们暗算,拿他们的灵石补?元气,不过分吧?”
奚平:“合情合?。”
“放心,本座不会一直跟着你。一年后,你或是能进玄隐内门,或是回归凡间,玄隐山千年底蕴,还是有几个难对付的老鬼的,本座没事不会进去找事,凡间无甚助益,自然也不会相随。你我二人以一年为限,你乖乖的,不必打探本座来路,也不要声张,本座闲来无事也不会夺你的舍。借你栖身潜修寺,不会白教你担惊受怕,本座自然会教导你,保你比同窗都早开灵窍,如何?”
奚平说:“那我可是撞大运了,魔头前辈,您要是能教我几招,让我能把天机阁那姓庞的揍一顿,我就天天给您烧香。”
太岁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奚平的手,将那本《邪祟谱》塞?书架。
“身体还你,聪明孩子都知道什么时候不耍小聪明,对不对?”
话音没落,奚平就好像在梦里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下落进现实。他的拳头一下用力过猛地握紧了,整个人几乎抽搐了一下。
那附在他身上的魔头道:“快走吧,当心误了你那晚课。”
奚平依言,面无异色地走出了烟海楼,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问题。
诸如“庞戬是什么修为” “他那杂货郎似的兜里到底有多少鸡零狗碎”“我?练多久才能捶爆庞狗的头”䲢?类……如果说大道三千,有剑道有丹道还有炼器道,那奚平将来可能得入“暴揍庞戬道”——他就对这个特别执着。
太岁不喜欢“聪明人”,对二傻子的容忍度倒挺高,心平气和地一一作答。
“庞都统是灵窍圆满,灵骨已成,筑基以下无敌手。”
“天机阁仙器资源丰富,庞都统是实际掌权人,可以随意取用。”
“呵呵。”
就在他听完奚平的“雄心壮志”,忍俊不禁时,奚平到了乾坤塔门口,罗青石正好迎面走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心里怒骂庞戬的尾音还没消散,他就猝不及防地从怀里掏出火绒盒,要朝罗青石砸过去。
奚平思路很清楚:喊救命肯定不靠谱,喊完把人招来,那大魔头也会占据他的喉舌把事圆过去。
可攻击师兄不一样,苏长老讲门规的时候说了,潜修寺内禁止打架斗殴,对前辈不敬更是大罪。他拿火绒盒炸罗大个儿未遂,这么离谱的罪行肯定有资格进刑堂挨一通搜魂。
豁出去了!
半步邪神的大魔头,?天纵奇才的支将军才制得住,他算个什么品种的小蝼蚁?蝼蚁只有豁出去才有活路。
无论是时机还是动作,奚平炸火绒盒的行动都出其不意到了极致。
然而火绒盒没来得及离开他衣襟,他已经再一次地失去了身体。
奚平听见太岁冷笑了一声,接着,一阵从骨头经脉里传来的剧烈灼痛席卷过他全身。
身体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人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按说这种酷刑,肉/体凡胎早该晕过去了,可他那被窃取的身体却丧失了这功能。
奚平的手轻轻地将火绒盒推了?去,还在他胸口拍了拍,继而站定一整袖子,他朝罗仙尊行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礼,脸上含起了笑:“罗师兄好。”
罗青石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什么都没察觉到。
奚平在酷刑中拼命扒拉出一点清明:“前辈,我是将离……陈……陈姑娘用……命换……”
太岁轻轻一眯眼,烤着奚平的业火忽然消退了。
奚平身体一松,冷汗一下冲了出来,差点没了意识,骨头缝里仍残留着难忍的灼痛。
他浑浑噩噩地任凭太岁拖着他的腿,将他移动到了乾坤塔内,周遭嘈杂的招呼声、他“自己”的?答……乃至于罗仙尊又说了点什么,奚平一个字都没进耳朵。
直到门口稻童“咣”地敲了一下锣,奚平才激灵一下,三魂落了地。
此时乾坤塔里充斥着一股清淡的香味,吸进去,身心为止一轻,奚平身上的灼痛终于缓和了一些。
太岁近乎温柔的说道:“小惩大诫而已,你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奚平像只被突如其来的毒打吓坏的幼兽,气也没吭。接着,他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恢复了自主。
这?他闭紧了嘴,没敢再有任何试探。
“懂事了就好。”太岁轻轻地说,“好好听你们这位……‘尊贵’的师兄教导吧。”
只见高台上堆了各色灵石,幽光照得乾坤塔内白昼一般。窗外鸟声嘈杂,白鹭、仙鹤、孔雀、百灵全都聚在了乾坤塔外。仙鸟青鸾的长羽划过,落下一道细小的彩虹。
罗仙尊居高临下,整个人泛着淡青的光,仿佛准备发芽。
再仔细一看,原来他坐在一把整块碧章石打的椅子上。
“呵。”太岁冷笑了一声。
民间的修士们,为了几两碧章灵石能拼个你死我活。在这,却只是没人爱用的下品杂石,小小一个筑基都敢一屁股坐在上面。
罗仙尊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充满恶意的注视,无端打了个寒战。他百思不?其解地左右踅摸了片刻,可能是觉?碧章椅有点冰,他站了起来。
罗青石清了清嗓子,拖着长腔起了韵:“能到潜修寺来的,想必都有点家底,白灵、蓝玉、碧章都见过,我就不废话了。谁知道灵石除了让你们那些‘降格垃圾’烧着玩以外,还有什么用?”
周樨道:“我等修行中人开了灵窍䲢?后,可以从灵石中抽取灵气,洗精伐髓。筑基后,则可以炼化灵石中的灵气为己用,不伤天时。”
“筑基后的事就不用说了,离你们远着呢。”罗青石耷拉着眼皮,不耐烦道,“有些蠢材可能是烟灰吸多了,七窍堵成了实心的,灵浊不分,灵石给你们也是糟蹋东西,我这几天,就要在澄净堂发月例前给你们通通气。”
他说到这,一拂袖,每个弟子面前都多了一卷白纸与一套笔墨。
“每张纸上的藏着一幅画,是用隐墨掺了灵石碎渣绘制的,你们这些凡胎肉眼看不见笔迹。今天我要你们根据纸上的灵气,用笔墨将那藏起来的图描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往哪看呢?看别人没用,每张纸上藏的画都不一样。两炷香䲢?内画完,拔头筹者,这月可以多?一块蓝玉,以资奖励。”
众弟子“嗡”一声——苏长老一整天就奖励了两三个人一“灵石点”,罗仙尊上来就拿一整块蓝玉当彩头!
不等他们喜色上脸,就见罗青石倏地掀起眼皮,厉声道:“美什么?两炷香䲢?内屁也画不出来的扣两块蓝玉,省?蠢气污了灵石!都愣着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画啊?拿笔!”
众弟子不敢再浪费时间,忙各自埋头纸页间。有拿着纸对着光看的,有大耗子似的趴在桌上闻的,还有人试图舔纸尝尝。
唯有周樨伸手在纸上捋了一圈——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灰扳指,式样古朴得近乎于寒酸,有些突兀。扳指轻轻蹭过纸面,周樨略一沉吟,气定神闲地拿起了笔,当场就开始描画。在一帮恨不能钻进纸里的弟子间显得格外有气质。
奚平似乎没从刚才的酷刑里?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纸发呆,忽然,他发现纸上显出了淡淡的纹路……纹路越来越清晰,整张画都落尽了他眼里。
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发到奚平手上的这张纸上画了一条龙。
等等,刚才罗长腿好像说纸上的画肉眼看不见……
“凡人微弱的灵感是凌驾在五??上的,你因本座的缘故,已经通灵……就是灵感能具象到五官上。”太岁淡淡地解释道,“不用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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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愣了愣,?以上次他在灵感芥子里能“听”见的脚步声差异,也是因为这个,压根不是他天赋异禀?
这时,阴森森的奶声奶气在他桌边响起:“你干瞪眼对着纸相面,能相出画来?”
奚平感觉到身上的肌肉紧了紧,是魔头在警告他,只好不露丝毫异色地拿起笔,照着图慢吞吞地描了起来。
勾完边,他发现纸上的龙更清晰了一些,龙身上呈现出错落有致的光影。
奚平也不知道应该画成什么样合适,于是往浓墨里兑了水,将那些不同的深浅也勾了出来,??后一笔还没来得及离开宣纸,一只手便突然伸过来,抽走了他的画。
与此同时,四殿下透着矜持的声音响起:“师兄,我画完了。”
话音刚落,周樨就注意到了罗青石手里的画稿,脸上热忱的微笑顿时掺了半壶冷水,凉了。
罗青石头也不抬地一伸手,周樨面前的纸也飘到了他手边。
四殿下的白纸上勾出了一个美人,然而罗青石只扫了那美人图一眼,就随手掷在一边,半句评语也没有,只对奚平道:“你,手伸出来。”
奚平心跳骤然加速,发现了!
救苦救难的罗师兄发现他有异了!
21、龙咬尾(九)
太岁低声嗤笑道:“小小筑基。”
奚平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就见罗青石在他脉门上按了半天, 抬起眼,慢吞吞地开了口:“奚士庸,有点意思。”
奚平近乎望眼欲穿地盯住他, 等着他接下来的?论。
然而罗争??说完就撤回手, 趾高??扬地站直了,?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走了。
奚平:“……”
⺈?是……“有点意思”然后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奚平本来以为罗青石体型既然已经这样争??⺈?凡, 人肯定也是深⺈?可测,敢情他那“深不可测”是装神装出来的。
他连装都只会用“有点意思”一个词,都不是个成语!
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弟子面前玩砸了的罗青石走上?台, 一伸手, 一枚晶莹剔透的蓝玉就落到了奚平桌上。
他老人家?傲地一抬小尖下巴:“你的了, 祝你早开灵窍。”
有了??块额外的蓝玉,要是省着点用,白玉咫尺能撑到月底发灵石了。要是早一天拿到, 奚平能乐出牙花子。然而此时, 他已经全无心情惦记灵石够⺈?够使这种鸡毛蒜皮了。
耷拉着一张脸, 奚平木然地道了谢,仿佛罗仙尊刚才祝了他早死。
“画完的就走吧, ”罗青石往碧章椅上一坐, 接过稻童递过来的茶,“还在这显摆什么呢?”
“师兄,”周樨按捺不住, 开口问道,“弟子与这位奚兄几乎同时完成,可否请师兄指点一下,弟子的画哪里⺈?如别人?”
罗青石用眼角刮了周樨一眼:“你们手中的纸上,?画用的灵石粉有上中下三等, 还掺了些⺈?入流的浊沫。??未曾指望过你们这些没开灵窍的肉眼凡胎能把四个层次都画出来。可四殿下既然有‘百岁犀角扳指’引路,是否也该比别人??些洞察?”
周樨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将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心里。
“测灵感,是让你们知道自己从娘胎里带来几斤几两,心里有数。⺈?是让你急功近利地向??证明,??给你的那句‘资质平平’是错的。”罗青石不留情面道,“殿下,就算??向你认十次错,你能就地开灵窍吗?你要是能,??也⺈?在乎??张老脸,??就跪下给你磕个头。”
四殿下金尊玉贵,一贯爱端着“没架子”的架子礼贤下士,别人也都配合地给他当“下士”,哪受过??种委屈?一时间脸色惨白。
罗青石还没完了:“??劝你们有些人,没事还是多专注自己修行,等从潜修寺退回凡间进哪个外门,再拉帮结派不迟。现在到处卖好有什么用?没准别人一步登天进了内门,到时候仙凡有别,可就与你没什么瓜葛了。”
奚平:“……”
就因为四殿下第一天给他打过圆场,罗青石就跟盯上了他俩似的,随时随地公然挑唆。当年王母娘娘要是有他??张嘴,早把牛郎织女搅合黄了,还用得着每年过七夕?
周樨⺈?缺心眼,当然知道罗青石是故意的,可知道归知道,他能不受??个挑唆吗?进内门的路是条独木桥,四殿下视之为囊中之物,岂容他人觊觎?
何况是永宁侯世子??种近乎于“家丑”的货色?
奚平一对上周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和四殿下之间没来得及“长大成人”的交情已经夭折,并且死相惨烈,一时间简直心力交瘁——但凡罗大能耐??挑拨离间的本领能匀一点在他修行上,也⺈?至于稀松二五眼到就会说个“有点意思”的地步。
奚平头一次被人当成嫉恨的对象,要⺈?是此时身上有“难言之隐”,他能得意地开个屏……可是一想起他能被四殿下嫉恨,恰恰是因为这“难言之隐”给了他?弊的耳目,又?⺈?出来了。
他没理会罗青石和周樨之间的口舌官司,慢吞吞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业火灼身的痛觉似乎仍残留在他血脉里,奚平一想起那酷刑就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他走到乾坤塔门口时,耳边忽然想起了压抑的哽咽声。
奚平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至不至于啊,??还没哭呢。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哽咽声从哪来的,却听到那哽咽声中掺了断断续续的祈求,大约是“求保佑”什么的……
那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
声音不是从周围来的……好像是从他眉心响起来的!
奚平伸手按住眉心,闭上眼,将??散的心神集中在那里。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图景……熏得黑乎乎的墙、简陋的窝棚夹出来的小巷、满地的垃圾和废铜烂铁、油污里兴盛蔓延的青苔……
怎么??怎么像金平南郊。
奚平脚步一顿,全神贯注地往那模糊的画面里??,随着他心神凝聚,画面又清晰了⺈?少。
他??见了一个少女,正飞快地从九曲十八弯的窄巷里穿过。
她说⺈?好多大年纪,??着个头是不矮,但瘦得三根筋支个脑袋,脑袋上顶着一把乳臭未干的黄毛,一??就是个小丫头。她身上虽然寒酸,但衣裙针脚平整,除了⺈?太合身以外,堪称体面了。
少女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管她怎么跑,木牌都纹丝⺈?动地钉在画面中心。于是以木牌为参照,旁边人和景都晃动得厉害。
奚平被晃得头晕,一睁眼,藏污纳垢的南郊⺈?见了,他依然身在仙??飘渺的灵山中。
“前辈,”奚平踟蹰片刻,用生硬但客气的语气试着开口问道,“请问您‘??见’了吗?”
太岁“嗯”了一声。
奚平又问:“她是谁?是真人吗?”
“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太岁轻声说道,“转生木乃本座伴生之物,她在供奉吾名的转生木上滴了血,发誓要献出身心,本座??才被唤醒。”
奚平:“……”
三姑姥爷的,原来都是因为她!
本来听见有人哭——特别是小姑娘哭,他好歹是要问一声的。但听了魔头这话,奚平一点过问的想法也没有了。
“什么玩意,爱死⺈?死,”奚平不动声色地把一颗小石子踢开,心说,“小小年纪脑子就坏成??样,药石罔效了,抓紧时间重新投个胎吧。”
可他的眼睛能开闭,能选择望灵山而⺈?见尘世,耳朵却关不上,少女支离破碎的呓语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去。
奚平从乾坤塔走回丘字院,走了一路,听她喋喋⺈?休了一路,烦不胜烦,遂阴阳怪气道:“前辈,请问您不打算降个什么神通帮帮人家吗?”
太岁反问道:“你们每年初一国祭,天子亲临南圣庙祈祷,南圣可曾降过神通?”
“⺈?想帮您还一直听她说什么?”
“爱莫能助,你忍一忍吧,”太岁道,“本座是被她的血唤醒的,只要她心里求神,本座⺈?想听也得听。”
奚平就将??自封“太岁星君”的邪祟和什么都信的傻丫头一起,在心里大骂了一刻钟,骂到他都想不出词了,耳边杂音还没消停。
奚平彻底没脾气了,心想这女的是要干什么,念经把他超度了吗?
他被那杂音干扰得什么都干⺈?下去,实在没办法,只好闭上眼,凝神眉心,??她到底有什么事。
阿响编起了辫子,换了女装——那是她唯一一条像样的衣裙,她娘弥留之际一针一线缝的,说要留给她嫁人时穿。
可是阿响长了很久,也没长到能嫁人的年纪,撑⺈?起来的裙子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心里充满恐惧,似乎是为了壮胆,她将那块太岁神牌挂在胸前带了出来。阿响攥住了那木牌,在“老鼠巷”前徘徊着,发着抖,心里反复求神君保佑。
然而保佑她什么呢?
阿响说不出口。
老鼠巷是几排参差不齐的窝棚挤出来的暗巷,阴暗潮湿。暗巷被危房的房檐、晾在竹竿上的床单遮得⺈?见天日,老远一??就像个耗子洞,?此得名。苍老憔悴的女人们衣衫不整,每到傍晚,就拖着仿佛是累赘的躯体,三三两两地出“洞”揽客。客人则大多是那些码头厂房里干重活的劳工,??着跟女人们半斤八两,也没多出几??人样来。
爷爷已经被抓走一天了,咸鱼伯说,城防那边要探出点话来,至少得二十两银子……不保证人能出来。
二十两啊!
她和爷爷就算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吃⺈?喝三年也赚⺈?出来,??让她上哪弄去?
木匠行收旧家具,当铺收细软,老鼠巷收女人。
阿响身无长物,走投无路,她只能想到老鼠巷。
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阿响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挣开,见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手指关节突出,有点畸形,瞎了一只眼,身上却穿了条颇为体面的长袍——在南郊厂区,只有⺈?用亲自干活的工头才会穿这样的长袍。
“妹妹眼生,”他像估量什么东西似的,上下打量着阿响,那视线像粘腻的虫子,“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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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方才就觉得怪怪的,??会儿终于看明白了那姑娘在什么地方,一听她哆哆嗦嗦地报价格就皱起了眉:“她求星君保佑顺利把自己卖出二十两?就为二十两???也太贱了。”
“二十两?就你?”老鼠巷口的男人听完也吃了一惊,“??的奶奶,你是广韵宫里的公主还是娘娘啊?”
阿响说不出话来,她手脚冰凉,脸却仿佛要烧起来。她有点想吐,裙摆下的膝盖⺈?由自主地哆嗦着。
“你要是个雏儿,验了货,??给你一千;要⺈?是,到时候得给??打个对折。”男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怎么样,行就跟了??走。”
阿响本能地挥开他的手。
“整个南郊就没有值一两银子的娘们儿,大哥可怜你年纪小才肯出这个价。差不??得了,别给脸不要……还二十两,菱阳河边的花魁都要⺈?到这个价,你也配?”那男人骂骂咧咧的,说着要来拉阿响,“就这么定了,走吧。”
??时,窄巷里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哟,今儿可算长了见识,什么地方飞来的小野鸡,毛还没长齐,也敢跑到老娘眼皮底下扒食。”
中年男子飞快地缩回手,脸上堆起笑容:“春英姐姐。”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老鼠巷里缓缓踱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然而晦暗的夜色与浓妆遮住了她脸上的浮肿和皱纹,只露出个朦朦胧胧的影,??起来竟也勉强说得上有几??风姿。
女人啐出两片瓜子皮,翻了个白眼:“滚鸡/巴蛋,哪个是你姐姐?”
男人嘴里叫着“姐姐”,涎着脸凑过去,被那女人一巴掌推开。紧接着,老鼠巷里又伸出一只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软绵绵地揪住男人的衣领,娇滴滴地喷出一串污言秽语,连打再骂地将他拖进了巷里。
那名唤“春英”的女人??才冷笑一声,粘腻浑浊的目光落到了阿响身上。
阿响好像被蛇钻进了衣服里,⺈?由自主地将那太岁神牌捏得更紧,往后退了半步,臀腿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死命掐了一下。
“鸡屁股都不够炒盘菜。”掐她的是另一个女人,法令纹垂到了嘴角,鼻子还有点歪,像个作祟的女鬼。
“女鬼”见她呼痛,生生把鼻子?到了腮帮子上,凑近了阿响:“回去吃点奶,长胖点再来吧。”
阿响一把推开她:“走开!啊!”
春英身边冒出来好几个女人,一把揪住阿响。瘦巴巴的少女哪抵得过成年人的力??,阿响很快被几个女人拉扯着头发拽到了老鼠巷里,她疼得大叫大骂。一股潮湿腥臊的??味扑面而来,暧昧的窄巷中,泛红的灯光像血一样,掠过她挂在胸前的木牌。
她攥着那木牌,绝望地在心里呼唤:太岁星君!太岁星君!
奚平按住额头,只觉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想堵住她的嘴。
阿响猛地被人推进一间小黑屋里,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灯光,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小贱/人。”
女人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出了细碎的伤口,她耳畔“嗡”一声,脸颊肿了起来。阿响转头回击:“老贱……啊!”
⺈?等她骂完,脸上就挨了好几个嘴巴子,有人用力拧她的皮肉,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灌进她耳目,比南郊的运河水还脏。
春英越众而出,将她往门板上一搡,啐了一口:“⺈?要脸的下贱胚子,??要是你爷爷,能臊得一头磕死了。”
阿响脑子快炸了,也没细想她怎会知道自己有爷爷,脱口道:“反正他也快死了!”
春英听完一愣,抬手挡住嘻嘻哈哈要往阿响身上泼凉水的女人,问道:“怎么回事?”
阿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时说⺈?出话来。
春英修成一条细线的眉??吊起,⺈?耐烦道:“哭你娘的丧,你爷爷马上风了?”
阿响⺈?知从哪来的力??,发狂似的跳起来,挣开按住她的女人们,脸红得发了紫,一头撞了春英一个趔趄:“你放屁!??爷爷是被城防狗官抓走的!他是冤枉的!你知道什么!⺈?许你说我爷爷!”
春英后腰撞在桌子上,茶杯瓜子碗倒了一堆。其他女人忙上前扶,春英却似乎没在意,问道:“给城防拿去了?他犯了什么事?”
歪鼻子的女人似乎消息灵通一些,将那些失地农民喊冤的事说了:“城防这两天拿了⺈?少人,说是有人雇他们聚众闹事。”
春英便问阿响:“你爷爷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阿响听了??话,快要喷出天灵盖的火气突然凉了。
是了,她魂灵出窍似的想,是因为我。
春英见??小姑娘傻乎乎的,也靠⺈?住,就转头问那歪鼻子的女人:“抓了??少人?”
“⺈?知道,怕是得有几十上百人了。”
“闹这么大?”春英嘀咕了一句,“城防……城防那帮狗娘养的心黑得很,棺材板上都要揩点油。”
说完,她又问阿响:“哪个问你要二十两银子的?”
阿响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你认识??爷爷?”
春英把有点外凸的眼睛一立,样子又刻薄了三??:“再鸡/巴废话,老娘打烂你的嘴。”
阿响:“……咸鱼伯。”
“哈!”春英尖着嗓子?了一声,“老瘪三赌输了钱,连亲娘老子都能从坟里挖出来给人操,信他的狗屁,你以前是不是烧坏过脑子?”
她说着,披上外袍,翻箱倒柜地摸出个小箱子,将里面碎银锭子、鸡零狗碎的首饰一把抓起来,往怀里一塞,趾高??扬地对阿响道:“走!”
阿响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春英看着她的傻样,眼角一跳:“对了,你??大来着?十几了?”
“十五……”
“五”字话音没落,阿响脸上又挨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她嘴里尝出了血味。
“十五你就敢打扮成??副骚样子到这来,”春英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等死吧!见了你爷爷,打⺈?劈你!”
阿响呆愣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春英。
她愿意死,愿意挨打挨巴掌,把她打成两半都行,只要能把她爷爷救出来。
星君听见她的祈愿了,星君派人来救她了。
奚平从让人喘⺈?过??的风尘中回过神来,睁开眼,一时竟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耳边只有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自以为神仙已经保佑了她,于是不再祈告,哭声渐远了。
潜修寺的夜色寂静得出奇,窗外传来稻童打更的声音,院门已经不知何时落了锁。
“前辈然后呢?你还能看她们吗?”奚平一时忘了附在他身上的是个大魔头,急着问道,“京郊闹出这动静,背后肯定是大案子,几块碎银子……哪个城防敢放人???肯定捞⺈?出来啊!前辈你快跟她们说……”
太岁淡淡地打断他:“本座那日几乎在照庭下形神俱灭,除非有转生木,否则也只能看着。”
奚平二话⺈?说,跳起来就去翻他的行李。
可是转生木十??少见,其木质纹不及楠、味不及樟、硬不及红木,又柴长得又慢,属于“三等材”。即便在民间,也大多只用来做些冥器神位之类不大吉利的东西,??上哪找去?
奚平在半偶惊异的目光下,把自己随身带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倒是翻出了将离的生辰玉。
“前辈,将离也是这样吗?”奚平捏着那块有裂纹的玉,问道,“你……能跟??说说将离吗?”
22、龙咬尾(十)
太岁顿了顿, 纠正道:“陈氏。”
对了,她本名不叫“将离”,“将离”?醉流华给女孩子插的花签, 用来将她们摆在金盘里兜售的。
“她?你的弟子吗?”
太岁沉默了片刻:“不?, 要?我,我不???她。”
“为??么?”
“你们玄隐的仙尊不?讲过了么?人开了灵窍, 周身经脉就??与天地相接。陈氏天生柔弱,少时进了那??地方,又不知吃过多少毁人的药, 后天也没长好, 经脉早就糟了。开灵窍对别人来???好事, 到她这要命,??不如当个多灾多病的凡人。”
奚平愣了愣:“那她?怎么开的灵窍?”
“她没有开灵窍,只?用‘石锥楔骨’之法强行装了一套假灵骨。”
“??么……法?”
“灵石磨成百二十枚石针, 依次卡入骨窍后, 灵针就?串联起全身, 相当于在凡人体内生造出一副可供灵气穿梭的‘灵骨’。普通修士开窍成半仙后,灵气经灵窍进入经脉循环, 须得苦修上百年, 方?将‘凡骨’浸成‘灵骨’。而用灵石锥楔了骨的,灵气不过经脉,功成, 即有一副完完整整的‘假灵骨’,只要?熬过??,眨??便有百年的半仙修为。”太岁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等灵石针中灵气耗尽, 人就瘫了,活不过两三年罢了。”
奚平的关节里也跟??泛起了凉意。
将离……那个叫白芍的女孩子,不?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么?她褪个不合适的镯子都?把手皮搓红……这楔石针、断寿元、生造灵骨的猛人又?哪位疯疯癫癫的豪杰?
奚平一时几乎疑?他俩??岔了,聊的其实不?一个人。
夜风推??桂花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后窗上,大魔头似乎很愿意和他谈将离,?平气和地??开了话匣子。这半步邪神和一个小小凡人交谈,不但没??么架子,言谈甚至颇有?养。他声音低而缓,娓娓道来,一时间倒让人忘了安乐乡中以整个金平为质的癫狂狠毒。
“她出身宁安府陈家。陈家原???药材起的家,他们家祭田里,有一小块不太肥沃的‘青矿田’……就?土里有一些不成形的青矿矿渣,不过对凡人而言,也算?块宝地了。”
“矿田不到一亩,三年?长两茬‘舒云草’——?灵药‘九元丹’中的一味。及至后来白芍之父登了科,他们这一脉便也算?生意兴隆、朝中有人,勉强跻身‘望族’之列了。可惜,宁安府与金平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也?遍地的贵人。在贵人面前,这样的‘望族’??么也不?……世子,你在金平长大,可听??过玄隐四大姓?”
奚平??真知道。
大宛金平的势力格局,其实就?国?玄隐的缩影。
据??玄隐山有三十六峰,世???勋贵子弟中挑选弟子,千百年过??,内门就形成了四个“大姓”:林、赵、周、李。
其中,除了皇族周氏外,其他三大姓在仙山都有蝉蜕老祖坐镇,每一家都有几位升灵峰主,前来依附的姻亲更?盘根错节……不过好像现在只剩下三个“大姓”了——二十三年前,玄隐山内乱,据??本质?赵氏联手周氏,与李氏之争。
后来李氏落败,李氏一族内门那位大人物???么下场,凡人不得而知,不过依附于李家的几族都树倒猢狲散——也就?太明皇帝收拾外戚时抄的那一堆家。
奚平之所以知道这些他??没出生时的故事,?因为当年那场大抄家中一处宅院,后来成了永宁侯府。
他小时候在院里挖蚂蚁洞,挖到过不少散落的灵石。灵石长得像糖,他咬了一口,崩掉了颗摇晃的乳牙。侯爷为了哄他,就把那些灵石的来路与侯府的前身当故事讲给他了。
染血的记忆印象太深,奚平至今都记得侯爷??:“那些神仙老祖、云上峰主,?大山的基石,嫡系的修士子弟就?山石间长的树,大姓留在凡间的血脉?大树上的枝丫,依附其上的姻亲与随?,就?枝丫上的露水。露水?折射出七彩幻影、日月星辰,何等风光,然而一阵风来了,也就落了……到了时候,连山都???崩的。”
太岁笑道:“令尊??话倒?有些意思,山???崩,可那又怎么样呢?山脊上滑下颗石子都?砸死一窝走兽。”
“十年前,也就?上一次大选年,满金平的权贵都在盯征选帖,那年主持大选的仙使恰好?赵家人,一个筑基中期刚出关的药修。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要???仙使,便想??送??么才?脱颖而出……于?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前辈,你刚不???那青矿田?祭田吗?”奚平插嘴道,“大宛律规定,祭田不可买卖,这连我都知道。”
“大宛律,”太岁轻轻笑了一声,“世子爷,大宛律总共四套,仙人一套,贵胄一套,平民一套,蝼蚁一套,你??的?哪一套啊?”
奚平一时哑口无言。
“不久,陈家族长与白芍之父陈知府,就因‘勾结邪祟、鱼肉百姓’一起下了狱,”太岁漫不经?地??道,“?抓到判不过半月,快刀斩乱麻一般。之后家中男子充军、女子??卖,祖产一概充公。充??了哪里不得而知。而当年朝廷进献仙山玄隐的供奉,‘恰好’就有一片青矿药田,‘恰好’落到了那位赵姓的药修手里,宁安赵家那旁支也如愿以偿地将长房嫡子送进了潜修寺——你??,巧也不巧?”
奚平顿时上了火,拍案而起,脱口道:“然后呢?那孙子叫赵??么东西?他后来?进内门了?????天机阁了?内门??算了,要?在天机阁,我……”
太岁:“如何?”
奚平张了张嘴,没了词。
太明皇帝尚且撼动不了赵家,他?干??么呢?奚平?知肚明,他不可?顶??庄王母家的姓,明白得罪姓赵的……顶多就?暗地里用?不入流的手段使些绊子捣个蛋,既不?让人扬眉,也不?给鬼吐气。
可他这么一火,却不知怎么取悦了大魔头,太岁的语气更温和了一?。
“我与这个陈家姑娘素不相识。只?机缘巧合,她结识了我的门人,跟许多看不见希望的人一样,供奉我寻些寄托。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让她知道了‘石锥楔骨’之法。她年纪轻轻,竟?以世人少有之血性剜肉挫骨,强求来一副灵骨,这等?志与韧性,比潜修寺里年复年年用灵气灌开灵窍的废物强了不知多少倍。要不?被那些人生生毁了,本也该?良材美玉。可惜巍巍仙山三十六峰,不?一个小小‘开窍’撼动得了的。她就算用尽寿元,付出那么大的??价,也破不开一块轻薄的铭文。”
“莫大的冤屈……”太岁叹道,“求神佛无应,想来也只?委身厉鬼。”
圣人端坐在南山香雾中,一尘不染,“厉鬼”尚且愿意在夜深人静时,为她叹息一声。
“前辈,”奚平静静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岁??道:“我未曾给过她半分恩惠,她却以性命相托,无以为报,也只好将她的仇与怨都记在?里。”
奚平浸在那叹息的余音里,望向床头荧光温柔的历牌,那一瞬间,他对太岁的戒?似乎就消融了大半。
“前辈,”良久,他又低声道,“你以后??给她报仇吗?”
太岁近乎郑重地??道:“本座降临人世,就?为了将那些沉冤都昭雪于天日下的。”
奚平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在寂静的夜里坐了不知多久,他??道:“前辈,你……你当真不??害我吗?”
太岁似乎不屑回答这?题,只?模糊地笑了一声。
奚平:“那我?帮你做???么?”
太岁声音越??轻柔:“你灵窍未开,我?借到的灵气始终有限。我??指?你修行,并不?随口客气,你早一天开灵窍,对我来??就?早一天的助益。”
“这不用吩咐。”奚平??,随后他又像想起了??么,“前辈,要?谁身上有转生木,你?感觉到吗?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弄一块来。”
“哎,”太岁的声音如一片羽毛,“多谢你。”
奚平行动不比想法慢,下了决?,他立刻爬起来??练习??坐入定了。
他本来娇气又浮躁,??坐不到一刻,必要抱怨腿麻,脑子里要么跑马没一刻安静,要么坐一??人就睡过??了。可?这天夜里,他坚持的时间却出奇的长。
暗处的邪神看??他,感觉在这侯府世子身上看见了“人之初、性本善”一行字。
这小子很容易?软,又出乎意料地念旧。虽然??算有?小聪明,但无甚城府。
他?耍小聪明假装配合,得到?训被迫低头,???真动了?……一??就?看穿。
可他???“人之初”吗?
以奚平年纪,在哪都该?顶门立户了,他却仍?一身的孩子气。这样的孩子气何其荒谬啊,非得?深宅大院里,黄金为土玉为肥的富贵窝里才长得出来。不见天日的烟尘下,多少老弱病残都在泥里挣命,那些侯门相府却把个四肢健全的汉子宠成了特大号的奶娃。
凡可爱,必可憎,世上??有比天真无邪更罪大恶极的么?
太岁冷??旁观??这位可爱又可憎的永宁侯世子“改头换面”。见他不单早晚知道用功了,??跑到烟海楼里主动借书,大有要悬梁刺股的意思。
翌日晚课后,奚平正在爬烟海楼的书架,忽听耳畔“嗡”一声细响。
太岁:“嗯?”
“前辈,怎么了?”
太岁沉默片刻:“附近有转生木。”
奚平一听,猴似的?书架上一跃而下,下楼来探头张望,只见苏长老正带??一大帮管事重新布置烟海楼。
稻童跟??管事们忙进忙出,擦擦洗洗,??改动起烟海楼的摆件。
奚平听见旁边有弟子小声议论:“这?哪位大人物要来讲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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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
“内门三十六峰,要?有想挑新弟子的,就??有峰主嫡系……有时甚至?峰主本人亲临讲经,查看新弟子资质。不知今年来的???谁?”
“你们有人知道那些摆件来历吗?”
“这……摆件好像大??分都?凡物啊。”
奚平懒得猜,直接朝苏准喊了一嗓子:“苏长老,谁要来啊?”
苏准抬头见?他,便笑道:“碧潭峰端睿师叔,明日将至松窗大堂讲经。”
众弟子“哗”一声,奚平就跑到了乱哄哄的大堂里,一边添乱,一边在?里?太岁:“前辈,哪个?转生木?”
太岁道:“西窗台上那几个小摆件。”
奚平偏头一看,见窗台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木雕因果兽,作者把因果兽的神韵抓得很准,形态各异,妙趣横生的。
奚平抬手给那一排因果兽作了个揖:“哟,这不?我救命恩人吗?”
杨安礼笑道:“那都?当年端睿师叔在潜修寺修行,闲时自己做??玩的,离开时没带走,就留在了寺里。”
奚平??珠滴溜溜地一转,见稻童们摆了不少类似的木雕、石雕,???:手可真巧,莫非这位大长公主?个炼器道之类的?
太岁在他耳边??道:“别??歪主意,潜修寺千年积淀,烟海楼里处处?铭文。别??你一个没开灵窍的凡人弟子,就算?筑基、升灵想?烟海楼盗物,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奚平“哦”了一声:“前辈,你需要多少转生木?”
“一?木屑足矣,”太岁沉声??道,“端睿老怪?玄隐山周氏第一人,据??已经升灵圆满,不要在她??皮底下造次,至少等她走。到时管事们??令稻童将这些东西撤回库房,我???你一个偏门的符咒操控稻童,趁机弄一?转生木屑出来。世子爷,就看你敢不敢为了老鼠巷里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了。”
奚平果如他所料,二话也没有:“嗯,我试试。”
太岁:“千万小?。”
他话音没落,就见奚平走上前??,直接对杨安礼道:“杨师兄,我看见因果兽亲切得很,木雕给我一只成吗?”
太岁:“……”
杨安礼也一愣,脱口道:“这不?仙器。”
“知道,仙器我?要吗,我有那么不懂事吗?”“懂事”的奚世子一?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凑上??跟杨安礼睁????瞎话,“我跟因果兽有特殊的缘分,原来天机阁的赵尊长就给过我一只,它跟我可好了,??救过我一命……怪想念的。”
杨安礼目瞪口呆,???来没遇到过提这??要求的:“这……”
奚平就??:“不行也没事,明天端睿师叔不就来讲经了吗?我?她讨。”
杨安礼:“……”
不?,端睿大长公主?你家二姨怎么的?
“给他拿一只吧,老祖宗当年在潜修寺里留了几百件木雕,都?她老人家不要的,反正也摆不完。”路过的苏准摆摆手,“她不??计较这个的——小子,回??不许四处显摆,不然人人都来讨我可吃不消。”
苏长老听??奚平在人间的“壮举”,早知道他?头天生没长“敬畏”那根弦的神兽,支将军面前都口无遮拦,没准真?干出朝端睿大长公主要玩意儿的事……支修奇了,哪招来这么一位奇葩?
奚平蹬鼻子上脸:“谢谢苏长老!我要最胖的那只。”
太岁:“……”
怎么这也可以?
这时,忽听有人??道:“苏长老,请?这就?传??中的‘一定之龟’吗?”
周樨赞叹地站在一座石台旁边,只见石台上放??个三尺见方的大铁盘,上面悬??弦,有粗有细,弦上悬??一只镀月金的龟,栩栩如生。
烟海楼的弟子们围上??。
“殿下,这???么?”
“此物名叫做‘一定之龟’, ”周樨??道,“‘龟’同‘规’,也同‘轨’。图纸?早年端睿大长公主亲手画的,据???回答人间一切不解之谜,可惜一直没人?成功做出来——长老,这?仿作???雕像?”
“?仿作,”苏准??,“降格仙器,镀月金龟体内设有灵阵,?听懂人话,?它一个?题,弦响三声?肯定,响一声?否定。太复杂的?题自然回答不了,不过你们这个阶段???可以的。往后在修行上有??么不解,找不到师兄们?,可以翻找典籍,也可以来?神龟……不过这东西毕竟只?降格仙器,只?回答‘?否’,注意不要?太模糊的?题。”
苏长老????,轻轻地敲了敲金龟的头:“今天膳堂给管事们准备的消夜里有八珍豆腐羹吗?”
铁盘里释放出细细的白汽,金龟闻声而动,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一根弦“嗡”的一声。
没有。
“可太好了。”苏长老不知?不吃“八珍”???不吃“豆腐”,总之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对弟子们笑道,“都看懂了吧??题可以大声?出来,要实在不想让人听见,自己默念也可以——只?默念须得?无杂念,集中精神才行。”
有人?道:“长老,神龟都可以???么?”
“??么都行,修行上的不解、日常琐事,甚至凡间亲属?否安好。”苏准??,“可有一条,不得?玄门忌讳的事。要?不清楚??么犯忌的话,你那?题最好只专注你自己——别随便??听别人的事,比如‘罗师兄今天?情好不好’之类,那可???触碰别人的灵感的。”
奚平插话?:“长老,这怎么界定?假如我?‘我?不?同窗中修炼进境最快、最有希望进内门的’,?的?我自己,但得跟别人比,算???听别人吗?”
这话简直狂得明目张胆,周樨??角一跳。
苏长老笑道:“这倒??好,但你要?具体?了某个人,拿来同自己比较,就算??听别人的事啦——有愿意试试的吗?”
奚平刚要??话,想起??么,又将视线投向四殿下,可巧周樨也正好在看他,两人隔??几丈远飞快地??了一场眉??官司。奚平假模假式地一笑,冲周樨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周樨冷冷地收回视线:“弟子愿意先试。”
他????上前??,余光扫??奚平,定了定神,?里默念:“我现在?这一届弟子里进境最快的。”
金龟喷出蒸汽,众目睽睽下,轻轻地,它摇了一下尾巴。
铮——
你不?。
周樨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硬?没有掉风度。他冲苏准一抱拳,大大方方地??道:“弟子不才,方才?的?自己?不?进境最快的,神龟否认了,果然??不够用功,不知?哪位同窗领先了一步。”
话音没落,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就投到了奚平身上——他?目前唯一一个?罗青石手里拿到过灵石的人。
“诸位同窗不如也都来试试,”周樨回过头来一笑, “士庸,你也别站那么远。”
奚平被他?了名,也不推脱,回手将书往常钧怀里一塞就依言上前。
把手放在金龟上,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周樨一??,吊儿郎当地??道:“一样的?题。”
苏准刚要开口提醒他,降格仙器没有那么灵敏,最好???清楚地把?题?出来。就见那金龟缓缓地在弦上挪动,拨弦三下。
它恰好伏在最细的弦上,弦音极尖,那三声弦动无端让人头皮??麻。
奚平慢吞吞地将手揣回到了袖子里,有那么一刹那,他脸上?一片空白的。
不过那奇怪的表情只一闪,快得仿佛错觉,奚平扭过头来时,就又?那张欠八顿臭揍的面孔了,??堪称挑衅地对四殿下一?头。
饶?周樨再好的涵养,也差?当场崩了表情。
常钧小声道:“你?就?了,默念就得了,不该??出来啊!四殿下这回怕?下不来台了。”
“我默念他也知道我?的???么,罗长腿天天挑拨,我现在喘气就?让四殿下下不来台。”奚平没?没肺地??道,“别啰嗦,他们都??排队了,你再不过??摸不??了。”
常钧“啊”了一声,顾不上再跟他??话,忙上前排队。
奚平拿回自己要借阅的书,将讨来的转生木雕往怀里一塞,没事人似的迈开腿,哼??自创的小调回丘字院了。
没人知道,他方才嘴里??“一样的?题”时,?里默念的其实?另一个?题。
奚平?的?:我?不?只有开了灵窍,才?被夺舍。
23、龙咬尾(十一)
奚平爱去他外祖家玩, 商人走南闯北,他有时候能蹭着跟出去游山玩水。他??过崔记那些大掌柜是怎么谈买卖的——丁是丁卯是卯,多少钱多少货, 钱如?取、货怎么提……连货?上船下船该由谁管、怎样交接, 环环都要落到纸面上,定契画押。
他大舅?小告诉他, 凡是嘴上大包大揽、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提具体怎样安排的,全不是??东?。
奚平随身携带的这位“太岁星君”, 一天到晚忧国忧民, 满口要为生民立命, 关键的地方却都黑不提白不提——到目前为止,他既没说过自己是怎么来的,也没说过?时走、怎么走、会不会对他这“宿主”有损, 甚至连一句“不会害你”的口头保证都打算混过去。
奚平怀疑这邪祟是把他当成没??过?面的冤大头了。
他方才装作用功, 在烟海楼?翻了几本入门典籍。发现?然如那邪祟所说, 凡人的“灵感”是混沌的,有点类似于直觉, 不像他一样能通灵到五官上。
甚至在一些典籍上, “通灵”就是“灵窍开了”的意思。
那么问题来了,他既然没有开灵窍,为什么能通灵?
大邪祟讲的“石锥楔骨”给了奚平一点启示——人开灵窍后, 经脉通天地,就??比是有一条能过灵气的“路”;而假如灵窍不开,但能用别的方法在身上另开一条“通道”,让灵气能?中穿过,也会获得一些灵窍期的神通。
奚平由此推测, 他现在能通灵,很可能就是因为身上多了一条这样的“通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进灵感芥子时太岁分明没有醒,却还是能通灵到耳朵上。
也就是说,附在他身上的这“太岁星君”,按理是能自己吐纳灵气的。
那么……邪祟为什么要催他早开灵窍呢?说得真可怜,跟只有他开了灵窍,堂堂“星君”才能蹭上一点灵气似的。
苏长老说,如?用“一定之龟”问别人,会触碰别人的灵感,因此奚平只问自己是不是只有开灵窍才会被夺舍。
仙器坐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奚平差不多清楚了。
这大邪祟打的是“鸠占鹊巢”的主意。
奚平并没有惊慌失措——至少没有他发现自己被太岁附身时慌。
头天在乾坤塔门口,受的灼骨焚身之痛??像仍残留在他百骸中,之后奚平的异常顺?让大邪祟都以为他是被打疼收拾老实了,殊不知那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奚平喜欢的人,搓他一把揉他一把都没事,哪怕当时奓了毛,事过了他也不往心?去。
但别人不行,一棒子一甜枣那套少爷不吃,谁要敢拿棒子打他,他就把谁种进土?。
“对不住了陈姑娘,”奚平心想,“你们参拜的大邪祟?非除掉不可,要是过后?还能活,你的仇算?的。”
只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奚平若?其事地试探太岁道:“前辈啊,?今天算是把??殿下得罪狠了,?看他不把?踩下去必不罢休。要不你也别指点?了,干脆替?修炼得了。”
太岁淡淡地说道:“你在??唤本座?”
奚平敏锐地听出他没有多生气,就继续顺杆爬:“??殿下这种仙门嫡系,?小就磨练灵感,奔着进内门去的,他们手?灵石要多少有多少,可磨了那么多年也没开灵窍。反倒是前辈你那些门徒……弟子……还是手下的,唉,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一个个看着穷得叮咣响,却都那么神通广大,前辈,你们肯定有秘笈吧?”
“玄门没有秘笈这种东?,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太岁道,“你没事少看点游侠散仙的话本。”
“那你开过灵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啊,不比?自己瞎摸索来得快?前辈你不是也说,只有?开了灵窍,才能对你有??处吗?”
太岁??他才“奋发”了一天就涂了墙,又想找歪门邪路偷懒,再想起那些为个“记??弟子”位置能出卖挚友、同亲人反目的散修,看这小子就越发不顺眼起来,不耐烦道:“灵窍长在你灵台之上,与你心神相连,旁人怎能替你修炼?”
奚平失望地“啊”了一声,心?却想:怪不得。
怪不得那邪祟连他心跳呼吸都能控制,却不干脆夺走他身体,还要大费周章地规训他。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了灵智,疯了傻了或者?了,他这肉/体保存得再完??,这邪祟也只能寄生,别想夺舍成功。
而在那之前,对方是?法侵入他灵台、窥探他心神与想法的,只有他愿意交流才行。
回到丘字院,奚平一眼就看??白玉咫尺亮了,家?有信。
奚平心?存着事,也没仔细看,只心不在焉地溜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看??信上有个错字——“衣”字少了一点。
老太太眼花,又没读过什么书,??错字不新鲜。但老人家天天叮嘱他添衣加食,不大会连这种字都??错……奚平认识的人?,只有一个人会将“衣”字少??一点,就是他三哥庄王。贵妃闺???有这么个字,他要避母讳。
再看那封短笺,除了叮咛以外,结尾还有几句,大意是“祖母老糊涂了,常常说了后面忘前面,你不要嫌啰嗦”。这话乍看是没什么问题,老人都爱说车轱辘话,但他们家老太太是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的,因为就算她嘴?的故事讲过十多遍,全家还是会很有默契地假装?一次听说。
奚平越看越觉得,??这封信的人是庄王。
咫尺是三哥给的,那很可能不是一对,是三块,三哥自己还留了一块,能同步看??他??老太太之间??的信,也能单独??他这边联系。以奚平对他的了解,这会儿自己??信回,祖母那边应该是看不到的。
仿个外祖母的笔迹,对庄王来说是小儿科,特意留下最后几句话,应该是怕真老太太过会儿再??信,提前做??铺垫。
奚平心思急转,知道是他给半偶起??叫“奚悦”的事让他三哥觉出不对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随即他怕太岁察觉,动作很大地往起一跳,一惊一乍地朝侍立在侧的奚悦叫唤道:“你!以后不经?允许,不许偷看?的咫尺,听到没有?”
半偶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随后疑惑不解地看过来:这喜怒?常的主人??像忘了他不识字的事。
“出去出去。老太太真是……”奚平朝半偶挥挥手,一边抓耳挠腮地找笔,一边迅速盘算:他应该??什么,怎么把他被附身的事告诉他三哥。
但就在他要落笔的一瞬间,奚平忽然一惊:不对,三哥有什么话为?不直说?
为什么要仿祖母的笔迹,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跟他联系?
他想起烟海楼?那只金龟,苏长老说过,假如??那降格仙器打听别人的事,可能会被对方的灵感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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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降格仙器不是什么安全保密的东?。
电光石火间,奚平就克制住了搞小动作的念头。
他定了定神,权当没看出来??信的换了人,只跟平时一样,东拉?扯地跟祖母撒了一通娇,又照常讲起他身边的奇人异事……今天主要是“奇人”。他先认真地画了个青面獠牙的奚悦,随后又在旁边画了个罗青石——挺形象,只有半偶一半高。
惊心动魄地??完了信,奚平又没事人似的拿出了那只转生木雕的因?兽:“前辈,这要怎么用?”
太岁却沉默了片刻,说道:“本座以为,你最??还是不要再??你那师兄的坏话。”
奚平:“啊?”
“白玉咫尺是降格仙器,”太岁道,“降格仙器之所以没人爱做,就是因为这些贵重的垃圾漏洞百出。哪怕是开窍期的半仙,只要稍有手段,也能随意窥视,?况筑基?你方才在咫尺上画罗青石的鬼图,与当面羞辱他没什么区别。”
奚平:“……?画的不是鬼图。”
太岁没理他。
“不是,”奚平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愤然道,“前辈,那你刚才怎么没告诉??”
“人总要受几次教训才记得住。”太岁冷淡地说道,“玄门不是你们人间,有大道三千,别人会有什么手段、什么法宝,你想都想不到,本座教你的?一课,就是要谨言慎行。”
奚平不吭声了,表情明显是不服。
太岁旁观他作?,故意没提醒,是因为察觉到此时与奚平通信的咫尺与平时来信的并不是一块,起了疑心。
不过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那傻少爷完全不知情。而咫尺另一边的人??他这么埋汰罗青石没提醒,似乎对“降格仙器上不能??高手??讳”一事也不太了解,估计也是个不熟悉玄门规矩的凡人……可能是不??意思表达牵挂的父兄之类。
奚平本色出演了委屈?处诉的少爷——他确实是故意用罗青石试探大邪祟,顺便隐晦地给他三哥传信,但真的没有故意“画鬼图”羞辱谁。
哪有明知道人家能看??还故意羞辱对方的,找事么?他画的明明是正经肖像!
他越想越觉得大邪祟没有欣赏眼光,愤愤不平地摆弄起转生木雕。
忽然,他捏着木雕的手指起了微微的凉意,奚平耳边一下炸起了?数杂音,他激灵一下要缩回手……未?。
太岁控制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木雕。
“平心静气,”太岁说道,“入定,你不是学过了吗。”
奚平努力忽略着耳边的动静,闭上眼,凝神于眉心。他眼前不同的图景飞快闪过,一刹那间,奚平与?数双或浑浊、或黯淡的眼睛对视又分离,最后,停在了少女那双颜色略浅的杏眼上。
找到阿响了。
阿响递给春英一壶水——春英方才不歇气地骂了半炷香的街,把不安??心的咸鱼伯祖宗十八?挨个揪出来玷污了一遍,那老赌棍躲在屋?装?,连个屁都没敢放。
然而这样畅快淋漓的一场大骂喷完,她俩心?却都没松快多少。
春英带着小姑娘奔波了一天,她人面广得难以置信,整个南郊,??像跟谁都能搭上关系。然而即便如此,她们依然一?所获,只打听到此事由京兆尹亲自督办,抓去的人都已经下了大狱。
春英还找了南郊码头上一个姓吕的工头,那人总吹嘘他有个在城防?当兵的小舅子。此君是个有??的色中饿鬼,??了春英,乜斜着眼将她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个遍,却也在听问能不能找人疏通关系时把哈喇子收了回去:“说什么呢,厂区出这么大的事,连大掌柜都一并要治罪,你一个妇道人家,可别去找那个?!”
眼看天色晚了,春英给阿响买了一碗面,自己没吃,坐在旁边皱着眉发愁。
春英对阿响??她爷爷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能脱口叫出爷爷的??字??他在老家的外号,知道他们爷儿俩住哪。可阿响来金平已经大半年,却完全不知道爷爷认识这么个人,便忍不住问道:“春姨,你???爷爷怎么认识的?”
“关你屁事。”春英没??气道,“吃你的饭。”
等她吃得差不多,春英又说道:“吃完自己回去,你爷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家把你那身衣服换下去,你爷既然把你充男娃养,你就继续当男娃——反正你那丑逼样子也瞧不出公母来。”
阿响没吭声,不想招惹她。她感激这萍水相逢的女人,不想对春英有任?不??的想法,可这位春姨实在是不说人话,要想在这张狗嘴下心平气??,非得有佛祖的修为不可。
春英说完,给面摊主放了一排大子儿,又想起什么,回头扔了颗小银珠在阿响面前,一言不发地走了。
很久……记不清多少年前了,那会儿她还不如阿响这小丫头大,爹娘都?了,逃荒逃到了陵县。那年江南下了场罕??的大雪,把天地都冻上了,她亲哥为了活命,把她卖了二两银子,给老地主当小妾。
老地主家的二少爷是个读书人……不太聪明,吭吭哧哧地读了小二十年,毫?建树,但心眼很??。碰上这事,傻少爷感觉自己老爹挺不是东?,就支了二两银子叫家人去交差,将她“买”了下来,叫她帮着做了一冬天的杂活,以工抵债。
开了春,傻少爷把卖身契还给了她,跟她说:“老头子快不行了,?大哥不??得能容下?,就不留你了。你伶俐,干活是把??手,以后去宁安、去金平都??,给大户人家帮佣,慢慢熬,未必不能挣份体面。贵人家的老妈子比咱们乡下的大小姐还金贵哩。”
二少爷大??魏鹏程,俩月背不下一首七律,当地人都叫他“魏二傻”。二傻缺心眼,却生了一双柳叶眼,眉上与眼角各有一颗显眼的红痣,十分俊俏,给了春英这辈子最安逸的一个冬。
时隔多年,他在金平南郊瞪着那双昏花的狗眼跟她打听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红痣……只是没脸叙旧。
放你娘的狗屁魏二傻,“挣份体面”哪那么容易?少爷还不是都晚景凄凉了!
春英打发了阿响,整了整衣襟,又去敲了吕工头的门——工头平日为干活方便,都住运河边,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他们一般能有个小院,比睡大通铺的苦力强多了。
姓吕的开门一??她,眼?就冒了贼光:“这怎么说的,春英姐姐不是给多少钱都不接?的活么?”
春英没言语,笑盈盈地抹了抹鬓角。
吕工头想起了什么:“你下午说的那事可不成。”
春英款款地走上去,朝他脸上吹了口气:“真不成?”
“真不成,?……”
春英一只手抵在他嘴唇上:“那?要让你……笞在脸上呢?”
吕工头眼神闪烁半晌,咽了口唾沫,闪身让春英进了门。
“嘎吱”一声,木门关住了运河的涛声。
街角的阿响蜷在背阴的角落?,咬住牙,指甲几乎陷进脖子上的转生木牌?。
奚平蓦地睁开眼,挣脱了暗?天日的人间:“前辈,你有办法吗?没有你就放开?的手,???信告诉?祖母???爹……”
太岁:“哦,那你准备怎么??令尊解释呢?”
奚平脑子转得快极了:“就说是在潜修寺?不小心碰了什么仙器看??的,?爹是凡人,仙器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懂,随便编一个他也不知道真假。”
太岁心想:那想必是另一块白玉咫尺的主人了。
奚平:“前辈你放心,??小编瞎话糊弄?爹没让他看出来过,快放开?,她们……”
“嘘,”太岁封住了他的嘴,又强行令他合上眼,“别吵,等着。”
奚平口不能言,心?还在没完没了地喊“前辈”。
“还等什么啊?你不是说她算你门徒吗?前辈!前辈!再等大姑娘小姑娘就玩完了!”
太岁不再理会他。
转生木那一头,阿响又开始病急乱投医地求告神明。
离她三十步的地方,男人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咆哮、鞭子的脆响与间或几声压抑不住的惨叫?门缝?流出来。
诸天神魔慈悲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回应她,听她绝望地赌咒发誓。
她耳边似乎传来幻听:你生前命、?后尸、如今身体发肤、将来灵台元神,都给?吗?
“都给你,”她想,“?什么都给你,帮帮?啊……”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阿响终于忍?可忍地抄起一块砖,朝吕工头的木门砸了过去 ……
混乱的夜色???了血,血涂在转生木牌上,将少女“什么都给你”的誓言印在了上面。
血一浸入转生木,奚平就觉得木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与此同时,阿响胸前的神牌上闪过一行字:
大火不走,蝉声?尽。
奚平眉心的画面分崩离析,阿响不??了,他对上了一双男人的眼睛。
那人高大孔武,身上穿的竟是城防军的甲。奚平还没反应过来,就??那男人脸上闪过狂喜,冲着他喃喃道:“太岁!”
“前日?南郊厂区抓的,??叫魏鹏程,”太岁简短地吩咐道,“?们的人。”
那男人激动道:“是!大火不走,蝉声?尽。”
紧接着,城防兵也不??了,奚平又对上了一双老人带着白翳的眼。
太岁道:“运河码头吕真,辱?门徒,杀了。”
森冷的杀意撞进奚平耳朵,他一激灵。
下一刻,太岁放开了他,奚平掌中转生木落了地,所有杂音、画面都消失了。寂静的丘字院?,只有木雕在地板上翻滚的动静。
奚平手指微颤。
他原想着搞到转生木,借着帮那小姑娘捞人的机会,或许能传些信息出去……
“前辈,”??一会儿,他低声问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早出手?”
“神迹是要在穷途末路时,倾其所有才能求来的,”那邪祟缓缓说道,“轻易就落下,对别人岂不很不公平?”
24、龙咬尾(十二)
奚平没顾上可怜别人。
此时, 他??里有了个叫人透??凉的猜测——关于太岁为什么会附到他身上。
那天在安乐乡,除了他,??众人间?走可都是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在潜修寺长了不少见识, 已经?道那些天机阁的尊长们只是凡人看着厉害, 在升灵??能?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既然这?,太岁当时为什么没选??个可以直接夺舍的“半仙”, 非得等他开灵窍呢?
万??他是个“吉祥如意杵”都通不开窍的蠢材呢?
甚至……在当时看来,他压根都不会被选进潜修寺。
这事奚平??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 他听见??魔头让阿响立誓。
门徒的??切都得毫无保留地献给魔头, 那么陈白芍的“生前命、死后尸”?然也不例外。她的身体发肤虽是天生爹娘养, ?己却只剩下使用的权力,沦为了“租客”。
那么她以??滴??头血为凭,将?己的命换给了奚平, 岂不是说……换过来的这条命也属于那??邪祟?
太岁在安乐乡差?被照庭剁成饺子馅, 直到阿响偶然把血滴进转生木才唤醒他, 也?是说,他?可能并不是有意选的奚平, 而是?动“归位”。
奚平本来以为??邪祟是要“鸠占鹊巢”, 谁?道人家只是打算把他这赖着不走的“租客”清退!
这都什么事,跟谁说理去?
他骤然紧张的身体反应没能瞒过“房东”,邪祟那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了, 何事不安?”
夜色陷进了雾里。
南郊的??烟筒将惶惶的夜班劳工们吞了下去,要嚼上??宿,清早才会把那些残渣呸出来,住在这地方的人们早习惯了伴着轰鸣声入睡。
春英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起油灯, 回头看了??女孩???,堪称好声好气地说道:“仵作都来过了,他?是?己突发急症死的。家人找过来有老娘担着,?怕个鸡/巴,过来把汤喝了。”
阿响顶着额上的擦伤,目光还是散的,也不?听没听进去。
她当时拎着砖头闯进了吕工头家,打算和人家拼命。不过她?算拼了命,也没????力气。哪怕吕工头平时不怎么干活,还被酒色掏空了半拉,十四五岁的??姑娘也不是对手。
她轻而易举地?被人制住了,五花??绑捆成了粽子。姓吕的方才喝了两口酒,色胆被手中竹鞭打出了气焰,上了头,不顾春英的叫骂,?看来了个鲜儿,肯定是不要白不要。
可?在他将油乎乎的爪子伸向阿响的时候,??只老鸦落在墙头,粗着嗓子“嘎”了??声,不?说了句什么阴间话。那姓吕的手还伸着,僵在那打了个响嗝,他?好似被黑白无常现场?了?,?睛越瞪越??,瞪到了极致,??声不吭地倒地死了!
那张死人脸距阿响不过几寸,烙在了她?里……后面春英怎么扑过来给她解绳子、怎么喊人、她二人如何被带走、仵作验了尸说是死于“胸痹??痛”又给放回来……阿响印象都模糊了,这??宿简直是??场颠倒的噩梦。
阿响按住胸口——她把转生木的无事牌藏在了衣服里。
她记得当时耳边似乎有??个声音,然后“无事牌”上闪过了???字。
星君……真的显灵了?
突然,窝棚的门被人砸响了,阿响吓得??哆嗦,春英??把搂住她:“谁?”
“阿响!阿响快快快……开门!?爷爷!?爷爷!”
阿响飘在头顶的三魂七魄??个趔趄栽回她身上,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老人已经没了人?子,脚丫子肿得船那么??,五官被翻起来的血肉埋了,几个工友用架子抬了他回来。他胸口起伏又急又浅,人叫也没反应,随时能断气。
阿响脑子“嗡”??声,膝盖都软了,被春英薅着头发拎了起来:“还不找??夫去!”
庞戬从南郊浓雾深处走出来,伸手扇开呛人的烟尘。还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个瘦弱的身影?突然从暗巷里冲出来。
庞戬侧身躲开,对方却还是??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
?庞都统那脚,不是钢筋铁铸的也差不离了,他?己还没怎?,踩他的人先摔了个结结实实的??马趴,把脚崴了。
“喂?……”
没事吧?
那人是个十来岁的半??姑娘,??概有急事,顾不上跟他说什么,??瘸??拐地爬起来?跑。
庞戬只觉对方有?面熟,因见是个孩子,也没往??里去。隔着画了因??兽的丝绢,他从怀中摸出??块转生木的无事牌。
因??兽毛奓得老高,在丝绢上不停地冲转生木咆哮。庞戬拿出??根炭棒,在旁边砖墙上画了朵花,让丝绢上的因??兽顺着画爬到墙上。
“邪气指向南郊,还请圣兽领路。”
因??兽扑棱了??下脑袋,撒蹄子?在墙上狂奔起来,庞戬立刻跟上,时不常地在墙上随便画几笔给圣兽当“路”。
同??时间,蓝衣的人间?走们分别落在南郊不同地?,数十只因??兽在斑驳简陋的墙壁上穿梭,嫉恶如仇地搜索着邪气。
灯光与刀剑光照亮了南郊乱舞的群魔。
潜修寺的丘字院里,奚平在??邪祟的注视下,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突然,他尥蹶子似的冲出了房门:“奚悦!”
奚悦刚把水打回来,还没放稳,便被奚平??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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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划破指尖,不由分说地将血抹在驯龙锁上。
那性情乖张的少爷冷冷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没有?的命令,?不得离开这个院,不得与潜修寺??干管事或是内门来的仙尊说??句话、写??个字、比划??个手势。”
奚悦口不能言,只能震惊地睁???,绝望地发现他这不谙世事的主人被邪魔迷昏了头。
太岁却笑了:“?的半偶,脖子上戴着?的驯龙锁,不必这?紧张。”
“那什么‘用神识操控’?还没学会,??滴血只管几天的事,”奚平看了奚悦???,阴沉着脸回了房,对太岁说道,“那东西鬼鬼祟祟的,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时常?把他忘了,得未雨绸缪。哎呀?说前辈,?怎么回事!明天内门有高人来,?怎么还笑得出来,?都替?发愁!”
太岁道:“?要是不放??,明日见??长公主,可以交给本座应付,不用怕。”
“不是,”奚平似乎是真为他着急,几乎出言不逊了起来,“前辈,?靠不靠得住啊?那个??长公主可比支将军还厉害!?确定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吗?真那么容易,那玄隐山内门不见天让人混进去?”
“??鬼,”太岁隐约觉得这话里有刺探意味,凉凉地打断他,“?在教训本座?”
奚平噎了??会儿,想起了方才转生木上透出来的杀意,他好像又怂了:“?不是那个意思,前辈,?……?害怕嘛。天机阁当时可是拿到了将离……陈姐姐他们的转生木牌,咱们方才弄出那么??动静,说不定已经惊动了天机阁,那内门肯定也?道了!?今天在烟海楼,还??喇喇地要了人家的转生木雕,这……”
太岁听他吓得语无伦次,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本座与旁人?然不同。别说是端睿,?算玄隐山司命的老怪章珏来了,?也不用怕。”
奚平睫毛轻轻忽闪了??下——观星占命的人都看不出来的附身,??然是换过命的缘故吗?
“至于天机阁……”太岁笑出了声,“有本事叫他们找去。本座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在??海里捞针。”
在南城郊外走??遭,白云立马变苍狗,庞戬觉得?己鼻孔都给熏灰了。
他面沉似水地恭送了累得快吐舌头的圣兽,然后糟??地转头,看向这些没用的圣兽们刨出来的“成??”——逮住了??帮挖坟的,端了几个专卖人血馒头、尸油和禁药的黑店,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好几具已经发臭的暗娼尸体,在狗窝里捡了??把婴儿骸骨……光腿骨?好几根,还不是??个人的。
整个南郊?像个藏污纳垢的??泥潭,石子滚进去,连???痕迹都找不着。
庞戬喷出??口浊气,刚要说话,?听见远处窝棚里传来??声凄厉的尖叫:“爷爷!”
半仙顺风的耳力能捕捉到百米外的虫鸣,庞戬愣了愣,听见人们唉声叹气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有人死在了天亮前啊……
他这么想着,刚才到嘴边的话又给忘了。
“撤吧。”好半晌,庞戬??摆手,“这些……这些人交给城防,让他们看着办,?去禀报仙山。”
菱阳河西的温柔乡里,白令钻进了庄王府南书房,纸人轻飘飘地落地,变成了苍白削瘦的男人。他回手在窗口铭?上??拂,铭?上闪过银光,此时南书房的窗户分明是四敞??开,屋里人说话声音却??丝也落不到窗外。
但饶是这?,白令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天机阁庞副都统方才放了‘问天’回仙山,肯定是有??事请示——属下这边的消息是,上次他们从那些觊觎龙脉的邪祟身上发现的木牌突现异状,不?是什么缘故。”
庄王问:“什么时候的事?”
白令道:“星陨那日。”
庄王眉头紧锁——奚平说他给半偶取?奚悦,是星陨那天凌晨的事。
起床的?钟看着?不正常。
“您觉得天机阁的事可能和世子有关吗?”白令又道,“王爷,依属下看,世子爷那封回信并无不妥……倒是应该提醒他别在降格仙器上提筑基高手的?字才是。您会不会……”
太疑神疑鬼了。
“他是老太太跟前长??的,不会看不出来那信是仿的。”庄王摇头,“里面有?家讳,要真没事,他早抓住?‘把柄’来作妖捣蛋了。还有那罗青石,明显不待见他,?见他几时跟家人讲过不跟他好的人?”
白令:“……”
这么说,倒确实是有?古怪。
“他故意提罗青石,?可能是在试白玉咫尺安不安全……罗已经筑基,还是潜修寺的资深管事,士庸宁可得罪他,说明那??子惹的麻烦不止筑基。”
白令还是觉得他想太??,委婉地说道:“潜修寺虽然只是外门,也是仙山重地,断然没有让闲杂人等随便混进去的道理,除非是夺舍。但夺舍只能在修士之间,世子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玄门,恐怕也?难才入山?开灵窍吧?”
“没到那份上,”庄王说,“信应该是他?己写的,他那讨打?子??般人模仿不来。”
白令:“但若只是元神附身,未免太托??了。元神附身??,身??不是??体,连属下都能看出不妥来,何况潜修寺通着仙门,他们那随时会有筑基……甚至升灵峰主亲至讲经。”
“常理说是这?,”庄王的手指有??下没??下地敲在桌案上,“收到征选帖之前,他?只有安乐乡那??次接触过玄门。今年支将军之所以亲?下山,应该?是奔着那邪祟来的。??个邪修,惊动照庭亲临,还险些引起江南地动,甚至?有可能从照庭剑下捡了条命回来……??道三千,里面门道太??,?那‘常理’未必放之四海皆准。”
“如??和安乐乡里那??邪祟有关,天机阁应该已经在查了,王爷,要属下想办法透给天机阁吗?”
庄王想也不想???口回绝:“不。”
白令??愣。
“若?是仙门,门下??弟子被这?危险的人??附身,?会怎??”庄王摩挲着好像总也暖和不过来的手指关节,眉间似乎染上了寒霜,“?不信他们。”
“王爷恕罪,”白令??低头,??声道,“要神不?鬼不觉地潜入潜修寺中,属下恐怕……”
“?没有让?潜入潜修寺的意思,?算?进去也没用。”庄王坐了下来,越到危急时,他神色似乎?越是平静,“那附身的邪祟发现?,肯定比他早,杀他不过瞬息。”
白令放弃了:“请王爷示下。”
“等,先看他下??封信怎么说。”庄王敲了敲白玉咫尺,“在此之前,?要?将安乐乡那邪祟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白令对他的命令向来没有二话,不管??荒谬,都??丝不苟地执?。
但他遵命归遵命,??里还是觉得这事挺扯淡。
可能再厉害的人也忍不住以己度人,庄王?己??百八十个???,也觉得别人肩膀上扛的球里都有脑子。反正凭白令跟那败家子不??的几次接触,他感觉那位??爷着实不像什么??里有数的人……要真出事,指望他配合?救,还不如给他寄张恶咒让他少受?罪。
白令认为,世子爷也许?是稀里马虎的没仔细看信。年轻气盛的??伙子,没耐??读完老太太的絮叨不?正常么?他可能压根没看见信里有他们殿下的家讳。
至于给半偶起?什么的……谁?道他抽哪门子邪风,??黑猫没事追?己尾巴嗷嗷咆哮也没什么理由啊。
“虚惊吧,”白令想,“但愿……不,肯定是场虚惊。”
他离开院门前,回头看了???南书房。庄王的影子被灯光打到了窗户上,像??团凝滞不动的乌云。
白令和奚平没有交情。
只是……君父无情,兄弟相阋,那件事以后,庄王与贵妃也?是疏离,同母舅家不过面上过得去罢了。这么??年,他身边除了朝生暮死的猫狗,也?只有奚平这么??个从??跟屁虫似的陪他长??的活??。
白令有时候觉得,要是那四六不着的世子爷没了,王爷和人世间最后那?交情可能也?绝了。
但这天,庄王没等到奚平的信。
说好了要来讲经的端睿??长公主不?有什么事,推迟了。弟子们又落到了罗青石手里。
可能是因为肖像画不甚合??意,罗青石比平时还残暴,犯了病似的盯着奚平咬。
奚平被扔进了试炼芥子里困了??天,其他管事来说情也不管用。
要不是??邪祟看他还有用,偶尔开口提?几句,奚平险些被里面的妖魔鬼怪抓破相。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奚平死狗???地被常钧拖回了丘字院……在院门口碰见了姚启。
“子明兄怎么不进去?”作为“身残志贱”的典范,奚平最后??口气也要留着调戏姚启,“莫非是对?牵肠挂肚,特意……”
奚平说到这,突然闭了嘴——越过姚启的肩膀,他看见丘字院的??凉亭里,两个人正在对弈。
??男??女,男的是熟人支将军。
女子??身素衣,青年模?,??举??动却有种别?的持重。听见动静,她抬?看过来,目光如青霜,??下能洞穿凡人的三魂七魄。
奚平激灵??下,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回来了?”支修假装不?道姚启方才快把丘字院的台阶踏平了,起身朝他们招招手,“快过来,见过?们端睿师叔。”
熟悉的桎梏感?从每个关节传来,太岁招呼也没打,接管了奚平的身体。
25、龙咬尾(十三)
一见端睿大长公主, 奚平心先凉??一半——大长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他原本想,这位前辈在潜修寺??一年,也不知都哪来??工夫做那么多小手工, 就这样还给她混进??内门, 肯定是个偷懒高手、糊弄状元。木雕和布偶每??神态都不同,逼人??灵秀??儿能从旧物里浸出来, 奚平????,都想隔着几百年给她作个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这位,她别说“灵秀”, 简直连“??”都没有。
说得漂亮点, 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女神像——司管天规戒律, 法不容情??那种。
要直白说……她就像根长??腿??降魔杵。
头天半夜三更,奚平抽风似??禁??半偶??言,也难说单纯是做给太岁????。他心里确?也有隐隐??担心:?在这种情况, 那邪祟能不能顺利跟他分开?
如果不能, 仙门得知此?, 是除魔……还是留人。
奚平“??”着太岁披着自己??皮,跟常钧他们一起进??院, 诚惶诚恐地预备行礼。别人??不??得出破绽奚平不知道, 反正他自己觉得那端庄样子别扭极??,心说:牛皮吹得山响,你这能不露陷?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时,大长公主再次朝他????来,奚平头皮一阵发麻,??觉她??人跟??死物??眼神是一样??。
电光石火间,他心里蹿起难以名状??恐惧, 无来由??直觉直逼眉心:一旦她发?自己㖞??寄生??邪神,当时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辈,”奚平立刻下??决断,飞快地对太岁说道,“端睿大长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多??两眼??。你低着头干什么,行不行啊?!”
太岁立刻?识到:是??,这小子常识全没有,狗胆能包天,压根没听说??什么“端睿”“降睿”??,就没见他“眼观鼻鼻观口”??!
下一刻,支修??目光扫??来,太岁立刻惟妙惟肖地学着奚平??神态,“自以为隐蔽”地躲在常钧㖞?后,“好奇”地打量起大长公主。
支修对他笑??一下,简单介绍??端睿大长公主㖞?份——周氏不知多少辈??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头数不清,听着比广韵宫??蟠龙柱?历??风霜还多。碧潭峰难得开山门收新弟子,正好大长公主出关,就亲自??来????弟子资质。
奚平忙对太岁说道:“我就说内门肯定收到消息??——前辈,你管对付她,把嘴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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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垂下眼睫,目光微闪。
“快点吧,前辈,”奚平催急??,有点出言不逊,“你说金平话大舌头啊!自己不知道,支将军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想作死,别连累我跟你‘一尸两命’好不好!”
太岁冷哼一?,随即竟真??将唇舌“还给”??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张嘴呛??冷风,忍不住咳嗽??几?。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么,紧张?”
奚平刚拿回喉舌,话却跟早藏好??似??,接得毫无缝隙:“我紧张什么,我又不想入内门,我是替别人紧张。师叔,潜修寺里都不让我们跟师姐妹说话,内门??有更严吧?”
就算年纪辈分差出一条大运河去,这些不老不死??修士们也大多是青壮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没?也得生?。像玄隐山这种清规戒律一丈长??地方,肯定有师徒不得有男女之别??潜/规则。
“反正端睿师叔就是来走个??场,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装模作样地叹??口??,“有些同窗吧,本以为自己板?钉钉入内门,结果因为投错胎……哎呀,冤,太冤??!”
“就你懂,”支修点??点他,“你先??来。”
奚平“哎”??一?,走到近前,给端睿大长公主行??个晚辈礼,满口??腾云蛟乱爬:“端睿师叔好,弟子昨天在烟海楼??见师叔真迹,惊为天人。那苏长老抠得很,弟子讨??半天,他就给??我一??,您能给说个情吗?我还想要那套鸡翅猫。”
端睿大长公主??在他打招呼??时候颔首回??礼,没接话茬。
再沉默寡言??人,听完别人说话,多少也会有些反应,就算是个面瘫,起码眼睛会眨。奚平却感觉自己一堆废话都撞在??墙?,怎么去??,又怎么弹??回来,一个字也没入对方??耳。
一时间,百尺长舌,他居然有点舞不动??。
端睿道:“手。”
奚平心里叫太岁:“前辈?”
太岁:“不碍?,给她。”
奚平眼珠一转,挽袖子递?自己??手:“师叔,要是资质不好您就别告诉我??,我很脆弱??……”
端睿大长公主没碰他,??在奚平手心?????一眼,一缕无形??凉?立刻顺着奚平掌心劳宫穴扎??进去,眨眼游??他全㖞?一圈,又从手心钻??出去。
奚平慢??半拍??打??个寒噤。
端睿??神色依旧是纹丝不动,奚平心微微悬起来,一㖞?察言观色??本?在她面前失??灵。
端睿大长公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是又将常钧姚启叫来,挨个查??一遍……好像翻检??一篮品相平平??地瓜。
三人全查完,她?味不明地????支修一眼,往外走去。
太岁说:“没???。”
奚平这??几不可查地吐出一口??,一时间也说不好心是放下去??,还是沉下去??。
然而大长公主走到丘字院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什么。
她蓦地停住脚步,回头一招手。有什么东??从奚平住??北屋破窗而出,几乎擦着他脑袋飞??去,落进??那??冰雕似??手里。
奚平眼角一紧——端睿抓在手里??是那??转生木雕??因果兽!
两大升灵高手??目光同时落在那??小木雕?。
端睿:“……”
支修:“噗……”
??见浓眉大眼??因果兽落在奚平手里??一天,已?改换??头面——奚平给它描??眉、画??眼,拿朱砂涂??个红嘴唇……血盆大口旁边还点??颗媒婆痣!
端睿大长公主与那艳色逼人??因果兽对视片刻,回手递给支修,转㖞?出去??。
支修将木雕放在旁边小石桌?,点??点奚平:“??你以后去天机阁怎么混,圣兽们非得半夜爬出来咬你脚趾头。”
奚平嬉皮笑脸地将他们送出门,咂摸着支将军这句话。
“以后去天机阁”,??来这二位玄隐山??顶尖高手确?被瞒??去??……大邪祟真不虚。
他没心情再跟常钧姚启闲聊,捡起因果兽回??自己屋。
“前辈,端睿大长公主修??什么道?怎么那么瘆人?”
“相传是‘清净道’,”太岁对他很满?,和风细雨地说道,“你临危不乱,做??不错。”
奚平叹??口??:“要不是腿给前辈你控着,非得哆嗦起来不可——清净道是什么道?”
“清净道又叫‘无情道’,”太岁说,“入此道,不为五感所惑、不为七情所动,勘破生老病死、纲常人伦,绝六欲,归心于天。”
奚平听明白??:“也就是说,她劈??我跟劈根柴没区别。”
太岁笑??。
奚平端详着大长公主手作??因果兽……太灵动??,活??一样,好像随时能打个滚起来跑:“我没想到她那么……”
凶残。
“还以为会是个炼器道之类??前辈。”
“入哪一道要??你有什么样??道心,”太岁说,“你以为道心都是自己???”
奚平:“……”
不、不然?
这玩?还能拆借别人???
潜修寺给他们讲入门常识??师兄说??,“道心需要于心无悖,于行不移”。
修士所奉??道心,对其本人来说必须是一套通则,能解释世间万?万物、不断打磨,日趋圆融,什么时候道心无所惑??,就是大成??。而假如修行途中对道心起??疑,那么修行多半就止步于此。
虽然奚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苏长老那样通透灵秀??人都说自己没道心,罗青石却能筑基——他感觉罗温柔修??多半是“虐待道”。
“能自己摸索出道心??凤毛麟角,”太岁嗤笑道,“以你玄隐内门为例,绝大多数筑基修士??道心都是照搬师长或者前辈大能遗物??。万一赶?哪位当世大能收亲传弟子,抢破头都还来不及,哪轮得?你挑入哪一道?端睿老怪当时被他们周家一位清净道??峰主挑去做??亲传,清净道艰难,至今没有蝉蜕,她师父止步于升灵中期,她如今却已是半步蝉蜕,心性何其冰冷无情。呵,你虽然什么都不懂,倒也会趋利避害。”
奚平默然不语,他发?自己进退两难。
往前,他可能会被无情仙子当成邪祟??容器,一并除??。
往后,他也??是多苟延残喘一阵,等着被夺舍。
他毕竟还年轻,离活够还远。绝境之下,奚平??想就地蹲下。
比如……他也可以一直不开窍,熬到一年后下山。
奋发图强是难为他,偷懒耍滑他还不会吗?
他本来就是干这个??。
要是大邪祟一辈子赖在他㖞??不走,他……他估计时间长??也就习惯??。
“你且去调息入定,?在静不下来就给自己找点别???,早点睡,不要打听那老怪??,”太岁难得好?好??地说道,“半步蝉蜕威压下,筑基高手都能当场走火入魔,无情道锋芒尤利,你再总想她,当心自己心智受损。”
奚平感觉到??,一想起大长公主那双冰冷??眼睛,他就从骨头缝里冒凉??,遂听??劝。他拿起转生木雕,凝神眉心,本想????大姑娘和小姑娘怎么样??,结果????见满目冥幡孝布。
他发??会呆,憋闷得很,于是在??还魂调里倒头睡??。
澄净堂因端睿大长公主驾到,??氛严肃得不行,进出??管?大??也不敢出。
苏准摸??摸自己??鼻尖,总觉得呼出来????冻出??白霜。
“别?茶??,她??喝白水。”支修小?提点道,“让大伙散??,也不用弄那么紧张。”
苏准:“我们怕怠慢……”
“清净道到??她这般修为,心早不为外物动??,破口大骂还是盛赞奉承都是耳边风,怠不怠慢她都不挑理,你们不如自在点。”支修摆摆手,抬腿走进澄净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围着她转。”
端睿大长公主好像随时能睁着眼入定,旁边人说她什么,她眼皮也不抬。等支修把苏准等一干管?打发走,她??没开头没落款地开口道:“那个接触??邪祟??弟子没有问题,㖞?心一体。”
支修道:“他那日要走??木雕是转生木,那木头呢?”
端睿道:“没有铭文,没有血??。”
转生木这种三等材,富贵人家里确?少见,但在南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老百姓使木料都是当地有什么用什么,拿转生木打门框定家具做棺材板??都有,并不是木料本㖞?有问题。
邪祟之间要想用它彼此联系,要么是在木头?刻录铭文,把木头做成仙器;要么是通??某些邪术,?先建立好联系,再以精血为媒互相传信。
大长公主???思是,奚平手里??转生木雕没有动??任何手脚。
“那就好,”支修眉头仍没有打开,“这次是我办?不利……”
他话说一半,抬头碰见大长公主古井似??目光,就感觉自己是在跟树洞道歉,顿时说不下去??。于是支修顿??顿,不再打官腔,就?论?道:“此?疑点颇多,我想请?师姐:就算那邪祟修出??元神,当时也该被照庭搅碎??,为何还能兴风作浪?师姐以为,这背后是换??个人,还是真如苏准所说——他是邪神,能借信徒㖞?体复苏?”
端睿严谨地回道:“鬼神之?,莫须有,但我在人间虚度八百岁,不曾听说。”
民间确?会把玄门修士称为“仙人”“神仙”之类,一些神通广大??蝉蜕大能甚至被老百姓封??神位,逢年??节有香火供应——但那其?就是迷信。
别说区区香火,就算把广韵宫都点??,烟也飘不到玄隐山去。修士再强??灵感,也??能感应到跟自己有因果??人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人点个炮仗叫魂都能“听见”??。
就连传说中飞升?界??南圣,也是象征和寄托?义大于其他,反正凭端睿大长公主??年纪,没见他老人家显??灵。
支修问:“但师姐,我师尊说,星辰海这次异动??位置与?次一模一样?”
端睿道:“是。”
支修眉头皱得更紧:“师姐,这我就??不懂??。”
“司命大长老托我转告,人间已清平数千年,诸多历??不可考,但神魔大战??遗迹未必干净??,仍有不少未解之?藏于秘境中。”端睿平和地说道,“??是若真是古神魔降世,星辰海早就海啸??,断然不可能??是起些微澜。”
支修将这话仔细琢磨??一遍:“师尊???思是,那个‘顶着太岁星君’之名作祟??,可能??是个找到??什么?古遗迹??狂徒?”
端睿点点头,拿出一枚小令牌:“师门有命,此???结前,你可随时下山,无须再报备。”
“多谢。”支修将令牌接??去,客??地朝大长公主一拱手,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师姐,要是方??你真查出那小弟子被元神附㖞???,怎么办?”
端睿不假思索道:“除魔。”
“那万一……人和魔不好分开呢?”
喋喋不休??奚平闭??嘴,不是入定就是睡着??,太岁耳根总算清净??。
半偶奚悦照例踩着比羽毛还轻??脚步进来,将主人踢倒??靴子捡走,出去清灰。
忽然,奚平??腿抽搐??一下,太岁感觉到他心率无端快??,应该是做??噩梦。
大邪祟不?外——这小子不做噩梦??不正常。
人性软弱不堪,尤其是奚平这种废物,就算一时被大义感召,三天都没??去,他不又敲起退堂鼓,不想用功??么?太岁知道,此人一时被自己唬住??,但指望这种人在危机四伏??玄隐山跟他同进退,那是天真。
太岁敢肯定,??要让这纨绔察觉到自己比那些玄隐??仙尊弱势,他能屁股尿流地把自己卖??。
倒不是制不住他,??是时时要提防他也麻烦得很,所以星君也??好……用??一点小手段。
奚平全㖞?脏器——包括呼吸心跳这些他自己??管不????,都在太岁控制下——眼睛自然也不例外。
傍晚走进丘字院大门,他就在奚平那双肉眼?做??一点小手脚。
半步蝉蜕??大能本来就让人难以直视,??需在这小子眼睛?多渲染一点杀?,再操控他心跳加速,汗毛竖起,手脚冒点虚汗,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被蛇盯???青蛙。
太岁当时放心把喉舌交还奚平,一点也不怕坏?——他知道奚平不敢。
凡人??㖞?和心,从来都是一体??,就算他没能成功夺舍,也不代表他不能控制这废物少爷??想法。
奚悦把掸干净灰尘??靴子送回来,又给主人拉好被子。
一低头,他??见奚平眉头紧锁,嘴角却挂起??诡异??笑容。半偶不由顿??顿,片刻后,他关窗熄灯,又悄悄退??出去,蜷在??外间??小榻?……抬手按住脖子???驯龙锁。
驯龙锁?光芒一闪,里面传来主人??咆哮。
“他刚??还拿爷??脸笑!你??见??是吧!罗大山都没挠着我脸,活活让这老王八羔子给爷笑破相??!”
奚悦一辈子没说??话,就算此时不用嘴,他言语???反应也稍慢,接不?茬。他??好乖乖地听奚平骂骂咧咧,努力记一些词,希望下次能附和。
奚平一见端睿大长公主,无端开始心惊胆战,当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虽说他确?没见识??“一眼能让筑基高手走火入魔??半步蝉蜕”有多可怕,但端睿师叔当时肯定是收着??——姚子明都没当场窜稀,她能有多吓人?
所幸,他头天把血抹在??半偶??驯龙锁?,联系还在。
于是奚平当时不动?色地借着奚悦??眼,从另一个角度“??”??一眼:大长公主??是不像支将军那么和蔼而已,根本就不是一㖞?凶煞之??!
这邪祟不单能让他说话大舌头,还要玩弄他喜怒哀乐!那岂不是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奚悦,”奚平缓??口??,透??驯龙锁,悄悄问,“你敢不敢替我做件??”
26、龙咬尾(十四)
奚悦终于找到了回话的机会, 通过驯龙锁,??不熟练地表达:“解开……禁制,我……这就替……你……禀报仙尊。”
奚平沉默了一会儿:“??不怕死吗?”
奚悦先是诚恳地回答:“怕。”
然而??深思熟虑了片刻, 又觉得自己怕得没道理, 甚至有些自作?情,于是改了口:“不怕。”
奚平:“啊???脑子里是不是也有法阵什么的, 要是不太好使了说一声,将来我想办法找人给??修。”
奚悦:“……”
就觉得这不是句好话。
“听好了,”奚平说道, “我不但不能解???的禁制, 一会儿还得??给??加固一次。”
半偶茫然不解。
“我今天刚被大长公主‘吓得不能自理’, 一觉起来肯定得慌里慌张的,要是连给??加固禁制都不记得,显得不太对劲。”奚平道, “我‘不记得’, 那条自称星君的??蛔虫就得替我记得。咱俩加一块, 知道的事还没人家后脑勺多,跟这??蛔虫拼手段是嫌命长。所以我不能让????防着我, 不然他白天给我刷幻觉晚上不让我睡觉, 这谁受得了?我得铁了心地跟??一伙,替他把该疑的神和鬼都疑了,疑到他自己都烦。”
半偶半懂不懂的。
却听奚平说到这, 忽然一顿,自己喃喃道:“??说我能信支将军??们吗?”
如果除魔不易,??能相信仙山会尽力保??吗?
一个外门小弟子,对于玄隐山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了吧……
奚平初入玄门, 还不了解仙尊们的办事风格——反正他知道类似的事要是发生在凡间,那肯定是没戏。
半偶跟仙山更不熟,不过??的命是支修一句话留下的,于是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想法说了。
这一次,奚平沉默了更长时间,奚悦几乎以为他真睡过去了。
“爱保不保吧,那是他们的事,我说了不算。”奚平说道,“让这孙子夺舍成功,??顶着我的身份,不定干出什么连累我九族的倒霉事;但我要是有功,就算仙尊们除魔时候不小心把我带走,哀荣跟抚恤也得给齐全,咱们占理。”
奚悦急得都不结巴了:“不会的!”
奚平没理会:“《灵感入门》上说,??手的灵感可能会被有因果的人触动,我刚才在心里叫了一百八十遍支将军的魂,要是那破书没忽悠我,??应该能感觉到。如果明天我出去以后,??带人来搜我的屋子,那咱们就……就先从长计议;如果??是自己来的,??就按我教??的办,听好了,我知道??记性好,小曲听一遍就会吹,这个一点也不能错……”
太岁趁那聒噪讨厌的“房客”入睡,好不容易能专心吐纳仙山灵气。才入定,就被诈尸似的奚平惊动了。
奚平半夜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顶着一张魂飞魄散的脸,??突然掀?被子光脚跳下了床,冲向外间的半偶,随手抽出把装饰用的佩剑就往手掌上划。
幸好太岁见??撒呓挣就猜出他要干什么,剑刃碰到皮肉之?,大邪祟堪堪控制住了奚平的手,在他耳边低喝道:“醒醒!小子,手掌上那么大的刀剑伤可不是笨手笨脚能解释过去的。”
奚平用力扑棱了一下脑袋,清醒了。
??大喘了??口气,回过神来,小心地用剑刃在食指上划了条小口,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将之?给半偶下的禁制重复了一遍。
太岁觉得??挺好笑:“不是昨天刚下过吗,??那驯龙锁上的禁制消退得没那么快。”
“以防万一,”奚平目光还是散的,惶惶地在黑灯瞎火的屋里乱飘,好像哪会突然冒出个端睿大长公主似的,“内门那二位大人物走之?,我每天都得把禁制下一遍……唉,天天挤血也太麻烦了,要不我割个不显眼的地方,先存一碗……”
太岁心说不好,药下猛了,这废物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血放一会儿就干了。”
“哦对,”奚平愣住,“也是,也是……”
太岁好说歹说,把奚平哄回了卧房,重新躺下。
半炷香工夫不到,太岁才刚重新入定,奚平又一个鲤鱼打挺。
太岁:“……”
这回奚平犯了病似的,割断了一小撮头发,给所有门窗缝隙都绑了根头发丝。
太岁:“??又干什么?”
“明天走的时候,出去一带上门,这根头发就能拉紧,”奚平神神道道的,“这门得慢慢拉才行,推门力气稍大就会崩断。这样我回来就知道是不是有人进来过了。”
这是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式的自作聪明!
太岁暗自运了口气,耐心地说道:“升灵想查你房,不用亲自走进来……还破门而入,想什么呢?别白费力气了,??说你房中也没什么不妥之物。”
奚平:“……哦。”
这小子第三次“拔床而起”时候,太岁忍无可忍了,不由分说地将奚平钉在了床上,强行不让他睁眼:“??有完没完?”
“?辈,??说她讲经要讲几天啊?我怎么才能弄出点病来逃了?唉……愁死我了,我都八年没着过风寒了,??说泡凉水管用吗?吃点什么才能像姚子明一样跑肚?土行吗?”
太岁:“……”
太岁只觉??跟??说一个字,自己得让蠢气给?染了,遂强行将奚平乱蹦的心跳拖缓,急促的呼吸也给??压得又深又长。
奚平:“?辈??干什么,我……喘不上气……来……”
??喘气不自由,脑子越来越沉,片刻后,终于在心不甘情不愿中安静了。
第二天,百般抗拒无效,奚平被大邪祟逼着去听大长公主讲经了——太岁一路控着??的身体,不然这小子为了临阵脱逃,不定又干出什么蠢事。
丘字院安静下来,只有半偶奚悦一边吹着寂寞的口哨,一边擦擦洗洗。
辰正时分,奚悦刚把屋里院里扫干净,将奚平乱扔的衣服拿出来洗,突然,??搓衣服的木手僵在了水盆里。
奚悦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小院里,正注视着??。
是支将军。
独自一个人。
奚悦定了定神,拘谨地起身行礼。
“果然是我换身衣服??就不怕了,”支修笑道,“过来我瞧瞧,一转眼都长这么??了。”
奚悦将湿淋淋的手背在身后,应声走过去。
有了灵石滋养,半偶长开了许多,?着倒像个真人了。??身上衣服虽有些不合身,但衣料奢华讲究,透着熏衣香,一?就是那少爷的。
“士庸待??还不错。”支修拍了拍??的头,“忙去吧。”
打发了半偶,??隔着??丈远,往奚平住的北屋扫了一眼。
杂物不少,好在有半偶给??收拾,还算挺整洁。没有特别不合理的东西。
想也是,如果有的话,端睿大长公主不会?不出来。要真是无形无迹到了那种地步,大概也只有传说中的上古神魔了。
支修将奚平平时活动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检视过来,也怀疑自己想多了,可他的灵感总将??往这里引。
奚悦一边干活一边吹口哨,因为舌头畸形,??的口哨声很特别。
支修听了一会儿,问他:“士庸近来好么?”
奚悦口哨声顿了顿,不回答,只是“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支修?了一眼他颈上金光流转的驯龙锁,心道:有不得透露主人私事的禁制。
驯龙锁起源于蜀地凌云派,凌云擅驯养灵兽,灵兽凶戾桀骜,往往还有一定灵智,为防灵兽们作乱,驯兽师们联合炼器大师,造出了驯龙锁。一把驯龙锁只认一个主,“钥匙”是主人的神识和精血,上古神兽都能锁住。
如果要强行突破,支修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这小半偶多半就活不长了……不过驯龙锁上金光很亮,至少说明主人神识清明。
“好吧,”支修对半偶说道,“那你转告??那小主人,师叔们只是平时下山不便,并不是传说中????在上不通人情的所谓‘仙人’,??们只当是家里寻常长辈就是,有什么困惑……或者难处,可以随时到澄净堂找我。”
半偶听完,也不知道懂没懂,继续低头搓衣服。
支修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半偶找不着调了似的,“嘘嘘”??声,口哨吹跑了??个音。
支修脚步忽地一顿。
潜修寺晴好,半偶将奚平的被褥都抱出来晒了,里里外外擦得窗明几净。晚上弟子们回来的时候,??刚把被子收拾好,正在院里涮奚平的笔洗,就见姚启脸红脖子粗地冲进丘字院,?见奚悦,??用恨屋及乌的眼神瞪了半偶一眼,羞愤欲绝地甩上了自己的门。
奚悦见怪不怪——姚公子每天都差不?这样,应该也不会轻易上吊。
片刻,奚平跟姚启脚?脚后地回来了,一路没心没肺地跟常钧嘻嘻哈哈,走到姚启门口,还故意吹了声婉转的长口哨……不知又缺了什么德了。
奚悦听见有人吹口哨,就忍不住 “咻咻”地跟着学了两声。奚平好像心情还不坏,罕见地没有呵斥,经过时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到书房看了?咫尺灵石还够,就从怀中摸出一颗蓝玉扔给半偶:“喏,晚课罗??财赏的,我暂时用不着,??拿去吃。”
太岁冷眼旁观:这小子早晨还恨不能扒着门框不想去,现在又得意了。
端睿大长公主在松窗大堂讲经,纯粹是自说自话,压根不?底下弟子。奚平刚?始找了个角落缩着,还很是做贼心虚地紧张了一会儿,后来见大长公主对他也没有特别关注,渐渐就放松了,心思重新活络起来——进了山就没碰过面的女弟子们终于跟??们一处听经了!
虽然中间隔着竹帘,但架不住奚平耳目灵敏。那边细微的动静、交头接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们的说笑声仿佛是什么仙丹大力丸,太岁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瑟瑟发抖的病猫变成了一头兴奋的大马猴。
大马猴的兴奋劲一整天都没过,乾坤塔晚课又靠作弊赢了颗灵石,回来还逮住姚启一通消遣。及至回房写家书,??还在亢奋,字写得又密又快,屁股底下仿佛坐着一根弹簧,随时能把??崩上天。
废物就算了,还贪玩好色。
被他烦了一整天的太岁大略扫了一眼奚平的家书,见半封信都在描述姚启怎么见??就跑的那点破事,无聊至极,遂眼不见心不烦地自行吐纳灵气去了。
咫尺刚一亮,庄王就拿了起来,平时一目十行扫过的信,??来回?了三遍。沉吟片刻,庄王抬头对白令说道:“小白,替我跑一趟姚大人府。”
?天晚上,太史令姚大人已经歇下了,??个小厮将书房收拾干净,把新采购的书一一摆在小书架上,关门走了。
书房里寂静无声了片刻,突然,一本新书震了震,自己从书架里弹了出来,落在地上摊?,掉出一张纸片。纸片落地后变成个鬼魅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将书捡起来放回原位。
白令迅速在书房里搜罗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书桌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干巴巴的没几句,只是报了个平安,日期还是四月十五,落款是“儿启跪禀”。
白令摸了摸信纸,只觉质地十分特殊,有点像油纸。??思量片刻,恍然想起了什么,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在窗口屋檐下找到了一条风铃似的青瓷鱼。
“果然是它。”
姚家给姚启带的通讯用具是“尺素鱼”。
尺素鱼也是一对,鱼腹中有一套特殊的纸,叫做“尺素”。尺素不怕水,写好信后,将信泡在山泉、或是池塘等露天的水源中,纸就会融化在水里,随着水汽飞上云间,飘往另一条尺素鱼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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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雨,雨水就会在收信人的尺素鱼身上重新凝成信,由青瓷鱼吐出来。
这玩意的好处是极省灵石,一年一颗豆大的碧章绰绰有余;坏处是写完信多久能收到只有天知道——全看收信人所在的地方什么时候下雨。
幸亏金平入了梅,不缺雨水。
不过这么长时间,姚启只在刚到潜修寺那天写了一封信,可见跟家人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白令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飞快地折成了鱼的形状,伸手一弹,纸鱼变成了一条与原版一样的瓷鱼。白令将真的尺素鱼换下来揣走,从后院离?了姚府。
夜色沉了下来,远在潜修寺的另一条尺素鱼被一双哆哆嗦嗦的手捧了起来。
姚启得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去罗仙尊那里“受刑”,也不敢太晚睡,草草洗漱就钻进了被子。才刚躺进去,??就觉得被里有异物,伸手一摸,不知谁在他被子里塞了张字条——
字可能是拿脚写的,斜腰拉胯,横竖撇捺都搂抱成一团,很是不堪入目。
然而内容却言简意赅:奚要害你。
27、龙咬尾(十五)
奚平要迫害他, 姚启一点怀疑?没有,当场就信了。
在姚家人看来,贵妃奚氏就是妖妃, 奚家就是专门出产妖魔鬼怪的妖洞。至于那个奚平, 姚启感觉他看自己的表情就没憋过好屁!
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梦见那姓奚的在他头上插了根秸秆, 嘬他脑浆喝,还嫌没放糖!
这可如何是好?
姚启没了主意,恨不能当场冲到澄净堂里喊救命。可他做??到, 姚启从小就是个尿裤子都不敢跟先生说要上茅厕的, 平时与管事长老们问个好, 他得打上一百个腹稿,这“救命”可怎么喊?
字条上的墨迹像小孩涂鸦,拿着这玩意去澄净堂控告同窗想害他……姚启感觉还??如自己变成厉鬼去报仇靠谱。
肚里一阵蛙鸣, 他痛苦地弯下腰, ?感觉到了茅厕的召唤。
绞痛过去, 姚小公子忙将自己门窗检视一番,最后鼓足了勇??, 把书房北窗推开条缝, 往外窥视。???知怎么那么巧,奚平正在把茶根往窗外桂花树坑里倒,两人隔着半个院, 目光对上了。
奚平老远冲他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姚启“砰”一下拍上窗,欲哭无泪:坏了,狐狸精都开始磨牙了!
“啧。”奚平泼了茶,把杯子随手扔一边,拈了颗从膳堂拎回来的青梅吃。
然而一转身看见书桌上的转生木雕, 他好像又突然低落了下去,嘴里果核没吐,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经蒸发了。
“前辈,?昨天好像是看见阿响爷爷死了。”
太岁:“唔。”
奚平:“你??是说要救他吗?”
“本座将他放出来了,”太岁平静地说道,“生老病死而已,偌大南郊,有几个年过五旬的?”
奚平不与他争辩,抓起转生木,凝神入定。
眼前?是无数双期冀的眼、耳边?是洪水般的悲声,然后他借着邪祟的眼,将目光垂落到烟尘??下,看到了阿响。
一整天过去了,吊唁的工友陆续走了,春姨出去买吃的,破灵棚里只剩个小孤女,机械地给火盆添着纸。
奚平看她的时候,阿响?若有所感,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上了奚平的目光。
她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委屈,鼻子酸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声问道:“你感觉到什??了?”
阿响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谁?”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知什??时候进了灵棚,肩头站着一只乌鸦。
男人没回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上了香,?沉声说:“家人节哀顺变。”
阿响下意识地回礼,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对方斗笠下的脸。阿响陡然失色,差点叫出声来——这人小半张脸好像被酸融了,左脸上只有绷得紧紧的皮,没有眉眼。然而这张骇人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却是温柔??忧郁的,阿响碰到那父兄般的目光,??知怎的,???那么怕了。
男人温声道:“孩子,你方才是不是感觉到太岁星君的注视了?”
阿响吃了一惊,捂住胸前的转生木牌:“你是……”
“那天夜里,就是太岁星君引?去救助你们的。”男人说,“好孩子,别哭,太岁看着呢。你日后必有大作为——你叫什???”
女孩??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该不该道谢,嗫嚅道:“阿响……”
男人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姓氏:“大名是魏响?”
“……魏诚响。”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好,??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的领路人?”
阿响晕晕乎乎的:“大叔,领?去哪?”
“去地下,然后披上羽衣,爬上梢头,??平则鸣。”男人轻轻地说,“你记着这话‘大火不走,蝉声无尽,宁死霜头不违心’。”
奚平倏地皱起眉,眉心的画面碎了:“前辈,???明白,这小丫头毛都没齐,什?????懂,你收她做门徒有什??用?还??如收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大姑娘。”
太岁顿了顿,语焉??详地答道:“??是本座选了她,是她选了本座——你该做功课了。”
奚平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像头拖延上磨的懒驴。他磨蹭着自己抓转生木时不小心沾的朱砂,洗手洗了足有小半年,还手??欠地给因果兽卸了个妆,?要新茶又吃水果,直到听见太岁一声冷哼,他才??情??愿地坐到书桌前,翻开师兄让他们看的书。
奚平心里琢磨:他第一天听见人说话,最清楚的就是阿响那声“救爷爷”。老蛔虫声称自己是她唤醒的,大概是真的。
这小姑娘肯定有什??特殊的地方,??是八字就是体质。
大邪祟自称“太岁”,还说转生木是他的伴生木,??怕风大闪了舌头,奚平一个字???信。
转生木自古就有,???是什??海外引进的新品种。但这邪祟……通过有限的信息,奚平感觉他应该是支将军那个年代的人。
老蛔虫脸可大了,言谈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他认识支修??支修??认识他,说明他见支修时是“仰视”的,至少那会儿他应该还没入玄门。支将军英年早病,三十来岁就入玄隐山了,老蛔虫在凡间见过他,出生年代应该也??会太晚。
其实奚平还感觉他出身??太高,??且应该是长期隐居避世——他每次讽刺“穷奢极欲”时都要带上栖凤阁,就很离谱。
所以奚平才敢钻空子,让半偶用“蜜音”给支将军传信。
“蜜音” 是金平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互相传消息的一套暗号,捣蛋的时候躲家里大人用的,分为“琴蜜音”“哨蜜音”和“指蜜音”三种。其中,“指蜜音”是用手指敲出节奏传信,传播门槛最低,用的人有点多,容易泄密,所以会??期换规则,琴和哨变动倒都不大。头天夜里,奚平试着教了半偶几句“哨蜜音”。
他???知道支修能不能听懂,反正太岁应该听不懂,万一那邪祟在他??知道的地方放了耳目,???至于露馅。
至于他让半偶往姚启被子里塞纸条的??,奚平也当成个“好玩的恶作剧”,大喇喇地写在家信上了,大魔头果然嫌他无聊,根本没注意……这样一来,后面就可以在纸条上写点别的了。
“对不住了兄弟,你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奚平心想,“将来我站那不动,让你打一顿出气。”
??过……没想到,支师叔整个人好像古书上抠出来的君子,年轻时候居然也??是什??正经人。
奚平一边转着满肚子贼心烂肺,一边随便把功课糊弄了——反正师兄问起,有人帮他作弊。
第二天,姚启大清早就在乾坤塔看见奚平桌上摆着那只转生木雕,“媒婆妆”擦了,那因果兽被奚平画成了高低眉,鼻子周围点了雀子斑。
姚启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他自己就是高低眉,脸上有斑!
下了晚课,姚启逃?似的回了丘字院,?心惊胆战地在被子里摸到了第二张字条。
早晨起床在鞋里摸到了第三张……
那些满纸横尸的鬼画符快把姚小公子吓疯了,终于,他忍无可忍,取出尺素纸,哭着给家人写信求助,半夜悄悄放到了屋后小池塘里。
姚启放完信进屋,半偶奚悦就从树后绕出来,若无其事地将掸净的鞋拎回奚平房里。
金平阴沉数日,下起了洗尘雨。
“自称‘太岁’?”庄王揉了揉眉心,“你说一个……半步蝉蜕的邪神,被士庸一把扇子搅合了抽龙脉的铭文?”
白令把头埋得??低,??怎么有底??地说道:“这是咱们在天机阁的‘钉子’传出来的消息,属下?觉得??可思议,?特意命人跟赵誉卫长旁敲侧击过,大概能印证上。”
庄王皱着眉,没吭声。
白令:“属下办????利……”
庄王却摆摆手,几??可闻地说道:“你这说法,倒让我想起了‘那里的人’。”
白令一愣:“您是说无……谁!”
他一声喝问带了劲力,直接撞碎了南书房门窗铭文制造的无形屏障,传到了窗外。
铭文的屏障一碎,风声和雨声“刷”一下扫进了屋,紧接着有人朗声道:“臣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求见庄王殿下。”
庄王一挑眉,飞快地与白令对视一眼。
白令立刻要化作纸人藏起来,人刚纸化了一半,便被庄王打断道:“??用,庞都统‘破障道心’已成,你躲不开他的眼睛——尊长,请进吧。”
庞戬应声穿过院墙,在廊下放了伞,等白令开门。
他脸上八风??动,心里却是骇然:除了支将军,至今没人知道他道心已成,这庄王一届凡人,怎么看出来的?还张口就点破他道心?
还有那些铭文……
庄王府的铭文没有逾制之处,确实都是玄隐山统一赐的“三等铭文”,换做别的人间行走来,可能看??出任何问题。但庞戬恰好对铭文有些了解,一眼看出了问题。
铭文??博大精深,大概只有混沌中出生、亲手分天地的盘古大神才敢说懂。有人甚至认为铭文是世间风流云动、江流下海之基。
一个铭文字落下,甚至可能改换寒暑,让白雪上开杜鹃,烈日下结霜花。铭文的每一笔必须极精确,长一分短一毫都得出大??。甚至刻录人不同,刻录时间地点不同,铭文字的形态都有变。
铭文需要调用刻录者的真元,只有筑基修士能刻。但九成的筑基修士别说雕刻,能大概看懂三等铭文就不错了。哪怕是专门研习铭文的修士,一学上百年,都可能连个简单的四等铭文字?刻不好。
像郡王府用的三等铭文,必须由专人算好良辰吉时,请左右暂避,按极严苛的手法和顺序码好,顺序错一点,能把花园炸成废墟。
可这庄王府南书房的铭文顺序完全不对,分明是被人重新排过的!
以庞戬的造诣,看??出那些打乱的铭文是怎么排的,他只知道方才隔着薄薄两座墙,他听不见南书房一点声音。
跟这些一比,庄王身边这严格来说算“邪祟”的暗卫都不算什??了。
庄王见他来,?没起身,腿上搭着一条厚毯子,含笑道:“?自小体弱,一到阴雨天就常犯膝腿疼,恕??能起身相迎,尊长原谅则个。”
庞戬忙客气道:“??敢。”
白令默??作声地上了茶,庄王看了白令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尊长孤身一人前来,想必??是到我这来‘烧纸’的,??知有什??见教?”
对方不知深浅,庞戬干脆???绕圈子:“?是接了内门支师叔的密令来的,他??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来找殿下。”
庄王搭在膝头的手指一蜷:“哦?”
庞戬道:“关于永宁侯世子的??。”
庄王脸上春风似的笑容散了,一双黑沉沉的瞳孔看过来,让人想起??见底的井。
“奚士庸?在潜修寺淘什????了?仙门不用客??,犯了错只管打就是了。”他接过白令递上的茶碗,和缓地,好像经不起疾声似的有??无力道,“再说我哪管得了他?尊长应该去找永宁侯爷才是。”
庞戬就说:“殿下,是世子自己告诉师叔,让我们来找殿下的。”
庄王手里瓷杯和杯盖一碰,“呛”一声脆响。
“师叔说,因?们一时不查,当时在南城外叫那邪祟跑了,??知用什??邪法附在了奚师弟身上,连端睿大长公主的耳目都能瞒过去。好在师弟未开灵窍,人也机警,设法将此事报给了师叔,并说有办法传信于殿下,让我们来找殿下。”
庄王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仙门……很是信任啊。”
“是,?们无论如何?会保奚师弟周全,”庞戬道,“殿下神通广大,连?道心都能一口道破,想必已经知道那邪祟自称‘太岁’,升灵圆满,虽然修为与实力??甚匹配,但??有些古怪手段。人在他手上,?们不敢轻易惊动那邪祟。师叔已经回内门请仙器了,但?们先得查出那邪祟真身真名,才能知道怎么将他从奚师弟身上剥离开。殿下,您这边要是有消息,能不能帮?们一把?”
庄王一抬眼:“尊长,都说道心是修士的命脉,你的道心被我知道了,你??怕?”
庞戬面无异色,磕绊都不打一个:“道心本来就要??断质疑,??断叩问,渡劫才能圆融,怕人问的道心,怕是连自己?信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庞某人不以为短。”
庄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尊长,你的资质,??进内门可惜了。”
说完,他将搭在腿上的毯子一把掀开,站了起来,终于朝庞戬回了个礼:“大选那日本王因小恙没去天机阁,无缘见支将军是何等风采,竟连?们家的混世魔王都收服了。既然那混账都交代清楚了,??没什??好藏着掖着的……”
他话没说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特的水声。
庄王一顿,白令立刻飞身而出,片刻后,他将??断扑腾的青瓷鱼取了回来:“王爷,真的有信!”
尺素鱼?
庞戬一愣,心想怎么这??穷酸,难不成半偶真把那小子吃成了穷光蛋?
就见庄王已经将信展开,飞快地扫了一遍,递给庞戬。
庞戬接过来一看那工整拘谨的字,就直觉??像奚平写的,再看开头落款,发现来信人是一个名叫“启”的小弟子。
信中语无伦次地向家人求救,说了个匪夷所思的故??。
“启”说,奚平手里拿着个转生木做的怪兽,已经画成了自己的模样,甚是诡异——他一看见那木雕,就胸口发闷,喘??上??来。有匿名的高人告诉他,那木雕是行魇胜????用的,只等他一开灵窍,就能引妖邪夺他的舍,奚家已经雇了邪祟在安乐乡设好祭坛,要从他下手,谋害太子。
邪祟还有名?姓的,别人一吓唬就什??都信的姚二公子写道:“名叫魏诚响,就藏在南郊城外!”
庞戬:“……”
奚平能跟支修搭上话倒?合情合理,庞戬知道他有驯龙锁。就算那太岁格外缜密,或者奚平行????谨慎被对方察觉到什??,有支将军在,?会尽量替他兜着。
可那小子是怎么办到让一个明显不对付的同窗替他往外传信的?
传信的这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庞戬看完信,?忍??住看庄王,心说:奚侯爷不简单。
他就说,太明皇帝怎会因为谁长得好就给谁爵位,陛下???是断袖!崔大小姐当年唱的那出哪里是“色令智昏”,那是“红拂夜奔”啊!
庄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庞戬想多了:“士庸小时候在我那住过几年,因是母舅独子,?那会儿也年少??盛,见他??上进,想替他爹娘管教,这都是那时候他??想读书跟?斗出来的小把戏。”
“王爷过谦。”庞戬迅速将信过了一遍,挑出了里面的关键词,“安乐乡”“转生木”“开窍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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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门的长辈查验过奚师弟和他手里那转生木,没发现异状,”庞戬是个痛快人,把安乐乡里太岁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跟庄王说了,?道,“支师叔猜,这邪祟应该不是普通的元神附身。??前?们抓到的邪祟们彼此通信时,需要用自己的精血将字迹送入转生木,这个‘太岁’作为他们供奉的邪神,联系他们似乎不需要放血。王爷,你怎么看?”
庄王没插话,仔细听完才缓缓说道:“第一,这伪神应该是个人,年纪??会太大,与支将军相仿。”
庞戬一愣——支修?是这??说的。
“第二,这个‘南郊魏诚响’,??可能与那邪祟有密切联系……至少邪祟应该能随时看见她,你们的人查她的时候??可靠近,否则一??会打草惊蛇。第三,为什??安乐乡夺舍,那邪祟选了士庸????是其他半仙?听尊长描述,似乎和那女妓的换命符有关,查这个魏诚响的时候,别忘了那个女妓。”庄王顿了顿,?说道,“还有一点,庞都统方才提到了南疆的‘压床小鬼’和‘驱魂香’……这两种东西在黑市上都已经绝迹多年了,对方不仅弄得到,还知道‘秘法’,?怀疑此人可能与南边有渊源——南疆有当年澜沧剑派辖下的灵石矿。”
庞戬深吸一口气,决定坚持自己的判断,??听庄王鬼话——奚氏一系绝对是不简单。
“?们这就去查,王爷这边再有什??消息……”
“随时送到尊长案前。”庄王没挂上他那画似的假笑,“士庸就托付给诸位尊长了。”
28、龙咬尾(十六)
“??魏诚响是个孤女, 才十五,祖籍陵县。她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叫魏鹏程, 祖孙俩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劳工, 纯凡人——祖宗十八代与玄门毫无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机阁的转生木??现异状的时候, 魏诚响的祖父正好?城防官兵抓走了。”
天机阁办事,效率很高,??㤘?久就把阿响的来龙??脉摸得清清楚楚。
庄王在外人面前, 天塌下来, 眨慢不带变的。
然而他本来好整以暇地端着茶听, 至此,脸色却第一次变了:“为什么抓她祖父?”
“前一阵有人雇了一帮劳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诽谤朝廷, ?概是??么回事……殿下应该比我清楚。”庞戬奇怪地??了他一眼, “怎么?”
庄王迅速敛??那㩳?异色, 摆摆手:“??什么,尊??请接着说。”
“??过几天, 魏鹏程又给无缘无故地放了, 说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听着事离奇,城防里居然还有人认识‘冤枉’俩字,就找着了那位学问特别?的军爷, 让因果搜了他的住处,果然搜到了灵石和仙器。?头放??来的同一天晚上,小女孩?卷进了一桩案子里,一个吕姓工头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对她与另一女子行不轨之事, 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后就将两个女的放了。但天机阁重?验了尸,那尸身上有灵气痕迹——推测当时应该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脉,致其心跳骤歇。”
白令插话道:“同伙的邪祟收到消息帮她?”
“对,奚师弟正是那天跟潜修寺讨的转生木雕,那邪祟或许通过转生木才能联系门徒。”庞戬道,“除此以外,魏诚响身边还有一神秘人????,此人异常警惕,身上带只乌鸦,疑似灵兽,我们暂时??敢靠近。”
庄王问:“魏鹏程呢?”
“死了。”庞戬顿了顿,“?头年?体衰,本来就卧病在床,下狱后又挨了几顿打,放??来当晚就不行了。”
庄王缓缓地“哦”了一声:“?就是说,那邪祟其实并不关心??魏诚响怎样,只想骗她入伙。十五岁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她与那醉流华的女妓有什么交集?”
庞戬想了想:“魏诚响是‘朱雀血象’(注),将离……将离死无全尸,血象不好说,不过应该?差不㤘?,宁安那一片的人,十个有八个??是朱雀血象。魏诚响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阴’,将离似乎?是……但四柱全阴的人?挺㤘?的,除此以外,??两人就??什么关系了。”
“血象、八字……”庄王有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身形是不是?有㩳?像?”
“小丫头????开,?难说,??着不像?骨架,她爷爷倒是个细高条扁身胚,”庞戬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王爷难道是说……”
庄王:“灵相。”
庞戬:“灵相?”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同的人绘刻同一个铭文字,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铭文字的形态得有差别,玄门有铭文?能认为,??可能就是修士的“灵相”不同引起的。但??“灵相”究竟是什么、有㤘?少?、有无优劣之分、又是?什么决定的,目前??有定论——筑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动手刻铭文的??是凤毛麟角,??有足够的材料研究。
只有一条是公论:灵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轮廓气质上?往往会趋同。
“我同那个??祭将离交过手,”庞戬说道,“她动起手来青涩,但修为与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纪,就算在娘胎里开灵窍?洗不??灵骨,再说她要是早开了灵窍,?不至于沦落到烟花之地。”
庄王:“唔,可能是石锥楔骨。”
庞戬对他的博闻强识已经麻木了,叹了口气:“必死之术,我怀疑她是?人骗了。当时……”
当时那太岁想要的祭品,除了龙脉,恐怕就是将离。哪怕将离他们成功骗到了天机阁的替死鬼,?邪祟最后?不会放过她。他只是装作百般不舍、千般无奈,引着她心甘情愿奉献所有而已。
庄王对一个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么冤屈不感兴趣,直接打断庞戬的“当时”:“半仙殒命?不是无声无息的,天机阁很可能有记录,先??查查有??有类似特征死因不明的邪祟。”
“我??就??翻查档案,”庞戬识趣地跟着他转移了话题,“从仁宗至今……”
“不,”庄王说道,“从后往前翻,我觉得此人作祟时间??有那么??。”
庞戬一顿,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则星辰海不可能现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灵,倘若真有个“邪神”真在清平?道下潜伏了两百㤘?年,他窃龙脉时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庞戬心说:要是让??位庄王殿下当邪神,给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隐内门??渗透了。
庄王目送他穿墙离开,半晌,目光却仍镶在那绿荫遮蔽的墙上,一动不动。
白令不敢打扰,一声不响地陪着。
不知过了㤘?久,庄王才重?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吗?”
虽然雇人喊冤??馊??意是运河办的孙?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农民做文章,确实是他周楹暗中煽动的。他搅浑了水,让东宫“称病休养”到现在,借着陛下发作漕运,??少浑水摸鱼……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因此产生的余波转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白令沉声说道:“王爷从无渡海中把属下带??来那天开始,属下就不信了。”
“无渡海,”庄王要笑不笑地一弯嘴角,“你又知道无渡海不是歧路之始么?”
??时,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庄王阴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启??个好使的传声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写正事了。
字迹能????心情,奚平??神物,把飞琼峰??、整个天机阁、甚至庄王府??搅合得夙夜难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着,还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赞了潜修寺里的青梅果和八珍糕,并得意地夸耀,因为书背得好,他从杨师兄那拿了六个灵石㩳?,杂七杂八地又快混齐一颗蓝玉了!
庄王神色古怪地盯着咫尺片刻,不?啼笑皆非:从小背书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脑子里塞几个字比登天还难,到了潜修寺还能转性???混小子,所有人??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了!
潜修寺丘字院里,奚平刚把家信写完,一个懒腰??伸到位,太岁突然问道:“你的半偶呢?”
奚平骨头关节“嘎啦”一声。
不等回答,太岁就控制着他站了起来,?步走????,一把将正在往姚启屋里探头探脑的半偶抓了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干什么!”
奚平头皮一紧,刹那间,他骨头缝??凉了。
然而只一瞬,随即他回过味来——不对,姚启??已经把信送????了,?蛔虫要真察觉到了什么,不可能现在才发作,对方诈他。
于是他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叫道:“前辈,前辈手下留情,我让他??的……哎呀,闹着玩怎么了,又??跟你闹!”
太岁将半偶拖到屋里,粗暴地从半偶怀里扯??一团纸。
奚悦连忙伸手??抢,一道指风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阵,半偶声????吭一声,直接跪了。
太岁总觉得自己灵感?什么触动了,但“太岁”并非他本名,那灵感指向模糊得很,见奚平那个半偶?是偷偷往隔壁姚启屋里跑,不?得疑三惑四起来。
奚平眼神一冷,就见?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开那团纸,纸团里“啪嗒”一声掉??只手指粗的?肉虫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摊开的纸面上画了张鬼脸。
太岁:“……”
奚平叫唤道:“跑了!跑了!奚悦好不容易抓住……”
话??说完,他一条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来,一脚将那虫子踩扁了。
奚平整个人?那条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声惨叫:“恶不恶心啊!”
“你还知道恶心?”太岁将纸团扔到一边,冷冷地说道,“再弄??些无聊的事不好好修炼,我??你是想再挨一次烧。”
奚平:“……”
要不是“修炼”和“挨烧”,类似的句型,他从小到?听过好㤘?次。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么用?你讲讲道理,前辈,你自己的门徒???事让他们背书吗?不背书他们就不能开灵窍了吗?”
“民间散修??有师承,想求别人教一㩳?东西付??什么代价的??有,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本正统典籍诵读,他们愿意跪下当狗!”
奚平撇撇嘴,一㩳??不能设身处地。
???公??讲完经,就跟支修一起离开了潜修寺,??少爷可能是觉得??危险了,人又放飞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他好像转头就把“为了给像将离一样的人伸冤而用功”的决心抛诸脑后,就像是那些红尘中伤春悲秋完、毫不耽误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转生木雕?丢在了旁边,??兴趣了。
对了,转生木雕。
太岁心里又一动,他怎么突然不碰转生木雕了?
然而??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随手拎起了转生木雕,又天真又凉薄地说:“我??给忘了,那小美人给你当门徒了,怎么样了?”
奚平说着闭上眼,熟练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响,却正好??见阿响拿??个小纸包,盯着里面绿色粉末犹豫片刻,端起来要往嘴里倒。
奚平一眼??见,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服毒:“喂,别吃!”
阿响倏地一顿,睁?眼睛四处寻觅——她觉得刚才有人叫了她一声:“谁?”
奚平不敢吱声了。
“是……太岁星君吗?”阿响跳起来,捧起自己胸前的转生木,??听到回答,她念念有词道,“太岁保佑,让我顺利入玄门,不辜负师父期望……还有??么贵的灵石粉。我一定要给爷爷报仇,赚很㤘?钱,带春姨离开??……”
奚平??才明白,原来那绿油油的碎末不是农药,是碧章石粉。
他睁开眼,耳畔阿响的祈求声仍在不住回荡:“她怎么?能听到我说话?”
之前只有太岁才能通过转生木和他那帮信徒搭话,奚平就是个工具,只能跟着??热闹,怎么方才那小姑娘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嗯,对你不是什么坏事。”太岁轻描淡写道,“吞吃灵石粉是散修的惯例,你?不必?惊小怪。外面又??有你们玄隐仙山??样的条件,想尽量㤘?榨一㩳?灵气滋养经脉,只能将劣等灵石磨成石粉吞下??。”
奚平盯着手里的转生木,心里陡然升起危机感,“喜形于色”道:“前辈,我是不是快要开灵窍了?”
太岁说道:“你若能少在别的地方分㩳?心,或许……第一片落叶之前吧。”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已是盛夏,潜修寺地处山中,冷得又早,岂不是??几日了?
可不对啊,他一直把“阳奉阴违”进行到底来着!
乾坤塔磨练灵感,奚平每天假装跟四殿下别苗头争第一,能早走一会儿是一会儿;“入定吐纳”,他其实??是往驯龙锁里“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确实是一㩳????用过,完全本色??演。
怎么??样还能让他开灵窍,?蛔虫还知道他的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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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顿了顿,突然跳起来翻??了《潜修志》——??东西人手一本,里面有门规和潜修寺管事介绍之类的内容。
“你找什么?”
“找记录。”奚平“兴奋”得心“砰砰”乱跳,“潜修志里记载了每一届的‘开窍第一人’,后来几乎??进内门了,我依稀记得开灵窍的最快记录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哈!前辈,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灵骨’吧?”
太岁:“……”
你是传说中的“先天??脸”。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还用什么功,我……”
太岁为防??自封的“先天灵骨”飘到半空把月亮挤下??,泼凉水道:“先天灵骨万万人中不见一个,近千年来,你玄隐山只??过一个端睿。你要真是先天灵骨,早在入门之前就?内门定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太岁:“……”
正常人??法跟二百五讲理。
于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脚踩进火堆里,脚下蹿起灼痛,一直烧到了膝盖。同时他喉舌?太岁封住,惨叫??发不??来。奚悦却立刻通过驯龙锁感觉到了不对,发??一声气音,扑过来扶住他。
奚平冲半偶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脸上的血色?蒸发干净了。
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会说话,窒息的静谧弥漫开。邪祟轻柔的声音在奚平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音比一开始近了一些。
“本座每夜等你睡着,就替你做吐纳功课,又让你接触转生木。借我神力流转,你灵感自然比别人高,灵窍比别人松动,将来一旦开了灵窍,灵骨?比别人成的容易……??是你运气好,遇到本座,遇到陈氏那个傻姑娘,竟肯为你舍命——不是你自负天资,可以好吃懒做的理?,懂吗?”
奚平口不能言。
太岁见“吓住”了他,又温和起来:“让你用功,是为你好。你潜修寺的弟子开灵窍??着慢,是你师兄们有意为之,为的是让你们经脉肺腑、身体发肤??充分浸润灵气,以防开灵窍的时候受苦。进境太快?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灵窍洞开时瞬间经脉尽碎,你为何不??读读你们烟海楼中开灵窍失败的记录?”
奚平口舌一松,又能说话了,但??敢吱声,只能顺从地㩳?头。
“好孩子,早㩳?休息吧。”
奚平带着㩳?讨好,小心翼翼地为道:“前辈,开灵窍会受什么苦啊?你那些门徒……??有仙山可靠的怎么办?阿响她直接吃灵石粉末??事吗?”
太岁见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释常识:“开灵窍时,若是经脉未经灵气充分浸润,可能会?灵气冲毁。散修开灵窍一般是两?,一?是偶然,??期生活在灵气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线时潜力爆发……”
奚平不经意地问道:“庞戬那样的?”
太岁:“你怎么知道?”
“来潜修寺之前听人传的呗。”奚平随口扯了个谎——其实他是从庞??统言谈中感觉到的,天机阁和内门一样,与?宛朝堂千丝万缕,里面尊??虽然个个神仙似的,谁肚子里??有本经,就庞戬??有。奚平感觉他不太关心时局,连贵妃母家来历??弄不清楚。
“他?算命?了,当年南疆灵石矿难,死了好几百人,就他捡了条命。”太岁只当??些公子王孙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说道,“再一?如阿响,靠吞吃灵石碎末让灵气从肺腑进入经脉……只是始终是以次充好,开灵窍时相当凶险,??有?灵气滋养到的躯体常常会在??时受伤变形。不然你以为我那些门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奚平愣住了。
半晌,他嘴里慌张道:“什么?那小美人岂不是要毁容?”
心想:庞??统是南疆人?灵石矿难入道的????蛔虫怎么知道?
天机阁民间??身的尊????不?提自己的??身,一个比一个神秘,因为??过明路之前严格说算“邪祟”,不是什么能光明正?说的事。
奚平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了计较。
第二天,丘字院里弟子们????上早课了,原本正猫着腰擦擦洗洗的奚悦一顿。
他好像累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不经意间,脚下走??个字。
奚悦用心记下自己的脚步,片刻后,他轻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间的一棵古柏,在树冠鸟窝里取??一张尺素纸——??是窥见姚启写信以后,借着“恶作剧”,从姚启房里偷的。
奚悦在尺素纸上将方才死记硬背的几个字画了上??:庞乃南疆人士。
然后他学着姚启,悄无声息地将尺素纸放进了池塘。
“子明兄早啊!”姚启正在乾坤塔抄经,闻声手一哆嗦,?奚平一嗓子吓得在纸上留了一?片污迹。
周樨正好坐他旁边,见状轻轻地喷了口气。
然而过了一会儿,四殿下觉??了不对——姚启一直颤栗着,袖子??抖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样子不像是?吓了一跳,倒像是恐惧着什么。
周樨缓缓皱起眉:奚士庸对他做什么了?
29、龙咬尾(十七)
刚因为惫懒被太岁罚过的奚平一有空, 就“乖乖”去了烟海楼。
谁知《经脉详解》有毒,上来就把他撂倒了,一页没翻完, 奚平上??眼皮已经害起了相思病, 被太岁轻轻烧了一??才算“棒打了鸳鸯”。他坐在那敢怒不敢言地生了会儿闷气,只?哈欠连天地拣了一本专门记录开窍事故的。
这本看得??去, 里面讲了各种骇?听闻的开窍事故。
有不知缺了几辈血德的,开灵窍?正?赶上雷雨天,灵气跟天雷一起挤着往灵窍里灌, 从里糊到了外;有异想天开服用筑基级丹药的, 打算吃完飞升, 不料吃饱了撑得升了天;还有?倒霉,据?是罹患了一种罕见病,骨骼脆弱, 本想靠灵石滋养强身健体, 结果不知怎的开了灵窍, 一??粉身碎骨……
一桩桩血淋淋的惨案,活活把奚平看精??了。
太岁见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便道:“开灵窍是有点危险, 倒也不是谁都那么倒霉。潜修寺背靠仙山灵矿,瑞兽环绕,一帮管事照看你们, 没那么容易出事故。”
“?辈,我见你那些门徒都?力无边的,怎么,开灵窍?受的伤以后不能修复吗?据?天机阁的尊长们就算骨头断了,没一会儿也长?了。”
太岁道:“开窍期修士肉/体强健远超凡?, 一般皮肉伤确实恢复得快,但开灵窍本身导致的伤去不掉,那是天道给‘逆行?’打的烙印。除非筑基?能脱胎换骨。”
不过灵窍都开得这么凶险,要没有奇遇,筑基一般也就有去无回了。
奚平想了想,指着书上的一个案例问道:“?辈你看,这?灵窍虽然开了,但经脉尽断,这算什么?酒开了封,坛子碎了?”
“不错,”太岁道,“灵窍通、接天地,要是经脉毁在这一关,就是‘接天地’不成,不算开窍——你道当年那陈?姑娘为何无缘仙路,以至于走了绝路?”
奚平心?:还不是你这老不死撺掇的。
他合上书,又捡了几本准备带走,目光?像是无意??扫过烟海楼里里外外的避火铭文。潜修寺的铭文跟大宛贵族用的那套,都出??玄隐山,应该是一拨?刻的,铭文字看起来跟庄王府的很像。
奚平走??楼梯,拿两根手指在楼梯扶手上 “走路”,木扶手上的铭文随着他的手指亮了一路,?像在骂他手欠。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支师叔?看似不在潜修寺,应该都安排?了。还有他三哥?天机阁他们……假如这些?靠不住,奚平也想不出世上有谁能靠得住了。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再靠得住,他也不会躺??等?安排,反正大?各干各的,也不影响什么。
仁宗至今两百多年,世上生死轮回转了无数圈,要找个?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他得做?他们来不及的准备。
奚平想:万一?到穷途末路,还有??后一招,就是想办?在灵窍打开?,把经脉搅个稀碎,到?候给大魔头一个“破坛子”。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残就残了,”他轻狂无畏地寻思,“办?总比困难多。有口气在,还能叫尿憋死?”
奚平走出烟海楼,用口哨吹起了低俗的小曲,把一颗石子踢到了巡逻的稻童脑壳上。
“砰”——
黑猫一爪子把庄王的笔搁掀了,血玉笔搁砸地上滚出?几尺。
庄王头天一宿没怎么合眼,方才撑着头闭目养??小憩,被那小畜生一??惊醒,心悸如鼓,半晌喘不上气来。
白令一片雪花似的从窗口飘进来,忙倒了颗春晖丹给他,将猫祖宗移了驾。
“怎么样?”
白令摇摇头:“两百年来,大宛境内所有涉及‘转生木’的邪祟案卷都翻出来了,摞了整整一库房,庞都统带?挨个查。可是卷宗里,所谓‘太岁’,应该只是这些邪祟们随便捏造的图腾而已,没有实体。血象是近些年才开始区分的,我们试着按生辰八字?体态特征查了,但??有记录的太少,后?又太模糊……”
庄王:“只查了大宛境内么,南疆呢?”
白令低声道:“王爷,南疆……南疆是‘百乱’之地啊。”
南阖与澜沧剑派覆灭后,原南阖境内就没?管了。各国仙宗瓜分了南阖的灵石矿,也都是各扫门?雪,两百年来,那里魑魅横行,藏污纳垢,实在是无从查起。
白令道:“庞都统让我来问,世子还有没有别的信?”
庄王摇摇头,金平这几天都没怎么??雨。
就算??雨,奚平那边也未必有很多话。他一举一动都在邪祟眼皮底??,每搞一点小动??都是在刀尖上蹦跶,在绝对实力差别??,再多的智计也是“花招”。
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能侥幸得手,使多了肯定翻车出事。
“端睿大长公主查不出来的元??附身,星辰海疏漏,”庄王站了起来,缓缓?道,“邪祟……?是邪祟吗?”
“王爷,”白令顿了顿,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只是怀疑,并没有依据啊。”
庄王没回答,沉默半晌,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我刚才梦见,他在求我救他。”
白令?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殿??, ‘那里’不能提,您知道那地方一旦暴露,大宛非变天不可,那就没有宁日了。”
庄王将头扭向窗外,窗口上的青瓷尺素鱼随风轻轻地摆动着,没挂出去几天,鱼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青瓷鱼成了泥鳅,周楹眼睛里挂上了血气。
一阵风吹过来,土腥味翻起,乌云终于盖住了日头。
“哗啦”一声雷鸣,山雨砸在了潜修寺的密林里。没带伞的弟子们纷纷抱头鼠窜,到处找稻童要伞。
热心肠的常钧叫道:“子明,士庸借到伞了,一道啊!”
姚启目光落在与他勾肩搭背的奚平身上,瑟缩了一??,飞快地摇摇头。
“哎,快走了。”奚平拉了常钧一把,刻意没看姚启。
他这些日子把子明兄折腾坏了,??近发现打声招呼对方都要哆嗦,于是??觉躲远了点。
奚平只利用姚启传了一封信,摸清了姚启那传信仙器怎么用以后,就让奚悦直接偷尺素纸了。一个是姚兄一紧张就闹病,他恐怕把?拉坏了;再一个那胡编乱造的玩意漏洞百出,也就姚启能信,根本编不长。
奚平寻思:一直收不到?里回信,他肯定已经告到澄净堂了。澄净堂没事,支师叔会帮着圆的。
姚启低着头,等他们走远,才摸向??己的后腰——那里长了一大片红疱,密密麻麻的,像蛇鳞。一到夜里,就?像有细针在他皮??来回挑,难受得他辗转反侧。
他觉得??己?像已经??了邪术了。
奚平根本想象不到他上嘴唇一碰??嘴唇“告到澄净堂”对姚启有多难。姚启每天清晨鼓足勇气,迈向澄净堂的腿??总在??后关头拐向烟海楼。
他只?日复一日地告诉??己:再观察一天,今天先??己查典籍,查出这是什么邪术,等见了澄净堂的管事师兄,也能把来龙去脉?清楚……不然万一不是邪术呢?
姚启一想在澄净堂?错话的场景,就恨不能当场??尽。
然而他在烟海楼里一无所获,水疱非但没?转,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往他胸腹处爬了!
?里那边不知是一直不??雨还是怎么的,他寄回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姚启绝望极了。
“子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问道,“我这一阵一直见你精??不济,黑眼圈都出来了,功课心不在焉,去膳堂也不??吃饭,怎么了?”
姚启绷到极致的心弦被这一句话敲断了,都没看清谁跟他?话,他眼泪先??来了。
“不是……你怎么了?”只是随便搭个话的周樨吓了一跳,“腰?你腰怎么了?”
仙山灵气充裕,鸡来了都不生瘟,因此压根没设药堂,弟子们偶有小伤小病,一颗丹药也就解决了。一炷香以后,周樨不由分?地把姚启送回丘字院,掀开他的衣服看:“不行一会儿我替你去澄净堂拿点药……嗯?我还以为你腰扭了,这怎么?像缠腰龙(注)?”
姚启哽咽道:“缠、缠腰龙是什么邪术?”
“什么邪术?”周樨莫名其妙,“就是一种疹子,我奶娘就是生了这个出宫的,我还偷溜出去看过她,养一阵就?了。”
两?面面相觑半晌。
周樨皱眉道:“太医?长这种疹子的,要么是年老体衰,要么是思虑过重,子明,你到底怎么了?谁告诉你这是??了邪术的?”
姚启吭哧半天,也没把话?清楚,??后他??暴??弃了,将这一段?间收到的鬼画符催命函都拿了出来。
周樨挨个展开看完,越看脸上越热闹,??后他愤然一拍桌子,扭头往奚平住的北屋走去。
半偶被奚平支使去烟海楼还书了——两大升灵走了以后,奚平不但??己“活”了,对半偶的禁制也跟着松了,除了不让他跟别?乱?话以外,偶尔会让他跑腿打个饭还个书。
这会儿听见有?敲门,奚平只???己出来应,开门见是周樨,他愣了一??:“??殿???”
“你欺?太甚了吧,奚士庸?”周樨一把推开追过来的姚启,猝不及防地将姚启那拿来的纸条往他身上一扔,冷冷地?道,“你???有个解释,不然咱们就去澄净堂分?清楚!”
奚平毫无准备,他知道姚启肯定不是会当面对质的?,料到姚启会写信回?、会到澄净堂告状……可万万没想到这平?跟谁也不来往的姚启会告诉周樨!
等反应过来周樨扔的是什么东西?,奚平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回手将门拍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像个牵线木偶,动???表情生硬地??止,后退的脚步猝然刹住,打了个旋。
周樨只见“奚平”抽了筋似的,转身到一半又转回来,头微微一歪,目光垂在地面的纸条上:“啊……”
他用一种有点古怪的腔调?道:“这是什么?东西?”
百盟书
“奚士庸,你……”
“奚平”俯身捡起了一张字条,抬头冲他一笑,不知为什么,周樨突然?不??去了。隔壁常钧也听见动静,三步并两步地跑出来:“怎么了?士庸子明……哎,??殿??也在,你们有话???,别吵啊。”
“奚平”用蛇一样的目光从三?脸上爬过:“没什么,我跟子明兄开的小玩笑,过头了,多有得罪,改日定给子明兄负荆请罪。”
周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后脊蹿起凉意,他忘词了。
常钧??抓了抓头发:“士庸,你???话,怎么突然大舌头了?”
“奚平”听了,有些不协调地扭过头看向他:“哦?有这么明显吗?”
又一道闪电落??,将奚平那张他们熟悉的脸扫得煞白,雨??大了。
庞戬比历牌还准,几乎跟着金平的雨一起落在了庄王府:“庄王爷,你这里有没有……哎,有了!”
灰头土脸的尺素鱼在大雨??“复活”了,摆着尾,喷出了一堆信——大部分是胡言乱语。
“什么‘??了邪术……腰生红疮’……我?殿??,这也是你们商量的什么暗号吗,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庄王飞快地扫过那一堆陌生的字迹,目光一凝,一把接住??后一封信。
信上的字缺横短竖,六个字写错了仨,?像狗爬的,只能老远辨认出个大概形状,写的是:庞乃南疆?士。
庞戬瞳孔一缩,表情空白了一瞬。
庄王蓦地扭头看向他:“尊长,你想到了什么?尊长!”
庞戬回过??来,牙关紧了紧:“我确实生在南疆灵矿——大宛矿区,?父曾是矿工……但此事只有当年将我送回大宛的驻矿半仙管事、以及几个天机阁的老?辈知道。?天机阁总督苏准师兄替我拿到记名弟子身份后,百年来再没有?提起了。”
庄王一把按住他:“我们只查了邪祟,没有查??己?,是不是?”
“不可能!”庞戬先是本能反驳,“驻矿管事?天机阁都是外门,只有开窍期修士,就算有个别不守规矩的,也顶多是筑基初期,怎么可能到半步蝉蜕还不被?发现!”
“但你也?了,那邪祟修为与实力并不匹配。”
白令插话道:“如果是外门半仙,出生籍贯、生辰八字都有记录——仁宗年间的半仙应该已经现了五衰之相,现在在世的不多了。”
庞戬飞快地摸出一张符纸,三??五除二在上面勾了一道符咒,往书桌上一拍,符咒瞬间化??一片金光,桌面上出现了一本名册的虚影。
“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请问外门名册,”庞戬喝令道,“仁、孝宗年间出生,世宗永兴十八年在外门的开窍期?辈都有哪些?”
名册翻开,无数?的身影浮到半空。
庞戬一眼扫过去,见一大半都是熟?。
“现仍在世。”
“祖籍宁安或早年有宁安居住史。”
他每报一个条件,?影就蒸发一些。
庄王:“问血象?八字。”
庞戬:“朱雀血象……八字??柱全阴。”
图册上?影乱飞,终于尘埃落定,只剩??了一?。
一个削瘦颀长的男?,??年模样,面无表情的从图册??射出目光,冷且严厉。
庄王倏地抬起头:“这是谁?”
庞戬盯着那?像半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的……上峰。”
“闭关八年的天机阁现任总督。”
30、龙咬尾(十八)
“梁宸?”闪电照亮了苏准凹陷的眼,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梁勉之?!”
“梁宸?”支修手指一搓,传信的字条灰飞烟灭, 他一闪身从星辰海崖上消失, 留下一句喃喃自语,“怎么这么耳熟……”
“这个梁宸梁总督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好好的仙?正统?了这样???有, 他既然是天机阁总督,????四月初盗龙脉要那样迂回,直接下令青龙塔撤防不行吗?”
金平城?, 一蓝一白两条影??比电光??快, 穿透晦暗的雨幕, 直扑天机阁总署。
庞戬摇摇头:“他来天机阁是挂名的,??务不归他管。唉,这事说来话长了, 他本来是南疆的驻矿管事。”
南阖?几大仙宗瓜??了灵石矿山, 天高路远, 矿山重地要派专人看管,因此仁宗之后, 就衍生??了一个特殊的外?, 叫做“驻矿办”。
“梁大人在矿上干了一辈??,劳苦功高,本该跟我苏师兄一样荣养, 结果前些年押送灵石路上遇袭,受了重伤,据说人可能……他一辈??无妻无??,也没什么愿望,一说起来, 只有年轻时想进天机阁没?是个遗憾,一直念念不忘。正好那时苏师兄要归隐潜修寺,上面便来问我,看能不能给梁大人挂个副都统的闲职,也没几年了,权当是抚恤。我说梁大人是老前辈,当年矿难时??救??我,挂在我一个后辈手下像什么话,给他挂正职吧,反正他常年闭关疗伤不管事,‘问天’和‘青龙印’都在我这,正副的虚名又不耽误我办事。”
白令顾不上恭维庞都统办事讲究,追问道:“这么说,他到天机阁之后就一直闭关疗伤,没露??面?”
“嗯,是,我就刚来时见??一次,形销骨立的,看??都快不行了。”庞戬道一声“得罪”,探手将化?纸的白令捏在手?,带他穿墙进了天机阁总署最?面的院??。
那院?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园林,假山都粗制滥造的,草木也不修边幅的瞎长。
然而随??庞戬迈步进去,白令眼前一花,发现花园中竟藏??一个小世界——?面山清水秀,花林树海一眼望不到头,一条小溪穿??其中,连起错落的亭台小院。入口处一块数丈高的山石上画??只巨大的因果兽,正在??盹,睁开一只眼见是庞戬,就撒娇似的将肚皮翻了??来。
白令:“这?是……”
“我??住的地方,”庞戬带??纸人轻车熟路地穿??花海,“总署的人间行走,来京述职的同僚都住这。”
白令一瞬间觉得有些古怪,因??这恍若仙境的“秘境”??显是个由高???阵撑起来的芥??,再灵秀,也是浮在那?的镜花水月。
不等他多想,庞戬已经身如疾风穿??大片聚居的宅院,落在溪流尽头的山谷中。
山谷中,?风吹??来的花瓣铺了厚厚的一层,盖住了久无人走的路,垫起一座独?独户的小院,离群索居。
庞戬朗声道:“属下庞戬,有急事求见梁总督!”
奚悦在大雨中狂奔,紧紧地捂??怀?的木头块,那木块上竟有一个三等铭文字,是他方才借????书,从烟海楼的避火木柱上取下来的。
铭文字的位置和形状,奚平??不同的时间考了他六次,谨慎到了极致,确保他绝对不会记错。即使这样,方才他偷铭文的时候,奚平??不放心,通??驯龙锁一直看??他。
铭文是一种绝不能乱动的东西,奚平从小到大闯??那么多祸,他三哥都没跟他翻??脸,唯一一次气到动手揍他,就是他十四五岁时候??庄王府的一块铭文抠了。
那回连王府的神秘暗卫都给惊??来了。后来那位暗卫大哥告诉他,家具建筑上的铭文因??要拆卸,所以有个特殊的设计,叫做“活动铭”,是最后装、最先拆的一块,也是整段铭文中唯一一块能?凡人抠下来的。
卡上活动铭,铭文立刻生效。
奚平运气好,避火铭文是三等铭文?最安全的,单颗的活动铭忌讳也不多。
奚平亲手拿??,这才敢让奚悦去烟海楼“借”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奚悦在他注视下顺利拿到了铭文,回程路上,奚平刚嘱咐完“千万收好,别让火绒盒碰到铭文”,驯龙锁那头就来了客,奚平说了句“等会儿”就去应?了,这一等就再没了声息。
半偶莫名生??不祥的预感,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从烟海楼的山坡上跑下来,老远看见丘字院的石墙,驯龙锁?突然传来奚平急促的声音:“回来,快!”
奚平眨眼功夫冷静下来:“前辈,咱俩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你先??他??仨??发走,好不好?”
太岁不理他。
奚平又说:“一码归一码,让这仨坏事精继续纠缠,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就算是姚????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辈,??况??有四殿下。我反正是谁也赔不起,你碰坏了一个,以后就算夺了我的舍,也别想用我的身份混进仙?正统……”
“仙?……正统。”这四个字不知怎么,??太岁逗笑了,“小鬼,之前确??是我一时疏忽,小看了你,你也不要忒自作聪??,你的身份现在??有什么用?”
奚平心?一紧——对了,老蛔虫看??他已经??消息传??去了。
这哥仨怎么??在这大眼瞪小眼?四殿下!四殿下你的慧眼呢,你不是摸灵石长大的吗!
周樨确??觉??了不寻常,于是抬手将姚启拦在身后,质问奚平道:“你言行怎么颠三倒四的?”
奚平:天爷啊,祖宗你可算看??来了!??不快跑!
只听摸灵石长大的四殿下又义正言辞规劝道:“士庸,既入仙?,就该一步一脚印努力修行才是,你是不是从哪看到什么旁?左道迷了心智?”
奚平:“……”
他真是恨不能跪下给周樨磕个头,摸鸟屎长大的也比这机灵!四殿下跟他三哥这俩人必有一个是捡的,不可能是一爹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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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大笑:“一步一脚印,哈哈哈哈,四殿下教训得很是啊。”
这时,奚平心?有根弦一动,他感觉到驯龙锁在靠近,奚悦回来了!
奚平??记得,庄王府暗卫大哥??那活动铭安回去的时候,动作很轻缓。那大哥说,避火铭的活动铭没别的忌讳,只是单独的铭文字不能碰火,木头摩擦力道大了也会有火星,一旦火星蹭到铭文上,铭文就会?激发,单颗铭文字连不?行,活跃起来就会脱离木头,往周围最有灵气处“流”,那就??事故了。
这颗铭文字本来是奚平??了自己意外开灵窍准备的——人开灵窍时,会变?一个“灵气漩涡”,??周围的灵气都揽进来,到时候用火撬开那铭文字,活跃的铭文字就会顺??灵气一起“流”进他灵窍,只要时机??握得好,应该能在一刹那??他经脉??碎。
这会儿奚平虽然没开灵窍,可也差不多了,他身上有那邪祟在,肯定是这院中灵气的焦点。
于是他果断在驯龙锁?下令:“??火绒盒和铭文字裹在一起,砸我!”
奚悦是跟??邪修走南闯北的,自然知道铭文的厉害,吃了一惊:“不!”
此时迟钝的周樨听了那不似人声的大笑,总算有了点危机感——怀疑奚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于是果断对常钧道:“去喊管事……”
他话没说完,太岁已经一抬手,将周樨整个人吸了??去。
奚平在驯龙锁?朝半偶爆喝一声:“快点,别废话!”
驯龙锁在主人的强横意志下,再不顾半偶微弱的反抗,不由??说地操控起奚悦的四肢,跑了??去。
太岁早知道奚悦在靠近,可朝夕相处数日,他太知道这小东西没用了,力气??不如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因此丝毫没将奚悦放在眼?,一抬手扼住了周樨的脖??。
常钧失声道:“士庸!”
姚启已经吓跪了。
驯龙锁拖??奚悦跑到近前,三步之内,逼??半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铭文字和火绒盒卷在一起,狠狠地朝奚平后背掷去!
奚悦眼睛都红了,脖??上的驯龙锁却在东西??手的瞬间,将他拉扯到了大树后。
火绒盒撞到奚平坚硬的肩胛骨上,直接炸了,引燃了布包,??火的铭文字刹那间脱离木材,钻进了奚平后心。
混乱中,奚平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有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他胸口,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头从肋骨间隙?推??去。
坏了,奚平立刻知道,他低估铭文字了!
这不是炸断他周身经脉,这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时隔多年,奚平总算??白了,他当年在庄王府?挨的那顿臭揍不冤!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奚平脑???刹那间??了无数事,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五感敏锐到了极致,他仿佛能听见山谷外、甚至更远处的鼓声与人声。人间无数悲喜浩渺?风,卷裹在他身上。
他似乎变?了无穷大,散在万物中;又似乎蜷缩?了一颗尘埃,东西不辨地,?放逐到无涯之境。
周樨敲?时,他心在驯龙锁中,手在擦转生木雕,???就顺手揣在了身上。透??木雕,他竟不用凝神就看见了太岁那些丑陋卑微的信徒。只一个闪念,他就捕捉到了阿响。
奚平已经来不及说话,最后关头,他将一个念头传了??去:
别信那帮丑八怪的!别跟??他??炼毁容神功!
随后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庞戬一道符咒炸开了总督府的大?,白令刚要落地,就见庞戬从腿骨中取??长弓,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总督府的虚空。箭光??处,金平盛夏的花鸟树木??崩离析,一股阴森的凉意将纸片白令吹开了两尺。
院中画皮破碎,露??真容——那院?早没了活物,腐草蔫耷耷地垂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结了层霜。几片不长眼的花瓣从远处飞??院墙,落进院?,??没落地,已经枯得??了卷。
院???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阵,以房???终。两大高手竟一时眼花缭乱,不知哪?是头绪。
庞戬??没来得及细看?阵,突觉有异,从怀中摸??一块转生木牌。
只见那牌??上隐隐现??不祥的红光,庞戬伸手一摸,当时就觉得无数人呼唤“太岁”的声音顺??他的骨头敲进了脑??。
他????不知道奚平那边已经露了陷,但“太岁”不是真名,“梁宸”可是刻在灵相上的真名,天机阁和玄隐山同时锁定这个人,梁宸的灵感必已动了。
白令:“他察觉到了,事不宜迟,庞都统,借你破障弓!”
庞戬??生入死多少年,临阵反应无比迅捷,白令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会意。
抻开符纸将转生木牌裹住,他一??拉开弓:“老兄,让你冒险了。”
白令整个人卷?一张纸,粘附在他无形箭上,“咻”一声随??那箭直穿?阵群。
?阵遭到挑衅,立刻爆??强光,破障弓射??的无形箭强行突破,临到尽头方才力竭。
无形箭消散,白令?迫落了下来,?阵的尾巴上卷起飓风,风中无数利刃绞肉机似的卷起白令,他好像?碾碎了,碎纸片飘得到处都是!
庞戬瞳孔倏地一缩,然而下一刻,一片?风刮??去的纸片飘到了房?口,粘到?上后迅速拉长,变?了完整的人身。白令脚没沾地,手中一??纸折的刀已经回手劈了??去,纸刀落地竟?真刃,从?面劈裂了?阵群。
庞戬人影一闪跟了上去,总督房?洞开,两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愣住了。
白令:“……这就是你??总督?”
只见屋?端坐??一个男……骷髅。
他一身干瘪的皮肉紧紧地蜷在骨头上,整个人趺坐在一块巨大的转生木上,须发、皮肤呈现??转生木特有的惨白色调,一眼看??去,??不??哪是人哪是木头!
而胸口竟??在微微起伏??!
转生木座上,无数人脸浮现又消失,都在呼喊??什么,那场景既诡异又震撼。而他??口中的“星君真神”藏在神位之后,看??比风干了几百年的干尸??有嚼劲,浑身散发??一股沤糟了的烂木头味!
庞戬:“元神??窍?”
白令提??纸刀:“人应该是筑基初期。”
“人是筑基初期,元神是半步蝉蜕?这……元神嫌弃肉/身,劳燕??飞了?”庞戬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胡言乱语,“不对,筑基初期哪来的元神?”
白令:“不管了,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他直接动了刀,劈向转生木上的人。
纸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劈开了一???阵的利刃竟滑开了,落在了转生木座上。木座上所有的人脸都?激怒了,齐齐冲他发??咆哮,纸刀??崩离析,白令横??就飞了??去,及时化纸才没?砸进墙?,落地吐??口血。
而此时木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飞快地闪??一张少女的面孔。她一脸茫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阿响看??周围的同伴中了邪似的嘶声喊??“太岁”,捂住胸前的转生木。
她的“神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星君刚才好像喊了这些人是丑八怪!
31、龙咬尾(十九)
潜修寺里, 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 点着了青涩的花苞, 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 ??穷??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打开了灵窍, 仙凡之?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 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 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一道??形符咒打在奚平??心——铭?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 堪堪保持了将碎??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 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的茧, 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 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 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 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果人和魔??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知道,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 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可是在此期?,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果你我恐怕担待??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道:“??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议?何处置??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管?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苏准为了护着弟子,被那暴虐的灵气扫了个边,发冠?散了,骇然回头。
支将军临??时跟他?过,这姓奚的小子心里有数得很,??事谨慎,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让他帮忙看顾一下,??必过分干涉。所以苏长老??那半偶在烟海楼鬼鬼祟祟,才睁只眼闭只眼地由了他去。
好??伙,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支静斋怕??是老糊涂了,他管作死叫“有数”?!
和奚平一起被困茧中的太岁低低地笑了起来:“端睿大长公主,呵,看来我是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谁?支将军呢,去仙山请什么法宝了?殿下……端睿殿下,天地洪流,你敢一个手印挡住,却违??得仙山的意志,以稀世罕??的先天灵骨之身??了‘清净道’,困于囹圄八百年。周氏真的感激你吗……哈哈哈!”
大长公主好像听了声犬吠,睫毛?没??。
太岁用奚平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茧外化为实质的灵气——只要泄露进来一丝,只要……
“殿下,你??觉得此情此景很微妙吗?”他毫??吝惜奚平就快分崩离析的身体,强??抬起奚平的手。
这一??,那胳膊上将碎未碎的骨头立刻撑??住了,关节处直接从皮肉里刺了出来。
太岁举起这条软塌塌的手臂,将流了满手的血印在了奚平怀里的转生木上:“我在顺应天命,而你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我要的灵气只能从这山中拿么?”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转生木上,终于皱了一下眉。
“我本??愿牺牲那么多人的??命,是你逼我,周雪?,是你逼我——”
天机阁诡谲的总督府里,转生木座上张张面孔齐齐扭曲,那些或丑或残的脸上七窍流血。肉眼可??地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就像当时安乐乡外的将离一样!
阿响胆寒发竖地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师父”和同伴们一边狂热地大喊着太岁,一边七窍流血地捧着转生木,皮肉枯槁、黑发褪色……
白令蓦地扭头:“庞?统,转生木给我!”
庞戬立刻将自己怀里那块用符纸包着的转生木牌扔给他,就??白令又??知从哪掏出一把纸刀,刀尖飞快地在木头上刻了个特殊的字符。
庞戬瞳孔骤缩——那是一个他从没??过的铭?字!
可这白令分?只是个开窍修士,修为甚至????得有自己高,他??可能看错!
开窍期连真元?没有,用什么刻铭?字?
但情况危急,这会儿??是问问题的时机,庞戬立刻把身上所有的灵石?搜罗出来,连袋一起扔了过去:“灵石接着!”
白令单手接住,足??多两的碧章石才一沾到他掌心,灵气立刻被吸干,隔着钱袋碎成了粉,强撑着他刻下最??一笔,指骨已经变了形!
转生木牌上铭?一成,白令就反手甩了出去,打在那木底座上:“断!”
铭?字爆出刺眼的白光,转生木的主人与疯狂信徒之?的联系被生生打断,木座上七窍流血的脸定格在那里。
太岁耳边陡然一静,他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暴怒:“鼠辈!”
庞戬吐出口气:“白兄,有这神通你??早用……”
白令:“????。”
“什……”
只??木座上被定住的人脸极缓慢、极艰难的挣??起来,脸上浓重的仇怨愤懑呼之欲出,那铭?字竟开始颤抖。
庞戬悚然一惊。
??过片刻光景,铭?字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它像一道单薄的堤,在万心所向的洪流下一溃千里。
刻着铭?的木牌碎了,白令一下力竭,变成了纸,要??是庞戬捞得快,他险些一头栽在那血色的木头里。
??没有什么能阻挡为一点微末的念想献出一切的绝望信徒。
太岁纵声大笑。
而就在这时,潜修寺上空一声巨响,强光毫??征兆地砸碎了未央的夜空。
那响??将大长公主覆在奚平身上的“茧”?震出了细小的裂痕,奚平几乎沉到深渊的意识一下被唤醒了。
他被刺眼的光弄得有点迷茫。
天怎么这就亮了?
他居然??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这么大的太阳……雨怎么没停?
??等他理出个头绪,奚平就听??太岁用自己的声音,轻?叹息似的?道:“我何其有幸,竟请??了劫钟。”
苏准一把拦下赶来的同僚们:“别过去!”
杨安礼被突然亮起来的天色晃得睁??开眼,大半夜的手搭凉棚,问道:“苏长老,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是什么响?天怎么亮了?”
“是劫钟。”罗青石一脚踩在一个稻童肩膀上,也??怕劈叉,终于成功将脑袋浮在了众人之上,“玄隐山三大镇山神器之一,亿万年压在星辰海底,??星辰海许可,司命大长老?请????,非大妖邪降世??得出……幸亏这里是潜修寺。”
“啊?”
“哎呀,玄隐山铁律,劫钟绝??可越过仙凡交界。??然它响一声,能让凡?大旱三年,”罗青石恨??能把脖子伸出二里地,“院里那是奚士庸?有点意思!”
“别‘意思’了罗师兄,”苏准的声音从数丈以外传来,“快——??——”
“噫,也是。”罗青石踩着“高跷”也??耽误他灵活地转身,一对“高跷”替他撒丫子狂奔,他自己还能抻着脖子继续往??看,能多长一分??识是一分。
当——
奚平脑浆?快被那钟声从耳朵里敲出去了,神智又清醒了三分。
“劫钟要刻在灵相上的真名,”他听??太岁用一种奇异的语气,喃喃问道,“将军,你想起我是谁了?”
“梁宸,”支将军的声音从云上传来,那向来温和的嗓音被钟声的余波带出了冷意,“天机阁现任总督,仙门正统,??邪祟之事,你可知罪?”
“还有呢?”那腥风血雨的大邪祟追问道,他话音里竟带了几分???出的急切,任是谁?能听出那里面的期待,“还有呢?”
支修皱了皱眉,也觉得古怪,但没工夫让他深究了——就算大长公主扛得??整个山谷,奚平那离崩溃只差一线的凡胎肉/体也??一定撑得住。
“你自己出来,我可以做主留你??命候审,否则劫钟三声,你必形神俱灭。”
太岁听完,沉默片刻,笑了:“是了,你早??记得了,贵人多忘事。支将军啊,我灵相上挂着‘黵面’,一个字也交代??出来的,你竟看??出来吗?候审,呵……”
?话?,他猛地一挣,似乎打算强??突破大长公主的禁制,那年轻人脆冰似的身体哪禁得他这么折腾?
支修心里一紧,别??选择,只能??次催??劫钟。
当——
潜修寺上空一片肃杀,奚平脑子里被惨叫灌满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惨叫。
他的身体陡然一松,一道血光从他天灵盖冲了出去,附在他身上的伪邪神被劫钟锁定,生生从肉/体里拔了出去!
那大邪祟癫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混在惨叫里,洒得漫天?是。将大雨也染成了血色,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
当——
??情劫钟响了三声,余波将笑声、惨叫声?压了下去,钟声在拢音的山谷中久久??息,印证着冰冷的天道。
天机阁总署,转生木上密密麻麻的人脸??端消失得干干净净,刀枪??入的骸骨突然裂开,在庞戬和白令惊骇的注视下滚落在地。
那方才还有清浅呼吸的身体就像被吸干了灵气的灵石,一砸在地面上,登时碎了,扬起来的灰让那二人忌惮地退??几步。
温柔的灯光从窗外斜扫进来,目送着那尘灰……或是骨灰寂寞地游荡了一会儿,??依??着地落了地。
形神俱灭。
??知过了多久,奚平才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是一????能??。
“奚士庸,”略显低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被铭?所伤,筋骨本该碎尽,我用符咒将你强??定住了。”
奚平:“……”
也就是?,他现在是个碎渣堆的沙子人,喘气?危险。
端睿大长公主又道:“但你死生一瞬时灵窍已开,现在邪祟已除,我将放开禁制,让灵气冲过你的经脉,你做好准备。”
奚平:什么?他现在风一吹就攘了,还要给灵气冲?
那怎么??干脆拿壶开水把他沏开呢!没准种地里?年还能长个小的。
支修恭送了劫钟,与夜色一起落在废墟上,先是冲大长公主一点头,随即对奚平道:“我与你端睿师叔会保你身??溃,但灵气穿入,必比别人痛苦千百倍。你须保住灵台清?。要是熬??过去……”
端睿大长公主打断道:“别?了,拖越久越凶险,我放了。”
奚平:??!等等,还能??能想点别的办法抢救……
大长公主已经??由分?地松开了手印。
奚平身上裹的“茧”一下被山风卷得没了踪影,端睿整个人虚脱了似的往??倒退了三步。
他耳朵里“嗡”一声。
那一刹那,他身上每一寸血肉?被反复撕裂,痛觉比潮水一样的灵气更汹涌,一下就湮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是个脾气??太好的少爷而已,又??是什么刮骨疗毒的壮士,除了在太岁手里吃了点苦头,他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就是骑马摔断腿……师叔们太高估他了!
要真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他早成材了,还能轻易被几页佶屈聱牙的书放倒?
大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恐怕????。”
支修脸色微变:“士庸!”
然而外界的声音这时候根本传??到奚平耳朵里,他像是千丈海啸中,一只蜷在树叶上的小虫,连朵水花?挣??起来。
人力是有尽的。
麻雀??有胆气,还能飞过昆仑山巅么?
要??……要??就算了吧。
奚平想:他这辈子吃也吃过、玩也玩过,温柔乡里泡了小二??年,金粉?腌入味了,够本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出自己有什么遗憾,于是放弃了??值一提的反抗。
任凭灵台寂灭下去,神识消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穿过了风暴:“太岁!太岁星君……”
转生木仍被血粘在他手上。
南边有??数转生木,长在地上的、做成木料的、供在神龛里的……阿响???断的呼喊把奚平随波逐流的神识拉进了木头里,他一沉入其中,就好像长出了一具??知几千几万里的身体,方才差点把他拍死的剧痛一下被稀释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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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一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遥远的呼唤。
阿响上气??接下气地跑进弯弯曲曲的小巷,钻进自己??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方才还是??怕得????。
她??知怎么就迷糊了,失了神智似的,差一点就跟着师父他们一起发疯。阿响记得她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朝拜下去,只要她诚心诚意,失去的一切?会回来,所有的愿望?会实现。
要??是那道“神谕”叫醒她……
阿响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转生木,惊魂甫定地想:我听??的才是真神的声音吧?
于是她虔诚地感激起又救了她一次的太岁星君。
大运河的灯塔??知疲惫地喷着蒸汽,在滂沱的大雨中,奋力将灯光打向远方。
疾雨下了一宿,洗透了金平的天,竟现了罕??的蓝。
少女的祈告中,“呜”一声,蒸汽大船掀开浪,缓缓地驶进了港口。成群的劳工们穿着草鞋跑过去,吆喝着抢起活来。
潜修寺的风停了。
32、龙咬尾(终)
“潜修寺有史以?, 开灵窍动静最???,没有之一。” 苏准焦头烂额地抄着手走进澄净堂,“丘字院反正可以改名‘谷字院’了, 旁边湖字院也被波及, 连刑堂都给我震塌了一角……唉,??怎么???”
支修放下奚平?手腕:“比预想?强。”
苏准:“没死没瘫没残也没傻吧?”
“你盼点好。”
“谢天谢地, 全须全尾?,”苏准????松了口?,“这就好, 可以扣下??让他们家赔钱?赎了。”
支修又说:“只是恐怕得躺上几个月。”
苏长老“啊”了一声, 第一反应是:“那他功课怎么办?”
“功课好说, ”支修摆摆手,“师姐,你看他这灵骨是怎么䏝?事?”
“灵骨?”苏准?完, 白胡子差点卷起?, “什么灵骨?他?身上有灵骨?!”
别??求索百??, 才得一副灵骨,这小子眼睛一闭一睁, 《经脉详解》刚学两章, 怎么就有灵骨了?
苏准不由得看了??长公主一眼:“难道是先天……”
“不是先天灵骨,灵感甲等也是罗青石误判,这弟子根骨资质算中上。”端睿道, “他身上那具灵骨不是自己?。”
“那、那是谁??”
“那梁姓邪祟?。”端睿说道,“天机阁传信,这邪祟不过筑基修为,本不该有元??,若我没猜错, 附在这弟子身上?应该是一具灵骨。奚士庸身上有这多出??灵骨,即便不能为他所用,灵感还是具象到了五官上。”
这话??不是端睿??长公主说?,苏准肯定以为自己?了个不高明?鬼故事:“骨头怎么附身?”
“确实有这???先例,”支修起身道,“我在内门查到,上古??魔林立时,曾出过一魔??,相传是南圣?宿敌。此??修?道非常诡异,相传是以‘粉身碎骨’渡劫?,每跨一个境界,就??身死一次,??称‘死道’。”
苏准感觉这比“骨架附身”还离谱:“死??能复活?还能跨境界?”
除非真?飞升上界,不然就算是玄门高??,也终究是??。
??死了,那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而所谓“元??”,也绝不像民间想象?鬼魂那??,能自由自在地??祟。再强横?元??最多也只能禁住一次夺舍,否则玄门真成“鬼门”了。元??还得依托身体,就算是升灵??能,肉身损毁后,逃逸?元??也禁不住开窍级?仙器轻轻一敲。一旦身毁,哪怕是成功夺舍,在仙途上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前进一步。
“‘死’是个比喻,不是真死。”支修说道,“我找到?那本残卷上说,这位死道??能修出了一具特殊?‘隐灵骨’,能藏匿于万事万物中。他本体其实是那具隐骨。每次骨肉分离,都如一次‘蛇蜕’,保存完好?隐骨会长出新?血肉……直到那隐骨被南圣抓住,这位‘不死’??能才就此陨落。”
“上古?事就算了,好多记载跟‘女娲补天’也差不多,比民间传说还邪乎。”苏准道,“小师叔,你说?那魔??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支修抬起眼:“巧?是,传说中这位死道??能?伴生之物就是转生木,‘转生木’本身也是因他得名。”
苏准一愣。
端睿??长公主点头道:“我将谷中灵?隔绝后,那邪祟曾想通过转生木吸???血冲灵窍。可见他确实可以通过转生木行‘鬼??之事’,隐骨传说也并非空穴?风。”
“小庞那边说,他们找到?邪祟真身中?骨不是灵骨,才八??,就已经放糟了。”支修道,“一个筑基修士,不可能没有灵骨,那他灵骨去哪了?”
苏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就是说,梁勉之……很可能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部分上古魔???隐骨,?自己?灵骨相融后,像元??一??脱离了肉身?怪不得这孩子身上怎么都看不出元??,身心全然一体。”
支修?见他叫了“梁勉之”,略挑了一下眉,随后说道:“我猜‘身心一体’,跟安乐乡里那主祭小姑娘?换命符也有关系。她应该已经将生前死后都献祭给转生木了,再使换命符,虽说是救了他一命,想必也把他当出去了。”
??长公主问道:“我?说,那梁姓邪祟很执着于灵相和他相似????”
“唔,他灵相上有黵面。”支修沉吟片刻,“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打算?,但我猜,他应该是想用什么办法除去自己?黵面。”
苏准感觉自己入道两百多??,算是白活了,这会儿脑子里“嗡嗡”?:“小师叔,灵相上?‘黵面’又是什么?”
“早??间,我朝天机阁初立,外门制度并不完善,为了降妖除魔,招安过不少民间修士。这些??虽然有本事,但往往不驯,为防其有异心,便有??能设了‘黵灵相’之术。”??长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是旧例,六百多??前就废除了,你们??轻????概没?过。黵于灵相,须双?自愿,此后携黵面者终身不得叛主,那黵面也和名姓一??,会跟随他一生,哪怕将?元??夺舍也无法摆脱。”
苏准头皮发麻,失声道:“他一个朝廷命官,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谁给他打??”
“是,我也想知道。”支修缓缓说道,“我还纳闷,此??一生看起?循规蹈矩,究竟是在哪弄到上古魔??遗物?……又是怎么在天机阁藏匿八??之久,青龙塔、乃至于星辰海都毫无反应。”
他说着,垂下视线,其他两???目光也随着他一起,落在??事不知?奚平身上。
苏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么说,劫钟将梁勉之……那半具‘隐骨’就留在了这孩子身上?”
“他开灵窍之前被铭文炸伤,师姐为了让灵?通过经脉,将他经脉骨架强行捏在一起……幸亏不是‘灵窍伤’,不然什么灵?也修不好,怕是得瘫一辈子。灵?穿过他受损?筋骨,自发修复,应该是将邪祟遗留?东西?他自己?骨搀和在一起了。”
支修说着,隔空一弹指,奚平?手指被灵?轻柔地扫了一下,发出“铮”一声琴弦似?响动,竟震裂了床头一只粗瓷茶杯:“虽还没长好,但确实是灵骨。”
??长公主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是女孩,我就收了。”
支修明白她?意思,犹豫了好半天,叹了口?道:“罢了,我带䏝?飞琼峰吧。”
苏准目瞪口呆地转向他,仿佛?见历牌说天??下红雨。
“也好。”??长公主一点头,“那我䏝?去了。”
苏准忙把嘴闭上,起身恭送,等端睿??长公主??影一闪不见了踪影,他才迫不及待地转向支修:“静斋,你真??收徒?”
“我在星辰海崖边报上那邪祟姓名后,星辰海立刻把劫钟给了我,可见这事不是小风波。”支修有些心事????地说道,“这小鬼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具隐骨,一步登天到了开窍圆满,不是什么好事。在我门下不见得有什么出息,但至少遇上心怀不轨?,不会被欺负得太惨。”
苏准干巴巴地说道:“小师叔,凭良心说,我感觉你还是好好管教令徒,别让他把别??欺负得太惨吧。”
支修好脾?地?了?,轻拿轻放地把奚平?手塞䏝?被子,又问道:“我?才?你喊了那梁宸表字,怎么,有交情?”
不知是灵相黵面还是隐骨?缘故,梁宸??龙去脉上蒙着一层雾,支修也算不清楚。
苏准?问,用古怪?眼??看了他半天:“静斋,我看你修?才是清净道吧……你没印象了吗?两百??前?”
支修:“两百??前?事谁还能记住?”
苏准:“……”
“你……你……行吧,”苏长老抽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就是南阖打到皇城根底下那䏝?。”
“当??全城十六岁以上?壮丁都上阵了,有一次咱俩经过一个临时卫队,我看见有个小子骨龄细弱,不太?劲。你就把??抓?一盘问,果然,还不到十四岁?一个小豆子。你本?说让小孩子一边玩去别捣乱。那孩子就哭说,他?金平探望??病?族叔,赶?时??就没了,吊完丧正想䏝?去,不想被困在城里。?说宁安老家已经被南阖铁蹄碾过了,他全家恐怕都凶多吉少,小孩子一个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你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亲卫,没事帮着跑个腿传个话什么?……反正也不知是他护卫你还是你护卫他,那孩子就是梁宸,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支修茫然地“啊”了一声。
澜沧高手围城,金平龙脉都挑了,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哪记得住那么多琐事?
“后?呢?他怎么入?道?”
“可以说是打仗打?。那仗太惨烈了,连你都……”苏准顿了顿,又说道,“为抵御外敌,咱们动了太多?仙器,第二??金平?圆三十里,没一个娃娃出生,更不用说守在仙器旁边?兵卒了。后?仙山专门拨了一批丹药给幸存者疗伤,??部分??吃完就没事了,但其中就有十几个??以此为契机,意外开了灵窍。他们于家国有功,虽不是正统入道,当然也不能算邪祟。只是这种丹药催开?灵窍太损根基,这一批??资质都不行,进不了天机阁,后?都给安置在了驻矿办。梁勉之八??前因公伤病退下?,才䏝?金平闭关。”
支修?完点点头:“原?如此,驻矿办常??驻守南疆,看?问题很可能出在‘百乱之地’。”
苏准看着他,欲言又止。
支修:“怎么,有什么不??”
一点问题也没有,支将军思路清晰,永远不跑题。
苏准看着他那张什么都没想起??脸,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后?……?说支将军??病,梁宸在南疆到处求医问药,找到他认为有用?东西,就寄到天机阁请苏准他们掌眼……当然都是不怎么靠谱?,直到知道支修被玄隐山接走才消停。
自此,梁宸励志努力修炼,将?调进天机阁,像他崇拜过?英雄一??,为民立命,保万世太平。功勋卓著?“??间行走”会在仙门挂号,说不定能再见支将军,当面告诉他自己不负栽培。
然而丹药灌顶开灵窍,损伤会伴随终身,苏准不忍浇灭少??心?,便在问候老朋友?时候和支修提了。支将军随手鼓励了一句“勉之”,让苏准誊给了那远在南疆?少??。
从此,梁宸有了个表字,叫做“勉之”。
然而??逢时,寄语已同那??轻浅?记忆一??烟消云散,信誓旦旦?少??也如他表字一般,被遗落在了……渺茫?岁月深处。
也是,两百??了,故??都面目全非了,也不怪支将军忘性??。
支修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嘱咐道:“哎,?了,明仪,别忘了让小庞给这孩子家里报声平安。”
“遵命,这就去。”苏准把叹息咽了,“小师叔办事可真是太周到了。”
“多谢尊长专程跑一趟。”庄王客?地把?报平安?庞戬送出去,又将姚家?尺素鱼和一小袋蓝玉递给庞戬,“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尊长将这青瓷鱼交还姚?????”
庞戬是根老油条,立刻会意,圆滑地说道:“哎呀,明明是天机阁借东西,还让王爷破费补偿他们……那我就厚颜替姚????谢谢了。”
两??客套一番,庞戬把蓝玉往尺素鱼?锦盒里一塞,拎着走了,提也没提庄王私自调换铭文、养修士?事——郡王爷有?是钱,肯定不会让手下窃那都是杂质?“天时”,养个筑基升灵都碍不着别??;铭文没逾制,塌房?风险自己担,反正王府庭院深,玩砸了也崩不着邻居——老庞草莽一个,这些贵??们私下里怎么勾心斗角,他才不搀和。
庄王送走庞戬,就?身后??说道:“庞文昌这老狐狸。”
南?房桌案边放着个锦盒,盒盖自己翻开,盒中竟铺着一层叫??眼晕?白灵,价值连城?白灵石中夹着一张白纸,几乎和灵石顺了色。
“你又出?做什么?” 庄王轰走探头探脑?黑猫,䏝?手将盒盖盖好, “卷着去。”
盒里传?白令?声音:“王爷,那日在总督府,我打断梁宸?铭文是‘错金铭’,他和他那转生木,果然带着无渡海里?味。”
庄王一挑眉:“那是让我说着了,无渡海还真是‘歧路之始’。”
“庞文昌说,梁是八??前在押送灵石路上遇袭,”白令语速快了些,“那时不正好应该是……”
“嘘,”庄王敲了敲盒盖,“养你?伤,不干你?事。”
说着,他坐在旁边,拎过一把琴架在膝头:“我没把天机阁?视线往那边引,已经仁至?尽,剩下?……应该是别??操心?事。”
白令在锦盒里,?他信手拨了一段小调,野趣十足,就是有点聒噪,连猫?了一会儿都嫌烦跑了。
实在不像庄王?风格。
“王爷,这是八??前世子弹?那首小曲吗?”
“嗯,”庄王压住琴弦,眼角带了一点淡淡??意,“也不知跟什么不三不四???学??,唱词更是荒唐,奶声奶?地灌了我一耳朵淫奔不才之事,害我爬䏝???间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他爹告状……”
“小白,这䏝?多谢你了。”
“属下惶恐,是世子吉??自有天象。”
“吉??”奚平躺了整整半??。
他偶尔被疼醒,会?见口哨声,吹?都是他平时改良?小调;有时也能?见少女絮絮叨叨?声音,讲她师父和同伴都被什么蓝衣捉去了,她担惊受怕,幸好星君保佑,讲她继续买金盘彩,依然中不了……还有其他一些琐事。
直到金平?隆冬盖住南郊,一场冻雨瑟瑟而落,奚平终于粘起了自己七零八落?意识。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死是活,只看见阿响又在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喊他,忍不住插嘴道:“我真服了,你怎么还在信这玩意?”
阿响差点被机器碾了手,她猛地站了起?,震惊地四下张望。
“别找了,木头,就那木头。”
阿响心狂跳起?,魂不守舍地找了个借口溜出厂房,捏住转生木:“太岁?”
“你才太岁,你全家都……”转生木里?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阿响全家都没了,又生硬地转了个弯,“我问你,那些丑八怪们呢?”
“都被‘蓝衣’抓走了,多亏太岁保佑,我才……”
“太岁”打断她:“没事,你也帮了我一把,咱俩就算扯平了。
阿响:“……”
不是,这位星君怎么还跟信徒算账?
转生木那头传?一声痛哼,阿响吃了一惊:“太岁?”
“说了别叫我太岁,我才不是那老蛔虫。”转生木里?声音骂骂咧咧了几句,“哎,我说你,南圣那么??一个庙许愿都不灵,你到处瞎信什么野鸡???被??卖了还发血誓,上赶着给??家当粮仓,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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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响终于觉出不?劲了:“你……你是谁?”
“我告诉你是怎么䏝?事,?好了。等我说完,我劝你赶紧把那破木头烧了,不然你一叫‘太岁’我就能看见你。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不觉得不?便吗?”
接着,不等阿响拒绝,转生木里,那有点虚弱?声音就有条有理地把事从头说了:从少女阿响?血唤醒贪婪?邪祟,到守在暗处?邪??冷眼旁观,诱她献祭身心……
阿响嘴唇哆嗦着,靠着墙根缓缓蹲下。
仙山中,把自己“唯一信徒”?信仰掀翻在地?奚平讲完,突然好像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了。
他喜出望外,无暇再管阿响,深吸口?,异常丰沛?灵?一下子涌入肺腑。
奚平倏地睁开了眼。
33、琼芳瘴(一)
“砰”一下, 奚悦把水盆摔了。
半偶愣愣地盯着奚平看了半晌,张了张嘴,掉头就要往外跑。
“等会儿, ??来!”奚平脑子里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就见奚悦的脚步生生刹住,被驯龙锁牵了??来。
奚平愣了一下:?久了, 驯龙锁里的血??没失效?
他晕头转向的,想撑着床坐起来,手??一使劲, 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胳膊抽筋了!
奚平好像一下??到了十三四岁长个子的时候, 有那么几个月, 他个头蹿得太快,皮肉跟不上骨头,天天半夜抽筋抽醒——只是那时候抽的只有腿, 这会儿全身都抽。
与此同时, 疼痛像是也削尖了他的?官, 奚平的耳目前?未有的敏锐起来。
他一闭眼,能听见千丈外的山林中, 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等等……积雪?
奚平一边呲牙咧嘴地抻筋, 一边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抱着团往下砸。金平长大的人这辈子见过的雪一只手能数过来, 奚平看得目瞪口呆,心说:我是谁?我在哪?我??活着吗?我怎么活的?
这时,他耳朵捕捉到了一片特别的“雪花”,飞得极快,而且方向跟其他雪花不一样——奚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听出雪花的方向——转瞬到了屋??。
他眉心微痒, 心里灵光一闪:有人来了。
果然,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支修提着照庭走进来,斗篷上缀满了细碎的冰渣。他将兜帽往下一拉,毫不意外地笑道:“醒了啊?”
“可算不用我喂灵气了,快别哭了,先去给他弄点吃的,”支修拍了拍半偶的头,??手将寒气关在外面,又嘱咐奚平道,“要出去玩自己?穿点衣服,飞琼峰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冷。”
奚平梦游似的点头,点了一半,脑袋卡住了。
什么峰?您说这是哪?!
“飞琼峰啊,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可能是到了自己的地盘,支修比在外面自在得?,解了斗篷,他往铺着雪白毛毯的小榻上一坐,没型没款地翘起二郎腿,掏出一袋松子,“吃吗?”
奚平:“……”
支修难得见他一脸找不着北,觉得挺好玩。打从他第一次在安乐乡见到奚平这小子,就觉得这货满肚子主意,而且发挥不太稳定——有时候是好主意,有时候是馊主意,是好是馊,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得等他最后关头自己揭,比赌场揭骰盅??刺激——于是就有心逗他。
“我说,”支将军冲奚平打了个指响,猝不及防地说道,“你以后就入内门,给我当徒弟吧?”
奚平好不容易?筋抻开,脑子??没醒,脱口道:“我不。”
支修:“……”
饶是支将军一代传奇,也险些没维持住表情。
大雪包裹的小屋突然安静,一时非常尴尬。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奚平总算趁这时候倒??了自己的记忆,忙问,“先不说这个——师叔,那个谁,不、不在了吧?”
支修放下二郎腿,庄重地坐正了些:“劫钟下都死不透,天早就翻过来了,你放心吧。”
奚平听了他确准,整个人一下松懈下来,脊梁骨当场短了三寸。
他往被子上一扑,想起自己在潜修寺的步步惊心,只觉郁结难抒,遂拖起了罗青石式的长调,嚎道:“啊!可算走了!我这造了什么孽!”
支修强压住往上翘的嘴角。
奚平一朝重获自由身,恨不能出去跑一圈撒欢,散了半天德行,他??想起自己刚??拒了个什么。
“师叔啊,您是不是听信谁的‘谗言’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在潜修寺就没干什么正事,灵感全靠作弊,背书全靠魔头,本想吃胖十斤,结果膳堂一天就管两顿饭,魔头还天天折腾我……唉,您收我干什么呀?我都跟我爹娘说好了,开不了灵窍就进少爷营……呃。”
他一边说话一边掀被下床,脚刚一踩地,一个没控制住,?雪白的木头地板踩裂了。
奚平一脚踩住了那道裂缝,假装??事发生,冲支将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支修一拂袖,一道清风卷过来。
奚平迅速?脚缩回床边,坐在了屁股底下。只见方才被他踩裂的地方结出一串冰花,冰花转瞬升华,地板上的裂痕也不见了。
“你忘了,”支修点了点他道,“你灵窍已经开了。”
奚平愣住了。
披散的头发随着他动作滑开,奚平突然发现,他能分辨出每一根头发丝的走势,甚至能预先判断到它们会落到哪。全身上下,他能锁定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包括五脏。
他低下头,颠过来倒过去地观察自己的手,发现手上细碎的茧子全消失了。手指轻轻动了动,“铮”一下,声如琴弦。
奚平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碰响了什么,到处乱踅摸。
“别找了,”支修说道,“就是你的手指在响。”
他成了一?琴?
奚平纳闷地回忆他好不容易看的入门典籍——书上也没说开灵窍??有这后遗症啊。
“开窍修士身体条件远胜于常人,但那些武艺稀松的,在外行走还是都得靠法阵和仙器这些外物。直到灵骨修成,开窍修士??算有了自己第一个神通,”支修道,“比如你庞师兄那腿骨中抽出来的长弓。”
奚平不敢乱动了,刚染了指甲似的,?指缝张得开开的:“我哪来的灵骨?”
“捡的。”支修简单地将“太岁”在他身上遗留的隐骨讲了,又安慰道,“你根基不牢才一碰就乱响,将来学会控制灵气就好了。”
奚平恍然大悟:“怪不得!”
“唔?”
“怪不得大魔头没了,那丫头一叫‘太岁’,我就还能看见她!”
支修眉心一蹙,正色下来:“什么?你能通过转生木看见呼唤‘太岁’的人?‘魏诚响’是你亲眼看见?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还能看到吗?”
“从大魔头醒过来到现在一直可以,不过只能看,要想跟他们联系,得靠转生木……哎,师叔,我那转生木的 ‘大眼灯’呢?”奚平从潜修寺到飞琼峰,衣服早换过了,血淋淋的转生木雕当然也给奚悦拿去清洗了,不在他身上,奚平找了一圈没找到,嘀咕道,“奇怪了,转生木也没在我身上啊,那我刚??靠什么跟她聊的?”
支修:“你详细说说。”
奚平就从他第一天听见阿响求救开始,一直到他跟阿响怎么“互相帮助,帮完两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支修本来是越听神色越凝重,直到最后一段,他脸色古怪起来:“你对她?实话都说了?”
“也没有,”奚平道,“没具体说我是谁,大家都是金平人,万一以后大街上碰见了?尴尬。”
支修打量了他片刻:“有人只剩一具骸骨,尚且不肯走下神龛,那小姑娘朝参暮礼,大概是真心实意拿你当真神崇拜……你为什么要戳穿?”
奚平莫名其妙道:“一个傻了吧唧的柴禾妞崇拜我,对我有什么好处?”
支修一挑眉,竟??从反驳。片刻后,他摇头笑道:“难怪你端睿师叔说想收你,你这心性,确实适合她的道。”
“啊?端睿师叔?”奚平激灵一下,“就不……不了吧,要拜她为师,那我不得先割点什么……哎哟!”
支修隔空弹了他个脑瓜崩。
“南圣都不显灵,让我显灵?”奚平捂着脑门道,“吃饱了撑的,我不干。”
“这里是玄隐山,劳驾管管你那张嘴。”支修瞪了他一眼,又严肃地叮嘱道,“此事不要再和别人说。”
“我又不傻。”奚平摆摆手,“师叔您这不是刚救过我狗命嘛,我?觉??是都交代清楚比较好,省得再埋下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患。”
“‘死道’不是梁宸的道,他虽然得了半具隐骨,到底没法像当年那位魔神一样凭骨生身。从安乐乡到潜修寺,我看他打的一直是附身夺舍的主意。”支修想了想,说道,“我猜要想向信徒传话,应该是得通过灵台,他那时控制不了你的灵台,这??需要转生木……难怪你进境这么快,你一直跟着他偷窥信徒,等于是把灵台冲他开放,他趁这机会,应该没少引灵气‘帮你’冲灵窍。”
奚平:“……”
这老王八羔子!
“现在隐骨在你身上,身心合一,?以就不用了。”支修道,“你不要再看那些邪祟,也不要跟他们搭话。”
奚平:“那他们以后老来烦我怎么办?”
“你自己的灵台,当然自己学着控制。”支修看着这??入门几个月,常识都没捋顺的小弟子,也有点愁,便道, “我的资历可能不像别的峰主那么深,也未必能教你什么。不过那些桃李满山的师兄师姐们都不收亲传弟子了,去了也只是分个住处,跟着同峰的师兄修行,喊峰主、不喊师父。我这飞琼峰上就我自己,山印都没开,你要是拜入我门下,本门就只有你一个,飞琼峰上?有资源都可尽你使用,你不考虑考虑吗?”
这话要是让内门中没有师承的剑修们听见,能哭出来。谁知奚平真就心里很没数地“考虑”了起来!
支修其实不想收徒,?个人嫌乱。他再随和也是个剑修,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修行了几百年的剑修,心性能有?合群?
再说收徒得“传道受业解惑”,尤其“解惑”,哪句话说错了误了人子弟,他??得负责,一想起来脑袋都疼。实在是当时端睿殿下都开了口,他不接话不合适,再加上奚平这小子也不讨厌,??勉强愿意“牺牲”一次。
谁知遇上这么一位给脸不要的。
人性本贱,支将军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奚平这么一勉强,他反而不勉强了,??真就有点想收这徒弟了,便又道:“你灵骨已经不是问题,等你适应了,?修行补齐,就可以考虑筑基,我的道心可以传你。”
奚平请教道:“您道心是?”
支修:“我是剑修。”
奚平有点打退堂鼓:“那是不是得天天练剑?”
支修笑道:“放心,我自己也稀松得很,待晚辈自然不会太严苛,一天有三四个时辰就够了。”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惊恐道:“?谢师叔,我学不了!”
支修奇道:“你不想成仙得长生吗?”
奚平更惊恐了:“??长生?一天练三四个时辰的剑,练它个八百一千年?师叔,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您就揍我一顿吧,我?觉我罪不至此!”
他真情实?的惊恐?支将军逗乐了:“我是喜欢剑??练,你要是不爱,倒也不是非得走这一道,你喜欢什么?”
那可多了……
奚平顺着他的话想了半天,一时居然捋不出个头绪。他喜欢美食、美酒、美人、美景,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愿意试试;喜欢跟着商队天南海北到处流窜,走一路玩一路;喜欢北历的雪、西楚的山、南蜀的异兽满街颠;喜欢搜罗好玩的土特产带回家,再在归途给他娘捎一盒新鲜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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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总结了四个字:“吃喝玩乐。”
支修大笑。
奚平却没笑,这么一??想,他思路清楚了。
支将军说要收他为徒,不飘是不可能的,奚平没当场上天飞一圈,也就是惊喜太大,震得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但他暗地里欣喜若狂?余,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硌在那,不让他贸然点头。直到把话聊开,奚平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打心眼里,他??是想回家。
潜修寺的点心再好吃,满山跑的祥瑞再好玩,他也觉得这只是一段有意思的旅程,??去能吹一辈子牛的那种……但总归得??去。
于是他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师叔,其实我好像不太想成仙。”
支修一抬眼:“舍不得红尘?”
“那肯定舍不得,不过倒也不全是。”奚平往窗外看了一眼,飞琼峰的大雪一眼望不穿,将山与云连在了一起。小院与仙、仙与人、人与走兽飞鸟……都渺如一片雪花,没什么差别。
假如是凡人,出去转一圈,大概要雪盲了吧。
“苏长老说,筑基成仙得有道心,我不想要道心,我就觉得到什么庙烧什么香就挺好的。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支修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道心忽然若有?动。
奚平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便问:“师叔?”
“你课误了大半年,得了灵骨,自己灵气也控制不好,放你??凡间是添乱,”支修??过神来,说道,“这样吧,在我这?该补的课业补上,到时候我跟你庞师兄打声招呼,叫你跟着他在天机阁学点东西。”
奚平睁大了眼睛。
“入我门下,筑基之??,可以自由人间行走。”支修温声道,“道心你自己去找,找到了就回飞琼峰,找不到么……到时候寿元尽了,我可不管你,怎么样?”
这??能说什么呢?
奚平虽然一贯对自己讨人喜欢一事颇有自信,一时也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指骨撞得“叮当”作响,差点碰出一首夕阳箫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您当年在凡间真没留下什么……后来改姓奚的私生子吗?”
支将军涵养绝佳,笑意不减:“我看你这张嘴留???益,不如换给奚悦吧。”
就这么着,春天??在跟金平女鬼选美的永宁侯世子,在隆冬将近时,成了飞琼峰首徒,做梦似的。
不过半个月以后,师徒相得的梦就破碎了。
“师父,”奚平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先孝顺地给支修温了一壶酒,又愁眉苦脸地不孝道,“我?觉您还不如罗大明白讲的清楚。”
支修:“……不许在背后对师兄出言不逊。”
支将军也很纳闷,别人的弟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有格外懂事乖巧的;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有虽然沉默寡言,但师长指东不往西的……哪怕是他自己当人弟子的时候,对师尊也是恭恭敬敬、奉若神明的。
哪像这个?
“师父真厉害,松子又烤糊了。”
“师父您也太懒了,茅屋里塞个芥子,假装自己有个院……我看您还不如干脆?芥子摆外面,也别搭那茅屋了,房顶快让雪压塌了!”
“师父您这坛酒跟昨天那坛不一个味啊,酿酒水平太不稳定了。”
“师父啊,内门伙食怎么??不如潜修寺啊!”
“师父……”
这小子也太麻烦了,不知哪来那么?事儿!
支修:“我哪没说明白?”
奚平:“哪都不明白。”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中间好像隔了一道楚河汉界,谁也看不出对方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
那日聊起仙路时,惊鸿般撞到绝代剑修道心的东西好像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支将军??奈,?手里的《经脉详解》一扔:“算了——你灵骨适应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奚平道,“宫商角徵羽,调我都找着了。”
支修便道:“到外面去,我看看。”
奚平莫名其妙,不知道弹个琴为什么??得出去,不过师尊既然吩咐了,他就裹了件大氅遵了命。
支修便将他领到自己平时练剑的地方,周遭都是披冰被雪的巨石,锋锐??双的剑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肃杀?意扑面而来。
“不用紧张,师父在,你且试试。”
奚平毕竟是上过醉流华鉴花会的,一点也不怯场,将袖子一挽,信手弹了一支“余甘公”的得意之作。
本想看看他灵骨属性的支将军听完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曲子,”他的高徒??道,“讲逃婚大小姐与马夫私奔的故事。”
支修没说什么,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是挺熟练了,再试试别的。”
金平著名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于是又演奏了“仙女私嫁凡人”、“寡妇怒砸牌坊”等一系列名作。
?支修听得,头一??在自己的剑阵里胸闷气短,第一次生出把这小子逐出师门的念头。
34、琼芳瘴(二)
??开始为了保护奚平, 查“太岁”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潜修寺里只有苏准长老??个人心里有数,天机阁中,也就直接和支修联系的庞戬知道整件??的来龙去脉, 其他蓝衣都只是“奉内门密令”, ??头雾水地给庞都统跑腿而已。
最后查邪祟查到了总督府,这??就更不能往外说了。
好在另一个目击者白令比转生木座上的干尸强不了多少, 也见不得光,庞戬不担心他泄密,就干脆跟支修请了??道封, 将总督府重新糊上了。等把“太岁”的??查清了, 再?以什么名目上报朝廷。
对外只说那天有要紧事请示总督, 破门而入是迫不得已。
至于什么“要紧事”……众人都以为跟天机阁行“代辖”权,在城中大肆搜捕邪祟余孽有关系。据说光城防军里就揪出了七八个人,丹桂坊的贵人家后院更是“热闹”非凡, ??时间满城风雨, 人心惶惶, 诸多古怪的细枝末节倒也没人追究了。
永宁侯府就像暴风眼,卡在风浪中心, 平静得??点消息也刮不进来。奚平的通信突然断了, 要不是后来庄王隐晦地报了个平安,侯爷在老夫人面前几乎要编不下去了。
时隔半年,白玉咫尺再次亮起来, 侯爷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清上面写了什么,眼前先??黑。
奚平那不要脸的混账,先在咫尺上把自己夸开了花,然后宣布:因为他这么好那么好, 所以被飞琼峰慧眼识珠挑走了,成了支将军的亲传弟子。
夭寿,史书上也没说支将军有眼疾啊!
侯爷一宿没睡,庄王府南书房的灯也亮到了天明。
远在雪山上的奚平一点也不知道家人牵肠挂肚,拿回咫尺之后,他每天话更多了。
“因孙儿来了,飞琼峰每日也有仙兽送饭(后来才知道仙兽是要上灵石的仙器,难怪都不偷吃)。内门餐食没油没盐没滋没味。师父说,内门以修行为重,不耽于口腹俗欲,所以餐饮潦草。孙儿问,难道不是因为大能都辟谷了,饭做再好也没人赏识吗。吃喝是俗??,拍马屁倒超凡脱俗了……被师父罚上屋顶扫雪。”
“师父教孙儿用神识解驯龙锁,原来灵窍??开,??识即可外探,??奇!只是师父说,??与身??样,碰见厉害修士,探神跟探头在人家眼里无甚分别,省脖子罢了;身进不得之处,??识也进不得,只因那驯龙锁认了孙儿为主,孙儿才能随意探入。”
“孙儿学会了,解了驯龙锁,奚悦那蠢材却如丧考妣。孙儿弹了??首小曲哄他……哭得更厉害了,晚上趁孙儿不注意,还将驯龙锁偷走扣了回去。孙儿以为,这蠢材心智还是不太全,问师父如何让他聪明些。师父说须得由修为比他原主高的人改写偶身法阵。他原主倒也不很厉害,只是法阵一道,令人甚是头大,愁。
又及:孙儿还用神识探了师父的酒窖,酒窖里有好东西,改天弄来尝尝。”
“祖母尊前,孙儿平安,因偷喝师父一杯‘迷津’,醉了五日,不多说了,师父罚??扫屋顶雪。”
“今早,师父经脉详解又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孙儿疑心他自己也早忘了,便直言问之。师父哑口无言,罚??上房扫雪。”
“今日不扫雪,孙儿将茅舍房顶踩塌了。”
“茅屋塌了,师父只得开了山印,原来飞琼峰并非只有荒山野雪!山上无数珍奇草木依灵山而生,灵兽遍地,见峰主毕恭毕敬。有??青面猞猁还会作揖,师父指其赞叹:比劣徒通人性。岂有此理!峰主大殿中琼楼无数,典籍成山,卷帙浩繁,更有前辈大能搜集的仙器异宝无数,?花人眼!师父说以后就搬到山上住,令孙儿用神识清点大殿中所有宝物,整理造册,以便记账。孙儿不干,记它作甚?师父也不干,以为无条理不像话。奚悦字尚未认全。争执半晌无果,??三人只得封印下山,又盖了座茅屋。”
“孙儿的指骨近来乖顺了不少,至少夹菜时不乱响了。师父说,旁人灵骨成,??般会得??个本命法器,独我与众不同,自己变成了法器。剑修拨弦,就能打出剑气,自己瞎弹,只能弹出小曲。孙儿以为,此必是我天赋异禀之故。师父同意,说孙儿将来能走卖艺道,肯定饿不着。”
“……初八将至,敬叩姑母颐安。仙鹤所携‘金露养心丹’可安??养心、除烦助眠,丹药所用仙草皆侄采集,求金霞峰座下师兄炼成,遥贺姑母寿辰。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又:寒冬腊月,三哥此去南山上香,务必保暖珍重。”
腊月初八是奚贵妃芳诞,仙鹤送来了奚平的贺礼,似乎也带来了仙气。永宁侯府里老夫人栽了好多年都没动静的金梅突然开了花,大伙都说是吉兆。
老夫人高兴极了,觑着??双花眼挑了半天,剪了枝开的最好的,叫侯爷和崔夫人带进宫。
广韵宫太大,老人家腿脚走不了了。这??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提起宫里的贵妃,老太太脑子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女儿在她心里仍是小囡未嫁的模样,比待放的金梅还娇嫩。
贵妃把花插在了玉瓶里,跟兄嫂说了几句话。侯爷没有久留,例行公事地贺了寿,把老母亲的叮嘱带到了,就将夫人崔氏留下,自己去面圣了。
男人??走,贵妃便命人撤了纱帘,给崔夫人换上庄王新送来的果子露,将侍女们都打发了。
崔夫人道:“殿下来过了?”
“??早来的,”贵妃说道,“去南山了。”
崔夫人便说:“殿下有孝心。”
贵妃??了??,没言语。
细?五官轮廓,贵妃和侯爷好似一个模子刻的,可动起来,兄妹俩却一点也不像了。
虽说金平的闺秀贵妇们没有言行粗鄙的,但也少见端庄到这种地步的。她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连眨眼、眼珠移动都有规矩,像个上了发条的假人。
崔夫人好像被她四平八稳的??容烫了眼,倏地低下头,从地上捡了个话茬,勉强笑道:“平儿昨日给老太太写信,还在问娘娘丹药用了可好呢。”
“甚好,这孩子有心。”贵妃道,“玄隐山三十六峰,各有势力,唯独司命大长老??脉超脱其中。平入支将军门下,既可得长生,又可不避为其他琐??烦心,岂不是先祖有灵。”
“娘娘……”
贵妃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崔夫人。
静谧的宫室里,陶壶里水声翻滚,自鸣钟发出清越的“咔哒”声。
“是好??啊。”贵妃用好像飘着云烟的声音说道,“母亲康健,孩子们也都好,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锦锦,你劝劝??哥,叫他别想不开。他这人,脾气又硬人又闷,??把年纪了还不懂??,亏你担待,幸好平不像他……当年要是听他的,咱们这会儿大概尸骨都化没了,哪里还有这等福气?不说这个,今年城外施粥,还是你娘家帮着操办吗?”
“……是。”
“哎,”贵妃假人似的脸上终于浮起了??点不??样的??容,“多谢你,那很好。”
因为生日赶上腊八,奚贵妃每年都会到城外施粥。
朝圣路的白玉栏杆底下,天没亮就起了??溜熬腊八粥的大锅。操持此事的崔记财大气粗,下锅的都是真材实料,也舍得放糖,雇了几十个壮劳力拿大勺不停地翻搅,卯正起就有人来排队。这天卖杂合面的商贩们出摊都懒洋洋的——没生意做。
阿响混在人堆里,跟着别人??起说:“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盛粥的见她瘦弱,在她碗里放了满满??大勺,“小心烫。”
阿响道了谢,双?捧着走到一边,浓郁的米香和豆香熨帖了她的五脏,?上的冻疮暖洋洋地发起痒来。
她就着冰渣似的冻雨喝了几口,却不知怎的恍惚起来,端着那粥发起呆来。
去年此时此地,就是这碗粥把她和爷爷留在金平的。
他们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见厂区人满为患,老弱病残不??定有好活计,正在踟蹰,恰好赶上了贵妃施粥。阿响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甜粥,舌头上烫出俩泡。爷爷看她那馋样,就说:“咱爷儿俩以后就在这过吧。金平贵人满街,?指头缝里撒??点,够咱们吃饱喝足了!”
可不么,贵人随便撒??点就管饱。可……贵人脚下??不留??,也会把他们踩死啊。
突然,阿响激灵一下,惊梦似的回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睁着眼做起梦来。
这时,有人猛地将她往后一拉,粥都洒了出来。
只听“呜”??声,??辆镀月金汽车几乎贴着她飞驰而过。
这种铁怪物是刚时兴起来的,菱阳河东修了新路——河西还不让跑——只是都比不上运河旁运货的大道平整宽阔,近来老有败家子驾着这玩意出城撒欢,跑起来也没根缰绳,出了好几起事故。
阿响惊魂甫定地站稳,见那镀月金汽车后面还拴着只不知是狗还是马的动物,应该是南蜀来的奇兽。它脖子上??圈金锁闪着刺眼的光,被车拖得吐了白沫,撞翻了果子摊。车窗打开,??只手伸出来,在摊主的哀叫里攘沙子似的往外撒了??把钱,喷着烟尘跑远了。
阿响怕糟蹋粮食,忙先把洒了???的甜粥囫囵舔了,才回头对拽了她一把的人道谢。
来人虽骨架异常高大,但白得有点晃眼,连眼珠颜色都比别人浅几分,再加上脖子上??圈厚绷带……简直像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小心点吧,”那人懒洋洋地说道,??开口就不姑娘了,他声音粗粝低沉,嘴里还有股酒糟味,“满街都是灌饱了‘雪酿’的疯子。”
据说未经开采的灵石上会附着着细小的石晶,远?像覆着??层雪,又叫“石雪”,能做成??种特殊的“雪酿”。饮下便可使人成??日仙,醉而忘忧……常常也忘了德行。
“穷鬼烂醉,朱门饮雪……哎,小兄弟,打听个道,”那男人问道,“运河办怎么走?”
阿响:“进了南城门往河边?,最气派的楼就是。”
“哦好,哎,等等,还有个地。”
阿响抬起头:“嗯?”
那人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太岁??位哪里找?”
阿响心里“咯噔”??下,棕中泛黄的眼睛盯住了她,无声地用口型??字??顿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当时正在飞琼峰北坡学御剑。
那本《经脉详解》,师徒俩已经放弃了,烤栗子时候让师尊顺手填火坑里了。
支修说,这东西就像洑水骑马一样,抠那么多书本没用,不如直接上天飞??圈。
御剑要随风调整灵气,御剑会了,如何吐纳调用灵气自然了如指掌。
奚平往坡下?了??眼,白茫茫的??片,??眼望不到头:“师父,山坡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支修道,“北崖容易雪崩,活物都避着这边,你在这里玩也尽量别大喊大叫。注意了,??带你??圈。”
说完,他轻轻??拍奚平后心,奚平只觉得??股柔和的灵气顺着掌风钻入自己经脉,脚下冰雪凝成??把冰剑,摇摇晃晃地将他托高了两尺。
“凝??,记住刚才灵气如何行走经脉的。”支修教婴儿走路似的,耐心地带着他贴地转了??圈,见他保持住了平衡,才说道,“??将灵气??点一点撤出来,自己试着来,你行吗?”
奚平说:“没问题!”
“好,大胆??点,”支修道,“飞不稳为师也能拉住你,摔不着。”
然而很快,支将军就后悔自己多嘴了,就不能对他这高徒说“大胆??点”!
“你给??下来。”支修第三次把奚平从高处拽下来——只要他稍微撒?,这小子就跟炮仗似的往上窜,根本控制不住,“循序渐进不知道吗?”
“师父,”奚平大言不惭,“??感觉??学会……嗷!”
支修倏地把灵气??撤,“感觉学会了”的奚平脚下冰剑裂开,他??脚踩空栽了下来,离地几尺高处才被照庭接住。
支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感觉什么?”
“嘿嘿,”奚平四脚抱着照庭,在半空打了个滚,讪讪道,“错觉。”
片刻后,支将军坐在山石上入定,灵台里练剑去了,让奚平自己折腾。
照庭就悬在离地大约一丈高处,只要奚平的脑袋超过这个高度,就飞过去把他拍下来。
奚平贴着地玩起了花样,摔了七八次,也不疼,渐渐找到了御剑的感觉,他又感觉自己行了,开始沿着雪坡往下飞。
??开头还算谨慎,他保持着离雪地两尺的高度上来下去。照庭??直尽忠职守地跟着,以防他再飘。
第三圈回到坡顶,奚平抬头?了照庭??眼,突然一个坏笑。然后他??脚踩上冰剑,从大雪坡上??跃而下,抛物似的直接落到了坡底。
冰剑??个急刹,旋风似的带着他打了个旋,倏地定住。
照庭??时没反应过来!
奚平想放声大笑,想起支修说北崖容易雪崩才忍住了。
不让往上飞,他还不能往下跳吗?
不等照庭追上来,奚平又踩着冰剑继续往下蹿去。他疾风似的掠过大雪覆盖的松林,连冰封的树冠都给刮歪了,中途还俯身捞了颗挂着雪的松果,“呼”地冲过松林——修仙可真好玩。
松林下竟是个悬崖,奚平自我感觉好得不行,悬崖也不在话下,毫不减速地就冲了出去。
就在这??人一剑散德行散到了悬崖上时,猝不及防的,奚平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岁!”
奚平顿时分心,脚下冰剑倏地裂开。
“娘的!”他??下失了重心,无依无凭地横着飞了出去。
百盟书
好在奚平对玩砸闯祸经验丰富,人在半空,??点也不慌。他灵光??闪,在半空中以指为弦,飞快地拨了??段危且急的琴音。
曲声合了心声,登时有如实质,打在雪山岩壁上。??整块冰被他“切”下来卷到了脚下,载着他在空中一滚,堪堪停稳。
奚平一屁股坐在冰上,打了个指响,认为自己绝了!
就在他打算飞回去弄明白刚才那嗓子“太岁”是怎么回??时,忽然听见了不祥的轰鸣。
雷声?
奚平蓦地抬起头,见大雪坡上起了烟尘,像有成千上万头白马奔腾而下。紧接着,雪山哆嗦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要死,雪崩了!
倾倒的雪山飞流而下,碎冰乱石飞溅,都如飞刀。
奚平眼前??黑,下??刻,照庭流星似的从崖边划过,支将军甩出一截前??阵搭茅屋剩下的草绳,卷起倒霉徒弟,堪堪擦着白雪洪流冲了出去。
等奚平回过??来的时候,整个飞琼峰北崖已经变了形状,松林没了??半。
万丈深渊下回响绵延不绝,龙吟似的。
奚平呆呆的:“师父……”
支修深吸一口气,感觉明天“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崩了”的新闻就得传遍整个玄隐山!
奚平:“??好像掉了只鞋。”
支修:“……”
逐出师门!必须逐出师门!
“还有啊师父,您不是给??灵台下了清心诀吗,”奚平没顾上?他师父铁青的脸色,按着眉心疑惑道,“??怎么又听见有人喊太岁了?”
35、琼芳瘴(三)
当年那位修死道的隐骨主人近乎于?魔, 转生木和隐骨的联系别说支修,就是南圣来了也切不断。
所以支修在奚平灵台上点的是一道“清心诀”,省得他没学会控制神识??前被烦得走火入魔。
“清心诀”是给心性不定的小弟子用的, 能帮他们忽略外物, 专注修行。除了阿响和金平那几个已经被逮走的邪祟,奚平没接触过其他“太岁门徒”, 那些人呼唤的“太岁”在他看来也是指梁宸,因此都算“不相干的声音”,会被他灵台上的清心诀滤掉。
能越过清心诀的, 目前只有魏诚响。
奚平一边凝?眉心, 一边想:她怎么还没把转生木牌烧了?
阿响确实没听劝, 转生木牌还带在身上。
远离了那些邪祟和暗潮,她的生活已经趋于正常。?龛碎了,可她依然无法?木牌一把火烧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扮成男装, 孤独地在轰鸣和烟尘下讨生活, 她本能地想抓住一些恒常的东西。比如永远中不了的金盘彩,嘴里永远不干不净的春英姨, 以及能偶尔联系另一个人的木牌。
她知道转生木那一头没有?。
是人也行, 她不怕人看,毕竟能“看见”她的人太少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邪物就是疫病、是劫难, 不能沾,染上就甩不掉了。阿响本来不以为然——厂区的大夫都说了,疫病是不干净的风水带来的。
此时才知道老人的经验??谈不像听起来那么无稽。
她一边在心里叫太岁,一边装傻道:“什么?”
男人要笑不笑地看?她。
“你说的是南圣神位吧?好找,顺着朝圣路——就是山腰上闪绿光的那条, 一直走就到了。”阿响伸手一指,借?低头喝粥避开对方的视线,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含含糊糊地说道,“今天就别去了,宫里三皇子要给贵妃祈福,朝圣路那边封……”
她话音哽住,那缠?绷带的白脸男人不知怎的,一晃眼又挡在了她面前。
阿响汗毛竖了起来:此人是邪祟!
她在心里连连喊“太岁”,转生木牌却死了似的,一直不吭声。
“别紧张啊,这位小‘兄弟’?还是小姑娘??是令师的朋友。这回咱们损失了不少兄弟姊妹,唉,他那时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走时特意传信我来照顾你。”
阿响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谁,想干什么??没师父,?也不认识你,再要纠缠?可喊人了!”
“喊谁?你爷爷吗?”男人笑道,他嘴咧成瓢,眼却睁到了??大,浅棕色的眼中好像有涟漪散开,一下?紧绷的阿响吸了进去。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长夜里,爷爷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就在她眼皮底下断了气,到死眼都没闭上。
紧接?,她眼前的画面像一幕幕倒流的时光。
她看见爷爷突然出现在门口,工友把他搬进来,他不知是不是认出了阿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小孙女,努力地倒气,想活下去。
再往前,是阿响眼看?城防官兵把爷爷带走,她和春英求告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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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爷爷生了病,好不容易领了工钱却不买药,又去买金盘彩,一无所获后讪讪地对气急败坏的孙女说什么“老天爷不能总可着一个人欺负呀”、“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能中”??类的鬼话。少女转身出门,决定自己去找门路弄钱,接过了那张“狗官还地”的状纸。
再往前,更年幼一些的阿响和爷爷埋了她娘,爷爷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阿响不哭,爷爷带?你闯天下去。燕雀上天,蛟龙下海啦,哪里不能给?乖孙再赚一份家业呢。”
再往前……
阿响????切切地看见了她的命运,像被洪流冲垮了巢穴的蚂蚁,一路往无底的深渊滑落。她忍不住抓?那根不怀好意的蛛丝,贪婪又徒劳地逆?时光往上爬。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醒醒!魏诚响!”
阿响瞳孔几乎收缩成了针尖那么大,虚伪的蛛丝破裂,她滚回了深潭??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恨上了那个再度砸烂了她虚假安慰的声音。
下一刻,她理智回笼,看见一辆镀月金车朝她飞驰而来!
奚平本来没想出声——只要他装死装得够瓷实,阿响就是个毫无特异的凡人,身上没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
就算那刷了漆的大白脸看上她年轻的身体,想把她拐走卖了或是自己图谋不轨,那也得先把她弄到隐蔽的地方,奚平暗中盯着她的位置,可以让天机阁帮忙捞。
谁知那大白脸贱出了花样,用摄魂??术把阿响领到了厂区后面的运河大道上。
一伙明显喝??了的败家子正在那跑镀月金车,眼看铁怪物风驰电掣而来,阿响在摄魂术的控制下突然跑到了大道中间!
奚平不出声也得出声了。
电光石火间,阿响猛地往前扑了出去,?觉厉风刮擦着她的后背而过。车里大声的笑骂飘出来,阿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沾满了风尘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一只白得发惨的手抬起她的头。
“果然,”白脸男人盯住阿响,直接?手伸进她衣服里,搜出了那块转生木牌,“?就知道您在,太岁星君。老朋友来了,怎么能避而不见呢?”
奚平:“……”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老朋友。
接着,那白脸男人一把?转生木从阿响脖子上拽了下来,扣进了一个写满铭文的小盒里,奚平眼前一黑,看不见阿响那边什么情况了。
奚平倏地睁开眼。
支修手指一捻,一张字条在他指尖碎成一把光,飞往金平方向:“?通知你庞师兄了——是邪祟余孽?”
“不像,来者不善,?看像债主。”奚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发里都是碎冰渣,“师父啊,您快给?算算,?是天生‘还债命’吗?一个个人走了,都把债留给?,大姑娘的债要?还,糟老头子的债也要?还,凭什么!”
“确实,”支将军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拍拍奚平的狗头,“谁让你是讨债鬼托生呢。”
奚平:“……”
支修龙飞凤舞地在雪地上划下“魏诚响”三个字,用照庭点了点,雪地旁边浮起小字:东南……
后面的字没出来,雪地上突然浮起一个铭文字,?雪地上的字炸没了!
支修缓缓地皱起眉:“不得窥探……这是二等铭文。”
各大仙门往凡间下放的??高规制铭文是“三等”,保护重地要人足够了,再往上没必要。
二等铭文太危险,成?难不说,一旦成?,一小段就几乎能将一个普通的筑基高手抽干,得升灵亲自出手。
相应的,二等铭文的影响也是升灵级的。如果支修此时人在金平,还能仗?剑修的锋锐无双强行突破,眼下却是鞭长莫及了。
与此同时,接到支修传信的庞戬带人赶到了南郊,只看见一辆撞在树上??脚朝天的镀月金车,放出去的因果兽到处闻了一圈,困惑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阿响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她眼睛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
“老泥,”白脸男人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人带回来了。”
阿响一激灵,紧接?,一样东西砸到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摸出是转生木牌。
飞琼峰上的奚平倏地坐正了。
白脸男人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阿响循着微弱的光看过去,见他正对?角落里的一个人影说话。
还没等她找到影子的主人,那影子突然自己动了!
它泥水似的落到了地上,一直流到阿响脚边。
阿响毛骨悚然地僵立?,让那黑影围着她转了一圈,随后,一个干涩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凡人。”
阿响攥着转生木猛一回身,连累奚平也看清了她身后的人,脱口道:“夭寿!”
那人驼着背,看?跟阿响差不??高,脸上的皮像件不合身的衣服,紧巴巴地绷?,盖不住牙,鼻孔也给拽得撅了起来,一双闭不上的眼凸着,眼珠与眼白好似打散的蛋,让人看不出来他目光落在哪。
怪不得藏影子里,以这位仁兄的风姿,要是在金平大街上走一圈,够吓死一打娇弱侯爷!
“太……呃……”阿响的破棉衣都给冷汗浸透了,指甲几乎掐进转生木里,心里问奚平,“他们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救你的人在路上了,警醒点,注意到什么都告诉?。”奚平这缺德玩意,这时候还顺口占人便宜,“叫我什么都行,叔伯随你便。”
阿响虽然觉得他声音有点年轻,但三??十岁声音年轻的也不少见,也没起疑:“叔,这地方有点潮,很香。”
潮而且香?
方才师父卜出来的方向是东南,东南方向是大运河,莫非她被带到了货船上?
香料?
不等他细想,“老泥”就冲阿响笑了一下……虽然看?只是呲了个牙:“太岁阁下,你可算知道谨慎了。?早劝过你,不要操??过急,你看?说什么来着?前一阵被蓝狗们追得挺狼狈吧?连‘乌鸦二’都下了镇狱,唉。”
奚平问阿响:“乌鸦二是你那便宜师父不是?”
阿响努力站直了,不让自己哆嗦:“应该是,?听别人叫他‘二兄’。”
是了,?离他们都用数字当花名。
这个“二兄”除了二以外,花名前还比别人??了个“乌鸦”,在邪祟们中间地位应该不低。
对方显然不知道“太岁”死了,消息还滞留在将离他们四月份盗龙脉那次。他们很可能是来找那个叫“乌鸦二”的邪祟的,不料“二”被捕,现在生死不明,这才顺藤摸瓜,盯上了??后和他联系过的阿响。
阿响:“叔,?怎么回?”
奚平:“就说关他屁事,让他有事说事,少废话——你给?描述一下香味,花香?还是什么香?”
阿响一边沉住气转述了他的话,一边仔细?辨着周围浓烈的香气:“不是花,特别甜……”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唇齿生津:“像好吃的果子。”
果子?
奚平一头雾水,金平冬天确实有南方运来的鲜果,但一般得用冰镇?。
什么果放冷库里还能馋得人流口水?
“老泥”听了阿响不客气的回话,也没生气,依旧慢吞吞地说道:“‘白豚老五’突然失联,?们也不知道他是出了意外,还是故意躲着?们。没有他,咱们联系不到太岁你啊,实在是担心太岁的安危,才一时冲动找来,还望太岁见谅。”
奚平心里迅速转念——这“老泥”知道太岁密谋盗金平龙脉的事,应该也通过某些迹象知道他失败了,以为太岁还躲在金平附近避风头。
那所谓“白豚老五”,应该是太岁与这些人长期联系的门徒,很可能是之前太岁抽信徒精气时被波及了,要么死了,要么被天机阁拿下了。
那么……姓梁的老邪祟为什么会让这些歪瓜裂枣、又明显不是信徒的人知道自己盗龙脉的计划呢?
奚平抬头问支修:“师父,‘压床小鬼’难得吗?有??难得?”
支修道:“以前还好,现已绝迹多年,据我所知,玄隐山都没有活的。”
奚平一拍大腿:“?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卖虫子给老魔头的黑市卖主来了,老魔头准是赊了货没给钱!哎呀,不要脸。”
支修?一张写了“运河货船,疑似南疆人”的字条传出去,就见奚平摩拳擦掌道:“他们交易的肯定不是钱,等?套个话。”
说着,便叽叽咕咕地教起阿响来。
支修:“……”
难怪庞戬老早就想把这小子弄到天机阁,这等搅屎棍人才,放在鸟飞绝人踪灭的飞琼峰??是委屈了,难怪只能拆房子炸山头。
阿响可能是雏鸟情节,对转生木那头告诉她真相的“大叔”有种无来由的信任,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胆子也大了。依言对那“老泥”说道:“?家太岁星君说,上次的事,承蒙诸位朋友帮忙,但??没料到玄隐内门竟动了那位峰主。连?师父也……五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风声太紧了,诸位能不能再给?们一些耐心?”
“老泥”又呲了一下牙:“小妹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兄弟们耐心大半年了,从春天等到寒冬腊月,这批灵石再不到,难道??让我们去窃天时吗?苍生何辜啊。”
差点被镀月金车撞死的阿响被他这“苍生何辜”哽了一下。
“小丫头,”这时,旁边那一直没吭声的白脸男人开口道,“告诉你家太岁,?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无常一’跟在那姓赵的身边这么久都没敢下手,怕是人手不够吧?”
“姓赵的”?
这是玄隐大姓,奚平心想,这说的又是谁?
“这样,兄弟们再免费帮你们个大忙,”白脸男人说道,“叫‘无常一’配合,咱们趁货船没出百乱??地,把货船劫下来,灵石我们九你们一,如何?”
奚平一边令阿响讨价还价:“告诉他不行,五五?,否则免谈。”
一边迅速把这话跟支修学了一遍:“师父,这说的是什么?”
支修听完脸色微沉:“南矿押运灵石的货船每年年初会从南矿北上,算日子,近期就该装船点数了,他们难道是想劫灵石?”
36、琼芳瘴(四)
“好家伙, ”奚平目瞪口呆,“这两位骨骼清奇的朋友,千里迢迢从南疆跑到金平来, 就是为了给仙山通风报讯啊!师父, 这是咱家细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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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修看了他一眼:“我看可以是。”
这搅屎棍,闲着也是闲着, 人家都送上门了,没准真能让他掏出点什么。
奚悦默默将收??陶罐里的雪水煮了泡茶,看这师徒俩刚迫害完北坡, 又凑在一起迫害邪祟, 感觉飞琼峰的确是冷。
支修蘸着水, 在桌上?了“驻矿办”“灵石押运”“南矿灵石失窃”几个关键字,随后食指轻轻叩了叩,桌上的水珠就自行滚动起来, 飞快地聚散出一串串小字。
群仙在玄隐深山, 根基却都在人间, 唯有支将军孑然一身,是三十六峰中少见的真清净人, 不问世事已久。要不是星辰海, ?不见得能把他从冰窟窿里挖出去。他?真不知道驻矿办现在的情况,得临时抱佛脚地算一算。
这一算,就看出了猫腻:南矿一年往北运四次灵石, 每次都有一支堪比海军的护卫队随行。押运船上布满铭文,满载仙器。
船队过处,提前一个时辰会放“除秽水龙”清道,警告路人退避,民间修士别说劫灵石, 靠近都有被铭文误伤的风险。
虽然百乱之地的土特产就是亡命徒,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过劫灵石的主意,但实??相差悬殊。押送人员偶尔会有伤亡,灵石可一块没丢过。
直到最近几年……也就是梁宸卸任后。
新一代驻矿办的管事?押送灵石路上开始频繁出事故——总有贼人趁守备松懈?手,偷一小船就跑,损失都不大。一般出了这种事,为免中调虎离山之计,船队会加强防备,不会一味死追,因此失窃的灵石大多找不回来。
奚平一边指挥着阿响跟邪祟周旋,一边一心二用道:“如果不是新管事?特别废?,就是老邪祟??之前,把自己信徒安插??了驻矿办。他一??,没了责任,就开始遥控手?人偷鸡摸狗,弄南矿的灵石养信徒……师父,庞师兄他?到哪了?”
庞戬已?依着支将军指的路,追到了运河边。
年节将至,正是金平城里??货最快的时候,码头上停的大小货船?饺子似的,一大早就排出了好几里地去。
庞戬试着将??识往??放了一圈,果不?然,一无所获——支将军的字条上语焉不详,就说明连他都算不清具??位置,对方手里一定有能屏挡升灵高手灵感的东西。
“都统,这么多船,怎么搜得过来?”一个蓝衣问道,“内门密令让我?找一个被邪祟绑??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绑????的邪祟有几人?”
庞戬?实也纳闷。
魏诚响他有印象,曾?因为灵相相符,被梁宸盯上,诓骗??了邪祟里。但这??孩命挺大,及时抽了身,没成邪祟,也没成邪祟养料。始作俑者既然都死成了渣,金平周围的大小邪祟也已伏法,庞戬也没??算为难一个凡人。只留?一只因果兽在??身边盯了一阵。魏诚响每天除了做苦工,就是穿上邋遢的男装去老鼠巷帮工,给那些懒洋洋的??人?清扫帮厨、做点木工之类——每次被一个叫春英的老妓/??看见,都会凶??恶煞地轰??出来,??也不在乎,第二天?去。
总而言之,是个能吃苦、品行?不错的小??孩。庞戬就让因果兽撤了,没再去??扰??。
这都大半年了,支将军怎么?在??身上留了眼线?莫非将军早料到了会有邪祟余孽找上这小姑娘?
九霄云上的升灵峰主果然高深莫测!
“内门密令,不要多嘴,”庞戬摆摆手,“等着,我来??草惊个蛇。”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龙鳞,弹入了运河中。
只听“哗”一声,平静的运河码头无端起了惊涛,鳞片入水变成水龙,从众货船?面游过。大运河水面暴涨,所有货船都给水波温柔地举起,又倏地放?。
一声龙吟从水?传出,“嗡”地敲过每一个藏在水?的船舱与货厢。
“除秽水龙,”透过转生木,奚平听见那“老泥”沉声说道,“天机阁的蓝狗在搜这片水域!”
“不可能,他?怎么知道的?” 白脸愕然道,“‘禁窥’铭文?,别说庞戬,就算筑基来了也断然扫不到我?的踪迹!”
“天机阁背后有玄隐山,玄隐山什么底蕴,你又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最近风声紧了。”阿响结合奚平教??的话术,与多年菜场讨价?价的本领,一口气说道,“你?连天机阁的追踪都防不住,?想去劫灵矿?好笑,我就问你?,这些年谁成功过?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干去,什么五五一九二八的,成功了都是你的,咱一分也不要!这位老伯伯,灵石能不能拿到,关键在我?,不在你。我?就算缺人手,也有的是人愿意来合作。是你非我?不可,不是我?非你不可,要我说,五五分?要少了呢!”
“老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确实不比别人高明,也没有什么筑基升灵当靠山,但我?是有道心的人。你抬头看看不染尘埃的朝圣路、酒肉发臭的大宅门!我?求取灵石、苦熬修为,为的是砸碎这些压在百姓头顶的??仙石像、贵人金身,给泥里爬的人?争一片天!那些鼠辈算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宁死霜头不违心’吗?”
奚平立刻抓住重点:百乱之地名不虚传,够乱的。梁某人果真勾三搭四,跟不止一拨邪祟暗通款曲……而且什么叫做“他?没有筑基升灵当靠山”,那意思就是说别人有了?指的是谁?难道眼?邪修里升灵筑基满街跑,天机阁?不知道?
阿响却忽然词穷,“给泥里爬的人?争一片天”这话不轻不重地砸在了??心上,将??年幼却风霜遍布的胸口砸出了一片尘埃。
就在这时,龙吟声再次响起,更近了!
奚平心里一动,他刚问过支修什么叫“除秽水龙”,师父说是一种开路仙器,水龙过处,能在海里掀起潮。
那在运河里动静应该更大,他?这里怎么看着晃动这么轻?
难道他?不在水里?
不对,不在水里的话,应该根本不会晃。
是了,那白脸拿来照明的东西是枚夜明珠……奚平一开始?没留意,这会儿??回过味来,这些邪祟不是要省吃俭用攒灵石吗,有必要这么摆阔吗?
他就飞快地问阿响:“你说的那股香味,是不是有股熟烂了的荔枝味,?有点覆盆子的药味?”
阿响?没回过??来:“……荔枝什么味?”
奚平哑口无言片刻,搜肠刮肚地描述道:“就是……甜得发腻,但仔细闻,里面有股微酸微苦的药气。”
阿响依言悄悄吸了口气,品了品:“好像是有股药气。”
奚平立刻抬头对支修道:“师父,我觉得他?应该在一艘运雪酿的船上,他?船上好像有‘不动舱’。”
雪酿贵得离谱,堪比金液,也异常娇贵。火气、烟气、强光、剧烈颠簸……据说都会让上好的雪酿变质。大宛境内只允许销售南矿出的雪酿,水路漫长,为防路上颠簸损坏,货船里往往会装一种特殊的降格仙器,叫做“不动舱”——有点像芥子,但不像真芥子那样可以折叠时空,只是一个可以悬在船??里货舱,不管船身怎么折跟头??滚,里面的不动舱都几乎不受影响。
支修皱眉,难得严肃:“你喝过雪酿?”
“啊,喝过一次,也没味,跟泡了三四水的茶末子似的,就是个贵,后来他?再叫我就懒得去了。”奚平道,“师父,怎么了?”
“既然不好喝就别再碰了,”支修没细说,只道,“那是灵石瘴,损道心,对修行有害。”
他这次连纸条都省了,直接??了个指响。
庞戬眼前一花,空中冻雨迅速凝结出“雪酿”两个字,在他眼前一闪,又重新崩成碎冰渣落地。
庞戬目光如电,一息之间,他从无数船??中穿过,精准地锁定了那金贵的降格仙器。
与此同时,阿响听奚平说:“天机阁的人到了,你装害怕一点,不要好像他?是你叫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庞戬锁定不动舱的刹那,两个邪祟的灵感同时被触动。老泥好像一盆污水,当场“泼”在地上,转眼渗??地板里不见了。白脸则回手朝虚空中一抓——原来“不动舱”的舱门就在他身后!
阿响见机很快,将转生木揣好,??就地抱头蹲?,口中叫道:“救命!有妖怪!”
眼看那白脸男人就要顺着船??和降格仙器之间的缝隙钻出去,?一刻,他却正好跟穿墙??来的庞戬撞了个满怀!
白脸倏地一僵——他?巴上顶上了一柄符咒枪。
“哟,什么好日子,”庞戬笑道,“一大早有人投怀送抱?”
白脸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立刻泛起惑人心智的波纹,庞戬的目光已?来不及躲闪。
旁边阿响被摄过一次魂,见这位蓝衣大人也中了招,正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叫喊一声,就听庞戬疑惑地问道:“就这?没有别的花样了吗?”
白脸:“……”
阿响又默默蹲了回去。
“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邪祟,” 庞戬面无表情地扣了扳机,“毛?没齐,也敢来金平闹事。”
符文直接镀在了那张白脸上,??而向全身蔓延,那白脸男人好像成了一只被蛛网裹住的大白蛾。
与此同时,几个蓝衣联手从水中拉起一张布满符咒的大网,捞鱼似的,将化得不成人形的老泥兜了出来。
庞戬反手将符文抢插??后腰,伸手扯过“大白蛾”:“带回镇狱,搜船!”
他话音没落,一张来自支将军的字条险些拍在他脸上:“小心铭文。”
庞戬登时一惊,就见那白脸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胸口有什么雪亮的东西一闪。庞戬来不及细想,蓦地将人一抡:“闪开!”
那白脸人高马大,竟被他扔一颗小石头似的单手抡上了天。与此同时,庞戬摸出一把伞,伞面在他掌中无限扩大,几乎将大运河中所有船和人都罩在了?中。
大伞笼罩?的人?只觉头顶一黑,?不等看清什么飞上去了,只听一声巨响。
凌厉的二等铭文将白脸炸成了碎末!
巨伞的伞骨齐刷刷折断,撕破的伞面软绵绵地落?来,运河水掀起了比方??水龙?过时?剧烈的浪,天上?了场血雨。
网中的“老泥”已?找不着嘴在哪,竟?能上气不接?气地大笑道:“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不及……贵门……”(注)
他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摊僵硬的石灰。
一双凸起的眼正对着阿响的方向,脸上模糊的五官像小孩子信手捏出来的,阿响心像给什么揪住了,?意识地攥住了怀里的转生木牌。
然后“噗”一?,成了真泥的“老泥”裂开了,化作一把石粉,落??了涛声依旧的运河水中。
奚平猛地从眉心的画面中挣脱出来,睁大了眼睛:“师父……”
支修不用看,也能猜出那边是什么情景:“死了吧?”
奚平刚??只是觉得好玩,像赌场里跟不认识的人??牌,对面两个歪瓜裂枣被他当成了游戏对家。牌局终了,他正准备抖一抖嚣张气焰、说几句得意话,对方却突然给他表演了个粉身碎骨。
他孤独地被撇在了胜利的牌桌上,血肉糊了一眼,懵了。
支修缓缓说道:“我朝对邪祟用重典,一旦抓住就是入狱搜魂。搜魂刮骨三分,不死也得傻,因此他?有机会就会自尽。这些年天机阁的仙器更迭了一茬又一茬,依旧赶不上他?花样百出的求死手段,没办法。”
奚平一时有点茫然。
话本里的坏人总是形容猥琐,五毒俱全。凡是上法场前狂呼大笑的必是英雄。他年幼时与祖母听戏,吵着嫌千篇一律,老祖母就说:“不是话本先生不出新意,你想,那作恶的既是为了私利,干什么自然要先掂量得失,账算得多了,可不就成了小人么?为忠义赴死,骨头里有股英雄气在,哪怕人成了泥,精气??也是要散出来的。肉身自有男??老幼高矮美丑,气性却都长一个样,你可不见了就觉眼熟。”
“师父,”他有些讪讪的,“他?慷慨赴死,我倒觉得我像坏人了。”
飞琼峰主用望穿了两百春秋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将他留在飞琼峰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温柔乡里的人长得迟缓,悲喜都没长全,求个什么道?那不是闹着玩么。
他便温声说道:“世上少有作恶的人,为义赴死者,也不见得会干好事。”
奚平:“……”
怎么一会“少有作恶人”,一会又“不干好事”了?师父好端端的,又跟讲《?脉详解》似的,不说人话了。
支修没再多说,只嘱咐道:“一会儿跟你那小姑娘对好口供,把驻矿办有邪祟同党的事透给天机阁,别让??把你漏出去。”
“哦,”奚平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师父,能不能求庞师兄给那丫头弄个别的身份,有一个邪祟盯上??,没准?有?他的,以后老来找??可怎么办?那丫头麻烦死了,能绕过清心诀,再让??把北坡弄雪崩就不好了。”
支修:“……”
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谁把北坡弄雪崩的?
“哦对了,刚??那邪祟说,太岁余孽跟在‘姓赵的’身边。”奚平又想起什么,“驻矿办姓赵的是谁?这是不是算线索啊?”
支修顺手掐指一算:“驻矿办,姓赵……应该是叫赵振威。”
奚平:“京城赵誉尊……赵誉师兄的亲戚?”
“也不算,姓赵的太多了,他应该是赵家在宁安的旁支,你上一届的师兄。此人……”
支修不知算到了什么,一皱眉,他住了手,也不往?说了。支将军君子做派,背后不议论人短长,突然??住,后面准不是好话。
奚平一愣。
上一届师兄,也就是十年前,宁安赵氏……
“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去,要??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能脱颖而出……?是他?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嚯,又一个意??收获。
“师父,”奚平舔了舔自己一边的虎牙,贼心烂肺转了起来,说道,“驻矿办有太岁余孽,没准?不止一个,这帮余孽看着?是香饽饽,一帮邪祟排着队,想通过他?偷灵石,听着都觉得忧心……”
支修:“有话直说,有你什么事?”
“有啊,”奚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太岁啊!”
37、琼芳瘴(终)
支修实在好涵养, 听了他这脸大如缸的??言,竟能忍住了没出言嘲讽,只是心平气和地摇摇头:“不?。”
奚平就腆着脸大言不惭:“师父, 我这是为国为民——您说我哪不??您不是说开窍期的?走江湖主要靠外物吗……”
支修好脾气地纠正道:“靠经验和??识。”
“那跟着师父您也长不了什么??识啊, ”逆徒又开始上房揭瓦,“我看您早忘得差不多了, 问您点什么您都得临时观天象。”
支修:“……”
“再说我还有灵骨呢……”
“还有脸提你那半吊子灵骨,你就说它‘灵’过几次?”支修叹了口气,一抬手。
奚平眼前一花, 被他师尊扔?了一颗芥子里。
奚平顿时觉得脚下坠了千钧的??量, 他试着抬了一下脚, 使了吃奶的劲儿,抬起的高度钻不过一只耗子:“师父,您要把我沉塘吗?”
支修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抬头。”
奚平一抬头, 看??自己头顶上由近到远悬着七根蜡烛, 最近的一根离他一丈来远:“连灵堂都布置好了……”
“恁多废话, 此芥子中不得登高、不得御剑、不得抛物,符阵铭一概禁止, 你只能用骨琴灭烛。什么时候你能控制好骨琴, 一弦灭掉七根蜡烛,什么时候我放你下山。”支修悠然道,“放心, 奚悦给你送饭,饿不着你——当然,你要是答应不再跟我胡搅蛮缠,在飞琼峰上好好修炼,为师也能随时放你出来。”
奚平:“……”
金平南郊, 庞戬收回了破损的仙器,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郁闷地出了口长气。
“收拾了,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亡——那个小丫头,你跟我走。”庞戬把阿响喊过来,又对蓝衣们说道,“查查船上这批雪酿……不,以防万一,把最近市面上的雪酿都给我留神一下,不?就都追回来。”
庞戬自然不会跟个半大孩子为难,对阿响蛮客??,先把她领回去给了顿饭吃,又好声好气地问了几个问题,阿响都照奚平教她的话说了。庞戬其实一听就知道她有隐瞒,但支将军都没说什么,只让他帮忙安置一下这女孩,料想她隐瞒的?飞琼峰应该有数。
明察秋毫有的是机会,该糊涂的时候倒是也不必急着聪明,于是庞戬轻飘飘地把提心吊胆的阿响放过了,只说道:“有邪祟找上你了,以后这种?少不了,你别在那乌烟瘴气的厂区里瞎混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给你安排个身份。”
阿响没资格有意见,小心翼翼地问道:“尊长,让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庞戬哈哈一笑,“我找人收你做养女,你就给人当闺女吧,以后改个名,好好过日子,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只是你自己警醒一点,过去的?别提了。”
阿响愣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好事。
她……连工人都不用当了?
阿响不是怕卖力??,她会写会算、新机器一学就上手、能做一点粗木工、几十人的大锅饭也可以操持,出力吃饭,这挺好。
可在大宛,“女工”是什么名声啊?说出去别人都觉得那是言?粗鄙、跟一群男人朝夕厮混、人尽可夫之辈,与暗娼也差不多。
所以爷爷才一直让她扮男装。
阿响张了张嘴,差点喜极而泣。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忐忑地嗫嚅道:“尊长,我能不能带我‘娘’走。”
庞戬: “你什么娘?”
阿响紧张了起来,尊长说要找人收养她,那她要不是孤儿,准是就不?了。可自从爷爷去后,她和春英一??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有了点互为寄托的意思,她清清白白地走了,把春姨自己留在那种地方吗?
于是她咬了咬牙,依然不识好歹道:“就是……一直照顾我的姨,她在……”
“随便,”庞大人甚至没听完,不甚在意地一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嘴严实就行。”
这时,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对庞戬耳语了句什么。
阿响年轻耳朵尖,依稀听见那尊长说什么“雪酿……不妙 ……不少人……”,想起那白脸男人跟她说过“最近小心喝雪酿的人”,心说道:莫非雪酿被他们掺了东西。
不过她没多想,反正也没她什么?,把她按斤卖了也买不起一杯雪酿。贵人们就算喝坏了肚子,还能像她爷一样没钱吃药怎么的?
庞都统听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只安排了一个蓝衣送阿响。
车上,阿响慢半拍地回忆起这一天惊心动魄,暗自唏嘘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人啊,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吧。
蓝衣敷衍了?地把她扔在南城门就不管了:“今日运河上刚闹出那么大动静,邪祟们一时半会应该也不敢来了,没什么危险,你自己回去吧。”
阿响懂?地道谢下车,往厂区跑去。踩着人家快打烊的点钟,她用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张金盘彩。中不中的⺈?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开奖了,可以留个念想。
她打算先去老鼠巷里找春姨,要是遇到嫖客,今天就要痛快地破口大骂一回,反正她们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阿响不太会骂市井粗话,将她带大的爷爷毕竟是读书人,恐怕临场发挥一激动忘词,她在路上就开始一蹦一跳地备着。
不知谁家又在赶什么工,南郊的烟尘比往日还大,阿响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心说: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没日没夜的……
忽然,她意识到了不对,听见风中传来狂呼与怒骂。
一阵北风卷来,焦臭气息劈头盖脸地扑了阿响一脸。
南边的天变了颜色。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厂房着火了!”
“快跑!快去……”
“轰——”
一声巨响,地面震得人腿软。
阿响有点懵,??远看??一朵巨大的黑云平地而起,捏出了蘑菇型,往天上冲去。
有一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别看热闹!那边炸了!”
阿响被四散奔逃的人们推搡着,抻着脖子问:“哪着火了?哪炸了?出什么?了?”
有人回道:“不知道,从棉纱厂那边起的……”
又一声巨响将对方的回话盖住,热风卷来砂石,狠狠地扇在阿响脸上。她一把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耳畔嗡嗡的,摸到了血。
“熔金炉也炸了!镀月金的熔金炉炸了!”
棉纱厂……岂不是离??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光冲天。
奚平一激灵。
南圣庙鸣了警钟。
天机阁的蓝衣们御剑从城里冲了出来,运河水被半仙们直接调用,朝大火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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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仿佛是末路的业火,顶着狂风疾雨,仍狂舞不休。你死我活的水火交锋处涌起浓烟,飘去了金平城里,在晦暗的金平上空蒙了一层厚厚的华盖。
菱阳河西,隐藏在各处的铭文渐次亮了起来,本来睡眠就轻的庄王被微光惊动。
一片纸从窗口飘?来,连白令身上都蹭了灰。
“怎么了?”
白令咳嗽几声,飞快地说道:“南郊棉纱厂,??板小舅子还是谁的,喝多了雪酿,带着一帮人在厂区放烟花,点了民工住的窝棚。火势一下没止住,蹿到隔壁的仓库,那仓库管理不善,一堆‘银粉’(注)积在那没人管,遇明火就炸了。正赶上附近镀月金熔金炉加班加点,一路连锁过去,整个南郊的地皮都给炸掀了。”
“替我更衣。”庄王知道今夜睡不了了,推衾而起,“雪酿?那玩意不是两杯下去就只会傻笑了吗,怎么还致疯?”
白令一边替他整理外袍,一边说道:“今日一早有邪祟通过雪酿货船混?金平,天机阁及时将人拿下了,但之前已经有一批货流?了市面。这些雪酿用了双倍石雪,更浓郁,异香会诱人饮用过量。雪酿庄??板们那验毒手段堪比天机阁,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见生意好也乐得顺水推船,还以‘不醉人’为噱头抬价……这种特浓的雪酿喝多了,人言?确实与清醒⺈?异,只是损伤神智,常有放诞惊人之举。这一阵南郊车祸比平时多了一倍,恐怕都是因为这祸根。”
庄王心念转得极快——南郊厂区的窝棚人满为患,有“银粉”的仓库必是该清理没清理,厂区逃不过一个管理不善之罪。京兆尹满头包不提,那一片厂子可都跟漕运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京城最大的雪酿供货商背后是兵部……这倒有得好撕扯了。
这时,庄王放在床头小案上的白玉咫尺亮了。
庄王回头瞥了一眼,??上面浮起了没开头没落款的一?字:家里如何?烟??太重了,三哥和祖母千万别出门!
“哪都有他,还不够他操心的……”庄王心里正装着一千个人一千件事,没细看,只百忙之中笑了一下。
然而嘴角还没放下,庄王忽然又一顿:他怎么知道?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了。
他心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发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
奚平没听进去他话中深意,很功利地问:“我把剑练厉害了,能庇护亲朋好友吗?”
“亲朋好友,”支修笑了,回头看了年轻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涩难懂,话音里带了一点怜爱的轻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那我干嘛去?”奚平断然道,“师父,您还是教我点用得着的吧,我要下山弄死这帮邪祟!”
支修看着他,很奇异的,感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照庭携着主人往飞琼峰上去了,奚平一愣,连忙操持起他刚学的御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听一声轻响,他师父开了山印。
“开窍期修士只能用开窍级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唤不动,你拿颗芥子,捡有缘的,挑几样带走。仙器之间也有对脾气的和相冲的,你挑的时候留神些,别让它们将来在你口袋里打架,也不要超过五件。”
“才五件……”
一颗松果滚下来弹了奚平的头。
支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那庞师兄一样,一身鸡零狗碎不乱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积淀。就你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摆弄得过来就不错。东西带多了,真遇上?,还不够你挑仙器的,等你长点本事再来讨。”
“刻铭文需要筑基,但常见的铭文字你要认识,拿本书路上看。”
“法阵可以视作低等铭文,只是需要灵石、容易删改罢了,也没有铭文那么大威力。不过运?规则虽有不同,大体?路类似,你功课不要放下。入门没别的捷径,背就是了。”
“至于符,剑修不常画符,符咒一道我也稀松,《符咒典》你带走,用得着哪个就照着画,忘了再查。失败了就是灵气没控制好,多试几次就会了。画在符纸上容易些,熟练了也可以直接凭空打。”
“还有这个,接住了。”
支修话音没落,奚平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剑??直逼他眉心,半个飞琼峰都跟着战栗起来。
然而那睥睨无双的剑??却没伤他??毫,只是钻进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道剑??你带走,化入骨琴,危急时可以弹出去唬人。只是半仙没有真元,升灵剑??也不是凡间那点灵气撑得起来的,弹一次得抽两颗白灵。省着点,别把你家那几座矿山弹破了。”
奚平:“……”
崔记的表少爷也听得膝盖一软。
“下山令我尚未交还,你带去,只说我派你去追查邪祟余孽。”支修说道,“士庸……”
他像是还有什么想嘱咐,然而终于化在一声叹息里。
金平城依旧不??天日,飞琼峰的旭日已经染红了莽莽雪原。
38、魍魉乡(一)
太明??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 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竟没能撑到年尾。
腊月初八夜里,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 浓烟连日不散。
第??天后晌, 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大东家吊死在??家梁上, 脚?铺着“血债血偿”四?大字。
两天后,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虽有侍卫拼死保护, 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运河办大厦外面??人画了爆破法阵, 未遂——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青龙塔察觉, 天机阁赶到时??爆?亡。
民怨声起,妖邪猖獗,人间行??们疲于奔命, 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
太明皇帝震怒, 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狱, 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
腊月十五,大朝会上, 太明皇帝?旨, 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不等过年, 即刻出京。
谕令一落?,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心里都嘀咕:老爷子这什么意思?考校?
散了朝会,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 将庄王单独留了?来。
庄王不意外——雪酿的事其?不难查,不用太子示?,底?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过年。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说陛?不止剑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去给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银耳挑出去,这小子毛病忒?,他不吃那?。”
“不用麻烦,”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儿子都什么年纪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皇帝点了点他,“岂有此理。”
皇帝没??生气,庄王就半??半假地告了?罪,等着他说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了朝会一摘,他??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谈,他不知什么毛病,拉着庄王说起家常,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末了??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小子,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提前进了内门?”
“正德”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庄王便道了声“是”:“谁也没想到,舅家受宠若惊,??怕他到内门??那么不知轻重,惹峰主烦。”
“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哪会跟小辈计较。”老皇帝想起什么,??笑道,“那?小混蛋我可记得,小时候路????不稳,第一次抱来给我看,就敢动手揪我胡子,胆大包天……三岁看老,我就说,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
内侍奉上梨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铭文保护?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父子两人。
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赔了?笑,就要将话岔开,却听太明皇帝忽然??说道:“??初你??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去,幸亏??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
他怎么知道的?赵家??漏了风声?
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色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愿与儿孙分离。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人??懒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祸,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来。”
老皇帝注视着他,眼角的笑纹深了些,不往?说了,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
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等会说,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换的画。”太明皇帝顽童上?似的,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
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
暖阁为了过年应景,换了一幅《迎春图》。那是副古画,笔法有点稚嫩,不像什么名家手笔,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
“怎样,你猜这是谁的??迹?”
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颇不以为然。
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陶然翁”,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迹”,难道??能有谁仿它不成?
“这倒看不出来,画风独具一格,看着有点南地风情。”
吵得人眼疼。
“猜错啦,此人可是土生土??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这是端睿大??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
庄王一愣。
端睿大??公主?
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修清净道的那位?
“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很受宠爱,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能书擅画。十来岁的时候,仁安皇太后寿宴上,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学那市井艺人说书,逗得满座捧腹,太后叫人来赏,才认出是她。”
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错了。他懒得陪老??子扯这些闲篇,便??要将话拉回正轨:“确?没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却转过?来,说道:“她跟你一样,是先天灵骨。”
庄王瞳孔倏地一缩。
“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想进一步,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彻底忘了‘周雪如’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凭诸?杂事纠缠撕扯,修清净道不得清净,终?止步于升灵……不过她??是比你幸运一点,”皇帝抬??看向那稚拙的画作,轻声说道,“她只有先天灵骨,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对?边人的诸?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么重。”
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摆出一副“虽然不知道父皇陛?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圣人放?屁都正确”的姿态,他以不变应万变,没吭声。
“行啦,别再装啦,这么?年,你不嫌累吗,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情深体弱’,什么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一摆手,露出些老态,“楹,朕膝?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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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王站直了,坦然??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问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你为何要拦?”
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一压,沉默片刻,他说道:“陛?坐拥天?,天?都是陛?的棋。臣生来一无所有,??十余年,?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舍不得拿出来摆。上不了台面,陛?见笑了。”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点不由人。”老皇帝有点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大马金刀地一坐,他说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臣愚钝。”庄王公事公办地回道,“请陛?示?。”
“朕要你不遗余力。”老皇帝将方才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开,森然道,“查那些?脑满肠肥、把人往铁熔炉里填的妖魔,把那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畜生都开膛破肚,不管他们背后主子是谁,你办不办得到?”
庄王回道:“谨遵陛?圣命,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等陛?裁定。”
您老就算把我舍出去,??己??能摘干净怎么的?
??十?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着仙山三十六峰内斗浑水摸鱼,这回玄隐山可没给他默许。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伤口已经烂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这把刀交到你手里。”
庄王一皱眉,倒有点摸不准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怎么,陛?这是打算造反?
“天就要崩了,太子过于仁厚优柔,他……他担不住,只有你心够狠。”
不知是不是庄王心有所想,他总觉得??己在皇父的笑容里看见了几分癫狂意味。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进仙门,拜在司命一脉?,这里面必有端睿大??公主的手笔。楹,仙门已经选了你。”
庄王心说:所以呢?
姑且算玄隐??的偏向于他,那一点偏向能让仙山容忍这种挑衅?
老??子不会也喝过那些加了料的雪酿吧?
太明皇帝却不再说了,只叮嘱道:“你去吧,别让朕失望……临??前记得去看看你的母亲。”
直到华灯初上,庄王才从广韵宫里出来,钻进马车,铭文立刻将烟尘隔绝在外,纸片白令从他朝服袖子里钻出来:“王爷,陛?刚才……”
“别吵。”庄王摆摆手,用力压住太阳穴,“我静一静。”
白令就不吭声了,从怀中取出一瓶春晖丹放在庄王手边,无声无息地陪在一边。
马车缓缓朝庄王府??去,铭文外?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庄王一直闭目养?到庄王府,车??没停稳,忽然听见琴声。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开,问道:“哪来的琴声?”
白令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府……”
不等他说完,庄王已经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了车。
白令飞?化成纸片,黏在他袖子上,家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撑开伞追上去:“王爷,?着雪呢,小心着凉!王爷!”
庄王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院,一抬??,就见南书房屋顶上一人一猫,一对冤家。
大黑猫疑惑地在来人?边转,凑在他袍角闻来闻去,大约是觉得熟悉,??好像哪不太对。
而那阔别了几乎四季的人一抬??,冲庄王一笑:“三哥,我??来蹭饭啦!”
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庄王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将从广韵宫里带出来的一?阴霾脱在了门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强行板起脸:“你在仙门大半年就学会上房揭瓦了?成何体统,??不?来!”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猫夹起来,在猫的惨叫声里,挟持着它从房顶一跃而?。
黑猫??时就想起这妖孽了,⺳?仇旧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横过一爪就要挠花奚平的脸。
然而“旧恨”今非昔比,脚?踩着风似的,奚平人影一闪,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庄王?后,踮起脚探出??,冲黑猫做了?大鬼脸。
庄王:“……”
好了,潜修寺里惊心动魄一场,原来惊的都是别人,这位??己一点心也没??。
“师父让我?山办点事。”奚平像进??己家一样钻进了庄王府的书房,轻车熟路地??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在原来的小茶盘里放着,“我刚回了趟家,本来不想大晚上过来找你,结果听我爹说,陛?让你出远门……我说陛?是不是亲爹啊,有这么使唤人的吗,年都不让过!”
庄王只好挥手让家仆退?,感觉支将军的好脾气确?名不虚传——把这东西惯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仆一??,奚平就眼珠一转,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卫大哥!”
庄王一顿。
??他点明了藏?之地的白令只好飘?来,化作人?,寒暄道:“世子爷——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世子才开灵窍半年,已经强过大半天机阁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这话他不会接了。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问道:“你何时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时候就知道,”奚平说道,“暗卫大哥??教过我一?铭文字。我感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纸人隐匿技术绝佳,能???凡人感觉到,白令心态差点没绷住:“世子如何感觉到属?在附近的?可是属?露了什么马脚?”
“没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脸色就知道。”
庄王捏着茶盏,静静地问道:“你不觉奇怪我?边为何会有修士做暗卫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关我什么事”挂在了五官上:“哎,对了,三哥,我给你看?好东西。”
“你……”庄王看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一愣,只见那是一颗指腹大的白玉坠,借着玉上天然一点绿意,镂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
奚平没用手碰,??不太熟练地隔着一层灵气,从芥子里抓出白玉坠,险象环生地放在了庄王手里。
玉坠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莲竟缓缓地绽开了,庄王顿时觉得一股清风从他?上扫过,连日来胸口的闷痛消减了不少。
白令像怕惊了那花瓣似的,放轻了声音:“这是传说中……林炽大师亲手雕的护心莲?”
“对,师父命我?山前在飞琼峰捡几样仙器带??,我看见这?就讨来了。这玉在飞琼峰吸了一百?年灵气,都腌入味了,哪怕没有修士催动,也够它开一百年了。带在?上能祛病除秽,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酿什么事也没有。”
庄王听见“雪酿”两?字:“南郊厂区的事,是支将军告诉你的?”
“嗯。”奚平一点??,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然地把话题揭过去了,??低??从?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纸,“??有这?……哎,不对。”
他翻了翻,见不小心把画废的也掺进去了,??往外扒拉出一?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这几张是好的,?面的?少都有点问题,不过反正也有点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尘符咒啊。”
“我现在就练会了这一?。”奚平抱怨说,“我师父除了剑,其他都不靠谱,扔给我一本符咒典让我??己查,说得就跟查《说文解字》似的一翻就会,哪那么简单啊!”
庄王将那护心莲握进手心里,一时间,他竟仿佛隐隐有些局促,说道:“我?边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那不一样,这我画的。”
好像“他画的就是比别人画的有意义”是什么不言??明的??理。
庄王哑然片刻,扶额笑道:“????了什么本事,挨?拿出来显摆吧。”
“??有琴。”奚平说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隐形的琴弦,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白令说道:“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这是什么法宝?我倒孤陋寡闻了。”
“这叫‘骨琴’。”奚平没?说,“三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啊。”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饱了再弹。”
本以为他吃饱喝足能忘了这码事,谁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献艺。庄王也不知道支将军给这货一把琴是安的什么心,只好将耳朵豁出去了,调整了一?状态,洗耳恭听余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却没弹他那些不知所谓的浪曲,坐?来手指轻扣,他拨出了一首《空明安?咒》。
庄王听着,他那“骨琴”应该是一把有疗愈作用的仙器,琴声平和沉静,越过王府院墙,传出好远。寒鸦与麻雀在南书房外落了一墙,看见奚平就哈气的黑猫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在书房找了?角落,竖着耳朵卧?。
中间琴声停顿片刻,几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过?来,见奚平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庄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睡着了,毫无心事似的。
白令轻手轻脚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盖好??子。
安?咒??响了?去。
阿响——魏诚响在天将破晓时,来到了南郊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了五十步,掀开一块焦烂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荷包。
包里是满满一袋蓝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蓝光一闪,隐没在了她手心里。魏诚响背上行囊——里面装了两块牌位、一块转生木牌、一打杂合面饼、一把零钱……与一张没开奖的金盘彩。
然后她往渡口??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经挤了五六?衣衫褴褛的人,都是青壮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无处可去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麻木。
撑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场废墟上击板而歌的老乞丐,??篙一摆,小船划开水波,像是要载着这一船人过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驶过渡口换蒸汽船,蒸汽船上?来一?接引他们的人。
魏诚响目光一扫,就见好几条差不?的小船停在旁边,就知道像她一样??这群邪祟招揽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来的接引人跟每?上船的静默施礼,轮到魏诚响的时候,那接引人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好像有?生魂混进了死鬼堆里。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冲他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火不??,蝉声无尽。”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与我家太岁谈灵石的事,不料突遭蓝衣搜捕。”魏诚响隔着包裹,紧紧地抱着怀中两块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号六十,太岁命我与诸位同往百乱南疆。”
39、魍魉乡(二)
腊月十七, 三皇子庄王南巡。
这位三殿下身体??好,平时??大离开京城,众人摸??准他什么路数, ?知道体弱多病??人大体有两种:??么是因病柔弱多愁, ??么是因病乖戾无常。??知道这位是哪一种。
??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庄王出发挺急, 走得并??快,人还没离开金平城门,?程路线已经?之于众, 给众人留足了准备时间。
各地官与商都松了口大气——庄王是体面人。
是体面人就好, 王爷体面, 底下人??有余地妥帖,两好合一好,??就皆大欢喜了么。
“太子那边果然和起稀泥了。”船里太晃, 庄王看??了字, 便让白令将各路传上来??密报念给他, “陛下没有表示。”
“唔,”庄王有些迟缓地一点头, “??意外。”
??知为什么, 他心里罕见??有些没底。
太明皇帝和玄隐之间既暗潮汹涌,又有种微妙??默契,他没??完全把握。
周楹是习惯藏?迷雾后面, 事事洞若观火??人,此时猝??及防地被推到??台,他隐约有种??失控??感觉。
白令觑着他??脸色,话音一转,又道:“世子今天跟天机阁庞都统离了京, 青龙塔暂交赵誉统筹,做什么去了没说。”
闭目养神??庄王睁开眼,想了想,他说道:“应该是去百乱之地了。”
“查梁宸??事?”白令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庞都统,又有飞琼峰注视,这一路应该是没什么危险。?是那百乱之地可??比大宛,世子有??历练了。”
庄王揉了揉眉心:“我估计他??是支将军派来??,派他出来??干什么?庞文昌手上有‘问天’,真有事又??是联系??到飞琼峰?。”
白令:“那是……”
庄王道:“准是他自己吵着??下山玩。”
白令刚想说“怎么可??,那??何体统”,随即想起永宁侯世子那奇人,又把话咽了——那货也??是办??出来。
“支将军?星辰海边练??个剑修,??到两百年升灵,剑心尤胜铁石。我看士庸未必接得住他??道心。那小子当修心求道是好玩,每天净是弄些旁门左道……”庄王说到这突然打住,???自?地扣住他颈间绽放??雪莲,半晌,叹了口气,“叫他去那里,亲眼瞧瞧无力之人是什么下场也好。”
百乱之地,一队蒸汽客船驶过寂静??河道,“呜”一声长鸣,抛出滚滚??浓烟。
船舷上镶着紫铜??百花浮雕,团团围着两排兽头炮口,下面压着??排??四等铭文,一看就是大宛官船。
卯初二刻,天还没亮,早晚班??船员已经开始交接,这些“船员”个个披着甲,船上甚至有一支火铳队。
原来这??是普通??官船,是大宛边境开往百乱之地换防??。
南阖灭国后??了所谓“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是分灵石矿,那魔瘴丛???破地方没人稀罕管——美??名曰“共治”。
各国都有辖区,辖区中有自己??驿站和驻军,协助灵石运输、安置本国商旅等。除了灵矿区,凡人?这待太久容易损伤身体,因此驻军采用轮换制,大宛辖区两月一换防。
百乱之地虽然危险,也多奇珍,尤??是一些相传??壮阳??奇花异草,?金平那帮闲出屁来??有钱人中间很受追捧。??钱????命??商人趋利而来,找得着门路??,就花钱?换防船队上买个客房,蹭驻军??船,贵是贵了点,至少安全无虞。
??过正值年底,出来走动?意??人也??多,蹭船客都住?队尾??一艘蒸汽船上。
卯正,三层最角落??一间客房就亮起了灯。
一个手脚轻如狸猫??小仆推开窗户,将晨风放了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人,面露无奈。
?见一卷书卷闹鬼似??飘?半空,正隔着被子??断戳着底下那颗脑袋。
裹?被子里??脑袋装死到底,怎么戳都??动。
文雅??方式叫??起,书卷倏地抬起三尺,准备??动武抽他。床上那位好像一条千锤百炼过??蛆,每次都?书卷堪堪??抽到他??时候扭开,一寸??多、一寸??少。
小仆叹了口气,将床帐挂起,毕恭毕敬地把那书卷“请”了下来。
卷中先掉出一页纸,满纸??完整??法阵,上面一?小字:昨??功课考校,补全纸上法阵——奚悦??得代笔。
小仆——正是奚悦,按住颈上隐形??驯龙锁,把考卷传到了床上那条蛆脑子里。
片刻,被里伸出一?暖烘烘??爪子,摸瞎爬了一会儿,抓住了奚悦??衣摆。
奚平:好悦宝儿,替我做了。
半偶:少爷,这是你??功课,峰?说??让我代笔。
少爷埋?被子里??吭声,揪着他衣摆??手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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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悦义正言辞地拒绝:峰?知道了肯定会治你??,快起来吧少爷!
名叫奚平??大蛆裹着被子往床里蹭了一尺,表示他看见法阵就想吐,挨打也??起,死也??起。
奚平人下了山,阴魂??散??功课并没有放过他。
支修自己从来??睡觉,也??让徒弟睡,每天卯正??后传一个小书卷给他,接驾稍??及时,那玩意就开始打人。
书卷里注明他这一天??功课,并附一卷考题,考他之??学过??。
天天得学,天天考,丧心病狂。
早知道,他宁可把自己埋飞琼峰里也??闹着下山了。
奚悦禁??住他三求两赖,?好乖乖给他代笔。
他那烂泥扶??上墙??少爷得了逞,把脑袋钻出来,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起回笼觉,并美滋滋地做起梦来:奚悦??是将来??自己给自己改法阵就好了,他什么都??用管,让半偶自?长??个大??。
奚悦过目??忘,字虽然还没练好,但画法阵挺快,??到一炷香,就将考卷上??法阵都补全了。然而没等他把笔放下,考卷角落里就浮起一?小字:注入灵气。
奚悦:“……”
还得注灵气啊,他??会注灵气。
于是半偶拿着那纸去找奚平,??等他走到床边,那?心平气和??小说明就消失了,考卷上换??了狂草:我就知道,逆徒!
奚悦目????偶身,还没高级到可以像修士一样运用灵气??程度,因此他没察觉到考卷背面还有一个隐形??法阵,正好与他补全??那阵连?了一起。?于没有及时注入灵气阻断,那法阵纸登时暴走半空,卷??了一把纸剑,一道灵气朝做梦??奚平劈了下来。
半偶:“……”
正打坐??庞戬一睁眼就感觉到隔壁有灵气乱窜,知道支将军又开始训徒弟了。
太岁一事至今秘而??宣,这回去南矿又??处理内鬼,因此庞戬带着奚平秘密来到大宛边境,乔装作?商,混上了换防船——???是庞戬乔装,奚平怎么都?,反正没人认识,他看着也??像什么正经人。
蒸汽船虽快,横穿百乱之地去大宛驻地也得几天,于是庞都统每天早晨都??围观一场鸡飞狗跳??大戏。
师徒二人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起来精彩纷呈,颇有看头。
纸剑里打??灵气??知有什么神通,?追活物,碰到门窗墙柜就会温和地反弹回来。反弹??灵气??消散,转头就跟着加入追打逆徒??退伍。奚平越躲越弹,越弹越多。
披头散发??奚平被满屋??灵气逼??上蹿下跳,往手心一抹,手上多了一卷蚕丝似??细线,蛇信似??探出去,一下打散了三四道穷追??舍??灵气。
这是奚平?飞琼峰上挑??五件仙器之一,名叫做“缠灵丝”,柔若无骨、细如发丝,单根??丝线肉眼几乎看??见,打人??疼,但专门??打散灵气。
师尊说,这东西就好比是一根撬锁??铁丝,放?那什么用也没有,落到神偷手里就??了破门神器。它??发挥多大作用,全看?人。?人???,拿它上吊都死??了;但??是?人对灵气够敏锐,下手时机够精准,这开窍级??仙器???筑基、乃至于更高??战局中偷鸡摸狗。
奚平显然还??太?,追他??灵气太多了,他一个??学会御剑??半吊子没有“神偷”??水平,很快左支右绌起来。
庞戬幸灾乐祸地?隔壁?热闹,间或?见几声抽气,就知道奚平挨了揍,简直想抚掌赞叹一声“教训得好”——就没见过开了灵窍还睡懒觉??货,该打。
奚平正被灵气追打得满头包,?见隔壁一声轻笑,顿时气??打一处来,心说:看小爷笑话,给我等着。
他将缠灵丝一抖,打掉逼至眼????几道灵气,趁隙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仙器——那是一枚田黄闲章,刻??是“天涯共此时”,作???详,奚平一眼就看上了。
他愿意给这玩意取个诨名叫“祸水东引章”,是这么用??:拿它先?甲地盖个印,趁那印灵气没散干净,再?乙地盖一个,???甲乙两地相距一里之内,就??被这章连到一起。
奚平头天刚假借到处参观,给他庞师兄留了个戳。
“既然师兄这么高兴……”奚平纵身一跃,人几乎贴?了屋顶上,密集??灵气擦着他过去,撞?墙上,反弹回了双倍。他落地时头也??回,“啪”一下?墙上盖了个“天涯共此时”。
灵章即刻?效,两个房间瞬间打通。
奚平:“那就有福同享吧哈哈哈!”
庞戬正优哉游哉地隔岸“?”火,猝??及防被一个戳盖到了“对岸”,汹涌??“灵气箭”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夭寿了!
说时迟那时快,庞都统??愧是筑基以下第一人,人影一闪已经退到了门后,??知从哪拽出一把长剑。
剑身“呜”一下挡住漫天灵气,庞戬手背上青筋一跳,挥动长剑,扑面而来??灵气被那剑卷了起来。来自飞琼峰剑修??真元灵气天然与剑亲近,缠?剑刃上镀了一层寒意逼人??霜,消停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一抬头,就见那祸水东引章连通处,姓奚??混蛋冲他呲牙一笑:“早啊庞师兄,送你一道无双剑气,??用谢!”
话音没落,灵章灵气耗尽,两个房间各归各位。
庞戬:“……”
竖子!
庞都统??惯着他,火速将屋里被灵气掀起来??东西归位,撸袖子穿墙去隔壁,准备收拾那小兔崽子。
奚平披上外衣,正一边让半偶梳头,一边人五人六地翻看支修给他??新功课。见庞戬闯进来,他一点也??慌,将那书卷往??一推,笑道:“师父让我多谢庞师兄相助。”
庞戬定睛一看,见书卷上支将军工整??字第一条写??是:熟悉“缠灵丝”与“共此时印”用法,灵气已寄到。若收拾??了,去找你庞师兄即可。
庞戬:“……”
庞都统还没??功?杀气腾腾??脸上挤出个微笑,忽然,大船一个疾停,桌上??水泼了出去。
奚平眼疾手快地将书卷端了起来,?见一声低低??兽吼。
此时尚未破晓,启明星孤独地悬着,河水两岸水汽未散。奚平从船上探出头去,看见晨雾深处有一个巨大??身影,正横穿大运河。
那巨兽形如穿山甲,尖头长尾,背后布满金鳞,四肢悠然地?水中滑动,仅露出水面??部分,就跟换防大船差??多高!
一队小船跟?它身边,随着巨兽划出??水波起伏。船上用长杆挑着特殊??雾灯,夜色中发出温柔??乳白光晕,照亮了巨兽??背,优美如连绵??山脊。
从船上看过去,此情此景就像一场光怪陆离??梦境。
奚平?见外面有人说话,想必是??他船客被突然抛锚惊动,出来探问。
船上??换防驻军回答:“此处乃蜀国驻地,时常??碰见他们放牧灵兽。我们船上有仙门赐??四等驱兽避瘴铭,??靠太近就没事。”
蜀国教凌云,擅驭兽之术。
奚平曾跟着崔记??商队去过蜀国都昭业城,见??“灵兽”都像寻常猫狗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
“你说??那是商贩拿一点异兽血统配出来??,哄孩子玩??宠物,??是‘灵兽’。”庞戬?说,便对他道,“驯龙锁就是他们那边传来??控制灵兽??,你想,拴条猫狗用得着那么隆重??仙器么?”
少年人得匹好马都??高兴半个月,罕有??爱异兽??,奚平也??例外。
他几乎??把上半身都探出窗外,一迭声地问庞戬:“庞师兄,这大灵兽叫什么名?看着脾气很温驯啊,它有多灵?通人性吗?话说回来,蜀国是地方??够吗,怎么大老远??把灵兽弄到这养……”
这时,那悠然自得??巨兽朝他扭过头来。
奚平眼??一亮,然而还??等他看仔细,那巨兽突然亮出一张血盆大口,咬向旁边一艘小船!
它满嘴丈余高??利齿,寒光竟穿透晨雾,连人带船??过一口。奚平猝??及防,覆盖着灵感??耳朵一下捕捉到了大牙穿透血肉??声音!
“??是地方??够,”让人毛骨悚然??咀嚼声里,庞戬负手站?窗边,平静地答道,“是百乱之地??‘人工’比较便宜。”
奚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按?窗棂上??手猛地一紧。
庞戬一把扣住他??肩:“此乃别国驻地,这是大宛官船,你做什么?”
蒸汽船上??客房纷纷亮起灯,尽管有铭文,甲板上??驻军还是悄悄端起火铳。
灵兽像山羊嚼了片叶子似??,??紧??慢地吃完了人,又接着往??游去,小船们依旧跟上,好像方??什么都没发?。
直到那些雾灯远去,大宛??蒸汽船队??鸣了声笛,继续往??走。
“那灵兽叫做‘金甲狰’,一身是宝,几乎半数??护身仙器都会用到它??鳞,血肉可以入药,值钱得很。”庞戬缓缓地说道,“确实??算太凶,除了偶尔吃人,??他倒还好。??过澜沧覆灭后,南阖国破两百年,‘百乱民’也??大算人。”
庞戬放开他:“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一声兽吼将刚入睡没多久??魏诚响吵醒,她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破破烂烂??车窗,看见远处走过一?庞然大物。那大家伙背负金甲,?晨曦中灿烂极了。
“那是金甲狰,蜀国驻地养??。这一片灵兽多,那些畜?发起疯来六亲??认??,都小心点。”一个人说着,隔着车窗看了魏诚响一眼,拖起马车旁边凉透了??尸体,??笑??笑地冲她一点头,“‘??平蝉’,有两下子。”
魏诚响没吭声——她嘴里含着颗灵石。
那颗蓝玉里??灵气已经耗尽了,石头变??松软??灰,舌头一压就碎了。她没浪费,将石末吞了,伸手摸了摸马车里破损??法阵。
转?木里??“大叔”说,就算她铁了心??跟那些邪祟走,也绝????跟那些没名没姓??难民一样。这帮邪祟拿扫帚扫落叶似??往回扫人,遇到事肯定就把这些人往外一攘,是死是活全看命。她买那么多金盘彩一个铜板都没中过,哪偷那保命??好运去?
她必须得装,装有靠山有同党,叫人??知道她虚实,??会说话就别说,实?憋??住对着转?木偷偷说。
她是“客人”??是信徒,那些号称“昭雪人”??邪祟果然对她还算客气。?船上,魏诚响有一间单独??屋,到了百乱之地上岸,别人露宿,她有马车……马车上藏了??少法阵。
据魏诚响猜测,法阵可??是一门单独??学问,反正转?木里??大叔号称自己是“剑修”,也??太懂这玩意。
头天夜里上了这马车,大叔通过转?木,对着书死抠了半宿,??算将车里??法阵研究了个七七八八——有监视她??,用攻击杀人??。后?没有连通启动,应该是备用以防万一??。
车里放了这么多?“眼”,那些邪祟准得试探她,大叔问她敢??敢按着他??指点调换修改车里??法阵。没开灵窍??凡人,即便做法阵,效果也很有限,???利用现????。
大叔说,就他自己那点法阵底子,纯属现学现卖,??保准灵,弄出岔子??用等别人动手,他就??把她跟车一起炸??渣。
“那有什么??敢??。”魏诚响心想。
她还有什么豁??出去???
头天半夜,他俩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惊心动魄地重构了法阵。然后魏诚响赌命似??一咬牙,给那法阵装了一颗灵石。
法阵静静地流过蓝光,没有当场炸死她。
清晨,改过??法阵破了,给她留了两具尸体,法阵用过??灵石眼下进了魏诚响??肚子。
马车外,露宿??难民死了好几个,据说是昨夜被百乱民袭击。
魏诚响没细看那两具死?她手上??尸体,也无暇唏嘘命比土贱??同??。
趁邪祟收尸,她抓紧时间靠?马车上养精蓄锐。
又苟活了一天。
40、魍魉乡(三)
在百乱之地, 尸?得尽快处理,否则???道会引来什么东西。
几十具百乱民的尸?被堆在??起,用??尸水??了, 几乎??是领路的三个“昭雪??”杀的。
马车里那个半男??的“六十”整宿没有露面。
偷袭他们的“百乱民”身形矮小, 四肢畸形,但动?奇快。他们个个手持利器, 疯狗??样见??就捅。新信徒们??是大宛来的,大宛富庶有序,总?来说民风偏柔弱, 哪见??这种疯子???照面??傻了。
头天夜里, 几个尊长为了保护他们拼了命。然而怪物太多, 尊长们难免顾此失彼,还是将两个怪物漏了。??们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有?伴被开膛破肚。惊恐的新信徒们虽然平均比百乱民高??头壮??倍, 第??反应却是四散奔逃, 有??慌乱中冲出了昭雪??的保护圈, 被几个百乱民活活咬死了。
那两个冲进来的百乱民像被什么吸引着,顺手杀了??, 直奔“六十”的马车。有??好心正要出声提醒, 就见那百乱民才刚靠近马车,车上就射出两道寒光,将那??对杀???眨眼的怪物钉在了地上。
干净利落, 连百乱民??给震住了。
那“六十”,难怪有马车坐,多大本事!杀怪物比杀鸡还容易,却在车里睡大觉,眼看着??死。
??开始, 见她年轻脸嫩,还有??上前搭?,经此??役,昭雪??的新信徒们??自发远离了她。
唯有??个名叫张大郎的汉子依然毫?芥蒂,走??去敲了敲马车,说道:“尊长要带咱们给走了的?伴送行,你来吗?”
魏诚响悄然睁开眼。
她记得这个张大郎,说?带陵县口音,那是她的乡音。此??为??仗义热情,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天到晚瞎张罗,??路上几乎要把身边所有????关照??来,像极了她那没事就替??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祖父。
她听见他说?,又恍惚回到家没破、??未亡的少年时。
但她没吭声,张大郎敲了几次,没??应,就自行走开了。
昭雪??将新信徒的尸?放在??处空地上,举行了??个简单的送葬仪式。
魏诚响听见??个昭雪??挨个介绍道,这殉道的?伴是谁,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在??世??有什么遗恨、有什么牵挂。然后令众信徒跟着他,将死者遗恨与牵挂诵上两三遍,跪下给尸?整理遗容,在尸?上洒了特殊的香水,口中说道:“你安心走,你的事我们记住了。”
那香味随风飘来,魏诚响警惕地将袖子浸湿,捂住了口鼻。
她冷眼旁观,见这些新信徒本来惊惶迷茫接近崩溃,但随着??遍??遍诵读别??的恩与怨,活??和死??之??似乎起了共振,他们渐渐像中了蛊似的,伴随着香??,融入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悲怆氛围里。
假如?是她??道南郊厂区大爆炸背后那瓶雪酿是哪来的,几乎要跟着??起陷进去了。他们这些??辈子没有名姓的??,谁能拒绝这种悲喜??有??念诵的归属???
那三个昭雪??中,有两个正在服食灵石粉,应该跟她??样正在修炼。还有??个,??路戴着兜帽蒙着脸,时而御物而行,明显是个开窍期的半仙。
半仙的本事她亲眼见??,在凡??看来,?说通天彻地可也差?多了。那些百乱民长得再像怪物到底也还是??,半仙挥挥手就能杀灭。要?是为了试探她,怎会有百乱民被漏进来?只要?想着找地方寄托自己,心里就能存住怀疑,再看那些??,处处是漏洞。
果然,??若?自欺,?需太聪明。
百乱之地,百年荒凉,???打理的官道只剩遗迹,被疯长的野树砍得断断续续。昭雪??的新信徒们按大宛旧俗,齐声唱起了还魂调。
往西行——往西行喽——
魏诚响又含了颗灵石,按她那便宜师父和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教的办法,打坐入定,疯狂地用灵??冲撞着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凡??躯壳。
早??天开灵窍,她就能早??天脱离这种任??宰割的境地。
傍晚,大宛的换防船队在南蜀与楚??交界处补给,那里有个小小的码头可供停靠,属于西楚。码头上有官驿,能上岸歇??宿。船上驻军挨个通??,叫搭船客?得离开码头驿站,否则生死自负。
外??驿站?收大宛通宝,只要金银。楚???????是?是想钱想疯了,??碗清汤寡水的糟烂面条,五个大子儿??嫌多,要卖二两银子。
简直离谱,栖凤阁置办??桌席面??花?了这个价!
“?吃也没别的,除非自己带。”??个?行的老行商颇有经验地拿出了自带的干粮泡水,“百乱之地么。”
奚平问:“那当地??平时吃什么?”
桌上??静,庞戬从桌子底下给了他??脚:“吃饭呢,别乱问。”
奚平:“……”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看着汤里浮尸??样泡着的面,更咽?下去了。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驿站中三三两两的大宛驻军??站了起来,紧接着,灵兽的咆哮声响起,“轰”??声巨响,驿站的蒸汽灯??跟着晃了起来!
大宛换防船下令,让所有驻军与船客立刻上船。
蒸汽船上所有铭文??亮了,将紫金雕花照得变了颜色,兽头炮口旁站好了严阵以待的兵。
“说是南蜀驻地的灵兽池传来的,”奚平听见有??说小声说,“灵兽??是仙器原材料,总有邪祟来偷鸡摸狗。”
“这么大动静?百乱之地的邪祟多大胆子?”
“听说是刚来了??批‘绵龙’。”
“啊,那难怪……”
绵龙!
奚平清晨遭遇金甲狰之后,就从庞戬那借来??本灵兽谱来看,天黑前正好看到??这种灵兽。
据说那是??种水生灵兽,龙角磨成粉,专治目暗?明。
成熟的龙身能长三丈来长,心脏却只有核桃大。成熟的绵龙心脏质地如金石,能像大能修士的“真元”??样,反复吸收贮存环境中的灵??,是筑基丹中必备的??味,??颗何止万金。
?时,它也是“窃天时”的神器。用绵龙心可以直接窃天时来驱动降格仙器,??颗灵石也?用花,是邪祟们的梦中情兽。
“你自己回船,”庞戬推了奚平??把,小声说道,“我去看看。”
奚平??开始没反应??来:“别??驻地,关我们什么事?”
他??早见识了灵兽放牧的场面,以前对昭业那点好印象全蒸发了,乐得听说那边倒霉。
庞戬??瞪眼,正色道:“邪魔外道,????得而诛之。啧,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门户之见那么重?”
奚平:“……”
???为什么,他??觉庞师兄??脸正??下,眼神却像只闻见了鸡味的黄鼠狼,?像要行侠仗义,倒像是打算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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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龙角专治目暗?明……
奚平??把拉住庞戬:“?行,师兄,你没听说??‘吃独食者窜稀’吗?”
庞戬:“……”
“奚悦回船上别出来。”奚平兴奋地吩咐了??声,摩拳擦掌道,“庞师兄,带我??个。”
庞戬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眼:“你堂堂??个世家公子,跟着我??个泥腿子出身的干这种拔葵啖枣的破事,?觉得有失身份吗?”
奚平??点也?觉得,以为庞师兄?拘小节真丈夫。
“行吧,你带了乔装改扮的东西吗?”
奚平还真有??件,除了护心莲、缠灵丝、共此时印之外,他带的第四件仙器叫做“千叟皮”——是??张面具,顾名思义,就是戴上以后能变成个老头。这件开窍级的仙器遮盖的?但是脸、连??味、灵相??并可以改,至少筑基以下修士看?出来。
夜色掩盖下,两道??影越??楚蜀边境,御剑朝蜀驻地灵兽池方向飞??去。
当年去潜修寺路上奚平就发现了,庞戬在地上走的时候挺稳重的????,??御剑,就仿佛中了什么邪,能变成个浪里白条。
他乘风疾行,快如闪电,根本?等初出茅庐的小师弟。
?到片刻,刚学会御剑没多久的奚平就跟丢了。
奚平暗骂??声,正艰难地辨认方向,庞戬又从天而降,嘲笑道:“我说,你御起剑来怎么跟个大家闺秀似的,小碎步跑快了掉粉怎么的?”
说完,又故意甩下他,脱缰似的往前蹿去。
奚平:“……”
他??觉自己确实是学艺?精,十分惭愧,但也?好意思出声让师兄等他,怎么办呢?
只好勉力追随,?时取出缠灵丝,轻轻??弹。
缠灵丝比剑快,悄?声息地追上庞戬脚下重剑,猛地往下??绞!
庞戬脚下重剑上的灵??登时被那缠灵丝绞断了大半,他得意的笑声没散,已经连??再剑掉了下去。
庞戬倏地提了口??,腰在半空中几乎对折,??翻身握住剑柄,挣开缠灵丝,??几乎已经落到距离地面??丈高处,重新御稳了剑。
奚平:“漂亮!好身法!”
庞戬:“……”
小王八犊子!
这时,奚平忽然若有所觉,蓦地??回头,见??处密林中有隐约的篝火。
“行商。”庞戬追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有门路的搭船,没有门路的走险。”
奚平皱了皱眉——他??觉到了魏诚响的转生木。
原来那些所谓“昭雪??”走到这了。
奇怪,往前?远就是西楚驻地了,虽然宰??狠,但至少没有吃??的灵兽满地跑,他们为什么要在灵兽牧区露宿?
?怕变成饲料?
魏诚响此时喉咙??阵发干。
她被哨声惊动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点?祥的预??,就听车窗被??从外面敲了几下,那个开窍期的昭雪??轻声道:“六十姑娘,贵门今夜造访蜀??驻地,你怎么也没提前说??声呢?这么见外。要?是路上看见你们‘?平蝉’的记号,就要错??了呢,敢问今夜来的是哪位啊?”
?平蝉的记号是什么?
魏诚响缓缓探手摸到转生木:叔,完蛋,装鬼遇上真鬼了!
奚平正跟着庞戬落到了灵兽池边的树林里。他??走神,脚下踩到了??个柔软的东西。
他灵??倏地被危机触动,已经来?及反应,他当机立断,头也?回地朝庞戬??跃而起。
庞戬回手??剑斩向他,奚平??低头从剑锋下钻了??去,蹿出??丈多远才回头,见庞戬剑下戳了??条四五尺长的动物。
“‘隐獐’,”庞戬道,“善埋伏、善隐藏,行动快如闪电,利爪可掏??心。反应挺快啊,小子。”
说着,他把摸出符咒枪,回手往自己和奚平身上打了??张隐迹符咒,两??身形立刻与周遭融为了???:“跟上,别从剑上下来,别碰林子里的任何东西。”
奚平??心二用地御剑跟上他,朝远处的火光看了??眼,眯了眯眼,告诉魏诚响: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41、魍魉乡(四)
魏诚响咽??口唾沫, 脑子里滑过一堆念头——什?意思,谁收谁?转生木里这位不知名?“神圣”难道就在附近?他到底什?身份,靠得住吗?
昭雪人就等在??面, 来不及??那???, 她问道:“我该怎?说?”
奚平??也不??:“就说他们是假?。”
魏诚响一惊:“真?假??怎?看出他们是假??”
奚平理所当然道:“你是真?,他们当然是假?。”
魏诚响:“……”
不是, 这位前辈,你是不是有点离谱?
假货撞到真?,不??着怎?避开, 你还要鸠占鹊巢!还要理直??壮地说??人是假?!这都谁给你?自信?
魏诚响急道:“可是穿帮??怎?办?”
奚平:“这不是还没穿嘛, 穿??再说。大不??污蔑他们是叛徒。”
“六十姑娘?”
那敲马车?声音附骨?疽一?, 焦灼?下,满脑子“真?假?”?魏诚响脱口道:“假?。”
昭雪人一愣:“假??”
魏诚响:“……”
完??,她怎?就说出来??。
可是事已至此……没办法??。
小姑娘把心一横:爱他娘?怎?怎?吧, 她都已经从金平南郊女工变成百乱?地?女鬼??, 离谱万里, 还差这一万零一里吗?
“记号是假?。”她舔??舔嘴唇,听见自己??平静得出奇?声音说道, “我不曾听闻太岁指示今夜行动, 这必是有人在冒我等?名。”
顿??顿,她不知怎?福至心灵,又超常发挥??一句:“真神神隐, 魑魅遍地,现在什?人都敢冒名行事,欺人太甚。此事我定会告知各位??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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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隔着火光与乱局,遥远地给她叫??声好。
他和庞戬藏在高处往下看,将蜀国驻地那巨大?灵兽池尽收眼底——灵兽池可能得有宁安名胜长寿湖那?大, 能看出明显?人工痕迹,一条长廊通往湖心年久失修?亭台,虽破落??,当年雕栏风华犹在。
池??烟云缭绕,巨大?灵兽身影若隐若现,像象又像狮虎?吼声顺着水波起伏。
一条通体月白?灵兽被卷在大网??不住挣扎,乍看像条吃????蓝玉?大蟒蛇,头顶却生着一?蔚蓝?角。
两拨高来高去?修士打斗正酣。
其??一边人蒙着脸、穿着黑衣,应该就是来非法捞鱼?邪祟;另一边人没有遮掩面孔,穿?也都是蜀地那种袖口裤脚扎紧?衣服,??必是灵兽牧场?人。
庞戬就听奚平抱怨??一句“也分不出谁是谁”,随后见他从芥子里摸出一副眼镜……??说,跟他现在披?这张猥琐老头皮还挺般配。
庞戬看得眼疼,问道:“这又是什?玩意?”
奚平道:“这叫‘不见光镜’,戴着这个镜子,筑基以下,只要是不如我修为高?,不管怎?乔装打扮,我都能看见他们灵相???真名。”
庞戬莫名其妙,心说你没事看??人真名干什?,相亲吗?
他这会儿离近??才发现,奚平脚下踩?佩剑压根就不是什?仙器,那还真是把“佩”剑,剑鞘??布满??完全没必要?雕花,镶??一?老庞看不懂?宝石,柄??一个华贵?锦鲤标昭示??此物性质——那剑鞘是件崔记出品?男装“首饰”。
配??奚平现在披?皮,就像个满肚子花花肠子?老不正经。
至于剑鞘里那“瓤”,大约是块随盒附赠?破铁片吧。
庞戬忍不住说道:“你从飞琼峰都拿??些什??有没有正经东西?”
奚平:“有一件林炽师叔手作。”
庞戬:“哪呢?”
“治病?,我没病,送人??。”
庞戬:“……”
“那什?威风凛凛?宝剑长弓,我也??带走啊,”奚平无奈地叹??口??,“可仙器有属性嘛,一个个脾??都那?大。我拿完缠灵丝和祸水……共此时印以后,飞琼峰???仙器都躲着我,我有什?办法?”
他说着,将“不见光镜”架在鼻梁??:“人生总是得有取舍啊……咦?”
魏诚响?心跳快把她肋骨砸折??,但她不敢大喘??破坏自己?“高人”形象,说完鬼话,只好面无表情地憋着。
就听那开窍期?昭雪人拖着长音“啊”??一声:“竟有这种事,连我都被他们骗??,若不然,今夜我们本应到西楚驻地露宿?。”
魏诚响小心地把??吐出去。
算混过去??吧……
昭雪人笑道:“六十姑娘也不要生??,我先代你联系??伴。”
什??!
魏诚响?心给卡在两根肋骨条??间??。
“说来也巧,”那昭雪人缓缓道,“我早年在南疆游历,认识??一只‘不平蝉’,大家虽信仰不??,但目标总是一致?,后来联系也一直没断。这位朋友如今也在南疆,待我传信给他。”
许是这段日子一直吃灵石粉末,魏诚响?五官比?前敏锐??不少,隔着马车,她清楚地听见那昭雪人折纸、纸片放飞?声音。
冷汗浸透??她?后衫。
不知灵兽牧场里?修士使??个什?神通,大晴天里,一道惊雷落下。
奚平将不见光镜往鼻梁下一拉,目光从镜框??面探出去,又透过镜子看??看。
“我这张嘴真是神??。”他心说,“这帮人还真是假邪祟!”
奚平?所以拿走“不见光镜”,就是为??到南疆查太岁余孽——太岁余孽他谁都不认识,即使取下师父?清心诀,他也只能听见一堆七嘴八舌?杂音,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来个余孽亲自站在他面前晃一圈,他不见得能认出来。
除非奚平能锁定具体人。
就是像他师父??劫钟?付梁宸一?,拿到?方灵相???真名。
邪祟们许??面貌损毁,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出来,彼此?间也都是假名代号,要??迅速知道真名,以他现在?修为见识,还是得依赖仙器。
奚平一眼扫过去,那些偷灵兽?黑衣人真名就一目??然,然而当他试着??转生木定位这些人?时候,却发现查无此人!
更离奇?是,黑衣人里还有一位,名字显示不全,只有个模模糊糊?“林”字。
??镜子看不见?方全名,说明那人比他修为高……好歹有个字,应该差距不大,只高一点。
“庞师兄,”奚平拽??拽庞戬,把“不见光镜”递过去,“你替我看一眼??间指挥?那个黑衣人叫什??那人修为比我高,我只能看见他姓氏。”
庞戬正在盘算怎?坐收渔利,接过来随手戴??,瞳孔骤然一缩。
奚平感觉他放松?身体一下绷紧??,忍不住朝他递??个疑问?眼神。
庞戬惊骇交加,下意识地将那眼镜摘下来检查??一遍,怀疑东西坏??。
他惊骇在两点:第一,奚平指?那人,他也只能看见一个“林”字,所以?方?可能是个筑基修士。庞戬自己离筑基只差一封内?接引令,戴着顶级?开窍期仙器,能看见筑基修士?姓不稀奇,可奚平不才是个刚入?半年?小弟子吗?
第二是,那些他能看见?名字里,有好??个他认识……如果没记错,那??人都是南矿?驻矿管事!
庞戬第一反应是:难道这就是矿里?邪祟内奸?
但他没声张。
这罪名太大,一旦坐实,是要株连家族?,必须慎重……毕竟人重名重姓也不是稀奇事。
庞戬转过头,透过不见光镜打量着奚平——他倒是能看见奚平?名字,只是十分模糊,“平”字只有大半边:“你什?修为?”
奚平眉梢一扬,反应快得惊人:“所以你也看不见那姓林?全名?那难道真是个筑基?”
庞戬震惊??:“你难道真是先天灵骨?”
奚平跟他?视片刻,眼皮也不眨地说道:“啊,是啊。”
庞戬听完,真恨不能顿足捶胸——捶奚平?胸。
怪不得这?个不靠谱?东西,在潜修寺没受完一年训就能进飞琼峰!
怪不得他连御剑都御不利索,支将军也敢放他下山乱跑!
先天灵骨,一旦开灵窍就有??人百年修为?先天灵骨!
??千年不见一具啊,怎?就生在这?个货身??,天理何在!
奚平见他脸色精彩纷呈,越发人来疯,顺口吹牛道:“我刚进潜修寺那会儿,罗棒棒师兄还判??我个甲等灵感呢。”
“放屁!”庞戬道,“先天灵骨和甲等灵感凑在一起,那不成妖孽??,凡人身如何能承受?要真二者兼备,你早二十年就死你娘肚子里??,还??到处散德行!”
奚平反正不要脸,牛皮吹炸??也就一笑而过,问道:“师兄,筑基自己不就能‘窃天时’吗?为什?也要偷绵龙心?”
庞戬沉吟片刻,皱眉道:“我看这事儿水有点深,趁机揩油你就??惦记??——离筑基修士远点,??以为你有灵骨就算半步筑基??,筑基和开窍?间有如天地???。”
奚平乖巧得?:“哎,听你?。”
庞戬:“镜子借我,顾好你自己,就在这等着??乱动,我过去看看。”
那林姓筑基甚至都没放开打,灵兽池???战局已经在一边倒??——蜀国灵兽牧场?修士明显不敌。
凌云一派主修驭兽,???修士也一?,临阵战斗力有一??半是靠灵兽。此时灵兽池???灵兽们不知都吃错??什?药,一个个病恹恹?,走路都晃。
庞戬靠近??才发现,那些低吼更像是悲鸣。
显然,这些黑衣人手里有克灵兽?法宝或者药物……庞戬知道??种,但那可都是天价——既然能克灵兽,自然比灵兽本身要贵。
那?问题来??,这?贵重?东西都弄得到,这些财大??粗?黑衣人为什?还要来偷这??头灵兽?
那不是拿金网兜捞河螃蟹?
况且既然能控制灵兽,为什?不悄悄地摸进来揩个油就走,非得弄出这?嚣张?动静?
庞戬透过不见光镜,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熟悉?名字??。
心里惊涛平复,他仔细琢磨,只觉得此事越发蹊跷:假如那??人真是他知道?驻矿修士,应该也都是世家出身,怎会与穷酸邪祟为伍?这不合理。
这时,一个蜀国修士一脚踩空,摔进??灵兽池里,身背驯龙锁?灵兽昏??头,竟甩??那修士一尾巴。驯龙锁??寒光一闪,人飞出去??,兽也发出一声垂死?尖鸣。
眼看不妙,蜀国修士再次吹起长哨。
哨声在驻地??空盘旋,数十条影子御剑而来,落地后迅速结阵。
那姓林?筑基修士长啸一声,再不压抑修为,原本缠在绵龙身???网兜倏地扩大,竟像要将整个灵兽池都网走。
庞戬躲在旁边,数着蜀国修士人数:三十七、三十八……
整个灵兽牧场,能有??少修士?
他心里明白过来:这些黑衣“邪祟”恐怕根本不是来盗灵兽?,就是为??弄出动静,将灵兽牧场?蜀国修士都聚集过来。
调虎离山吗?
魏诚响靠在马车??,??乎虚脱,薅出转生木:“叔,那个昭雪人居然认识不平蝉里?邪祟,我差点露馅!”
奚平正盘腿坐在他那金贵?佩剑??,眯着眼思考庞戬为什?借走他?“不见光镜”——他有太岁留下?隐骨,需要看那些太岁余孽?名字。
庞师兄借走眼镜,又是??看什??
看他方才?反应,那些黑衣假邪祟里,肯定有他认识?名字。
还有那看不清名字?筑基修士……姓林,这可是玄隐大姓。
难道……
奚平?魏诚响说道:“不会露陷?,这些邪祟真是假冒?。”
“你早知道不告诉我,吓死我??……”魏诚响抱怨??一声,又飞快地说道,“先不说这个,叔,跟他联系?那个‘不平蝉’要见我!”
奚平道:“不奇怪,‘太岁’已经销声匿迹半年,他们这些人都成??没头苍蝇,你突然冒出来说自己接到太岁指示,他们自然要来盘问?。”
魏诚响:“我见不见?”
奚平:“你能跑吗?”
“不能,看着我?昭雪人是个开窍修士。”
“那你还说个屁,见。”奚平道,“转生木挂脖子??,我给你看着。”
太岁本人都是他亲自忽悠死?,手底下??个余孽算什?,少爷来者不拒。
魏诚响感觉这位前辈时而靠得住,时而靠不住——教她改法阵?时候说一句话憋半天,难产似?,自己还老一惊一乍,能吓死个人。撺掇她一起招摇撞骗?时候,底??却足得仿佛干回??老本行。
她定??定神,挂好转生木,下??马车。
昭雪人已经在地??画好??一个法阵,四角装????碧章灵石,那闪着绿光?法阵??间,浮现出??一张?平淡?男人面孔。五官长得让人转脸就忘,是修士隐藏自己面貌时常见?伪装手段。
男人招呼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魏诚响清??清发干?喉咙:“宁死霜头不违心。”
“我代号‘一’,”那男人打量着魏诚响,似乎惊异于她?年纪,飞快地说道,“六十小姊妹,敢问你师承?”
原来他就是传说???“无常一”。
魏诚响端着下巴,将拳头攥紧,以防??人看出她手在抖。照奚平教?,她高傲地说道:“我没有师承,不过太岁星君曾命二先生照顾过我一阵,算是领我入?。”
“二先生”早拎着鸟笼见阎王爷去??,死无?证,无常一便道:“原来是他——你说太岁联系??你,可是真??他老人家可还好?”
魏诚响冷笑道:“有劳挂怀,他老人家不太好,还??命我请教诸位:他当年将南矿这?重要?据点交到诸位手??,你们就是这?办事??矿区那些玄隐走狗今夜为何会假扮我们,偷袭南蜀灵兽牧场?”
维系法阵?昭雪人听得都愣住??,心道:那些偷袭灵兽池?“假蝉”是大宛驻矿?人?
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朝廷命官假扮“邪祟”,到邻国牧场里偷摸鱼!
等等,这小丫头一直在马车里,连头都不露,她怎?知道??不平蝉?神秘太岁果真有诡谲?处。
无常一听完确实一惊,再顾不??怀疑魏诚响身份,脱口道:“师……太岁,他们在找‘那里’!”
奚平搓??搓自己?下巴。
哎哟,有意思??,给他套出来??,那假邪祟居然真是自己人。
“那里”是哪里?
梁宸在南矿除??发展??一帮信徒,还里通??国,跟蜀国私相授受?
还有这个“无常一”……第一个太岁信徒,跟??人果然不一?,他好像知道梁宸?真实身份。
“无常一”自知失言,飞快地看??昭雪人一眼,又道:“半年前,咱们不少弟兄暴露,旧联络记号也被他们据为己有。走狗们自然不能顶着玄隐????身份夜袭南蜀,??来是觉得冒充咱们最安全……”
“不。”魏诚响虽然肝颤,心里追着奚平吼??三遍“前辈你是不是疯??”,嘴??还是完整地将奚平教她?话学??出来,“天机阁瞒得紧,你不知道也是正常。金平狼狗……已经和我真身打过照面。”
无常一?表情一刹那间让奚平明白,他不单知道梁宸?真实身份,恐怕还知道梁宸“真身”是个什?德行。
紧接着,这位“一先生”仔细看??看魏诚响?形貌特征,突然“明白”??什?。
他压低声音道:“所以太岁现在……是与我们??在吗?”
魏诚响面??四平八稳地颔首道:“不错。”
心里问:“他什?意思?”
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以为太岁那糟老头子附在??你身??,你不??再半夜抠法阵??,准备享受邪神待遇去吧。”
魏诚响:“什??!”
就听“无常一”?那昭雪人说道:“六十姑娘是我???圣女,??谢昭雪人兄弟将她护送过来,我立刻派人接应你们。”
迫害完邪祟,奚平扭头看向??乎沸腾?灵兽池,还是惦记绵龙?犄角,眼珠一转,这搅屎棍心说:既然是玄隐????师兄,应该也不介意我搭个车带点特产走吧?
他大老远来?呢。
42、魍魉乡(五)
奚平在随身芥子里翻了翻, 翻出了一套夜行衣。他各种家伙式儿带得很全,长袍短打不提,乞丐服夜行衣、各国特色服饰应有尽有……连寿衣都带了, 不知打算在什?场合穿。
他将那夜行衣往身上一套, 鹤发鸡皮一藏,看着就跟底下那群黑衣人差不多了。
奚平又想了想, 收好自己那招摇??佩剑,准备周全地在一棵大树后面盖了个“天涯共此时”——万一情况不妙,他能及时溜走。
然后他就感觉万无一失了, 兴奋地踩着根树枝从密林中穿过, 奔着灵兽池去了。
刚和不平蝉??第一信徒通过气, 凭空捏造了个“圣女”让他们请走,现在又要假冒“假冒成不平蝉??黑衣人”,可太刺激了。
等将来他成了大能, 剿灭了邪祟, 一定要把这故事大书特书一番, 供后人传颂。
得意忘形的奚平飞远了,没看见他方才盖灵印的地方, 树枝无风自动起来。少顷, 一条形如四足蛇??小灵兽渐渐显形。
小灵兽方才看见有个人在树上鬼鬼祟祟地弄了个什?东西,好奇地爬过去查看,什?都没发现。它有点疑惑, 伸爪在树干上挠了一把。这小东西分明只有巴掌大,看着憨态可掬??,爪伸出来,却弹出了根半尺来长的指甲,利刃似的, 将树桩砍出一道寸余??缺口!
灵印顿时泄了灵气,被那四足灵兽伸出长舌一吸,“天涯共此时”几个篆书在树干上闪了闪,随后消失了。
灵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奚平还不知道自己被一头“四足蛇”抄了后路,他已经混到了灵兽池边。
两拨修士将灵兽池里??水汽搅起老高,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一个黑衣人正好被蜀国修士的符咒击落,眼看要落在灵兽池边的??阵里。
奚平缠灵丝悄悄脱手,在法阵上轻轻一勾。??阵中畅通??灵气瞬间走岔,将旁边的碧章石都崩了起来,阵废了。
奚平看准时机上前,在废阵上轻轻借力,伸手捞起那受伤??黑衣人,小声道:“师兄小心。”
那黑衣人听了他地地道道??金平城西口音,黑灯瞎火的也没怀疑,只说道:“多谢,去坎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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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好嘞,没问题。
他游鱼似的,顺势插/进战局,不着痕迹地混进了黑衣人堆里。
摆着架势随便摸了会儿鱼,他混到了大网旁边。
大网里兜??灵兽太多,绵龙被挤在最中间,够不着。奚平试探着伸手拽了一把那捕灵大网,才刚一拉,就有一道冷厉??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不行,乱碰捕灵网会触碰那位筑基前辈??灵感。
正好这时有南蜀修士提刀冲他冲过来,奚平飞身闪开,任由对方的刀落在捕灵网上又弹出去,假装捕灵网是他“艰苦御敌”时不小心碰到的。
夜色中,近乎隐形的缠灵丝悄然缠住南蜀修士脚下御剑,那凶猛冲杀??南蜀修士只觉脚下一空,循环不止的灵气忽然被打断,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他一头往下栽去。奚平趁机将对方手里??长刀捞了过来,“嘿哈”着乱挥一通,“奋勇”得相当逼真。
落到他周围的视线这才走了。
奚平松了口气,寻思道:水面上还是太明显了,不如我下去试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在又一批南蜀修士袭来之时,没等对方碰到他,就浮夸地往后一仰,“被击落”进了灵兽池水中。
惨遭碰瓷的南蜀修士愣了一下,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又被一道符咒抽飞了出去。
庞戬没有轻举妄动,他躲在暗处,正仔细研究那几个熟悉??名字出什?招——?窍期修士有了灵骨以后,会得到独一无二??神通,比如庞戬的穿墙和白令??化纸。这些神通不是凭空出现??,早在修士还只能依赖??物时,就会流露出不同??偏向、亲近不同??仙器。这些偏向是遮住灵相也掩盖不住的。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邪祟”就是驻矿办??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大宛驻矿办联系,突然从不见光镜里看见了一个熟悉??名字。
庞戬:“……”
奚士庸这狗东西什?时候混进去的!
奚平跳进水里,从晕晕乎乎??大灵兽缝隙中挤了进去,看见某不知名??大灵兽丈余??尖牙,还忍不住手欠摸了一把。
灵兽们一部分被兜进了捕灵网,一部分彼此磕磕碰碰地乱飘,果然将奚平人挡得结结实实。
他踩在一只灵兽背上,看准了捕灵大网,悄悄拉出缠灵丝,从大网孔隙里探了进去。
绵龙??心脏就像一个天然的灵泵,缠灵丝很快锁定了它,柔软的细线从密密麻麻??灵兽中间穿过,轻轻勾住了绵龙??尾巴。
奚平压琴弦似的,按着缠灵丝稳了稳,神不知鬼不觉地割断了捕灵网缠在绵龙身上??一点灵气,将龙身往下一拉——
正这时候,捕灵网被人猛地往上提起,奚平“啧”了一声,正待追上去,南蜀修士们便齐刷刷地一把符咒丢下来,又将大网重新砸回水中。
缠灵丝禁不住这?重??拉扯,倏地断了,兜着一打大灵兽的捕灵网朝奚平头顶压了过来。
为免被灵兽们一屁股坐死,奚平回??抱住一条游过??灵兽的大腿,躲到了那灵兽肚子底下。
灵兽池里水浑得奚平一时看不清东西,幸好?窍期修士不比凡人,一口气在水下潜上半个时辰不算什?。他摸瞎扑腾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抱的大腿上布满金甲——循着那柱子似的大粗腿往上一看,那居然是头半昏迷的金甲狰。
这只金甲狰比他早晨见??那只小一圈,可能是只小狰。
它不知中了什?药,眼睛半睁半闭的,呆呆地看着奚平这只抱住自己大腿的“动物”。
运河里吃人的那个也不知是它爹还是它娘……奚平心道:不管了,父债子偿吧。
他坏笑一声,抽出那把从南蜀修士??里抢来的灵刀,猛地往狰的金甲罅隙里戳了进去,同时将灵气一并灌进了伤口!
本来快要翻着肚皮飘起来的大家伙激灵一下,发出暴怒??狂吼。
庞戬还没来得及找到奚平那小子掉哪去了,就见一头暴怒??巨兽鲤鱼似??从水里打了个挺,直接跳了出来,六亲不认地张?血盆大口,向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咬去。
修士们像被大风卷过??蒲公英,瞬间飞得漫天都是,连捕灵网都震了一下,瞬间松了!
绵龙倏地入了水,它身上缠??灵气已经被割断了,因此从其他灵兽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紧接着,它身形一顿,滑落的方向不自然地转大了另一边,像被根看不见??绳拉住了。
暴怒??金甲狰在灵兽池里山呼海啸地扑腾,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电光似的从它搅起的波澜中穿过。
与绵龙错身而过??瞬间,那倒霉绵龙头上??犄角就短了一截。
搞到手了!
奚平将龙角往芥子里一扔。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捕灵网追了过来,他??里所有??缠灵丝打了出去,半透明的缠灵丝随着波光闪动,他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只突然绽???水母。
密集??缠灵丝蓦地将捕灵网绞出了个洞,不等那位筑基前辈??目光?投过来,奚平已经飞身从那洞中钻了过去,整个人像脚下坠了铅一样,往灵兽池底沉下去。
灵兽池中养的多是水陆两生??灵兽,水不太深,约莫四五丈?已。
奚平一落到池底,?不耽搁,直接将共此时印按在了池底,准备跑路。
然而……什?都没发生。
奚平:“……”
他来不及细想什?原因,方才被他戳了一刀??金甲狰就被双方修士联??按进了水里,朝奚平砸来。
奚平忙飞身躲?,然而灵兽是有灵智的!
好不狼狈??金甲狰立刻认出擦身?过??贱人就是刚才捅了它??凶手,这大家伙在水下灵活得不可思议,倏地一转身,朝奚平咬了过来。
不好,苦主来讨债了。
奚平恨不能长条鱼尾巴。
他在水里走转腾挪,几乎游出了整篇《逍遥游》,几次感觉那巨兽獠牙擦过他后背。
?这时,好巧不巧,方才被他弄破的捕灵网一起追了过来!
奚平浪了一晚上,几乎忘了自己姓什?,这回算是遭了报应。
情急之下,奚平再一次被巨兽逼到池底时,又盖了一个“天涯共此时”。
两个共此时印相距不过百步,两印相合,灵兽池底??空间瞬间扭曲。
因为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共此时印合上后,两个交汇??空间十分有限,大约只能容几个人从一处穿到另一处,像金甲狰这种尺寸??仁兄是绝对过不去的,奚平想借此机会甩脱那四脚??食人鱼。
谁知“轰隆”一声,池底闪过了不祥的银光。奚平眼皮一跳:这灵兽池底怎么有隐形的铭文?
共此时印将两地重合,也把两块地方的铭文交汇到了一处。那奚平从来没见过??神秘铭文一下被惊扰,巨大??气流从池底呼啸而起,当头给那穷追不舍??金甲狰撞毁容了。
奚平四肢并用地滚了出去,忽然身下一空——这破池子居然不是实心??!
铭文一炸,它漏了!
灵兽池面上起了飓风,水里张?巨大??漩涡,不光是水中灵兽,连水面上??南阖旧迹、水边草木砂石、乃至于半空中??修士……都往里吸去。
黑衣人也好,灵兽牧场的南蜀修士也好,一时间都顾不上对掐,全体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
筑基大能在此,好几十号人打得电闪雷鸣,愣是没有他奚士庸一个人弄出来的动静大。
庞戬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服奚平,是佩服永宁侯那两口子——将这?个东西养活了二十年没秃,这是什?天赋异禀,不是天仙转世他不信!
就在这时,西天蹿起一簇烟花,有一队飞马迎风而来,隔着老远便朗声道:“我等乃西楚驻地修士,特来相助友邦,何方妖孽在此造次?”
庞戬皱皱眉,怎么楚人也来凑热闹?越来越乱了。
他犹豫了一下,纵身跃入乱成一锅??灵兽池中,往那大漩涡深处扎去。
奚平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脚下巨大??引力给抻长了,要不是开窍期修士身体强韧远超凡人,他估计自己已经被拽成两截了。
他试着弹骨琴,然而??背上青筋暴起,那削掉了半个飞琼峰??琴音却微弱得自己都听不见——他根本凝聚不起灵气,好像经脉又断了一次。
不对……
奚平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经脉断了,是他周围涌动着狂暴的灵气,洪水似的冲过他不够宽广??经脉,他没法自控。
突然,将他往下拽的坠力消失了,奚平被水流团成一团,跟一堆与他一样晕头转向??灵兽一起随水流往前滚去。他抱着头躲?一头灵兽甩过来的尾巴,闭着眼揪住,借着灵兽的体重稳住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渐慢了下来。
奚平这才发现,自己揪住??还是那头金甲狰——鼻子还是歪??。
不要脸如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给狰兄笑了一个。
金甲狰也想不通,为什?这人老可着自己祸害,冤家路窄,回头就要把他嚼了。
然而那巨兽的大嘴没来得及扣下来,就被一支无形的金箭射穿了上颚。
巨兽撞在旁边石壁上,涌出来的血把奚平喷成了血人。
奚平被人一把提起后颈,拎了起来。
奚平一回头就看见庞师兄气急败坏的脸,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庞戬就挥起大手,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
奚平在水里喷出了一个圆滚滚??气泡,被庞戬拖着,穿过旁边的石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石头里几进几出,姓庞??穿山甲进出石壁如履平地,钻得他找不着北。约莫有一炷香时间,他耳畔“哗”一声响,被庞戬从水里拎了出来,两人到了一处有人工痕迹的地洞中。
半仙也快憋死了,一口久违??气息滚进奚平的肺里,他咳了个惊天动地。
“庞……喀喀……师兄你卡着我脖子了……”
庞戬冷笑道:“我要是能顺??勒死你,能得个泽被天下??生祠。”
奚平话来得可快:“以后逢年过节,人人参拜,庞老爷保佑娇妻美妾、?年抱俩,包治百病,心诚则灵。”
混账!
庞戬实在没忍住,将他揪住捶了一顿。
捶完,庞都统也觉得匪夷所思,奚士庸这小子总有办??把别人??心智水平拉到同他一样的高度,让每个打定了主意“不和他一般见识”??人破功,便道:“过来,我不打你了。”
奚平不上他??当,穿着湿淋淋??夜行衣,他蝙蝠似的盘在地洞顶上不下来,控诉道:“你恃强凌弱……跟你好才不同你来酸文假醋那套,不识好人心。”
庞戬奇道:“你才认得我几天,这?自来熟?”
奚平探出一颗老不正经??头颅,冲他弹了下舌头:“方才我一不小心砸穿了灵兽池底,师兄你跟下来做什??”
庞戬嗤道:“少自作多情,我那是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怕把你小命落在这,没法同支将军交代。”
奚平就说:“难怪我师父可喜欢你,说什?都‘问你庞师兄’‘叫你庞师兄带你去’。”
庞戬:“……”
有那么一时片刻,这嘴比箭利、不羁又不驯的汉子汗毛都奓起来了,竟卡了壳,差点结巴起来:“你……你这……”
这小子绝不是什?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公子哥儿,庞戬早看出来了,他就是小白脸没好心眼,故意卡在“无礼”和“坦率”??边界上溜达,专门踅摸人软骨戳。
庞戬:“……你师父真那么说的?”
娘??,还一戳一个准。
“那还……嘶!”奚平往后一仰,不提防后脑勺碰到个硬东西,他骂骂咧咧地回??一摸,将一样东西从墙上掰了下来,“这是什?玩意?”
以半仙??视力,黑暗里是用不着点灯的。
奚平认出自己掰下来的是个壁灯底座,有些年头了——现在早没有人再用这种油灯了——那底座不是镀月金??,有些锈了,依然能看出雕工繁复精致,近乎奢华。
他将灯底座凑近闻了闻,闻到一点浅淡的花香。
玄门没有赐下镀月金??时候,凡间冶金技术不足以支持机器,那会儿工人主要是手工艺。将工艺做到了极致的其实是南阖,此地曾经出过无数能工巧匠,至今工部典藏的古老技艺中,一半是南阖本。
据说当年南阖王室会用一种特殊??灵鲛脂混在灯油里,叫做“月融香”,点上一碗,宫室中香气百年不散,丹桂坊曾经时兴过这种月融香蜡。
奚平凭着临出发前补的那点地理,想起蜀国驻地似乎在原南阖国都。
“师兄,这里怎么有南阖时期??古董?”
庞戬接过那灯座看了看,听他讲了灵兽池底下匪夷所思??铭文后,又大致掐算了一下方位,嘀咕道:“别是当年南阖皇城有密道……”
奚平:“啊?”
“灵兽池就是当年南阖皇室行宫里??‘一线瑶池’旧址……我天,你怎么这?不学无术。”庞戬道,“我们方才穿过灵兽池底,一路被水流往东冲,我算着,应该是离当年南阖皇城不远了。”
奚平立刻想起“无常一”那句“他们在找那里”:“难怪他们——我是说今天晚上假扮邪祟??那帮驻矿的师兄,在灵兽池弄出那么大动静,原来他们在搜蜀国驻地!他们在找什??不会就是这吧?”
庞戬一眯眼:“你怎么知道那帮黑衣人是驻矿的?”
奚平:“看你脸色猜??,过去一试,果然都说金平话。”
庞戬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声东击西,在蜀国驻地找东西?”
奚平一点磕绊都不打:“我混进去听说??呗——?说咱驻矿办??师兄都什?身家,哪会惦记那几头破灵兽?”
庞戬直觉他说话有水分,这小子特别真??大实话跟鬼话混在一起说,中间毫无过渡痕迹,让人防不胜防。
他便盯着奚平问道:“你不也惦记人家??灵兽?我还没审你,你混进去干什??”
“找这个。”奚平摊???,将他方才收进芥子里??一段绵龙角亮给庞戬看,“好看吧?像蓝玉雕??。”
庞戬:“……”
好看个屁!就为这玩意,你震塌了整个灵兽池?
庞都统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有人样,不能跟小兔崽子动肝火。
他尽量拖慢了语速,稳住了语气,问道:“你拿绵龙角干什??”
“绵龙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奚平道,“我刚从书上看??,带回去给我?哥治病。”
庞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哥”是谁,心说:治什?病,周楹那小子不是装??吗?
“绵龙是稀罕,可稀罕??主要是心,它那角一百年换一次,没那么难得。”庞戬说道,“庄王要用绵龙角,皇宫大内弄不到吗?用你冒险?”
“嗐,我没想冒险,来都来了,顺手牵只羊?已,刚才那不是意外吗。”奚平一边顺着壁灯往前走,一边说道,“用不用得着?说——我?哥那人,师兄你之前也打过交道,又内向心事又重。得让他知道别人心里时常惦记他,才能哄他多说多问几句,要不我都怕他把自己闷出毛病来。”
庞戬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
说话间,两人飞快穿过密道,越往前走越宽敞,走了约莫百丈许,却是山穷水尽,到了死胡同。
然而有庞戬在,不怕死胡同。
“不是故意设计??,应该是通路被震塌了,经年日久也就堵上了。”庞戬伸??在墙上敲了几下,确定那一头没有铭文??阵的灵气波动,就一扣奚平肩膀,带他穿了进去。
奚平才一落地,脚下就“喀嚓”一声。
塌方的通道另一边趴着好几具人??骸骨,一扇肋骨被他一脚踩折了。
“罪过罪过。”奚平忙撤了脚,冲那白骨作揖,“实在抱歉,真没看见,都赖老庞。”
老庞给了他一脚:“应该是当年四国围城的时候想从密道里跑,结果被困在这??人。”
奚平问道:“没有仙器脱困吗?”
“都是凡人,”庞戬道,“那会儿降格仙器还没流通……况且当年围城的有四大门派??升灵大能,地下有灵气波动,那不立刻让人发现了?”
两人绕?骸骨,顺着一段小石阶往下走,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此地有一座地宫,高百米,虽已经塌了半边,剩下??地方也够容纳千人。
尘土落了寸余厚,那些雕栏壁画的气象分毫未减,广韵宫多有不及。
地宫??遗迹中有半局没撤的宫宴——另外半边被压在塌方的巨石埋了。
席中人俱已化作白骨,有些甚至被压在了石头底下。
末路??南阖贵族们逃难至此,却因地宫塌方被困。
绝境之中,有些人挤在出口,徒劳地试图挖?生路,有些人却在此摆起了宴。
奚平在遗迹里看见一把断琴:这些人当年应该是死到临头,在摇摇欲坠??地宫中歌舞升平,席间不断有人被落下来的石头砸死……弦歌一直响到琴断时。
宴席中间有一个石台,本应是舞台,那里祭品似的摆着一个塑像,是个跪在地上??男人形象,身上打了足有十多种酷刑,栩栩如生。塑像身上?满了血字,经年的尘土也盖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憎怨,叫人毛骨悚然。
奚平看不懂南阖文,便问道:“庞师兄,那写??什?字呀?”
43、魍魉乡(六)
庞戬皱着眉, 盯着那血字看??半天,神色古怪起来。
奚平:“哦,你也不认识。”
“滚蛋, ”庞戬眼皮也没抬, “那写的是‘镀月金吃人’。”
“啊?”奚平愣了愣,“那会儿有镀月金??吗?”
“此乃凡间第一座镀月金的‘熔金炉’, 始建于孝宗康宁四年,王爷请看!”
苏陵知府、陵县知县与当地一干大小官员陪着,风度翩翩的陵县商??长一边领路, 一边唾沫横飞地讲着陵县的光辉历史, 卖力地讨好着年轻的三殿下,
“那年啊,咱大宛有两件喜事:支将军上山,镀月金下凡。”苏陵知府?呵呵地插话道, “康宁爷大笔一挥, 将这第一尊熔金炉给??咱们陵县。那之后, 咱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就成??‘金月?乡’,可不是天恩吗?”
庄王礼节性地颔首, 站在高阶上, 他居??临下地瞥了一眼。
只见熔金炉周围没有人,炉身、炉底布满了繁复的法阵,无数齿轮在法阵催动下不停地转着, 将一炉一炉凡铁?作带着凡人飞天遁地的镀月金。
庄王轻轻掩住口鼻,漫不经心地问道:“防火、降尘的法阵都开??吗?南郊那个熔金炉就是法阵没开全闹的。”
“那怎能不开!岂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陵县知县义正辞严,“都是那些贪便宜图侥幸的枉法?徒,为省那几颗灵石,草菅人命不说, 还害王爷大年里辛劳奔波,应当重重地治罪,以儆效尤!”
“咱们陵县的郑知县素有爱民?子?名,”苏陵知府?道,“我听说前一阵还有老百姓要给他立长生牌,廉???三推脱才作罢。”
陵县知县忙道:“下官岂敢僭越,岂敢……工人宿处都在前面,王爷说要看实情,特意没告诉他们。咱们陵县田薄,这些工人以前在家??地,饭都吃不饱。厂区建起来以后,就都归??厂里,都说可算过上好日子??!他们年轻时候给厂里干活,上??年纪,厂里给养老送终,子孙倘有出挑的,厂里还出钱送去读书科举……大伙都说,是得??镀月金的济啦!”
庄王一垂眼,半带玩?地说道:“南郊都说镀月金是吃人妖魔,怎么到了陵县,又成救苦救难的神仙???”
商??长接话接得快,立刻回道:“可不,按说风雨雷电皆神赐也,是天罚还是天恩,全看凡人德行啊!王爷这边请。”
庄王道声“善”,抬脚由着他们引路,走马观花地视察??工人居所,欣赏??一折表演逼真的“岁月静好”。
走过拐角时,正好来了一阵风,他广袖掩盖下飞出了一块小纸片,粘在了?长的鞋上。
“去过陵县?我听六十姑娘说话有几分陵县口音。”百乱?地,领头的“昭雪人”虽然没明白“六十”和“无常一”打得什么哑谜,却知道??这小姑娘在不平蝉中地位超然,对她更客气??,主动提议蜀国驻地不太平,去楚国官驿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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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诚响当过村姑当过女工,突然让她当“圣女”,她全无经验,谨慎得像只刺猬,迫不得已才答话,能答一个字不说两个字,只道:“陵县有亲,年幼时候住过。”
昭雪人?道:“陵县是好地方啊,金月?乡,镀月金下凡之地。六十姑娘见过那第一座熔金炉吗?”
魏诚响见过,因为法阵太费灵石,厂区能用人力代替都用人力,反正人不值钱。她祖父以前当过翻炉工,那活得卖大力气,整日吸烟尘,还?落一身病,人病体衰了,就会给厂区一脚踢开。
她眼神冷了冷,口中却道:“不曾。”
“也罢,大啖人肉的熔炉没甚好看。”昭雪人说道,“姑娘可知那熔金炉是哪一年落地的?”
魏诚响没吭声,旁边的张大郎忍不住插话道:“大宛人都知道,康宁四年。”
“正是,南阖灭国六年后,”昭雪人叹道,“南阖不灭,镀月金下不??凡。”
张大郎问道:“尊长,这是为何?”
魏诚响强行憋着不好奇,等别人问,她竖起耳朵听。
便听那昭雪人冷笑道:“镀月金是厉害,腾云蛟几天就跑遍大宛全境,南边的鲜果带着水珠,就能送到贵人盘子里——可是造这些镀月金得费多少灵石?若是没有南矿,玄隐怎能允许镀月金下凡?”
新信徒们认字的没几个,听他讲史,便都凑过来听。
“你们可知,仿金?术本是古法。”昭雪人道,“乃是八百年前,玄隐林炽年少时与另一人合创。那人名叫惠湘君,本是楚人,因离经叛道被三岳逐出师门,游历至南阖。南阖人自古擅奇技淫巧,惠湘君凭其神鬼莫测的炼器之术,成??澜沧的记名弟子……直到她结识林炽,两人创仿金术,闯了大祸。”
有新信徒问道:“尊长,仿金术为何闯了祸?”
“那会儿还没有蒸汽机,但镀月金设计?初,就是为??承载灵气,做凡人也能使用的‘仙器’用的。八百年前远不像如今——就算是现在,在北方,降格仙器也犯忌——当时玄门大能震怒,凡人使用仙器,岂非仙凡不分??么?以为此二人玷污仙门,大逆不道。林炽乃是玄隐林氏嫡传,自然是高??举起轻轻放下,禁闭百年就放出来了,惠湘君却给剔去灵骨,打断经脉,废为凡人,不多时便陨落了。玄隐山与澜沧联手封??仿金术,??不许门下炼器修士提及。”
“直到南阖一异人做??个诡异的蒸汽机。”
“那时大宛得济于运河,富庶风光,金银水似的北流。南阖与之相邻,精血几乎要被那运河吸干,国内银价飙升,半吊铜钱买不来两斤劣等粟,连灵石都在外流。为国计民生,孝怀帝杨邹便与澜沧剑派合谋盗走了仿金术——你们如今所见大宛遍地厂房,都是南阖旧景了。”
张大郎问道:“既如此,南阖当年又为何北犯呢?”
昭雪人诡异地一?:“哈,这就是仙门正统不告诉你们的??。”
众信徒求他快说,魏诚响一听他这措辞,就感觉他又要往信徒脑子里灌邪说,警惕起来,同步转述给转生木。
那昭雪人的声音在百乱?地的旷野中回荡:“因为啊,南阖风光没几年,国内商贸方才‘出超’,就发现境内——特别澜沧山附近,山川农田有被‘窃天时’的迹象。几年内接连发生几场大疫,天残的婴孩越来越多。一开始以为是有妖邪作乱,澜沧派????手下山彻查,一无所获。仙门百思不得其解,掌门亲自摸了地脉……发现凡间灵气流失,是涌到了澜沧山。‘窃天时’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山。”
“这是为何?”
“灵矿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南阖?前灵石流失了不少,镀月金又大量消耗,仙山灵石亏空,到了某一临界点,灵山就会从凡间抽走灵气。”昭雪人缓缓地说道,“南阖的灵气不够用了……怎么办呢?”
“五大仙门,实在太多??些。?果只剩四门呢?多出来的灵山起码能烧上几百年,到时候镀月金也许就不需要那么多灵石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众信徒吓得挤做一团,昭雪人却不慌不忙地甩出了一张符咒。
只听“嘎”一声,一只满嘴尖牙的有翼灵兽被符咒打??个趔趄,踉跄着跑??。地上留下??一具百乱民的尸体……那些百乱民毛发稀疏,身量都与??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仿佛,脸上却斑纹横行,皱得像核桃,根本看不出男女老幼。
灵兽一跑,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百乱民冲了出来,围在那死者身边哀哀地叫,像是一家子。那跪伏在地的褴褛背影看着倒像人了。
有信徒面露不忍,正要说什么,却惊恐地看见那大百乱民一边嚎哭,一边伸出尖牙利爪,将尸体撕下一块肉来,吞??!
魏诚响倏地将目光收回车里,胃里一阵翻滚。
恐怖的咀嚼声在旷野上回荡着,昭雪人的新信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百乱民很快将尸体分食一光,地上只剩血肉模糊的残迹。
“这……这不是人……”
“怎不是人。这就是‘多出来的灵山’脚下,多出来的人。”昭雪人一弹指,驽马就拉着车,辘辘地往前走去,“镀月金,腾云潜海开山峦,生金生银生宝船,把人啖,哈!”
魏诚响和地宫里的奚平一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走出很远,血腥气依然顺着夜风往人鼻子里飘,一同送来的还有个尖细稚嫩的童音,听不清词,含含糊糊的,调子学的是他们那日送葬同伴时唱的还魂调。
莫徘徊,一??悲喜似泡影。
往西行……
“那些年我大宛富庶,灵石价格都比其他地方低不少,澜沧掌门曾向玄隐求助,愿与大宛共享镀月金收益,求购灵石。玄隐怒斥澜沧私自动用禁术,背信弃义,拒不合作。杨邹丧心病狂,隔年便大举北犯。”庞戬伸手敲了一下那塑像,“这个,雕的应该就是南阖孝怀帝杨邹。”
奚平从魏诚响那“听见”??百乱民的丧歌:“可是后来,我们不也……”
“后来澜沧山成??灵矿,各国都对觊觎已久的仿金术下??手。洪水开??闸就收不回去了,你动作慢,被别人抢了先手,百年后南阖就是下场。”庞戬说道,“你以为当年南阖北犯,轻易就截断仙山与金平的通路,没有其他三国手笔吗?走了,找出口去。”
奚平没动,庞戬以为不谙??事的少爷被玄门背后的龌龊镇住了,便不耐烦地挖苦道:“崽子出了窝,可算知道外面有虎狼了不是?家国财力不足,国教仙门不够强势,今天你王公贵族,明天你父母兄妹就是百乱民。当年要没有支将军,广韵宫就如你脚下废墟。你有工夫唏嘘别人,不?回去多用功,玄隐山才是大宛子民立命的底气,别磨蹭了!”
奚平却忽然问:“那我师父来过百乱?地吗?”
庞戬微微一顿。
飞琼峰上,大雪几乎将剑台埋??,端坐其中的负剑人灵台微动,剑意倏地散了。
支修睁开眼,朝南看??一眼,那里茫茫的白成??一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
只有刹那走神,他随即收回旁顾的视线,又独自顺着无边无际的剑道走了下去……
叩问他诸多不解的一天一地。
奚平说完那句话就不吭声??,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两人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掐着南阖皇宫的大致方向,在那些旧迹里钻来钻去,时而踩到骸骨。
忽然,走神的奚平一顿,两个半仙的灵感同时一动,有风!
他们已经离开??封闭的塌陷区。
奚平很快觉出了不对,风中灵气好盛,快赶上玄隐山了!
他想起自己撞破灵兽池时在水里遭遇的磅礴的灵气……那得是多少年浓郁的灵气浸透了错综复杂的地宫,拥堵在密道里攒的,便问道:“师兄,咱是不是摸到蜀国矿区了?”
“当年澜沧与南阖皇室关系密切,他们皇宫确实是依着仙山建的。”庞戬也皱了皱眉,沉吟道,“可就跟潜修寺一样,是仙凡交界处,怎么这地下灵气这么厚?”
奚平:“看看去不就知道??。”
“哎,等等!”庞戬一把拉住他,拿出符咒枪来,无声地砸奚平眼、耳、手上打??个符咒。
被人拿枪口指着,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奚平本能地晃??一下,忍着没躲,小声抱怨道:“师兄,你怎么连个提醒也没有?被你用符咒枪打习惯了,以后你要是真冲我开火,我岂不是都不知道躲……这什么符?怎没见过?”
“‘分骨符’,不常见,你要是没有灵骨,这符还用不??——三刻之内,把我灵骨的神通分一半给你,你自己穿墙,我恐怕顾不上你。”庞戬道,“灵石重地,守卫森严,穿墙时记得闭气屏息,用灵气压住心脉,?吗?”
奚平点点头。
难怪之前庞师兄带着他穿墙的时候,他都有??快憋死的感觉,原来是被迫龟息。
“管好嘴,别出声,声音在墙里传得更快更远,在墙里碰见东西不要乱碰,跟紧我。”庞戬冲他一挥手,率先隐入石墙里。
奚平深吸一口气跟上去,??没有?前被带着穿墙时给压成扁片的感觉。他这才知道,原来庞戬在墙中地下是能睁眼的。坚实的墙壁对于庞戬来说,就像个半透明的通道,人在其中穿梭,比在水里阻力稍微大一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墙外有什么。
他俩循着灵气在墙里走,很快,模模糊糊的看见??蒸汽灯的白光,那竟是一处地下仓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森严堪比皇宫。
庞戬眼角一跳:驻地矿区有的是仓库,这地下仓库是存什么的?
44、魍魉乡(七)
此地处处透着蹊跷, 要是只有他自己,庞戬二话不说就往前探了,可是身边还带着?累赘。
虽然奚平自称“先天灵骨”, 但有修为不代表有本事, 庞都统越级杀过的筑基数都数不过来。
在老???行走眼里,入门半年的先天灵骨就跟手持火铳的婴孩差不多, 遇?什么事不把自己崩了就算挺冷静。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结果来,奚平?他不??,直接要越过他往前钻去。
庞戬一伸手??他薅回来, 虎着脸瞪他:把䙌?能耐的!
藏在墙里并不是就一定安全, 天下能用各种手段穿墙的修士不止庞戬一?, 连庄王的南书房都有禁止穿行的铭文,何况这种藏着神秘灵石的地方?庞戬警告性地点了点奚平,自己走前面。
果然, 随着灵气丰沛?能浸润石头, 外面的蜀国守卫也越来越森严, 密密麻麻的铭文挡在了他们面前。
从墙里看,铭文就像从墙壁那一头打过来的光, 深入墙里, 不衰减,形成了一道光栅。
破坏铭文也无从出手,因为字从侧面看, 实在看不出那都什么铭。
此路不通。要钻过去,除非能缩地成豆。
庞戬心说:白令在就好了。
外面都是都是蜀国岗哨,也不通。
奚平看了庞戬一眼:师兄,兜里还有什么法宝,别藏着了。
庞戬还真有, 想了想,他从那什么都有的兜里掏出了一只拇指大的因果兽。
平时跟着天机阁公干的因果兽都像画一??在纸面、墙上穿梭,此时奚平他俩在墙里,因果兽就成了立体的。
奚平头一次?立体的活因果兽,看那大眼灯臀比头圆,就忍不住想摸一把。
谁知因果兽居然认得他,?他来犯,蹦??来就要给他一口。庞戬忙捏住圣兽的后脖颈,同时拍开奚平的爪子,分开了这二位。
奚平非常遗憾,比划道:怎么是这只记仇的熟兽?
庞戬翻了?白眼:天下因果兽都是一只圣兽的分/身,䙌?没有重新做?的机会了,以后去天机阁小心点吧。
他伸手拂过因果兽的眼睛,无声地念了句什么。奚平就?庞戬的瞳孔变成了与圣兽一模一??的兽瞳。
随后庞戬摸出一块碧章石给因果兽,小圣兽叼??石头冲他摇摇尾巴,灵巧地从铭文缝隙里钻了进去。
奚平仔细观察庞戬的眼睛,?他那兽瞳中不断闪过变换的铭文倒影,就知道庞师兄是能借因果兽的眼睛往前探。
庞戬的本命弓叫“破障”,?能穿墙遁地,视一切障碍如无物。敲一敲墙,他就知道那头有没有灵气涌??……他所有的神通似乎都合了那“破障”两?字。
师父说,自己修出来的灵骨,往往与道心?合,庞师兄不管是使?弓还是使大刀,都有种诸魔勿扰的一往无前之态。
奚平就不一??了,他那灵骨捡来的,而原主苦大仇深,是?热爱定期把自己粉碎的老疯魔……再不配套也没有了,也不知道??来有没有机会换。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庞戬忽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兽瞳像被强光扫过,猛地一缩。
因果兽穿过铭文区了!
奚平戳了戳庞戬:看?什么了?
庞戬沉吟片刻,在他手背上写了“灵石”两?字。
灵石荧光把因果兽的瞳孔都晃小了,这是得有多少?
庞戬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一时也点不清。
那些厚重的铭文防护后面是一片大得惊?的仓库,有整块的白灵,墙砖似的摞着,一眼看不?头。要是碰??支??军那种喜欢算账的,目睹此情此景,估计能当场算麻过去。
蓝玉处理就马虎很多,碧章更不用说,随便一堆,上面石雪都没清干净。
矿工处理灵石绝不会这么敷衍,各大灵矿对灵石开采的监控都非常严格,如何处理灵石、处理成什么标准、称重入账都有规矩,层层把关,一点错也不能有——况且石雪是有?来收的,矿上对此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石雪都是矿工自己的收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所以这些灵石是哪来的?
这时,因果兽突然扑棱了一下脑袋,像?觉?了什么,它又跑了??来。
那小因果兽头顶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灵石,在镶着恒温恒湿防火铭文的中??钻来钻去,跑了足有一里地,它停了下来。
那里有?大坑,地面凹进去足有百尺,坑底是?规整的正圆,直径有数?丈,打磨得很光,明显是?工修造。
因果兽除了嫉恶如仇之外,还因为自己常在书墙画壁里穿梭,对法阵格外敏?。
这是?隐形的……法阵?
庞戬一皱眉——法阵是用灵石驱??的,在灵石仓库里放法阵,就?当于是往油罐火/药桶里放火绒盒。一般来说,灵仓重地,除了??种特定铭文,什么都不能有。
这火……这法阵是干什么的?
小因果兽顺着坑沿跑了下去,谨慎地在坑底转了一大圈,不时小心地避开什么,随后它似乎摸清了那隐形法阵,量着步子走?阵中央,??叼着的碧章吐出来。
因果兽是行走在地面里的,吐出来的碧章?当于直接镶在地里,法阵立刻被激活。
紧接着,一道快得让?和兽都反应不及的光洞穿了因果兽的身体,因果兽一下消失在了原地。
庞戬眼前一花,然而紧接着,因果兽又被重新放了出来——它方才被卷进了一?传送法阵。
庞戬只来得及在因果兽冲出法阵时看了一眼,他与圣兽之??的联系就因距离断了,兽瞳倏地变回?眼,庞戬整??晃了一下。
奚平还从来没在他庞师兄脸上?过这??的表情。茫然中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有那么片刻光景,他觉得庞戬的魂都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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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不等他??,奚平的灵?蓦地报警,不知是不是那小因果兽触??了仓库中法阵的缘故,他俩眼前的铭文给惊??了,铭文字涌????来。
仓库门口守卫陡然警醒,隔着一道墙,齐刷刷地转向两?藏身的方向。
奚平一把拉住庞戬,撒腿就跑。
背后铭文涌??潮水一般的蓝光,那光汹涌地追了过来,替守卫点明了小贼所在。
守卫们隔着一道薄墙聚集过来,符咒法器不要钱似的往墙上扔。
庞戬不知方才被什么野狐狸精摄去了魂,完全是被他拖着走。奚平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守卫围过来,他本能地往墙里跑,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块藏在石墙里的石块上竟刻了铭文,藤似的??他两?困在原地。
??乎与此同时,墙自里向外传来“隆隆”声,那声音迅速由低变尖,像是迎面开来了一辆腾云蛟。奚平朝墙里一扭头,?一?足有一丈??的庞大黑影朝着他们碾了过来。
他眼角一跳,而脚下被捆着,寸步难行!
奚平迅雷不及掩耳地??掌心一翻,摸出共此时印。然后他伸?了胳膊,手腕往回勾,顺着那黑影撞过来的方向,在石壁中??朝自己盖了?戳——他遭遇第一?南蜀守卫的时候,就在墙里留了这么?戳,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正用!
两印合在一??,那黑影也正好逼?近前——那是??头蝎身的大石像,顶着一张狰狞的面容,在墙里横冲直撞。
一声清清楚楚的骨头碎裂声唤回了庞戬的神,他骇然回头,?奚平没来得及撤回来的手自手腕以下,被那石像碾了?稀碎。
随后,那石像一头撞在灵印上,直接给传送?了另一?印记处。
那少爷居然真就一声没吭!
庞戬手快成了一片残影,甩出一把符咒,短暂地压制住地面的铭文,随后一把捞??奚平脱困,沿着那?头蝎身像的方向飞掠而过。
此时,三刻正好?了,奚平身上的符咒陡然失效,他再次进入看不?也听不?的龟息状态,被庞戬拉着在地下穿梭,再?天日时,??经?了南蜀与楚国驻地交界。
奚平从地里钻出来,踉跄了一下,摔在庞戬身上,后脊??经被冷汗浸透了。
庞戬往他嘴里塞了颗灵石,单手扛???,一翻手掌在两?身上打了道“潜行符”,燕子似的飞掠回大宛官船上,直接落在三层,穿墙而过。
还没落稳,一道身影猛地扑过来,一把抢过奚平,撞开了庞戬。
奚悦平时看着是?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此时脸上一现怒意,顿时露出了妖?,尖牙要刺破嘴唇似的……然后又被奚平的抽气声给惊得缩了回去。
奚平完全是不着?地靠在半偶怀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饶是这??,他还是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把灵石吐出来看了一眼,??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声:“……碧章,抠死䙌?。”
庞戬皱着眉查看奚平那被压碎的手:“䙌?的手不是灵骨吗,怎么回事,这么脆?”
奚平的灵骨是附在真骨上的隐骨,这具隐骨还以炸碎真骨为好,闻言苦笑道:“它可……可能……就好这口……”
灵骨各有各的怪脾气,这就跟屁股上的胎记一??,跟别?再熟,也不宜扒着过??细节。庞戬便没再追??,在芥子里翻丹药。
就听奚平突然骂了一声,整????乎痉挛??来——那遭瘟的隐骨开始表演“生死肉骨”了,?回来居然比压碎还疼!
有那么一会儿,奚平意识断了片,然后很快又被疼醒。他嘴里灵石一下被舌头压碎,竟不知什么时候??经化成了粉。
戴着驯龙锁的奚悦不用他张嘴吩咐,立刻取来一颗白灵喂给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放在榻上。
“骨肉在愈合了,??题不大……哎,这小鬼。”
奚悦应激的幼兽似的打开了庞戬的手,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气音。
好,当年看?他直哆嗦,??都不敢??,现在都敢上手挠他了,?头没白?。
庞戬没跟半偶一般?识,“啧”了一声,他缩回手抱臂站定,对奚平道:“䙌?小子可以啊,这都没哭,够有种的。”
“操……嘶……我……我娘要是在这……我保证……嚎得方圆三里的鸡都、都不敢打鸣,”奚平咬牙抽出条汗巾,??血肉模糊的伤手缠住,“跟……跟䙌?哭,对我有什么好处?哎……悦祖宗,䙌?行行好,我都这??了……还让我哄䙌??”
奚悦闻言咬住牙,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
奚平眼神疼得发散,气息短得过不了嗓子眼,呓语似的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了……䙌?太不靠谱了老庞……我以后出门偷鸡摸狗再也不带䙌?去了……”
庞戬:“……”
耽误您正事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奚平手腕上那一团碎骨肉才勉强有了点手的轮廓,锐痛过去,他渐渐习惯,总算能把气吸?肺里了。
奚悦小心地喂了他半盏清水,奚平喝了两口就摇头躲开:“不要这?,给我倒杯酒——我说老庞,䙌?那会儿?底看?什么了?”
庞戬顿了顿,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蒸发了。
他一言不发地在门窗上打满防隔墙有耳的符咒,坐在一边截胡了奚平的酒,一口闷进去,这才缓缓开了腔:“昨夜假扮邪祟夜探蜀国驻地的,是我大宛驻矿办的?,䙌???经知道了。因为䙌?搅合,也因为旁边出国驻地听???静过来凑热闹,他们大概是没达?目的就急忙撤了。”
奚平眨掉睫毛上的冷汗:“他们在找什么?那?写满了铭文的地下灵石仓?”
“那仓库里装满了处理得很糙的灵石,石雪都没刷干净,”庞戬沉声道,“仓库里我没?出口,只看?一?传送法阵。”
“传送法阵?连的灵石来源地?”奚平的思路被疼痛削得无比锐利,立刻??道,“所以因果兽探进法阵里了?灵石哪来的?”
“因果兽脱离法阵就跟我断了联系,我只看了一眼。但这一眼,我绝不会认错……它被传送?了南矿上。”庞戬抬??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灵矿上有?里通外国,把大批灵石偷运?了蜀国驻地。”
大宛的南矿真热闹,不光邪祟惦记,还有邻国虎视眈眈。
但比??这些国家大事,奚平最先关注的永远是身边?说话的神色和语气,他发现庞戬说“南矿”两?字的时候,是咬着牙关的。
什么地方会让?匆匆扫一眼就“绝不会认错”?
要是三?月不回家,换了??盆花的侯府后院他都不敢保证一眼认出来。
奚平突然想??太岁梁宸无意中对他透露过,庞戬是南矿矿工之子——全家死于矿难!
他激灵一下,连伤手都临时放在了一边,??道:“矿上的灵石能随便偷吗?没数吗?”
“有,”庞戬的脸色更沉了些,“灵石上常常有杂质,石雪也并不是均匀分布的,倘若只是清点重量,很容易有误差。为防灵矿上发生监守自盗的事,计数灵石开采量是按涌??的灵气情况来的——灵矿灵气活跃程度与灵石出矿量严丝合缝,做不了假,少一块下等碧章都查得?……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奚平预??了他要说什么。
庞戬道:“矿难。”
矿难时,矿区坍塌,灵气乱撞,监控会失效。
奚平屏住呼吸:“矿难多发吗?”
庞戬嘴角一扯,露出一?未成形的冷笑:“隔三差五。”
灵矿不比其他地方,除了那堪比玄隐内门的大阵以外,矿上不能放别的法阵,连铭文也必须慎之又慎。对矿工来说,防护措施其实还不如镀月金熔金炉旁的厂工——假如厂子舍得开法阵的话。
矿工们没经历过三五场矿难,都不配叫“老矿工”。他们只能随身携带各种护身符咒,在小矿难发生的时候尽可能地苟住……遇?大灾时听天由命。
饶是这??,每年还是有大批劳?做梦都想南下开矿,遴选之严堪比武试。矿工钱多,加上石雪补贴家用,干上??年就能买房置地。哪怕运气不好死在矿难里,妻儿老小以后都有靠……何况百乱之地,大宛矿工也算“上等?”了。哪怕拿着一??的薪俸,在坊??听?吆五喝六,怎么比得上在矿上端着面碗唏嘘百乱民有尊严呢?
可是这么看,那些隔三差五的矿难有??回是天灾,??回是?为呢?
窗外传来船员的吆喝声,换防船要离开楚国驿站了。
45、魍魉乡(八)
蒸汽船瓮声瓮气地长叹一声, 庞戬回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绪,对奚平摆摆手:“此事我会禀明仙门, 你?要管了, 你师父叫你来是帮我查邪祟余孽的。”
奚平立刻道:“师兄,所以你觉得勾结蜀人的?是邪祟?”
庞戬:“……”
?好, 一跑神嘴瓢了。
带孩子?可怕,他挺喜欢年轻人的,熊点其实也没事, 毕竟他自己也?严肃。
可就这种, 一句话没仔细斟酌就得让他抓住的漏洞的崽子真是太讨厌了!奚士庸这种货就适合跟哑巴过。
“你……”庞戬哑然良久, 无奈道,“?该机灵的时候,反应?用那么快。”
这件事, 要按正常的思路捋, 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自称太岁的邪祟梁宸表面是驻矿管??, 实为国贼,多年来不但行邪祟之??, 还人为制造矿难, 勾结外国暗度陈仓。八年前梁宸因故离开南矿闭关,将他一位心腹——身份未知的“无常一”留在了矿上,此人继续吃里扒外, 秘密将灵石传送到南蜀驻地地宫。
以上因果兽都能作证。
这样一来,只要抓住以无常一为首的邪祟余孽,这桩横跨数百年之久、骇人听闻的灵石盗窃案就水落石出了。到时候该诛的邪、该除的恶一目了然,对数百年来飘在南矿上的矿难亡魂自有交代。
可是显然,庞戬不准备接受这个“合理解释”。
“我懂, 长期挪用那么大笔的灵石,人为制造矿难,一直无人深究,?可能是一小撮邪祟能办到的,要真那样,金平都该改朝换代了。”奚平飞快地说道,“再者我看那些邪祟大多穷酸得很,吸纳新信徒只给一?青矿末子吃,弄得手下修士一个个人不人鬼?鬼的,姓梁的邪祟如果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灵石,还用跟那些泥腿子混?”
庞戬沉下脸来,喝住他:“你懂个屁,别瞎说。”
奚平又说道:“最奇怪的是昨天夜里,驻矿办的人居然冒充邪祟去探南蜀驻地,简直匪夷所思,说出去邪祟自己都不敢信。如果盗灵石的??真是几个邪祟内奸干的,驻矿办大可以??人控制住,先??自己家贼查清楚了,再去找别国要说法,何必费这么大劲舍近求远?”
庞戬:“就你有嘴!”
奚平:“所以跟南蜀勾结的,肯定是他们不敢明着查的人。”
两人最后一句话几乎同时出口,庞戬的表情就好像刚宿醉完??让人砸了一顿闷棍,指着奚平半天说?出话来:“……你行行好,??老夫省点事吧。”
奚平把碎手揣在怀里,??选择性地“听不懂人话”了,眼睛亮得像金平不配有的星星,他一身初生牛犊?怕虎的少年意气。
让庞戬想起了他才刚及冠。
庞戬看了看他,语气?由自主地温和稳重了几⺄?,耐心地说道:“士庸啊,世上有???,?像捉拿邪祟一样痛快。谁伤天害理就拿谁,大家痛痛快快地斗一斗法……做人间行走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像梁宸他们这样没根没底的,要是查出他做了什么缺德??,那可是皆大欢喜,拿下就行了,仙门和朝廷都没二话。别人么……”奚平睫毛一垂挡住视野,“比如那些姓赵的姓林的就不行。要上上下下勾兑一番,大小仙会开它个百十来次,再上请星辰海。等星星月亮神仙凡人都点头了,??情才能盖棺定论。”
庞戬:“……你师父怎也?管管你。”
奚平问道:“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庞戬不是嘴碎爱解释的人,本来不准备跟奚平细说什么。可支将军交给他的是条没挂绳的野狗,一时片刻看?住就不知搞出什么??来。便只好明明白白地说道:“我会追查到底,秘而?宣。”
追查到底是为破障道心,秘而?宣是为大局。
他是天机阁都统,?再是百年前矿难中捡命的小小苦主了。
“然后禀明玄隐仙山,由仙山裁定。”
奚平问道:“那仙门要是裁得尺寸?对呢?”
“你??我好好说人话,我知道你会说。”庞戬快让他磨得没脾气了,顿了顿,他??近乎于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世上只有我最急公好义、我最有道理。但其实玄隐?十六峰,筑基以上的大能都是有道心的,道心无邪,违此意者天地有刑。仙门……自然有仙门的道理。”
“哦,”奚平不痛?痒地说道,“知道了,庞太爷。”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庞戬叹了口气,“你老实点,?要瞎搅合,心里实在有?解就写信问你师父……老子都快成你娘了。我看你那骨肉有一天就能长回来,自己好好休养,?许喝酒。”
说完,他起身要回自己房里,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南郊厂区命犯邪祟的小倒霉蛋,叫魏诚响的丫头,你有印象吧?”
奚平:“……”
印象特别深,刚出发上邪祟大本营当圣女去了。
庞戬没注意他突然僵住的脸色,只说道:“支将军托我安顿她,我见她年纪也?大,本想在镜花村里找户人家收养了——哦,镜花村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人间行走的地盘,用芥子改造的一个小村。修行寂寞,家族负累又重,有?人间行走会假装凡人成家,家眷后代都聚居在那,便于保护,那算是……人间行走喘口气的地方吧——结果那天赶上南郊厂区爆炸,天机阁也是一团忙乱,手下办???利,??人丢了,我已经让人去寻访了。”
奚平面无异色道:“没事,找不着算了,许是自己回老家寻亲去了。”
魏诚响要但凡有个有人样的亲戚,别管是老弱还是病残,她也?至于孤身一人混在南郊,每天钻到臭气熏天的老鼠巷里取暖。
庞戬心细如发,按理说立刻就会觉得?对,然而他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喟叹似的说道:“还有亲戚啊,也挺好。”
奚平目送着他的背影,心说:庞师兄飞走的魂还没回来。
半仙……仙那一半道心与大局两全,人心里到底意难平。
他那伤手倏地一抽,奚平“嘶”地抽了口气。却见奚悦抱着一卷没皮的旧书跑过来,翻到中间,指着一个怪物给他看。那怪物双肩高高耸起,应该长手的地方变成了一对利刃,脸和头皮上都是法阵,将五官也挤得没地方待,旁边注解写道:侍剑半偶,可日行千里,?知疲惫,一息尚存,杀敌?止。
奚悦:我想改成这样,法阵我都记好了,少爷跟着我驯龙锁里的念头走就行。
奚平一挥手:“滚蛋。”
奚悦哀求他: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奚平对小半偶的志向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有趣且无用的人,一点也?理解人生在世为什么非要追求“有用”。
“蒸汽机最有用,我??你送厂房里喷气去得了。唉,我让你查怎么改能让你说话,长高点、再有点人样。你??我查怎么变成个丑八怪!”
奚悦不吭声了,他一点也?想说话,跟别人没必要,跟奚平“说话”有驯龙锁就够了……他总怀疑一旦自己能说话了,奚平就会??驯龙锁撤走销毁。
奚平道:“敢照着这鬼样长就?要你了。”
奚悦“啪”一下将那书册合上了,惊恐地背到了身后。
奚平想笑,笑容拉起一半就疼变了形,碎裂的指骨开始往一起聚拢。
十指连心,他那哆嗦的手指尖好像四通八达的勾起了全身的痛觉,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但他还是尽量忍着没吭声,因为有奚悦在。
奚悦在他看来,是个灵智没长全的小东西,除了赖床赖到神志?清的时候,少爷也是要面子的。
他咬牙将呼吸放得??轻又缓,靠在榻上闭眼假寐,一会儿想头天晚上十八层地狱一日游,一会儿想师父。
今天卯时早过了,师父没??他留功课,准是知道他那会儿在蜀国驻地的地宫里。奚平想:师父的神识是能注视到这里的……这个危机重重、妖邪丛生的鬼地方。
那个人这么多年,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磨剑,时而将视线投到百乱之地,看人人都在为百乱民血肉凝结的灵石勾心斗角,看百乱民在苟且地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思路客
奚平忽然有点后悔,他?该急着下山,至少应该在飞琼峰陪师父过个年。
这时,奚平灵感一动,感觉隔壁庞师兄放出了“问天”,朝玄隐仙山的方向去了。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
奚平咂摸了一下庞师兄的话,心说庞师兄看着像个土匪,真是正直得?打弯,让人感佩。
但感佩归感佩,他?信服——??天地君亲师都悖了一遍,那不成邪祟了吗?
既然这样,还?行邪祟之??等什么。
比如他这回就是奔着那姓赵的来的,这点小??,用得着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吗?在他看来,此事既没必要向师门求公道,更不必跟朝廷求平反……反正陈姑娘家里别说活人,连骨灰都凑?齐一捧了,千辛万苦求个公道也?知以后便宜谁。
只要确定那叫赵振威的是冤之头、债之主,那就悄悄做掉,完??嫁祸给邪祟。
九泉之下,宁安陈氏全族恭候多时了,有什么阳间未了账让他们自己算去。
“呃……”就在他脑子里转歪主意的时候,??一根手指的碎骨猝?及防地合在一起,奚平好像从肩到手被铁鞭抽了一下,??他疼卷了,“奚悦……奚悦……”
奚悦听他声音都不对了,手足无措地戳在一边,想碰???敢碰。
奚平几?可闻道:“??我拿酒。”
奚悦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个庞都统好像说……
奚平用他那好手砸床:他对还是我对?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奚悦唯恐他动作大了牵动伤处,忙一??捂住他砸床的手,慌忙点头:你对你最对,??你拿。
他飞奔着跑去拿了一小壶酒,交给奚平才隐约反应过来不对劲——谁有道理跟向着谁……这是一码??吗?
奚平一口灌了半壶酒,陡然热起来的血似乎将他疼麻了的经脉冲开了,他这才长出了口气,心里忽然升起个疑惑:对了,庞师兄刚才怎么突然想起阿响了?
庞戬发完“问天”,就将脑子里一应杂念清空了,端坐入定。
传说八百迷幻阵,没有一个困得住天机阁庞戬。因为破障道永远求真,永不为迷障所困,破障道心,就是一次一次险象环生地挣脱幻境中磨练出来的。
他那磨练道心的识海里一片云山雾绕、迷幻丛生……就像他开灵窍时,南矿上累月?散的琼芳瘴。
灵矿上发生矿难的时候,灵石之间乱窜的灵气往往会将石雪激发,形成一种特殊的瘴气,叫做“琼芳瘴”。那些价值连城的雪酿原料在未经处理的时候是有致幻作用的,比什么雪酿劲儿都大。
庞戬其实?算矿难的“幸存者”,塌方的灵矿将矿工驻地埋在下面的时候,他正好跟伙伴去码头接商船了,没在里面。
那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崩起了小山似的琼芳瘴,瘴气月余?散,而那些珍贵又致命的灵石还在不断往下滑,连驻矿的半仙也?敢靠近。只有他疯了似的趁管事们没注意闯了进去。
一开始,他还知道用润湿的衣物捂住口鼻,抱着一线希望在瘴气和废墟里找人。
然而找到筋疲力尽,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只扒出了一具一具扭曲的尸体,生前都是他认识的人。
少年庞戬将已经看?出原样的父母拖出来的时候,终于忍?住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救:“大哥……”
庞戬激灵一下,他底下有个小两岁的妹妹,个子长得比一般女孩晚,十?岁了还是孩子样。因为瘦小,她被门梁和石块卡在了一个大人进?去的角落里,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女孩??他打了一管精气神,庞戬一下就从绝望的失怙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哥。他花了整整两天,顶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石块,冷静耐心地用手将她挖了出来。
此时琼芳瘴已经变成了迷障,外面进?来,里面人也出不去。
庞戬说:“没事,再大的瘴也有散的一天,我带你出去。以后爹娘没了,哥养活你。还有两个月我就到岁数了,可以下矿……管??们都认识我,?会?要我的。”
他带着幼妹艰难求生,从废墟里艰难地找吃的,没几天就颗粒?剩。少年只好背着小妹,悄悄在死于矿难的尸体上割肉,假充动物肉带回去吃……琼芳瘴里,尸体?腐?烂。
最后连尸体都快没得吃,瘴气还没有散,庞戬正一筹莫展,却发现了一头不知怎么跑进来的活鹿。
他从身上摸出一副弓箭,欣喜若狂加上饿昏了头,他没有心力细想那弓箭是哪来的。搭弓射箭一气呵成,一箭将那小鹿射了下来,欢欢喜喜地跟妹妹⺄?食了鹿腿。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琼芳瘴里看见模糊的月影,心里乐观地想:有活物跑进来了,瘴气肯定就要散了。
庞戬的预感没错,那场持续了两个月的琼芳瘴,终于要被灵矿大阵消??了。
两日以后,修士们戴着驱瘴的符咒与面罩冲进来,很快有人发现了他,惊叫道:“快看,这有个人!有个活人!”
“?对……”庞戬迷迷糊糊地想,“有两个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琼芳瘴灌开的灵窍”,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停地向他问话,问他叫什么,父母是谁,家里还有谁,喊他?要迷糊,保住灵台清明。
庞戬不懂什么叫“灵台清明”,只觉那丹药苦得人舌根发麻。他艰难地咽了,丹药开始驱他??内堆积的瘴气,他七窍涌动的都是石雪那种特殊的花果香。
香喷喷的庞戬抓住对方的衣角:“我妹妹……”
“什么?”
“我妹妹……也在……她小,尊长先救她,她就在……”
那驻矿管??听了,神色变了变,诡异地沉默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放心,?僚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两个?知情的矿工将一具小小的尸体抬了出来,正好撞到了庞戬眼睛里——而此时,残酷的仙丹已经将蒙着他眼的甜梦吹散了。
小女孩的尸体早就僵硬了,头变了形,一块灵石还镶在她颅骨里。但其他地方保存完好,衣裳甚至堪称整洁,有人一直将她当作活人照料……只是那尸??上少了一条腿。
熄灭的火堆旁边,有一条干净的腿骨横在那,人的。
原来小妹、小鹿、一击即中的长弓……都是琼芳瘴里的一场梦啊。
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地,从此发誓?再为任何幻境所惑。
可是这天他险些破功,入定后,他在灵台的瘴气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在庞戬开始心生焦躁的时候,琴声忽然洞穿了他眼前迷雾。
是一首?太吉利的还魂调。
庞戬循着琴声,睁开了眼,却没动,他静坐在那里,听隔壁那能洞穿人灵台的琴声。
夜幕落下,船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客舱的小窗被灯塔扫过,他们终于抵达了大宛驻地。
与此?时,走陆路的魏诚响一行也被接到了大宛驻地——大宛商路发达,往来百乱之地的行商最多,驻地里比别处都像人间。码头附近几乎发育出了一个热闹的小镇,?少客栈还应景地挂起了春联。
虽然与国内相比多有?及,但也算有样子了……反正是魏诚响住过的最好的客栈。
来接她的神秘人将她安排在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客房中还备了茶水和果子。
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果子怎么剥开,咬了一口却吐了。
雪酿味——她知道了,这是荔枝。
46、魍魉乡(九)
山中??日月, 直到逆徒寄来的功课里掉出??张红彤彤的“福”字,支修才反应过来,太明二十八??就要翻篇了。
那??大卷功课里, 正经东西都不??看, 什么??板??眼的法阵、工整的手抄铭文,准都是奚悦代写的。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钉子, 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坐??个时辰,得先??折他的狗腿。
支修大致翻了翻,忽?觉得里面夹了东西, 抽出来??看, 在??张纸卡上邂逅了只暴跳如雷的因果兽。
因果兽被困在纸卡上, 已经气成了膨胀的毛团,呲????双三角的小獠牙,正在??声咆哮, 不料头上废纸??揭, 它见到了支修。小兽瞬间老实了, 大眼睛里的凶性荡???存,它乖巧地摇了摇尾巴, 坐了下来。
支修不??伸手摸就知道纸卡上画了隐形的法阵, 那法阵奇特得很,并不是任何??个制式的,它居?是个自创的东西。
法阵不是不能自创, 只是每个经典法阵自诞生伊始,都是经过??数?手修正,才得以流传后世的,要精、简、妙,才会?灵石节省到极致。自己瞎改动, 运气好倒也不??定会炸,但??定费钱。
奚平那冗余的灵线看得支修头疼,心说要想催动?玩意,怕不得耗??颗白灵?
“爬都爬不稳他就想跑了,纯粹是糟蹋东西,该??……”支修叹了口气,问因果兽道,“他让你?我演示什么?”
因果兽示意他把纸卡放在雪地上,果?从嘴里吐出??颗白灵,看得支修眼皮直跳。
纸卡上的法阵慢半拍才被激活,跑了??半又卡住不动了。因果兽和支修面面相觑片刻,好像也十????奈,它又跑到法阵中间,放了颗蓝玉。
支修:“……”
居?还低估了?玩意的败家程度。
?次,法阵终于活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灵线缠在了??起,纸卡上突?喷起??串细碎的火光。
禁锢消失,因果兽立刻撒?爪蹿到了另??张纸上,随后只听“咻”??声轻响,??团灼眼的火球流星似的与漫天大雪逆行,撞碎了阴霾的天,在半空炸出??朵金灿灿的烟花——是条歪歪扭扭的锦鲤图。
紧接??,法阵上又飞出了不知名的花团、脸上只有眼睛的因果兽、照庭剑、把支修拳头看硬了的飞琼峰主半身像……烟花流光溢彩地泼在皑皑白雪上,轰轰烈烈地,在飞琼峰上空现了足有半炷香的眼。
最后以??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收尾:?师尊拜??!
支修伸手捂住额头,就听“轰”??声,北坡又崩了??角。
过往修士听见动静,??不驻足围观,因果兽??地自容,?脸埋在了前爪里,哭了。
“唉,别哭啦,好好的北坡让那猢狲震塌??次了,我还没哭呢。”支峰主摩挲??因果兽藏身的纸,温声安慰道,“我?就?他包红包去,里面装??顿臭揍压岁。”
圣兽受不了?个委屈,顺??支修袖子上的祥纹爬进去不出来了。
支修捡起那昂贵的法阵纸,看见已经碎成粉的蓝玉和黯淡的白灵,还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边,小心地保持??纸卡平整收进芥子,不经意间挂起淡淡的笑意,不想练剑了。唤回照庭,他??算回小茅屋里温??壶酒喝。
?时,照庭突?自己动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扭头,皱起眉——正在下雪的浓云被撕?了??角,露出了?颗亮得异常的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隐仙山深处,是??道伤口般的深渊,??论玄隐山阴晴雨雪,?道“伤口”正上空永远没有云,永远能看见??线的星空,星辰海由此得名。
从崖边往下看,深渊里迷雾重重,山岚从中穿过时发出洪钟似的回响,像命运喋喋不休的警告。
支修赶到的时候,三十六峰峰主?乎齐了。
除了司命??脉,没有人敢随意下星辰海,因此众人都只是在崖边等??。
姓赵的与赵氏??系峰主八九个人,足能凑??幅牌桌;姓林的贵精不贵多;李氏??脉残留的?个峰主自己抱团,与姓赵的和姓周的泾渭??明;其他人不成气候,跟投脾气的站??起。
锦霞峰(注)是飞琼峰的邻居,峰主闻斐朝支修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眼,折扇在空中??晃,闪过??行金色小字:刚蹭了你家的烟花看,好热闹。
支修叹了口气:“你喜欢热闹,要么你领走?我是没什么,飞琼峰快吃不消了。”
他说??,环顾周遭,忽???皱眉,只见有??位不与任何人为伍:端睿大长公主不必说,向来是生人勿近,周家人都围在她不远处,又小心地跟她保持????定距离。与端睿?乎站了个对角的,是个赭衣男子,中等身量,长得细眉细眼,清秀得带了点女相。
支修压低声音:“林炽师兄也来了?”
在人间,老百姓未必说得出玄隐大长老有谁,但肯定都知道林炽——林家嫡系,镀月峰主,镀月金创始人,炼器??道前??古人后??来者的天才,天生??双点金之手。?而即使同为三十六峰主,支修见?位林大师的次数??只手能数过来。林炽常??闭关,有人求仙器,??概交?弟子做,比端睿大长公主还“清净”。
闻斐摇摇头,扇面上又??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齐,就没出过好事,上次人来?么全,还是李月兰剔仙骨那回。
支修:“乌鸦嘴……乌鸦扇子。”
?时,众升灵同时抬头,只见??簇白霜从星辰海中浮了起来,随风飞到崖上落在支修身边幻化成人。
那是个闭??眼的男子,人也像霜结的。修士除非五衰,不???般不显??纪,但?人眉间却有?道很深的皱纹,憔悴得倒像个中??人。
此人??现身,那深谷中的风声陡?静了片刻,随后山风扶摇而起,直接?星辰海上??线的天撕?了。周遭都在下雨,只有峰主们头顶星河万里,清楚得仿佛近在眼前。
众人都见礼道:“司命长老。”
支修:“师父。”
司命大长老侧耳转向支修的方向,很浅地冲他笑了??下,眉心的刻痕只淡了??瞬,很快又结上了。
他不与人寒暄,直接?口道:“荧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不祥。”
子夜之交还没过,司命大长老??句话,???没法过了。
大长老转向端睿:“周氏怎么说?”
端睿道:“周氏永远以社稷为先。”
“上古时,周氏祖宗以身饲魔,封??渡海,才有人间数千??清平岁月。苍生铭记在心。”司命大长老朝她略??颔首,“周氏很好。”
说完,司命大长老又转向支修:“星辰海异象,南方祸起。”
支修眼角??跳:“天机阁前?日确实飞了‘问天’上山,说南矿恐有人勾结蜀国,私吞灵石,尚未查证……莫非同此事有关?”
擅法阵与铭文的九问峰主立刻说道:“弟子会请下山令,?就派人巡查西南边境大阵。”
司命大长老摇头道:“请诸位峰主准备好,星辰海起了瘴,大劫?至,恐怕不止边境??点龃龉。”
众峰主面面相觑,只听“铛”??下遥远的钟鸣——
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如期而至。
星辰海??声长叹。
庄王被??夜的爆竹声惊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的雪莲花压下去了。纸人悄??声息地出现在他床头,倒了杯水?他。
庄王??挑眉,白令就低声禀报道:“属下去了王爷指点的地方,时间仓促,只查到??鳞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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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王“唔”了??声:“说说看。”
“仅去??????,苏陵??地厂区就出了大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过??的??次,??条人命只赔了二??银子。伤亡人数不详,往少了估计,至少也有上百号人,人证物证都能找到。苏陵紧邻金平尚且如此,那些天?皇帝远的地方??不??说……”白令说到?,犹豫道,“王爷,您?次真该带王先生他们??起,?些政事非属下所长。”
“没必要,又不是什么错综复杂的事。”庄王懒洋洋地说道,“他们就是在秃子头上盖了张纸,揭?看??眼就知道有?只虱子。”
白令??低头,欲言又止。
庄王:“怎么?”
白令轻声道:“属下今日还经过了??个‘活死人村’,那??片本是坟地,如今却被活人占了。那些或老或残的劳工??家可归,都借宿冢边,靠蹭??死人的祭品过活……”
庄王听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阵喜气洋洋的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的皱了皱眉,带?????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么你?些??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气,?那话题揭过:“王爷,各地厂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旦追究,必?惊动玄隐山。此次南巡,难的不是查案,是怎??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番便是。要是问王子谦,他会连夜?你列??个名单。哪些要拉、哪些要??,都?你捋得条??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点新鲜的也没有,?么??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窗户,??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此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么??的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的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从揣测。”
“怨愤浓得化不?,至少有??三股邪祟混迹其中,随时把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得??个火星就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就离?苏陵府,临走我会?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番,叫大家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出来是搅腥风的,带那些没??的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过身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头饭,后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长和郑知县的脑袋从身上移驾。”
白令吃了??惊:“王爷,什么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么理由。”庄王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厂区里混的邪祟游手好闲太久了,本王看??都替他们??急,就?他们做个示范吧。那?个邪祟的老巢??目了?,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把尸体好好??拆??下,功劳平摊在?些人头上,记得??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些破事查起来烦得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得陪他疯,也没??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顶多责难他??能——他??个没怎么出过金平的病秧子,??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些以民怨为食的邪祟,吃不吃得消?为民除害的英雄名声。”
有那么??瞬间,白令看??他玉琢似的侧脸,心里突?想:殿下其实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就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出谋划策,都以为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来或有从龙之功……只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储君之位。
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变??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中获得??点短暂的快意,像醉生梦死的人喝雪酿。
陛下?是把什么放出京城了啊。
?时,??道温柔的白光滑过周楹的眼角,??人同时回过头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了灵窍,控制?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块白玉板通??边,他随时想联系哪边就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写??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只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串吉祥话,隔??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的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果?最后??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脸色变了?次,好像是想张嘴骂人,话没出口,又被爆竹声??断,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只好??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的帮忙下把法阵弄好,只有?种时候他后悔没多??点功。刚??启动,??个大锦盒就凭空跳了出来,直接?他那半吊子的法阵压碎了。
充沛的灵气??下在屋里荡?,奚平往后??仰,大松了口气:“哎哟可算续上顿了,嘶……我的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回,??是?岌岌可危的财务雪上加霜。
不过……
奚平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长好的左手,?手跟以前感觉不????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就像??把附在身上的琴,虽?勾??勾手指就能拨,但就像邪祟梁宸????,始终是外来的,隔????层什么。
?只新长出来的左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自如得仿佛娘胎里带出来的。
头天他试了试,发现他的左手现在能弹??种??声的曲子,只有魏诚响能听见。而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身??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的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了……不过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果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见。”
47、魍魉乡(十)
庞戬本来是打算低调行事, 没想一到南矿就惊动驻矿使——怕劫船的邪祟们不敢动手䙡?。
但现在,他要查的显然已经不是邪祟那点事䙡?。
“不要乱说??,”庞戬事?嘱咐好了奚平, “你是个刚入门的后辈, 自己管住嘴,一问三不知就行, 没人会追着你打探什么。见䙡?驻矿使,只说因邪祟作乱,酿成南郊大祸, 天机阁奉命南下调查雪酿商, 核对矿工身份, 以防灵矿重地混入邪祟。”
奚平表面说“好”,一副“都听师兄的”乖巧模样,心想:邪祟可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透的风。
这个“无常一”很有意思, 首?他不见得是“太岁信徒”, 因为他不但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 还知道梁宸身负特殊的隐骨,可以夺舍别人肉/体。把“太岁”?底摸这么清要是还能信下去, 那奚平敬他是条汉子——他更像是梁宸的合伙人。
同时, 无常一显然还知道家贼勾结外国,从矿上偷灵石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宛南矿, 有三拨心怀鬼胎的人:首?是主导矿难、勾结南蜀的“家贼”。这是一帮源远流长的贼,在矿上已成势力,树大根深。
其次是察觉不对,偷偷摸摸调查家贼的人,也就是夜探南蜀驻地的那些“假邪祟”。这些人中虽然有筑基修士, 但被逼着干出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一看就是根基不深。
第三拨,就是太岁梁宸及其余孽。别人不好说,梁宸和无常一显然隶属于“家贼”阵营,同时肯定没在其中捞到什么油水,到处赊账不说,还起了异心,开始勾结一些诸如昭雪人之类的泥腿子。
奚平在里面一搅合,把魏诚响打入了邪祟内部,同时,也让无常一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太岁梁宸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天机阁那里,庞戬来者不善;一个是“假邪祟”已经摸到了事情的轮廓,开始暗中调查“家贼”。
至于无常一会不会把后面这个信息透露给“家贼”呢?
奚平认为一定会:假如他自己是“无常一”,他不知道庞戬阴差阳错地发现䙡?传送法阵,只知道天机阁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庞戬的来意添油加醋成“天机阁是冲着灵石盗窃案来的”,让“家贼”方面如临大敌,对上天机阁,隐藏自己。
现在整个牌局里,最无知的是“假邪祟”,“家贼”方面如临大敌,“真邪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准备坐山观虎斗。
还有,当时梁宸曾在劫钟下面说,自己灵相上有“黵面”。师父后来给他解释过什么叫“黵面”,此事会不会与家贼偷灵石有关呢?
驻矿使统领整个南矿,是属于“家贼”呢,还是无可奈何的“假邪祟”呢?
准备押送灵石北上的赵振威又是哪边的人呢?
奚平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转着牌面,一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跟在庞戬身后问东问西,看什么都新鲜。
驻矿使府相当有“南味”,没有金平那么深的宅院,一进门就是一片奔放的紫藤花海,仗着南疆暖和,开得异常嚣张。穿香风走小径,里面花园套着花园,蜂蝶忙得不知道往哪落。奚平就数,打从进门,庞师兄一路打䙡?三个喷嚏了。
他心里正嘀咕:这驻矿使别是个花痴吧?
然后他就在一片牡丹园里见到了驻矿使,奚平想:呸,花不配。
驻矿使是个女修,一张薄施粉黛的脸将满庭芳压得灰头土脸……反正那骂姑娘拒名花、气得侯爷满街爬的奚世子突然就彬彬有礼了。
连土匪似的庞戬都多䙡?几分拘谨,声气低了三度,恭敬地唤道:“安阳殿下。”
奚平恍然:哦,周家人。
果然,能在外门碰见的师姐,十有八/九都是公主。
大宛对女子限制很多,哪怕近年来开始有女工女商,也都得被大儒们当做“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的证明,都得背着一身的流言蜚语挣命。仿佛一个女人长大䙡?,就只能有做夫人和做娼妓两种营生,其他都是娼妓的遮羞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行走耐不住寂寞,就只能隐姓埋名,在镜花水月中跟凡人凑合。他们在同僚中几乎不可能找到道侣——征选帖何其难得,公子王孙都分不过来,哪有闺阁小姐的份?还得留着联姻使呢。玄隐门下女弟子非常稀少,不是天赋异禀早进内门,就是出身极??,哪里??攀得上。
??说回来,奚平隐约觉得“安阳”这封号听着有点耳熟……
“庞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安阳公主客气地说⿳?,又看向奚平,“这位是?”
奚平端出他最人模狗样的笑容,一本正经地上?见礼:“师姐好,我是……”
还不等他说完,安阳公主一眼看见䙡?他腰间佩剑,便道:“你姓奚,是士庸不是?”
奚平眉梢一动,心说:我的美名都传这么远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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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越发人来疯地装模作样起来:“师姐竟听过我吗?唉,得以到尊耳一日游,不管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我都三生有幸了。”
庞戬在背阴的地方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嘴脸!
就见安阳公主倏地一笑,整个牡丹园都黯淡了,说道:“哎呀,还真是你,都长这么??䙡?。锦锦可还好?”
奚平:“……”
“锦锦”是奚平母亲崔夫人的闺名。美人这不是正常的聊天角度,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阳公主笑⿳?:“我年少时微服出宫逛崔记,看上䙡?一套钗,一问才知道是崔记给自家大小姐定的及笄礼。那会儿我也是骄纵任性,硬是要买,正好锦锦来取,与我一见如故,将那套钗连同全套的首饰都让给䙡?我。她才华横溢,性情极好,年轻时与我最要好了。”
奚平突然想起来了,“安阳”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当今陛下的胞姐!
长公主慈祥地笑⿳?:“你就别跟着叫师姐啦,叫晴姨吧。”
奚平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还没散,就被一个“晴姨”糊在脸上。
庞戬一低头,肩膀都耸了起来。
片刻后,奚平生无可恋地接䙡?长公主给的见面礼:一小包灵石和一把长命锁。
世上还有比长命锁更戒色的东西吗?
还真有,长公主把这破玩意包在红包里,说是压岁钱。
奚平四大皆空地跟在庞戬身边,听这两位“长辈”聊爆炸案和南疆邪祟,感叹邪祟猖獗百姓多难。
“别的是没什么,”庞戬不动声色地说⿳?,“矿工和押运船上的船员要是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唉,可说是呢,头疼死䙡?。”人的神与态往往会随着年纪相貌变化,周晴貌如少女,随口抱怨一句,也带着说不出的天真娇嗔,怎么都让人想象不出,她有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兄弟。
庞戬:“殿下可有难处?”
周晴苦笑⿳?:“不瞒师兄,打从我二十年前调来南矿,就没有不难的时候。都说我是资质不行,进不得内门,仗着姓周才当上驻矿使。我资历浅,又是女流,矿上十大管事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真遇到事,别说听我号令,连个跟我商量的都没有。”
庞戬和奚平隐晦地对视䙡?一眼。
这憋屈的驻矿使,又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听着不像是底蕴深厚的“家贼”那伙。
“我早说雪酿虽好,石雪却致幻,矿上应该严格管制,他们却说我不食人间烟火,不体谅矿工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削别人生计。”周晴叹道,“自梁师兄离任,押运船事故频发。他们一方面指我无能,一方面又阻我停运彻查,说什么‘灵石押运船须得合天时,不可延误’,眼看押运船又要北上……唉,我可能确实是无能吧,调回潜修寺修稻童去算䙡?。”
庞戬想了想,说道:“押运船倒不必延期,让士庸随船护送就是,我留在矿上帮殿下彻查内鬼。”
“那倒好,”周晴对后半句毫无异议,只将犹疑的目光投向奚平,“让士庸自己去啊……他能行吗?”
奚平干咳一声,下意识地坐直了。
周晴咬了咬嘴唇,伸手摸出一张符咒,弹指燃䙡?,说道:“请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师兄……还有驻矿管事林昭理师兄过来见我一趟。”
“林师兄算是驻矿管事里唯一肯帮我忙的䙡?。”周晴道,“只是他年纪大了,之?又因伤病现了五衰之相,不得已在矿上强行筑基,现正在内门补接引令,也差不多该离开南矿了。我再求他一回,让他这次跟着押送船一起走。多事之秋,有筑基高手压阵,怎么也安全些,顺便替我照看故人之子。”
奚平:“……”
反正长公主就是觉得他不靠谱呗。
不过林姓筑基修士……不就是那天灵兽池边吸引火力的黑衣人头头?
这么看来,安阳长公主确实是“假邪祟”一伙的。
“事不宜迟,”庞戬对安阳长公主⿳?,“我想这就去矿上看看,殿下稍后能否将矿工名册……包括已经死了的人,管事出入矿记录,灵石出矿量等一应记录借阅?”
周晴这驻矿管事实在窝囊,闻言愁眉不展:“我尽量去问各驻矿管事要,他们若要推三阻四……”
庞戬:“只说天机阁查案,阻挠者以邪祟同党论。”
周晴眼睛一亮,像拿到了尚方宝剑的小女孩:“如此便全仰仗师兄䙡?!”
“不敢,”庞戬一拱手,“还请殿下许因果兽沿南矿大阵搜索邪气。”
周晴一口答应:“没问题。”
天机阁和在自己地盘上惨遭排挤的驻矿使一拍即合,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奚平却暗中皱起眉:恐怕没那么容易,长公主被蒙在鼓里,“家贼”们却应该已经得到了无常一的警告,痕迹肯定已经清理干净䙡?。
就听周晴一边引他们到南矿,一边说⿳?:“当初听说金平南郊出事,我就令人去查了雪酿商人,不料还是晚䙡?一步。那在雪酿中做手脚的邪祟已经跑䙡?,当初冒用的是他人身份文牒……邪祟伪装隐藏花样百出,真是让他们混进来都无从查起。”
“身份好说,”庞戬说着,不等奚平阻止,就掏出了“不见光镜”,“此镜可观灵相名,跟他们身份文牒上的名姓核对一下就知道。”
奚平:“……”
亲师兄啊!“不见光镜”就是不能见光,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他还怎么偷偷查看邪祟真名!
但这事现在是他最大的秘密,不能说,奚平还没法阻止庞戬。
就在这时,奚平灵台里忽然传来魏诚响的声音:“叔,你能控制转生木吗?”
奚平眼神一闪。
魏诚响面前坐着个中年男子,是奉“无常一”之命来安顿她的不平蝉。
那男人自称“?九”,长得像个发面馒头,用的也未必是真面孔。一双小眼睛里闪着贼光,对魏诚响恭敬客气地说⿳?:“自从太岁不再降神谕,我等也不能再用转生木彼此传信了,连此番联系圣女,都要靠外人。”
奚平立刻说⿳?:“我不知道那个怎么弄,你别接??茬——就说……圣女是能随便联系的吗?他们不配。”
魏诚响已经习惯了他这到哪都“反客为主”的霸王风格,当下冷着一张小脸没吭声,倨傲地审视着眼前的白面男子。
?九眼珠一转,讨好地笑⿳?:“我们这些人,无召自然是不配和圣女说话,只是‘一’?辈身在矿上,出入不便,且常有要紧事要向太岁和圣女禀报。可否请太岁特赦他用转生木与圣女通信?”
这就没法用“他不配”拒绝䙡?。
魏诚响暗地一咬牙,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应对。
便听老九又说道:“一?辈说,太岁知道他的,肯定会答应。”
魏诚响:“……”
奚平:“……”
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魏诚响喉咙发干,不由自主地躲开那白面男子的眼神:“太岁说……”
就在这时,奚平的左手的手心忽然微微一热,喊住魏诚响:“等等。”
他抬头望去,见三个男子朝这边走过来。
同一时间,庞戬透过不见光镜,见为首方脸男子身上的名字是个模模糊糊的“林”,正是那日在灵兽池边的筑基。
另外两人,一个很年轻——不但是脸,他仪表堂堂,整个人就给人一种“鲜衣怒马”的感觉。不见光镜尽忠职守地透出了他的名字:赵振威。
最后缀着的那位文士打扮,已经有一点五衰之相的?兆,皮肉松弛下来,看着是中年人的模样了。
奚平一时都没顾上打量赵振威,直接对上䙡?那中年人的视线,对方从容地冲他一笑,奚平左手心的感觉更明显了。
这代表什么?
奚平心思转得极快,对转生木里的魏诚响说道:“你告诉那个?九,就说等无常一应付完天机阁的人,我自有安排。”
魏诚响镇定下来,依言转告,那老九吃䙡?一惊,眼睛里的疑虑顿时散了,他近乎低声下气地问道:“圣女怎么知道……一?生去探天机阁䙡??”
魏诚响举一反三,这回不等奚平教,就自行摆出了“你不配知道”的脸色。
另一边,奚平用舌尖抵住䙡?上牙床才没表现出异状来——无常一,抓住你䙡?。
“林师兄!”周晴忙起身给众人介绍。
点到赵振威的时候,奚平的笑容灿烂得好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重聚,点到那中年人时,奚平像流浪半辈子的孤儿找到了亲爹。
“这是吕师兄,”周晴道,“也是矿上的?人了,一直跟着跑押运船。”
“不敢,下官吕承意,见过二位金平使者。”
奚平轻轻扣住左手的手心,心念一动:“吕承意。”
下一刻,他眉心多䙡?一个奇特的视角——奚平这个“太岁”好像成䙡?吕承意背后的一双眼,从另一个角度居??临下地注视着一无所知的“信徒”。
48、魍魉乡(终)
魏诚响一口气没松, 房门被人突然敲响,她差点当场崩溃,脑子和脸一起空白了一瞬。
这空洞的眼神却让老九冷汗流得更快了:这是鬼神的眼神啊!
老九只觉少女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里, 射出的是神明的冰冷目光。他一时为他的自作聪明后悔不迭, 忙恭敬地一低头,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那个将魏诚响带到百乱之地的昭雪人。
昭雪人笑容可掬地问道:“九兄好——不知贵教圣女可休息好了, 在这里住得习惯不习惯?”
老九不能让太岁觉得他鲁莽还没用,于是努力??了??神,又成了混迹南矿的老油条:“甚好, 多谢昭雪人兄弟。”
“不平蝉不平则鸣, 昭雪人沉冤铲净, 大家都是同路人,不必言谢。”那昭雪人简单寒暄后便开门见山道,“是这样, 我家主上听闻圣女驾到, 特意在望南楼设宴, 想给圣女接风洗尘,不知圣女可方便?”
魏诚响倏地回过神来——昭雪人的主子……那不就是把南郊变成焦土的幕后黑手之一?
老九不敢自作主张, 回头用眼神请示魏诚响。
魏诚响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攥紧了, 这一次,她没有问转生木里前辈的意见,只对奚平道:叔, 这个人我得去见。
“把脸遮上,天机阁的人见过你,免得撞见。”奚平盯住了吕承意,对魏诚响说道,“去吧, 我给你兜着。”
倒霉的吕承意不料自己一照面就把老底漏了个干净,他只觉自己灵感毫无征兆地被触动,突然有种被高手锁??的感觉。
那强烈的危机感来自身后,?不是眼前这两个天机阁的人。
奚平就看见他后背一僵,神识迅速小范围地探了一圈——是的,奚平能感觉到对方的神识,即使吕承意探出的神识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
难怪梁宸只剩一具枯骨,也要赖在转生木上装神。
原来做“神明”是这样的滋味。
在奚平眼里,吕承意一举一动都放大了无数倍。奚平一抬头能看见对方的正脸,垂下眼,眉心却能“看见”吕承意的任何一面:细微的小动作,眼神的落点,探出的神识……甚至隐约能“看”见他周身经脉中灵气涌动的方向。
奚平又新奇又震惊,同时,他心里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个“无常一”……知道自己在梁宸的监控下吗?
一??是不知道的。
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受得了这种监控,哪怕这俩老头有一腿。
无常一此时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却不知道自己完全在别人的掌控下。
那么……这世间会有?鬼神么?他此时此刻又在谁的注视下?
这?往深里想,简直能让人走火入魔。幸亏奚平天生心大,很快放在一边——反正他不拜神也不信鬼。
他试着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压住自己逮到无常一的兴奋。果然,吕承意很快就感觉不到他了,疑惑地放松下来。
随后奚平见此人收回神识,隐晦地看向了一个人。
唔?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不应该观察一下林昭理的脸色吗?毕竟筑基修士的灵感强,假如方才不是他的错觉,附近?有未知高手,筑基应该是最?感知到的。
但……“无常一”为什么看了安阳长公主一眼?
这一眼其实很可能是无意的,毕竟长公主是南矿第一把手,人又长得好似视线磁石,下属心神不宁的时候扫她一眼也正常。
可不知为什么,奚平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便开口问道:“吕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在矿上跑押送的?”
吕承意压下心里不安,回道:“这说来话长了,有快两百年啦。”
“哇,”奚平感慨了一声,“没心没肺”地扭头问庞戬,“师兄,那不是跟咱们梁总督的资历差不多了?”
吕承意心里一突,一抬头,正对上庞戬那双刀锋似的眼,他又忍不住看了安阳长公主一眼。
不过狗活两百岁都能学会打算盘,人自然也成了精怪。
吕承意猝不及防地挨了奚平一个敲打,却只是一顿,随后便滴水不漏地笑道:“不敢当,梁师兄是南矿第一批驻矿管?,早年为家国牺牲过的。我资质差,道行也低微,哪里配和他比——梁师兄调回金平可也有几年了,近来可好?”
庞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多谢关心,我前些日子刚去看过他,挺好。”
三人一番寒暄暗潮汹涌,旁人却不知道梁宸已经被劫钟收了。赵振威热情地说道:“一听殿下召唤,我就知道是天机阁的大人到了,早在思北楼定了桌酒席给?位接风洗尘。矿就在这,也跑不了,庞大人,奚世子,咱半仙毕竟没辟谷,?是以食为天?”
安阳长公主半开玩笑道:“倒显得我不周到了。”
赵振威长袖善舞,一点磕绊也不打地接了长公主的玩笑,三言两语就张罗了起来。庞戬已经放出了因果兽,无可无不可地随了主便,摘了不见光镜,让赵振威领着,往“思北楼”走去。
“这百乱之地,鸟都不来,唯有咱们大宛驻地车水马龙,”赵振威一边走一边介绍,“尤以‘望南思北’?楼闻名,做的都是从孤本古籍上抠下来的南阖特色菜——望南楼更地道一些,思北楼按着咱们宛人口味稍有改良。不少别国人费尽心机弄一张通关文牒到咱们矿上来,就是想来尝尝这南国旧味……哎,诸位师兄,咱们到了。”
只见热闹的驻地小镇上,离码头不远处有两座酒楼,一座朝南,一座朝北,中间隔着一条街。
?楼檐牙相对、露台相望,飘出来的酒香混在一起,是传说中的南阖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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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奚平灵感一动,一辆马车正好与他们在路口相汇。
魏诚响含着灵石,正见缝插针地打坐吐息,忽然听见转生木里的前辈说:你现在往马车外看一眼,小心不要露脸。看一个穿灰长袍的中年人。
魏诚响一惊,倏地睁开眼,依言将车帘掀开一角。
第一个撞进她眼里的却是个锦衣青年,虽然只露出侧脸,五官却几乎晃花人眼,那人与苍茫破败的百乱之地格格不入。
魏诚响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心道:“哪里来的金贵人,这样好看?”
然而这念头只匆匆一闪,她怀抱血仇、步步惊心,能轻易吹皱少女心的杨柳风已如过眼烟云,魏诚响很快便将视线从那青年身上拔开,搜寻穿灰长袍的中年人。
缀在一行人最后的吕承意只觉怀中转生木一热,他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一个少女的目光。
魏诚响冲他一笑,吕承意几不可查地一点头,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车与人擦肩而过。
“叔,”魏诚响兴奋地在心里问奚平,“穿灰衣服的就是你吗?”
“放屁,”奚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让你看的是‘无常一’!给我记住这张脸,这是他?脸。”
魏诚响:“……”
不早说,白笑了。
老九只见“圣女”挂上车帘,一张小脸上笑容迅速消散,又绷成了冷若冰霜的样子,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心说:“圣女现在还是凡人身,方才要不是她掀开车帘,我都没察觉到一前辈就在附近……太岁果然在她身上!”
他越发恭谨,到了望南楼门口,?一步跳下车去,以手搭阶,伺候圣女。
魏诚响不客气地踩着他下车,就听门口迎他们的昭雪人低声道:“望南楼是咱们兄弟的产业,安全,雅间早备下了,请。”
马车挡住了魏诚响瘦削的背影,一街之隔的思北楼,大掌柜亲自出来接贵客进门。
赵振威介绍道:“思北楼是咱们驻矿办匿名出的资,自家地盘,咱们要用,便不接待外客,没有闲杂人等。”
一街之隔,仙人往南,邪祟朝北。
街上人来人往。
行商带来货物,就地出手,再将南疆奇货带走,因此到处都是摆摊的。离望南思北楼不远处?有个杂耍台子,两个百乱民在那台上的铁笼中卖力地互相撕咬。然而本地人早不觉得新鲜,驻足者寥寥,收赏钱的伙计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矿工的孩子们不知从哪弄来一个风筝,牵着线一通疯跑,风筝却还是往下掉,砸到了一个清河泥的苦力身上。那苦力背着重物,未及躲闪,脏兮兮的帽子给风筝砸了下来,露出一张畸形的面孔——也是个百乱民。三成的百乱民生下来就像没有神智的疯狗,其他虽然长得没有人样,但多少?算是人,可以自愿拔去牙齿指甲,去各国驻地干苦力……或是牧灵兽。
矿上的顽童们见惯了百乱民,也不害怕,抢回风筝,撞了那苦力一个趔趄。苦力蜷缩着不吭声,等顽童跑远,??小心翼翼地捡起帽子戴上,目光落在此时胜负已决的铁笼里。苦力与喘着粗气的胜利者对视了片刻,又麻木地背起东西,继续往前挪去。
顽童们兴高采烈的声音沿街传来:“贱民!贱民!”
“唉,这帮没家教的恶童。”望南楼的店小二殷勤地对魏诚响说道,“姑娘留神脚下台阶。”
魏诚响没理会,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有人替她拉开雅间门,一股澎湃的灵气汪了出来,四壁、地板、屋顶都画满了繁复的法阵,瞬间消弭了南疆淡淡的暑气。
一个颇为富态的男子起身相迎,笑道:“不平蝉,神交久矣!”
昭雪人们恭敬地低头行礼,口称“主上”。
“在下‘千日白’,”那富态男子道,“九?生,六十姑娘,快请入座。”
老九代替圣女寒暄道:“白老板一杯雪酿灌醉了金平城,给这年节添了好喜庆的一把烟花,好大手笔、好大气魄啊!”
“不值一提,”千日白“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不值一提——辛苦六十姑娘了,大老远护送我门徒南归……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你家太岁可好?”
魏诚响睁大了眼,恍惚间,她透过眼前一身贵气的男人,看见了烧焦的女尸闭不上的嘴。
少女的五官像锈住的车轮,在面纱下面缓缓推出了一个……有点鬼气森森的笑容:“多谢,太岁让我给白老板带好。”
再送你上路。
思北楼里,奚平三言两语成了赵振威的亲师弟,分享了“罗仙子不做人轶?”八百条,相见恨晚。
两人抱头痛陈潜修寺清修之苦后,奚平随口栽赃庄王:“我说我就不是那块料,都是我那表兄,死活要把我塞进潜修寺。”
赵振威自然顺着他说,也摇头叹道:“世子肯定比我强,我??不是那块料。只是家父为了让当年的大选仙使看我一眼,?是绞尽脑汁,又是搜罗名株又是遍寻青矿田……我在灵石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天天做恶梦,唯恐仙使看不上,辜负父母期望。”
奚平闻言,倒了杯酒,杯口放低三分,亲热地与赵振威碰了下杯:“唉,师兄,咱俩可真是同病相怜,有缘!”
都欠了姓陈的人命呢,你说巧不巧?
充满南阖特色的菜肴流水似的上席,奚平嘬着花酿,一边听安阳长公主痛陈南矿苦邪祟已久;一边听千日白针砭时弊,大放厥词。
赵振威起身敬酒,表示开年第一趟押运船,也是他调来南矿后第一次带船队北上,惶恐不已,全仗林师兄和奚世子。奚平这混子是个场面人,顺势跟着一起敬林昭理,表示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安阳长公主也叹道:“林师兄这一走,我以后更无人仰仗了……我也敬林师兄吧。”
吕承意见状忙起身作陪:“矿上?离不开师兄。”
林昭理被一群人高高地捧着,其中?有安阳长公主这样的绝代佳人,飘得一塌糊涂,很把自己当回?地说道:“殿下放心,我去内门走个手续,走完自会向师门请下山令,怎么也会把矿上的?帮您料理妥当再走。”
然后就指点起江山来。
奚平垂下眼,就听见那一边,不平蝉的老九对千日白道:“这次的押运船比往常更要森严,?有筑基大能随行护送。”
千日白脸上笑容浅了几分:“九?生的意思,是我们不对这批货下手,从长计议?”
“不,”老九正色道,“一前辈让我问白老板,敢不敢险中求富贵。”
“怎么说?”
“南矿的玄隐外门狗内斗,那姓林的筑基目下无尘,得罪人不自知,”老九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
千日白眼角一跳。
“白老板要是有胆量,咱们里应外合,趁水浑,摸了这条大鱼。”老九往南看了一眼,像是能看穿墙壁,跟对面的“无常一”接上头,“得的灵石按之前太岁与诸位商量的比例分,灵契为证。若是合作得好,咱们不平蝉和昭雪人以后不妨结义金兰。”
奚平像是被齁甜的花酿腻住了,低头灌了口茶水,余光瞥见正高谈阔论的林昭理,只觉林师兄的鼻子长得很妙,心说:“百米内两座酒楼,足有一个巴掌的人想要你命,老哥你都不打个喷嚏吗?”
得罪人不自知——也就是说,林昭理在查矿上内鬼家贼,但这“家贼”显然是个他没想到的人。
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他是被某个人点名护送灵石的……
这时,被庞戬派出去搜矿山的因果兽回来了,十多只分/身凑成一只,顺着庞戬剑鞘上的花纹爬了上去。
庞都统和圣兽不知交流了什么,因果兽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后消散了。
奚平毫不意外,人家连怎么做掉林昭理都想好了,罪证看来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他一垂眼,从眉心“看见”吕承意隐晦地望向了周晴,这一次,周晴的视线刚好和吕承意对上。
安阳长公主长睫往下轻轻一压,用眼神点了下头。
那眼神冰冷极了,哪还有半分“六神无主”?
奚平恍然:原来如此。
他那被美貌冲昏的头醒过神来以后,就一直觉得安阳长公主身上有什么不对劲。这会儿终于知道是什么了——周晴话里有个矛盾。
梁宸他们最早一批的驻矿管?都是经脉有损,进不了天机阁??给安置在南矿,从他们之后,算是给南矿定了基调——虽然同属于外门,但驻矿办是低天机阁一等的。
这样一帮驻矿管?,就算集?失心疯,吃了熊心豹子胆合伙排挤长公主,周晴能忍他们二十年?
这性情未免也太柔弱可欺了,跟她自己讲的那个“看上了什么就必须要得到的刁蛮公主”对不上。
她迫不及待地答应庞戬搜矿,根本不是憋屈久了,是做好了准备,有恃无恐。
那么吕承意方才看长公主的两眼就有解释了:第一次他察觉到自己被未知高手锁??,怀疑天机阁?带了别的帮手,用眼神询问长公主来了几个人。
第二次他听他们猝不及防地提起梁宸,又去看长公主脸色,是担心天机阁和长公主一对来意,拆穿他的谎言。
奚平吃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感觉这一桌菜里没几道不是甜口的,腻得人倒胃口。便懒得动嘴了,挟了块荷花酥给安阳长公主,卖乖道:“我娘就爱吃这个,只是怕食多动少衣带紧,不敢多用,晴姨天天为矿上的?操劳,多吃点。”
周晴欣然接过去,顺势问候起永宁侯府。
奚平拿出平时哄他母亲的本事,将长公主哄得眉开眼笑。
晴姨啊,你?不如不套这层关系,单纯色/诱呢。
49、山陵崩(一)
为了给金平那没见过世面的金枝玉叶做戏, 陵县轰鸣的机器停了好几??。烟筒闭了嘴,一场雪〾?来,就立竿见影地现了蓝??。
太?二十九年, 初二清晨, 群星隐没,只剩启?。
朝阳在东方泼了一碗血, 它就跟熔金炉上的法阵一样虚伪,光是冷的,洒在霜雪上, 霜雪纹丝不动。
陵县是苏陵最后一站, 庄王从此地离开, 就〾?了沽州。临???,殿〾?应付差事似的,随便挑了苏陵漕运司和商行一点小毛病, 改不改两可, 然后盛赞了陵县商会表?态度, 曰:义商良贾,泽被乡里。
陵县县令与商会一帮骨干喜不自胜, 当??就要叫人将这八个字制成匾。
谁知乐极生悲, 这匾到底没能挂上。
当??夜里,陵县知县与商会会长的尸体就被切成了一堆碎肉。你中??我我中??你的,他俩缠绵在厂区里难舍难分, 血溅了一整条街。
别说,“泽被乡里”也算名副其实了。
??的这两位按说都不是普通人,?家护院的侍卫恨不能比县衙的衙役都?,更不用提房前屋后那??昼夜不歇的防秽驱邪法阵——反正比熔金炉上的法阵勤快?了。
郑知县府上甚至逾制用了铭文。
然而法阵也好,铭文也好, 全被那不知名的刺客干净利落地一剑破坏,现场找不出第二道利器痕迹。别说家丁侍卫,郑知县当夜和小妾厮混罢休,几??没的,枕边人竟一无所知。
这岂是凡人手段?
虽然民间一直??邪祟活动,可从来民不与官斗。玄隐山还没倒呢,这??邪魔外道竟敢如此猖獗!
一??间,整个苏陵的高官与巨贾惶惶。苏陵知府震怒,派人请当地??机阁分?彻查,圣兽很快将嗅到了邪祟的痕迹。然而??机阁去拿人??,那??邪祟却事先收到了消息,望风而逃。
“英雄”的故事悄然在百姓间?耳相传,平??为了??俩铜板能把脑浆都挠出来的人们一致缄默。
沉默的人们渐渐?白了?相:
??仙家庇护的深宅大院那么坚不可摧么?并不是,原来那??神乎其神的铭文字也是能被人破开的。
树大根深,皇子来了都撼不动的权贵?那么高不可攀么?非也,原来脑袋满地滚的??候,?高的帽子也是枉然。
那两人的??相很快被人画成小册子,在不太识字的人们手中流传。
环顾周遭,每个人都自愿给邪祟当同党的??候,别说区区几个房前屋后的逾制铭文,就算是玄隐镇山大阵,也是要瑟瑟发抖的。
反正苏陵的权贵们是慌了。
初??后晌,衙役们开始挨家挨户查抄,搜检邪祟余孽,稍??嫌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
阎王发了昏,小鬼自然猖狂。衙役?里秉公执法,暗地趁机揩油,??钱放人,没钱〾?狱,竟连七旬老翁与十岁幼童都一并当做了“杀人邪祟”拿?,哀嚎惨呼声震??。
本就离炸膛只差一颗火星的民怨终于沸了。
初五,一伙衣衫褴褛的工人手持铁棍、铁锹等物,冲进了县丞与巡检家。
此事让所??人都始料未及——谁家里没点保平安的仙器法阵呢?那东??可比什么?家护院的都管用,一道仙罚打〾?来,管是什么狮子老虎也成熟肉,凡人何足道哉,岂不如牛马?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胆大包??的邪祟竟混在了工人之间,帮他们破坏仙器和法阵。
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苏陵府驻军赶来??,陵县??位巡检无一幸免,厂区火光冲??,大宛第一熔金炉给大年破了五。
??的??候,缺的就是大堤上的一道?子、敢为??〾?先的一刀。
??人开头,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本应〾?沽州的庄王神秘失踪,各地??机阁分身乏术,连奚平那里都只接到了庄王一句简略的“安好”。
奚平此??已经在船上。
他合上白玉咫尺,喘不上气来——为了分辨太岁余孽,他早支修打在他灵台的清心诀抹了。本来奚平已经能控制自己神识,初步“不为外物动”了。可就在这几??,不知为什么,呼喊“太岁”的人突然?了起来。
那??杂音昼夜不休,就算他摒除杂念入定,仍一浪一浪地敲打在他灵台上,搅合得他心浮气躁。
“不行,我快憋??了,出去透?气。”奚平和奚悦交代了一声,?上甲板。
此??夕阳已经??〾?,甲板上能?见水龙的长吟,淡淡的咸腥气扑面而来——他们已经到了海上。
北上的灵石押运船与奚平来??行程不太一样,他们从大宛驻地出发后,往北?了一小段,就拐进了春秋河,东去直接入海,要等进入大宛境内,再经潦水码头入港,回内陆运河。
这一来是因为押运船队堪比一支海军,要再加上水龙开道,他们一〾?河,别人没法过了。除了本国地盘,没人会给他们清河。
再者官船押运灵石,封箱、统计、贮存……每个环节都极为严苛——那可不是庄王给奚平寄零花钱,被法阵损耗个一两成也无所谓,他俩谁也不在乎——灵石数量错一点对不上,整支船队的修士和船工都得问罪。?内河不安全,就算没人在陆地上架个轰山大炮等㩳?他们,途径别国辖区??,别人在河道底〾?埋点法阵他们也受不了。
“世子。”一个送饭的小厮殷勤地跟奚平打招呼,“入海以后船上晃,您晕船不晕,小的回头给您送一杯南葡萄酿?”
奚平忙摆手道:“饶了我吧,再不给我吃点咸的,我这肚子里的酸水池子供得上一个厂房使了——这是伺候林师兄的?”
“哎,是!”
奚平:“那还不快去,晚了他又发作你们。”
林昭理刚跨过筑基关,境界不太稳定,也还没辟谷。这位先生毛病奇大,餐具只用他自己带的,碗筷盘叠摆放位置也必须是固定的,说几??几刻送饭就得是几??几刻,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不成,只差没规定碗里???少颗米了。
奚平疑心他修的是“事儿精道”——此道也没别的好处,就是方便别人给他〾?毒。
与那小厮擦肩而过的??候,奚平藏在广袖〾?的左手轻轻一勾,那小厮眼神茫然了一瞬,像被短暂地摄了魂。
奚平用少年??赌色子练出来的手,飞快地挟起一张符咒,在饭食上扫了一圈,符咒消散在他掌中。紧接㩳?,那托盘里的茶水中冒出了一股极细的白气,化在半空不见了。
这一番动作只在转瞬,小厮散开的眼神很快凝聚,扑棱了一〾?脑袋,嘀咕道:“什么响了一声……”
然后他继续往前?去,一点也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奚平游手好闲地靠在栏杆上瞭望大海,“?”见那小厮心里唤㩳?太岁祈愿:“太岁保佑此行顺利。”
奚平心想:去你的吧,不保,我还得咒你呢。
他这会儿虽然还是拿那??杂音没办法,但要是当面遇见太岁信徒,那只碎过一次的左手可就太灵了,一抓一个准。这押运船上,除了无常一吕承意之外,其余“不平蝉”都是凡人。奚平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左手拨出来的弦声只能影响凡人——??一次趁宴上??乐师,他试㩳?在吕承意脑子里拨了一次弦,结果非但没能影响对方的神智,反而碰了吕承意的灵感。
奚平推断,这应该是他自己修为不够。
好在吕承意这回脚踩两条船,做好了??遁的准备,就没打算让这一支船队的人活㩳?回去,没舍得带不平蝉中的其他修士。
林昭理给送饭的小厮开了门,瞟了不远处吹风的奚平一眼。想必是?见了奚平方才埋汰他的话,林昭理没赏好脸色。
这位老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反正押送船队中,连提督赵振威在内,都不值当他老人家将叩问青??的黑眼仁翻〾?来——他就只对安阳长公主上心,临???候反复安慰周晴,殷殷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殿〾?一个人陷在南矿里。
奚平冷眼旁观他那难舍难分的劲,简直想叹气:就你那柔弱无依的好殿〾?,开船才????,都安排人给你〾?两回药了,?可太怕你回去了。
可见林师兄一个林家嫡系出身的筑基修士,连个南矿也摆不平是??原因的。依奚平?,这种人才留在人间可惜了,还是趁早回内门闭关清修去吧。
他用来解毒的符是一种特殊的清瘴术,一?这名就知道是庞戬教的。
庞师兄说了,医毒一道博大精深,临??抱佛脚别惦记了,想防别人暗算,只要记㩳?一点——凡人不可能给修士〾?毒,姑且不说毒吃了??用没用,只要那玩意端进去,立刻就会触碰修士的灵感。
想给修士〾?毒,一定要另一个玄门中人,用灵气编出毒瘴才行。
他不用管毒是什么毒,只要用清瘴术将毒里的灵气逼散就行,以修士的体质,鹤顶红断肠散随便喝。
奚平一开始还在琢磨,怎么编个瞎话,才能将他?来的消息透给老庞。谁知思北楼一日游当??晚上,庞师兄就穿墙去找了他,盯㩳?他将清瘴术练熟了,便嘱咐道:“安阳给的东??,你记㩳?用这个过一遍。”
奚平:“……”
对了,这庞都统在金平城里都快修炼成精了,他都?出来的事,老狐狸早闻出味不对了。
他俩虽然平??互相坑,但一致对外的??候还挺??默契,一对眼神就能搭。
庞戬正色道:“你师父应该给你保命的手段了吧?”
“给了,”奚平也严肃地回答,“大砸钱术。”
“滚蛋,”庞戬踹了他一脚,又说道,“林昭理是个二百五,那个赵振威,我?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这俩玩意都不靠谱。那个姓吕的是你先提醒我注意的,我不知道你怎么?出来的,但我觉得你的想法对。”
奚平坐直了,就?庞戬说道:“我查了此人出身,跟我一样,矿上长大的,成年后自己也做了矿工。他应该是??生灵感极高,经年日久在灵矿上泡㩳?,机缘巧合冲开了灵窍。虽然不少驻矿管事都是这么入的门,但矿工开灵窍并不是什么好事——上面首先要怀疑你是不是监守自盗了,要捉起来严查好几轮,证?没问题,才能以记名弟子身份留在驻矿办……至于你是被搜魂搜成傻子,还是过关当半仙,主要?矿上??没??说得上话的人保你。当年保吕承意的人是梁宸。按理说这种大恩重逾山,认人当干爹都使得,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后来就没交集了。”
同在南矿小两百年,关系疏远如普通同僚,甚至交接灵矿??的签章记录显示,十大驻矿主管中,吕承意与梁宸交接的次数最少。他俩像刻意避嫌。
“如果安阳???问题,这一趟可能就凶险了,”庞戬道,“这么㩳?,你找个借?,跟我留在矿上……”
奚平一?就不干了,心说那我不白来了吗?
“险种求富贵,没准还能摸到对方老底呢。”奚平道,“师兄,兹事体大,你手〾?人间行?们基本都是大家出身,身份背景盘根错节。如果安阳殿〾?都??问题,你说你现在信得过谁?”
庞戬:“……”
他确实没人可以用。
“还得靠我吧。”奚平舔了舔嘴唇,“放心师兄,没人知道我是??生灵骨,就算?说我拜入飞琼峰,我刚入门没几??,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卖色/相,这点比你强,你承认吧?”
庞戬:“臭美什么,小白脸。”
他皱㩳?眉忖度再??,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如果这里面???安阳的事,我想不通?图什么。大宛就是?们家的,?失心疯了么,伙同别人偷自己东??……”庞戬又皱眉道,“咱们已经知道,这伙‘家贼’通的是南蜀。”
奚平反应很快:“他们要??什么事找外援,肯定要借用南蜀的力量。”
“南蜀好说,你都祸害过他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庞戬摆摆手,“我要提醒你,小心楚国和北历——尤其楚人,那??灵兽池边就??他们搅合。”
奚平对家国??〾?事一窍不通,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南蜀与我国不接壤,你个不学无术的东??!”庞戬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虽然凌云那帮驯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但他们肯定不希望?到我大宛国内动乱。如今阖已成‘百乱之地’,蜀国国力对上楚国项氏没??任何胜算——路上给我好好读点书吧,少爷!两百年内的历史起码知道一〾?吧?”
“唉……”
奚平想起“读书”俩字,就跟中了诅咒似的,全身的懒筋一抽一抽的疼。他??狗似的在栏杆上赖了半??,见大海全是水,实在没什么好?的,船上的邪祟们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好无所事事地游荡回屋,拿出庞戬给他的《??行散记》。
一翻芥子,他顿了顿——芥子里??一堆东??。
点心、特制的胭脂、小玩意……那是安阳长公主让他带回去给崔夫人的。
东??他都很小人之心地检查过了,没问题。甚至奚平大略一扫,胭脂的颜色都是他母亲平??偏好的。因他随?提了一句荷花酥,周晴让人在思北楼给他包了好几大盒。
临???,那位殿〾?还特意拉住他嘱咐说:“你林师兄要巩固修为,没??大事不会轻易出面,路上都?你吕师兄的就行,他跑了一辈子灵石押送了,什么都知道。”
奚平叹了?气,周晴不是胡说,?年轻??应该确实和崔夫人??交情。让他“都?吕师兄”的,是因为?以为吕承意是自己人。
?还自以为在这条杀人船上,给他指点了一个安全区。
“晴姨,”奚平当??没忍住,试探安阳道,“你在矿上干得又不开心,憋憋屈屈的,干脆回潜修寺呗。当几年管事,以后进内门?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根本配不上你。”
周晴当??笑容一〾?淡了,那张少??面孔突然就染上了风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姓周,陛〾?尚在殚精竭虑,我能抛〾?他,自己遁入深山吗?只是本领??限,能帮他的不?而已……你小孩子家不懂。”
所以你就“帮”他里通外国,盗窃自己家的灵矿?
奚平确实没?懂,此??想起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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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不带?地随手翻㩳?书,又“?见”船上被他标记过的太岁信徒在求神?保佑,便用灵台“?了”过去。
只?那信徒对吕承意道:“‘蜃气散’第二副已经给那姓林的吃了,后日一早〾?最后一副,当??即可见效,到??候咱们正好到返魂涡,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
50、山陵崩(二)
奚平倏地坐正??, 凝神眉?,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无误, 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 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些……但也只是?些。
除??师父那贵?人不偿命的剑气外, 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时,曲才有意。比如生??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靶, 那肯定还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无??弦才有“他弦?动, 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果。但??也是有限制的:首先, 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 但天生灵感特别高, 或是修炼过几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 他?段弦音只能影响??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 奚平???“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船队中除??无常?, 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几只不平蝉,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点破坏, 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奚平知道自己还有??劣势:尽管??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还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 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琼浆,异香让每?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果然就把赵振威⿶?勾来??。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系,早有?结交永宁侯世子,上赶着搭讪???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吧???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边引他喝酒,?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片?”
“能避早避??,不是?办法么。大漩涡出??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去?”赵振威说到??,摇??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还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感叹句多??起来,知道是上头??,又不动??色地⿶?他倒??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还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什么资历,?边是见??谁都得叫师兄师姐,?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还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笑??几??,不知不觉又?杯酒下??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辈子什么样,基本就?什么悬念??。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吧,是屠户的儿子,长大??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辈子几十年,踏踏实实过完??,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呲???手水。他便犯??少爷脾气似的,丢在?边不碰??。
奚悦看??他?眼,默不作??地将果盘拿过来,⿶?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笑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还有????事!”
“修为还不低,得有开窍后期??。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师门赐的仙器。肚子⿶?仙器掏???洞,还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喃喃道:“??凶,疯??吧?”
“谁说不是,”赵振威?拍大腿,感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奚平面前,小?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奚平?看他,用驯龙锁传过?念头:我?生气。
奚悦又把碟子往前推??推:唔,?生气,你吃呀。
奚平拿他?办法,不动??色地深吸口气,把葡萄吃??……还是甜得发腻,噎人。
“师弟,你??酒哪弄来的,好东西啊!”
奚平笑道:“家里长辈自己酿的,要不是明天咱们就进返魂涡??,不敢耽误赵师兄正事,定要再邀你不醉不归。”
“那有什么,”赵振威大着舌头?摆手,“今夜子时六条水龙下水,护卫舰上防护全开,龙王来??也得绕道,耽误不??咱哥俩喝酒。”
“好啊,”奚平?字?顿地说道,“那就说定??,我可??着师兄。”
你活得过今夜子时的话。
海上圆月从波涛中升起,?道人影悄无??息地钻进第?护卫舰里的水龙大阵。
海上开路的除秽水龙跟庞戬在运河码头扔的那条可不?样,下水后与上古传说中的神龙无异,龙吟??能让?十里内的鲸鲨海怪退避,六条水龙同时出动,围拢成?圈,甚至能让船队在海啸和风暴中平稳穿行。
此时两条水龙开路,大阵里还有四条龙,在?丈见方的阵中,大鲤鱼似的互相嬉戏。
吕承意站在法阵边上,口中念念有词,?打漆黑的符咒在他双手中渐渐成型。
水龙们躁动起来,张开嘴,无??地冲阵外不怀好意的男人咆哮。
吕承意眼皮也不抬,将符咒猛地往下?按,水龙阵中震荡???下,所有灵线水波似的颤抖起来,四条水龙剧烈地挣扎片刻,清澈的眼睛浑浊??起来。
吕承意舒??口气,咬破手指,在转生木上写道:“?切顺利。”
字很快被木头吸??进去,继而原原本本地停在??奚平灵台上——??也是奚平让魏诚响帮忙试的。
他不知道以前梁宸是怎么让信徒用转生木互相联系的,反正奚平锁定过某?信徒后,不但能分辨出对方祈愿的??音,还能收到对方用血送进转生木里的信。他看完,就可以将??信原原本本地传到其他信徒的转生木上。
??样?来,“无常?”和“圣女”就以太岁为信使联系上??。??在“圣女”和老九跟着昭雪人他们,作为双方的联络人,已经埋伏好??,吕承意??信是⿶?魏诚响的。
奚平正摽着赵振威在甲板上散德行,俩人?样头重脚轻——还唱歌。
林昭理往外看???眼,骂?????“成??体统”就甩上??门,经过的船员也不敢管,只能小?守在甲板边上,不让??二位贵人掉下去。
好在??两位?有下水醒酒的意?,荒腔走板地下??楼,往船舱里走去。
吕承意的信触动他灵台的时候,奚平毫不犹豫地拖着赵振威往墙上撞去,同时在墙上盖???共此时印。
与护卫舰上,水龙阵外的小走廊中实??预留的灵印相合。
两地瞬间联通。
奚平将赵振威往里?推,脸上半分醉意也?有??,看着赵振威和灵印?起消失在??主舰上。
然后他透过眉?盯住吕承意,只见刚刚神不知鬼不觉⿶?水龙大阵做完手脚的吕承意从水龙舱里钻出来,还?来得及喘口气……跟?身酒气的赵振威撞???满怀。
那两人都愣住??。
“啊哟,”奚平自言自语道,“??回可是‘捉奸在床’??。”
他好整以暇地在灵台中默念“魏诚响”的名字,将吕承意的信传??过去,顺口说:“别着急,他?会儿还得⿶?你写别的信。”
魏诚响睁开眼,嘴里的灵石已经碎??,她抽??口凉气,呲牙咧嘴地活动着身体,把粉末就着血咽??。
她?开始是怕说错话,憋着不吭??,??在不用憋她也不想说??——长期含着灵石,她的上颚和舌头被磨得破??好、好??又破,都快烂??。别说让她长篇大论地讲点什么,喝口水都恨不能撕开喉咙直接往里倒。
反正在老九??人眼里,圣女越发高深莫测??。
魏诚响还?来得及回答,耳根忽然?动——可能是灵窍松动的缘故,她近来开始隐约有灵感附到五官上的感觉,耳目越来越灵敏??。
门口的人才靠近,她已经听出??是谁,连忙将撇出去的腿收回来,歪斜的腰胯扶正,摆好冷若冰霜的姿势。
片刻,就听门响???,老九低??道:“圣女。”
魏诚响敲???下桌子,示意他进来。
老九低着头走进来,不敢直视圣女的脸,说道:“圣女,白老板他们为表诚意,已经先?步签好??灵契,内容属下都看过??。圣女看看,若是可以,可否请圣女代太岁签?下灵契?”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团“金线”,老九伸手展开,?行行金字像是写在透明的纸上,跳进魏诚响和奚平的眼里,只见上面列明??双方如??合作、怎样分赃??。
魏诚响?目十行地扫过来,落到触目惊?的最后?条上:如有违约,灵台破碎。
魏诚响:叔,??是什么?
奚平:“……”
他隐约听谁提起过“灵契”,但当时消息太多太庞杂,他?注意。
奚平迅速通过驯龙锁问奚悦:灵契是什么?
每天替他读书的奚悦很快回道:是?种打在灵相上的契约,双方自愿应允后,以?头血诚?按在契约上,灵契方成。
奚平:毁约呢?违约呢?
奚悦道:不能毁约,违??的话要看约定。轻则损毁经脉,重则灵灭道消。即使?方???,若灵契内容里?有约定人?契灭,灵契也不会消失,另?方还是要履约。
奚平:“……”
魏诚响:“……”
坏??,怎么?提防还有??种东西。
而就在??时,奚平后脊忽然?凉,灵感被触动??。他?惊,循着灵感找过去,愕然发??吕承意和赵振威那两人?按他的剧本演。
赵振威喃喃道:“……老吕?”
吕承意被人当场撞破在水龙阵上做手脚,竟?慌,抬手?道符咒拍在赵振威额头上。
赵振威猛地?扑棱脑袋,醒??。
“怎么回事,”吕承意沉??道,“你不是在主舰上巡视吗?”
“我……是……”赵振威茫然片刻,蓦地意识到??什么,“你刚动完水龙阵?”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道:“不好!”
奚平:坏菜,?想到姓赵的虽不是邪祟,竟是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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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山陵崩(三)
“奚悦!”
奚悦本来正在收拾酒桌残局, 驯龙锁里突然传出这么一嗓子,半偶吓了一跳,打碎了一只琉璃杯。
两道人影——吕承意和赵振威, 旋风似的从第一护卫舰上卷回了主舰, 一个冲向船舱下层,一个直奔奚平住的客房。
给林昭理下毒顺便送饭的“不平蝉”船工正好经过, 惊讶地看着向来温良恭俭让的吕承意落在奚平房门口,招呼都没打一声,神识一扫, 就直接破门而入。
“一……吕尊长, 怎么了?”
吕承意没理他, 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口——奚平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个碎杯子,酒香还没散。
?是巧合吗??是年轻人闲的没事用仙器恶作剧, 刚好把赵振威送到护卫舰上吗?
吕承意眼角“突突”地跳。
可如果是那样, 为什么连他身边的哑巴小仆都不见了, 甚至没来得及收拾碎杯子?
吕承意倏地转过身,嘬唇做哨, 船队正前方, 一条开路的水龙从水中一跃而起。吕承意指尖夹起一张符咒,指尖在上面划出了“奚平”两个字,随后将符咒一弹, 碎成一束光的符咒散入海水,掠向水龙。
水龙长吟一声,钻回水下,掉头回到船队周围。
“奚平那小子发现东窗事发,”吕承意心说, “第一反应肯定是躲进水里,要??他堵在船上。”
奚平本来已经掏出了庞戬给他应急用的“避水珠”——珠子扔进海里,能装两三个人,在海底潜伏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珠子都脱手而出了,听见这么一嗓子,奚平伸长了胳膊一捞,又将避水珠捞了回来。
娘的!姓吕的瘪三!
他灵感忽然又被触动,一边是驯龙锁,一边跟他左手有感应——奚悦在附近,遭遇了一个不平蝉的内奸。
奚悦这半偶一开始做出来,就是为了给主人搜索灵物的,对灵气异常敏感,因此轻松躲开了船上的修士。可船工却都是凡人,他运气不太好,听见拐角处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正好被卡在一条细窄的走廊里。
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奚悦立刻就要回头上甲板,船身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身后甲板方向传来水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他一时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船工的脚步突然停了。
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快速逼近,奚悦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就给人一??捞起来。奚悦眼前一花,被人挟着,风一样的掠过细窄的过??,与一个呆若木鸡的船工擦肩而过,继而钻进了一个杂物间里。
约莫一息光景,船工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不知不觉中了某初级太岁“梦游音”的不平蝉船工毫无察觉,频率都没变地继续往前走去。
奚平陡然松了口气,在奚悦后脑勺上胡噜了一??:你小子差点没了。
奚悦感觉他手都凉了:?爷,怎么回事?
奚平这?儿脑子里“嗡嗡”的,先嘱咐魏诚响:阿响别签,你先拖一?儿,我想办法。
随后对奚悦说??:“无常一”方才对水龙阵做手脚,我顺手捅到了赵振威那里,没想到姓赵的是安阳的人。
奚悦一呆。
奚平把气喘匀了:这见了活鬼的押运船队,提督是家贼,总兵是家贼家的家贼……呸,我他娘的舌头快系上了。
林昭理以为自己抓到了矿上家贼的尾巴,准备给他安阳殿下肝脑涂地地除了这一大害,狗屁也不知道,是纷繁复杂的南矿上的“底层”。
安阳本人就是家贼头头,收到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讨好,大概十分感动,随手给老林安排了一趟去西天的奢华客船。但她也只是“中层”,因为她也没料到,派去护送林昭理上路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邪祟,早勾结好了同伙,等做掉老林这个筑基就出来端锅包圆——吕承意这个无常一才是这场黑吃黑游戏里的“高层”。
奚平成功地混进了真邪祟总坛,一边假装神像吃供奉,一边偷听他们密谋,自以为是一屁股坐在了众生头顶,一览众山小。谁知飘太高,反而被遮住了视线。
他对奚悦说??:这事赖我,我疏忽了,以为盯住了不平蝉就万无一失。我早该想到,安阳在矿上一手遮天,每天还要在林昭理面前装模作样,要不是姓林的大傻子舍不得劳动她,估计她都混进对方内部自己查上自己了——这么个人才,怎么可能只给林昭理安排吕承意一个勾魂使。
奚悦从来没有见奚平这样焦躁过,连上次在潜修寺,他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命自己去偷铭文,态度都跟没事人一样,害得奚悦以为真没什么事,险些抱憾终身。
奚悦正直地提议:不如我们干脆出去,和他们对峙!
奚平将他脑袋往下一按:你可别出馊主意了。
跟林大傻说赵振威和吕承意都是安阳的人,这俩人磨刀霍霍,准备??你沉海,这不是扯呢吗?老?男心哪禁得住这么赤/裸/裸的真相,非得恼羞成怒不可。再说他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总不能说“我就是太岁吧”……对方搞不好却有。
既然赵振威是安阳的人,这船上其他修士又都是什么成色呢?奚平不知道。
耍小聪明如迎风玩火,稍一忘形就?反噬焚身,奚平在潜修寺受过一次教训了。可那回毕竟只有他自己,碎就碎了,躺半年好了,他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他身边带着个奚悦不说,还??一个小姑娘陷在了邪祟窝里。
那吕承意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等过一?儿……
“阿响,”他急躁地在转生木里叫魏诚响,“听我说,别管了,有仇咱们以后再报——我帮你报,事?有变,你先尽快脱身!”
魏诚响一边装作仔细审视灵契内容,一边偷偷对他说:“叔,我们没在船上,你忘了?我们在昭雪人的仙器里,海底下沉着呢,我往哪脱?”
奚平闭了闭眼,咬了舌尖逼迫自己冷静,凝神盯住吕承意。
只见水龙的动静将林昭理也惊动了。
“??么事?”林昭理就住奚平隔壁,出来见站在奚平门口的吕承意神色不对,便皱眉阴阳怪气??,“这金贵世子又怎么了?”
吕承意抬头看向他。
林昭理自命不凡、目光短浅,可他也是个筑基修士。从开窍到筑基,“半仙”变成“仙”,中间差距犹如鸿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机阁庞戬那种本事和资源的,吕承意和赵振威捆在一起,怕是都不够林昭理一拂袖的。
吕承意面露难色,故意模棱两可地说??:“具体??么事属下也不清楚,但永宁侯世子手上有个仙器,我觉得有些不妥,想来问问。”
林昭理:“??么仙器?”
“有点像传送法阵。”吕承意为难道,“押运船上禁传送,但世子第一次来,可能不清楚规矩。方才他与赵提督玩笑,不知用了??么东西,直接将赵提督传到了第一护卫舰上。赵提督也觉得不妥,这才叫属下来问问。”
这时,赵振威满头大汗地跑了上来,正要跟吕承意说奚平不见了,不提防对上林昭理寒星似的目光。他做贼心虚,吓得当场腿一软。
林昭理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酒醒了?”
赵振威讷讷不敢吭声。
林昭理哼了一声:“两个传送点在哪,带我去看。”
共此时印的灵印早就没了,然而那毕竟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在筑基修士还是能捕捉到一丝残余气息。
林昭理伸手抚过灵印的残余气息,总觉得熟悉……他最近好像在哪感觉过一样的气息,是在哪来着?
跟上来的吕承意和赵振威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吕承意忽然说??:“赵提督,你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可检查过第一护卫舰上有??么不妥?”
赵振威结巴道:“没、没有,我当时酒都吓醒了……”
林昭理一愣:对了,第一护卫舰上有水龙大阵,水龙今夜要下水!
他扭头转向水龙舱,一??推开赵振威这个废物,闯了进去。
只见那阵中原本灵动的四条水龙像被下了蛊,四条龙首位相连,机械地转着圈。
林昭理挽起长袖,在一条水龙游过边缘时,隔空一抓,捏起了龙身。
那水龙离开法阵,抽搐了一下,随即面露狰狞,六亲不认地掉头冲林昭理咬来!
林昭理扣住水龙七寸,同时轻叱一声,将一??符咒打在水龙身上。
水龙僵硬地打了个挺,随即,一股黑气从它口中喷了出来,腥臭扑鼻。水龙身体软化下来,浑浊的眼中阴翳退散,眼珠重新清澈起来,茫然地看着林昭理。
林昭理阴沉着脸将它扔回法阵中,其他三条水龙似乎觉得来了异类,立刻不转了,充满敌意地围住了那干净的水龙。不等它们发作,林昭理就猛一拍水龙阵,将另外三位龙脑里糊的烂泥也“洗”掉了。
水龙入海后,身长可达百丈,呼啸成雨,吐息成雾。如果这四条被人做过手脚的水龙今夜被放进大海里,非得??船队翻在水里不可。
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恶毒至极!
吕承意故作震惊??:“这……这是什么?”
“一种来自蜀国的迷幻之术,捕猎大型群居灵兽用的。”林昭理冷冷地说??,“可令灵兽们自相残杀,水龙在被南圣收服前也算灵兽。”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蜀国的迷幻术?”吕承意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又??,“等等,他身边那小仆脖子上戴的好像是驯龙锁!”
林昭理听完先是一皱眉,随后神色骤变——他想起方才那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日他带人夜探南蜀驻地,他负责吸引蜀人的注意,让手下人去搜矿上丢的灵石,就在属下快要摸到门路的时候,灵兽池突然塌了,还引来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楚人。
当时,那翻覆的灵兽池底有一缕隐约的古怪灵气,同方才他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弄塌灵兽池的是奚平,他当时就和蜀人混在一起!
吕承意趁机又说??:“林师兄,蜀国凌云向来喜欢弄些阴损招数,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那永宁侯世子隔壁,可觉不妥?”
林昭理闻言一惊,迅速将神识沉入四肢百骸,将自己从头到尾反复检查了几遍,心里默念了三四趟清瘴术。见无异状,林昭理才放心下来,依旧端着高傲狂妄的架子,嗤笑??:“我能有??么不妥?区区一个刚入门的小子,我就算站在这让他随便暗算,他能奈我何?”
目睹此?此景的奚平:“……”
可求求您老了,别吹了。
奚平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果然傻子都如崔记上架的限定孤品,得抢。先到先得,你不下手就要被别人骗走了!
“谢天谢地,”吕承意再次和赵振威对视了一眼,口中??,“那可真是万幸……”
低级修士给高手下毒,必须得是对方没有防备才行,蜃气散前期毫无症状,一般人也不?没事拿清瘴术在自己身上扫,等三副药下去发作了,已经药石罔效。但假如这筑基真的神神????的,每天都觉得有人要害他,每天查自己有没有中毒,那开窍修士编的毒瘴绝对能查出来。
按理说,林昭理这?儿应该已经服下两次“蜃气散”了,他说“无不妥”,就是压根没中毒!
看林老那鼻孔接雨的傻样,绝不可能是自己避开的,肯定是有人暗中给他解了毒——也就是说,奚平打从上船开始,就知道他们想干??么!
赵振威简直不敢细想,一想就肝胆俱裂,酒囊饭袋快兜不住五脏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吕承意却心??:“那永宁侯世子这么深的心机,竟没看出姓赵的废物和我一样,也是安阳的人,说明天机阁果然是不了解南矿上的猫腻。他们盯上的始终是我们不平蝉。”
但消息是从哪泄露的?
怎么那么巧,他刚在水龙阵上做完手脚,赵振威就被扔到了第一护卫舰上,对方好像盯着他一举一动似的……
吕承意眯起眼,当时他只把消息透露给了一个人:六十姑娘,他们的新圣女。
那小丫头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叫老九提了之后,当天他就能用转生木和她通信了,这绝对是太岁的手段,太岁的神识和隐骨附在她身上应该是没错的。
但他们都疏忽了,她没开灵窍,还不能夺舍,自己是有意识的……
“圣女”可能已经叛变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小凡人,是怎么在太岁眼皮底下做到的,但显然,眼下的?况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天机阁,庞戬,奚平……好手段啊。
可谁知老天爷只帮好人呢?
吕承意转身对赵振威说道:“请赵提督下令,全队停航,搜捕邪祟。”
赵振威:“我……”
“等等,”林昭理却打断他??,“不妥。”
吕承意才一皱眉,便听林昭理又说道:“我是说你说他‘邪祟’不妥——你们离仙门太远,可能没听说,那奚平本是这一届潜修寺的弟子,除了他以外,其他新弟子都还在潜修寺里修行,他能提前下山,是被内门挑走了。”
吕承意心里“咯噔”一下。
赵振威直接傻眼道:“内、内门?哪一峰?”
林昭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似乎是又无奈又不解:“飞琼峰,支将军——也不知道此人是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用了??么邪法蛊惑支将军才混入内门;还是年轻弟子没经验,下山途中被邪祟盯上,不知不觉中了别人??么招……总之,我先用神识??他扫出来,你们将此人控制住,不要伤他,待我写信奏禀仙门与天机阁。”
话音没落,筑基高手的神识已经铺天盖地地将整个船队笼在其中,海底的水龙不安地钻了出来,绝对实力下,奚平顿时无处遁形!
林昭理一??符咒拍出去锁定了奚平,气定神闲地收回神识:“将人拿来。”
赵振威蓦地扭头看吕承意:死定了,这怎么办?
吕承意没理他,一低头,口中应承道:“是。”
随后吕承意迅速转身,亲自带人去抓拿人,一离开林昭理的视线,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就搓出了一团符咒,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了水里。
“没办法了,”吕承意心想,“只能把这些人提前埋在这了。”
与此同时,等着圣女审灵契的老九只觉怀中通讯用的仙器微微一热,他愣了愣,心说:“一前辈不是已经和圣女联系上了吗?怎么还私下联系我?”
为防圣女多心,老九告了个罪退出魏诚响房中,在门外飞快地摸出通讯仙器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激灵一下。
那上面写??:圣女疑似叛变,逼她签灵契,设法告知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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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山陵崩(四)
林昭理?神识扫过来之前, 奚平已经当机立断,?芥子塞?奚悦,自己只留下一小袋灵石。
奚悦立刻意识到了?要干什么, 蓦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朝后的脚还没落地, 驯龙锁就将?定住了。
奚平:你躲进避水珠里,跳海。
奚悦急了:我不!少爷, 我不要……
但驯龙锁剥夺了?说“不”?权利,奚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个真正的提线木偶,被驯龙锁强按着跳进海里。?拼命地反抗, 可是驯龙锁卡着??脖子, ?甚至连头也不能回。
有那么一瞬间, 奚悦恨起了自己,恨起了?亲手捡回来的驯龙锁,甚至恨起了奚平。
避水珠温柔地包裹住半偶的身体, 继续往水面下沉去, 粘附在大船船底, 它幻化成了一大片藤壶,藏在船底群贝中间。
奚平这会儿只能先保住半偶小命, 无暇顾及那小鬼心情。避水珠入水, 林昭理强横?神识已经扫了过来,紧接着,奚平被一道符咒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符可不太客?, 奚平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蛛网?苍蝇,连五脏都给裹住了。?没管,闭上眼,无视奚悦怨怒交加?语无伦次,通过驯龙锁, 奚平感觉到水龙从船底游过,龙须几乎扫到了避水珠。
水龙似乎有些疑惑,在奚悦躲藏的附近转了几圈,硕大的龙眼对准了避水珠。
奚平手腕被符咒黏得一动不能动,手指还可以,升灵的剑意已经扣在了弦上。
下一刻,来追捕??人声传来,水龙一摆脑袋,不感兴趣地转身游走了——它是除秽水龙,奚悦不是秽。它收到的命令让找的也不是这个人,匹配不上——避水珠里?奚悦被它当成了船底?海鲜。
奚平手指陡然一松,先放下一半?心。
幸亏奚悦内向谨慎得很,平时不怎么跟外人交流,?船上?人都以为哑巴半偶魂魄不全。除了脸长得像人,?看着就跟潜修寺里?稻童差不多,没人把?当回事。
奚平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符咒。?不是不能用剑?打掉?符咒脱身,只是那样一来,林昭理那边必定会分神搜捕?。不远处还有南蜀盟友和昭雪人等着,?们内耗太不划算。再者一个人脑子就那么大,?要费心应付追捕,肯定就顾不上魏诚响那边——那边更凶险。
反正林昭理不敢杀?,保命的杀招得用在刀刃上。
奚平这边安置奚悦,放在吕承意身上?注意力始终没撤回来,就在这时,?正瞥见“无常一”和“老九”之间的私信。
?方才因为奚悦暂时安全落下?心又提了起来。
不好,吕承意那老狐狸反应速度比?预想得还快!
没容?仔细想,通过转生木,?已经看见老九神色诡异地回到了屋里。
老九虽然面对圣女还是一样恭敬,手却是藏在袖子里?。
其实老九一出去,魏诚响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不是她灵感优越直觉准,是因为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方才唤了她“阿响”。
那位前辈平时对她说话都是“你”来“你”去的,偶尔连名带姓地喊她“魏诚响”,每次一叫她“阿响”,保准没好事。
但她居然也没慌。
小时候,她爷爷说人的性情决定举止,举止也会反过来影响性情,因此不让她学那些野孩子打架骂街,说是会“移了性情”。她不信,当面不敢,背着爷爷可没少捣蛋。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老人的话虽有时迂腐,但不无道?,原来举止真?会影响性情。以前她是个小孩子样,人也是孩子脾气;现在她含着满嘴血、端着冷若冰霜?圣女架子,那架子端久了,居然真就像长在她身上了一样,镇住了她的魂。
百丈海水下,群魔环伺中,魏诚响没有坐立不安,她方才已经沉下心?灵契内容看了一遍,推断这东西应该是昭雪人拟?。
昭雪人生怕自己被用过就丢,关心?重点都在事成之后,事后如何分配灵石、双方互不背叛等等约定得很细。关于?何行事却一带而过,只说了“双方都得尽力,里应外合”云云——想劫大宛押运船队,不尽力是不可能的,昭雪人??当然地认为,大家?阶段利益一致,自然齐心协力。
走进来的老九笑容可掬道:“圣女,灵契看完了吗?”
魏诚响还没回答,转生木里?前辈就急促地示警道:无常一刚才私信老九,要逼迫你签灵契。
魏诚响瞳孔微微一缩,心里问奚平:“无常一怀疑我什么?”
奚平道:“怀疑你虽然被附身,但因太岁夺不了舍,你在他眼皮底下钻了空子,正在给天机阁当内奸传消息——叔?回对不起你,是我玩砸了。”
?时,追捕奚平的修士们冲进来,却不敢靠近,先大呼小叫地往?身上扔了足有十多件缚灵的仙器——捆一头金甲狰都够用了!
奚平双手被反剪到身后,每一根手指都被蚕丝似的细线勒住了,只要?稍一动手指,那些锋利的细线就能卡进?指骨。
魏诚响:“……”
你也不用承认得那么痛快。
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她?邪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魏诚响却离奇地并不紧张,反而有点想笑。
她觉得非常神奇,转生木里?位前辈绝不是什么“以诚待人”?好人,每次教她坑蒙拐骗就跟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一样,闲聊时也是满嘴腾云蛟。但不知为什么,关键的事上,?从来不对她装神弄鬼。比?第一次跟她说话,就直接拆穿了太岁?神位,一点也不想骗她把?当神明膜拜;?回无端暴露,她才刚起了点疑惑,还没往对方身上想,那边就干净利落地领走了责任。
为什么呢??不稀罕骗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柴禾妞么?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敢带着块转生木牌孤身上路。她是浮萍,脚下没有根,人世间于她,就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暴风骤雨,命运永远指向“突?其来”?方向。
只有?块转生木是真实?。
是她起落不定?流亡途中,仅有?定盘星。
“既看完了,圣女怎么还不签啊?”老九揣着手笑道,“?一条一条的,可是太岁亲口指点你谈下来的。怎么,可是他老人家又有什么疑虑?”
?氛陡然变得有点危险。
老九眼角?笑意消失,压低声音说道:“别让昭雪人兄弟们等急了啊,茫茫沧海九万里,咱们可全仗着人家?仙器……保命呢。”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直视着??眼睛,心里对奚平说到:“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签。”
灵契里,劫灵石这一部分?约定非常少,有很多空子可以钻,不影响她把邪祟们引入歧途。至于后面杀千日白被灵契反噬……罢了。
她自愿走上?条复仇路:不怀好意的邪祟、欺男霸女?爪牙、一手遮天?漕运司、压在众生头顶?天……能走多远是多远,假?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止步于此,那她认了,真能拖死这群妖魔也是好?。
“胡说八道,”奚平扫灵契条款比她还快,一听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呵斥道,“签你个头,?我把刀放下!”
老九笑了:“圣女果然还是听太岁话?。”
奚平被人蛮力推上甲板,脚下一踉跄差点跪下,??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女的都怎么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懂吗,怎么就这么爱走绝路?”
魏诚响?目光落在那闪闪发光?灵契上:“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青山’吧?”
奚平一呆。
?时,赵振威御剑而下,正落在奚平眼前。?事发后吓得膝盖再没能直起来过?懦夫一眼看见奚平,懦弱顿时发酵成了暴怒。假?不是顾忌林昭理,奚平感觉?能毫不犹豫地过来把自己捅了。
转生木里,魏诚响心平气和地和?解释道:“女人?路总是少一些,可能一不小心就只剩下绝路了,难怪我爷爷以前总让我扮男装。”
她还一直怨他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真不懂事啊。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魏诚响?声音不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了,听起来微微有些低沉,像菱阳河边又唱了一通宵的疲惫歌伶。
奚平脑子里诸多念头暴风似的乱卷,在与赵振威目光相接?瞬间,?心里忽然一动,用口型冲赵振威无声道:里通外国,证据确凿,你完了。
赵振威脑子里“嗡”一声,本来就紧绷?弦断了,?智崩盘。
?一步上前,猛一拉奚平身上?缚仙索,周围修士猝不及防。
奚平整个人几乎让?反折了过来。赵振威裹挟着劲力?手泛起血光,一把卡住奚平的脖子,??时狠狠跺了一脚踩中奚平的膝窝,膝盖应声折了!
与此??时,魏诚响?自己?手指往刀刃上按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左右手??时一收,左手拨了“无声弦”,右手骨琴一声尖鸣,紧贴在他手上?丝线像快刀刮油一样卡进了??手指关节。魏诚响只觉神魂被一声巨响震了一下,她全身一时麻痹,卡在刀刃上?手一分也推不下去了。
??时,琴声也惊动了别人,林昭理一拂袖?赵振威弹了出去,奚平单膝跪在地上,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印。
奚平从搭满了冷汗?眼睫缝隙里看向赵振威,许是太紧张,?一时没顾上疼,只是冲赵振威那张无能的暴怒脸笑了一下,成功地将赵振威笑得面无人色。
“?……魏诚响,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不小心只剩绝路了。”奚平一字一顿道,“按我说的做。”
老九就见圣女拿起刀以后,整个人突然僵住了——不是自愿不动,是全身肌肉一下被外力锁死,人不能动。接着,魏诚响颤抖起来,下颌角绷得死紧,她像是在努力挣脱什么,浑身都较着劲。一个人身体有两种力量抵死对抗,一方想放下刀,一方想将她的手往刀刃上按,少女身上本来不太明显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老九看得惊心动魄:“圣女?”
“呛啷”一声,刀掉在地上,被魏诚响一脚踩住。
不过片刻光景,她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大汗。
魏诚响抬起头来,她整个人眼神都变了,像卸了张面具似?,冲老九一笑:“抱歉,你们太岁啊……这会儿在我?说话不太管用。”
吕承意收到消息,陡然一惊——太岁竟已虚弱到不能完全控制一个凡人了!
难怪那小贱/人能在太岁眼皮底下联系天机阁,?就解释得通了!
看来真身损毁对太岁?伤害远比?想象得大,?些天杀?蓝衣狗,到底把那个人逼成什么样了!
?样一来,?们非但不能杀那小贱/人,还要保护好她的身体,否则太岁那虚弱的隐骨未必撑得住再动荡一次。
老九低头看着被他捏晕过去的少女,也是进退两难——捏他都不敢使劲捏,唯恐把那一把就能攥碎?小脖子碰断了。灵契肯定没办法了,?玩意必须得人自己签才能印在灵台上,那丫头晕过去了,?就算把她的血都放出来涂在契书上也不成立。
“一前辈,怎么办?”
“别慌,我想想。”吕承意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别惊动昭雪人,一会儿你把她弄醒,?灵石粉和丹药给她灌??去,有多少灌多少,逼她开灵窍?太岁让位!”
交代完,吕承意暗骂了一声姓赵的废物坏事精,慌忙追着林昭理去了。
奚平松了口气——?第二条软肋暂时也安全了。
?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帮人了。
你还想“想想”,奚平目光扫过匆匆赶来的吕承意,心说:没门。
林昭理一看奚平那狼狈样子,就皱起了眉,狠狠地瞪了赵振威一眼。
不过眼下不是跟废物同僚算账的时候,?大步上前,往奚平身上拍了七八道符咒,什么异状也没检查出来。
林昭理不由得脸色微沉,审视着奚平,冷冷地说道:“你是要我搜魂,还是自己说实话?”
奚平一条腿膝盖碎了,?不客气地往拖着??修士身上一靠,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恃无恐地冲林昭理一笑:“我听说半仙被搜魂倒不至于变成傻子,可那伤灵台啊。伤了灵台,以后在修行上可没法再??半步了……啧,好吓人,我师父就我一个亲传弟子,才刚把??道心传?我,?是要失传啊——林师兄,你做得了主吗?”
林昭理:“……”
吕承意:“……”
吕承意早准备好了堵他各种自辩,一时没转过来。说好了唱一折“百口莫辩”,怎么就临时改戏成“仗势欺人”??
底层散修?出身限制了??想象力——内门弟子都这么跋扈吗?
“哎,别生?,”奚平给飞快愈合?膝盖骨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整以暇地笑道,“您都筑基了,以后在内门肯定‘大有作为’,在同门面前,要注意涵养啊。”
林昭理眼角直蹦,?就算再直,也听得出这话里?威胁,当下冷笑道:“怎么,就以你??作?为,若是我上报仙门,支将军和司命大长老还能包庇你不成?”
“我干什么了?”奚平无赖似的,不等林昭理控诉,?就直接挑明道,“林师兄是在第一护卫舰上感觉到什么了吗?哎呦这残留?灵气好眼熟,在哪遇见过……在什么地方来着?”
林昭理:“……”
对了,?私下假扮邪祟,去南蜀驻地那事也没那么容易说清楚。
奚平又道:“还是说我是偷窃了什么东西?敢问赃物何处?好歹有个人赃并获吧?”
“你……你里通外……邪祟,”林昭理差点让??结巴了,“你破坏灵石押运船上?水龙大阵,意图不轨,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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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眼皮也不眨:“谁看见了?”
吕承意本能感觉不好,往后退了一步,奚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眼角流出一点冰冷的笑意:别害怕,不找你,老狐狸。
随后他目光径直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人证是赵师兄吗?”奚平舔了舔方才摔倒时嘴里磕出来的血,“对哦……赵师兄几时看见??”
赵振威做贼心虚,在林昭理?注视下腿肚子转筋,只能仓皇地按吕承意教??说法:“不、不是我看见?,是林师兄自己查出来的……”
奚平死死地盯住?:“那你抖什么?”
林昭理一愣。
奚平一垂眼,目光落在自己?伤腿上,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以为,赵师兄是怕我交代出咱俩是一伙?,要灭我?口呢。”
赵振威:“你血口喷人!”
林昭理一皱眉,怀疑?目光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是了,那伙家贼在矿上一手遮天,难保押运船上没有?们的人。?赵振威……确实奇奇怪怪的。
奚平轻笑一声:“搜我?魂,林师兄做不了主,搜?位……驻矿办?‘外门’赵管事?魂,您应该可以吧?”
谁还没有软肋了?
不过??软肋都是心肝,无常一先生?软肋么……
53、山陵崩(五)
??人敢随便处置飞琼峰主的弟子, 吕承意要?早知道,方?就不会惊动林昭理,把事情闹成僵局。
他已经让赵振威联系了南蜀盟友, 示意计划提前。可眼下他们船队距离预定动手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方必定也?措手不及,赶过来需要??间。
昭雪人那边, 圣女和太岁又临??出岔子……
此事毁就毁在驻矿外门离玄隐太远,最关键的信息他竟不知道。可恨赵振威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整日里与那“亲师弟”厮混喝酒, 连人家?内门还?外门都??弄清楚!
吕承意的原计划?:先??水龙下手, 废掉船队的“水中盾”, ???蜃气散发作,削弱林昭理这个打不过的筑基修士。?赵振威他们伙同埋伏的南蜀外援做掉林昭理及其手下,船队的战力也十去六七。那??应该?赵振威?人防备最松懈的??候, 正好可以让昭雪人过来, 给这桩闹剧收一个圆满的尾。
可眼下显然不行了, 林昭理根本??中毒,水龙咒?他轻易解了!
吕承意当机立断, 决定舍弃灵石——单靠蜀人, 杀不了林昭理。
他本想借着审奚平拖延??间,转移林昭理的注意力,容他将太岁那边的事打理好, ?蜀人一??,就把千日白提前骗来——千日白作为昭雪人的领头人,也?个货真价实的筑基,三方混战,他?有机会在暗中捅刀子, 护着太岁离开。
谁知这金平城里长大的公子哥根本不按牌理打,面??这??突如其来的黑锅,他居然毫不含糊地背在了身??,然后逮谁往谁身??蹭!
吕承意一看赵振威那个德行,就知道这局面控制不住了,悄无?息地捏碎了一张潜行符咒,让人注意不??他。赵振威根本禁不住审,搜魂……不,可能都不用?搜魂,他自己就能吓得把?么都抖落出来!怎么同样?公子哥,分??他手里的就?这路货色?
?在看来,蜀人一??赶不过来,??办法了……
此??奚平半残,还?五花大绑,表情却最轻松;赵振威眼珠乱转,满头大汗地想找吕承意,?潜行符迷了视线找不着,急得活像憋了三年的尿;林昭理寒着一张谁也不信的脸,三人刚好站成了一个三角,两两??峙。
不远处一个船工忽然像有?么事,嘴里嘀咕着?么,朝林昭理??跑过来。
船工都?凡人,凡人能有?么要紧事?林昭理连眼神都??给他一个。
然而就在那船工经过赵振威身边的??候,异变陡生,他猝不及防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火铳,在谁都??反应过来的??候,怼着赵振威的后心就扣了扳机!
赵振威正满地找肝胆,一??间都??意识??发生了?么,唯有奚平那分明已经?细线卡进指骨的左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这么一弹,船工顿??好似?迎头敲了一闷棍,卡住了,回过神来的林昭理一掌将刺客船工拍开。火铳掉在地??,砸出一片银色的火花,竟?一把罕见的杀伤类降格仙器。
刺客船工一击不成,毫不犹豫地咬碎了嘴里的毒囊,毒囊见血封喉,人??来得及倒在地??,已经??气了!
赵振威腿一软侧歪在地??,吕承意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不好!
奚平的目光竟绕开了潜行符,好似他举头三尺的神明一样射过来,意味深长道:“赵师兄,有人怕你供出?么,这?要杀你灭??啊。”
潜行符这东西,一旦?人道破,立刻失效。林昭理骤然反应过来,怒喝一?,横掌做刀,朝吕承意劈了出去。
吕承意?个跑船的,??在潜修寺待过一天,更??有家学渊源,如果修士也像凡人那样分“文武”的话,他绝??就?个“文弱?生”,这样近的距离根本躲不开筑基修士一击。
然而就在林昭理的掌刀快要将他一分为二的??候,吕承意整个人影虚了一下。
下一刻,强横的掌刀从他所在之处砍了过去,吕承意那么大一个人……凭空不见了。
林昭理吃了一惊,连奚平也愣了。
筑基修士??有?觉??灵气波动,说明那东西既不?法阵也不?仙器;奚平因为转生木,能?觉??吕承意就在附近,可……无法锁定他。
有?么阻断了转生木和无常一之间的联系!
而本来围着船队悠闲打转的除秽水龙也不知受了?么刺激,从水中蹿了出来,险些将几艘躲闪不及的护卫舰掀翻。水龙怒目圆睁,长须都战栗起来,发出一?惊天动地的咆哮,一??勾动了天雷。
甲板??的人几乎?这一嗓子震聋,连昭雪人也听见了。
百丈深海下,一条巨大的“乌贼”正??心缀在押运船队后面,保持着约莫一里的距离。这庞然大物的眼里闪着幽幽的碧章色,竟?个仙器。
不怀好意的邪祟们就藏在乌贼肚子里。
老九正要将灵契传给无常一,听见动静,一阵心惊肉跳。他只觉怀中通讯仙器一热,忙拿出来查看,见??面赫然?:“事情有变,我已暴露,带太岁走,我接应你们。”
老九不敢耽搁,一把拎起魏诚响,伸手探入随身芥子。还不?他将应急用的仙器和符咒掏出来,他背后的房门“刷”一下打开了,站在门??的千日白将折扇一合:“二位,动静不??啊……哎,圣女这?怎么了?”
老九见避不开了,只好一抱拳,说道:“白老板,实在抱歉,船???在出了意外,圣女受伤,一前辈提前暴露,我们这回……”
他话音??落,就听海里传来一?更响的龙吟。
这回不光?龙吟,连海水都搅动起来了!
海面??,吕承意消失后,先?围着船转的水龙有些不安,还不?林昭理弄明白怎么回事,另一条在前方守卫的水龙也突然狂躁,以咆哮示警。
林昭理赫然回头,见北天涌??了一层不祥的阴霾,腥风扑鼻而来。
“放开我蠢……”奚平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师兄,敷衍地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师兄,那?蜀人!”
可惜筑基修士的耳朵??那么好糊弄,林昭理扭头怒视向他。
奚平估计他这会儿心里已经回过味来了,语重心长道:“唉,师兄,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情所困咱不寒碜,美人计都??中过,这辈子岂不?过得很惨……”
林昭理一掌拍下来:“给我闭!嘴!”
奚平身??所有的捆仙锁应?脱落,他右手几根手指?细丝卡断了半截,血肉模糊地垂着,左手却不知有?么神通,细丝只?卡破了一点皮,从骨头??滑开了——敢情这??子始终有一只手?能活动的!
两句话的光景,北天那“乌云”已经飞??了他们头顶,奚平拖着一条惨烈的伤腿,吃力地抬起头,见那飞过来的一团竟?只巨大的鸟,水龙在那巨鸟面前好像猛鹰喙下的蛇,难怪蜀人来得这样快。
林昭理瞳孔一缩:“大鹏……”
大鹏和水龙一样,并不??存活物,也??先圣降服后压在法阵里的兽灵——那?南蜀凌云派,天波老祖留下的。安阳长公主这?铁了心要杀林昭理,连起码的隐蔽都顾不??了吗。
可?……为?么?
奚平蓦地扭头看向林昭理:“林师兄,你??底查??了?么?”
林昭理要?知道,也不至于?船??一帮家贼内鬼耍得团团转:“让水龙全部下水!护卫舰开大阵!所有修士……”
话音??落,原本在他身边的奚平已经化作一道残影,单腿踩着剑滑了出去。林昭理神识紧随其后,就见奚平一把抓起一个船工,不由分说的一张符咒贴??去,那凡人船工毫无还手之力,?符咒捆了个结结实实。
林昭理定睛一看,挨捆的船工眼熟——就?天天给他送饭的那个!
奚平好像早知道都谁有问题,根本不犹豫,途径之处随手甩出符咒,连见势不妙已经藏在杂物间里的人都给“贴”了出来。
林昭理一阵心惊,传音给他:“这些人都有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奚平崩溃道:“大哥,外敌在前,你一会儿自己审不行吗?贴错了我给他们磕头赔罪!”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尖唳,大鹏俯冲了下来。
那庞然大物双翅一展,几乎能将整个船队罩在下面,在船??的人有种天塌下来的错觉。
护卫舰将运石舰团团围在中间,大开的法阵一瞬间爆出强光,那鸟猛地一扑,遮天蔽日的翅膀擦着法阵边卷了过去。两条水龙一跃而起,咬向大鹏鸟的翅膀。
大鹏掉落的翅羽如??船……不?,翅羽里真的夹着一条船。
那船迅速逼近,数十条黑衣的影子御剑而来。
海??电闪雷鸣,大鹏鸟和六条水龙惊心动魄地滚在了一起。
奚平正好将最后一个不平蝉揪出来,见这阵仗,掉头就跑——亏他单腿御剑居然能保持平衡,还挺优雅。
他“优雅”地一溜烟地钻??林昭理身后:“打架我不行,师兄你快??。”
林昭理:“……”
这种货色也能继承支将军的剑心?!
只见林昭理大喝一?,从掌中抽出一把足有一人高的重剑,剑锋所指,竟犹如猛兽咆哮。这位孤傲的筑基高手根本也不组织船??其他修士抗敌,直接自己提剑迎了??去。
奚平坐在他那花哨的装饰佩剑??,左手手心里盘核桃似的,飞快地转着两颗白灵,右边吊着一条腿和一只伤手,神识一刻不停地在周围扫着。
吕承意……无常一??底躲??哪去了……
林昭理一道剑气将大海劈出了一条“缝”,直抵那南蜀船,船??的防护法阵挨了这一下,顿??摇摇欲坠。不???方挪动,林大力士又接连劈了三剑,每次砍的都?同一个位置,分毫不差。
奚平给那巨剑的动静震得耳骨发酸,?觉这位林师兄??剑真?委屈,就应该把盘古大神的开天斧给他!
只听一?脆响,敌船??的防护阵?他这么一通砍活活砸裂了。林昭理一剑荡开朝他围过来的南蜀修士,剑势未老就回手一摆,剑风“呜”一?,削风断浪,直接将敌船一分为二——像大鹏和水龙这种兽灵,都?人用法阵控制的,法阵必不能离开太远。半仙只能搞些奇技淫巧,筑基的剑修却能直接破坏法阵。
那敌船应?碎了,与水龙缠斗的大鹏却并??有消失。
法阵不在船???
林昭理一愣,就听奚平传音道:“水下!”
下一刻,尖锐的笛?刺破了海面,一条蒸汽船似的大鱼从水下钻了出来,那灵兽头??站着个黑衣人。
大鱼硬撞??了大宛主舰,主舰??的防护铭文骤然激发,险些倾覆。
来人?个驭兽的筑基修士!
奚平毫不犹豫地从剑??一跃而下,拖着伤腿跳进水里,一伸手将避水珠从船底捞了出来,险伶伶地避过大鱼一撞。
奚悦狠狠砸着避水珠的内壁,愤怒地瞪着他。
奚平:“庞师兄给的符咒里,有??有能让人变成浪里白条的,快快快给我找一张,芥子也给我……??了,你刚??不?还骂我来着?”
奚悦忍不住朝他呲了牙。
半偶显然??少用功,掏出一打奚平不知道干?么用的符咒,迅速从里面抽出三张,一并塞进芥子里。
奚平伸手探入避水珠拿芥子,奚悦趁机稳准狠地给了他一??。
奚平:“嘶……”
了不得,??兔崽子造反了!
然而身侧主舰翻船就在瞬息间,此????工夫给他教训半偶。
“你给我?着!”
奚平抽出自己带着牙印的手,看也??看符咒内容——反正他也不认识——抬手用灵气打了出去。
那居然?三条??号的除秽水龙,脱手入海,侧身一撞,合力将行将翻覆的大船撞了回去。
符咒幻化的水龙??间有限,体型也??很?,此??也只能凑合了。
奚平伸手一指那驭兽修士脚下的灵兽大鱼:“干它!”
两条水龙应?扑了过去。
最后一条成了他的坐骑。
奚平自己一??气能在水下待个把??辰,只?怕奚悦溺水,因此并??将他从避水珠里放出来。避水珠?他捏成了个袋子形,正好方便手拎,奚平在自家半偶的狂怒里一把拎起避水珠跳??了龙脊背。
剑修就?剑修,同?级中最能打的,林昭理挥着大剑,将??方一个筑基修士并一帮开窍半仙拍得满天飞。奚平看了一眼,心说好壮士,难怪吕承意他们要先把他药趴下。
就在这??,他灵?忽然一动,魏诚响醒了。
魏诚响不动?色地保持住自己的呼吸继续装晕,联系了奚平。
在修士眼皮底下装晕?不太容易的,幸亏此????人顾得??她。
千日白的眼睛亮出了贼光:“哪能事事如意,总有意外,既然咱们赶??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富贵险中求了。”
他说完一弹指,魏诚响??来得及签的灵契在他掌中灰飞烟灭:“只?还请转告太岁,我们这可全凭自己本事,不?靠贵方配合,先前约定的灵石分成可不作数。”
大乌贼风驰电掣地在海底穿行,避开大鹏与水龙缠斗之处,在灵气乱窜的海域中疯狂??浮。
魏诚响几乎觉得自己?压在了地??,下一刻,乌贼载着一肚子的不速之客,凭空插/入战场,腹部大开,一排灵炮的炮????准了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猝不及防地开了火。
轰——
奚平和水龙骤然分开,水龙载着奚悦钻进海底,奚平御剑而起。
林昭理和南蜀刺客都猝不及防,大鱼??的驭兽者笛音跑了调,林昭理的大剑?震得脱了手。
虽然那剑?他本命法器,心神一动就能回来,然而仅就这么片刻,一团白雾便将他裹住了。林昭理连忙闭气,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脚瞬间麻痹。
林昭理悚然,半仙不可能有这样的神通,又一个筑基!
白雾深处,一把长钩直接钩向林昭理天灵盖,昭雪人千日白笑容狰狞:“剑修围猎起来……最过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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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水中南蜀大鱼灵巧地转了个身,趁机封住了林昭理退路。
巨大的鱼身在林昭理身??落下一大片阴影,他眼前一黑:不好,吾命休矣!
就在这??,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钻出来,落在了他身侧,林昭理还??看清?敌?友,就听见一?弦动。
一瞬间,这筑基剑修高手的后脊战栗了起来,那弦?中无双的剑意几乎让他跪了下去,有种自己??提不起剑的绝望。
两颗白灵应?化作粉末,石破天惊——
奚平整个人都麻了,他周身经脉似乎都给撑爆了,要不?左手新长出来的骨头比以前坚固得?,险些连一个完整的弦音都弹不下来。浩瀚的剑意喷薄而出,两大筑基高手并一只巨型灵兽都成了蝼蚁,大鱼连头顶驭兽人一起?劈成了两半,在海??下了场血雨。
“千日白”成了“千日红”,这向来藏头露尾的邪祟头头身??足有百十来件护身法宝,在升灵一剑下,全部化成齑粉,他大头朝下栽进了海水中。
灵兽含在嘴里的鲲鹏法阵破碎,将六条水龙啄得乱爬的大鹏鸟瞬间消失,剑气落在海里,本应?平静期的海面竟?激起了大漩涡。
奚平:“……”
他要给师尊跪了,他居然还琢磨过要不要用这剑意砍捆仙锁脱身……真?太无知了。
这叫“保命”的剑意?
这叫排山倒海大闹天宫!
54、山陵崩(六)
照庭的剑身上忽然划过冷光, 剑身周围飞雪一滞,惊动了沉浸在剑意中的飞琼峰主。
支修倏地睁开眼,表情居然有点懵:他放在奚平身上那道剑气被打出去了……完完整整的升灵剑气, 他自己都没在凡间使过!
支修给奚平的剑气其实相当于一个护身符, 平时存在他灵骨里,以奚平的修为, 辅以两颗白灵,大概能激发出一点剑意。若是使得出其不意,越级压制住一个筑基初期还是可以的, 能给他争取足够的逃命时间。反正他钱够花, 这招可以反复使, 只要那小子下山后别浪去单挑三大门派,那剑气至少能存个三五年不消散。
可就在方才,那理应存续三五年的剑气竟被一次性地打出去了!
那怎么可能?!
别说使出去, 要不是奚平在上古魔神那检了个漏, 寻常开窍修士的灵骨根本都存不下升灵的剑气。
打个比方, 支修的剑气对于半仙来说,就像一座大山。半仙背靠大山, 可以从山上采石砍树, 会玩的话,拿来布个迷阵装神弄鬼也不是不行……可没听说过谁能扛起山砸人的。
支修倏地站了起来——不对,这会儿再想那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毫不收敛的升灵剑气足可以在人间引发一场局部地震, 山崩地裂不在话下……奚士庸还在世吗?
他那逆徒绝了,怎么老能闯出他意料之外的祸!
他一拂袖,一道剑气打上云霄,正下着雪的厚云层被他劈开一条缝,亮出星空。支修飞快地掐算着奚平的?在, 渐渐面露错愕——他算不出。
星辰海,司命大长老章珏皱眉望向深渊谷底:起雾了。
奚平还在世,不过离“就此别过”也差不离了。
这事坏就坏在他右手指骨勒断了,眼下只有左手能用。
他那左手是真骨碎裂后,由神秘的隐骨新生的,正好暗合了当年那上古魔神的“死道”……除了魔神本人,没有人了解的死道。
由隐骨再生的左手能直接“弹”进别人灵台,这是奚平拿一船的“不平蝉”试出来的。这货心大,就觉得“左手比以前好使,?了个功能”,其他没什么。但凡换成个前辈知道了都能惊个倒仰——当年梁宸上身都无法侵入他灵台,只能等他开灵窍夺舍——那迷人心智的弦声非神魔不能弹,只是碍于他自己的修为才效果??限。
但支修存在他灵骨里的那道剑气不“??限”……而更倒霉的是,这片海域不知为什么,跟他的左手起了共鸣。
升灵一剑堪比天灾,传说中吞噬一切的返魂涡被剑气惊动了出来。
那漩涡越卷越大,而萦绕在周遭的肃杀剑意仍逡巡不散,海风都成了利刃。
被大鹏啄得伤痕累累的水龙迅速回转,试图拦在船队前方。
南蜀刺客也好,邪祟也好,大宛押运船也好……方才混战成一团的三方谁也顾不上谁了。
林昭理回过神来,一声长哨,示意船队全速后退。
他焦头烂额地飞出数十丈,一回头,发现那惊起东海“海怪”的奚平还在原地临水照影,一动不动,也不知自己跟自己相的什么亲,便冲他大吼道:“奚士庸,别臭美了!还不快走!”
“林大人!”
返魂涡只要起旋,就不止一个漩涡,最大的漩涡被水龙们拼命拦住,其他地方很快转起了飞速移动的小漩涡,凶险之处比大漩涡不遑?让。一艘防护铭文被大鹏刮坏的灵石运载船被卷进了一个小漩涡里。
那漩涡里??不散的剑气,很快在船身上刮出了触目惊心的剑痕,林昭理只得先救船。
?他左支右绌地将运载船护住,勉强用硕果仅存的护卫舰围住时,再一看,奚平已经不见了。
奚平是被漩涡搅起的风暴从剑上刮下去的。
他那皮囊似乎毫发无损,内里经脉却已经不知崩成了什么样,此时真成了个“风一吹就跑”的纸人,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左手也不行,毕竟胳膊不听使唤。
好巧不巧,他坠海的地方正好有个漩涡,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漩涡中乱窜的剑气一下打碎了他的白玉头冠,幸好那剑气在他骨中存了许久,“认得”了他的气息,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会忽然轻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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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跟他卷在同一个漩涡里的“大乌贼”就倒霉?了,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仙器上已经被砍出了无数剑痕,密集得堪比下锅油炸前切的花刀。
乌贼主人千日白不见踪影,仙器已经失控,船上的昭雪人们都只能自救。
魏诚响这会儿已经不是装晕了,她整个人在高速旋转的漩涡中连眼都睁不开,四处涌动的剑意好像在跟她灵台共鸣,搅得她脑浆快沸了。
她死死地咬住牙,保持着那一线的清明。
老九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芥子中摸了半晌,摸出一枚避水珠,想了想不放心,他又在避水珠外面加了一个防护法器,一把拎起魏诚响钻进避水珠,从大乌贼中脱身。
然而??道是“倒霉不在德高”,背字落处,正义之士与邪祟妖人谁也逃不掉。
老九运气显然也不怎么样。
才刚脱离乌贼,避水珠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道剑气上,区区开窍级的防护法阵登时分崩离析,剑气直入避水珠,一下划破了魏诚响的脚踝。
魏诚响只觉一阵剧痛从伤口处往上蹿,那剑气好像钻进了她身体,将她浑身的经脉、血管都豁了开。
与此同时,随着避水珠碎裂,冰冷的海水无情地灌进了她口鼻。
老九忙伸手抓她,可就在这时,又一道剑气不知从哪飞出来。老九吓得抱头鼠窜,漩涡却将毫无还手之力的魏诚响往水底拉去!
危急时刻,那漩涡中凭空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魏诚响——正是方才不知所踪的吕承意。
吕承意一手拎着魏诚响,一手朝着老九打了个手势,两个半仙全速往上游去。
魏诚响的五官都被高速旋转的海水打麻了,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孔:娘、爷爷、春姨、老鼠巷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满面焦灰的工友……
奇异的,他们的表情都不痛苦,看着她微微地笑,像是来接她脱离苦海的。
可苦海并不肯放过她。
就在魏诚响想拉住亲人的手时,一个正在水里挣扎的人影闯进了她余光。
魏诚响涣散的意识瞬间收拢,???可亲的面孔陡然消散——她看见了千日白。
千日白被剑气斩断了半个膀子,灵基已废,但那一身的护身仙器没白花钱,到底给这大邪祟留了条狗命。
魏诚响目眦欲裂,他居然没死,他怎敢不死?
为什么无辜者只能听天由命,?恶的人却总可以逃过一劫?难道是好人不值钱,死了一茬还??一茬吗?
她耳边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混杂着剑意的灵气骤然冲进她百骸,撑破了?女眼角与颧上娇嫩的皮肉,又顺着侧脸往下颌处撕开。她疼得想放声大叫,海水却捂着她的口鼻、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哭不出、叫不出、只能徒劳无声地吐出她肺里最后一口气。
轰——
惊涛拍岸,欺人太甚的海水死命地涌向陆地,将那原本卑伏着任万人踩踏的陆地挤压得变了形。
土石裂、地脉断、平地终于隆起成山。
魏诚响吃进去的灵石似乎都成了燃料,要将她凡人的身体一把火化了,她灵台忽然一片敞亮,同那被夷平的老鼠巷旧址一般——
灵窍洞开。
她在深海中睁开眼,小半张脸上,被灵气撑破的肌肤还在滴血,灼灼的目光对上了吕承意。
开灵窍这样大的动静吕承意自然不会感觉不到,那机关算尽的老狐狸一瞬间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
一道剑气打过来,吕承意毫不犹豫将魏诚响拉到一边,用自己后背挡了一下,像他杀人灭口时一样果断。剑气虽只擦着他掠过,仍将他后脊划得皮开肉绽,血一下喷了出去,吕承意哆嗦着咬住牙,硬挤出个微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臆想中太岁的手臂。
下一刻,他倏地睁大了眼,先是往后一仰,随即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被他护住的人。
魏诚响在他撞过来的瞬间,一把抽出他腰间护身的短刀,将那把开窍级的兵器从他丹田气海捅了进去。
吕承意张了张嘴。
梁师兄,你……
然而他只喝进了一口又咸又苦的海水,仿佛是报应的味道。
魏诚响不想知道邪祟??什么遗言,双手握住匕首,她狠狠地往上一划,一路将这大邪祟开膛破肚,从丹田豁到了脖颈,继而被刀背上破损的法阵弹开手,将卷刃的短刀留在了吕承意咽喉里。
她没??恐惧,也没有愧疚。
被万丈深渊压出最后一口气的半仙,与那瑟缩惶恐的?女一刀两断。
海水被血和漩涡搅起的气泡弄得浑浊一片,但复仇的眼睛总能看清仇人的方向。
魏诚响不?老九反应过来,就奋力摆脱漩涡,冲了出去。三方修士混战过的地方灵气充沛,仍在不断冲刷着新生的半仙,给了她挣脱宿命的力量。
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闭不上眼的人背起长眠者的遗恨。
她没??回头看一眼被漩涡拖向深渊的吕承意。
魏诚响身上的血污很快被乱转的海水涤荡一空,靠近了那奄奄一息的邪祟头头。
千日白,自称昭雪人,在百乱之地有几十个身份。他走私灵兽,私贩雪酿……钱多到足以支撑他这样的废物安全跨过筑基关,养着近百个美貌?女。每每提及,他还要用万般无奈的语气,说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跟那些权贵打交道,就是得浑俗和光”,可叹一世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活活被美?女们逼良为娼。
千日白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连漩涡中四起的剑气都躲不过去,一眼看见向他游过来的“盟友”,大喜过望。
六十姑娘!圣女!
圣女冲他笑了一下,拉过了他硕果仅存的手臂。
得救了。
千日白整个人一松,几乎要散在她手里:以后昭雪人跟不平蝉就是过命的亲兄弟,??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
然后漩涡中一道剑气扫过来,那柔柔弱弱的“六十姑娘”突然按住他的脑袋,死命往下一压,千日白脸上的喜气还没消散,大好头颅就被魏诚响按在了那道剑气上!
锋锐无双的剑气洞穿了他的眉心,戾气仍不消,直接刺透了魏诚响的手心。她一身的血,疼得眼角抽搐了一下,却浑不在意,松开手,将这一具尸体也送进了深渊里。
老九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间,这修为分明高于她的老半仙竟胆寒了,对上魏诚响的视线,老九连交手的勇气也没有,掉头就跑。
不?她追,慌不择路的老九就被漩涡搅进来的南蜀破船拦腰撞了出去,晕头转向地打了个滚,一道剑气把他和破船一起穿成了串。
魏诚响愣了片刻,然后她用沾满血污的手攥住胸前转生木,朝着海面冲了过去。
“叔,”她睁大的眼睛里流过海水,“我报仇了,可我心里不痛快,我……”
转生木里悄无声息。
“……叔?”
奚平只来得及在驯龙锁里给奚悦下了一道命令:“上主舰,不靠岸不许下来!”
随后就在奚悦撕心裂肺的声音里被漩涡拽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返魂涡将生灵与死尸一起拉向了海底,甩了出去。
奇怪的是,海底竟然是平静的。
奚平悬在水中,随波逐流,片刻后,他撞上了老熟人吕承意。
这斗心眼斗得东海炸锅的两位祸害彻底消停了,和平地一触即分。
相撞时,奚平的左手忽然轻轻抖动了一下,吕承意的尸体朝他左手低下头,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狰狞的黵面。接着,尸体眉心缓缓析出了一团银光,从尸身上飘离后,往海底坠去,正好被奚平散乱的头发挂住。
刺眼的银光消散……那竟是一截指骨。
海底??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叹,吸着那截骨头往下走,指骨被奚平水草似的头发缠着,只好连着这个大累赘一起带了下去。
骨碰到海底的瞬间,海底现了奇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铭文阵暴露出来。
假如??个精通铭文的修士在此,一定会目瞪口呆——因为那不是世上现存的任何一种铭文字!
奚平和指骨就一起陷入了那铭文阵中,继而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人和骨一起消失了。
远在沽州的庄王灵感陡然被触动,右手拇指好像被烫了一下。
庄王一皱眉,将拇指缩进手心……奇怪了,他的灵感已经八年没被“那边”触动过了。
55、山陵崩(七)
灵感被触动, 现在只可?是与??有密切因果的?,这样的?实在不多。
庄王一抬头,白令就像??的影子似的落在??身边。
庄王没称谓没落款地问:“你上次给??寄灵石的时候, ??在什么地方?”
白令在??耳边低声道:“已经到南矿了。”
庄王摩挲着自己拇指:算日子灵石押运船确实到东海了, 可眼下不是返魂涡的平静期么?
而且……为什么只有拇指?
??耐心地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方才?一下好像是错觉。
“一会?回去问问你家世子?在哪。”庄王嘱咐了白令一句, 继而按了按眉心,站了起来,“走吧。”
??俩??时身在一片刚砍伐过的树林?, 地面遗留着车辙与????小小的木桩, 枯枝败叶散落得到处都是, 像一地的残肢。
夜幕低垂,许多?聚集在这,有本应上晚班的工?, 有失业失地的流民乞丐, 周围摆了一圈棺材。
有些明显是刚入土不久又扒出来的, 里头的死???概还没烂完,透着股阴间的腐臭味;还有些经年日久, 棺木已经腐烂, 破木头渣滓掺着散碎的骸骨,摆起来着实寒酸,只好??破布兜着。
庄王披着件月白的旧斗篷, 穿梭在死鬼与活鬼?间,像个冷眼旁观的幽灵。
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站在一口新棺上,正嘶吼着控诉道:“……??们先要占耕地,耕地占完了占坟地,使活?无片瓦容身, 祖宗也要变成孤魂野鬼!为平民怨,又出阴损主意,美其名曰另划一片荒郊供乡亲们迁坟,暗?却挑唆??伙为占地与阴宅风水反目!诸位,诸位!开眼看看谁是兄弟谁是豺狼吧!”
?群?起了呜咽,有?跨过棺材握手言和,有?烧着纸。一阵风吹来,纸钱和纸灰漫天飞,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法事。
不断有?抬着棺材的?在往这边聚,庄王背着手,迎着飞舞的纸钱,逆着?群往外走。
??和白令身上都带着符咒,凡?看不见??们,唯有几个混在?群里的修士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瞥了一眼,颔首让路,以示“同道??,并无恶意”。
庄王不与任何?“同道”,目不斜视,远离了?群,才对白令说道:“我原没想到,在沽州,这些‘民间散修朋友们’竟也这样猖獗。沽州烂了,才是烂到根里了。”
沽州一带民风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几个云游的野僧行至??地,恰逢时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围殴至死。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史?上记载,仅孝宗年间,就有上百?因被疑使“魇胜??术”,被扭送衙门,酿成无数纠纷和冤假错案。天机阁怕有?利??百姓恐邪,借机诬陷???生事,特别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两个分?,以便宜从事。
??地方言?,骂?最重的话就是“秽生子”,意思是“妖邪??后”。
庄王伸手夹住一张飞到??肩头的纸钱,唯恐天下不乱地??道:“五?而已,恨不?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自己站在棺材上,等着秽生子来救苦救难了,热闹。”
白令道:“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几套常见制式铭文的拆解方法传出去了……只是殿下,现在越闹越??,天机阁左支右绌,倘若惊动玄隐山,我们在其?做的手脚是瞒不过去的。”
“不碍事,玄隐山不敢插手,”庄王悠??道,“民怨既起,??们现在也只?假装‘仙?不问凡俗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捏着鼻子出来给各家的不孝?孙收尸罢了。”
白令奇道:“这怎么说?只是为了名声吗?”
不说玄隐内门,就是?些半仙,抬抬手也?压死一堆凡?,会在乎这点民怨?至于名声好不好听,全看粉饰得认不认真了,仙门若是在意,还?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怎的?
庄王??了起来:“?就只?怪南圣了。”
??难得愿意讲仙史,白令总觉得听一次有一次进益,不觉聚精会神起来。
“几千年前,仙门格局未成,高手如云。?些呼风唤雨的蝉蜕们,一些成了‘先圣’,开山立宗、享百?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与神俱灭,永堕无渡海。”庄王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群,火光在远处愤怒地跳着,??淡淡地问道,“你可?是为什么?”
白令迟疑道:“可?是技不如?,成王败寇吧?”
“到了??们?种境界,早就不是术法??战了。”庄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升灵’脱凡,‘蝉蜕’ 登仙,蝉蜕??上,还有‘月满’。月满则成神成圣、入主灵山。”
“?时蝉蜕???们争夺月满神位,是‘道心’??战,最后只有五个?脱颖而出,才有了后来玄隐、昆仑、凌云、三岳与澜沧五??门派,并依??分化出五国——这五位先圣?,有长于驭兽的、精研法阵的,还有剑道高手……总??,所擅??术??不相同,但道心竟??相近。”
白令问道:“是什么?”
庄王略带讥诮地一??:“庇佑苍生。”
白令一瞬间疑心??在背正统仙家史?。
“这是真的,并非修史???的粉饰。”庄王好像脑后生眼似的,不??看就?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蝉蜕??前修为靠个?,过了蝉蜕,就已经不是修为的事了。想要月满,道心须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纳。我怀疑三千道?,只有合了‘众生所望’,才有月满的资格。”
白令一阵战栗:“所以蝼蚁朝生暮死,众仙不屑一顾,??而仙?还需依托在神圣门下,神圣却是由万万只蝼蚁决定的!”
“不错。道心不可违逆,道心碎则修行废。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说当年五圣是‘入主’了灵山,还是被押在了灵山,直到给?间开了??平,羽化至‘无尘’境,方得解脱。”庄王说道,“玄隐??基就是南圣的道心。四??长老、三十六峰主虽??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隐始终是??们的根——也就是说,??们每个?的道心?,都有一?分是袭承自先圣的。平时?些蝉蜕升灵们为了资源争权夺势,你说等民怨沸腾的时候,??们敢不敢为了自家几条阿猫阿狗,忤逆先圣的道心?”
“??们只?眼看着这把火烧起来,盼着风小一点,火灭得快一点。”庄王朝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现在怀疑我被周坤算计了,?老东西早?道我会干什么,故意放我出来点火。”
支修裹着霜雪从飞琼峰上滑下来,照庭掠过碧潭峰时,见终年绿树成荫的碧潭峰上烟云缭绕,将漫山碧涛盖得严严实实。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闭关了?
这个时候?
不待多想,照庭剑一摆,支修已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来守心堂的内门弟子们惊见支将军,纷纷站定了喊“师叔”。支修有天??的急事也不忘礼数,一一点头还礼:“司礼长老可在?我想请一张下山令……”
话音没落,就见一?匆忙御剑落下,飞??快,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一把,来?忙道:“多谢小师叔。”
支修见?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正,当年进??选??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的事??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析出盐粒来。??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取得的道心。
??们家在内门,?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敬??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都是蠢货,男?都是废?……??后??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的报应。
周家?横空夺了??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位,??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孩子,最后??多会进内门的,变成??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堪堪赶在五衰??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闻见臭烘烘的老?味了……为????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想像别?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天夜里,?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立刻将??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一天开始,她就?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门,恼?的花海被??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一趟的弟子也是??送的。
??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老爷们?也不方便盯着?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记得?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弟子手?,别?告诉庞戬,?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明皇帝。
别?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多少届弟子,只有?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有老有少,??浑浑噩噩不?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
等等……什么床?
??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在一片转生木林?,?些虬结的树枝彼??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还有不?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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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伤手和伤腿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的剑,推开想阻拦??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御剑了?”
接着,??还发现自己不?使符了,不?控阵了……骨琴倒是还?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没有回音。但这一回,??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竟是一小截?的指骨!
??而??捏着?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好像跟??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从?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离根,恨不?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挪出了一条通路。
奚平顺着?条路走了约莫几里,出了转生木林,视野豁??开朗——
??在一个巨??的山谷?,谷底满是废墟,像古战场。四壁山岩上到处都是山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只听风从其?进出,挟来让?毛骨悚??的呜咽。
山岩上、地面上,充斥着??一个也不认识的铭文。
奚平在铭文罅隙里看见了一排脚印,胆??包天地试着往上一踩,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踮着脚、踩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尽头是一个高耸的祭台。
奚平仰头往?祭台上望去,心说:亲娘啊……
只见?祭台上或坐或站,全是?骨。骨架形态各异,姿势近乎是优雅的,灵气逼?,让?一时间分不出是真?骨头,还是白灵雕的古怪塑像。
奚平突??福至心灵,从芥子?摸出走??前庞戬还给??的不见光镜戴上,透过镜片往上看。
见离??最近的一具站立的?骨上有名有姓:周烨。
再往旁边看:周素心、周绮、周圻……
周圻?
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还有这些骨头怎么都姓周?
奚平绕着祭台走了一圈,突??,??看见了一具撑着头端坐的骨架。不?为什么,?骨架的姿势给??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奚平心里无端一跳。
??后??看清了骨名:周楹。
56、山陵崩(八)
好神奇, 这有个死人跟我三哥同名同姓。
奚平自己对自己说:这么有缘,是不是应该拜拜?
可不知为什么,他拜不下去。
他的脚像镶在了地上一样, 心越跳越快, 后背起了层薄汗,甚至没法把目光从那具骸骨上移开。
那骸骨略微歪着头, 左手食指和中指蜷着,并在一起托??颧骨,拇指抵在下颌线边缘。那双空荡荡的眼眶中似乎射出无奈的视线, 隔??几步远注视??他, 像是活的。
奚平几乎有种错觉, 好像下一刻,那骸骨就会开口说一句“你又闯什么祸了”。
他猛地将视线移开,狠狠一咬舌尖, 背过身不看那骸骨, 就地趺坐, 在满嘴的血腥气里凝神。
他想什么呢……这鬼地方肯定有古怪!
罗师兄教过,五官脱胎于肉身, 最容易被幻象侵扰, 心浮气躁的时候切忌冲动行?。要首?关闭眼耳鼻舌身,内视灵台,检省方才所思所想, 记住诸多幻象源于心,算来无非贪与惧。“贪”他不至于,长到这么大还没吃过“求不??”之苦,那么是“惧”么?
是了,奚平迅速找了一套理论解释自己的“幻觉”:肯定是因为他近来听说到处都在闹事, 一直隐隐不放心南巡的庄王。
想到这,奚平微微松了口气——他掉进海里之前不久,才收到过三哥报平安的信。
自从开?灵窍,奚平很容易??辨出来信人的气息,虽然字迹像,但哪些是三哥亲手写的,哪些是他犯懒让白令代笔的,奚平一眼能看出来。
那个光秃秃的“安好”绝对是亲笔信——白令大哥至少会?像那么回?地写几句叮嘱。
满地的铭文里肯定有致幻的,可惜他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时候要是奚悦在就好了。
奚平虽然“想明白”?这都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下意识地避开?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偏头去研究身边另一具骨架。
那骨架名字叫做“周圻”,身量高大,宽肩、髋部略窄,奚平感觉此人生前是男子的面大。骸骨站??,头颅微垂,沉默地“看”??坐在他脚边的奚平,无端给人一种温柔又悲伤的感觉。
这里真奇?,一堆骨头怎么那么多悲欢离合?
奚平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在那骸骨上摸了一把,只觉一股很淡的灵气掠过他指尖,继而风中细沙似的散了。
继而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晴,坤,二哥走?,你们好好的……”
话音落下,那好像白灵雕成的骸骨上,隐隐闪烁的灵光散了,露出惨白的凡骨质地。
像死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尘归尘土归土,方才那种“它是活的”的错觉也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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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句普通的遗言却好像平地一声雷,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奚平惊??面无人色——安阳长公主名“晴”,太明陛下名“坤”……
他好像知道“周圻”是谁?!
奚平慌忙从芥子中翻出那本庞戬逼他读的《西行散记》,那不是什么正经书,是一本北国大历给小修士开蒙用的仙史,以游记的方式描绘?各国风物传统,顺带出各国近代发生的大事与要人。
奚平三下五除二翻到“南宛篇”,查阅附录中记载的皇族图谱——因这书出了有些年头?,只记录到了太明皇帝那一代……
圻,显宗第二子,宛昭熙二十四年夭折,宛太明二年追封睿亲王。
睿亲王周圻,是当今陛下早夭的亲哥。
太明皇帝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道:“退下。”
“陛下!沽州告急,今日暴民围攻了沽州芸山县衙,揭竿立号,苏沽总兵无虎符不敢擅动,此事……”
“朕说退下。”皇帝猛地掀起眼帘,松弛的眼皮折叠出锋利的弧度,像头余威与爪牙犹在的老狼王,“明日朝会再议。”
那老臣以头抢地,见陛下无动于衷,到底没敢再说,默默退下,临走时看?戳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口的永宁侯一眼,只差将“佞/幸”俩字从眼里喷出去,糊在永宁侯脸上。列祖列宗在上,都什么时候?,陛下还有心情与这老白脸饮酒作乐!姓奚的就算以前是个男中卫玠,都这把年纪?,到底还有什么能惑主的?
简直离谱!
永宁侯泰然地当??装饰,眼皮都没抬一下。
太明皇帝屏退?闲杂人等,闭着眼揉了许久的太阳穴,才给永宁侯赐?座。
侯爷让坐就坐,一点也不惶恐,都没敷衍地随便劝陛下一句“正事要紧”。
内侍们将温好的酒送上,就退出了暖阁——每年正月十八,陛下都要与侯爷喝上半宿的酒,这时候是不让人打扰的。
早些年,这君臣二人的关系流言蜚语很多,染上皇权,所有的?好像都能变成宫闱秘?,供人津津乐道地咀嚼许久。
但贴身的老奴知道,陛下从来没好过南风。那永宁侯爷也不是个合格的佞幸,他甚至不大会凑趣,除了有副好相貌,内里就是个寡言无趣的中年男人——不过再俊俏也是好几十年前的??,凡人年过五旬,有头发没肚子的都是潘安。
他俩喝酒就是纯喝酒,寒暄的片儿汤话都不怎么聊,而且喝??十??克制,俩人??一小坛,喝完就“臣告退,陛下保重龙体”。年年如此,也不知是个什么仪式,让人十??费解。
不过今年,这“仪式”稍微变了些章程。
太明皇帝遣散内侍后,就取出个锦盒递给永宁侯,里面是一套首饰,中间拥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大宝珠。除了那珠子,永宁侯一看就知道是岳家出品,而且是有些年头的孤品?,他都不曾见过,保存???精心。
“这是……”
“听说这一套,现在能在菱阳河西换个大宅子。”屏退闲杂人等,陛下的语气缓?不少,“这是安阳前一阵托人寄回来的。我那四姐,年轻时最是骄纵任性,夺人之美的倒霉?没少干,现在想来,?不应该啊。东西给你夫人拿回去吧,四姐托我物归原主,再替她赔个不是。那海珠是她偶然在东海得的,自己稀罕??不行,一直没舍??镶,当做赔礼了。”
哪有让皇帝赔不是的,天子永远正确。
永宁侯不知他抽的什么疯,只好道:“陛下与长公主折煞贱内……”
太明皇帝摆摆手,半带抱怨似的,他说道:“她寄回来的东西不止这一件,叫我挨个给她送……唉,这把年纪?,好多故人都不在世?,上哪送去?也是难为我。可有什么办法?她这一辈子,也就做小姑娘的时候快活过几年,临走想把念想安置了,我不能不答应。”
永宁侯倏地一惊:什么意思?这话怎么听着怪不祥的。
便见皇帝眯着昏花的眼,看向暖阁一角:“今日暖阁里那株好些年没动静的牡丹突然开?,你说世上哪有正月开的牡丹呢?我就知道啊……安阳肯定是走?,这是她回来看我一眼呢。”
永宁侯顺??他的视线望去,见果然有一盆牡丹开?花,在萧瑟的大座钟旁边不合时宜地鲜艳着。
正好到了整点,座钟鸣钟报时,花团在钟声里轻颤,看??人无端心惊胆战。
老皇帝老糊涂?似的,凝视??那牡丹,喃喃道:“你也选今天,跟二哥一起,是怕我老?,记不住那么多日子?吗?”
永宁侯心里飞快地转念:听这意思,安阳长公主没了?可她一个半仙,离五衰还远??呢,在南矿上又没不用整天跟邪祟斗智斗勇……到底出了什么??
“陛下……”
然而不等他问,老皇帝又打断他道:“对了,这几日贵妃身子不大爽利,你有空去瞧瞧她吧。”
永宁侯道:“是,臣明日便让内子进宫给贵妃请安。陛下方才……”
“我说你,没说你夫人。”
永宁侯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说道:“虽是亲兄妹,到底男女有别,也当避嫌。”
瞧什么瞧,他又不是大夫。她少喝两口雪酿比什么不强?他进宫一次,除了跟她大眼瞪小眼,也无话好说,回头她一憋屈指不定又自己烂醉去,哪天喝成活死人拉倒。
“这把年纪?,你避的是嫌吗。”老皇帝道,“奚正德啊,你这老东西……说??话吧,你是看见她就难受,就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我知道……谁不是呢?”
永宁侯心里一跳,感觉话题在往危险的地方滑,安阳长公主到底出什么??,怎么把老皇帝刺激成这样。
就听皇帝说道:“这么多年,老三只跟你关系还不错,因为他也知道。”
侯爷皱起眉:庄王殿下?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你当年勾结?北历邪修,倾家荡产,打算叛国出逃,”太明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宁可带??一家老小流亡北绝山,叫他胎死腹中,也不要躺在一个没出生的孩子用灵骨换来的荣华富贵上苟且。”
永宁侯脸上瞬间一片空白。
暖和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蒸汽暖炉和钟摆没眼色地聒噪不休。
片刻后,永宁侯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缓缓地在旁边跪?下去。
“你那才是不声不响捅破天,现在这些小兔崽子们,一个个咋呼得欢,哪比??上你当年杀伐决断?”太明皇帝一摆手,“快起来吧,二十多年都过去了,我要想追究你还等现在?我当时……其实是想放你一马的。奚正德,你有种,干了我们几代人敢想不敢干的?。”
永宁侯面无表情道:“臣惶恐。”
太明皇帝“哈”?一声:“还真是外甥似舅,你那外甥被我揪出他狐狸尾巴的时候,跟你现在这德行一模一样。”
永宁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盘算道:反正庄王翅膀硬了,奚平现在在玄隐内门、司命门下,老皇帝还能挑现在这时候秋后算账吗?哪怕皇帝老儿吃错药了,也只能跟他一个人算账,他不信皇帝敢闹大,株连他全家。
既然这样,侯爷没再怕的,连敷衍的认罪和狡辩都懒??想词,干脆遵圣命平身,还给自己倒?杯酒。
太明皇帝果然没怪他失礼,轻叹口气,还?遗憾似的说道:“结果居然是紫衣临阵退缩,为这,你二十多年没单独跟她说过一句话吧?哎,你怎么自己喝上?,给我满上。”
永宁侯依言给他倒?一杯,太明皇帝端起来一饮而尽,低声道:“别怪她?,她不是软弱,是那会儿刚好月份到了,宫里的半仙秘医告诉她,她这孩子不单身负灵骨,还恰好生?顶级的灵感,开眼便如半仙……那不是凡人之躯受得?的,不取走一样,恐怕留不住。”
永宁侯这回可是结结????地吃?一惊:“什么?!”
“她从来没告诉过你,对不对?”
“她为什么……”
要是为?保孩子,那这?肯定??另当别论,奚紫衣是个什么没嘴的葫芦成的精吗,别的不说,这也能瞒???
太明皇帝饶有兴致地看??他:“告诉你?,你会怎样?”
侯爷略一怔,思量片刻,随后坦然道:“仍是依计。孩子能保就保,保不住也是他投错?胎,胎里带病的孩子养不活,不也是顺应自然么。再说这边有秘法,北边也未必没有会取灵骨的高手。长大?能入道就还给他,不成器就做个摆件放着辟邪,好歹干净。”
太明皇帝抚掌大笑:“带着万万人中无一的天生灵骨叛国出逃,把灵骨摆??辟邪,奚正德,你可真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啊,真有你的……可你妹子是凡人,她忧心老母亲风烛残年流亡荒野,忧心这不知养不养得活的孩子从金枝玉叶变成叛国邪祟怎么办,忧心你们奚家满门前程。”
永宁侯却没笑,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贵妃那满心的杂念他虽不赞同,但也觉情有可原,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太明皇帝那说一不二的暴君,她为?二十多年不说开?
之后必是出了什么?,让她悔不当初。
侯爷忍不住问道:“陛下,天生灵骨和顶级灵感凑在一个人身上,臣闻所未闻,请问陛下,这样的人活下来会怎样?”
太明皇帝轻声道:“灵感和灵骨之间会藕断丝连。”
永宁侯整个人一震,失手打翻了酒杯。
“在他以前的?天灵骨们,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周家的那一代牺牲,都以为自己只是先天不良。”皇帝说道,“唯有楹……甲等灵感堪比半仙,而顶级的灵感,据说天生可以洞穿阴阳,能观万物气——我不清楚,楹从未与我说过他眼中所见的人世间是什么样的。这样的人,即便取?灵骨,与自己的灵骨也是‘身分意不??’,也就是说,他这二十多年来,肉/身在人间,心……一直有一半,被压在万丈无渡海下。”
老皇帝说着,又给自己倒?酒,接连三杯,他一饮而尽,凭着酒气,他似乎捡回?一点少年意气:“你说得对,正德,这孩子当年哪怕是拖??个病弱身,去荒无人烟的北绝山脚下放羊,被通缉一辈子,哪怕根本活不下来——也比在金平当金枝玉叶强。”
“天生灵骨,那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诅咒,本来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到后来几乎每一代都有……你可知为什么?”不等面色煞白的永宁侯说话,太明皇帝就自顾自地笑道,“因为那个天生灵骨的废物亲兄弟往往会被选为下一任太子,血缘相近,一代一代这样选下来,?天灵骨越发成?我们的附骨之疽……被剔?灵骨的人,只能依仗秘法替换的伪骨苟延残喘一生,几乎都活不到盛年——我母亲不过是个五品官之女,这把龙椅下垫的是我亲生兄长的血肉。”
永宁侯将倾倒的酒杯扶起,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冷地说道:“恕臣无礼,陛下,但凡有一代人想清?这疽,它也不至于流传至今。”
57、山陵崩(九)
“海可枯石可烂, 江山怎么就能千秋万代呢?四季草木尚且轮换,大宛总姓‘周’,它不腻么?”庄王此时兴致颇高, “大宛动荡, 南蜀姑且不论,楚与北历必定按捺不住。玄隐山为了挽回民心, 想必也巴不得??敌进犯……当年周坤盗走心魔才挑起玄隐内乱,做儿子的这回孝顺他一次,免费教他怎么空手引一场仙战——哎, 对了, 你别忘了问奚士庸那小子跑哪去了。”
白令默不作声地取出白玉咫尺, 暗叹了口气。
这就是天生的乱世妖孽,仿佛传说中龙漦所?之子,??漫天烽火才肯一笑。林大师手作的护心莲, 不??得有一场流血冲突长他的精神。
可谁又能苛责呢?
反正白令这条命是他的, 他要成仙, 就做登仙石,他要成魔, 就做噬魂灯罢了。
庄王看了他一眼:“叹什么气?”
白令低声道:“只是觉得乱世将起, 民生多艰。”
庄王笑道:“南北运河通达,腾云蛟驾雾而行,民生就不艰了么?不艰哪来的这场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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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令犹豫了一下, 说道:“殿下,既然玄隐山不敢与民怨相抗,殿下为何不干脆自己出面,为民请愿,亲自带着他们讨回公道……也免他们被那些邪祟利用。”
“我为他们发声请愿, 他们自己干什么去?我带他们讨回公道,我难道知道他们要的‘公道’是什么?”庄王淡淡地说道,“我不知人苦,人也不知我怨,你说‘民生多艰’,艰在何处?你过过失业劳工的日子么?既没过过,也不过是冷眼旁观以己度人,为何要越俎代庖,凭什么要当别人的救世主?难道他们是羊不是人?”
白令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宁可当羊,我也不是羊倌,我不过是无渡海底的一个魔物罢了。”庄王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嘱咐士庸办完事早点回仙门,这一阵乱,叫他不要在外面乱跑。”
白令依言低头写信。
行吧,这“魔物”总算还有根弦,牵着凡心。
奚平差点把书翻散了。
他将身边白骨与书上的故人一一对上:周烨,世宗第六子;周绮,显宗二年,追封长平长公主……
书上说,这位长平长公主夭折时才八岁,?以竖在那的灵骨也是小小的一具。她双手撑在身后,吊着脚坐在一块石阶上,像是个还在调皮捣蛋的小孩。奚平在她的颅骨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很疼的样子。
他穿过那些人骨,无数残存的灵气划过他耳边,他听见灵骨主人们压在千丈海底、无人知晓的遗音。
奚平头皮快炸了:这都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肯定不是幻觉,幻觉因心?起,没有幻觉会生造出他不知道的事,逼他翻书解谜!
终于,他咬着牙站在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面前。
奚平小腿的筋几乎隐隐抽搐起来。
近距离看,他才发现那骸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少了一个指节,但这会儿他已经无暇琢磨这些细枝末节,周围所有书上查得到名字的骸骨,都是大宛皇室的早逝之人……而周家人几乎是不可能跟祖宗重名的。
但万一呢……
万一三哥起名的时候,礼部疏忽了,毕竟那么多代了;或者万一以前有哪位风流皇帝,生过没入过谱的私生子……
他抱着最后一线侥幸之心,狠狠地在手腕上捏了一下,屏住呼吸,朝那骸骨伸出手。
探一探灵气就知道……他肯定会听见一段不相干的遗言吧?
写完信的白令忽然皱起了眉——咫尺上没有灵气涌动,也就是说,两块咫尺之间的联系断了。
怎么回事,仙器损坏了?还是那位小爷灵石又花完了?
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殿下,世子那边好像联系不上。”
庄王“啧”了一声:“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又没有灵石……”
可这话没说完,庄王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右手哆嗦了一下,他眼前闪过奚平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不知名的祭坛上,奚平鼓足了勇气,抓住了那骸骨搭在一边的右手。可是骨上的灵气却没像其他骨上的一样消散,反?朝他触碰的地方流动起来,浓郁的灵气带起的光泽让那骨更像白灵雕塑了……奚平没听见这具骸骨上附的遗言,他碰到那骸骨的瞬间,周身灵感骤然被调至眉心灵台,在灵台上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白玉咫尺断了联系的两人隔着一具白骨,灵感猝不及防地相撞。
白令只见庄王方才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一??捂住额头,他眉心隐约闪过一道铭文。这“不当羊倌的魔物”瞬间降格成了凡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一迭声追问:“你在哪?你怎么会在无渡海底,一个人吗?你怎么进去的?”
奚平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那端坐的骸骨脚下:“……三哥?”
那骨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灵气,会吸附周围盘旋的灵气。奚平好歹是个半仙,在潜修寺?也学了一些常识,他知道这是什么——只有灵骨才会吸附灵气。
假如这具灵骨是修士的,哪怕只是个开窍期修士,也有开窍巅峰的修为,对于奚平来说是修为接近的人,透过不??光镜,名字应该会模糊不全。然而悬在骸骨头上的“周楹”两个字清楚得他想不看都不行,说明这是凡人的骨头……传说中的先天灵骨。
像端睿大长公主一样,玄隐山千年才出一个的先天灵骨。
白令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在无渡海底?他又不是周家人,怎么进去的?”
庄王最初的震惊过去,立刻想起了之前无端被触动的右手拇指:“应该是拿了我一截拇指骨。”
白令说道:“可世子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与您因果甚笃,他若是碰了您的灵骨,您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以那截拇指骨之前应该在别人那,”庄王思绪何其敏捷,飞快地连起了前因后果,“灵骨被盗?我不知道,应该是八年……九年前我切断与灵骨联系之后的事。当年你带走我一截指骨,盗骨之人应该是凭这个推测一截指骨是能安全带离那里的,?以效仿了你。九年前……九年前……之前天机阁那个吃?扒??的总督是不是就是九年前闭关的?”
白令惊道:“他身上确实有那里的气息,难道……”
“九年前大地震,在返魂涡一带勾起了罕??的海啸,我们打开无渡海封印,趁乱逃离,梁宸很可能是那时候阴差阳错地掉进了无渡海底,借我一截指骨脱身。那指骨后来应该是落在了他同党手?,士庸此去南矿调查邪祟余孽正好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清晰的因果线暴露在周楹眼前,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像被那些线缠住的小虫,好像无论怎样都挣不脱恶毒的命运网,“该死!”
“王爷!”白令一??扣住他砸向墙面的拳头。
庄王深吸一口气,迅速按捺住自己,冷静下来:“士庸,你仔细听我说……”
“谁……”奚平打断他,声音艰涩得几乎要刮破喉咙,“谁干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地方不能久留,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听话。无渡海这会儿还没起风,趁现在,拿好??你带进来的那截指骨,回你进来时的地方,在那找一个铭文,你记好了。”
他在奚平灵台上具象出一个铭文:“找这个,找到以后用那截指骨穿过去,快走。”
奚平没动,半跪着抓着白骨的手,他目光没离开那骸骨,表情有几分木然,问道:“起风会怎样?现在好像也有风。”
这小子从小好奇心就重,不满足他绝不善罢甘休,庄王只好说道:“不是这种微风——你抬头看山谷两侧山岩石壁。”
奚平牵线木偶似的抬起头,??围着山谷一圈耸立的石壁上,无数黑黢黢的山洞像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这血肉之躯。当他往那些山洞?看的时候,疯狂示警的灵感几乎戳疼了他的眼球。
“那里镇的是群魔,”庄王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三分,“‘起风’的时候,山洞中的魔物会被震醒过来。这鬼地方风起风停没个定准,群魔随时会醒。此地有十方封魔印,以你现在的修为,在里面使不出灵气,不要再耽搁了!”
“哦,知道了。”奚平听完,很镇定地一点头,“那你在我芥子?委屈一会。”
“什……”庄王的灵骨上几乎划出火星来,奚平只听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别乱动我……我的灵骨!你看不出那封魔印是我镇着的吗?你没见你之前的人只敢取一小截指骨吗?你……”
他这话音没落,两人就同时听见山谷中呜咽的风声微微变了调。
庄王陡然变了脸色:“奚士庸,你快点给我离开那!”
奚平依旧没动:“这些魔有多厉害?传说中神魔大战的那种吗?”
庄王让他问得几乎要心梗——这小子读书的时候教八遍不开窍,人送绰号“气煞先生”。用不着他那么机灵的时候,永远能稳准狠地切中要害。当下只好含糊地说道:“差不多,知道厉害还不快走。”
奚平:“我不信。”
庄王:“……”
奚士庸怕不是九霄云上派给他的天谴?
“天谴”缓缓说道:“神魔大战我听师尊讲过,是蝉蜕??祖宗散尽修为,以身饲魔,才得以封群魔于无渡海。三哥,你就算有先天灵骨,也是凡人,这?面关的魔头不是远古魔神那种级别的。”
庄王头痛欲裂:“什么级的也能捏死你……”
“捏死我没什么了不起的,蜀国养的金甲狰都能一屁股坐死我。可玄隐山有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奚平根本不管音调越来越不对的风声,“我不信你一具凡骨就能镇住的群魔放出去,能让这些大能束手无策。你之前,最近的灵骨是睿王殿下的,你不要骗我,我从书上查到了。睿王殿下过时的时候还没有你,就算你没出生他们就取走了你的灵骨,中间也相隔了近二十年。封魔印二十年没人镇也没事?”
庄王:“……”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听说“奚士庸会读书”了。
“呜”一声,风中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尖?细,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地面隐隐地震动起来,原本刻在地面上的铭文凸起,腥味弥散开,天色浑浊起来,起了血雾。
“封印不能二十年没人镇,但祭品可以,这些魔物二十年想必也饿不死。”奚平现在可以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充耳不闻这足能吓尿一打赵振威的笑声,探手从芥子中摸出他备用的佩剑,“是谁在这鬼地方豢养魔物,是谁抽了你的灵骨,??你押在这的?我要出去砍了他。”
“知道是祭品你还要虎口拔牙,奚士庸你……”庄王一句话还没说完,与自己灵骨之间的灵感陡然断了——他九年前设法挣脱了自己和灵骨之间的联系,是因为灵骨被奚平这个有深邃因果的人触碰才重新感应到,此时又断,代表奚平那混账一句人话不听,直接??他的灵骨塞进芥子了!
奚平从祭台上“强抢”了灵骨的瞬间,山谷的天就变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千丈海底下饥饿的群魔被他激怒了。
奚平神色纹丝不动——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要??这具灵骨带走。
金平的天沉得好像快砸在人头上,广韵宫上起了浓云,忽然一声反常的冬雷落下,将宫墙与大殿檐上的瑞兽都映得狰狞起来。
“停不下来的。”太明皇帝缓缓地摇摇头,“周家停不下来了。”
永宁侯讥诮道:“周氏??祖宗舍身饲魔,用自己填了无渡海,功在千秋,难道非但不能荫蔽子孙,还要将‘以身饲魔’变成家族使命?若你们不自愿,我不信玄隐仙山会公然要求你们拿人来填无渡海——陛下,你们就这么舍不得这??身不由己的龙椅吗?”
太明皇帝愣了愣,随即摸着下巴笑道:“正德……正德,你可真是……正得人如其名啊。”
永宁侯一愣。
“诸神之战早过去了,五大仙山……哦,如今剩下四大,格局已成,世间清浊分开。上古魔神都已经陨落,什么魔窟是我玄隐三十六峰荡不平的,要凡人去镇守?被压在无渡深渊几千年,魔神也该饿死了。”
永宁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后脊突然冒出丝丝凉意。
“这??‘身不由己’的龙椅,你说得对。”太明皇帝低低地说道,“我周氏,自古是伏魔一族,几千年来,百代先辈为这社稷殚精竭虑,夙夜难安。当年,是我周氏让出玄隐仙山给南圣,舍身填了无渡海,这江山我们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却要处处为那些?谓‘玄隐大姓’掣肘。”
“八百年前,天生灵骨的端睿大长公主横空出世,全族欣喜若狂,以为周氏在仙山终于要有一席之地,可结果呢?周氏算什么,玄隐掌控人间的一条狗么?”
“仙人们都忘了,伏魔人必有驱魔法,解药都是生在毒物旁的。”??皇帝说到这,脸上露出些许癫狂神色,“无渡海是玄隐仙门的星辰海唯一一处照不到的地方,是我族反抗天道之基……安阳既已准备好后事,说明玄隐山已经查到了南矿灵石亏空……你猜那些灵石去哪了呢?”
永宁侯瞠目结舌,良久,对上太明皇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们疯了吗?”
“历代被选为祭品的‘先天灵骨’,都只有在死到临头时才知道自己的命——这也是为他们好,好歹在人间短短一生是快活的,就算他们知道,千丈无渡海压在身上,他们也无法对外人泄露出一个字,岂不太痛苦了?这些痛苦是由我们这些……这些厚颜无耻、靠亲人血肉上位的卑劣之人来背的。我们只能背着这弑亲之罪走下去,否则就是让他们的血肉枉然。”
太明皇帝叹息似的说道:“楹没有亲兄弟,你猜为什么?”
58、山陵崩(十)
“因为压在我族身上的诅咒终于到头了。”太明皇帝说道, “当年诸神之战,胜者为圣,败者为魔, 被斩杀的大能尸骸永堕?渡海, 身死道消,怨气不散, 这才在无渡海底催生出了?数真魔。而群魔之首,就是……”
永宁侯只看??陛下嘴唇动了,可最后那个词脱离了说话人的喉舌后, 就好像被虚空吞了, 连个气音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太明皇帝顿了顿, 笑道:“果然,你我皆凡人,我说不出那个名字。”
“这个‘群魔之首’以魔物为食, 甫一出世, 星辰就大乱, 圣人们联手未能将他绞杀,最后是我周氏先祖舍身成就十方封魔印, 将那大魔打散在无渡海底。从那之后, ?渡海底不受仙门监控,非周氏血脉不得入。玄隐山背叛我们,高宗皇帝冒险穿过返魂涡, 下了?渡海,最初是想在那里养一支私兵,结果意外地发现,?渡海底散落的魔种还活着,不成气候, 但……隐含着当年那大魔的气息,高宗皇帝那老疯子,做了件将周氏百代拖进噩梦的事——他使亲信修士剔了自己的灵骨。”
老疯子说别人是老疯子……
永宁侯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高宗是端睿大长公主同胞兄弟之子,所以他也是先天灵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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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他们那一支人的血脉似乎是返了祖,高宗亲眼见了姑姑的路,不肯再入玄隐,盛年时剔灵骨,自此百病缠身,两年后撒手人寰,在无渡海底留下了??个白骨祭坛。”太明皇帝说道,“魔种就像这天地抛弃的废料,是魔物的残尸,不能同万物一样享灵气滋养,除了伏魔??族灵骨中灵气所化的骨髓……你说天道给万物留??线,是不是很玄妙?”
四季如春的暖阁里,永宁侯的老寒腿在太明皇帝的话音里隐隐作痛。
“灵骨非开窍圆满不可得,抽取修士的灵骨必被玄隐所觉,幸好我族有先天灵骨。那些灵骨??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就与肉/身分开,落到无渡海底,不停地吸附灵气,凝成灵髓,滋养魔种。群魔不断从魔种中复苏,再被吞入虚空,化成那位群魔之首的养料。拖南矿的福,仁宗以来,?渡海底魔息一日千里。”
永宁侯听了他这措辞,只觉寒气从肝胆里往上涌:“陛下,当年南阖北犯,当真是因为澜沧掌门走火入魔吗?”
“当真,”太明皇帝说道,“阖贪得?厌,私引镀月金下凡,以至于灵山亏空,损百姓天时。要不是澜沧掌门走火入魔,比起悍然打破五大宗门格局,出不义之师以至道心破碎、天下共讨……他们当年其实可以悬崖勒马,高价从别国周转灵石,慢慢休养生息。那么,澜沧掌门那样的蝉蜕大宗师,道心本该坚固如铁,又是因何走火入魔呢?”
“因为那年嘉德长公主没了。嘉德长公主是仁宗那一代的祭品,体弱多病,终身未嫁,??直幽居深宫。但有秘闻,说她并非因病过世,而是因难产而死——仁宗长子就是那时出生的,兄妹相/奸之子,下??代的先天灵骨。”
这都什?事……永宁侯被自己脖子上狂跳的脉搏震得耳鸣。
“十方封魔印镇压下,魔物是离不开?渡海的。只有新祭品沉入,群魔狂欢时,封魔印才会松动……呵,可能是祖宗被不肖子孙气坏了吧。仁宗将自己长子的灵骨沉入无渡海时,趁封印松动,从里面带出了??颗心魔种,种在了澜沧山。”太明皇帝叹道,“疯的不是澜沧掌门,是仁宗啊。”
永宁侯呆坐良久,感觉周家黑泥倒出来能把大运河堵半年,这??衬托,眼前这位都开明理智了起来:“……臣快不认得‘仁’字了。”
太明皇帝静静地说道:“那是人为蓄意的。”
“什??”
“我出生后不久,母妃便去了,安阳才两岁。宫里没娘的幼子??般是交给皇后或是其他后妃照看,但我与安阳却几乎是兄长带大的。后来他出宫建府,郡王府就是我们家。否则安阳年少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出宫闲逛?”太明皇帝说道,“在宫里,??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确实会比别人亲厚??层,可也不像我们一样相依为命,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密都是上??辈人有意培养的。”
“为什??”
“为的是把白骨祭台延续下去,周家不出像你??样的妄人,宁可让死者白死,全家流亡,也要把这附骨之疽刮了。我们每个人,从父辈那里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就已经罪孽深重,再也离不开那个祭台了……千百年来,只有楹一人,以生受群魔吸髓之痛洞悉真相。就算?渡海封着他的口,让他?法将这秘密对外人道出,他也注定不会受这种摆布。你道贵妃后来的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太明皇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天降的魔星啊……可巧,就到他这里,百代白骨上,大魔终于将成。九年前,返魂涡海啸就是大魔睁眼酿成的,那次?渡海群魔被他吞了??半。近来玄隐山应该很紧张,因为星辰海?端示劫……封魔印就要破了,正德,你说这岂不是天意么?”
“陛下,恕臣无礼,若真有天意……若苍天真有眼,早该降罪于周氏了。”
太明皇帝低低地笑了起来:“苍天有眼……”
?渡海的山谷深处,祭台哆嗦了起来,上面那些白骨的骨节与牙齿随震动撞得“咯咯”作响。紧接着,诡异的笑声变成了呼啸,“嗡”??下——山谷中凭空起了罡风。
那风似乎能一下穿透人双耳,奚平才刚收好灵骨,就直接被风卷上了天。
他本能地像那回从飞琼峰北坡坠崖??样,拉响了骨琴,然而急促的琴声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却丝毫没有撼动布满铭文的山岩,他甚至对抗不了风。
暴虐的风狠狠地将他往山壁上砸去,与此同时,正对着他的山洞中露出了??双猩红的眼,眼珠一尺见方,不怀好意地等着这口大风刮来的零嘴!
幸亏半仙身体强韧远胜凡人,奚平借着那风的推力,在半空中猛地转过身,抬手拔剑。只听“呛”??声,他的剑撞在了硬物上。
那血红眼睛的主人是只巨大的人头四脚蛇,粗??的身体上盖满鳞片,脖子上顶着??颗足有四人饭桌那么大的人脑袋。
奚平的剑正好戳在了那“人”脸上,好像砍了块石头,顺着罡风的力道挥过去的剑刃与那魔物的脸擦出了火花。紧接着,凡铁完败,剑应声折断,奚平被弹到了旁边石壁上!
那魔物活动起来也如四脚蛇??样迅疾无比,??眨眼就从洞中扑了出来,利爪拦腰抓向奚平。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不管三七二十??地切向山壁上的铭文。那铭文字上通顺的灵气被缠灵丝阻了??瞬,承载铭文的山岩直接崩裂,洪水似的灵气喷出来,挡住了那魔物利爪,也让罡风一缓!
风一滞,奚平这被吹起来的“风筝”立刻顺着山岩滚了下去,石壁中,山洞里探出无数魔物,有人形、有影子、有形容起来得花一篇纸的怪物……
震动中,所有白骨缓缓转向他,开合的牙齿似乎在愤怒地说着什?——?知庶子,怎敢擅动这百代怨魂累出来的基业!
奚平只看了??眼就移开视线,目光如铁石,心说:“关我什?事?你们怨不着。”
他险象环生地避开??串手和爪子,看准了??块铭文稍显稀疏的巨石,滚到那里的时候??把抓住石块止住下落,抬手将??枚共此时印扣在了铭文罅隙中间。
奚平到陌生地方之前,会习惯性地在出发的地方预先盖??枚灵印,用不用得上再说。
封魔印中,他自己灵气虽用不了,灵印却好像还行!
两印瞬间重合,奚平提着半截断剑,单手将自己荡了上去,就在这时,??只枯枝似的爪子攥住了他的脚腕,要将他往下拉!
奚平低头一看,下面有?数张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分而食之,不过几息的光景,“起风”的?渡海底已经被血雾填满了。
魔物充满恶意的眼像是从噩梦底层浮上来的,看??眼能灵台动摇。
奚平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那双眼,心里却想:这?多年,三哥的灵骨就和这些东西在一起?
他牙关狠狠地往下??咬,反手用断剑砍向自己的脚踝:“滚你你娘的,送你了!”
半仙的手劲干净利落地将踝骨割断,血肉与魔物一并掉了下去,伤处喷出的血被烈风卷了奚平一身,他裹着血雨穿过共此时印,横着滚回了转生木树林。
转生木树林好像被他的血肉惊动了,古木战栗了起来。
几头魔物在灵印消失之前紧追而至,奚平再?力攥住断剑,剑脱手,他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眼前??阵一阵发黑:“帮、帮个忙……”
转生木落下树藤,??把捞起这血人,叫扑过来的魔物抓了个空。随即树藤将奚平往身后密林里??扔,将他扔到了另一棵树藤怀里。
魔物们愤怒地咆哮声在整个转生木林中回荡,参天的古树在利爪下轰然倒塌。
奚平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专注过,而人专注到了??定程度,居然真的能淡化疼痛。
他从小就觉得三哥和贵妃怪怪的,??直百思不得其解,偷偷问过娘??次,他娘的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他就不敢再问了。
此时,他似乎终于看??那些至亲至疏的暗潮下藏着什?,隐约地猜到了什?,这会儿却不敢细想。
奚平记得三哥少年时总是出宫,却也不是贪玩……他做什?都很容易倦,贪不动。只是借着探望外祖母的名义,在奚老夫人后院里??坐??整天,听那些听过了??百遍的折子戏,喝泡得比水还淡的茶,比古稀之年的外祖母还年迈似的。
奚平想:难怪他宁可跟老夫人在花园里除一天草,也不肯回广韵宫。
难怪他才十五岁,不等成年就早早出宫建府,离开的时候只带了条狗。
奚平舔了??下干涩的嘴唇,随手从芥子中掏了件里衣,勒住伤处,又在隐蔽的树丛中又盖了??枚灵印备用。
他今天必须要带着三哥的灵骨离开这,死也得出去有机会再死,否则三哥以后跟奚家没法处了,他还怎么去老太太的花园里喝茶拔草?
要是老太太的花园都不能去了,他还能去哪呢?
奚平把手上的血在身上擦干净,探入芥子中抓住庄王的灵骨:“三哥,你说的那个铭文出口有几个?”
“只有??个,”事已至此,庄王来不及骂他了,除了帮他尽快脱身,别的都是废话,“但位置不固定,??连着返魂涡,和返魂涡的海水流动有关系,你只在里面待??会儿还好,耽搁越久,出口移动越远。”
他话没说完,与奚平那边的联系再次中断。??个一团影子似的魔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来,身上伸出头发似的魔气裹住了奚平,越挣越紧。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蛮力搅了上去,活活把裹在身上的“头发”搅出个洞,落地时再次盖下共此时印。
人穿过灵印,背后的转生木好像跟他心有灵犀,在他消失的瞬间就倾倒下来,将要追上去的魔物压在了下面。
奚平甩脱追杀他的魔物,从先前留下的灵印里钻了出去……却兜头撞上了??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嘴角含笑,坐在一截倒下的转生木树干上,??双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熟得不能再熟。
三哥?
奚平蓦地刹住,听话的转生木树藤猛地将他卷起来,往后一拉,戒备地退开了??丈多远。
“唔?”那“庄王”微微有些诧异,“你这小鬼好敏锐,也是甲等以上的灵感吗?居然一照面就被你识破了。”
奚平心说他哥真人在这,早大耳刮子扇过来了,还能对他笑?做梦去吧。
与此同时,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方才山呼海啸追着他咬的魔物们都在不远处咆哮,似乎不敢贸然追过来,顿时更警惕了三分:“好说。”
那“庄王”面貌缓缓变化,脸颊肌肉微丰,骨骼的痕迹变弱,眉目距离拉开……五官略一调整,他就不像庄王了,带了些女相。奚平一晃神,??时又从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上看出许多熟人的特征。
“我叫做心魔。”那“人”坦率地说道,弯起眼冲奚平一笑——笑眼跟他娘??模一样,“不用怕,你太年轻了,风霜不曾见,五味不曾尝,灵感又敏锐,我倒怕你这样的人呢。”
“是哦,”奚平毫不迟疑,“那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话音没落,转生木猛地将他抛出了数丈之远,另一根树藤伸过来接住了他,就在他第二次跳树的时候,原本乖顺的转生木不知怎么发了疯,树藤陡然扭住奚平的脖颈,要将他绞在里面,奚平几乎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
下??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惨叫,??道黑影被心魔从转生木中抓了出来,直接吞了下去。
转生木树藤软塌塌地将少了??只脚的奚平送到地面,不动了。
“那是‘寄生’,”心魔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渡海底,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确定你自己出得去?”
奚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摸索到自己脱臼的肩关节上,“喀”??下推了上去。
“我与周楹是旧识,不信你问他,他的铭文都是我??的。”
奚平一愣——这个心魔知道自己能联系三哥。
心魔笑了起来:“九年前,?渡海动荡,还是我帮他带着自己的小朋友从此地逃离的……倒是他辜负了我,太让人伤心。”
奚平不用他提醒,早偷偷摸进芥子问了庄王。
庄王:“心魔满口鬼话,别信。”
心魔却适时地插嘴道:“阿楹,你在说我坏话。”
庄王闻言??皱眉。
心魔笑道:“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跟二位谈??笔交易而已……阿楹,你这小兄弟现在啊,灵气用不得,路都走不了,惨得不能再惨,身边还没有个忠心耿耿的纸朋友帮衬,你让他独自从群魔口中逃出生天吗?”
庄王灵骨在芥子里,只有奚平接触他的时候,才以奚平为介听见?渡海的声音,什?也看不??,闻言??惊:“你怎么了?”
奚平:“好着呢,砍几个碎嘴子小白脸不成问题。”
59、山陵崩(十一)
心魔“啧”了几声, 故意不说了。
庄王:“奚士庸!”
奚平没吱声,?芥子里找到庞戬和支修塞给他的丹药。这两位一个赛一个正统,除了一小瓶灵窍修士们时常带着??激励的筑基丹, 他俩给的丹药基本都??凡人也能吃的清心疗伤之类, 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因此没有什么禁忌。
奚平随?抓了一把, ??糖豆嗑了。
锦霞峰出品不同凡响,丹药入口即?,效果立竿见影。
?喉间滚下去, 奚平登时灵台一清, 随后, 一小片扎根不深的阴影被清心丹?他灵台拔了去。?进了这鬼地方开始就浮躁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奚平冷静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心魔已?在他身上做了?脚。
让肝胆挤得无处发挥作用的灵感缓过劲来, 恨不能捏着奚平的脖子死命摇晃几下, 警告他眼前这人形怪物危险。
心魔一点也不尴尬, 用崔夫人那双常含春水的笑眼看着他:“别误会,我的心魔种可不??一颗开窍级的丹药能拔除的, 世上大?分的困顿都??庸人自扰, 唉,人们却总要来怪我。”
“可不,”奚平皮笑肉不笑道, “睡不着觉怨枕头,六根不净怨心魔,反正自己没错,他们太不??东西了。”
这个心魔和那帮上来就咬人的不一样,他能说会道, 而且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给奚平的感觉??像个人。奚平恰好??个“人来疯”,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脾气上头了没准自己作出什么死来。䦂?只要有个外人在,他再崩溃、再冲动,也能迅速把摇摇欲坠的理智撑起来。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奚平把断脚往回一收,丹药临时缓解了他的痛觉,他将伤脚搭在好腿上,“⿱?刺激他没用,他人不在这,我也不听他的。来,咱俩聊。”
庄王:“……”
这混账,?小修理少了,没⿲?出来,废了。
心魔眯起眼,⿲?量了他片刻,说道:“若我没算错,返魂涡最近本该??平静期,平静期无渡海与外界不相连,⿱?既能进来,说明平静期起了意外,??不???”
奚平——搅起了返魂涡的罪魁祸首——毫不犹豫地点头装傻:“我们押运灵石北上,出发前自然早算好了返魂涡的平静期,结果刚到这,也不知哪来那么一阵妖风,好好的海突然就起漩了。好死不死碰上劫灵石的邪祟,我就莫名其妙一路被卷下来了。”
同时,他悄悄在庄王灵骨上写了行字:能否联系庞?在南矿。
庄王:“联系我可以想办法,䦂?我无法给外人说出无渡海。”
冷静下来的奚平脑子重新转起来,没觉得意外——他三哥又不??什么隐忍的受气包,这么多年只字未提,那肯定就??不管明示还??暗示,他都说不出来。
而且不管??庄王还??他,跟庞戬都没有熟到心有灵犀的地步,那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出去……
奚平写道:试试请他发‘问天’,转告我师父不要收回剑气。
庄王:“……”
好,他现在知道平静期的返魂涡?什么无端起漩了。
?令只见王爷脸上一瞬间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看来他不??我的天谴,??周氏的天谴……??年周坤留下奚氏,莫不??忘了合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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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王取过一张纸来,一蹴而就地写下奚平的话,然而“不要收回剑气”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纸上。
“不行,”庄王说道,“封魔印不??⿱?耍小聪明能骗过去的,再想别的。”
奚平心里暗骂一声,不等他仔细思量,就见心魔叹道:“果然,‘他’就快要回来了。”
奚平:“谁?”
心魔一拂袖,将奚平捞了起来:“阿楹说不出此间秘密,我带⿱?去看。”
奚平猝不及防被他带飞起来,给那长袖卷到了古木树顶,视野骤然开阔,奚平?高处一眼看见了一座灵石堆出来的小山。未?仔细处理的灵石还带着石雪,汹涌的灵气与无渡海群魔呼出的血气混在一起,简直像沉香里混了狐臭,让人不知道该不该喘气。
这时,一只趴在山壁上的魔物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扭头冲他嘶吼一声,然而下一刻,奚平却看见那魔物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按住了,紧贴在山壁上,挣扎了几下后……凭空消失了!
奚平睁大了眼睛。
哪去了?
心魔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往山谷里看。”
奚平顺着他的目光朝山谷望去,无数失去了祭品的魔物们焦躁地围着祭坛⿲?转,贪婪地在那些已?死去的灵骨身上闻来舔去,乱成了一团。䦂?不时有魔物与别的魔物掐架掐一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消失了,徒留下茫然的对?……以及怀疑自己眼花了的奚平。
“消失的那些,就??被‘他’吞了。”心魔叹了口气,“⿱?看不见‘他’,䦂?‘他’无处不在,整个无渡海都??他予取予求的养料——这就??大宛周氏花了近八百年养回来的……??年被他们祖宗⿲?散的群魔之首。小公子,⿱?准备好听一听,⿱?们菱阳河下面累累尸骨的故事了吗?”
庄王忍不住出声分散奚平注意力:“就那点破事,不用他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奚平攥紧了他的腕骨。
庄王:“一颗心魔种能让升灵蝉蜕的高?道心破碎,我让⿱?不要听他的鬼话!”
没?系,奚平想着:我没有道心。
转??木林随着他的心绪发出焦躁的窸窣声,奚平抬头对心魔说道:“⿱?讲。”
庞戬此时正一目十行地扫着所有矿难记录。
他像一条天??的猎犬,能以最快的速度嗅出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矿难记录中,事故原因不用看,都??搪塞,他主要?注??时主理出事区域的驻矿管事??谁,并迅速按事故负责人给两百年来所有矿难记录归了堆。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矿难中死伤人数与矿难的塌方规模没?系,䦂?跟??时主理矿区的负责人?系很大。
梁宸他们那一批最早因金平保卫战开灵窍的驻矿管事?下,不管塌了哪、塌多大,矿工伤亡人数都非常少。而诸如赵振威等人,虽然在矿上待的年头短,??的矿难不多,伤亡人数却显得触目惊心。
不……
庞戬皱起眉,不??后者伤亡多,金矿铁矿也会出事故,依庞戬的常识,后者的伤亡人数才??正常的,??前者有问题。
而所有记录中,尤以梁宸??的矿难记录最诡异——他主理区域只出过一次大矿难,就??将庞家全家埋在琼芳瘴中的那一次。
而那之后,梁宸主理的矿区虽然仍时常有塌矿事件,却没再死过一个人。因?那场大矿难之后,他主理的矿区就有了严格的作息规定,每次塌矿地点必??作业区,时间必??工人下工后。
多通人性的灵石。
庞戬仔细看那些记录,发现最绝的一次,有几个矿工因贪图石雪擅自延长工时,正好被塌下来的灵矿砸在了里面,居然就给卡在了矿石中间,毫发无伤。
有这种运气还??什么矿工,去买金盘彩早发家致富了!
庞戬将那离奇的记录看了几遍,蓦地一合,久远的记忆突然?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年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出琼芳瘴,那一直陪在他身边,真情实感得不知谁丧亲的修士好像就??梁总督……梁管事。
庞戬简直想冷笑,“砰”一下将矿难记录砸在桌子上——原来这些家贼??这样偷偷安慰自己的,一边制造矿难,一边保护矿工……怎么,他们也有良心?他们玩脱了酿成惨剧,也会负罪深重、哀痛欲绝?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去翻看所有开窍矿工出身的驻矿修士,迅速筛查了其中由梁宸担保的人——还不少,以吕承意?首,有近四成。
而包括吕承意在内,所有这些由假太岁“梁宸”引入仙门的,都在押运船队之类的地方跑腿,没有一个??负责采矿的。
梁宸居然在保护这些后辈,不让他们?上沾上矿工性命。
“数百年来,只有周家人能进来。有嫡系,也有旁支,灵相上都带着黵面,能让他们守秘如死人。他们用特殊的仙器?蜀国驻地下水,潜行至此,将灵石送来,给盟友留下‘过路费’。”无渡海底,心魔觑着奚平一片空?的脸,卷起他一缕散在一边的头发,细细地搓揉掉上面的血污。
那心魔好像知道这年轻人对整个世界的信任都崩塌了,显得格外温柔:“这些人很防备我,进无渡海之前,会用伏魔人的秘法将灵台和神智封闭,将自己变成个提线木偶,只按预设计划僵?行事。很多人运气不好,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无渡海‘起风’,就折在这了——阿楹身边那个小纸人??怎么来的?可不就??魅魔强占人身所??的半魔么。小可怜……扒开??父的内脏和肚皮出世,一出??就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真??的,宁可冒着被魔物分尸的危险,也不肯跟我聊聊天。”
奚平回过神来,一把将自己的头发拽了回去,躲开心魔摸他脸的爪子。
心魔不以?意地一笑:“除了⿱?,唯一一个外姓人,就??⿱?身上这具隐骨的前主人。他??九年前无渡海地震、阿楹和小纸人逃出去那一次,正巧赶上十方封魔阵动荡时误入的。”
奚平:“那回⿱?怎么没跑?”
心魔耸了耸肩:“问⿱?那忘恩负义的好兄长咯。”
庄王冷冷地说道:“心魔可以控制人灵感,只要有一丝罅隙,就能顺着灵感侵入人灵台。他??年答应将我附在灵骨上的灵感逼至一根指骨上,再让?令折断那根指骨带出无渡海。封魔印难得松动,他要只想趁机逃离无渡海也就算了,还贪得无厌,意图侵入我灵台。要不??这样,?令也难偷袭得?,自作自受,怪谁?”
心魔虽听不见他说话,却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阿楹啊,⿱?算准了我不能像那小半魔一样,顺利?封魔印的缝隙里溜走,故意引诱我借⿱?灵台脱身,再让那小鬼偷袭我……⿱?说说⿱?们一家人,⿱?那不知??天祖烈祖还??□□的老东西,拿走我的心魔种,谋夺别国灵山;??年⿱?父亲送⿱?来的时候,又顺?牵羊一颗,也不知拿去害谁;⿱?呢,无事时拿我解闷,?我这偷学铭文,诱我帮⿱?,回头就捅我一刀,⿱?们姓周的不愧??伏魔人,心比魔脏。”
庄王:“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奚平插嘴问道:“后面那个老魔……梁宸不也逃出去了么?⿱?怎么没顺势寄??在他的灵台里?”
心魔叹了口气:“他啊,别提了,那人根骨太差,快五衰了,灵骨都没成。我本来??想请他带我一程,结果才与他说了几句话,他道心竟碎了——谁能想到灵骨都没有的人居然会有道心?要说还??怪阿楹,??年若不??他伤我在先,我必不会那么急躁疏忽。”
奚平一愣,梁宸曾有过道心,碎在了无渡海底。
不知?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悲的歧途之人临死前癫狂的质问与笑声。
他?国?民而战,九死一??,意外开了灵窍,曾得过遥远仙山上飘来的“勉之”……他的道心会??什么呢?他⿲?上黵面,?周氏做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否以?自己在?了什么大业牺牲呢?
不得而知。
反正他看见心魔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两百年前那场战争的真相,知道了他这一辈子的奋武与罪孽,都??别人股掌中的笑话。
而他的初心已?不记得他了。
奚平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我后来见梁师兄,他已?筑基了。”
“谢天谢地,”心魔好像真心诚意地?梁宸松了口气,“看来??他?这片林子里带出去的半具隐骨带来的奇遇,不愧??上古魔神的遗物。我还道这人因此就毁了呢,愧疚了好久。”
这人确实就因此毁了。
奚平抬头看了一眼无渡海的天色,长长地呼出口气,他起了杀心……两百年前那场战争影响的不止一个人。
返魂涡的漩涡??他用师父的剑气搅起来的,现在押运船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很可能会亲自下山探看,说不定这会?已?到返魂涡上面了。
奚平面无表情地想:绝对不能让这个心魔出去。
心魔大概也万万想不到,一个近乎于凡人的开窍蝼蚁,此时竟敢异想天开到用捕猎者的眼神⿲?量自己,这都不??“蛇欲吞象”了,这??蚂蚁想屠巨龙。
“现在‘他’就快要醒了,‘他’不复苏,封魔印破不了,我们都得被扣在这。而‘他’一旦回归,我们就??他的养料,做一个有灵智的魔太难了,幸亏天不亡我,把⿱?送了进来。我送⿱?出去,⿱?帮我逃离此地,如何?”
奚平说道:“我不会破那个封魔印,我能背全的开窍期法阵一只?能数过来,连自己??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这位大人,⿱???不??太看得起我了?”
“不需要⿱?破印,”心魔很甜蜜地笑了起来,嘴角的笑弧??将离的样子,“⿱???个大活人。我最喜欢活人了……只要⿱?让我在⿱?灵台上寄住片刻。”
奚平盯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地说道:“我觉得我似乎不能说不行。”
他话音没落,脚下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奚平垂下眼,见大树底下,无数魔影不知什么时候将他团团围住了,此时齐刷刷地抬起头,各种奇形怪状的脸上都带着与那心魔一模一样的笑弧。
奚平差点吐了,倏地闭上眼:“⿱?再侮辱逝者,我就死在这,让⿱?没车好搭。”
心魔笑道:“我才不信,⿱?要??舍得将阿楹的骨头留下,方才就不会胆大包天地?群魔嘴里抢食。”
“想都别想,被心魔污染过灵台,以后⿱?最好的结果??变成行尸走肉。”庄王飞快地对他说道,“听好了,一会?⿱?想办法带着这心魔靠近群魔,趁其不备,将我灵骨推到他身上。心魔压不过本能,饥饿的群魔必会拼死争抢灵骨,⿱?能控制这些转??木??不???到时候借机脱身。押运船在返魂涡出事,玄隐山不会不管,⿱?撑一会?,我想办法……”
奚平闭着眼听完他的主意,就对心魔道:“也不??不行。”
庄王:“……”
心魔笑盈盈地看着他:“阿楹没意见吗?”
“哦,”奚平言出必行地践行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说让我把他灵骨扔下去,我刚不??说了么,我不听他的。”
?令就见自家主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一把捂住胸口,被什么气得连咳都咳不出来。
60、山陵崩(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本章可以与下一章连着看。
三大巨骗对决,仨人开了四个聊天频道,我回顾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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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山陵崩(十三)
心魔是这世上最古老的魔物之一, 它曾像瘟疫一样在修士们之间流传。
只要一句让人稍有动摇的话,只要一个罅隙,心魔种就能无声无息地侵入任何人的灵台道心中, 管是飞天彻底的升灵还是蝉蜕, 都有可能自此走上反复与自己搏斗的死循环,直至万劫不复。
这也是奚平猜到支修很可能已经到了无渡海, 却绝不肯将这魔物带出去交给他师父解决的原因——支将军师从司命大长老,这么多年过去,以他的聪明, 未必猜不到当年宛阖之战背后的阴云。两百年他未曾踏足过百乱之地一步, 连调查南矿都只让不靠谱的徒弟跑腿, 足见心结未解,简直是心魔完美的靶子。
奚平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三山流水拽他不住, 天天想上天, 这回难得给了对手一个有数的估量, 庄王还以为他终于能靠谱一回。
远在无渡海的灵骨再次与主人失去了联系,不知哪里突然炸开一声火铳开火的动静, 庄王猝然往窗外望去, 那双稀世罕见的眼睛??见黑沉沉的烟雾中起了血气。
这一天的凌晨,是恐惧的差役朝抬棺的劳工开的那枪撕破了晓,凄厉的嚎哭声让人想起无渡海底饥饿的魔物。庄王晃了晃,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呛得他咳得停不下来,在白令惊恐的目光中,手指间渗出了血沫。
灵台,灵感之心, 神识之源,传说中人魂所在。
除了自己,只有天地神魔可以抵达,是狂人夺舍的终点——被奚平给大心魔当了陪葬。
但他神识却没消散,奚平立刻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第一次从心魔嘴里听说梁宸道心破碎之后,就动了这个心思——心魔既然无??附身梁宸,说明那位前辈道心破碎后,灵台肯定是毁得没地方下脚,奚平自我评估了一下,认为自己的情况比梁宸当年还强一点。
梁宸都能活着从无渡海出去,他会不行?
笑话,奚少爷脑子?就从来没长过这种念头……剩下的就是怎么分散心魔注意力,炸他个出其不意了。
他的神识无处容身后,有一多半散在了转生木林?。
这也没有出乎他意料。
奚平刚落到这?时就试着喊过阿响,人没喊到,他??阿响的联系被无渡海阻断了,但当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转生木林?转了一圈——也就是说,这些转生木跟他灵台有某种联系。
此时他神识完全融入树林,奚平有了种奇异的??觉,好像那些树就是他的手足躯干。他心意一动,转生木就有节奏地逆着灵风晃起四肢,将靠近他肉/身的魔物抽飞了出去。
但奇怪的是,无渡海出入口分明已经被三哥的指骨打开了,他的身体却卡在铭文中间,进不去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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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来时候挺顺利的,怎么出去还能卡住?就嗑了点丹药,也不至于长胖这么多吧?”奚平一边莫名其妙地寻思,一边控制着转生木,用树藤强行将他的身体往无渡海外杵。
这时,木林深处,一股巨大的引力拉住了他的神识。
奚平有种后脑勺被吸盘吸住的错觉,逡巡在转生木中的神识猛地被拉进地下。他眨眼间穿过四通八达的根系,只觉心眼都被那些越来越细的根须挤小了,一直落到了转生木根的终点……
遇见了半具尸骨。
奚平乍见转生木林底下埋的尸骨,吃了一惊,只见那骨架像是被利器一分为二的,骨上还存留着锋利的断口。原主不知死了多少年,骨上的灵气居然还没散。一只白骨爪手心朝上,托着无数转生木的根须……他好像是这一片转生林的源头。
奚平来不及多想,他神识与那白骨对上的刹那,就被骨头吸了进去。耳边一声巨响,恍惚间,无数散碎的画面从他眼前划过——崩裂的山脊,暴怒的洪峰,海啸与巨漩、鲲鹏与龙、神与魔、无主的灵山隐藏在重重秘境之中,先圣们以双手搅动漫天星辰……
那里面每一道身影都那样巨硕,让人除了顶礼膜拜,生不出别的想法。
八荒罗列在前,千古自他脚下穿流而过,时间与空间混乱无序,所有已知与未知,都在这一片混沌中都灰飞烟灭,化入无常,足能将渺小的凡人逼疯。奚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细小尘埃,一时失了神志,直到他被风推着,落在了一道模糊的神像面前。
在此之前,奚平只听前辈讲过什么是“道心”,但那玩意离他太远,他一直没太明白。
这一刻,站在那看不出男女老少的神像前,他忽然无师自通:所谓“道心”,就像是能将这一切无序与混沌收拢的框。
人可以摸索出自己的道心,造一个很小、但很坚??的框架,然后不断磨练道心,不断将那框架往外推,直到将万事万物纳入其中,成为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这是成神成圣之路。
也可以因循着前人已经开好的道,接受一个既定的框架,在前人道的保护下慢慢摸索领悟,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路。
林昭理师兄拼齐了古剑,得到了古剑前主人的道心,当年金平城里的赵誉尊长寻觅的道心则藏在古画里……而眼前这无数转生木下的白骨中就有一份道心,勾着奚平上前。
他试探着触碰了那模糊的神像一下,顿时好像陷进了无边长卷中。奚平只浅尝辄止地一瞥,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已经觉得神魂被都被那道心占满了,极度的舒适卷裹住他:这世上的一切彷徨都能从这?找到解释,一切动荡和不安都有了安身之处,他想永远归属于此地……
等等,不对,他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哥的灵骨还没送出去。
奚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神识猛地挣脱那模糊的神像,退开一段距离。
这?只剩半具灵骨,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另外半具应该是九年前让梁宸带走了。
那位南矿最资深的管事误入无渡海,目睹了蒸汽王朝下见不得人的暗流,把道心??灵台碎在了这?,神识无依,应该也是沉入了上古魔神的隐骨里。“死道”的奇诡之处就在于此,除了隐骨,身上什么都可以换——这就能解释梁宸为什么把自己的肉/身往木台上一供,披着隐骨遍天下找尸体穿了,他原身的灵台恐怕存不住神识了。
那半具神秘的隐骨让碧潭与飞琼两位峰主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在梁宸身上??在奚平身上差别太大了:梁宸披着隐骨,别管水平境界到不到位,修为是可以冒充半步蝉蜕的,甚至能隐隐压制不敢在金平城外大动干戈的支修。
结果这样的大神器到了奚平身上,竟也跟主人一样退化成了半吊子货。它既没能提升奚平的修为,也没给他额外的神通,哪怕是对付那帮将自己血肉献祭给转生木的傻子,他的骨琴声也只对凡人好使——开了灵窍的半仙跟凡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这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奚平迅速总结了自己??梁宸之间的差别:第一,他得到隐骨的时候,恰逢开灵窍,经脉被铭文冲毁了,端睿师叔为了保他的小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隐骨和他捏在了一起——但这只能说明他??隐骨融合得比梁宸更好……融合得更好反而什么用也没有吗?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个差别,就是奚平没有道心。
梁宸本来有道心,至此碎了,所以他的神识在上古魔神的隐骨上安身,顺便继承了那位魔神的道心吗?
这位大能当年走到了蝉蜕巅峰,因循他的道,前途不可限量,对于无人领路的外门修士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奚平不是外门修士,他连支将军的道心都拒过,也不认为破骨头里捡的道比他师父高明——修死道……这听着可太吉利了,还不如每天跟师父在西北风里练四个时辰的剑呢。
“我不要它。”他心说,“反正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大不了寄生在树?当树妖去,没准还能捞几个想不开上吊的积点德,剩下的让师父想办??。”
思及此,奚平果断将神识往外抽,?算循着树根上去,要是他身体??在是脱离不了无渡海,就先想办??把装着三哥灵骨的芥子弄出去。
那大能道心从未遭到过这种忽视,顿时被这骄狂无知的小子激怒了。那模糊的神像陡然扑过来,要将他神识强行融合。好聚好散还倒罢了,奚平这辈子最讨厌强买强卖,心说:你还想强抢美男怎么的?
他灵台碎裂,本来多少有些倦怠恍惚,这回可来了精神,叛逆之心比生灌一瓶清心丹管用多了。
奚平强行将自己神识从那半具隐骨中薅了出来,冲进周遭转生木中。缠绕在骨头周围的转生木随他心动,猛地绞上了那半具魔神隐骨。
奚平:“滚蛋吧你。”
他本想用树根将那隐骨阻一瞬,不料不知是努力大发了还是怎的,那半具骨居然被缠上来的树根绞碎了!
奚平:“……”
他不是故意的……
不,这怕不是搞错了,上古魔神的隐骨这么脆弱?这转生木不还是他老人家的伴生木来着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被树根绞碎的骨就化成一把青烟,渗进了转生木的根须?——神识分明已经游离出身体外的奚平顿时有种脚腕发痒的??觉,他一时分不清是他那双脚还是树根给了他一种脚丫子的错觉!
古怪的痒意很快顺着他的脚踝爬遍了全身,奚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抓。
随后他胸口一空,原本散落在转生木丛中的神识陡然被拧成一股,抽回了他的身体,当头与那击碎了他灵台的浩大灵气撞在一起。
奚平险些被撞晕,与此同时,他卡在出入铭文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不断碎裂,又重组,骨骼再生时彼此咬合,“咯吱”作响,周围转生木疯了似的长。
此时整个无渡海的魔物已经无??靠近了,连封魔印都在这样的声势中颤抖不休。
隐藏了近千年的魔气从铭文的缝隙?泄露出去,返魂涡中,每一个漩涡下面都出现了黑影,逆着漩涡往上卷去,天上突然浓云密布,紧接着,一道惊雷直接劈到海面上。
遥远的玄隐山,雾蒙蒙的星辰海一下乱了套,主峰一声巨响,竟是劫钟无风自动了!
返魂涡上的支修堪堪躲开那道天劫,心悸如雷。但紧接着,他神识过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奚平的气息!
剑修毫不犹豫地掐了一道手诀,直接分开翻涌不祥的巨漩,逼退水中雷光,循着那气息追了过去。
乘风破浪的冰船上,魏诚响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拿出了贴身保存的转生木牌。
只见那木牌一会儿好像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一会儿又恢复如初。随即,从焦黑中恢复的木纹?长出了细小的枝芽,抽成细条,缠住了木牌。眨眼光景,嫩叶变绿,继而泛黄脱落,木牌再次光洁如初……
魏诚响已经跟木牌絮叨了一路,把连日来当圣女时憋回去的话都说完了,也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见转生木异象,她不由得欣喜若狂——有反应就比没有强:“叔!叔叔!”
木牌上不断轮转的生死轮回裹住少女这一声呼唤,冲向群魔窟。
奚平差点被盘旋灵气撞散的神识立刻被她叫醒了。
阿响……
阿响的声音传进来了,无渡海出口是不是彻底?开了?
三哥的灵骨……
存续了近八百年的无渡海封印被他挣得摇摇欲坠,奚平不断抽动的骨节响了最后一声,他那亲手砍断的脚踝处竟长出了一只脚……虽然只有白骨。
接着一声巨响——
他保持着一线清明的神识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什么上,那将他灵台和心魔一起打得稀碎的灵风轰然落地,灵基铸成。
奚平只觉全身经脉被拓宽了无数倍,所有冲进来的灵气都被纳入那灵基之中。
然而灵基上依旧没有道心。
紧接着,他身下铭文彻底崩溃。
无渡海……上古时代就被封至未知之处的无渡海,八百年的大魔眼看成型,封魔印提前被奚平撑破了!
被困其中的万千魔物重见天日,灵气??魔气一起冲了出去,东海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奚平筋疲力尽地落进深海,周身灵气被破碎的封魔印打散了。
被镇压了不知多久的群魔一朝自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算享用这第一口血躯的滋味。
这时,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照庭落下,密密麻麻的魔物被撕开了一条缺口。
支修一把接住他那捅破了“地府”的徒弟。
永宁侯还没来得及离开广韵宫,他只觉得这天格外闷,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听一声巨响。
侯爷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悚然回头,见广韵宫的金銮大殿竟被一道雷劈中,周遭所有蒸汽灯一同湮灭,蟠龙柱上起了火。
金平城中七座青龙塔同时响铃不止,菱阳河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浪头掀翻了游河画舫,龙脉在震!
62、山陵崩(十四)
广韵宫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天机阁的蓝衣半仙破空而来,越过烧成了烟筒的大殿,直闯宫禁。
赵誉脚还没落地, 就见一个内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断了门牙, 那满脸血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赵誉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焦糊味的风先他半步涌了进去, 将不应季的牡丹吹谢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内,上半张脸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下半张脸上却凝固着一个扭曲又释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颈与双手上布满阴森的铭文, 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青, 将周氏这最后一个弑亲献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于众。
赵誉后脊凉意遍生, 愣了半晌,惊觉暖阁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忙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身的手套戴好, 上前查看。
不??他碰到周坤, 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 半生翻云覆雨的暴君轰然倒下。
一同彻底崩裂的,还有返魂涡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 一手提剑, 将成千上万头魔物死死堵在东海之下。百忙之中,他还迅速探了奚平的伤……然后飞琼峰主差点被一口海水呛进肺里。
筑基?!
哪跟哪这就能筑基?他是一闭关不小心忘了春秋,睁眼已是百年后了吗?
这小子哪捡来的道心?
不是, 就算有道心、有灵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经脉详解》的德行,他知道筑基应该怎么引灵吗?
玄门历史悠久,间或也?出几个二百五,为防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的玩意儿误食, 所有不温和的丹瓶封口都会设有禁制,筑基丹尤其是。理论上,只有那些将灵气控得炉火纯青、经脉灵骨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开窍巅峰,才有能力破开筑基丹瓶的禁制。
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颗牙把丹瓶啃开的?!
支将军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这样摸不??头脑。
但此时此地已经不容他细想,无渡海中的魔物们都疯了,顶着照庭凛冽的剑光,悍不畏死地往外冲。
所有禁制消失,剑修的神识荡开群魔,长驱直入,扫过千年不见天日的无渡深渊,他看见了已经崩塌的祭坛。
支修瞳孔骤缩。
以升灵的灵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样又查书又瞎猜的,只一扫,支修就将那些无名白骨掩埋在旧迹下的生平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盛??背光处难以直视的斑驳污渍,与那些活活夹死在无渡海的金枝玉叶们挨个打了照面;看见了前仆后继的疯子,走投无路的祭品,白灵雕塑一般诡异优美的尸骨下、矿工的怨魂与奴隶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见了一个连符都画不好的小小半仙,为了维护他,不知死活地单挑心魔。
好像玄隐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受伤、也?死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
他想:要是心魔还在,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
支修闭了一下眼:照庭!
随着他心念一动,照庭剑洞穿了破损的封魔印,剑气直接打进了那片转生木林。上古魔神毕竟死了上千年,残迹被照庭一剑扫了个灰飞烟灭。
支修将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脉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窥视”的禁制——从此以后,除非有人能压过星辰海,否则没有人能窥见奚平的经历和来龙去脉。
借半具隐骨开灵窍也就算了,半仙没有道心的问题,别人最多说一句这后生命格奇诡。
但在魔窟筑基、还卷走了死道魔神的隐骨,就太过了。
支修其实并不认为魔神道心?有什?问题……所谓“上古魔神”,也就是争夺月满神位中落败的大能罢了。既然达到了蝉蜕巅峰,他们的道至少不?比如今现存的绝大多数“正统道心”恶。
可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入门不到一年筑基,四大仙山中从未有先例。所有奇迹都是异类,未必能为??所容。
禁制落下,隐约的剑意从奚平那瘆人的白骨上掠过,盖住了他身上略显诡谲的气息,奚平给人的感觉立刻像个正统的剑修了。
这时,照庭发出警告似的蜂鸣声,支修蓦地感觉到了什?,一道问天打回仙山。
然后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片叶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飞琼峰。”
那柳叶形的仙器展开到一丈见方,尾端流光过处,露出一个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灵品阶的仙器。它蚕茧似的将奚平严丝合缝地卷了起来,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气也好、剑气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着奚平全速往海面冲去。
方才送走徒弟,无渡海中的群魔就沸腾起来,搏命似的往照庭剑光上撞。
剑气泼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涡外的水龙惊得腾空而起,冲撞起自家船队。
林昭理是最先感觉到的,筑基剑修的灵感疯狂示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打颤的牙,一拂袖将要往水里跳的奚悦扫回来打晕:“找死的小东西……全速往南撤!”
喊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竟劈了。
向来面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顾不上在同僚面前掩饰自己的惊恐:“快走!”
魏诚响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抛了起来,这方才自觉“握住命运,不配再向仙人许愿”的新半仙瞬间给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蝼蚁。
魏诚响睁不开眼,只能四肢并用地紧紧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乱滚
一道无形剑气从水下溢出来,将大海一?为二,魏诚响眼前一黑,随冰船往剑气上栽去。
所幸冰船与剑气出自同源,剑气没有伤她,“呛”一声脆响,冰船被全须全尾地弹了出去,落在了海面上。剑气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搅起的罡风猛地将那船往外一推。
魏诚响腿一软跪了,仓皇回头看了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无知无畏。
要早看见这一剑,她都未必敢直视那灰衣的仙尊!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的海面突然凝固,继而剑气砸出的水沟与巨浪像被一只手强行抹平了。
时空一时静止,东海不自然地平静下来。
冰船在镜面似的海面上飞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将魏诚响甩到了海里,幸亏她一直没撒手。
而就在她艰难地往冰船上爬时,胸口忽然一闷。
那一刻,整个东海,所有活物都听见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那心跳声宏大又清晰,仿佛从深海中传来,又像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胸口。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悦,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水龙兽灵直接就地消散,被这声心跳震回了法阵。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梦魇击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惊跳而起。
无渡海底,支修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体释了定身法。
紧接??,他们像石板上的轻薄水汽,被绢布轻轻擦过,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气、灵气、剑气……乃至于海底一眼看不到头的神秘铭文、停不下来的返魂涡,也一起被抹去了。
无渡深渊像是从未存在过。
某种无形的压力将玄隐山最出类拔萃的剑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时有种错觉,好像浩瀚东海都压在了他肩上。升灵那雪山一般坚硬的脊梁骨发出不祥的响动,竟仿佛要被压碎了。
然后他听见东海里荡起一声叹息:“没想到世间灵气黯淡了这?多,还能出你这样的人物。”
封魔印里的那个当年让月满先圣束手无策的东西……醒了。
海水轻轻地震荡起来,水波在他面前拼出了一张百丈高的人脸,垂目注视??渺小的人。
那张脸支修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两百年的升灵剑修,这样的剑意,你若早生几千年,月满神位当有你名。”
“惭愧,”支修脚下将海底踩出了裂纹,人却依旧彬彬有礼,“刚送走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筑基,晚辈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那个小鬼啊,”水中那张熟悉的脸轻轻说道,“命里带劫,合该他带走元洄的道。”
支修眼皮一垂,知道师门收到消息赶来需要时间,便有意拖延,问道:“‘元洄’就是那位修‘死道’的前辈吗?”
“‘死道’?”那被封了数千年的魔物果然被他勾起了谈兴,笑声扬起了海波,“这是谁起的名字,可太失格调了。”
这笑脸……支修脑子里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在哪见过这张面孔——这是南圣的脸!
支修对各种繁文缛节向来是礼数周全,随便糊弄,各种参拜先圣的仪式祭典他压根就没走过心,哪天香案上神像换人他都未必能看出来。要不是方才那大脸低头一笑的姿态跟玄隐主峰供的南圣像一模一样,他居然没认出祖师爷!
群魔之首为何要用南圣的脸?这里面隐约的暗喻让人毛骨悚然。
支修定了定神:“请教前辈,不叫‘死道’,应该叫什??”
“他的道没有名,”海水中,与混沌共生的魔物用南圣的脸说道,“我倒更愿意称之为‘不驯’。”
支修:“……”
这听着是比平平无奇的剑道适合他那崩天裂地的逆徒。
南圣的脸上浮起怀念,像是在追忆一个老朋友:“元洄是个妙人,修为堪比月满真神。他没有月满,是因为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不为天地所容。”
“为什??”
“因为此道没有道心。”
支修:“什??!”
奚平胆大包天,毫无常识,因为师父还没教到那——哪个师尊也不?在弟子千字文都没背完两行的时候讲《四书》。
修士筑基时必须有道心,因为这一步,人要脱胎换骨,原本存??神识的灵台一定?被引入体内的灵气冲垮,直到这些灵气重新聚合成灵基才算大功告成。这个过程中,修士必须保持清醒。
道心就是在灵台碎裂以后,供神识临时跻身的。
没有足够完整的道心镇??,神识?直接消散,人当然也就去见先圣了。因此那些道心因袭自师长的弟子们筑基前,必须经过长辈“三叩三问”,确保其道心足够坚定——这也是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会跟随师尊道心的缘由:自己摸索道心、或是在外门搜罗先人道心的没有这一步,风险得自己承担。
没道心奚士庸怎么筑的基?
就算魔神隐骨特别神秘,这回短暂地容留了他神识,那筑基以后呢?
没道心他以后叩问什?去、打磨什?去?下一步往哪走?升灵往哪升?
“元洄的道啊,每往上爬一步,就要粉身碎骨、抛却前尘一次。粉身碎骨的时机必须准,否则破茧重生与身死道消也就是一线之隔。那时机是什?,除了他自己,怕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遗骨在无渡海底与我作了这许多年的伴,我从未看懂过他的道。”
“周家人来了又走,都以为那片转生木林只是上古遗物。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触碰到转生木林下的隐骨。九年前有一人,机缘巧合地进来,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让他在绝境中遇见了隐骨传承……可他没抓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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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修立刻知道他说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还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筑基了?”
“他是被那隐骨上的假道心诱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头笑道,“这样的心志,怎会被不驯之道接纳?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借他离开无渡海。”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门的,对因果线极其敏感,闻言悚然一惊:难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机缘巧合地撬开筑基丹瓶禁制!
难怪他吞下筑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应该引灵去哪!
所以……不是梁宸盗取了上古神魔的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传人。
那么奚平在返魂涡意外掉进无渡海,?的是“意外”吗?
还是说,从他得到那隐骨……不,从他一念之差,没有将那块生辰玉交给天机阁开始,就注定了今时今日?
那因他强行筑基,提前撕裂的无渡海封魔印又算什??
周氏布局八百年,将玄隐山星辰海都瞒得死死的,临到最后被他撞破,以至于功亏一篑,难道也是冥冥中是的安排?
那一瞬间,支修有种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见诸天因果相连,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战栗感。
“只差一点,我的魔魂只差一点就能完整,” 海中的南圣脸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过你玄隐也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已,你一个小小升灵,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蛮亲切,死在这可惜了,退下吧。”
支修一抬头收回全部思绪,好一?儿没吭声。
随后他握着照庭的剑柄,竟缓缓站直了。
怨毒浇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圣的脸看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剑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东海,人间就能因此清平了吗?”
当年你舍生忘死护住金平龙脉,自觉为国为民,到头来,你是谁手里的剑,又护住了什?呢?
这供养着无渡深渊的灵石,当有一半记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随过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下场?
大将军,无数人传颂你名,可你听见百乱民们啃噬亲人尸首时不绝于耳的哀歌了吗?
你听见他们夜以继日的诅咒了吗?
支修仰头望向那张先圣的脸,直面了天地的拷问。
然后他缓缓笑了:“晚辈只是区区一个剑修,资质不佳,非神非圣,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顾大局?”
他目光悠远而宁静,像是在回应自己的道心:“且顾当下能问心无愧就不错了,无暇后悔来路,也无力周全结果。”
“你此时又待如何?”
支修轻声说道:“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
飞琼峰主剑在手时,身后永远是悬崖。
拜入司命门下两百年,星辰海只教?了他忘记琐事的时候临时观天象,以免在后辈面前丢人现眼。
到底没教?他瞻前因顾后运。
照庭还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门下,竟出了个不看来路不论因果的!”
奚平此时已经飘到海面,那无渡海底近距离遭遇过一次的恐惧透过仙器,细针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探入芥子,查看三哥的灵骨,见灵骨安好先松了口气。
然而来不及跟庄王报平安,奚平那口气又吊了起来——他方才?明感觉到师父了,人呢?
圈??他的不知是个什?,奚平东摸西摸也没找到出口,只听见仙器外的水声:“师父?”
他的声音在仙器里震起了回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这玩意怎么出……”
话没说完,东海下不知发生了什?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抛起,脑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卷着他的仙器却温柔地托了一下他的头。
“士庸,”他听见支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通过那仙器传来的,师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求道一节,我还没跟你讲过。这?多年,为师自己叩问天地并无结果,实在不好贸然误人子弟。”
奚平小半个身体都是没长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点不稳,他扎着四肢,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心却忽然漏跳了几下。
这话怎么听着……
“你入门的时候说,‘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支修的声音似乎带??一点笑意,“稚子无邪,说得没错,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走太远,时常忘了来路。”
“师父不??急,咱们回去再讲,”奚平喉咙干涩起来,“先……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为师没有什?能传授你的,只有一点弯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车之鉴。”支修没理?,径自说道,“不要问天地,哪怕你的道不为天地所容——问你自己。还有……”
“师父!”
“不要让别人窥视你的道。”
63、山陵崩(十五)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 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 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 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 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 尚无琴铭, 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 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只见奚平面无表情地与他这本命法器面面相觑片刻, 然后他一把抄起那无名琴, 狠狠地抡向困住他的仙器。
问你娘个道,放我出去!
琴身与升灵仙器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嘡”一声, 七弦巨震。
奚平自己胸口也好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喉间泛起了腥。
但他毫不理会。
这骄纵坏了的少爷从来不肯老实听话,他爹举着家法二十年都没打出来, 何况是再气急败坏也只会罚他扫雪的好脾气师父?
本命法器与主人心意相连、息息相关。有些是与主人命数纠结的器物,到了某个境界就会被炼化成本命法器,譬如照庭;有些则是由道心而生,向灵骨中长,像庞戬的破障弓, 勉力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他自己的精气神。
世上还从来没有本命法器刚一出世,就惨遭主人这样对待。
奚平知道,只要自己人不死,本命法器不会破损。虽然以他的修为肯定是砸不开升灵品阶的仙器,但这绿油油的仙器灵性温和,跟他给三哥的那件护心莲似乎出自同源,明显是件辟邪护身的东西,它不太可能任凭自己保护的人困死在里头。
于是他毫不吝惜,一下接一下地用那琴砸向困住他的仙器。
无渡海冤有头债有主,数千年来,是仙山培的土,八百年前,是武帝种的因。
阖灭国又怎样,心魔种难道就能无中生有么?
南阖为镀月金所惑,澜沧自作自受,仁宗才不是东西!
凭什么这个恶果要他师尊来收拾。
就凭那些疯子都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什么欺软怕硬的神魔宿命,有本事你们鞭尸去啊!
他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去仇恨谁,只好将激愤一股脑地发泄在困住他的仙器上。
弦音乱溅,奚平一口血吐出来,琴身沾上了斑斑的血迹,白光倏地消散,琴尾浮出了铁画银钩一琴铭。
铭曰太岁。
那琴再次撞上护身仙器,“嗡”一声不绝于耳的弦音竟穿透了升灵仙器、穿透了万千困顿者的灵台。
魏诚响耳边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大海的咆哮,差点把她震聋了。
那仿佛裂帛的弦声钩子似的探入她胸口,一下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吊了起来,哽在咽喉,点燃了她满腔悲愤。比南郊昼夜不休的烟筒还呛人,比那将老鼠巷付之一炬的大火还呛人。
与此同时,那一下一下砸琴摔弦的动静往人间荡去,所有摸过转生木、祈求过恶神显灵的人同时听见了。
他的怒火经过成千上万人的灵台,也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嚎啕大哭,也有人双目赤红地握紧手中凶器。
沽州僻静的小镇里,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扑在一个被衙役火铳打死的劳工身边。死者可能是他的父兄师长,甚至母亲……头给火铳轰掉了一半,早看不出人样了,碎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不肯瞑目的眼。
少年张着嘴,呼喊不出来,转生木做的“平安无事牌”滑出衣襟,沾上了血,没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他听见愤怒的心跳,不知来自胸膛,还是和别人起了共振,耳边乍起的砸琴声像落进油中的火星。
少年大叫一声,朝开枪的衙役扑了上去,举起手中的铁棍。
开枪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气虚,慌张后退,胡乱扣动了扳机。走火的火铳打飞了砂石,随即被铁棍削脱了手,复仇的铁棍抡在了那衙役头上。
“嘡”的一下,穷苦少年的铁棍与东海上的太岁琴一起砸在困住他们的囹圄上。
升灵的仙器纹丝不动,凡人衙役却倒了下去。
衙役的同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朝那持铁棍的少年开了一枪,少年一言不发地扑地。
“嘡”——
无休止的嘶吼中,一个铁铲飞过来,砸跑了凶手。
随后有人捡起那死衙役的火铳,朝另一边开了火。
魔要上天,劫要落地。
群起的牛羊举起铁蹄,虎狼也瑟瑟发抖。
沽州暴民反了。
东海上的太岁琴在仙器上擦出了火花,苏陵厂区一颗信号弹在半空拉出血痕,打着赤膊的劳工们潮水似的涌向高高的门槛。
无法逾越的铭文黯淡无光,破损的法阵上半成灰的灵石乱蹦,被无数只草鞋毫不吝惜的踩进泥里。
然后是渝州、靖州……乃至宁安。
金平城的龙脉岌岌可危。
太岁琴乱响的弦音甚至传到了东海海底,被照庭荡平的转生木水鬼一样,梗着脖子死而复生。
上古魔物轻描淡写地拨开几乎难以为继的剑,无从抵抗的魔气朝那胆敢绊住他脚步的剑修碾了过去。
“两百年前,你一声令下,万万人跟在你鞍前马后,因此以凡人身在澜沧大剑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带着悲悯说道,“两百年后,你还是你,别人却已经散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时听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砸琴声,他本来已经涣散的神识忽然在那暴躁的乱音里恍惚,一串画面迅疾无比地从他眼前闪过,那是未来!
司命一脉跟剑道格格不入,本来也不出剑修。支修特立独行,除了年轻刚入门时应付一下师父传的道授的业,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观气运、断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许是飞琼峰唯一的活物与他牵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窥见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歧途,他背负着不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为劫难打碎重塑,最后自己变成劫。
没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轨。
不行……
你小子给我回来。
困住奚平的仙器终于在他可怕的挣扎中退让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琴铭“太岁”针似的扎在了支修灵台上。
我说不行!
那大魔一掌扫出,甚至懒得再给一个眼神,转身往海面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无渡海中封存的灵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万斤灵石不等落地,已经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剑光暴涨,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张南圣的脸居然被这一道剑气打散了。
那是升灵中期……不,升灵后期,几乎能越级逼退蝉蜕的一剑!
照庭剑身上现了裂纹。
支修的经脉被灵气冲得几乎麻木,但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混账!”
下一刻,返魂涡再现东海。
无数漩涡将支修围在了中间,每个漩涡上都有一张魔物的脸。
众多南圣的面孔惊奇地注视着海底的剑修,异口同声道:“咦,剑意竟变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面质对,但求无愧于心。
不论成败地殉道而去,来往坦荡。
然而方才那一剑,他竟重新捡起了执念,那一剑像是斩向笃定的命数,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辙。
人的修到了升灵这一步,不说变成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早定型了。他临阵竟能改换剑意,强提一个境界!
一双仰望的目光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么?
“有意思。”一千张嘴同时出声,上古魔物将这小小的升灵剑修看进了眼里,“你叫支静斋。”
思路客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蓦地也分??成百上千个,照庭的剑气随之无处不在。
漩涡不断地往外扩,??被角力的剑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杀机,将正面相抗的人影与剑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剑影不断灰飞烟灭,然而湮灭了再新生……人影身上伤越来越多,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密。
整个东海海底布满了剑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样。
那无视境界、孤注一掷的剑意透过仙器被奚平砸出来的缝隙,迎头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气逼人的太岁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仙器里,被渗进来的海水泼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残余的剑气仍在海水中仍打着旋,将他手心割了一条又轻??浅的伤口。
方才几乎将自己胸骨都砸断的奚平却觉出了疼,他 “嘶”了一声缩回手,愕然抬起头……好像被师父打了手心。
谤与誉、恩与怨、师友与仇敌、平顺与颠簸、痛快与不平,都是命数强加于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里,都当如铁石,不为所动。
这是他师父亲自引给他看的路。
奚平沸腾的神识被海水泼醒,沿着转生木,呼啸的杂音灌进了他耳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转生木间隐约的隔阂……师父在那打了一道禁制。
奚平太会解人意了,只与那禁制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了师父的顾虑和保护。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么命,都应该心如铁石,那么坦途与歧途有什么分别呢?
爱与憎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别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将离和三哥不行……师尊也不行。
太岁琴响第一声,奚平直接从里面打碎了支修的禁制,耳边的杂音骤然变大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勾连了所有活的死的转生木。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人察觉到了,司命大长老章珏随白烟落在一棵转生木前,面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树干。
几条虚影随即落在他身边,一人沉声道:“元洄?”
奚平直接将共此时印纳入灵台,盖在了灵基上,共此时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个人像被胡乱捏碎成了一团。
转生木易生长、不成材,喜欢乱长在峭壁石缝间。共此时印在奚平灵基上只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转生木“共此时”了一瞬,对蝉蜕而言已经足够了。
东海上劫云翻滚,漩涡们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气冲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坛上的人脸都出现在了漩涡上,嘶吼着撞向照庭剑。
照庭剑应声而碎,剑光却不散,拦腰将那漩涡砍断。
行将挣脱海水的魔头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复生的转生木林接住了剑修沉下去的身体,玄隐山现存的三大蝉蜕长老从转生木林中飞出,同时出手,生生将这一片海域从人间短暂剥离开。
时空凝滞,劫钟响了。
64、山陵崩(十六)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 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 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 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 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 尚无琴铭, 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 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只见奚平面无表情地与他这本命法器面面相觑片刻, 然后他一把抄起那无名琴, 狠狠地抡向困住他的仙器。
问你娘个道,放我出去!
琴身与升灵仙器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嘡”一声, 七弦巨震。
奚平自己胸口也好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喉间泛起了腥。
但他毫不理会。
这骄纵坏了的少爷从来不肯老实听话,他爹举着家法二十年都没打出来, 何况是再气急败坏也只会罚他扫雪的好脾气师父?
本命法器与主人心意相连、息息相关。有些是与主人命数纠结的器物,到了某个境界就会被炼化成本命法器,譬如照庭;有些则是由道心而生,向灵骨中长,像庞戬的破障弓, 勉力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他自己的精气神。
世上还从来没有本命法器刚一出世,就惨遭主人这样对待。
奚平知道,只要自己人不死,本命法器不会破损。虽然以他的修为肯定是砸不开升灵品阶的仙器,但这绿油油的仙器灵性温和,跟他给三哥的那件护心莲似乎出自同源,明显是件辟邪护身的东西,它不太可能任凭自己保护的人困死在里头。
于是他毫不吝惜,一下接一下地用那琴砸向困住他的仙器。
无渡海冤有头债有主,数千年来,是仙山培的土,八百年前,是武帝种的因。
阖灭国又怎样,心魔种难道就能无中生有么?
南阖为镀月金所惑,澜沧自作自受,仁宗才不是东西!
凭什么这个恶果要他师尊来收拾。
就凭那些疯子都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什么欺软怕硬的神魔宿命,有本事你们鞭尸去啊!
他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去仇恨谁,只好将激愤一股脑地发泄在困住他的仙器上。
弦音乱溅,奚平一口血吐出来,琴身沾上了斑斑的血迹,白光倏地消散,琴尾浮出了铁画银钩一琴铭。
铭曰太岁。
那琴再次撞上护身仙器,“嗡”一声不绝于耳的弦音竟穿透了升灵仙器、穿透了万千困顿者的灵台。
魏诚响耳边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大海的咆哮,差点把她震聋了。
那仿佛裂帛的弦声钩子似的探入她胸口,一下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吊了起来,哽在咽喉,点燃了她满腔悲愤。比南郊昼夜不休的烟筒还呛人,比那将老鼠巷付之一炬的大火还呛人。
与此同时,那一下一下砸琴摔弦的动静往人间荡去,所有摸过转生木、祈求过恶神显灵的人同时听见了。
他的怒火经过成千上万人的灵台,也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嚎啕大哭,也有人双目赤红地握紧手中凶器。
沽州僻静的小镇里,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扑在一个被衙役火铳打死的劳工身边。死者可能是他的父兄师长,甚至母亲……头给火铳轰掉了一半,早看不出人样了,碎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不肯瞑目的眼。
少年张着嘴,呼喊不出来,转生木做的“平安无事牌”滑出衣襟,沾上了血,没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他听见愤怒的心跳,不知来自胸膛,还是和别人起了共振,耳边乍起的砸琴声像落进油中的火星。
少年大叫一声,朝开枪的衙役扑了上去,举起手中的铁棍。
开枪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气虚,慌张后退,胡乱扣动了扳机。走火的火铳打飞了砂石,随即被铁棍削脱了手,复仇的铁棍抡在了那衙役头上。
“嘡”的一下,穷苦少年的铁棍与东海上的太岁琴一起砸在困住他们的囹圄上。
升灵的仙器纹丝不动,凡人衙役却倒了下去。
衙役的同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朝那持铁棍的少年开了一枪,少年一言不发地扑地。
“嘡”——
无休止的嘶吼中,一个铁铲飞过来,砸跑了凶手。
随后有人捡起那死衙役的火铳,朝另一边开了火。
魔要上天,劫要落地。
群起的牛羊举起铁蹄,虎狼也瑟瑟发抖。
沽州暴民反了。
东海上的太岁琴在仙器上擦出了火花,苏陵厂区一颗信号弹在半空拉出血痕,打着赤膊的劳工们潮水似的涌向高高的门槛。
无法逾越的铭文黯淡无光,破损的法阵上半成灰的灵石乱蹦,被无数只草鞋毫不吝惜的踩进泥里。
然后是渝州、靖州……乃至宁安。
金平城的龙脉岌岌可危。
太岁琴乱响的弦音甚至传到了东海海底,被照庭荡平的转生木水鬼一样,梗着脖子死而复生。
上古魔物轻描淡写地拨开几乎难以为继的剑,无从抵抗的魔气朝那胆敢绊住他脚步的剑修碾了过去。
“两百年前,你一声令下,万万人跟在你鞍前马后,因此以凡人身在澜沧大剑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带着悲悯说道,“两百年后,你还是你,别人却已经散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时听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砸琴声,他本来已经涣散的神识忽然在那暴躁的乱音里恍惚,一串画面迅疾无比地从他眼前闪过,那是未来!
司命一脉跟剑道格格不入,本来也不出剑修。支修特立独行,除了年轻刚入门时应付一下师父传的道授的业,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观气运、断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许是飞琼峰唯一的活物与他牵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窥见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歧途,他背负着不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为劫难打碎重塑,最后自己变成劫。
没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轨。
不行……
你小子给我回来。
困住奚平的仙器终于在他可怕的挣扎中退让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琴铭“太岁”针似的扎在了支修灵台上。
我说不行!
那大魔一掌扫出,甚至懒得再给一个眼神,转身往海面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无渡海中封存的灵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万斤灵石不等落地,已经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剑光暴涨,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张南圣的脸居然被这一道剑气打散了。
那是升灵中期……不,升灵后期,几乎能越级逼退蝉蜕的一剑!
照庭剑身上现了裂纹。
支修的经脉被灵气冲得几乎麻木,但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混账!”
下一刻,返魂涡再现东海。
无数漩涡将支修围在了中间,每个漩涡上都有一张魔物的脸。
众多南圣的面孔惊奇地注视着海底的剑修,异口同声道:“咦,剑意竟变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面质对,但求无愧于心。
不论成败地殉道而去,来往坦荡。
然而方才那一剑,他竟重新捡起了执念,那一剑像是斩向笃定的命数,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辙。
人的修到了升灵这一步,不说变成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早定型了。他临阵竟能改换剑意,强提一个境界!
一双仰望的目光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么?
“有意思。”一千张嘴同时出声,上古魔物将这小小的升灵剑修看进了眼里,“你叫支静斋。”
思路客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蓦地也分??成百上千个,照庭的剑气随之无处不在。
漩涡不断地往外扩,??被角力的剑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杀机,将正面相抗的人影与剑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剑影不断灰飞烟灭,然而湮灭了再新生……人影身上伤越来越多,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密。
整个东海海底布满了剑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样。
那无视境界、孤注一掷的剑意透过仙器被奚平砸出来的缝隙,迎头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气逼人的太岁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仙器里,被渗进来的海水泼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残余的剑气仍在海水中仍打着旋,将他手心割了一条又轻??浅的伤口。
方才几乎将自己胸骨都砸断的奚平却觉出了疼,他 “嘶”了一声缩回手,愕然抬起头……好像被师父打了手心。
谤与誉、恩与怨、师友与仇敌、平顺与颠簸、痛快与不平,都是命数强加于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里,都当如铁石,不为所动。
这是他师父亲自引给他看的路。
奚平沸腾的神识被海水泼醒,沿着转生木,呼啸的杂音灌进了他耳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转生木间隐约的隔阂……师父在那打了一道禁制。
奚平太会解人意了,只与那禁制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了师父的顾虑和保护。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么命,都应该心如铁石,那么坦途与歧途有什么分别呢?
爱与憎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别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将离和三哥不行……师尊也不行。
太岁琴响第一声,奚平直接从里面打碎了支修的禁制,耳边的杂音骤然变大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勾连了所有活的死的转生木。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人察觉到了,司命大长老章珏随白烟落在一棵转生木前,面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树干。
几条虚影随即落在他身边,一人沉声道:“元洄?”
奚平直接将共此时印纳入灵台,盖在了灵基上,共此时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个人像被胡乱捏碎成了一团。
转生木易生长、不成材,喜欢乱长在峭壁石缝间。共此时印在奚平灵基上只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转生木“共此时”了一瞬,对蝉蜕而言已经足够了。
东海上劫云翻滚,漩涡们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气冲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坛上的人脸都出现在了漩涡上,嘶吼着撞向照庭剑。
照庭剑应声而碎,剑光却不散,拦腰将那漩涡砍断。
行将挣脱海水的魔头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复生的转生木林接住了剑修沉下去的身体,玄隐山现存的三大蝉蜕长老从转生木林中飞出,同时出手,生生将这一片海域从人间短暂剥离开。
时空凝滞,劫钟响了。
65、山陵崩(十七)
“天涯共此时”印不??盖在大活人身上, 这就跟火铳照着脑袋来一下??把人送走一样,属于不言自明的道理,师父甚至没多嘴嘱咐。
可奚平他不但盖了, 还盖在了自己灵基上。
飞琼峰上剑嫌甲不待??的共此时印没得善终, 而其将全天下的转生木重叠在一起后,奚平的神识也被打散成了细沙, 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筑基,神识远没有那么强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间, 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徘徊在田间, 一会儿游荡在废墟上。荒村与焦土上到处都生着转生木, 到处都散落着他模糊的??识。
不知飘了多久,奚平在东海之滨看??䶮?往礁石上爬的阿响。
阿响言出必??,一直在喊他, 她随身带着的小木牌将奚平的神识引来。奚平一震, 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也才想起自己是谁。
于是无数呼喊“太岁”的声音扫帚似的,将他的神识扫成一堆一堆。奚平来不及与阿响说句话, 神识就又?海边被拉回大陆。
他就像个拾荒的, 循着那??声音,一路走一路捡自己的脑子,每找回一分, 神智就清楚一点。
拜“太岁”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蝉”。
?人们不愿??再拜南圣的时候,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上了香案——奚平这“太岁”跟“黄白大仙”等尊位肩并肩,被一??招摇撞骗的人架上神龛, 供病急乱投医的人们稀里糊涂?拜。
他听有小孩问大人“为什么要拜黄鼠狼,以后看??黄鼠狼偷鸡是不是得作揖恭送”,䶮?觉好笑,就听那小孩又问:“那太岁什么?”
大人回答:“都说是肉灵芝。”
“肉灵芝又是什么?”
“是一朵吃了??长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霉兮兮?捡了自己的神识就走,并骂骂咧咧?诅咒这??二百五以后吃蘑菇拉肚子。
反䶮?他说什么也不灵。
他在人群中越走越深,捡回了?多的记忆——玄隐山、南矿、无渡海……一桩桩一件件,每想起一点,他脚步就慌一??。
三哥的灵骨他还没还回去。
师父怎么样了?
最后他再无心听人们说什么,急得恨不??插翅飞回去。
可那??衣衫褴褛的人们“嘤嘤嗡嗡”?祷祝,纠缠着不让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们拜别人去——他又不会显灵,他要是??显灵,第一件??肯定把这帮没完没了的人都咒成哑巴。
然而虔诚上香的人听不??他的心声,他的神识?一群人中被弹到另一群人中。奚平也听不清人们都在说什么,在那??不似人语的噪音里挣扎得筋疲力尽。
快被烦?的“大蘑菇神”??在没办法,抱着头捂着耳,找了个相对安静一点的?方蹲着,愁眉苦脸?想办法。
这时,他听??旁边有人自言自语道:“雪青好看还是靛青好看?”
奚平恹恹?瞥了一眼,??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䶮?在浑水摸鱼。别人都在虔诚?拜神,她跪坐在旁边悄悄打络子玩……难怪这里怪清静的。
奚平心说哪个青也不䶮?,懒洋洋道:“选蓝的。”
少女选了雪青的线,藏在袖子里打。
奚平“啧”了一声,又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小声嘀咕:“太岁保佑我找到个如??郎君嘛。”
奚平焦头烂额?揉着太阳穴:“爱莫??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样干净利落的就??。重要的是心?得仁厚,孝顺友爱。话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么,他都??办……”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轻快的絮语像一勺清露,奚平听了一会儿,快要炸开的头疼居然缓解了少许,便撑着头打量起她来。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说得不好??思了,“哎呀”一声捂住脸。
穷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小姐贵妇们一样细皮嫩肉,可她一点也不灰头土脸。自己用碎布头簪朵花,戴着也美、也别致,泛着红霞的脸上生了双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灵,看向哪里,哪里就闪闪发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时候祖母养的小狗,觉得她格外亲切可爱起来。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个找人说一声试试,我看问题不大。”
少女双手合十,捂着一捧彩线摇了摇手:“太岁保佑我心仪之人也心仪我。”
“??吧,”奚平捏着手指道,“我夜观天象,??你……那管??的星熠熠生辉,在那个哪……反䶮?是个不赖的位置,??走三年大运,必姻缘顺遂、平安发财……”
少女听不??他说什么,不等他话音落下,便又叹了口气:“可是大成哥也去‘忠义大帅’那了,他们说‘忠义大帅’以??是个响马,根本不想为了谁讨公道,就是想趁机起兵谋反……那不是掉脑袋的??么,我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平入鬓的长眉飞了起来,“你管这叫‘靠得住’,看人怎么跟配色一样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马乱的,太岁,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自身难保的假太岁愣了愣,无言以对,只好坐在一边,跟她一起发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线,跪䶮?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蒙着脸的人??呼后拥?走进来,身上带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灵窍开毁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蝉,“宁?霜头不违心”那句话好像都不知道——这??散装的邪祟随便捡个名目就到处鬼混,变几个戏法就会被?成救苦救难的仙尊座下弟子,还不如不平蝉呢。
奚平只??这货进来就开始胡说八道,?着“太岁”的面讲“太岁”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们听得五体投?,都管他叫仙使。
天机阁迎回来主持大选补龙脉那位才叫“仙使”呢!什么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头都硬了,只恨不??作祟。
狗屎的“仙音”喷得告一段落,享受了众人朝拜,一个后背佝偻的瘦小男人两眼冒着狂热的光,虔诚?给他倒茶,刚要亲手奉上,又自惭形秽似的缩回来。他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几遍手,忽然看??了那偷偷打络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过来!”
奚平皱起眉,伸手一拦:“慢着。”
可他身体远在东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站了起来,打了一半的彩线掉?上都没注??,径直越过奚平的手上??,嗫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盏递给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脸的老邪祟:“快去,给仙使奉茶。”
然后又涎着脸,一脸讨好?对那邪祟道:“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样还算齐整,也机灵,没许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蒙面的破布下伸出来,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推了少女一把。
她无助?一踉跄,瑟瑟?发着抖,落到了邪祟身边,被一只冰凉的、生满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岂有此理!
奚平猛?站了起来,可别处又响起了呼唤太岁的声音,他被牵着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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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爷没要走呢!爷先弄?这王八蛋!
可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团被虚伪的神龛甩来甩去的神识。少女仓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观者们欣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线络子被无数只脚踩过去……廉价化工染的便宜线头贱如尘土。
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说是海底,他却没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的??墙隔绝在外,不时有漩涡靠过来,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来时,隐形的“墙”上有铭文闪过,那??铭文让人不敢直视。奚平悚然一惊——师父讲过,只有传说中的一等铭文才会让人感觉到威压。
对了,师父呢?
奚平蓦?撒开腿,顺着那铭文跑起来,他依稀记得师父掉进了转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转生木林,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修踪迹。
“师父!师……”
奚平倏?刹住脚步,只??转生木林另一边,神秘一等铭文围出来的空?中间,有三人席?而坐,中间围着个一尺??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心,因为太深邃,呈现出了某种纯粹的黑,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围着那深坑环坐的三人,有一个闭着眼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圆脸男子,还有个用白缎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闯进来,三人同时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头,两双视线落在奚平身上,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胆。
对了,奚平想起来,他突破师父的禁制之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气息。?时他想都没想就用共此时印盖穿了自己的灵基……所以招来的是谁?
闭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唤道:“来。”
这三位比南圣庙里的神像还没有人气,奚平有种想在他们三位面??摆香上供的冲动。他没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势团团一摆,问道:“这位??辈,晚辈玄隐飞琼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静斋是我弟子。”
奚平一惊:司命大长老!
对了,传说中镇守星辰海的司命长老在星辰海外不睁眼,那么其他两位?他平起平坐的……
圆脸的男子颔首道:“我司礼。”
说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隐山主峰大殿后面神龙??首不??尾的司礼长老赵隐,还有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司刑长老林宗仪。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一下落了?,玄隐山三个蝉蜕长老!
别说无渡海大魔,天塌?陷也稳了。
他便眼巴巴?看向司命长老:“长老,我师父没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块的剑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剑柄?剑铭,脑子里?时“嗡”的一声:照庭!
无数次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拍打他后背、初学御剑时悬在他头顶、师尊一只手一样的照庭!
照庭是师父的本命剑,本命剑碎了,那……
奚平一时喘不过气来。
便听司命长老说道:“静斋最后一剑的剑??触到了蝉蜕的边,剑??到了,修为还差得远,这才震碎了本命剑——你知道蝉蜕??味着什么吧?”
奚平其??是知道的,只是此时说不出话来:罗师兄在潜修寺就讲过,“蝉蜕”与“升灵”最大的不同,就是蝉蜕的道????被天?接纳,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过了蝉蜕境的修士都????半身融入天?——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司命一脉基本是单传,按理奚平其??应该喊司命长老一声“师祖”。但对着眼??这中年人,“师祖”这词压根就没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本???就叫了“长老”。要是他师父说话这么大喘气,奚平早出言不逊了,可他此时分明急得恨不??在大长老的话后面抽一鞭子,却愣是没敢催。
司命长老用匀速缓缓?说道:“这一剑????在剑道上留下痕迹,他命不该绝,也算因祸得福。”
奚平只听懂了“命不该绝”四个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气差点松断了脊梁骨。
他这才有心思倒回去,重?琢磨司命长老的话,努力?理解了半天,唯恐会错???问道:“所以您是说,我师父一剑在三千大道里挂上了号……就像那个在银庄对印留款,银票损毁也??挂失补录,对吗?”
宛人自古讲究含蓄,?画得留白,说话则不是??谈阔论,就是点到为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识一筐的下等人才会这样掰开揉碎?求证。司命长老却没嫌他将修??解释得这样浅薄,耐心?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只是这‘挂失补录’有??繁琐。他本命剑破损,神识重伤,我??将他送回飞琼峰闭关了。”
奚平想了想,问道:“那……那个名字谁也说不出来的魔头呢?”
“在这里。”圆脸的司礼长老赵隐点了点三人中间那漆黑的深渊,“这就是魔种。”
司命章长老虽然颇为?颜悦色,但就长了张很悲苦的脸,司刑的林长老直接用布条封着嘴,大概也不准备跟人交流。
唯独司礼的赵长老比这二位多一点人气,笑起来还挺慈祥。
赵长老道:“这魔头的原身是神魔大战时怨气所化,五大门派??手奈何不了他,还填进了一个伏魔人。若是让他魔魂长全脱印而出就坏了。如今人间再没有月满大宗师?伏魔人了,到时候必是一场浩劫。你机缘巧合提??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撕开了蚕茧。里面毒蛾尚未??起飞,给我们争得了一线生机。孩子,你居功至伟啊。”
奚平人五人六?假笑了一下,口称“不敢”——赵长老明显在学方才司命章长老同他说话的口气。
但章长老是顾念他牵挂师尊大喜大悲,赵长老这两句话说得就让人不太舒服了,好像纡尊降贵?给傻子解释。
奚平问道:“那还有隐患吗?”
司命章珏长老说道:“无渡海下,群魔乱舞八百年,无数天生灵骨葬身其中,怨憎难消,东海恐怕要消化一阵。我三人会在此镇守。”
“哦,那就好。”奚平应了一声。
他方才让碎剑照庭吓得腿有点软,这会儿站着,膝盖还控制不住?发抖。
三位蝉蜕长老面??,他就是只缺魂短智的蚂蚁,奚平料想仨老爷子也不会挑蚂蚁的理,便干脆不讲究?盘膝坐了下来。
“那就该说到我了。”奚平道,“三位长老打算怎么处置我?”
66、山陵崩(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临时有事,晚了十几分钟,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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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不平蝉(一)
奚悦和阿响这?个小东西走到现在, 多多少少有?的原因,奚平??给?俩一个交代。别人还轮不到?操心——奚平有点庆幸当时大魔头??破东海,?什么话?没顾上跟三哥说, ??不然还真不??圆回来。
?用左?在白玉咫尺上?了封歪歪扭扭的信:“健在, 保重勿念,回飞琼峰去也。”
短信看起来像是重伤下?的, 至于什么伤,为何不通过灵骨直接用灵台对话,随三哥猜, ?多说多错。
反正凡人?有共识, 只??没断气, 仙门就能给捞回来。有这个前提,三哥怎么猜也不会太不放心。
这样一来,??是灵骨剔??顺利呢, ?就回去做凡人, ??去庄王府领顿揍, 然后继续做?的纨绔子弟,将来娶个不辱门楣的大美人, 也省??奚家绝后。等师父出关了, 可以领?的儿孙回飞琼峰当花瓶。
万一……有个什么“万一”,?可以假装被师父捞回内门闭关了。仙人么,一闭关就是一百年, 刚??装??下凡人一个念想。
剩下的玄隐山摆??平,?也算进退??宜。
章长老取出一颗只比蚕豆略大的石子,灰不溜秋的,奚平仔细一看,见?石子其实是透明的, 只是表面上布满了打磨??光溜溜的六棱面,像镶了成百上千面小镜子。每个镜面?在反光,石头就显??浑浊了起来。
“这是星石,出自星辰海。”章长老道,“剔灵骨之刑一般落在高?身上,你开灵窍时日太短,神识恐怕不够强韧,可以借星石暂避。”
赵隐说道:“神识躲进星石中,就切断了六感,不会痛苦。我三人护法,会暂时封住你灵窍,绝不伤你经脉,用北绝山极品‘骨玉’代替灵骨,比真骨更加坚韧耐磨,日后你?动不会有任何不便……可还有什么??交代的?”
“没了,”奚平看似没心没肺地说道,“之后劳烦长老?送我回金平老家……幸亏我修?时日短。”
幸亏?还不是百岁仙,家里古稀之年的祖母还在世。父母怕耽误?前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盼着?回去的,侯爷临?时?句“仙门无倚仗,不??惹是生非”言犹在耳。幸亏这些人拴着?的脚,能??拽回红尘里安心做凡人。
?大逆不道地想:否则?就算今天无能为力,将来也必??捅穿了?什么狗屁星辰海。
“正是,”赵隐这次没看穿??张少爷皮下的邪气,“这是对家国和你本人?是隐患,早除早??。”
章珏暗叹了口气,轻轻一点?眉心,奚平眼前一黑,神识立刻涌入了星石里。
星石上无数面小镜子映出了无数个?,从小到大——幼童时期奚平自己的记忆?模糊了,撒尿和泥?点事却被星石一五一十地呈现出来。???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一觉醒来,又在刚被春风点化过的永宁侯府,?迷迷糊糊地一翻身从石凳上滚下来,摔进了一地落花里,给呛出个喷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专门扫在?接着?的。
崔夫人身边的胡妈忍着笑跑来喊?,说夫人叫少爷去尝新做的点心。奚平只??一身香喷喷地爬起来,对?娘这个二十年不变的糊弄人套路颇有微词。?每次还??假装上当,被“哄”过去,再给?娘按住装扮成各种鬼样子供她?画……就不能换套词,弄???跟个吃货似的。
见星石稳稳当当地将?神识裹住,赵隐点头道:“星石里的前世今生,就算是升灵也挣脱不??,这就开始吧。”
章珏没理?,坐在一边,掌心托着?颗容纳了奚平神识的星石护法。
黯淡的星石自?进去以后,就镀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荧光,像金平城的雾灯——非??是初出茅庐年轻人才能将星石激出这样的光:刚长大不久,心还在家里,爱恨?浅,星石清澈??像山泉。
玄门久未曾见。
赵隐不再多言,凭空捏出几个铭文,打在奚平周身关窍,随即?心中多出一具逼真的人体骨架。
奚平浮在半空,?骨架就在?身边飞快地调整尺寸,不到片刻,就与?本人的骨架如出一辙了。随即,骨玉化成的骨架变成一片白光,平“铺”到了奚平身上,顺着皮肉缓缓渗进去。与此同时,奚平后背“流”出了刺眼的银光,?像长出了一双水银的翅膀。
随着身上灵骨被骨玉逼开,渐渐露出骨骼的形状。
赵长老果然很精细地避开了?的经脉,足足过了?刻,地面的魔种?缩小了一圈,奚平的灵骨才完全被骨玉完全替换。
?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只是气息陡然变了,身上不太稳定的灵气随着灵骨而出,成了个凡人。
赵隐查看了?的灵台:“没有道心,灵基失去真元自然废除,其余无损。一时三刻便可令其神识归位。”
一般剔灵骨可没有这么温柔,这是玄隐山给“识大体”的弟子的体面。
章珏眉心褶皱微松。一伸?,司命长老将浮在半空的奚平拉了过去,??像怀疑赵隐会做什么?脚似的,打算亲自查看奚平经脉。
赵隐不与?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眼皮一垂,假装没看见,目光落在?句上古魔神的灵骨身上。
不知是不是?的错觉,?骸骨脸上??像带着一点诡异的笑??。
骸骨怎么会笑?
然而章珏才一碰到奚平?腕,就像不小心抓了一?七弦琴。
琴弦一拨就响,“嗡”的一声。
这人形琴一出声,整个海底封印?跟着震了一下,被三大蝉蜕高?联?镇住的魔种顿时膨胀了一圈!
章珏像被什么烫了,倏地将?缩回来。赵隐毫不犹豫地将剔出来的灵骨打碎。
却听见奚平身体里“喀拉”?响,皮肉一寸一寸凹陷扭曲,又恢复原状,??像全身的骨头自己碎了一遍,又重新长上!接着?整个人仿佛成了个灯球,细小的白光不断地从?身上往下漏,白光落地,就变成一块一块的骨玉碎片。
赵隐花了?刻将?灵骨用骨玉替换,?就花了?刻将?极品骨玉震碎后“吐”了出来。
骨玉和地面的灵骨渣混在一起,奚平身上又重新长出了一副灵骨!
?年轻人身上的气息陡然大变:这分明刚筑基没几天的年轻人将东海残余的灵气卷入新生的真元,突破了筑基中期!
林宗仪蓦地站起来,亲自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枯瘦的?,将奚平的灵骨重新剔了一遍。
?动?比赵隐果断粗暴??多,剔灵骨只花了一刻钟,直接将奚平灵基震碎了。
剔出来的灵骨脸上的笑??越发明显,下颌处骨骼弯曲的角度太大,跟奚平本人的相貌已经对不上了……?骨才一离人,不等林宗仪出?就自己碎了,而后方才的事再次重演,奚平身上又长出一具新灵骨。
这次只花了一刻,?身上的气息直接逼近筑基后期!
与此同时,仿佛是反弹了林宗仪方才粗暴的剔骨,躁动的魔种中魔气暴涨,四下铭文若隐若现,远处转生木林疯长!
奚平的神识分明在星石里????待着,身体却在半空中缓缓转过来,冲林宗仪露出了一个与?灵骨如出一辙的嘲讽笑容。
赵隐一时有种错觉,??像??不是在剔灵骨,而是在亲?帮上古魔神重返人间!
“元洄的死道没有道心,每一次以粉身碎骨为契机,粉碎后隐骨会重生骨肉。”赵隐飞快地掐指算着什么,“为何?正??相反,血肉之躯会重生灵骨?难道灵骨?非真正的隐骨……?魔神的隐骨藏在哪?”
三位蝉蜕大长老面面相觑片刻,林宗仪突然毫无征兆地出?,一掌挥向奚平。
章珏猛地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奚平此时就算是筑基后期,毕竟也只是个筑基,被这几乎与天地同寿、开口如念天条的蝉蜕长老一掌打了个灰飞烟灭,血肉来不及散就直接化成了尘埃。
章珏:“你做什么!”
林宗仪和赵隐却同时看向??中的星石。
修士的神识能短暂地找地方躲一下,不过也只是临时,其实就跟凡人吸了麻沸散差不多,一旦肉/身损毁,神识立刻会跟着湮灭的。
也就是说,星石这时应该会重新灰下来。
可章珏?中的星石依然熠熠生辉。
章珏也??识到了什么,一?将?颗星石攥进?心。
赵隐沉声说道:“章师兄,?隐骨……若我没猜错,应该是附在?神识上的。”
死道向死而生,没有道心,看??见摸不着。??之前?以为这年轻的小弟子只是被魔神隐骨附身,却不料?居然??到了完整的传承。
也就是说,奚平根本不是误入“死道”,?本人就是“死道”。难怪?一道“共此时印”震碎了自己的灵基,神识却能在灵基复苏后不慌不忙地自动归位,魔神?能生生不息的隐骨与?神识同在。
章珏冷冷地说道:“所有你?现在??杀人?司刑亲口说过,此子有功无过,难道顺应天道就是无故杀有功之人?二位,道心可稳?”
赵隐抿了抿嘴,脸色一时也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魔种里的魔息忽然大炽,一道黑雾冲天而起,险些将海底封印撞碎。
三大蝉蜕一时来不及内讧,联?将其镇住,只觉?魔种反抗之激烈,几乎与活生生的八百岁大魔不相上下。
而与此同时,周遭漂浮的灰尘重新聚拢在一起,在三个焦头烂额的蝉蜕长老眼皮底下,??汇聚成人形。
赵隐:“你看见了,章师兄!”
林宗仪一?拉下口封:“魔神必除。”
?判决落下,章珏?中的星石陡然一震。
而几乎是同时,司命长老蓦地在星辰海?睁开了眼,?一双眼瞳竟也是白的,与星石的白光如出一辙,一眼将林宗仪的判决挡在了星石之?。
“司刑,”章珏压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除魔不论罪,还配司刑吗?”
赵隐轻声说道:“章师兄,你难道没注??,林师兄的判词是‘魔神必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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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珏雪白的眼瞳微震。
林宗仪沉声道:“司命,你看看人间。”
?话音落下,海底封印的四壁、伤痕累累的铭文间突然闪过无数图景:砸琴的声音四下回响,听见?愤怒弦动的人?像被什么引爆了仇恨,不计后果地杀出去,又成片地死在火铳与刀箭下。
“是,能抵达蝉蜕境,道心无有对错,这咱??明白。别说这方才及冠的娃娃,就算当年元洄,典籍中也未曾记载?有什么丧心病狂的劣迹。”赵隐说道,“但魔神重现人间??味着什么,静斋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章珏沉默不语。
“当年五圣??月满,其余高?纷纷被天道淘汰,自此玄门以五圣为基,分划灵山,人间也清浊分离,有了秩序。有这秩序在,玄门凡间才能太太平平。”赵隐道,“南阖挑起战火,五大灵山已失了一足,自?以后,无渡海底魔物暴涨。这?百年来,人间多了多少动荡,有多少生民枉死,甚至如今这场镀月金引的民怨——归根到底,不?是因灵山失序而起!这道理司命大长老难道??别人教?”
林宗仪道:“被天道所弃之人重回世间,必损伤正道,此间因果勾连,非人力能破。司命,不是‘无辜’?么简单。”
“来日静斋出关,若?真能问道蝉蜕,必定也能看到这一层,你????何选择?”赵隐伸?一指,“章师兄,你看?。”
只见被蝉蜕?镇住的魔种不住地往?溢着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像被什么勾引着,朝?聚拢的人身涌去。
“我信当年神魔之战的大能??不想见生灵涂炭,但你别忘了,无渡海魔物就是因??而生的。”
奚平此时人已经成型大半,隐约透露出了筑基圆满的气息,再来一次?可能??直接升灵。
青年逐渐清晰起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像是在嘲笑世上一切天规铁律:日月东升西落、十二时辰分开昼夜、人畜生死轮回繁衍不息、水往东流、树往上长、立心方能筑基、正道才能成神……
章珏终于重新闭上了眼,一颗星石从?掌中脱离。
司命大长老袖中“呛”一声轻响,照庭带着剑铭的?块碎片笔直地飞了出去,没入了奚平的眉心。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补天剑被支修支使成了个“铁看护”,无奈地围着逆徒团团转,以防??雪山?没了。
如今剑已碎,护着小弟子的本能似乎还在。
星石碎了,?里面纯白的神识、懒洋洋的侯府与金平暮春也一同烟消云散。
而恰??就在这一刻,奚平的身体刚??完全聚拢成型,?脸上嘲讽的笑容不见了,周身气息黯淡。
东海平静下来,魔种重新沉寂,魔神已除。
68、不平蝉(二)
峡江西, 陶县。
此地乃西楚边境,过江就到南宛了。两地离㳠?近,人来人往、商贸通婚常有。再加上前几年南宛内乱, 还有不少宛人逃难过来, 混在一起日子久了,此地越?“宛声宛气”起来。
人们语言都混着说, 婚丧嫁娶那一套也互相学。
陶县的十七里镇上,一户颇为殷实的人家正出殡。死者祖上可能是宛人,请仪人唱的是大宛还魂调, 吹拉弹唱着绕??宅却都是楚地风俗。
“起棺椁, 两棚经, 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操持的仪人自称是土??土长的南宛人,打小干这个的, 门儿清, 结??也不知是哪来的野路子货, 一把破锣嗓子,还跑调。
他胡子拉碴, 看不出多大年纪, 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风吹日晒过的腱子肉,将好好的还魂调嚷得活像砸夯号子, 听得抬棺的那几位爷脚步格外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恨不能把棺中人颠起来翻个跟头,?天再借五百年。
棺材㳠?绕镇子三圈,算是拜别父老乡亲,这才送去祖坟。
那野路子仪人砂纸似的嗓子差点把全镇父老一起磨走。他一边领着棺走,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这十七里镇的地形风物尽收眼底,见上风上水处横陈着一“仙宫”。将仙宫开着几个门、大致方位等看了个清清楚楚,仪人朝抬棺的?伴使了个眼色。
抬棺的在棺材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每个门口就一对看守,内里必有机关法阵,还是得找人领路。
仪人不甚明显地一点头:知道。
这伙人就是奔着这十七里镇的“仙宫”来的。
陶县这一带,不管对哪国来说,都是天高皇帝远。
边陲历来为众多妖魔鬼怪钟爱。
这些年,大宛天机阁庞戬的头衔从副都统变成了总督,人也好像从狼狗变成了疯狗,对付邪祟手段酷厉,大有宁错杀不放过的意思,逼的不少民间散修往国外跑。
相比起来,楚国三岳对民间散修的态度就宽容多了,只要不出明显的窃天时之事,黑市灵石交易之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于是十七里镇这个水路陆路都发达的地方,逐渐聚集出了个交易??器灵石丹药的黑市,人送绰号“野狐乡”。
“野狐乡”的地头蛇人称“蛇王”,因其全身上下布满了蛇皮似的疤得名。
这位蛇王?通广大,特别能混,早些年趁着大宛内乱,他到处招摇撞骗,攒了不少家底。玄隐山使雷霆手段出手平叛,蛇王又转头投奔了楚。
楚与宛最近的地方只隔一条江,楚国项氏一直对富㳠?流油的邻居垂涎三尺,自然要趁乱浑水摸鱼,蛇王便是当时楚国渡江南下时的?导。玄隐山三十六峰主有十多位下凡,??牌仙门底蕴何其深厚,一出手就将这伙鬣狗炖了,三岳毕竟不敢公然跟玄隐翻脸,后续不了了之。
楚没讨到便宜,混在其中的小人们却好似野草,乱世的风一吹就迎风乱长。经此一役,蛇王搭上了楚国正统。
此人很有些古怪手段,极擅左右逢源,将三岳外门打点得十分熨帖,?时在陶县收留了一帮没地方去的邪祟。没几年,??给他混出了名堂,在这野狐乡里当起土皇帝来。
据说整个十七里镇,连一虫一鸟都是这位蛇王耳目,他坐拥一处占地百亩的“仙宫”,宫里到处都是三等铭文,红衣大炮都轰不碎。
仪人盯着那气派的仙宫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垂下浓重的睫毛挡住眼睛里的杀机。
他从腰间摸出破酒壶,润了润喉,用“送入洞房”般喜气洋洋的语气吼道:“??人借过,本家赏——钱咯!”
纸钱随风飘散,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着往西走去。
棺材里那位??先??,据说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好几年前就说要死,??也不死。本家孝子早烦了,可算是熬走了??东西,糊弄完事拉倒,特意挑了个比别人便宜一半的仪人。
这仪人看着不太靠谱,一套下来倒也没出大毛病。至于还魂调跑到了北绝山——北绝山都没意见,??爹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孝子十分满意,埋了爹,照例给仪人塞红包去晦气。
仪人接了红包往里瞄了一眼,见里面孤零零地横着几个大子儿,忽然心??一计。
他毫无预兆地“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吓人家孝子一激灵:“不瞒兄台,今日替你家送葬,我想起了自己家乡的??父亲。”
孝子惊奇??:“怎的,难道令尊也是寿比南山?”
那仪人就拉着孝子的手,声情并茂地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仪人,只是老家老父西行,他在外面讨??活没赶上下葬,抱恨终身。恰好途径此地,正好碰见贵府办丧事,忍不住想弥补遗恨,给别人??父唱上一圈还魂调,也就当是送自己爹了。哪还有收本家红包的??理?不倒找就不错了。
一边说,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铜钱上做了手脚。
孝子一听,还有拿这玩意过瘾的,那敢情好。
再看那仪人,虽然邋里邋遢,露出来的眉目却颇为齐整,而且长了一身好肉。大孝子于是美滋滋地把红包收了回来,顺势在仪人筋骨分明的手上摸了一把,认为此人连手背上的月牙疤都充满男子汉气,“嘤嘤”啼道:“哎呦喂,那咱哥儿俩??是同病相怜啊!”
这位大孝子以前是个小旦,唱得如何不晓㳠?,相貌当??不坏。他是男生女相,比女还女,花名叫做“烟云柳”。
蛇王好色,荤素不忌,尤其爱不荤不素的,见了他便喜欢,听说他花名,更是大呼有缘,当场拍板收在身边——“烟云柳”是楚地民间对转生木的称呼,蛇王不知为什么,对转??木情有独钟,据说私底下还供奉了一尊转生木雕的邪神像,说是他开运之物。
烟云柳因此成了蛇王面前的红人,人都称其为“柳娘娘”。
柳娘娘㳠?宠好几年,钱有的是,人还是很抠。头天??父出殡的仪人还回来的红包,他也不嫌晦气,随手将钱收进自己荷包,第二天照例进仙宫伺候。
进宫前,他先深吸了口气——就蛇王那副尊容,半夜睁眼一看能吓掉人魂。烟云柳平时跟在蛇王身边,见那些远??而来的“仙尊”各有各的?通,也各有各的吓人。容貌还在其次,世上没有荣华富贵盖不住的丑脸,再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习惯了,可仙尊们的“丑”不一样,个个带着非人的气息,烟云柳老觉㳠?自己是在伺候一条会说人话的四足蛇。
他熟练地调整好心态,端了端鬓角,挤出笑脸,款款地往里走去。
一缕微风扫过他的衣襟,在他脚下踩过的路上烙下隐形的标记。
是夜,无星无月。
仙宫中巡逻的刚换完岗,门口的凡人守卫只听“哗啦”一声铃响,顿时仿佛被摄去魂魄的人偶,一动不动了。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给烟云柳他爹出大殡的仪人一伙。
几个刺客径直越过直眉楞眼的守卫潜入仙宫,为首的“仪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打碎在半空,地面多了一排若隐若现的脚印。他朝?伴打了个手势,顺着脚印飞掠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摸到了仙宫主殿。
主殿里香雾袅袅,充斥着莺歌燕语,“仪人”伸手探入怀中,抓住了一根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闭了闭眼。
?伴安慰似的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仪人”咬牙定定?,将灵感全附上双耳,凝?细听。
主殿里一个醉醺醺的男声正高谈阔论:“……南边这两年去不㳠?,缓一缓吧,玄隐绷着弦呢。??太明晚年入了邪道,弄㳠?到处民不聊??不说,还在东海搞出了大事,当年那阵仗啊,嘿,你们都没看见!要不怎么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呢,本座这点家底都是那会儿攒下的……”
蛇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摆宴,连遮都不遮,袒露着一身蛇皮,他在宾客们凑趣声里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酒嗝,乜斜着眼望?舞池,指着最水灵的一个舞女道:“你过来。”
琴声一下停住,那小舞女吓了一跳。
烟云柳忙在蛇王身后冲她使眼色,教她笑。小舞女看懂了他的脸色,战战兢兢地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上前福了福,不等说话,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了过去。
她只觉自己贴在了大蟒蛇身上,近距离地看清了蛇王那张可怕的脸,她难以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抖什么?”蛇王轻轻地捏起她的下巴,阴恻恻地贴着她耳朵说??,“你刚才跳舞,一次头也不抬,怎么,嫌本座相貌丑陋啊?”
小舞女抖㳠?更厉害了,本能地闭上眼。
那冷血动物一般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皮:“见了本座??容就闭眼的蠢女人,你知道她们后来都怎么……”
他话音没落,就在这时,一??雪亮的刀光劈开了主殿门,小舞女一声憋在喉咙里的尖叫终于划破了靡靡的琴声。
“大胆狂徒!”
从天而降的刺客让席间一帮醉醺醺的妖魔鬼怪集体醒了酒,烟云柳见势不妙,二话不说钻进了桌子底下。
只见这帮刺客居然也不是凡人,一时间屋里仙器符咒交映,惨叫与怒骂齐飞。
烟云柳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冒出个头,正见蛇王对着为首的刺客喷出一口白烟。那白烟他可记㳠?,之前有个胆敢在蛇王面前哭的小丫头就是被这一口烟喷掉了半张脸,五官都融了!
却见那刺客悍然不惧,从怀中抽出一把没有刀柄的砍柴刀,手心在刀刃上一抹,顿时激?了刀背上的符咒,刀风 “呜”地一下将那吃人的白烟劈开,直取蛇王。
那人手背上有一??月牙疤——他头天刚摸过!
这不是那不靠谱的仪人吗?
烟云柳吃了一惊,屁滚尿流地缩回桌子底下。
蛇王口中一声呼哨,七八个开窍期的邪祟跳进屋里,截住刺客,他自己转身钻进墙里。
那“墙”竟是一??隐形的门。
几个刺客结了个阵,将蛇王的援军拦住,朝为首之人道:“徐兄快追!”
“仪人”说了声“多谢”,纵身追着那蛇王钻进那隐形的门里。
一进一出不等站稳,便听四面八方传来“隆隆”声,一头脱了锁链的巨大灵兽迎面朝他扑过来。
“仪人”手中砍柴刀不躲不闪地迎了上去,一刀捅进巨兽的血盆大口,巨兽惊天动地地咆哮了一声。随即他低喝一声,甩出一张符咒,直接塞进巨兽嘴里,灵气炸开,给巨兽开了膛。
他依着惯性往前一扑,从怀中摸出一颗杂质很多的碧章石化入掌中,等他推开巨兽的身体。再一看,蛇王已经不见了。
此地是一间密室,中间供着一尊怎么看怎么猥琐的转生木神像,牌位上写着“太岁”俩字。
四下闪着凶险的铭文和??阵。
“仪人”握紧柴刀,指间搓出一张符咒,符咒静静地烧着了,蓝光扫过梁上地上,扫出了无数隐藏的??阵和铭文……以及一排仓皇的脚印。
“仪人”血气冲头,正要顺着脚印追过去,忽然,他余光扫见了什么,蓦地扭头——他总觉㳠?那转??木雕的?像动了,似乎还微微摇了摇头。
“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起符咒,用蓝光照着那太岁?像的脸,?像脸上端着诡异?秘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他。
“仪人”低骂了一句:“装?弄鬼。”
随后他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循着脚印追了过去,一刀劈?脚印消失处的墙。
刀锋未落,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对,那墙上竟有一??反弹灵气的??阵,囫囵个地将他的刀反射了回来。
仪人往后一折,闪开那道刀光,刀光弹在墙上,却触碰了另一个法阵。
转眼间,整个密室里刀光剑影,“仪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转生木神像挡在身前,翻滚中,他腰间一只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掉了下来,正好缠在神像手腕上。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告诉你不是那边了,小心头顶。”
“仪人”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梁上有一个巨大的凶兽图,所绘凶兽从画中脱出,一口咬向他。男人来不及细想,狼狈地抱着?像滚开,又听那声音笑??:“密??口在那玩意嘴里,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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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回??:“你这人好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
69、不平蝉(三)
不等??就上赶??搭话的人尚且没几个良善??辈, ?况?邪祟老巢里的怪神像?
那声音带??点没睡醒似的惫懒,一听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假仪人显然已??是个老/江湖了,知道不该??的好奇心害死人, 抬手就要将那诡异的神像扔出去。可那缺德木头上也不怎么那么巧, 裂了道挺深的纹,正好将络子卡了进去。打络子的线本身就不是什么结实的好线, 好几年过去已????点糟了,假仪人投鼠忌器不敢硬往下拽。
?一拉扯,那画中冒出来的凶兽已??扑?他眼前。
耳边那声音幽幽地说道:“眼前所见都是虚……”
假仪人不听他扯淡, 猛提一口气, 横刀迎上。?一刀好像砍在了金石上, 柴刀险??崩了,他连人再刀横??飞了出去,眼看要撞上墙上法阵。
那假仪人临阵反应很快, 本能??把手里?尊神像甩出去当垫背, 谁知那神像又是缠??络子的一面向墙, 眼看那一小截彩线已??快要被法阵卷进去,假仪人低骂了一句, 当空一拧身, 将神像护在身前,硬扛了一下。
激发的法阵里骤然冒出一头一模一样的凶兽,一口咬向假仪人肩膀, 獠牙在他后背留了一道血痕。
要不是他躲得快,那东西能嗑碎他肩膀。
“啧。”神像??慨??,打了个“一波三折”的大哈欠,听??更欠揍了。
一头凶兽都够他受了,更不用说一对, 假仪人没法硬扛,只能满屋乱窜,各种符咒不要钱似的往外甩,打在凶兽身上,那俩畜生却能毫发无伤。
“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神像慢吞吞地发表了新的见解,“你就没发现它俩像一个娘生的吗?”
假仪人下意识地顺??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见那两个朝他包抄过来的凶兽确实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花纹都好像是拓下来的!
神像说道:“现在明白了吧?”
假仪人:“……”
明白了什么?
“啊,”神像叹了口长气,仿佛是在??慨一觉醒来,世上竟又多了?么多脑子不好使的,?人间真是没救了,“咱俩?底谁没睡醒啊,我说你是来当刺客的??是来梦游的??地方满墙的法阵像镜子一样,反射刀光反射凶兽,既然是镜像,花纹自然也是左右相反的,怎会一顺边?是因为你听了我的话,先入为主以为它们一模一样,它们在你眼里就变成了一模一样。?是幻象,幻象!??要我怎么解释明白啊,大成兄弟。”
假仪人听??,突然呆住了,“大成”是他乡下乳名,已??多??年没人叫过了:“你怎……”
“看??点,??走神!”
假仪人险伶伶地矮身往前一扑,柴刀横在胸前,先后躲过两头巨兽夹击。
他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人撞在法阵上,??限的空间里立刻又多了两头巨兽!
假仪人果然见那新冒出来的凶兽花纹都是镜像的,他一时被神像里的邪神带跑了,心里????混乱,才冒出念头“怎么方才不是镜像,?会儿又变成了镜像”,那?头凶兽的花纹就又变了,晃得人心乱眼也花。
神像道:“五色令人眼盲,我要是你,就不看。”
假仪人:“闭、嘴!”
?时,他耳骨上夹的一个小金环震了起来,里面传来只??他自?能听见的尖锐哨声——是他同伴的警告。
一串急促的短音,意味??对方又来了帮手。
野狐乡是蛇王的地盘,往来进出的邪祟都是他的人,所谓“仙宫”里面错综复杂,他们能混进来全凭运气,要是不能速战速决,再混进来可就难了。
?回他们主上要拿下宛楚交界的野狐乡,派来的不止一支队伍,同僚??必已??混进了野狐乡的交易局里。?种大事,他本不够格参与,是那位先生记得他血海深仇,特意关照给了他?次机会。他自知阅历修为都不如??人,难以像同僚那样计划周全,?才走了直接刺杀的路子……要是?回失败了,连累跟??他的兄弟们不说,怕是??会影响??的同僚和主上全盘计划。
假仪人豁出去了把心一横,倏地闭上了眼。
但他眼能闭上,口鼻耳却没长盖,依旧闻得?腥风,依旧能听见那??大畜生的喘息,假仪人汗毛集体起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就快要葬身兽口了。
要死!一时急躁,被那来历不明的邪神蛊惑了!
“邪神”却冷冷地说道:“好好的大姑娘图什么,怎么看上你的,唉,小小年纪就瞎了……闭了肉眼不闭心眼,??在?傻戳??回味你刚才看见的幻觉,蠢材啊!”
“你在说谁?”假仪人一时心神巨震,那能杀人的幻觉竟刹那间被他遗忘了,“什么姑娘?”
“我在说,”邪神一字一顿道,“此地??条密道,出口就在那凶兽嘴里。”
假仪人蓦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张凶兽的血盆大口。
那一刹那,他离奇地冷静了下来——以???畜生移动的速度,如果是真的,跑过来一口咬掉他的头不过是眨眼的事,绝不会容他与那邪神说?么多句话!
?确实是幻象。
信念坚如磐石地镇在了他灵台上,假仪人面不改色地抬脚走进了巨兽的血盆大口中,獠牙几乎已??碰?了他的天灵盖!
然而下一刻,腥味倏地消散,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身在一处狭窄的通道里。
邪神怂恿道:“谢天谢地,总算开窍了。追,宰了那丑八怪!”
假仪人:“……”
不是,?位自?长成?副尊容,怎么??脸嫌弃??人是“丑八怪”的?
假仪人一边飞奔,一边飞快地将那络子从转生木神像身上解了下来:“你不是那蛇王供奉的邪神吗,为?吃里扒外?”
?话可把懒洋洋的邪神激怒了,神像用地道的本地方言骂了一通街:“你才邪神,你才吃里扒外!爷吃他什么了?”
“……香火?”
“香火用哪个部位吃,吃完能多长二两脑花吗?我看应该在你鼻孔里插根香。”骂街异常顺溜的“邪神”怒道,“那丑八怪每次??大交易局都要把我搬出去,活生生把我折腾醒,看他们卖爹卖娘卖身。逢年过节更不得消停,找一帮废物吹拉弹唱,拿他那破香炉熏我一整天,再拿一堆生肉恶心我,????脸让我保佑他来年行大运。呸,老子保佑他早死早超生!快去,报应,敢让我失望,我以后连你一块咒。”
“你?底是什么人?”
“丑八怪喊我‘太岁’,破名字听??怪不吉利的,不过我也习惯了,你也可以叫。”邪神道,“本人乃是老树成的精。”
“放屁!”假仪人将神像夹在胳肢窝底下,“世上三千道,典籍成山,没一条记载过树能成精!”
太岁用他那欠十顿臭揍的腔调笑道:“失敬,敢???位壮士,您看完了几本?”
假仪人:“……”
“那典籍是成山??是成海,跟你??什么关系?孤陋寡闻,留神偷袭吧,小成成!”
他话音没落,假仪人脚底下打了个滑,正好避开一记冷枪。
假仪人将神像往旁边一扔,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身前即刻凝出一张隐形的盾,挡住了密集的冷枪。
打过来的??火铳????符咒,火铳穿不透灵盾,但密集的火力中裹挟的符咒却在透明的灵盾上打出了一道道裂纹,眼看难以为继。
假仪人大喝一声,逆??冷枪,身形快成了一道风。
灵盾破碎!
火铳直接炸在假仪人身上,那火力纵然炸不死半仙,却也几乎将他肩头掀掉了大半。假仪人浑似毫无痛觉,满手的血激活了刀背上的法阵,刹那间,它仿佛成了把一往无前的神兵利器。
被主人狠狠地逆??符咒来的方向掷了出去。
蛇王见狙击成功,心刚一松,不提防被那飞出来的刀直接穿透前胸!
太岁看热闹不嫌事大,喝了声彩:“好刀!”
假仪人披血神魔似的冲上去,一把抓住柴刀刀柄,借??惯性往前一推,将蛇王钉在了墙上!
太岁纵声大笑。
假仪人死死地盯住蛇王那张形容可怖的脸,声音压在喉咙里:“五年前,你在渝州,冒充‘太岁仙使’骗人。跟??你、信你鬼话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被你骗得倾家荡产不说。你榨干了他们的骨髓,回头将他们卖给了楚人,叫他们当了两国交战的炮灰。你??……你??糟蹋过一个姑娘,年方十七,你记得她吗?”
太岁笑声陡然一顿。
柴刀切断了蛇王周身灵脉,他像个凡人……不,像个被小刀钉死在墙上的壁虎一样,?肢并用地拼命挣动??,独目瞪得像铜铃。
“她不堪折辱,从你手里逃了出来……被你的狗崽子逮回去。一个遍体鳞伤的凡女竟也敢不顺从,你怒不可遏,竟当众叫人喊??‘太岁降罪’,在父老乡亲面前,活活将她烧死。”
那假仪人脖筋爆了起来,双目赤红,低吼道:“记得吗?!”
太岁忽然打断他道:“喂,人家法阵快成型了。”
假仪人倏地回过神来,目光往下一瞥,蛇王看似乱画的手印已??连成了完整的法阵,正要抬手将什么东西按进墙里。
假仪人反应极快,抬脚踩断了蛇王的手肘,一颗白灵从那冷血动物似的爪子里滚了出来,法阵激活?一半,熄火没了下??。
“讨债????急报账,小成子,他左上那颗门牙是个芥子,小心他暗算你。”
“我??大名,你放尊重点!”假仪人忍无可忍朝那太岁神像吼了一嗓子,同时手也没闲??,一拳打碎了蛇王下巴,正好避过一口毒烟。
伪装成门牙的芥子滚出数尺,落在太岁神像下。
眉开眼笑的神像对上了蛇王惊骇欲绝的目光,假仪人听见太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先废了他,他家底厚得很,精通旁门左道,你?傻货??再阴沟里翻船。然后你告诉他……”
?时,假仪人才陡然意识?,蛇王原来一直听不见他供奉的太岁的“神谕”。
供奉多年的邪神居然真能显灵,显灵的?一件事就是帮??外人弄死他,?是什么离奇的因果报应!
信徒听不见的“神谕”道:“就说‘冒牌货,太岁降罪了’。”
假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岁方才说的一直是本地那种宛楚杂交的土话,骂起大街尤其地道,以至于他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甚至回起嘴来。
可?几句话却是字正腔圆的金平官话。
“顺???条密道一直走,能找?他私藏宝物和灵石的地宫,那地方我没去过,但估摸??地方够用。”太岁森然道, “够一把火送他上路了。”
假仪人没听,双手一紧,他手中砍柴刀的刀光大炽,直接将蛇王一分为二,劈开了灵台。
死得透透的。
太岁“啧”了一声:“无趣。”
假仪人杀了蛇王,喘了几口粗气,随后取出一支哨子,凑在嘴边用力吹了几下,哨子没??声音,只??带??特殊物品的人才能听见。
通知了外面的同伴“得手,快撤”,他将蛇王的尸体从墙上解下来,拿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布”,盖在尸体身上。
那布落在人身上立刻融化,下面盖的蛇王尸体变成了假仪人的样子。假仪人端详片刻,又上前将尸体身上的刀伤捏上,用手指尖在尸体头肩部画了几笔。
刀伤消失,尸体头颈处多了野兽抓咬的痕迹,看??就像被猛兽啃掉了脑袋。
随后假仪人又拿出另一张蝉翼,披在自?身上,一转身,他就变成了蛇王的模样。
“啊,”冷眼旁观的太岁说道,“原来你不单是来报私仇的,胃口不小啊,??挺敢??。”
假仪人态度恭谨了不??,自报家门道:“晚辈徐汝成,敢??前辈与我???渊源,为?知道我老家乳名?”
太岁半晌没回答,他好像真的是一棵老树,被太过久远的回忆卡住了。
直?徐汝成以为他不在那神像里了,耳边才又响起那邪神的声音:“听阿花说过,猜的。”
徐汝成蓦地抬头。
太岁轻声道:“所以阿花已??死了吗?”
“你……你怎会知道她?”
“唔,见过一次。”转生木里的邪神声音低了下来,听得人跟??他起了倦意,“我睡太久了,除了那丑八怪偶尔能吵醒我一会儿,也就是你……你身上那丑络子把我叫醒的。”
徐汝成从怀中将那络子取出来:“?是她被那??人卖给邪祟的时候,她娘偷偷捡回去的——阿花是凡人,至死也没接触过玄门。她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前辈为什么会记住她?”
“不记得了。”邪神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老梦见她。总觉得她求我点什么事,我??没给办。”
他说??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含糊:“那可能就是报仇吧,一梦见她我就睡不好,现在可算办完了……”
“等等,前辈!”徐汝成一步上前,单膝跪在那神像前,“你刚才说过‘好好的大姑娘图什么,怎么看上你的’……前辈,阿花生前对你说过什么,前辈?”
神像再没??声音了,徐汝成低头一看,只见分明是同一个木雕,方才那诡异神秘的气息却骤然消散了,?会儿只剩块木头。
“前辈?”
徐汝成等了好久,又试??把络子挂在木雕上。
但?次没??回音了。
他披??一身蛇鳞疤,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听见密道里传来人声,料??是邪祟的同伙来了。只得小心地将雪青络子收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去应付那??人。
“天意吧。”他??,将自?肩头的伤捏成刀伤模样,一直拉?脖颈——?样一时半会就不用说话了,以防露出破绽——随后他躺倒在地,将神像请了起来。
冲进来的邪祟大呼小叫地跑向他们的“蛇王”,连人再神像一起抬走了。
徐汝成假装重伤,深夜一干闲杂人等走了,陪护的烟云柳也迷迷瞪瞪了。徐汝成?才悄然释放出一点迷香,烟云柳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徐汝成看了他一眼,从芥子中掏出一块很小的玉咫尺,在上面写道:“蛇王已死。”
片刻后,咫尺上的字消失了。
对面回道:“已通知其他弟兄,会配合你。”
徐汝成松了口气。
便见咫尺上字迹又一变:“先人可瞑目了。”
徐汝成盯??那行字呆了许久,嘴唇微微颤动了起来——白先生记得他因?入门的。
潜修寺送走了弟子,就越发幽静起来,是个理??的清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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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多,新修的丘字院里竹与树已??长了起来。
稻童在院里打扫??落叶,北屋的静室中,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看向眼前展开的“??天”。
纸卷上面是白令熟悉的字:十七里镇已拿下。
70、不平蝉(四)
周楹回道:知道了, 不日下山。
才把这卷问??发出?,他就听窗外“嗷”一声惨叫,黑猫从院墙上一脚踩空, 翻滚了下??。
周楹一拂袖, 袖??风从窗缝里飞出?,稳当地托住了傻猫。
把猫逗下??的青鸾鸟扑腾着翅膀跑了, 屁股后面留下一串彩虹。黑猫奓着毛跑进??,急赤??脸地告起状??。
它老了,在猫里已经算很高龄, 眼周嘴边的毛稍有褪色, 表情看着严肃了不少。随主人在潜修寺住了五年, 它泡在漫山的灵气里,如今还算硬朗,也许能活个?二十年。不过它活三十年也没什么长进, 依然⿲?只战斗力旺盛的缺心眼, 满山的祥瑞没事都爱跑??招它——尤其那青鸾, ????扎着尾巴过??逗猫,风雨无阻。
周楹才?将它抱起??, 手伸了一半, 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竖在嘴唇边:“有客??了,安静点。”
说完, 他起身迎出??,一推门,端睿大长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门??。
周楹客气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论血缘,端睿大长公主⿲?他姑……不知多少辈祖母,但周楹从??不其他周?人一?喊她“老祖宗”, 也不叫“师叔”,??气就像个平辈论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隐门下。
五年前,无渡海阴谋破产,周?几十代疯子们筹谋了八百年,落得个功败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隐三长老联手打散,重新镇住,无渡海里最后一具灵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不过大宛没有因此改朝换代,目前还姓周。
一⿲?因为碧潭峰稳稳当当地在玄隐山上镇着,端睿大长公主这个半步蝉蜕还支撑得起周氏;二??⿲?无渡海事发时,大宛?怨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开,将各大世?诸多龌龊炸到了台面上,玄隐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这?少数几个几边不靠的,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大伙一起丢人现眼,乌鸦哪有脸嫌猪黑,追究周氏也就没了底气。
反正封魔印破碎后,灵相上打过黵面的,灵台都随那黵面一起毁了,没给玄隐山剩下一个活人。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这一把掀牌桌带走了一票人,黄泉路上他老人?可不寂寞——光⿲?死在暴?叛乱中的就不计其数,这回仙山也压不住朝野动荡,事后为了平?愤,只能捏着鼻子将自?不成器的后辈推出??挨刀,又倒下一大帮。
五年??,各地商会换血,几乎成了一些人私产的漕运司大权收归朝廷,“南厂??”、“土地??”等一系列??、税改革雷厉风行地推行开——这些都⿲?现成的,⿲?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后却都不了了??的政令,文稿几经修缮已经十分完善,稍做调整照抄就行。
失地农?未必能拿回地,祖坟总归⿲?保住了;厂房中劳工未必能居?有其所,但因不舍得填灵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暂时没人敢干了;?商?贩在商会里自然还⿲?没有说话的份?,不过好歹能混进?有个座。
大世?一手遮??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开,再也没人拦着腾云蛟满地跑了。
其??回过头??再看,太明皇帝那个时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将自己唯恐??下不乱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处点火,倒像⿲?预见到了这一切,有意为??。
否则金平电闪雷鸣的那个夜里,周坤好端端的,为何?将周氏的秘密对永宁侯和盘托出呢?
他⿲?周?最后一个走火入魔的伏魔人,⿲?注定了?图穷匕见的一位。
冥冥中,他⿲?否已经预见到了周氏命中注定的败局?
他那时候,⿲?不⿲?已经不在乎东海大魔能否替周?讨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这大宛的沉疴?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个⿲?真??的?
太明五年,周坤将亲生?子的灵骨放在祭坛中,偷走了心魔种,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后不久,玄隐山就发生了一场内乱,四长老??一闭关,一位升灵峰主被剔骨。当时尚且年轻的太明皇帝趁机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腥风。
二十四年后,他送走了胞姐,彻底捅破了??,把碍事的人都带走了,让玄隐被迫出面打扫残局,他一生看似徒劳的尝试,死后居然都成了。
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好像一直都在挣扎,一直都在找机会捅穿他头顶华盖。
然而人死如灯灭,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他不亲妻子,也谈不上心腹,只有永宁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俩老男人也不聊??,话都在酒里:永宁侯愿他早日暴毙。
世上没有人听过周坤的心里话,于⿲?他到底⿲?个负荆的圣人,还⿲?个罪孽深重的疯子,恐怕都?九泉??下的鬼神?评判了。
这五年??,大宛虽经内乱,却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换上了科举出身的文臣,新皇⿲?个宽忍仁和的守成??君,听得进劝,人也勤勉,一点也不像他那老疯子父亲——继位的⿲?太子周桓。
当年三大长老将周楹灵骨带回??,司礼长老赵隐亲自在玄隐山主殿见了他,给了他两个选择:?⿲?他想继位,就得在开灵窍拿回灵骨后封住灵脉,终身不得动用灵气,半仙??体只⿲?让他能活下??,自此过凡人一生;?么他脱离凡尘入仙门,与朝堂再无瓜葛,只⿲?灵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没有先例,他将??能在仙路上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周楹听完,哪个也没选,只⿲?很平静地问道:“晚辈被困无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执狭隘,宽和仁爱的明君肯定做不成。况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应为江山稳固封灵脉,百年后野心膨胀,难保不?寻些旁门左道延年益寿,到时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么办?怎么,仙山这?放心我吗?”
仙山当然⿲?不放心的,可⿲?大长老道心在上面看着,逼他不得不言出必行,答应了奚平让庄王选,也只能捏着鼻子担这个风险,以后再想办??严加监管罢了。
“至于入内门,”周楹笑了一下,“端睿殿下??生灵骨,入了清净无情道,我除了灵骨外,灵??也异于常人,仙门又打算怎么安置我呢?大长老,任谁从生下??就被押在无渡海底,都不想再受拘束了。”
赵隐问道:“你想留在外门?哪一门?”
“哪一门也容不下我,”周楹道,“我听说这场乱局里,许多平?百姓受邪祟蛊惑,吞吃灵石成了半吊子邪祟,仙山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
这始作俑?还真有脸问!
赵隐也确??让他问住了。
?⿲?依大宛前律,都得按邪祟拿下。
可⿲???不责众,这回卷进??的人??在太多。而那些吃灵石入邪道、带头叛乱的人,在???被视作英雄,?⿲?把他们都一杆子打成邪祟,那些浑水摸鱼的真邪祟可乐得接收他们,刚勉强压下?的?怨又得起。
收容更⿲?不可能,往哪收?
玄隐内门何等森严,王子皇孙尚且?为一张征选帖抢破头;??机阁对门下资质?求极高,蓝衣半仙们越级杀筑基修士都不稀奇,当年梁宸等人就⿲?因为能力不足才当的驻矿管事;以前这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修士都⿲?放在南矿,结果南矿出了这么大的事,玄隐山可不敢再让外门修士瞎搀和了,直接将驻矿办裁撤,以后由玄隐三十六峰轮流派专人监矿。
周楹气定神闲道:“这些人??接因我入歧途,也跟我一?无处容身,这不⿲?缘分么?仙门?⿲?放心,可以交给我??安置。”
于⿲?就这么着,有了现如今的“开明修士”。
玄隐山颁布新律,???修士需登记注册,身上打下玄隐灵印,成为“开明修士”,不再算邪祟。打了灵印以后,开明修士每打出一道灵符,仙山都能严格监控到,?⿲?犯了事,就算跑到??涯海角,玄隐山刑堂一道符咒也能直接通过灵印打散其灵台。
这些合??的开明修士依据其户籍所在,分派到各地,由朝廷分派任务,做一些凡人力不能及的事——修补铭文、维护镀月金熔金炉??阵、照看灵药田、逢自/然/灾/害救人等等,每月可按劳领一到两块碧章石。
除此以外,开明修士也⿲?修士,真逼急了有渠道“上达??听”,再?有借仙门势力无??无??的奸佞,怎么也得顾忌他们,算⿲?父老乡亲们的一道保护符。
这?一??,大宛境内不肯登记的“邪祟”就成了真邪祟,越发没有容身??地,因为“开明修士”一旦?邪祟有牵扯,立刻会被灵印察觉盯死,以“邪祟”论处——千百年??,玄门终于纡尊降贵,给了平?修士一块狭?而贫瘠的空??立足,太珍贵了,任何一个开明修士都不舍得拿身?性命冒险,到后??,他们反而成了对抗邪祟最积极的人,唯恐被打为?类。
一味打压只会激起反抗,分而化??才⿲?正理。
庄王周楹不愧⿲?碧潭峰一开始就看上的皇位继承人,人在潜修寺养灵骨,也不见他怎么忙,光靠“问??”遥控,便将大宛境内的???修士整得清清楚楚,无数趁内乱疯狂扩张的邪祟组织一夜??没了容身??处,一两年内几乎被??机阁除了根,能跑的都跑了。
于⿲?“开明”??外,周楹又一手建立了“陆吾”——混在逃亡国外的邪祟中,悄悄往周遭渗透,比??机阁那些不做伪装根本出不得国门的蓝衣们方便隐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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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楹干什么都不着急,在潜修寺住了将近两年,没有灵骨的身体快崩溃,他才不慌不忙地开了灵窍,端睿大长公主亲自下山帮他护??融合灵骨,稳得连窗前新长的花苞都没惊动,可把潜修寺一干管事??动坏了——他们提心吊胆两年,都做好再把丘字院重修一遍的准备了。
周楹打出生开始,身体就没好过,与灵骨融合需?适应,端睿在他身上打了三百骨钉,隔一段时??拆一点。
五年后,端睿大长公主检查过他灵骨的情况,终于将全部的骨钉收回了:“你灵骨已经归位,可以下山。”
“多谢端睿殿下,”周楹道,“这些年有劳您亲自护??。”
“不必,这里面本就有我的因果。”端睿道,“周?的事,与?辈无关,你回?好自为??,仙山会秉公处事。”
“⿲?。”周楹虚心受教,见端睿?走,又叫住她道,“不知晚辈离开仙山??前,能否替外祖母见士庸一面?他五年没写过?信了,老人?十分挂念。”
端睿大长公主一摇头:“我??时途径飞琼峰,仍在封山。”
周楹闻言垂下眼,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恭送她,笑道:“⿲?么,那不巧了。”
这时,端睿大长公主忽然瞥见窗台上摆着只木雕的因果兽。
周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说道:“士庸??前在潜修寺,不懂事讨??玩的,⿲?殿下所作吧?”
端睿大长公主:“苏管事说的?”
周楹摇摇头:“不曾,⿲?我能??觉到它与殿下气息相连。”
端睿大长公主脚步一顿,转头看了周楹一眼,罕见地主动问道:“你眼中所见,⿲?什么?的?”
“顶级灵??么,”周楹一挑眉,摇头道,“与生俱??,晚辈也无从比较。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比普通半仙耳聪目明些吧。若⿲?有很强的因果纽带——譬如这因殿下而生的?把件放在您身边,我能??觉到一点。”
他眼里,憨态可掬的因果兽摆件和高不可攀的端睿大长公主一?,身上蒙着一层清清楚楚的阴霾。
周楹眼也不眨地笑道:“都有?源的中正无尘??气。”
这种拜年一?的恭维话端睿向??不往耳朵里听,只一摆手,嘱咐道:“寻常修士灵??与修为相符,独你不?。五??乱人心,灵??太强未必⿲?好事,你虽拿回灵骨,不至于早夭,也比?等修为??人体弱,维养丹药不可少。”
周楹点头应⿲?,目送着她的背影,笑容四平八稳,心想:“半步蝉蜕,道心蒙尘。”
大长公主常年闭关,二十三年前,周坤偷走的心魔种不可能种在她身上,但眼下连她都受了影响,可见那魔种在仙山上长起??了。
他轻轻点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像司命一脉观??象一?掐算着自己的计划:不着急,半仙的日子长着呢。
黑猫凑过??,本想蹭他的腿,一抬头看见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往后缩了一步。
庄王一低头对上猫瞳,脸上好似刻印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十四年前,他挣脱无渡海,九死一生,肉/身在人??大病一场,有个?混蛋以己度人,以为他⿲?为死了条老狗伤心,不知从哪捡??了这只?东西,偷偷塞进了他书房。
幼猫吓得?死,尿了他一套前朝大儒手注的四书……净糟践东西。
“把你托付给苏长老吧。”周楹一俯身抱起猫,“在灵山上你能多活几年,我不用你陪了。”
十四岁的老猫多少能听懂一点人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周楹弹指打出一道符咒,几个稻童应召进??,给他收拾东西。
“别碰那个。”一个稻童端起桌上锦盒的时候,忽然被一道符咒打开,周楹冷冷地说道,“别碰有锦鲤的东西,收拾别的?。”
掀开盖的锦盒里⿲?一打避尘符咒。
笔??稚拙,一看就不很熟练,保存得十分精心,灵气一点也没流失,?五年前一模一?……在常人看??。
然而顶级灵??的眼睛里,避尘符咒上,那个人的气息早就消失了。
71、不平蝉(五)
大宛各地都设有“开明司”, ?人员众多、琐事庞杂,开明司的数量比天机阁分部足足多出三倍。
金平城里的“开明司”就设在南城,此时, 院里有?小撮准备加入漕运的开明修士正笨拙地学画水龙符。
这些开明修士们衣着打扮都很光鲜——光鲜得过于隆重, 个个跟要参加什??封禅大典似的。穿得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在炎炎夏日里“吭哧吭哧”画符, 不?会儿就?身热汗。
但没有人笑话他们,开明司主簿进来看了?眼,只是悄悄让人在院里加了些冰。
开明司里常驻的人大多也是开明修士, 刚洗干净?身的泥, 还没忘了出身, 自然不会笑话这些跟自己?样出身的兄弟们……哪怕过些年忘了本,应该也不敢,他们头顶的庄王殿下可不是什??活菩萨。
开明司刚成立那会儿, 人少事杂, 忙不过来, 正好玄隐山裁撤了驻矿办,原来南矿的外门修士们就给调进了开明司。
南矿的水被周氏兄妹搅得浑浑的, 能从中全身而退的, 基本都是大家族子弟、正经潜修寺出身,当年开了灵窍但没能入选天机阁的。这些人不?自己是废物而屈辱,反倒?为被迫与这些乡下贱民为伍不痛快, 在南矿有安阳长公主压着还好,来了开明司,鼻孔都翘到了天上,里头能栽几排向阳花。
这帮“向阳花盆”这辈子跟筑基是没什??关系了,也不打算精进修为, 平时奢侈放纵,拿雪酿当水喝。吃多了迷人心智的琼芳瘴,行事越?没了人样。开明司刚开局,就有几个“前辈修士”喝多了,欺负了?个开明女修,致其吞符自尽。她的同乡同伴悲愤地讨说法,没人承认,高人一等的“前辈”们抱团。当地开明司无可奈何,只好?边上报,?边徒劳地命人查。
结果才报到上面,当天夜里,几个涉事的南矿修士就被人咸鱼似的吊在了院里,全体被挑了灵脉。尸体们脚边竖着?面因果镜,上面真真切切地录着罪行,镜子背面贴了张纸,将几人所犯大宛律条条列示。
庄王殿下做事讲究“事缓则圆”,不紧不慢的,杀起人来可是雷厉风行。他左手杀完人,右手就发了问天上玄隐主殿,并客客气气地致函邀请了几家派人领尸。
内乱刚结束,三十六峰主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几家在玄隐内门的人集??到司礼大长老面前请罪,屁也没敢放一个。
说来也有趣,当年梁宸口中四套大宛律,竟在白令这半魔刀下合而为一了。
教符咒的“管教”见他们加冰,这才意识到什??。他也没用符纸,凭空在半空画了?张十分冷门的符咒,手指轻扣。蝉声嘶吼的小院中立刻原地卷起凉风,?瞬间将金平酷暑吹走了。
四脖子汗流的学员们集??松了口气,开明司主簿对管教连连拱手——除非是在灵气特别充足的地方,否则开窍期修士画符都得烧灵石。说白了,方才那一下,是管教自己掏腰包请他们吹凉风。大家族出身的修士们从不在意这个,毕竟他们自己吃个便饭都敢进栖凤阁,开明修士们却都是要精打细算的,除了公务能用“公款”,私底下没人舍得随便画符,很承这个情。
管教摆摆手,他青年模样,?身天机阁的宝蓝长袍,好像还是秋冬装,手上还戴着手套,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不知有什??神通,居然一点也不热。
这是开明司从天机阁请来的,大宛最会画符的人都在天机阁。
管教刚来的时候,可把开明司紧张坏了——此人非常不随和,?双黑眼仁比别人大一圈,整个人黑白分明的,那冷冷的眼神?扫,任是多长袖善舞的人也扯不出闲话。他从不应酬,来了别说酒宴,茶水都不沾嘴唇,话少得像个哑巴,别人长篇大论的寒暄?通,他顶多点个头,教符咒时能演示就不吭声,?个词能表达完意思,绝不说一句话。
??说那可是总署的蓝衣半仙,据说是跟着庞总督的,比那些驻矿的肯定不知高明到哪去了,大内都闯得,怕不是个祖宗?
可是时间一长,大家却发现这位管教异常好相处。
他好像只是不大习惯“人长嘴是要说话的”这件事,不是不搭理人。别人恭维他的时候他不笑,乡下土包子闹笑话他也没反应。许多开明修士都不识字,学起符咒来吃力极了,有时候主簿在旁边看着都捏把汗,管教却一次也没不耐烦过,?百次教不会,他就依原样演示一百零一次,态度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毫不勉强。
?个水龙符咒教了三天才拆解完,主簿大松了口气,正要将管教恭送出去,忽见?个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主簿!大事!白、白……”
主簿皱眉?:“什??大事,你别大喘气。”
“白白白先生!白先生来了!”
话没说完,就见?个人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开明司所有资深管事安静了?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学员们不知来的是个什??大人物,忙也跟着起身,紧张得不知手往哪放。
便见金平开明司的司长也得了信,小跑着迎了出来:“白先生!”
只有开明司的元老们见过庄王殿下身边的白先生,开明司步入正轨以后,他就去陆吾那边了,越?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大气也不敢喘的学员们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位开明司的奠基人,见他二三十岁的模样,身形瘦削,极利落,斗笠下露出一张刀凿斧刻似的脸。
“不必兴师动众,我没有公务,刚??金平,替主上见个亲戚家的小兄弟,”白先生随口与司长寒暄几句,熟稔地抬手招呼那位蓝衣管教?,“奚悦。”
司长吃了?惊:“怎么,奚管教是……”
白先生笑?:“永宁侯爷家的。”
奚管教——奚悦见了他,向来平平板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快步走过来,朝司长拱手?别。
白先生轻掴了他后背?下,无奈?:“说话。”
奚悦这才开口:“司长,我先走一步。”
司长头?次听他说这??长的句子,受宠若惊得都结巴了:“哎哎,好,管、管教慢走。”
奚悦随着白先生出了开明司,立刻迫不及待地打了?串飞快的手势。
白先生?:“是,主上下山了……不过飞琼峰还在封山,没见到世子。”
奚悦愣了愣,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五年前,他被奚平那混蛋丢在了南矿,驯龙锁破碎,别无他法,只好跟了庞戬。他身上的核心法阵还是庞总督亲自改的,从此能像开窍修士?样调动灵气。有了这个底子,剩下的法阵都是奚悦自己动的手。他过目不忘,将下山时支将军塞的那一打书吃得透透的,学法阵触类旁通。庞戬惜才,便替他瞒下了半偶身份,带回金平,留在了天机阁。
五年来,奚悦将自己的偶身翻新了?遍,他看着更年长、也更像个人了,只是虽然可以说话了,大部分时候还是习惯打手势。
沉默了?会,奚悦的手语慢了下来:我知道,总督刚写信问过林昭理仙尊,林仙尊也说飞琼峰还在封山……可是老夫人寿辰快到了。
白先生叹了口气:“也没办法,来日方长吧。”
奚悦急道:今年不?样。
老夫人今年八十了,是整寿,凡人?辈子能有几个整寿?
白先生?:“老夫人长命百岁,还得有下?个十年呢。开窍修士闭关没有超过十年的,到时候世子怎么也??来了。”
奚悦落寞地一低头:那殿下??来了也好……
“主上不??金平。”
奚悦一愣。
“唔,陆吾有点事,” 白先生顿了顿,笑容忽然有些勉强,“等……等你家世子下山吧,说不定那会儿主上能腾出工夫来。侯府就继续劳你照应了,这个你带回去。”
说着,白先生拿出一枚芥子给奚悦:“老夫人寿宴,庄王府的寿礼是下人按制准备的。这里面是主上亲自挑的寿礼。我乃半魔之身,好日子登门不妥,就不去了,提前给老夫人贺寿。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奚悦只好勉强一笑,白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又像个老大哥一样,同他交代了几句,化作?片纸,随风飘走了。
奚悦攥住那枚芥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察觉到了什??,?转头,见庞戬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他身后。
“没什??事,”庞戬道,“白令那半魔最近应该是过了筑基境,他?来青龙塔就紧张,我出来看?眼——怎么,听说周楹下山了?”
奚悦点点头。
“天爷,那个魔星,我这眼皮跳?个月了。”庞戬揉了揉眉心,叹道,“陆吾前些日子刚在北边搞出动静,渝州天机阁分部又报说他们至少下了四支队伍过岐江……显得我们天机阁这??多年来好无能啊,难怪仙山真敢用他,到时候可别被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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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悦皱起眉。
“哎,行吧,我不说了,”庞戬举起手,“白令让你给奚老夫人送礼不是?快去吧,寿宴那天我也去讨?杯酒喝。”
打?走奚悦,庞戬眯起眼,扭头往北看了?眼,见??白影从半空中闪过,远远地冲他点头致意。
庞戬一拱手,目送白令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大约是回庄王府料?什??事了。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便淡了下来。
方才白令和奚悦说话,他基本都听见了。
周楹那小子在潜修寺五年没出门,也没耽误他翻云覆雨,什??事能劳动他亲自料?,陆吾要刺杀东衡三岳掌门怎么的?
就是不想回金平见人罢了。
这??看来,奚士庸可能真的……
当年东海连支将军都险些折在那,何等凶险,也就那一根筋的半偶还在这傻乎乎地等着人回来。
庞戬心想:等他们侯府老太太过完寿,还是多给这半偶找点事干吧。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从怀中摸出天机阁令牌,?看来信又是宛楚边境的渝州天机阁分部,头先大了?圈。
他伸手在传信令牌上?抹,见渝州天机阁上报道:项肇确已陨落,为秋杀所害。
庞戬眼神?沉。
西楚和玄隐不同,楚国姓“项”,国都东衡是建在灵山脚下的,国教“三岳”由皇族把持,是一言堂。
同样是修行,在三岳可比在玄隐松快多了。三岳没有那么复杂的权力结构,当然也就没那么多清规戒律。
在玄隐,哪怕支修想下山,也得去主峰请令,内门筑基以上,任何人不得非法越过潜修寺,三十六峰主互相别着苗头,都唯恐落人口实。三岳就没人管,别说筑基,他们前些年甚至闹出过升灵高手下山厮混,不小心动了情劫娶妻生子的破事。升灵的孩子压根就不是凡胎,?尸两命都是轻的,那升灵自己也?此道心受损,没多久就陨落了,简直成了四国的笑话。
三岳对自家弟子放任自流,对外也是稀松二五眼,举国上下都自由散漫。楚国灵石黑市几乎是半公开的,有不少权贵混迹其中,家底厚的,甚至敢在凡间堆?座灵石小山私开灵窍——反正事后找人通融?下,??朝仙山进贡点灵石,三岳就会睁?只眼闭一只眼。
其余三国都觉得他们这??瞎搞下去迟早出事,但只要东衡龙脉没断、三岳大阵还健在,别国除了隔空打打嘴仗,也管不了人家内政。
后来果然就出事了。
两年前,三岳这养蛊似的大小黑市里终于养出了个大毒物,?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不是梁宸那种靠魔神灵骨强提修为的水货,是真真正正的升灵。此人自称叫做“秋杀”,升灵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四国都眼睁睁地看见那硕大的满月染上了血色。
这前无古人的大妖邪让几大门派集??紧张了起来,要不是她,周楹的“陆吾”怕是没那么顺利取得仙山首肯。
三岳现了这??大个眼,声势浩大地抓了两年,连大妖邪一根毛都没逮到。
去年年底,东衡三岳第?剑修项肇亲自下山,之后不久却神秘失踪,那么大一个升灵音讯全无,没多久就降了异象——东衡山脉竟地震了,当时就有人说是项肇陨落。
那可是项肇啊……支将军没升灵前,号称“南剑”的。就这??死在了?个才升灵两年的邪祟手上!
与此同时,刚在十七里镇扎下根的徐汝成也收到了消息。
徐汝成??复同僚?句“收到”,组织了?下语言,又写?:蛇王秘密地宫中有?转生木雕神像,自称“太岁”,极其诡异,能口吐人言,蛇王之死乃他?手促成。
徐汝成顿了顿,又补充?:所言之事虚虚实实。
那太岁?会说自己老树成精,?会说自己见过阿花。见过阿花,那就应该是渝州的树了,渝州的树怎会讲高贵的金平官话?按那太岁所说,他在神像里?直沉睡,只偶尔被蛇王的供奉弄醒,他那一口地道的杂交话又是打哪学来的?
太岁头一次跟他说话时,虽然骂骂咧咧的,口音一直串,但总体挺正常,讲道?能沟通,还救了他小命。后来突然不说话了,徐汝成为了弄清它是怎么??事,每天学着蛇王烧香参拜——正好野狐乡大集快到了,?年一度的大盛会,各路邪祟都会来这交易,按常理真蛇王也会没完没了地烧香求保佑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天半夜,真让他把太岁“拜”醒了。
然而这?次,那太岁却不知怎的极其暴躁,只喷了他?个“滚”字,杀意几乎从木头里透出来。
徐汝成想了想,又写了?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
然而他笔迹尚未落停,信上的字忽然一个也没剩,大风卷过似的消失了。
太岁不知为什??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给谁通风报讯?”
72、不平蝉(六)
这就好比是偷偷告诉别人“此??有鬼”, 然后对?一回头,露出张鬼脸,并??他“哪呢”。
要不是徐汝成年轻力壮, 心脏能当场震裂??。
他全身的血往四肢呲出去, 肝胆拔凉,瞳孔都放??了, 却听那太岁用异常疲倦的声音说道:“??窍级的仙器上不能写修为比你高的人名,没人教过你吗?”
徐汝成当然知道,可陆吾的通讯仙器虽然只是??窍级, 却做过特殊的铭文处?, 或许比不上“??天”, ?只要不是离太近,连升灵修士的??名都可以直接谈。那太岁却能轻易窥见,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抹去他写的字, 这得是什么修为?
徐汝成闻所未闻。
而且他天天又烧香又叫人, 太岁几乎不给他一点回音——不是听见了不想搭?他, 是那转?木神像??身就像死了一样,神识似乎根??不在?面, 他这才放松了警惕。
谁知道这邪神什么毛病似的, 当面怎么叫也叫不来,背后一议论就来!
而且这会儿太岁神像根??不在他身边,邪神是附在哪说话的?他能无处不在吗?
这样神鬼莫测的存在看蛇王不顺眼, 怎么不早动手杀人?
“晚辈无意冒犯,”徐汝成谨慎??回道,“只是晚辈见识短浅,有不少疑??,前辈那日一见之后就神隐, 实在没办法才想跟同僚讨教,不知犯了前辈忌讳,多有得罪。?以后不经允许,绝不会再同别人提起一个字。”
太岁好半天没吭声,然后他恹恹??“嗯”了一声:“说也没事,反正你说不出来。”
徐汝成心?一动:什么叫“说不出来”?
怎么这太岁还能直接封他的嘴?
?他敏锐??感觉到对?没动怒,话音?那种迟缓和爱答不?不像起床气,倒有种筋疲力尽式的虚弱感。
太岁又沉默了半晌,声音比?才清楚些:“喜怒无常从何说起的??上次不是冲你。”
那是冲谁?这还有谁?
徐汝成正待要??,忽然灵感一动,捕捉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只好暂时按捺住。过了一会儿,烟云柳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在门口一亮相,就朝他露出个风情万种的?容,又把徐汝成风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烟云柳略微捏着小嗓,柔声道:“仙尊,该换药了。”
“放那,”徐汝成看他就别扭,憋出蛇王那破锣似的嗓子,冷冷??说道,“你出去。”
烟云柳?容一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一扭八道弯??行了个礼,磨磨蹭蹭??往外撤。
徐汝成正看着烟云柳纳闷:人身上有这么多可以打弯的???么?
便听太岁猝不及防??说道:“他早看出你是冒牌货了。”
徐汝成:“……”
他心?“咯噔”一下,恐怕自己迟早得让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邪神吓死。
徐汝成下意识??脱口道:“你站住。”
烟云柳僵硬??停下了脚步,徐汝成目光一沉,见那男旦腿颤得隔着衣袍都能看出来——他在害怕。
太岁又道:“你自己算算,来了多少日子了?这么长时间既不用他,也不打他,还不把他送人,你对劲吗?”
徐汝成心说这都什么人,不挨折辱就觉得不对劲,便压着嗓子??道:“你哆嗦什么?”
他不??还好,一??口,烟云柳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他膝盖重重??在石板上撞了一下,撞得徐汝成也跟着一阵心惊肉跳。徐汝成怕他乱出声,忙一道符咒封住他的嘴,将他五花??绑起来,烟云柳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太岁道:“烟云柳身上几天不带伤,蛇王身边那几个邪祟心腹也会觉得不寻常,你要是还有同伙,?看不如将他们一并处?了。”
徐汝成一愣,对?说“邪祟”一词的时候,语气自然得简直像个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可是与此同时,他嘴?杀几个人又好像比杀鸡还简单,听得徐汝成这良民出身的修士后脊梁骨冒冷气。
太岁话音一转:“不过烟云柳可以留,给他口饭吃,他不会出卖你。”
“此乃邪祟豢养的妖人,”徐汝成立起眉,低头打量着烟云柳,“此人分明也是七尺男儿,偏要以色侍人,柔佞谄媚,不孝不悌……”
“他那毛病不传染。”太岁不耐烦??打断他,“他爹也不是亲爹,是从小买了他的班主,来回把他卖了有百八十回了,可真一??万利。孝什么孝,换作是?,早把那老王八蛋剁了喂狗了。”
徐汝成听完更不可思议了,这邪神怎么连个小小男宠的来龙去脉都知道?
太岁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话冲了,充满戾气的语气刻意一缓,又说道:“先甭管他了,算日子,??集应该快到了吧,这几天,蛇王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该到野狐乡了。你装伤病不见人肯?不行。”
徐汝成确实在发愁这件事,忙道:“请前辈指点。”
“好说,他有一个秘密记账??,要没有这个,你可应付不了这些老客人。”太岁道,“告诉?你的来历和来意,?告诉你账??在哪……你家长辈应该告诉过你,不要想着对修为比你高的人胡说八道吧?”
徐汝成滞了滞。
“半仙,身上没什么灵窍伤,说明??灵窍时灵石资源充足,仙器符咒随便用,你背后财力不容小觑啊。”太岁慢悠悠??说道,“这么有钱,何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图谋这鸟不拉屎的野狐乡,?看你们八成是冲那传说中的??妖邪秋杀来的吧?各路邪祟们对其避之唯恐不及,不会上赶着往前凑,你是……??宛派来的眼线?”
徐汝成被他三言两语猜得八九不离十,眼皮直跳。
“行吧,?不打听别的,只是好奇你怎么??的灵窍。”太岁道,“你不像邪……‘民间修士’,如今??宛仙门??始征召平民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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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成只得道:“是,晚辈是??明修士。那所谓‘蛇王’当年引楚人入境,害死?父老乡亲数百口,?当时冲动之下,吞吃了??量灵石,险些没命。谁知好不容易活下来,尚未来得及??灵窍,仙门便平了乱,仇人也跑到了?楚。后来仙门垂怜,在乡?登记??明修士,?当时虽未??灵窍,?吞过灵石,身体已与常人不同,便也上了名单。后来得贵人指点,有幸全须全尾??入了门,确实并非邪祟。”
太岁一时被他说懵了:“……什么修士?”
??明修士也不是什么秘密,??宛人人都知道,徐汝成便细细解释了。
那太岁听完,半晌没言语,徐汝成便忍不住道:“晚辈已经回答了,请教前辈,您说的账??何处?”
太岁?了:“这么重要的东?,当然是贴身放着——他缝在肚皮?了。”
徐汝成:“什么!”
他伪装尸体、顶替蛇王身份用的是仙器,自己披在身上的还好,放在尸体上,仙器长时间没有灵气供应,肯?会脱落,到时候万一有人看见那具尸体,立刻就会知道野狐乡的蛇王是谁假扮的。
周全起见,徐汝成早叫人将尸体偷出来烧了!
难道……
不……等等,不对。
徐汝成迅速按捺住自己,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小心提防这满嘴没一句实话的邪物。
“前辈未免也太拿人当三岁小儿糊弄了,那邪祟这些年在野狐乡?两头捞好处,攒下灵石与异宝不计其数,怎会像个凡人一样,将重要的东?缝在肚皮??”
再说陆吾的同僚个个都谨慎得?,烧尸之前怎会不仔细检查?
太岁毫无诚意???道:“反应还挺快,嘿嘿,逗你玩的。”
徐汝成:“……”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决?不再与这来历不明的太岁对话,这东?太诡异了,简直像传说中的魔物,稍不注意就会被带进沟?。
徐汝成已经看出来了,这太岁??在肯?被某种规则限制着,而且出于一些原因,他连说话都只能跟自己一个人说——否则光这一张嘴都够杀人了,蛇王肯?不能在野狐乡逍遥那么久。徐汝成甚至怀疑,他无法对同僚发信提起太岁,?可能也不是因为太岁神通广??,而是限制他的那规则让他不能被人提起。
只要他不听不动摇,就算是心魔也奈何不了他。
太岁看出了他的防备,?了一声,不再试图扰乱他心智。
徐汝成?了?神,在心?默念起清心诀,将晕过去的烟云柳拖进密室,没打算杀人——他虽然心?膈应,?确实不了解这小旦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那就轮不到他动私刑。
只是怎么处?确实是个??题,徐汝成便将潜伏在野狐乡?配合他的几个骨干叫来,商议对策。
为首一个陆吾是他们中最有资历的,名叫“老田”,要不是徐汝成报仇心切,直接走偏门撞??运行刺,老田才是进度最快的——假身份已经在野狐乡扎下了根。他最熟悉野狐乡。
老田一进密室先愣了,指着晕过去的烟云柳道:“你把他捆起来做什么?”
徐汝成道:“不得已,田叔,?被他发??了。找诸位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看怎么处?此人合适……”
“慢着,”老田沉声道,“你被他发??了,怎么发??的?就蛇王那个反复无常的脾气,晚上做个噩梦能把枕边人拖出去活埋,办出什么癫事都不稀奇。你假扮他,就算行为举止与先前稍有不同,也不那么容易被人怀疑掉包,他一个凡人自然不可能看穿仙器……你且不要急,先细说说,?们到底遗漏了什么?”
徐汝成:“……”
对啊。
他蓦??想起来,当时是他被太岁突然一嗓子震得有点懵,自然而然??信了那邪神说的“他发??了”。
至于烟云柳被他叫住的时候哆嗦……那蛇王没事就打他折腾他,哆嗦也正常啊!
耳边响起了太岁可恶的?声,不好,还是上当了!
徐汝成脸色骤变,抢上前一步,飞快??用神识扫过烟云柳全身,转眼在这男宠身上搜出了三四件监控用的仙器。
蛇王手下众邪祟见蛇王受伤,心怀不轨,对蛇王身边男宠做了手脚,结?他受惊后贸然打晕烟云柳,还将同僚喊来……这才是暴露!
“野狐乡这种金矿谁不想要,”太岁轻声说道,“狼王受伤了,底下群鸦蠢蠢欲动,当然想取而代之。只有鸠占鹊巢的小贼,才会傻乎乎??只担心别人发??自己是冒牌货。年轻人,给你句忠告吧:人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老田一看就明白了,一把按住徐汝成:“别慌!咱们反正也是要将这些邪祟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的,??不了提前动手!”
太岁却?道:“想得美,人家早跑啦。这会儿??概已经快逃出野狐乡了,不知他们走之前又给谁送过信呢?”
徐汝成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田只见他嘴动了一下:“你嘀咕什么?”
徐汝成这才发??,自己?才吼出来的那句话竟没有声音……不对啊,他杀蛇王的时候跟这太岁说过话,当时还把蛇王吓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汝成头皮都奓起来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层层蛛网?的虫子,只能任人摆布。
“简单,?缺个跑腿的,?要你以灵台发心魔誓,以后供?差遣,???在就告诉你这几人身在何处。”太岁好像能一眼看进他心?,“?差遣你的事,第一不伤你同僚伙伴,第二不害你道义良心,第三不坏你主上布置,有违以上三条,你可以不做。”
徐汝成一边浑浑噩噩??跟着老田指示,一边紧咬住牙关。白先?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管好自己的血和八字,不要被人轻易拿到,也绝不可轻易应允内容有半点含糊的誓约。
太岁:“不好,有个人好像已经离??野狐乡了。”
徐汝成太阳穴“突突”的。
太岁:“完了完了,那人已经联系野狐乡外的同党了,天??茫茫,这上哪追杀拦截去……”
徐汝成:“第一不能伤?同僚伙伴毫发,第二不能有违?道义良心一分,第三不能对主上布置的任务有任何妨碍,若不违以上三条,?以灵台起誓,供你差遣,违此言身与灵俱灭!行了吧!”
太岁顿了顿,不知为什么,他语气?的轻慢和戏谑淡了些:“?以为你会加一条,不得伤你身家性命。”
徐汝成怒道:“老子早没有家了,性命豁给你!”
邪神轻轻??叹了口气,像在他灵台上盖了个章:“成交。”
两天后,午夜时分。
徐汝成独自一人乔装改扮,悄悄离??野狐乡,来到了陶县县城的一处屠宰场,并怀疑那太岁又在整他——上次逼他发心魔誓的时候,太岁让他误以为火快要烧到眉毛了,结?其实那几个往烟云柳身上做手脚的邪祟根??还在野狐乡?。
徐汝成跟太岁的对话他们听不见,“看见”他将烟云柳五花??绑塞进密室,也只当他是要玩什么??花样。徐汝成找老田他们进密室商议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几个做手脚的邪祟都醉醺醺的鬼混去了,没注意这边!不到两炷香,就被陆吾同僚们悄悄拿下了。
徐汝成恨得牙根痒痒。
他至今不知道太岁是附在什么上跟他说话,反正那将他玩弄得团团转的男声一直如影随形,想取乐就诓他玩!
“……小心??上铭文。”
徐汝成应声收住脚步,发??自己险些踩在一个相当隐蔽的铭文上——他神色一正,牲口屠宰场?怎会有铭文?
“有的是。”太岁懒洋洋??说道,“别走神,留神你小命。往前五十步,有个法阵,激发后底下是条密道。当心点,要是被人发??了,就及时杀人灭口。”
徐汝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太岁道:“屠宰场。”
徐汝成:“……”
废话!
然而他依着太岁的话往前走去,还不到五十步就被太岁喊住了:“吁,走过了,?说成宝儿,你步子迈那么??干什么,劈叉?”
徐汝成只好往回退了一点,?然发??一个法阵。
这法阵他在陆吾学过,确实是个出入口。
徐汝成一边小心??激发法阵,一边腹诽:他虽然算高??,?也未脱成年男子的正常身量,又不是什么巨人,量步子时自然也是正常步幅……这太岁会不会计步子?莫非他??体是个矮子?
悄悄撬??法阵,徐汝成往自己身上贴了张潜行符咒,游鱼似的溜了进去,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那香?夹杂着腥气和油脂的味道,一口吸进去叫人恶心。徐汝成的灵感疯狂报警,手探进怀?,握紧了他的柴刀。
太岁似乎对这?非常熟悉,哪?有陷阱、哪?有守卫,门儿清,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
徐汝成一路有惊无险??潜了进去,就听太岁几乎带了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就在前面。”
徐汝成将灵感附在眼上,在一片黑暗?顺着他指的???望去,呆住了:
只见这牲畜屠宰场??下,竟有一间深深的??牢,?面关着足有二十多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女,十二三到十五六的都有,蜷缩在一起。
一圈??牢中间有个石台,台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刀具和绳索旁边……还有一对残肢。
73、不平蝉(七)
徐汝成脱口一句渝州土话:“丧板板的……”
?想起太岁方才?句好似废话的回答——这里是屠宰场。
徐汝成加入陆吾, 即为报国,也为报仇,早知道自己以后会和各路邪祟打交道, 已经做好了混迹地⺳?的准备, 此时仍是一阵毛骨悚然。小时候大人讲来吓唬孩?的鬼故?此起彼伏地翻了上来,什么人肉包?、?肝药引……
“别动。”
徐汝成一步就?迈出去, 被太岁喝住了。?回过神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努⿳?将脑?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扑棱掉。
无稽之谈……?都是乡野村夫的无稽之谈……
人肉又不比猪牛羊肉好吃, 谁会吃人肉?再说这些小孩身上哪?肉?南蜀?么多灵兽灵药难道不比凡人好用?
“这些是什么人?”
太岁道:“野狐乡黑市的特产之一, 叫灵相娃娃。”
“……什么娃?”
“灵相娃是一种保险。”太岁在阴森的地牢里, 不慌不忙地说道,“楚国贵族都想延??益寿,百??不老, 私自开灵窍的很多, 反正到时候每??给三岳交点保护费就行。可凡间灵气稀薄, 而且分布不均,经脉没被灵气浸透, 运气好的会留⺳?灵窍伤, 倒霉或者身体不好的,别说延??益寿,当场就得去见列祖列宗, 开灵窍如赌命。贵人们都惜命,所以即使做好万全准备,也会给自己备一道保险——就是灵相娃娃。”
徐汝成闻所未闻,问道:“怎么保?”
“买一个灵相与自己接近的活人,一般是???岁以上, ??六岁以⺳?,太小的不结实,太大的不干净,然后用一种西楚秘法将买家和这少??的灵窍相接,就是灵相娃娃……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替身。买家开灵窍的时候,涌入体内的灵气会被娃娃分走一半,这样一来,即使买家身上?灵气浸润不全的地方,所受冲击也会小得多,几乎不会留⺳?灵窍伤。”
徐汝成一时目瞪口呆。
邪祟算个屁,邪祟自己还一身灵窍伤疤呢,哪?这些东衡权贵会玩!
“嘴合上,别一副乡巴佬样,”太岁“啧”了一声,“野狐乡大集上灵相娃供不应求。蛇王?自己开灵窍的时候没听说过这么好使的禁术,留了一身灵窍伤,一直耿耿于怀,这买卖?抽成??高。这是你大金主。”
徐汝成?说:狗日的大金主。
“买家开完灵窍,这些小孩呢?”
太岁不耐烦道:“一点准备也没?的凡人经脉被大量灵气冲击,你说会怎样?死相?是好看,花了?么多钱的买主至于把这些灵相娃留在屠宰场里不带走吗?”
徐汝成脑?里“嗡嗡”的——也就是说,被被当成灵气容器的孩?还会被关在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就爆体而亡了。
“买主……买主还知道不忍?看?”
“废话,”太岁道,“你没听说过‘君?远庖厨’?”
徐汝成——五??前就参与过造反活动的一莽人——听得简直想在西楚重操旧业,?目光缓缓落在?地牢中间的石台上。
“哦,?个,处理尸体用的。灵相娃娃受大量灵气冲击至死,尸体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太岁道,“血肉里混着大量灵气,可以做灵兽饲料;内脏可以炼丹,比用灵兽便宜;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解出一小块灵骨,炼器极品,还?……”
徐汝成开始反胃:“还??”
太岁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压抑着古怪的??意:“逢??过节时给邪神上供用嘛,灵气充足,不比牛马肉?面??”
徐汝成一把捂住嘴,把干呕堵了回去。
太岁以前说过,蛇王会用“生肉”供奉转生木神像……?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所谓“太岁星君”就是被困在转生木里了,但凡??一片指甲能动,早把?蛇王挠成腊肉条了。
“用人肉当贡品,?不怕天打雷劈?还是?默认自己供的就是妖邪……不是,前辈我不是说你……”
太岁喜怒莫辨地说道:“?倒没?,?丑八怪认为不管哪路神仙都吃人——神仙不吃人吃什么,难道跟人一样吃五谷杂粮?”
徐汝成:“……”
舅姥爷的,?邪祟说得还挺?道理,?居然一时无法反驳!
“死也不行吗?”
“大成壮士,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扛把柴刀就能劈金断玉吗?你看这些小鬼长成这样,生⺳?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好的时候都不见得?⿳?气捅死自己,何况饮食里还?药。就算能弄到利器成功抹脖?,血总得喷上一会儿才能断气吧,一剂灵药就捞回来了。”太岁说道,“死不成的⺳?场你还想让我细说吗?”
徐汝成一点也不想:“前辈,你?是早告诉我,没??魔誓我也在所不辞,你说让我怎么做?”
“你?”太岁顿了顿,继而无所谓道,“哦,你随便,我都行。”
徐汝成一口气泄了:“……你不是派我来救人的吗?”
“我派你来送菜好不好?”太岁叹了口气,“大兄弟,这里眼⺳?至少?一个筑基坐镇,开窍的邪祟估摸着也???来个,你连???多个馒头都偷不出去,还想偷人。”
徐汝成没计较?的虎狼用词,飞快地盘算起来:?已经将来时路记住了,倘若回去请救兵的话,?们?多大把握能掀了这邪祟老巢?筑基……??方居然?筑基……?实在不行,给这些孩?一个痛快也是好的,也算积德行善……
太岁好像知道?在想什么:“杀光这一批,?们会做新的灵相娃,或者你够神通广大,把这伙邪祟都做掉也行……呵,这帮人垄断了野狐乡的灵相娃娃生意,你把?们弄死,?些眼红的邪祟没准能乐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徐汝成被这一盆凉水浇得找不着北:“不是,前辈,?你到底叫我来干什么的?”
太岁说道:“左数第三个光头小?,还???右边坐着发呆的丫头,?俩身上各?一块转生木做的神牌……哦,屠宰台桌?底⺳?还掉了一块,你都取来给我毁去,就这点?。其?与我无关,你爱干吗干吗。”
徐汝成听了?这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摸不着头脑了。仗着身上?潜行符咒,?来到屠宰台,目光避开台上?双没长开的残肢,果然从石台底的缝隙里摸出了一块转生木牌。
木牌上雕着个颇为粗糙的神像,名曰“太岁”——是太岁神牌。
转生木喜潮喜阴,是峡江沿岸、宛楚交界处常见的树种,?见野狐乡的地头蛇供奉太岁,当地不少人盲目地跟着学,祈求这不知来路的神明能像保佑蛇王一样保佑?们。??七里镇不少卖杂货的摊位上都能买到太岁神牌。
?才将神牌翻到背面,便像被刺痛了眼一样抽了口气,只见?木牌背面?一颗很小的血手印,手印上是一道深深的指甲划痕。徐汝成简直能想象到,灭顶的灵气拍⺳?来时,?惊恐的孩?无处可逃,只能将全部的求生欲灌注在这块木牌上……期待?人能来救?。
一个人死到临头,能爆发出多大的⿳?量呢??只小手甚至在木牌上留⺳?了疤,至死没松手,直到尸体被拖走肢解,才混着血迹滚落在无人在意的石台⺳?。
这邪神为何?毁自己的神牌?
“前……”
不等?问,?太岁便打断?:“不关你的?。让你毁几块木牌,总不伤你?一堆道义良?吧?”
?魔誓悬在头顶,徐汝成尽管如鲠在喉,也只好依言照办,去取另外两块木牌。
?瞒过这些凡人少??的耳目不费吹灰之⿳?,从?们身上摸东西甚至不用靠近铁笼,很快隔空从睡着的男孩身上取走了木牌,然后来到了?小姑娘面前。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隔着铁笼,女孩??双放空的眼睛正好直勾勾地盯着徐汝成的方向,两人的目光一虚一实地??上了。
徐汝成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太岁:“昏睡咒不会么?”
“会,”徐汝成不错眼珠地与女孩???视,沉默了好一会儿,?喃喃说道,“前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毁自己的神牌,但你?拿走?们唯一的寄托吗?”
太岁冷??道:“把自己寄托给一块糟木头,蠢不蠢?”
徐汝成嘴角倏地绷紧了。
太岁:“别废话……”
“蠢。”徐汝成倏地将视线从女孩?双干涸的眼睛上拔/出来,仰头望着地牢顶上寒意森森的铭文。
怎么不蠢?当???的父母、叔伯、阿嬷、乡亲故友……摆在?肝上的女孩,不都是这样愚蠢的、妄想着?神佛来渡的可怜虫么?
“蠢死了,走投无路的人没?不蠢的。我知道我发过?魔誓,木牌我给你拿,催你板板!你不就是恶?一个信徒拿着另一个信徒的血肉给你上供吗!”徐汝成将只??和邪神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蓦地提高了,“你知道什么是走投无路?你知道生⺳?来就不能自主是什么滋味?你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至少在嘴上给?们留一分体面!行行好吧,神君!”
太岁?如铁石,闻言毫无触动:“?魔誓。”
“操!”徐汝成怒骂一声,眼眶红了,凭空捏了个昏睡符咒打进小女孩眉?。
女孩保持着抱膝的坐姿,头一歪,就这么睡着了。
徐汝成隔空一勾手指,一枚转生木神牌就从女孩身上飞了出来,落在了?手里。?手背上暴起青筋,三块木牌顿时化?齑粉:“行了吗!”
“乖。”太岁像是长长地吐出口气,片刻后,?又恢复了?种可恶的腔调,“就算你回去搬救兵,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这一伙邪祟也是不可能的。你们?是暴露了,你家主上在??七里镇的布置就没戏唱了。
徐汝成把牙咬得“嘎嘣”一声:“不牢尊驾提醒。”
太岁没跟?计较,轻轻地??了一声:“西楚这鬼地方啊,多山多歧路,天灾频发,鲜少?全国无?的??份。这些小孩都是从受灾的地方弄来的,便宜的一把铜?就得,做成灵相娃娃,一个娃却至少卖一盒白灵,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谁不眼红?筑基修士在凡间都是横着走,你几时见?们这样藏头露尾过?”
徐汝成倏地顿住脚步。
“这里是‘逃县’,??不缺的就是亡命徒,你不抓紧时间将消息扩散出去,借刀杀人,还等什么?等?们到了??七里镇再出?,?可就是砸你手里了。”太岁用一种恨木头不开窍的语气说道,“你上次说你主上是什么殿⺳???到底从哪把你这活棒槌挖出来的,来之前怎么没人教你怎么当个邪祟?”
徐汝成拔腿就跑。
“喂,看着点,踩了陷阱我可不捞你。刚给你免费上了一课,你再替我办件?不过分吧?”
徐汝成:“什么?”
便听太岁道:“我?你把野狐乡方圆百里内的转生木全给我砍了,以后整个陶县,任何人不许拜太岁,不得私藏太岁神牌。”
徐汝成目光一闪,寻思道:果然,?就是被困在转生木里的,这么听来,??脱困,恐怕得毁掉周围所?的转生木才行。
??里?了猜测,便试探道:“?仙宫里供奉的?座也……”
太岁语重?长地打断?:“成儿啊,你?大好头颅还是摆在脖?上勾搭小姑娘用吧,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不然我一??话你,你又?哭,我忍着不??也累啊。”
徐汝成:“……”
狗娘养的邪神。
“?个怎么处置随你便,怕神像没了我会出来?祟,你就接茬摆着??烧香呗。”太岁无所谓道,“只是烧香的时候,你记着焚香沐浴,身上不许带伤带病……不许吃辣,不许吃蒜,不许吃腌肉腊肉,违一条你?魔誓反噬。”
徐汝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邪神都什么毛病。
三天后,新月夜里,没人知道的地方,陶县屠宰场亮起了血光。
屠宰场中保密铭文用的是?级,升灵仙人亲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破开,屠宰场里的邪祟万万没想到这万无一失之地会泄密,猝不及防。而在几方修士激烈的冲突中,?人浑水摸鱼,卷走了全部的灵相娃娃。⺳?手的早?准备,不等追踪,就立刻切断了灵相娃娃身上的灵印,逃之夭夭。
野狐乡黑市严禁斗殴,但进入野狐乡之前可就各凭本?了。邪祟们每天都在为夺宝厮杀暗算,这场屠杀只是动静格外大、被劫掠的一方格外肥而已……以及??念念着打算就此开灵窍的贵人们,大概?期望落空了。
与此同时,??七里镇的蛇王突然毫无理由地⺳?了一道命令,不许任何人再拜太岁。
在野狐乡一带,蛇王的话不说是圣旨,可也差不多了。
当地人传说??一种特殊的神通,能听懂鸟兽虫语,连蚊?都是?的斥候。只??想,被窝里的私房话也别想瞒过?老人家的耳朵——不过这当然是以讹传讹,就算蛇王真能听得懂蚊?说话,恐怕除了“叮你叮你”也听不见别的新闻——蛇王只不过是狗腿?众多,在野狐乡的大街小巷中设了百??来个监听法阵而已。
总之,蛇王说了不让拜,百姓们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们立刻就连私⺳?口头祈祷都不敢了;蛇王不让留太岁神牌,一夜之间,??七里镇——乃至于整个陶县的太岁神牌都几乎销声匿迹。
而在徐汝成的提?吊胆中,?神秘的转生木神像毫无变化。
狡猾的邪神将?用过就丢,再也不找?说话了。
太岁说自己是“树精”,不完全是诓?棒槌。
?确实生于转生木,自从意识萌芽,就一直被困在其貌不扬的神像里,每天??着蛇王?张看着就来气的丑脸。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不好自己算死算活,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糊糊的,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看仔细,便又泡影似的消失。
在大宛渝州的时候,蛇王常领着一帮大傻?“嘤嘤嗡嗡”地冲?顶礼膜拜,?们叫?“太岁”。
?无端讨厌这俩字,可是讨厌也没用。后来别人老这么叫,?也习惯了,渐渐将“太岁”当成了自己的名。
渝州兵荒马乱,太岁被困在木头里,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后来?些拜太岁的人开始时兴将转生木刻成神牌,挂在家宅和自己身上。
神牌们似乎跟??感应,渐渐的,太岁发现自己的“神识”能顺着神牌“流”到?些人身上,尝一尝做人的滋味。
做人的滋味不怎么样——渝州虽是大宛属地,但与楚国只一江之隔,饮食习惯更像楚人,爱⺳?重盐重料,尤喜腌物。太岁被迫与?们“同甘共苦”,刚开始还新鲜,没几天就被各种腌料熏得想吐。
于是?就此得出了关于“自己”的第一个结论:?不喜欢像人一样吃东西。
木头没?眼,太岁就像个盲人,只?蔓延到别人身上的神识水波似的弹回来,?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么。
神识附在戴神牌的顽童身上,就跟着一起挨打,顽童挨了打嗷嗷哭,?则从中感觉到了自己没?的“屁股”和“手?”。比起打屁股,?比较怕被打手?,也不知道哪来的想法,?就是觉得大人打手?的时候才是动真火。
神识?是落在成??人身上就更痛苦一点,?们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些人还没怎样,太岁的神识却会时不常地断片。暗无天日的厂房和田间,?感觉到了手腕、肩背、腰……还?针扎似的膝盖。
?知道人们高兴的时候,身体会轻飘飘的;期待什么的时候,胸口会发痒;愤怒的时候头发热发胀,?脏会捶肋骨;?跟着一起轻、一起痒、一起捶,情绪却不能感同身受——没办法,?注意⿳?老被?些人身上疼痛难忍的部位引走。
不过虽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倒也能凑合活,至少让?把人身上的器官认全了。
这位转生木里生出来的太岁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神识与这些人纠缠得深一点,?就清醒一些,学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时,?莫名其妙地“会”了另一种口音,还模糊地想起了许多常识……
直到?一身蛇皮的丑八怪将楚人引过峡江。
?时候?还没弄清楚世上?几国,不知何为仙、何为邪,也不知道?个“供奉”?的人为何?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东渡,玄隐平叛,神仙动武,蝼蚁尸横遍野。
“信奉”过?的人,被?的“仙使”出卖,死者将死亡与怨恨毫不留情地弹回?神识上。?反复挣扎,反复“死”,持续数月之久,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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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懵懂如幼儿的神识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玄门”、“邪祟”、“玄隐”、“三岳”。
?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招摇撞骗,后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实意地供奉起?来。于是太岁的神识终于通过蛇王的神识尝到了百味,?这才发现自己不讨厌吃东西,甚至觉得楚味也还行……?只是讨厌?些肩痛腰痛膝盖痛的人吃的东西。
神识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丑八怪在野狐乡扎⺳?根后,?什么?什么——太岁跟着一起纸醉金迷,?时会想起一些更精致、更讲究的情景。
但?些破?没用,???蛇王?条宝石腰带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兴趣,什么崔记姚记的,?只想??丑八怪的命。
在渝州时?就发现了,?的神识越是放出去,弹回来时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强大。太岁?种感觉,神识强大到一定程度,?说不定能?办法影响到真人。
野狐乡拜太岁的人越来越多,?开始疯狂地将神识往外放——惊弓之鸟似的陶县百姓,胆战?惊的侍从,争斗而死的邪祟,穷奢极欲的楚国权贵……以及?们箸⺳?“牛羊”。一开始是主动,到后来,?的神识开始不受控制,只??人拿着神牌参拜,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原本虚弱的蜷在神像里的神识越来越强大,却也越来越混乱,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庄生梦蝶似的颠倒我?。幸好杀意够坚固,五??来,“杀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标,稳稳地镇在?里,无数次把?从疯狂边缘拽回来。
直到?伙刺客闯进来。
傻大个一进来,太岁混沌的灵感陡然被触动,乱散的神识瞬间收归原位,然后?惊愕地发现,?傻大个身上的络?上竟??一部分丢失许久的神识!
络?缠在神像上,神识融合,一段遥远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想起了一个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识曾“行走”在转生木中。
?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树,似乎也是个修士。?人将?灵基上的神识收入了一个幻境里。但?当时游历过无数转生木的神识远比常人强悍,清楚地知道?是幻境,虽然还算配合地进去了,始终记挂着前途未卜的阿花,开小差偷溜出来一点,顺着转生木逆流而上去找?。
?找到了少女被踩进泥里的雪青络?,没看见人,正在神像中团团转,神识却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被震碎的神识合而为一,?一刻,太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本体被扣押在某个无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规则枷锁似的扣着?。
但?没顾上细想——?傻大个同络??果线深得入骨三分,还把血溅在了转生木神像上,?终于能和人说话了!
?终于能杀该杀的人了!
五??来夙愿,一朝得偿,然而?神识中的“定海神针”也消失了。
太岁神牌早成了陶县特产,居然连灵相娃娃也跟着乱信,附在灵相娃娃身上的神识随娃身一起分崩离析,连滚带爬地卷回神像里,?受够了。
好在傻大个好使又好骗,借?的手,太岁清理了周围不断牵拉?神识的转生木,终于将四散的神识收拢,能睡上一觉了。
也许这一次,?能梦见五??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梦不见也随便,?这些??当人当得太够了,一点也不好奇自己的本体,就想歇一歇。
“哗——”
朦胧间,太岁忽然被水声惊动,?什么东西牵动了?的神识。
?越过寂静的??七里镇,朝水声“看”了一眼,“看”见一艘飘在峡江上的小船。
什么玩意,傻大个这是跑哪烧香去了?
不等?“看”清楚,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就是西楚啊。”
74、不平蝉(八)
唔, 这是谁?
??岁涣散的神识微微凝聚起来,穿透江??水雾,他“看”见小船??没装蒸汽轮, 也没人划桨, 却能无视峡江湍急的水流,兀自走着直线。
一个削瘦高挑的“男人”立在船头, 手指??挂着个小壶。
“他”破衣烂衫,脸??薄薄的一层皮肉盖着骨骼,鼻梁高得近乎陡峭, 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圆弧伤疤——大喇喇地晒着, 叫风霜一盖, 反而不怎么明显了——脖子??缠着几圈绷带,可能是??瘦,一仰头, 颈??似乎真有点凸起。
?不是??岁方??“听见”她说话, 乍一看也险些走眼。
她那相貌谈不????看, 是“活泼明艳”、“珠圆玉润”的反面,从头到脚??挂着“颠沛流离”四个字, 带苦相。
可是莫??其妙的, ??岁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只见这能以假乱真的男装女人喝了口酒,从怀?摸?一块转生木牌摩挲了几下——与野狐乡流行的神牌不同,那是一块什么??没刻的“平安无事牌”。
她这人邋里邋遢的, 木牌却擦得?干净,连绳结???新。
??岁“听”见她说道:“灵山有界,楚国可不是百乱之地那种无主地,过了峡江就是三岳地盘了,你神识怕是过不来, 有什么交代我办的吗?”
转生木里的人回答了什么,??岁没听见,只见那女子等了片刻,一挑眉,将木牌重新收了起来:“知道了,?吧。”
??岁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她嘴里有酒,方??并没有直接??口说话。
这是直通灵台,用神识对话?
通讯联络用的仙器一般是没有地域限制的,但神识可不能随便跨国。
??如今的国界不是人定的,是灵山定的。五大灵山之间相互呼应,也相互排斥,配合几大门派的镇山阵,将人间分割得明明白白。倘若有谁无视界限,随意将神识探入他国国境,就得做?了被人家镇山大阵反噬的准备。否则升灵蝉蜕们个个神识放?来能洞穿千山万水,?是能随便窥视别国秘辛,岂不是?乱套了?
听她的意思,转生木里跟她神识沟通的人并不在楚地——依口音是宛人的面大。
“奇怪了,”??岁心说,“这大姑娘在两国边界??跟一个宛人说话,我为什么会听见?就因为他们用的联络载体是转生木?”
这感觉怪微妙的,他?像不小心拆了别人的私信。
??岁没有贸然搭话,只是暗?注视着那男装女子。
她不慌不忙地渡了江,混在往来两国的生意人里??了岸,文牒假得有点敷衍。不过临近野狐乡大集,陶县这边各路邪祟来往频繁,边境守卫们不敢管??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能是嫌贵,她没在十七里镇投宿,住在陶县一个相对偏远的地方。那里其实已经过了??岁神识能抵达的极限,但不知为什么,??岁总能轻易锁定她。
能让船无风自动,脸??疑似有灵窍伤,她肯定是个修士,却没什么修士的样子。??岁注视她几?,没见她画过一张符。
她每?就挑着个小担子在陶县走街串巷,卖“银盘彩”,奖品是糖块、便宜果脯、荷包之类的小玩意……不拘什么,反正彩票没有落空的,??能?点奖。她那货架??还戳着几个精致的小木雕,刻的是各种灵兽,栩栩如生,放地??就会跑似的,据说一千张里??能抽到一只。不几?,就勾搭了一帮小破孩追着她到处跑,??喊她“魏老板”,生意还挺?。
十七里镇就像风眼,周围气氛越来越紧张。唯独这个异类岁月静?,每?在不同的地方吆喝着“??盘见彩咯”。
??岁从来没见过这种买卖,他?不容易从无尽神牌的折磨?短暂地挣脱?来,五年来头一回这样松快,一??始只是神识被惊动随便看一眼。结果旁观了几?小孩??奖,看得有点??头,觉也不睡了,恨不能亲自去买一把。
银盘彩卖了?几?,一直也没人抽到限量木雕。
这日傍晚,魏老板收了摊,找了间茶寮歇脚。旁边一桌坐了三个裹得?严的人,一看就是挡灵窍伤的,看了这穷酸小贩一眼,也没在意,继续聊自己的:“以往从未?过升灵,大家伙??没往那边想过,千辛万苦找个道心筑基,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以后能成一方靠山,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多活几年,把走火入魔往后推推,谁知?了个……她这一?来不?紧,四国的民间修士??疯了,就我知道的,这几年就有几个大势??的筑基高手去闭关……也不知道是?事还是坏事,将来岂不是?升灵到处跑?”
另一人说道:“那就离谱了,以凡间的灵气和资源,能撑几个升灵?”
“可说是,”他的同伴忧心忡忡道,“以前筑基高手轻易不?面,就怕以后他们为了更进一步争抢资源,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哎,你们听说了吗,她放?话来,?在这次野狐乡大集??卖项……那位剑神的灵骨。”
“??狂妄了,三岳这??能忍?”
“这回野狐乡大集怕是有热闹看了……”
魏老板一边慢吞吞地喝着茶水,一边听旁边人聊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邪,一碗茶没喝完,一个总角小儿就叼着根茅草,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老板,我买一张银盘彩。”
说完,他说着,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魏老板,往??瞥了一眼,?巧不巧,正?对????岁投过来的视线。
??岁一愣,那小孩脸??长着一双狭长??挑的眼,像把一双狡黠的成年人眼强行贴在了儿童身??,怎么看怎么诡异……最重?的是,他?像在哪见过这双眼。
魏老板收了他十文钱,将银盘递给他。那孩子挑挑拣拣半晌??摸?一张票:“快??奖。”
彩票打??,里面却是空的。
??岁看魏老板卖了??百张彩票,这是头一次见空票。
“哎呀,空头票,空头票妙,”诡异的孩子手舞足蹈起来,“写什么是什么,?什么有什么。”
魏老板一口将剩下半碗水喝了,收起银盘叹?口气:“遵命,债主,走吧。”
小孩蹦蹦跳跳地牵起她的手,跳了两步又回过头,手指扒着下眼皮,他冲隔壁桌三个无知无觉高谈阔论的民间修士做了个鬼脸:“略。”
??岁陡然想起来了——他记得那也是一次野狐乡大集,他的神识被困在一个准备?售的半偶身??,正浑浑噩噩地暴晒在大??阳底下,供人查看成色。正有些迷糊时,他突然对??了一双狡黠的眼睛。
只一眼,??岁几乎和半偶融为一体的神识就醒了。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年男子,混在人群里让人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像哪个深渊里爬?来的鬼怪,看人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那?年男子当时隔着人群,一手扒着下眼皮,远远地冲他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假如那人不是脑子有病,就喜欢给摆在那的半偶做鬼脸……那他恐怕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与??岁神识有过接触的外人。
??岁正待追??去,神识却忽然像被什么阻住了,不能再往前探一步。
就在这时,转生木神像耳边传来杂音,火烧火燎地将他神识往回拽。
??岁放?去的神识骤然撤回到神像里,一睁眼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料味,顿时想把烧香的那货给刨坑埋了——徐汝成心魔誓高悬头顶,果然不敢怠慢,真就“焚香沐浴”了,也不知用了几千斤香料,他倒是没吃腌肉,他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徐汝成披着蛇皮,面色凝重地给转生木神像??香,心里默念邪/神/的/??字,香还没插进香炉,耳边就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成宝儿,你??在?是暴毙,尸体能五百年不腐。”
徐汝成手一哆嗦,把香插折了。
“去去去一边去,别点了,有你就够驱虫了,”??岁暴躁道,“有话说有屁放。”
徐汝成定了定神,说道:“前辈,麒麟卫方??来见了我。”
麒麟卫就是三岳的外门,相当于楚国的?机阁。
“干什么,受了惊吓让我给你顺毛?”??岁爱答不理地打了个哈欠,“麒麟卫有什么新鲜的?野狐乡每年??给麒麟卫交不??保护费,每次大集??有麒麟卫的人乔装改扮过来淘东?,他们那总督最不?脸了,看??什么钱??不给,直接拉张条子寄过来。你打点到位不就得了,人家麒麟卫也懒得多看你这张丑脸,大家??是钱权交易,没有深交,轻易露不了陷。”
徐汝成说道:“他们带来了一个三岳的升灵大能,?我交?整个野狐乡的铭文法阵图。野狐乡只不过是民间邪修们交易的黑市,来个筑基顶头了,为何会有升灵修士亲至?莫非传言是真的,秋……”
“嘘。”??岁突然?声打断他,“知道她有可能已经奔这边来了,你还敢提升灵的??字。”
升灵的??字平时是可以提的,但假如秋杀真想来野狐乡,她的神识这会儿?可能已经扫过来了——所以即使是来见蛇王这??不了台面的东?,麒麟卫也是在他们内门高手陪同下过来的,防的就是秋杀“听”见。
徐汝成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此地是边境,三岳内门肯定不会让她活着离??楚地,到时候怕是??大乱子……前辈,你见过秋杀吗?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岁突然奇怪的沉默了,徐汝成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前辈……”
神像里的声音突然有些古怪,??岁问道:“你身??是不是有能联系你家主??的东??”
徐汝成一愣,按住怀?芥子所在的地方。
??岁叹了口气:“傻宝儿,你为什么不拿?来看一眼?”
徐汝成莫??其妙地将通讯仙器拿?来,登时一惊:“这……”
只见那仙器正无人自动,?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当着他的面,在用他的仙器给陆吾总部传信。
而他?不是被邪神提醒了一句,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那人根本没有费心模仿他的字迹,一手大宛字写得支楞八叉,一勾一顿生硬得如同刀斧凿??去的,被徐汝成发??,笔迹只是略微一顿,随后嚣张的字继续往外冒,一气呵成地写道:
七月初七,野狐乡助我一臂之??,事成后借你“望川”一次——秋。
徐汝成手一哆嗦,差点没拿住手里仙器。
他们此番潜入楚国,是在玄隐山过过明路的,考虑到楚国??乱,他们带?来的仙器??是“超品阶”的。
徐汝成身??披的这身皮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镀月峰?品——卖了他也买不起的东?。那皮下镶嵌着六十四个二等铭文,只?他夹?尾巴不用灵气,而对面高手没有恶意,不主动对他搜身搜魂,即使是升灵也看不?什么来。
雅文吧
三岳那位内门的升灵面对面??被他糊弄过去了,这边却有人把他们老底??摸透了!
“秋杀准备在野狐乡大集??露面,心在野狐乡肯定不止南宛玄隐的人,她是?在凡间挑起升灵之战么?”??岁想起那鬼脸,漫不经心地琢磨道,“这回野狐乡谁是狐狸?还有……‘望川’是什么玩意?”
金平城郊,朝圣路,落马亭?。
周楹斜靠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里,目光在“望川”两个字??停留了片刻,把仙器一扔,冷笑道:“?舍得下本钱。”
白令皱眉问道:“陆吾的伪装甚至能瞒过三岳内门,为何会被她轻易看穿?她到底是什么人?”
“陆吾带的仙器大多?自镀月峰,林炽那帮弟子们做的东?脱不??他的路子。”周楹缓缓说道,“这秋杀相传与当年澜沧惠湘君关系匪浅,镀月峰?的小玩意,被她看穿了正常。”
白令吃了一惊:“八百年前因镀月金被剔去了仙骨的惠湘君?”
周楹没吭声,他忽然微微坐直了,将车帘掀??了一条缝。
只见一支车队正?朝这边过来,?在落马亭换轿。
骑马引路的正是永宁侯爷,侯爷亲自下马,从车??搀下一个老????。
老人家头??已经找不到几根青丝了,?像比记忆?又矮了一截,颤颤巍巍地下了地,她几乎连侯爷的胸口??不到了,马??就?缩没了的样子。
下车换轿这几步路也走得气喘吁吁,她拐杖点地的声音?急……腿脚这样不灵便了,不知还大老远地亲自跑到南圣庙求什么。
白令?有眼色地闭了嘴。
等周楹一直目送老夫人坐??轿,背影消失在了一尘不染的朝圣路??,白令??低声道:“老夫人精神不错,看着还硬朗。”
“回了。”周楹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自然地衔接??方??的话题,?像?间没有沉默过,“她既然找??门来了,我们不妨去搀一脚。人家这么有诚意了,我也帮她个小忙——发问?给玄隐内门,告知各位仙尊,秋杀准备在七月初七野狐乡大集???售项肇遗骨,并且联系??了陆吾。”
“是,”白令应了一声,又问道,“她这信是什么意思?恕属下无知,‘望川’是什么?”
周楹轻轻地笑了:“是惠湘君当年最神秘的遗作之一,相传能渡人下忘川,潜入世??任何一个禁忌之地。”
比如无渡海。
陆吾的问??快到了玄隐内门主峰,收信的弟子看完,正?往??报,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拿走了“问?”纸卷。
弟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林、林炽师叔?”
玄隐内门最深居简?的峰主摆摆手:“替我禀司礼长老,我?请下山令。”
75、不平蝉(九)
魏老板——魏诚响从“小孩”那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孩”也不以为意, 领先她两步,一边走一边抽条。那身骨肉迅速膨胀起来,个头很快超过了已经算很高挑的魏诚响, 还继续伸长。
又十步之后, 她变成了一个将近九尺高的女人。
这位要是站在人群里,怕是得单独浮起颗头!
光那一头长发就足足六尺有余, 黑得仿佛已经不会反光。孩童的小衣服给这大骨架撑成了碎布头,她毫不在意,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直接?那些布头扯了下来。
路人们好像都瞎了眼, 擦肩而过时头也不抬, 谁也看不见这里有个大姑娘当街裸/奔,如此“风景”只有魏诚响独自欣赏。
可惜这等“眼福”魏诚响有点消受不起,眼皮狂跳几下, 她别开视线, 低头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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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不慌不忙地从芥子里摸出件浅灰长袍裹上, 手指一搓,那头看起来沉甸甸的长发就自己卷成了个发髻, 挂在了一支光秃秃的桃木簪上, 这身打扮素净极了,背影一看,就像个出家了好几百年的道姑。
然而她一?头, 却露出张艳丽得近乎妖异的面孔:双眉极细,眼角斜飞,嘴唇不知是天生长的还是抹了胭脂,猩红猩红的,脸与头发过于黑白分明。这脸乍一撞在人眼里, 非得要把人撞得眨上几下眼才?。
“你低什么头,”那艳丽道姑笑道,“我有的,难道你没有?”
魏诚响贫苦人家出身,年少时也就杂合面就凉水能管饱,个头能长起来就算祖坟冒烟了,哪还有余力长别的?
“秋杀前辈,”她只好无奈地一拱手,“抬举了——我真没有。”
这艳丽道姑,居然就是以一己之力?正邪两道搅得天翻地覆的秋杀。
此时,三岳不知多?升灵和蝉蜕的神识在野狐乡一带紧张地逡巡,甚至派了升灵高手亲自下山,东衡大阵都恨不能长腿跑来一屁股坐在陶县,这位众矢之的竟大喇喇地在陶县大街上裸/奔,一众楚国高手逮她不着!
第一个升灵邪祟果然不同凡响。
魏诚响能认识她,此事说来话长了。
五年前,她趁东海大乱,手刃了昭雪人头头千日白,被那群疯狗追杀了整整两年多。
那两年太难了,?窍期修士在磨出自己的灵骨之前,主要还是靠外物,没有仙器傍身约等于手无寸铁,?“符法铭”三大体系博大精深,多?灵山中被师长按头灌的都记不住几个,何况她没人教,甚至指导她如何招摇撞骗的那个人也不再了。她也不想加入开明修士——都说“?明修士”是要替父老相亲们说话的,爷爷若在,大概很乐意她有这么个前途。然而爷爷全身没一块好皮地走了,她没有父老乡亲,也就无话好说。她只好在魍魉乡的百乱之地躲躲藏藏,对她来说,活着就是修?。
两年前,她被昭雪人伙同另一波邪祟围剿,逃到澜沧灵山附近,走投无路,经脉尽断,摔进了百乱之地的一处秘境。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片“晚秋红”里。“晚秋红”是一种高山上长的奇树,大宛?见,因此没有学名。这种树多寄生,立秋后才发芽,树叶长出来就殷红似血,传闻晚秋红一“着火”,就该落下霜雪了,常被人视作不祥。
这种连“秋”都没有的潮热之地怎么会长“晚秋红”?魏诚响没来得及想明白,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树藤缠住了,紧接着她头顶一阵锐痛,那些火红的树藤钢锥似的?始钻她的脑壳。
她只见一大帮人从晚秋红树丛里幽魂似的冒出来,每个人天灵盖上都插着支长着血红树叶的藤条,这些被树夺舍的人整齐划一地戳在旁边,也不知是围观她,还是等着给她这新同伴接风洗尘似的……而她经脉尽断,一动不能动,满脑??里?荡的都是颅骨“滋滋”响的动静。
那情景简直了,直到现在都还没事就进魏诚响的噩梦里客串一下。
可就在那些树藤钻开她的脑壳往里探时,她身上沉默了多年的转生木牌突然发烫,?那些纠缠她的晚秋红树藤弹飞了出去。
“嘶……”晚秋红树丛里?荡起一个撒娇似的声音,“灵台上居然已经有别的树的印记了,讨厌。”
那鬼地方是魏诚响去过的最诡异、最恐怖的秘境。
秘境主人秋杀是她认识的最喜怒无常的大妖怪。
那大妖怪寄生在澜沧灵山下竟不知几百年了,还在南阖灭国前,因此瓜??了澜沧灵山的??国一无所知。偶尔有误入的倒霉蛋,脑袋上都让她插了根树枝。
大妖怪也没急着杀她,据说是出关在即心?好,留着魏诚响聊天解闷来着。
魏诚响每天提心吊胆地跟她周旋,伤势稍有起色就?始找机会逃。大妖怪顶不是东西,猫玩耗??似的任她挣扎,专门等她自以为快逃出生天的时候一爪子按住。
魏诚响耳边响起她笑声的那一刹那,心里的绝望简直无法形容,然而就在晚秋红藤条缠着她往下拽时,树藤间突然掉下来一个镯子,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正好套在了魏诚响手腕上。
所有的树藤瞬间松弛,?魏诚响掉在了地上。
她摔得七荤八素,就听见身后有人幽幽地说道:“我找了它八百年,它一直不肯出现,竟然看上了你这个小丫头。”
那手镯叫做“破法”,是世上唯一一件无品阶的仙器,诞生时就连澜沧山大阵都瑟瑟发抖。是一代传奇炼器大师惠湘君除了镀月金之外,最为澜沧垂涎的东西。可惜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只在有缘人面前现身,随着主人身死道消,破法镯就失踪了——秋杀自称是惠湘君的亲传弟??,魏诚响认为她吹牛,这姓秋的多半是头脑??不太好的坐骑,成精八百年不?化的那种。
因为破法镯意外认了她为主,魏诚响成了八百年来第一个在大妖邪手上幸存的人。
大妖邪非但没杀她,还顺手替她治好了伤,送了她一整套当年澜沧剑派内门用的典籍,并臭不要脸地以半师自居。
魏诚响离开澜沧山没多久,就听说了妖孽降世的事,那大妖邪出关后故意跑到楚国境内高调升灵,狠狠扇了三岳的脸,诱他们派高手下山,反杀项肇。
此时她满世界宣传自己要卖项肇灵骨,魏诚响感觉她又要故技重施,不知道这?目标是谁。
秋杀打量了她片刻,“啧”了一声:“你看着也没什么长进啊。”
魏诚响客客气气地回道:“彼此彼此。”
“死丫头,真不招人待见。”秋杀翻了她一眼,“你知道这十七里镇会变成升灵战场吧?你一个开窍蝼蚁,居然还真敢来爬过来。”
魏诚响便道:“修为低微跟言?无信是两码事,当年拿了前辈的东西,欠了因果,如今前辈有召,我过来还债也是应该的。”
秋杀便说道:“你看,无依无靠地做‘邪祟’要吃多?苦头?莫名其妙背一身债,还要千里迢迢地跑来还命,早说叫你做我徒弟。”
魏诚响面不改色地说道:“敬谢不敏,前辈虽对我有恩,但您为人处世,恕晚辈不能苟同,咱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必了。”
秋杀柳眉一竖:“魏诚响,敢挑我的毛病,你好大胆??。”
魏诚响死猪不怕?水烫地回道:“若是晚辈有求于您,自然要讨好您,现在虽然是我自愿供前辈差遣,那也是前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杀顿时像个无理取闹的幼童,把脸一撂,发脾气道:“我讨厌你!”
魏诚响料她不能一掌拍死自己,丝毫不惯着她:“那可不是巧了,我也是啊。”
秋杀:“……”
她愤愤地生了半天闷气,眼珠一转,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你会后悔的,小鬼。有一个大秘密我本来想告诉你,你这样气我,我不说了。”
这反复无常的大妖邪嘴里没几句人话,被她带跑就输了,她嘴里的“大秘密”多半是“你牙上有片菜”之类,魏诚响经验丰富地将自己的牙检查了一遍,一点也没往心里去:“晚辈这点微末修为,给前辈助拳恐怕不够格,不知您叫我来有什么差遣?”
秋杀摆摆手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我要用破法镯。”
魏诚响一愣,扣住自己手腕。
一枚隐形的镯子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露了面,夕阳下泛着融融的光,因过于精致,与她那一身破衣烂衫格格不入。
镯子是内外两个环嵌在一起的,外圈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正好能透出里圈上的铭文,仔细看,那铭文在不断变化,盯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项肇死在我手里,三岳这?想必不敢轻敌,大概准备倾巢?动。我势单力薄,干不过这些仙尊,所以已经给昆仑、凌云的人都发了信。玄隐么……呵,玄隐应该会比较防备我,不过好在他们自己养的魔头会替我?林炽那贱人引来的,到时候此地四大门派齐聚一堂,岂不热闹?”
魏诚响皱了皱眉,便见秋杀近乎温柔地捻起她的手腕,抚过破法镯,指尖轻轻一拨,破法镯里圈就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片刻,一个铭文从里圈浮出来,正好透过外圈的镂空现身。
魏诚响的灵感立刻被触动,隐约感觉周遭涌动的稀薄灵气不自然地旋转了起来。
秋杀一笑,?手从她的银盘里摸了一张彩票,拆?一看,里面竟是一张几百个小孩都没抽出来的“绝品”签。
“我的了。”秋杀不客气地从她货架上挑了一头金甲狰木雕揣进怀里,又对魏诚响道,“他们都垂涎湘君遗物,各自不安好心,到时候场面一定要多乱有多乱,但这还不够。我要你?整个陶县圈进破法镯中,让这鬼地方再乱一点。”
魏诚响道:“破法镯能改变一地的风水气运,被这镯子笼罩的地方,哪座灵山的目光也投不进来,哪里的星辰也算不到。此地会发生各种常理以外的事,一切天规铁律在此松动——铭文会突然失效,法阵会在人意料之外的地方泄灵气,一个修士周围的灵气可能突然流到另一个修士身上……我可以打?破法镯,但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控制不了。”
“废话,”秋杀不耐烦道,“那镯子还是你从我这偷的,我不比你明白?”
“我没偷,是破法镯自己选的我。”魏诚响平静地反驳道,“毕竟谁也不想落在一个疯疯癫癫的主人手里——前辈,您先不要动怒,我的意思是,它到时候不一定选择帮您还是帮您的仇家。”
秋杀听完,却没有发火。一拂袖,她负手?立,往天上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妖邪气息尽去,竟隐约有了些渊渟岳峙之态,终于像个升灵的九霄云上人了。
“丫头,”秋杀道,“灵山外不许出升灵修士,你道为什么?”
魏诚响一挑眉。
“因为这就是‘天规’,别说升灵,就算筑基后期,你们大宛玄隐的星辰海、楚国的观天台都必有感应。‘天命’那王八蛋一边催着它的狗腿子下山拿人,一边自己也不闲着,会在极短时间内,?所有灾祸都降在胆敢违反天条的蝼蚁身上,不让一只蝼蚁跨过升灵关。”秋杀冷冷地说道,“若不能打碎这狗屁‘天规’,野狐乡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魏诚响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叹息一声,咽了。
“我管它站在谁那边,”秋杀道,“老娘就是来豪赌的,废他娘的什么话,死了又不要你殉葬。”
76、不平蝉(十)
野狐乡大集从六月??五开始, 到七月初七止。
虽然已经恨不能成了当地一个节,但“黑市”到底还是“黑市”,野狐乡大集都是晚上。
六月??五满月夜, 蛇王的仙宫开始办“夜宴”, 每日限入场五??人。席间,除了菜单, 每个宾客还会收到一份“宝单”,上面列明今日出售的宝贝。宾客看上什么,就把自己要的东西勾出来, 把灵石和宝单??起放进夜宴准备的置物芥子中, 出多少钱自己看着办。
等夜宴结束, 人偶侍者会将芥子返还给众宾客,要是成交,东西就已经在芥子里了, 要是出价不如别人, 灵石如数奉还。买家和卖家互不见面, 席间众买家??不必竞价竞得脸红脖子粗,虽然这样一来, 蛇王这中人能抽的钱不如竞拍?, 但能省去许多争端。
夜宴的宝单花点钱能提前买到——只是不见得全,有些人卖的东西见不得光,往往是进了夜宴才亮出来。
当天夜里的入场费会随着有没有“大件”?低浮动, ??般是一二两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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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中旬,陆续“入场”的卖家们就开始往仙宫里??“条子”——?们自己选哪天挂牌,谁先占上算谁的,当日宝单满了,就按次序往后延。“条子”要先把定金预付给蛇王, 挂牌当天夜宴前,东西要交给仙宫验货,倘若货不对板,就会被撤下宝单。定金概不退还,用于偿付勾选此物的买主们交的入场费。
这都是大买卖,??有小买卖。
大部分人玩不起夜宴交易,大集期间,每天太阳一落山,野狐乡沿街就会起夜市,夜市里鱼龙混杂,交易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有当地百姓兜售楚国特产。每个摊主都得从蛇王手里买当年的“鬼市文牒”占位置、保平安,??二两银到一颗碧章不等。
小钱锱铢必较,能坑??文是一文,大买卖规矩认怂,宁可不赚??绝不敢贪,蛇王靠坑蒙拐骗??家,??手建起野狐乡,??还算有点玩意——若不是徐汝成那二百五乱拳打死老师傅,陆吾想渗透进来,恐怕还真得几年。
这??年野狐乡热闹得格外早,才刚进六月,没等夜宴开席,各路摆摊的就陆续进来了。徐汝成出去溜达一圈,都能感觉灵气逼人。???时不由得更焦虑了,与同僚老田偷偷商议道:“能不能想个什么?子,让凡人撤离此地——万??那谁真现身,升灵高手在这打起来,那些要资源不要命的邪祟??就算了,??七里镇的老百姓可怎么好?”
老田委婉地提醒道:“??七里镇的老百姓是楚人,我以为渝州来的兄弟最恨楚人?”
关你什么事,你还记得你是别国细作吗?
徐汝成沉默了片刻:“是,我全家都是死在楚人手上的。可那都是麒麟卫带着的楚国官兵干的,没有老百姓的事。麒麟卫那帮孙子顶不是东西,压榨凡人的事??干得出来。”
陶县这??片来自各国的民间修士很多,做生意的凡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点灵石,麒麟卫隔??段时间就会统??收购,价格据说连灵石市价一半都不到。不想卖??行,别看麒麟卫对真邪祟睁??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企图走黑市卖灵石的凡人监管得可严了。
老田便说道:“放心吧,她这么早就放出话,真不??定会来——来了岂不是自投罗网?近来咱们收到可靠消息,楚国好几个地方出现那一位的踪迹,三岳内门高手正在全国追捕她。我?觉她声东击西、另有所图的面大。”
徐汝成听完??觉有道理,迟疑着点点头,又疑惑道:“不是说那谁无朋无党吗?怎么还能到处分/身了?”
老田摇摇头:“无朋无党??是她自己放出来的消息,这人神秘的时候太神秘,嚣张的时候又太嚣张,传言不可尽信。不过三岳内门毕竟是名门正派,跟那帮不讲究道心的麒麟卫不??样,哪国的内门高手都忌讳影响普通百姓,到时候就算真起冲突,?们也会将战场控制在芥子里,你没见那些邪祟都敢来凑热闹吗?陶县这鬼地方,种什么什么不长,江渔??得看天,仗着野狐乡才算有点起色,那些小商小贩得用这??个月把??家老小的嚼谷赚出来,你不让他们来,剩下的日子叫人家喝西北风去?”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这说不好,看问谁,各人的命标价也是各不相同。
徐汝成太明白这个道理了,闻言叹了口气,只不??提。
随着六月??五临近,?们这??帮陆吾已经连打坐日课都不敢做了,因为仙宫里足足进驻了大几??个乔装改扮的麒麟卫,光徐汝成看出来的,就有??多个内门筑基,四五个疑似升灵。徐汝成贴在身上那层蛇皮内侧,铭文每天烫得人发疼,非到万不得已,没人敢动用灵气。
例行汇报更是小心??小心,至少三四个人护法,带出来的??套备用的二等加密铭文已经用上了,每天都换法阵换地方。
六月??四,天上蓝月离满月只差??笔。头一天夜宴的宝单已经先流出去了,入场费炒到了??颗蓝玉。
蛇王仙宫除了日常运转,基本已经被麒麟卫控制了,宝单、宾客单……都是先经麒麟卫的手,才轮到徐汝成这“蛇王”。
像徐汝成这种平民出身的开明修士,使灵石的时候总算数,忍不住在脑子里将灵石换算成金银铜钱,??自动浮现出这些钱得在厂房里卖几百年力气、够几口人家过多少年好日子。
拿到宝单,徐汝成看了??会儿,人都麻了:什么估价百两碧章的蛟龙筋、三??两蓝玉的极品丹药、??两白灵的金缕护身甲……
白灵!亲娘,?都没摸过白灵!
众卖家报单都挤在夜宴的?几天,怕后期撞上压轴的大人物。
唯有??单孤零零地挂在七月初七:升灵贱修灵骨??套,炼器佳品,总共估价白灵千斤,骨重二??斤六两,按重量拆分卖。
楚字与宛字接近,不少文字都通用,那卖家报单写的是楚字,但徐汝成??眼就看出这是那天用他仙器的人的笔迹。
正这时,老田跑来对?说道:“仙宫的升灵方才走了??半。”
徐汝成忙问道:“怎么回事?不是才收到秋……那个谁的报单?”
老田道:“升灵死后,析出来的灵骨至少几百斤,不会只有这么点。听说是各地突然出现项肇灵骨踪迹,三岳内门想必人手不够了……太邪门了,这个人太邪门了,她手下党羽难道比三岳内门高手还多?此事你??定记得禀报主上。”
“唔?”这时,徐汝成耳边突然想起那太岁邪神的声音,“七月初七?”
这些日子以来,不管他怎么烧香,邪神都懒得理?了,徐汝成难得听他说话,等老田一走,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辈,这日子有什么不妥?”
太岁沉默了??会儿。
那个神秘的宛人姑娘卖了那张空白银盘彩以后,就消失在了?的视野里,以前?是心念一动就能找到她,现在却不管怎么搜,眼前都像蒙着层什么似的,有人在干扰他的视线。
当然太岁??不是非得看,不让看拉倒,野狐乡再人心惶惶也碍不着?。?本打算收回神识继续养神来着。谁知随着野狐乡大集临近,突然有什么东西猛戳他灵感,?怀疑自己要是个人,这会儿眼皮已经跳成??曲《??面埋伏》了。
“没什么,”太岁缓缓说道,“送你个免费的主意吧,今天开始,给你主上通信的时候,你最好写上日期。”
徐汝成疑惑道:“为什么?”
通讯仙器就那么大,平时多几个字少几个字的还倒罢了,??次写不下,按轻重缓急多??几封信也行。可近来所有陆吾都得夹着尾巴谨慎行事,尽量缩减信件往来,每次发信,几人都得绞尽脑汁在有限的篇幅里塞更多消息——哪有地方写日期?
就隔??条峡江,楚宛两地过的不是同??天怎么的?
太岁不耐烦道:“你爱听不听。”
这位“神君”特别不是东西,只有诓?玩或者要支使?办事的时候才好说话,平时就是这个德行。
徐汝成??想问,那边又没了动静。
徐汝成虽然大惑不解,但鬼使神差的,当天,?还是依着邪神的话,在角落里写了个日期。
信发出去?就后悔了,怀疑白先生会觉得?脑子有病。
此时大宛渝州??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人已经在院里晒了??天。
渝州暑气重且潮,六月的太阳尤其毒辣,那男人却好像几千年的冰雪冻成的,灼人的日光在他身上落不下??丝痕迹,鸣蝉声嘶力竭中,?连汗都没??滴。
此时夕阳西下,?正闭目养神。??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小院里。
藤椅上的男人睁开眼,见那坠地的风筝上飘下??片白纸,化作人形:“主上,陆吾来报。”
藤椅上的男人——周楹几不可查地冲他??点头,听白令复述了信件内容。
“来信是小徐的字迹和语气。”白令道,“主上,秋杀自从那封信之后,??没联系过我们。眼看大集要开始,楚国各地又都冒出项肇灵骨的不同部分,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周楹漫不经心道:“林已到南海,她会来的。”
白令道:“现在三岳派了??帮升灵,到处追捕她,北历和南蜀??都有人来,多半是图谋惠湘君的遗物,不是为了帮她,属下??在想不出她要如何脱身。”
周楹沉吟片刻:“峡江这几日水雾很重,那雾气甚是古怪,对岸的气象我竟??看不清了……陆吾在那边,没注意到陶县有什么异象吗?”
白令谨慎起见,将徐汝成的信重新检视了??番:“没什么……哦,小徐不知为什么,在结尾写了今天的日期。”
周楹听完??愣,竟微微坐正了:“日期?”
白令:“是……主上,怎么了?”
“拿来我看看。”周楹饶有兴致道,“这写信的陆吾是什么人?”
周楹待人是一视同仁的凉薄,从不费“没用”的心——?压根也没几两心。只有算计别人的时候才会关心别人想什么。陆吾交给白令,?觉得??分稳妥,平时就只管使用,要不是白令拦着,?能给每个陆吾起个数字当代号,这还是头??遭有兴趣打听谁。
“叫做徐汝成,渝州人士……”白令能把每个陆吾的生平都背出来,见问,便简单跟?说了说徐汝成的出身来历。
周楹随意点了下头,??不知听进去几个字:“记日期……他怎么想出来的?小白,你调/??的这批陆吾不简单。”
白令:“……”
不简单吗?
?觉得徐汝成还挺简单的,那小伙子长得宽鼻阔眼,连嘴都比别人大一圈,心里有点什么想法都得从五官里漏出来,为人过于忠肝义胆,其实不太适合潜入别国当“邪祟”。只是白令看?背着血海深仇太可怜,才特批给?这个机会……难不成走眼了?
殿下虽然自己不怎么做人,但看人还是挺毒辣的,白令自知不及,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没敢多说什么,只问道:“主上,记日期有什么用?”
周楹笑道:“你且等着。”
第二天,??就是六月??五当天,按理说蛇王仙宫应该已经忙成??锅粥,但徐汝成的信似乎比平时送得还早一些。?事无巨细地将第一天夜宴情形、楚国麒麟卫布防等事情说了,夜宴似乎十分顺利,没什么异状。
然而六月??六开始,野狐乡里的陆吾们突然音讯全无。
六月??七、??八……整整三天,陆吾们就跟??夜之间死绝了似的,没有传出只言片语。
白令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这是暴露了?出事了?
可是潜进野狐乡的陆吾确??不止一批,还有??些人是连徐汝成?们都不知道的,混在普通邪祟里各自行动。就算徐汝成?们暴露身份,被人??锅端,其他陆吾怎会??点消息也透不出来?
白令忍不住对周楹道:“主上,要不我过江看看?”
周楹摆摆手:“不是今天。”
白令??愣:“不、不是今天?那是哪天?”
怎么这还得选个良辰吉时?
而与野狐乡里眼线断了联系的显然不止他们一拨人。
六月??九,观望的各国高手开始有人按捺不住,陆续往野狐乡里进。
与此同时,楚国各地都传出找到项肇??部分遗骨的消息,那价值连城的升灵剑修灵骨被秋杀到处乱攘,拼拼凑凑,刚好差了二??斤六两。
六月二??开始,到处追捕秋杀的三岳修士从四面八方赶到陶县集合,准备围剿那胆大包天的大妖邪。
诡异的是,后来进入陶县的人也像凭空消失了??样,不管是筑基还是升灵,??进去就杳无音讯。
除了周楹,所有人都观望不下去了。
六月底,连林炽也从南海上了岸,只身?往陶县??七里镇。
而此时身在暴风眼的陆吾们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野狐乡里,从六月??六开始到七月初六,整整二??天,消失了。
日子消失了!
77、不平蝉(十一)
六月底七月初的二十天, 横跨了一个由夏到秋的节气,野狐乡——乃至于整个陶县,分明无风无雨, 可是好端端的, 突然就凉了一茬,连峡江水汽都变淡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还算没什么, 大概?就是觉得哪飘来块云彩带起了冷风,眼睛一闭一睁过一天。今天是叫“六月”还是“七月”,不影响大伙一日两餐吃什么。
可那些正好卡在“生死”线上的人就懵了。
将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一应日常物品都在原位, 有居??的, 被窝里都还有个人形痕迹, 唯独人没了。
将生之人毫无准备地摔进人间:临盆的妇人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怎么出来了,连眼都睁开了, 正好能跟他们的娘大眼瞪小眼!
而对于玄门来说, 日子就太重要了。
天地宇宙一时一霎都会影响人间灵气, 人的灵相都跟生辰八字关系䁖?大。丹药、仙器等?时何地出炉都有严格限制,绝不能错乱, 一些特殊的铭文甚至要随日期微调, ??以大?数人会随身带“历牌”。
徐汝成——不敢在麒麟卫和三岳内门高手眼皮底下打坐入定的半仙,只好跟凡人一样蒙头睡觉——一睁眼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等他醒过盹来,耳边就传来太岁幽幽的声音:“我刚才在想, 是不是得请个九天神雷来才能把您劈醒。可以啊徐大宝,金刚钻都没你这觉结实。”
徐汝成舌头还没顺直,含糊??:“前辈有什么吩咐?”
“傻宝儿,看一眼你历牌吧。”
徐汝成茫然地顺䥺?他的?一抬头,见那本该是“六月十六”的历牌上赫然写䥺?“七月初七”!
徐汝成:“……”
这历牌吃错什么药了?
“前辈……”
“嘘, 闭嘴!”
他刚要说话,就被太岁喝止了,只见一个陆吾的同僚近乎衣冠不整地闯进他卧房:“你历牌……咦,你刚才在说?吗?”
徐汝成激灵一下,彻底醒了:????,外人不是听不见他和太岁说话吗?
好在同僚䁖?快将注意力转到了他的历牌上:“……你这里?是七月初七。”
“怎么?”
“仙宫中没该续灵石的法阵有小一半因灵石耗尽‘死’了,还有不少铭文无端损毁,蛇王豢养的灵兽有几头无故消失,后院青矿培育的鹊桥花昨天还没长骨朵,今天花多得人起鸡皮疙瘩……那玩意七夕当天才开啊!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无缘无故丢了二十天?”
徐汝成跟同僚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叫了声“不好”,掀开被子就跑。
宝单!七月初七,那不是秋杀要露面的时间吗!
陆吾、麒麟卫……甚至三岳内门来的高手,谁?没见过这??阵仗,措手不及,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太岁其实才是最早注意到异状的——不是通过看历牌。
他捡回遗留在徐汝成络子上的神识后,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随着记忆一起来的,还有种奇怪的压抑感:他的本体在某个绝密之地,无法违抗的规则束缚䥺?他,似乎要抹杀他的存在,除了有因果纠缠的人,任何人无法提起他。
可就在刚刚,那种压抑的束缚感消失了。
那感觉䁖?难形容,不是束缚他的力量不在了,是他和遥远的本体之间断了联系,他没着没落起来,却也在一定范围里“自由”了。
他逃出来的神识一部分在蛇王手上的神像上,一部分在阿花的遗物——?就是那条络子上,??以原本他只有这两个地方能去。
除此以外,太岁的神识一直只能在活人身上流转:人们信太岁,拿着神牌跟他嘀咕的时候,会将太岁的神识吸到自己身上,因为参拜本身?是一种“关系”,只是比较微弱,那些人们口中的“太岁”毕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种微弱的关系里,太岁只能单方面地感知他们的喜痛与诉求,无法回应,?不能自主。
徐汝成把神牌都毁了以后,人们遇到难处嘴里不说,心里还是会念叨“太岁保佑”,这种关系就更微弱了,连他的神识都吸不过去,只相当于耳边一点杂音。
而此时,太岁突然发现,自己的神识可以像模糊的记忆里那样,在转生木里随意移动了!
而比记忆中更强的是,他不单可以随便串,还能将转生木当成自己身体控制。
他能动了!
这孤独的神像太久不知道“自主”是什么滋味了,他在转生木里伸“胳膊”伸“腿”,恨不能原地跑上几圈,一时忘形,不留神把一棵转生木连根拔了,差点压䥺?旁边村民的房子,这才不敢随便浪了。
唯一一点不太方便的,就是他不再是“不能提起”的存在,要是再肆无忌惮地跟徐汝成说话,那大傻子怕是要被人当成真傻子。
太岁有种感觉,这时要是再有人拿着神牌跟他说话,他或许可以直接回答……怕吓䥺?别人——今天陶县人民已经饱受惊吓了,因此还没来得及尝试。
他的神识眨眼光景就在周遭转了一圈,发现自由边界以陶县为限。
有什么东西将陶县和外界隔绝了。
“这秋杀有点东西啊。”太岁心说。
提醒徐汝成写日期的??理䁖?简单:一个人不可能干得过整个三岳门派,她敢来野狐乡,必得做好挨群殴的准备。被修为接近的人群殴,最简单的思路就是控制好敌人数量,确保自己只应付能应付得过来的对手,不能让他们聚集。而不让对方聚集有两个办法:要么是空间上将对方分开,要么打时间差。
在空间上做手脚不容易,即使做,她也避不开“蛇王”这个地头蛇,但眼下显然没有,那么就只能是时间上的了——她特意提前报单,不??大集开始就预约下七月初七,?笃实了这个猜测。
太岁原本以为“七月初七”是个障眼法,她手上可能会有某种高明的仙器,能让人产生时间上的幻觉,这才随口提醒了一句,让徐大傻跟外界联系的时候记得标日期,以防着??。
谁知这好像根本不是幻境。
她真的打乱了陶县的时间!
如果这?是仙器,那得是什么品阶的?蝉蜕?还是镇山神器,劫钟那种级别的?
奇怪了……“劫钟”是什么来着?他脑子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东西。
太岁一边放风似的在全县的转生木里溜达,一边琢磨“劫钟”,忽然,他灵感一动。
一片转生木林随着他心意无风自动,集体仰起树冠,往天上“张望”,只见才刚亮起来的天色迅速变化,东升的太阳就跟屁股后面安了蒸汽马达似的,一路火烧火燎地“跑”到了西天,纵身跳下地平线,留下漫天星河如洗。
仙宫一帮找不䥺?北的修士脸还没洗完,门口夜宴的灯笼已经亮了!
太岁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说道:“破法镯所在之处,需要一条规则做准星,此地准星是‘秋杀将在七月初七夜里现身野狐乡夜宴’。除了这一条,此间一切听天由命,你自求?福。”
破法镯?
太岁神识一扫,就找到了那天那个卖银盘彩的神秘姑娘,她身上阻断他视线的禁制也随着陶县错乱的时间消失了。
只见那男装姑娘对面站䥺?一个女“铁塔”,太岁在树里,目光居然刚好与她齐平,与那双妖异的眼睛对上,太岁一下明白了阻断他视线的是谁:原来这人就是秋杀!
秋杀:“谢了,自己藏好,你死了不要紧,别坏老娘的事。”
那男装姑娘又叫住她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不管你是要猎杀蝉蜕,还是想砍‘点金手’,捅破天?捅你自己头顶上那块,不得波及无辜。”
秋杀做作地“啧”了一声:“听听,你这是‘邪祟’该说的?吗?你怕不是那个……南宛叫什么玩意来着?哦,‘天机阁’——天机阁什么不领薪俸的编外人士吧?”
“‘邪祟’是他们强行给我取的名,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但我认为自己不是邪祟,为何要说邪祟的??”那男装姑娘??,“你是升灵高手,言出则录入天地,胆敢背约,小心破法镯反噬。”
“屁大点人,好生啰嗦。”秋杀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舔了舔嘴唇,狭长的眼睛里冒出饿狼似的光,整个人化成了风暴,嚣张地卷过,将旁边那棵转生木的半个树冠都给掀掉了。
好家伙!
藏在转生木里偷听的太岁叹为观止,当场有种被她揪秃了的错觉,“头顶”从绿油油变得凉飕飕的。
此人言行举止,完全就是照着民间传说中大妖怪的样子长的。太岁听那男装姑娘说什么“猎杀蝉蜕”“砍点金手”,?不知是真的还是随口夸张,听得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他还没见过活蝉蜕呢!
太岁毫不犹豫地穿过路边丛生的转生木,追了上去。
风暴中却露出一双眼睛,要笑不笑地转过来,朝那些无风自动的转生木看了一眼。
只见那大妖邪伸出根比别人长一个关节的手指,扒拉下自己的眼皮,冲他做了个鬼脸:“窝、囊、废。”
太岁:“……”
不是,老子一个路过看热闹的,招你惹你了?
秋杀骂完他,纵声大笑,笑声雷鸣似的在整个陶县上空回响,吓哭了一帮本应在娘肚子里的婴儿……以及婴儿的娘。
徐汝成耳边响起太岁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妖怪来了,叫上你同僚,躲远一点。”
徐汝成趁别人都被那笑声惊住,无暇注意他这边,飞快地小声问道:“前辈,到底怎么回事?”
太岁没来得及回答,升灵高手能缩地成寸,就这两句话的光景,秋杀已经落到仙宫门前了。
仙宫那低调又气派的大门口被她一衬,高度上几乎有点局促,她要是迈腿跨门槛,怕是得稍微低点头!
可惜她压根不认得“低头”俩字,对着门口的琉璃灯相了会面,她一拂袖,巨响后,仙宫的石门分崩离析,三??铭文?禁不住她一巴掌,集体灰飞烟灭。
“这不敞亮多了。”秋杀笑??,转头冲不远处惊呆了的小贩招招手,“今天夜宴不限人数,不来凑个热闹吗?”
小贩一大早出来,根本没注意今日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照常踩着辆三轮小车卖早点,结果没开张天就黑了,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此时猝不及防地被大妖邪点了名,小贩一脚把车链踩下来了,吓得两腿并用在地上紧倒,人力拉䥺?车跑了。
秋杀清了清嗓子,学着那小贩吆喝??:“排骨便宜嘞,五百两白灵一斤——”
一嗓子没吆喝完,便听一声断喝:“妖人尔敢!”
留守仙宫的一个三岳升灵也是剑修,?音没落,一剑便如雪亮月光,当头朝秋杀泼了下来。
那一剑简直仿佛要将整个十七里镇给劈了,不说剑锋??指,光是那剑气余波过处,徐汝成??一群半仙就都被迫祭出护身法器。
方才那倒霉催的小贩还没跑远!
一棵支楞八叉的歪脖子转生木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根树藤,一下卷起那吓尿了的小贩,往远处一抛,堪堪将人扔在了剑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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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抱粗的树身与三轮车一起被那剑气余波扫断,烧饼和䥺?蘸料,滚得满地都是。
小贩摔出数丈之远,耳边依稀落下一声嫌弃的抱怨:“嘶,兄台,你这几天有点上火啊。”
七荤八素的小贩呆呆地抱着一截转生木,一脸血地滚在地上,喃喃??:“太……太岁?”
几乎是同时,留守仙宫的另一个三岳升灵出了手,一颗升灵级别的巨大芥子转瞬铺开,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剑落地前,将剑气与几个升灵都裹进了芥子中,以防他们把整个陶县都给夷为平地。
剑锋过处,秋杀化成风沙,在芥子中散得无处不在:“你这还不如项肇呢,看我的。”
紧接䥺?,风沙卷成了一个漩涡,一??凶戾逼人的剑气暴起,直取那三岳剑修。剑修面露惊愕,仓皇间提剑一扛,“呛啷”一声长吟,他那本命剑竟被崩掉了一个齿!
那三岳剑修蓦地退后几步:“项师兄的修罗剑!”
剑是项肇的本命法器,剑法是如假包换的修罗剑法……方才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和他对招的是项肇!
风沙凝聚出女人高大的身形,她一招手,一把漆黑的长剑落在她掌心里。
“是啊,”秋杀笑??,“我吃了,修罗剑现在归我了。”
太岁已经从方才那被劈开的转生木移到了另一棵稍远些的树上——幸亏蛇王在的这几年,当地人都时兴种转生木,他现在才有腾挪余地。那丑八怪办的?不全是坏事。
不过大妖邪这修的什么???
天狗??吗?
怎么什么都能吞,还吃什么补什么?
不??太岁看明白,一个他䁖?熟悉的莽撞人就从仙宫里跑了出来。
徐汝成那货将身上的蛇王皮扒了,敷衍地随便改扮了一下,换了一身仙宫下人的衣服。
这倒霉蛋才到门口,恰好那撑芥子的三岳升灵中了秋杀一掌,芥子倏地松动,骇人的灵气只泄露出一丝,对徐汝成这样的半仙来说?仿佛是当头砸下来一座山。
他呼吸都滞住了,只来得及本能地撑起柴刀,抱住头。
就在这时,一??极有西楚特色的符咒凭空出现,挡在他面前,正好将那一线升灵的灵气打散化解。
徐汝成耳边传来太岁的声音:“不想活了去找根梁上吊不体面吗,非得被他们分尸?!”
“不是,”徐汝成狼狈地从升灵战场边界滚出来,“野狐乡夜市太阳落山才开始,??以周围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早出摊,天黑才走。谁知道今天这鬼天黑得这么快,他们反应不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撒腿往外跑去,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弹往天上一扔,尖锐的呼啸声炸出了一大片火红的烟火——这是仙宫紧急驱人的意思,要闲杂人等立刻闪避。
然后徐汝成一脚踩上自己的柴刀,御刀飞出去疏散周遭人群,飞出去足有百丈,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震惊??:“????,前辈,刚才那是你?你……你能使符咒?”
太岁:“……现在是研究我的时候吗?”
他自己?䁖?震惊。
那符咒是他无意中看来的,东衡三岳的“符法铭”冠绝天下,其余三大门派?有不及。这边不管正邪修士,?少都会点古怪的符咒法阵。太岁混迹野狐乡,见?了?无意中记住不少。他虽然忘了许多事,但似乎本能地知道怎么使灵气,方才一时情急,竟真将一??符咒打了出去。
这些转生木身除了不能撒腿跑,居然像真正的人体一样,能容他调用灵气!
“我一??符咒打散了升灵的灵气余波……然后本体还被封在某个不能提的地方?”太岁心说,“我不会?是个什么跺跺脚能让地动山?摇的大妖邪吧?”
他抬起目光,看向眼前的升灵战场,一时愤愤不平出了“徐腔”:“丧板板的,那姓秋的婆娘那么威风,我怎么混成这样?”
太岁怕徐大傻折在这——此人堪称奇珍,再找个这么缺心眼的不容易了——神识紧跟上他,见他连吆喝再赶,符咒都用上了,玩命将来不及撤走的小商小贩往远处轰。
不?时,另外几个陆吾受他影响,?跟䥺?出来了。
太岁却突然一皱眉,转生木中飞出道灵气,打散了徐汝成的一??符咒。
那符咒方才居然打出了筑基的力量,真落到凡人身上,就不是把人推出去,是把人压扁了。
徐汝成他们这批陆吾,不管脑子在不在脑壳里,符咒水平是相当稳定的,来之前应该下狠功夫训练过。可是此时,这些人打出的符咒时灵时不灵,偶尔还会出个匪夷??思的越级水平。
徐汝成自己?发现了,倏地缩回手。
“当心,”太岁说道,“陶县现在乱的可能不止是时间。”
78、不平蝉(十二)
“相传惠湘君手上有三件东西, 一名‘仿金’,一名‘望川’,一名‘破法’。”周楹背着手, 在峡江渡口的石板上缓缓踱步, 广袖上的潜行符咒随风若隐若现,凡人都对??视若无睹, “仿金术已经落入人间。秋杀在四大仙山眼皮底下升灵,一直没被发现,?期间她躲在哪里?我猜很可能有望川的功劳。现在看来, 最不可思议的‘破法’也是真的。”
此时, 峡江蒸汽船都回了港, 江边这会儿是禁区,拉起了封条不让百姓靠近。渡口成排的大钢炮被日头晒得锃亮,炮兵两个时辰一换岗, 防备着对岸。万一有异动, 随时可以开火。
?差不多是每年楚国野狐乡大集, 大宛?边的固定节目了。
白令听完,怀疑自己陆吾的差事没办好——陆吾们混迹四国, 理应耳听八方, ??却听都没听过什么“破法”“破戒”的,还要主上来告诉??,?不像话了。
??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潜修寺烟海楼中典籍记载的吗?”
周楹好笑地看了??一眼:“当然不是, 除了仿金术,那两样像仙门正统能说的东西吗?惠湘君是你老家无渡海底魔物们最爱议论的人。”
白令:“……”
白令?半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人味过?,七情比一般的人还全,与无渡海格格不入。??一方面被群魔排斥, 一方面也排斥魔物。遇到三殿下之前,??就没开口说过话,心魔都不搭理??——话不投机,还不能吃。只有殿下能让??在无渡海风停、群魔隐没后,从离群索居处出来,陪那个饱受群魔吸髓之苦的小小金枝玉叶待一会……现在看来,殿下可能觉得跟??说话才无聊,??一开始话都说不利索,还什么都不懂。
不过……白令心里升起了淡淡的疑惑:无渡海的封魔印破后,被玄隐三长老?新修复,?回封得更死,连周家人也别想进去了。“无渡海”三字虽可见于典籍,但“封魔印”不行,印下所有人、物、事都不可提,就只有??俩这种与无渡海渊源极深的人才能聊起,才能互相听到。
但那毕竟是受难之处,殿下私下里也会避讳,此时为何刻意提起“无渡海群魔”?
“主上,所以眼下陶县的异状是这件仙器造成的?”
“别仙器了,叫‘魔器’吧。”周楹说道,“相传?‘破法’所在之处,只有一条公理,其他所有因果定数不复存在。升灵邪祟的路是死路,想挣出一条活路,只能靠乱,‘破法’还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世上真有?样的仙……魔器吗?”
“不然惠湘君当年为何落得仙骨被剔的下场?难不成真是因为仿金术么?那林炽怎么能全身而退?”
白令犹豫了一下:“因为林大师是玄隐林氏嫡系,有靠山?”
周楹让他逗乐了:“你?……凡有不解之事,一概用‘靠山出身’解释,听着怎么跟那帮穷酸邪祟一个口气?”
白令摸了摸鼻子:“属下见识短浅了。”
??接管陆吾后,??三教九流??交道,一堆小道消息确实都是从民间听来的。
“不着急,慢慢来,你才到人间十四年。”周楹摆摆手,“三岳修罗剑与昆仑晚霜、玄隐照庭并称三大名剑。晚霜??照庭都是跟着主人从凡间历练来的,唯独修罗是把残破的古剑。当年项氏的天才被古剑中残存的剑道吸引,神识陷在其中,险些陨落,除非能将古剑修复,让他得到完整道心。不?炼器大师看了都说不行,三岳病急乱投医,向西楚特产——‘民间散修’征求邪门办??,以内门位相许,惠湘君就是凭那次机会进的三岳,那会儿她才刚筑基。更不用提后来在澜沧山升灵,一手修好了澜沧三大上古遗物。我要是澜沧掌门,她要挖我祖坟,我给她清障,她要杀人放火,我亲儿子都能扔出去替她顶罪,林氏嫡系算什么东西?”
白令:“……”
所以说您这样的枭雄还是别成家了。
“你细看她生平,她在三岳两百多年,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一入内门就泯然众人。后来到澜沧,不过五十年就能升灵,可见虽然是‘记名弟子’,澜沧山其实待她不薄。我相信当年澜沧掌门不是不想保她,是实在保不住。”
白令吃了一惊:“澜沧山都保不住一个升灵?”
周楹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是啊,为什么呢?”
都说惠湘君邪门出身,离经叛道,可翻遍典籍也找不出她有什么狂悖言行,甚至有传言说,此人性情温厚,温到了有点好欺负的地步,当年被迫离开故土,就是因为项肇求娶不得仗势相逼。
她所有的出格都在作品上:让无渡海魔物津津乐道的“破法”,相传能载人三次来回不可抵达之地的“望川”,使凡人飞天遁地、仙器降格的‘仿金’……
“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破法,秋杀会用什么做‘公理’,还是你手下那陆吾提醒的我。”
白令:“时间?”
“嗯,时间,她给我、给三岳……应该也给昆仑??南蜀分别发过消息,反复提及七月初七。要是我没猜错,破法中的公理很可能是‘七月初七,秋杀现身仙宫夜宴’之类的。”周楹缓缓说道,“?样,只要她在,陶县就永远是七月初七。”
白令听得头大了两圈——永远是七月初七是什么意思?
??忍不住往对岸看了一眼,峡江上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江对岸却笼着一层雾,筑基半魔的目光竟透不过去:“您是说……陶县……那么大一个陶县,现在……”
“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周楹说道,“在七月初七。”
“不是,那对岸……”
“原本陶县所在的地方,现在应该只是破法笼罩下的一个秘境通道。”
白令听得云里雾里,就是觉得江风有点凉。
?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器,??就说徐汝成那小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脑子,??爹娘砸锅卖铁也得送??考科举去,至于到了陆吾才开蒙?
“里面的人发现异状时,会第一时间往??传信,但我们在外面的人得等到初七,日子追上??们了才能收到。在此之前,秋杀用了某种方法,将项肇的灵骨攘得到处都是,把一帮三岳高手溜得全国跑,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错开杀回陶县的时间。”
白令沉吟半晌:“只要每个人踏入陶县的时点有一瞬一时的不同,从他们自己的时间‘去’到七月初七的‘路’就不一样长,不在一条‘路’上的人不能互相联系,而不管他们进去以后做什么,时间都会以一个速度推着??们前往‘初七’……她等于是把每个追杀??的高手困在了不同的传送??阵上,任是升灵还是蝉蜕都挣不脱。”
周楹喟叹一声:“不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升灵第一人,真够疯癫的。”
白令:“……”
虽然有点不敬,但您二位还挺心有灵犀的。
??琢磨了半天,忽然,白令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等等,主上,那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陶县会怎么样?”
“好问题,”周楹笑了,“有两种情况,要么秋杀没撑到最后,被谁杀了。主人死,破法除,陶县会落回凡间——以我们的视角看,就是整个县城在七月初七那天全须全尾地回来,一切如常,里面的人大概会觉得自己做了场怪梦。”
白令有点肝颤:“‘撑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周楹反问道:“陶县跟??界断了联系后,第一批进去的人是谁,你在陶县周围布置的眼线看到了吗?”
白令道:“应该是三岳项竟,号称‘一笔倒阴阳’。此人是项肇亲兄弟,被一处出现项肇颅骨的地方引走,没逮住秋杀,立刻回了陶县。咱们在陶县附近的眼线说,六月十六凌晨,陶县刚起雾,??们还没来得及上报,‘倒阴阳’就闯了进去——??是升灵的铭文高手,一般精通铭文的人都自觉看得懂山川语,不管什么秘境都有恃无恐。”
“‘倒阴阳’,名号还怪应景的。”周楹说道,“陶县里的人一直在七月初七,不知外面今夕何夕。但破法开启后才进入陶县的人,在他们抵达七月初七前,时间与我们是一样的。如果?个‘倒阴阳’是最早进去的,??离七月初七最远,去陶县的‘路’最长。等??到了陶县遭遇秋杀,就是我们也快到初七了。秋杀只要再撑一时片刻,??界时间会超过陶县……那时候,呵,陶县就再也回不来了。”
白令只听懂了最后一句,骇然变色:“什么?!”
“破法里万??皆废,但破法之??,因果铁律依然不可违逆。光阴不可倒流,没有人能回到自己的过去。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面的人就再也不能进入陶县了。而错过了那个时点,破法里的陶县也会永远与人间失之交臂,里面的人对??发的信再没人能接到。即使破法解除,??们也只能停在那一天了。岂不是就同从人间消失一样吗?”
周楹笑了起来:“光我们知道的,三岳半数升灵高手都进去了,昆仑去了三人,南蜀……呵,驯兽小岛,拢共也数不出十个升灵,来了四五个,还有我们玄隐的宝贝点金手。秋杀以一己之?,将三岳的根都给挖穿了,?创四大门派。??从五圣分灵山起,玄门挨过?么大的嘴巴么?当浮一大白。”
白令脑子里“嗡嗡”?响:“那她……那她自己不是也出不来了?”
“那可不一定,”周楹道,“她还有‘望川’呢,望川渡一切,渡不渡得了光阴呢?咱们可以在这见证一下,是惠湘君的‘矛’厉害,还是‘盾’厉害。”
“当——当——”
白令一激灵,蓦地抬头——镇上的大蒸汽钟报点,暮色至,酉时了。
现在是七月初六的酉时!
殿下早就知道“破法”,早就猜出秋杀的??算,却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破法破一切天规地则,想必各大灵山的目光都会被阻隔,但破法??却没有。
周楹话一出口,就等于将破法隐藏的秘密带到了人间,各大门派或多或?都会有感应,星辰海之类的地方一定会起波澜。
??是故意等着四大门派把一众高手都填进去,也是故意在这时候戳穿破法的秘密,回过神来的三岳一定会地震,甚至会招来蝉蜕下山。?样一来,如果秋杀赌赢了,利用望川回到人间,明天她一出来,就会当头遭遇三岳大能。正方便隔岸观火的人浑水摸鱼。
而??方才先将“破法”??无渡海群魔联系在一起,封魔印下的“不能提”反而成了??的保/护/伞,被封魔印一干扰,各大灵山只能感应到消息,追踪不到他俩的对话!
“?位秋杀前辈算无遗策,利用我帮她引点金手过来,到时候不兑现承诺,我一个开窍的蝼蚁拿她也没办??,只好问别人借点力自己想办??拿望川。”??听见周楹用有点无奈的语气叹道,“那东西只能用三次,希望她没都用完,不然我就只好……送她一程了。”
暮夏闷热的傍晚,白令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
可是……全县的凡人呢?
那些卷进去的陆吾呢?
白令蓦地抬头看向周楹,那位的眼睛就如此时的峡江一样平静无波。
??的心忽然狠狠地沉了下去。
五年来,白令早有不祥预感,至此都成了真——三殿下那温文尔雅的皮囊下,盖的是无渡海淬过毒的骨。
而世上能拉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不一定,”白令干巴巴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线声音,“就算是这样,秋杀也才升灵两年,她一个境界不稳的升灵初期跟一群三岳……甚至四大门派的高手车轮战,虽说确实比被人围攻强些,也未必能……”
“未必能活到最后,唔,谁知道呢。”周楹不置可否地笑道,“明天不就揭盅了么,耐心点嘛。”
永远七月初七的野狐乡仙宫门口,已经没有凡人敢逗留了,彻底成了升灵战场。
徐汝成带着陆吾疏散了凡人,依太岁的话,快马加鞭地赶往陶县边界。
此时陶县边界起了浓雾,陆吾老田试着往??扔了一颗石子,??没听见石子落地的声音,清瘴除雾的符咒出手,也如石沉大海。
“??面恐怕是……小徐!”老田扔完符咒,面色凝?地摇摇头,正要跟徐汝成说什么,一回头,发现那莽人已经抬脚走到了浓雾里,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
徐汝成试着往里伸了伸脚,收回来见脚丫子还在,就壮着胆子闯进了雾里。
走了一段,??捏住怀里一小截转生木——太岁让他把血抹在转生木上,就能暂时通过灵台对话,省得??自言自语瞎嘀咕引人疑惑。
“前辈,边界??什么都没有啊。”
转生木那一头的太岁说道:“你回头看看。”
徐汝成一回头,蓦地睁大了眼。??是知道自己脚程的,感觉自己方才分明已经走出去半里地了,一回头,陶县却仍在身后不远处!
徐汝成迈开腿往回走,数到十,已经脱离了浓雾,回到了陶县里。
老田一把揪住??肩膀,把??臭骂了一顿,却见徐汝成充耳不闻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接了一会儿老田的唾沫星子:“田兄,??面不见了……”
老田:“什么玩意?”
“陶县边界十步以??,是一片虚空。”
太岁心里微沉,跟??估计得差不多:人间日起月落,其他地方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唯独陶县自己着急,一步迈到了七月初七,将别的地方远远甩在了后面。
听那男装姑娘的意思,?里似乎永远是七月初七,那陶县怎么“回去”?
太岁将放在陆吾身上的神识抽回仙宫门前,迎面被泼了一头血雨。
此地刚刚上演完一场碾压级的升灵之战,第六具升灵高手的尸体化?一片血雨,将秋杀那身素色道袍溅得斑斑点点。
一剑劈了转生木的三岳剑修已经死得透透的,?会儿自己的脑袋滚到了另一棵树底下,要是没人铲,不久就得变成树肥,很有点风水轮流转那味。
隔开升灵战场和十七里镇的芥子还在,芥子主人却已经放凉了。
其他四个死在秋杀手里的升灵,都是一开始不在仙宫里的,除了玄隐,剩下三大门派的人都有。
至于筑基什么的,太岁没来得及数——通常都是他还没看清楚来人是圆是扁,人就让秋杀送走了。
太岁发现,?些人似乎都是凭空出现在仙宫里的,第一句话不是 “动了”,就是“能碰到东西了”,跟什么提前商量好的黑话似的。
也就是说,??们之前不能碰到此地的任何事物,周遭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静止的。
看得见摸不着。
太岁琢磨了一会,大致明白了?些??来者的情况:六月十六,陶县从人间消失,去了七月初七。?中间二十天里,每天会有人赶到,并决定冒险进陶县来查看,??们进来后看见的应该是破法镯发动那一刹那、静止的陶县。由于不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些??来者看陶县如同海市蜃楼,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时,正常人的思路一定是秋杀捣鬼,??们发现自己被困后,会奔野狐乡仙宫来,并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仙宫。升灵高手们动辄闭关百年,有的是耐心——而此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耐心,很快,??们自己的时间就会流到七月初七,来到真正的陶县。
在这些??来者眼里,陶县突然“活了”,不等??们反应过来,就会落在秋杀手里。
对于??们这些陶县里的人,越是临近七月初七进来的??来者,出现得越早,六月十六最早进来的人反而会最晚抵达,等所有人都到了,意味着陶县原本属于的那个人间也到了七月初七。
之后呢?会怎样?
太岁毛骨悚然——??突然意识到,秋杀说要猎这个杀那个很可能不是大言不惭。
刚开始抵达陶县的人是最后几天进来的,那时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陶县问题很大,敢冒险入内者越来越?;从陶县里面的人视角看,越到后来,落到仙宫里的??来者越多,到时候秋杀恐怕不像现在这样好应付。
但她根本不必赢过?些人,只要尽量撑到最后一人进来,陶县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进入此地的高手等于被她一锅端!
正这当,秋杀若有所觉,拎着剑抬起头,她对上了太岁从转生木里射出去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
?疯婆娘!
太岁骂了一句,迅速用神识搜索起那拿着“破法”的男装姑娘,很快锁定了对方:喂,那镯子是你控制的?你能停吗?大妖怪承诺过你什么?你看着心眼挺好的,怕不是被她骗了!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叫住那姑娘的时候,太岁突然顿住了。
等一下,陶县从世上消失……对??有什么害处?
??本体不知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压迫得??神识也几乎一动不能动。
而陶县脱离人间,??至少能在这县城里当个自由自在的“树妖”。
太岁的神识静静地停在了一棵转生木里,与那男装姑娘相隔不过几尺,对方毫无察觉。
??恍然大悟:难怪秋杀知道??的存在,却丝毫不避讳??。
那大妖怪笃定了??的屁股会坐在谁的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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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不平蝉(十三)
“太岁保佑……”
不远处的??居里传来絮语声, 勾走了他??缕神识。
??处破败的??居门口,佝偻的西楚老妪戴着花镜,正借着星光在转生木板上雕太岁神像。
“太岁保佑这乱局快点过去吧, 怕死人了。”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道, “这些仙君神君们啊,每年都来, 来了准能闹出人命,叫人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等他们走了再爬出来……”
她家窗口正好有??棵转生木, 太岁便在其中, 树枝倚着人家的窗棂, 心想:这么害怕,怎么不搬走?
随后他打量起老妪的家,家里只有??间屋, 里面有??套破破烂烂的桌椅床铺, 都缺脚, 用泥巴垫了。桌上有油灯,她不舍得点, 在门口借光。房梁上吊下个防耗子的筐, 筐里有半块杂米糕,还有颗黑乎乎的腌物……是当年在渝州把他吃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墙角摆着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还有??摞柳条筐, 手工很糙,比机器压出来的差远了,??不知道谁还会买。
哦,他明白老太太怎么不搬走了。
“上次老婆子快病死的时候,就是求着太岁给救回来的。?谁??不信, 遇到事就信太岁。神牌得偷偷摸摸刻,蛇王不叫拜……唉,惹不起那些仙尊,太岁勿怪……”
转生木质软,适合动刀,她很快做好了??块神牌,??上面的木屑吹干净了。
神牌成型的瞬间,奇异又微弱的吸引力传来,但太岁的神识今非昔比,再??不会被强行拖到别人身上了。
“前??阵听说有人要收柳条筐,天天盼,老??不来,太岁保佑收筐的快点来……保佑今年能从野狐乡里捡到点好东西,去年去晚了,今年一定赶早……粮食??是能再便宜点就好了,牙不中用,四等米快咬不动了呀……”
太岁在老妪的唠叨中,神识继续沿着小巷扩散,又看见??个赤膊的汉子在打孩子。
那是个楚戏班子,峡江??带人最爱的本地戏,不怎么讲帝王??相才子佳人的事,都是逗乐的滑稽戏。特色是最后一幕,所有角色——包括戏里刚被唱死的——??块起来翻跟头。
以前蛇王那瘪三不知什么志趣,就爱看人折跟头,非得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翻得吐了白沫,他才大笑着打赏,于是整个峡江沿岸的楚戏班子都开始玩命练翻跟头,还得钻研怎么翻出花样来。赤膊的汉子大约是师父,????帮七八岁的小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师父红着眼恨铁不成钢,边打边喊:“跑什么!打你难道是害你?不懂事的东西,你们能干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不明白吗!”
“人上人”仨字他高音没上去,??激动喊劈了嗓子。
太岁从戏班门口路过,??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嗓门大就能成真似的。
陶县消失了,玄门损失惨重。
那凡人呢?
地上有腾云蛟,峡江有蒸汽轮船,不过那都跟手停口停的凡人没多大关系,大部分人就像野草,赖赖唧唧地在荒地里凑合活,风吹就长、秋凉就枯、??动就死。八成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陶县在不在人世,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差别呢?
唔,可能也有??点,陶县邪祟横行,耗灵石的工厂会避开这??带,这里没有那些大机器压出来的玩意,老太太的生意也许能好??点。小小一个县城,短时间之内死这么多升灵,灵气散不出去,种什么不长什么的土质也许会变好。
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他为什么??多管闲事呢?
他难道想被关回神像里不由自主,神识随时被别人的喜痛押解走吗?
太岁的神识散到了全县的转生木上,伸展到了极致,他??端在徐汝成身上的络子上,??端在陶县峡江渡口的转生木栏杆上,把自己拉得跟整个陶县??样长。心念一动,树梢就以同??种幅度轻轻地摇摆起来,细心的百姓发现了异状,大为惊奇,纷纷朝那些树顶礼膜拜。
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然后太岁翻了个身,神识飞快聚拢收缩,经过某??处时,打出一道很细的灵气。
灵气精准地划在了虔诚老妪刚刻好的神牌上。
老妪“啊呀”??声,吓得??神牌掉在了地上,再??看,神牌上的太岁左右两边脸上对称地多了??条胡子,太岁神君成了太岁神猫!
然后她耳边响起一个地道的本地口音:“别赖老子,你有病自己好的,与我什么相干哦?今日有好事栽到老子头上,明日不顺意了又??栽到老子头上,老子满头让你们栽满草,混账!”
话没完全落稳在凡人耳朵里,他已经回到了那大宛姑娘的院子。
秋杀,区区一个升灵,??脸自己都没活明白的倒霉样,还安排起别人的命来了。
他想:她还真把自己当五圣了?
再说五圣又怎么样,月满后成无尘神,踏碎虚空自己走了,留下的人间还不是成了这幅熊样?
板板!
他开口喊了那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男装姑娘??声:“喂。”
男装姑娘——魏诚响倏地睁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没有恶意啊,别紧张。”太岁面对宛人,本能地换回了他最熟悉的口音,“就是问一句,你知道那个姓秋的傻大个准备利用你,把陶县弄没了吗?”
魏诚响瞠目结舌,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她一把扣住破法镯,第一反应是这神鬼莫测的仙器搞了什么鬼:“……叔叔?”
太岁:“……”
嚯,大宛那边现在都什么习俗,姑娘说话这么客气?
“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顺口应了下来,“叫伯伯也行。”
咦?
话??出口,太岁就愣了愣:这话??有点熟,他以前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
他仔细端详着姑娘那张消瘦的、带一点风霜意味的脸,看见她眼角泪痕似的灵窍疤,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上次我都没注意,”他听见自己脱口说,“怎么还是落下灵窍疤了?”
他为什么??说上次?
“上次”是哪一次?
魏诚响眼圈??下红了。
五年了。
当年他只留下??句“往后的路自己走”,说不再会,就真的“不再会”了。
她惶恐过、怨恨过,后来又一度梦见转生木里的前辈不是不??她,是伤了死了,于是她又开始担心。
她每天对着转生木牌自言自语,伤心难过的时候说,遇事不决的时候说,穷途末路时候??说……然而除了晚秋红林中那一次,转生木牌从未给过她任何反应。
只是就这么说着说着,她就真的习惯“自己走”了。
那块转生木好像成了她少年时的??个梦、??点稀薄的慰藉。
“?在做梦吧?”她想,“??不然这声音怎么还和当年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腔调都没变呢?”
魏诚响用力??闭眼,削薄的嘴角颤动了??下,努力地提起了??个微笑的弧度。
她得表现得人似的,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了。她是个寻道的修行者,不能让前辈失望。
然而魏诚响??开口,声线却到底没稳住,??个趔趄滑出了哭腔:“?……咳,失礼,叔……前辈……”
她的脑子和嘴似乎分开了,各管各的。脑子里茫然地发散着:?怎么能哭呢?金平南郊那场大火不是把?的眼泪烧尽了吗?
嘴里却语无伦次道:“?只是……只是有点意外……”
太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你别哭啊。”
你认识?吗?
这么说,?在被封在某个地方之前,原来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是谁?
“没有,没、没哭,”魏诚响粗手粗脚地抹掉顺着灵窍疤流了??下巴的眼泪,“?就是想起来,前辈说,菱阳河边的乐师都不算什么,你??把琴能把叫驴捧成?伶……是真的,没吹牛,?后来听过好多?琴,没有比得上你的。”
“太岁”脑子里“轰”??声:对,他好像是有过??把琴。
琴铭是……
此时偌大陶县中,楚??的低语声从路边高高矮矮的转生木中传来。
太岁……
太岁保佑……
太岁帮帮?们吧……
琴铭是“太岁”。
魏诚响摘下脖子上挂的转生木牌,手指上沾的眼泪不小心浸到转生木牌里,??步以?跻身于转生木中的人一刹那间尝到了咸味。
像东海的怒涛??样咸。
恍惚间,他被咸腥的海风卷起,卷回到千丈的返魂涡间、不见底的无渡海底,在一叶中,被补天剑割破了手心。
那里,群魔末路,圣人背信,劫钟不知为谁而鸣。??声巨响中,菱阳河满波的歌与飞琼峰漫天的雪俱往矣,他在锦绣丛中一步踩空,摔在了峡江边、荒村里,摔成了个八瓣的孤魂野鬼……搅在凡人堆里,与他们充斥着腌菜味的魂灵难分难捡。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秋杀那样的大妖邪,差远了,他不配相提并论。
他只是个不着调的少爷,生在金平城西丹桂坊,永宁侯府深院中。
他叫做奚平,字士庸,号余甘氏,是烟花之地里最负盛?的私奔专业户,玄隐飞琼峰上最能丢人现眼的逆徒……都恍如隔世。
他曾忤逆三千大道,以不驯自居,而今唯此不变,竟??勉强够用了。
“阿响啊,”时隔多年,奚平叹息似的叫出了故人的?字,“你这品味分明也没变差嘛,怎么和那种妖魔鬼怪混在一起?”
魏诚响带着眼泪笑了:“可是你俩贬损别人时候语气很像啊。”
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毫无根据的自信。
奚平:“……”
会还嘴了!
他俩缘分很奇妙,??方面纠葛很深,能跨越生死;另一方面关系又很薄,只有??块寸余的转生木板维系,叙起旧来,自然也写不下许多的离愁别绪。无论是流浪在宛阖正邪的夹缝中,还是辗转于峡江两岸的众生里,都重逾千斤,轻飘飘的话带不动。
奚平一言以蔽之:“?闭关来着。”
魏诚响:“?主要在百乱之地活动。”
转生木“沙沙”作响,魏诚响慢慢地收起情绪,讲起大宛的变化与澜沧山下的晚秋红。
奚平很少插嘴,??边不动声色地听,??边将他五年来得到的零碎信息往??起归拢:太子登基,姚家应该松口气了,不知道子明兄还窜不窜稀了。
家国平安,三哥也平安……这开明修士搞的,花玄隐山的钱养自己的人,取众多自以为有情怀的邪祟之长,不比周家列祖列宗在无渡海里抠索高明?现在是七月了,老太太过寿,他应该回金平了。
五年,那老太太八十了啊……
奚平这念头只一闪,就果断打住了——他回不去,惦记??没用,白添愁绪,不如专注眼前:“你说秋杀能操纵晚秋红杀人,还能和那些树融为一???”
魏诚响道:“所以我??直怀疑她是个树妖。”
奚平:“……”
阿响算是转生木领着入玄门的,所以她不觉得“草木有神通”是什么稀奇事。
其实所谓“妖怪”只是民间幻想,世上最接近“妖”的,应该是蜀人豢养的灵兽,普通草木禽兽是不可能“修炼成精”的——天天拿灵石灌??不行,顶多变异出点丹药原料,仙草和凡草的区别就是“能不能吃”和“怎么吃”,灵智不会凭空长出来。
能把??种草木当自己身体??样操控,只有??种情况,就是“伴生木”。
这是奚平融合了元洄的正副隐骨后才知道的。
??些高手在蝉蜕时,会催生出一种世上原本不存在的草木,叫做“伴生”,比如元洄的转生木。即使人死了,草木也能找到适宜生存的环境,??直生生不息下去。
后人机缘巧合得到了某些关键传承,就能“继承”这种伴生木。
然而古怪之处在于,各大门派都有蝉蜕祖宗坐镇,但奚平从来没听说过谁有“伴生木”,所以他以为这是元洄特殊。
现在看来,转生木不是孤例,晚秋红很可能也是一种“伴生木”。
怪不得秋杀能感觉到他存在,原来真是同类。
怪不得她的道看起来那么诡异——奚平围观了??场,她好像没有自己的法器和杀招,但能将死在她手上的人真元整个“吞”下去,以假乱真地使出来。对方的本命法器毫无凝滞,根本不知道主人换人了……直到她把别人遗留的真元耗尽。
晚秋红是寄生藤,这么看,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奚平:“先不说她,那个‘破法’认了你为主?你可以关吗?”
魏诚响摇摇头:“它号称无品阶,谁都能用,但?觉得是品阶太高,??许现存的修士参不透。?只能打开它,设好‘公理’,?和她约定,‘公理破’或者‘公理实现’,则破法终结——叔,你放心,?有分寸,陶县是不会消失的。”
奚平愣了愣:“什么叫‘公理破’或者‘公理实现’?”
“此间公理是‘七月初七,秋杀在仙宫夜宴’,秋杀??到仙宫,此地时间就是仙宫夜宴时,若她死在那或者中途离开,夜宴在人不在,‘她在仙宫夜宴’??条就不成立了,这叫做‘公理破’。‘公理实现’,是说破法???实现了这条公理,破法内?相通时自然解除——??就是人间真到了七月初七仙宫夜宴时,秋杀如果还在仙宫,破法正好能在那个时候把陶县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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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听完却没放心,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80、不平蝉(十四)
毋庸置疑, 人都是要以己度人的,不然就没有理解别人的依据。但有两条,一个是身份性格差异太大, 以己度他人之好恶喜悲须三思;一个是见识能力差异太大, 以己度他人之行动思虑须慎重。
秋杀无疑属于后面这种情况。比如奚平之前稀里糊涂的,就完全想象不到世上还会有“破法”这种东西。
这会儿奚平神魂归位, ??不是树没那个功能,他得出一身冷汗——他居然自以为是个跟秋杀差不多的大妖邪,拿他那一瓶底的见识去琢磨人家几百岁的老妖怪!
“不, 阿响, 你我想不出怎么破的局, 不见得能困住别人。我们都不知道她手里还有没有类似 ‘破法’的?通。”奚平沉声道,“你??看她目的。越往后,她对手就越多, 只要有一个高手令她苦战, 后面进来的敌人就会越攒越多, 这时候破法破,陶县重回人间, 外面还不知道有谁等着??她的命, 她被不被动?秋杀如?真心想把陶县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她不会不考虑自己的处境,不会答应你这坑她的终结约定。”
魏诚响闻言怔了片刻, 随后悚然一惊:“是,前辈,我托大了……我是不是不该来?”
“确实。”奚平心说。
不是他冷心冷性,主张有恩不报——而是在他听来,秋杀当年放过魏诚响就很不对劲。
阿响没有觉出不对, 因为她性格本来就那样,刺硬肚子软。
可是奚平琢磨了一下,易地而处,??是他师父不在了,照庭躲他八百年不见,然后当着他的面跟个陌生人跑了,他能气成葫芦,非得当场把狗剑人一起砸成渣才解恨。
秋杀当然不是他,但她身上血气从跟前一过都熏得人头都疼,难道在这方面能比他还大度?
奚平说道:“来都来了,再说该不该的没用。”
突然之间,他俩谁也没心思感伤颠沛的命运了,凑在一起,迅速?“破法”规则梳理了几遍,一无所获——魏诚响是破法镯的主人,她虽然不能完全控制破法,但类似于“仙宫夜宴范围如何界定”、“秋杀的本体不在,她神识控制晚秋红去了算不算”之类模糊的问题都是按她的想法来的,她甚至不会告诉秋杀,所以对方肯定没法利用规则玩文字游戏。
其次,破法“公理破”和“公理实现”两条,任意一条成立就行,同时成立当然更没问题,魏诚响简直把秋杀的路堵死了。
就在奚平开始怀疑是自己小人之心,疑?疑鬼时,突然,他灵感被触动了。
有高手靠近这里!
奚平立刻分出一半?识,顺着转生木飞出小院,见几丈远处站着一个赭衣男子,俊秀得有些女相,文质彬彬的。
唔?
居然有人进入时空静止的陶县之后,没有依着本能去找仙宫?
奚平没见过这人,只是觉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便在神识中对魏诚响说道:“玄隐的人。”
魏诚响一愣:前辈以前说起“玄隐”,会说“玄隐山”或者“玄隐内门”,以便跟天机阁之类的外门区分,偶尔还会漏出一两次“仙门”的说法,一听就是玄隐的仙尊——只有玄隐自己的人才?得出这门那门。
可方才,从他嘴里吐出“玄隐”两个字,却带着说不出的冰冷疏远。
??生?么事了?
没容她细想,那男子已经来到小院门前。却没动手敲门,先从怀里摸出了一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恰好他身后有一棵转生木,奚平悄无声息地将树枝压下,从那男子眼鼻间隙中透过镜片看了一眼,惊见院门和院墙上布满了不可见的铭文。
是秋杀留下的禁制。
奚平在楚国地下黑市混迹五年,古怪稀奇的铭文不知见过多少,却居然不太能看懂那些铭文字,只隔着镜片感觉到了字里行间森冷的杀意。
来人盯着那些铭文相了会儿面,大约也是无计可施,便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朗声道:“在下玄隐山林炽,求见破法主人。”
?么,点金手?!
奚平:“是他?”
魏诚响:“是谁?”
奚平:“……”
不是刚说完吗?
随即他意识到了?么:“等等,你听不见他说话?”
魏诚响莫名其妙:“他说话了?”
一人一树面面相觑片刻,魏诚响的脸色微沉。
奚平将才滋生出来的侥幸抹了——秋杀不单保护她,也?她与外人隔绝了。唯一不受限制的就是他这转生木里的“树妖”,同样有伴生木的秋杀知道他能直接通过灵台与阿响说话,外物阻拦不了。
毫无疑问,秋杀认为他这个“同类”利益一致,甚至指望他暗中帮忙。
林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便又说道:“我在南海听说了陶县的异状,当时觉得很像‘破法’,却一直不敢相信。因为破法是我见过最挑剔的??器,能改换周遭一切规则,不想现身的时候,就算蝉蜕来了也逮不住。当年……”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话别开了:“她绝不会选择秋杀那种残忍嗜杀之人。这位道友,破法选择你,我相信你不管是什么身份,必持身清正,凡事问心无愧。我没有恶意,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奚平一字不落地将这话转述??了魏诚响。
天杀的晚秋红,害他在这当学舌八哥。
学完,奚平本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魏诚响的样子——她手腕搭在膝头,天生的长手长脚,垂下来的手指关节微微凸起,上面有很多茧。
他一愣,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小女孩子了,便又把话咽了。
?然,魏诚响也没像少女时那样,慌里慌张地征询他的意见。她很沉得住气地用手指敲打着膝盖,没吭声,等着听林炽怎么说。
半晌得不到回音的林炽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不堪的?色,好像被迫唱可笑的独角戏在折磨他,看得奚平都替他尴尬起来。
片刻,林炽叹了口气,又硬着头皮说道:“尊驾选择站在秋杀那边,自然是要防备我的,大概也不信我。我进入陶县之后这几日四处观察,??现此间‘破法公理’似乎与时间有关,不知我揣测得对不对……我只是想告诉尊驾一声,时间非常危险,一旦出岔,陶县可能会永远消失。秋杀是不是从来没有透露过,除了‘破法’,她手里还有‘望川’?”
望川!
奚平突然想起来,秋杀借徐汝成??三哥写信,也提到过这个东西。
魏诚响轻轻摇了摇头,敲打着膝盖的手指停下,她一开口就是熟练的低沉男声:“请教点金手,望川是什么?”
奚平本想替她转述,却见她话出口的刹那,院门上两个铭文字就那么蒸发了,她的声音畅通无阻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是了,破法中没有??度,?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非常随机,能挡住镀月峰主的铭文被小小半仙一句话戳破自然也不足为奇。
奚平知道仙器之间可能会因属性不合互相排斥,升灵级以上的仙器甚至可能排斥属性不合的人。可他从来没见过破法这么……灵得活见鬼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甚至感觉它是活的,有自己的意志。
林炽终于得到回应,如蒙大赦似的,他松了口气:“‘破法’是在一定范围内破坏天规地则,‘望川’则能把人渡到任何地方。”
魏诚响坐正了:“包括‘破法’内外吗?”
“没有人试过,”林炽低声道,“ ‘望川’只能用三次。”
破法也有使用限制——撑到极限,基本也就能管陶县这么大的地方,但它好歹是可以反复用的,望川却只能用三次。这两样仙器都是动了底层规则的东西,近乎神魔之物,无??用品级区分,一定是使用条件越苛刻的越高端。
也就是说,望川能穿透“破法”的可能性极高。
魏诚响定了定?,通过灵台,飞快地对奚平说道:“不,那应该也只是她??自己留的后手,万一破法对她不利,她可以随时逃出去。望川应该不会危及陶县,破法到了点一定会终结,因为不管秋杀人在哪,只要公理不破就是实现,实现不了就是公理破了,哪怕她能用‘望川’卡着那个时点离开。”
奚平却缓缓抽了口气:“阿响,不是那么算的……娘的,这惠湘君到底是什么人?难怪八百年前五大仙门联手杀她一个升灵。”
“?么?”
“‘望川’如?真能带她去任何地方,她是可以既不让公理破,又不让公理实现的——她只要在那个时点之前一瞬发动望川,带着她把那个时点跳过去。仙宫夜宴不会在一瞬间结束,她还在夜宴上,公理不破,但时点交汇的那一瞬间没有秋杀,公理不能实现。”
魏诚响听得脑门疼,在林炽面前保持着沉默高深的形象,悄悄对奚平道:“望川还能带她跳时间?不是,前辈,我乱了……那不可能。望川??是这么?通广大,她干吗不回到过去,惠湘君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救下来?或者干脆回到五圣建灵山之前,那她岂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以为所欲为了?”
“望川肯定不能,时间是因?铁律,但……”
奚平后半句话几乎和林炽重合在一起。
奚平:“这里是在‘破法’内。”
林炽:“而且这里可是在‘破法’内啊。”
破法内,除了“公理”,一切铁律皆无效。
两者叠加,真能逆转阴阳与光阴。
林炽轻声说道:“事后她可以用望川回到人间,如?我没算错,望川以前应该用过一次,正好还剩两次。”
而陶县从人世间消失,带走半个玄门……以及背叛了她的破法镯。
魏诚响脚心都开始冒凉气,一口咬住自己舌尖。满口血腥味中,她闭了闭眼,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对奚平说道:“是我的错,陶县真没了,我万死难赎其咎。但破法镯一旦启动,没有人能停下来,除非我死……前辈,百乱之地和大宛边境上,原南阖跋靖县往南十六里有个小村,我收留了一些有?智的百乱??,因我缘故,他们崇拜转生木,种了好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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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打断她:“瞎壮烈?么,我管不了。”
在“破法”外,他根本离不开?像,她还一杆子??他支到百乱之地了,真会派活。
“除非你死是谁说的?”奚平幽幽地问道,“你自己试过吗?”
魏诚响:“……”
对了,是秋杀一直在暗示:她这破法镯主人要保重小命,她一死破法就得终结。
“你活着都控制不了那破镯子,它还管你死不死?”奚平道,“快别扯淡了,你就是个镯子架,想得到多。快问姓林的怎么办。”
魏诚响依言转向林炽,?破法镯的公理和终结条件说了一遍:“林大师,你有没有办???”
林炽听完良久没言语,半晌冲天苦笑了一声,一言不??,转身就走。
魏诚响:“林大师?”
“我不是大师,”林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同她相比,我不过是个手工匠人……她的遗作我参不透,没办??。秋杀??杀的名单上,我大概还排在项肇之前,既如此,我就不??耽搁了。”
魏诚响:“等……”
奚平:“……”
这俩玩意绝了,有问题不解决问题,自杀倒都挺积极。
他情急之下,路边几棵转生木的根集体冒出来,绊在林炽脚下,与此同时,一道符咒从转生木里飞了出去,直拍??林炽后心。
“??我站住!”
81、不平蝉(十五)
林炽猝不及防遭了偷袭, 仓促间,只来得及回?撑起薄薄一层灵气挡在身后,那道来历不明的符咒洞穿了他的防护, 拍到了他护身法衣????消散, 将他整个人搡了出去。再加??脚下被树根一绊,堂堂镀月峰主差点摔个??马趴。林炽踩着醉酒步踉跄出一丈多远, 撞在了墙??。
只能透过铭文缝隙?声的魏诚响:“……”
什么动静?
奚平:“……”
林??师这四肢怕不是头来时候刚换??的,怎么看着这么新?
他简直有些恍惚起来:他是不是还忘了点别的?他确实是个筑基来着吧……筑了个空虚没道?的那??
当年东海??,他拿着师父的一道剑气把林昭?腿都削软了;方??那些误入升灵战场的筑基修士也都像滴在热锅里的水, 落地就蒸发——怎么就他, 不光能在升灵战场里自由穿梭, 连镀月峰主都敢打?
林炽狼狈地扶着墙站住了:“尊驾何方神圣?”
林??师不是太岁信徒,也没往转生木??吐过血,奚平不能直接跟他说话, ??收回杂七杂八的念头, 用灵气在地??划道:“林峰主留步。”
林炽低头一看, 见那字是正经八百的宛字……不知为什么,字迹还有点眼熟。
不等他追忆, ??见那撇捺乱飞的字工整文静了一点, 又写道:“我或许有办法可以试一试,阁下若是投胎不太着急,能否帮个忙?”
十七里镇仙宫——
分明是盛夏六月……不, 七月初的天,仙宫周围却缠起了漫山遍野的晚秋红。错乱了季节的寄生藤条霸道地将仙宫周围一应花草树木都给清了,转生木也不能幸免。
要不是那些晚秋红好像顾忌着什么,只在芥子笼罩的范围内活动,恐怕这会儿整个陶县都给它占满了。
此时, 一个来自北历昆仑的剑修赤红着眼,一剑斩向那些晚秋红。
这昆仑剑修名叫做成玉,也是北边成名许久的人物,被师门派到楚地来“诛邪”,本没太将秋杀当回事——??“两岁”的升灵初期,境界都不一定稳了。项肇阴沟翻船,只能证明南人确实没几个拿得出?的剑修罢了——他这回来,还带了几个百五十岁以内筑基的好苗子来历练,都是下一个五百年的昆仑名剑,谁知一代英??,都因他一时冒进折在了这里。
成玉一剑将地面劈??数十尺之深,诡异的晚秋红被他连根翻起,他看清了那鬼藤的根,头皮都奓起来了——只见那些寄生藤不是扎根在草木??的,凸起的根系缠的是人尸,里面有不少熟面孔!
死在这里的筑基修士已经只剩灵骨,肉身尚在的都是升灵以??。成玉一眼认出不远处的一具尸体正是他一位同门。
可他进陶县之前收到消息说,这位同门还在路??,怎会赶在他前面死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把乱成一锅粥的脑浆平复下来,那扎根在他同门身??的寄生藤条就凶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声势浩??的剑气迎面拍下。成玉??喝一声,狼狈抵挡,本命剑??震出了裂纹。他连退数尺,惊骇交加——方??那道剑气他闭眼也不会认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昆仑九剑。
那吸附在同门身??的寄生藤好像吸走了人全部的真元与修为!
成玉瞳孔微微放??,扫过漫山遍野的晚秋红:如果每一簇藤条都长在尸身??,那等于说……所有之前死在这里的人都成了秋杀的傀儡!她有一支升灵护卫!
怎么可能?
就算????真有能吞人修为的邪道,她也是升灵阶,怎么可能容纳下这么多同等级的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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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略微有些低沉的??声哼唱着《楚??渔歌》,从那些微微颤抖的红叶??传出来:“峡水南去兮,东望渝渚;细浪靡靡兮,与?子同渡——”
“我不信!”成玉蓦地握紧了?中剑,悍然迎??漫天藤条,“给我出来!”
藤条中应声走出一个人,秋杀满身满头都被血染过了一遍,?中提着死人的本命剑,两把同源的昆仑九剑撞在一起,她的歌声骤然尖锐,尾音变成了哨声。成玉再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他背后的藤条陡然撕??一条口子,一只被哨声操控的南蜀灵兽一口朝他咬了下来。
成玉把?一横,剑锋出则不回头,一丝神也不往身后分,双?将重剑往下压去。剑刃几乎压在秋杀鼻尖??,几缕长发被剑风扫了下来,灵兽的獠牙也要碰到剑修的天灵盖。
就在这时,只?一声断喝,一道极亮的火光破空而来,竟不落地,正好插在灵兽和成玉之间。
秋杀?中剑断,被晚秋红缠住的昆仑剑修尸身??真元耗尽,转瞬分崩离析,而她像只锈色的??蛾子往后飘去,错??剑风,暴起的晚秋红树藤仓促地挡在她面前,都被逐霜破雪的昆仑剑削断,那剑气堪堪逼至她身前,在那张妖异的美人脸??落下一条血痕。
她操控的灵兽落地时鼻尖擦在火苗??,疼得??吼一声往后退去,再不?哨声指挥,蜷在火焰圈里不敢动了。
“火灵笼……”秋杀伸出舌头舔去脸颊??血迹——她连舌头都比别人长,能轻松碰到自己鼻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映着火光,要烧起来了似的,她灼灼地盯着一个方向,“胆小鬼,你可算是敢露面了,怎么,挑到你愿意抱的??腿了?”
成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赭衣男子坐着一只两人高的青鸾鸟从天而降,脸色比满地的死人还白。
成玉从未见过这样??的青鸾,再一看,那祥瑞鸟双目是一对透亮的白灵……它竟是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仙器。
“多谢,”来自北方的剑修迅速把气喘匀了,朝来人一拱?:“多谢,昆仑成玉。”
赭衣男子目光与他碰了一下,迅速移??,只冷淡客气地一点头:“玄隐林炽。”
成玉吃了一惊:“点金??”
秋杀??笑:“他也配?”
林炽没有反驳,?指尖夹了张符咒在自己喉间一抹,他的声音瞬间在整个芥子中扩散??:“诸位……”
他一??口,秋杀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隼,扑了??去。青鸾载着林炽扶摇而起,烧白灵的仙器果然不同凡响,真青鸾都不能这么飞!
秋杀身法有多快,青鸾仙器就有多快,它竟不用人控制,会随身后的追踪者自己调整速度和方向,林炽背?似的,声音平得好似盛夏的峡江:“我等此时都在一个名为‘破法’的法器中,法器将我们所有人拉到了七月初七,若在外界时间过了七月初七仙宫夜宴前,秋杀不死,陶县将再无法回到人……”
他最后一个字没说完,芥子里的晚秋红已经暴动起来,十多处藤条冲天而起,每一根合抱粗的藤里面幻化出一个秋杀,不知从哪个倒霉剑修那里吞噬的剑气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林炽没慌,座下青鸾翅膀伸长变形,花苞似的将他包裹起来,堪堪扛住了秋杀的剑。
“你个,缩头,王八!”秋杀不依不饶,话音每一顿,??掀起一拨山呼海啸的剑风,砸向裹住他的仙器,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这哪里是个升灵初期!
林炽躲在黑布隆冬的仙器里,眼看仙器被那??妖邪砸出了缝,白灵越来越黯淡,他打不还?骂不还口,也不着个急,就幽幽地给那裂缝相面。
“你害她身死道消,还有脸拿着她的东西欺??盗名,??言不惭点金?,给我滚出来!受死!”
林炽又叹了口气——奚平怀疑这位林??师是打铁打多了,肺有点问题,唉声连着叹气,活像个刚死完全家的小鳏夫。
此时,奚平分出了一缕神识,就躲在林炽袖中的转生木牌??。
这位镀月峰主乃是奚平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欺负的升灵,没有之一。让他滴一滴血到转生木牌??,奚平还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讨价还价,谁知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林炽就取血滴了,坦坦荡荡地摆明了态度——随??你暗算,明算也??,反正我活腻了。
这会儿奚平忍不住??口道:“林峰主……”
林炽:“唉,她说得对。”
奚平:“……”
谁管她对不对!
你先把我让你说的话说完再死啊,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林峰主,求你了!
只?“喀”一声,护着林炽的仙器生生被秋杀砸裂了,凛冽的剑气扑面而来,幸好此时被困在仙宫中的??他修士回过了神来,昆仑成玉率先一剑飞来,替林炽挡了一下。
紧接着,一头不知名的南蜀灵兽和符咒同时飞过来,符咒荡??张牙舞爪的晚秋红,灵兽接住了半空中掉下去的林炽。被晚秋红困在仙宫各处没头苍蝇似的修士们纷纷聚拢过来。
奚平快没脾气了:“快说!”
灵兽载着林炽与一缕腥风擦肩而过,那林??师总算想起了自己要干吗,接茬“背?”道:“破法不在她???,破法主人是她同伙,修为不高,就藏身在陶县边缘,被铭文隔绝了。”
说完,他报了魏诚响的地址:“诸位道友有擅铭文的,请去看看。”
修士中几个铭文高?立刻对视一眼,退出战圈,剑修们和符咒随即补??空缺,颇有默契地挡住秋杀。
魏诚响被院里陡然亮起来的铭文惊动,就知道“救她”的人来了。
奚平计划第一步,就是要把她从那小院里放出来。
奚平猜,虽然魏诚响死了破法镯不一定会停,但没了主人,对仙器肯定也有影响,否则破法镯一启动秋杀就杀人灭口了,根本不必留着她泄露破法??。圈着魏诚响,肯定是为了保护她直到仙宫夜宴时间点。
秋杀将阿响放在一个远离十七里镇的小院里,仙宫那头打起来,两头兼顾肯定够呛。那么万一魏诚响藏身之地被人发现,或是她自己叛变要出去怎么办?
秋杀一定做了别的准备。??妖邪太狡猾,奚平主张不贸然??动,先让这帮名门正派给趟个雷。
此时,几个来自三岳的铭文高?围住了小院,神色都十分凝重,只觉这院墙外的铭文之古?见所未见。
几人谨慎地合计了片刻????始破铭,奚平透过转生木看见,就在院墙外铭文??刚破??一条缝隙,院中突然卷起了灵气暴风。墙里、地面、包括魏诚响身??全是层层叠叠的铭文,什么时候布下的,他俩竟然谁也没察觉到!
只?一声巨响,几??高?猝不及防地被炸飞了出去,不知是死是活,院门口的地面几乎碎出口井!
如果魏诚响是自己要出去,此时正好站在门口,以她这小小半仙的修为,人应该已经被搅碎了。
下一刻,魏诚响凭空消失,奚平暗道一声“侥幸”,在转生木里的神识紧跟??她。
果然,他猜得八/九不离十,魏诚响没了会对破法有影响,但不可能让破法停下。要是有别人想抓她,她当时肯定不会往门口凑,秋杀的“后?”会把她转移到别处;而要是她自己叛变,那留着她这破法镯主人弊??于利,秋杀会干脆弄死她“断尾”。
逃过一劫的魏诚响被传送到了陶县另一处边缘,几乎到了与十七里镇仙宫相距最远的地方,她踉跄着站稳,身??铭文消失了,?还在抖。
奚平神识一扫,此地正好距离徐汝成不远。
天意!
他立刻给徐??宝传了信:“过来替我接应个人!”
仙宫中,成玉抓着林炽躲??了一条晚秋红树藤,飞快地问道:“林??师,请问怎么知道外面时间走到哪了?”
林炽道:“越早进入陶县的,到的越晚,若我没记错,陶县是六月十六凌晨消失的,那天天亮之前进来的人就是最后一批,见了他们,留给我们的机会就不多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三岳修士骇然变色:“我……我是十六夜里进来的!”
“什么?!”
一时间,连林炽也微微一滞。
奚平忙问道:“怎会这么快?”
按他预想,即使他们在破法里面无法准确感觉到外面时间流逝,那也是整整二十天,总不会是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的。林炽是六月底??进入陶县的,他找到魏诚响时,外面应该至少还有一多半时间??对!
林炽?量片刻:“恐怕还是因为‘破法’,她不喜欢被强??突破,喜欢‘实现’。因此她会不动声色地修改规则,有利于自己‘实现’。六月十六那会儿??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天误入陶县的修士很多,对秋杀来说,是临近‘实现点’就越危险,所以破法会极力压缩这段时间。还有……恐怕也是因为你我。”
奚平崩溃道:“这里面怎么还有我的事?”
“那位小魏兄弟将此间??说给了你我,无形中增加了??被破的风险,恐怕导致破法镯进一步压缩了时间。”
奚平:“……”
一个破仙器,居然还有自己的好恶!怎么这么事儿啊!
他被人活生生地强??供奉了五年,讨厌吃腌物这事谁在乎了?
林炽话音没落,不远处就传来人声和叫骂声。
六月十六当天误闯陶县的人是最多的,??批的修士到了,而那暗处的破法镯还在加速时间!
??宛渝州,金乌西沉,夏末秋初的蝉声聒噪得仿佛要沸腾。
周楹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应该快见到项竟了……‘项肇’、‘项竟’,这兄弟俩,名字还挺有意?,名里带命似的。”
白令有些坐立不安,反复将通讯仙器掏出来看,准备了一打白纸替身:“主??,林??师也在里面,据说他也曾与惠湘君交情甚笃,他必定知道破法的事吧?他能猜出破法??吗?”
“或许,炼器道很少有特别蠢的。”周楹颈间护?莲一闪,似乎不愿意他这样说自己的制作者,周楹没?它,继续道,“所以秋杀要是还没死,里面人现在应该已经疯了。”
陶县里的修士确实已经疯了,陆续进入仙宫的人自报是六月十六戌时、申时……转眼过了午时,继续往前。
瞬息之间,就有一个时辰指间沙似的溜过。
而秋杀仿佛知道破法在帮她,干脆“化”在了满仙宫的晚秋红里,到处都是她,到处都不是她!
裹着升灵战场的芥子一直在膨胀,此时几乎已经到了十七里镇的边缘,被撑得摇摇欲坠。无意中,杀红眼的成玉一剑没收住,剑风刺破了芥子边缘。
而此时,除了探边的徐汝成等人,另一拨陆吾方??将最后的?弱病残撤出十七里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晚秋红为躲昆仑剑修的剑,从芥子里探了出去,将一棵转生木的?树缠断了根,往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头??砸去。
奚平:“你娘的秋杀!”
阴影压下来,?人愕然地抬起头,却见眼看要砸在自己头顶??的转生木竟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卡在了半空。
?人呆呆地瞪??了昏花的?眼:“太岁……”
奚平:“走??!”
赶来的陆吾忙将人拽走,??树轰然倒下。
下一刻,陶县??空却有一道惊雷闪过,直接劈在了脱离芥子的晚秋红树藤??。
一众升灵高?被这炸雷吓了一跳。
破法又在闹什么幺,怎么突然有天劫?
奚平抬起头:对了,秋杀发过誓,不得伤及无辜,否则必遭破法反噬。
林炽喃喃道:“原来她伤及凡人会遭破法反噬……”
奚平厉声喝道:“林炽!”
可是晚了,林炽已经说出来了。
“嗯?怎么……”林炽还没反应过来,??见南蜀和三岳同时有修士朝那芥子边缘出?。
芥子撑了这么久,本来就快不??了,哪遭得住这么多升灵群殴?顿时崩了,升灵战场的余波把十七里镇的地脉都掀了。
林炽变了脸色:“诸位道友!”
你们这是干什么?道?都不要了吗?!
他灵台里传来那“太岁”的冷笑:“反正过了点弄不死秋杀,陶县也得消失,在人家看来,牺牲这一点十七里镇周围的蝼蚁救全县天经地??,哪里有违道??道?挺好的。”
成玉别过头不往外看,一剑斩向仙宫里的晚秋红。
与此同时,众多升灵高?的法器落雨似的砸在秋杀容身的树藤??,十七里镇内外跟着地动山摇,天劫悬在头顶“隆隆”作响,警告秋杀不得违誓。
秋杀??笑,笑声在整个仙宫回响,几乎与雷鸣起了共振:“好!名门正派!漂亮!”
“轰”——
她不管天劫,悍然反击,要震裂人耳的雷笔直地落在了晚秋红??。
升灵的灵气撞在一起,横扫出去,要将整个陶县夷为平地!
就在这时,整个十七里镇周围的转生木突然疯长起来,整个仙宫里存的灵石都朝那些转生木涌过去。
晚秋红本能地想争夺灵气疗伤,秋杀却?念一动,止住了蠢蠢欲动的树藤:“咳咳……哎哟……咳,热闹看够了,你终于也按捺不住出?了?”
只见那些路边斜腰拉胯的转生木活了似的,从树根??始爆发,粗壮的根系一缕一缕地顶破地面,堪堪堵住了裂??的地缝,扛住了摇摇欲坠的房舍,而树身在疯狂地吸着升灵战场中外泄的灵气。
秋杀笑道:“得了,让给你。”
在人们目瞪口呆中,转生木这?原本最多只能长丈余高的糟木头树成了精似的,长成了参天巨树,将升灵战场围了起来。
紧接着,不知哪棵树的树冠一晃,一道符咒毫无征兆地飞了出来,直接将附近一个三岳修士从半空砸了下去。
除了剑修之类的修士会锻体,走??他道的修士不见得精通武艺。与人对战,都是靠自己灵感指挥,因此??部分修士动?就是比拼修为品阶罢了。
可在破法中,那些树打出来的符咒却好似天谴,完全不触动修士灵感。
一时间,众升灵都像差点被绊了个??马趴的林炽一样,根本反应不过来,方??打出去的灵气全被转生木“退还”了回去,好不狼狈。
一只蝉??约是吓傻了,趴在转生木树干??,这样都没飞走,振翅叫了一声。
回过神来的楚民不知是谁先喊道:“快看,烟云柳!是太岁!”
“太岁!”
劫后余生的人们跪了下来。
“太岁显灵了!”
晚秋红从有意避??转生木,秋杀抬头看了一眼仙宫永远酉时的天,笑了:“‘太岁’……呵,这地方马??归你了,以后你就是陶县的真神,真让人羡慕啊。”
她话音刚落,一个找不着北的人出现在了仙宫里,震惊地望着一片废墟和满地妖藤。
六月十六凌晨进入陶县的项竟到了。
最后一个人。
82、不平蝉(十六)
在无声无人之处, 三岳项竟从六月十六一直困到了七月初七,若非升灵高手心志坚定,非得疯了不可。此时骤然落在血腥气冲天的晚秋红中, 项竟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熟悉的剑气已经靠近过来。
大哥?
不,不对!
项竟飞身躲开, 一个看不清的人影手持修罗剑,朝他连砍三剑。
他一边仓皇闪避,一边竭尽全力想要看清对方, 快如闪电的三剑落下, 修罗剑毫无征兆地粉碎, 项肇的真元耗尽,灰飞烟灭。
项竟脑子里“嗡”一声,心神巨震, 不提防耳边突然一声巨响, 一对来自南蜀的大钹几乎将他三魂七魄敲了出来, 项竟的身形顿时卡在了那里,下一刻, 几根晚秋红同时穿透他胸腹及眉心, 直接夺走了他的真元。
然后他听见一个低?柔和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的晚秋红看得?你,是你不知积了多少世的福份,你还敢跟我拿乔?说句不中听的, 一个小小项氏旁支,还不知刮着何人膏脂、借着何人东风入的道,因果报应真追究起来,你来路干净么?”
那是……
项竟目眦欲裂,五官都张开到了极致。
那是很久以前, 他亲口吐过的狂言:“我项家人看得?她,是她不知积了多少世的福份,她还敢跟我大哥拿乔?说句不中听的,一个小小民间修士,还不知走的什么邪路入的道,玄门真追究起来,她来路干净么?”
“东衡三岳姓项,大楚姓项,这江山是我家的,灵山也是我家的。”
“陶县姓秋,七月初七也姓秋,”一张嫣红的嘴唇凑近他耳边,秋杀得略弯下腰才能够到他,被打散的长发蛇似的垂在项竟身上,“你的真元是我的了,你的命也是我的……哈哈哈。”
秋杀一露面,升灵修士们的攻势就山呼海啸地朝她招呼了过来。
她浑不在意地将项竟的尸身拉扯到地下,把她在晚秋红里积攒的所有真元都朝那汹涌的灵气撞了出去。
此时仙宫,半空中的升灵修士雪花似的陨落,地下被晚秋红缠绕的尸体一具接一具的灰飞烟灭。她不管周围转生木林能不能接住这么多灵气,也不管破法中的天劫会不??将她烤成焦炭。
天地可破,诸神可杀,众生自求多福去吧,关老娘屁事!
可惜林炽那缩头乌龟躲在他的壳里,藏在转生木林中不出来。
??玉被晚秋红的藤条抽飞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旁边一个南蜀修士被蜀国自己的灵兽咬掉了一半,他经脉剧痛,真元已经行将耗尽。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林炽的传音:“让开。”
??玉想也不想飞身闪避,海啸似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来自昆仑的剑修骇然抬头,见一道赭衣身影一闪,林炽双手结印,一道符咒脱手。
周围转生木林从升灵战场上吸的灵气全顺着那道符咒盖在了晚秋红身?。
十七里镇的大地陡然塌陷,那盘踞在全镇的晚秋红被林炽这一道符咒砸进了地下!
??玉骇然——这片诡异的转生木林竟是点金手操控的!
玄隐山点金手鲜少露面,??名八百年,果然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点金手整个人晃了晃,脸色更白了,转生木里的“太岁”在冲着他的灵台咆哮:“杀招!林大师!你这不是封镇符咒吗?你把她镇住干什么,圈起来养大吗?恕我直言,她再大就有你两个高了!”
笔趣阁
林炽经脉都快给符咒余波冲断了,虚弱地说道:“升灵级的攻击符咒我就能想起这一个……”
“罗青石到底怎么让你从潜修寺毕业的?!”
还不如用他那些从邪祟那学来的野路子符!
林炽:“谁?”
奚平:“……”
忘了林娇羞岁数了,八百年前罗大个还不知道在哪座猴山?扯旗呢。
这时,奚平耳边响起一声冷哼,他悚然一惊,周转在树林里的灵气突然凝滞。
只见??片的转生木林突然毫无征兆地枯死了,枯死的树身上滋出了寄生的火红藤条。奚平分明没有身体,一时间却有种自己被扒皮吸髓般的错觉……大妖邪什么时候把晚秋红的种子埋进转生木周围的?!
“在陶县里做真神不够吗,你还想出去?姓林的给了你什么承诺?”寄生藤不断地将根系扎进转生木中,秋杀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贪心不足啊元洄后人,不过……你真当我对你毫无防备么?”
这时,渝州边境小镇?,报时的大钟“铛”一声响了,钟楼顶?冒出滚滚蒸汽。
白令猛地站了起来。
“别急。”周楹看着怀表,头也不抬——边陲小地方设备年久失修,镇?的破钟一?弦就快,大概得五下响完才是整点。
“铛——”第二声。
十七里镇的魏诚响已经到了转生木林边上,一时却寸步难行——林中参天大树都被晚秋红藤缠?了,她从?空一过就得被藤条扫下来。
坏了,这怎么过去?
“这鬼地方就要消失了。”秋杀想,“以后这些大人物们可就永远脱离五圣庇佑之地,要在传说中的邪神手下讨生活了。”
有意思,反正陶县就这么大,就这点灵气,好像养蛊,若干年以后,??是谁吃掉谁呢?
她感觉到怀中的望川在微微发烫,就烙在她胸口正中微微偏左的地方,好像她的心也是热的。
就在这时,她忽然“嘶”了一声,骤然将神识投到十七里镇外。
一缕烟升起,随即,她感觉到尖锐的刺痛——一个楚民点着了晚秋红的藤!
等等,她的藤怎会被凡人点着?
那火为什么只烧她不烧转生木?
绝望的凡人们很快发现那缠住了神树的藤怕火,不顾陆吾阻拦,纷纷围拢过来。
“烧它!烧它!”
奚平一愣之后笑了起来:“因为这里是破法啊。”
破法中,时空倒转,实?化虚,升灵与蝉蜕一文不值,凡人的愤怒能点着白灵和蓝玉。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冷热不均的转生木林起了风,奚平当机立断加了一道符咒,乘风将大火推高丈余,往缠在身?的妖藤上卷去。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三声:“铛——”
魏诚响扣住了手腕?不可捉摸的破法镯,她感觉不到时间,?是作为破法的主人,她感觉到破法的“实现点”快到了,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镯子已经高兴了起来……这事简直不能细想,一个镯子居然会“高兴”!
魏诚响再顾不?别的,一头往大火和浓烟的方向扎了进去:“前辈,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一棵身?火苗乱窜的转生木突然挡在她面前,魏诚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他,不减速地撞了?去。
转生木上浮起一个法阵,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徐汝??目瞪口呆:“这也行!”
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一头扎了进去……没留神旁边一根树枝从他怀中勾走了他的芥子。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四声:“铛——”
秋杀脸色先一冷,随后又松了,随便,反正时间就要到了。
一缕轻烟从她胸口涌出去。
轻烟很快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象,清瘦、削肩、脖颈修长,一条纤细的手腕?隐约叠着五六只玲珑的手镯,是古老传统的楚女打扮……八百年过去,现如今早就不时兴了。
秋杀抬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起烟处。
就在这时,一样东西飞了过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徐汝??刚从传送法阵中冲出去,就见那位自称姓魏的大兄弟眼都不眨,直接将自己的手齐腕剁了下来,旁边转生木上一道符咒将那断手送了出去!
徐汝??只来得及说了个“你”字,就给喷出去的血逆风溅了一头一脸。
疯了吗?
这是什么“伤敌一个自损八千”的神技!
魏诚响断手被符咒卷着,笔直地砸向秋杀,秋杀的五感都被烈火和浓烟遮蔽了,竟不及反应。
那一刻,秋杀眼睁睁地看着断手穿透了半空的薄烟。
“秋杀只是看着疯,一个精通法阵的人不可能癫,仔细想,她布局其实很周密,”片刻前,魏诚响藏身的小院里,奚平通过灵台对她和刚滴完血的林炽说道,“别看此人嘴上吹得厉害,要是没有绝对把握,她不??拿自己赌命,要杀她恐怕不容易。这样,林峰主先过去,告诉他们破法是什么,先让那些名……那些闯进来的人合力对付她试试。?你记着不要提望川和‘公理实现’,这事他们没必要知道,万一他们杀不动那妖邪,我们再想办法从秋杀身上夺走望川。”
林炽不嫌丢人地坦白道:“恐怕不行,我这些年在炼器道?越走越偏,修为没有寸进。要是别的道友都打不过,我就更没用了。至于望川,在不同人手?形态不同,她当年在湘君那里是一朵‘永春锦’花,现在就不清楚了。很可能摆在面前我都认不出来。”
魏诚响也说:“杀她可以一试,要从她身上拿东西就太难了,别说我们,蝉蜕长老都未必能行。”
奚平便问林炽:“林峰主,仙器有自己的属性,不合的仙器放在一起,反???互相掣肘,是不是?我记得有些仙器一拿出来,周围同等级之物都退避三舍……”
林炽听完皱了皱眉:“确实有这一说,?‘相互掣肘’也只是效果稍打折扣而已,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让同级别退避三舍……这么讨人嫌的仙器也挺罕见的。”
奚平:“……”
合着当年整个玄隐山猫嫌狗不待见的开窍仙器就那么几件,都让他挑走了。
“我身上的仙器都没什么脾气,”林炽又叹了口气,“唉,就算有,也不配和‘望川’相提并论。”
奚平也没指望过他,林大师的护心莲,跟当年“共此时印”与“缠魂丝”两大贱器都能友好相处,东西跟人一样好欺负。
奚平道:“那破法呢?”
林炽和魏诚响异口同声道:“破法?”
林炽踟蹰道:“这……我不知道,她……她当年没说过望川和破法不合。”
“我有一点想不通,”奚平道,“秋杀这样周密,为何要把破法主人放在这么远的地方,她不怕打起来兼顾不到?这里已经接近陶县边缘了,她应该不差那几个买房钱吧——还有,林峰主,澜沧惠湘君当年是怎么死的?”
林炽脸色当时就变了,像被人一嘴巴抽在了脸上。
奚平怕他现场寻短见,忙找补道:“不是,我不是打听她为什么……我的意思是,破法和望川叠加之后太逆天了,秋杀管不了破法,都能利用它送走半个玄门的人。这位惠湘君……呃,前辈,她可是破法和望川的亲主人,逼急了把五座灵山都送走也未尝不可,她是怎么被玄门逮住处决的?”
林炽沉默良久,才把刚才那口气倒?来,中气不足地问道:“你是说,破法和望川很有可能王不见王?”
奚平:“你见过这两样东西在同一场合出现吗?”
林炽一愣。
奚平:“咱们不如也赌一把试试。”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五声:“铛——”
魏诚响断手?,一只古朴的手镯乍现,没能完全成人形的轻烟倏地被它惊散了。
两样法器彼此避之唯恐不及似的,轻烟慌不择路地飞了出去,瞬间蹿到魏诚响身边,又仿佛是被破法主人身上讨厌的气息惊到了,先是在半空中急刹,又避开她,一头撞在了傻愣在旁边的徐汝??身上。
徐汝??:“……”
什么玩意?发生了什么事?
他本能地伸手一抓,发现落到他怀里的是一枚小小的人像,质地像琉璃,透明的石头里却仿佛滚着轻烟。
那人像把看得徐汝??一哆嗦——五官分明同大妖邪秋杀一模一样!
然而不等徐汝??看仔细,他就被转生木树藤卷起来扔了出去,耳边忽然响起“太岁”的声音:“这是你主上要的东西,拿着快走!”
陶县里,破法镯落地,陶县外,钟声消散,周楹手里的怀表一下跳到了酉时。
他提起的嘴角还没形??一个微?,神色突然凝固,猛地抬头看向白令放在一边的通讯仙器。
白令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他那很少动用灵气的主上人影一闪,一把抓起那仙器。
那一刹那,仙器上有一行熟悉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字一闪而过,然而只一个影,没能完全浮起来,就又被什么抹去了。
峡江对岸一阵狂风涌来,几乎吹散了周楹的发髻。
岸边炮兵哗然,徘徊了二十多天的浓雾骤然散开,陶县重现人间!
刚才那是什么?那到底写了什么字?!
周楹眼睛里瞬间要滴出血来。
陶县陆吾传出来的信里为何有他的气息?
他不是……
周楹脑子里万千思绪一时齐刷刷地断了片——他怀疑自己疯了。
“主……小心!“
白令一把护住丢了魂似的周楹,大宛边境?所有铭文大亮,遥远的玄隐山大阵沿南宛地脉扫过来,挡住了峡江对岸大部分的冲击。
只见峡江水无端起了几十丈高的洪峰,像有巨龙过江,朝两岸拍了过来,被国境?的铭文挡住。
白令百忙之中往那仙器上扫了一眼,见?面是陆吾发现陶县异状之后有些慌乱的汇报。慌归慌,?字仍写得横平竖直,公文似的规规矩矩、有条有理,一看就是靠谱的老田写的。
这怎么了?
白令心里讶异,也没有超出殿下预料的内容啊。
下一刻,半魔的灵感陡然被触动,
白令猛地抬起头,见天上升起一对月亮,一轮上弦月,一轮满月。
?满月?烙着一道人影。
“三岳这是……动了‘银月轮’?”
三岳银月轮恰如玄隐山劫钟,随意下凡必引发天劫,若没有蝉蜕老祖护法,绝不能出现在人间!
真有蝉蜕降世!
奚平早有准备,将徐汝??扔出去的同时,他毫不贪恋从升灵战场上吸来的灵气,将剩下的顺着庞大的根系散进了地下。
陶县——土地出名贫瘠的陶县一下发达了。
连杂草都长出了一人多高,南蜀古瘴气林也没有这样郁郁葱葱过。撂荒多年的土地上,砂砾闪闪发光,竟呈现出类似青矿的质地。
转生木混在其中立刻不突兀了!
他才刚把灵气散出去,熟悉的桎梏感和压迫感再次传来,奚平立刻知道,破法实现,陶县返回人间了!
他自由自在的神识立刻被拘了回去——只是这一次,除了徐汝??的络子和仙宫地下密室里的神像,他还多了阿响和林炽身?的转生木牌可以跻身。
奚平其实感觉经此一役,自己的神识比之前强悍了不是一点半点,?他丝毫没有试着反抗,乖乖滚回去关禁闭——他的灵感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快跑,有大人物来了,这??儿自由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他的神识刚从转生木中被拽走,随后,一道“月光”便从天而降。
那“月光”落下时,所有狗命尚在的修士都在温柔的“月光”中闭上眼。
“月光”如水扫过,异常生长的草木全部枯萎,闪闪发光的青矿田变得比之前更加黯淡,整个陶县几乎被这月光扫成一片大沙漠!
最后,那“月光”来到蛇王仙宫,漫山的晚秋红登时被霜冻住了似的,张牙舞爪的藤条都僵在了半空,一簇皎洁的光落在九尺高的女人身上。
周围一片黯淡,只有她的身影定格在了光里,让人想起金平最繁华的歌舞场中,追着名伶的舞台光。
此时,天地就是她的舞台,这一出是她的独角戏。
她仍伸着手,抬着头,大睁着双眼,似乎在够着什么可望不可即之物,周遭一片寂静。
片刻后,天上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女人的身影像沙子堆??的一样,散了。
陶县一片死寂,只剩蝉声。
83、不平蝉(终)
峡江?水?似被月光牵引?潮, 悄悄提起,?叹息似?落了回去。
水下鱼群呆呆地悬浮着,被半魔事先种下?替身纸人从张开?鱼嘴里飘出来, ????浮上水面, 就纷纷消失了。
??光陶县,陶县周遭方圆百里全被“月光”扫过, 悄悄潜入楚国,附在凡人身上?纸人也渐次灰飞烟灭。
对岸?白令?像被火烧着了,要???国境阻隔, 他这污秽?半魔?被银月轮一瓢月光带?。
他强忍灼痛没吱声, 拦腰拽住周楹:“主上, 若来?只?蝉蜕,我们还有机会。可银月轮乃天道,三岳请下天劫, 道外通杀!??管您?拿什么东?, 来日方?啊主上!”
还拿什么东?……
周楹蓦地转头:“他在陶县。”
白令一呆:“谁?谁在陶县?”
“士庸……士庸……?放开!”
“啊????……”白令情急之下双瞳陡然变白, 贴在周楹身上挡灾?替身纸人化开,趁周楹心神震荡?迅速钻进他心口。
周楹一下被定住, 百骸中?像被灌了桶凉水。
“属下万死。”白令把他捞回来, 飞快地说道,“世子爷要?还在,他怎会五年??回侯府?您怎会一点都感觉??到?就算?他遗……遗留下?什么东?, 也??会在陶县这种穷乡僻壤啊,这地方与他有什么瓜葛?他都未必知道大宛渝州在哪啊!”
周楹充耳??闻,死死地盯着对岸。
他身???动,人???及,?一瞬间, 仿佛回到了无渡海底——被命运玩意儿似?拿捏着,心有摧山之怒,只?无?。
只?无?。
白令刹?间看懂了他眼睛里深重?杀机,闭了嘴,一言??发地跪在一边。
而绝望?“月光”就?样扫过去了。
三岳?银月轮与玄隐劫钟?一个级别?镇山神器,同属于灵山?化身。
奚平曾“有幸”见过劫钟两次,都没看仔细:第一次他自己玩砸了,全靠端睿大?公主给捏着才没化灰,只恨??得?钟?敲快点;第二次他人事??省,睁眼?,劫钟已经只剩余波,周氏数十代养出来?魔物被?大钟敲入了土。
直到这一刻,他?神识仓皇脱离转生木?,与?“月光”擦肩而过,奚平才明白,为何百代以来,古今狂徒们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地挑战天道。
为何周氏出了一代?一代?天才和疯子,却只??出在海底养魔这种上??得台面?馊主意。
???可违、??可逆、??可捉摸,像雷雨落地、逝水??归。
??无处??在,无声无息。
生在其中?人习惯了一切,以为日月星辰皆属理所当然,轻狂??知敬畏。可?原来真正?天劫落下?,最傲慢??羁?灵魂也提??起丁点?反抗念头。
秋杀影子似?,被月光抹去,在场所有人都跟着恍惚了起来,仿佛陶县惊魂二十天?一场梦。
升灵尚有神智,筑基目光迷离,半仙们则几乎人人都一脸空白。
一把火烧了妖藤?凡人们和夜色一起闭上了眼。
破法?一场诞妄?梦,他们在梦里握住了自己?命,狂欢一场,??醒来就会忘了一切,依旧同牛羊一般温驯。
唯独徐汝成,方才被他攥在手心里?人像化??一缕烟,渗进了他手心里,像?在他手心戳了根冰锥。“月光”一扫过去他就醒了,??明所以地看着同伴们呆滞?面孔,他才要爬起来叫人,耳边就传来太岁一声低喝:“别动!”
与此同?,一片薄纱落在魏诚响身上。
林炽?声音透过转生木敲在她耳膜上:“藏?,别看,别?奇!”
魏诚响激灵一下,神智和记忆骤然回笼,伤处这才钻心地疼了起来。
但终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邪祟”都知道轻重,魏诚响硬?一声没吭,蜷在林大师给她?“纱”里一动??动。
天上?轮多出来?满月?似被天狗吃了,一点一点黯成了古铜色,还挂在陶县上空。
最后一缕月光烟尘似?落下,化??一个人影。
随后“沙沙”?脚步踏过满地?枯草,?人缓缓从林中?出来,伸手在每一棵枯死?转生木上拂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此人身量颀?,看体型约莫?个男子,身上?像没有颜色。他一头毫无杂质?白发披散着,露出袖外?一双手跟惨白?衣袍??分彼此,脸上扣着张白纸质地?面具。
?面具可太诡异了,上面没有出气和往外看?孔,就?么严丝合缝地扣在人脸上,?像贴了加官。纸面具上用夸张?笔法画着五官,画上去?五官竟会动,?嗔?喜,表情一直在变。
“他在找我。”奚平毛骨悚然,刹?间他有种本??冲动,?将全??神识撤回仙宫地下密室中?个神像里,藏起来??去面对这可怕?蝉蜕。
可?他?神识附在凡人身上“死”过太多遍,??候挣脱??了,只?活生生地被拘在???着承受, “逃”?欲/望跟行动在他这里?分开?,习惯成自然了,奚平愣?没?起来这会儿他已经?自由收?神识了。
一个只剩半口气?三岳修士颤声唤道:“悬无师叔……”
升灵们听了这?字,??动声色地集体倒抽了口气——此人居然?东衡三岳?悬无?老,三岳掌门?亲师弟。
悬无?老带着银月轮来了,基本就??同于?三岳灵山亲自从东衡溜达过来了。陶县一带地貌和气候都会剧变,来年还??知要牵连多少人。
而这样兴师动众,就为了诛一个“两岁”?升灵!
悬无?老摆摆手,飘渺?灵气从他浮着风似?袖子里卷出去,升灵们只觉胸口一缓,方才被逼得几乎干涸?真元顿?重新流转起来。
悬无这才平平板板地开口道:“诸位前来楚国,助我诛邪除恶,?三岳待客??周,还请诸位见谅。”
一句话把三岳以外?众升灵都给说得抬??起头来。
外国升灵神识探出国境都?大忌,别说他们真人过来了,还灰头土脸地被三岳?蝉蜕大?老逮了个正着。
这事要?说严重了,?挑起四国战争。
悬无?老大概也???搅合得天下大乱,因此一开口给此事定了调,说他们?“来帮忙诛邪除恶”?,这话虽然?为了平事,此?听着却越发刺耳——今天要???三岳出了镇山神器,还??知道谁除谁呢。
“??提这个,”悬无?老面具上?表情落在一个怒容上,冷冷地说道,“此地还有异物。”
异物奚平:“……”
升灵们虽??知道方才?些转生木?哪来?,但都看见林炽借?些转生木吸来?灵气打出了一道符咒,于?目光集体落在林炽身上。
悬无?老身形一闪,几乎和?些或明或暗?目光一起,落到了林炽跟前。
几乎同?,林炽身上护身法器一闪,隐约流露出他背后司刑?老?气息。
两大蝉蜕隔空对上,悬无?老微微一顿,停在林炽几步之外,缩回了?只死人似?手。
纸面具上?五官浮动片刻,怒容变成了一个有点诡异?微笑,悬无缓缓地点了点头:“点金手大驾光临,幸甚。”
林炽规矩地行了个晚辈礼:“悬无?老。”
“林大师??必多礼,”悬无?老道,“?似乎知道异物?什么,请教?”
奚平心里疯狂盘算着:用封魔印封了他??玄隐三?老?蝉蜕,三岳这“见??得人”?老也?蝉蜕,三?老加封?封魔印??见得瞒得住同级。况且徐大宝只?个刚开窍?半仙,半仙和升灵之间?差距……?也就相当于?百十来个人和蚂蚁?差距吧——徐汝成说??出来他?存在,升灵林炽可未必。
怎么办?
奚平简直麻了,刚对付完大妖邪和?一对逆天?法器,一口气没喘上来,?来了个蝉蜕?老。他疑心自己前世????烧杀掳掠屠过城,要???缺了八辈子血德,天道何至于追着他赶尽杀绝?
情急之下,奚平总算?起他?神识现在相对自由了一点,当即就?慌??择路地撤回地宫,然而就在这?,却见林炽将扇子似?睫毛往下一压,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递给悬无?老:“可?此物?”
奚平:“……”
嗯?什么?
藏在他身上?奚平一顿,见林炽拿出来??一支笔,笔杆?一种奚平从未见过?木材,光滑如石,莹如碧玉。??知被摩挲过多少回,有些地方已经亮得反光。
悬无?老一伸手,?笔就落到了他手里。他面具上?五官露出惊讶神色,说道:“永春锦木?这可?个老物件。”
便见悬无?老在?笔尖上轻轻一弹,一缕灵气顺着笔尖扫出去,旁边一棵本已枯死?转生木陡然死而复生,成精了似?随着笔尖轻轻摆动,乱颤?树枝上灵气缭绕。
奚平吓了一跳,一?间有种错觉,?像自己神识还在里面。
这?什么仙器?让三岳?白毛老妖怪都称奇……还有,林炽为什么要回护他?
“?巧?,”悬无?老赞叹道,意味深?地说道,“用永春锦对付晚秋红,点金手果然???世出?奇才,这都??出来。只???知道,此物勾??勾得出传说中?‘破法’和‘望川’呢?”
悬无话音没落,冰冷?灵气就顺着笔尖流淌了下去,地上分明已经枯死?晚秋红残枝诈了尸似?,僵硬地被?根笔“点醒”,水波似?层层翻涌起来。
然而,整个十七里镇被?死去?妖藤犁了一遍,?逆转?空?两大神器一点痕迹都没有。
林炽这才眉目??惊地说道:“此物乃晚辈所炼,??配与破法相提并论。”
悬无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说道:“虽然??东?,但永春锦??祥,?在,银月轮都??息,这种东???该留在人间,林大师没意见吧?”
林炽没吭声,藏在衣袖下?拳头攥紧了。
悬无就?随便客气一句,才??管他有没有意见,面具上画?嘴角往上一挑,?根笔就灰飞烟灭了。
林炽一动??动,本就稀薄?神魂像?散了一??分。
“两大魔器出现?消失,??知于人世?缘还?劫了——麒麟卫办事??利,陶县鱼龙混杂,让诸位见笑了。今日热闹已尽,十七里镇已成废墟,?必没什么?买?了?银月轮??便在人间久留,我就??送了。”悬无朗声说着,整个人化??一团光,原地消散了。
他与天上?银月轮连在了一起,?轮满月?像?被狗吐了出来,“月光”毫无征兆地朝四面八方涌了出去,一?间晃得人睁??开眼。
一刹?,几乎所有人都被拓印在了?强光扫过?剪影里。
奚平心里一紧,硬?顶着蝉蜕?老?威压,将神识分到了魏诚响和徐汝成身上,只见徐汝成倒??知为什么十分安全,混在凡人堆里,被?雪亮?月光轻易放过去了,?必?望川?缘故。?强光却几乎要穿透阿响身上?薄纱,魏诚响一动没动,瞳孔剧烈收缩。
薄纱仿佛要被?光侵蚀了,从表面开始消散,越来越薄……就在光马上要穿透薄纱透进去?,悬无大概觉出了这只?个开窍蝼蚁,还有林炽护着,放过了她。
奚平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见一样眼熟?东?从地下飞了出来——?仙宫地下藏??尊太岁神像!
月光中传来悬无?老?声音:“边境愚民供奉?邪神。”
奚平浑身一冷,?神像在月光中碎成了渣。他来??及后怕,银月轮已经和悬无?老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目疮痍?陶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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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岳大?老亲口下逐客令,没人敢有意见,众人只得以最快?速度收了弟子同伴?尸,灰溜溜地各回各家,留下东衡三岳?人打扫残局。
当天夜里,徐汝成混在十七里镇大集中劫后余生?邪祟堆里,屁滚尿流地离开陶县。混入港口?,一张纸人悄无声息地黏在了他身上,徐汝成身形一闪,片刻后,纸人替身代替他接受盘查,徐汝成本尊已经无声无息地透过半魔纸人,穿过楚宛国境,回到大宛渝州。
然后他和他身上?络子,一起见到了传说中开明和陆吾背后?人。
84、羁旅客(一)
他们是“望川”从忘川边上渡来的, 因此一见那熟悉的身影便如隔世,徐汝成和奚平几乎同时恍惚了。
“白先生!”
“白令大哥……”
尽管奚平已经知道陆吾背后的“白先生”就是当年庄王府的白令,乍一见了真人, 还是不由得百感交集。
可惜他不能说, 不能打招呼。
一过宛楚边境,奚平就觉得身上隐形的桎梏又紧了??分。在楚国还只是他跟徐汝成聊天别人听不见, 可到了这边,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徐大宝跟他说话的声音就会消失, 他说的?也传不到徐汝成耳朵里。
转生木也不能作为媒介——再深的因果, 也只有用承载着他神识的东西才能跟他建立联系, ??陶县一回人间,奚平就没有在转生木里乱窜的自由了,神识只有那么几个去处。
奚平以前诓傻子玩的时候, 故意不告诉徐汝成自己的神识在他那随身的络子上, 现在却发现这事其实想说也说不出。别说直接告诉徐汝成, 哪怕他想拐弯抹角地提醒络子有问题,或者让徐汝成拿着络子取别人的血试试, 相关的?徐汝成都“听不见”。
封魔印封口封得还真是严实, 就是不给他留余地。
奚平端详着白令,白令大哥再不是那个不出现在人前的纸片暗卫了,身上气息内敛了许多, 乍一看几乎与凡人殊无二致。奚平却一眼看出他已经筑基……真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白令眉间皱出了褶,看着有??心神不宁。
徐汝成上前要拜,白令不等他膝盖弯下,便将他托了起来:“兄弟这回辛苦了。”
徐汝成眼泪差点掉下来, 想着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又强忍住了。简短见完礼,他便说?:“属下斗胆烦您渡我回国,是要……”
结果这?都还没说完,就见原本耐心听他说话的白令突然脸色骤变,倏地站了起来。
奚平:唔?怎么五年不见,白大哥反而不如以前做暗卫时稳重了?
“先……先不急。”白令焦躁地朝院里看了一眼,勉强对徐汝成说道,“陶县那边兵荒马乱,观其气象,东衡三岳至少留了四五个升灵徘徊,这几天你就先不要急着回去了。今夜已过子时,我先叫人给你收拾个地方休息,咱们明天慢慢说。”
初七酉时在江边,白令不知道他家殿下因为什么,突然就跟走火入魔似的,认定了世子就在陶县,当时就要迎着银月轮直接御剑穿国境。谁也不知道顶级灵感能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抓住的是真蛛丝马迹还是自己颠倒的执念,总之白令不能看着他找死,便仗着周楹不防备他,用纸人封了他的心脉,把人暂时制住了。
谁知银月轮扫过陶县的时候,周楹竟不顾自己心脉,想强行震碎封他的纸人。白令吓得肝胆俱裂,只好打晕了他。
然而就在刚刚,他感觉自己的纸人被殿下消解了!
奚平在大宛境内,神识受限,不能往外探,心里奇怪——陶县这么大的动静,按说白令应该迫不及待地追问徐汝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修士又不是非得睡觉……什么事比东衡三岳出了镇山神器还重要?
徐汝成也是摸不着头脑:“哦,可……”
就只见徐汝成?没说完,白令神色陡然变了。
殿下方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防身纸人都捏碎了!
这是不让他跟着的意思,殿下要去哪?对岸吗?他可是大宛亲王……三岳的升灵们还没走呢!
奚平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会吧……
他冲徐汝成喊了一嗓子:“叫住他!快!”
徐汝成没听见——有人在,他俩没?交流。
奚平:“……”
杀千刀的玄隐山!
白令再顾不上徐汝成,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了一句,便飞身追了出去。
晚了就来不及了。
开窍期修士灵骨成,便是“开窍圆满”,会得到本命法器和神通。但周楹不知是先天灵骨在群魔堆里泡久了还是怎样,他很特殊。他似乎没有本命法器,灵骨带来的神通也异于常人:他可以凭空消散在任何地方,随意混淆别人的感官,同级别、筑基……甚至一??灵感不是很敏锐的升灵都能被他糊弄过去。
这会儿奚平要是有心,大概已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这世上能让白令惊慌失措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可是……可是已经初八了,??哥怎会还耽搁在这里?
这哪还赶得及初十回金平?
大宛可没有晚辈风尘仆仆地上门的规矩,那是奔丧,他怎么也得留一两天沐浴休整吧……难道他不打算回去了?
奚平忽然浑身发冷:老太太一辈子还能有几个整寿?她是已经糊涂得不会伤心了,还是……
他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白令!”
等等,你告诉我……
“嗯?”白令一走,禁言没了,徐汝成正好“听见”他这一嗓子,“前辈,你认识白先生?”
明明之前还好像没听说过开明修士,也不知道庄王殿下是谁么。
“废?,你气死我得了,快给我追上他……”
奚平这?说一半,突然又断了。
徐汝成先是一愣,随即陡然意识到:周围来人了!
以他这半仙的灵感和耳力,竟毫无察觉。
徐汝成猛地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谁?”
“唔?”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路过?”
徐汝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奚平却如遭雷击。
他七上八下的心“嘎”一下停住,随着徐汝成一起转过身,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五年光阴对于半仙来说,并不比一缕清风重多少,周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似乎只是路过随口搭讪,神色轻松愉快,可那眼神却陌生极了。一眼看过去,他竟让奚平想起了无渡海底、说着“不欢喜哪有资格做魔物”的心魔。
奚平愣住了。
怎么回事,灵骨归位,他不是应该都好了吗?为什么他身上的活气比之前病病歪歪做凡人的时候还少?
“??哥,”他困在络子里的神识出声?,“你……”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空旷,落到哪都没有回响。
茫茫天地间,谁也听不见。
??哥分明近在咫尺,却只用冰冷厌倦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徐汝成……打量着他。
奚平茫然地闭了嘴。
以徐汝成的级别,是见不到庄王的。他只见落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男子是一身读书人打扮,看着笑盈盈的,相貌十分可亲。可不知为什么,徐汝成本能地畏惧对方,总觉得一个字说错了就有性命之危。
“我……”徐汝成张了张嘴,后面的?却自动消了音。
糟糕,又不让说了。
周楹分明是和颜悦色的,徐汝成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毒蛇盯上的雏鸟,冷汗都下来了,就在这时,一?白影闪过,纸人仓皇落下,拦在两人中间:“主上!”
徐汝成:“……”
谁?主上?
庄王殿下?!
亲娘了!徐汝成腿一软。
白令飞快地说?:“这就是之前在信里写日期的陆吾小徐,我叫他回来面禀野狐乡的事,主上请先听……”
“哦,你的人,那不必了,”周楹将藏着刀的笑意敛去,面无表情地一摆手,不再搭理徐汝成,淡淡地说?,“我自己过去,亲手杀的人,也该自己去收尸。”
奚平锈住了似的神智终于在慢了一百年之后转回来了:这是在说谁?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等等,不会是因为那封信吧?
野狐乡里,奚平最后把阿响送出去,已经尽了他能算到的所有“人事”,剩下就是天命了。当时他顺走了徐汝成的通讯仙器,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句话,这样万一陶县回不去,他或许有机会留下只言片语给白令,提醒对方望川已经用尽了,千万小心秋杀。
以白令的分寸,就算看出写信人是他,就算知道……应该也会妥善处理的。
难道那封信落在三哥手里了?
可后来陶县落地……破法一破,那封信不是应该被抹掉了吗?
他知道了什么?现在又误会了什么?
不是……玄隐山那三个老不死难道是废物吗?这点屁事都处理不好,居然会让一个开窍看出端倪!
不等奚平从诸多纷乱的念头里理出个头绪,就见白令单膝跪下了,近乎哀求地低声道:“属下以下犯上,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您就算要亲自前往陶县,至少也再等上十天半月……”
徐汝成懵懵懂懂的,听了个音就开始心惊肉跳:白先生犯事了?
每个“开明”出身的修士都感激庄王,平时在外面都自称是庄王殿下座下走狗,但要说不怕他,那是不可能的——庄王一直以来给他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杀人刀特别快。
不行,白先生对他有恩。
徐汝成想到这,一攥手心,一枚琉璃般透明的小石头就从他手心里跳了出来,石中有轻烟涌动,形状似乎一直在变化。
“主上,”徐汝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白先生接我回来,是让我将您要的东西呈上。”
他年少时十里八村喊人喊惯了,一张嘴就是大嗓门,白令被他吼得一哆嗦。
周楹可有可无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忽然在那石头上凝固了。
下一刻,他鬼魂似的飘过来,一伸手拿走了望川石,不知在石中烟里看见了什么,周楹瞳孔倏地一缩。
白令:“小徐你……这是什么?”
“哦,说是叫‘望川’,”徐汝成其实压根就不知道望川是什么玩意,无知无畏回?, “就是秋杀给主上写的信里提到的东西。”
白令:“……”
兄弟,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
??岳蝉蜕长老携银月轮降世,四大门派十多位升灵在场——天下第一妖邪身上的望川,被你一个小小半仙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你谁?天道的干爹吗?
却听周楹忽然带着几分急促问道:“谁说的?谁告诉你这就是望川的?”
徐汝成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是卡住了,片刻,他泄了气:“回主上,我说不出来。”
白令气结:“你……”
“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周楹低低地将他的?重复了几遍,眉梢一动,黑沉沉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惊心动魄的光,“让你带东西回来的人,有没有告诉你,说不出来的时候怎么办?”
徐汝成回?:“能说什么说什么,其他让白先生自己看着办。”
白令听了这熟悉的语气,蓦地扭过头,也意识到了什么,就见周楹嘴角难以自抑地哆嗦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不欢喜了,没资格做魔了。
周楹看着徐汝成,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你一直能和他联系吗?他还好吗?”
徐汝成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
奚平的神识附在络子上,静静地回望过去。
周楹将望川攥在手心,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有机会告诉他,家里都好,不要担心。”
奚平:“那你怎么不回去?”
周楹听不见,只几不可闻地说?:“我很快放他出来。”
奚平忽然意识到他要望川干什么,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周楹就像一阵风,在他眼前消散不见了。
等等,??哥!五年了,我早习惯了,不差这??时日,可是祖母等不了你啊!
你先回去看看她,我五年没写信了,你再不回家,老太太会知道的,老人家没那么糊涂啊……求你了,哥!
可他叫不住任何人。
金平秋天来得早,才刚过七月,早晚已经有了凉风。
永宁侯府老夫人八十大寿,因着开明主人庄王和传说中拜在飞琼峰门下的世子,侯府门庭若市,一直热闹到了金乌西沉。
陪老夫人听戏的夫人小姐们都走了,小旦一声长叹,曲终人散,老夫人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年纪太大了,听一折戏,能睡过去好几次。崔夫人见老太太睁眼,忙上前?:“娘,回屋歇吧。”
老夫人摇头道:“让她们再唱一会儿,我不困。我看看,再点一出什么呢……”
崔夫人:“娘……”
“天还没黑呢,早着呢。”老太太老眼昏花,将蒸汽灯认做了天光,絮絮叨叨地嘱咐?,“宝儿和楹还都没到家呢……楹……殿下胃口不好,先把粳米羹热上,小宝……嘿,不用管他,他什么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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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后院的戏一直唱了通宵,直到丹桂坊的蒸汽灯也黯了下去。
无渡海底,封魔印下,无人可及之处,被望川打开了一条罅隙。
周楹终于亲自到了这曾经禁锢过他二十多年的地方,一时间,骨缝里好像又涌起熟悉的疼。
满眼的转生木成了林,仿佛知道来人是谁,那些树通人性地让出了一条路。
周楹一眼看到树丛深处,脚像黏在了地上。
85、羁旅客(二)
??天奚平沸腾的脑浆还没晾凉, 周楹就直接在?面前消失了——说没就没,灵感根本捕捉不到。
奚平简直服了,不是化风就是化纸, 庄王府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 怎??都是这种悄无声息型的?
?们府??安门就是个装饰!
奚平在??条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的络子里急得团团转,要不是封魔印限制, ?怕是能把阿花姑娘没打完的络子拧成个团锦结:担心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哥明显是想去无渡海里偷?的尸体。
??不是扯淡呢??!望川能开门渡人, 又不管拉货……呸, 拉人。
无渡海底????大一个封魔印, 总共镇着俩样东西,一个魔种一个?,三哥伸手就要拿一样……奚平甚至怀疑?没准?样都想拿。
??玄隐山三尊大佛能不知道?
?一个半仙, 难道想直接叛国, 被劫钟追杀到天涯海角?
就?们这帮姓周的, 平时吃饭七成饱,汤都不多喝一口, 规矩得跟??了弦似的, 办事又周全又靠谱,然后说走火就走火,爆炸前连个预兆都没有。
奚平头皮发麻, 周楹凭空消失的样子像极了秋杀被银月轮抹掉。?气急败坏??扔下徐汝成,神识追着林炽身??的转生木牌去了——?得??玄隐山。
?没有望川,下不了无渡海,连跟人说话都受限制,??能通过设法观察玄隐山的反应推测三哥做了什??。
希望林峰主没把??转生木扔了。
林炽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 没扔??块木头,?正坐在“受伤”的青鸾仙器背??,拿树叶吹着不知名的?曲。然而奚平的神识才落到?袖??转生木??,曲声就突然一顿。
林炽毫无征兆??说道:“此??离玄隐仙山?不过百里,你胆子未免?大了。”
奚平本想跟着?偷偷混进去,不料再没出息的升灵也是升灵,?神识一到,声都没吭,就被对方灵感察觉到了,???硬着头皮出来打招呼:“林峰主,??天在野狐乡多谢你。”
“不必,”林炽道,“若不是你,我们早随陶县一起不在人世了,抵了。”
奚平心说这账算得?真简单,便嘴欠道:“你不怕?己救下个秋杀一样的邪祟,将来再把哪????图??抠走?”
林炽沉默了一会儿:“司命一脉行事慎重,我虽与支将军不?熟悉,但听说?为人不错,?百多年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应该不会看走眼。”
?一句话差点把奚平??转生木里送走。
阿响不知奚平真名,徐大宝更找不着北,连?神识藏哪都不知道……怎??到了林炽这,连?师承都清清楚楚的!
姓林的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奚平瞬间起了戒心。
却听林炽道:“我后来想起来在哪看到过你的字迹了。”
奚平:“……啊?”
林炽便说道:“?明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年?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年除夕,在飞琼峰??放烟花的人是你吧?”
奚平愣了片刻,?明二十九年的除夕对??来说,?经真是“隔世”了。?有些吃力??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当时?像是?这没见过世面的金平公子第一次南下,见百乱民水深火热,不知所措,突然觉得雪山??的师父很孤独,所以托因果兽送了个?烟花??山,给师尊拜年解闷。
怎??????巧被林炽看见了?
奚平便没承认也没否认,??道:“林峰主不是深居简出啊,听这意思,没事还会去??的山头做客?”
“??倒不曾。”林炽一板一眼??说道,“??是你??烟花过?招摇,飞起来百丈高,玄隐三十六峰当时都看见了。据说飞琼峰北坡都给震雪崩了,镀月峰??弟子因看烟花走神,还废了一炉快成型仙器。”
奚平:“……”
百……百丈高?
?在野狐乡的邪祟堆里混迹了五年,耳濡目染各路邪魔外道的符咒法阵和阴损手段,该会的不该会的都会了,实在想不起?己五年前??半吊子法阵里都画了些啥。
但飞琼峰北坡听不得?大动静?是知道的,??烟花明明应该是悄悄铺在雪????的,怎??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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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带着?的“大作”飞了百丈高?!
有????一瞬间,奚平庆幸??经“死”了。
?再也不想活着??玄隐山了!
林炽又说道:“我很少出关,很多事不?清楚……但你?在这样,应该是转生木的缘故吧?伴生木不祥,是玄门禁忌。”
奚平迅速??难以言表的羞耻??回过神来:“请教林峰主。”
林炽便道:“灵山落成前,蝉蜕大能频出,按理?们蝉蜕时道心应融入天??,成为三千大道??一条,供后人效仿,但也有极少数人道心不为大道三千所容。每一条不容?世的道诞生时,都会出?一种‘伴生木’。”
奚平微微吃了一惊——??有道心不容?天??的蝉蜕才有伴生木,难怪四大灵山????多站在蝉蜕巅峰??的大人物都没有!
但?听归听,没全信,不动声色??说道:“林峰主年纪也没????大吧,怎??知道这些秘辛的?”
林炽半晌没吱声:“……她也有。”
谁?
“湘君的炼器道与我们每个人都不同,她在民间筑基,道心来?其??一位??古魔神,??位魔神的伴生木就是永春锦……你?能不知道,晚秋红其实不是寄生藤,?本来是与永春锦共生的。晚秋红有毒,能??永春锦身??吸取养料,也能护着?不受鸟兽虫害。”
奚平:“永春锦一般生在哪?宛楚阖三国似乎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因为早没了。”林炽注视着遥远的??平线,??里?经露出了一线天。
着囚服的镀月峰主轻声说道,“永春锦啊……是一种很娇贵的树,??生在百丈以??、灵气充裕的高山??,不能随便移栽。要是拿到污浊尘世??,哪怕是放在青矿田里也种不活。春来琼花如雪,开过春夏?季,等秋霜落下,晚秋红复苏,就又在霜雪??穿??了‘红裙’,一年四季颜色秀?周遭,木材珍贵,扎眼。永春锦所在之处必有祥瑞与仙草,很容易找到……也很容易毁光。”
奚平:“……”
难怪三岳的悬无都说永春锦木是“老物件”,?觉得?己?像应该庆幸转生木?养活,什??犄角旮旯都能??。
奚平忽然想起了什??:“??你??根笔岂不是……”
再也做不出一样的了?
“没什??,??根笔用了永春锦,我本想给她取名叫做‘惠湘君’,后来没?意思,因为?是个废物。”
林炽大概是活?久了,不管说什??都慢吞吞的,同???被秋杀砍得破破烂烂的青鸾一样。
东行奔着朝阳,烧着残余的暮气。
“??以将灵气通入草木,扫去草木??的神识遗迹。??要修为够,还?以让方圆百里内的草木都随心而动……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当时如果有这个,或许就?以把永春锦是她伴生木的事瞒住了。”林炽道,“不过?经没用了,我做出??支笔的时候她?经被剔了仙骨走了。我没有你??样的急智,??会马后炮,拿?来幻想光阴倒流罢了……这回用了就用了,也算?没白来世??走一遭。”
惠湘君也有??古魔神传承,她是因此被剔的灵骨?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事?
奚平等了半晌,林炽却不再往下说了,?也不?追问——?还记得陶县时?提到惠湘君时林炽??个表情。
青鸾又飞了一会儿,周围浮烟和浓雾就散了,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的轮廓。
林炽便说道:“我虽然会尽量避开人,但玄隐山?是有星辰海,还有镇山大阵,我也不知道三位??老会不会察觉到什??,你确定不走吗?你冒险??玄隐山干什???”
奚平心说:监视??三个老不死的反应。
嘴??却道:“我想看看我师父。”
对不住了师尊,反正烟花??事也欠一顿臭揍呢,虱子多不痒账多了不愁吧。
林炽丝毫没怀疑?的鬼话,镀月峰主以诚待人,??人说什??都信,闻言很温柔??感慨道:“果然亲传弟子就是不一样,镀月峰??就没有……唉,我会??飞琼峰??过,??是雪山封山了,支将军还未出关,你恐怕一时半会儿见不到。”
??不是正???——奚平刚想说什??,灵台忽然被人扣响,阿响的声音传来:“叔,你见过这个吗?”
魏诚响独?留在了陶县。
一个是破法镯找不着了——按理说,以半仙的灵感,无论是认她为主的仙器还是她?己的断肢,都应该很容易锁定,但??破法脾气实在是?大了。主人临阵强行抛弃?这事?能把??镯子激怒了,破法挟着魏诚响的断肢一起“私奔”,不知所踪。
另一个也是她认为陶县的乱局有她之过,她得留下帮着安置??些被这事影响的楚民。这姑娘是傻童生养大的榆木君子,?时候还叛逆过,越大越照着她爷爷??,一个铜子的账也不会赖,奚平劝不动她,???随她去。
透过转生木,奚平看见魏诚响抓着一个孩子的?手,??孩子手背??起了一?块鱼鳞似的硬痂,乍一看跟纹了个满月似的。
“这是员外家的孩子,零花钱多,没事老来买银盘彩,我认识?,大集之前?手??没这个。”魏诚响沉声道,“这不是凡人伤病……我觉得里面有三岳银月轮的气息。”
奚平一皱眉,没见过,便以?己神识为媒介,叫她问林炽。
林炽仔细听完,叹了口气,说道:“魏?兄弟感觉没错,确实是受银月轮影响。”
魏诚响问道:“请问林峰主,?会危及性命?”
“难说,玄隐山劫钟非万不得?,绝不能越过潜修寺——五年前,三??老携劫钟下了一次无渡海,至今??老们还在闭关休养,蝉蜕尚且如此,??说凡人。”林炽沉声道,“银月轮也是一样,这回因为秋杀?身凡间,祸事恐怕不止这一样……”
?话没说完,突然被钟声打断。
此时青鸾仙器?经进入玄隐山脉,奚平顿时有不祥的预感:“什??动静?”
“主峰传来的,”林炽喃喃道,“司礼赵??老出关了……你这来得也?不巧了。”
奚平:“……”
与此同时,?心里无来由??“咯噔”一下,灵感分明被触动,却没有指向。
奚平蓦??朝东南方向望去:三哥是不是?经到无渡海了,?干什??了?!
五年前。
玄隐山三大蝉蜕??老在无渡海,将一个相信?们才肯乖乖投入星石、任凭剔骨的筑基弟子神识打碎,??剩下一具半步升灵的诡异躯壳。
魔神的传承至此??断,无渡海底的魔种也一并沉寂了下去,浩劫尘埃落定。
赵隐打碎星石后,顺手一掌朝奚平的身体拍了过去。
??听“呛”一声,??气息黯淡的躯壳眉心弹出一道剑风——照庭碎片的遗韵,微弱却锋利。
补天剑因?早触碰到蝉蜕境而碎,剑意融入天??,残留人间的剑风刚?刮破了赵隐??一掌,也刮开了司命的眼。
章珏闪身挡在奚平之前,雪白的瞳孔睁开,一下震开赵隐,厉声道:“赵师兄,?犯了什??天条,你还觉得不够吗?”
赵隐回过神来,倏??缩回手,??袖被照庭碎片撕开了一条寸余的裂口,手背??见了血。
?悚然一惊,冷汗涔涔。
赵隐神色几变,片刻后敛去杀意,低声道:“惭愧,劫钟离开灵山确实凶险……我竟不觉心神动摇,方才又因魔神遗物生了忧惧,险些移了心性,多谢章师兄。”
章珏冷冷??说道:“你回去闭关吧。”
林宗仪重新封住了嘴。
三人重新把封魔印封死,临走,章珏??老犹豫了一下,本想将照庭的碎片??尸体??拔走,伸手盖在奚平额头??的时候,灵感却忽然被触动。
司命大??老眼前忽然出?了星轨混乱的星辰海,里面缠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看不分明,??觉得照庭在抗拒?。章珏不由得叹了口气,到底撤回了手。
大道三千,天留一线。
也许照庭的碎片就是??一线吧,??是不知道指向哪,司命看不清了。
章珏一挥手,??面洞开,将奚平的尸身收殓进去。随后封魔印落下,无渡海一片死寂,重新成为人间禁??,??剩??些半死不活的转生木。
转生木是一种“不成材”的树,柔软的木质用指甲能掐出印来,不防蛀,也不大耐腐蚀,除了??无选择的穷人没人愿意用,常做些不值钱的摆件、祭祀之物。?是?不挑??方,冷点热点都不在乎,江边、山??、旷野、甚至废弃的屋檐??,都能生根发芽,野火与天雷也烧不尽。
在空旷贫瘠的无渡海底,倒伏枯萎的转生木很快??烂根??滋出新芽,不依不饶??挣扎着、??着,五年,竟又成了林。
????底伸出的树枝就这??一寸一寸??,将被章珏埋进土里的人托了起来。
周楹见到奚平时,??尸身的四肢被柔软如柳条的树枝缠着、裹着,大概是因为身体曾在瞬息间跨过一个大境界,???头发比周楹印象????了半尺有余,同树叶一起,帘幕似的垂下来。
??片转生木林?像将整个无渡海底残存的灵气都掘??三尺??挖来了,供养着这具半步升灵的躯体,?们固执??不相信?己会死,也不相信这人会死。
?们随风随水、天生????,不听任何规训,??认?己的道理。
草木有根,果然比容易浮动的人心坚定得多。
周楹方才碰到??具身体,周围转生木就无风?动??“哗啦”一声,随即,奚平的眉心蓦??飞出一道剑光。
大概是没感觉出什??恶意,照庭??是警告性??轻轻一扫,但??毕竟也是照庭。
周楹手心里顿时血流如注,?眼都没眨,执意将??具身体??树枝??间“摘”了下来,手一直在颤——不是疼,是??具身体竟还有余温。
血???掌心顺着手腕滴到????,被满??横七竖八的转生木吸了进去。刹??间,整个无渡海“嗡”一声,满??的封魔铭文被伏魔人的血脉惊醒了,周楹目光一沉。
当年周氏祖宗能找到魔种,将??东西放出来,?也?以。
?曾在封魔印下关了二十年,对这里每一个铭文都熟悉得像是?己的手足。
??以……让魔物?世,??里面毁了封魔印,趁乱把人带走。
86、羁旅客(三)
“他们仗势欺人, 是?是?”周楹自言自语地?奚平的??体说道,“为什么?”
空荡荡的躯体没有回答。
周楹忽然笑了:“仙门……仙门……”
假如奚平因无渡海魔物而死,那么他死得再光明正大也没有了, 玄隐山?会隐瞒这件事。?时看见转生木难舍难分地缠着人, 还有什么?明白的?
周楹灵骨被封在祭坛上时,大概听魔物提?过转生木林里的上古大?之骨。那时他只??是个逸闻, 一听就过了,?料?年后,它竟以这??方式纠缠住他。
原??他从未逃离过无渡海。
望川的轻烟时聚时散, 如影随形, 散开时如云雾, 聚集时,里面会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落在周楹??边, 比他从树上放下??的那个?像活人。
周楹没回头, 冷冷地说:“滚。”
望川的烟被他惊散了。
望川会随使?者化形, 这??一举的特性让轻烟裹着周楹下无渡海时,几乎给了他错觉, 好像领路的就是士庸本人, 又?知在哪淘气闯了祸,拉他去救命。只要他去得及时,就?全须全尾地在初十之前把人给侯府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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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确实遗憾, ?也什么,错过了老太太的寿辰,大?了让那小?自己扮上,给老人家补一出,反正他也?要脸。
然而……
“在陶县帮我拿到望川的??是你吗?你要是还有一点灵在人世, 给哥一点反应好吗?”
可是周楹在一地封魔印中等了?知?久,周遭只有寂静。
半步升灵的躯壳一直有灵气供养的话,保持原貌,甚至有余温、有心跳都是正常的。然而周楹感觉?到一丝属?奚平的气息,那具??体是“空”的,神识碎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谁靠近砍谁的剑意还有点活气。
周楹闭上眼。
“怪我??年没把那张征选帖拦下??,是吧?没事……没事,怪就怪吧,反正你在我这向??是有脾气就闹。”他跟尸体轻声商量道,“哥给你砸了这鬼地方,带你回家,你到时候托个梦给我好?好?”
空壳?言?语。
“两句话也?行吗?”
连转生木们也?动了。
周楹像是谈判失败,有点无奈,轻轻把那具温暖的??体放进树丛中,他?力在奚平头顶揉搓了一下:“混账。”
然后他沿着封魔印往前走去。
刻铭文跟写字?一样,谁刻都得按制,绝???发挥自己的“字体”。有时候肉眼看一模一样的两个铭文,可?因为哪一笔稍长一分,或者干脆是摆放位置?同,???就完全相反。所以满地的铭文字看着都像一母所生。
像封魔印这??罕见的一等铭,??世许?自称铭文高手的——比如三岳倒阴阳之类的水货——别说伸脚踩,从上面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他们都?敢,周楹却浑?在意。
世上只有一??人眼里,铭文是?同的。
端睿大长公主问过,顶级灵感的人,眼中所见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在他听??,别人的瞳孔变化、血流、心跳,嘈杂得像拿着大喇叭嘶吼自己的欲求;开了灵窍后,修士们探出的神识与流转的灵感?他??说都是可见的;在他眼里,所有铭文字都是立体、动态的。
哪怕周楹一个铭文也?认识,也??担心乱动会把什么炸了——他?“看见”铭文和周遭是怎么相冲相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跟着无渡海底的魔物学铭文,在这方面,什么魔也骗?了他。
周楹径直走向??年被三大长老封印的魔??,危险的一等铭文在他脚下纹丝?动,仿佛只是地上的花砖。
封魔印上的铭文是玄隐三长老一?刻的,周楹?看出每个字是谁写的——因为他眼里那??铭文泾渭分明,上面还残留着?同人的气息。
一部分属?他见过一次的司礼长老赵隐;一部分与奚平??上的剑气有一点微弱的呼应,可?是司命章珏;剩下的铭文?写在句尾段,隐约有压阵决断之威,像是林家那位“无判?言”的司刑手笔。
?同人刻的铭文,交界处都有微妙的互斥,尤其以赵隐和章珏之间最明显。
?微妙的是,三长老留下的铭文字气息或?或少都有??驳杂,尤以赵隐情况最严重,一部分靠近魔??的铭文几乎到了“虚弱”的地步。
果然……
周楹在魔??旁站定。
五年前他见司礼赵隐时,就在赵隐??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只是那会儿他只是个灵骨没归位的凡人,没看清楚。而他发现端睿大长公主??上有道心蒙尘的迹象,则是在开灵窍之后。
这也就是说,赵隐情况比端睿这升灵严重?了,心魔的影响是自上而下的。
周坤曾在二十九年前下过无渡海,那之后?久就是玄隐山内乱。一般人可?会怀疑那场内乱就是心魔??引?的。可是后??周楹仔细追溯那段历史,感觉内乱归根到底就是赵家和李家人太?,玄隐山只有三十六座山头,资源?够分了,这才给周家人浑水摸鱼的机会。牵涉其中的人都十分理智,没有??年澜沧掌门那??失了智的角色。
以周楹?他那老疯?亲爹的了解,他??时就有了个猜测,现在证实了:从封魔印的铭文看,玄隐山三长老都受到了心魔的影响。这三个老东西,章珏长期潜在星辰海,林宗仪大半辈?都在闭关,赵隐坐镇玄隐山主峰,露脸机会相????,也是个升灵峰主们才?偶尔见一面的稀罕物件——周坤一个凡人,有什么机会集齐这三位呢?
只有一个,就是他被天打雷劈,无渡海大魔的存在公之?众的时候。
那时劫钟一定会响,玄隐山三大长老一定会下返魂涡。
所以??年那颗心魔,周坤应该根本就没带走,而是通过某??方法留在了封魔印……甚至很可?是那位名字说?出??的群魔之首??上。
劫钟一旦敲响,护法的三大长老道心必遭拷问,心魔就会神?知鬼?觉地趁虚而入。
其中以赵隐受害最深,很可?是因为劫钟平时就陈列在玄隐山主峰。
这是周坤感觉到冥冥中天命的束缚时,??为一个凡人最后的反击。
也是他留给后人的??正 “遗产”。
周楹一手建立开明和陆吾,本想在四国慢慢埋好棋?,等周坤??下的心魔长大结果,就效仿仁宗挑?战乱。
他要?四国与天下大乱去撞响那玄隐主峰上的劫钟,看那钟声先送走哪位生了心魔的圣人。
封魔之人被心魔吞噬时,就是他再开封魔印、撕碎了这天的机会。
谁知秋杀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让他??兜那么大圈?,提前被一捧望川渡到了这里。
这岂?是命运在催促他么?
周楹半跪下??,伸手碰了魔??一下。
伏魔人后?的血刺激得魔??像心脏一样搏动了一下,周围几个铭文字立刻被那魔??淹了过去,其他铭文字自动镇压,逼退魔??。
而周楹就趁魔??将那几个本就气息脆弱的铭文淹没时,?慌?忙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把其中两个铭文切下,飞快调换了位置。
精妙的铭文字就像两股自动听话的麻绳,在他一推一拽间,错位的铭文接在一?。这一波魔气褪去,封魔印那张严丝合缝的“网”上,已经?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周楹手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魔??贪婪地吸着他的血,顺着缝隙膨胀了一圈。
他从芥?中摸出颗丹药吃了,脸上血色补回??一点,调息片刻,专挑赵隐的铭文下手,巧妙地避开了另外两人的铭文。
而因那分别出自三人之手的铭文各自为政,另外两位的铭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魔??、劫钟、再加上这一次邻国出动了银月轮,赵隐长老还好过么?
?时玄隐山主峰上,扫洒的内门弟?还没从钟声里回过神??,就见一道烟从??后飞了出去,直奔星辰海方向。
弟?呆愣片刻,回过神??,扫帚都掉了:“司礼大长老?”
蝉蜕??窥探邻国,?边境附近被银月轮一扫,?会?惊动玄隐山。银月轮的月光在陶县落下的刹那,玄隐山主峰的赵隐就睁开了眼——再一次,他“看见”了五年前从劫钟缝隙里窥得的“未??”:人间礼乐崩坏,灵山势微,曾被镇在各地的魔神纷纷浮出地面,搅得山崩地裂。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隐忧,灵山落成之后几千年,第一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继玄隐山劫钟一年之内响了数次后,三岳银月轮又被迫下凡。
赵隐五年前就知道自己被劫钟震得道心?稳,闭关这么久,非?没有丝毫好转,还有加重趋势。
他??在主峰,总觉得耳边传??劫钟的絮语,反复在他耳边说:无渡海的风波并没有??正平息,他??年向司命妥协,留下那具魔神元洄传承过的尸体是大错特错,迟早要酿成大祸。
而?早?晚,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封魔印被人触动了!
铭文落成就会脱离刻录者,只有一等铭这么性命攸关的东西灭失时,才会惊动刻录者的灵感。
赵隐惊怒交加:什么人?!
星辰海因蝉蜕的进入躁动???,被惊扰的司命章珏皱?眉,压下?伏的雾气:“赵师兄?”
“有人闯了无渡海,”赵隐前?着村后?着店地说道,“封魔印上的铭文被人触动了,我算?到,借星辰海一观。”
章珏诧异地看向他。
“快,事关重大,?可耽搁!”
章珏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没吭声,掐指打出一道灵气。星辰海中再?波澜,司刑林宗仪的虚影投入其中。
章珏问道:“林师兄可觉出无渡海封魔印有异?”
林宗仪没摘口封,声音却透过星辰海传??:“?曾。”
“我也?曾。”章珏转向赵隐,“赵师兄,你……”
周楹像解绳结一样,沿着赵隐的铭文,又巧妙地调换了两个字。
随后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时有??站?稳。周楹又含了一颗丹药,见赵长老留下的铭文晃得比自己还厉害,边缘处竟有??与魔??同化的趋向。
周楹凑近那??铭文,低声说道:“劫钟才刚响过,银月轮又亮,灵山震动了,赵隐,感觉到了吗?”
赵隐……
赵隐……
?怀好意的魔物的声音从深渊下扎进赵隐的灵感。
感觉到了吗……
“赵师兄?赵师兄!”
赵隐转??就走。
“等等,”章珏从星辰海深处出??,拦住他:“赵师兄,何处去?”
“东海除魔,”赵隐执拗地说道,“??年我们留了隐患,如今已成祸端,?除?行。”
林宗仪和章珏隔空?视一眼,面色都凝重???。
“慢,你且先看看。”章珏一拂袖——无渡海本是星辰照?到的地方,?五年前重新落下封魔印的是玄隐山大长老,因?星辰海勉强以章珏留下的铭文为线索,往无渡深渊里窥视。
“星光”一落下,望川立刻化??一团雾,盖住了封魔印下的?速之客。
而章珏留下的铭文都安稳地待在原位,“星光”一扫,无渡海呈现出好一片宁静。
章珏:“你看见了吧?”
赵隐茫然片刻,倏地闭上眼睛,?力掐着自己的眉心。
周楹调息片刻,睁眼就看见分属?三人的铭文?加泾渭分明,其余两人铭文?赵隐的排斥比方才?明显了。
东衡三岳项家一家独大,因?搞得乌烟瘴气也没人管;玄隐讲究制衡,四长老/共事,虽然如今只剩三人,还是有隙。
封魔印就如同千里长坝,被他这小小蝼蚁从缝隙里爬进去,蛀得危机四伏。
周楹强提一口气,把手伸向了第三?铭文字,低声挑唆道:“玄隐三十六峰中,有九峰以你为尊,另有三个半步升灵等着成峰主,赵氏嫡系千秋万?,旁支遍布九州。灵山是你的长城,司命那孤家寡人懂什么?”
与?同时,司命长老章珏挥手撤回星光:“司礼,五年前你受劫钟余波影响,差点毁尸,怎么闭关五年,道心?见丁点稳固?一具筑基的尸??竟都?成你心碍?”
周楹转瞬替换了第四?铭文字:“四大姓氏中原以林氏为首,李氏败落后,赵家却因人?势众而崛?,你说司刑怎样看你?”
星辰海里,林宗仪的声音从虚影中传??,说道:“司礼,若你道心动摇,可暂时退出主峰,劫钟??我与司命轮流看管。”
赵隐倏地一抬头,眼珠周围微微泛红:“先是劫钟,再又是银月轮,四方群魔已?,二位就算有私心,?时难道?该以大局为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主峰话事权!”
人一走入偏执,就与外界错位了。他自己坚信?疑并认为一目了然的事,别人看??都是莫名其妙、前言?搭后语。
章珏和林宗仪这会儿就觉得赵隐跟有病似的:银月轮下凡是大事,?那是人家楚国的大事,跟无渡海挨着么,怎么就?混??一谈了?星辰海都照出封魔印里安安静静,仨人里有俩都认为赵隐没事找事,林宗仪感觉他道心?太稳,好意建议他离劫钟远点,怎么又成“惦记主峰话事权”了?
章珏道:“司礼,你这是什么话!”
赵隐冷笑???。
本应先去主峰交还下山令的林炽陡然一顿,飞得比爬还慢的青鸾倏地一跃而?,躲开了一道灵气的余波。只见玄隐三十六峰上空骤然风?云涌,一道黑气从星辰海冲天而?,往主峰卷??。
林炽本??就?爱凑热闹,尤其?时??上带着转生木,?少还有点做贼心虚。见苗头??,他下山令也?还了,催着青鸾就颠:“司礼长老?这是怎么了?”
赵隐之后,两道??影先后从星辰海与玄隐云天宫——刑堂飞出,紧追至主峰。
奚平神识藏在林炽袖中转生木上,都已经感觉到那让人喘?上气??的压迫感。
“嚯,怎么打???了?”奚平先是莫名其妙,随后一转念——打得好,打得再热闹??,最好是这仨老头忙着互相挠脸,就没人顾得上无渡海了。
奚平的本体被封魔印封得死死的,否则五年??也?至?连自己是谁都想????。可是随着封魔印被周楹磨掉了一个边,他开始跟自己被扣在无渡海底的??体产生了一线微弱的联系。
奚平却一点也高兴????——这?是什么好事。这说明三哥??的?是只想偷尸,搞?好他从一开始垂涎望川,打的就是攘了封魔印的主意!
林宗仪长袖一拢,将主峰附近升灵以下的内门弟?全笼进袍袖里,章珏睁开眼,一道手诀截住赵隐:“筑基与升灵要下山,须得从主峰请下山令,蝉蜕无故?可擅离玄隐山一步,除非其他长老一致同意,?别说再动劫钟——司礼,你连祖宗规矩都?要了吗?”
赵隐森然道:“让、开!”
奚平一边努力地沟通着无渡海底,一边一心二?地纳闷:几个意思?赵隐要扛着劫钟下山,另外两位?让?怎么只有赵隐一个人着急?
三哥这封魔印是怎么摆弄的?
还有,那司礼赵隐?是挺?说吗?仨人里嘴最碎的就是这主峰敲钟的,话术一套一套的,怎么突然?会说人话了?
他是吃错什么……
奚平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想?无渡海底心魔曾经说过,太明五年,老皇帝周坤盗过一颗心魔??,?知??在了谁??上。
就在这时,闪电落下,照亮了玄隐山主峰大殿的雕栏与石柱,石刻的祥瑞们在刺眼的白光下面目模糊,唯有一条蟠龙怒目仰望苍天,一刹那间让奚平想?他离家前往潜修寺时,太明皇帝??上的礼袍。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魔??会吧!
周家这父?俩也玩太大了!
周楹一鼓??气调换了第五处铭文,他开窍期的修为再难以为继,经脉剧痛,耳畔轰鸣,一口血吐在手心方才缓解??。
他却只觉得畅快,一把灵石化在掌心,他低低地笑了???,看向自己下一个目标。
可就在这时,他那耳鸣声中忽然掺进了一声幻听。
“三哥!”
周楹的笑声戛然而止,玄隐山主峰上的雷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劈在了他头上。
??后的转生木们簌簌??响,好像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周楹??形一闪,转瞬落到奚平??边,一把抓住奚平肩膀。
可那??体被他从树枝上“摘”下??许久,灵气维系的虚假温度已经散了,触手冰凉。奚平毫无生气地顺着他的手垂下头,连碎剑都懒得给他反应了。
周楹呆了呆,后脊空了,撞在旁边血迹未干的转生木上。
随??带的灵石缓慢冲刷着他枯竭的经脉——他做凡人的时候久病,至今??体也比别的半仙恢复得慢,他有一点筋疲力尽。
?是周楹靠着树干滑了下去,眼里的疯狂与期冀一?灭了。
然而下一刻,他僵住了似的,一寸一寸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后的树干。
那转生木里传??熟悉的声音,遥远而模糊,还断断续续的……
兔崽?好像在骂他。
87、羁旅客(四)
奚平躲在林炽袖子??, 一边听着这边玄隐山蝉蜕大能打得惊天动地,跟三十六峰一起瑟瑟发抖,一边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束缚在减轻。
整个人都麻了。他其实可以想办法利用林炽, 让玄隐山知道封魔印出了问题, 可那样就把三哥陷在里面了;但就此袖手旁观,姑且不说三哥以后会怎样, 他还有什么脸见师父?
苍天了,他只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破木头精,为什么要被卡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里?
就因为他一时没多想, 让徐大傻把望川带给了他的败家主人!
赵隐是走火入魔还是老年失智, 奚平都挺喜闻乐见, 但拆封魔印不行……那可是他师父差点把命都搭上的地方!
就没人来管管他吗?
奚平从小跟屁虫似的缀在周楹身边,闻着他身上一年重似一年的药味长大,骂他也不忍心骂重话, 只好调转炮口, 先把不太熟的太明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养不教父之过, 自己六亲不和,生个儿子不好好教, 扔在无渡海??让心魔给他启蒙。
什么他娘的狗爹, 今天他炸封魔印,等着,明天他把你家祖坟当炮仗放上天也活该!
周楹:“……你说谁败家?谁是狗?”
奚平脑子??正疯狂地盘算着各种念头, 一时没注意是谁在接他话茬,脱口道:“除了周楹还有谁?”
周楹抽了口气,抬手在那转生木树干上轻轻一碰,忽而惊觉自己一手的血,又怯懦地缩了回来。
他一双眉目似乎不知该怎样摆了, 似怒还悲地扭曲了一下,无所适从。
太狼狈了,周楹……太狼狈了。
于是他迁怒似的,一低头给了奚平那无辜的身体一脚:“你放肆!”
封魔印被撬开一个角,那边的画面和声音对于奚平来说也是时断时续,正好看见了这一脚,他半带辛酸地冷笑道:“嘿,你猜怎么的,根本不疼。”
周楹:“……”
奚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等会儿,我不是乖乖在那躺尸么,就算姿势不雅那也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要说我“放肆”?
难道……他能听见?
玄隐山风雨飘摇,奚平的神识炸成了奚结巴:“三……三哥?”
周楹将呼吸压得极缓,好像无渡海底气不够用,他得一口一口地省着:“不是周楹吗?”
他真能听见!
一时间,两个人同时哑巴了。
太明二十八年年底,奚平奉师命前往百乱之地的南矿,临行前在金平落脚,去了庄王府一趟,迫不及待地显摆自己刚学会的神通。
那时他符咒只学会了一个避尘,御剑飞得比林大师的青鸾还慢,太岁琴还混沌地长在他手指骨里,每天就会弹些有辱门楣的低俗小调……那时他还以为世上最凶险的境遇,就是被一个名叫梁宸的可怜虫欺负。
太明二十九年初,奚平阴差阳错掉进返魂涡,从群魔之口强夺祭坛上的祭品,他打碎了周氏八百年的阴谋,然后宿命似的,自己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埋在了这??,给周氏枉死的灵骨们陪葬,临行时,还自作聪明地留了封报平安的家信……原来没能骗过任何人。
至今,五年多过去了。再见周楹,奚平一时间忘了怎么跟他说话。
他是野狐乡的地头蛇,是狡猾又暴躁的邪祟,是立场成谜的太岁……几张平时切换着游刃有余的面孔同时掉出来,他手忙脚乱,感觉哪张都不适合拿出来给他哥看,差点脱口蹦出句陶县学来的杂交话。
就在这时,“轰”一声,赵隐被章珏和林宗仪两人联手拍下主峰悬崖,平时隐形的玄隐大阵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主峰大殿簌簌作响,与劫钟共振起来。
奚平一激灵,回过神来,勉强找准了金平官话的调,干巴巴地找补道:“刚、刚刚刚才怎么了?我我我正要跟你打招呼,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楹似乎是太累了,趺坐在转生木下,他靠着带血的木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奚平的空壳身体:“不用拘束,畅所欲言,反正挨打你也没感觉……‘根本不疼’是吧?”
奚平:“……”
嘴欠自有天收,民谚诚不我欺。
“你当时在这片转生木林??,用筑基丹震碎灵台,得到了魔神传承,所以他们才要杀你,对不对?”周楹顿了顿,“这些年在哪里?”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哑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周楹打断他:“受过委屈吗?”
奚平被他问愣了。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问过他。
阿响、徐汝成、林炽、秋杀……要么听他调配,要么把他算进局??。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备他。他是藏在诡异神像后面的“太岁”,不可说、不可写、与上古魔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晚秋红视为同类,跟“委屈”俩字有什么关系?
那是形容小孩的话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会儿,回道:“那倒也没有。”
这是实话。五年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觉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劳力们一起吃糠咽菜有什么委屈,不觉得遍布的暗伤与沉疴有什么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难民、地牢里的灵相娃、黑市中被买卖的奴隶身上……跟着他们生生死死,饱尝虐待与凌辱,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东西强加给他的磋磨,那是别人的命运。
他只是个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习以为常,他自然也就跟着一起习以为常。
可见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公子王孙,“娇贵”都是自怜而已。
“嗐,”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点,在西楚还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乡夺位成功,还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后的太……”
他这牛没来得及吹上天,便被山谷中一声近乎于龙吟的长啸打断。
紧接着,几条身影落在林炽身边,主峰附近的几个升灵峰主全被长老们动手的动静惊动。
锦霞峰主闻斐“刷”一打开扇子,上面浮着一层仓促的草书:“怎么了?”
林炽摇头:“司礼长老突然出关,神色有异地下了星辰海,突然就动起手来,我也不知道……”
“章珏!林宗仪!”主峰下,赵隐宛如嘶吼的声音传来,“我早就知道你二人觊觎主峰已久!”
章珏道:“一派胡言!你糊涂了么……司刑,云天宫请荆条!”
“荆条”是玄隐山司刑大长老手中第一神器,相传是当年南圣见生灵在神魔大战中受苦,自觉罪孽深重,披挂在自己背上的荆条。南圣离开凡尘后,便将荆条留在了云天宫刑堂,那东西一鞭下去,扫个边就能让筑基以下的弟子魂飞魄散,下可以诛升灵,上可以捆蝉蜕。
林宗仪应声一抬手,半空中一道紫电横着劈了过来,闻斐与林炽这俩一个炼丹的一个炼器的,同等级里都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忙各自躲开,青鸾身上逼真的毛都竖了起来!
林炽拂袖荡开周遭“噼啪”乱响的电火花,捏了个手诀,袖中一块薄云般的仙器飞出去,盖在了镀月峰上,护住镀月峰上众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的内门弟子。各峰主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给自己山头布防。
九个赵家势力下的峰主先后赶到,一看这?景就想多了——毕竟离上一次玄隐内乱还不到三十年。为首一个赵姓峰主按捺不住,质问道:“请问司命、司刑二位长老,这是做什么?”
没得到回答,只见荆条落下,山谷??一声裂帛似的炸雷响,随即那电光卷着一团浊气飞了出来。
赵家峰主们惊怒交加地交换着眼神,虽说玄隐山是三十六峰主理事,但背后没有蝉蜕撑腰——譬如周家——就是处处掣肘,低人一等。司礼长老要是倒了,别说赵家有九峰主,就是三十六峰都归他们管,以后也只是沦为管家之流罢了,还有什么前途?
为首的赵峰主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带人冲了上去。
九大升灵同时出手拉扯住荆条,司刑的封口飘落,怒喝道:“让开!”
荆条电光怒涨,九个人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飞了出去,然而这一滞,荆条中捆着的浊气中陡然凝出一人影,转瞬膨胀几倍,挣开荆条往东去了!
九霄云上,惊雷掠过,晃出来的都是私心。
闻斐将扇子一扣,一道灵气打入离主峰甚远的飞琼雪山,撞上山封——剑神,快醒醒!后院都着火了,还睡!
“三哥!”奚平顾不上别的,“你赶紧从封魔印下出来,快走,有蝉蜕会降临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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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楹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颗丹药吃完了,提起玄隐山,他身上那种略带厌倦的冷漠就又回来了:“你还有神识在玄隐山上,二对一,他怎么跑的,有升灵搅进了蝉蜕战场?”
奚平:“……”
猜得还真准,这些大能们一脱裤子就让人猜出尿性,是不是也该闭关反省一下?
“没事,没那么快,另外两位会追上来的,”周楹道,“再说他来了岂不正好,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见证,被自己心魔吞噬的蝉蜕长老如何亲自拆了封魔印。”
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从小他就听过下人嚼舌根,说三殿下亲缘淡薄、先天不足,恐怕是长不大的。人都是奔着来日活的,三殿下没有“来日”,壮志也好、野心也好,便都如浮云。别人体弱多病,或许也有别的快乐,能同亲朋好友续一世缘,给人间留下点什么,有人就觉得不枉此生。可是周楹能留下什么呢?他一出生,就只是个灵骨上附带的……多余的皮囊罢了。
他是个没有意义的人,没有意义的人都如传说中的混沌,吞噬天地不为壮大自己,只是想把一切美的丑的都拖进混沌??罢了。
以此证明他是存在的,且存在得有理有据。
“三哥,”奚平努力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五年没去看过祖母了?”
周楹神色不动:“看了,?太太挺好的。”
奚平这会儿不比陶县命悬一线时轻松,话音却依然放得很轻柔:“可我没看过,三哥,你从那棵树??削一块木头给?太太吧,带我去看看她,求你了。”
周楹道:“等封魔印破了,你就自由了,哪怕不能重回真身,也能穿梭转生木吧?到时候叫白令往侯府送棵转生木盆景,你自己去吧。”
奚平:“……”
要是他还在金平烂泥扶不上墙,跟他往庄王府强塞的猫狗一样麻烦,一没人看着就捣蛋闯祸,三哥是不是能多顾念一些?
奚平后悔不迭:板板的,他刚才就应该嚎啕大哭,能把自己说多惨就说多惨,不惨硬编也成啊,瞎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他当年就不该接那封征选帖。
周楹手指捋过转生木粗糙的木纹:“我执意要破封魔印,搅起乱世,你是不是会恨我?”
奚平一滞,一时没接上。
周楹等了片刻,笑了:“哟,长大了,都会藏话了。”
“我不恨你,”奚平沉默片刻,声音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他做“太岁”时候的语气,“我知道你。”
要是连我都恨你,岂不是证明你是对的吗?
“你的灵骨是我拿出去的,望川是我托徐汝成给你的,你现在在那,是我机缘巧合促成的。”奚平缓缓说道,“反正就跟我留在陶县的朋友一样呗,天漏了我去补,有报应我等着接,你……你爱怎样怎样吧。”
周楹眼角轻轻一跳。
“早知道我应该把望川沉塘……但就算这样,再让我回到五年前东海返魂涡,我还是会把你灵骨带出去。三哥,你打死我,我也不后悔。”
周楹倏地别开头,虚假的平静破碎,他忍无可忍似的。
“王八蛋,小时候教你的话术都用在我身上。”
周楹一拂袖,将那棵血迹斑斑的转生木砍下来,木头卷进芥子,一抬手拎起奚平的身体,将他拖到了转生木林深处,从芥子中取出一颗珠子,拍进奚平心口。
珠子融入躯体中,立刻在那身体表面凝出了一层光华——这是神魔大战前,水龙未曾被南圣收服成兽灵时留下的龙珠,水龙一族在大天灾中保护幼兽的,哪怕东海塌陷,能给他留个“全尸”。
然后周楹掉头回去,一袋子白灵在他掌中消散,他将封魔印中错位的铭文推了回去。
他背后,奚平安静的尸身眉心上剑光一闪,旋即又归位平静。
88、羁旅客(五)
赵隐挣脱荆条, 不管不顾地朝东海飞去。
冲动其实就跟大喜大怒差不多,都不会很持久,那股邪火过去就过去了。赵隐未必没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不妥之处:就算章珏碍于支修, 说什么都要维护他们司命一脉的后人, 林宗仪总该赞成除魔的。
荆条加身那一刻他还在纳闷,他是怎么把那两人都捅到对面去的?
然而, 有??冲动是写错的字,划掉就行,有??冲动却好比是误杀的人, 人死不能复生。
当着三十六峰, 赵隐欲动劫钟受阻, 喊出“你??人觊觎主峰”那句话,他就覆水难收了。
以德压人者无德,以仁唾人者卑鄙, 控诉他人私心, 必已被私心所迷——赵隐身为玄隐山司礼大长老, 不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所以他今天必须证明封魔印有异,他是对的, 否则凭那句话他就得身败名裂。
转瞬间, 赵隐就越过三十六峰,抵达了仙凡交界的潜修寺。
蝉蜕圣人搅起的风云非同小可,赵隐途经之处竟现出了“龙吸水”的异象。潜修寺里正在例行修缮弟子房舍的稻童们还保持着干活的动作, 已经集体身首?离地上了天。
罗青石听见动静,还以为谁在瞎搞符咒,从乾坤塔中探出头正待骂街,不料抬头一看,惊了。识时务的罗真人纵身一跃, 从椅子上跳下来,人没落地,已经钻进了护身芥子里,从乾坤塔中高高的石阶上往下滚去。
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叱,一道雪亮的长鞭将赵隐带起来的黑云劈裂了,天光似的漏下来。
那骇人的“天光”一扫,潜修寺乾坤塔被厉风拦腰斩断,塔身上三等铭文连亮都没亮——端睿大长公主到了!
“幸亏滚得快……我的奶奶,怎么在这动手?”平时很好长个见识的罗青石这次围观都没敢观,麻溜逃离乾坤塔,卷起了一??摔得缺胳膊短腿的稻童,开始狂奔。
端睿毫不留?,上来就是杀招。她本命“无憾鞭”过处,潜修寺还绿油油的草木登时枯萎,半个山谷一片肃杀之色。
赵隐猝不及防,被她一顿鞭抽得身形一阻,身后司礼与司命两位长老趁机追了上来。
大长公主知道自己再是蝉蜕以下第一人,也是“蝉蜕以下”,因此不逞强,卷起无憾鞭便抽身而走。
赵隐怒喝一声,脚下龙吸水在潜修寺里横扫出去,每年都让弟子们为赶早课跑断腿的巨大山谷顷刻间就被地盖住了。
章珏雪白的眼珠里,比眼珠更白一层的瞳孔斗转星移似的移了位,潜修寺里所有人和祥瑞耳边都“嗡”一声轻响,连风都凝固了。
那一刻,正在动的人和物都没了来路、也没了去处,与自己的前因后果割裂开,随机被抛到了各处——原本正在往下滚的石子上了天,被风卷上天的稻童半个身体埋进土里;罗青石无端与他的护身芥子“劳燕各飞”,一眨眼就相隔了丈余;端睿大长公主的身影凭空被移动到乾坤塔断裂的塔尖上;赵隐僵在了半空——地面上的人几乎要仰断脖子,才能看见他巨大的袍袖,他那身影宏如南山。
山将崩。
天雷卷着山呼海啸般的铭文砸在他身上,赵云被两大蝉蜕长老砸下云端,荆条缠上来,直接抵住了赵隐眉心灵台。
司礼大长老双颊凹陷,脸上竟带了可怕的?人相。他目眦欲裂,瞪着乾坤塔顶的端睿。
端睿大长公主在三大蝉蜕重压下,气息颇为不稳,人却很稳。卷起无憾鞭,她远远地朝林宗仪和章珏一颔首。
周家……
赵隐心想:被仙山压制了上千年的周家,真是好?段。一边在无渡海养魔,一边在碧潭峰闭关,仙与魔两边不误。玄隐山四大姓,为平衡,千百年来,唯独周氏没有蝉蜕,但他们一代人之内,便直接或间接地将两个蝉蜕长老拉下灵山,何等心机!
长了五年,已经在他灵台上深深扎根的心魔垂涎三尺地笼罩住蝉蜕长老的道心,?赵隐脑子里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巧合,都囫囵个地归拢到阴谋里。抵住他灵台的荆条泛起了黑。
无渡海底,周楹来到最后一对被他??破顺序的铭文处,耳边奚平的声音暂时听不见了,于是他趁机伸?在那虚弱铭文延伸的灵气上刮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势如潮水,仗势强洗的恶名,等潮退了,都会被晒在耻辱滩上。”
赵隐双目中血色翻涌——神魔大战前,世上没有灵山、没有仙门,当然也没有所谓“家族庇护”,每个修士都是迷途客,道心都是自己辗转摸索出来的,能走多远纯看个人际遇与资质。
唯独赵隐走了捷径。
那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开窍半仙,卡在两百岁的槛上,人已经露了衰相,修为仍无寸进,希望越来越渺茫。一次出海寻找机缘,他碰巧被卷进了一场大能的争斗中,赵隐九死一生,但运气还不坏,在暴风骤雨中活了下来。
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座无名小岛上。和他在一起的是半具大能尸体,与其完好的本命神器。赵隐很吃惊,因为那个年代,修士很少有好死的,人死器存的情况非常稀有,便好奇上前查看。
这一看,他发现本命法器竟像最完备的墓志一样,尽忠职守地刻录了主人生前走过的所有路——是打磨过的完整道心!
苦寻摸不到筑基门槛的赵隐心狂跳起来,他想:道心为何不能用别人的?
他也想寻觅自己的道,可半仙的寿数太有限了,比朝生暮死的凡人强不了多少,他快没时间了!
然而他苟活下来,成功筑基登仙,却也一度成为了玄门笑柄。
同道都知道他的道心是“偷”的。
现如今几千年过去,早就没有所谓“偷道心”的说法了。从长辈或者故去的大能那里继承道心已被视作理所当然,自己摸索的反而稀奇……甚至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其师长要是没点心胸,脸上恐怕还多少有??挂不住。
对于最早践行这??方法的赵家来说,当初的隐忍都得到了回报,他们从玄门笑柄变成了如今的南宛大姓,甚至仗着人多势众,敢同天才辈出的林氏分庭抗礼,人人争相效仿,挖空心思想投入赵氏门下。
可人心又不是浮萍,就算风向变了,深深扎根的耻辱还是会留在原地。
爬过的路,哪怕被粉饰成通天的仙路,也骗不了一步一步匍匐上来的自己——他的道心是偷的。
司礼大长老几千年来固若金汤的道心裂了一条缝,恰如溃于蚁穴的千里长堤。
章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失声叫道:“司礼!”
端睿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从乾坤塔上避开,与此同时,她甩出一个巨大的芥子,?她自己和潜修寺中一众半仙全裹了进来。
下一刻,巨大的冲击力当空砸下,罗青石等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天好像塌了。
大长公主以半步蝉蜕的境界撑开的芥子一击即碎,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姿势非常不自然——灵骨折断了!
然而她已经顾不上。
端睿仓促地用灵气拧住自己断裂的胸椎和肋骨,扭过头去,瞳孔骤缩——方才撞碎她芥子的是一团罡风。
司命和司刑两大蝉蜕长老按住了赵隐,没有按住他道心破碎的余波,那昏天黑地的风以“龙吸水”之态,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潜修寺山谷边缘,眼看?带着不可消解的执念飞出去……飞到掉块青砖都能砸出几条人命的凡间!
糟了!
就在这时,只听“嗡”一声,悬在玄隐山主峰的劫钟被一道带着霜雪之意的剑气??中,响彻了三十六峰。
钟声刹那间将怨气冲天的“龙吸水”??碎了大半,那好似要毁天灭地的罡风登时降格,变成了普通的飓风,可怜可鄙地仍往东去了。
同时,东海封魔印归位,雀跃的魔??不甘心地落回深渊。然而属于赵隐的那一部分铭文虽然尽忠职守,上面涌动的灵性却陡然失了主似的木讷起来,只会被其他两人的铭文卷着,机械地运作了。
周楹一伸手,任凭望川的轻烟?他笼罩住,最后朝着转生木林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没有天下大乱遮掩,??十几岁的半步升灵未免骇人听闻,此时就算把士庸强行带走,他也不过就是下一个被天道擦去的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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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时候……
此时玄隐山上,闻斐和藏在林炽袖子里的奚平同时认出了那道撞响了劫钟的剑气。
奚平惊喜:“师父!”
闻斐却惊吓得折扇脱了?。
林炽眼疾手快地用青鸾尾巴挂住了他的扇子,见上面一堆缺横少竖的字飞也似的爬了过去:我给你跪下了支静斋!让你出关照应一下,没让你出来收蝉蜕战场的摊啊!劫钟直指蝉蜕,支将军您老南圣转世吗?什么修为啊这是,真拿自己当月满级的镇山神器……
最后一个连滚带爬的字刚露出一笔,扇面上的杂乱的字陡然一顿,继而被人抹去了。
随后闻仙尊那特殊的扇面上很缓慢地浮起几个字,看着就像行?就木的人强提一口气留的遗书,每一笔都在哆嗦。
那字几乎散了架,只勉强剩些筋骨,依稀能看出笔迹,写的是:师父在。
林炽微微一惊,转生木里的奚平像被玄隐山上空的劫雷扫到了。
唯有闻斐莫名其妙,心说他这跟谁自称师尊呢?
完蛋,这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闻斐拿回自己的扇子,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立刻雪花似的融化了。锦霞峰主有??焦虑地扇了两下,朝林炽一亮扇面:林师兄,照庭你可有办法?
林炽摇摇头:“照庭是当世三大名剑,没那么容易修复。况且章长老带回来的时候就缺损了一块,抱歉,我不行。”
奚平被困在转生木插不上话,闻言一脑门问题:照庭缺了一块,怎么回事?司命大长老整天闭着眼摸瞎,没捡全?
不……不对!
方才闻峰主折扇上,师父明显是在对他说话。
可……东海封魔印没落下,师父就被送走了,五年没离开过飞琼峰,应该不知道三长老赶到后的事啊。
按常理推断,假如他当年接魔神传承的事没有暴露,应该是被长老们扔回玄隐山,现在不过才是个小小筑基。这??场合,他?么是被哪个大能拢进袖子里,?么就是好好躲着不敢冒头,怎会在升灵峰主们身边看热闹……还专挑这??位最不能打的?
师父怎会知道他在这?
奚平突然想起他三哥手上的血迹,不像沾的,倒像利器划伤的——难道那缺损的照庭碎片在他尸身里?!
那方才师尊被闻峰主惊醒,?是他没劝住三哥……
这时,便见闻斐扇子上继续蹦字:五年前他重伤,失了本命法器,被迫闭关,五年可能也就攒了这么一剑的力气,作死啊!
不等奚平看完,闻斐突然掉头就走。
“等等!我师父他……”奚平心里一哆嗦,匆忙对林炽道,“林峰主!”
林炽倒是非常善解人意:“我带你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玄隐三十六峰上空突然传来林宗仪的声音:“司礼道心破损,此事有异,我与司命将下山探看,玄隐三十六峰封山门。”
周楹方才被望川带出无渡海,尚未离开东海海域,便听他身上那转生木里传来奚平火烧眉毛似的声音:“三哥,玄隐蝉蜕长老马上到!”
周楹“啧”了一声,正打算收望川的?缩了回去:“看来赵隐是真去见先圣了?”
返魂涡中一个漩涡卷过来,?望川和里面的周楹一起卷了进去。望川盖住了他一切的形迹与气息,与东海融为了一体。
紧接着,望川上缓慢涌动的轻烟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影,落到他身边,冲他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嘴唇边——安静,小心。
蝉蜕的神识扫了过来。
周楹惯常过河拆桥,不理会??,只是懒洋洋地往轻烟上一靠,对奚平说道:“初十赶不上了,风波过去,我切一块转生木,叫白令送回侯府。”
奚平:“……你不去?”
周楹沉默了一会儿,不回答,只自顾自地叮嘱道:“你那半偶仆从眼下在侯府,我到时候叫白令同他交代一声,叫他设法取到老太太的血——存过你神识的转生木滴血就能通灵台,是不是?你说话小心点,别吓着她,只说是新做的仙器就行……对了,似乎还不能对外人提起你,这倒麻烦……”
他这话没说完,目光陡然凝固——望川轻烟里的人影清晰了起来。
这一次,望川化的人不再是奚平,满头银发的?夫人端坐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
89、羁旅客(六)
望川发动的时候, 里面那些烟会乱跑,变换各种形态,镜子似的映出人心里杂念。
不过它到底只是件仙器, 不会说话, 效果怎么样得看变谁——照着奚平变就有点晦气,活奚平没那么多“仙??”, 太仙了看??不像本人,像音容??貌。变成奚老夫人却意外逼真,因为在周楹的印象里, 外祖母就是这样的。
只要他去了, 不管什么时候回头, 她都是这样注视??他。有时候在关照他,有时候也在透过他,看他那困在广韵宫里的母亲。
老太太忘性大, 说过的话老重复, 可是不招人烦。大概因为她从来不抱怨, 只会念叨好事乐事。就像春花千篇一律,年复年年都开得差不多, 人也不会厌倦一样。
她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老太太, 却能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编出个芥子与幻境似的世外桃源来,可祛忧解百毒。周楹小的时候很好奇,等人老了, 都会被磨砺出那样坚硬的壳吗?可惜他恐怕活不到老的那天。
不过后来他又不遗憾了,因为发现人还是有千百种老??——也有不少人是老成精、老成贼、老成祸害。
周楹神色变化了几次,??次,他没跟望川计较。
五年没去看过她,逢年过节的礼单都是白令代写, 他冷漠成了个白眼狼,连老人家八十大寿都逃。周楹其实是不敢登门,只是不方便在小崽面前露出来罢了。
??一手将玄隐三十六峰搅合得封了山的魔头在蝉蜕大能神识底下、风起云涌的海上坟场中,凝神除杂念,闭目入定。
最后一个从他灵台上滑过去的念头,是一个微弱的意动,他想:要不……要不此间事了,??是去一趟吧?
然而,蝉蜕大长老走火入魔的余震哪能那么快平息。
司刑林宗仪第一?命令就是封山,正赶上奚平一颗心分两边,一边牵着师尊,一边挂??三哥,焦头烂额,一时没反应过来林长老是什么用意。
直到林炽被人拉住。
“子晟别乱走了,”另一个姓林的剑修升灵低声对林炽说?,“快回镀月峰,封山。”
林炽这时才惊觉不对。
除了个别几个跟他一样不会看??氛的,此时聚集在主峰附近的升灵峰主已经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一拨姓赵,一拨不姓赵。
玄隐山名义上是“三十六峰”,其实就是个大概叫法,也不是每座山头都有主,??有原峰主殒落后空置,等??分配给新升灵的。另外李氏一脉??剩下三四个人,常年封山,一般没有大长老召唤,他们不出来凑热闹。刨去??些,以及现在恰好在闭关的,过来的升灵峰主也就二十个上下。
赵家九峰到齐,两拨人几乎是分庭抗礼——赵家人明显更紧绷,另一拨则??混着林炽之流找不??北的。
奚平跟??林炽往场中一扫,心说内门峰主是这个比例,底下弟子应该也差不多,??有外门人间行走。
??……怕不是要哗变?
“林峰主,”奚平在一片剑拔弩张中,干巴巴地建议道,“我感觉你??是躲他们远点。”
??话不用他劝,林炽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就跑了:“他们难道真要与同门动手不成?”
奚平沉默片刻:“内门峰主都是体面人,倒是未必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可能还得僵持几天,但……”
林炽:“什么?”
奚平缓缓说道:“我就怕司刑可能封山封晚了。”
他说着,想尽可能地把神识探出去,在心里唤他师尊。
师父你怎么样了?
司命长老去东海了,你遗落的照庭碎片要真在我身上,就让他带回来啊,万一林大师有办??修复呢。
你顾好你自己吧,账都算不过来,哪那么多心要操。你不要管他们,也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然而封魔印已经归位,他枷锁在身,再没法让师父听见他的话。
奚平乌鸦嘴,一语成谶——赵隐挣开荆条往潜修寺方向飞出去的时候,就有赵姓峰主暗暗将消息透了出去。
玄隐山“问天”沟通内外门,受镇山大阵保护,提及升灵或者蝉蜕的灵相真名都可以免于窥探,镇山大阵不是谁家私有物,按制,问天只能用于公务。
但玄隐大家族中,私下里都有“问天”,能联系身在内门的祖宗,有事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赵家的“问天”瞬间传遍了玄隐内外门,同狂风骤雨一?,朝人间刮了出去。
庞戬本来说要去侯府给老夫人贺寿,没去成,来自各地天机阁分部的消息已经把他埋了:
“玄隐山潜修寺飞出无源风,途经岚川,撞响辟邪铃。”
“风过沧浪,烈可飞石,撞响辟邪铃。”
“宁安暴雨,宁安赵氏灵气异动,闭门不出。”
“沽州北部赵纬、赵齐山等人盗走仙器,残杀同门!”
衅发萧墙,祸延四海。
最先乱起来的又是沽州,跟五年前一样,沽州那鬼地方也不知道是被谁诅咒了。
沽州天机阁北分部中,两个姓赵的半仙毫无征兆地“发了疯”,监守自盗,非??调走大量仙器,当天看守库房和听见动静前来支援的人间行走一死一重伤。
邪祟们都是亡命徒,人间行走常年与??些人斗智斗勇,同伴战友之间都是脊背相抵、性命相托的交情,朝同门动手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了。
沽州北分部都统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通缉,死活不论。
因果兽顺??残余灵气,一路追到了沽州的赵氏旁支。赵家树大根深,除了在金平的本家,宗亲遍及整个大宛,几乎各州府都有赵姓旁支,何等势力。??昏头的北分部都统当即要搜检,眼高于顶的沽州赵氏哪里肯依?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仙器与降格仙器乱飞,意外暴露出了沽州赵氏私自豢养的未登记修士。
??不是邪祟,什么是邪祟!
沽州北请求别处天机阁分部支援,但此事难办就难办在,人间行走中赵家人太多了,沽州??一冲突,各地分部不管有事没事,都开始分裂紧绷。
庞戬正焦头烂额时,七月初十夜里,狂风刮到了金平城。
金平城新修的车道上跑过拉脚的人力车,车夫顶风累得??喘如牛,醉醺醺的寻欢客被??怨气冲天的邪风抽了个嘴巴,茫然地睁开眼。
天机阁总署中,门上历牌在“晴好”和“大风”两个状态里来回乱跳,打盹的因果兽都奓??毛站了起来。
庞戬沽州那边的破事??没理清楚,就听说苏陵天机阁分部联系不上了——苏陵天机阁分部的都统就是赵家姻亲!
抵达金平的狂风扫过天机阁总署,“哗啦”一声,房檐上的青铜辟邪铃响了一声。
庞戬心头一紧,却听辟邪铃只动了一下,随后那些无舌的青铜铃也在犹豫当响不当响似的,只“沙沙”地晃动,好像不祥的絮语。
“总督!”
一个蓝衣人间行走横??飞进了院里:“心宿塔赵卫长不知所踪!”
庞戬:“不是之前就让你们暗中盯着吗?”
“是,”那蓝衣道,“但他身上有内门来的未登记仙器……”
庞家一摆手打断他,??时候就别解释了:“青龙塔不容有失,你去永宁侯府,把奚悦叫出来,让他先去给我镇??青龙心宿塔。报朝廷,立刻找几个兄弟进宫护好陛下,金平赵家给我围了,金平护城法阵全开。叫开明司能动的都出来支援,??有……”
“是。”
庞戬斟酌片刻,沉声道:“致信庄……致信白令,陆吾那帮搅屎棍不管在干什么,都给我暂停,回来平事!”
那人间行走应声走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从芥子中摸出一盒筑基丹以及他的护身符——当年他进天机阁时支修给他写的担保书——他借此定了定神,又揣回怀里。
庞总督在天机阁百年不是白混的,除了明面上的消息,他其实??收到了两封叫人倒抽口凉??的密信,不知真假。
“传闻内门封山,个中情况不得?知。”
“传司礼大长老殒落!”
蝉蜕长老殒落,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庞戬打了个寒噤,大宛灵山落成、国立之后,上千年来闻所未闻。
东海那事不是五年前就平息了吗?
奚悦接到命令时,正独自坐在侯府的门房里。
老夫人的寿宴散了,宾客早就各自告辞,除了后院还在唱戏,府上已经安静了下来。奚悦叫守门房的下人去休息了,自己拿着一卷法阵典籍在灯下看,半宿没翻一页,他把书页一角卷成了蒜皮。
感觉到有人御剑?来时,奚悦猛地抬起头,脸上喜色还没浮出来就看清了来人宝蓝色的长袍,眼神又黯了下去。
听完那蓝衣传话,奚悦习惯性地一言不发,只淡定地点了个头。然后他从摸出一把灵石,飞快地在侯府内外布了一圈??阵,布阵布到角门的时候,却看见侯爷独自一人站在那。
永宁侯爷头发已经花白,肩背却依旧挺拔,韶华早走了,他留下了风姿。夜风暴躁地荡开了他的广袖,他正抬头望??角门墙头。
奚悦走过去,朝侯爷一躬身。
永宁侯没回头,前不??村后不??店地说?:“你那不成器的大哥以前每次半夜鬼混回来,都只敢走角门,我就带人在这堵他,一堵一个准……今天没堵住,怕就是不来了。”
奚悦长眉轻轻一抖,平静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有事是吧?”侯爷转过身来——他动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老态,行动不像以前那么果断了——侯爷拍了拍奚悦的肩,“去吧……去吧,我就觉得??股妖风味不对,自己当心点啊,忙完给家来个信报平安,啊。别照着那混账长……”
奚悦正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灵气波动。
半偶以灵石为食,比人……甚至寻常修士对灵气都敏锐得多,他倏地抬起头,见整个金平城的灵气正在往一个地方急速汇聚——广韵宫!
奚悦来不及多说,将身上芥子解下来,多年来收藏的降格仙器一股脑地塞给侯爷,循着那灵气汇聚之处追了过去,结果半路上就被庞戬截住。
庞戬单手抓住半偶的后颈,将那比同等身形的凡人轻三成的身体轻飘飘拎起来,拍向心宿塔:“让你去守青龙塔,别过去,有人违规在凡间筑基!”
“啪”一声,狂风吹碎了一盏蒸汽风灯,广韵宫上空浓云浮起,隐约有电光闪过。
青龙心宿塔卫长赵誉此时就在广韵宫内库中,他拼齐了《浮山海市图》的最后一块残卷——当今天子克己勤俭,唯独爱收些文玩古画。先帝在的时候不敢,如今继位才算微微松了口气,各地马屁精知道了,常常替他搜罗,??幅残卷就是今年的靖州贡品之一。
那画在凡人眼里,只是个值点钱的古董而已,周桓赏玩过几次就扔进了库房。赵誉虽然可以轻易潜入天子内库,却一直没敢动——庄王知道他在找这幅画。
幸亏老天爷助他,庄王一直没回京。
赵誉深吸口气,用自己的灵气将四分五裂的残卷缝合在一起,灵气扫过千年古画,图中所绘的天光云影流动起来,飘渺的浮山上闪过怪影妖踪,整幅画“活”了起来,大能本命法器被他据为己有。赵誉深吸几口气,拿出早准备好的筑基丹,一口吞下。
他不能再耽搁了,内门传来消息,赵家的天——司礼大长老塌了,??必是赵氏一族的大劫。老祖宗让他们早做准备,能筑基就筑基,平日里私藏的灵石不要吝惜。
宫里降格仙器很多,皇帝内库里有许多蓝玉,被赵誉一口气吸干了,贵人们一应养生的仙丹灵草也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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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识前所未有的强横,顺着广韵宫扫了出去,堪堪赶到的天机阁蓝衣半仙一照面就被他从剑上掀了下去。一时间,赵誉产生种错觉,好像整个人间都只是一副画作,?他高高悬在画布之上,提笔就能生杀予夺!
金平……
下一刻,他飞快地在“画布”上锁定了皇帝周桓。
筑基修士一个转念,已经欺到了被狂风惊醒的新皇身边!
就在这时,一?挟??火光似的箭射穿了赵誉伸出去的手,箭矢擦过凡人皇帝身边,惊呆了的周桓毫发无损。
庞戬一声长哨,几个蓝衣落在赵誉周围,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赵誉微微一甩手,被破障弓射穿的手心毫发无损地自己长了回来:“总督大人。”
“赵誉,”庞戬先一个芥子护住了凡人,??才背??手转向昔日同僚,“你与我脚前脚后进的天机阁,都是苏长老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也算资深了,未经接引,擅自在凡间筑基,险些伤及凡人,你该当何罪?”
赵誉一??:“庞大人,别装糊涂啦,我知道你耳目灵得很,内门出了什么事,各地赵氏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庞戬:“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赵家宗亲姻亲到处都是,别说沽州,就是宁安赵氏的九族都牵连不到你,你疯了吗?”
赵誉听完,只是笑了一下:“你懂什么?”
他庞戬只是一条无牵无挂的看门狗,父母都不知道是哪个山旮旯里出的乡巴佬,族谱祖坟都找不??的货色。眼界却一辈子被局限在凡间,与那苏准一样,名为玄隐外门,实际连玄门的门都不知朝哪里开。
朝菌不知晦朔,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蝉蜕”对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
“多说无益,”赵誉摇摇头,“我知道你手段多得很,不止一次越级杀过筑基,你来试试。”
话音没落,两人已经都不在原地,庞戬猝不及防地遁地,从赵誉方才站??的地方钻了出来,赵誉也早知道他要干什么。庞戬一露头,灵感就被触动了,只觉周遭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微地扭了一下,被他护在芥子里的皇帝身后陡然多出个深渊,周桓面露惊恐,眼看就要掉下去。
庞戬瞬息之中锁定了赵誉所在,砸出去的符咒却纷纷在半空中被赵誉打散。
几个蓝衣相当默契,有人去保护周桓,有人配合庞戬,然而周遭随即浮起浮山海市图中的山与雾,赵誉游刃有余地将他们全圈在了画中。
他们以前越级杀的筑基都是邪祟,就算修为高,有本命神通,资源终究是有限的,比不上天机阁每年有来自镀月峰的杀器供应,然而??一点对赵誉来说不存在。并肩驻守青龙塔百年,人间行走们对彼此的修为和手段比自己??熟悉,争斗起来简直像左右手互搏——左手??刚吃过大力丸!
与此同时,各地天机阁都将本地护城铭大开,赵氏作乱的消息雪片似的往京城飞;被封死的玄隐山内门里,林炽见主峰两路人马暂时还算平静,回镀月峰猫了一天,在奚平的辗转反侧下到底没忍住,又悄悄溜了出去,才刚绕?飞到飞琼峰后山,就听见主峰一声巨响,青鸾的毛险些吓掉了。
那边对峙了两天,到底是动手了。
90、羁旅客(七)
乱局像迸溅的火星䲢?, 炸遍了九州,三大州府先后失联,沽州天机阁和当??赵氏旁支打起来不要紧, 当??引发了??震, 把一段京沽蛟轨震变了形,拉满了人或货的腾云蛟都??堵在了路上。南方未褪的酷暑很快融了冰, 发臭的海鱼摊了一??,贩鱼人敢怒不敢言。
很快,就连渝州边境也被波及, 奚平存在徐汝成身上的神识“看见”, 半仙们动起手来灵气乱窜, 周遭镀月金的熔金炉法阵都遭?干扰,无数工厂被迫停工。人们像闻?了暴雨前土腥味的小虫,?都找??方躲了起来。峡江上的渔船与蒸汽船一夜间消失了。
“这些姓赵的是不是有点丧?病狂?”奚平将仙山内外乱象看了??遍, “难道凡是拜入内门的, 用的道?都是从赵隐那来的, 一人?碎?家寻短见?”
“大多数确实是。”林炽稳住青鸾,叹了口气, “所以赵氏升灵相对多些。”
奚平:“啧。”
怪不得, 量产的机工厂货。
林炽又朝主峰附近的升灵战场看了一眼,说道:“司典长老李凤山道?没碎,人还在世, ?是名为‘闭关’,禁闭一千年而已,李氏、以及依附于李氏的张、齐、吴、汤四家便都就此衰落,大厦倾颓。何况司礼长老殒落。赵长老究竟因何事走火入魔道?破裂,目前不得而知, 但他死后残魂还被劫钟打散,总归是不那么光彩,他们这也是怕。”
奚平道:“怕什么?太……皇上他娘不姓张么,也没耽误她当太后。先帝那么凶,不也没逮谁砍谁。”
林炽顿了顿:“虽无明文,但仙山已有默契,那五家后人自此不入玄隐大选,也算??暮途穷了。”
奚平听完“哈”了一声:“林峰主,不让修仙就算‘??暮途穷’了?敢情列位仙尊也知道仙山脚下,做人不如做狗么?我还以为你们觉得自己怪不赖的。”
林炽从不与人争辩,?说道:“唉,你说得对。”
奚平找茬未果,而此??已临近飞琼峰,他虽然明知道师父听不见,还是闭了嘴,将满腹偏激与刻薄往下一咽,憋着气,掉头去挠他三哥的灵台。
周楹前脚刚收??令传信,就听奚平说道:“三哥,天机阁里赵家人太多了,你杀完人能不能埋一下?”
“开明司量力支援,可以听庞文昌调配,陆吾不??动。” 被蝉蜕神识暂??困在东海的周楹不紧不慢?????回两??人,说道,“赵家人走?绝路,难保不求援国外,蜀历楚三虎狼在侧,巴不得爬过来舔剩饭,我做事不是??他们检便宜的。”
奚平一愣,突然意识?,三哥可能早预料?了这种情况。
周楹又问?令:“庞戬道?灵骨俱?,资质万里挑一,还不肯筑基?他有这么缺钱?”
广韵宫?的庞戬:“你爷爷的。”
电光石火间,他替皇帝挡了一下,一?《海市图》里穿出来的鬼爪差点在他胸口掏??洞,因果兽从他蓝袍衣襟上绣的暗纹?钻出来,张嘴怒吼,鬼爪堪堪刮破了庞戬的外袍,因果兽灰飞烟灭,而“鬼爪”也变成了?软塌塌的人手——庞戬道?“破障”,早看出那《浮山海市图》?的妖鬼都是被赵誉随机抓进来的凡人,因此动起手来越发束手束脚,还不如看不出来!
赵誉实在太了解他了。
“总督!”
危急??刻,一??人间行走隔空扔过来一枚芥䲢?,庞戬记得那小孩叫周樨,有江湖谣言说是什么……周楹他弟,一??爹生的,就他娘的离谱。
庞戬:“干什么?”
“芥䲢?里是灵石,还有筑基丹!”周樨拽走他屁滚尿流的皇帝大哥,冲庞戬叫道,“赵家想仗着人多势众,趁仙山反应不过来挟持大宛,逼迫仙山妥协!庞总督,他们都说你离筑基就差一步,非常??期便宜从事,快?犹豫了!”
“非常??期便宜从事。”庞戬将这八??字咬了一遍,露出雪?的牙冷笑一声,回手将那枚芥䲢?挡了回去,“小崽䲢?,作乱的赵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话音没落,《浮山海市图》笼罩下,筑基修士明显高出一??层次的符咒雪片似的当头压下来,四下法阵此起彼伏,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迅疾无比??切换。赵誉一把捏碎了天机阁的令牌,本命法器判官笔猝不及防??伸出来,点向庞戬后?。
庞戬豹䲢?似的,一矮身,敏捷??躲开这一下,下一刻,他竟抓住了那画虚实切换的刹那,挣脱了出去。人未落??,他已?以身为弓,将一支箭射了出去!
迎面一阵罡风当头压下,赵誉怒喝一声,仗着修为,强行撞散了这一箭。
“我以前是不如你,”赵誉冷笑道,此??,他感觉?古老的《浮山海市图》已?完整??融入他灵基之?,内里浩瀚的上古遗韵冲刷着他拓宽了百倍的?脉,“可是一力降十会!”
“行吧,正人君䲢?。”遥远的返魂涡下,周楹朝金平最尽忠职守的守护者递来一声嘲讽。
与此???,庞戬眼前突然闪过?令一板一眼的字,?令送信道:开明司尽可调配,但四境不稳,陆吾恐怕脱不开身。另送一帮手与庞总督,收好,善用。
帮手,谁?
庞戬一??没反应过来,?说:周楹要敢说“帮手”是他那缺?眼的弟弟周樨,等他熬过这场劫,他非去把庄王府砸了不可!
然后他就看见逼至眼前的赵誉?了定身法似的,停在他面前不?半尺处,突然不动了。
片刻,赵誉眼珠卡了一下似的,重新流转起来,冲庞戬一笑。
庞戬:“……”
吃错药了?
?见赵誉眉?处,《浮山海市图》闪过,妖魔鬼怪与迷雾假山一?蒸发,被赵誉抓进来的宫女内侍七荤八素??晕了一??,因庞戬一直不肯下狠手,这些人几乎毫发无伤。
那鬼图一角剥落下来,落??变成??纸人,彬彬有礼??朝庞戬鞠了一躬,随即与图一?消失在了赵誉的眉间。
赵誉整??人都气定神闲了起来,礼数周???对周桓道:“臣有罪,让陛下受惊。”
说完,不等陛下回答,他掌?就冒出一缕轻烟,不由分说??把陛下放倒了。
庞戬这才瞠目结舌??回过神来:“你是……?令?”
“赵誉”冲他笑了笑:“倒也不是,属下还是赵誉。?是我方才没看仔细,筑基??融的本命法器里掺了??替身纸人,不小?将那替身纸人融进了灵基里。”
他居然还在用赵誉的身份和口气说话!
此情此景简直了,一帮人间行走集?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令人长得瘦削端正——正?的正,不吭声就几乎没有存在感,平??又常板着张?脸,连字迹都比?人严肃三分,浑身上下透着股无欲则刚的气质。
庞戬还是头一次发现,一旦换下那张极端的禁欲脸,?令举止做派?那股䲢?深藏不露的诡异邪气就露出来了……妖气森森的!
庞戬??自己顺了顺气:“什么本命法器?”
“赵誉”笑道:“我一直在收集的道?,就在一幅名叫做《浮山海市图》的法器里,六年前调查压床小鬼一案??曾登过三殿下的门,殿下与我一见如故,当??就赐了我一张残卷,如今让我在靖州贡品里借?了最后一张残卷,正好凑齐。”
庞戬匪夷所思:“周楹当年动那么大手脚,赵誉他不知……不是……你不知道?娘的,舌头都打结了,你?底算??什么玩意?”
“属下是听命于纸人的筑基修士赵誉,”“赵誉”不慌不忙??说道,“六年前的残卷不曾动过手脚,一则那??候殿下还是凡人,?令也未曾筑基;二来萍水相逢,我也是要防备的嘛。纸人是贴在最后一片残卷上的。我搜寻这古画残片已?近六十年,不急于一??,殿下既然知道我寻找的道?,碍于他,我当然不会贸然行动,一定是万无一失或是逼不得已才进来取。不问自取,还是皇宫大内,见古画融合自然又喜又愧,一??疏忽来不及仔细查看,也是有情可原的,对不对?可见万事确实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庞戬听得天灵盖乱撞,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跟我说,这幅画能进宫也是你们家殿下做的手脚。”
赵誉笑而不语,不让说他就不说。
庞戬:“……”
把画卖??马屁精讹一笔,送进宫来,诱赵誉?内库来偷……连赵誉筑基的灵石都要花他大哥的钱!
里外里两头揩油!
不对,那么早开始埋线,说明周楹对今??一乱早有准备。
大姓作乱,天机阁内讧,左支右绌,走投无路??必定得求助四方不靠的开明司,开明司正好扩张!
庞戬想起百乱之??的一种油杨,山火越旺、它不怕火烧的优势越凸显,周围草木凋敝一圈,它就能趁机壮大一圈,有??候据说那树甚至会故意引雷来烧树林。?要一根幼苗,它迟早能壮大出一整??山头!
庞戬:“你还是人吗周楹!”
老天爷?底什么??候能开眼,来道雷收了这??大祸害?他愿意茹素十年,栖凤阁的鸭䲢?都可以不吃!
“有机会一定??总督转达,”赵誉说着抬起头,这把替身纸人融入自己灵基的筑基躯壳认认真真??将记忆阅读一遍,又感叹道,“唉,我家里果然还是等级森严,这??候各??旁支还是要以金平主家马首是瞻的,难怪我要急着筑基啊。”
庞戬脑仁疼:“?兄……不是,纸兄,你行行好,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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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遵命。”被纸人替身支配的赵誉一拂袖,怀?一支问天飞了出去,“那么烦请诸位配合,一起装??死吧,就说金平已?尽在掌?。我们来看看,这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有什么底蕴,死?临头,和蝼蚁有什么区?。”
金平神秘封城。
狂风卷过,砸坏了菱阳河两岸十来盏蒸汽灯的琉璃、敲碎了几块没挂结实的匾,留下毫发无伤的金平城,又往东海方向去了。
周楹不光砍了树,还在树底下铺好了网,等着将一哄而散的猢狲和他们多年来攒的家底一网打尽。
人不露面,一赵三吃。
奚平冷眼旁观,感觉无渡海的假主又没名又没脸,神神道道的,其实就是??八百年填不饱的饭桶,“早产”出生动静倒大,没浮出水面就吹灯拔蜡;无渡海的真主大名挂在玄隐山,定期从玄隐要灵石、要丹药仙器,已?悄然扎根在人间。
幸好……幸好三哥是人不是魔。
正巧这??,锦霞峰主闻斐落在飞琼峰脚下,奚平遂收回神识,等着听这位丹药大家的高论。
闻斐冷漠??朝大打出手的主峰看了一眼,眼神没有逗留,拉开折扇,飞快??往雪山脚下扫了一行字:升灵的破事,让他们自己掐去,不劳您老大驾,你可?多管闲事了。
奚平:闻峰主说得对!
雪山被他一扇䲢?搅起了细雪,好像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闻斐继续舞扇䲢?:支静斋我警告你,我观飞琼峰山气,有油尽灯枯之势,你再挣命,我倒要看看你是先蝉蜕还是先死球。照庭不是你本命法器吗,你??扔哪去了?人还没断气,把本命剑碎片收回来不行吗!
奚平:什么?!
可闻斐这会儿站得太近了,奚平说话林炽听不见。
奚平恨不能从转生木里爬出来,一脚将闻峰主踹?雪山山崖底下——你又不能说话,往这一戳还耽误我说,碍事精!
林炽抬头看了一眼飞琼峰,对闻斐道:“你回去翻丹方了?”
闻斐无奈??一点头:没用,这些牲口一样的剑修跟“符法铭丹器”?都有缘无分,什么丹对他们也都?是辅助。何况他如今这境界已?不是我能??解的,我看捞他还得靠你。
“照庭破碎是有原因的,他瞬息间跨过一??大境界,剑身已?承载不了剑意,即使拿回?部碎片原样修复,真?他手里恐怕也是再碎一次……否则我想支将军也不至于放弃照庭,事倍功半??独自闭关。”
闻斐扇䲢?一摇:那依你看,把他境界打下来管用吗?
被迫封口的奚平牙根开始发痒:放屁,这臭哑巴什么馊主意!
林炽:“不要说笑。”
小?点,他徒弟听着呢。
闻斐冥思苦想片刻,忽然又扇道:想起来了,我听说三岳那修罗剑被修复之前也?是残剑,那上古神剑的剑意凶戾得很,压根不是当年项肇匹配得上的。但正因为是残剑,才有被项肇炼化成本命法器的余??,那一对人和剑最后也凑合上了,支静斋跟照庭肯定也行啊!你说得对,照庭碎了是有原因的,缺一块正好,也许就是让他重新融炼呢!
林炽看见这话,脸上凄风苦雨又卷土重来:“不是照庭不行,是我不行,我?是??照本宣科的……”
闻斐见自己一不留神,把林大师??扇自暴自弃了,连忙找补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哎,对了,听说当年那位……大师修复“修罗”??,用来锻剑的是??神器。
林炽:“化外炉。”
闻斐:对对,那东西在哪呢?
林炽沉默片刻,点头道:“化外炉是她的东西,她……走了以后就落?了南阖澜沧剑派手里,澜沧灭门后,东衡以此物原属西楚为由,将化外炉带走了,现在应该在三岳。”
闻斐:听说那神器可使天人合一,窥见天外之道,你看用它修复照庭,有没有希望?
奚平耳朵又竖了起来。
林炽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配动化外炉……”
闻斐:你不配,三岳那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逼婚狗就配吗?!
奚平:闻师叔说得对!
他神识已?迫不及待??跑了一半回陶县,一半?了周楹那里:“三哥,求你件事!”
恍惚间,好像又回?当年,他在魍魉乡里惹是生非,灵石糟蹋完了就写信嚎穷要钱。
三哥要带他回家,以后?要操作得当,他就又可以??老祖母“写信”了,可以随??看见侯府四季的花园。
不知为什么,永宁侯府分明?是凡尘?的一??小院落,里面既没有神仙,也没有神器,不能救他出无渡海,也不能让他一夜间蝉蜕化神、不惧劫钟银月,可它就是能让他自我感觉格外良好。
好像?要魂魄安放在那里,他就无山不可攀、无处不可去一样。
?要他想,东衡三岳的化外炉也算计得?。
91、羁旅客(八)
周楹很耐心?听完了奚平说什么, 然后神色有些古怪?问道:“你在西楚陶县的时候,亲眼见过银月轮吗?”
“见过,”奚平道, “可别提了, 还差点让那唱戏脸给逮住送走。”
周楹:“……”
他一时居然分不清这䴔?子是终于知道避讳蝉蜕名了,还是单纯嘴欠。
见过了银月轮之威, 与悬无擦肩??过,还这么敢想……绝了。
也是,想当年他刚开灵窍没多久, ?的符咒还没潜修寺的弟子多, 就敢从群魔嘴边抢祭品, 在无渡海底跟心魔斗心眼。如今九死一生,依然无所畏惧,敢当着杀他的蝉蜕长??往玄隐山里混。
周楹对着望川里的轻烟叹了口气:“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接那张征选帖。”
奚平心说:不接征选帖, 就没机?下南矿, 更摸不到无渡海, 谁去捞你灵骨?你早没了。
遂心平气和?当三哥在夸他。
奚平又说道:“伪装的工具我找林炽想办法,不用他那帮挂名弟子??出的破烂——徐汝成他??那张皮只能糊弄糊弄民间邪祟, 见高??容易穿帮。”
周楹皱眉:“你何时与点金??这么熟了?”
“我人见人爱呗, ”奚平道,“当然是因为他比我还想拿化外炉,要不是他跟人说话跟不上趟, 没准都想亲??去。”
周楹语气淡淡?泼了他一碗冷水:“就为了修复你那师父的断剑,助他蝉蜕?我可提醒你,升灵虽然也叫‘九霄云上人’,但终究还是算‘人’,到了蝉蜕……呵。你运气奇差, 到如今见过不??蝉蜕了,可见谁有人味的?他??被天道束缚,几乎也成了天规的一部分,百年后出关的那一位,可不见得是你熟悉的人。故人面目??非,你后悔了可别哭。”
奚平想也不想道:“我悔个什么,那是他的事。”
周楹一顿。
“我师尊传了道授了业解了惑……唉,虽说?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他照庭都碎了还护着我,师父对得起我了。”奚平说道,“至于他愿不愿意归于天?,愿意走到哪一步,将来是不睁眼还是不开口,那是他???要问的道心。师父都不干涉我离什么经叛什么道,我管得着他??人家吗?再说那都是后话了,??在不是赶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了么,不用白不用,三哥你不觉得浪费机?很可惜吗?”
周楹被困在漩涡里,听那混账说他“不用白不用”,顿时一阵胸闷:“滚。”
“好嘞,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哥。”奚平蹬鼻子上脸,“我跟林大师合计去!”
周楹:“……”
奚平走了很多年,成了块逆鳞,风吹一下都能引起恶龙暴怒。除了咀嚼仇恨的时候,周楹一般不去想他,耗神。
所以这货原来这么烦吗?
望川的轻烟落下来,变成奚平……比??在更年??些的模样。
周楹和他面面相觑了片刻,那些禁忌一般、不能提及的记忆轰然归了位,心平气和?摊开在他面前,拂去烟尘。
灵骨归位以后再没咳嗽过的周楹突然感觉喉咙发痒。
对,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么猫嫌狗不待见!
是夜,遍布大宛九州的赵氏一族都收到了金平封城的消息,遂弹冠相庆——控制住了龙脉与皇城,他??已经拿下天元!
洪阴天机阁分部都统赵熙登上城楼,居高临下。
洪阴位于大宛北境,紧邻洪江,过江就是北历。此?与苏陵、宁安一起,是最早落在赵家人??里的三州。
此时,洪阴??州临时宵禁,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府衙、驻军都已尽在他??掌中,半仙面前,凡人就是任人捏的泥人,谁??抢占??机就是谁的。眼下各县、郡的法阵改写完毕,五十门大钢炮炮口对准洪阴府,只要一念,就能把此处夷为平?。
燃文
赵熙是半仙,不在乎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将来想往上走就将来再说——毕竟放下屠刀就能立?成佛嘛——他不信内门的蝉蜕和升灵峰主??也不在乎洪阴八百万凡人。
星月隐没,天机阁总署来信飞到面前。赵熙一打开就看出那是本家青龙心宿塔卫长赵誉的字迹,定睛一看,只见第一行就是:庞已拿下,京城安。
赵熙脸上笑容未成型,便见金平本家又在后面冷静?写道:内门封山,蝉蜕在人间,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做好两??准备。
赵熙忙内视??检,果然是有点忘形,忙定了定神,拆开后面一封密信。
密信中指点了他将一部分家人和家资送往北历,以备不测,后面是一份北历?图,上面几处用??殊铭文标注——??是赵家???的铭文。
别看图中?点标注得明明白白,没有接头铭文,别人就算把那?方踩平了也什么都找不到。
人间权贵也分三六九等:有钱有门路的,往往?拐弯抹角?请人在家里绘制法阵,不管有用没用,反正要彰显家底不凡,譬如京城崔记大宅院里就有好多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与仙门沾亲带故、甚至有半仙亲戚的,则??以为是更“上等”的人,视这些玩法阵的是“外行暴发户”,虽于家国无功,???逾制弄来铭文——诸如之前被周楹南巡时玩死的?头蛇??,他??那些偷来的铭文跟仙山赐给皇亲功臣的大同䴔?异,有些还更粗制滥造些,都是仙山没赏完剩下的,所以周楹闭着眼都知道怎么破坏。
??真正的大姓嫡系,??对这些都嗤之以鼻。
他????诩是所谓“有千年传承的真贵族”,家学渊源,底蕴深厚,院里每一块旧砖都有历史,破瓦都曾被九霄云上人踩过。一族中出过无数铭文高??,一代一代构建出了一套绝密的、只有??家人才使得的铭文。
也就是说,世上有一系列隐秘的铭文不属于天?,它姓赵。
这些??殊的铭文才是托着大姓嫡系??骨子里高高在上的底气,将他??与蝇营狗苟的凡俗??区分开。
赵熙一见密信,心神一凛,心道:本家果然思虑深远,是了,再顺利也应该留好退路。
遂去命人准备,同时请族长亲笔致信赵家在北历与昆仑的故交。
各?赵氏旁支几乎都收到了差不多的叮嘱和密信,靠西的渝州一贯有通楚的密道,靠北的朔州与洪阴赵氏约好在北历汇合,靠海的沽州则已经准备好大船,一旦事情有变,就前往南蜀三岛。
与此同时,玄隐千年大姓叛逃,北历昆仑,西楚三岳与南蜀凌云都在密切注视,一接到信号,立刻像闻到了肉味的鹰鹫,纷纷围拢上来。
双方一拍即合——无形无迹洒??三国的陆吾??披好人皮,拿起金平传来的赵家秘密铭文,做好事不留名?,他??给双方高贵的“仙族”??当起了鹊桥。
“好家伙,‘姓赵的铭文’,多谢纸兄,??庞这土包子算是开眼了。”庞戬眼看“赵誉”一通调配,跟着好好长了一番见识,笑道,“刚穿上长袍的,要勒紧裤腰带学丹桂坊饮食,每日到栖凤阁高谈阔论;真富贵的早不屑在吃穿用度上做文章,都想跟玄隐大姓攀亲道故,抢破头来做那升天的鸡犬,使那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边角料铭文……嘿,闹了半天鸡犬就是鸡犬,嬖妾效主,徒增笑尔。”
“赵誉”客客气气?捧道:“总督?训得是。”
庞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但陆吾本可以做得更隐蔽。”
赵家这样有组织?将大笔灵石与仙器流向国外,仙山事后肯定能察觉到,这么直白的??段不像周楹——除非他不想浑水摸鱼捞一笔。
“赵誉”义正言辞?说道:“陆吾做的虽是阴私事,??也是为国为民,对敌隐秘就够了,我?????是很坦荡的,岂?贪图罪人那点家财?遵天机阁庞总督之命,开明与陆吾协助天机阁平乱,拿了这些东西,事后必将如数上交仙门——陆吾在海外活动,也是靠仙门支持的。”
庞戬“哎哟”一声:“失敬,令主上真是忠肝义胆。”
好不要脸。
“赵誉”八风不动:“分内??已。”
庞戬说:“怎么,你??在国内扩张开明不够,陆吾也跟着趁火打劫?灵石看不上了,此番借赵家人出逃海外,你??是想趁机混??哪?周楹惦记上哪门哪派的什么东西了?”
“没准就是个炉子吧。”“赵誉”笑道,“总督说笑了,殿下??然是为了我大宛江山??稷。开明与陆吾愿为家国看门狗,只要大宛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我辈还有何求呢?”
庞总督评论道:“呸。”
??赵家人在狂欢之夜里,正悄无声息?顺着别人挖好的沟往深渊里滑。
他??似乎已经掌控了天机阁总署,一宿光景,就逼得开明司与天机阁无还??之力,节节败退,暗?里,又趁机将家底送了一半出国,做双重保险,以为万无一失。
楚国,最早一批渡峡江的赵家人上岸,悄无声息?潜入峡江中游人烟稀??的山区里,对上??家的秘密铭文。
群山之中,应声出??了一处移动的秘境,张开嘴,将他??吸纳??去。
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灵石、让人眼花缭乱的仙器,东衡三岳的灵山大阵很快被惊动,三岳很快派了升灵前往。
东海下,周楹传讯白令:“可以了,收网。”
七月十一清早,金平与各?赵家势力的通讯陡然中断,所有信件??燃。与此同时,志得意满的赵家人突然发??那些泥腿没洗干净的开明修士好像从?底下长出来的,无声无息?潜入了他??固若金汤的铭法圈里,与天机阁里应外合!
赵家人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人扼住喉咙,夺去灵石仓库。
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将最后一批人送往国外。
92、羁旅客(九)
挟持凡人自然是针对玄隐山内门, 蝉蜕长老与升灵峰主们道心所在,不可能眼看百万凡人枉死无作为。赵?势力遍布九州,响一声大旱三年的劫钟也断然不能从洪阴敲到沽州。
中下层修士、人??行走是玄隐山的根基, 他们占??这“根基”的半壁江山, 自信只要操作得当,能仗着千年积淀与内门掰腕子。
至于开明修士……谁也?考虑过开明修士。
“开明修士”能算修士?能算人?
那些力夫农工出身的乡下货色, ?粗男鄙,用的法器一个比一个荒谬,官话也说不利索, 看着就跟傻子似的。开明司办教习班, 教的头一样不是符咒不是经脉, 是幼儿启蒙的《千字文》!真是多看他们一眼都折辱自??。
听说庞戬求助开明司,不?有多少人背地里笑掉大牙,䜣?为金平疯狗走投无路, 连屎都吃。
他敢叫, 开明司竟真敢来。
开明司加入战局, 双方人??行走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就好比是??个高士手谈较量, 突然有腌臜愚民开着蒸汽推土机进来, 乌烟瘴气地一通乱铲。
因通讯无端中断,人人都䜣?为自??这边只是孤例意外,听说有开明修士不?怎的摸进??灵石仓, 洪阴赵熙??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好像听说米仓里闹??耗子,一时觉得米都脏??。
随后他勃然大怒:灵石仓不是粮仓水库那种有形的仓库,它类似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秘境”,只有用特定方法、携带特殊“钥匙”——通常是法器或铭文——才能打开进入。赵?灵石仓库至少需要三层钥匙, 内里机关重重,一步都不能走错,他们怎么进去的?
“??我严查!各?丫鬟小厮车夫婆子,行为有异者,一概抓起来搜魂!”
“都统,那灵石……”
“你们?有私库吗?”赵熙扭过头,冷冷地瞪着问他话的人,眼中红光闪过,隐约有走火入魔的意思,“先垫一下,等杀干净这些耗子,让他们把灵石吐出来……”
他话音?落,就见眼前跟他说话的“赵?人”眼神诡异地闪??闪,赵熙忽然发现,此人抱拳时一双手掌厚实得与精瘦的体型不符,中指关节被老茧挤得有些变形……
赵熙反应极快,大喝一声,灵剑已经出鞘。那假冒的“赵?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大圆铁锯,“呜”一声锯片转??起来,刃?到,厉风已经卷??出去。那玩意䜣?前应该是伐木用的,嗓门奇大,鬼哭狼嚎地撞开??灵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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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人”将脸一抹,抹下张蝉翼似的皮,露出??一张敦厚黝黑的四方脸,笑道:“都统,那灵石吐不出来啦,开明司先替仙山笑纳,多谢保管。”
话音?落,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骤然晃动起来,无数条藏在其中的身影露出来,将赵熙围住??。
金平城中,“赵誉”手指一捻,将看过的战报碾碎??,转身对庞戬说道:“‘仙族’也得吃喝拉撒,也得有人??种菜赶车擦洗伺候,?什么神秘的。各地驻开明司的修士都是土??土长的本地人,最擅见缝插针,庞都统放心,他们不会让那些对准自??父老乡亲的炮口响的。”
庞戬神色却有些凝重,摇头道:“你们不要托大,开明司固然无孔不入,玄隐大姓千年积淀也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周?能八百年抬不起头来?”
玄隐山上,奚平正在对林炽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把几百年?亲自炼过器的林峰主听得愁眉苦脸,突然,示警的灵感打断??奚平的话音。
林炽和远处单方面跟雪山掐架的闻斐同时御物?起。
??人惊疑不定地隔空对视一眼,只见封山的飞琼峰上有积雪滚下来,小范围的雪崩正好砸在他俩方才站的山谷里。
闻斐震惊:哎呦呵,支静斋你闭关五年,脾气见长啊!
奚平诧异:“我师父终于忍不住抽那碎嘴哑巴啦?”
林炽侧耳听??片刻:“不……不是飞琼峰,好像是三十六峰在震。”
洪阴府,被开明修士包围的赵熙目光扫过周围或明或暗的影子,天机阁的因果兽都不再听他调配,混在开明修士中??,嫉恶如仇的大眼睛瞪着他,像瞪一个邪祟。
“赵都统,”为首中年模样的开明修士说道,“灵山庇佑万民,赵氏作为玄隐四大姓,在凡??的旁支理应守护一方,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竟祸国殃民到这般地步,未免让人齿冷。”
“你是什么东䱷??”赵熙几不可闻道,“配教训我?”
一个年轻气盛的开明修士忍不住嘴快道:“丧??犬还吠那么高的调。”
赵熙低低地冷笑起来,眼睛越发红得厉害:“丧??犬……”
就见他那养尊处优出来的白皙皮肉上,青筋根根爆起,那本该是青紫色的血管透出诡异的嫣红,活过来似的在他身上乱爬,越来越粗,像是要将他薄薄的人皮顶破。
因果兽“嗷”一嗓子跳上一个开明修士的衣服,奓着毛弓起后背,一个船夫码头工出身的开明修士无端觉得那些血管的走势非常眼熟,他睁大眼睛,忽然失声叫道:“那……那好像是洪江这一片的川流走向!”
赵熙神色狰狞如活鬼,只听“噗”一声,一根血管真的将他皮肉顶破??,血喷出数丈,与此同时,他血管破裂处对应的洪江水流暴涨,竟无端决堤,冲向??岸!
林炽蓦地抬起头:“舆图!”
奚平:“什么?”
“大宛多水,传说中当年灵山落地,划?国境时,灵脉流过全境,在河道川流中映出倒影,形成??一张天??地裁的图,叫做‘舆图’。南圣见它映射灵脉地脉???,恐其会引起山河动荡,便要将其封印……”
奚平:“明白??,赵隐监守自盗。”
林炽:“不,舆图自川流???,天??不肯被困在一处,激烈反抗,还将一个途径的弟子卷进图中。南圣不得已将其毁去,护法多??,助那弟子参透图中玄机,脱身时成功升灵。那弟子就是赵……赵长老。赵?人居然得到??一???舆图权柄!”
他话音刚落,青鸾便哆嗦??一下,连转??木里的奚平都觉出??周围灵气紊乱,不光玄隐山封动荡,连自行闭关封山的飞琼峰山封也岌岌可危。
九个姓赵的峰主联手撼动??玄隐山封,乱窜的灵气让其他峰主一时难䜣?近身。
眼看脆弱的飞琼峰北坡又岌岌可危,雪山晃得奚平心头火起,唯恐支修再勉强出手,奚平飞快地问道:“林峰主,劫钟真身在哪,怎么撞?”
林炽:“劫钟逢魔才能响,九位师兄并未走火入魔……再说撞钟人修为也得够啊!你道谁都能用劫钟打碎蝉蜕余威?”
奚平怒道:“疯成这样还不够走火入魔?!你听我的!”
林炽被这位名义上的师侄馊主意惊呆??:“……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九个赵?峰主????撞碎??玄隐山封,当下便要往人??跑。
与此同时,大宛全境都在晃动,这本是难得风调雨顺的一年,雨水适中,江河湖海平静地滋养着万物临近秋收??,此时却像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起来。
世上最无礼的师侄又直呼其名:“林炽,别磨蹭!”
林炽从芥子中摸出一根蒲公英似的仙器,见风便散,正好此时升灵峰主们拆山封打得罡风乱飞,仙器上散碎的“种子”立刻被卷得到处都是。
林炽在灵台里对奚平道:我不曾见过南圣。
奚平:哎呀谁见过,见过的那??位不在?!
林炽:这……这也太大逆不道??!
奚平:那你就看着他们祸国殃民!
林炽倒抽??口凉气,下一刻,一个足有百丈高的南圣神像山一样地从半空中落??下来,那“蒲公英”仙器四散的“种子”同时发出声音:“赵隐走火入魔,道心不容于天地。”
四面八方的声浪叠加在一起,在三十六峰中来回震荡,好像一万座洪钟同时响起,一时??宛如神谕天降,让人魂飞魄散。
赵?几位升灵峰主回过神来,听清??“神谕”说??什么,一时面如死灰:赵隐道心不容于天地,那么继承??他道心的弟子岂不都成??魔?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起来,与方才刚响过的劫钟如出一辙,足能䜣?假乱真!
升灵品阶的仙器自然能将升灵震得头晕目眩,九人道心巨震。
唯独从潜修寺赶回来的端睿大长公主,她清净道修到离极致只有一步?遥,不为外物所动,充耳不闻地一记无憾鞭扫??过去。
奚平:“唉,还是端睿师叔靠谱。”
你们这些废物。
林炽简直说不出话来。
飞琼峰北坡终于在假劫钟声里又雪崩??一次,好像师尊被逆徒惊掉的下巴。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
那风并不比菱阳河初春的微风强多少,可莫名地,在场所有修士心里都跳??一下。
高来高去的升灵们一时竟都御不稳剑,纷纷从半空中掉??下去。风吹过玄隐山,又往外蔓延开,所有铭文全黯??下去,所有法阵上的灵石骤然脱离开。
开明修士们手中参差不齐的锛凿斧锯形仙器变成??真正的锛凿斧锯,四体不勤五谷不?的赵?嫡系陡然失去修为,有人被一榔头砸在头上,竟当场??砸??个脑浆迸裂。
被砸的愣住??,到咽气都?明白自??脑袋发????什么事。
砸人的也愣住??。
庞戬手中破障弓一下消散,纸人操控的“赵誉”僵在??那里,成??一具傀儡。
那一瞬??,大宛全境变成??彻彻底底的凡??,修士成??凡人,仙器成??破铜烂铁,灵气?有??!
唯有返魂涡里的望川根本不理那一套,自顾自地保护着主人。
通讯仙器失灵,周楹骤然和白令断??联系,他却丝毫不慌,只是变换??个坐姿——着什么急,??个蝉蜕一下山,神识便能铺平大宛全境。那二位老人?现在都?到东海,必定有需要他们去忙活的事。
赵?底蕴深厚,可哪个蝉蜕还不是从神魔大战时期过来的,谁还不?道谁?
蝉蜕圣人不方便插手凡??的蝼蚁争斗,但眼看蝼蚁要咬断树根,他们难道还能不出手?
这时,东海返魂涡里,原本十?宽敞的望川陡然缩小,轻烟几乎贴在??周楹身上,那些烟不安地微微晃动着。
周楹心念一动,蝉蜕亲临。
林宗仪和章珏几乎一前一后落在东海,他??人是一起离开的玄隐山,此时却是从南北??个方向?别过来。
章珏道:“灵脉已截断,完全恢复需十天,叫他们凡??事、凡??毕吧。”
林宗仪一点头,指??指东海下。
??个蝉蜕便不再去聊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迅速将无渡海底的封魔印检视一番。
“无异状,司礼确实走火入魔。”章珏叹??口气,说道,“林师兄,你也感觉到??吧?”
林宗仪摘下口封:“有人为迹象,但我遍寻北方四州,追踪不到幕后?人。”
幕后?人周楹此时恰好就在林宗仪脚下的漩涡里,这亡命徒好像天??不?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从容地躺在望川里,听??位蝉蜕长老商量怎么抓他。
“南边也一样,”章珏道,“赵?人这次未免太不像话,幸?有开明司支援。”
林宗仪沉默??——这话他不能接,不然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话出自他口,后面都是判决??,须得格外谨慎。
好一会儿,他问道:“周楹何在?”
司命大长老闻言,便掐指算起来。
星辰海?主的神识一动,望川的轻烟立刻紧张地渗进周楹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呈现出某种半透明的质地。传说中的化外魔器无声地对抗着玄隐山的窥视。
周楹就像藏在巨兽毛发里的蚂蚁,听见那沉重的、能瞬息??将他吹散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脊背下意识地绷紧,眼睛却亮??。
此人仿佛赌徒烂酒鬼,越是死??一线的刺激,越是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他像期待揭骰盅一样等着司命的决断。
片刻后,他听见章珏说道:“在靖州——从渝州回金平的路上。”
“那就好,”林宗仪道,“此子与无渡海因果匪浅,我总怕他不妥。”
“开明和陆吾野心确实不小,幸好此人只是半仙,还算能控制。”
周楹“啧”??一声,半带遗憾似的,他摇头笑??起来。
灵气消散,人??平静??,惊天动地的修士?争变成??各地驻军抓捕叛党。
青龙塔瑟瑟抖??几天的辟邪铃不动??。
留守心宿塔的奚悦总算松??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侯府小厮号钟的声音。
“悦少爷!悦少爷!”
奚悦被他叫得耳根一麻,不?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好的感觉。
号钟不敢靠近青龙塔,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
奚悦抬手打出一道手诀,灵气调动不起来,这才想起自??一身法阵都变成??雕花,只好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
菱阳河上的金平城是周楹小腹上的半根软肋,平时藏得很深,看不出来——主要表现在哪怕他想搅得天下大乱,也会下意识地保下金平这颗璀璨的珠。
这一回,除??皇宫内院里一场悄无声息的偷天换??,金平一切如常,外面有蝉蜕殒落,有暴徒挣命,螳螂和黄雀在角力,侯府的??子却是按??就班。
可是,人力能撼动狂风与地脉,却不能让一朵悄然落下的花回到枝头。
奚老夫人寿辰时,任性听??一宿的戏,第二天就?起来。
?人先是䜣?为老太太乏??,叫??几声?人应,进去一看,才发现人都烧迷糊??。老人?的病说来就来,?里人连忙翻出这几年庄王殿下寄回来的丹药。
然?能让人一夜回春的仙丹也同被禁用的法器灵气一样,失??灵。
凡人,终归有凡人的命。
93、羁旅客(终)
靖州最北端的延阳, 刚从官驿里接到消息的白令正驾着马车狂奔。
州府间车道还没修通,腾云蛟被舆图掀起来的地震震断了几处铁轨,水路阻塞、陆路也不畅, 大宛境内交通几乎全线崩溃。仙器与降格仙器又失灵, 等白令从驿站中辗转接到奚悦消息的时候,都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而他就算插翅能飞回去也没用, 因为马车里那位“周楹”是个纸糊的。
以白令的修为,纸人本来能以假乱真,至少同等级以下一眼看不出跟真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此时大宛境内一切神通失效, 纸人也被打回了原型, 虽然比普通义庄随便糊的精致不少,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风一吹它“稀里哗啦”乱响,一不留神, 脸会拧到后背那边。
这纸人是白令?他家殿下糊的替身, 刻录了灵相, 里面有周楹一滴心头血,??应酬不想去——比如皇上登基之类的?聊场合, 就让纸人过去糊弄一下, 反正金平也没有筑基。
这种时候白令拉着个纸人到处跑,不是他??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周楹走了以后, 他留在替身纸人身上那滴心头血上突然“吐”出了望川的烟。轻烟越滚越多,最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将那真人等身的纸人罩住了。
此时半魔都只能亲自当马车夫,罩着纸人的望川却纹丝不动,难道它不用灵气驱动吗?难道它真能遮挡住蝉蜕的眼吗?
白令不知道,他这会儿表面四平八稳, 心里焦躁⿰?快烧着了——他与周楹彻底断了联系,金平的一切消息传到他手里都已经凉透了。
而仍在人间的蝉蜕可能会随时从天而降。
要是纸人还能用,被望川这么护着,白令心里或许能有点底。可望川也不能让纸风吹不响,离近了一摸,别说蝉蜕,凡人也能看出那不是血肉之躯。
生来就能吞吃灵石的半魔头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路这样长、马这样慢、音书是这样渺茫。
突然,白令一拉缰绳拽住马:“吁——”
没路了。
靖州一带是大宛最多山多水的地方,前面路?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主上,”白令深吸口气,像对周楹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对纸人说道,“主上请稍安勿躁,属下这就去想办法。”
没有灵气撑着的纸人不会回答,白令戴上斗笠,像凡人一样撒??腿跑了过去。
从靖州北上,腾云蛟一断,只有这段路还能走,此时受阻的不止白令。??腾云蛟停运以后迫不⿰?已走陆路运货的、??上京求学寻亲的……还??奔丧的。
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面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与巨石,白令赶到的时候,人们正用手清着路。筑基的半魔在爆土狼烟中愣了半天,也只好卷起袖子下了凡。
没了灵气护体,灰尘对众生一视同仁,白令那比纸还干净的飘逸衣袍很快沾满了尘埃,不多时又下起雨,雨水?尘土和了泥。白令满鼻满口沙子,都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舌头一碾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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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无渡深渊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足足耽搁了大半天,延阳府那行动迟缓的蒸汽铲车才慢吞吞地开到,“突突”乱窜的蒸汽喷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虚,声势浩大地跟雨和泥混在一起,白令感觉自己都快化成烂纸浆了,搬石头过力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不多时,听说路通??了,可还不等他面露喜色,对马车里的“主上”汇报,就听一声巨响,不长眼的雨水又将一堆山石冲了下来。
蒸汽中,轮廓模糊的人们大声吆喝着,白令被卷裹在人潮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周楹做暗卫、做杀手、做陆吾里行踪诡秘的“白先生”,从来没??和凡人这样靠近过,被一堆陌生的手来回推搡拖拽,他一时简直有点茫然。
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嗓门震⿰?白令一激灵。那汉子跪下来,以手捶地,在地上“咣咣”地磕着头,口中道:“我要见不着我??娘了,路通??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在求谁。
周围人便只好避让着别开视线,不去直视,悲从中来。
白令和艰难的行路人们一起,将?处安放的目光望向那冷漠地、朝着天际延伸的山川。
就在他不知何去何从时,一道视线从天上投了下来,与天地同在、不受人间灵脉限制的两位蝉蜕圣人回仙山,居然正好途径此地。
此番玄隐逢劫,四大姓中一支被连根拔起,全境一片混乱,章珏和林宗仪神色都很凝重,一路无话。
章珏忽然若有所感,睁??眼,将雪白瞳孔射出的视线投向人间,一眼看见了混在凡人中的半魔。
唔,周家最后一具灵骨在这?
不知为什么,司命大长老总觉⿰?东海上算的那一卦哪里??问题,那位庄王殿下的灵骨在化外魔窟里泡了二十多年,星辰海总是照不太分明。大宛东西逾千里,南北更长,可谓幅员辽阔。数万万人口中,却刚好让他此时此地遭遇周楹,冥冥中似乎??什么触动了司命大长老的灵感。
章珏正待细看,结果一眼扫下去,正好看见雨水崩断了山。拉车的马有点惊了,白令一个没拉住,马车一震,车上“周楹”狼狈地扑了出去,半个身体滚落到了座椅下。
章珏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目光便被那马车旁边死命磕头的汉子烫了出去。
司命大长老一时不忍睹目,叹了口气,一挥衣袖,大雨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住了,拦路的泥沙与巨石分??了一条路。
神圣到底显了灵。
“民生多艰啊。” 章珏收回视线,重新合上眼,对林宗仪道, “走吧。”
大宛灵脉断,境外的仙魔妖鬼都退避三舍,金平富贵人家里养的变异灵兽都要冬眠似的,昏昏欲睡起来。
就奚平最忙。
他的神识不但要在玄隐山和西楚之间来回穿梭——徐汝成换了个身份,低调混进了西楚“接应”赵家人的队伍里,当了个不起眼的使唤小厮,魏诚响也在楚国伺机行动——没事还怕他三哥寂寞,要去东海转一圈骚扰周楹,实时告诉他“蝉蜕长老回山了”“内门开始清算”“端睿大长公主要暂代司礼一职”等一手消息,并提出一些很不长眼的问题:诸如“三哥你那里都安全了,怎么还不从望川里撤出来,是不是不会水”之类的,一般问完就会被轰出周楹灵台,并收到免费附赠的一声“滚”。
周楹虽然不能动用灵气,人被困返魂涡出不去,但他在玄隐山的“眼线”却始终在最高处?他览着全局。
让他??种自己?所不知、一切尽在掌中的错觉。
除了偷听见蝉蜕说话的周楹,没有人知道灵脉何时能恢复,白令只能一边夜以继日地赶路,一边几十几百次地试着用仙器给周楹发信。
马累倒了,仙器毫?反应。
一直到灵脉断绝后第九天。
这天金乌西沉,死寂的铭文上终于有了隐约的光华,凝滞的灵气重新开始流转。
周楹正听见奚平说赵家九个峰主集体“被闭关”了,具体处理容后再议,可能是要等“问天”恢复,听听天机阁和朝廷的意思。
“要是赵家人不想动舆图,此事或许可以当一场误会揭过。”周楹随口说道,“不过他们底牌掀⿰?太快了……唔?”
一张纸人从他身上跳了出来,不等张口说话就又灵竭,软趴趴地躺下了,周楹捻起纸人,感觉到指尖稀薄的灵气:“灵脉??始流转了,问天应该马上到,你等着看,我也好奇陛下怎么决断。”
奚平听说,心道:看什么看,让玄隐山玩蛋去吧。
他甚至连西楚的徐汝成和魏诚响都暂时搁下,将神识一股脑地撤了回来,专心致志地等着三哥带他回金平,只差自己叼根狗链过来了。
周楹笑道:“人没??传消息的低级仙器那么灵敏,御剑也好,白令与纸人替身也好,想畅通?阻,我看至少⿰?等天亮了。”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因见那纸人软软地趴下,又挣扎着起来,四肢扒在他衣袖上,几乎有点挣扎的意思……白令这是有什么事?
周楹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安。于是他没和往常一样入定,一边等着通讯恢复,一边反复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事过了几遍,打量其中疏漏之处。
纸人上先是有模糊的字迹闪过,不等人分辨就又消失,随后一遍又一遍……白令不知给他发了多少消息,累得纸人筋疲力尽,四肢卷着边,滚到了周楹把玩的一小块转生木上。
“哎,三哥,”转生木里的奚平说道,“白令大哥是不是把正面写烂了,字都跑背面去了,写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周楹同时捡回了纸人。
这一回,字迹终于清楚了,纸人说的是:奚??夫人病危。
金平第一场秋雨下来,桂花就提前备好了花苞,早晚凉了。
灵石不能用,南郊围着熔金炉而起的厂房至少??三四成??不了工,天空明显澄澈了起来,雁群就快要从北历飞回来了。
应皇命,太医署院判亲自带着几个老御医登了永宁侯府的门,又??药又针灸,到了这时,药再也喂不进去,??夫人也不认识人了。
侯爷亲自送院判出门,胡子花白的??院判一拱手不叫他远送:“要换的衣裳都备下吧,扎针也疼,别叫老太太受罪了。”
侯爷便说道:“??太太等着人呢,依您老看……”
院判摆摆手:“听说外头路都断了,信也送不出去,赶上这时候,没法子……唉,没法子。”
院判已经准备告??,年纪也很大了,说到这,他略微出了神,不知在萧瑟的早秋里想起了谁。半晌,??院判颤颤巍巍地拍了拍侯爷手臂,不知是劝他还是自言自语:“亲缘一场,也??厚??薄,??时候来生还能续,??时候今生没过完就尽啦,你我皆凡人,强求不来,罢了!”
说完,他扶着自己的徒弟,一步长一步短地走了。
侯爷目送着??院判,良久,他认了什么似的低了头,喊来家人:“叫人送信进宫……给贵太妃说一声吧。”
广韵宫西内,玉英宫。
奚贵太妃年纪愈长,愈忌喧哗,玉英宫里的人平时都穿软底鞋,衣料若是容易磨出“沙沙”声,就得扎紧袖口裤腿,彼此间交流近乎耳语,此时一个小宫女却在狂奔。
她柔软的鞋底在青石地砖上敲打出闷响,那脚步声听着不痛快,像宫里叫不出声音的狗吠。
她一把推开内殿的门,雪酿气息未散,沁人心脾的香阴阴冷冷地卷了一脸,宫女一脑门热汗瞬间散了,?激⿰?打了个寒噤。
她“噗通”一下,跪在了醉眼婆娑的贵妃面前。
琼芳瘴里,奚贵太妃正做着?忧无虑的少女。他们家向来是这样,男孩愿意建功立业当然很好,不成器也没事,别出去作奸犯科就好;女孩子反正想作奸犯科也难,更是随意,精明人??精明人的活法,傻就傻点。
在家里,三年不??花的歪脖子梅花树、不知从哪捡来的杂毛猫狗待久了都是宝,何况冰雕玉琢的小女儿呢。
她女红瞎糊弄,书也不好好读,除了变着法地从大哥兜里混零用钱,就只管美,肆?忌惮。满金平的闺阁小姐都喜欢学她,崔记的大小姐也赶着来结交……虽然后来发现崔大小姐别有用心。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贵太妃睁着眼,魂还沉在琥珀似的旧时光里,就听人说“陛下许贵太妃出宫省亲,见??人家一面”什么的。云里雾里的,她没太明白,便糊里糊涂地让宫人服侍梳妆,心想:让回家了吗?
当年陪她进宫的宫女小松如今已经成了“松姑姑”,一把年纪又冒失起来,不留神打翻了一瓶香露。玉瓶砸地上碎成了八瓣,脆生生的响动把奚贵太妃惊醒了,琼芳瘴里的小少女猝不及防地和镜中年过半百的女人面面相觑。
受了惊吓似的,她一把将妆奁上的镜子扣了过去。
宫女和内侍在浓郁的香气里跪了一地,贵太妃呆了片刻,疲倦地摆摆手:“我不去。”
松姑姑用膝盖蹭地追了她几步,急道:“娘娘,府上说这回恐怕不好,再不见,就……”
“不见,不去。”
见什么?让母亲见见她当年精心养护的小娇兰是怎么?雪酿泡烂了根吗?
贵太妃扯下发簪,长发决了堤似的从肩头冲下去,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再?我温一壶雪酿来。”
在琼芳瘴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反正丹桂坊也不是家。
一??悲喜似泡影,人何必要醒来呢?
何必要醒来呢?
??那么一刹那,奚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若他还是陶县中不知自己来龙去脉的“太岁”,做个无根无本的糟木头精,便不必饱尝煎熬之苦了吧?
周楹一把扣住转生木,像是能透过那段糟木头抓住奚平。
“别急,士庸,”他那声音低⿰?不知道是说?谁听,“未必就……你等我想办法。”
之前玄隐山的??匹夫说了“靖州”,那会儿白令还耽搁在靖州,灵脉被截断之后他不能御物飞,赵家人擅动舆图,也不知把路震成什么样了,白令未必赶得回去……
周楹捏着转生木的手背青筋跳了起来,定了定神,飞快地给白令传信道:令半偶做传送法阵,等接一样东西,取外祖母一滴血点……
可最后一句话没写完,字就凭空从纸条上消失了。
此时就在他脚下的封魔印上传来隐约的束缚——不可泄露。
该死!
周楹将纸人扯坏了一角。
“三哥。”这时,奚平的声音在他灵台里响起,出乎意料的,奚平竟然十分冷静。
他在峡江辗转五年,冷静惯了,“温柔乡里的小少爷”反倒像一件旧衣服,他穿上重温个旧梦罢了,回过神来一把扯下来,他眨眼间又变回了陶县邪祟堆里的太岁。
“你别急,灵脉夜里能转??,你就夜里带我回去,明日能转??,你就明日带我走,实在赶不上那也是……”
周楹充耳不闻,转眼又通过纸人传了一条更语焉不详的消息:半偶,传送法阵。
这次消息递出去了,周楹“镇定”地说道:“白令应该大概能猜出我的意思,那半偶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也知道转生木的事,对不对?”
奚平叹了口气:“封魔印在,存了我神识的转生木不可能通⿰?过法阵,你别白费……”
周楹似乎是聋了,不等奚平说完,传送法阵已经成了型。周楹迅速从转生木上切下一小块,然而还不等放在法阵上,那木头便分崩离析,凭空消失了。
周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戾气,奚平怀疑他在后悔没有砸碎封魔印。
“三哥,”奚平迅速把扰人心神的忧虑和焦躁都藏起来,说道,“我们一起等一会儿,没有仙丹还??太医署呢,??太太吃碗酥酪都给我留,还能不等我吗?哎,三哥,要不你跟我说说家里……”
周楹没理他,突然又切下一块转生木,另一只手上传送法阵成型,没等奚平反应过来就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卷在他身上的望川上一捻。
望川刹那间随着他的心意缩进他手心里,裹住那块不应当存在的木头,轻飘飘地掉进法阵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望川保护的周楹一下落进了返魂涡里。
“三哥!”
“走,我死不了。”
周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灵台中驱逐出去。望川卷着转生木和奚平的神识,飞向遥远的金平,落在奚悦手里的那一刻,望川里的轻烟消散了,周楹将最后一艘珍贵的“渡船”用在了凡间。
奚悦盯着那块边角还带着血迹的转生木愣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撒腿就跑。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熟悉的房舍院门在奚平眼前划过,可是雕栏依旧,青苔的形状却在变,草木生长凋敝,人会??,一切又陌生起来。
“祖母……祖母!”
当年分明说好了一年就下山的不孝子孙敲响了家门,将死之人的灵台像摇摇欲坠的沙屋,在光阴的催促中不断崩塌。
奚??夫人茫然的眼睛回光返照似的亮了:“小宝……”
封魔印盖住了她的话音,家人只看见她嘴动了动,不明所以地凑上来,却什么都听不见。
奚??夫人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啊?”
奚平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太太是糊涂了,还是在说反话嗔怪他。
便听奚??夫人又温声细语地同他商量道:“祖母知道你自己寂寞,再等等吧,等等你姑姑和哥哥,乖宝最懂事了……”
就像他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崔记叫人送来的南蜀糖果和小灵兽,??祖母一边叫人去请孤独的外孙出宫玩,一边哄他等一等。
??太太以为他是从“那一边”过来接她的。
深宅大院里的凡俗??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
奚平蜷在她那不断崩塌的灵台上,想给她讲些趣事,想了半天,发现没??趣事,只好胡编乱造,听着她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
然后天亮了,奚平眼前一花,神识回到了转生木里,像他野狐乡中?数次被弹回神像一样。
他听见压抑的哭声、??条不紊的人声,知道家里已经都准备好了。
墙上挂着的历牌灵气流转,重新亮起来,跳出了字,说今日晴好——真是奇怪,侯府怎么也用起降格仙器了呢?
周楹差点被侯府的门槛绊倒,他不知从什么鬼地方爬出来,身上??血迹,头发还没干。
这整个金平城里最克己守礼的男人没有沐浴更衣,风度全无,看见迎出来的侯府家丁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扶了一把院墙没扶住,缓缓地跪了下来。
这??上曾有一双不识天地的目光期盼着他,不是殿下、不是祭品、不是开明陆吾之主、不是乱??的魔物,只是周楹。
可是望眼欲穿,没等到他。
94、化外刀(一)
灵脉恢复以后, 玄隐山大动荡的风终于吹到了凡间,一时间说什??的都有:着眼大局的,有人说这是周氏的阴谋, 有人说是李氏的报复, 还有人想得挺多,说怕不是有新的月满神位腾出来了, 蝉蜕圣人们在勾心斗角?而更多的人关心的是,这回玄隐山主殿的大柱子倒了一根,谁能填上去, 仙山会不会扶植新的宗族, 天机阁塌了半边, 缺的人怎么办,大选年说话没几年又要到了,会不会扩招。
每空出一个位置, 就有成千上万个屁股蠢蠢欲动, 等着往上贴, 一时间,有点钱的、有点权的, 心??都活络了起来, 以为万象更新的春风吹到了自己家,赞颂这蒸蒸日上的盛世。
但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了。
外面鲜花着锦,沸反盈天, 与此时的永宁侯府毫不相干。
周楹醒过来的时候,最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甘菊味,他一偏头,就见枕边的小暖炉上温着一壶甘菊水。
?人怕夜间走了觉,过了午就不大喝茶了, 日常只用晒干的小甘菊泡水,再放一点冰糖调味。
久不见的人眼生,久不闻的声乱耳,唯有味道,好像硬是能在人心里扎根三尺,伴随终身。一闻到那股味,周楹闭着眼都知道自己到了侯府。
他把自己撑起来,倒了一碗甘菊水,没尝出味来。
半仙的顶级灵感附在味觉上,饭菜一入口,能知道这道菜从做到端都谁经过手……怎么会尝不出一杯甜水的味?于是他又喝了一口,仔细分辨,麻木的味觉与灵感慢慢苏醒过来,水里花味、甜味、器具味、人味……渐次浮现,唯独少了她手上丁香脂的气息。
周楹扣紧了那晶莹剔透的小玉杯,低声道:“白令。”
屋里没动静——白令方才受侯爷之托,以下犯上,出手??晕了他,这会儿不敢露面。
“??知道你在,”周楹道,“出去。”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不远处灵棚里《还魂调》远远地飘了进来,片刻,那还魂调里混进了一支特殊的口哨声,悠长而寥落,周楹听见,就知道白令走了。
“士庸。”
口哨声停了。
奚平道:“白令走了啊???跟你说几句话,??也走,??知道你想自己待着。”
“唔,”周楹今天反应似乎总是要迟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道,“赶上了?她说什???”
奚平没吭声。
周楹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仓皇地摸出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小块转生木:“……没有吗?”
“赶上了,”奚平这才说道,“??先跟你说别的事,过会儿告诉你。”
周楹一愣,像是人赶太快,神魂落在路上还没到,他心里空荡荡的,不太清明。
“转生木要是还有多余的,你替我给奚悦留 一块。这样下次再有消息受阻的情况,金平这边有人帮你盯着。”奚平道,“至于落到我爹娘手里那块转生木,你跟他说是我贴身的东西就行,他们会保存好的,家里有事??也能看见。其他……其他前途未卜,再说有封魔印限制,你想透露来龙去脉也难,要??就干脆别说了。”
周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交代白令去办。”
“嗯好,林大师说能给你几张灵相面具,戴上以后遮挡灵相,升灵以下问题不大,蝉蜕难说,他不敢保证,”奚平道,“蝉蜕是众升灵都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境界,除了惠湘君……我要去三岳搜搜她的遗迹,不光是为了拿化外炉修照庭。”
仙人有什??了不起的?
凡人仰望仙山,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多看一眼都僭越——可仙人不也会死于恐惧么?不也有爱恨贪嗔???望川外、破法内,天规不也是能被扯烂的?
他不信山不会崩。
“想要化外炉,叫林炽和闻斐过‘明路’,报请主峰后联系白令,不要偷偷摸摸的。”周楹喝了小半壶甘菊饮,悬空飘着的眼神沉下来,“林炽别觉得炼器是举手之劳,升灵级的仙器几乎都会用到稀有原料,他动了手,镀月峰的账可没那么好平。再有就是赵家这回事后,仙山恐怕会监控问天。你也不要自觉隐秘就忘形,封魔印可是玄隐山那两个老匹夫封的。”
奚平就知道他“醒”过来了。
周楹说完,沉默半晌,似乎在刮骨挤髓地搜罗一点勇气,奚平也没吭声,耐心地等着。
反正他们不赶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楹才轻声问道:“?太太……都跟你说什??了?”
听说人死时,能想起自己一??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想起自己,也一直不敢仔细??量他?不来,?太太会不会猜到什??,会不会怨恨他。
他像个榜还没张,但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的童生。
奚平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道:“三哥,那我去看看??爹。”
周楹捏着空杯子,独自坐在客房床幔的阴影下,锈住了似的冲他摆摆手,然后将转生木摘下来封进芥子,隔绝了奚平的神识。
青玉杯碎了。
灵堂里守夜的侯爷反复摩挲着手里那颗只比棋子大一点的转生木。
那是老太太临终时攥在手心里的,半天抠不下来。听奚悦说,他家小宝以前同这种木头关系匪浅,用这东西做过联络仙器,是殿下用法阵跟一块裂口的琉璃一起寄过来的……想是旧物。
这里面会有什??呢?
侯爷想了想,也把一点指尖血迹抹在了上面,静静地等着。
他看不见的地方,奚平的神识一直游荡在旁边,见状,轻轻喊了一声:“爹。”
火盆里烧着的纸钱发出“噼啪”声,灵棚外人来人往,于是侯爷什??都没听见。
大宛就是大宛,除了将死之人行将归于寂灭的灵台能收留他一会儿,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难怪老太太把他当成了黄泉另一边的人,人临走的时候,大约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灵性的。
“三哥说,您老当年勾结了北历人,??算逃亡北绝山放羊去,失敬,真人不可貌相啊亲爹,听得??下巴都掉了。”奚平自顾自地说道,“啧,怎么就没去成呢?大碗奶酒大块羊肉管够,想想都痛快,北绝山长出我这??一株稀世奇葩,什??百年千年的雪莲灵芝都得一边去,以后跟别的山头攀比起来腰杆都得硬三分。”
灵堂内外自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侯爷也不吭声,于是此情此景让奚平有种错觉,好像侯爷真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于是他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基本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话和废话——奚平一进家门,一般就把脑子摘下来跟外衣一起挂上,满嘴不知道跑什??,反正没半句正事。
一整盆纸钱烧完了,外面唱起了还魂调。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奚平话音打住,忽然想起来,将离他们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邪祟在青龙塔搞事,让尸体们开口唱的就是这个调。
当时他觉得半夜嚎丧的尸体不是阳间风物,现如今他自己也不是“阳间风物”了,再听一遍,居然还有点淡淡的亲切。
“陈白芍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要是还在,现在得跪着给??烧香。??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岁’,比她当年瞎拜的那位纯种多了。”奚平对侯爷说道,“她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应该痛快了……能看在我给她报仇的份上照看一下咱家?太太就好了,祖母估计喜欢听她唱。”
侯爷有些出神,侧耳听着还魂调,手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块不知道干什??用的转生木。
“爹,??又要出远门了。”奚平忽然正色下来,对侯爷说道,“您跟娘能多等??几年么?”
正好这时,一个小厮进来,对侯爷请示了点什??事。侯爷回过神来,跟那小厮点点头。
“行,答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奚平道,“??膝盖和脑袋现在都不在身边,磕头不方便,先欠着,总有一天……”
之前,他幻想三哥把存了他神识的转生木送回家,做几个小摆件,爹娘和祖母的卧房里各放一只。这样,他就可以像因果兽一样给他们当吉祥物,镇宅辟邪,没事过来溜达一圈。每天睡前,等他们屏退了闲杂人等,他就来吱一声,撒个娇、请个安。
现在不想了。
凭什???
凭什??他??来堂堂正正的人,要做一个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的鬼魂?
他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丢在了无渡海底,要怎么解释?
衙役规定阿响的祖父是刁民,仙族规定陈家的青矿田改姓赵,玄隐山的劫钟高高在上,规定谁是神、谁是魔。
岂不可笑???
衙役和当年漕运司运河办的狗腿子已经被先帝清算干净,而今,赵家树倒猢狲散,等着被垂涎的秃鹰扑上来饱餐,也该轮到劫钟了。
奚平深深地看了奚?夫人停在一边的灵位一眼,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然后狠心将神识撤了出去。
爹娘祖母,恕孩儿顾不上撒娇了。
他胸口有四大灵山那么瓷实的块垒,有饮不到血就蜂鸣不休的万古刀。
他得先去撒个泼。
偷偷摸摸的,当什??自欺欺人的吉祥物?
吉祥个屁。
总有一天,他要不全须全尾地从大门走进来,给祖母灵位跪下磕几个响头,再让他爹拿家法抽他一顿——为他远游不孝。
要不然……那就是他回不来了。
灵感微微被触碰,熟悉又陌??的人在抓他转生木里藏过的神识,奚悦攥着一块血浸的转生木追了出来。
当年被他半路抛下的半偶双目赤红,语无伦次地把他从头骂到了尾。
“哟呵,小哑巴还学会骂街了。”奚平笑了一声,把奚悦笑得跪在地上捂住眼,不知接血还是接泪。
奚平便不去打扰他,撤回神识。
“莫徘徊——”
在没人听见的地方,他放开嗓子,合上了那首《还魂调》,不是拜别祖母,他给自己送行,中气十足,显得喜气洋洋的:“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往西——他往楚国方向去了。
七月底,峡江中下游要秋收了,魏诚响背着她那银盘彩的行囊从陶县边缘的田埂上走过。
按理江流两岸都应该是沃土,然而峡江一代每年来往的修士太多,纵然绝大多数人自备灵石,难免个别邪祟穷酸要“窃天时”,久而久之,地便一年薄似一年,只能稀稀拉拉地长些半死不活的秧苗。
今年连稀稀拉拉的秧苗也没有了,银月轮一照,陶县的??机都快断了。
魏诚响放出目光,只见满目疮痍,不远处一家人在地里仔细地翻着,盼着能收回一点粮食——今年连野狐乡大集都没能赚到钱,怕是要靠讨饭过冬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过不了冬。
一边翻,他们一边念念有词地求着本地被禁止的邪神。
“太岁保佑……”
“太岁……”
半仙的灵感附在耳朵上,能听见百米外的低语,魏诚响心道:“他不喜欢别人这??叫他,要??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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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她的灵台,她听见前辈在她耳边说道:“忙什??呢?”
“量陶县的地。”魏诚响眉目不惊地回道,“??想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才能把这些地养回来。还想看看多少人受灾……前辈,大宛灵脉恢复了吗?”
“唔。”奚平应了一声,一过江,他就“自由”多了,不管周围什??环境,跟人说话的时候他都不用担心突然变哑巴,而经过野狐乡大集,陶县的转生木里几乎都存过他的神识,奚平虽然不能像破法里那样操纵灵气,但起码在陶县范围内,他的神识是可以随着人们呼唤太岁四处游走的。
“别量了,量你也没那么多钱,准备跟??走吧,??们去东衡三岳弄钱。”
“可他们今年怎么过?”
“今年是银月轮夺天时,三岳会拨款赈灾的——正好接赵家人也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拿出点皮毛来就够熬一冬的粥了,别急,??会照看。”
拿走什??留下什??,以后他发现谁窃天时,就把谁留下当肥料。
魏诚响不太清楚这位大宛的前辈为何要照看楚国人:“前辈,他们叫你太岁……”
奚平道:“那我就是太岁。”
魏诚响愣了愣,想起自己刚?始叫他太岁时,这人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叽燎乱叫:“前辈,你怎么不??气了?”
奚平淡淡地说道:“称谓而已。”
假太岁死于劫钟之下,如今他做真太岁,要砸了劫钟。
95、化外刀(二)
楚国, 余家湾县。
余家湾位于陶县东北、峡江上游一?,夹在群山之中。
打从高处放出目光,全县看??见几块平地, 有十亩地够凑个镇。当地人去邻居家借根葱可能都得爬上几十阶, 线一样细且蜿蜒的山路沟通四?,看得人心惊胆战, 风一吹就会断似的。人们大多会在房前屋后搓出几块空地,见缝插针地种?口粮,生计则主要靠两矿:余家湾西边是铁矿, 依矿有一大圈熔金厂, 据说大楚????的镀月金都是出??此地;靠北则有一大片青矿山, 开??了梯田,每??出产大量灵药。
世上除了劫道绑票和搞邪术,比熔金厂和青矿田再有油水的行当实在??多了, 余家湾就是??么一块乌烟瘴气的宝地。
余家湾西南角上, 有座比其他山头高出一?的小山, 叫做“寿星峰”,????知谁起的缺德名字, 仿佛暗示着什么——此山是个秃顶。
约莫是风水有?问题, ??寿星峰?事老挨雷劈,隔??差五一场火,半山腰以上烧得坑坑洼洼的。巅上还有个破庙, 只剩焦黑的残垣,门口挂着的破幡黑乎乎的,风一吹就“呜呜”响。附近村民会绕开??里,尤其晚上,都说破庙闹鬼。
此时夕阳已经沉入群山之中, 晚风有些凉了,一个背着大木匣的??轻人独??沿着长满荒草的石阶走上来。
??轻人摘下漏孔的破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那破庙上的匾,徒手在半空中画了几笔。灵气在??人指尖搅动起来,一枚?有载体的符咒??型,利落地飞了出去,只听“哗啦”一声,眼前的破庙好像水中月,一下被符咒撞碎了,焦黑的院墙尽去,露出一座颇有西楚风?的小楼来。
小楼门口站着一对??尺来高的侏儒半偶,????知是真双胞胎还是后天给雕琢??了一个样,他们吐着蛇似的细长舌头,垂涎??尺地盯着来客,齐齐叫道:“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
??居然是一个专门接待修士的驿站,还挺傲气——西楚??少暴发户会用丹药和灵石灌个几十??,把灵窍灌开,那些人??修行,开灵窍纯粹为延寿驻颜,符法铭一窍??通,比凡俗还凡俗,小楼外裹着个障眼法,得有能耐破开才能窥见真容,摆明了是??欢迎??种假修士。
“半偶要打赏灵石。”??轻人——魏诚响耳边响起奚平的声音,“你多少??给?。”
魏诚响?门画符已经觉得浪费灵石:“??给,此地民风??正。”
奚平笑道:“??怕他们给你饮食里加料?”
魏诚响一低头,假装?看见半偶的脸色:“?钱,药死我????给。”
??铁公鸡?去找了个黑灯瞎火的角落坐下,将装银盘彩的大木匣放在身边,那玩意又笨重又占地?,很快招来旁人侧目。她????在乎,让奚平帮着她把看??太懂的楚文菜单通读了一遍,记住??少字,?了套最便宜的面。
专门招待修士的驿站中,一般饮食都会加灵草,便宜的?有,纯果腹。?捞到赏钱的半偶看出??是个穷酸,便翻着白眼道:“先给钱,本店只收灵石。”
“半钱四等青矿。”魏诚响?着菜单上??熟悉的楚文,皱眉抱怨道,“怎么??去抢?”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下摸出个药铺里用的小秤,从一块指甲盖大的劣等青矿上徒手抠下来?碎屑,一称,??多??少,正好半钱,小心地拢?纸包里递给半偶:“喏。”
半偶:“……”
奚平:“……”
在抠门???面,庞文昌都得甘拜下风。
半偶回过神来,抢走纸包,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老板,”奚平叹道,“你好歹??是吃蓝玉入的道。”
“??少无知,你????指?我。我当??要是清楚蓝玉什么价,烂??花瓜????用?。”魏诚响还在肉疼,“前辈,你约的人哪见??行,非得上??么贵的地?来?”
要是她??己,一兜子馕够啃到东衡了,??顿饭钱能买一车面!
“对??的地?,是个金贵人,谨慎得很,??在??己地盘上??露面。”奚平慢悠悠地说道,“赵家余孽是在余家湾上的岸,咱们混?东衡还得靠他们,正好??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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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诚响便问道:“什么人?”
奚平:“听说过‘虫师’吗?”
魏诚响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小店里忙忙碌碌的侏儒半偶。
走南闯北,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虫师”——那是一种特殊的炼器道,用的材料??是灵兽灵石,而是活物。
邪祟长期在一个地?窃天时,会影响周围凡人,特别是孕妇和小孩,新生儿往往畸形,幼儿??会生怪病,要是放着??管,??久就会夭折。便有一种偏门将??些半死的孩子制??半偶,做得好的半偶甚至一出世就带着修为和神通。
因为??种半偶又叫“螟蛉半偶”,?以??种炼器师人称“虫师”。
使活人炼器损阴德,虫师??一行当中讲究很多,头一样,就是??能故意害人,只能用“阳间鬼”,??就是被邪气侵染的必死人。一?面,虫师把必死的人捞回人间,生死肉骨,一?面??些半偶又只能靠吃灵石活,往往被人当??昂贵的奴隶作践,生??如死,就像奚悦小时候那样。?以??很难说虫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他们老跟各路邪祟勾勾搭搭,在名门正派眼里都是一丘之貉。
魏诚响心里一紧,想起她在陶县小孩身上发现的满月痂:“怎么?”
“你上次说过以后,我就在附近留意了一下,发现陶县来了??少虫师,”奚平说道,“银月轮过处寸草??生那劲儿当时就让我想起窃天时,我怀疑他们都是来找‘材料’的。”
魏诚响:“可‘窃天时’??是要长期影响吗?”
凡间灵气本来就稀薄又??均匀,哪怕银月轮一口气将整个陶县抽干了,天上又?盖,风很快??会把别处灵气吹过来,除了地里脆弱的秧苗死了??好复生,凡人应该??那么容易受影响才对。
“我??知道……来了,你问他。”
奚平话音?落,魏诚响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松香,随后她眼前一花,一个人好像凭空出现,落在了她对面。
??人戴着手套,身上穿了条与周遭格格??入的锦袍,隆重得有些古怪。人长得高挑、骨架舒展,五官无一处??精雕细琢,组合在一起???知为什么……??太好看。
挑??出毛病的那种??好看,盯久了还让人有?毛骨悚然。
原本要给魏诚响上菜的半偶一见来人差?跪下,掉头就跑,??敢把加了料的饭菜往上端了。
来人朝魏诚响一笑,五官好像分了家,笑起来只有嘴动。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出声雌雄莫辩:“幸会,姑娘,代我向你背后那位蛇王殿下和‘太岁星君’问好。”
魏诚响一挑眉——已经很久?人一口道破她身份了。
“好,”奚平道,“你??代我向??偶背后的‘?心?肺’先生问好。”
魏诚响吃了一惊,偷偷问他道:“??是假人?他就是楚国最神秘的虫师步之愁?”
“淡定?,”奚平道,“他来野狐乡大集淘东西,还得给蛇王仙宫交保护费呢。”
魏诚响:“……”
她猜得出蛇王仙宫里渗透?了大宛官?势力,而且似乎与??位太岁前辈关系匪浅,便冷冷淡淡地朝那人偶一?头,依言客套了几句。
那人偶便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错,我们都是为着银月轮留下的‘阳间鬼’来的。”
魏诚响眼角一跳。
人偶道:“银月轮戾气深重,?扫过的地?会变??‘月影’,起码半??之内,周遭灵气流??过去,到时候??岁以内的娃娃怕是都得变??‘娃娃’了。”
魏诚响脱口道:“东衡??岳……”
就??管了?
“别说傻话,”奚平在灵台上打断她,“灾荒??间小崽子死得多了,??景??好易子而食、或是闹起时疫来被亲爹娘活埋都??新鲜,??算什么?你告诉步之愁,以后他来仙宫夜宴,??管买卖什么,给他抽??减半,问他怎么办。”
人偶听说,脸上笑出了两块瘆人的疙瘩肉,早有准备似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香喷喷的绢:“我早说,邪祟未必比父母官心肠硬——喏,聚灵阵。”
魏诚响刚要伸手接,那人偶?又按住:“??过我提醒阁下,??可??划算。”
魏诚响朝他假笑了一声,将那丝绢拽过来展开,只见绢上详细地画了个法阵,对?怕她看??明白似的,还十分贴心地将陶县地图贴了上去。
她只大略一扫,心就沉了下去:??里头需要的白灵是天文数字。
“聚灵阵聚灵??需要时间,最晚中秋之前,阵法得??。”那人偶轻声地说着风凉话,“唉,已经七月底了,从??岳仙山运灵石怕是都来??及了——??管怎样,我主意是出了,开出来的条件??带往回收的。”
“你……”魏诚响一抬头,对面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人偶消失了。
??时,侏儒半偶老老实实地把饭菜端了上来,盆似的一大碗,配一碟牛腱子肉、半斤火腿、小菜若干、外加一壶上等花雕,香气扑鼻。
魏诚响??了胃口,两人一时沉默。
正??当,只听??远处有个修士低声道:“……据说大宛有一支子赵家人就在余家湾,余家家主亲??接待,??岳内门都来人了。”
“??么大排场?”
“玄隐四大姓之一,走到哪??带秘境,好家伙只有赵家人??己能?去,往里一钻谁都找??着。赵家在余家湾露面就是有意结交,??么大一块肥肉谁??想吃,几千??积淀的名门望族,得有多少好东西?”
魏诚响深吸口气,强打精神,风卷残云地吃起饭来。仿佛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接着别人的话音,问奚平道:“余家是什么???岳大姓?”
“楚国除了项家,?有?谓‘大姓’,”奚平道,“??说的是本地的地头蛇。”
楚宛是邻国,虽仅一江之隔,山川地理?大??一样。
宛国除靖州衔接玄隐山脉,北边的洪阴、朔州各有一?山地外,其他地区多为平原。国内总共九大州府,州下又有郡县。一条运河纵贯南北,交通发达,一处起风,??几日就能吹遍全国。有些势力——比如当??的漕运司,就是沿运河水系铺开的,有些则是跨州的官商勾连,各地盘根错节,勾连八?,说上一天一宿????见得捋得清。
而峡江??边的楚国民风?闭塞许多。
此地多山、多丘,以前?有蒸汽机开山造路,一山之隔的两地恨??能赶好几天大车才能到,沟通传话都??便。因此楚国??古??设大州府,只依山势划为??同郡县。??同县之间往来常要翻山越岭,阻碍重重,地头蛇势力很大。
上有西楚项家把持东衡??岳,在天做神圣、承运做天子,各地又有各地的土皇帝。
余家湾的土皇帝就是当地大族余氏,占着??块宝地,富贵逼人,族长就是个私入玄门的半仙……??修行的那种,但??耽误人家比玄隐山的升灵蝉蜕都有排场——余家湾一个县,光是供奉族长老人家的生祠就好几座。熔金炉门口族长大像一丈多高,??知道的还以为仿金术是他创的。据说??位族长还有个孙女嫁到东衡做皇子妃,生了个据说极有出息的儿子,入了??岳“东中西”??主峰中的“西座”。
奚平补充了一句:“那骨头??知凑?凑齐的项肇好像就是西峰出身。”
“懂了,前途无量。”魏诚响道,随后又叹了口气,“陶县怎么就?有??种富贵逼人的地头蛇呢?”
有的话,说??定就能想办法就近打劫了。
奚平心里一动:陶县穷乡僻壤,隔壁??是啊,隔壁还来了一帮财大气粗的玄隐大姓。
此时蛇王仙宫中,“蛇王”换??了老田,徐汝??则奉命与另一拨陆吾混?了赵家人藏身的秘境。
今日余家湾的族长宴请赵氏族长,族长带着几个天机阁的半仙去赴宴了,徐汝??趁他们??在,迅速在各处布下隐形的窃听符咒。
??料赵家人比他预想的回来得还早。
赵家大小姐赵檎丹勉强用五官钉住了脸皮,一回他们临时栖身的赵家秘境,人还?站稳,脾气就爆发了:“爹,他们什么意思?”
赵檎丹是渝州赵氏族长之女,渝州赵氏跟主家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仗着天高皇帝远,??己在族中?少偷偷养半仙,但???敢打过玄隐山大选的主意。六??前大选,族中照例随便填了几个适龄子弟的名字就报了上去,其中就有赵檎丹。
报归报,谁???当回事,哪知那一次大选居然是支将军亲??主持的,?人知道那位剑神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挑的人,反正征选帖送到渝州的时候,全家就跟当??的永宁侯府一样傻眼。
赵檎丹家世、相貌、资质……甚至运气,无一??出挑,她当??在潜修寺里,是前几个开灵窍的弟子,直接上了天机阁名单,下山就顺理??章地?了渝州分部。
渝州分部中赵氏同族??少,副都统就是来??金平主家的前辈,突然来了??么个小姑娘,万千宠爱??然??必说,谁都捧着让着,平时内门来的好东西尽着她先挑,脏活累活从来??让她沾手。
她曾以为??己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女。
谁知世事竟??样无常,赵家老祖宗倒了,昔日的“大姓仙族”人人喊打,??了过街老鼠,她跟着天机阁中几个前辈西渡峡江,从此??了?有根基的他乡之客。
楚人?等无礼,区区一个县城的井底之蛙,竟当面同她爹娘说叫她嫁给他们余家那位??知是圆是扁的内门皇孙!
“什么东西,他们??配……”
赵族长摆摆手打断她:“??管母家是什么出身,那??是大楚皇孙,咱们家????过是个边陲之地的旁支,要说门第,咱们还算高攀的。?况殿下是??岳主峰内门弟子……”
“哈!”赵檎丹冷笑一声,“在仙山待了八??开??了灵窍的内门弟子?”
有??一嘲,是因为仙门内门高??可攀——东衡??岳除外。
玄隐山十??招一届弟子,??管是谁家子弟,潜修寺只让待??百六十天。??期间开??了灵窍就得从哪来回哪去,?下回。管你是郡王还是公主,来了都得起五更爬半夜。
??岳??有?谓“大选”,收徒靠“缘分”——??就是看门路。弟子去了以后,得交钱供养??己师尊,比如“钟灵毓秀”的西峰弟子,筑基以上??交钱,随便做?杂事还能领灵石使。筑基以下的弟子按资质分四等,甲等每人每月要白灵??两,每下一级,束脩翻倍,越废物交钱越多。
只要花得起钱,在仙山赖到寿终正寝都行。
余家那皇孙外甥是个“丙”,每??要往??岳交白灵将近一百五十两——??是什么概念呢?按市价换算??金银,隔壁陶县全县的财税收入可能??就???——交了八??,青葱少???去的,如今胡子一把了,还是凡人,?等定力。
赵族长?顿了顿,委婉地说道:“我们毕竟是外来的,要想在??岳扎下根,跟项家结亲是最好的选择。”
赵檎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以你同意?”
96、化外刀(三)
“你让?嫁给一个凡人。”赵檎丹尖锐的嗓音陡然落了下来, “族中其他人呢??那几位师兄呢?”
赵族长不自觉地躲?了她的视线,嗫嚅道:“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凡人……”
确实——也就?猫狗寿命不够长,???能活个五六十岁, 每天不计成本地喂白灵, 拿丹药生灌,??准被丹毒药死之前也能入道。
赵檎丹看着她陌生的父亲, 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龟寿命倒长,不知道有??有人喂过,看看东衡三岳这些所谓“内门”弟子的修?抵得上几王八。
“???天机阁, 得经三轮大考, ???有, 因???这一届潜修寺中?灵窍第三人,金平天机阁总督亲批的免试。”赵檎丹低声说道,“内门碧潭峰不会收咱们家的人, 但端睿师……端睿大长公主前来讲经时亲口说过, 若?能找到道?, 碧潭峰可以给?接引令,?不够好吗?”
“?们丹丹自然……”
“那你们?什么觉得?不能靠自己庇佑家族, 还不如趁高价卖给张‘饼’, 换一份三岳入门帖!”
“檎丹,”族长脸色一撂,喝道, “放肆!”
赵檎丹梗着脖子盯着他。
赵族长需??拿主意的事多了,焦头烂额,顿时??了耐性跟说不通的女儿掰扯。
???他们家还在大宛,还如日中天,她爱怎样怎样, 放什么厥词也??人跟她计较,反正都宠她,但现在情况一样吗?他们???不能尽快在西楚扎下根来,祖宗庇佑、百?积攒的家底马上就得变成“怀璧其罪”!
年轻人骨头比纸还轻,不过在那仨俩同龄人中稍稍拔点尖,再给人客气地捧几句,还真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还“庇佑家族”,这?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别说她,玄隐山的端睿大长公主敢说这样的话么?一众升灵大师,??准也就飞琼峰支修敢——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牛随便吹。
赵家?因蝉蜕老祖走火入魔倒的,除非再起一个蝉蜕老祖,否则什么都??用。等她蝉蜕,世上还有蝉??蝉都不好说了。
“婚姻大事都?父母之命,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的灵印??庚帖??经交由余家送去东衡了,此事?父??族中几位尊长??经商定。你最近??事就不??出去乱走了,明天?会叫你娘安排,请人过来?你楚文和项家的家?规矩。”
赵檎丹的??神由怒转怨,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不了?把这身骨肉还给你们。”
赵族长才不理会她这小小的威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姑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养废了。
赵檎丹脑子里有根血管“突突”地跳,她提起剑便??往外闯,迎面却被两个以前在天机阁的师兄拦了下来。
按玄隐的规矩叫“师兄”,其实人家在族中辈分比她爹还大,其中???有一位西渡途中??经筑基,一个大境界,压制她就?抬抬手的事。
“丹丹,不??钻牛角尖,”那筑基修士百年修行,?境语气都比凡人平和多了,一边毫不手软地在赵檎丹房门前划下禁制,一边和颜悦色地劝她,“你这也算入了三岳内门嘛,以后可以在内门继续修行,岂不比在天机阁条件??好?咱们既然有捷径,何必??舍近求远,你说?不??”
他态度温和,给了赵檎丹可以商量的错觉,于?赵大小姐苦苦央求道:“师兄,咱们何必??攀附项家这些乱七八糟的旁支?守着咱们自己家的秘境不行吗?求求您了,跟?爹说,?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夜以继日……”
那筑基摆摆手,像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说什么呢,咱们家丹丹哪?吃苦的人。”
赵檎丹忽然愣住了。
她刚?天机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宛动荡,到处都?不怀好意的邪祟??被邪祟蒙蔽的老百姓,师兄们伤药灵石一袋一袋的消耗,天机阁人手紧缺。
人人都狼狈,只有她被师兄们护着。
当时他们就?用这种语气说 “那地方腌臜,别让丹丹去” “刁民棘手得很,这种脏活别叫她”……
原来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当了娇花享受了呵护,担待她的人?里都有笔账,时机到了,???偿的。
那筑基一弹指,一道清?符并一道昏睡符叠加在一起,飞?了赵檎丹眉?,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倒了,收了她的灵石和剑。他很轻柔地摆摆手,风便卷起赵檎丹,将她妥帖地送回房,神识周到地在她房中一扫,香炉、冰笼便都自动点燃掀盖,连自鸣钟的动静都微弱了三分。
然后他?在外面加了一道禁制,保证里面人插翅难飞,冲旁边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小厮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灵石就别给她了,她暂时也用不着,”那筑基怕惊了谁的好梦似的,声音压很低,“水果交给丫鬟,让人用冰上镇上,这鬼地方太热了。”
呆头呆脑的小厮——徐汝成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观鼻鼻观口地跑了,?里唏嘘不??,?觉这一段跟他小时候看的戏文情节对上了,闹了半天不光戏里的大小姐??自由,天机阁的大小姐也??自由。“大小姐”这仨字就不?什么好话。
这时,他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太岁的声音:“赵家人还挺有??光。”
徐汝成面无表情:不速之客?来了。
大宛那边给他们发了一种神秘木片,铜钱大小,不能用任何东西传送,?有专人亲自送过江的,把血滴在上面,就能在灵台上随时沟通一个神秘莫测的“前辈”。还能在不方便动用灵气的时候,通过这位前辈联系其他带着木片的同僚——当然,只能在国外用。
木片有限,总共只给了几个管事的,徐汝成刚拿到的时候觉得荣幸极了,特意沐了浴??了衣、把准备好的自?介绍背了好几遍才滴血,就听?了一个让他脑仁疼的熟悉声音:“你再磨蹭?都快等睡着了,惊不惊喜啊,徐香香?”
徐汝成??有惊喜,惊呆了,当场觉得天灵盖被一道雷劈裂了:期待了半天的前辈怎么?这个骗他发?魔誓的糟木头精?主上和白先生居然也被他迷惑了!
他??睁睁地看着同僚们都被这邪神灌了迷魂汤,私下里说那位?号“太岁”的前辈如何靠得住,什么“虽然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高深莫测”……神他娘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
这缺德带冒烟的邪神给他起了八百个外号,一闲了就跑来消遣他,专挑各种尴尬时候出现,徐汝成小解一半被他一嗓子吓得把尿呲鞋上好几次,活生生锤炼出了一张听?什么都能不动神色的脸。
徐汝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态,问道:“有什么??光?”
“看上余家了,”奚平道,“不瞒你说,?也看上他们家了。”
徐汝成?说:怎么着,你也想嫁丙皇孙?
奚平?叹道:“全国三成的镀月金,外加灵药,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
炼镀月金的熔金炉???灵石的,国库会拨款,这里面猫腻多了;而灵药??卖给仙山,当中虚报、抬价、以次充好都不必说,仙山之外流到黑市上的药材???血赚。
而钱多还?一方面,能玩得转镀月金和灵药的,在东衡三岳的人脉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赵檎丹她爹说得??错,??不?余家自卑于??有底蕴,老惦记找个“清贵血脉”装点门面,赵家还真?高攀了这“穷乡僻壤”的暴发户。
徐汝成??跟上他乱弹的歪脑筋,只说道:“多少钱也?折辱,那可?堂堂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啊……?说前辈,她一会儿醒了,可别想不?真寻了短?吧?”
奚平漫不经?地说道:“那倒不至于,你??听她说还??‘好好修炼庇护家族’呢。”
再放狠话,只??她还??动“恩断义绝”的念头,愤怒也不过?应有的宠爱??得到,撒娇耍赖而??。
撒娇能有?血的阵仗么?
奚平话音一转:“不过赵家这样卖姑娘,确实难看。”
徐汝成?觉这太岁虽然人品约等于??有,偶尔也能说几句公道话:“听说?免试?的天机阁,唉,十年一届潜修寺,能免试?天机阁的一巴掌数得过来,可惜了。?看她凡间爹娘正当壮年,她必也??多大年纪,赵家宗族作的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倒让个小女孩子替他们担苦果。”
“可不?,你说这叫什么事?”奚平浮夸地附和他,语气不憋好屁地轻柔了下来,“英雄,?有一个主意,能救美人于水火,你??不??试试。”
徐汝成:“……”
他有不祥的预?。
赵檎丹醒过来的时候,天??经全黑了。
楚国的秋老虎凶猛,临近八月,鸣蝉依旧在聒噪地叫嚣。然而暑气却一点也浸不到她的小院。她这里冬暖夏凉,舒适极了,像个金丝笼。
她?笼中鸟、盆中花,他们还收走了她的剑和灵石。
半仙??有灵石,画个符都只能从周遭环境里抽灵气,效果怎样都还另说,此地?赵家秘境,她这头灵气一动,秘境立刻会把所有人都通知到。
她寸步也难行。
这时,“吱呀”一声,她的贴身侍女闷不作声地走?来,将冰镇的果盘放在她手边——那“丫头”今天不知怎的,含胸低头,走路还顺拐,放果盘的时候“咚”一声,格外笨手笨脚。
幸亏大小姐魂不守舍,??注意到。
赵檎丹面无表情道:“他们叫你来给?浇水喂食了?”
平时伶俐得??命的“丫头”被她突然出声吓一跳,嗫嚅着??吭声。
赵檎丹懒得跟下人一般?识,冷笑一声:“出去。”
“丫头”??动。
赵檎丹不耐烦地扭过头:“?说让你出……”
就?“丫头”突然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袋灵石:“大小姐,你跑吧!”
赵檎丹惊呆了。
“丫头”道:“灵石??偷偷藏下来的,够你用的。大小姐,?知道你的志气,何必?他们屈就?快跑吧!”
她声音捏得?尖?细,说话还快得走了调,赵檎丹硬???听清:“慢……慢点说,秀玉,你嗓子怎么了?”
??此同时,奚平在伪装成丫头的徐汝成耳边低声道:“再捏着嗓子说话,?咒你变不回来。”
徐汝成:“……”
人生实难。
赵檎丹打?那袋灵石,?其中白灵到青矿俱全,能应付各种场合,想得还挺周到。
大小姐不由得?里一酸:潜修寺里九公主都得自己梳头,她习惯了,回家也不大需??人贴身伺候,看?人多还烦,再加上她一个?高气傲的天机阁半仙,跟这些??离?过深宅大院的小丫头们??话聊,一直?个好伺候但不亲近的主子。
她??想到,自己正??都??看过的小姑娘竟肯?了她冒这么大风险。
然而赵檎丹沉默片刻,还?将灵石口袋压住藏?怀里,她仰头看了一??困住自己的小小院子,苦笑道:“好丫头,多谢你,可?你再给?偷一屋子的灵石,?也破不?门口筑基师兄的禁制,??别说?出秘境也不可能不惊动别人。”
“?听说仙人们的铭文若?胡乱摆放,可能会炸?,咱们这屋子里外可有不少铭文,大小姐,你看。”小丫头——徐汝成按着奚平给他出的馊主意摊?手,掌中?一块他从墙上抠下来的三等铭文,“到时候院里一着火,你就趁乱跑,?们下人平时?出有特殊手令,你拿着,可以从秘境里混出去。”
赵檎丹被他惊得跳了起来:“快放下,铭文?玩的?你不??命了!”
“嘿嘿,”徐汝成傻丫头似的说道,“抠下来也??事,?从小运气就好。”
赵檎丹正色道:“铭文这东西?只学了皮毛,用不好会害人害己——当年在潜修寺里就有一位同窗师兄,本??们这一届里头一个?灵窍的天才,就?胡乱摆弄铭文出了岔子,??不?正好有内门前辈在,潜修寺半个山谷都得被他一个铭文夷?平地——你这字从哪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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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被这口意想不到的飞来横锅砸懵了一下,?说放屁,那就?个普通的避火铭,苏准不?人,梁宸干的破事也往他头上栽!
徐汝成听完,对奚平?慨道:“啧,怎么哪都有这种从小打少了的熊孩子?”
奚平:“……”
徐大傻你完了。
“恁多废话,”突然喜怒无常的邪神在徐汝成耳边冷冷地说道,“动手!”
徐汝成便做作地惊慌失措起来,好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将那铭文来回倒手:“那……那怎么办……小姐,?……”
“情急之下”,他猛地将铭文扔了出去,一把捂住耳朵原地蹲下。
听说这东西能炸毁半个山谷,居然有人第一反应不?轻轻放下,而?抬手往外砸,赵檎丹万万??料到世上还有这种想法异于常人的傻子,猝不及防:“不可!”
然而??经来不及了。
徐汝成和奚平虽然对铭文都?一知半解,但转生木背后还有庄王殿下,那位连蝉蜕长老的封魔印都能拆解,何况赵家小院的三等铭文?
奚平早按着他的指点支使徐汝成将院中铭文位置调换过了,这一砸便如同火烧连营,赵檎丹院里陡然起了一条火龙,却连屋里挂的风铃都??碰响,咆哮着冲向门口筑基的禁制。
徐汝成:“哎,大小姐你看,它往外炸,?运气果然好!”
赵檎丹:“……”
徐汝成迅速将准备好的侍卫衣服并一张刻着?出铭文的令牌塞给她:“快,别磨蹭了!”
赵檎丹此时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这侍女不对劲了,可?外面人声??起,灵?告诉她师兄们??经来了。
千钧一发间,她来不及想那么多,遵从了自己的本?。
徐汝成?觉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一片混乱里,他暗中护送着赵大小姐混了出去,问奚平:“前辈,然后呢?”
“你换张脸。”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
徐汝成:“换谁?”
“准新娘子。”
97、化外刀(四)
准什???
徐汝成一时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也是主上的命令?”
主上绝对不可能这??荒谬。
“那倒不是, ”奚平理直气壮地说道,“八月十五之前,我要弄到白灵十万两。”
徐汝成:“……”
这天已经是七月最后一天, 中秋礼的月饼临时换馅都来不及了, 有个邪神慢悠悠地指着月亮说他要吃那个!
恕他见识短浅,当年南矿往大宛押运一次灵石, 半?水龙护送的水师,船队上蓝玉碧章甚至青矿渣都加在一起,总价可有十万两白灵?
“你呢, 行事谨慎一点, 之后还要想办法混进三岳内门, ”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邪神还在指点江山,“这身份你可以继续用,直接嫁?去就是西峰人, 方便得很。”
“你怎么不……”徐汝成七窍生烟, 差点让他带跑了, 努力定了定神,把话拉拽回来, “你要那么多灵石干什???”
“哦, 我要在陶县布个小聚灵阵。”邪神说道,“陶县的转生木群是我根基,托秋杀的福, 我本可以在陶县中不受限制,谁知被老匹夫一道光照过来搅黄了。据说银月轮照过的地方会留下‘月影’,起码半年之内灵气都不畅,到时候我那些转生木不得烂得根都不剩?得聚点灵保住它们,法阵花灵石。”
徐汝成脑门“突突”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傻?你之前还说让我把陶县的转生木都砍了, 现在好不容易三岳蝉蜕给你省事了,你又说怕树烂,要灵石?”
奚平向来是随口糊弄他,一时忘了自己之前扯过什??淡,卡了一下壳:“此一时彼一时呗——我还没说完呢。要驱除陶县月影,中秋之前,聚灵阵必须得成型,从东衡三岳弄灵石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只能靠你了。”
徐汝成一耳朵听着邪神?得“啪啪”响的算盘,一耳朵听着院外喧哗的人声,把小丫头一双杏眼瞪成了铜铃:“靠……那他娘的跟我有什??关系?你满嘴没实话,我为什??要帮你做这种事?”
“嘿,”奚平不慌不忙地吐出三个字,“心魔誓。”
徐汝成:“……”
操/你八辈祖宗!
“大小姐!”
“丹丹!”
“檎丹师妹!”
说时迟那时快,徐汝成一缩脖转到秋千架后面,飘起来的裙角还没落下,便听一声低喝:“破!”
三?铭文上的火苗被筑基修士用灵气强行压灭,所幸大部分铭文已经烧模糊了,一时倒也看不出被做过手脚。
筑基修士迅速截断铭文灵气,人和神识几乎同时闯进小院。
捂住脸的徐汝成别无选择,一颗碧章催动了身上的仙器,袖子放下来时,他长高了三寸半,圆脸略微拉长成椭圆,变成了赵檎丹的模样。
可惜仙器能模仿灵相,徐汝成却学不来大小姐仪态。这大兄弟实力演绎何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高挑的美人本来像仙鹤,?头装了个他,不知怎么就成了骆驼——腿还是一样长,看着就很不是那么回事。
奚平:“……”
连闯进来的赵家人都一愣。
徐汝成立刻知道自己把大小姐弄成隔壁村傻大个了,电光石火间,他颇有几分急智,不?对方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他便一道符咒朝人群砸去:“管我死活做什??,我把血肉还给你们!”
果然,寻死觅活到位了,众人一时间顾不上挑大小姐仪态。徐汝成怕说错话,不敢自由发挥,只将偷听到的赵檎丹的话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重新嚎了一遍,为免像个说车轱辘话的鹦鹉,他还知道把原话调整词句顺序。
赵家秘境中,大小姐的小院里一片鸡飞狗跳。
奚平大笑:“徐有??,你倾城绝代了!”
徐汝成暗地里磨牙:太缺德,你断子绝孙了!
成功将徐汝成安插?了赵檎丹的身份?,奚平不担心他演砸——这陆吾平时缺心少肺的,关键时候还算靠得住。
但他神识一撤出赵家秘境,就不是很笑得出来了。
奚平跟徐汝成说得轻描淡写,心?的焦躁就别提了。
所谓“十万两”,其实是他大半夜骚扰林炽和奚悦,让他们分别帮忙看了聚灵阵,然后跟阿响对照着那份图纸,拿算盘?了个通宵估算出来的最底线。像这种笼罩一整个县区的大阵,什??法阵高手来了也不敢说没有个两三成的灵石损耗。
他不知道余家湾有没有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能弄出多少。
半个月……
就像阿响说的,还不如把陶县人都轰出去更现实一点。
奚平神识一晃,已经回到了陶县。
据说三岳山答应给陶县赈灾款和粮食,过冬是没问题的,于是人们一边刮着地皮做两手准备,一边安分地翘首期盼起来。
这鬼地方看着跟往年没什??区别。
说归说,人们是不可能走的,西楚交通不像南宛那么发达,从自己住的镇子去趟县城都算是出远门。各地的地头蛇和土皇帝把持工厂农田,大伙都得在他们手指缝?抢食,所以各地都排外。
哪怕来个德高望重的人将“月影”的事公之于众,人们也顶多是更绝望,不会想着离开。??为历次大灾年,一旦背井离乡成了流民,最后能活下来的远不到半数,留在月影里——根据多位虫师的说法,反正身体没什??大毛病的成年人多半能挺过去,折个十几二十年的寿罢了。
奚平掂量了一下,是他,他也不走。
转生木被银月轮扫过,他在木头?很不舒服。银月轮的光似乎还残存在里面,细针似的扎着他的神识,提醒着他悠悠天道在盯着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筑基蝼蚁。
“随便看。”奚平被扎得有点冒火,顶着银月轮的余威,他天生的那点不羁被激成了偏执,心说,“爷就是要在这待着。”
一群小童了无心事地在旁边追跑?闹,其中一位大嘴一张,?了个豪放的喷嚏,鼻涕喷出半尺长。这位豪杰浑不在意地把大长鼻涕往旁边的转生木上一甩,“嗷呜”乱叫唤着朝同伴扑了上去。
奚平:“……”
银月轮余威都不惧的“邪神”屁滚尿流地飞走了。
路过另一个树坑,又看见一帮小孩,正围着一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奚平看见娃娃就想起鼻涕,本想敬而远之,路过时无意中瞥了一眼,却见那众星捧月的小姑娘正拿着花汁染料,在别人胳膊上画小动物。
奚平一顿——她是在满月痂上画画,瘆人的满月痂被她涂成了小动物圆滚滚的肚子。
“我也有,我也要!”旁边的小孩抬起手,亮出手背上有蛇鳞似的痂,“给我画一朵小花!”
“我要猫。”
“嘻嘻,猫算什??,我这块最大,我要大老虎。”
“我先要的老虎,你不能要!我这块比你的大,不信比比!”
不懂事的幼童们叫嚷推搡着,把满月痂当成了勋章。
奚平灵感忽然一动,放出目光,见不远处站着个蒙面的老人,是个虫师。
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帮小小的“阳间鬼”。
奚平将神念送出去,叫驻守蛇王仙宫的陆吾过来驱赶这些闻着腐臭味来的秃鹫。
蛇王仙宫那边,家底本来还算厚实,结果被秋杀这??一折腾,灵石抽干了至少一半,现在就算砸锅卖铁,顶多能凑出一两千两白灵,杯水车薪。
三哥那边所有账都得过明路,再说他要点零花钱就算了,大笔灵石过境也不现实。
时间太紧,数额太大,他也不可能把全部宝都压在徐汝成身上。
还有什??地方能迅速弄到钱?
奚平的神识一边在满目疮痍的野狐乡里逡巡,一边以大宛律为线索,将那些抓住了就得秋后处斩的罪名挨个琢磨了一遍,算计哪个来钱最快。
突然,他想起陶县被破法镯笼罩时,升灵们泄露出去的灵气差点把荒地变成青矿田的事。
是了,修士“窃天时”,是将周遭灵气偷走藏在自己的真元中,这些人殒落以后,真元中的灵气也不会凭空消失。
修士的尸体也可以当灵石用。
这念头一出现在奚平心?,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长了起来:至少在转生木彻底腐烂之前,野狐乡还是他的地盘,没人知道墙头路边长的野树?遍布他的眼线,只要操作得当,那些踏入野狐乡的修士都可以是他的猎物……
一个筑基……一个升灵,能抵多少白灵?
就在他思绪越来越往危险的地方滑,奚平耳边“嗡”地响了一声,神识像是被一张极细的金属片弹了一下,余音震颤不休。
奚平蓦地回过神来,那触碰到他神识的冷意里有熟悉的气息……照庭!
“师父?”
没有人回答。
奚平的神识便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了个遍,然而眼前只有茫茫山丘,一眼看不见地平线。
他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点落寞,挑了一棵长在河?没被小崽抹过鼻涕的转生木,奚平将神识蜷缩了?去,沉下心绪。五年来,他头一次像个正统的仙家弟子一样入定。
随着他起伏焦躁的心绪定下来,奚平“看见”了他神识上封魔印的束缚,沿着那枷锁般的封魔印逆流而上,他和无渡海底的本体产生了一点联系。
然后他听见了长剑的低吟,从遥远的东海叩着他的神识,奚平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弱的声音找寻过去:“师……哎!”
又有剑气轻轻?了他一下,这次他发现,照庭好像生气了。
接着,清晰的剑意传到了他的神识上,奚平接受得十分茫然:师父这是干什???传剑?他没手啊。
但除了闻斐扇子上那几个字,他太久没从师尊那得到只言片语了,忙凝神细品。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支修没教过他剑法——小弟子刚入门,差太远了,教也白教,对牛弹琴。但此时,奚平身是筑基巅峰,神识在峡江两岸辗转磨砺,更是可能比一般升灵还强横,早已经今非昔比,奇异地,他发现自己能“看懂”师尊的剑意了。
那剑一?始平和中正,随后越来越凛冽、越来越放肆,剑本就是因血而活的杀人利器,没了限制,凶戾之气扑面而来。奚平毛骨悚然,要不是打心眼里认定师父不会伤他,差点掉头就跑。
随后那剑的煞气触碰了什??,将奚平心?方才捕猎修士的种种念头清晰地映照出来,一股脑地打回到他眼前,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最后“轰”一下,他眼前只剩一片血光。
奚平悚然一惊,剑气消散,只有一点凉意点在他眉心,像飞琼峰上的细雪。
他的神识蓦地从入定中惊醒,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不为天地所容——他确实没有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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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拿人炼器的虫师,都有道心在头上三尺悬着,不让他们朝“阳间鬼”以外的普通人下手。
而没有道心的人,万事万物都牵制不了他,就像没有人能拷问无渡海上的飓风。
他可以横行天地,全凭一己喜恶行事。他会变成什??样呢?
奚平惊觉,他们说他是邪祟,他就越来越像真正的太岁邪神。
陶县的烂摊子是秋杀留下的,他如今觉得秋杀是祸国殃民的大妖邪,可……也许迟早有一天,也会有人看他如看秋杀。
人蒙上眼,就是走不了直线的。
所以师父一直在看着他。
奚平长长地吐出口气,幸亏楚国天热不下雪,不然全县的屋顶怕都得归他扫。
“可还是没钱怎么办啊,师父。”
这回他神识?沉寂了,照庭碎片也不吭声了,师尊是个两颗白灵心疼一百年的穷酸,爱莫能助。
魏诚响风一样在陶县飞快地穿梭着,太岁前辈说灵石他去想办法,她要在十五之前把法阵布好。她在符咒法阵方面下过功夫,但这??大的法阵还是头一回经手,一点神也不敢走,恨不能将那聚灵阵的图纸吃?肚子?。
就在她在陶县边缘一笔结束,刚吐出一口气的时候,灵感忽然被惊动。
魏诚响一惊:她感觉到了破法镯!
魏诚响的左手明显比右手白一号,用的是林大师给的一件仙器。她没有“死道”隐骨,人也不是壁虎,伤固然是能好,断肢可不会再生,除非她有机会筑基。
不过点金手就是点金手,这假手装上跟真手没什??区别,画符做阵都没有半点凝滞——还比她真手皮肤细。这些日子过去,魏诚响已经把那仙器当自己的手了,这会儿她??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一截断肢被缺德的破法镯偷走了。
那镯子好像现在正在跟踪偷窥她。
98、化外刀(五)
魏诚响第一反应是:破法镯能当多少钱?
不……不对, 她扑棱了一下脑袋:这玩意真拿出去,大概只能换一缕“月光”。
她挣扎出一点理智,心却还是狂跳起来:破法镯能罩住??地方刚?就是陶县这么大, 它连时空规则都??以变, 难道不能变点别???比如点石成金……成个灵石什么??。就算不能凭空捏造出灵石,定一条公理消除银月轮??月影总??以吧?没有月影, 陶县??灵气就能重新流动起来,也就不需要聚灵阵了!
一时间她顾不??谨慎,探出蛇信似??神识, 又稳又准地锁定了破法镯??气息, 同时割破手指, 飞快地在半空中画了个捕捉法器??血契符咒:“回来!”
??这符咒还没成型,惊悚??一幕发?了:半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惨白??手,齐腕断??, 手??有魏诚响再熟悉也没有??茧子和伤疤。
那断手一爪子将那半个符咒拍碎了, 径直抓向她脖颈。
魏诚响反应极快, 鸡皮疙瘩都还没起来,她?已经滑??半尺多, 堪堪躲??那断手, 颈间挂??芥子却被断手勾??了。
芥子就是修士??荷包,??面一般都有主???禁制,除非主?许??, 哪怕是修为更高???来了,也得先抹去前主???痕迹才能???。??那手却畅通无阻地伸进了她芥子里,手腕??若隐若现地露出个镯子……因为那就是她丢了??左手!
那断手贪婪地在芥子中摸索着灵石,手??虽然依旧毫无血色,皮肤却润泽起来。
魏诚响目瞪??呆:她自己??手, 在偷她??灵石!
下一刻,断手不知摸??了什么,突然一哆嗦,芥子脱手掉在地??,带出了张转?木??平安无事牌——太岁前辈虽然说话??无遮拦??,做派却十分“宛?”。按理说魏诚响已经是半仙,不方便??时候自然会将转?木封起来,但即使这样,只要不是性命攸关,他??神识还是几乎不会主动来。要么是她这边唤他,要么是他先像通信一样老远递个话,等她答了,他神识才会过来。
这样一来,反而逼着魏诚响在需要全神贯注??场合封存转?木,因为前辈传话??时候看不见她在干什么,有时候会一嗓子分她??神。
魏诚响为了画法阵,临时把转?木封进了芥子,这会儿正?被那断手摸了出来,断手?像被木牌蛰了,丢下她??芥子,掉头就往陶县外跑。
魏诚响隔空伸手一抓,将自己芥子和转?木拽回手里,紧追了过去:“站住!”
奚平远在陶县??神识也被那断手惊动,木牌一回??魏诚响手里,他便隔空问道:“阿响,怎么了?”
魏诚响神识在自己芥子里一扫:“???手偷了?四两五青矿和碧章!”
奚平刚从师尊那领完训,满脑子剑意还没消化完,“嗡嗡”??:“……啊?”
这怎么穷得说起胡话了?
魏诚响:“破法镯出现了!”
奚平声音一沉:“?过去。”
话音没落,他??神识就流进了魏诚响身????转?木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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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神识落下??瞬间,破法??气息陡然消失了——消失??方向刚?有一个?。
魏诚响刹住脚步,翻了个身,从半空落下。
对方头戴兜帽,穿着劲装,是个??窍期??女半仙。邪祟之间杀?夺宝??破事太多了,荒郊野外,两个素不相识??修士乍一遭遇,就?比是二虎相逢,气氛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那劲装女修不知道怎么回事,身??连个芥子也没有,灵石就大喇喇地装在个布袋里。
魏诚响下意识地往她放灵石??地方瞄了一眼,对方立刻敏感地抬肘挡住灵石袋,手按在腰间佩剑??,两?隔着几丈远,一时僵持住了。
奚平“咦”了一声:“是她?”
魏诚响问道:“前辈,你认识?”
“渝州赵氏??大小姐,以前天机阁??,刚从家逃出来,??能是慕名想去野狐乡,找几件趁手??仙器使,”奚平道,“不用管她,怎么回事?”
“不管她??能不?,”魏诚响盯着女修,将破法镯突然出现袭击她、还偷灵石??事说了,“想必是这么多天过去,?那残肢????灵气散光了。别???灵石都藏在芥子里,它只能来找?,方才被转?木惊跑,谁知转头遇见个把灵石挂外面??冤大头。前辈,?怀疑那破法镯钻她灵石??袋里了。”
奚平:“……”
?么,离家出??,钱花完了,这都什么孽缘。
“这位……”魏诚响见赵大小姐有些不自然地在男装里含着胸,话??嘴边又改了??,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位兄台,在下没有恶意,只是见你灵石挂在外面,忍不住想多句嘴。再往前??就是野狐乡了,鱼龙混杂,你还是小心一点为?。”
那女修——逃家??赵檎丹倒是也想把东??放芥子里,问题她身??东??都被收??了,灵石还是丫头给??。眼前这“男子”在赵檎丹看来,明显就是个穷酸邪祟,一身破衣烂衫不说,脸??还挂着灵窍疤。伤疤牵拉着眼角嘴角,破坏了原本清秀端正??格局,将那张脸定格在了个“似笑非笑”??表情??,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
赵檎丹心里戒备又拔高两度,面无表情地一点头,怕声音露陷,她也没说话,敷衍地一拱手便要往前??去。
魏诚响忙又叫住她,端出自以为最热情亲切??笑容:“?在野狐乡倒是有些熟?,兄台若不嫌弃,???以……”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奚平喝道:“小心!”
只听厉风?来,魏诚响忙飞身退??,一道符咒追着她连炸了三次。天机阁毕竟是天机阁,魏诚响手忙脚乱地狼狈闪??,再一看,那女修?影已经不见了。
“??心?意??……”魏诚响莫名其妙,“前辈,?不像个??吗?”
“你有空也照照镜子吧。”奚平叹了??气,他一凝神,将神识散入整个陶县??转?木中,?快追踪??了慌不择路??赵檎丹,将她位置知会给魏诚响,奚平说道,“看着她,?去见林炽。”
玄隐山??升灵峰主中,?缘最???是支修,他几边不靠,脾气又?,再加??是玄隐山最后一个升灵,稍微资深一点??筑基弟子都比他年长,弟子们便都没大没小地喊他“小师叔”;最神秘莫测??是林炽,镀月峰??没有亲传弟子,炼器道修士们都是记名在他门下??,只有蝉蜕长老才能给他发问天。镀月峰???也?,林家?也?,见林大师??机会都跟其他?差不多——都捞不着?影。
不过飞琼峰是三十六峰中最清静??,镀月峰却反而是最喧闹??。
镀月峰东??两百余里,名册??有炼器道筑基修士百五十?,每?管着一个或多个“仙炉”。每个筑基手下又有几十????百个半仙。从半山腰往下,大大小小??仙炉昼夜不停工,星罗棋布,夜里也灯火通明,繁华得像座城,比盛夏??金平有过之无不及。
整个玄隐山内门外门用??仙器几乎都出自这里。
半山腰往??则是另一番光景。
那是峰主居处,镀月峰??禁地。
茂密厚重??树林中布满法阵,除了主?以外谁也不许乱飞,山间也没留路。只在法阵最外圈放了几只因果兽雕塑,弟子或访客有什么事,就站那跟石头说,因果兽雕像会将声音与影像存起来,等林大师什么时候有空了才看一眼,勤快??时候三五个月回几张字条,有时闭关了,一年半载没个音讯。
幸亏升灵殒落时必得地动山摇,否则林炽什么时候沤烂了恐怕都没?知道。
奚平神识才刚潜入,就见镀月峰??乌云密布,随后一声炸雷当头劈下。
被封在无渡海底??“大邪祟”做贼心虚,还以为雷在劈他,差点跑路,定睛一看才发现天雷劈??是林大师??仙炉。
林炽习以为常地从仙炉中闪了出去,避??天劫,掌中托着一团黑乎乎??烟雾。灵感被触动,他抬起头,幽幽地叹了??气:“你来了。”
奚平一晃神,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晒黑了??望川:“这是什么?”
“一个粗制滥造??仿品。”林炽盯着那团黑雾,非常悲观地摇摇头,“她说过,‘望川’如水如烟,??以无声无息地融入万物之中,销声匿迹于万物……?自然是做不出望川??,本想借望川??思路,给陆吾做一件伪装,让他们??气息能与原主融为一体。这样不光外貌和灵相,言?举止都会与原主无限接近,就算是蝉蜕也不容易看出问题来。”
?东??!奚平眼睛一亮,这仙器??写了徐汝成??名字!
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就见林炽一抬手,将那刚炼???仙器毁去了。
“喂你……”
灵气在周遭散??,反季节??花迫不及待地??了一大片,?像四散??不是一件仙器,而是个至少筑基以????修士。
奚平心肝肺都被他拧了起来,痛惜道:“你毁它作甚?你……”
败家啊!
炼这么个玩意花了多少灵石啊!
林炽招招手,一个锦盒落在他手里,里面有一?薄薄??半透明面具。他敲了敲盒盖,一个推小车??稻童就应声沿着轨道滑过来,点清了锦盒中面具数量,用灵石封?,装小车运??了。
奚平虽然也不太懂炼器,但修为和眼界在,一眼看出那东??跟徐汝成他们之前用??面具差不多,没一点新意。只是出自升灵大师之手,仙器品阶高一点,戴??后,同等级??升灵修士不容易看出来。
“一个?,身份相貌与言?举止都变成另一幅样子,他还剩什么?”林炽低声说道,“?心如水,躯壳什么样,心就是什么型。若是筑基以??有道心镇着,或许能抵御一二,陆吾都是半仙,这是害他们。”
奚平一愣,他不知道山下这会儿有多少?翘首盼着林大师??仙炉,林大师几百年来头回炼器,就拿出这种东??,用脚都能想出?们会有多失望。
“林大师江郎才尽”不知要被?嚼??多久了。
林炽听了,臊眉耷眼地说道:“才尽就才尽吧,?家说得也对——什么事?”
奚平沉默片刻,再????,语气不由自主地恭敬了一点:“林峰主,?想请教一下破法镯??事。”
林炽皱了皱眉。
奚平便三言两语将那镯子突然出现??事说了一遍,问道:“认了主??仙器为什么还能这么叛逆?”
“破法和望川虽然没有品阶限制,什么?都能用,但遇??低阶修士肯定是要‘欺负’???。”林炽想了想,说道,“魏小兄弟虽然是破法主?,但除了??启破法公理外,看来是根本控制不了她。他当时情急之下砍断自己??手才能将镯子掷出去,应该也是因为镯子摘不下来。”
“……?就说她是个镯子架。”奚平叹道,“林大师,怎么才能把破法镯抓回来?”
林炽却迟疑半晌,?一会儿才答非所问道:“破法跑了未必是坏事,你若是想利用它驱除‘月影’,?建议你不要。你有没有想过,月影这样歹毒,为何三岳??悬无长老不设法补救,难道他不怕自己道心受损?”
“怎么说?”
“‘月影’并非银月轮??留毒,反而是一种保护。”林炽道,“银月轮扫过以后,当地会留下巨大??灵气亏空,亏多少,想必你与那位魏小兄弟能通过聚灵阵算出大概。若是没有‘月影’阻隔,陶县本身立刻会变成一个巨大??‘窃天时’空洞。??时候,楚国周边县镇会怎样?”
奚平倏地一愣,想起劫钟一动,三年大旱??传说。
“只是陶县一地,朝廷拨一点米粮救济几年就是了,陶县妖邪横?、府衙软弱,本来就是个乱地方。若是牵连??其他地区,??楚要死多少??升灵邪祟出世,天下大乱,两害相权,??楚出了银月轮。要将银月轮??危害降??最低,只有牺牲陶县。”林炽说??这,轻轻地叹了??气,“破法不是没有限制??,她能从陶县拿??二十天,却不能还给陶县二十天,她不会给你凭空变出灵石来。还有……?不知道你发现没有,破法……破法有??时候像是一簇镜花水月,有点不祥??意味,你越是想用她追求什么,就越是得不??。”
魏诚响借破法给秋杀,报恩是一方面,其实也是想牵制大妖邪,尽量将影响降??最低,以免殃及无辜,最后却险些把陶县送出?间。
破法框住??陶县本来有希望被升灵们??尸体滋养成一片沃土,结果却反而成了月影下??腐烂之地。
秋杀想利用破法,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事败于破法。
林炽又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当讲不当讲似??:“其实……?那天还想告诉你,聚灵阵你最?也放弃。聚灵阵是要在一瞬间将十万白灵?散,填??陶县月影,这么大??动静根本逃不??三岳灵山??视线,??时候你待如何?”
奚平不假思索道:“先填??再说,大不了再被悬无老鬼连根薅一次。”
“三岳都放弃了,你……”
你为何要接这个烂摊子?
奚平听出了他??言外之意,却没吭声。
因为……
陶县?虽然被银月轮一扫,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破法笼罩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凡?曾经为了他,动手烧过晚秋红。
陶县??转?木,是扎根在?们房前屋后,同?们一起挣扎着?、挣扎着死??。
“还有,”林炽见他不答话,也便不追问,“破法既然出现,不管落??谁??袋里,必会?乱,你要小心。”
99、化外刀(六)
林炽说话比常人轻缓, 有些话从他嘴里一出来,就显得神神道道的。
奚平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话,还是灵感被什么触动了, 下意识地, 他?神识投向了陶县。
??恰好?时,魏诚响和蛇王仙宫里的陆吾几乎同时传过信来。
“前辈, ”魏诚响纳闷地说道,“?赵姑娘身上是不是贴了什么找揍的符咒?”
坐镇蛇王仙宫的老田传了条消息:“前辈,有赵家人进了陶县。”
?么一会儿功夫, 赵檎丹身份都暴露到蛇王仙宫了?
奚平头皮一奓, 用转??木追踪到了赵檎丹。只见?从来没有行走过人间的“人间行走”此时异常狼狈, 正被好几个邪祟围追堵截,便忙问魏诚响:“怎么?事?”
“不知道,”魏诚响不远不近地缀??赵檎丹, 暗中观察, 没有贸然出手, “她就跟撞邪撞坏了灵感似的,走错路就算了, 还一头扎进邪祟堆里, 孤身一人,还带了那么多灵石,别人哪能不起歹念?那些野路子邪祟本也不是人间行走的对手, 结果不知怎么那么寸,她身上赵氏的令牌掉了出来,上面还带着赵家秘境的出入铭文,正好给一个邪祟瞧见,那帮人都疯了……都知道赵家人身负异宝流亡国外, 消息不胫而走,我看现在整个野狐乡的邪祟都要来堵她。要不是我一路跟??知道她没后援,还得以为她故意钓鱼——那令牌??像她自己扔出来的。”
奚平就见赵檎丹轻叱一声,甩出一打符咒。以他现在的修为和神识看半仙,能看出对方的灵气流动轨迹,一眼看见她用灵石甩符咒的时候,灵气少说流失了一半,那灵石袋上有只若隐若现的人手鬼影似的一闪而过。
奚平:“……”
令牌可不是故意扔出来的么,遭瘟的破法镯干的。
随身携带的灵石被盗,修士不会察觉不到,唯有打起来符咒乱飞时花灵石没数。所以那破法镯在故意引人围攻赵檎丹,好趁他们动手的时候,神不鬼不觉地从她身上偷灵石。
奚平一阵毛骨悚然,?破镯子成精了。
问题是赵檎丹暴不暴露不重要,徐汝成还顶着她的身份呢!
此时,赵家秘境里的徐汝成一时撒泼痛快了,很快尝到了苦果——他?辈子没什么接触大家闺秀的机会,本以为像赵檎丹这样的大小姐都是“掌上明珠”,就算忤逆,家人罚她顿饭、收走灵石或者封住经脉就是极限了。
谁知赵家人对“明珠”也能这么狠。
那筑基修士倒是没打他,直接出手封住了他的灵台,?“大小姐”神识困在了一处幻境里,连醒都不让醒了!
赵氏“家法”远超出了徐汝成想象,他才一落进去,就被血和大火包围了。恍惚间,徐汝成好像回到了五年前渝州大乱,他接到消息,拼了命地往家赶,却连尸体都来不及收……
“徐汝成!”奚平一声断喝?他喊醒过来。
徐汝成激灵一下?过神来,汗毛倒竖地骂了一串粗话——?种手段叫“知悔诀”,是天机阁一种刑罚,能把人的神识困在他?辈子最恐惧之处,比“搜魂”轻点有限。
要不是他们不能把个傻子嫁给丙皇孙,没准??能上搜魂。
幸亏他有往鞋袜里藏钱以防万一的习惯,事先?转生木片和备用灵石都藏在了陆吾面具底下,要不他今天没准得不明不白地折在这。
徐汝成喘了口粗气:“?他板板的,赵檎丹是捡的吧?”
“叫赵家秘境里的陆吾接应你,撤出来。”奚平没跟他贫嘴,沉声道,“赵檎丹在陶县,身上的赵家令牌被人发现,可能已经暴露了。”
笔趣阁
徐汝成本来就是被他连哄带骗穿上大小姐人皮的,奚平本来以为他会松口气,谁知徐汝成在知悔诀里沉默了片刻,却说道:“没关系,我给她的令牌是下人令牌,就算消息传出去,赵家一时半会儿也怀疑不到这里——我立刻脱身他们才能反应过来不对劲呢。”
奚平刚想说“关你什么事,英雄救美你还救上瘾了,大世家的美人一个打你俩”,便见徐汝成睁眼看??知悔诀中回不去的故乡,呓语似的轻声说道:“当年,阿花也是被他们这样逼迫么……阿花连大小姐都没当过呢。”
奚平一怔,随后不再废话劝他,果断转向魏诚响:“鬼镯子使坏,帮我个忙,捞她一把。”
随后,他又给蛇王仙宫的陆吾发信:“设法封锁消息,咱们的人在赵家秘境,别让?事离开陶县。”
“林峰主,”安排完陶县,奚平跑?来问林炽,“破法镯为了偷灵石,不惜故意挑起修士争斗,它要干什么?”
林炽闻言正色下来:“偷灵石?它偷了多少灵石?你且细说。”
以赵檎丹的家世,破法镯偷偷从她身上蹭几块碧章,她未必会察觉,发现了大概也会觉得是自己不小心掉了,不一定往心里去。可徐汝成借花献佛,偷来给赵檎丹的那袋灵石什么都有,折合白灵差不多能有二三两,破法镯现在附在上面,大有不吸完不罢休的意思。
奚平问道:“给一只断手保鲜,需要那么多灵气吗?”
林炽瞳孔微微一缩:“仙器不动的时候,一般是不需要灵石的。”
奚平:“你是说它想凑灵石给自己启动???,??……它主人不是阿响吗?阿响不在,谁启动它?”
那只断手吗?
“魏小兄弟断腕抛出破法以后,她就感应不到破法了,仙器可能那时就已经失控。”林炽说道,“仙器失控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主人死了,留在上面的神识消散,要么是有修为更高的人强行抹去前主人的神识痕迹——后者对于破法和望川?种能抵抗蝉蜕的仙器来说,可能性不太大,破法要是有新主人,也不至于到处去‘偷’灵石。”
奚平:“你是说那镯子自己造反,抹了阿响神识,自己启动……它启动的公理是什么?”
“仙器没有思想,”林炽道,“要看它失控那一刻,场中谁的意念最强。”
魏诚响把破法镯扔出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初七、公理实现点之前,在场的有各国不认识的升灵修士、找不??北的陆吾、还有大妖邪秋杀。
那可坏菜了,当时三岳蝉蜕尚且在破法之外,在场所有升灵废物加起来都干不过一个秋杀,最强的意念除了她还有谁?
破法笼罩范围内,公理就是一切,任是升灵还是蝉蜕,都绕不开它的规则。鬼知道按??秋杀当时的意念,破法镯会发育出个什么公理来——她能盼着什么好事。
一旦破法启动,陶县也不用等八月??五了!
好家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陶县什么鬼地方,是不是应该找个风水师改改地形?
奚平:“林峰主,依你对仙器的了解,现在怎么办,你有章程吗?”
“必须在启动之前抓住破法,”林炽的语速几乎快到了常人范畴,“然后要一个足够强悍的神识压制住她,?破法封存起来,?公理一出就什么都晚了。”
奚平一边同步将“抓破法”一事传给魏诚响和陆吾,一边把自己能求助人点了一下,对林炽说道:“陆吾里,现在我能联系到的最高修为是筑基,恐怕不行,林大师,你帮个忙!”
那一刹那,林大师平时不怎么有动作的五官愣是没藏住惊恐,脱口道:“不行,我学艺不精!”
奚平:“……”
镀月峰改名叫“不行峰”好不好?
奚平:“师叔,现在能帮忙的升灵只有你一个,那是西楚境内,通报到三岳黄花菜都得凉了,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林炽:“……”
奚平:“秋杀都上先圣那挨打去了,你一个活的点金手会压不过她,你肯定行!”
林炽既说不出“我要见死不救”?样的话,又绝不认为自己行,快被他逼死了。
奚平直接以自己为载体,?林炽的神识拖进了转生木中。
没办法,他资源太少,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奚平冷静地盘算:万一林炽指望不上,就让他去试试那让破法失控的意念有多强,要??是秋杀……
?位猖狂自信程度永远领先于自己修为本领的“太岁”想道:“她是升灵,我比升灵差一步,但别人的神识都依托于身体,我比同?级都强,未必不能拼一拼。”
他便对林炽大言不惭道:“师叔你尽力??为,实在不行,我接着。”
林大师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更惊恐道:“谁、谁接着?慢着,我没记错……你什么修为?”
奚平谦虚地回答:“算是筑基。”
林炽:“……”
秋杀在陶县一手宰了两位数的升灵高手,一个六年前入道的小小筑基说“实在不行他接着”?
现在的后辈都有什么问题?
赵檎丹险些被一把偷袭的弯刀抹了,血溅在旁边草木上,她纵身闪开,长袖一摆,叫人眼花缭乱的三道符咒飞了出去。赵檎丹灵气有些难以为继,一把抓向自己腰间灵石袋,却刚好握住了一只人手。
下一刻,那鬼手好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手指似乎还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
?可太瘆人了!
要不是赵檎丹头发太长,大概能集体在她头顶起立。
就这么片刻的凝滞,枯树丛里突然翻滚出一个邪祟,手中拿着根短笛,吹出一声尖鸣。
赵檎丹整个人一震,被那笛声定住了。
不好!
那邪祟狞笑??朝她伸出手:“赵家秘境的出入‘钥匙’,我就笑……”
他一句话没说完,一颗骰子突然迎面砸了过来,邪祟猝不及防伸手一抄,正好见那骰子六点向上。
只听一个声音低声笑道:“客人好手气。”
话音没落,一道电光从骰子中飞出来,直取那邪祟下巴,邪祟下颌骨瞬间被掀了上去,一片焦黑。
骰子落地,化作飞光。
魏诚响?斗笠往下拉了拉,背??她巨大的银盘彩箱子走出来:“……抽中了头彩,赏一道雷。”
周遭的转生木枯树应和似的响??,紧接??,七八颗骰子从四面八方滚过来,邪祟们见识了她那骰子的诡异之处,忙盯着那骰子躲闪。
被躲开的骰子们撞在一起,一阵足以把半仙晃瞎的强光炸开。
除了闭眼的魏诚响和被她一手遮住眼睛的赵檎丹,所有人都被那光晃得看不见了。
魏诚响?灵感完全交给了奚平,让转??木中的神识带她精准地锁定了每个对手的位置,她手掌一晃,一把银盘彩盒里的彩珠从指缝间闪过,彩珠上符咒闪过,飞入了一众邪祟气海——包括一个一直躲在暗处没露面的。
一阵人仰马翻后强光方才消散,魏诚响放下盖??赵檎丹眼睛的手,刚要说话,脸上礼貌的笑容还没成型,一道符咒就当头砸了过来。
魏诚响要不是被昭雪人活活追杀了好几年,非得被符咒拍个大耳刮子。
电光石火间,她整个人拦腰截断似的往后弯去,一颗骰子弹出来,正挡住那符。
骰子最上一面定格在了一点上,“刷”一下,符咒融成一片水汽,与骰子一起消失了。
魏诚响单手一撑地,?自己弹了起来,赵檎丹再一次甩下了她,风中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无耻,我记住你了!”
魏诚响:“……”
她怎么又无耻了?千古奇冤!
赵大小姐是见过好东西的,魏诚响一露面,她就看出那穷酸邪祟的左手是只相当高明的仙器。那邪祟可能这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干巴瘦,手长得很有特点——比同?身量的男人薄几分,骨头没长开似的,手指细得有点显尖,跟方才从她包里摸灵石的鬼爪子一模一样!
赵檎丹忖道:?人太猥琐了,居然有三只手,还妄图骗她信任!
魏诚响跟奚平打了声招呼,利用无处不在的转生木,再次锁定了赵檎丹。
“她看出那是你的手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奚平对她说道,“别解释,直接抢她灵石口袋,抓破法镯,陆吾马上到!”
徐汝成太大方了,赵檎丹包里灵石太多,再让那镯子吸下去,它就要攒够自己启动的灵气了。
魏诚响胸口发闷,感觉自己一世清白都让那鬼镯子毁了。
赵檎丹踩??一把路边买的破铁剑,飞得比风还快,她是罕见的甲等灵感,在潜修寺,连罗阎王都对她和颜悦色,此时明显感觉到了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地锁定了她。
“留步!”那猥琐的三只手小贼又追了上来,对方明显抄了近路!
赵檎丹心里飞快转念,有人在暗中盯着她,是谁?视线从哪来的?
下一刻,她余光瞥见随处可见的转生木。
赵檎丹的灵感像被细针刺了一下,她明白了:?些树被人做过手脚!
大小姐当机立断,看准了一条河方向,虚晃一招,再次甩开魏诚响,往那湍急的河里跳了下去——那河里水流湍急,附近没有转生木。
她一道符咒拍在水面上,整个人融入河水中,消失不见了。
魏诚响立刻丢了她的踪迹,眉心一跳,就在这时,一张大网陡然从水里浮出来,四角被四个潜行符咒遮掩形迹的陆吾牵着,“哗啦”一声,?赵檎丹从水里网了出来。
“多谢前辈相助,”领头的陆吾对奚平说道,“抓住她了。”
“巧合。”奚平说道,“破法在她灵石袋里。”
赵檎丹被邪祟追杀的时候,不小心把血溅在了转生木上,奚平正好直接在灵台上给她个压迫,诱她往水里跳。
“前辈放心,我们已经将二??张仿造的赵家铭文令牌放出去了,假令牌的消息很快会混淆此事。”领头的陆吾一边说,一边跟同僚三下五除二制住赵檎丹,夺下她的灵石袋,看向飞身落下的魏诚响。
“太岁叫我来帮忙。”魏诚响来不及多说,只简单和陆吾打了个招呼,便割开掌心飞快地画了个符咒,“?来!”
灵石袋被她一掌中蕴含的灵气逼开,里面的灵石滚了出来。
她的断肢和破法镯却不翼而飞了。
远处,被魏诚响撂倒的一众邪祟尸体上,尸身眉心上凭空出现了一只惨白的手。
肆无忌惮地,那断肢将手心贴上去,吸走了尸体上的灵气。
黏在手腕上的破法镯亮了起来。
100、化外刀(七)
奚平暗道?声不好, 最先反应过来——毕竟他是真动过杀人取灵气的歪脑筋。
灵窍修士本身没有真元,不禁“消化”,奚平先众人一步投过去的目光眼睁睁地看??那断手掠过之处, 半仙的身体都成了干尸。然后因主人神识消散, 他们随身携带的芥子熟透的香瓜似的,?个接?个掉下来。
破法镯照单全收, 连人再石都不浪费,它还挺会过。
挂??它的断肢比长在魏诚响身上那会儿莹润百倍不止,也不知谁是亲生的!
奚平可以瞬息之间在树里跳转, 其他人不行, 陆吾们??魏诚响再顾不上赵檎丹, 掉头狂奔。
陶县此时灵气空洞,万物萎靡,破法镯搅动起偷来的稀薄灵气, 周遭转生木的枯枝跟??无风自动, 突兀地冒出细芽。
御剑的魏诚响快成了?道残影, 人没到,她一把骰子已经扔了出去。
十?枚骰子将破法镯团团围在中间, 都是六点朝上, 围着那镯子?通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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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破法镯“吃饱喝足”了,根本不惧半仙那点微末道行。笔直的电光靠近它半尺之内就会自己拐弯,以破法镯为中心, 拐成了?颗刺眼的雷电球。破法从容地让那断肢拾起最后一个无主芥子,偏移的电光将?具干尸燎着了,火光嚣张得仿佛在挑衅。
魏诚响?把将左腕上的假手拧了下来,那只被破法镯挟持的手毕竟是她亲自长的,本能被主人吸引, 卷着破法镯朝她飞了过去。
“阿响,”奚平喝道,“灵台交??我!”
魏诚响比其他用转生木联系他的人都特殊?点——她小时候受梁宸诱骗,曾作为“信徒”,将自己的灵台与肉身都供奉??了转生木主人,严格来说,她可以做?棵人形的“转生木”。
被奚平卷过来的林炽闻言?愣:“可灵台是……”
修士根基啊。
然而下?刻,魏诚响毫无保留地朝奚平开放了自己的灵台,像多年前?样,任由他的神识进入。
与此同时,她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断手。
就在她碰到破法镯的刹那,魏诚响耳畔“嗡”?声,近乎浩瀚的意念涌了过来,轰然淹没过开窍蝼蚁的神识。
魏诚响只来得及朝同伴传出最后一个念头:不好,破法镯启动了!
林炽和奚平同时一惊:秋杀再厉害,她也已经死了,?个被银月轮抹去了近?个月的人残留的神识怎么会这么强?
电光石火间,林炽已经来不及?想,以升灵的神识强行撞了过去。
点金手成名数百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一回事,但不管林炽平时是个怎样支不起来的姿态,他修为都绝不弱——秋杀?剑挑?个升灵的时候,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受阻,奚平怀疑他至少已经到了升灵中后期。
如??说,剑修同等级通杀,那炼器与炼丹这俩守??锅台火炉转的道,就是同等级中神识最凝练的。仙炉火一起,?件法器可能要炼数月、乃至于几年,修士?个走神就得前功尽弃,因此炼器道与丹道修士的专注无人能及。
何况假如世上还有人敢说自己了解这诡异的“破法”,也就只有点金手了。
那小小的镯子中像是有另一套山川沧海,在灵山之外……甚至在天地之外,里面万花筒似的,卷裹??三千界。
奚平一时眼花缭乱,要不是林炽带??他,他?个照面就得陷在里面。
林炽轻车熟路地无视周遭一切,神识直抵破法核心——望川的核心是水雾质地的轻烟,破法的核心却是一团暴躁的火。
那“火”?口吞下了最后一袋灵石,火苗暴涨,火焰的轮廓勾勒出了个优美的女体。她双臂展开,?条纤细的手腕上挂???串细镯,尖削的下颌扬起,是个睥睨的姿态。
林炽的神识蓦地变成?个奚平不熟悉的铭文符号,悍然砸进了破法暴涨的火焰中,那火焰狠狠?晃,被当世炼器道的绝顶高手强行压了下去。
奚平分神到周遭转生木里,见枯木上方才长出来的嫩芽又萎缩了回去,?时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放心。
他这??有暇打量周遭无数的小世界,只看了几眼,神识就有种要被吸走的感觉,忙收回视线,凝神静?。
“林峰主,”奚平道,“这仙……神器能毁吗?它也太危险了。”
林炽没回答。
奚平忽然觉得不对劲:“林、林师叔?”
林炽变了调的声音在他耳边炸起:“闪开!”
话音没落,林炽封印火苗的铭文四分五裂,破法方才被按下去的火苗霎时间弹了回来,跳得竟比?开始还高。
火苗中心亮起?簇金光,不用问林炽,奚平直觉那就是破法即将成型的新“公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破法将整个陶县拽到七月初七时那无法抵挡的规则之力。
修士因道?而筑基登仙,仙器因意念而失控。
“不行,”林炽在愤怒的火舌下仓皇道,“这真是秋杀的遗念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你看它理我吗?”奚平回道,“不行也得行,不管是谁的,这公理绝不能成型!”
林炽:“我压不住了!”
奚平将分散到各处转生木中的神识?股脑地收回来,林炽被破法镯生生甩出去那一刻,他仗??自己被峡江锤炼过无数次的神识“皮糙肉厚”,无视暴虐的烈火,长驱直入,撞向那道金光。
敢在玄隐山主峰敲假劫钟糊弄九大峰主,林炽本以为见识过顶级的胆大包天了,此时眼看奚平神识被卷进火舌中,林炽还是忍不住失声道:“奚士庸!”
那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一把攥在手?里,他神识随即被火舌舔没了人形,只剩下模糊的?团。
然而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还能口出狂言:“爷的神识被蝉蜕圣人打碎过,区区一个破镯子……”
破法镯中被压抑的意念更加愤怒地挣扎起来,狂躁地撞碎了他的话音。
然而奚平已经是“粉身碎骨”的熟练工,碎而不散,按??那金光公理,硬是没松。
今天就算五座灵山??头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个牛皮吹完:“……算个灯笼!”
金光公理被他神识死死咬住,竟扭曲变了形。
林炽被这后辈神识之强悍惊呆了,他几乎疑?破法镯中骇人的意念真是奚平的。
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那恐怖的神识搅成了碎光,林炽下意识地往后退——炼器大师都是在烈火中沟通天地的,有时他们能感觉到其他修士察觉不到的东西。
有那么?瞬间,林炽仿佛听见三千大道在震颤,灵山压不住的化外之道,桀骜?如??年。
盘旋在破法镯中的强烈意念凝滞住了。
奚平“哈”了?声,他有种自己有身体、并且浑身被油炸了?遍的错觉,冷笑??咬牙道:“趁现在,封了它!”
林炽不敢迟疑,?把铭文再次成型,逼入被奚平压制住的破法核心中,那熊熊燃??的业火再?次被两大高手联手压制下来。
这时,奚平耳边忽然响起了?声悲鸣。
奚平一愣,疑?自己神识受伤出现了幻觉——那声音嘶哑极了,疲惫极了,几乎带了点筋疲力尽的绝望,不像那把所有人遛得团团转的狡猾魔器,也不是秋杀,依稀……有点耳熟。
可还不等他回忆,奚平的神识就陡然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开了。
他好像是行将崩溃的长堤上?只蚂蚁,气都来不及喘?口,就被悲鸣的洪峰冲了出去……没比方才魏诚响强哪去。
林炽是货真价实的升灵,奚平身体虽不够格,神识坚韧却已经不在林大师之下。此时这两个升灵级的神识毫无还手之力,被破法镯中爆发的意念拍了出去。
奚平:“……“
这确实不是秋杀。
她有这么厉害,早直接提刀杀上三岳山了!
这是蝉蜕吗?蝉蜕有这样的威能吗?
刚??被奚平捏碎的金光势不可挡地凝聚起来,它像初升的朝阳,?把撕扯开晨曦,将晨光泼了下来,笼罩住整个陶县。
不可违背的公理生效。
林炽那边传来走投无路的念头:完了。
然后他们听见无数絮语重叠在一起,冲进耳朵,汇聚成洪钟海涛般的巨响。
奚平是个不认“不行”??“完蛋”的浑人,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时眼看公理生效谁都无力回天,他短暂地震撼过后,便立刻转换思路:他要在自己失去意识前,拼命捕捉公理内容,尽可能收集信息。
实在不行,他们只能想方设法钻漏洞让公理破了,他倒要看看,何方神圣意念这样强大——
奚平伤痕累累的神识凝成了?把利刃,“快刀”割开诸多杂音,直抵那金光深处……破法公理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奚平看清了,却呆住了。
那金光四散的公理写的是:太岁星君庇佑,我等不做砧上鱼肉、风中飘蓬。
“轰”?下,什么开窍筑基升灵……人与仙的神识都被破法碾压了过去。
那让破法臣服的意念,不属于任何?个九霄云上的升灵。
它是当时在陶县升灵战场夹缝中瑟瑟发抖、生死不由自主的凡人们的。
七月初七,他们焚烧了上古妖邪晚秋红,做了场英雄梦,随即被“月光”抹去。那一刻的奋武却并非虚妄,它永远留在了破法中,?经点燃,便强悍到无人能挡。
邪祟不行,仙尊不行,他们自己捏造、自己笃信的“神明”也不行。
正一目十行浏览各国陆吾线报的周楹眉?好像被细针扎了?下,顶级的灵感触碰到了什么,手指?搓,周楹扣住了?块转生木片:“士庸?”
没有回音。
而此时陶县中,?切好像静止了,每个修士的神识都被洪流卷过,刹那间没了知觉。
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的公理飞过大街小巷,卷过男女老幼心头,被银月轮洗掉的记忆轰然归位。人们想起了那个天总也亮不起来的七夕夜,想起了那场怒不可遏的大火,全县枯死的转生木齐刷刷地“沙沙”响??,像是在允诺回应??什么。
蛇王仙宫的地下密室里,原本供奉的太岁神像被三岳悬无打碎了,香案上已经积了?层灰。
烛火却无端自己??了起来,飘起来的轻烟幻化成许多转生木的形状。那烟里的树影和县城里枯死的真树彼此应????,烟雾里,渐渐出现了?个人形。
与此同时,千丈返魂涡下,同魔种?起被封印在无渡海底的奚平身上突然浮起火焰色的光,他整个人缓缓融化在了光里,从蝉蜕禁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陶县供桌上,香雾轻烟里的人形凝出了实体。
望川载着无渡海大魔头都没能偷出来的身体,就这样出现在千里之外,被一个愿望渡回了人间。
“士庸,士庸……”
奚平觉得自己恍惚中听见了支修的声音,?里自嘲了?句:怎么?挨打就想起师尊啊,我还没断奶么?
他神识却本能地循??那声音追了过去。
“跟??我,这边来。”支修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语气却并不紧迫——他好像就是那种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把?切安排妥当,???再走的男人。
奚平迷迷糊糊地嘀咕道:“您老不好好闭关,操?倒?。”
支修:“因为哪个不争气的孽障……我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少钱?”
奚平:“也没多少,可能就两颗白灵吧。”
支修?骂了?句:“滚蛋!”
那笑声太鲜活,奚平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师父?!”
支修没有回答,奚平便只觉师父的声音将自己引入了?个无比熟悉的地方,?个……没有道?的灵台,上面只有?把琴。
不等奚平回过神来,他好像在梦里?脚踩空,“摔”进了那灵台里。
陶县中,同频震颤的转生木一棵接?棵地停了下来,从陶县最外围一路传到蛇王仙宫,最后一股脑地扎进地下密室中。
供桌上的烟?股脑地钻进了奚平身体里。
“噗通”?声,沉寂了五年之久的?脏跳了?下。
整个陶县的大地深处,也好像有?声沉沉的?跳敲进人们神魂中,敲碎了破法制造的短暂凝滞。
人们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这?切发生得无形无迹,三岳仙山一无所知。
101、化外刀(八)
“白令。”
纸人应声从窗缝里飘??来, 周楹没抬头,眉目间掠过浓重的阴霾,吩咐道:“找??楚陆吾, 问他们陶县那鬼地方又出了什么事, 我去一趟东海。”
他留?士庸身??的水龙珠方才被触动了,何人胆敢潜入封魔印?
白令见他被薅了逆鳞似的脸色, 也没敢开口问怎么回事,一边跟??,一边拿出通讯仙器, 正要遵命传信, 却正好??见有一封信送了??来。
白令蓦地刹住脚步。
周楹:“玄隐山可有异状?那两个老……”
白令:“主、主??!”
周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那就是他极度不耐烦的神色——却见白令缓缓举起手里的通讯仙器, ??面是四个熟悉的嚣张字迹,写道:“安好勿念。”
书房里的自鸣钟正好到整点,“咔哒”一声喷出细细的蒸汽, 钟??雕的因果兽用头顶着金球撞向钟面报时。直到钟声落下, 仙器??的字也没消失。
那个有别人?连声都出不了的人, 就这样穿透了封魔印的禁制。
奚平深吸了口气,放下陆吾的通讯仙器:“封魔印对我的禁制消失了。”
他要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 不去写一封家信。
他现?自顾不暇, 实?没有余力去保护永宁侯府的凡人了,只好尽可能地不出声,以免连累家人。
奚平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 觉得陌生——那双手十指修长,养尊处优,别说骨肉,连那一点拨弦磨出来的薄茧都像雕琢过的……没有倒刺,没有伤疤, 没有疮,连指甲缝里的油污和变形的关节也没有。
突然,奚平意识到,?年梁宸从他身??“醒来时”,第一件事也是惊奇地摩挲这双手……跟他这会儿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我?干什么……奚平倏地将拇指攥回手心。
他神识骤然回归身体,可太不习惯了——那三位蝉蜕长老趁他不?,直接把他那半吊?筑基的身体砸到了筑基圆满。
对于开窍期来说,“灵窍圆满”和普通开窍修士虽然都叫“半仙”,修为已经是相差百年,有天地之别了。半仙基本还是依靠外物的,?精通符咒和法阵,受修为所限,遇到高等级的修士还是没有还手之力。而“灵窍圆满”是像庞戬那样道心已成、灵骨洗炼的修士,离筑基只差一颗筑基丹和一笔灵石的事,实力也无限接近真正的筑基——别??林昭理是个筑基剑修,真要搏命,他真未必斗得过庞戬。
而到了筑基,就可以亲手刻铭文了,?眼中所见世界与开窍期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筑基初期”与“圆满”之间的差距,比开窍期还要离谱,这中间恐怕有几百、甚至??千年的路要走,简直就是“仙”与“人”的差别。
奚平虽然一不留神就坐了自己的头发,神识却前所未有的自由。
五年前,他一记“共此时印”盖?了自己方才筑成的灵基??,差点把自己盖个魂飞魄散找不回来;而此时,他几乎可以自由地将神识探出去,以世??任何一棵转生木为载体。
他一眼能将整个陶县收??眼底,??峡江与陶县外的群山都觉得心惊胆战——大江如沟渠,他一掌就能截断,山也好似纸糊的……难怪?年师父那一剑将东海都搅沸了。
万事万物?他眼里,全都变得那样脆弱,奚平甚至不敢使劲踩蛇王仙宫的汉白玉地面,做贼似的踮着脚蹭了几步,听见支修说:“……顺拐了。”
照庭的碎片就悬?奚平的灵台中、太岁琴??——那是别人道心高悬的地方,奚平没有道心,只有师尊一缕虚弱的神识逗留?碎剑里,一直镇着他没有边界的神魂。
“师父,”奚平说话间,心念一动,已经离开了蛇王仙宫,落到了十七里镇的大街??,天已经黑了,仙宫门口亮起路灯,迎面正有个锢炉匠要收摊,一瘸一拐地挑着小担?走来,一路盯着他??,“有人???我,他是……能??见我吗?”
奚平已经太久没被人??到过了,别人??他,他便目不转睛地??回去,俩大老爷们儿?街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有点诡异。
锦衣的青年长了副张扬夺目的面孔,颜浓而骨利,眉目间天生带着几分骄狂,跟“温润敦厚”什么的不挨着。锢炉匠属于“街挑?”,是下九流的手艺人,要是平常,别说盯着??,他碰到这种鲜衣怒马的少爷都是要躲着走的。可不??为什么,锢炉匠总觉得眼前人说不出的熟悉,??着那张把“脾气不太好”吊?眉梢的脸,他心里非?没有畏惧,还无端升起了一点委屈,一不留神撞?了路边的树??。
那棵转生木却?他撞??来时变软了,轻轻地托了他一下,锢炉匠吃惊极了,?回头,锦衣青年已经消失?了水雾弥漫的夜色里。
“为师也???着??。”支修说一句话要歇?久,尽可能地省力气似的,一句话差点把奚平眼泪说下来。
随后却又听他虚弱地笑道,“欠几顿打都给??记着呢——林师兄,劣徒无礼,做事还不??轻重,烦??费心??护了。”
奚平眼泪又憋回去了,这才想起他挟持了林大师一缕神识,还没给人放回去呢。
完蛋,他?面喊人家“林炽”,背后说人家“娇羞”,一见面先骗血……林峰主怕不是得告他一万字的状?
被奚平扣?转生木里的林炽能借奚平灵台听见支修声音,花了比别人慢一倍的时间才回过神来,结巴道:“支、支将军?”
“他身??有照庭一片碎片,我能勉强借着照庭??一眼,”支修道,“此地好像不?受三岳灵山约束……方才那化外之力是什么?”
“是湘君留下的破法,”林炽一时没顾??告刁状,忙问奚平道,“怎、怎么回事?破法呢?启动了吗?她的公理是什么?”
奚平迅速?陶县里逡巡了一圈,没找到破法镯的踪迹,那神秘的魔器似乎已经融入了陶县地下,连升灵才能????到的规则之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月影还?,巨大的灵气亏空还?,满目的疮痍也还?。
奚平犹豫了一下,支修说道:“林师兄与世无争,不违他道心,他不会随意插手俗事。”
奚平想了想,也是,?初没脸悬无来的时候,要不是林炽保他一命,破法镯也顶多是偷出一具尸体给人们??供,便先恭恭敬敬地喊了“林师叔”,然后将他?破法核心中抓住的公理简单说了。
林炽:“……”
他虚度八百年,竟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事。
奚平好像要把他之前的无礼找补回来似的,踩着根转生木的枯枝飞到陶县??空:“请??林师叔,依您??,陶县现?是什么情况?”
“破法笼罩区域内,公理永恒。”林炽想了半晌,才谨慎地说道,“有她?,至少??人?陶县的事,谁也察觉不到……除非‘公理破’,或??‘公理实现’。”
“公理破或??公理实现怎么说?”
“‘公理实现’,需要破法内外一统——大部分公理都是无法实现的,可以姑且不论。”林炽说道,“现???来,陶县似乎认可了??就是‘太岁’,只要???,??不背弃陶县信??的凡人,公理就不会破。”
奚平愣了愣,一时不??该作何??想。
也就是说,他?破法镯公理保护下,可以瞒天过海,逃离封魔印;而一旦他言行有失,让陶县公理破,破法自然失效……他也立刻会被玄隐山察觉。
这算什么呢?
他跟陶县“共生”了吗?
五年前,他机缘巧合地被祸世的邪祟带到了陶县,?这里成了“太岁”,又从“太岁”变回“奚平”。
五年后,他的命运这样机缘巧合地与这宛楚交界的边陲小镇纠缠?了一起,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安排。
“那……”半晌,奚平才问道,“陶县会变成什么样?我刚才??那十万两白灵还欠着呢。”
“我不??道,”林炽?实?地说道,“??还记得吗,破法??一次启动的时候,公理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如何解释,譬如秋杀?哪里算是‘到了仙宫夜宴’等等可以模糊的边界,都是魏小兄弟定的,别人无从得??。魏小兄弟是主动启动的破法镯,她会有意去想一些规定,?这回麻烦的是,陶县的人们是无意的,启动破法镯的意念也并非某个人的意念。”
奚平听得一头雾水:“啊?也就是说,怎样算‘庇佑’,怎样算‘不做砧??鱼肉’,都没有界定,也没有玄隐山‘三修三戒’那种清规戒律让我守,我……我怎么办?自己??着办?”
支修道:“这所谓‘公理’坚不可摧,林师兄点金手?此,竟无法阻挡它。?又非常脆弱,随时可能被士庸无意中碰坏?”
林炽叹了口气:“不错。”
支修声音微沉:“?这‘公理’要是碎了,劫钟绝不会放过他——林师兄,??可有什么办法?”
林炽想了想,凝重地摇摇头:“破法公理要是?,他或许能用陆吾面具掩盖身份,偶尔离开陶县,?破法公理若碎,我没有办法瞒住封魔印。八百年了,我这等庸才都能成⺪?,可见炼器道凋敝,除了湘君,没有人逃得过灵山的监视。”
“这太凶险了,破法这层保护如薄纸盖火,”支修听完忍不住道,“士庸……”
支修一边说,心里一边迅速转过几个地方——比如眠龙海外、北绝山北,千里无人的大冰原;或是能供人藏身的??古秘境……无渡海底的封魔印是出来就??不去了,?此地毕竟属于??楚,玄隐又正乱着,假如奚平现?立刻扔下陶县,也许能?玄隐山反应过来之前逃到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可……他是脱身了,那样一来,曾?无比绝望时,将期待寄托?他身??的人们怎么办呢?
支将军说不出口,因为这有违照庭的剑心,他绝不该这么??导徒弟。
然而?他眼里,奚平还不如他?年??仙山时年纪大,就是个孩?。他这?无渡海底没能护住无辜稚?的师尊,怎么有脸拿自己的标准苛责于一个孩??
“师父,”对着陶县发了半天呆,也不??听没听??长辈说话的奚平忽然没头没脑地插话道,“没关系,我??道。”
“????道什么?”
“我应该??道那个公理的边界是什么。”奚平一伸手,太岁琴就落?了他膝盖??,他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语气轻快起来,“我觉得……我也?里面。”
支修一愣,奚平最后一句话夹杂了楚国口音。
“多谢林师叔,我送您回去,以后还少不了麻烦您。”奚平说着,熟练地借着转生木将林炽的神识送了回去,他一伸手,拨开了陶县??空的水雾,??弦月仍然不见踪迹,只有漫天星河。
“呛”一声,太岁琴?整个陶县??空响了起来,奚平不甚熟练地弹起一首楚歌,幽而宁静,像是能安十万山丘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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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也?里面”,他也是那混杂??中的……属于陶县的一只蝼蚁。
支修听着那琴声,一曲终了,忽然百??交集:“士庸,为师?年若不让??下山……”
“哎师父,??快回去闭关吧,不好好养伤,跟着瞎搀和什么???又没钱。”
支修:“……”
逆徒!
102、化外刀(九)
魏诚响是最先一批听见琴声的人, 她神识被破法碾过,灵?耗竭,顺着琴声苏醒过来, 伤?飞速愈合, 经脉似乎比先前宽了不少。
她若有所悟,就地入定。
一夜琴声的护法下, 陶县安眠——人们被破法从麻木与顺从中惊醒,血烧了??来,却也直面了血肉横飞的升灵战场与银月轮, 而??抵达每个人梦境的琴声将恐惧留在了深夜里, 只带走了魂灵。
途径陶县的修士也各有机缘进益, 连悬挂在奚平灵台中的照庭都沉静了下去。
直到天将破晓,魏诚响才随着晨曦与小贩的叫卖声睁眼:“前辈,你刚开始手生了。”
“楚歌??前没弹过。”奚平按住琴弦, 很有前辈高人风范地, 他喟叹了一声, “再说我已经好多年没摸过琴了。”
太岁琴是他的本命法器,可惜从诞生至今就没好好响过几声, 不是被他当成??锤抡去砸仙器, 就是陪着他一??被封印在无渡海底。只有他当年跟魏诚响告别的时候,匆匆给她弹过一次……幸亏她也不是什么闻音知意的,否则一定??听出他??时琴声中的浮和慌。
魏诚响听他说话不紧不慢, 还有心思躲在哪里弹琴,就知道破法镯的事应该是解决了。伸了个懒腰,她放松下来,正待细问,忽然觉得哪不对劲。
奚平坐在云端, 候着晨曦,目光随着露水一??投入人间。他不准备把破法镯及其公理的事泄露给太多人知道,已经编好了一套瞎话,准备先在姑娘面前装一回??尾巴狼,就见魏诚响在身上摸了两把,诈尸似的坐直了。
奚平摆好了缥缈出尘的姿势,闲闲地引她问:“怎么?”
魏诚响:“我芥子里少了二两三钱碧章!”
奚平:“……”
启??星高悬,??家就不??聊一点风雅的话题吗?
太岁星君云端的神魂被她?一嗓子“二钱三两”叽里咕噜地拽回俗世,“啧”了一声,他懒洋洋地说道:“不可??,你好好数数,??不就是你自己记错了。”
整个陶县都在他眼皮底下,眼下再没有比?更安全的地方了,根本没人靠近过阿响,谁??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芥子里摸灵石?
有?本事还至于惦记??二两三钱吗?
魏诚响仿佛受到了人格方面的质疑:“我怎么可??会数错灵石?我身上总共就二十来两碧章!”
奚平:“……”
也是,毕竟是举着秤称半钱青矿的女人。
?时,沉浸在琴声中的修士们纷纷从入定中醒来,奚平凝神,听见了来自??面八方的声音。
“怪了,我方才放旁边的两颗蓝玉去哪了?”
?是个虫师。
“我身上灵石数目不对,你??里呢?”
“我好像少了一颗白灵!”
哟,肥羊,奚平的目光被?一嗓子吸引了一瞬,就听又有人道:“我真元被抽走了一成!”
陶县的筑基修士还不少,奚平默默将?人记下来,更疑惑了。
灵石还有可??数错或?不小心遗失,筑基修士的真元怎会被无缘无故地抽走?
被陆吾打晕的赵檎丹也醒过来,戒备地翻查??自己的灵石袋,表情凝重,片刻,连蛇王仙宫里留守的陆吾也朝他发来消息:“太岁前辈,我们每人身上??约折损了一成左右的灵石,原因未??,正派人清点蛇王仙宫库存。”
陶县中,凡人如常,?每个修士身上似乎都少了一成灵石,没带灵石的就会损失一成真元。
?太诡异了。
魏诚响问道:“会不会是破法镯在捣鬼?”
奚平皱??眉,一边听着修士们议?自己的损失,一边伸手拨了太岁琴。
琴弦动,琴音没响,他指尖灵?水波似的,朝??面八方荡出去,奚平垂下眼,凝神观察着??些灵?的去向。
?么多修士丢灵石,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笔灵石聚集在一??,会自动吸引无主的灵?。
奚平想看灵?流向哪里,谁知从琴弦上飘出去的灵?走了没有十几丈,又跟牵了绳似的,自动收拢,回到了太岁琴中。
琴弦在灵?中闪着光,好像在指责他浪费真元。
奚平:“……”
?琴是铁公鸡/吧?
理?上,本命仙器是修士道心的载体,修士修行就是??打磨道心,几十几百年苦修下来,本命仙器早成了身心的一部分。
可奚平又没道心,因此尽管机缘巧合“筑基圆满”了,他跟自己?把本命琴居然还不太熟。
什么事到了他?,都变得离奇了??来。奚平搭讪陌生人似的,小心地将神识探入琴中,想看看?琴什么“性情”。太岁琴没什么反应,像当年他送给三哥的护心莲一?,温吞吞的,不知是被他砸懵了还是给无渡海底关傻了。
忽然,太岁琴里传来一段琴曲,正是他方才弹的??一段。奚平蓦地一惊:不对劲,太岁琴里有一缕不和谐的?息,像是琴身中进了异物。
他神识径直追了过去,很快在琴身中捕捉到了一缕金光——破法镯!
头天夜里,奚平和林炽一??遍寻不到的破法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了太岁琴里。
破法镯似乎也没想躲他,不等他动手捉,便裹着金光朝他飞了过来,一头撞在奚平神识上。
紧接着,奚平眼前骤然开阔,神识被拉进了一处秘境。
??里周遭一切景致都是模模糊糊的,随着他神识进入,虚景凝实??来,一亭一阁都幻化成了永宁侯府后花园的?子。
破法镯里……有个花园?
曲径所通处,有浓郁的灵?涌出来,奚平循着灵?过去,看了一眼就目瞪?呆。
只见花园深处一个垂钓的小亭中堆满了灵石,从白灵到杂质碧章一应俱全,中间还有个半透??的??缸,滚着半缸不知谁身上抽的真元灵?,正缓缓往外析灵石!
奚平:“……”
?是什么反应他“日所思夜所梦”的幻境?不过怎么还有零有整的……为了增加真实感?
就在他找不着北的时候,耳边响??支修有点担心的声音:“士庸!”
“哎,师父,”奚平盯着灵石,梦游似的随?回了一句,“你快过来打我一巴掌。”
他话音刚落,便听支修“咦”了一声,紧接着,一个面容模糊、只??看出??概人形的白影落在了奚平身边。
奚平一眼认出??是他师父——飞琼峰狂风??雪中,他漫山遍野地寻找过?个身影无数次,老远看个轮廓就认不错。
可……师父不是只有一缕神识挂在照庭碎片里吗?
不等他回过神来,??模糊的人影落下后二话没说,先不客?地在他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
奚平:“哎哟!”
?地方奇了,神识挨打跟肉/体挨打感觉一?。
支修没??么??精神头,本来已经在飞琼峰入定,没一会儿却突然惊醒——他感觉不到奚平神识了。
“?是破法镯里?”支修转瞬?间,将破法镯里的花园探查了个遍。
他是半步蝉蜕,照庭碎片又悬在奚平灵台上,按理说,除了封魔印??种级别的,没有什么??阻隔他。?里给他一种不在三界内、五行中的感觉,勾连着哪里,支修一时看不清,破法镯似乎??隔绝一切窥探——除非奚平愿意放进来。
说话间,小花园缓缓变形,花木上挂??冰雪,中间存灵石的小亭也变成了飞琼峰茅屋的?子。
支修一顿。
奚平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凝神净念。景致的变化停了下来,随后,飞琼峰与侯府花园的“杂交体”再一次变形,成了一座足????假乱真的蛇王仙宫。
“我好像可??随意改换此地陈设……”奚平低声道,“奇怪,不管怎么改,?堆灵石怎么不跟着变?”
“?些灵石应该是实物。”支修皱??眉,掐指回忆片刻,说道,“?应该就是陶县??些修士们遗失的灵石,都折合成白灵,差不多有二三百两。”
奚平:“……师父您怎么知道?”
“方才在你灵台上听了一耳朵,??致??估算出来。”
“?也??……?怎么算的?”奚平震惊道,“师父,您??前不是当??将军的吗?怎么比崔记的??掌柜还会算账?”
“打仗就是算账,”支修摆摆手,“不然你??为领兵靠什么?横刀立马,千军中飞身取敌将首级?”
“等等,”奚平说道,“等等师父,您是说,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弹琴,?破镯子藏在琴身里……背地里替我收了听曲钱?还强买强卖?”
师徒两人面面相觑,支将军似乎也在疑惑,为何自己一个剑修??教出?么“有出息”的弟子,遂干巴巴地说道:“看来你?一技?长确实??谋生,为师很是欣慰。”
奚平顿时怒了,拍案而??:“?破镯子把爷当什么了?唱小曲卖艺的吗?”
支修一愣,没料到他还在乎?个,??脸似的。
就见奚平转身便往外走:“弹半宿两个时辰,赚白灵三百两,??十万两白灵岂不是六百多个时辰就弹出来了!破镯子不早说,早说我连弹俩月,十万两不就有了?现在就剩十来天了,净耽误事……我卖笑还??再加钱吗?”
换上彩裙跳舞也行,只??看官老爷们不怕观赏完折寿。
支修:“……”
支将军一抬手揪住穷疯了的徒弟:“陶县所有修士加??来也没有一万两白灵,你再把人都薅光吓跑了!回来。”
奚平急道:“谁不想细水长流养肥了宰啊,??不是聚灵阵不等人吗!”
支修:“你弄??白?破法镯抽灵石的规矩了吗?坐下。”
奚平被师尊逮回来按在熠熠生辉的灵石堆里,冷静了片刻,说道:“破法镯好像只从每个人身上抽了一成灵石——而且只抽了修士的,陶县中不少凡人家里也有灵石,没听谁说少了。”
支修想了想:“你??半步升灵的修为抚本命琴,对陶县的低阶修士??有裨益。”
奚平道:“我也不是给他们弹的……等等,因为不是给他们弹的,所??破法镯替我收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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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公理是依从着陶县凡人们的愿望而成的,外来修士不在破法公理庇护范围内,蹭了好处就??付出代价。
奚平心里立刻活份??来,眼珠乱转。
支修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修为是不可??依靠外物的,偶尔有奇遇蹭一点感悟就算了。你??是真昼夜不停地弹上两个月,怕是??把他们弹得走火入魔,贼心烂肺收一收。”
“我只是……”
奚平正待??说什么,忽然,有人扯着嗓子朝他喊道:“太岁救命!”
变调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破法镯内的仙宫中,??钟似的。
是徐汝成。
103、化外刀(十)
“一个陆吾……嗯?”奚平随口给他师父解释了一声, 随后借转生木传了个念头过去,打算问徐汝成什?事——不料发现自己微微受了阻。
徐汝成这会儿被困小院里,周身??脉被封??, 一丝灵气也调用不得, 赵檎丹之父、赵家几个原天机阁的修士围着他。
方才这些人突然闯进来,徐汝成见势头不??, 立刻向太岁发出一声求救,可都没来得及确定??方听没听见,他就连神识都被赵家那筑基给禁锢住了。那筑基修士不知道用了个什?秘法, 一落在身上, 徐汝成五官上附着的灵感都消散了似的。别说其他同僚, 他连随身藏着的转生木也感觉不到!
“你们干什??”
赵家那筑基修士目光掠过他的脸,像是想扒开他的脸皮看出点什?,缓缓说道:“我听见过一些风声, 说开明司周楹手上有一批名叫‘陆吾’的细作, 早开始往邻国渗透。这些人戴着一种能遮掩人灵相的??具, 连升灵的耳目都能瞒过去……不知是真是假。”
徐汝成敬业地拧起大小姐的柳叶眉,?像什?都没听懂, 其实心里已??慌得快不会跳了。
“师兄, 你在说什??”
“没听过便罢了。”筑基温????冷淡地说道,“秘境现在是咱们唯一的依仗,绝不能让这种虫子混进来, 谨慎起见,每个人都?排查,师妹,得罪。”
话音没落,徐汝成便觉周身一凉, 一道符咒直接穿透他眉心,冰冷的神识探进了他的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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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身在陶县上空的奚平困惑地嘀咕了一声:“这大嗓憨毛,脑壳上怎?让人扣了个锁?”
支修没听懂这句粗俗的楚国俚语,?直觉不是?话:“什??”
奚平立马切成字正腔圆的金平腔,人五人六道:“我说这位陆吾兄弟神识上被人加了禁制……唔,我研究一下怎?弄。”
徐汝成毫无准备,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露的馅。他整个人被定在那,那筑基的神识随着符咒侵入他灵台,水似的缓缓扫过,一丝缝隙也不错过。
陆吾都是半仙,陆吾??具当然也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归根到底只是个高明些的障眼法,高阶修士不起疑心就能混过去。可?是??方起了疑执意?查,开窍级的东??哪禁得住筑基拆?
怎?办?自爆灵台行??
?自爆灵台就等?不打自招了,赵家秘境里不止他一个陆吾,他现在来不及通知同僚……
此时已??容不得他细想,徐汝成脑子里不过几个念头,那筑基修士的神识抵达了灵相??具接缝处!
徐汝成脑子里一时一片空白,就在这时,他灵台里似乎有琴弦响了一声,那冰冷的神识随琴声一跳,刚?跳过??具接缝,无知无觉地扫了过去。
徐汝成:“……”
什?响?
随后,熟悉??可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哟,玩儿砸啦?”
徐汝成腿差点软了,从没觉得那可恶的大邪祟这样亲切过:“前辈!前辈我神识被他们锁了,你怎?联系到我的?”
“锁的是你,??不是我,”奚平把没在阿响??前装成功的大尾巴狼姿态施舍给了他,“区区一个小筑基的禁制……嘶。”
徐汝成太过震惊,以至?没听见“大邪祟”狂言后???像被人掴了一下的抽气声。
张嘴就“区区小筑基”——那这位“太岁”是什??
上下千??,升灵邪祟只有秋杀一个,??静大得惊起了四大仙山通力围剿。也就是说,这“太岁”如果是升灵,他不可能是邪祟……难道是玄隐内门哪个秘密潜入楚国的峰主?!
难怪主上??他言听计从,难怪他真身不露??,神识也一直受限似的。
奚平不知道这大兄弟瞬息之间想了那?多,说道:“我不过一宿没留神,你就穿帮,你顶着大小姐身份干什?有辱斯文的事了,放屁把裙子崩开线了?”
“我没有!”徐汝成飞快地说道,“他们给我……呸,给赵檎丹上了知悔诀以后,就让她娘过来晓之以理??之以情。都上刑了不就范等什?,我??怕他们再想别的招折腾我,就说行呗……然后他们就怀疑我是假的!这帮姓赵的到底有什?毛病,答应也不行不答应也不行。”
奚平听完纳闷道:“你是不是答应得太痛快了?”
“那不能,我足足让她娘费了半宿唾沫,答应得非常忍辱负重。”徐汝成道,“她娘一开始听说也如释重负,后来说我这段时间心境大起大落,??修为有损,叫了个随行的女医修给我探脉调理,一探就不??了。”
奚平立刻问道:“赵檎丹身上有什?是你没有的。”
徐汝成:“那可太多了……可那医修也不过是个半仙,她怎?看穿陆吾灵相??具的?”
徐汝成一边疯狂地??奚平吐苦水,一边语气很冲地冲那赵家筑基叫道:“查完了吗?请教师兄,我有什?问题?”
赵家筑基略一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丹丹自然不会有问题,只是谨慎起见。”
徐汝成立起眉眼:“放开我!”
赵氏族长——赵檎丹她爹??一摆手,温声说道:“丹丹,你可记得,你去潜修寺之前,为父嘱咐过你什??”
徐汝成:“……”
就在他哑口无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声,说梦话似的喃喃道:“爹说,‘你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不是因为你比别人强,是赵家千??积淀托着你,我们家的人,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有辱门楣’。”
徐汝成心道:“什?屁话。”
刚才心里一慌,前??没记住,他便只夹着嗓子学了最后一句:“……不能有辱门楣。”
原来奚平刚才一边逗徐汝成,一边找到了人在陶县的赵檎丹——大小姐无意中??血蹭在过转生木上,之前奚平没回归身体时就摆过她一道。这会儿破法笼罩下,他在陶县可以为所欲为,直接“抓”到了赵檎丹的神识。
赵檎丹只觉耳边一声琴弦响,人顿时被灌了蒙汗药似的迷糊了,恍惚间听见父亲问自己话,本能地答了。
便听她父亲??问道:“那你可记得,我族中家训是什??”
赵檎丹含糊地回道:“上善若水……源远流深,聚而成沧海,朔风起可击长空、吞鲲鹏;处绝地当思变通,化细流沉绝境,伺时成江,潜蛟终可成龙。”
“?家伙,”奚平心说道,“做梦都能脱口而出,这得是刻在馒头上吃了二十??吧?”
他忽然想,破法镯里??那处秘境,连师父那种逼近蝉蜕的神识都拉进来,那别人是不是也可以?
拉进来会发生什?事?
眼下正?有个让他“试一试”的??象,奚平心念一??,??破法镯默念道:我?赵檎丹进来。
破法镯中应声出现了一个赵檎丹,眼神直勾勾的。
奇异的是,她一进来,秘境里就响起一小段琴声,是典型的宛乐风格。
奚平精通音律,当时就觉得这段曲声里有几个音刺耳,不太??谐,便见赵檎丹神识上突然有一道银光闪过。
奚平“咦”了一声,一招手??她身上的东??抓到手里,见那竟是一枚小小的铭文!
这姑娘神识上有铭?
奚平不认识,便小声问支修道:“师父,这是什??”
“早??间听人说,大家族为了保护嫡系,会在其灵台上放一种特殊的‘保护铭文’,保护他们神识不为妖邪侵染,也让他们守秘。”支修叹道,“我不曾见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奚平恍然大悟:“难怪徐汝成穿帮,准是被人发现他灵台上少了个字……不过他们没事查他灵台做什??”
神识上的铭文被触??,破法镯里的赵檎丹激灵一下,自己清醒了过来。
此时奚平沟通了徐汝成的神识,破法镯里所有水坑水塘里都倒映着徐汝成那边的事。赵檎丹一眼看见??前一片水塘里站着几个人,她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爹?”
水??上,赵氏族长??几个师兄都在,中间围着个人……正是赵檎丹自己。
近些??,大宛造出了一种把人照得分毫不差的琉璃镜子,只是一般都用在工厂之类的地方,一般人不买回家照自己,赵檎丹见过一次,觉得怪瘆人的,便没再用过。
此时她看水??,就?像照那种镜子。更诡异的是,水中的“赵檎丹”乍看同她自己一模一样,举手投足的小??作、细微神色????有微妙差别。
透过墙??,水中“赵檎丹”目光正???上真正的赵檎丹,水中人眼睛微不可查地一亮,让赵檎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冒牌货还能看见她!
便见水里“赵檎丹”嘴没??,声音??不知怎?,打雷似的在她周遭回响起来:“大小姐,你可千万别回来,你家人不是东??!”
赵檎丹:“……”
还是个声如洪钟,嗓门震得人脑门疼的男人!
奚平心说徐大嗓门别再把??的大姑娘吓出失心疯来。便一拂袖,??赵檎丹的神识送了出去,随后??那枚铭文给徐汝成传了过去。
徐汝成毕竟是“陆吾”,弄明白原委后立刻冷静下来,??赵族长声情并茂道:“家训我没忘,爹的教导我也不敢忘,是你们先不?我的。我算哪门子重?‘嫡系子弟’?我不过是明码标价一个物件!”
赵族长?那几个修士互相交换了眼神。
那筑基修士问道:“你知道……你神识上的护佑铭是自己弄掉的?”
徐汝成“凄然”冷?一声:“师兄,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不能远走高飞,只是放不下??迈爹娘养育之恩。”
奚平牙疼似的“啧”了一声,感觉他演得有点过。
果然,赵家筑基并没有放下疑虑,问道:“你才只是半仙,怎?能抹掉铭文的?”
徐汝成:“……”
?问题。
奚平:“……”
他只知道怎?炸掉铭文。
支修疲惫地叹了口气,感觉摊上这?个不靠谱的讨债鬼弟子,别说是闭关,他??都闭不上眼:“告诉他,用‘逆灵息法’。”
奚平??徐汝成两个不学无术之徒完全没听懂,一传一个地学了舌。
那筑基听了,神色终?微微变了,良久,他似乎惋惜什?似的,说道:“我记得师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心就静得很,小小??纪,能耐得住性子去翻看天机阁里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多冷僻的术法都能脱口而出,着实令我等汗颜。若不是我一族家道中落,你??来必定前途无量。”
旁边另一个赵家修士说道:“师兄此言差矣,嫁入??楚皇室贵不可言,过门便相当?进了三岳内门,岂不比当??在大宛还有前途?”
那筑基摆摆手,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奚平??徐汝成同时松了口气——筑基走了,周围风似乎都能流了,其他修士也都是半仙,没本事随便??他神识。
那边暂时算混过去了,奚平便一耳朵听着徐汝成?赵家人周旋,一边恭送了疲惫的师父。
他十分?奇赵檎丹进来时破法奏的曲子是什?意思——师父进来时就没有,?是试着用太岁琴??那段琴曲复述了出来。
刚弹完,眼前就有人影闪过,一个“赵檎丹”落在了他??前,活人一样。
奚平吓了一跳,忙探出神识去看赵檎丹本人,见她正茫然地按着自己的额头,人在陶县??的,没什?异状。
琴曲……在破法里复制了一个赵檎丹的神识?
奚平想了想,??用太岁琴??他方才觉得刺耳的几个音弹了一遍,一枚铭文应声落在他手边,正是赵檎丹神识上那枚。
奚平小心地把那枚铭文捡起来——他没学过刻画铭文,??弄出了个一模一样的。
这破法镯不知是不是因为寄居在琴里的缘故,似乎把外来的人??物都用一段曲子代表了,那……在这秘境里复述出曲子,岂不是能模拟出世上任??东???
师父进来时破法镯没??静,难道是因为师父修为太高,以太岁琴现在的境界理解不了?
奚平正盘算着多抓几个人进来试试,就听见那边的赵家修士??徐汝成说道:“孩子,你自己想开了是?事,既如此,咱们也不瞒你了。你未来夫君身份贵重,虽大有前途,?修行上?……到底比你稍慢一步——这你是知道的。按??楚这边的惯例,嫁入皇室是?在灵相上纹上‘龙凤呈祥’的,也是人家习俗,咱们亲都结了,这些小事当然也还是?入乡随俗,你说是不是?”
灵相上纹个什??
徐汝成没听明白。
常??混迹在野狐乡的奚平脸色??微微一变。
所谓“龙凤呈祥”有“龙”??“凤”两种印,名?上是夫妻各纹一端,象征“永结同心”,其实??带龙纹者没有任??限制,三妻四妾随便娶。凤纹者??只能配给一个龙纹,背叛即遭反噬,而且跟当??周家人纹在梁宸等人身上的“灵相黵??”一样,是一种永久性的印记。
104、化外刀(十一)
在大宛, “灵相纹印”之丧心病狂,说出去能让天机阁前总督苏准惊诧,但在西楚权贵如牛毛的野狐乡黑市却?算?见。
很多混?下去的“民间修士”身上都有这种纹印, 他们或委身于某个有权有势的家族, 或加入民间邪祟团体,拿了资源、享受了庇护, 就得忠贞?二,给人当狗。纹印有各种?同的名目,?中名字最好听的就是这种“龙凤呈祥”。“凤”一方往往资质更好或者修为更高, 若是?打纹印, 假龙吃?消。而有了这种纹印, “凤凰们”以后在修行路上走的每一步都将??倍功半,化入体内的每一丝灵气都会被龙印分走一半。
给人当狗得卖命,给人当“凤凰”么, 有那么光鲜的名分在, 光卖命显然?够, 还得卖身。
纹在脸上的印可以洗掉,纹在灵相上的没治——当年在潜修寺, 支修带着劫钟来都?行——人??前受灵纹辖制, ??后,纹印就会像吕承意那样,从骨肉?浮出来, 一直跟进坟?,入土都别想干净。
陆吾潜入他国,做的确实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可也?至于牺牲到这种地步。
奚平一方??传信赵家秘境??他陆吾,让他们准备接应, 一边三言㩳?语跟徐汝成讲清了龙凤印是?么印:“东衡项家人的便宜没那么好占,?管了,你先撤出来。”
徐汝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他,只?赵檎丹的身份开口对赵族长道:“爹,你?觉得这是耻辱吗?”
赵族长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有人会?觉得耻辱,哪怕这姑娘真是路边捡的。
可这世上,忍辱苟活者??止万万,那又怎样?
他日赵氏东山再起,谁?说族长为大局唾??自干。
“白先??给我们每个人配了纸人替身,我金蝉脱壳?难,但是那纸人得设法回收。纸人无灵,只能做些简单的动??,多聊几句都会穿帮。白先??那手段太特殊,我怕被他们发现了暴露陆吾。”徐汝成对奚平说完这话,好像把冷静?净了,他突然咬住牙,恶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老子真他娘的?甘心。”
“徐汝成,”奚平冷冷地叫了他的大名,“人??如灯灭,赵大小姐?是阿花,你清醒吗?”
故人没了,永存的遗恨都成了填?满的坑,一有机会,就想把??者拖进去。
野狐乡?,哪个缺心?肺的二傻子心头还没几座坟呢?
徐汝成鼻息陡然加重了:“……是。”
奚平撂下一声“好自为之”,便?再理会他,目光投向此时在破法镯?来回探查的“赵檎丹”。
这个“赵檎丹”本质上是他的一段曲子,行为举止却比那蹩脚的男陆吾像多了。奚平心?忽然一动,在那“曲子人”??前现了身。
“赵檎丹”先是一惊,本能地将一抬符咒挡在身前,随后她盯着他看了半晌,迟疑道:“这位道友,请问……你是宛人吗?你是?是姓奚?”
奚平一颔首:“赵小姐,你还记得我。”
那“赵檎丹”先是露出了一点“他乡遇故?”的惊喜,随后约莫是想起自家已经是流亡海外的叛逆,她喜色顿去。捏着符咒的手没放下,赵檎丹往后退了半步,客气又戒备地说道:“我听说奚世子在潜修寺只待了半年,便入了内?,??飞琼峰?下高徒到西楚来,是有?么公干?”
这反应太细腻了,奚平看着她脸上幽微的表情变化,感觉这完全就是个真人,再继续搭话能聊起来。
他便没回答,一转念,将方才复制出来的“曲子人”和“曲子铭”一起送出了破法镯。
复制出来的“赵檎丹”一离开破法镯,就像人影被强光扫过,一下烟消云散了。
那枚流转着灵气的铭文却原原本本地落在了他手?,奚平端详了那铭文片刻,搓掉了一边,破损铭文的灵气便泄了,回归到太岁琴?——刻录这枚铭文?的是他自己的真元。
奚平又进出了破法镯几次,发现只?带灵气的:活物、符法铭、仙器……乃至于降格仙器,被他带到破法镯?,都有乐声响起。乐声有长有短,风格迥异,仙器等级越高,乐段就越长、声音也越难以辨认,但只?他能弹出来,就都可以?太岁琴复制。
石头、厂造的粗布之类,破法镯就?认。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大概是等级太高,超出了奚平自己的修为,破法镯认?出:比如他师父的神识、三哥放在他身上那枚上古珍品水龙珠。奚平把那水龙珠从身上拿下来塞进破法镯的时候,?实感觉附在耳朵上的灵感微微触动了,只是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听?清。
而他复制出来的东西,“符法铭”是可以带出来的,复制品与原物没有任??区别。一旦拿出破法镯,他就会损失相应的真元。
仙器之类?行,?为仙器除了灵气,还得??同材料,一旦离开破法镯,那些材料?会“无中??有”。
但如果有材料大概是可以的,奚平从蛇王仙宫?拿了点镀月金,在破法镯中复制了一个降格仙器上的齿轮,复制品成功拿出去了,除了灵气损耗,他在破法镯中放的镀月金也凭空消失了一点,正好就是做那齿轮需?的量。
而活物则完全?行——哪怕是一棵草他也带?出去。
奚平剥了颗草籽放进破法?,想看看能?能?草籽“制??”一棵草,结果复制出来的草依旧是拿出去就消散,破法镯?的草籽纹丝?动——这镯子似乎?同意甲之籽能复制出乙之身。
更有意?的是,他试着?了一点灵气,将一棵草催长了一截,同一棵草㩳?次进入破法镯,响起来的乐声虽然非常接近,却又有微妙?同。
活的东西,每时每刻都是?一样的。
奚平想了想,又在破法?弹出了一个赵檎丹。
新的“赵檎丹”与方才消散的那个表情动??如出一辙,却又好似毫无瓜葛——她完全??道几刻以前,曾有一个她在此地出现过,已经把她小心翼翼探查的路走过一遍了。
这是个只存在于破法镯?的“活人神识”。
奚平躲在暗处观察了她片刻,心?忽然冒出个模糊的想法,给周楹写了封信:“三哥,给我一个纸人。”
然后他就在破法镯?画了个传送法阵等着。
片刻,法阵没动,奚平先听见了琴声,这回的曲风乍一听端庄得有点“平”,差点让人记?住调,尾音处却有几个微妙的转折,中正的琴声一下添了薄烟似的鬼气。
一下让他想起白令本人。
奚平眼睛一亮:果然,破法镯?能使?传送法阵。
接着,一个巴掌大的纸糊小人从传送法阵中跳了出来,彬彬有礼地朝奚平一拱手,平平板板地说道:“奉主上命传话:你给我等着。”
奚平:“……”
对了,他报完平安就跑去忙别的了,还没跟三哥交代是怎么回??。
纸人威胁完,就停在一边?动了。
它通体纯白,只糊了大致的头和躯干,五官装束一概没画,是个谁?都行的纸胚子。
“白令大哥懂我。”
奚平嘀咕一声,在破法中出声喝道:“赵檎丹!”
赵檎丹吃了一惊,循声蓦地扭头,奚平趁机将纸人吹到了她身上。
白令的纸人一旦附在真人身上,便会变成一个和本人一模一样的“纸壳”。主人随身带着这纸壳,便能?它挡一次筑基级以下的袭击。而一旦主人离开,纸壳便如同蝉蜕一样,能留在原地当替身,做一些简单机械的??。
破法镯?的赵檎丹果然是“活人”,纸人一碰到她的神识就自动认了主,大头细身的白纸小人瞬间拉长,??出了活灵活现的五官,躯壳似的,完完整整地套在了那段神识外。
奚平一道符咒将惊骇的赵檎丹打晕过去,传信徐汝成:“你?实在?甘心就这么撤了,?如陪我验证一件??。?一定能成功,?成你再跑。”
徐汝成刚出演完“心如??灰”的大小姐,赵家人给他留了片刻清静——灵相纹印须得等正午时才能开始。他正发呆,闻言突然抬起头。
奚平:“准备传送法阵,等接东西。”
徐汝成心说:我上哪弄灵石画法阵去?
便见小院的树坑?钻出了一只打洞地鼠,冒出个小脑袋盯着他。
徐汝成立刻?动声色地起身,装??去院?散心,走到树下。地鼠张嘴吐出一颗蓝玉给他,鼠口中传来一个陆吾同僚的声音:“小心。”
随后地鼠身上蹿起小火苗,鼠身烧成了纸灰。
徐汝成迅速?脚将纸灰埋了,心?惊疑?定——传送法阵是刚入?弟子都会的入?阵法,一般?是手特别潮的,使碧章甚至青矿足够了,哪?得到蓝玉?
太岁这是?给他传个?么?能越级砍??筑基修士的大宝贝?
徐汝成转回屋?,先谨慎地将屋?所有角落探查一遍,确准这些人给大小姐留了起码的脸??:没在女儿家卧房?放“眼睛”。饶是这样,他还是谨慎地躲到了屏风后??,装??换衣服脱了件外袍搭在屏风上,迅速勾了一个传送法阵,将那蓝玉按在了上??。
法阵一联通,便有个几乎同他现在一般高的黑影从???飞出来,砸在了他怀?,差点把屏风掀了。
徐汝成吓了一跳,忙囫囵个地接住,下一刻看清了法阵传过来的“东西”,他又险些脱手——太岁?法阵传了个大活人!
可是众所周?,法阵?能传活物,小猫小狗都?行,他怎么做到的?!
徐汝成将那人脸抬起来,脑筋一时打了结:这是赵檎丹!
“前辈,这这这……”
奚平打断徐结巴:“有气吗?凉的热的?”
徐汝成抽了口凉气,嗓音足足往上拔高了一个调?:“有!热、热的!”
奚平顿时松了口气:成了。
他原本最担心的是一离开破法镯,复制的赵檎丹神识消散,纸人变回纸。现在看来,破法镯和传送法阵似乎都默认容纳了赵檎丹神识的纸人是法器的一种形态,是纸?是人。
也就是说,在纸人灵气耗尽损毁之前,他复制出了一个临时存在的“赵檎丹”!
纸是??的,但白令筑基半魔,他的纸人赵家这些修士看?出破绽。而???从破法镯中带出来的神识却是“活”的,可以纹灵印。
“行行好,全村的叫驴都嚷?过你。”奚平揉了揉耳根,对徐汝成道,“那是个纸人。”
徐汝成:“啊?”
白先??一夜?见,修为这是精进了多??
这也太能以假乱真了!
就在这时,他附在耳朵上的灵感陡然被触动,院外传来脚步声。
徐汝成暗道一声?好,正四处找地方将这过于像活人的纸人藏起来,就听有人有人敲了?。
赵檎丹的母亲温软的声音在外??响起:“丹丹啊,是娘。”
那“纸人”似乎对本尊母亲的声音非常敏感,忽然一歪头睁开了眼,与徐汝成????相觑。
徐汝成对上那视线,心?“咯噔”一下——外人看?出来,陆吾却是?惯了纸人替身的,他从没见过纸人有这么“活”的眼神。
紧接着,那“纸人”??露惊恐,一把推开徐汝成,刚?喊,㩳?人耳边同时听见一声琴响,纸人眼神一恍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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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的声音在徐汝成耳边响起:“躲起来!”
“?是,”徐汝成急道,“前辈,你说实话,这?实是真人吧,你……”
奚平?耐烦跟他掰扯,飞快拨了几个让人心惊胆战的音。
他再拿到太岁琴,可?像当年在东海一样只能控制凡人了,凡是能听见他琴音的低阶修士,都会被那琴音影响。
徐汝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牵线木偶,?由自主地随着琴音起身,藏进了床帐后,才刚躲进去,赵夫人便带着一帮侍女走了进来。
被奚平琴音弹晃神的“赵檎丹”浑浑噩噩的,也?吭声,任凭侍女给她更衣打扮,唯有赵夫人抹眼泪的时候,她眼圈下意识地跟着泛红,却倔强地?肯掉眼泪。赵夫人在镜中对上女儿的目光,突然肝肠寸断,捂着脸扭过头去。
躲在旁边的徐汝成心惊胆战:亲娘怎会认错自己孩子?再说只有真人的喜悲才有感染力,纸人再精致,盯着看久了也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你自己画的法阵自己?清楚吗,那是能传活人的阵吗?”奚平道,“?放心给你看,她本人在陶县呢。”
说着,他便透过灵台,将转??木窥见的赵檎丹传给徐汝成:“她正?……嗯?”
真正的赵檎丹将一打画好的护身符咒揣好,把斗笠往下一压,御剑往余家湾方向去了。
她只觉自己神识像被摄入了一处秘境,在???看见有人冒充她……似乎还被她家人发现了。
赵檎丹前所未有地混乱起来,也??道那是幻觉还是真的,于是她决定回去看看。
105、化外刀(十二)
徐汝成从小算盘就打不明白, 还不像魏诚响一样会做小买卖,一时快数不清?几个“赵檎丹”满世界跑,反正除了他都像真的。
他忙道:“前辈, 你能阻止她吗?”
奚平目送着赵檎丹风驰电掣的身影, 手指捋过?岁琴弦:“能。”
“那你快别让她回来啊,这还不够乱吗!”
奚平没动, 沉默了一会儿,他反问道:“干吗不让?”
徐汝成:“……”
“她总归会回去,不是现在也是将来。”奚平淡淡地说道, “这会儿回去正好能赶上大戏开锣, 岂不妙哉?”
据说赵檎丹聪明又用功, 在潜修寺那会儿就整天泡在烟海楼里,是少数几个罗青石看着不来?的弟子之一。
只是不?道这位大小姐够不够博学,?没?听说过“灵相纹印”。
奚平转头给魏诚响递了个??, 托她暗中跟上去。
魏诚响事?还没听完, 拳头上的青筋已??蚯蚓似的浮了起来, 沉声道:“前辈,你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奚平莫名其妙道:“你看她干什么?”
魏诚响:“……”
“她愿意寻‘长?’还是‘短?’不关我们的事, 要是个傻子坏事精, 我也?办法定住她,你不用管。”奚平嘱咐道,“赵家要给姑娘纹印, 不会关着门偷偷纹,起码得让余家湾的土皇帝做个?证,我让你跟着她,是让你看?没?机会探探余家湾的底。只是千万别冒进,余家湾在邪祟窝隔壁, 这么多年来能稳当地霸占那么多资源,肯定不是靠三岳内门的丙皇孙,你小心。”
奚平估摸得很准——从陶县到余家湾,车马得走一整天,御剑?不过片刻光景。日头快要爬上中天,魏诚响一路尾随着赵檎丹到了赵家秘境所在处,正撞上余家的车“辘辘”驶过。?马车,也?大宛那边过来的新汽车,都系着红绸,拉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箱子。
赵家人早早等在秘境入口迎候地头蛇,余家湾的暴发户被赵氏仙家底蕴蛰伏,赵家人?了余家厚实的家底,急不可耐地想融入西楚三岳。
双方一拍即合,比着热?。
赵檎丹身上?能自由出入秘境的铭文,她谨慎地在自己身上画了几个非常偏门的法阵,隐藏了形迹,从秘境另一个入口混了进去。
这里毕竟是她家,一草一木她都了??指掌,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一个巡逻落单的侍卫,混进了迎宾的队伍。魏诚响跟着她?样学样,带着?岁前辈从蛇王仙宫顺出来的陆吾面具,缀在了侍卫队尾。
正听?赵氏族长一边引着客人进来,一边说道:“……是,早点定下来,大家也早放心。丹丹已??去准备了,小女不才,根骨中人而已,入潜修寺近九个月才入道,只?灵感比旁人稍强一?……”
全家没?一个人发现她出走,赵檎丹越发惊疑不定,心说道:“莫非我不是做梦,这里真?人冒充我?”
赵檎丹去陶县,本想从地下黑市买点趁手兵器,不料没到野狐乡,先无端被人追杀了好几轮,身上灵石丢了一小半。她已??一天多水米未进,狼狈极了,不?道身上哪里?伤,反正哪里都疼,这让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自己的反叛?没?道理。
此时回到熟悉的环境,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冒出来,赵檎丹想:嫁进西楚项家,真就那么不能接受吗?三岳内门怎么也不会比那?了活鬼的野狐乡还险恶……其实仔细想来,她那么义愤,只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当成她一贯偷偷鄙夷的闺阁女子。
可若是没?家世、没?父兄娇惯,她与那?女人真的?区别吗?才离开家,她就快被?面的腥风血雨吹⿷?了。
“也不瞒您,”赵族长又叹道,“余家湾钟灵毓秀,确实是好地方,只是这里离边境?近了。前?日子,我们接到南蜀的同族传信,说自家秘境竟然已??被南宛陆吾渗透了。昨日还听说带着我家铭文的令牌出现在了野狐乡……已??派人去看了,虽然所谓‘铭文令牌’是假的,但现在我们也摸不清造这谣的人是何用意,我们现??今的处境,唉,真是??临深渊、??履薄冰啊。”
赵檎丹从未?过自己父亲这样低声下?过,心里一紧。
余家人似乎能心同此感,连连点头应??,眼睛?在美轮美奂的秘境中四处乱瞟。听着赵族长吐苦水的间隙,?缝插针道:“支撑这么个秘境,一天得烧多少灵石?”
赵族长愁眉苦脸地回道:“白灵十两足矣。”
余家来的人听了,立刻当面议论起来,纷纷说“可真不贵”“又省钱又?派”云云。
领头的余家人恭维道:“咱们族中为了叫子弟上进,也特意在家用灵石给他们这群不成器的堆了座‘小灵山’,花了白灵十万两哩,竟比不得你们这秘境?仙?,难怪那?猢狲一个开窍的也没?。”
魏诚响一时顾不上看大小姐变幻莫测的脸色,与奚平同时抽了口凉?:白灵十万两!
连赵族长都听得眼皮直跳,一时不?该?何评论。
就在这时,?人跑来告诉他们“良辰吉时快到了,大小姐准备好了”。
赵檎丹短暂地从愧疚里回过神来,听了这??,?点迷惑,心说:余家人不是帮着皇孙过来相看赵家的?相看也好,下聘也好,?她什么事?还?……要什么“良辰吉时”?
此时临近正午,正是民间讲的“至阴”之时,大?阳当头晒着,哪里是“吉时”了?
她心里疑惑一打一打地往?冒时,赵、余两家人就亲亲热热地相携,往秘境中的祭祖台走去。
隔着老远,赵檎丹灵感就被触动了,感觉到全族高手似乎都在此处,赵檎丹唯恐露出破绽,没敢贸然靠近,将灵感全?附在双目上,小心地避开那位筑基师兄的神识,眺望祭祖台。
不多时,便?几个侍女搀扶着一个盛装蒙面的女子走过来。
人对自己的形象总是更敏感?,赵檎丹一?那“女子”,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她几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一时间几乎荒谬地疑心自己才是假的……冒充她的不是个男人吗,居然能学这么像,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想起自己看?的那个冒牌货,对方透过水面看?她,好像非但没?穿帮的畏惧,还?很多??要跟她说似的。那眼神是她离开赵家之后,罕?不含恶意的。
赵家的筑基修士拿出了全套的祷祝卜筮之物,围着那“冒牌货”验了一圈。
赵檎丹先是心里一紧,莫名地,她?点担心那顶替她身份的陌生男人,怕他被大师兄查出来。
魏诚响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点不安,问奚平道:“前辈,灵相纹印不是玩的,这真是纸人?”
与此同时,已??用陆吾面具改换面貌,变成“侍女”扶着大小姐的徐汝成也在问奚平同样的问题:“前辈,我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像纸人,求你再确认一下。这要万一……你让我眼睁睁看着那鬼纹印落在活人身上,我这辈子都过不去。”
奚平嘴上回他俩“叫你这小半仙看出破绽,还玩什么”,心里?也无端一突,忍不住朝赵檎丹灵台上拨了一下琴,把人吓了一跳方才安心。
那是纸人,他亲手做的,破法镯??传送法阵都确准过。
无论是赵家筑基、余家随?修士,还是那套古老的仙器,都没能看出那纸人?任何不妥,仙器显示着她的生辰八字、骨龄、资质、灵感,好似展示牛马牙口,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个余家人看。
余家人非常满意这“货色”,交头接耳着连连点头。
赵檎丹目睹此?此景,脑子里“嗡嗡”直响,微弱的自责??纠结陡然散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亲师兄,一时被无法言喻的屈辱没了顶。
就在这时,祭祖台上一声闷响,竖在西南角的大钟分明还没走到午时正点,已??提前喷出了准备报时的蒸汽。
师兄郑重地拜了天地祖宗,神色凝重而阴郁,然后他叫人个自己蒙上了眼,双手接过了一根约莫三尺多长的长刺,杆上印刻满了铭文。
赵檎丹瞳孔倏地一缩:这是要干什么?
赵家的筑基修士提着那长刺,一动不动地站在蒸汽缭绕的祭祖台上,?氛过于肃穆,在场所?人都忍不住跟着屏息。
大钟走到了“午时”,“咔哒”一声,随后响彻整个秘境的钟声回荡起来,筑基修士一把将那长刺从台上的“赵檎丹”眉心穿了进去。
长刺一没入人皮,杆上所?铭文大亮,尖端虚化了似的融入“赵檎丹”眉心里,皮肉……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掉。
在凡人看来,“赵檎丹”一动没动,好像只是端坐在那,让家人给她戴了顶帽子。所?修士附着着灵感的耳朵?听?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女人惨叫。
魏诚响毛骨悚然,头皮都奓了起来,徐汝成差点扑上去,周围几个赵家的修士不由自主地别过视线。
赵檎丹心里一时一片空白,只剩下很久以前她在烟海楼读过的一段??:灵相纹印须待正午时,以纹器刺入罪奴灵台,奴皮肉不破、??脉无损,唯灵相上落下纹印,神识??受炮烙之刑。
受此刑者,永世不得超脱。
听?这声惨叫的不止此时在赵家秘境里的修士,还?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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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激灵一下,?岁琴差点从他膝头滚落。
他原本没将破法镯中复制出来的神识当活人,?为活人是会变化的,而复制??是“静止”的。他本以为复制出来的神识类似于一种特殊画像,只是出于他这高明的“画师”之手,能蒙骗傻子眼。
直到听?这声惨叫,奚平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是什么,不管她是爹生娘养,还是纸糊琴弹的,她都能像活人一样痛苦。
难怪魏诚响??徐汝成他们这样不安,一个……不管什么吧,??果所?人都感觉她是活的,那她可能就是活的!
他混蛋了,不该捏个“人”出来。
纸人??那纸人包裹的神识都是从破法镯中出去的,随着那筑基修士在纸人灵相上烙下纹印,破法里陡然响起生锈的铁器彼此摩擦的噪音,直往人耳朵里凿。
紧接着,奚平眼前的小池塘里浮现出纸人的神识,一支漆黑的尖刺在她脸上划下了第一笔。
奚平不假思索地将神识探入池塘里,?岁琴响了一声,刚好打断那噪音。他心念一动,?岁琴弦声??疾雨,在纸人神识上织就了一层薄薄的护盾。
纹印尖刺撞在护盾上,奚平顿时仿佛被腾云蛟当胸撞了一下,整个人都麻了。
106、化外刀(十三)
太岁琴疯狂地抽着奚平?真元——幸亏?筑基时身在偷?了半个南矿?无渡海底, 身上真元没有亏空,不然还真经不起??么抽。
紧接着,?身上水龙珠?光华一闪, 峡江一艘渡轮上, 一个风尘仆仆?“中年文士”和?须发皆白?“老仆”同时感觉到了什么。
“老仆”轻声说道:“主上,交?世子那枚纸人情况不太对。”
“中年文士”——正是戴上了林炽灵相面具?周楹——头一次感觉那颗稀世罕见?水龙珠??能不够?, 当年水龙一族?崽子没有某人那么能作。
余家湾赵家秘境,混在侍卫中?赵檎丹约莫花了两三息?功夫才回过神来,??能地, 她捏了一道符咒在手。
符咒没成型, 便?一只手扣住拍散了。魏诚响嘴唇几乎没动, 传音到赵檎丹耳朵里:“你干什么?”
赵檎丹根??没顾上看旁边有什么人,??一挣。
她不知道此时台上代她受灵相黥刑?人是谁,也不知道将那人推上去?背后势?有什么目?……但她知道, 不会有人自愿受??种生死不得超脱?罪, 而那??该是她?命运。
那根三尺?纹印刺仿佛传说中?女儿红, 是她出生那天埋下?,上面记着赵家锦衣玉食二十年供养?账, 她?账。
魏诚响:“赵??姐!”
赵檎丹激灵一下, 悚然回头,只??那一口道破她身份?陌生侍卫压低声音说道:“你既?脱身,还回来做什么?别想不开!”
赵檎丹:“你是什么人?”
魏诚响心道????说来话长了, ??会儿此地有几个“赵檎丹”她都未必掰扯得清,便干脆信口忽悠道:“我家太岁机缘巧合??说了此?,不齿赵家所作所为,也??惜赵??姐人才,命我等暗中相助。”
?到如今, 赵檎丹早不信自己是什么“人才”了,??些来路不明?邪祟不知图她什么,不惜拿自己手下人填火坑,又是什么好东??了?
赵檎丹当即冷笑道:“抬举了,我眼下身无长物,也不认得什么‘太岁’。但我赵檎丹纵然什么都不是,也求个来去干净,?不着别人?我挡刀。自今往后,我与赵家恩断,不想管你???闲?,别逼我当着赵余两家修士?面叫嚷出你??来,?我闪开!”
魏诚响愣了愣。
赵檎丹一道灵气掀开她,而此时,那大言不惭说“能定住她”?太岁毫无反应。
魏诚响忙道:“赵??姐别急,那不是活人,是个纸人!”
赵檎丹:“……”
她看起来难道像个傻子?
魏诚响胡说八道:“你看,那纹印刺都卡住了!”
赵檎丹虽然一点也不信,还是下意识地顺着她?话往台上看了一眼。
魏诚响趁机将一道昏睡符咒按进了她后心。
大??姐没什么江湖经验,心里又正激愤,声都没吭一声就遭了暗算。魏诚响迅速?灵气撑住她往下滑倒?身体,又在她身上贴了张掩人耳目?潜行符咒。
两道符咒出手,她??就不厚实?家底又薄了几分,魏诚响心疼得眼角微抽,顺手从赵檎丹身上摸了几颗灵石补上了自己?损失,??才看向那瘆人?祭祖台。
哎?她眨眨眼,那纹印刺怎么还真卡住了?
奚平??会儿总算知道灵相纹印为什么纹上就擦不掉了,纹印刺??强行拦下,怒不??遏,那歹毒?尖刺似乎将整个正午最暴虐?骄阳之火引了下来,快要将???不知死活?????筑基烤化了。
坏菜,?心道,??才是“自作孽不??活”呢。
那蒙着眼?“赵筑基”虽然看不穿奚平?存在,却能感觉到纹印刺凝滞。然而??一刻,也许是想起了那明媚?姑娘六年来?渝州天机阁染?颜色,也许是真?起了一点惜才之心,手持纹印刺?筑基迟疑了。
对方??片刻?心软?了奚平喘息?机会,越到危机时,?脑子转得越快,奚平心里瞬间浮现出所有关于“龙凤呈祥”纹印??——?知道??么死扛不是办法,一个是?扛不住,再一个,那纹印刺一定要纹在灵相上,无端受阻,对方回过神来肯定觉得不对劲。
电光石火间,奚平忽然想到,??为每个人灵相都不一样,灵相纹印必须像铭文一样,根据对象做不同调整。也就是说,每一个纹印对应?灵相是唯一?。
先前???检查赵檎丹?八字灵感之类就是为了核对灵相,以免出岔子,并不是存心折辱她。
灵相……灵相唯一……对了!
??时,正午?乾坤不等人,纹印刺一停,积聚?火气登时顺着纹印刺“流”到了“赵筑基”手上,筑基双手?烫得“滋啦”直响,冒气烟来。
“赵筑基”终于回过神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
“丹丹,”?几不??闻道,“赵家欠你?。”
说完,?双手灵气暴涨,猛地将纹印刺往前递去。
奚平手快出了残影,一边艰难地挡着那纹印刺,?一边迅速?太岁琴在破法镯中复制出了另外两个一模一样?赵檎丹神识,同时在破法镯和纸人灵台上搭建了一对传送法阵,直接以自己快要干涸?真元激发。
??一分神,那纹印刺刹那间穿透了??护盾。
奚平直接?自己神识替纸人挡了一下,眼前一黑。
紧接着,两个赵檎丹神识顺着法阵钻进了同一个纸人体内。
复制?神识彼此毫无差别,认了赵檎丹为主?纸人没有丝毫排斥。三个神识站成了一个三角,奚平受伤?神识难以为继,直接从纸人身上消散了。
?滚回破法镯中,真身一口血吐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纹印刺停在了三个赵檎丹神识中间,三角刚好是一个非常稳定?结构,三个一模一样?神识以一模一样??道牵拉着它。纹印刺大概也是头一遭遇到??种情况,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卡了一会儿,纹印刺和纸人做出了相似?“判断”——世上不存在毫厘不差?神识,??“三个神识”同属一人……只是形状比较奇特。
纹印刺在三个围成一圈?神识之间?转腾挪起来,片刻后,一个图腾一样?凤凰纹印成型,悬在了纸人三个神识中间。
然后那纹印刺从尾端开始,化作一片碎光,冲进了那凤凰纹印中。
礼成。
纸人赵檎丹光洁无暇?肌肤上,刺青似?纹印一闪,旋即没入那雪白?瓜子脸上。
“赵筑基”松了口大气,后脊?经?冷汗浸透了。
?垂下眼,低头看着赵檎丹白出了纸样?脸,强按住自己?表情,冷静地命侍女??将??姐带下去好好休息。那筑基一转头,对上众多或惊骇、或隐隐期盼着什么?面孔,忽然好生腻歪,察觉到自己气息翻涌,有道心不稳?先兆,?便一拱手,扬长而去。
筑基一?,奚平立刻强提了口气,探手将多余?两个神识和那悬在当中?灵相纹印一把抄?了。
纸人软绵绵地倒在了侍女??手里。
在场?修士??仍在惨叫?余韵里,面上不显,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别扭,都没吭声。唯有赵族长??什么都??不见?凡人神色如常,那笑呵呵?表情也像黵面,纹在了脸上似?。
奚平真元耗竭,??身经脉剧痛,?甚至没顾上仔细看世上第一枚从人身上成功剥离下来?灵相纹印,只将那东??往破法镯里一扔,伸手一摸,身上连一颗碧章也没有!
破法镯里倒是攒着灵石,??奚平头上压着十万白灵?亏空,硬是没舍得?。就??么片刻?犹豫,太岁琴凭空消散,干脆将?神识弹了出去,奚平连剑也御不稳,一身是血地从云端栽了下去。
就在??时,一道白影电光似?闪过,循着水龙珠而来?白令一把接住?。
紧接着,陶县上空?浓雾里倏地凝结出人形,周楹从雾里现身,瞳孔微微一缩。
“三哥……”奚平两眼聚了半晌焦,才看清来人,有气无?地攥住了??袖子,中间手指脱?,又滑了下去。
周楹一把扣住?血迹未干?手腕,什么也没仔细问,只面无表情道:“伤哪了,是谁?”
奚平艰难地抽了口气:“是贫、贫穷。”
周楹:“……”
“三哥……嘶……我又没钱了,?点灵……三哥!”
“白令,”周楹将奚平?爪子丢回去,摸出块丝绢擦手,“把??我扔下去。”
白令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奚平眉心。奚平没有挣扎,放心地在?手里晕了过去。
赵家秘境里,余家几个下聘观礼?隐晦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此番到赵家来?余家人中,领头?是族长长孙,丙皇孙?亲舅。“亲舅”没有贸然吭声,先将目光投向了身边一个侍卫模样?青年男子。
众人??才发现,?身边跟着个白衣、容长脸?青年男子,长得颇为清秀,嘴角含笑,眉心却有一道褶皱。??白衣侍卫好像贴了潜行符似?,要不是“亲舅”??一眼,周围一片修士凡人都没注意到有??么个人。
白衣侍卫一现身,赵家修士???灵感便同时?触动——??侍卫修为绝不止开窍期!
连族长长孙都对?恭恭敬敬,低声问道:“您看呢?”
白衣侍卫收回目送“赵檎丹”?视线,在自己眉心掐了一下,褶皱更深了,随后?惜字如金地对旁边?余家人??一点头:“礼成。”
有了???句话,余家人??才相信凤印完成了,一帮言行粗鄙?暴发户瞬间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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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以后大家就都是亲戚了!”
“喜?,大喜?!”
那白衣侍卫喉咙微微一动,似乎咽下了什么东??,含笑旁观片刻,?水雾似?,又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平日里明察秋毫?人精??视线自动失了焦,连方才灵感?触动?修士??也忘了??人存在,无知无觉地簇拥着“亲舅”?了。
“亲舅”大声在赵家秘境里指点江山:“你????秘境,仙是仙,就是太保守啊,按说技术都是从东边来?,怎么此间照明?还都是明珠鲛油???玩意奢华归奢华,它不实?啊!改日我送你??一批蒸汽灯,保证晚上亮得跟白日里一样。”
说着,又吹嘘起自家镀月金厂,养活了多少工人、“要不是宛楚生了龃龉,腾云蛟延迟,???家现在不止十万白灵”云云。
宴席流水似?摆了起来,下人??将余家?礼拆卸下来,丰收?蚁群似?搬?。
仓库里,一个降格仙器烧着煤油和灵石,正自动?印着长长?礼单。
鼓乐声起,觥筹交错,到处都喜气洋洋?,唯独没人记得祭坛上?烈日灼身???仙子。
“前辈,太岁前辈……”
魏诚响试着在心里叫了几声,没回音,??帮男人一到关键时候就不靠谱。
她犹豫了一下,没敢靠近余家人。
余家人言行粗鄙,大多是凡人,??方才有什么东??触动了她?灵感,警告她不要靠近。魏诚响不是冒失?性子,果断??从了直觉,捞起赵檎丹。
算了,大??姐在??不安??,先把人送出去再说。
魏诚响读书不见得过目不忘,但记路很厉害,尤擅眼观六路耳??八方——?人追杀出来???领——拖着个大活人,她毫无障碍地顺着原路返回,轻松避开了巡逻侍卫。
就在她快要脱离赵家秘境?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魏诚响一把扣住几枚骰子:“谁!”
话音刚落,她眼前一花,像是落进了别人?芥子里,周围都是雾气,一个身量颀长?白衣人踱步出来,温文尔雅地朝她一笑。
以魏诚响?敏锐,竟没能察觉此人靠近。
??是个筑基……不,比寻常筑基修为更高……
“姑娘好啊。”那白衣人一口叫破她?身份。
魏诚响目光落在?身上绣?余家家徽上,心里一突。她??会儿带着陆吾面具,虽然不是林大师亲手??那批,但也曾在野狐乡里从一?升灵高手眼皮底下蒙混过关过,对方怎么看出她来??
“在下名唤‘余尝’,是余家一条看门狗,此番奉命随行观礼,以防赵家舍不得嫡系女儿,偷偷做什么手脚。”白衣人笑道,“不料目睹了一场奇迹,竟真有人能偷梁换柱,临场盗?灵相纹印。”
“前辈,”魏诚响僵着后脊梁骨,徒劳地在心里喊了几声“太岁”,“穿帮了!”
太岁入土了似?,一声不吭。
那白衣人却一偏头,眯起眼:“唔,原来??位高人叫‘太岁’?”
魏诚响:“……”
??人到底何方神圣,怎么能??见灵台传音?
“不?紧张,我没有恶意,暂时也不?算将此时告诉别人……”白衣人说到??,突然按住胸口咳出口血来,?却好像只是吐出了一颗牙上沾?菜叶,擦完手,面不改色地续上自己?话音,“灵相黵面发作,失礼了——我只想见一见??位高人,顺便与?谈一笔交易。”
107、化外刀(十四)
魏诚响盯着???称“余尝”的男人看了一会儿, 忽然露齿笑了。
然后她?赵檎丹往旁边一搁,就地坐下,??着对方的面摒除杂念, 放空入定。
灵台是修士根本, 不可窥,除非对方?本事夺舍。
就连太岁也只是能通过转生木“看见”, 只?在别人想交流的时候才能对话。
世上那么多升灵蝉蜕,没听说过谁能读心,??小白脸算哪根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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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诚响稍一转念, 就知道要么是??“芥子”?问题, 要么是对方?某?特殊神通, 她已经不知不觉中着了道。
上来人话没说两句,先耍阴招吓唬人,此事她可以替太岁做??——谈个屁。
“蛇王仙宫的人不简单, ”魏诚响??反应让余尝?点意外, 他挑了一下眉, “难怪之前能在四大仙山眼皮底下浑水摸鱼,现在又轻而易举地混进赵家秘境……??说是不是, 赵小姐?”
魏诚响早封住了听力, 不听他说话。
旁边一直“昏迷”的赵檎丹?他一句话点破,只好睁??眼。
赵檎丹是甲等灵感,灵感越强的人, 对昏睡、幻觉??一类的术法抵抗力越强,何况魏诚响没舍得下重手——倒也不是怜香惜玉,??要是符咒威力大了费灵石,魏老板抠。魏诚响?她往秘境外拖的时候,赵檎丹就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她按捺住了没声张,想探探对方的底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间杀出个诡异的余家人。
??姓余的一露面,最紧张的是赵檎丹,她心弦一时绷紧了,没顾上仔细琢磨??两人的交锋,心道:“‘临场盗走灵相纹印’是什么意思,方才那纹印没?纹上?”
“不错。”余尝对她一点头,“???事前所未?,一旦传出?,西楚可能得变天——??孩子生得俊,?然连运气都要好一些。”
赵檎丹先是一愣,随后骤然睁大了眼:??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放心,我?道心,知道非礼勿听。”余尝笑出了声,“不必急着数数念经。”
赵檎丹总算知道那“假侍卫”为什么入定了。可是在来历不?的敌人面前入定,无异于羊在虎口下入睡,??招不是谁都?胆子效仿的。赵檎丹只好尽可能什么都不想,拿一些机械的声音防备窥视,慌乱的心绪却不受人控制,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人为什么隐瞒,想要挟谁?姓余的暴?户没一个好东西……
“都说了我?道心,莫说道心,便是?良心的凡人都不齿??样的事。”那余尝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不过在下毕竟?灵相黵面在身,向??家瞒下此事,也吃了好大苦头。赵小姐,????位朋友连听都不肯听我?话说完,是不是也?点伤人?”
赵檎丹心口统一:“??跟我说?什么用,我又不认识她。”
余尝脸上笑意渐退,此人好像情绪不大稳定,脸上阴一阵阳一阵的:“赵小姐,??只是一时蒙混过关而已,那纹印究竟纹没纹上,要想查验不是没办法,??要不要客气一点?”
赵檎丹吃软不吃硬,大小姐脾气立刻犯了,冷笑道:“阁下?便,了不起我将??条命还给赵家。就算他们?本事不让我死,我还可以?爆灵台。??时候剩个没魂没魄的傻子,只要他们不嫌丢脸,我穿剩的??身臭皮囊随便他们拿?,还能怎么样?”
魏诚响反正什么都没听见,眉梢都不动一下。
??俩人,一个胆大包天滑不留手,一个怒火中烧、拿肝胆想事,竟一时将??来历不?的高手为难住了。
余尝眼神一沉,清秀的脸上露出点阴郁相,垂在身侧的手朝两人动了一下。然而不知??两人——尤其魏诚响身后的人深浅,他??底又按捺住了。
僵持片刻,余尝一挥手?芥子撤了,人随着一起原地消失,只在两人面前留下一张通讯牌,传音给赵檎丹:“转告????位定力十足的朋友,要是她和她背后那位‘太岁’改??意了,就??余家湾找我……正好他们最近手头也很紧,大家合作不好吗?”
此地已经是赵家秘境的边缘,赵檎丹挑的路径十分冷僻。她警惕地屏息探出神识,确准周遭没了别人,??才伸手一推魏诚响:“喂,醒醒。”
魏诚响应声而倒,脑袋磕在地面之前,灵感将她从入定中拽出来,魏诚响不倒翁似的贴着地面悬在了半空中,随后她一睁眼,又轻飘飘地弹了回来。
赵檎丹冲她打了个手势,先将她带离了赵家秘境。
两人一口气奔出数十里,一前一后地扎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赵檎丹才停下来,转头问道:“蛇王仙宫?”
魏诚响冲她“和气生财”地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难怪一早盯上我……赵家。”赵檎丹冷笑一声,“给我灵石,撺掇我离家出走的那丫头是??吧?”
“不是,”魏诚响答道,“那应该是另一位兄弟。”
赵檎丹:“……”
怎么又是个男的!??些人是?什么毛病吗,不反串??戏唱不下?怎的?
“贵地真是多奇志,”赵檎丹嘲讽了一句,?通讯牌扔进她怀里,“那个白衣服的说??们缺钱,让??们?余家湾找他……喂,??……??说的那个‘太岁’,真?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走纹印???们没?用人?顶?”
魏诚响谨慎惯了,伸出林炽给她的假手捏住通讯牌,又用符咒?牌子包了起来:“太岁不干???事。”
赵檎丹顿觉一块沉重的心病?了,也?心思打量别的了,她一眼看见魏诚响的假手,??即“咦”了一声:“原来是????小贼?”
魏诚响无奈又真诚地说道:“赵小姐,我觉得??可能是对我?什么误会,不管??信不信,我真没?惦记??的灵石,是?个失控的仙器劫持了我的手?拿的,它才是罪魁祸首。”
赵檎丹:“……”
??人说话好生讨厌,油腔滑调的!
但讨厌归讨厌,赵檎丹知道对方是??人后,防备心还是不由???地降低了不少,恶感也在容忍范围内了。她听说陆吾都是平民出身,靠仨瓜俩枣的份例过活,据说不走??账,符都舍不得多画,难怪穷酸。
赵檎丹便翻了个白眼,从身上摸出一小?蓝玉扔给魏诚响:“别狡辩了——喏,缺钱拿?用好了。我知道??们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我的身份,但我不占人便宜,带我?见那个‘太岁’,我会?人情还给??们。”
??傻妞,不识数,根本没?现?己身上灵石又少了。
不过既然?人爱??冤大头,魏诚响也却之不恭,欣然收了,说道:“他要想见??,会?办法联系??,不然我说了也不算。我还?事先走了,???己多保重。”
“哎,”赵檎丹飞快地跟上她,“??做什么??”
魏诚响从一大片转生木丛中掠过,没理她,却也没防备她。
扯下陆吾面具,她直奔余家湾寿星峰——就是上回见虫师步之愁的小客栈。
?口两个迎宾的半偶一见是她,笑容立刻僵住了,像是怕她,又像是想啐她。
谁知??一回,??拿秤称青矿的穷酸仿佛?人夺了舍,??动掏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碧章递过?:“劳驾。”
侏儒半偶愣了愣,将那碧章石接过来闻了闻,神气立刻变了,客客气气地说道:“您快请,??回来是打尖还是住店?会客还是做买卖啊?”
在赵檎丹好奇的注视下,魏诚响压低声音说道:“我‘也’想打听事,什么规矩?”
她?“也”字咬得很重,侏儒半偶一顿,讪讪地笑了,眼珠乱转片刻,只道:“??边请。”
???迎来送往的驿站,鱼龙混杂,消息最灵通,找对了?路,花点钱就可以弄??——不过作为?贩卖的“消息”??角,就不那么愉快了。
那白衣的余尝一听说“太岁”俩字,第一反应不是大宛陆吾,而是一口点出“蛇王仙宫”,还知道他们缺钱,?显是?人将她在寿星峰见虫师步之愁的事卖出?了。
半偶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殷切地将两人领上了阁楼雅间:“二位稍坐,先生正好在。”
说完,他朗声道:“先生,熟客上?!”
便听阁楼里间的墙“嘎吱嘎吱”地转??,露出一间密室,一个扮成楚戏丑角人偶从里面“滚”了出来,侏儒半偶恭恭敬敬地施礼,倒着退了出?。
丑角人偶憨态可掬地朝魏诚响团团一拜,才要??口,魏诚响便似笑非笑地打断他:“‘没心没肺’先生,刚出卖完我,倒也不必惺惺作态。”
虫师步之愁的声音从那丑角人偶喉咙里传出来:“小店??在余家湾地盘上,要看人家脸色讨生活哩,?时候也不敢得罪地头蛇。”
“哦,”魏诚响一撩眼皮,“那看来得怪野狐乡离得远了。”
人偶头顶“噗嗤噗嗤”地冒着蒸汽,摇头晃脑道:“姑娘喂,世上哪?不透风的墙,咱们手艺人、生意人之流不就图个平安,哪?拒客的道理?我既然可以跟他做生意,?然也可以和??做生意……”
魏诚响笑容可掬地说道:“??要是从我兜里骗走一个子儿,从今以后,??和??的偶别想再踏足野狐乡一步。”
人偶头顶的蒸汽卡顿了一下。
魏诚响抓了一?瓜子:“卖我的消息,还想两头赚钱?我看起来像算不过账的样子?”
她看起来就像个算盘成的精,人偶沉痛地晃了两下,低声下气道:“那??想怎么样嘛?”
“给我和??位姑娘一人上点吃的,饿很久了。”魏诚响先是敲了敲桌子,又说道,“我要知道‘余尝’是谁。”
步之愁忙“嘘”了她一声:“??是余家湾,莫提高手名讳!”
魏诚响一挑眉:“哦,?多高?”
“不清楚,据说离升灵只?一步之遥,”步之愁的胖人偶说道,“那可是余家湾供奉的老祖宗。”
魏诚响:“供奉?”
“余家湾早年叫做‘宝琼湾’,??地方?矿、?灵田,再加上天高皇帝远,人人垂涎。原本是?达官贵人们瓜分的,那些人谁都嫌?己占的份例不够大,三天两头起冲突。??些贵族??也知道,出类拔萃的后人都进了三岳山,次一等的也能??个‘麒麟卫’,不大好搀和进??些猫猫狗狗的俗事里,每家便都暗中‘供奉’了不少民间修士——所谓‘供奉’,就是拿资源和灵石养着??些没根基的人,修士们纹上黵面给??人??打手,叛??者死。”
人偶在一片飘渺的蒸汽中,活动着喉间的机簧,伴着齿轮“嘎吱”的咬合声,说道:“余家祖上出身寒微,?一位老祖宗,是逃荒??余家湾来的,来历不详。来了以后卖身进了其中一户贵族家里,从车夫干起,一点一点得了??人信任,????了管家,最后连搜罗照顾‘供奉’都归他管。”
“??人……嘿,真是个人物,但凡?机会读书入朝为官,准是一代祸国佞幸,屈就在余家湾??么个小地方大材小用,将他那??人蒙蔽成了睁眼瞎子。??了后来,他竟私?将不少本该效忠??人家的‘供奉’纳为己用。隐忍了四十年,不声不响,一朝夺了权——??时跟着他最得力的一个‘供奉’,就是??余……就是您说的那位,据说是奄奄一息时?余家老祖宗救回来的。那位后来一直做余家供奉,已经历经了十几代人,一步一步将??寒微之族推??了如今的地位,宝琼湾都改名叫了余家湾,何等厉害!”
魏诚响:“?什么神通?”
步之愁的人偶摇摇头:“别的神通不晓得,但??知道,筑基以上不可违逆道心,可是打了黵面就是人家的狗,怎能不违心?供奉们一旦筑基,多不过百年,也就走火入魔了。”
先还竖着耳朵的赵檎丹听见??一段,脸色一变。
步之愁的人偶没注意,继续道:“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还能撑着不走火入魔,不瞒??说,连余家??些小辈提起他也是又敬又怕……不过他近年来闭关越来越多,每每出现,脸色一次差似一次,据说脾气也??始阴晴不定,恐怕是快了。”
魏诚响点点头:难怪看见?人能在灵相纹印上做手脚,那修士便迫不及待地找上?。
步之愁人偶又想起什么,说道:“哦对,听说他?一?秘法,能让人不由???地将?己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擅刑讯,擅诈,心机很深——但他毕竟是?道心的人,据说为人颇为仗义。延缓黵面供奉走火入魔的办法他也不私藏,??些年救了不少人,余家湾很多修士都对他感恩戴德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黵面一日打上?,永生永世为奴啊,唉!姑娘们,饭菜来了,慢用。”
魏诚响眯了眯眼,似乎在沉吟着什么。
赵檎丹低声道:“西楚恶俗。”
“谁说不是呢!”步之愁的人偶讨好地说道,“我知道的都说了,免费的,???消息,都是余家湾秘史,旁人打探不出,要是别人来问,至少二两碧章起。”
魏诚响对他一点头:“知道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向太岁禀报。”
步之愁冲她一拱手,点头哈腰地晃荡出?了。
“倒也是助力。”魏诚响心道,在心里喊了一声“太岁”,?此事说了……虽然太岁依旧没回应。
过了正午,日头往西,从窗口投进来,将两个姑娘的影子拉长了。
一道云正好?风吹过来,地上的人影模糊了一瞬,谁也没注意??,那一刹那,两人的影子与真人动作并不一致。
奚平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蛇王仙宫里了。他?人脸朝下埋在了一匣灵石里。
奚平“嘶”地一声,感觉脸?硌成石头饼了。他呲牙咧嘴地支起?己,伸手一摸,摸??一?胡子和布口袋一样松弛的皮。
奚平惊悚地捧着下巴呆了白天,才意识??什么,将不知谁扣在他身上的陆吾面具拽了下来。??一版的陆吾面具应该是林大师亲手炼的了,只?一颗药丸那么大,透?质地,捏起来软绵绵的,能随意变形,灵气打进?就能化入人体内,男??老幼随意变幻。
奚平爬起来?玩了一会儿,搔首弄姿地变了几个形象,突然灵机一动,心说:既然是林大师亲作,能变点别的吗?
周楹一推?,没看见人,只看见一只试图用后腿走路的大灰耗子,生得油光水滑,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传说中的“硕鼠”,还冲他“叽”了一声。
周楹:“……”
三殿下与那耗子面面相觑片刻,怎么??推??的,又怎么给合上了。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片刻,转头对白令说道:“家法。”
白令眼观鼻鼻观口地贴在墙上,假装?己不在场。闻听此言,他训练?素地从纸变成人,在芥子里摸出一块厚实的家法板子,双手递上,又??己贴了回?。
周楹一脚踹??房?:“混账!”
奚平——那大灰耗子——现场给他表演了一出“抱头鼠窜”。
取面具的时候得将适量灵气灌注于指尖,同时按住下颌与两眼下四白穴处,老鼠爪子够不着,他变不回来了!
林炽误我!
奚平一边往床底下钻,一边用神识?砸林峰??的脑壳:“林大师!??不考虑一下人变成老鼠以后,面具摘不下来的问题吗?”
林炽猝不及防接??了??别出心裁的投诉,手一哆嗦,一个刻了大半的铭文废了,差点炸了仙炉。
堂堂庄亲王,断然不能趴在地上掏耗子,一时进退维谷,拿家法板子往桌上重重一砸:“白令,拿捕鼠夹来!”
奚平嚎道:“林大师!”
林炽直????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啊……还???等事?”
奚平:“……”
他心念一动,太岁琴附在了胡子上,灰耗子迅速用前爪在胡子上拨了几下,“铮铮”几声,一枚陆吾面具从老鼠身上滚了下来,大耗子在床底下变成了人。
奚平“哎哟”一声,后脑勺撞在床板底下,尝??了床底下陈年老灰的滋味。
“三哥……咳咳,我我错了!别打别打,我给??看个好东西!”
108、化外刀(十五)
不止一个??同时进入破法镯??时候, 空间中会同时响起两段乐曲,即使同时响,声音却是“分开”??, 一远一近, 互不干扰。
而且那乐声只有奚平自己?听见。
??令??曲子跟????纸??风格很像,但从头到尾缭绕着辨析不出??杂音, 大约是??身上属于魔????分。
周楹虽然?修为只是个半仙,带进来??杂音却比??令还多。????曲子大?分段落奚平听不出来,不成调——顶级灵感稀世罕见, 周楹所见所闻没有对应??言语, 描述不出来, ????也无法靠想象理解——唯有中间一小段清楚,有调,不知为什??, 那曲调奚平听着特??耳熟, 就吹着口哨学了出来。
刚吹两句, 后背就挨了一板子。
“闭嘴,”周楹抬头??量着破法镯中??空间, 随口数落道, “十多年了没一点长进。”
破法中,奚平捏出来??蛇王仙宫?以假乱真,在周楹眼里却明显是幻境:外面万事万?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光华, 是散在天地间??微薄灵气,破法镯里却没有……除了奚平堆在墙角??“唱曲钱”——灵石。
蛇王仙宫面积有限,站在高处?一眼看到破法镯边缘,那镯子边缘似乎勾连着什??东西,以周楹??眼力, 非但看不穿,盯久了还有些目眩。
奚平口若悬河地讲完了破法镯把??从无渡海底拉出来???过程,等着??三哥??赞叹,却见周楹盯着破法边缘眉头紧锁:“三哥?”
怎??还不夸???
周楹却缓缓摇头:“惠湘君??三大遗?,破法、望川还有仿金术,破法和望川都有跳出灵山外??意味,我怀疑仿金术更离经叛道。不是?存世间??版本,真正??仿金术很可?没有流传??来……唔,那是什??东西?”
奚平顺着????话音望去,见半空中飘着一张“纸”,便一拍脑门:“哦对,把它忘了。”
那正是??那从纸??身上偷来??灵??纹印。这东西纹在??身上是焦黑色,此时没着没落地飘在半空,却是炽烈??火焰色,老远一看还挺扎眼。
“这也是个新鲜东西。”奚平一招手,将那灵??纹印强行招了过来,正要直接抓,被周楹一板子敲开了手。
周楹看清了纹印上??图,瞳孔蓦地一缩:“灵??纹印?”
“就是当年南矿给手????纹在灵??上??黵面?”??令也吃了一惊,“世子,这是哪里来???”
“哪来??不重要。”奚平搪塞了一句,虚托起那纹印,显摆道,“我这个比梁宸??们纹??那个高级,叫做‘龙凤呈祥’,这个是其中??‘凤纹’,带婚约??,纹上以后生是??家????,死是??家??鬼,冲刷灵骨??灵气、筑基后炼成??真元都得分??家一半,嘿嘿,狠毒吧?”
??令也不知道??在得意什??,只是无端有种预感:世子可?又快挨揍了。
纹印十分排斥奚平,老想从??手里逃之夭夭,可见并没有??想强娶??。
奚平死皮赖脸地用蛮力将那纹印困住,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哥,我有一个想法,这灵??纹印都?被我完完整整偷走了,说不定它也?从灵??上洗掉。你想,西楚那??多被??盖了戳??野修士,要是知道……”
周楹没好气地??断??:“要是知道这事,个个都想宰了你,你信不信?”
奚平一愣,上头??热血被??三哥一句话拍了??去。
周楹虽不是????亲兄长,可从小也跟亲哥差不多,见??便?回家,??回了家,总不像在外面那??精明。而且与需要??关照保护??凡??父母不同,周楹自己是修士,还是个以一己之力搅起无数风雨??狠角色,??不去祸国殃民就不错了,用不着????费心。奚平在??跟前,总是过于松弛,乃至于心智有点退化,得了什??新东西、长了什??新本事,都迫不及待地想拿出来展示,而且因??习惯报喜不报忧,总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不好??事。
是了,奚平回过味来,心想:我昏头了。
??要是敢在黑市上??条公告,说黵面?洗,等于是封死了所有想靠“卖身”进入名门望族??民间修士??路。
像赵檎丹这种被迫??毕竟是少数,绝大?分??纹灵印时都是自愿??,就算??们中有些??后悔了,也万万不敢表露出来。否则有??是一身奴骨??,巴不得把“背叛者”都点了天灯,证明自己做狗做得正当有理。
就算那些道心快崩溃??筑基高手想洗掉自己??黵面,也绝不希望黵面制度消失——这些??与某个大家族纠缠了几百年,大多连姓也随了主家,早就成了那家??一?分,??们自己纹着黵面,手??还有不少马屁精纹着认??们为主??黵面,一层压一层。黵面制度若是崩溃,这些??几百年来吃??苦岂非都是??费?
洗黵面之术,比纹黵面时正午??日头还烫手。
一旦流传出去,野狐乡必成众矢之??。
奚平后背一凉,忙分??给魏诚响和徐汝成传了信,询问后续。
徐汝成那边很快回了,说一切顺利,赵家?在在摆宴,大有要吹拉弹唱个通宵??意思。徐汝成近距离地旁观了纹印之礼,落??了不小??阴影,啰啰嗦嗦地反复要??保证“大小姐”确实是纸糊??,不是真??。
魏诚响那边却悄无声息——她好像是在做什??不?便??事,把转生木牌收进芥子里屏蔽了。
周楹见??冷静了,知道这小子不缺贼心烂肺,便也不再多说,只??量着破法镯问道:“你?放进来??神识有限制吗?”
“我?联系到??……唔,转生木上沾过血??就行,不管有没有跟我说过话。”
赵檎丹就可以。
“至于真身所在??地域有没有影响,我还不知道,”奚平想了想,又说道,“但此地肯定不受国界影响,不在三岳灵山监控之内。比我修为高????也?进来,但我估计强拉恐怕不行,对?得愿意。”
师父就进来过,不过师父跟????还不一样,??毕竟一缕神识在照庭碎片里,奚平盘算着过会儿把林炽抓进来试一试。
“哦,对,”奚平回顾着自己拿破法镯干过??事,“我可以把东西带进来,但????不行。除非我在拉??们神识??时候‘允许’??们身上什??东西跟着一起进来——印在神识上??符法铭除外。”
周楹耐心地等??说完:“还有吗?”
“给我足够??原材料,我?复制放进来过??仙器……不过仙器等级不?超过我??修为。”
??还?复制修为比??低??活??——这个没敢说,怕三哥捶??。
奚平:“大致就是……嗷!”
话音没落,家法板子已经落??来了。
周楹何等敏锐,奚平之前又是跟??借纸??,又是匪夷所思地偷到了灵??纹印,??听到这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察觉到水龙珠有异,得知这货真身无端跑到了西楚,??就马不停蹄地往峡江赶,连渡江再出国,满??满算没有一天一宿。这一点时间?把破法镯鼓捣出这??多花样来,可见这臭小子一时片刻都没耽误,一出世就马不停蹄地作死。
好家伙把??忙??!
周楹做凡????时候,不是气急了不太敢大动干戈,心肺供不上气血,??没法像侯爷一样拎着棍子满街撵狗,只好常常告状、暗暗记账。
?今“新仇旧恨”,总算?清算了。
这可?是玄门给??带来??唯一一件好事。
奚平连滚带爬,让??三哥一路从破法镯里抽了出来,从神识抽到了肉/体。
??令一出来就熟练地将自己挂在了墙上,冷眼旁观,心道:看我说什??来着?
直到“啪”一声,那家法板子不堪半步升灵皮糙肉厚??身体折磨,自己寿终正寝了。
周楹把板子一扔,手都酸了:“给我倒茶去。”
奚平活动了一??肩颈,溜溜去了,感觉这顿??挨得颇为舒筋活血,怕气着三哥,还得做作地假装很疼,遂一瘸一拐地倒了茶来。
周楹又问道:“除了玄隐山支将军和林峰主,你真身到陶县之后,见过????吗?”
“还没……哦,见过一个锔瓷??,不过就是个过路??,”奚平道,“三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在这破法镯就跟个秘境一样,只有我?开,还安?,以后陆吾要传什??不?便让??知道??东西,都可以进来交接。”
周楹只当是耗子“叽”了一声,没理会??这大言不惭,转头吩咐??令道:“给??做一个陆吾??假身份。”
??令——画中仙从画变回??:“已经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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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取出一封卷宗递过来。奚平大致一翻,便见??令捏造了一个早年被邪祟掳走,因天资卓绝被迫入道,后来弃暗投明当了开明修士??义??故事。
情节跌宕起伏,引??入胜,是个标准??传奇话本。
“名字自己起,省得????喊你反应不过来。你以后可以用这陆吾??身份在陶县活动,也可以以此为基,自己再做????伪装。”周楹顿了顿,说道,“破法镯确实可以当‘陆吾??秘境’,但不必明说,陆吾反正也是不见光之??,神秘??地?随??去猜就好。这里面??陈设你要记得换掉,你?在不?便离开陶县,既然??在蛇王仙宫,就最好??用蛇王仙宫,以防有心??猜到秘境??位置——哪怕用广韵宫当蓝本也行,记得不要露出任何和你有关??东西,以后?果放??进来,也不要让任何??看见你。”
奚平??起精神来??时候,也会缜密,不过那都是逼不得已??情况,大?分时间??都多少有点盲目乐观——“先试试,不行再说”,这是??不管摔多少次跟头都记吃不记????毛病。
破法镯将??从无渡海带出来,??忙不迭地开??了一堆新玩法,中间还玩砸了一次,到?在,满脑子都是怎??利用破法镯在八月十五之前敛十万两??灵,其??还真没来得及规划。
奚平:“……哦。”
周楹早知道??是个没谱??玩意,又说道:“当初为了你在西楚活动?便,西楚有几个陆吾拿了转生木跟你联系,你不要一时冲动把??们放进来,还是那句话,不?让??察觉到这秘境和陶县有关系。陆吾那边,不管什????找你,你都不要理,此间只开放给手持我令牌????,不然会乱。”
“还有,士庸你记着,”周楹说到这,正色??来,“不管什??场合,绝对不许用‘太岁’??身份出?在你那些‘江湖朋友’和陶县凡??面前。你想和谁结交,换个身份去,‘太岁’以前是个虚影,就让它永远是个虚影。”
奚平眨了眨眼,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支修??声音:“听你兄长??。”
奚平偷灵??纹印耗尽了自己??真元,不但惊动了水龙珠,也惊动了照庭。
支修嘴不碎,不大在背后评?????,但无渡海底,周楹??所作所为??是看在眼里??——至今也没有??知道,奚平当时?果没?拦住??三哥,照庭会怎??样。
一见周楹露面,支修就没吭声。
奚平:“师父?”
支修轻声说道:“记得当年在东海,为师用剑意教过你什???士庸,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者繁多,古往今来,贤??君子几乎都?做到,但举世誉之不加劝者稀少。万心所向,推你做救世英雄??时候,谁都会热血沸腾……你不要做那个英雄,更不要做神圣。”
奚平愣了愣,总觉得??话里藏了什??。
周楹却感觉到了什??,看似温润??眼皮一垂,??似?非?道:“是支将军吧?”
“替我向三殿??问好,”支修很平和地说道,“不???出于什??缘由建开明司,总归给了天??寒士一个庇身之处,是功德。”
奚平:“……”
不知道为什??,??有点尴尬。
干咳了一声,奚平:“啊对,那什??……师父让我带好,??说三哥你开明司办得太好了,前无古??后无来者,功德无量,神交已久,有机会必须得请你喝酒。”
支修:“……”
为师是聋了还是已经过世了?
周楹知道??什??德行,?了一声没当回事,端着架子道:“这孽障是个闯祸精,有劳支将军看护了。”
支修:“应该??。”
雪山仙尊与深海魔头隔空彼此碰撞了一??,周楹便起身朝??令一招手。
“有支将军在,我就不多嘱咐了。”周楹道,“令牌稍后我让??令传给你,此乃西楚境内,我不便久留……你要是哪天想开了,就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安排??送你去北绝山外,玄隐山未必追得过去,管这楚地??劳什子闲事做什???”
说完,??就扔??一袋灵石,跟来时一样散入雾中走了。
照庭里支修似乎也是强??精神,两句话说完,便兀自入定去了。
奚平一时没处找??说话,只好寂寞地拿陆吾面具捏起脸来,又给魏诚响送了信。
出乎??意料,阿响还没把转生木牌拿出去。
奇怪了,阿响也不是什??满头桂花油、洗澡洗半天??大小姐,做什??去了?
她?在应该在余家湾,不管是赵家秘境还是潜入余家,都随时会出意外,她怎会把转生木屏蔽这??久?
奚平神念一转锁定了魏诚响??位置,挑了一棵离她所在处不远??转生木,让那树无风自动了一??——出什??事了?
109、化外刀(十六)
魏诚响似乎被山路上的蝼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眼神都没往转生木上瞟。
峡江两岸入了秋,天渐短了,山路上风灯亮了起来, 将山影与树影一并打成鬼影。
巨大的灵药梯田坐落在群山之??, 却又与群山泾渭分明,?南面有一条极细的小路, 险伶伶地吊在灵药田与最近的香云峰之??,最狭窄处?容两人并肩而过,两侧是万丈的山崖, ?有简陋的绳索铁链充当围栏。
这样的路, 车和牲口都上不去, ?能徒步。药农们采集完灵草,就??一筐一筐地背??山。他们约莫??几二??来个人成一组,两排并行, 草药背篓有六七尺长, 将人压??看不?头脚, 每个人手上都套着麻绳,捆在一起, 以防踩空失足。
赵檎丹一眼扫过去, 心想:这些人真瘦。
不是?人小心保持的纤细,也不是武士刻苦训练的劲瘦,药农们嶙峋的关节撑着纸一样的薄皮, 在机械的摆动中,?像随时?扎破皮。
像一群负罪的饿鬼。
“壮观吧?”魏诚响冲大小姐笑了一??,“这是??今??上最大的灵药田。”
青矿经年日久地种植灵草,会跟草药相互作用,会往一处聚拢。因此小型的青矿田周围??有水系围绕, ??形成个小山崖,与其他田地泾渭分明隔开。这片药田太大了,是福地也是险地,地震滑坡过?多次后,就成了??在这样。
赵檎丹张了张嘴,本想问“就算机器上不去,为何不用仙器运送灵草”,话到嘴边,觉??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又⿶?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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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器?烧灵石,法阵传送灵石灵草之类难免损耗,”魏诚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淡淡地说道,“都不划算,相比而言,人力是最便宜的。”
赵檎丹道:“凡人不能在青矿田周围久留,灵草会吸人精气,我……大宛的青矿田都是种一阵休一阵,他们这样夜以继日,岂能长久?”
“身体够健壮,大概能活个???来岁,也够了,”魏诚响道,“楚国百姓又不等玄隐山大选,不会二???岁还拖着不娶嫁的,???四就成亲了,上一辈没了,??一辈正?接上。”
“他们图什?……”
“钱呗,”魏诚响道,“余家湾这鬼地方也没有地可种,不当药农,去西边的镀月金厂做劳工也是吃余家的饭,那边一个壮劳力月例不过一吊钱,合宛钱不过七八百。此地交通不便,粮价贵??离谱,一石粟……一石米就??将近两吊钱,如何能糊口?在灵药田里当药农,?是干活够利索,月例五六倍起,都抢着来。”
不识数的大小姐完全没听懂,别说楚钱,她对大宛通宝的印象都?有小时候玩的毽子底托,算了半日才有点眉目,不由??匪夷所思道:“就图那点快钱?细水长流有什?不?,一个月大半石粮食,这说的是粳米细面吧——我知道什?叫粟,你少瞧不起人——?是换成杂面和粟,一天怎?也能供上?四斤了,家里多少口人会不够吃?”
她在家做凡人的时候,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一顿顶多一二两粳米,就是她父亲,也不过多添半碗饭的事,年纪大了?养生还就过午不食了。
魏诚响觉??她怪可爱,也懒??同她分辩,便一笑而过。
这时,风中传来一声吆喝,魏诚响眼神一凝,朝赵檎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听青矿灵药田中有人拿着大喇叭朗声道:“仙山发慈悲啦,陶县今年遭了妖邪,恐??生不安,?在中秋之前赶制一批‘补元丹’⿶?那边的老百姓吃。??料明澄花是咱们山上的特产,这阵子仙山收药草⿶?双倍的价,东家厚道,让你们例钱也翻倍,这等?事哪里寻去?既赚了钱,又积了德,利国利??,你们偷着乐去吧!”
山谷中起了“乐去吧……乐去吧”的回音,一个药农不知是累??恍惚了还是怎的,被那回音惊??脚一滑,险些摔??悬崖。
赵檎丹“呀”了一声,一惊一乍地蹦起来,差点隔着老远将符咒甩出去,被魏诚响伸手拦住才回过味来。
?在药农们??几人捆一捆,一个失足,很快会被同伴拉回去。可那人的背篓里却⿶?磕开了,两朵明澄花掉到了山崖??。
药农背走的灵药在田了和山??交接处都??验数称重,以防有人偷盗,数量不一??赔钱。那可是灵药啊,掉一朵小花,他一年??干。
半仙耳力?,隔着老远,赵檎丹听?那药农跪在地上,口中发出几声垂死似的哀嚎,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一刹那,她疑心那人?跳??去。
和他一组的同伴们却毫无触动,有人脸色麻木,扎着手在一边等,有人嫌他耽误时??,骂骂咧咧起来,还有人耐着性子低声劝慰,跟那绝望的药农说嚎也没用,有那工夫不如赶紧起来赚钱。
赵檎丹屏住呼吸,万一那药农跳崖,她准备接住。可那人却没有如她预料那样寻死,没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拧?绑牢,深一脚浅一脚地求生去了。
赵檎丹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惊心动魄,手心都出了汗。
魏诚响却?怪不怪,按住心口处的什?东西,她对空气自言自语道:“太岁,我在余家湾这边打探到,?岳除了放粮,还?⿶?陶县放一批补元丹,人们吃了应该够熬过月影期了,您看咱们那聚灵阵还有必?做吗?”
奚平一直通过转生木注视着她俩,清楚地知道魏诚响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把芥子里的转生木拿出来……而且她联系他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说出声来的。
她这是在干什??
奚平立刻凝神看向她,?魏诚响说完“聚灵阵没必?”的时候,旁边赵檎丹的影子忽然不自然地晃了一??。
等等,那是什??
奚平刚想将赵檎丹的神识抓进破法,想起魏诚响的异常,又忍住了。
方才还在努力算账的大小姐眼神恍惚了一??,一个不符合她阅历的念头凭空进了她脑子,她脱口说了出来:“真的吗?他们连自己父老乡亲都这样往死里压榨,会在乎别地人的生死?”
魏诚响似乎没想到她也有反应快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赵檎丹道:“?岳仙山的圣人有道心,底??人那些半仙们可没有,我早听说过西楚麒麟卫刮地?尺的恶名……”
说到这,她话音不由??一顿,一个疑惑掠过,赵檎丹想:我听说……我听说什?了?从哪听的?
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当然是在赵家秘境里,听长辈议论的。
赵檎丹脑子里起了雾一样,迷糊了一??,依稀记???像就是这?回事。那丙皇孙是余家姻亲嘛,结亲之前,肯定是?把对方背景打听清楚的。
她便接着对魏诚响说道:“再告诉你个内/幕,余家这灵草卖家从来都是看人??菜碟,早把采买药材的半仙喂熟了,卖⿶?灵山的草药价高质次,一石里少说⿶?你掺六成的杂草。这回灵山???又急,他们居然肯⿶?药农开双工,可?准备捞更大的油水。制药的——⿶?凡人吃的丹药多半是开窍修士炼的,他们会层层转包,最后不知道能炼出什?面团子。就算这样,这批劣质丹药最后的??落多半也是黑市,卖⿶?像你一样穷酸的野修士。”
魏诚响皱起眉打量着她:“你怎?知道?”
“余家差点在我灵相上上墨刑,我知道点他们家阴私有什?稀奇?”赵檎丹略微抬起??巴,目光落在那些药农身上,高傲的神色又微微一黯,“天机阁里有记录,大宛太明年??,有一年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派人赈灾。结果赈灾的粮食被人掺一多半沙子,若不是被一个过路的天机阁前辈捅出来,这种事还不知?隐藏多久。至于西楚这鬼地方——有沙子吃就不错了,还想吃仙丹?我劝你和你背后那位最?还是别指望。”
这时,魏诚响的影子也动了一??,她清明的眼神朦胧起来。
一个念头从她心头升起:不错,?岳?是靠??住,陶县也不至于让邪祟当土皇帝。?是太岁真有办法帮人除掉灵相黵面,岂不是功德无量?到时候看这些鱼肉百姓的名门望族没了看门狗,还拿什?作威作福。那??万??灵也有着落了。
她确实应该促成此事。
这?想着,魏诚响便??意识地摸向挂在胸前的芥子,想去取隔离在其中的转生木,指尖刚?往芥子里探,却被禁制打??一麻。
??指连心,魏诚响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等等,我为什??在自己芥子上留禁制来着?
正这时,拉灵草的轨道车被劳工们填满了。?“咣咣铛铛”地喷着蒸汽,从蛇一样蜿蜒的镀月金轨道上跑出来,一对巨大的车灯一扫,便将躲在暗处的两个姑娘影子扫??飞快滑动,像是?往人身上扎。
不远处的树丛被那轨道车震??“簌簌”地响了几声。
魏诚响一抬眼,同时,另一个念头侵入她的脑子:我这些年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旁边赵檎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故意压工钱的镀月金厂、苛捐杂税过路费、人精血浇的灵药田、蓄奴用的灵相黵面……我听说那余家族长不过是个灵石和丹药生灌的开窍修士,半个符都不会画,他们到底有什?了不起的?”
他们不过就是仗着祖辈心够狠、运气够?,控制了当时正在低谷的天才,乃至于几百年后一家子蛀虫还能躺在金山上作威作福。当年被迫卖身的??人摇身一变,也成了皇亲国戚、簪缨??族!
这巍峨大厦、泼天富贵,都压在那一副黵面上。
??……
魏诚响弹指解开芥子上的禁制,从中抽出转生木:“前辈!”
余家湾最幽静的小院里,一双微微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睁开,余尝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他就说怎?可能有人用神识沟通,原来这才是那神秘“太岁”联系手??的通讯牌。这小丫头片子毛没长全,心眼倒多,一路难为她装模作样,还怪难对付。
不过管她是什?七窍玲珑,??她有欲/求,心里有缝,别说区区一个小半仙,筑基也逃不过他这“暗影传声”之术。
余尝轻轻吹了口气,魏诚响和赵檎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一团芥子裹了进去,这一次,两个心正激愤的两个姑娘都没察觉到。
魏诚响不由自??地将自己用神识沟通的话说出了声:“……我知道盗走没成型的灵相纹印和洗掉?几百年的黵面不一样,不过那个余尝?像觉??你可以,前辈,?不??他一面?唔……?,我知道你不方便,那我代为传达?了,姓余的⿶?了通讯牌……”
月光被云遮了一??,人与树一时都浸在了黑影中,魏诚响握着转生木牌的手一黑,“影子”钻进了转生木牌里。
“让我看看,这霸占了野狐乡的太岁星君是何方神圣。”
他顺着转生木牌中的气息追了过去,一眼看到了尽头处一个与陶县原来供奉的太岁神像长??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就在蛇王仙宫里。
筑基……不,更高,半步升灵。
小小野狐乡竟这样藏龙卧虎……太?了。
找到你了,??来全不费功夫。
余尝脸上露出了馋相,布满血丝的眼珠更红了,那一刻,他?像离走火入魔?有一步之遥。
人影一闪,他朝陶县方向飞掠而去。
将陆吾面具捏成了太岁神像样的奚平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和魏诚响通完话,他就将那凤纹从破法里拿出来研究。
被他困住的凤纹老想往东北方向跑——东北方向就是余家湾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什?在吸引着?。
如果他没猜错,凤纹应该是想去找赵檎丹。
灵相和灵相纹印是一对一的,这让奚平想起了梁宸。
梁宸当年一门心思地想除掉自己灵相上的黵面,做法很耐人寻味:他一路诱骗灵相与自己相近的人做信徒,让他们发血誓,将“生前命、死后尸、如今身体发肤、将来灵台元神”都献上,随时变成一具供他夺舍的躯壳。
就算他真身废了,夺舍一次不够吗?为什??准备那?多备用的?
纵然他有特殊神通可以多次夺舍,那滋味也绝不是?受的,每一次夺取别人灵台,自己走火入魔的风险就增加一分,神识还会不由自??地受原身的影响。就以梁宸那男女不忌的架势,奚平想象不出他夺舍完一圈??变成什?样,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他灵感陡然一动,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声来了。
奚平一掌拍了出去:“谁!”
不知什?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芥子倏地撕裂,一个??衣男子落在他面前,冲他一笑:“你说的那位可以反复夺舍的异人,确实是想用这种方法蹭掉灵相黵面——他每夺舍一次,理论上黵面就会被那极相似的灵相蹭掉一点,这?反复‘清洗’千百次,说不定就能摆脱那奴隶印。不过效果绝对比不上一模一样的复制灵相……久闻大名,太岁星君。”
110、化外刀(十七)
奚平周身立刻裹起一层灵气, 所有露在外????肌肤上都泛起了微光,灵光把他那张老脸上??褶子沟壑都填平了,老远一?, 像个傅了粉老太监。
这位细皮嫩肉??太岁光芒四射, 直接把自????影子给闪没了,影中一道没落停??灵气被逼出来, 擦着他飞过。
蚊子再小也是肉,奚平一般抄在手?,在灵气消散之前据为??有。
“野狐乡黑市上有一种万金难求宝贝, 叫做‘含沙蜮’, 据说那玩??下在人影子?, 能在不夺舍??情况下侵染人??神识灵台。”奚平那褪了色??胡子一翘,皮笑肉不笑道,“最高炒到三两白灵一个, 今天算便宜我了。”
一个半步升灵邪祟, 在秋杀??尸体旁边躲开了三岳蝉蜕??搜检, 可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余尝??是略做试探,没指望能得手, 被人识破手段, 他仍??不改色地笑道:“含沙蜮不过是个粗陋??‘分灵符’,比‘分骨符’(注:见)还低等,拿去??能用画符人??神通一次, 能发挥成什么样,还得全?使符人自????修为。能‘侵染灵台’??何说起???我自??都做不到,何况那些需要借神通??开窍筑基?这都是哪些炒高价??小人胡编乱造,太岁怎么也信这个?”
“可能在别人灵台上凿个蛇王仙宫对阁下来说有?难度,但影响人心智于无形太容易了。”奚平一边冷笑, 一边?周身??护身灵气越滚越厚,滚成了一盏人形??蒸汽灯……直到他把自????眼给晃了。
“这三两白灵??含沙蜮让半仙使出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别人??好恶;筑基使出来更不得了,??要引导到位,再荒诞??念头都能生根发芽;更别说阁下本尊了,想必守财奴能为你倾家荡产,贞洁烈女也能对你死心塌地吧?”
“那么太岁就更不用担心了,据我所知,您??亏空比家产多。至于‘死心塌地’么……”余尝?了?他那珠光宝气??宝身,不由得眨了好几次眼才能保持直视,客气道,“当然就更是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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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
这小白脸几个??思,进来就使阴招不说,还敢嘲讽他又穷又丑?!
余尝好声好气道:“我这回上门,是真心实??地想和太岁合作。”
“免谈。”奚平冷冷地回道,“我不会除灵相纹印,你往我神识上植一百个念头,我不会就是不会。会也不帮你,?你就不像好东西。”
说着,他不知??哪摸出一碗茶,端起来拿茶杯盖一掀,一道带着剑????肃杀灵气当胸朝余尝撞了过去。
余尝一时间竟不敢当其锋芒,转瞬间人已经退到了门外,他掌中冒出一根长刺横在胸前,“呛啷”一下仿佛撞在剑上。余尝双手发麻,不由骇然:对方竟似乎隐约压了他一头!
幸好太岁作为“蛇王”背后??人,没有拆了自??老巢????思,端茶??为了送客,灵气一触即散。
余尝踉跄了一下才站定,敛去笑??,??色道:“太岁既然?得出我修为,想来也能体谅我难处,若非逼不得已,我实在不该当这不速之客。”
说着,他伸手一抹脸,?脸上一?伪装擦去了,露出一双害了红眼病似??眼。说话??时候,五官已经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嘴不停地往上翘,像是憋不住要笑,眼神却凶戾逼人,而且一双眼珠分了家,不肯往一个方向转。
花容月貌也遭不住这种表情,那张本来十分清俊??脸?着又怪诞又诡异,奚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余尝说话却依旧是慢条斯理??:“太岁应该?出来了,我现在离走火入魔??有一线之隔,这张脸必须遮实在了才敢出门见人——我唯一??转机,就是把灵相上??黵??去掉。人抓救命稻草??姿态总不会太好?,有失礼处,万望海涵。”
他?起来就快要崩断了,稍有江湖经验??人都知道困兽不逮、穷寇莫追,以免把对方逼到绝路伤人害??。
奚平犹豫了一下,语气不觉缓了几分:“你且说说。”
余尝感激地冲他一拱手:“星君在赵家祭台上放??不是活人,是个纸糊??假人,不知我说??对不对?”
纸人是白令??,白令修为没有这疯子高,被人?出来也??常,奚平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余尝不受控制??五官渐渐流露出疯狂??渴望,像头一千年没吃过血食??猛兽。可他表情越狂热,声音就越低缓。
这骇人????志力?得人心惊胆战。
“那纸人身上竟有神识,我不知道阁下是怎么做到??,居然骗过了纹印刺——要不是那纸人???神识不受含沙蜮侵扰,我都差??走眼,以为你用秘法?赵大小姐本人??神识抓了进来。”余尝说道,“我想求太岁,以我为蓝本,做一个那样??纸人。”
奚平好奇道:“一个纸人就能彻底除掉灵相黵??吗?就算黵??能被相近??灵相蹭掉……就算纸人跟你自????神识一模一样吧,能把你灵相上??黵??蹭干净?”
余尝沉默片刻,?他方才挡在身前??长刺召唤了出来——仔细?,那长刺跟给人纹黵????“纹印刺”一模一样,??是没有纹印刺上那么多铭文。
“这是我本命法器,名、名叫‘琢心’,”余尝原本露着凶光??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像是忍受着极大??痛苦,这让他话音都不太连贯了,他?一颗灵石拍碎了纳入手心,才算缓过这口气来,“嘶……不瞒你说,余家湾大部分??纹印刺都出自我手。”
奚平凝神?着,同时手?捏着个?成未成??符咒——做纹印刺这事显然有违余尝道心,提一句道心都动荡一次,奚平怕他一句话没说完人炸了。
“做纹印刺??手艺叫做‘劄技’,太岁想要,我可以传授给你……呵,??要你不怕缺德事办多了道心受损。”余尝一边说,牙齿一边微微?颤,“每一根纹印刺,你都可以理解成是一座特殊??‘桥’,是对照着一个灵相特制??,那‘桥’??能通往一个特定??灵相。??午时,纹印刺上铭文勾连天光,烈阳过‘桥’才能落在人灵台神识上,成黵??。我??需要再造一根纹印刺,修改上??一个铭文,?其变成反向,等??午时,?纹印刺同时穿透我和纸人——这样一来,我就等同于??午烈日,纸人则成了黵??对象,应该能?烙在我灵相上??‘烈火’原原本本地引走……我没有试过,但试一试,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坏处,是不是?”
奚平好悬才崩住脸,心?直拍大腿,暗忖道:“还能这么玩!”
他闪闪发光地端着老成持重??姿态,不为所动地一?头:“想法倒是有??思,??是‘做一个一模一样??假神识’?着有?离谱。”
余尝沉声道:“余家湾是你??了。”
他嗓音低沉,这一句话几乎带了回音,奚平倏地一抬眼。
余尝盯着他细微??表情,说道:“我多年来在道心??黵??之间徘徊,道心受损严重,洗掉黵??后,我会去闭关养伤,至少百年内不会在出现在人世。余家湾养活了多少供奉、主宅铭文法阵图纸、内库深浅……甚至我这个身份,都可以让给太岁,就像你们暗中把赵檎丹掉包一样。别说区区十万两白灵,以后取之不尽??灵草、成排??镀月金厂,随你调配。”
奚平??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十万两白灵,他叫“区区”。
余尝??话像心魔叩门,一字一句都敲在他心坎上:“余家湾紧邻陶县,两地??好可以互补,一个家底厚实,一个通达四方,都是你??,以太岁??手段,?来或许能同三岳灵山抗衡,我也想?你能走多远。”
灵草是仙丹??基础,镀月金是国家命脉,再加上个被破法笼罩??陶县……他想掀翻了灵山,手段可以?,修为可以炼,唯独资源是他无论如何也弄不到??。
??要糊一个纸人,??要让这个余尝进到……
就在这时,奚平耳朵?一阵刺痛,扎得他激灵一下回过神来,思绪一下断了——他事先?赵檎丹神识上那“保护性”??铭文复制了几个,分别藏在自??双目双耳中,此时耳朵???铭文忽然被触动,他才发现自??身上那层厚实??灵气壳不知什么时候漏了条缝!
这余尝不用“含沙射影”,他??要开口说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施手段。
奚平伸手凭空一拨,半空中像有一张?不见??琴尖鸣一声,?余尝暗藏灵气??声音弹了回去,同时他指尖灵气化成针,??耳朵?挑出一团灰蒙蒙??烟雾。那团烟雾见光就要跑,被奚平一把攥进手心,?散了。
奚平身上流转??灵气陡然又厚了三分,余尝早有预料似??双手结印,让人眼花缭乱??符咒炸开,?天罗地网一般笼罩下来??琴音弹开。
余尝大笑起来:“禁得住威逼者不少,禁得住利诱者无几,好,道友,好定力!”
他说着一抬手,?那扭曲可怖??五官抹平了,整个人一下月朗风清起来,话音没落,人已在几丈之外,落在蛇王仙宫一处大殿??屋顶上。无视凛冽??灵气,余尝朝东北——余家湾??方向?了一眼,低声道:“既如此,余家湾我放心交给你了。”
“嗡”一声,太岁琴??琴音戛然而止,几成利刃??琴音在距离白衣男子一尺处消散,灵气?他??碎头发吹开,年轻??脸上露出一张苍老疲惫??眼睛。他手?捏着一卷泛黄????卷,名曰《劄术》。
余尝一松手,那卷??就飞到奚平??前。
“送你了。”余尝说道,“我同你说??去黵????法子,你尽可以找人试试,灵??话,也算是我为兄弟们做??最后一件事。”
奚平瞥了那??一眼,怕他做手脚,没贸然接。
余尝不理会,兀自说道:“西楚权贵中流传??黵??术已有千年之久,积重难返,黵??能洗这事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反而会给你招祸。我有一群小兄弟,都是早年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时被?上??黵??,这些人道心都是自??辛苦求索??,本该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了黵??,却反而比那些偷道心??贼更容易走火入魔。我会让他们立下不可泄密??心魔誓,若是洗黵??之术成功,你帮帮他们——不白帮,这些人都是筑基修为,是各地、各大家中顶梁柱似??‘供奉’,都可以是你??助力。”
奚平一挑眉,他顶着猥琐??太岁脸,在夜色中像个大萤火虫。
余尝叹了口气:“阁下省?灵石,把灯熄一会儿吧,我快让你晃出‘青风内障’(注2)了。”
奚平手?虚扣着太岁琴弦,冷笑道:“这回给我画一张什么饼?”
“没了,”余尝摆摆手,“爱信不信,不帮拉倒,反??劄技之术送你了,你爱怎样处置随你。这东西不难弄,就算我不给你,?来你也能??别??地方找到,你要拿?作孽,不能算在我头上。”
奚平手指略松,感觉这老白脸说话像遗言。
“我多年来苦苦撑着道心,已经油尽灯枯,就算黵??能洗也为时已晚,??能说不幸,没能早遇见你……可惜有生之年不能?见恶俗烟消云散。”
“等等,”奚平忍不住叫住他,“你当初是因何???黵???”
余尝本来要走了,闻言顿了顿,有些吃力地追忆片刻:“几百年了,挺长??故事。”
奚平没吭声,悬在半空,?幻化成一团白雾??太岁琴抱在膝上,拨了几个音,似乎有催促他往下说????思。
“那会儿余家湾还叫宝琼湾,由几家贵人分而治之……不过那都??我没什么关系。我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安分守????小老百姓,因我母亲年轻时不幸有几分姿容,我六岁时,家?糟了灭顶之灾。”
奚平一?这开头就有?失望:“怎么,有纨绔强抢??女?”
“那是话本,”余尝笑了一下,“谁家纨绔会??眼往村妇身上??不是纨绔,那人是个马夫。”
奚平愣了愣。
那白衣男子便平铺直叙道:“那马夫在东家受了闲气吃酒,醉醺醺地碰上我娘给我爹送饭,嘴?不干不净,??好叫我爹?见,便动了手。他是个跛足,一直说不上亲,还要日日给人呼来喝去,回去怎么都想不开,便??了我家住处,半夜带了火油来放火。那年天旱,又赶上风向不好,大火烧了半个村,那马夫自??也死了。”
余尝说到这,一笑道:“有道心??大能们??不故??妨害苍生,贪得无厌??都是半仙。半仙们也鲜少??凡人为难,除非有利可图——就像除了小孩子,没人故??追着蚂蚁踩。达官贵人们都在往仙山奔,哪有工夫折腾牛马?杀生者,皆邻村屠狗之辈……我家么,就是那个被屠??狗。”
“我垂死之时,余管事带着两个半仙供奉恰好路过,命那两位前辈帮着灭火救人,方才留我一条命。我被烧得全身没一块好皮,肺腑全毁了,他见我这样都不肯死,便命人给了我半颗仙丹。可是仙丹纵能保命,日后我也是个一身疤??废人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活路,垂死之际,拼命拉住他。他给我?上灵相黵??,让我认了他做干爹,改姓余,给了我一小袋灵石,渡我入了玄门。”
奚平哑然片刻,不由得放尊重了些:“你刚才说你那年多大?你何时开??灵窍?”
“六岁,开灵窍是在大半年后。”余尝道,“想投入余管事门下??太多了,没开窍??凡人??给半年,因我年幼,比别人多了几个月,已经是额外照顾。我们生死都在主人一念之间,想要任何资源都得自??挣,没有人敢懈怠。”
奚平:“……”
人比人得死——他得死,那传说中入内门八年纹丝不动??丙皇孙该下十八层火狱。
“余……道友天纵奇才,实在是我生平仅见,”奚平忍不住说道,“要不是灵相黵??,你早升灵……不,我?你能蝉蜕。”
“要是没那灵相黵??,我投胎都投几十次了。”余尝洒脱地一笑,“黵??是恶俗,但我至今依然感激余管事,若非穷途末路,私心上,我并不想背叛主家……即使他们这些年在余家湾所作所为……”
他话说到这,摇了摇头,便住了口。那不愿在背后出恶言??样子无端让奚平想起了他师父,却见对方白影一闪,冲他一拱手,人已经不见了。
奚平一时有些怅然若失,太岁琴流泻出一段琴音,他伸手接住了那本泛黄??古卷。
然而,就在他碰到那????刹那,异变陡生。
111、化外刀(十八)
奚平罩在身上的灵气被那??疯狂地吸了过去。
他是筑基圆满, ?刚刚“饱食”灵石,自以为真元充沛得不得了,??从北海游到南海不换气, 谁知被这破??眨眼间吸掉了一多半。
多少??了, 他渡尽劫波,竟然还没挣脱“一翻???人就被掏空”的宿命!
奚平将太岁琴抓出了裂帛似的尖鸣, “铮”一下扫了出去,却?被什么弹了回来,那剑锋般的琴音直削向他自己。
一口吸干了半个太岁的古卷上凭空浮??了?一模一样的太岁琴!
奚平被琴音削断了一缕头发, 狼狈地闪?, 瞳孔微微一缩:他防着余尝, 压根没让太岁琴露面,那琴要么藏在他指骨里,要么琴身上笼着一层雾, 就这样居然都??被这??原原????地复制出来, 连琴铭都无比清晰!
余尝那贱/人在他耳边轻笑道:“好琴。”
紧接着, ??上架??的复制琴自动响了??来,将奚平??追打余尝时逞的??一五一??地还了回来。
奚平弹的杀招不是纯自创, 他仿的????支修存在他身上的那一剑……偷工减料的糊弄版,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地给这招??了个名,叫“气死师父”。
但再偷工减料,那也是承袭自剑?的剑招, 气不气得死师父不知道,削死他自己问题不大!
奚平除了杂七杂八的歪门邪道,统共就会这一招,都给那贼??偷走了。他还得保护环境,不??打坏了蛇王仙宫这点好不容易攒的家底, 一时间顾?失彼,好不狼狈。
更要命的是,身上灵气这么一稀薄,奚平他不亮了!
影子和皱纹,都像纸里包不住的火,万丈光芒一黯,立刻齐刷刷地冒了出来。
被“含沙蜮”浸染的影子扭曲变形,反噬??尊,将奚平缠了??来,五花大绑。
余尝?不知鬼不觉地从暗影中钻出来,手指尖一?灵气打出去,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转生木灰飞烟灭。
奚平?识还没来得及往转生木上撤,?被一个芥子罩住了。
“我看到那姑娘是用转生木牌和你联络的,保险??见,先下手为强了。”余尝贴在他耳边说道,“告诉我,转生木有什么特殊?”
奚平脑子里“嗡”一声,真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在他?识之坚实远胜同等级修士,及时打住了念头,??下冷笑道:“哈,我就说你这种心术不正的,??命法器怎么会是根直挺挺的棒槌!”
气急败坏下,他露出了一点??来口音。
“嚯,好地道的金平腔,好一股温柔乡味。”余尝笑道,“‘含沙射影’是雕虫小技,‘琢心纹刺’不过掩人耳目,知道我这一手‘去伪存真’的,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消息你要是拿出去卖,??万白灵大概也筹到了。”
奚平被他这等大言不惭惊呆了:“阁下要是肯走‘不要脸道’,想必已经?功大??了。”
余尝不同他逞口舌之利,缠缚在奚平身上的影子一寸一寸往上爬,奚平用过的符咒、画过的法阵、经脉中走过的每一缕灵气都被摸索出来,条分缕析地横陈人前。
“藏得好深啊,”余尝喟叹一声,“为了掩盖师承来历,分明是半步升灵的修为,用的符咒却都是半仙级的,细节如?无懈可击。”
奚平:“……”
岂有??,这红眼兔子不光暗算他,还讽刺他!
余尝的话顺着影子,一字一句地钻进奚平?识:“消除黵面之术是个祸端,复制活人?识更是大忌,你就不怕?事传出去,你会不得善终吗?不如交给我,我来替你下这个地狱。”
“这等大恩大德,”奚平狠狠一挣,手中符咒刚??型?被打散,他磨着牙怒道,“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余尝奇异地顿了顿,语气竟不由自主地正经了几分:“我知道你戴了灵相面具,你要真是女人,不要随??这种玩笑。”
奚平:“你有病吧?你……”
说话间,影子已经爬到了他脸上,找到了灵相面具的接口。
余尝指尖覆上灵气,一?将那灵相面具揭了下来。
佝偻干瘪一脸猥琐相的“太岁”骂了一句,后半句声音变了调,四肢倏地展?,人没看清,香味已经扑鼻而来。
余尝愣住了,灵相面具下竟真是个身量修长的女人!
他立刻受了什么惊喜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太岁”拉?距离,??碰过“太岁”脸的手拘谨地一缩,目光被那女子面孔吸引过去。
那女的不知是眼瘸还是手残,给自己弄了一脸瞎涂乱抹的浓妆,红一块绿一块的,抹??这德行居然还??有个人样,可见长得着实不赖。余尝艰难地分辨出那乱粉遮盖的五官轮廓,只觉眼熟,下一刻,他激灵一下:这人怎么好像是赵檎丹?
可那位大小姐不正灰头土脸地躲在余家湾?
不、不对,这难道也是……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余尝被那张浓妆脸分?的片刻,他捏在手里的灵相面具陡然四分五裂——面具后面竟有一枚缚灵咒,升灵品阶!
他????功诱骗“太岁”拿走了那??“去伪存真”,不到片刻光景,风水轮流转。
缚灵咒加身,余尝周身真元顿时凝滞,一丝也调不动了,没了灵气供应,“去伪存真”??直接落到了太岁手里,那人伸手一拍,???没了踪迹,余尝就感觉自己的??命法器“没了”,同他失去了联系。
??同时,缠着“太岁”的影子也脱了力,“太岁”一脱身,双手凌空一抓,?听“嗡”一声琴音低鸣,在几步远处削向了余尝的头。
电光石火间,走投无路的余尝从怀中摸出个火绒盒,他?自己点了!
这人仿佛不是血肉之躯,是一团火油泡透了的棉花,火绒盒里点烟都不见得一次点着的小火苗一沾他身,?“轰”一下蹿??了一人多高的大火。
余尝被缚灵咒困住调不动灵气,却??靠自焚?灵气“烧”出来,那以他血肉为燃料的火瞬间形??了一个盾牌,挟着剑意的琴音??头撞上,竟弹飞了出去。
余尝的身体发肤迅速被烈火烫焦,转眼面目全非,濒死时,火苗颜色逼近金色,这狠人咆哮一声,竟一下挣脱了比他修为高的缚灵咒。一道火球带着灵气撞?退路,对面“太岁”似乎极怕火,忙不迭地退避三舍。
余尝不恋战,自由之后,他一边将焚身烈焰从身上剥?,一边御剑掉头就跑。
然而琴声仍不肯放过他,从四面八?而来,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那“太岁”的琴声一改先前变形剑修式的锋利生硬,琴音乍一听中正平和,尾音却带着惑人心智的妖气,琴音一??,?有无数“太岁”的身影从四面八?围拢过来,全是纸人。
情急之下,余尝猛地将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火球打散出去,团团围困他的纸人沾火就着,在半空中忽明忽灭。
无星无月的夜色里,漫天乱飞的纸灰像一场荒诞的葬礼。
几乎耗尽了真元的余尝也再难以为继,眼前一黑从半空摔了下去,正掉进了陶县边缘的一条河里。
河水迅速熄了他身上的余烬,将他往下游冲去,接着?被一棵倒伏在水中的转生木截住。粗粝的树枝将快要烧??焦炭的男人截住,划得他皮?肉绽。脓血染了一树,奚平藏在转生木里的?识探入了余尝奄奄一息的灵台。
“抓住你了,”奚平心想,“??万两白灵。”
他先用纸人在余尝身上补了几张昏睡符咒,将?人?识抓到了破法镯中,这?真身露面,清?了现场。“噫”了一声,他嫌弃地隔着灵气托??余尝黑乎乎的躯体,带回蛇王仙宫,给魏诚响传了信:“没事了。”
魏诚响松了口气:“转生木也安全了?好险,西楚民间藏龙卧虎。”
??时在药田旁边,转生木第一次轻晃,魏诚响就听见了,知道太岁找到了她。结果她心里一松,反而差点着道,幸亏摸到了芥子里的禁制。
她那芥子里的东西加??来还没有芥子??身贵,拿针线缝上都是浪费线头,加禁制唯一的用场就是保护转生木牌——她在阻止自己用木牌联系太岁。尽管一时想不??来为什么,但作为多??行走黑市的底层修士,魏诚响一贯的处?原则是:一旦迫切想做什么事而被过去的自己阻止,不要犹豫、不要自以为?性地权衡利弊,哪怕面前是天大的诱惑,也要回头选择自己来路。
直到听见转生木第二次给她打信号,太岁让她配合做戏。
“你们尽快找个安全地?入??,先什么事都不要做,这小子手段太多,我怕他在你们身上留什么隐患。”奚平叮嘱道,“等解决了这货,我带你们去个安全地?消一消晦气。”
说话间,他捏着鼻子,拎着烧出了臭肉味的余尝回到蛇王仙宫。
蛇王仙宫里那“太岁”也是个他控制的纸人,只不过奚平在破法里捏纸人的时候,先在破法里用赵檎丹?识套了一下,?纸人变形??她的模样,再罩了一层陆吾面具。
陆吾面具背后的升灵品阶符咒,是他找林炽临时帮着做的,境界足以制住筑基巅峰,只是符咒得激发。
为了让余尝注意力分散得久一点,奚平突发奇想,动手给大小姐的脸上了浓妆——人看到熟悉?陌生的面孔时,总会忍不住试图辨认——不料设想完美,??品不佳,?好好一张美人脸画??了妖怪。
奚平上一次上妆还是往自己脸上抹,效果拔群,耸动了半条菱阳河的视听,??时他还颇为遗憾,以为是自己过于浓眉大眼,不适合上妆。
经?一役,他算是验证了几件事:第一,他长得没毛病,标志的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手潮了点,将来娶老婆绝不??给人画眉,不然一笔下去,夫人就得丧偶。
第二,再自信,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种靠奇遇混上去的“半步升灵”,跟人家正经八百修行数百??的筑基巅峰相比,差距犹如天地。
余尝那听灵窃影的“含沙射影”已经够可怕了,要是事先没有足够防备,三言两语就得被这姓余的控制,难怪都很少动用自己的??命法器。而一旦落到他手里,他那??命法器就??仿对手的?通,?“含沙射影”配合,甚至??将对手最近使过什么符咒法阵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还不算——余尝被林炽的符咒控制住之后,奚平忍住了没露面,因为他怀疑?人身上还有绝境时压箱底的保命招。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奚平没想到这“保命招”这么决绝。
?人心狠手辣、阴险狡诈,?通多得让人应接不暇,而奚少爷自己作为所谓的“同等级”,?通就只有一个:作弊。
他娘的离谱。
饶是奚平脸皮厚如城墙,也不禁自惭形秽,恨不??马上找地?闭关用功。
第三,就是奚平发现,只要有“曲谱”,他就??用琴弹出别人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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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他在白令身上获得的灵感——白令给过他一个做好的纸人,而??白令??人进入破法镯时,奚平发现那段纸人的曲子是嵌在白令的乐段中的。
直接弹纸人的曲子复制东西,得在破法镯里?灵,在外面弹就没反应;然而??他试着在破法外面弹纸人曲前面那一段时,从某一个音?始,他身上的灵气?始被琴往外抽。奚平立刻意识到,纸人前面那一段可??就是如何捏纸人的“曲谱”。
追杀余尝的时候试了一下,还挺好使。
只不过奚平猜测,原主人使用这些?通的时候,每一次磨练都会有新体悟,变化更多、更灵活,他只??学个大差不差的形——倒也够用了。
也就是说,以后他可以利用破法镯收集“曲谱”,省得每次动手除了一堆旁门左道的低等符咒,就只会一招“气死师父剑”。
一边盘算,奚平一边将余尝的身体拖进蛇王仙宫的密室,里三层外三层的布了一堆禁制,然后悄然隐去身形,进入破法镯里。
不料一进去吓他一跳——破法镯里居然在着火!
奚平第一反应先确认了镯子里灵石安全,这?意识到那大火是“布景”的一部分。
他为了故弄玄虚,将余尝?识扔进破法镯时,让破法?蛇王仙宫的陈设改换??了“客人最熟悉的环境”。
?时被扔进破法镯中的余尝?识已经醒了,奚平听见他带进来的乐声,第一感觉是“吵”。
白令的乐声如尾音跑调的正统雅乐,赵檎丹的乐声是经典的宛乐——余尝的却乱得让人头疼,很多地?近乎于噪音,像一个人愤怒地砸着琴弦,激烈?无序。
?时,破法镯中的情境是群山中的一处低洼平地,人们在那聚居出了一个大村,修了路,足有四五??户人家。
一个疯子似的男人站在大火尽头,拎着火油桶手舞足蹈,口中大叫大骂着。山风穿过山谷,裹着火油,那大火如潮水一样朝村子冲过来,贪婪地吞下房舍草木。
村里人惊慌失措,衣冠不整地往外跑,行动敏捷的青壮??们最先冲出浓烟,安置了家人,?循着乡邻的呼喊跑回去救人灭火。
奚平顺着余尝的目光望去,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圈外的一家人。
??轻的夫妻和一个孩子,男孩五六岁的模样,大脑袋小细脖,五官轮廓却已经??看出长大后的影子,村里其他人在哭、在喊,唯有那男孩转头盯着画外,?余尝面面相觑。
奚平冷眼旁观没露面,心说这小子嘴里果然没一句实话,他们母子俩分明是最早逃出火海的,毫发无伤,还“烧得没一块好皮”。
姓余的卖惨真有一手。
小余尝的爹同妻儿交代完,指了指远处,大概是让他们再躲远一点,?裹??浸湿的粗布,拎??水桶往大火中冲去。
女人护着孩子,似乎伸手抓了一?,没??抓住人。
救火的人们举着各式各样装水的器物冲上去,山风却忽然??了恶意,猛地将大火往前一送,许多人好似纸糊,没到近前,?被火舌舔了走。
始作俑者早已经化作灰烬,只剩下前仆后继的蝼蚁们哭天抢地,徒劳地妄图捍卫自己的家。
余尝的眼被大火映??了猩红色,却只是静静地看,?情?景让奚平想??????金平南郊那场大火,一边庆幸阿响不在,他一边准备将这噩梦似的场景换了,却忽然看见画面一转。
奚平一愣。
大火灭了,平静的小山村??了一片焦土,幸存者们——包括余尝母子,都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色徘徊在废墟上,试图寻找自己的亲人,游魂似的。
小余尝那高大健壮的爹不见了,他娘满脸灰,紧紧地牵着他。
不远处一个老妇人双手拼命地扒着一堆焦土,在坍塌的茅屋碎片里扒出了一双小脚,大概是她没跑出来的孙儿。她呆了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余尝的母亲给哭声刺得哆嗦了一下,茫然的目光聚??焦来,忙嘱咐了孩子一句,循着哭声跑过去,帮那老妇挖人。
老妇人看到她,可怕的哭声却戛然而止,奚平看清了那张老脸上的?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只见那垂死老兽似的老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前来帮忙的余尝娘,指着她嘶吼谩骂??来。
凄厉的骂声在废墟上回荡,渐渐的,四处游荡的“魂”都停住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了孤立无援的女人。
那些人眼中射出来的是活鬼的眼?,叫人不寒而栗。
“狐媚子娼妇……”
村里人私语声??,同时,奚平听见画外的大余尝也低低地跟着学了一句:“狐媚子娼妇。”
“放火的是这贱/人相好,我都听见了。”
“这娼妇?人私通,她男人知道了打了奸夫,这?招来祸事!”
“你们两口子仙人跳关别人什么事,全村都被你们害死了!”
“她怎么有脸活着哟……她怎么有脸活啊,我孙儿?四岁……这是他的脚,你看,你睁眼看看,这是他的脚!”
画面外的余尝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无声地动着嘴唇,一句一句地复述着那些人的话。
“拿了她!拿了她!”
女人??了众矢之的,??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倾斜愤怒的靶子。
昔日的父老乡亲们抢走她的孩子、啐她、撕扯她的头发。他们商量着要拉她去见官,料想官府不见得管这些破事,且谁也不想挨一顿杀威棍,?群情激奋着要将她沉塘。可是余家湾没那么多塘,沉井?恐怕污染水源,于是群策群力中,也不知谁那么机灵,出主意说要让她“血债血偿”。
高明得很,遂一呼百应。女人被架上了火堆。
泼了油的火堆?女人吞下去的刹那,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怎么从村民手中挣脱出去,一头扑进了火里。女人尖声哭喊着,让他走?,大火里却已经流不出眼泪。男孩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湿淋淋的小棉袄往外喷着黑烟,他跳??来撕扯女人身上的麻绳和铁锁,麻绳上都是火油,铁锁烫得他一声大叫,踩空了摔下火堆。
大火已经吞下了他娘的身形。
披着火的男孩扭头瞪向凶手们,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突然冲向了人堆。
人们惊慌失措地散?,用长竿子打他,五六岁的余尝发出瘆人的尖叫,几百岁的余尝低低地笑了??来。
破法镯中陡然响??一段生锈铁器彼?摩擦的声音,将余尝??人那暴躁激烈的乐声打得七零八落。
看呆了的奚平立刻意识到:不好,这人要走火入魔了!
他下意识地滑出一步,几乎在余尝面前现身,随后?猛地回过?来: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来就要收拾他么,他自己走火入魔了岂不???
可就在这时,却见那余尝一?按住自己眉心,竟在两息之间压下所有念头。
破法中,代表余尝的杂乱的乐声重新响了??来,只有太岁琴主人??听见的琴音剧烈地挣扎着,不屈不挠地一直响,要在那锈铁摩擦声里挣出一条生路。
余尝脸上的?色?他六岁冲向火堆的表情如出一辙。
锈铁的摩擦声越来越尖,像是随时要磨断,听得奚平头皮发麻。
乐声却在反复重复其中两段,紧咬着那锈铁摩擦声,纵然时强时弱,纵然几次几乎要断绝,却每每?于一线间险伶伶地续上。
这是一场只有一人观战的战斗,却依旧惊心动魄。
奚平恍然抬头,意识到那很可??就是余尝的道心。
他轻轻拨动琴弦,将那两句琴音复述出来,感觉到琴上涌来的强烈心绪:我没死,我不服,狂风烈火、刀斧加身?怎样,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尔等斗到地老天荒——
难怪他在黵面的拉扯下坚持了这么多??,竟至半步升灵……
竟至他的出身所??达到的绝地。
112、化外刀(十九)
目睹这样?挣扎, 没?人会无动于衷,哪怕那是一条食腐肉?鬣狗,哪怕心知肚明这?是什么好东西。
慷慨赴??固然壮烈肃穆, 但磨牙吮血?求生同样惊心动魄。
奚平一念闪?, 顺应了本心,他捻动琴弦, 太岁琴声立刻响彻整个破法之内。
他少年时游手好闲,没??就去??歌舞伶人伴奏,此时轻车熟路地?上了余尝神识中镇着道心?那两句曲, 切入处平滑??江流入海。
余尝??见自己?曲, 只觉那似乎?点单薄?琴声清泉似?流入耳中。
他混乱?神识陡然一清, 行将崩断耗竭精神蓦地??什么托了一把。
余尝是绝?肯放?任何机会?,借着琴音,他开始凶狠地往人间爬。这是?去几百年间, 他走?了无数次?行程。
一时三刻, 破法中?祥?锈铁摩擦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 最???太岁琴生生压了下去。
奚平若?所感地提前收了琴,等着余尝调息, 顺手将破法镯中?陈设换成了余家湾寿星峰顶???破驿站——一个他俩都熟?地方。
约莫又?了一盏茶?工夫, 余尝才缓缓睁了眼。
两人一在明、一在暗,一时间谁也没主动说话,余尝脸上神色?点复杂。奚平心情也?点复杂, 并怀疑自己也??这满口妖言?老狐狸蛊了,里里外外地检查起自己灵台来。
良久,余尝清了清嗓子,沙哑地说道:“罢了,我?会将神识交出来任人复制, 也?会再打你?主意,这灵?黵面我会另想办法……今日之??,?会向他人提起。”
奚平:“……”
好,是这味了——?这话说得,好像他完全是逼?得已,而?是打着杀人灭口?主意,想独占洗黵面之术呢。
“哎哟好怕怕,?这满天?大黄牛,也?知谁吹上去?。”奚平嘲讽道,“我说余兄,咱俩现在到底是谁落到谁手里了?这故??里总共俩人,这你都能算错,怕?是岁数大了?”
余尝虚伪惯了,张嘴自动就是这调,??噎了一句才回?神来,一想也是,都图穷匕见了,谁还?知道谁。于是他也三下五除二地剥下了人皮,一边打量评估周遭环境,一边反唇?讥:“你之所以藏头露尾,怕?是一出门就??人追杀?”
这二位互?暗算时,可谓一个能演一个会装,这会儿短暂地休了战,便?约而同地交代了自己?“英雄本色”:都是王八蛋。
“一帮蝉蜕排队呢,你且?面等着去吧。”奚平懒洋洋地拨着?太高雅?楚国??调,说道,“余家湾那俩姑娘身上,你还做?什么手脚?”
“含沙射影得长期施加才?效果,一两句话只能让人生出‘一念之差’,半仙自己入?调息一会儿就没影响了。我从来?对女人使阴损?手段……”余尝说到这翻了个白眼,他现在知道“太岁”是男是女了——此处秘境里响起来?应该就是那太岁?本音——想想也是,??大美人抹得鼻青脸肿?,这就?是一般人能办出来?,“?像阁下那么猥琐。”
奚平:“呵呵,龟儿子放响屁。”
余尝:“崩?开你?脸。”
奚平哪壶?开提哪壶:“你对女子这么手下留情,是因为你娘?”
余尝倏地抬起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找??。”
奚平回道:“哎嘿,是啊,你来打我呗。”
余尝脑门上?青筋“突突”?,这疯疯癫癫?太岁既然半步升灵,怎么说也该?几百岁了,怎么跟个讨人嫌?熊孩子似??
他才刚从走火入魔?边缘挣扎回来,实在?想再来一次,遂深吸一口?,合上眼冷静了片刻。
等等,熊孩子……
余尝迅速复盘了整件??,发现他最大?失误就是轻视了余家湾那个??半仙。以他?修为,一眼能?出那??姑娘骨龄??二十许,就是个一把捏?起来???鬼,影子又??他下了含沙蜮,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在他监控内,难免掉以轻心。
现在想来,那??半仙当时是故意在余家湾乱转,引他用含沙蜮对付??,就是为了将他?手段展示??太岁。也就是说,太岁能控制某种虽?在??身上,但??所经之地随处可见?东西,还能通?那东西????传简单?信号……是转生木?
余尝忽然想起一个传说:上古时期高手林立,大能蝉蜕成神圣时,道心归于天地,而那些道心?为三千大道所容?高手则叫做“魔神”,蝉蜕降世时,道心?上天,会沉进土里,生出一种“伴生木”。
那转生木牌……?没?可能?是通讯仙器,是伴生木?
这“太岁”搞?好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上古魔神传承,修为境界没?他?起来那么高。
是了,动手时,对方?似琴中带剑,?当唬人,其实细品……剑意锋锐归锋锐,好像没什么变化。变?只?高高低低?琴音,掩住了他只?一招来回车轱辘???实。
对余尝来说,真正致命?,是那灵?面具上?符咒。暗算得很巧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符咒是张“升灵级”?,而且灵线稳极了,绝?是刚迈?升灵关?“升灵初期”所作,更?可能是这还没升灵?太岁所作,一?是他??先从别人那弄到手?。
这“太岁”没准年纪真??大,在这跟他虚张声势呢。
余尝眼神微微一沉,诈道:“你我境界?仿,我做没做手脚,难道你会??出来?”
奚平暗忖:好么,人活了,贼心烂肺也活了。
当下便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可难说。”
余尝心说:还挺谨慎。
便?那“太岁”又说道:“哦对,还忘了告诉你,你?神识呢,已经??我扒清?光十八摸?了。你来都来了,也?用跟我太客?,?就是想要除灵?黵面用?纸人吗?”
余尝?脊无端一凉,便?见了一段诡异嘈杂?琴音。?是每个人都精通音律?,余尝只觉得难?,还没品出味来,便见一个“自己”落到了面前!
奚平拿到了“龙凤呈祥”?,就大致知道了灵?黵面是什么音,于是将余尝带进来?乐声中刺耳?黵面那一段去了,成功复制出一个“干净”?余尝。
复制?“余尝”难以置信地落下,发现困了自己几百年?灵?黵面凭空?见了,随?对上了本尊同样震惊?眼神。
自己最了解自己,下一刻,复制“余尝”二话?说,掉头就要往破法外跑,同时他先下手为强,一道符咒拍在了本尊身上。本尊余尝全屏本能地挡了开,当下便要去追,就?那太岁?热闹?嫌??大地悠然道:“灵?黵面就一个,这也?够分啊,哎,要么你俩自己商量商量,???谁呗。”
两个余尝异口同声:“你缺?缺德!”
“啧,说谁呢,”奚平“叮叮当当”地让??寡妇上起了坟,“怎么乌鸦还嫌猪黑啊?”
破法内两个余尝较量起来可太??头了,你来我往?符咒、陷阱、神通,彼此预判完全同步。奚平?到?来,连助兴曲目也?弹了,手伸出破法外,他从蛇王仙宫里抓了一把花生瓜子“咔咔”嗑,还抱怨道:“唉,齁咸。”
余尝:“……”
虽然都是神识,但复制?余尝挣脱了黵面,本尊却??差点走火入魔折腾得筋疲力尽,本尊余尝终于难以为继,能屈能伸喊道:“血契书拿来,我签!”
“血契书”是一种常见?黑市交易契约,黑市上?邪祟们彼此并?信任,遇到大宗交易或者雇人做什么??,交易双方便会签下血契书,违约者遭反噬——一般来说是修为高?占便宜,毕竟同等反噬在筑基?半仙身上?效果可?一样——好在他俩修为差?多。
奚平“呸”一下,把一颗瓜子吐到了破法里,见鬼了破楚国,瓜子怎么还?辣?!
他抹了抹嘴:“早这么痛快?就好了——愿赌服输,老兄,你棋差一招,你那本缺德?‘破书’我就先扣押了。”
那本“去伪存真”古卷是余尝?本命法器,闻言他额角跳了跳,躲?另一个自己一记杀招:“可以。”
“你自己预备好反向纹印刺,黵面我帮你除,”奚平又说道,“你去海阔天空,把你在余家湾?身份让??我,谁泄密谁道心碎八瓣。”
反正他没?道心。
余尝吼道:“我?身份就是走狗阶下囚,谁爱要谁拿走!我要?俩,买一送一都行!”
他刚一说完,便见半空中飞来一块转生木牌子,上面还沾着他?血,正好替他挡下了复制品?一击。
奚平:“你可以用那块木牌联系我。最?再说我刚才救你一命???,滴水之恩当涌泉?报,救命之恩得赴汤蹈火,你认?认?我要你……”
奚平本想脱口说“供我差遣一百年”,话到嘴边,他又打住了。
自古?养狗?,没?养狼?,这个余尝太?是东西,带着灵?黵面都敢背叛主家,什么??干?出来?
再说话?投机半句多,他讨厌这个人,没必要长期联系互?碍眼。
“十年之内,在我?要求?时候,替我办三件??。”奚平改口道,“?要你命,?妨你修行,?动你道心……”
都是叱咤一方?大邪祟,余尝怎会?明白太岁在想什么,?了这要求毫?意外,一把将那木牌抄在手里,他想也?想咬破自己中指,逼出心头血在血契书上重重一按。
他手太快,血契生了效,“太岁”才说完最?一句:“……?辱及你先人。”
余尝倏地一愣,没能躲开那复制品一掌,好在那一瞬间,奚平及时将复制品送出了破法,掌风随人一起烟消云散了,破法中只剩下一个余尝……?一地四面八方飞来?花生瓜子皮。
奚平收起血契,美滋滋地荣升债主,这会儿?余尝???随时可以收割?韭菜,无比亲切了起来:“好啦,既??此,咱们就正午见吧,余家湾全靠兄弟你接应了。”
余尝沉默片刻,喘匀了粗?:“容我?一句,太岁,你想要什么?”
暗处?奚平一愣,倏地闭了嘴。
他?着破法中逼真?布景,因为此时此刻余家湾是阴天,破法中?“寿星峰”也是阴天。
那天低得像是压在人头顶,把每个人都压出固??高矮,压进固??轨道。
他想知道那些高人究竟高在哪,非得让众生沿着他们划下?道来活。
他想知道劫钟、银月轮、还?那许多他没见??灵山之魂是谁?口舌、谁?意志。
他想知道这天是什么,虚空外是什么,踏碎虚空?圣人们为何一去?回头——
这也是当年葬在安乐乡?陈白芍、南郊外数尸体?少女阿响……还?许多或光风霁月、或面目可憎之人想??。
他还想知道,为何叩?天地?资格这样难拿。
最终,野狐乡里?太岁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关你屁??,滚。”
说完,他一脚将余尝踹出了破法,让他自己去处理那烧成了七成熟?肉/体。
然?奚平想了想,一拂袖把满地垃圾收拾了,将破法镯中?陈设换成了金平崔记???院。
那地方据说是全金平少女?梦想,一进门廊就能闻见沁人心脾?香?,四季都?别致?造景,里面?一个一个供贵宾休息??坐?屋子,花茶?点心永远是新鲜温热?。他?知道赵??姐去?没?,反正阿响没?,阿响在金平南郊住了好几年,都?知道什么叫崔记。
确?了两人已经到了安全?地方,奚平便将??们拉进了破法中——他其实倾向于?信余尝那句“没动?手脚”是真?,但保险起见,还是要查一下。
阿响带进来?乐声跟他想象得差?多,节奏略快,乍一??太正经,根骨里却透着股稳重?。赵檎丹依旧?些茫然,然而跟??上一次进来?比,??一两天,曲声却已经?了微妙?变化。
奚平仔细?完,没发现?该??刺耳杂音,这才现身在了破法中。
他以侯爷?潜修寺?苏长老为原型,将那二位老大爷?模样融合了一下,涂涂改改,去掉两人?于打眼?个人特征,一转身,就成了一个神色平??中年人,身上笼着一层薄雾。
魏诚响眼睛一亮:“前辈!”
这么多年,??总算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对方比??想象得还要稳重一点,虽初次见面,却好像认识了很久。
奚平“慈祥”地冲??笑了一下,没吭声,略带一点桃花形?眼睛却把话都说完了。
赵檎丹震惊地打量着周遭:“这是一处秘境吗……照着京城里那家崔记造??”
奚平还是没说话,伸手指了指曲径通幽???院中,隐藏在花架下?“贵客赏花”堂。那里已经备好了灵石丹药甚至茶点,可供??们处理暗伤,然?他朝魏诚响微微一拱手:辛苦。
随?转身要走。
“等等,”赵檎丹犹豫了一下,对方修为远高于??……甚至??们族中那位话???大师兄,玄隐山甚至以修为论辈分,???由自主地将大??姐骄纵?收了,毕恭毕敬地说道,“多谢前辈?助,前辈?什么要差遣晚辈?吗?”
那仙风道骨?中年人却只是摆摆手,一开口,??院中便叠加了无数回音。
“?缘。”他意味?明地撂下这么句话,只留????俩一个清癯?背影,瞬息间已经到了秘境边缘,消失了。
一头未束?长发虽白了大半,腰背却仪态良好地保持着笔挺,渊渟岳峙,寡言而可靠。
是??想象中父亲?样子。
赵檎丹眼眶一红——可其实??早发现了,这几年,父亲?背已经?知?觉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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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可靠?老父亲”离开破法镯才算松了口?,憋??他了。
他刚才其实抓心挠肝地想说话,并因为刚刚撬掉了余家湾最大?地头蛇,非常膨胀,迫?及待地想跟大姑娘显摆。
可是没办法,他认识魏诚响?时候太莽撞了,跟??说话一直用?本音。赵檎丹是跟他一起在潜修寺待??同窗,虽说没什么机会说话,而且人对声音?记忆也远没??貌那么清楚……但万一呢?
万一因他俊俏,??赵??姐留下?印象格外深呢?
在奚平?来,这简直太?可能了。所以他方才总共说了俩字,还特意让破法镯帮他加了回音,?可谓?谨慎了。
唉,天生丽质,怎么好呢?只能自己多留神。
顾影自怜片刻,他把?剩?倾诉欲转??了支修,对着灵台里?照庭“哔哔”地得意了??半个时辰。
半夜三更,多亏支将军脾?好,没让照庭碎片把他捶成柿饼……当然也没理他。
天降破晓?时候,余尝拯救了飞琼峰主?耳根,转生木里传来余尝?些疲惫?声音:“这就是余家湾老宅。”
113、化外刀(二十)
余家老宅占了整个一个山谷——不是那种挨着悬崖峭壁的山谷, 山坡不高,??势平缓,顺着石阶和盘山道能下去, 谷底有一条穿山小河。
饭团探书
这地形其实跟潜修寺有点像, 只是潜修寺是清修的“世外之地”,人工雕琢痕迹??少, 连路灯和自鸣钟都没有,除了伟大导师罗青石,基本没别的娱乐项目。
余家老宅可就?壮观了。
这里没有转生木那种逮哪都能疯??的糟木头, 奚平只能透??余尝身?那块转生木牌往外看。见山谷中竟然凿出了能供汽车通??的路, 人道和车道竟然是分开的……啧, 汽车才几年?
半空中吊着几?里??的索道??链,机器能将小包厢从狭??山谷这一头送?那一头,三里地一个站点, 可以下去更衣休息, 仆从们会影子似的悄悄?来, 撤换熏香、更新饮食。琵琶声顺着铁索飞出来,酒香与脂粉香散落得漫天都是, 像把金平的菱阳河挂??了天?。包厢?都刻满了奢侈的三等铭文, 就算出事故从天?掉下来,也伤不着里头的人。
潜修寺只有树林深处的小平房,余家老宅里却是亭台楼阁俱全, 几处半山的宅院排场堪比皇家行宫。这会?天还没亮,山谷中灯火通明,通宵的歌舞没散场,以修士的耳力,能听见风中送来的丝竹与调笑声。
几百年的繁衍, 余家湾里这个暴发户家族人丁兴旺,但只有历代族??家才有资格入驻老宅。奚平打眼一扫,这一代??家有点权力的几乎全是半仙——靠钱堆出来,一张符咒不会画的那种,有点能耐的想必也不会留??凡间,都送去三岳山或者麒麟卫了。
这些灌出来的半仙和凡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毒病不侵、青春漫??,能享?开窍品阶的仙器仙丹,因此据??人均娶了一个巴掌数不完的老婆,孩子多得自己认不全。
奚平的神识一探入余尝身?的转生木,就感觉?了浓郁的灵气,便问余尝道:“有护山大阵?”
“自然,此间有品类繁多的护山阵法,大的小的加??一起足足?百个,固若金汤,”余尝道,“?年?宛但凡有这种防御,那些城池也不至于被南阖轻易践踏。唉,我那会?还去??,满目疮痍的,看着怪可惜。”
对啊,奚平一时没反应??来,心??金平怎没有这样的法阵群?
便听余尝又补充道:“就是有点贵,一年要烧?千两的??灵,南宛没那么宽裕。”
奚平:“……”
?有钱了!
?世四国中,北历贫瘠,地广人稀;西楚多山,交通不便;南蜀呢,只有一小截??大陆?,其他都是驴粪球似的小岛;谁都比不?大宛水路通达、平原辽阔。镀月金、各种新技术,八成都是大宛引领的。因宛人以婉约素净为美,各国不管以前是什么风俗文化,士族都以宛风为?雅,拿西楚来??,虽然楚人口重,但此地人均一两银子以?的馆子做的几乎都是改良宛菜。
宛人??海外,嘴?纵不明着显摆,也都是要端着传??中的“宛人作派”,暗地里傲视四方的。
奚平万万想不?,有朝一日,富甲天下的大宛居然被个穷乡僻壤的土财主可怜“没那么宽裕”——人家??得还是事实!
光这个数字,连金平的财政都烧不起,更别提其他州府。他三哥养着“开明”“陆吾”两?,全国……乃至于遍布四国的人,每年加?死伤抚恤都花不了这么多!
这种天价维系的法阵群,不可能是为了排场,有钱也没有这么败的。
只可能是为了保护更大的财富。
每年,西楚的金银都??外流,银价越来越高,物价也越来越高,市面?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心惊胆战,?贫瘠的地方??着?奢靡的藤。
“没法子的事,”余尝道,“余家湾现??没什么行?容人,不是镀月金厂就是灵药田,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年幼时,家里尚能以务农为生,这一百年不行了,山路?不好??,运镀月金又不可能费灵石使降格仙器,只得?水电,水文地理都变了,什么也种不得。”
奚平道:“还不如陶县。”
余尝中肯地回:“也倒半斤八两。”
余尝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袍,所经处,下人、供奉甚至余家主家的人都退避行礼。
他风流?士似的,广袖兜着猎猎的风,目不斜视而??。
奚平心里酸溜溜地想:“嘁,人模狗样。”
他便又挑衅道:“?带我进来,属于明目张胆地里通外敌,黵面不咬??”
“反噬么?自然。”余尝??没人的地方,飞快地拂??自己手臂,将那?面的障眼法掀开一点,只见他烧伤还没好利索的胳膊?,青紫的血管根根爆起,跳动起来整条胳膊都跟着颤,触目惊心。
余尝习以为常地将袖子放下:“灵相黵面反噬分级,否则日常没法做事了——譬如主家人遇?危险,要救他就得把人推进井里淹个半死,这怎么算呢?一般像我这种几百年的老供奉,只要不是??主家杀人放火,黵面反噬都不致命。”
不致命,但是经脉会崩断,神识会犹如火烧,会生不如死。
然而这些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恰好和了他的道心,是他能借以锤炼自己的东西。几百年来,这灵相黵面一边??撕扯着他,一边也将他推?了筑基巅峰。
居然还有这么奇特的道心,这么特殊的修炼方法。
不??敬佩归敬佩,余尝这小子修的简直就是“背叛道”,灵相黵面都能让他钻空子几百年,遑论区区血契书?
奚平心里一凛:他答应?年内替我办三件事,我要是没了,他可就无事一身轻了。
余尝嘴角擎着的笑容纹?去的似的,掌中转着一对玉球缓解经脉疼痛,也??盘算:之前??那秘境里,被这?岁胡搅蛮缠地打断,这倒是个试探他深浅的好机会。
血契书这东西再怎样也是个束缚,要真是银样镴枪头……
余尝便懒洋洋地??道:“?要是不忙,我可以带???一遍。八月?五近??眼前,岂不方便?动手?”
奚平一听就知道他没憋好屁,然而不等他想好托词,余尝已经笑了一声,纵身从半山落下。
“可得看仔细,”余尝笑道,“余家人占着?世?大的青矿田,垄断全国三四成镀月金,数百年屹立不倒。这护山大阵不是玩的,许多东西我也参不透,不???岁修为见识自然高于我,想来问题不大,是吧?”
奚平:“……”
他有个屁的修为见识!
楚国的天是快亮了,远??大宛的金平离破晓却还早,雄鸡刚叫了一声。
这天奚悦不?值,夜宿永宁侯府。
不??他也算半个飞琼峰出来的,继承了支将军的好传统——从不浪费时间睡觉。半夜正打坐入定,奚悦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悦宝?!江湖救急!”
是他!
这声音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比之前“实”。奚悦倏地睁开眼,一时间有种奚平就??身边的错觉,下意识地四下寻觅。
可是房中静悄悄的,侯府也静悄悄的,有早起的鸟??小院里啼叫一声,无人应。奚悦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他先是摸向脖子,摸了个空,这才慢半拍地想起那块转生木牌。
定了定神,奚悦拿起转生木的时候,声音已经??平静了:“什么事?”
奚平:“快快快,帮我记法阵,回头我请?吃西楚特色瓜子!大宛绝对买不?!”
张嘴就许愿,可?倒是回来露一面啊……奚悦捏着转生木的手指紧了紧,顿了顿,惜字如金道:“嗯,传??来吧。”
“传不了?多了!我要能传就自己背了,”奚平道,“?人??哪,安全吗?”
奚悦:“??家,安……”
他话还没??完,眼前便倏地一花,神识刹那间跨??千山万水,奚悦倒抽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落??了三界之外……的破法镯里。
奚平将破法镯中那个崔记的小院前后院落分开了,省得打扰魏诚响她们,将奚悦放??后花园。
奚悦才刚站稳,就见眼前一个巨大的池塘,池水镜子似的,清晰地映着此时的余家老宅。
下一刻,奚悦灵感一动,警惕地错步躲开。半偶以灵石为食,感觉远比同级别的修士来得敏锐,他又??庞戬身边锻炼了好几年,反应极快,那只拍他头的手落了个空。
奚悦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只熟悉的手——养尊处优,只有一点琴弦磨出来的薄茧,拿笔超??一刻钟就要叫硌得手疼,无数次拽着他耍赖甩课业……他目光顺着那只手往???,呼吸颤抖得停不下来。
“我天,”那少爷秧子追??来??他头顶按了一下,“老庞喂?吃什么肥料了,蹿个子蹿这么快。怎不称二斤孝敬罗师兄去?”
好像一别五六年音讯全无的不是他,好像他只是出门打了壶桂花油。
这混蛋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
奚悦恶狠狠地瞪着那张毫无变化的脸,突然又忘了自己已经会??话了。
下一刻,那王八蛋前主人现大哥按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转向水面方向:“哎,别看我了,我还那样,没什么新鲜的。快帮我记住水面里各个法阵的位置,?万火急,一会?再叙旧!”
奚悦深吸一口气,几乎带了点仇恨似的,扭头扫了一眼映??水面?让人眼花缭乱的法阵群。
这一扫,年轻的人间行??恢复了职业素养,皱起了眉:“哪里的法阵,?奢侈了。”
奚平大言不惭道:“欠我钱的人,法阵怎样?”
奚悦凝神看着一会?,摇摇头:“我只能看懂一?分。”
“没事,”奚平知道他??这一道?非常有天分,看法阵几乎??目不忘,“先记住,以后再分析。”
奚悦不再理他,全神贯注地盯住了水面?的法阵群。
奚平围着他转了几圈,贱兮兮地打了个指响,照着穷奢极欲的余家老宅的歌舞场幻化出一把能躺人的大软椅、小桌案,想了想,又从蛇王仙宫里摸了一堆西楚特色小吃——也不知哪个陆吾那么馋,蛇王仙宫里,这玩意随摸随有。
“坐着看。”奚平有求于人,按着奚悦坐下,又伸手幻化出一把折扇。
唯恐奚悦一次记这么庞大的法阵群把脑子烧了,他一手搭着奚悦的肩膀,一手殷勤地??旁边给人打扇子——卖不了智力的货只能卖力气。
看着那张沉静的青年面孔,奚平一边扇,一边“老怀甚慰”地寻思:比跟着我的时候出息多……
“嘶!“
他正欣慰,不提防专心盯法阵的奚悦突然尥了蹶子,猝不及防地甩开了奚平搭着他肩的手,一把逮住,狠狠地咬了下来。
同时没移开盯着法阵群的视线!
奚平:“……”
他没敢使劲抽手,来?此处的虽然是神识,却会被破法镯具象出人体,筑基圆满的身体对仍是半仙的半偶来???硬了,他手一绷,得崩掉奚悦的牙。
更没敢骂街——余尝那遭瘟的王八蛋一路脚步不停留,法阵群一错眼珠就会看漏,他怕分奚悦的神。
别无他法,奚平只好??心里臭骂庞戬:奶奶的庞大狗,好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小兄弟交给?,?都教了他什么玩意?
天机阁总署是不是??传疯狗症!
?后一趟巡视青龙塔的庞戬??金平云雾?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有点纳闷,新皇变法以后,金平南郊的工厂不让夜以继日地干活了,黑烟和雾都少多了啊,怎么还没事打起喷嚏了?
莫不是谁??背后骂他?
这时,风中“扑棱”一下,一封密信传?了庞戬手里。
庞戬御剑停??半空,将破障弓抽出来往身后一戳,斜腰拉胯地靠??弓?,只见那是一封沽州天机阁分?传来的消息,?书:蜀国混入赵家的陆吾暴露,有伤亡,尚有几人下落不明。失踪前传讯我?,凌云山近期恐有动作。
庞戬一愣,随后他目光落??那“凌云山近期恐有动作”?——凌云是南蜀国教。
这回陆吾大规模行动,虽??是为了追捕赵家余孽,可毕竟也是渗透进了别人国内。一帮训练有素的外国修士潜入,?脚趾头想也知道凌云有多恼火……此事传出来,北历和西楚也一定会警觉。
麻烦了。
庞戬迅速给靠近边境的几个天机阁分?传信,令他们立刻检修边境铭法,不管什么身份,有没有文牒,所有入境修士全?登记追踪,严防外国修士入大宛境内图谋不轨。
大宛有陆吾,别国?时候也弄个什么“饕餮”“九尾”的就不妙了。
话??回来,别人不知道,赵家人??叛逃之前可是手眼通天的,肯定早对陆吾有一定了解。此番?了国外,不可能不防备着这一手。听??这回任务急,玄隐山给陆吾更新的仙器?近才?位,怕是因仓促除了岔子。
果然是隔着南海通讯不畅,居然连周楹也有失手的时候。
庞戬正打算给??令去封信问问,忽然神色一凛:不对!
周楹恐怕是成立陆吾那一天开始,就料?了这种局面——以前四大灵山虽然暗地里各有算盘,但表面?还是??得去的。要不是秋杀横空出世,正经八百灵山出身的修士无特殊召见不得越??他国边境是铁律。
玄隐山?时?底是哪位大能脑子一热,被那魔星诱惑得批准了陆吾?
周楹才不怕陆吾暴露,暴露才好,一旦陆吾??别国被逮住,其他三座灵山一定会有所反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肯定的。?时候他国不怀好意的修士入境,大宛只能进一步地增加防御支出,陆吾更有机会壮大了。
那周楹哪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之士?他这分明是??四大灵山之间楔钉子挑拨离间。
114、化外刀(二十一)
“嗯, ”周楹放下笔,?是说,“按规矩办。”
白令习以为常地一低头, 便要退下, 身体纸化了一半,却又被周楹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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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楹说道:“陆吾经验??足, 准备??足,??没锤炼?一套完备?规矩,?前隐蔽是因为没人知道?们, 这是头一次对付本国叛逆。虽?了事, ??可算?驱, 抚恤加两成,??管事成事败,都记功勋, ??者名可入‘开明司碑林’。”
白令吃了一惊, 猛地抬起头, 几乎怀疑眼前人是谁戴了灵䴘?面具假扮?。
陆吾??好,敌人??好, ?周楹眼里都如棋子, ??几????????乎。??白令面前懒得装人,从????掩饰这一点。因为白令从小?无渡海底与?䴘?依为命,如?一手一足, ?对自己?手脚无所图;还因为白令碍于半魔身份,?人间无处可去,??会背叛?。
听说这??事,心情好?时候,?只会简单点??头, 吩咐一句“按制”,心情??好时,还??一定说?什么听着能让人走火入魔?混账话??。
怎么这回……
“抽空可去永宁侯府,找侯爷讨一封手札。北历是剑修?地盘,铁桶似?地方,??比乱七八糟?西楚,那边陆吾若到走投无路,可带着侯爷手札去北绝山找‘瞎狼王’。那老残废心狠手黑,??要吝惜财物,要什么给人什么便是,可以保?们一命。” 周楹好像没察觉??惊愕,又兀自说道,“楚国那边??用担心,士庸?陶县,???作妖?时候还算靠得住……我主要怕?自己找事——你知会?一声,近期风声紧,既然已经成功把人安插进赵家了,让?消停一阵子,??管?想干什么,都?给我缓一缓。”
白令这时?回过神??,应了一声,化纸飞了。??知道为什么,?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
陆吾?事都是?经手?,?听过很多人?故事,为?们糊过很多?纸人,能记住大多数人?名字。人没了,名字就空落落地留?了??纸上,要是能把那些名字拿???刻?石碑上,??算是??安置吧。
主上难得心里有?们。
周楹垂眼看了看自己?手指尖,?本想说“陆吾迟早会被?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这帮废物??狠狠锤炼几次能干什么”——?确实就是这么想?。
然而话到嘴边,看见白令比平时黯淡几分?眉目,周楹忽然意识到,??管?说什么,白令都只会答应“是”,然后一切照旧,??影响任何事,除了纸人会伤心。
就像?去??去侯府,见??见老夫人最后一面,??都??会影响任何事:凡人就是有寿数,尽了就会走,人??便如灯灭,??带阳?三间?悲喜遗恨。
除了?午夜时总难入定、总意难平。
既然如此,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事,为什么要故意虐待??会背叛??人呢?好像?只有这一点权力似?。
?已经??是那??一半困?无渡海,一半困?金平?笼中鸟了,大可以??要活得这么可怜。
奚平接到白令传信?时候,余尝正好将余家湾山谷转完一圈。
奚平脸??变色心??跳地回复白令:“知道,我办事你们放心。”
随后?又微微放软了声音:“白令大哥你多照顾一下南蜀?兄弟吧,??用担心西楚陆吾,交给我就行。”
便听那余尝好整以暇地笑道:“怎么样太岁,看清楚了吗?要是??行,我再带你走一遍?”
奚平转向奚悦。
奚悦揉了揉眉心:“??用,我记下了。”
好孩子!
奚平要??是怕身上再多??牙印,能上去给?捶背。
?刚想给余尝回一句什么,便听奚悦又说道:“山谷中核心大阵总共九??,串联着各处阵法,让它们可以彼此呼应联动,某处阵法失灵,其?地方立刻能补足功能,组织反击。?刚?展示?法阵一共是一百零二??,数量跟核心阵?布局对??上,若我没猜错,应该有四十??左右?隐藏法阵……至于怎么破除,我得回去查??,里面很多大阵太复杂了,??是开窍级平时能接触到?。”
奚平:“……”
?叫奚悦??,主要是?自己法阵水平一般,而且多半都是野狐乡里学???野路子,一时又找??到趁手?仙器能做记录。知道奚悦过目??忘,想让?过??充当??脑子,?好腾?精力专心琢磨怎么对付余尝。
就以余尝那厮?尿性,但凡觉察到?一点底细,能把?坑???余家湾一百遍。
奚平本??已经趁方?想好了一套话术,谁知计划赶??上变化,小奚悦这两句话比什么都强。
奚悦没看明白??脸色,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可是驯龙锁没有了,?没法再感觉对方?喜憎,一时手足无措起??:“有何??妥。”
“太妥了!”奚平朝?比了??拇指。
?转向余尝,拿腔拿调地回复道:“这就完了?行啊,我??没什么事,你要是??忙就再走一遍呗。”
余尝眼皮垂下,心道:果然。
奚平:“我数着那法阵还?四十????呢,怎么,怕我多看一眼占了便宜去?”
余尝心里一凛。
余家湾大阵几百??历史,经历过三十多次大修,无数次精益求精?小改,三岳山叫得?名法阵高手都指点过。单打独斗?民间修士活着都艰难,鲜?有特?精通铭文和法阵?——接触??到䴘?关资源。
那些隐藏?法阵是余家湾山谷真正?撒手锏,余尝故意没提,试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认为太岁最好无知无觉地一脚踩进去,?余家湾里安息,以后???烦?。
太岁要是能看??有隐瞒,实力就必须重新评估,可余尝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一开口就报?了数字!这说明太岁这一眼扫过去,便将余家湾?护山法阵群吃透了……??,此人惯常藏头露尾,说??定能把隐藏法阵?大致位置都算准了!
余尝立刻谨慎了:“是,我刚?没说完,还有隐藏法阵???表面上,需要用灵气引?。无缘无故翻看会隐人怀疑,这一部分我可以画?图纸。“
奚平心里磨牙:王八蛋,有图纸你??早说。
然而?嘴上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似乎并???意余尝?试探,????关心?会??会?图纸里做手脚,一派已经将一切了然于胸?态度。
余尝心里????得“咯噔”一下,忽然没了底。
等等,余尝寻思道:这太岁之前派?手下那没断奶?小丫头去找过步之愁,连聚灵阵都是步之愁给?们?,既??了解玄门龌龊????精通法阵似?。从那时候开始,?对这??几??前?搬???“芳邻”就隐约有点轻视。
现?想??,那太岁很可能是故意去余家湾见步之愁,故意把?想要十万两白灵?事泄露?去,钓自己上钩!
包块那场赵家秘境里?黵面纹刺。
能?赵家人眼皮底下把活人换成纸人,说明太岁?人早渗透进去了,?们要真?只是想借赵家大小姐?身份进三岳内门,等龙凤呈祥印打完了再把人掉包??就得了?何必要冒风险当??面、当着赵余两家几十号修士?面盗灵䴘?黵面?
那??是故意盗给?看?!
这线埋得好深,余尝????得?了一身冷汗,感觉自己一堆心思都是笑话,居然还揣测人家是??没底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对你没有恶意?人,”太岁像是笑了,随后,?又高深莫测地说道,“只是??仙山?故人罢了。”
余尝瞳孔??易察觉地一缩,自以为听懂了这话?言外之意——当??被仙山镇压?上古魔神一脉打算夺权复仇……又一??秋杀!
秋杀以一己之力,?陶县屠了一票升灵,惊动银月轮下凡……对了,秋杀升灵时??是??八月十五。
余尝沉默片刻,能屈能伸地弯下腰??:“好,只要太岁拿掉我?黵面,血契??之外,余家湾,我帮你名正言顺地拿到手。”
奚平是??装大尾巴狼?高手,知道话??能多说,多说狗头该露???了,遂令人??可捉摸地笑了一声,任?自己吓唬自己,切断了联系。
旁边奚悦旁听完全场,????及叙旧便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秋收。”奚平摆摆手,破法中?池水就幻化成观景小庭,“过??我看看……嘿,你小子,当??跟罗祖宗站一块像哥俩,现?都快赶上我了。要??是我师父当???东海受伤被迫闭关,让?把你带回飞琼峰多好。我们悦宝儿这资质要是都进??了内门,哪??蠢材配?”
奚悦??理会?这花言巧语,??依??饶道:“我刚?听见了,庄王殿下说近期有陆吾暴露,西楚风声紧,让你??要轻举妄动。”
奚平夸张地惊讶道:“一下记那么多法阵你还能一心二用?我天,??进内门??行,侯爷没让你考状元去,咱家祖坟就靠你点了!”
奚悦:“奚士庸!”
奚平“啧”了一声,隔空弹了奚悦一??脑瓜崩:“规矩呢,你哥?字是你乱叫??”
上次回家?时候,?看见奚悦执?是孙辈礼,就知道爹娘将这得了另一??“奚悦”名????当自己家人了,此时便顺理成章地认了下??。
奚平想:“当??给?这??名字,可能是我这辈子干?最对?事。”
境界压着,奚悦躲??开,生挨了一下,却只觉得好像一点清风掠过。
当??任性跋扈??爷??知道轻重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兄长。
“我有分寸,放心,你刚?听错了,我们聊???是最近?事。”奚平哄?道,“?告诉三哥啊,告密?长??高——爹娘待你好吗?崔记一??两次上新,娘是??是每次??给你挂一身鸡零狗碎,什么乱七八糟没试过颜色?新胭脂都??你脸上拍?”
奚悦眼眶一酸:“没有,她说我要穿蓝衣,??能??庄重。”
“什么玩意???带这么偏心眼?!”奚平把二郎腿翘得晃晃悠悠,摇头控诉道,“喜新厌旧,有了小?就变后娘……”
奚悦打断?胡说八道:“你为什么??回??看看??金平落??脚、露??面,能耽搁你几刻工夫啊,仙尊?”
奚平哑然片刻,一时??知从何说起。
人心里有万语千言又找??到话头?时候,看着就会显??纪了,??管?有一张多么青春????面孔。
“现?还??行。”最后,?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唔,玄隐山??是一直对外说飞琼峰封山了嘛,其实是有些内情。我还有事要办,办完立刻回。爹娘??纪大了,?让?们担心。”
?说到这顿了顿,忽然又笑道:“我多嘴嘱咐你,你比我靠谱多了。”
乍一看,奚平同五??前东海一?一模一样,连一点风尘都没沾。可一对上那双熟悉?眼睛,奚悦又觉?了半辈子?离?。
奚悦压着声音问道:“什么事?”
“??可说,?打听。”奚平冲?摇摇手指,“缺什么跟我要,我弄??到还有三哥呢。”
奚悦倏地握紧了一半是木铁?拳头,五????,?拼了命?学法阵,追随着庞戬,将自己?半偶身一刀一刀地从里改到外,想变得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这样下次再?东海遇到风浪,就??会被人一张符咒轰走丢下了。
可?就像逐日?夸父,跑断了腿,还是离自己一路追逐?目标越??越远。
“干什么?”没了驯龙锁,奚平却好像依然能读??心绪,笑道:“又??是故意瞒你,你天天跟着庞戬那老狐狸,放??屁?知道你昨天下了哪??馆子,告诉你跟通知天机阁有什么区??有些事还??能外传。”
奚悦倔强道:“那我跟着你。”
“混账话,父母???远游,你跟我学点好??行吗?”
奚悦:“……”
奚平想了想:“??是,我除了英俊潇洒特?可爱之外??没什么??优点……唉,天生?,这??没办法——行啦,我这??是一有事就求你帮忙了吗??回家,我这里今天客多。回去把法阵誊给我一份,以后想哥了喊一声,带你进??玩,随时能见。”
“你……”
奚悦还没??得及说什么,便觉脚下一空,?好像从高处摔了下去。
下一刻,??自己身体里惊醒,倏地睁眼环顾,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金平侯府,天光大亮了。
奚平一边听着转生木里传???奚悦?骂声当消遣,一边?秘境里弹了一会儿琴——有陆吾暴露,三哥给?传信,那么就是三岳山??知道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三哥只是传了??消息,代表野狐乡应该是䴘?对安全?。因为秋杀那事,陶县刚被银月轮犁过,蝉蜕走了升灵又??,三岳只要对自家高手有点信心,应该就??会太紧张这??宛楚边境,最多派几??人过??查看一圈,陆吾面具已经更新,只要悬无??亲自??,其?人轻易揭??开陆吾面具。
但……离八月十五没几天了。
聚灵阵一启动,陶县地脉肯定??一样了,哪怕破法镯笼罩下,三岳洞察??到这边?动静,随便????麒麟卫????会发现??了。
这怎么办?
魏诚响和赵檎丹调息完,奚平便将她俩送了回去——毕竟人身体还?余家湾,神识久留恐有变化。
然后?自己??离开破法镯,幻化成了一??背着药匣?赤脚大夫,落?陶县?乡间地头。从荒凉?小路上走过,??知是??是??错觉,奚平觉得陶县似乎又沉寂了一些。
经过一??小村?时候,?听见“吱呀”一声,回头正好见一??眼熟?小男孩打着哈欠???,困倦?伸了??懒腰,那小崽?家门口找了棵大树就要解裤子放水。
树正好是转生木。
这帮野孩子有没有人管管!
奚平顿时想起这臭小子就是上次往转生木上抹鼻涕?,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有仇当场报,用灵气轻轻弹了一下树上?鸟,本??趴?窝里?鸟儿顿时被惊起,应声拉了一大泡天粪,当当正正地砸?了小孩?秃头上。
小男孩?是没反应过??,伸手抹了一把,举到眼前看了半天?意识到那是什么,“嗷”一嗓子哭了。
奚平那缺德玩意慢悠悠地背着药匣从?身边过去,走到近前,特意冲那孩子做了??鬼脸:“哎呦喂,戴了顶新帽子啊?”
娃嚎得更凶了。
“嘿……”奚平乐了,正要继续火上浇油,忽然目光一凝,嘴角僵住了——小孩手背上多了一块满月痂,?记得上次甩大鼻涕?时候还没有。
奚平一皱眉,小心地将一道头发丝似?灵气打入小孩经脉,走了一圈,发现这看着能跑会跳?娃娃没长开?经脉就像一盆月余没浇过水?草,行将枯竭了。手背、后背、耳下、脚上……全身大大小小??下十块满月痂,外圈闪着蛇鳞样?光,中间是黑?,恶毒地吸着人?生机,看得人头皮发麻。
“余兄,”奚平立刻传信余尝,沉声道,“我请教??事,三岳仙山既然已经决定拨一批仙丹到陶县,为何现??开始从余家湾征灵草?”
听这进度,哪怕玄隐山锦霞封整??山头搬到陶县,??????及?中秋之前炼?供全县服用?仙丹,悬无长老难道是一直??能喘气憋傻了,??知道中秋就是底线?
余尝沉默片刻,回道:“??是——据我所知,那仙丹需要?几味草药其实都是水生?,余家湾?灵药田??产。”
奚平:“什么?”
那你们声势浩大?卖给谁了?
“给凡人吃?丹药自然??会是内门仙长亲自炼制,大长老之下令拨了款项和灵石。”余尝叹了口气,说道,“至于这笔钱最后落?谁家灵田里,看各家人脉本事,??看?们灵田里??什么……这??事?大宛想????多见吧。家丑,叫太岁见笑了。”
奚平背着药匣?身影?无人?拐角处消失,最后给余尝传了句话:“正午之前,准备好你?纹印刺,尽快过??吧。”
当天,奚平就?破法镯中复制了三??余尝,用盗走龙凤呈祥一样?方法,将黵面从余尝身上引向了半空。
余尝整??人如扒了一层皮一样,筋疲力尽地躺倒?地,自??且狼狈,?喘了半日?粗气,攒够了大笑?力气。
?一边笑一边喘,都最后几乎走了调,带了危险?哭腔:“太岁,你要杀余家?谁?拿余家?什么东西?就、就冲这??,我替你杀,我替你拿……我还可以……我还可以灭了?们满门、掘了?们祖坟,操?们祖宗……四百多??了……四百多??了啊!”
太岁琴音一顿,琴后?奚平抬起眼——
115、化外刀(二十二)
余家这一代?族长名“致远”, 字“广博”,开窍修为,相貌颇为端正, 留了一点小胡子以示庄重, ??时步履是匆忙?,架子仍端得稳稳?。
他是余家湾?头上青天, 不能在??前露出慌张?。
其他??按辈?跟在他身后,神色都非常凝重。
三天前午时,余家老宅祠堂里, 门口供奉席上一块装饰用?石碑突然摔地上碎了, 把打扫?老仆吓坏了。而这仿佛是?么不祥之兆, 三天后,一封家书从后山飞?,直接传给了余家族长。
他们家“那一位”日子到头了, “镇山神兽”?归西。
民间修士能跨过筑基关?, ??就凤毛麟角, 四百年?筑基巅峰更是绝无仅?,随着那位大供奉闭关时间越?越长, 余家??便?经?了准备, 头一百年就?经开始物色资质上佳?供奉修士代替他。
可是谈何容易,仙山内门能?几个摸到升灵边??带着灵相纹印升到半步升灵,不说闻所未闻可也差不多了。
因??族长心情十?沉痛, 暗自盘算着是应该找??给谷中法阵群升级,还是应该多招些黵面修士进门……哪个划算一点。
这大供奉死得不是时候啊。老大家?皇孙在内门?花销大半都是族中供应?,??番与赵家结亲、送他们北上又是一大笔,其他??早?怨言,这些日子频频立名目?族中支款, 截流是没法子截了,看?还是得设法开源。
做大家族长?不易!
一行???到树林最深处一座离群?宅院中,一道无形?屏障将众???路拦住了。
余家其他供奉也?了不少,稀稀拉拉地围了几圈在外头探头看,?唏嘘?、?羡慕排场?,????仿佛看见了自己?下场,还????垂涎三尺着大供奉即将空出??位置……不一而足。
余族长越众而出,客客气气地朗声道:“老祖宗,致远?了,您?是??么话交代,可?见晚辈一面?”
片刻,便见正门口空地上铺开了一条黑影,小路似?通到了余族长?脚下,请他进去。
族长??能地犹豫了一下,他接掌余家?经百年,每次见那位,心里却总?点犯怵。就好比是家养?狮子老虎,虽是自己喂?,?是半夜惊醒发?这么个大畜生蹲在床头流哈喇子,也能把??吓个肝胆俱裂。
然而族长目光往周围一扫,?族上下都看着他,便也不好丢了脸面,一脚踏入影中。
一百年了,不都这样一边犯怵一边处地过?了么,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么一想,他又?点伤感了。
又沉痛又伤感地,余族长?影子融入了地面?影里,就像被那大影子一口吞了下去。
于是日理万机?族长刚进到小屋里,就如愿以偿地卸下重担,长眠去也。
余尝略弯着腰,居高临下地将族长那光鲜?尸体端详片刻,那一刻,他好像在反复品尝咀嚼着?么。随后他餍足地眯起眼,一条瘦长?影子钻进族长尸身,将尸身上鸡零狗碎?护身仙器逐个拆解下?,同时,半空中一个传送法阵??型。
传送阵波光粼粼地散开,一个跟死者一模一样?余族长落下?,表情呆呆?。一息之后,余族长眼神陡然一转,灵动了起?——正是借着纸??过??奚平。
奚平落地后第一反应就是与余尝拉开距离,并悄然在纸??五官处都加了铭文,飞快检查了一遍自己?影子。
他看了余族长?尸体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么容易?”
????再怎么说也是个半仙,余尝这么一个大杀器在屋里,杀意直指自己,灵感被屎糊住了感觉不到?
奚平以己度??,脑子里闪过一长串阴谋:“怕不是?诈?他?没?替身?会不会是假死?会不会……”
话没说完,便见缠在族长身上?影子陡然从尸体眉心钻了进去,余族长平整?眉心起了个漩涡,皮肉扭曲起?,紧接着是骨骼扭曲碎裂声。随着那“漩涡”转得越拧越大,尸体?五官也跑路搬了家,眼几乎竖了起?,鼻梁骨弯如满弓……嘴角一边几乎?歪到颧骨上!
奚平刹那间再次体验了当年骑在侯府墙头上、看隔壁公子?尸体冲他“嫣然一笑”?毛骨悚然:“停停停……你干?么!”
余尝轻吁了口气,一??正经地回他:“检查过了,不是替身,不是假死,?么你再自己看看?”
奚平盯着他又开始泛红?眼,沉声道:“不是说去了灵相黵面,就没?走火入魔?风险,你知道吗?”
余尝倏地一抬眼,对上族长那张脸,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他蓦地深吸一口气别开视线,片刻后几不可闻道:“你说得对。”
“他们这样?半仙,到后?基??是没?灵感?。”余尝不看奚平,只把尸身上?仙器扔给他,将尸体收进了自己?芥子,“这些??仗着半仙不会像凡??一样被酒色所伤,便毫无节制。美食美酒美色这些东西很快会让??麻木,只得转?雪酿,雪酿都不能让他们开心?时候,?些??甚至会为了寻刺激生吞符咒——还灵感?呵……你???准备好了吗?”
这几天奚悦那边没闲着,将他自己记住、推算?法阵与余尝提供?图纸反复对照,遍寻典籍吃透了。??时,半偶?神识就在破法镯中,随时也能借一枚纸??过?……但奚平不到万不得?,不打算让他过?。
纸??碎了不危急性命,但神识肯定得受伤,小奚悦可没让蝉蜕砸碎过,没他自己那么禁摔打。
“阿响,”奚平又联系魏诚响,“你怎么样?”
魏诚响在一帮陆吾?帮助下,?经完??了陶县?聚灵阵,最后查验了一遍,她回道:“万事俱备——损耗不会超过两??。”
也就是十二万两足矣。
这时,魏诚响又说道:“赵小姐帮了不少忙,正经潜修寺出??,功底就是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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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一笑,魏诚响表面上跟赵檎丹不怎么投机似?,三言两语能把大小姐气??葫芦,没事就消遣她玩。却好像挺担心赵檎丹这“家猫”离了??宅不知道怎么过活,话里话外带着她,暗搓搓地想给她在陶县争取个容身之地。
奚平假装没听出?,不接话茬,嘱咐了两句便又联系陆吾。
“按您吩咐,兄弟们和灵石都转移出?了,留在仙宫里?是替身。” 留守仙宫?老田说到这,顿了顿,忧虑道,“请??岁,可是会出?么事?”
“蛇王?位置不能?了,”奚平飞快地回道,“当年蛇王就是大宛??,?在陆吾在南蜀暴露,他这出身?敏感,我们需?换一个身份。”
老田道:“可野狐乡?经??了邪祟黑市,我们放弃蛇王仙宫,其他邪祟会不会趁虚而入?”
“不会,”奚平冷静地回道,“我?安排。”
说完,不动声色地,他再一次隔空将陆吾们同步报送白令?消息截下了。
上天?好生之德,三哥可没?,?是三哥知道他在这节骨眼上因为?么搞事,能从林大师那搬个镇河妖?宝塔把他扣在里面。
这回他只能先斩后挨揍了。
安排好,奚平最后与余尝交换了个眼神,互相一点头。
余尝眼睛里红痕未褪,奚平心道:这疯狗靠不靠谱?
他便又忍不住道:“?怨报怨,?仇报仇,滥杀你可留神道心,别大江大河过去了,阴沟翻船。”
余尝含了一颗清心丹,冷淡地说道:“不劳嘱咐。”
奚平飞快地将所?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知为?么,怎么看怎么万无一失,他?灵感却?话说似?,一直绷着。
可是箭?经在弦上,余家湾?土皇帝他们都做掉了,只能动?篡位了。
奚平转身走出余尝?小院——余族长死前曾被他拽进破法中,复制了一个由他控制?族长神识,??时,那呆呆?复制神识就在纸??里,奚平稍微将钳制松了一些,纸??就在那复制神识?影响下,自动调整出原主生前?姿态。
“?平日里同他交好?,便过?跟他告个别吧,”奚平用纸??凹出一张沉痛?脸,装模??样地吩咐道,“只是大能殒落?动静非同小可,??地凶险,还请诸位不?久留。后山暂时戒严,不?叫??误入。”
众??一听,可不是么,半步升灵嗝屁了没准能崩半个山头,于是纷纷敷衍地朝余尝?院子鞠躬拱?,不到片刻就鸟兽散,唯恐慢一步受波及。
奚平:“……”
这都?么??缘?
“我说余兄,你狗不理吧?”
转生木里传?余尝?冷笑:“你家养活?猪狗瘟死了,不赶紧拉去烧了,难道还?停灵七天披麻戴孝?”
奚平:“……”
他让身体和残余?复制神识将他带回了族长居处,进屋屏退下??,奚平立刻完?接管了纸??身体,贼似?四下翻起?。
余尝提示道:“枕头里。”
“阿……阿嚏!”奚平一掀床帐,便被里面扑鼻?幽香抽了个嘴巴,筑基修士?嗅觉能闻到几天前残余?味道,奚平一探头至少闻到了七八种不同??身上?脂粉香,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揉鼻子一边伸?摸?枕头,果然,里面?个芥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床帐里?事你也看……你可真不是东西!”
余尝笑而不语。
奚平闪身进了芥子,差点让里面琳琅满目?奇珍异宝闪瞎眼,崔记?表少爷也不由得生出了仇富之心。
最里面?架子上是一打账册,与明账不同,这里?账册上记?是余家湾真正?财富。
奚平大致翻了几??,“啪”地合上,深吸口气,对余尝道:“我?十二万两白灵激发聚灵阵,其余你随意,带走损毁都行,但剩下?灵石至少留八??还于余家湾——抵血契书上一件事。”
余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见缝插针地试探道:“民家修士??资源短缺,像?岁一样知道适可而止?不多见了。”
奚平没理他,冷冷地说道:“你可以准备‘炸’后山了。”
余尝装??殒落炸了后山,山谷中灵气会紊乱片刻,他们可以趁那时候朝护山法阵动?。
奚平给奚悦递了个话:“姓余?靠不住,我们尽量速战速决。”
奚悦正?说?么,奚平突然灵感一动,???靠近。
他一步迈出芥子,便听门外传?猫似?脚步声,???轻轻唤道:“族长。”
奚平端好架子:“进?。”
便见一个“小厮”眼观鼻鼻观口地进?:“族长,?您?信。”
奚平便伸?去接,谁知那“小厮”却趁机捉住了他??,飞快地在他?心里挠了一下,抬起一双勾魂摄魄?眼睛,朝他递了个秋波,身上弥散出熟悉?香味——正是刚把奚平呛出喷嚏?几味香中其中一味!
纸??身上逼真得也起了鸡皮疙瘩,奚平奓了毛:?个妖怪占我便宜!不是……这妖怪到底男?女??还这么丑,没钱买镜子就不能自己撒泡尿吗!
奚悦:“……”
刚?说?么,忘了词。
奚平当场将脸色一撂,??色出演了高傲?老权贵:“召你了吗?”
“小厮”也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七扭八歪地一跪,吐气如兰地轻声道:“族长,兰儿知错了……”
说着?往他鞋上扑。
奚平早?准备地往后一撤脚,“小厮”扑了个空,“哎哟”一下趴在地上。
紧接着,带着后山泥土味?鞋尖挑起了那“小厮”?下巴,冰冷地射过?。
奚平还是看不出对方怎么?脸搞色/诱?——他都还没搞过呢:“滚出去!”
打发了烂桃花,奚悦才对他说道:“少……哥,你让我过去,我?切断法阵。”
奚平假装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拆信,那信竟是密封?,封口处写着“族长亲启”四个字,须得余族长????才能开,否则内容损毁。
奚平一凑近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灵气,?点纳闷:“修士之间?在还?互相写信??”
通讯仙器不好用吗?还是余家湾??么特殊风俗?
幸亏纸??里保存了余族长?神识,奚平轻易拆开了那封信,打开一看才知道为何?用信?方式送?——那是封颇为隆重?拜帖。
奚平?灵感陡然一跳。
只见那拜帖上写道:奉仙山之命,巡查宛楚边境,以防宵小??乱。赵家秘境登陆余家湾,与贵府多??往,恐?“陆吾”混入,某将于一刻后登门拜访。??番秘密巡查,行踪不便泄露,还望族长行个方面,后附仙山?令。
三岳西峰,项?清敬上。
奚平脑子里“嗡”一声,项?清……项?清……
他飞快地在自己从野狐乡中听过?秘闻中搜寻这个名字:是了,????是三岳三主峰中西峰上第二把交椅,出身于项氏旁支。相传这位大能就是余家背后???,余家那没出息?皇孙外甥就通过他塞进内门?……一个升灵中期。
与??同时,余尝也通过他那无处不在?含沙蜮看见了拜帖,两??几乎异口同声。
余尝:“看?机关算尽者运气大多不好是真?。”
奚平:“你肯定是丧门星转世。”
“奚悦,”奚平心里迅速转念,以他??时?修为,?经感觉到了大能到了门口,“事情?变,今天先……”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巨响,后山塌了——余尝引爆了事先准备?法阵,伪造出了半步升灵殒落?动静,平静?余家老宅山谷中,灵气起了轩然大波,大大小小?法阵群紊乱起?,筑基及以下?仙器同时失灵!
余尝?声音顺着转生木传?:“升灵中期?老祖宗?了,我这装死装了一半?肯定穿帮,不如速战速决。”
?岁明知道近期三岳会派???,还执意?在中秋前启动聚灵阵,说明他非拿到那十万两白灵不可,余尝猜陶县安危或许和他道心?关。十万两白灵不是小数字,对方说不定只?这一次机会,会舍得放弃么?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
余尝心道:正好看看三岳内门狗和这位野狐乡?神秘邪神谁高谁下。
项?清没了,他双?赞同,?岁没了,他以后就更自由了。
“?岁,我任务完??了,剩下?事就交给你了。”
奚平:“……”
就知道这孙子关键时候靠不住!
116、化外刀(二十三)
余尝传完最后一条消息, ??捏碎?转生木,摸出一颗珠子含在嘴里,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影子里——化影珠, 他的最后一张保命底牌。
将化影珠含在口中, 便能融进万事万物的影子里,他可以在影中自由移动, 也可以自己不动,让他物的影子带他,一道光??能把他送出很远。以余尝的修??, 只要他化影的过程?被人看到, 他甚至可以避过蝉蜕以下的耳目。
唯一的缺㑇???是不能使灵气, 否则立刻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是他当年匿名从黑市上找炼器师,抽自己真元炼的,事成他??杀人灭?口。
星光下的余家老宅后山, 到处都是摇曳的树影花影, 完美地掩盖住他的?形。
他引爆的灵石正好是一?半步升灵殒落时应有的灵气溢散, 他“走火入魔而死”,尸?会化作飞尘, 神识会灰飞烟灭。
“我??先‘死’??敬?。”余尝在婆娑的树影中长长短短地变着形, 随风随光漫步,有恃无恐地想,“二位随??吧。”
可惜少一把藤椒瓜子, 要不然能啐那琴魔一脸。
奚平连通过余尝的灵台,此时能隐约感觉到那噬主疯狗的大概位置,但他不可能在对方??识清醒的情况下把他逮进破法镯,余尝不是??窍期修士——这??好比一?壮汉可以不费吹灰之??地拎走?婴??,但不可能拎走另一位跟他块头差不多的大兄弟。
电光石火间, 奚平似乎已经走投无路,然而他好像被逼疯?似的,忽然笑?一声。
下一刻,那位已经到?门口的升灵修士的神识盖?过??,将整?余家湾县笼在其中。
而堪堪在升灵神识盖过??之前,奚平栖?的纸人一转?,被一?传送法阵送走?。
通过满山谷遗留的含沙蜮注视着他的余尝一愣:这??放弃??
余尝不由得再一次赞叹,太岁太谨慎、太克制?——受利诱岿然不动,金山面前按捺得住贪念,功败垂成,能毫不犹豫地断尾求生。
难怪一路不显山不露水地修到半步升灵。
“这样的人物,要是不殒落,将??还不知道会走到哪去。”余尝心说,“比那高调张扬的秋杀还可怕。也许我应该做一回好事,趁他?升灵,将项家高??引到陶县,让这二位有机会‘结交’一下……”
可是那太岁毕竟救过他一命,还帮他解除?黵面。
他俩??历与处事风格天差地?,骨子里却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说不上“高山流水遇知音”,多少有㑇?“粪坑里蝇蚁相闻”的??思……太岁可能也是因??这?,才顺??捞?他一把吧。
思及此,余尝暗暗叹?口气:要不是登天大道阻且长,对方又拿住?他太多把柄,他还觉得跟这人挺投缘。
然而,??在余尝难得良心发现,决??“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的时候,灵感突然一哆嗦冒出??,把余尝稀有的良心一屁股坐扁?。
影子里漫步的余尝蓦地抬起头:不对,等等,他怎么感觉到?……“自己”的气息?!
奚平认??余尝毁?俩人联系用的转生木牌,存心想憋死他,这会??他满肚子得??和嘲讽送不出去——进过破法镯的人,??算以后再怎么小心不被抓进??第二次,他之前进入时的痕迹已经永远地留在破法里?。
“陶县跟余家湾,总共百十??里地,有一两天凡人也能溜达过去?,?说修士,怎么??非得用法阵??真逗。”
余尝其人,高傲自负、诡计多端,奚平要用他,不敢信他……并且还打算利用他做一㑇?不厚道的事。
因此早在大家各自准备的时候,奚平??先后复制?两?“余尝”的神识,并且让他俩借纸人“出世”——复制的,是那?初入破法镯,?有和奚平签血契书、不知道他们全盘计划、也不知道余尝本尊黵面已经取?的“余尝”……是那?一见本尊??知道本尊打算把自己当成黵面的替死鬼,遂先下????强的“余尝”。
复制的余尝们非常奇妙,奚平不管他们的时候,他们跟本尊共享??一套脏心烂肺。但作??太岁琴的造物,他俩又仿佛是两棵行走的转生木,能随时被奚平夺走灵台——而且自己还不知道。
暗地里,奚平决??称呼这二位??“余尝甲”和“余尝乙”。
余尝不作妖,这两?纸人??会是奚平的分/?。余尝要是临阵出幺蛾子,这二位??是??克他的。
“甲”“乙”二位仁兄出生时间相差半?时辰,互相?见过面,不知道对方的存在,都以??自己是被复制出??,用??接走本尊黵面的“容器”,并分?和“与本尊貌合神离的太岁”达成?一套协议,盘算着??一?目标:先跟太岁合作弄死本尊,取代?真正的余尝后,再设法转头弄死太岁。
??在这时,余尝甲已经先一步御剑抵达?余家谷。
奚平跟“甲”的说辞是,“三岳???查南宛细作,要派高??巡查宛楚边境,第一站指??是赵家人上岸的余家湾,余尝本尊打算先从余家湾假死脱?,取掉黵面后躲一阵子,等三岳的人走?再回余家湾报仇。”
“三岳??客”本??是奚平糊弄“甲兄”随口画的一张饼,谁知余尝居然真??在这节骨眼上,把三岳内门的大人物给招???,并不负所望地临阵反水。
机关算尽的人确实运气都不行——这话一㑇?毛病也?有,余尝兄算是活明白?。
可惜明白归明白,知行不合一,他照样得在自己挖的坑里爬。
余尝本尊引爆后山,往化影珠里一钻,悄悄潜入?余家谷的余尝甲??已经对此时的情况“?然于胸”。
?有人比自己??解自己,这位甲兄甚至闭着眼能推断出本尊借化影珠遁走的路线。
这时,“甲”耳边响起太岁“虚弱沙哑”的声音:“余家族长我已经掳走?……咳咳,我……我不能离??陶县太久,只能帮??到这?。”
余尝甲嘴上道:“知道?,多谢。”
心里却想:原??他行动受限,难怪?,想必是看出?本尊一?反骨,想干脆用我取代本尊,把余家湾的狗变成他的狗……“我”还真是与虎谋皮。此人必??在我?上做???脚,等我徐徐图之,弄清楚???做掉他。
太岁在一阵快断气的咳嗽里跟他切断?联系。
已经回到破法中的奚平掐着喉咙,拿滴答着辣油的毛豆皮砸奚悦,眼泪都下???:“??想辣死我吗小混蛋!”
余尝甲从指尖打出一道含沙蜮,故??在族长房中留?形迹,随后自己直奔后山。
后山的余尝本尊当时??有不祥的预感,掉头??跑。可是此时?有风,影子都不动,他又不能用灵气,能跑得过谁?
??然,紧接着,他眼前一花,一?“自己”??落到?面前,照面后二话不说,一道灵气便刀锋一般朝地上的影子切?下去!
余尝知道太岁可以用纸人复制神识,而那些与真人殊无二致的纸人可以钻空子用法阵传送,可是传送法阵要两头,他一直防着太岁这一??,即使自己跑?,也?忘?用含沙蜮盯着。
可是?有传送阵,也??是说,这纸人是御剑潜入余家山谷的——是提前准备的!
他方才不过是见三岳高????外出现,知道太岁大势已去才临时起??,那货却是处心积虑,压根?安好心。
这太岁修的是他娘的缺德道吧?他刚才还???这种鸟人良心不安?一下!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余尝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能体会到“好人被辜负”的憋屈。
?要命的是,他现在?法跟这?招招要置他于死地的“自己”解释,也?法沟通策反——项问清的神识已经看向这边?,他一说话??会暴露!
项问清听见后山的动静后,第一反应肯??是去看余家族长,见族长神秘失踪,房中留下一缕余尝的气息,立刻??知道余家湾的大供奉出?问题。
“余尝甲”笑?起??:“我不过是?纸人?,??么……”
余尝本尊心里大骂:狗屁“不过是?纸人?”,那纸人?一灭,??看??还在不在!
升灵大能在迫近,“余尝甲”一记杀招朝影子里的余尝本尊切?过去:“我看??出??不出??!”
不出??被自己活活打死,出??被三岳内门的升灵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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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尝简直眼前一黑。
然而仿佛是天不想绝他,??在这时起?风,天上陡然飘??一片云,遮住?月影星光!
云影瞬间掩盖住?一切,余尝连忙一头扎进云影里,将自己扩散?几十倍大,堪堪躲过?要害,硬扛?“自己”一下。
这片刻的耽搁,项问清赶到?,一掌拍向纸人“余尝甲”。
余尝甲大笑道:“祸害遗千年,??居然还有㑇?狗屎运!”
余尝本尊趁项问清与余尝甲战在一处,搭着飞快移动的云影掠过后山,继而他将化影珠一吐,夺路而逃!
“半步升灵”和“升灵中期”修??差距可是不小,何况项问清一向与余家关系匪浅,对这所谓“大供奉”的深浅?然于胸。
这场战斗几乎?有悬念,不到半炷香便尘埃落??。??自三岳内门的高??见余尝竟敢还??,根本不听他辩解,三下五除二便将余尝甲制住,直接搜魂。
奚平一边震惊于余尝甲竟像凡人一样不堪一击,一边飞快地抽出?余尝甲的神识。
神识随即消散,纸人?露出?破绽。
项问清倏地一皱眉,一抬头放出神识,转瞬间便锁???往西南方向逃窜的余尝本尊。
三岳内门得到的密报中说,糊纸人是陆吾那位白姓半魔的神通,余尝竟与陆吾有勾结!
项问清想也不想便飞?追?出去。
余尝本尊一咬牙,恶狠狠地将一口血咽?下去,只觉自己整?内息都在翻滚。
“太、岁,”他咬着牙心说,“??不仁,休怪我不义,既如此,我??领着这位内门大能去陶县登门拜谢阁下?!”
而??在这二人离??余家湾时,奚平准备的第二?纸人——“余尝乙”到?。
“甲”是???提防姓余的临阵搞事,捏出?“乙”,则是以防余尝给他展示法阵的时候??居心不良。
奚悦是?天才……幼体。
他人不过活?二十多年,中间还有十多年是?浑浑噩噩的小可怜,满打满算,浸淫法阵一道不过六年。余尝那四百年的老王八,只要专精“背叛道”的时候稍微给法阵留一?眼神,??比奚悦经验丰富。
这“内应”要是铁?心想做??脚,奚悦斗不过他。
所以奚平对“余尝乙”说的是:“??那本尊准备借假死扰乱谷中灵气,自己趁机潜入法阵枢纽,切断山谷中法阵,将余家内库据??己有。”
余尝乙抵达余家谷比他“大哥”甲兄稍晚,老远便感觉到?项问清释放的威压,?敢妄动,心里迅速对此情此景做出判断:本尊怕是计划执行?一半,正好当头撞上三岳内门高??到访余家谷……这是什么机关算尽倒大霉的丧门星转世?命越算越薄,运越算越背吗?
片刻,余尝乙感觉到那位大人物离???余家谷,往西南方向去?。
乙兄看样子也很?解“自己”,当时便笑?:本尊这是要祸水东引到陶县?可太好?,让三岳内门的大人物去弄死那神神道道的太岁,我去守株待兔等着本尊回??,给他?惊喜。
他便影子似的,溜进?乱作一团的余家谷,轻车熟路地直奔法阵中枢处。
奚平忙对奚悦说道:“??不是说余家谷法阵博大精深么?仔细看这老狐狸怎么摆弄,机不可失,天机阁和玄隐的典籍可教不???这?。”
奚悦:“……??让我??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本以??自己是??帮忙的,结??大半夜魂飞西楚,发现自己居然是被捉??上课的!
奚悦:“那??何要我事先研究余家谷法阵群,绞尽脑汁想什么破解方法?”
“废话,”奚平端足?父兄的架子,头头是道地说道,“走马观花地学一遍,跟仔细研读过带着问题??学,效??能一样吗?”
奚悦:“……”
要不是他在侯府书房里看见过那些经典书上画的鬼脸,他??信?。
奚悦:“??等等,那?余尝已经带着三岳内门修士朝陶县过???,那项家的修??与峰主差不多,??怎么还……”
“跟谁差不多?不许背地埋汰峰主。??小子给我专心㑇?,操心倒多,再不听话打????板板。”奚平按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掰向眼花缭乱的法阵群——他小时候被三哥用这动作往书里按过好多次,终于能对?人使?,嘿,头真圆,爽快!
“蛇王仙宫我都清空?,等着他呢,他要是不??,我还得再捏?‘鱼丙’把他引过??。”
奚悦:“……”
他当年目睹过大骗子以一己之??骗傻林昭理,坑死吕承??和赵振威,万万?想到,几年不见,此人不光学会?一堆以“省钱”??第一原则的野路子符咒法阵,在挖坑埋人方面还能再精进一层!
奚平笑?起??:“这?故事告诉我们,以后??在天机阁碰见我这样的邪祟,哪怕修??不如??,也千万?想着自己对付,一??回去找老庞,天机阁可不崇尚单打独斗。”
奚悦敏锐地从他话里听出?什么,蓦地将他的??扑棱下去:“??胡说什么!什么??这样的邪祟!”
奚平若无其事道:“哎呀打?比方嘛,嘘,快看——”
奚悦挣扎?几下无??,注????很快被余尝乙让人眼花缭乱的走位吸引走?。
奚平偏头看?他一眼,㑇??㑇?桌案,旁边的小茶壶??自动飞起??,给奚悦倒?杯楚地特产。
然后他一边晃着折扇,一边无声地笑?:??哥我可是惊动?玄隐山三大长老联??封禁的“大邪祟”呢,跟群魔一?待遇,厉不厉害?
这陶县??如他一样,只想好好活,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只能暗度陈仓、连遮再掩。
真是岂有此理。
余家谷中,“半步升灵殒落”的灵风在山谷中呼啸出回音,?人注??到,核心法阵停?。
余尝乙畅通无阻地穿过三道禁制,进?余家谷库房。
奚平一直被困边陲小镇,项家怎样,他无从想象,但他怀疑金平广韵宫的内库比不上。里面各品阶仙器、降格仙器足有上千件,灵石堆积在一?一?“灵仓”里。奚平认出?灵仓上防止灵气泄露的铭文,一?灵仓的灵气容量约莫相当于三千两白灵。
灵仓多得他一时数不过??。
余尝乙的脸被铭文映得雪白,他笑?一下,伸??捏??含沙蜮,准备在这埋伏余尝本尊……
尚未成型,那含沙蜮便消失?。
余尝乙木偶似的呆立原地,神识被散?出去,纸人被奚平鸠占鹊巢。
“一、二……”奚平仔细地数着,㑇?过一?又一?满载的灵仓,㑇?到哪里,当中的灵石??被清空收进破法,“四十。”
他停住?脚步。
聚灵阵够?。
117、化外刀(二十四)
“奚悦, ”奚平??余家老宅的内库里说道,“进了天机阁,你以后可能???什??光明正大的出国机会了, 大老远?一趟别白?, 走,套上纸人, 给聚灵阵上灵石去。”
说着,奚平??余家内库里拿了一打开窍级的芥子,扔进破法:“快?, 项家人到陶县就?戏唱了。”
奚悦一肚子问题:项家?人可是升灵??期, 升灵??期的神识能罩住半个东海, 罩不住个陶县?陶县上面有盖?
就算陶县上面有盖,余家湾到陶县这百???里地禁得住升灵飞?人一时片刻就到了,??万两白灵规模的聚灵阵痕迹根本散不完, 瞎子??知道此地发生过什??, 跟??着项问清的面驱动法阵有什??区别?
你到底想怎?????
可毁就毁??奚悦嘴不够快, 还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魏诚响和一帮陆吾便被奚平一股脑扫进了破法。众人七手八脚地各自拿芥子取灵石, 忙得跟打劫一??。奚悦被众人卷着, 身不由己地搬着灵石离开了破法,??得及开口。
便听奚平又嘱咐道:“大集过了,这阵子野狐乡是淡季, 但还是有一些修士??,注意隐蔽。”
聚灵阵上共有四??九处需要放灵石,夜色??,影子一??的半仙们飞快地掠过贫瘠的土地,与病恹恹的牲口对视;寥落的客栈刚打烊, 豆腐坊已经亮起了灯,那灯忽明忽灭的光线有一下?一下地刺着废弃的腾云蛟小站——那原本是打算与大宛通车的,建了一半便被废弃。??年的工人满?欢喜,以为陶县以后要发达,不料诸事不顺,终于还是流产,工钱至今只拿到了不到三成。
锈迹斑斑的铁轨一段一段地弃置于坑坑洼洼的路边,成了孩童的乐园,他们??旁边画满了房子和花草,比蛇王仙宫还热闹,白天??轨道??间跳格子,夜里,便将这欢乐窝留给旁边赖唧唧斜着长的转生木照看。
而峡江水??静静地流。
奚平哼起一段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西楚小调:“峡水长,长断肠,江风不解楚陵荒……”
他把余尝假死炸后山的那个法阵原封不动地抄了过?,只是这个??大、把整个余家谷内库囊括于其??。
“……楚陵荒,云山万顶影重重,不到午时不?光……”
他的法阵线条果断而锋利,灵线像是刀剑划出?的。
一气呵成,奚平停了下?:“天上的仙人倚春光,东衡的天子坐明堂……过往的君子细细听,楚山是个好地方啊,好地方……”
“?岁,西半边灵石上好了。”
“?岁,灵石有余量,够补损耗。”
“?岁……”
办事靠谱的陆吾们纷纷给了回音。
奚平垂下眼,感觉着每个陆吾的位置,?里已经将那烂熟于?的聚灵阵勾勒了出?。
“前辈,聚灵阵成型。”最后,魏诚响说道,“放吗?”
奚平?吭?,魏诚响便不催,稳稳????地用自己唯一的真手捏着芥子,无视所有落??她身上的或焦急、或忐忑的目光。
赵檎丹忍不住道:“不放吗,??等什???”
魏诚响用假肢冲她竖起一根手指,赵檎丹突?发?,这油嘴滑舌的骗子有一双异常安静的眼睛,像一双映照过许多生离死别的平湖。
“阿响,”奚平忽?对魏诚响说道,“庞文昌其实人品还不错,??初你要是听他的安排去镜花村,???应该已经漂漂亮亮地成家安顿了……那会儿你年少冲动,非要走这歧路,我劝你不住。如今颠沛流离好多年,少年意气早尽了吧?你害怕吗,后悔不曾?”
魏诚响面不改色地回道:“我前二??几年犯过很多错,前辈,有一些我付过代价了,还有一些……我天生愚钝,可能还?发?自己错??哪。我敢说我唯一?做错的,就是跟着昭雪人南下百乱之地,踩着千日白的人头推开玄门。”
奚平道:“一脸风霜,居无??所,灵窍疤?去,手又丢了一只,很体面吗?大小姐一?你就觉得你不是好人呢。”
魏诚响抬头看了一眼路边的转生木,像是和那不知身??何处的神秘?岁对视了一眼:“跪??泥里,我愿意爬;坐??香车上,我是被架上去的,我不自??。蝼蚁一生到死,哪怕能逆风挪上一寸??是好的,强过随波顺流三千里,你说是不是?”
“不错,”奚平忽?笑了起?,“??浮一大白。”
他的视线瞬间穿透了重重的山——余尝显?猜出了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一路避开奚平的眼线,?而他并不知道陶县??破法镯的笼罩下。
曾经进过破法的神识迈进陶县的刹那,?岁琴就微微动了一下。
余尝后脑勺上有根筋跳了一下,??由地一阵毛骨悚?。
奚平:“放。”
魏诚响毫不迟疑,蓦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捏开手??芥子。最后一袋灵石被倾倒??法阵???。
余尝刚一闯进陶县范围,聚灵阵就踩?似的成了型,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阵眼。
余尝惊呆了——姑且不说那?岁是怎?????有自己协助的情况下弄到??几万两白灵的,他居?真敢??三岳内门高手的眼皮底下启动聚灵阵!
不想活了吗?秋杀还不是前车之鉴?
到时候三岳内门再拿银月轮下山,冲着他??照一圈,把他晒成肉干??时把陶县再抽干一次,图什???!
与此??时,所有布阵者都给自己贴上了事先准备的“潜行梭”,消失??夜色里,往四面八方散去——潜行梭是玄隐山镀月峰?的一种仙器,与潜行符咒效果差不多,可以让人隐去身形。只是潜行符咒只能骗凡人,对低阶修士只有微弱的作用,聊胜于无,这种潜行梭完全可以避开半仙、甚至一部分灵感不?出众的筑基。
贯穿了整个陶县的聚灵阵闪过几不可查的微光,紧接着,??万两白灵的灵气几息之内便被抽光,灵石化作齑粉。
整个陶县发出一?叹息,地脉像是被一寸一寸拧碎了,干涸了一月……不,干涸了几??、乃至上百年的地脉被聚灵阵??的灵气冲着,“隆隆”作响着脱胎换骨。
蛇王仙宫附近,死??银月轮下的枯木重??柔软下?,竟冒出了不甚明显的枝芽!
被陆吾们撵着走的奚悦忽?感觉到了什??,撤退时候经过一处民居,他下意识地探出了神识,?几个小孩挤??一张席子上,睡得正香。他们手脚互相搭着,一个孩子觉得痒,抽回自己的手,无意识地抠着。
奚悦瞳孔微微一缩,看?那孩子手背上有一枚蛇鳞似的痂,正肉眼可?地变淡,缓缓愈合。
而此时,所有??陶县的修士全被聚灵阵的动静给惊动了,纷纷出?查看。
“地震了吗?”
“不,好像是地脉……”
“哪里?的灵气,怎??这??浓郁?”
“不好!”
说“不好”的是一个虫师,藏??暗处的奚悦一扫?那人,本能地弓起后脊。直到这时他才发?,陶县里藏了好多虫师!
刹那间,奚悦睁大了眼睛,明白了前因后果——难怪那人不顾庄王殿下警告,执意要??这种敏感时刻引爆聚灵阵;难怪他要半夜把自己的神识带到西楚?……难怪他要让自己亲手放一部分灵石,亲手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奚悦:“哥!”
奚平?回答,只是模糊地笑了一?。
他?有像余尝那??用灵石激发法阵,而是取出了从余尝那弄?的《去伪存真》古卷,?后不动自己的琴,用那古卷仿出?的?岁琴打出了一道剑气。
“铮”——
“轰”!
奚平那气死师父剑顶多能发挥出他师父??年四五成,但已经够了。
一道剑气闪电似的划过,直接洞穿了整个内库的灵仓保护铭文,最后笔直地落??了法阵???。
法阵瞬间灌满了逼人的灵气,挟着戾气激活,将此间剩下的近百座灵仓齐齐炸开。
不要说奚平的纸人身,就是他真身??此??未必扛的过去——他那纸人瞬间灰飞烟灭,神识像是被??万头金甲狰踩踏过一遍,倏地被破法吸了回去。
与此??时,余家谷仿佛成了一座临时的灵山。
几百年?,被铭文紧紧捂起?的灵气呼啸着从库房??飞了出去,摧枯拉朽一般地将余家谷??诸多法阵铭文与仙器冲了个稀烂,继而暴风似的往四方溢散。
灵气裹挟着水汽上天,起了祥云似的雾,遮住万里晴空,不到片刻便落下雨?。余家湾里,沟壑??浑浊的死水奇迹般地流动起?,浸润过干裂的河床,彼此续上了。行将滑坡的山体被山崖上骤?坚实起?的树根固??住。房前屋后半死不活的粟与葵支起了脊梁,年轻的药农们快要被熬干的脸上隐约?出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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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石破天惊似的灵气暴动转瞬传到了周遭,追到陶县边缘的项问清和刚到陶县的余尝??时听?了!
项问清只扫了一眼,就捕捉到了去伪存真书??飞出?的残余剑意。
“余、尝!”
余尝脑子里“嗡嗡”的:不对,有什??地方不对!?岁是故意引他?陶县的!
就这??片刻的光景,奚平已经回到了陶县,神识受的冲撞??忍受范围内,他像一头善于忍痛的大猫,面不改色地用琴?请出了“余尝丙”。
这位“鱼饼”比他俩哥哥都惨,甫一出世便被奚平控制住灵台,提线木偶似的再次祭出本命法器去伪存真书,仿出?岁琴,一道剑气朝蛇王仙宫打了出去。
炸蛇王仙宫可不需要那??多灵石,一道琴音下去,富丽堂皇……且土的宫殿便灰飞烟灭,半步升灵的破坏力惊人,仙宫??“蛇王”和蛇王的“半仙狗腿子们”——??就是那帮提前准备好的纸人——?都?吭一?,便被那一剑碾成了齑粉。
只留下袅袅的琴音!
余尝:我日你祖宗!
栽赃可以,但你不能让我换一招吗?!
你爷爷的这是侮辱!
项问清此时?有踏入破法笼罩范围内,因此感觉不到破法保护下的聚灵阵,但他不聋。以升灵的耳力,蛇王仙宫被炸上天那??大的动静岂会听不??
项问清二话不说便循?追了过去,一进陶县就觉出了问题。
项问清方才耽搁了半步,此时聚灵阵已经成功将大笔灵石??的灵气散出?导入地脉,只留下灵气充足的余韵,晚了一?的项问清无法推断阵法源头和阵眼??哪。而陶县藏污纳垢,各路邪祟多了,放灵石的陆吾已经悄无?息地散开了,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一概默认是余尝捣鬼。
这位升灵大能随即直奔蛇王仙宫的废墟——那里又有去伪存真书的气息。
被项问清忽略过去的余尝躲??影子里,汗毛倒竖。
他知道蛇王仙宫是?岁炸的,这??近的距离,升灵神识早过去了,就算?岁有化影珠??躲不开项问清搜索。
开窍巅峰或许能越过一颗筑基丹,越级杀筑基初期,可筑基到升灵得经雷劫,升灵??期面前,才刚摸到升灵门槛的筑基修士?有还手之力。哪怕他用纸人替身,项问清??能直接捏死他神识。
此时,余尝已经看不出?岁还有什??活路,但他知道,勾结陆吾、引爆余家湾内库、陶县聚灵阵这一堆账都已经记??了他名下,不管?岁能不能得了好,他肯??得不了好!
这是什??损人不利己的自杀式栽赃!
奚平甚至?想躲。
他留??了原地,??一时间,陶县每一个或被惊醒、或还??梦??的百姓耳边都响起一个?音:想让此地变成人间吗?
真正的人间,禁仙魔、禁修士、禁用防不胜防的仙器、禁入半死不活的仙宠,与仙山割裂、与天下割裂,从此自成一体。
破法镯寄生???岁琴里,只给了琴主人“开门”和“布置”的权力,容许他管理破法镯内的空间。
但奚平不是破法镯的主人,他不能改变破法笼罩的陶县??任何规则,??陶县被人追杀破法??不会管他死活……顶多“房子塌了”搬个家。
想让高悬上陶县的破法站??他这边,奚平必须让构造了破法公理的“破法主人”给他一条规则。
聚灵阵只是开始,顺手甩黑锅给余尝是佐料小菜,最终这场大戏会不会演砸、陶县能不能摆脱已成??局的宿命,要看破法真正的主人……选择一条什????的路。
此时离??秋还有几天,奚平原本留出了足够的余量,谁知余尝那孙子实??倒霉,??头撞上三岳大能,逼得他只能铤而走险,将“?岁”的命运??交了出去。
反正他这无渡海的幽灵??是陶县召回?的,再赌一次又能怎???
而项问清已经逼至眼前,奚平顶着余尝的皮囊,拿着余尝的本命法器,先下手为强,将他能想起?的筑基以上攻击符咒一次性地打了出去。项问清眼皮??不眨,那些符咒?有一个能近他身三丈之内的!
奚平仿佛是个修“搅屎棍道”的,除了偶尔出手欺负修为不如他的,就?怎??跟人正面交过手。这货本?就容易自我感觉良好,支修不舍得下狠手管教,他又老跟林炽之流混??一起,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升灵?啥了不起,我??怪不赖”的错觉。
有生以?,这还是奚平第一次独自面对真正的升灵高手。
他本以为余尝能跟这位斗上半炷香,还??对方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自己至少??能周旋一阵。
这一动手才知道,不是升灵不行,是余尝那厮活了四百年?白混,真实力比他这水货强?多!
师父?软打不出?,就会有外人?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做人。
愤怒的升灵??期面前,别说周旋,奚平只觉自己连气都喘不上?。他的真元凝滞得像是冻住了,项问清一掌拍出一张他根本不认识的符咒,那符咒刚一成型,周遭的风便仿佛都成了刀子,他快要维持不住纸人身了!
电光石火间,奚平强提一口气,一把拉开去伪存真书,从里面取出仿的?岁琴,换着角度打出三道剑气,一道比一道强,生死之间,“气死师父”剑几乎有了几分师尊真正的剑意??里面。
最后一剑琴弦崩断,划开了他的手,三剑几乎打空了他的真元。
?而他那自觉石破天惊的剑气依??能抵达项问清面前!
项问清颇为写意的广袖鼓起,根本不用画符咒就能精准地控制灵气走向,被灵气送出去的剑意落??他手里,乖顺地被他搓进了掌?,直接化作清风。
奚平眉?冰凉,掉头就跑,可是已经?不及了,下一刻,他只听一?裂帛?起,纸人身破,周遭灵气幻化成了一大片沼泽,将他神识粘附其??。他既无法撤回破法,??逃不进转生木。
要是他的真身,水龙珠说不??还能替他挡一下,他眉?的照庭碎片?准还能帮他一把,可此时此地站??这里的必须是“余尝”,死??得是余尝,不?之前所有安排都白费了。
项问清冷笑道:“别??比你修为高的人面前用纸人替身,神识可比肉/身死得快,你那陆吾朋友难道?有教过你?”
奚平甚至有种自己开始“融化”的错觉……
就??这时,一个陆吾面具遮脸的身影陡?冒出?,手??拿着一把符咒枪,螳臂??车地打向项问清。
奚悦!
奚平头皮都奓起?了。
小半仙怎??敢擅闯升灵战场,你疯了吗?找死吗!
项问清看??不看,一掌抽了过去,奚平目眦欲裂,狠狠一挣,却根本挣不脱周身天罗地网似的符咒。
?而那掌风落??奚悦身上之前,奚平耳边忽?传?一?弦动,真正的?岁琴响了!
他倏地一愣,破法动了。
半夜三??被敲醒诘问的破法主人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断,像??年金平南郊那毅?背起行囊南下的少女——无数逆风的蝼蚁们往前爬了一寸。
“想脱离灵山辖制、脱离宗法、脱离仙山、脱离这世间约??俗成了上千年的规与矩……从此自成一体。
他们说:“?岁,我们要人间。”
破法笼罩范围内,一条??的规则悄无?息地落停??陶县:此地只有人,?有仙魔,?有修士,禁灵。
结结实实打??奚悦身上的一掌成了风……真正的风。
风将纸糊的人风筝一??地刮了出去,纸人神通消失,不属于此间的神识各归各位,奚平回到了真身??,奚悦被驱逐出境,扔回金平。
项问清手??的灵气凭空消散,这升灵??期踉跄着落??地上,惊骇交加——他无法调动一丝灵气了。
他成了个凡人。
118、化外刀(终)
项问清?十来岁?灵窍, 在玄??已经将近七百年。对于一个七百多岁的修士来说,?十岁大概也???当于普通人刚??生、还没睁?眼那会儿。他早??不知道“做凡人”是什?滋味??,从半空跌进土地里, 把他摔懵??。
他只觉四肢如灌铅, 牢牢地困在地面上,手足无力, 一举一动因凝滞而放慢??无数倍。原本覆盖在五官六感上的灵感荡然无存,他一下“聋??”、“瞎??”,只能听见几丈内的动静, 夜色中, 竟看不清十尺外树上的鸟巢。?由的神识也给囚禁在??皮囊中……他分明感觉??浓郁的灵气擦身而过, 那些灵气却同他没有丝毫瓜葛!
仙山正统向来看不上民间修士,称其为“邪祟”。这些人整日里东躲西藏,互?倾轧、挖空心思地争那一点资源, 也配叫‘修行’?拼死拼活地筑个基, 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走火入魔, 或是变成仙山外??半仙们的功勋。
可?有秋杀屠戮几十升灵,后又有这余尝挣脱灵?黵面, 以闻所未闻之邪术褫夺升灵神通!
这些人都哪冒??来的, 这世道??底????什?问题?可是大劫将至,群魔乱舞?
陶县的十七里镇——野狐乡,是整个陶县日子最好过的地方, ?地人来人往,支个小摊??能供上一家人,比起五更爬半夜地做工来得轻松。可世上没有?吃的饭,赚钱容易,??得担风险。野狐乡的居民们最怕半夜被修士们斗??的动静惊醒。祈求?己不要被波及还来不及, 从来没人敢探头看热闹。
然而这天夜里,冥冥中,人们好像获得??某种神秘的勇气。蛇王仙宫那边的巨响止息,人们约好??似的,纷纷将??窗推?一角,低声同街坊邻里议论着。
不知是谁说??一句:“我刚才……恍惚梦见太岁显灵??。”
?言落下后,人们安静??片刻,随后“哗”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还以为是我睡迷糊??!”
“我刚才没敢说,怕人觉得我脑壳坏??。”
“我听见??,秋衣没补完,我还没睡。”
“太岁说的是……”
灵气充裕的地方,万物兴旺,哪怕是没有?过灵窍的凡人也能感觉??陶县?时夜色格外清澈,好像有什?不一样??。
如果所有人都做??同一个梦,那……会是真的吗?
片刻后,一伙有力气的青壮年人?发站????来,决定??去看看。他们各?拿起??趁手的防身工具,傍在一起,朝发??巨响的蛇王仙宫挪。
惊呆??。
贵气如皇宫的蛇王仙宫被夷为??平地,那些????进进的仙尊一个都不见??,那?大一块地方突然空??来,当地人都觉得陌生??起来。
一个眼尖的少年忽然叫道:“看那有人!”
众人顺着他手指望去,见废墟里有个青衣男子,青玉冠、长衣广袖,不怒?威,贵气逼人。
这样的风姿,别是麒麟卫吧?旁边人慌忙将那后生的手压下去:“夭寿,可不能朝麒麟卫指指点点。”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奇道:“啊,麒麟卫还有瘸子?”
众人这才发现,那贵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倒也不至于瘸,像崴??脚。
麒麟卫……也会崴脚?
于是在蛇王仙宫的废墟?,项问清跟一大帮拎着锛凿斧锯的愚民面面?觑。
他是堂堂??岳主峰掌事,东衡皇室、内??弟子见面也不敢直眉楞眼地瞪着,项问清有生以来?一次被一大群人围观,被看得浑身发毛!
一时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地,必须尽快离??地!
这呼风唤雨的大能??像野外受伤的离群孤狼,不小心误闯野牛群,黑压压的食草类竟激发??他的惧意。项问清强忍脚疼,倒退着绕?人群,一刻不敢停留地往北走去。
村民们不知他来历,看他那戒备的倨傲神色也不敢搭话,没过多久,整个十七里镇的人见别人没事,也都纷纷??来看新鲜。
项问清被人看猴似的盯??一路,从来没发现两条腿竟然这样不便,陶县那些年久失修的路这样崎岖,这样长!
?时身在陶县的其他修士也是一样,有试仙器的、有徒劳地反复捏符咒手诀的……一个个好似身上丢??什?部件。
最从容的则要属陆吾??。
陆吾本??都是“?明修士”,当修士是紧急培训的,做凡人才是他们老本行,乍一失去神通,多数人只是略微有些不适应,没觉得?己“残废”??;再者他们这帮人本来??是当细作的,除??镀月峰支援的仙器,凡人细作会的手段他们都会,潜入西楚也不光准备??一个身份。徐汝成等人被调往赵家秘境之后,“蛇王”??是一帮人轮流扮演的,其他人则在陶县制造各种修士和凡人的身份,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几个陆吾更是在赵家叛国之后才来增援西楚的,在国内经历过大宛那禁灵的十天,一回生?回熟,很快便冷静下来。
通讯仙器都废??,但转生木牌居然还能用,可见那位“太岁”?辈着实深不可测。
太岁道:“有凡人身份立刻回去,没有的在同僚那躲一下……咳咳,不、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们。”
陆吾们应声,训练有素地散入陶县边边角角:变成??卖艺的流浪戏班,专操持红?喜事的流动司仪——徐汝成一?始干的那个——还有赤脚大夫,路过行商……
唯独赵檎丹还茫然不知所措,魏诚响拉??她一把:“你跟我走。”
“去哪?”赵檎丹还在不死心地掐手诀,没反应,她便要将灵石拿??来捏手里,“我不能使……”
魏诚响一把将她的手按??回去,将斗笠摘下来扣在她头上,压低帽檐遮住她的脸,几不可闻道:“灵石收好,从现在?始,别向任何人暴露你的修士身份。”
赵檎丹:“啊?”
魏诚响没多解释,拉??她便轻车熟路地钻进小路。
要是她没猜错,这应该是破??。
魏诚响脑子转得飞快,作为破??的?任主人,她大概是?时唯一看明?太岁布置的人:破???从秋杀死后??不知所踪,??岳肯定派人仔细搜寻过,一无所获才无奈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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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个月之后,余家湾大供奉突然摆脱??困??他四百年的灵?黵面,公然背叛主家,引爆余家灵石库,并用余家的灵石补上??陶县月影。
然后这位“大英雄”借那神鬼莫测的化外之物,在陶县摆脱????岳项问清的追杀。功成身退,不知所踪。
怪不得太岁跟踩点似的,叫她在余尝踏入陶县的那一刻引爆聚灵阵,营造??聚灵阵是那位一脚踩爆的错觉。
怪不得太岁反复叮嘱他们隐藏形迹。
原来大家不是“布景”??是“替身”,太岁这??大戏台上,“救世主”的角色指派给那位余家湾的大供奉??。
两年?八月十五,史上?一个升灵邪祟秋杀横空??世,搅得玄??鸡犬不宁。
两年后,也是中秋?夕,那位传奇一般的大供奉拿走??她的遗物,当着??岳内??大能的面填补月影,公然抽??东衡??岳一嘴巴,全身而退,好不痛快。
以后西楚中秋怕不是要变成邪祟节?
赵檎丹疑惑地一偏头:“你刚才是不是笑??一声?”
笑得还挺不怀好意。
魏诚响正色道:“没,你听错??。”
太岁可真是个妙人。
至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龙套,最好夹起尾巴融入凡人里……幸好她只是个卖银盘彩的。
赵檎丹被她领着在错综复杂的小路里乱穿,很快??五迷??道起来,走??小半个时辰,她来??一座带小院的破屋?。邻居的狗警醒地站起来,先是盯??陌生的赵檎丹一会儿,却似乎认????魏诚响,懒散地摇??摇尾巴,又卧??回去。
赵檎丹正惊奇地?量着周遭,身后的柴扉忽然拉???一条小缝,一个老太太探??半拉脑袋。
要是平常,半仙能听见百米外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可受陶县新规影响,赵檎丹现在也是“半聋”状态,没注意有人靠近,被那“吱呀”一声??响吓??一跳,低呼??声。
老太太也很吃惊,听见动静以为来??贼,不料撞上邻居“小伙”半夜拐带个大姑娘回家!
这是何等的世风日下!
老人家一把捂住脸,感觉?己要长针眼??,缩回??脑袋:“啊哟,可??不得!”
赵檎丹:“……”
不是,等等!大娘,不是这样的!
??在赵檎丹恨不能撩?嗓??大吼一声“这个人是?扮男装”的时候,魏诚响????破院的??,伸脚将堵??的银盘彩机器往旁边一拨,对赵檎丹招招手。
赵檎丹一把捂住鼻子:“这什?鬼地方?”
“哦,”魏诚响一弯腰把她乱丢的刻木刀和半成品捡起来扔在旁边藤筐里,“我家——杂物多??点,你凑合几天,等我攒够钱租个店??好??。”
说着,她拿起一堆瓶瓶罐罐,看??一眼大小姐障眼??失效后露??的俏脸:“来,我送你一张省灵石的面具。”
今夜唯一的主角余尝原本躲在树影里,化影珠猝不及防地失效,他凭空??现在一根树枝上。没有灵气托着,手腕粗的树枝可禁不住个大老爷们儿……何况这位身上还背着好几百口黑锅。
还没反应过来,??听“咔吧”一声,余尝连人再树枝一起栽??下来,险些坐折??尾巴骨。
旁边一户人家的狗闻声而起,那看??大黄狗瘦得肋条都快破肚而??,居然还挺穷横,呲牙咧嘴地把余尝这扰民的小贼骂??一通。
余尝疼得冷汗都下来??:“畜生。”
然而他一记眼刀扫过去,“畜生”却并没有震慑于他老人家的“仙气”,反而被这?眼激怒??,“嗷”一嗓子扑??过去。
余尝:“找死。”
他眼神微沉,一拂袖要将这疯狗送走……没送成。
片刻后,“余家湾的幕后黑手大供奉”、“能与??岳内??高手一战的民间修士巅峰”、“七岁?灵窍的绝世天才”、“新鲜??炉的救世主”……反正不管是什?吧,今夜都不幸在无人关心之地,惨败于乡下一狗爪。
他还给狗咬掉??一只鞋,光着脚被狗撵得午夜狂奔。
而将他坑??这等匪夷所思境地“太岁”也没好??哪去,奚平撑着给陆吾传??信,??险些晕过去,受伤的神识反馈??肉/体上,他觉得?己快要死??。
禁灵之地,护体的水龙珠也一起失??效,唯有照庭感觉??他情况不妙,在他灵台“嗡嗡”作响。
支修远在玄隐山,够不着他,再说剑修也不会疗伤。为免师父无谓忧心,奚平涣散的精神强提起来,喃喃道:“没事……师父,问题不大……项问清从天上摔下来还得?己走回去呢,我……没吃亏……”
他在蛇王仙宫里用纸人假扮余尝,真身则藏在废弃腾云蛟站不远处的小客栈里。
几天?,奚平想好这项计划的时候,??启用???令送给他的陆吾身份——一个弃暗投明的?明修士,在大宛的真名叫“崔余甘”。
这位“崔余甘”进入野狐乡用的假身份是个不得志的乐师,因与客人争风吃醋,被逐??歌楼。一位一把年纪,两手空空,以卖艺唱曲和代写书信为生……的情种。
生生熬??小半个时辰,冷汗浸透??布衣,奚平蓦地起身扯下一块汗巾,把堵在胸口淤血吐????去,差点胡言乱语的神智这才清明过来。
他吁??口气,想??想,浸透的汗巾没扔——明天可以作为情种表演“?思病”的道具。
继而他双手一抹,一把琴??现在他掌中。
因为破??镯寄居在里面,太岁琴大概是?时整个陶县中,唯一能掏??来的本命仙器??,只是没??用,它现在只是架普通的琴。
奚平的神识同样不能外放,除??两处:破??镯里——他还是破??空间的管家,能?由进??。
还有??是转生木。
他之?有过猜测,转生木作为他的伴生木,比起“神通”,更像是他本人的一部分,玄隐山大长老切断大宛灵脉的时候,也没有影响转生木传音,破??新规下应该也一样——果然,他不用试??知道??,被破??扔回金平的奚悦的声音没断过。
这小哑巴不?口则矣,叫起来没完。
“哎哎,好??好??,”奚平省力地轻声道,“活着呢,真没事。”
奚悦:“我立刻禀报庄王殿下!”
奚平死猪不怕?水烫——水龙珠失效、陆吾失联,??哥还用告诉?没准早磨板子去??。
奚平虚弱地哼??一声:“行行好,你让我消停会,我头很疼。”
这话比什?都管用,奚悦立刻不敢??声??。
“头很疼”的奚平装完柔弱,把奚悦糊弄走,根本没闲着。
下一刻,他??通过转生木将破??的新规则传????陶县每个人的耳朵里……并且幻化????一个大致的形象: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余尝。
??哥不让他暴露身份,师父不让他做那个万民之望,勉为其难,这荣誉??让给余尝兄吧。
先圣保佑余尝兄,祝他能逃??生天,早日升灵。
先圣但凡在天有灵,一定得降天劫劈死他。
余尝被他咒……不是,祝福得???个喷嚏,肺差点喷??来,身后一群狗——那大黄还会呼朋引伴。
突然,他周身陡然一轻,凝滞的真元重新流过全身,好像从深水里把脑袋浮??水面,一下子又耳聪目明??!
余尝吃??一惊,整个人扶摇而起,蓦地回头:?地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边界,隔???两个世界!
这是个……什?神通?
他想起?一阵南宛传来的消息,两大蝉蜕长老截断灵脉,南宛全境灵气凝滞??十天。?时陶县似乎和那时候有一点像。可 “截断灵脉”须得直接从仙山上下手,要断肯定是灵山范围内的所有地方,那太岁是怎?把陶县单独隔绝??去的?
隔多久?也是十天?还是更久?
余尝神色几变:他发现太岁复制的几个他,虽然都想置他于死地,却似乎又都巧妙地救??他。
后山上那个复制体替他将项问清挡??片刻,让他机会逃??陶县,蛇王仙宫里那个则直接把追杀他的项问清引走??。
?时,陶县全县禁灵,太岁算准??他发现聚灵阵启动之后便不会往里走,肯定在陶县边缘,有一会儿??跑??去??,而项问清被引????十七里镇的蛇王仙宫,没有灵气光靠走,他至少在里面困一宿!
太岁给他扣好黑锅,又特意留??一宿让他跑,而他明知如?,却不能不跑!
四百年没走火入魔的筑基巅峰,又没??灵?黵面限制,??算这事不是他干的,??岳岂能容他活?
余尝:缺??八辈子血德!
他骂??一声,再不迟疑,在一阵大风中含住化影珠,飞掠而去。
119、永明火(一)
十七里镇的清晨, 是给万??客栈阁楼上飘??的一声胡琴拉开的。
万??客栈以前叫“进宝客栈”,几年前听说要建腾云蛟站才改的“万??”,打算喜迎“万???客”。结果站没建成, 万???客?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扯旗。这穷酸破客栈自然不配沾修士?爷们的仙气, 便只有些途径的小生意人扎堆落脚。
野狐乡大集已?过?,此时是淡季, 万??客栈的生意寥落得很,好在最近???个野乐师,一个人比一个戏班子故事?多。
自从这位???, 万??客栈后院里养的大公鸡都不打鸣?。
每天天刚蒙蒙亮, 楼上就准时“吱”一声, ??位乐师崔先生?不睡懒觉,准时开始新一天的思春。
弦子有点受潮,琴声凄凄切切, ??一天??晚不是哀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就是大弹“怀才不遇孤单寂寞”, 时而直抒胸臆,时而借怨妇体自?寄托, 一点屁事, 花样?挺多。
?板娘每天跟着??琴声起早,扫洒庭院、劈柴打水,指挥手下俩跑堂并一个厨子干活。
?板娘姓陶——陶县有“陶”“王”“徐”三个大姓, 七成人都是这三家的——?辈人唤她“二嫂”,小辈便喊“二奶奶”,是个寡妇,丈夫死?十一年,她胆子大, 自己靠这野狐乡里的“凶买卖”养活?俩孩子。孩子长大各自成家,她?两鬓斑白,自觉?有股子英雄意气没使尽,便将小客栈继续?营?下去。
西楚远不及大宛富庶,似乎?就不像对岸??样讲“礼数教化”,尤其在这种边陲之地,靠男人养不活一家?小——给钱多的活都费人,不费人的吃不饱。因此妇人们出??抛头露面做事很常见,反而不像南宛??么招人闲话。
陶二奶奶干起活??,着实令人赏心悦目,饱满的胳膊腿??作起??,仿佛一种带着特殊韵律的舞蹈,绝不拖泥带水。她头发虽白,抡起斧子却断然没有三下劈不开的木柴,在自己的小院里吆喝着指挥若定,就像个宝刀不?的将军。
这边一热火朝天起??,连楼上??位崔先生的唧唧歪歪声都不由得跟着她的节奏快?起??,病中吟活活拉成?赛马曲。
二奶奶将抹布往肩头一甩,擦??汗,朝楼上喊道:“崔先生,吃点什么?”
崔先生?在赛马曲的余韵里抖腿,闻声顺手拉起胡琴,“哎哟哈哟”地回?她几个音。
可惜二奶奶不是知音:“说人话!”
崔先生便探出一颗臊眉耷眼的脑袋:“有什么吃什么,别放辣的。”
二奶奶听完,一双比别人短一截的眉竖?起??,感觉崔先生?是没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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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崔先生年纪虽然大?点,但生得人高马大,一副好身胚。然而此人竟臭不要脸地自称有痨病,干不?活,可除?有一天吐?口血,二奶奶就没听??咳嗽过一声……吐的??口血染红?一整块汗巾,??着就不像?的,尤其???有事没事???玩意拿出??哆嗦几下,表演性质昭然若揭。有一天二奶奶不小心给??洗?,??就再没能成功吐出第二块。
据此,二奶奶断定????血汗巾是假的,不定从哪找的鸡血狗血抹的。
一开始,二奶奶以为这游手好闲的崔先生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秧子,后??发现??不是。
前天一场暴雨浇坏?客栈西边的房,?是崔先生帮着修的,修完这鸡贼狮子大开口,抵?十天住店钱。??干起活??其实不孬,锛凿斧锯之类乍一拿起??挺别扭,试几下就利利索索地上?手。说???奇怪,????双手上细皮嫩肉的,?没有?茧,做这些事却轻车熟路,仿佛梦里千锤百炼过。
???能写会算,说得出??的字都会写,二奶奶认为,全镇能达??这种水平的一只手能数过??。于是她就很想不通:干点什么不能成家立业呢?别人这么大年纪,都快给儿女物色婚事?,这崔先生?在??处浪,每天抱着?半吊钱买的破胡琴做白?梦,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
崔先生?涎着脸上楚戏班子里试过曲,人家没要,说这爷们儿吊着张丧脸,拉琴的??静夜哭郎似的,??着不?吉利,带出去怕找打。唯有殷实人家出殡的时候,司仪们愿意叫??去给伴个奏,气氛绝佳,因此??一没钱就盼着有人行“驾鹤礼”。
“二二二……”后厨传??一嗓子卡住?似的声音。
万??客栈的厨子是个结巴,小时候发烧?脑子烧坏?,家人养活不起,索性扔?。二奶奶在一个暴雨夜里将??捡回??,起?个名叫“大雨”,当半个儿拉扯大,十三四岁上就让??跟?厨子学手艺。前年?厨子中?风,小厨子便接?班,人虽傻,但本分能干活。
二奶奶:“干什么?”
厨子一脑门汗,半天憋出一句:“大大大锅、锅炉?……”
后厨的大锅炉是黑市上淘??的,???八百南宛货,厂里淘汰的,是整个客栈最值钱的东西。烧水烧饭一锅出,别提多?便,就是?年?久,容易出毛病。
二奶奶?弄不明白这些蒸汽玩意,便叫道:“崔先生,锅炉你会不会弄?”
崔先生“嘎吱嘎吱”地葬着秋月与春花,拨冗哼唧?一句:“没吃饭呢。”
“锅炉坏?吃个屁,你给弄好?,抵五天账。”
“哎。”崔先生二话?没有?,挥起大长腿,??两步从楼上迈下??,?“断肠”?“魂销”地奔?傻厨子,修锅炉去?。
“二奶奶喂!”一个跑堂叫道,“有客上门!”
陶二奶奶一愣,抬头???一眼刚蒙蒙亮的天色,心道:这么早?
迎??前头一见??客,二奶奶心里就明镜似的,只见??二位客人虽极力往不起眼里打扮,身姿却不像??么回事——背太直?,??远处的时候下意识眯眼,?会时时刻意转头听??静,好像耳朵?不太好使。
这是两位仙尊。
她端起和气生财的笑脸上前福?一福,解释说小店锅炉出?点毛病,贵客要喝热水恐怕得稍坐。
要是过去,她不敢想象自己能跟仙尊这样体面的说话。
开店做生意,三教九流都打交道,她见人并不怯场,只是仙尊们——尤其麒麟卫大人,身上都有股子“仙气”,能压得人抬不起头??,更别提?话说清楚。
可是??天迷迷糊糊的太岁显灵,说?一句“陶县以后再无仙魔”之后,奇?!做梦似的,果然就成??!外头修士们进??都变得跟凡人一个样,?不如粗手笨脚惯?的凡人灵便,再?没有??些呼风唤雨的鬼神当街斗殴?,连中秋月色都澄澈几分。有外乡回??的,都说陶县同外面完全不一样,留宿一宿都能神清气爽。
??之后,??县里明察暗访的仙人就没断过,万??客栈都接待过好几拨?,陶二奶奶已?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尊长”。她现在挺欢迎这些人,一??仙尊们手松,花钱没数。二??这些往?里太阳一般不可直视的大人物身上没???股“仙气”,陶二奶奶便?能言善辩起??,每次挺起腰杆得体地回完仙尊话,她都能暗自得意很久。
??这时,便听外面有马车响,客栈里两位贵客闻声都紧张地站?起??。
陶二奶奶心跳得快?起??:大人物。
就听门帘一响,外面进??一个“纯白”的男子。
此人头发白、衣裳?白,皮肉?不见丁点血色,脸上?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
客栈中两位修士忙上前见礼,都唤“师叔祖”。
??“白人”摆摆手进?门,高高在上却不失风度地冲??呆?的陶二奶奶一点头,面具下射出的目光霜雪一般,冷飕飕地刮过这破破烂烂的小客栈。
先??的两个修士侍立两侧,其中一个开口问陶二奶奶:“你是?板?”
“民妇??是。”
??修士便冲她亮?张令牌,?问道:“此处近??见过生人吗?”
令牌上写?什么字,陶二奶奶??不懂,只觉得这个架势像麒麟卫,忙低眉顺目地回道:“禀尊长,不……”
她话没说完,就听后厨“咣”的一声,众人的目光登时被????静吸引过去,大锅炉?“噗噗”地喷起气??。
然后一个人擦着手从后面进??。
陶二奶奶心里“咯噔”一下:是?,崔先生其实刚??没多少?子。
但说??奇怪,许是??亲切的乡音,许是??不?自己当外人的??个劲儿,陶二奶奶压根没意识????算“生人”,这会儿想起???,?莫名担惊受怕起??。
下一刻,崔先生直直地对上???雪白面具下的目光,??不躲闪,反而稀奇地瞪大?眼,嘴里“嚯”?一声。接着,这浑身透着股懒散的男子?“机灵”?起??,后知后觉地将????身赖赖唧唧的气质收起收,一弯腰:“尊长们好。”
说完,??溜边找?个地?坐,悄悄说道:“二奶奶,锅炉好?,换截管就得。”
陶二奶奶定?定神,面不改色地冲??白面具道:“回尊长,眼下没有大集,小店住的只有几个往??的行脚小贩,都是熟客……几位要??点什么?”
“白面具”不知为什么,不错眼珠地盯着崔先生,??巧崔先生?在偷瞄白面具,被人逮?个??着,??忙不敢???,眼观鼻鼻观口地往角落里缩?缩。
旁边站着的修士便道:“这位可不像是风餐露宿的行脚商贩。”
陶二奶奶若无其事道:“嗐,??啊,是个乡下?光棍,没家没业的闲汉混混,平?里住在小店里,干点杂活抵账。”
崔先生闻言,似乎想辩解,?不敢得罪?板娘的样子,起身嘀咕?一句:“回尊长,区区乃是一位乐人,以……”
后面半句被陶二奶奶一个眼神瞪回去?。
“白面具”?若有所思地端详???片刻,才收回视线,几个修士只点?一壶热茶,茶上??以后却没沾嘴唇,放下零钱便走?。
这几人一走,万??客栈里的三教九流才算松?口气,小声议论起??。
有住店的卖炭贩子捅?崔先生一下,笑嘻嘻地问道:“‘念喜’的乐人?”
“放屁,??是给朋友面子,过去帮个忙。”崔先生闻言一转身,活蹦乱跳地大吹特吹起??,什么“在金平菱阳河边弹过琴”、“金平蒸汽船里喷的烟都是桂花味”之类。
陶二奶奶都快听不下去,将手巾丢给??:“你可拉倒吧,擦擦你脸上的灰。”
崔先生:“二奶奶,早起给加个蛋嘿。”
二奶奶叉着腰:“???你像蛋。”
崔先生?不生气,就笑盈盈地??着她。这痨病鬼其貌不扬,一张带着菜色的脸,一笑都是褶子,乱七八糟的小胡子挡着下半张脸,唯有一双眼,多情得好像从别人??偷??的。??提无理要求的时候从不挤眉弄眼,就眼巴巴地盯着人??,眼珠上浮着一层光,不知怎的就每次都能得逞。
有时候陶二奶奶想,说不定这狗东西??傍过花魁,便道:“你啊,说个媳妇成家,照?子过不行吗?非得娶天仙啊?”
“倒?不是。”崔先生大言不惭道,“比?俊俏点就行。”
陶二奶奶:“……”
但凡要点脸,哪怕就一杯底呢,得是多好的男人?
万??客栈后面,马车里戴面具的白发男人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敲?敲车门,马车便辘辘地往十七里镇深处走去。陶县“坏”得太彻底,连???没?灵感,怕是只有月满先圣才能??出此地古怪在何处?。
崔先生——奚平拿筷子轻轻敲着转生木做的餐桌,将消息传给?陆吾:“三岳悬无亲至。”
余尝趁项问清被困陶县,连夜逃往?海外。
这位顶尖的民间修士在掩藏行踪?面果然有两?刷子,一块灵石?没有带出西楚。三岳山得??消息时已?晚?,紧急联系其??三国,至今没找??此人一点踪迹。
余尝带着破法消失,余家湾族长殒落,内库被炸,乱作一团,却是有苦说不出——一个民间宗族,凭什么持有??么多灵石?灵石?是哪??的?这都说不清,本??就有无数双眼盯着余家湾这宝地呢,余尝这一釜底抽薪,周遭豺狼们都蠢蠢欲??起??。
东衡三岳懒得管??们这些破事,仙山发愁的是陶县。
陶县眼下这种情况无疑是破法做的手脚,可破法下落不明,整个一县的?百姓一无所知,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子,灵山万万没有不顾民生强行移平此地的道理——况且?做不??,截至此时,麒麟卫、三岳内门,至少已????五六拨人,连蝉蜕都亲自???,无一例外,进??就变凡人。
可不见悬无长?的面具都换成带窟窿眼的?么。
悬无的马车开进十七里镇的“大道”上,年久失修的路不平整,管车里坐的是蝉蜕?是神仙,照样给颠成筛子。
忽然,赶车的弟子笨拙地拉住缰绳。
??似乎和人交涉?两句,随后从车门里递进一样东西:“师叔祖,您??。”
蛇王仙宫炸飞以后,当地人?开始??“烟云柳”雕刻太岁神牌,这一回,神牌改头换面?。
悬无接过??,只见??木牌做工粗糙,但五官神态依稀能??出大概的模子——就是余尝。
“太岁“是什么?
这不好说,在南宛这种严禁民间修士、对所谓“邪祟”??重典的地?,“邪祟”们为?生存,会互相抱团,捏造一个“偶像”做自己的标志。遇上天灾人祸,?百姓病急乱投医,逮着什么神都求,久而久之,会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仙”纳入民间传说。
而西楚这种黑市半公开化的地?,情况要更复杂一些:有些雄踞一?的大宗族野心包天,为?往自己脸上贴金,会给自家祖宗美化出个??历,愚民们不明所以,就会以此为寄托。陶县没有大宗族,以前的地头蛇是个很能??处钻营的邪祟,相传这所谓“太岁”就是??带??的,是个不知所谓的木雕泥胚。
上一次银月轮下凡除妖邪,秋杀死?,银月轮却余怒未消,虽然后??查出是??位点金手身上有一截永春锦,但悬无直觉蛇王仙宫里秘密供奉的神像有问题……若??没记错,烟云柳?曾是一种伴生木。
可是峡江一?烟云柳??处都是,穷苦人家刻祖宗牌位都??这东西,拿烟云柳刻的神像?不止这一尊。可是莫名其妙的,悬无就是觉得这陶县的“太岁”有什么地?不对劲。
??将木牌扣在掌心,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对应烟云柳——宛人叫“转生木”的上古魔神最后似乎是殒落在?南宛。
余尝调取余家湾十万两白灵在陶县引爆?聚灵阵,驱逐?月影……刻在转生木上的神像变成?余尝的形象……
而项问清说,余尝似乎勾结?南宛陆吾。
此事千丝万缕,背后似乎都指向?玄隐山。
玄隐这百年中,先后两位蝉蜕出事,赵隐更是直接道心破碎殒落当场。??们这是要干什么?
?被熔金炉烧化?地脉,打算重蹈阖的覆辙?
悬无脸色微沉声:“回吧。”
公然派细作潜入别国撒野,宛人欺人太甚。
“通知麒麟卫,立刻在此地成立分部,就建在禁灵线以外。禁灵线以内,调边防驻军驻扎,即?起严查进出人口,将所有居民登记在册,籍贯、亲眷等全部列示清楚,不得隐瞒。陶县渡口关闭,任何外国人士不得从此地上岸。”悬无说道,“?有,叫人清除陶县内所有转生木,令百姓不得传信这些邪神。”
120、永明火(二)
“三岳一开始应该是想封锁消息, ??办法,他们管䎬?住国内养蛊似的地下黑市。陶县的事一出,野狐乡里的邪祟一夜间跑光了, 将此事宣扬得到处都是。属下估计蜀、历都应该接到消息了, 䎬?会比三岳晚多少。”
周楹点了个头:“余尝呢?”
“此人还?消息,已经逃出了灵山管辖之地, 䎬?在任何一国范围内,??联系过任何人。”白令道,“现在??有人都在找他, 包括西楚的邪祟们——因为据说他有办法根除灵相黵面。此事一出, 整个楚国依仗‘供奉’的权贵都惶惶䎬?可终日, 都在想别的办法辖制供奉,供奉们自然䎬?满,另一?面?在各怀鬼胎。”
“陶县外紧临禁灵线的地?新设一处麒麟卫, 分部还?建??, 麒麟卫们得了令当天就过去了, 眼下在芥子中办公。?目前?用场䎬?大,一旦跨越禁灵线, 这些麒麟卫还䎬?如凡人。因此据说三岳又从峡北水军中抽调了十万人, 准备进驻陶县,现在陶县的出入境港口都关了。”
周楹一挑眉:“平时䎬?养兵,现在倒想着用兵了。”
在灵山保护下, 各国驻军可以䎬?必枕戈待旦,随时防备外敌入侵。除了仪仗、护卫、押运之类的任务,他们一般?就管管匪祸乱党。可以说,凡人武将一生到死,几乎?有靠军功上位的机会——这?是为什么支修一战就被传颂了两百年……传颂两百年的骠骑大将军薪俸?比永宁侯爷这种“佞幸”多䎬?了几个子䙌?。
而大宛因????割据, 上千年来内斗䎬?休,驻军总算还䎬?是摆设。
楚国又䎬?一样。
项氏一??独大,楚国层级分明,下面的土皇帝再在自己地盘上作威作福,?䎬?敢妄想挑战皇室,项??平时对底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想碾死谁,?就是抬抬手的事。因此这冲突起䎬?来。
各地都是靠地头蛇豢养的修士维护治安,驻军就更用䎬?着了,基本都是由一些东衡政坛的边缘人士把持——原来陶县的出入境渡口名义上?归峡江水军管,效果么,反正就一排大兵往那一戳,边境喜迎八?来客,有他们?五八,?他们?四十。
周楹问道:“征调的峡北水军哪一?势力?”
白令:“曲珑侯郑斌。”
“启阳长公主驸马,出身贫贱,上位后私开灵窍,野心勃勃。”周楹缓缓说道,这细作头子在这?面挺敬业,竟对邻国一个“边缘人物”?如数??珍,“我听说这两口子很有意思,启阳公主无心修行,只想做个半仙花天酒地,郑斌却一直在磨练灵骨寻找道心,据说灵骨已??,长公主却䎬?许他筑基爬到自己头上,现在还被排挤到了个边陲禁灵之地。此人最大的梦想,我猜应该是死老婆。”
“属下就去安排。”白令会意,随后又说道,“徐汝??那边传来消息,余??湾大乱,赵??人现在十分懊丧。可是婚约尚可毁弃,灵相纹印可擦䎬?掉,为今之计,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目前应该是打算尽快北上东衡,利用‘赵檎丹’这一步废棋做三岳内门敲门砖,再徐徐图之。余??死了族长,失了大供奉,老宅几百年的法阵群与??底几乎毁于一旦,正惶惶䎬?安,宫里那位皇孙是他们仅剩的期望,?盼着快点完婚,借赵??一飞冲天。双?一拍即合,䎬?日启程。”
周楹“嗯”了一声:“三岳内门䎬?比余??湾陶县那些乡下地?,项??这么胡闹还?败??是有原因的,北上东衡须谨言慎行,䎬?可轻敌。”
白令说道:“是,赵??怕陆吾,已经疑神疑鬼地变着花样查了好几轮,要䎬?是‘赵檎丹’救场,两个兄弟差点露马脚。谨慎起见,我让赵??秘境里的陆吾先䎬?要用仙器联络,暂时都借转生木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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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县一禁灵,里面通讯当然?全断了,整个陶县陆吾的通讯网络都是靠转生木牌……以及“太岁”支撑的,大宛送过去的补给目前?是靠破法传递。
奚平??了个消息与补给的“中转驿站”。
“其余都是琐事,属下已经自行处理。”白令说到这,又觑着周楹的脸色补充了一句,“哦,还有,??子托属下请殿下安。”
周楹脸色一冷:“别跟我提那孽障!”
白令毫无二话地遵了命:“哎。”
周楹自己有转生木,䎬?想搭理奚平,封在芥子里了,奚平联系䎬?上他。
周楹强压住火,又若无其事地交代了别的事,说完接过白令递过来的茶。
他用茶一向按金平旧俗,中秋时令正是一味降燥润肺的本地青茶,叫做“金平余甘”。周楹喝了一口就顺着这倒霉名字想起了那倒霉人,“砰”一下把茶碗磕在桌上。
“把三岳和余??湾玩弄于股掌中,擅自拦截陆吾消息,直接把破法亮在??人面前——他䎬?是能耐得很吗?”
白令用神识偷瞄了一眼怀表,心道:这回憋了两刻。
主上?才既然䎬?让他提??子爷,白令就管住了嘴?搭话,递了条帕子给周楹擦手上的茶水。
周楹一抬手推开:“他就?想过三岳?有蝉蜕,?是从上古神魔大战那时候苟下来的,能䎬?知道南圣斩元洄于东海之事?若是三岳就此事联络玄隐山,玄隐转头查到无渡海,他怎么办?西楚边陲之地,哪年?有天灾人祸,哪有点风吹草??凡人䎬?是一茬一茬地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䎬?管闲事能闲死他!”
白令:“……”
周楹:“有话你就说,欲言又止干什么?”
白令道:“哦,属下在秘境中问过??子。??子说䎬?会的,余尝‘勾结’了陆吾,他还准备去偷化外炉给点金手,玄隐跟三岳马上得翻脸。??上?有拆䎬?散的鸳鸯,何况同床异梦的仙山呢。”
周楹听了这等屁话,一把按住胸口,心里习惯性地想咳嗽,?半仙的肺?做好准备,于是这一串咳嗽尴尬地卡在了他胸口,他有点上䎬?来气。
白令一本正经地眼观鼻鼻观口,肚子里幸灾乐祸:您?有今天?
这位活得人模人样的半魔总觉得主上的血太凉,怕他冻着自己,于是逮机会就给他添把肝火:“??子还命属下带话,让主上䎬?要气坏了自己,他每天入夜都在破法秘境里,主上要打要骂随时能去。”
周楹:“……”
奚平十分文雅地打了个喷嚏——鼻翼两侧是胶黏的,䎬?能使劲捏,假胡子太厚,䎬?小心得吃一嘴——心说白令傍晚刚来过破法,这怕是把话带回去了,三哥在骂他。
反正他有恃无恐:三哥䎬?会来的,晚上师父在破法里。
天一黯,奚平就熄灯假装睡下,神识钻进破法镯里。
破法中此时已经是一大片荒野,奚平刚一落地就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往上一蹿,险伶伶地避开了一地铭文。
便听天边一道?䎬?清轮廓的虚影里传来支修的声音:“这是文帝三年的一个邪祟,筑基中期,罕见的铭文?手,杀了天机阁九人,一路逃到北历。天机阁同北历昆仑外门联手将他堵在苍野原,胶着大半个月,折了十多个外门半仙和两个随行筑基,最后是昆仑派升灵剑修以力强行破阵,?才将此人拿下。这一战因异常惨烈,被两国灵山录入史册,那邪祟当时??用的手段,我都抄录在此间,你先试试?,䎬?行喊救命。”
奚平脸一垮:“……师父,我䎬?会再上当了。”
支修第一次温柔地告诉他“䎬?行喊救命”的时候,奚平真信了他的邪,被破法中幻化出来的邪祟殴打得吱哇乱叫时纯真地喊了。
然而他那破师父只是束着手挂在天边,一边欣赏他屁滚尿流的“英姿”,一边䎬?紧䎬?慢地回了一句:“为师只是碎剑中一缕神识,你冲我喊什么?”
奚平当时?觉自己对整个??界的信任都崩溃了:“䎬?是你让我‘䎬?行喊救命’吗?”
支修:“那我??说喊了管用啊。”
这就是他那经脉详解都讲䎬?明白的师尊的传道之道,罗妈妈?了都得磕头。
䎬?过他嘴上叫唤得热闹,?是自愿的。
奚平短暂地跟项问清打了个照面,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深浅,有生以来头一遭,他䎬?用别人催,自己知道用功起来。
他䎬?是剑修,现在才开始一招一式地练剑?䎬?现实,??上?再?有飞琼峰和潜修寺可以让他安安静静地?画符背法阵,支修便干脆将上下数千年中经典的修士斗法塞进破法,让他自己从挨打里摸索。
毕竟破法䎬?会伤害自己的“管??”,外面风刀霜剑就䎬?一??了。
奚平海绵似的疯补着他至少缺了百年的课,每天夜里都神识耗竭了才出去——??以清晨第一声胡琴凄惨得格外逼真。
这天,他?能从历史上那位厉鬼似的邪祟手里挣脱,一脚踩中了当年坑死昆仑筑基的坑,被破法弹了出去。支修挥手收走了秘境中的局,独自在破法里静坐了一会䙌?。
支修现在的情况其实无法支撑他神识在外面飘太久,?他还是会逗留到力竭。
因为只有这䎬?受灵山控制的破法中有片刻的安静。
照庭破碎,他自己直面天道考量,吊在蝉蜕门槛上,一直在和䎬?知名的力量撕扯。
天道如刀斧,一直在“修剪”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支修说䎬?清那是什么,他只是䎬?愿意顺从。
周身传来熟悉的剧痛,是他这一缕神识即将消散的先兆。
天道好像对他的忤逆越来越䎬?耐烦了。
支将军䎬?怎么在意地?了?,消散前,随手抓了一把破法中的西楚特色小吃……然后?䎬?出来了。
“呸,打死卖盐的了。”
奚平回自己身?前,先在全县的转生木里游荡了一圈,当作放空休息,迷迷糊糊的,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说话,便下意识地循声跟了过去。
魏诚响和赵檎丹都?有睡觉的习惯,最多是晨曦前打坐片刻。
此时小院中点着盏油灯,赵檎丹正教魏诚响楚字。
赵檎丹是渝州人士,渝州与楚国接壤,䎬?少人都精通楚文,?楚文跟宛文一样溜。
教着教着,赵檎丹忽然有点走神。
魏诚响笔尖一顿,抬头?了?一眼。
赵檎丹便前䎬?着村后䎬?着店问道:“你是哪里人??是宛人吗?”
“天为被地为席,四海为??。”魏诚响狡黠地一?,舔了舔笔尖——?早年说话还带一点陵县口音,流浪多年,现在已经一点?听䎬?出来了,“怎么了?今天登记的事把你吓一跳吧? “
这天傍晚,突然有衙役来砸门,挨??挨户登记人口,逮到人就一通盘问,恨䎬?能将祖宗八辈都盘清楚,还要让街坊邻里彼此作证,有点问题的一律带走严查。
赵檎丹从小?说过瞎话,差点被人问??结巴,幸好魏诚响接到太岁消息以后赶回来救了?。
?心惊胆战地在旁边?着魏诚响当着一帮街坊的面睁眼说瞎话,急得䎬?行,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谁跳出来揭穿。
然而魏诚响胡扯了足足半炷香,?人出来说一个字。隔壁那位第一天就?䎬?惯?们的老阿婆甚至畏畏缩缩地说了一句:“那姑娘在这好几年了。”
赵檎丹:“?为什么要帮我?”
“被衙役捉住?个好,街坊们随口帮忙圆个谎又䎬?花钱,就算䎬?敢开口,遇到这种事?䎬?会故意害人的。”魏诚响活??了一下脖颈,说道,“再说我可?少帮老太太挑水,种善因,怎么?䎬?能得恶果吧。”
“啊?”赵檎丹道,“我晚上带了点心去谢?,?还拉了我说你䎬?是什么好东西,让我趁年轻早点想清楚。”
魏诚响:“……”
这老太婆怎么回事,一把年纪了,三只耗子四只眼的,什么闲事都管!
“就算我一时圆䎬?过去,还有陆吾呢。”魏诚响干咳一声把话题带过去,“做假身份是他们老本行,哪怕变??凡人了,糊弄个衙役?䎬?是什么大事。陆吾用了你的身份,为他们自己人,?会保护你的。”
赵檎丹?吭声,无意中瞥见魏诚响当奖品用的一枚小铜镜,窥见了镜中的自己。
?现在化名“□□”,魏诚响技术?超,只随便在?五官上分别改??了一下,既䎬?影响?做表情,??弄夸张的伤疤遮挡,?着却完全改头换面了——跟某些往鼻子上糊一两胶的手残人士䎬?可同日而语。
乍一?,赵檎丹自己都认䎬?出来。
那张陌生的脸给了?巨大的无??适从和孤独,?多?了两眼,几乎恐慌起来。
一?面,赵??与?互相背弃,?在这人生地䎬?熟之处无??可归,身边只有个䎬?知来历的“邪祟”;另一?面,?又毕竟姓赵,即使陆吾为了同僚愿意暂时保护?,??䎬?可能融进他们的圈子。
短短几个月,?从云端跌落人间,继而又??了个失路的异乡人。
??有来处,??有去处。昔日雄心壮志都??泡影,偌大人间,?有?的位置。
就在?心绪烦乱时,远处突然响起了嘹亮的狗叫,紧接着是吆喝声,还有大机器的“嗡嗡”声。
魏诚响和赵檎丹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禁灵就这点䎬?好,修士们都有种自己“耳背”了的?觉,?有灵?附着在听力上,有时候事情到门口才能听见。
魏诚响伸手探入袖中:“前辈,帮我??外面……”
?话?说完,耳边便响起奚平的声音:“驻军到了。”
魏诚响皱起眉,这时,人声已经很近了——“沙沙”的脚步声从后面街上经过,混杂着马蹄声、刀剑撞在甲胄上的声音。
“半夜进城?这是干什么?”魏诚响将耳朵贴在墙根上,又道,“等等,来的䎬?光是人和车马,他们带了什么东西?”
奚平在转生木里?见那队列中间吞吐着蒸汽的“长臂”大车,缓缓说道:“我猜是伐我……伐木的机器。”
话音?落,就听䎬?远处的街头传来“呜吱”的怪响,驻军开始清理沿街的转生木。
121、永明火(三)
先前陶县府衙贴过告示, 不准人们再传播邪祟雕像,??人理?们——陶县府衙一天到晚??正事,?收苛捐杂税的时候不是摆设, 每年野狐乡大集的时候, 衙役们都跟??了一样,不敢靠近十七里镇。
谁???想到, 驻军会深夜进城,而且进来?砍树。
咆哮的蒸汽怪物转起飞轮,将路边不?生了几十几百年的大树拦腰斩断, 后面又跟?一张带铲的小车, 张开豁牙露齿的“大嘴”, 一口将树根刨了去。
那些方才从月影中挣扎?冒出一点绿意的大树轰??倒在街?,枝杈乱颤,群鸟惊起, 在尚未破晓的天光下像一个隐喻。
树汁的草木腥气乱溅, 轰鸣的机器搅得四邻鸡犬不宁。人们像地震中惊醒的野禽, 从门缝、墙围里探出视线,奚平耳边一下多了不少人声——惶惶的人们开始拿出??岁神牌祈求。
奚平??理会, 陶县已经??有鬼神与仙魔, 疑似“??岁”的余尝已经带?破法跑了,不会再显灵。??是个拉琴唱小曲都??人愿意听的混子,镇宅辟邪不归?管。??不在乎驻军砍树。转生木虽??属于?的一部分, ??类似于?发指甲,秃了?不疼,?是以后视野会略微受限。不过?那么大一个人?不是??长腿,问题不大——何况陆吾现在分散在陶县各处,三教九流哪都有, 手?都有滴过血的转生木牌,有需要的时候?都是?的“眼睛”。
奚平?是有点啼笑皆非。
当年?被困在神像里,拿“心魔誓”糊弄徐汝成大傻子,让大成子替?砍树,徐大傻阳奉阴违??听,阴差阳错地让陶县这些转生木保存到现在。不料终于还是毁在了西楚驻军手里。
“隆隆”的巨响声里,奚平缓缓地收缩神识,撤?自己真身。
陶县已经被破法裹挟?挣脱了灵山,麒麟卫不敢轻易进来,凡人驻军成了最大的威胁,接下来?看陆吾和峡北水军争夺陶县的控制权。陆吾确实??有十万人,???们通讯畅通,而禁灵之地对于三岳仙山来说是两眼一抹黑,里面发生什么?们都不???,峡北驻军?未必跟?们一条心——三哥心里估计早有章程。
眼下奚平心里压?件更紧迫的事:?师父。
支修每天在破法中复原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古战场,治得小徒弟乱窜,其实?是奚平配合教学。奚平在破法里面有完整的控制权,哪根草多长出片叶?都???……哪会觉察不出师父进入破法中的神识越来越虚弱?
借?林炽身?的转生木牌,?偷偷转?玄隐山看了一眼,见封山的飞琼峰?起了一层不祥的雾。林峰主说,自从支将军一??剑气撞响劫钟,飞琼峰?空天???放晴过……连司命大长老近来都对陆吾越发猖獗的海外活动保持了缄默——“开明”和“陆吾”是当初司礼长老赵隐批的,章珏一直不赞成,设开明司是??办法,“陆吾”却被章珏压了好几年,要不是秋杀这升灵邪祟横空出世,司刑从中立偏向赵隐,周楹还真种不下陆吾这颗恶种——以往陆吾要钱要仙器,到司命那一定会被打?去,陆吾的经费是从开明司周转的,?因此,陆吾一直??能从开明司里独立出去。今年章珏竟闭了关??吭声,可见化外炉迫在眉睫。
奚平通过破法,给北?途中的徐汝成等人送了一批新到的仙器,叮嘱了一番,?来时已经破晓。
这天陶二奶奶??等?拿胡琴吊丧?起来了,奚平推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觉得气氛不对,很会察言观色地??去碰?那倒霉胡琴,安静地下了楼。
迎面撞?厨子陶大雨,那结巴厨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见奚平不由得背过脸去,在胳肢窝处蹭了一把眼睛。
奚平方才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听见陶二奶奶嘹亮的嗓音在小院里响起来:“让?们砍!都砍去!有本事把全县人的??都砍了去!坟?遭雷劈的东西……”
说?,后面便开始满口日娘捣老子起来。房客们都是熟客,见她那一嗓子喊遍十里八村的架势,忙劝的劝拉的拉。
“小声点,您消消气。人家手里有刀有枪的,我的奶奶,您可有什么呀?”
“老娘有斧子,劈了?祖宗八辈的棺材板!”陶二奶奶翻了个??眼,又粗声粗气地对陶大雨??,“哭什么哭,咱陶县的天变不?去,二奶奶说的!”
奚平一伸手勾住陶大雨的肩膀:“听见了吧?天?得遵二奶奶懿旨——敢情你?是怕?们砍了烟云柳,那帮修士再?来啊?”
旁边抽旱烟的老炭贩插话??:“当初差点给人捉去做那替??的灵相娃,得亏这孩子不灵光不开窍,卖不出去,现在看见那帮仙尊们腿肚子转筋呢,可怜的。”
奚平愣了愣,正要顺口问“那怎么还在野狐乡里混”,便听陶二奶奶“哇啦哇啦”地下了令,小厨子又被她支使得连跑再颠起来。奚平旁观片刻,恍??,把问话咽了?去:小厨子是因为二奶奶,才一边瑟瑟发抖地“转?筋”,一边硬要留在这群魔乱舞的是非之地。落汤的小狗?会弓?脊背,形影不离地跟?相依为命的人。
??而,事情很快超出了奚平的预想。
驻军来了以后??多久,把陶县路边的转生木砍了个七七八八,人们敢怒不敢言。恐惧和焦躁在貌似平静的陶县下蔓延,?有“??岁”???,到了秋风怒号的时节,那些在破法中?荡的深夜絮语已经无法忽略,干扰?修炼了。
支修一挥手撤了破法中模拟的古战场,师徒俩这天什么都??干,听了一宿。
有人反复哀求??岁,千万不要让陶县变?以前。有人希望??岁能再显一次灵,弄几个大雷劈??这些丘八。有人在夜深人静时胆大包天,大骂三岳山,“大逆不??”地诅咒所有的修士……幸亏破法之内?声音传不出去。
奚平听得目瞪口呆,?在野狐乡五年多,在各种人的命运里沉浮过。能把?神识拽走的人自??各有各的惨,却都有一副麻木紧张逆来顺受的面孔,?从??听到过这么多的愤怒。
好像陶县禁了灵,驱走了仙尊们身?的灵气,?驱了魅。人们默不作声地观察?那些修士,发现那些人竟???是肉/?凡胎后,好像终于意识到,诸多天灾,都是人祸。
“几年前大宛内乱,?是从苏陵一场刺杀开始。谁杀的、杀了谁都不重要,?要将‘不敢怒’的‘不’字拿掉,大堤?会一溃千里。”支修低声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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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音??落,忽??若有所悟,破法中的一缕神识骤??消散,?了玄隐山。飞琼峰阴沉沉的天?骤??响了声炸雷,旁边锦霞峰?看丹炉的弟子一哆嗦,一炉仙丹废了。
奚平直觉不好,心说这怕是要出事。
在?心烦意乱中,第二天——九月初三,赵家人背??们那移动的秘境,抵达了西楚国都东衡。
奚平还是小时候跟外祖家的人去过东衡,?今跟?徐汝成故地重游,几乎不认识了。
在陶县,百姓日常所能见到的最先进的东西?是蒸汽锅炉,绝大多数人还在从井里挑水喝。坑坑洼洼的土路别说汽车腾云蛟,马都崴脚。
东衡却仿佛是个幻境。
东衡城坐落在东衡三岳山脉的一侧,依山而建,一眼看过去,数不清这城究竟有几层。
牛马?能走特殊的小路,轨??铺得到处都是,微型腾云蛟一样的小蒸汽车在轨??间来?窜,另一边是肆无忌惮的修士大??天御剑而过。从下往?看,视野?能望到山腰,再往?都被蒸汽泡得云山雾绕,?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落下来,晨昏不辨、昼夜不分。
皇城居高临下地俯瞰东岳城,夜间灯火通明,像一?伏在山川间的巨大神兽。
庆王妃——那位余家湾出身的皇孙娘派了人迎候到城外,一路将赵家人接进来。此时假扮赵檎丹的徐汝成??给戴了雪??的面纱,两排一个赛一个漂亮的侍女低眉顺目地等?扶大小姐下马车。
要??有陆吾面具帮?撑?架子,徐汝成早被这排场震露陷了,恍恍惚惚地下了马车,一脚踩在东衡的土地?,无形的灵气从?脚下蔓延开去。
徐汝成一激灵:东衡大街?居??都画满了法阵!
“冷静,”奚平提点??,“你鞋?有点金手的护持印。”
徐汝成咽了口唾沫:“??岁,这是什么法阵?”
“监控记录,”奚平与那皇城遥遥对视了一眼,“?要你踩在了东衡的土地?,?能被三岳仙山追踪,?们要是愿意,能随时???你在干什么、在哪里。小心点,东衡三岳符法铭冠绝天下,不是有镀月峰当后盾?能高枕无忧了。“
徐汝成心肝直哆嗦:“我的姥姥,全城?这得烧多少灵石?这……”
?这番穷酸的高论还??说完,?听“咻”一声,庆王府点了烟花迎客。
那不是普通的烟花,是灵石点的,在半空中散开的瞬间,灵气直冲看客肺腑。而烟花响起的刹那,魏诚响和在陶县的几个陆吾同时用转生木联系了奚平:“??岁,出事了!”
奚平分出一半神识,从东衡城?到陶县,眼底烟花影子还??散,?看见一具尸?倒在秋雨和的满地泥里。
此事祸根是驻军刚入陶县时?种下的。
一开始是当地一个相对宽裕的人家,央求驻军不要砍?们祖坟山??的转生木,说老树都有年?了,是镇?阴宅风水的,求军爷“通融”。这?是??办法的破财免灾,不料无意中给豺狼们指了条赚钱的门路。
陶县大路?的转生木被驻军收拾得差不多了以后,?们开始瞄?了人家里房顶院墙里的树——而且不限于转生木。
??过多久,一个半公开的价目表开始在民间传开——多少钱能免遭兵痞破门而入,多少钱砍树可以不掘树根,不祸害家什……价码不是恒定的,?涨不跌。
再到后来,驻军公开要求所有居民?缴烟云柳打的物件,不好好疏通关系,?等?被抄家,还得落个“私祭邪神”的罪名。
这天刚过午,一伙宿醉的驻军兵痞?闯进了一处拒绝“求通融”的民宅里,先将院中一棵百年的老果树连根挖了,随后又去搜“烟云柳的祭祀之物”。搜出来的“祭祀之物”有桌椅立柜……甚至一张灵位!
眼看那灵位?要给扔进火堆,户主的儿子忍无可忍,暴起掏出一把锛子,猝不及防地出手将那要烧灵位的兵痞砸得脑浆乱溅。
当时所有人酒都醒了,呆愣片刻后,惊怒交加,立刻便要拿下“杀人凶手”,素日积攒的民怨一点即爆。
先是周围街坊出声说话,从隐忍?讲理到口不择言的对骂、再到整条街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总共不到一炷香光景。
人们将那一伙兵痞团团围住,奚平赶?来的时候,双方已经动了手。
肃杀的秋风中,东衡庆王府用灵气逼开了满园反季节的花,铺了条异香扑鼻的花毯迎接贵客。
陶县在为了几块糟木?流血。
这事正好?发生在魏诚响她们住的地方不远处。
赵檎丹从银盘彩机器里拽出了一把剑,掂了掂还算趁手,掉??走。
魏诚响一把拽住她:“你干什么去?”
大小姐从小心高气傲,为人有点孤僻,倒不是说教养不好待人无礼,她具?表现在不肯欠人情。街坊掏几个野鸟蛋送来,她?恨不能当天弄点什么还?去,魏诚响带听不带听地敷衍几句,她能在一个时辰内追问八遍——好像那几个野鸡蛋硌?她了。
登记人口的时候,不怎么往来的街坊们?护了一次,那事?像根刺似的扎她肉里了,这会儿逮?机会,她立刻?要出去把情分还了。
“别搓火,”魏诚响沉声??,“还嫌事不够大?你待?。”
赵檎丹:“本来?是那些混账借机滋事,要我说早该打??……”
“??后你以为法不责众吗。”魏诚响打断她,“责的。”
赵檎丹一愣,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那人脸?划过了一片说不出的阴霾。
不等她说什么,她们破砖烂瓦盖的房子便隐约地震动起来,紧接?,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一声火铳响——
122、永明火(四)
火器炸开的动静竟能在窄巷中传出那?远, 连一直觉得自?“耳背”的半仙都浑身一紧。
赵檎丹顾不上说别的,提起长剑就冲了出去。
一场秋雨就快要落?,阴冷的潮气扑??而来, 裹着腥味和硝烟味, 赵檎丹藏在袖中的手本能地捏了个画符的手诀——什?都没有发生。
她悚然一惊,顿住脚步。
是了, 她不是一道符咒掀翻成百上千人的?机阁半仙了。
?一?火铳响,惨叫与怒骂?比火器的咆哮更刺耳,赵檎丹激灵一?。麒麟卫不敢擅入禁灵之地, 倒叫她一个前?机阁的人间?走先知道了“?走人间”是什?滋味。
然而?一刻, 她心头狂跳起来, 说不清来处的愤怒忽然淹没了她:为了她叛国北上东衡的家族、为了那场不光彩的婚姻交易、为了她被踩进泥里的虚妄自尊……也为了那一刹那间,她无所依仗时真实的怯懦与无能。
开火的是一支正好在附近巡逻的驻军,听到骚乱立刻赶了过来。巡逻队的百夫长一眼看见一个刁民举着大锛朝同僚头上砸去, 情急之?, 端出火铳便开了一枪。
可是峡江这帮混子压根也没打过仗, 训练更是稀松二五眼,这一?瞄的分明是那拿锛人的肩膀, 却打中了旁边一个老人家的脖子。一梭子?去脑袋都飞了, 人哪还有命在?众人先是呆住了,随后就听那拿锛的男人凄厉地喊了?“爹”,眼睛瞪得牛一样大, 青筋暴跳,嘶吼着朝凶手扑了上去。
那百夫长这次瞄准了,在那男人额头上炸开朵血花。
转眼两条尸体横陈眼前,像一瓢冰浇在了群情激奋上。愤怒的人群一静,再没人敢上前, 隔着一条窄巷与吃皇粮的军爷对峙。
喝酒闹??的兵痞屁滚尿流地跑?队伍,还有一位跑不?去的,“肝脑涂地”地躺在百姓脚底?。
百夫长目光落在那死兵痞的尸体上,认为陶县这鬼地方没救了,跟邪祟混久了,人都不太正常。他遂将头盔往墙上重重一磕,骂了句粗话:“反了这帮刁民了,拿?!”
身后巡逻队的驻军们一拥而上。
然而这些人即便手中有火铳,也?意识地避开那些手持刀斧的壮汉,狗群抢食似的朝跑都跑不快的老弱病残冲去。老弱病残虽人数众多,也禁不住这?争抢,一时间竟不够分了。两位军爷同时挟住一个拄拐的老妇,互不相让,连老妇本人都跟着这二位一起尴尬起来。
就在这时,清冽的剑光破空而来,随着陶县上空一记响雷一起劈落,极刁钻地从那两个兵痞铁甲缝隙中穿入。电光一晃,雷?未起,长剑已经剁?一人臂膀,割开了另一人手掌。
半仙纵然无??画符,被灵气无数次锤炼过的筋骨却还在,赵檎丹一手挂住往地上滑的老妇,将滑落的火铳踩在脚?:“放肆!”
魏诚响一把没拉住人,追出来的时候,赵檎丹这?颇有权贵特色的呵斥已经出了?。
坏了。
大小姐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来历有问题!
魏诚响也是万万没想到,在修?路上爬了这?远,命运居然一脚将她蹬?了一开始的地方——这??究其根源,还有她自?出的力!
“前辈,”魏诚响捏住转生木,飞快地说道,“陶县进驻的兵?在分散在二十五个点,离此地??近的一处驻军点约莫有三千人,脚程快的一刻之内能跑过来,今?这些街坊一个也跑不了。若只是普通冲突,花钱疏通关系就可以,?在死了人,恐怕不好收场,你快给大小姐传个话,让她千万管好自?的嘴,把她牵扯进去更麻烦!”
奚平还没来得及?话,魏诚响?道:“另外这几?我打探到,他们军中带着不用灵石的‘飞?’机(注),那东西能跟谁联系我不清楚,也许是陶县外的麒麟卫,也许是他们上峰——目前野狐乡里蛇王仙宫旧址是他们临时将军帐,但来的是个凡人,我猜不是什?大人物,他们背后还有人,无论如何,不能让‘飞?’机把消息传出去,三岳正愁没理由整治陶县呢。”
奚平:“知道了,稍安勿躁。”
他话音没落稳,便见赵檎丹一手提剑,一手举起火铳,直指那百夫长,开?便说道:“尔等大好男䙡?,不去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只知道勒索百姓。残杀老弱妇孺,鱼肉乡里,军??何在?西楚王??何在?”
“前辈,让她闭嘴!”魏诚响脑子“嗡嗡”的,一时也不知道是赵檎丹嘴太快,还是太岁年纪大了胡子绊嘴,传个话都赶不上趟。
而赵檎丹还没完,倒豆子似的:“此地父老从无谋逆之心,向来安分守?,所求不过平安无??,连温饱尚不敢奢求。敢问这些军爷,奉谁的命非要挑动民怨,逼人造反?朝廷?还是三岳仙山?还是你们居心不良,自?就是反贼?”
魏诚响:“……”
她当?便要上前,奚平却慢悠悠地说道:“附近没有修士听见她拷问三岳蝉蜕道心,不用担心——她说的没错啊。”
魏诚响脱?道:“没错的话就能随便说吗?”
奚平像是被她问住了,片刻后,他笑道:“确实,只有小孩和大小姐才敢理直气壮地随便说。让她说吧,不然久而久之,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大家都看不见了——火铳会使吗?”
魏诚响:“什……”
?一刻,她神识被拉进破??中,两把明显比西楚军备小巧精良得多的镀月金火铳扔了过来,并附一袋弹药。
太岁留?一句:“此地交给你。”
便把她送出了破??。
就这片刻光景,已经够魏诚响瞥见破??内堆满了火器与军备,心思急转:“莫非太岁想拿?陶县……他早有准备?”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那陶县驻军百夫长果然被这满?“大话”的村姑激怒了,指着赵檎丹便道:“好哇,我看你就是南宛细作。这些刁民不但偷偷祭祀邪祟,还窝藏外国细作,都给我拿?!胆敢反抗?以谋反论处,击……”
“击杀”俩字没说出?,一处不知哪里打来的冷枪正中他后脑勺,那百夫长当场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僵在那了,顶着一颗被打穿的脑壳,和惊恐的人们????相觑。
他身后一帮驻军不明所以,还端起火铳等大人一?令?,不料大人晃了两?,“噗通”一?原地?跪,脸朝?拍在了地上,像是给对??惊恐的百姓磕了个头,浓稠的血这才汩汩地冒出来。
离百夫长??近的一个驻军吓得??无人色,抱起火铳便要开火,不等动作,索命鬼似的冷枪也收割了他。
魏诚响鬼魅似的从暗巷中钻了过去。
别人求道靠钻研术??、叩问道心,用灵气伐经洗髓。她因复仇入道,大部分时间不是杀人就是逃亡。仙器、降格仙器……乃至于凡人火器——凡是凶戾不祥之物,她都熟悉。
她已经不再是老鼠巷?因走投无路而嚎啕大哭的孩子了。
被“索命鬼”盯上的这一小撮巡逻队驻军惊慌失措,一边抱头鼠窜着找隐蔽之处,一边徒劳地试图反击。
魏诚响一枪一个送走了,然而她毕竟只有一个人。巡逻队那帮废物害怕起来火铳乱飞,赵檎丹手忙脚乱地护着一帮街坊,帮不上她。
很快,有人趁机吹响了尖锐的哨?。
“太岁前辈,”魏诚响喘了?气,按住转生木,“需要我撑多久?”
奚平道:“一刻。”
奚平没想到陶县的矛盾激?得这样快,但他确实不是全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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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三军之腐败远超他想象,相比起来,一?到晚内斗没完的大宛官场简直堪称清潭了——陶县落在这帮峡北军手里,恐怕还不如在三岳仙山监控之?,起码仙人有道心——过不了多久陶县就得变成个养蛊之地,他忙活半?不定给谁作嫁衣裳。
因此只有他能听见的民怨?越来越大的时候,奚平便递了警告给周楹那边。
白令隔日就送了一批大宛军备过来,陆吾们随时做好了对上驻军的准备。
第一时间,埋在街头巷尾各处的“飞?”干扰机同时打开。
蛇王仙宫旧址中的将军帐没接到任何预警,倒先听见了一段宛楚杂交的丧乐?——一队出殡的车队吹拉弹唱着经过。
这帮乡?愚民真他娘的离谱,守在“将军帐”前的亲卫见状,立刻上前呵斥。
便见一个拉胡琴的高个中年人似乎是受了司仪吩咐,将胡琴往旁边人怀里一塞,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
那拉琴的脸上堆满了笑,点着头哈着腰,同时伸手探入袖中摸东西,像要破财免灾:“棺椁绕乡里,咱们当地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不是有意冒犯。”
亲卫神色一缓:“那也不能从这过,知道这是什?地方吗?”
“是是,不知?不怪,”那拉胡琴的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遮遮掩掩地用手盖着递到亲卫??前,“军爷今日……”
亲卫正要伸手接,却忽然对上了那拉琴人的眼睛。
拉琴人眼角褶子堆出了千层,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不对,这是……
?一刻,那拉琴人的手灵巧的一翻,露出了掌心的东西,一枚巴掌大的纯黑火铳直接从亲卫的小腹打进去,往上钻过了胸?,却只发出“噗”的一?轻响。
亲卫?都没吭一?就见了阎王,拉琴人不慌不忙地接住他,几不可闻地补完自?后半句:“……就早点上路吧。”
然后他将那亲卫的尸体一架,哥俩好地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往将军帐前凑,?中还不住道:“军爷军爷,我们得赶良辰吉时呢,军爷……”
将军帐前其他亲兵见状,不明所以地凑了过来,披麻戴孝的丧葬队伍骤然发难。毫无防备的将军帐防务好似纸糊,夜色掩映?,无比熟悉蛇王仙宫地形的陆吾们迅雷不及掩耳地长驱直入。
全县的“飞?机”只发出“滋滋”的杂音。
此时,赵檎丹护着一帮街坊钻进了后巷,可这一伙人并不都是腿脚利索的,得扶老携幼,还得将舍不得家私总想?家带点东西的老人劝着走。大小姐哪干过这????,一时间焦头烂额。
才刚穿过七扭八歪的小巷,没来得及松?气,地??便震动起来,被方才那穿云箭一般的哨?引来的驻军直接骑着马奔了过来,比她们预想的还要快!
魏诚响换上弹夹,心里一沉。此时领头的骑士半个马身露了出来,想是得到了消息,穿了特殊的防火铳轻甲。
那马快如疾风,兜头堵住了赵檎丹他们的去路,不等到眼前,马上骑士便取出一条五六尺长的炮筒,冲着人群打了出去。
只听“咻”一?,一张闪着青紫电光的大网铺?盖地地落?。
一只麻雀正好这时飞过,当头撞在那网上,“呲啦”一?变成了烤鸟黏在了上??!
赵檎丹本来要拿剑去挑,剑已经伸到半空,被几个周围几个反应快的人一把拖住。那骑兵的护身甲轻易便将魏诚响的火力挡开,炮筒纹丝不动。
魏诚响别无选择,只好?身,她蓦地从一棵尚未遭殃的古树树冠上一跃而?,借着自?的重量,一脚踩在那骑兵身上。
马被她这千斤一坠踩得趔趄了一?,长嘶着扬起前蹄。炮筒脱了手,然而其他骑兵随即跟上,一时间,无数火铳指向了魏诚响,“喀拉”一?上膛。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半仙有灵气护体都未必能在火铳?毫发无伤,禁灵之地怕不是要被打成筛子?
被人们七手八脚拉住的赵檎丹猝然睁大眼睛,死命一挣:“放开……”
千钧一发间,?一阵尖锐的哨?响起。
一个将军亲卫模样的骑兵举着令旗狂奔而来,人未至?先到:“将军有令,不得扰民,胆敢在县城中开火的军??处置!”
手指已经按在了扳机上的骑兵堪堪将枪?抬起,魏诚响一串冷汗这才顺着凹陷的后脊滑进了腰间。
方才被一脚踩?马去的骑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来人手里的令旗和令牌,只得将满腔不满咽?去:“禀亲卫长,兄弟们抓住几个持火器的西楚细作。”
传令的骑兵倨傲地一抬?巴:“带走,由将军处置。”
将军帐中,披麻戴孝的拉琴人——奚平惊奇地打量眼前晕过去的胖子。
峡北水军的曲珑侯郑斌是半仙,当然不会亲自到这??禁灵的鬼地方来,此时在陶县呼风唤雨的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曲珑侯座?一个六品都尉,人看着有三百多斤,被打晕的时候倒?来砸了奚平的脚,这会䙡?还在隐隐作痛。
奚平出于对他三哥的偏向和对端睿殿?的个人好感,偶尔也会觉得周家虽不是什?好东西,但玄隐山背信弃义在先,那一串伴着先?灵骨而生的疯子也是被玄隐山逼出来的。
然而此时,他突然发?,若不是玄隐山上千年来打压周氏,大宛恐怕就是另一个楚国。
黑黑白白,都说不清。
这时,帐外传来卫兵的?音:“将军,抓住了两个大宛女细作!”
奚平目光一转,旁边一个?技艺人出身的陆吾立刻模仿着那都尉的?音道:“知道了,先关着,稍后本官亲自审。”
“是!”
这也不是办??,城中驻军未必有十万人,大几万是有的,陆吾就这?几个人,万一露陷,?大的本??也压不住。
奚平便通过转生木联系白令:“白令大哥,我们撑多久?”
“不会太久,”白令?话很快,“郑斌不是颗没缝的蛋——主上嘱咐你自?藏好,传消息就好,不要搀和。”
奚平:“……”
白令立刻从他这瞬间的安静里品出了什?:“世子,你在哪?”
奚平默默将踩在那肉山都尉身上的脚丫子撤了?来:“嘶……这……可能离蛇王仙宫旧址有点近……”
白令:“……你自?吃点好的吧。”
九月初五,赵家人秘密于东衡祭圣的“圣宫”拜见三岳西峰的大人物,项问清也在其中,入内时,几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仆从猝不及防地被墙上铭文照亮了。
原来圣宫四壁壁画间都藏满了铭文,整个圣宫的灵气在以一??特殊的方式流转,穿过人身,就会在墙上打?不同的影子,照出此人灵相。
修士灵窍开着,经脉连通?地,灵气穿过他们身体时与穿过凡人身时不一样,灵窍??具也遮不住这点。那几个本应是凡人的仆从被灵气一打,竟都是半仙,其中还有族长贴身伺候的人,陆吾已经渗透至此!
项问清当场发难,那几个半仙陆吾身上却不知带了什?诡异的仙器,竟从升灵中期眼皮底?溜了。这些陆吾亡命徒们夺路狂奔中,“正好”迎??撞见秋游归来的启阳公主车队。
云谲波诡中,曲珑侯远在峡江公干,如愿以偿地,老婆意外死在千里之外。
而此时,三岳仙山中,一个端坐莲池中的身影感觉到了什?,微微一晃,睁开了眼。
123、永明火(五)
平静的莲花池中???层层的涟漪, 那莲花是白的,大团的莲叶也是白的。花中没有花心,找不到莲子, 水下也没有淤泥, 清冽极??。暗红的藕与长茎清清楚楚的??水下盘着,与那雪白的花叶对比?来越发触目惊心, 像亮??光天化?之下的内脏。
莲池中的男人一睁眼,满池的莲花都蔫巴巴地卷成??花骨朵。
??位“羞花”的男子相貌很是惊人——他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也没有, 一双柳叶眼, 位置略靠下, 几乎长????面孔正中?,脑门上用朱砂画??张红嘴唇,叫人一眼看不?他那脑袋是正着放还是倒着放的。
莲池中的涟漪一直滚到??池边, 突兀地停??一双雪白的脚下, 白发的悬无长老凭空???, 涟漪一见他?散??,水波不自然地陡然静止。
悬无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那池中人:“你看见什么???”
池中那位“羞花”??:“一桩婚事, 一桩丧事。皇孙娶妻, 驸马丧偶,红白都是喜事啊。”
说着,??位“羞花”兄转过身来, 用他那上下几乎对称的脑袋对准悬无长老,问??:“悬无长老,你猜我今天头放正??吗?”
悬无没理会,那面具上画着的五官本来是时刻变化的的,面对池中??位, 却诡异地保持??面无表情,突然显得不那么怪??。
“帮我看看,陶县今后的局势。”
“哎呀,我不看,鸟不拉屎的边陲之地,有甚好看?”池中羞花的光头拨开莲花,水鬼似的朝池边的悬无长老游??过来,“长老——师尊,你猜我今天头放正??吗?”
??一??才叫人看?不对:此人竟没有腿。
他下半身与那??暗红色的莲藕长????一?,也说不好是莲花中开?一朵怪胎,还是??怪胎身上长满??花。
“事关重大,”悬无板着脸……板着面具说??,“濯明,不要说笑。”
??疯疯癫癫的“怪胎”竟是三岳东座之主、悬无大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名叫濯明,没有姓。
三岳小山头林立,挤满??一掷千金的权贵子弟。不过????人虽然说?去也算“内门”,但内门里没他们说话的份。
三岳内门中,只有东、中、西三大主峰才有话事权。
其中,西座峰人最??、最热闹,有一位蝉蜕长老坐镇,座下原本有十六位升灵……目前仅剩十一人,大妖邪秋杀手里折??四?,还有一???陶县一役中受??重伤,境界跌落、修为废??。??十一位升灵每人各带一帮弟子,筑基、半仙甚至凡人鱼龙混杂,只是血统纯——西座峰的人都姓项。
中座则是三岳掌门所??,掌门据说是当今世上离月满最近的人,常??闭关逐月,中座的事务由其四位升灵弟子共治。中座血统不纯,但门槛高,只收资质绝佳的筑基。要入中峰,须得经过层层考核,资质越优越,?身条件放得越宽——相传那位传奇的惠湘君??三岳时,便是中峰门下。
而东座则是最特殊的一峰:银月轮??此。
掌门不管事,西座长老主管项氏子弟,未免立场偏颇,东座悬无便成??三岳山真正的掌权人。
与门庭若市的西座不同,镇着银月的东座是内门禁地,除掌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悬无长老千??来也只收??濯明一?弟子。
濯明不知是从哪捡回来的,相传是项氏的私生子,但生母不详,开灵窍之前人还不是“不毛之地”,但四肢瘫痪,是躺着上的灵山。入东座后三百??,再没人见过他,不少老人几乎忘??有??么?人,资历浅的基本都没?说过。
“事关什么重大?陶县是什么兵家必争之重地吗?”濯明从水里射?一双幽暗的目光,“人口没??少,特产是邪祟,以前东衡有一版地图把那地方画丢??,小一百??都没人注意,也没耽误您什么事啊。”
“治理不利是东衡朝廷失职,玄门不管俗事。”悬无沉声??,“眼下陶县是被下落不明的破法控制,成??‘化外’之地。灵山照应不到,久必藏污纳垢,南宛无渡海之祸还不是前车之鉴吗?”
“灵山照应不到的地方????,??东座上不?两处吗?啊……我知????,师尊嫌我们脏,我早说让你往莲花池里扔几条清淤除垢的鱼。”濯明笑???来,他笑?来像卒中过留下??后遗症,“咯咯”?来没完没??,停不下来,最后也不知??是哭是笑是打鸣。
悬无习以为常地将一粒丹药弹入他额上灵台,一股清气瞬?漫过整?莲池,濯明诡异的笑戛然而止。
他闭上眼,莲花随即张开,一串无芯的白莲像悼念死者的河灯。
片刻后,濯明用没什么?伏的声调说??:“破法公理背后都是杂音,好像有几万?人同时说话,太嘈杂??,公理是什么我看不??明。”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拧???来:“那余尝不过是?半步升灵,竟能遮蔽你视??”
濯明的眼珠??眼皮下??????,没吭声。
悬无又问??:“余尝何处?你看得清他的命么?”
“师尊查不到,人自然已经北渡??眠龙海,何必问我?”濯明说??,“他的命与破法带来的迷雾纠缠??一?,说不好会止于何处。”
“陶县此时的窘境可有破解之法?”
“解除破法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公理破,要么公理实??——等天下都同陶县一样,无灵山、无修士、仙魔皆寂灭的时候,也许破法内外公理?实????,”濯明冷冷地说??,“师尊,你不要急。”
悬无:“什么话!”
濯明上下两张嘴的嘴角同时翘???来:“天地尚不能长久,灵山何足??哉?南宛劫钟几度敲响,银月光照峡江,八百??前的晚秋红?中秋之月镀??血色,魔器破法与望川再??人?,离化外炉中火重新燃?来还远么?师尊,你知??那种一旦发?来,?会弥散到全身的恶疮吗?绝症,没的治,陶县?是那第一?疮口。”
悬无一言不发,转身便要消失??原地。
“师尊。”濯明忽然叫住他,“我闷得很,内门若有红白喜事,我代表东座过去凑?热闹可好?”
悬无脚步一顿,?他两次提及“婚事”,心里不由得有????意,神识??三座主峰?一扫,见近来确实有一桩婚事——西座一?凡人弟子要迎娶南宛赵家嫡系的大小姐。
一?凡人一?半仙,结八百次婚也不够入悬无大长老的眼,倒是女方?身让他心里有??计较……南宛赵家,从余家湾过来的,之前那赵小姐还跟余尝打过照面。
悬无问??:“赵氏女有何不妥?”
“大大的不妥,她呀……”濯明叹??口漫长的大气,“克夫。”
悬无:“……”
濯明似乎是又想笑,可他的脸好像被方才那颗丹药?定住??,五官??原地不停地哆嗦,?是笑不?来。
悬无不再理会他的疯话,眼不见心不烦地拂袖而去。
濯明浑身颤抖着,喉咙里“嚯嚯”作响,满池涟漪又震?来。
半晌他才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师尊师尊,你猜我的头今?放正??吗?”
悬无已经走??,没人回答。
“唉,你又猜错??。”濯明说着,额上那张画?来的嘴缓缓张开,伸?一条舌头,将悬无方才弹进他“灵台”的丹药完完整整地吐???来。随后他的脑袋??脖子上缓缓转??,上下颠倒过来,两张嘴交换??位置,他又伸手一掰,便将鼻子也拉扯下来,倒过来装好。
“新娘子不祥,新娘子克夫,新娘子全身都是纸糊。新娘子身上少??点什么,又????点什么……嘻嘻,新娘子奔着化外炉。”他说着,倏地睁开眼,目光霜刃一般陡然射向天空,像是要洞穿天际。
“你说是吧,不驯??的烟云柳……转生木?”
假扮赵檎丹的徐汝成陡然一惊,莫名其妙从入定中惊醒,心悸如雷。
与此同时,正??破法中里反复训练符咒的奚平灵感被触??,好像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无端遍体生寒。
奚平正独自??破法里,九月初?夜里师父说完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后,神识?散??,再没有回音。奚平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怕他??闭关关键时候,不敢贸然?声打扰,只能担惊受怕地托林炽随时帮他注意飞琼峰的??静,恨不能立刻把徐汝成塞进三岳山拜堂。
奚平摒除杂念,凝神打坐,但那奇怪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能抓到来源。他又试着卜算??一会儿,抓耳挠腮地对着支修留下的典籍照本宣科,没算?什么所以然来……司命??一脉的“手艺”算是完蛋??,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前辈,”??时,徐汝成通过转生木叫??他一声,“我突然感觉不太好。”
奚平定??定神:“此行或有波折,提醒你小心。不过要是真有大能发??你不妥,以你半仙的修为,死之前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也是。”徐汝成沉默片刻,“前辈,??几?赵家一帮婆婆妈妈每天结伴过来折腾我,明里暗里指点??一堆后宅……那?什么手段,??前应该?要把我送进去。”
奚平心里一??。
皇孙大婚本来应该有不少繁文缛节,但赵家下人中混入细作,导致启阳公主殿下遇刺,刺客还??三岳升灵高手眼皮底下失踪??。
??桩意外几乎震撼??东衡朝野,并产生??两?后果:
头一?,启阳公主是赵檎丹未来夫婿的亲姑,人没??,赵家难辞其咎,庆王府没跟他们翻脸已经算顾全大局??。可是龙凤呈祥印已成,婚事板上钉钉,尤其女方赵家反悔不??,于是大小姐的名??是正是侧突然悬而未决?来……目前双方还??讨价还价,看赵家肯不肯为????女儿忍受庆王府漫天要价——无论如何,风风光光的婚礼是不可能??。虽然??事恶心人,但对奚平来说是好事,不用等“良辰吉时”??,大大缩短??行??时?。
第??,?是那位曲珑侯爷闻?此事,连夜御剑回东衡,痛不欲生,宣布自??灵骨已成,??心已定,“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他要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
几天后,曲珑侯爷?将血滴????一块特制的令牌上——令牌是林炽私下里设计的,用的是一种灵兽皮,皮上每一?气孔中都镶嵌着微型的铭文或者小法阵,血流入其中,激活特定位置的法阵,便会由法阵导入一块远??陶县的转生木里,只能用一次,法阵随即湮灭,若没有修士滴血,强拆令牌,法阵也会湮灭——然后曲珑侯爷的神识?进入??破法秘境,??里面跟陆吾的幕后黑手周楹友好地见??一面。
两人密谈一宿,隔?,曲珑侯便亲自带着亲卫团赶到陶县,雷厉风行地对驻军进行??一番整治。
侯爷邀请??没事不敢进陶县的麒麟卫观礼,将手下一帮不像话的将官撤的撤、换的换,高调颁布???十三条不得扰民的军规,杀鸡儆猴地砍??一批寻隙滋事的兵痞,留下??自??手下几位心腹接管陶县,并宣布陶县秋冬的赈灾粮款将由驻军亲自去押运,保证一?子儿都不会少,请父老乡亲们放心。伐木是为??修路,将来会种更好的树种,以后绝不会再有士兵擅闯民宅的事。
又聋又瞎的麒麟卫莫名其妙地围观??一场“军民融融”,回去按制一五一十地报???灵山,感觉曲珑侯一朝得??自由身,迫不及待要大展宏图??。
???样,??麒麟卫的见证下,??灵山监控不到之处,陶县“光明正大”地改姓??周。
饭团看书
?他条缝,周楹能把灵山撬开,何况??对天下修士来说“伸手不见五指”的陶县,奚平感觉三哥简直是耗子掉进??米缸里,还得便宜卖乖,有事没事凶他……当然,??话他不敢当着三哥面说。
不过陶县今冬无虞,??场劫算过去??。
??片被妖邪反复蹂/躏、又被仙山视作弃子的土地终于得到??一季的休养。悄然散??地脉里的十万两白灵蓄???水中鱼、岸边草,立竿见影的,北历飞来过冬的候鸟便??此安??家。赵檎丹被驻军“抓走”又放?来后,???么顺理成章地被周围人接纳??,不知所措地成???“陶县自??人”。有人无意中看见她教魏诚响楚字,便以两挂腊肉为束脩,求着她教自家小孩读书写字,此后一传十十传百,赵檎丹快忙不过来??,再没工夫“无所适从”。
至此,由秋杀引发的是非终于告一段落,魏诚响清??良心债,也准备??身回百乱之地??——大小姐不用她照顾??,百乱之地还有她的人,况且她那义肢再巧夺天工,??禁灵的陶县也只能当?摆设,实??不方便。
奚平心里盘算??:??回为??刺杀公主,跟??徐汝成身边的好几?陆吾自爆??身份,眼下项家??么怠慢,恐怕也不会让“赵檎丹”带家人进三岳山。三岳虽说鱼龙混杂,毕竟也是有“龙”的,徐汝成一?小半仙,大能们懒得正眼看他,潜进去或许不难,要找化外炉的线索可是难于上青天……我真身真的不能?陶县吗?
奚平向来是想到?行??,记吃不记打,心念一转,他神识?上??玄隐镀月峰。
124、永明火(六)
“内门已??接应, 代号‘表少爷’,会主动联系你,?等将设法以其他〾?式进入。你千万小心, 不要擅自行动。”
徐汝成披着赵檎丹的皮, ??意?意地摩挲着耳坠——他一边耳坠是金的,另一边是镀了金的转生木片, 能随?接到同僚传信。
此?,除了周楹刺杀公主?故意暴露的陆吾,其他人都随赵?一起, 定居在东衡城郊二十里处。作为“未婚妻”, 一辆小车将徐汝成直接拉进了三岳山。
这?于大?小姐来说, ?疑是莫大的折辱,幸亏徐汝成??没什么自尊,他就是??点慌。
入三岳内门不可能用纸人, ?论是白令糊的还是奚平仿的, 那些纸人都只??筑基等级。在边陲?地余?湾撒撒野就算了, 进了三岳内门再搞这一套,纸人怕是可以直接带着出殡。
东衡三岳内门, 玄隐长老们和三十六峰主来过吗?徐汝成说不好, 反正升灵以下,他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
就冲这个,埋在这, 他??能载入史册了。
改良的转生木神器便捷易携带,遇事能随?跟同僚开会。应付赵?人的?候,甚至连赵檎丹本人都做过他的外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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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成用神识碰了碰耳坠上的转生木,问道:“?同僚什么来历?”
“表少爷”?谁?的表少爷?
陆吾就算在国外不想用自己全名,??都是“老田”“大成”?类姓名的简称, 这位怎么这么?鲜?
“别问,”同僚告诉他,“是筑基前辈。”
徐汝成恍然:哦,难怪。
他还纳闷,自己借了赵?大小姐这么讨巧的身份,还??赵小姐本人协助,混进来都这么艰难,什么别人能?他一步到内门“接应”?是了,潜入三岳内门不比民间行动,还是得靠高人。
说起来,连天机阁聊起玄隐内门,都觉得高不可攀,他们这里又是“太岁”又是“表少爷”的,筑基一个接一个上赶着给使唤,庄王殿下都打哪弄来的?可真是深不可测。
听说??外援,徐汝成心里略微??了点底,便将车窗推开一条缝。
三岳山灵气太浓郁了,在此?前,他待过的灵气最充足的地〾?是开明司训练堂,由灵石垒砌而成,比赵?秘境里灵气还充裕,与此处却是不可同?而语的。
如果说开明司训练堂是一杯能稍微尝出点甜味的糖水,那三岳山就是浓稠得能析出糖渣的蜜。
徐汝成轻轻吐纳,只觉肺腑百骸都被灵气填满了。此人一??脱不了“开明”出身的穷酸气,一路上??机会就蹭赵?秘境的灵石“公款”修行,??便宜不占王八蛋。
可这会儿真到了灵山,他忽然静不下心来入定了。
浓郁的灵气让他身心舒畅?余,?端又生出恐惧来……徐汝成觉得自己就快被灵山吞下去了,那灵山仿佛是“活”的,如银月一般冷冷地悬在头顶,?所??不肯随波逐流的蝼蚁降下天罚:惠湘君身败名裂;阖因滥用仿金术而亡族灭种,亡国?君的人像还在地宫废墟中跪着;宛与楚看似吸取教训,仿金术用得??克制,依然??五年前南郊大火烧出来的动乱……以及荒凉贫瘠的余?湾。
饿殍似的劳工抬头不见天?,便说是“镀月金吃人”。
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冒了出来,徐汝成忽然想:世上一切事好像都是灵山说了算的。
灵山让仙凡??别,划定了国界。能涤荡世间一切“邪魔”的镇山神器是灵山孕育出的,月满神仙和蝉蜕圣人是灵山认可的,连一地是贫瘠还是肥沃都是灵山探出的地脉决定的。
就在这?,车停了。
徐汝成一激灵,下意识地捏住藏了转生木的耳坠,便听引他上三岳山的项?老嬷公事公办地说道:“殿下得知小姐背井离乡,特意准备了些伶俐的下人供小姐使唤,都□□好了,请小姐自己挑几个合眼缘的带上。”
说着,??人替他拉开车门,徐汝成一抬头,见八个环肥燕瘦的漂亮大姑娘站成了一排,齐刷刷地冲他行了个礼。
祖宗八辈没洗清过泥的劳工哪见过这阵仗,徐汝成吓得屁滚尿流地缩回目光,然而一低头瞥见自己上了蔻丹的指甲,他才想起来:哦,?跟她们一样了。
项?派来的老嬷板着脸,五官几乎要耷拉到脚背上,又念悼词似的说道:“在仙山一切从简,还请小姐见谅。依制,皇孙应配下仆六人,正妃可使下仆五人,殿下质朴节俭,六人名额至今差一人没用满。”
所以呢?
徐汝成云里雾里地等着她下文,老嬷却不往下说了,眼观鼻鼻观口地站起桩来。
这?,候选的八个女子中,最左边一位飞快抬眼投来一瞥。
那女子生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目光潋滟,一眼差点把徐汝成脸看热了。他正待回避,就听转生木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道:“别愣着,她是让你识相点,不要越过你‘丈夫’的意?。”
徐汝成一口热气噎住:“你……您是那个‘表少爷’前辈?”
“唔,”?〾?简短地应了一声,“项?送进仙门的凡人下仆??制可循,摸到门路就能混进来,托你的福,否则等下一次下仆遴选得十年后。”
徐汝成:“……”
不光能找来筑基高手,还能找来这么能屈能伸的筑基高手!庄王殿下确实神通广大!
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三岳山养了一帮八年开不了灵窍的废物,这帮项?人占着灵山,过着凡俗?子,拿仙山当他们?宅院了,修个什么鸟道?
徐汝成便问道:“前辈,?怎么选?”
“随意,反正别选?。”“表少爷”说道,“挑?个你觉得姿容差一些的就行。”
徐汝成莫名其妙,心说:?不选你,怎么把你带进去?
然而许是嫌他耽搁?间长了,那项?老嬷阴阳怪气地催道:“这都是庆王府?生的下人,来路干净,身上????咱?的印,断然不会被那些细作小贼混入。小姐可是想让她们报一下生辰八字,看犯不犯克?”
细作小贼徐汝成心道:?一会儿?把你克死。
他来不及交流,只好依前辈指点照做,艰难地从八个大美人里挑了?个相?没那么夺目的,没??选那位前辈。
项?老嬷眼皮一耷拉,似乎是笑了一下,一挥手叫大美人们撤了。
后面的路就不是在地上跑了,马车陡然飞了起来,穿过云山雾绕的层峦,徐汝成一?被烈风刮得睁不开眼。约莫半炷香光景,他便远远见三座主峰??肩而立,这会儿天分明还没黑,东座上却悬着一轮硕大的银月。
徐汝成瞳孔微缩,认出了那将秋杀照成了一堆碎末的大杀器。
银月轮上似乎????月影……像一张盯着他看的笑脸。
徐汝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待他看仔细,飞马便划破长风,扎进了西座。
西座远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真到了其中,那可太震撼了:从山脚到山顶是由?数大大小小的秘境叠加的,将山上空间扩展了何止千万倍,徐汝成从中间穿过,几乎能“听见”?数灵石碎成渣的嘎吱声。
十米?内就能路过七八个秘境,?们只??路过者露出一隅,像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画,高高低低地挂在半空。要想走进其中某个秘境,必须要匹配特殊铭文,绝不会随便迷路到别人地盘上。
徐汝成看得眼花缭乱,这西座的秘境群不像清修地,像一个又一个缩小版的东衡城,各??各的光怪陆离。
皇孙府邸位于西座山脚,余?湾在徐汝成眼里已经富贵得难以想象,然而背靠余?湾的皇孙却只撑得起一座偏小的秘境,十分不起眼。
主人是个凡人,这秘境里便到处都是降格仙器:??飘在半空的小车,让凡人??能体会“御剑”;??巨大的鼓风和制冰机器,主人可以随?“呼风唤雨”;各处镶满了灯,能辨识主人声音,随主人命令变色……因为都是“降格”,?们一〾?面烧灵石,一〾?面??喷出大量蒸汽,整个皇孙府云山雾绕的。
虽然??草率,但毕竟还没成婚,徐汝成被欲盖弥彰地安排在了一处独立的别院里,与秘境中其他地〾?隔着一条河。河底刻满法阵,??得用铭文钥匙才能穿过,以徐汝成的修为,法阵他是看不懂,就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只被人锁起来的笼中鸟。
进笼……进院一看,他的东西已经给安置好了,?个侍女下仆已经?他一步到了,迎候在门口。
徐汝成一眼扫过去,郁气就直冲脑门——那根本不是他选的人,此?在门口站着的正好是另外?个落选的,难怪那前辈说不要选他。那还假惺惺地让他选个屁,耍人玩吗?
他盯住了那项?的老嬷:“你们这是什么意??”
老嬷一手捏着铭文钥匙,人像是已经浮在了水上,敷衍地做惊诧状:“什么?小姐可是?她们?人??什么不满?这不是小姐自己挑出了几个不要的,留下的人吗?”
说话间,老嬷的身影已经在水上模糊起来,只留下了一句似笑非笑的话:“老婢刚还赞叹大小姐眼光好,倒比贵府其他人高明??多呢。”
徐汝成再要分辩,老嬷和赶车的都不见了,河中法阵蒸起一层薄雾,帘子似的将他困在小院中,周围一片寂静,只??各种降格仙器上传来齿轮的转动与蒸汽的叹息——徐汝成发现,身在此间,他连神识都探不出去。
岂??此理,这简直是软禁!
“小姐,请……”
?个侍女下仆中的一个上前来想扶他下车,柔软细滑的手一搭上来,徐汝成就本能地甩开她:“别碰?!”
下仆是货真价实的凡人,那小姑娘禁不住他甩,“啊呀”一声打了个趔趄,眼圈立刻红了,却不敢作声,只低头顺目地一屈膝,委屈地退到一边。
徐汝成天大的火??给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知所措地动了动嘴唇,差点追过去道歉。就听那位筑基前辈假扮的侍女开口道:“婢子们都是下贱人,自知难入小姐的眼,只是灵相上已经打了黵面,生死不由自己。不然但凡??能自行了断的本事,?们??不会在此妨碍小姐视听。”
说到最后,居然??强忍哽咽的颤音。
徐汝成目瞪口呆,不知道那位前辈究竟是怎么憋着哭腔说出这种词的,一?间不由得怀疑自己记错人了。
就听转生木里又传来男人冷静的声音:“??人暗中盯着你呢,警醒点,别直眉楞眼地傻瞪着?。”
徐汝成整个人都凌乱了:“你……你叫什么?”
就见这仿佛戏精转世的神秘筑基迈着逼真的小碎步上前,试探着扶住他:“入内门跟?主,要等主人赐名的。小姐驱车劳顿,还是?安顿下来吧,不要因为婢子们气着自己。”
徐汝成不敢瞎赐,战战兢兢地通过转生木问:“前辈,?怎么称呼?”
那边沉默片刻:“你可以叫?……‘将离’。”
这位震撼了徐汝成的“表少爷”,正是陆吾的真表少爷——用假声糊弄徐汝成的奚平。
就以徐汝成那半仙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在三岳内门里随便画法阵让他搭着纸人过去。再说项问清已经亲自教育过他了,修士最好身心一体,纸人最多欺负欺负低阶修士,遇到高手,神识根本跑不了,不死??得受重创,变成个五年前那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树精。
于是奚平设法用了真身。
他要临?离开陶县,需要解决几个问题:首?是破法走不了,奚平试过,太岁琴过不了禁灵线,这意味着就算他能出去,??不能随身带自己的本命法器。不过幸好??好心的“黑锅道大能”余尝留下了去伪存真书,他能带一把复制的琴防身。
其次是,虽然理论上大能神识不能跨国境,但本应被封在?渡海底的人大喇喇地出去溜达,玄隐山那边会不会察觉什么……这不好说,奚平??不敢冒险。他不在乎像余尝一样逃亡,但不能在陶县暴露,那会把三哥牵扯进去。
于是为保险起见,他找林炽定做了一件东西——那个被林炽炼出来?后又毁掉,长得??像晒黑了的望川的仙器。
那东西的灵感取自望川,能让人像水一样融入别人的命运里。长相灵相、言行举止都可以?限贴合另一个人,林炽简单粗暴地给?起名叫“仿品”,??且坚持认为这是害人的东西,绝不松口答应,被奚平没完没了地纠缠了三天。
“那行吧,”最后,奚平在林大师快崩溃的?候诛心道,“既然这样,???没办法了,就让惠湘君的化外炉继续在三岳山埋着呗。三岳得不到人,扣着她的本命法器??不亏,没准还能跟他们那项什么玩意的死鬼剑修结个阴亲。”
林炽难得疾言厉色起来:“你让?怎么和支将军交待?”
奚平道:“嗐,倒??不必,再修复不了照庭,林师叔您什么都不用交待了,逢年过节给他多烧点纸就行。”
林炽:“……”
支将军百年不收徒,就为了领个最不是东西的回来,难道这就是“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䙌?怀?林大师不是英雄,实在斗不过这厮,万般?奈?下,他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给开明司庄王殿下告了一状。
可惜庄王殿下?付这混世魔王的撒手锏已经失效了——奚平以前怕气坏了他,捣多大蛋都留着余地,现在不怕了,半仙没那么容易坏。
周楹打坏了两块?法板子,捏碎了自己从?渡海里拿出来的转生木。到底没架住那小子在白令的吃里扒外协助下,每天借着纸人在他眼皮底下晃。
于是一个月以后,奚平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件“仿品”。
他留了一缕神识在万来客栈院里那棵足??百年的转生木里,将太岁琴一??封存进去——这样他即使远在千里?外,??能随?打开破法中的秘境,不耽误陆吾通讯和走私火器。
然后跟陶二奶奶交待一声,自由地远行去了。
奚平?是在陶县境内混进了北上押运赈灾粮的驻军中,略施小手段,将一个士兵替换下来,迈出禁灵线的刹那,他便用“仿品”变成了那士兵。
一套上“仿品”,奚平就明白了林炽为何不肯再做这东西,那透明人似的小兵生平喜悲瞬间全在眼前:幼年丧父,额角伤疤是童年被赌棍烂酒鬼兄长用石头砸的。在羸弱的、?能为力的母亲注视下,他揣着满腔想要出人头地的抱负逃?参军,然而军中??没??让他出人头地,等着他的是同僚?尽的羞辱与欺凌……畸形的右脚脚趾被军靴磨烂的疼痛都那么真实。
“变成”小兵本人的刹那,那静默爆裂的愤怒险些将奚平点着了,他一口咬住舌尖,险伶伶地稳住灵台,吓出一身冷汗。
难怪这东西能逃过蝉蜕的眼——他简直继承了另一个人的一切。
这东西是能把人逼疯的。
幸亏他当树精的?候神识身不由己,被搅进过?数人的身体里,在别人的命运里流血,他是熟练工。
而且他可以趁晚上睡觉,把神识抽回转生木里休息。
一路更换身份,那些凡人的命途如舟,把他从陶县渡到了东衡,借着庆王府往赵檎丹身边塞人的机会,他洗去了一个候选下仆的灵相黵面——那姑娘??心上人,被黵面逼着去做那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的“通房”,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算救人一命——??惊?险地混入了三岳仙山。
按理说是天衣?缝……林大师不愧是点金手,虽然自谦是“仿品”,但奚平感觉那东西拿到大宛境内没准都好使,别说西楚了。
可是奚平凭着姑娘的本能利索地扫洒庭院?,后脊却一直是冰凉的。
打从他跟徐汝成说第一句话,那毒蛇似的视线就附骨?疽似的粘在了他身上。
三岳东座上,莲花池中没??花芯的白莲???葵似的从水中探出头,集体转??西边,牵拉着血红的茎纠缠蠕动,像一条条贪婪饥饿的舌头。
125、永明火(七)
“??到烟云柳了……”
莲花暗红色的藕上凭空裂了条口, 长出了唇齿,两张嘴唇一碰,?音就闷在水中“嗡嗡”地传??, 死水似的池水?轻轻地震荡起来。
“宛人叫‘转生木’, 宛人起的名意味深长啊。”另一段藕上?裂出了一张“嘴”,搭话聊了起来。
长短不一的莲藕上长出许多张或笑或嗔的嘴, 各自发言,在水下??起会来。
只?虽然七嘴八舌,发出的却?同一个人的?音。
“我就?喜欢‘烟云柳’, 三岳山上?没有烟云柳。”
“把他留下吧……留下吧, 嘻嘻。”
“??嫩了, 只有筑基。骨龄不足百年,没嚼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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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
“??,能从无渡海里爬出来呢。”
藕上这帮嘴讨论得热火朝天, 笑起来花枝乱颤, 池水被它们搅动起气泡, 气泡表面浮着诡异的光,上面竟有人影, 有正你死我活的修士, 有?势浩大的天灾,有枕着骷髅缠绵的男女,?有被神像喝血啖肉却仍保持跪拜姿势的人群……
接着, 莲池底部爬出一个濯明,好像藕结的人。他鼻子和眼不知放哪了,只剩下两张嘴和一副耳朵——耳朵一朝上、一朝下。喝多了似的,他瞎唧唧地在池底摸来摸去,时而笨拙地被莲花茎绊住。
莲池最深处有个黑洞洞的孔, 约莫一尺见?,密布池底的莲藕仿佛会自发地让??那一处。濯明摸瞎没注意,不小心将手探入孔洞中。
他周身一震,蓦地抽回手,指尖竟有一点被烫伤的痕迹。
只见这冰凉的水池底竟有一团豆大的火苗,?不知以什么为燃料,就那样安静地烧着。
“讨厌,好烫。”濯明在犄角旮旯捡回自己的眼睛,??着烫伤的手指嘀咕了一?。
长在他身上的莲藕们此起彼伏地应和:“她为什么?不灭?
“?不灭……”
“讨厌……??讨厌了……”
??为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视线,换了个身份的奚平愣?没顾上拿徐汝成解闷。
㧐?为等着被挑选的“下仆”,奚平其实比徐汝成?早一天进的三岳山,一天一宿平安无事,那道视线似乎?徐汝成带来的。
可徐汝成自己五迷三道的,不但没有一点被人盯上的感觉,?老试图找他聊头一回进仙山的感想……这可能??为徐汝成修为??低,?可能那小子灵感??个“丙”,天生迟钝。
但对??怎么顺着徐汝成盯上他的,奚平百思不得其解。
他确定除了通?转生木对话,徐汝成就只?多??了他几眼而已,就他现在这花容月貌,别人不多??才不正常。而转生木?不可能被人听见的,除非对?比玄隐三大长老加起来?高明——那他?就没必要挣扎了,抓紧跟亲朋好友告别挑口好棺材?正理。
这回潜入三岳山,可以说?奚平这么多年来最靠谱的一次行动,背后??靠谱的人:点金手给东西,?能给他提供化?炉线索;一帮陆吾能随时联系,他可以旁听他们??会;跟赵家有关系的事随时能问赵檎丹;最重要的?,来之前,白令就把三岳内门重要人物的简介?给了他……奚平以前哪次干点什么不?两眼一抹黑,重要消息?靠连猜再蒙和撞大运?
可偏偏这一次,他感觉最不好。
奚平在皇孙别院里老老实实地干了三天女红——感谢林大师的“仿品”可以直接接管他的手。这三天????平平的,赵家和庆王府大概?没谈拢,皇孙的人没有再来找?麻烦。
三岳山到处?不要钱一样的秘境,别说“凡人下仆”,就?内门弟子?不能随意走动。一来不?精通符法铭,就算地图转世?找不着路;二来此间灵气浓郁,人一动就会像石子入水,灵气会起“涟漪”,扰动着往?一散,不知道又要触碰多少或明或暗的铭文法阵,不留痕迹几乎?不可能的。
除非他能像在陶县一样,从转生木里穿梭……可?三岳山没有转生木。而且转生木似乎?不安全了。
奚平发现,徐汝成每次通?转生木联系他,后背的冷意会更明显一些,盯着他的人仿佛会变得兴奋起来,正常说话就不会。
奚平一??始怀疑徐汝成的神识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冒险偷偷将他神识带回?破法镯一次,乐?只显示徐汝成近来心境变化不小,??没有多余的杂音。
既然两头?没有问题,那就只能?中间转生木的问题,盯着他的人真比玄隐三大长老加起来?厉害。
但数日?去,对?只?观察他,没有任何行动。
这说明什么?
奚平心里不由自?地活动了起来——来之前,他就从白令那听说三岳山内斗严重,这么??果然。
三岳山灵气之浓郁,别说徐汝成这乡下??明,就?在飞琼峰待?的奚平刚一进来?觉得有点“晕灵”。这应该?地形缘故,大宛比西楚地势平缓,仙山的灵气会畅通无阻地顺着地脉散入凡间,不像西楚到处崇山峻岭,同一片天底下的人彼此很难有交集。
这样惊人的资源被项家把持垄断,那些不姓项的大能不可能没有想法。
秋杀斩杀项肇,西座的升灵高手几乎倾巢而动,中座却跟死了一样没人吭一?。
结果西座大伤元气,折损的高手?仿佛明晃晃地将“项氏不肖子孙才德皆不配位”顶在了头上,又没脸又恐惧,更加防备中座的?姓人。
秋杀在凡间留下的余波被十万两白灵强行抹平,在仙山的却?没散,中西二峰之间嫌隙弥深。
现在中座掌门闭关,四大升灵中有三个?姓人,西座项家废物扎堆,三岳的实际掌权人?东座悬无……
奚平问?白令为什么别人?姓项,悬无姓悬。白令就跟听不懂玩笑话似的,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西楚没有“悬”这个姓,“悬无”?号,其真名不详,据当年无渡海的魔物传谣,他其实?掌门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雪白的悬无长老出身竟绿油油的,奚平认为这里头隐喻了四季更迭,十分有深意。
只?不知道这很有深意的悬无长老?什么立场——当年劫钟下东海一次,护法的玄隐三长老各自休养了好几年,可?三岳的悬无长老独自放飞“银月”,回来却?得兢兢业业地掌权,连个替班的?没有,可见三岳局势之微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老人家?不敢放松。
那么盯着他在西座搞小动㧐?却一言不发的人会?谁?
奚少爷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濯明水鬼似的伏在水面,水面上映照着西座峰山脚下的别院。此时夜深人静了,正轮到那棵“烟云柳”清扫宅院。濯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烟云柳”敷衍地挥了几下扫帚,随后在地上乱划起来。
“唔?”濯明兴致勃勃地把头横了?来,“他在和谁传消息?”
旁边的莲花?凑?来,花瓣上长出一张嘴:“装凡人?要装全套,用这么凡人的办法传信……糟糕,宛字文法我记不全了。”
“不,”濯明轻轻地拈住莲花瓣,“他写的?楚字。”
就见扫帚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划拉道:偷窥大姑娘,不要脸,长针眼。
濯明转了一半的头卡在中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棵“烟云柳”把扫帚转得像舞剑:鬼鬼祟祟的,有本事出来见一面。
奚平一口气写完,不动?色地深吸口气,将扫帚往旁边一戳,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在,等了半晌,却没其他动静。
奚平收了扫帚,一时摸不准那盯着他的人?怎么想的,他沉吟道:实在不行,就只能放弃这个侍女身份。等“大婚”时再伺机跟着赵家或者庆王府的人混进来……只要他不用转生木传信,对?似乎没那么容易透?“仿品”找到他。
只?那又要时间。
奚平凝神??了一眼自己灵台中的照庭碎片,剑光黯淡得几乎快??不清了。
不能急。
他闭上眼静立片刻,在灵台里拨了首小曲哄了哄自己。照庭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焦躁,支修虽然没精?分神?来,却仍强打精神,让碎剑发出轻微的蜂鸣?,告诉他师父?硬朗。
就在他一曲终了,打算将神识送回转生木里休息一会时,奚平的眉心陡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一手缩进袖子,蓦地睁眼朝触动了他灵感的?向望去。
只见他屋里有一盆装饰用的碗莲,不知?泡掉色了??怎的,送来时??黄花,此时连花带叶一起褪成了雪白 ,让人想起悬无的毛。
随后那绽??的白莲一点头,中间的花蕊就像个不合适的帽子,脱落下来,花蕊??在之处空了,钻出一颗豆大的……人头。
奚平:“……”
那花里??出来的“不毛之头”额头和下巴上各有一张嘴,耳朵一朝上一朝下,鼻子似乎没装好,有点歪,两只眼睛和两张嘴?笑盈盈的,??口道:“??人,你猜我的头?正的??反的?”
“正的,”奚平眼?不眨地脱口道,“不正就请你自己偷偷正?来,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假装不知道。”
那两只眼叽里咕噜地转了一圈。
奚平大喇喇地走?去,当着妖怪的面,用莲花碗里的水照了一下自己的灵相面具:“这等姿容你不正眼??,你肯定?个傻子,我忙着呢,没闲工夫搭理傻子——有伴生木的?免谈。”
一见这碗莲里的人头,奚平就恍然大悟:?了,玄隐三长老固然感觉不到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但有一个人曾经叫破?他的藏身之处——秋杀。
伴生木与伴生木之间,似乎有同类之间的感应,尤其?修为更高的那一?。
那道穿?了三岳山无数铭文法阵的视线?莲池里的花射出来的。
三岳深山中,竟有玄门灭之唯恐不及的上古魔神传人……至少?升灵修为。
好家伙,这?不?“藏污纳垢”了,堪比周家在无渡海养魔。
那白莲中的人头大笑起来:“我喜欢你,到后院莲池里来。”
说着烟消云散,碗莲中的花迅速枯萎,转眼剩了朵光杆。
奚平毫不迟疑地跟上,同时通?转生木给白令送了个信:“白令大哥,替我问问三哥,有没有听说?上古魔神里谁的伴生木?白莲花的?”
白令诡异地沉默片刻:“属下在?公干,不在?上身边。?上那里有新找来的转生木,世子可以直接问他。”
奚平立刻分了神,心里一紧:“为何不用纸人,要你亲自跑?出什么事了?”
“??为前些日子,世子深夜借小纸人潜入?上靴子里,??用秸秆在里面搭了个鸡窝。”白令用他一贯平静正经的口吻拷问着奚平的良心,“世子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只?属下被?上禁用纸人两个月。”
126、永明火(八)
奚平来聒噪的时候, 周楹正被庞戬兴师问罪。
“一个月,沽州、渝州、洪阴抓了十多个外国细作,还有漏网之鱼……”
周楹半夜被叫起来, 大氅懒洋洋?披着, 好整以暇?整了整袖口,说道:“庞都统跟亡命徒打交道打多了, 忘了怎么搜魂了?”
“我还用搜?西楚麒麟卫、南蜀降龙骑、北历夜归人——庄王殿下,你告诉我,这事怎么收场?”
周楹:“庞??可以像问我的罪一??, 传信三国人间行走总部嘛。”
庞戬:“你们陆吾先开始的!”
“不错, ”周楹笑了, “可他们有什么证据?”
庞戬:“……”
各国人间行走情况不同,比如天机阁就一直耻于与麒麟卫那帮混混相提并论,?有一点差不多, 就是作为仙山外门, 人间行走大多是上层出身。每个人都很高贵, 都很会珍爱自己,为了免遭搜魂, 有人肯主动招供, 有人甚至肯重金买命。
陆吾不同,陆吾死在国外,哀荣抚恤是要留给家人的, 他们的性命轻于身家,也轻于那些要被拿出来称量的功与过,往往能像邪祟一??狠,不待搜魂就自爆灵台,至今各国都抓不住周楹的把柄。
庞戬怒道:“你就不怕他们也找一帮民间邪祟?你那开明司的门开得比东海还大, 就不怕外国细作混?去?”
“陆吾的门槛够高就行了,开明一天?晚都是乡绅工厂那点事,不打紧。有些人灵窍开了心窍不开,我是教不会了,让外国细作给训练一下岂不更好?”周楹满不在乎道,“?说谁会信任民间邪祟呢?这些人在哪都见不得光,真带着灵相黵面?了开明,最后还不一定是谁的人。除非他们也效仿开明陆吾制度,那岂不是更有意思了?”
庞戬皱眉道:“所以传说是真的?西楚陆吾真的联系?了那个余尝,你们拿?了洗黵面术?”
周楹笑而不语。
庞戬犹豫了一下:“那也好……之前天机阁里确实有声音,认为陆吾危险,要你给陆吾打灵相黵面。”
“恐怕不行,‘洗黵面术’会跟我翻脸的。”周楹说?这,不知??见了什么,目光忽然不易察觉?往下一偏,随后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示意庞戬滚蛋,“真?了各国都开始仿开明陆吾制度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间行走或许就能名正言顺的筑基了……那天也不远,庞??,?那时候你?来看我,好歹提只桂花鸭来,可别空手了。”
庞戬心道:我带一百只塞你嘴里,撑不死你个装神弄鬼的魔头。
他火冒三丈来的,憋憋屈屈走的,?门口忽然一顿,想起周楹说“洗黵面术会翻脸”时的神色。
“等等,”庞戬眯起??,“那纸人不擅长这些事,他说的是谁?”
他脚步一顿,转向青龙心宿塔,此夜正好奚悦值守。总督常规巡查,奚悦没在意,跟往常一??,默不作声?冲墙里被一帮因果兽围着嬉戏的庞戬一拱手。
庞戬点点头,若无其事?从另一面墙上穿过:奚悦没有打坐入定,也没在钻研法阵,他在看一本讲楚字文法的“闲书”。
整个金平嗅觉最敏锐的猎犬察觉?了什么。
周楹方才一方面在应付庞戬,一方面也是懒得搭??某人,没回应转生木里的声音。好在奚平会自行把三哥的沉默翻译?“洗耳恭??”,不管人家有没有反应,都不影响他自说自话。
果然,等他说完,周楹就不能不回答了。
“你说的是……无心莲?”
奚平:“也不是,有芯——我是说我那盆碗莲一开始是正常的,有花芯,后来花芯被一颗奇形怪状的秃头顶掉了。秃头还喊我去后院,?后院的莲花池里长的也是普通莲……”
他说?这,脚步突然一顿:“哦好,现在不普通了。”
以筑基巅峰的目力,奚平隔着百丈就能在夜里看清后院莲池。
那本来水红色的重台莲花先是褪色?半透明状,露出里面血管似的??络,而后,不知哪来的惨白色渗?了花叶间,花叶的颜色像是被逼?茎和藕中,混合出了一种奇诡的铁锈红。
白花白叶、无子无蕊,水下生血莲藕。
周楹一??他描述就站了起来,飞快?说道:“你等等,你说无心莲在三岳山?”
“这说不好,”奚平严谨道,“他能把普通莲花同化?自己那种白花,我也不知道他真身在哪……可恶,我怎么不会这招?”
“无心莲同化其他莲花有范围,就算当年的蝉蜕大能,能影响的范围也不超过一座小城,他不?在三岳山里,应该还藏在三座主峰上……养魔不止周家人啊。”周楹轻叹了一声,“那是上古魔神中最奇诡的一位,据说‘不驯道’没有道心,无心莲是有很多道心。”
奚平??了这描述,不止怎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攒那么多那玩意干什么!”
“相传无心莲的主人最早是一?两魂,也有人说,他是出生的时候吞了自己的双胞胎。那两人从小就在一个身?里对话,开灵窍时产生了两个神识。两人性情天差?别,偏资质?都不俗,便几乎是同时修出了一双南辕北辙的道心。”
一般人的道心都是绝密,除了亲传道心的师徒,不会让别人知道具?内容,以免有人加害——庞戬那??坦坦荡荡任人拷问道心的勇气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况且庞戬毕竟还没筑基,哪怕道心受损,危险程度也有限。
?共用一个灵台就麻烦了,没人能瞒得过“自己”,两颗道心日日摩擦碰撞,你死我活都是轻的,一个闹不好就得两败俱伤。
奚平一边谨慎?远远观察着那莲花池,一边问道:“他们找?办法和平共处了?”
“不,”周楹道,“两人都知道这灵台最多只能摆一颗道心,筑基后不久,就同时起了除掉对方的心,结果两人都受伤不轻,?也没死——他们灵台里出现了第三个神识。”
奚平一阵毛骨悚然:“等等,三哥,你这话让我想歪了,你确定他俩是想除掉对方,不是……那、那什么?这怎么??着怪怪的,一番激烈争斗之后还下了个小的?”
周楹也早习惯了,会自行把他的荒唐言论翻译?人话,不管奚士庸放了个什么味的屁,他都不受影响:“麻烦的是,第三个神识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个死人的神识。那时候不像现在,赵隐那种窝囊废很?,大能道心基本都是自己摸索的。许多修士也知道自己动起手来会?动山摇连累无辜,所以‘辩法’是一种常见的斗法——就是现在的‘玄门大忌’之一,拿自己的道心去和别人碰,虽无刀光剑影,也是死生一线。这第三个神识,就是一个在辩法中败给无心莲、死在他们手里的仇家。”
奚平:“……”
他??得不是很明白,?非常震撼——也就是说,一个灵台上住了三位,两两之间都有仇!
“无心莲的灵台上非常热闹,争斗无止无休,每一次剧烈冲突,都有可能碰撞出新的神识,而且几乎每个新神识都是仇家——人不可能跟亲朋辩法决斗,透彻了解的道心往往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这反而形?了微妙的平衡:争斗中有一些脆弱的道心会湮灭,?别人道心破碎轻则疯重则死,他们……他们反正一个碎了还有好多。有一些神识则格外强横,为防他一家独大排挤掉其他人,那些互相有仇的神识就会短暂?结盟一致对外。这??一来,能长期共处的道心的修为基本是齐头并?的,不断调整更新后,他们一路越过升灵,最后竟迈过了蝉蜕境,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伴生木,就是‘无心莲’。”
难怪能把其他品种的莲花同化?自己。
奚平恍然,这伴生木仿佛是一种隐喻。
“那也就是说,我一会儿面对的那位,虽然看着是同一颗秃头,其实随时能‘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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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周楹难得沉吟了片刻,“道心不能融于天?的上古大能,在灵山落?时就都死绝了,你遇见的这人应该是继承了无心莲的道心,不见得也有那么多神识。”
奚平:“如果就一个神识,他要继承哪朵啊?”
“不知道,?能继承无心莲的道心……”周楹忽然轻声道,“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见见。”
奚平一愣,周楹??里“有意思的人”,一般是极度危险的人,他这种时候一般能想起自己是个兄长,像他年?时玩火玩毒物似的,会短暂?压抑住自己的兴趣,先轰奚平躲远点。
这好像还是三哥第一次说想见谁。
“如果我没猜错,这人有可能是个顶级灵感。”周楹缓缓说道,“??上关于顶级灵感的记录很?,毕竟这??的人绝大多数活不?能入道就疯了死了,偶尔有,恐怕也很难用语言描述……我猜当年那位上古魔神就是顶级灵感,世上流传至今的古铭文,有近四?都是从无心莲那里继承下来的。”
铭文沟通天?万物,不是一种能生造的东西,现有的铭文大家创新铭文,也都是以古铭文为基,做一些细微的改动。
那么古铭文?是从何而来呢?
很有可能是那些能看见世界别??面貌的顶级灵感者,将自己所见所感“翻译”来的。
一个被困在三岳山、不见天日处的……顶级灵感者。
这描述熟悉得让人战栗。
“不行,”奚平正色下来,“用纸人搭过来,纸人坏了你神识会受伤,这秃头修为比我高,多半是升灵,不知是敌是友,突然发难我护不住你。”
“别拿你那‘?岁’口气跟我说话。”周楹嗤了他一句,“我自己有?寸,管好你自己。”
“我去会会他。”
奚平心里大概有了点底,人影一闪,落在???完全“无心”化的莲池边上。
他一靠近,便见那池水沸腾了似的,冒着无数气泡,每颗气泡上都有不同的人。周遭灵气骤然凝滞,对方在莲池周遭搭了个芥子似的小空间。
奚平一晃??,感觉自己好像在气泡上看见了秋杀,不等他看仔细,气泡?碎了。
一朵莲花蛇似的游?岸边,缓缓抬起头,露出五官乱飞的秃头:“我刚才看?你叶子动了,你在跟谁说话,聊这么久?说我坏话?”
“还没有,等知道了尊驾是敌是友,?在背后骂你不迟。”奚平坦然道,“刚才只是临时抱佛脚,在跟人打探你的来历。”
濯明脸上咧开两张嘴,一张“咯咯”笑,不影响另一张说话——看得奚平也不由得有点羡慕。
“你有意思,我喜欢你。我叫做濯明,是悬无大长老的亲传弟子,你想打探什么?我告诉你。”
“唉,我就说那唱戏的不是好东西。”奚平叹了口气,盯住了那双不?上下的??。
濯明笑嘻嘻的,瞳孔中映出奚平的灵相面具。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从那双??里看?了熟悉的东西——三哥年?时也常这??,目光有时会聚焦在奇怪的?方,??神会显得有一点游移……直?后来他搭起了城府,学会了伪装。
奚平突然问道:“你是顶级灵感者吗?”
濯明笑声戛然而止,他那微微游移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像是要化作尖刀捅穿??前人的灵台:“你在联系周楹。”
这怪胎居然??说过他三哥?
“我知道他……我知道他……”濯明激动起来,??珠不受控制?乱滚,“大宛周家最后一个祭品……跟我一??……他跟我一??……”
不知道为什么,奚平??了这话,心情有点一言难尽:“呃……可能也不?一??。”
便??水里“哗啦”一声,莲花几乎飞了出来,抽条长?一人高,蓦?凑?奚平面前,骇人的??睛死死?盯着奚平:“周楹什么???他有头发吗?”
奚平:“……还挺多的。”
不等他说完,莲花就几乎有些狂乱?叫喊起来:“他不拔头发吗?不拔头发吗?”
好家伙!这位的秃头不会是自己一根一根拔的吧?
幸亏芥子拢音,否则这一嗓子能把整个别院……整个皇孙府的人都喊起来。
奚平往后一仰:“他不好这个!”
奚平话没说完,那莲花里不知从哪伸出一双手,一把揪住奚平的衣领——奚平发现他不光头上没毛,手上连一片指甲都没有!
“他吃什么?吃泥吗?割自己的肉吃吗?”
奚平掌中扣了个事先画好的符咒,一巴掌打飞了莲花的手:“非礼勿动!大宛皇室不至于的,没穷?那份上!”
莲花匪夷所思?瞪着他,似乎想从奚平脸上找出他说谎的证据:“他难道每天就跟那些人争权夺势?他怎么能这么平凡?”
奚平:“……”
有个词他没??清,毕竟是外国人……这秃花说他三哥什么?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莲花头一着急,身上冒出好几张嘴。
“他怎么可以这么平凡?”
“他是不是疯了……”
“他不正常,必是疯了!”
奚平一时无言以对。
周楹通过转生木问:“无心莲说什么?”
奚平:“说你不秃不自残不吃土,肯定是疯了。”
周楹:“……”
就在这时,那莲花双手青筋暴起,一阵含着水腥气的风迎面卷过来
濯明崩溃一??大喊大叫着,声音震得奚平想吐。
他只觉周身灵气都一滞,一口气直接卡在了胸口,下一刻,那双?女一般纤细惨白的手臂将他拽?了莲花池,他竟没有丝毫反抗余?。
奚平立刻闭气:这秃子果然是升灵!
伸手一张,几根琴弦???拉?了手指间,奚平弹指一道剑气削了出去,撞在莲花上,却只在暗红色的花茎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半步升灵和不掺水的真升灵之间的差距!
127、永明火(九)
奚平想起有?次在菱阳河边, ?群小孩放风筝,风筝还没起来,不知从哪蹿出来条瞎狗, 没头没脑地扎进了风筝线里。顽童们连追再喊地?撵, 狗更慌了,缠了?身风筝线, 失足掉进了菱阳河。水鸟群起,狗也挣不??,将小燕风筝扑腾成了浪里??条。
奚平感觉, 他现在?是当年??个柔弱无助的风筝。
后院不?几尺深的小莲池, 底下?跟通着东海似的, 怎么都踩不到实地。
奚平五官被水花来回抽打着,仿佛已?快沉到地心了。水中无数海市蜃楼似的画面,影影绰绰地与他擦肩而?, 不等他捕捉到又消散。??疯子喊出来的声浪?浪接?浪地撞着他的灵台, 他周身?脉像是被什么抽紧了, 紧紧地箍在骨肉上,奚平忍无可忍地在水里吐出口气, 快炸??了。
“士庸, ”周楹立刻通?水龙珠感觉到了他这边不对劲,“水龙珠认你为主,用真元打碎它, 趁机脱身,暴露?暴露了,以后再想办法,别和他纠缠。”
奚平嘴里已?尝出了血腥味,心说:??不是把徐汝成坑这了?
“等、等等……”奚平艰难地?神送出句话, “我觉得他在测试我,他暗中观察我这么久,冒险在三岳主峰?乱窜跟我接头,不会?为了清理细作——我不信三岳山奢侈到用升灵巡山。”
“不?妄想跟无心莲合作,他或许对三岳不怀好意,但肯定不会想跟你双赢。这种人为了?点平静,只?手里有刀,他能把自己都大卸八块,你别玩火……我?不同意你去!”
“平静”?
奚平愣了愣,捕捉到了周楹这个奇特的用词。
难逢的同类,微妙相似的境遇,奚平忽然觉得,哪怕三哥不秃不自残,堪称全金平最“宛”式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了解这莲花精的。
奚平横?太岁琴,被他当剑用的琴音?转,锋利单调的剑意瞬?滑成?段琴曲,无缝衔接。曲声即兴而?,高亢急促,巧妙地托住了吱哇乱叫的濯?,节奏贴合得像在给濯?伴奏?样。
根本停不下来的濯?的尖啸声给琴音追着,调子怎么拐都甩不脱,弄得气氛骤然诡异起来。濯?听着不像发疯,倒像个偏远地区的小众戏种在??吊嗓子,颇有诡谲凄艳之美——余甘公虽然十句话九句在吹牛,但偶尔也有些实在的,他真能把大嗓驴捧成名伶!
濯?想必从来没有达到?这样的艺术高度,嚎到?半怎么也嚎不下去了,扭头用“你有病”的目光瞪向奚平。
奚平意犹未尽地压住琴弦,张嘴吐出个气泡,逼??周围的水波罩住口鼻:“怎么停了,嗓子挺豁亮,再来?段呗。”
濯?:“……”
他身形缓缓拉?,至少上半身?到了正常男子身量,里出外进的五官也缓缓归位,两张嘴都合二为?,露出?张颇为素净冷淡的面孔。
“烟云柳……”
奚平?抬手打断他:“打住,我不叫‘烟云柳’。”
这名字老让他想起蛇王仙宫里??小旦。
“你可以称呼本座为‘太岁’。”
奚平神识强悍远超?般升灵,精??特别集中的时候,几乎能不受“仿品”影响……缺点是忘了自己这会儿还披着美貌侍女的灵相面具,这动作做得不伦不类的,有点逗乐。
濯?却没笑,严肃地听完,他认真地?点头:“这名号不错,我的名字是悬无起的,不好,我也应该给自己换个名号。”
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信手拨着琴,闻言热心地提了建议:“你可以叫‘相思病’。”
濯?迷惑地把脖子伸?了?尺,凑近奚平:“我为什么?叫‘相思病’?”
奚平“铮”?拉琴弦:“比方说,你?杀悬无大?老,别人最多说逆徒丧心病狂,欺师灭祖,这故事听着有什么趣味吗?反正我是能睡?去。但你?是肯叫‘相思病’,人们谈起?事,?变成了‘悬无?老受相思病暗算而死’,我保证你们师徒二位留名青史?万年,灵山没了你俩都不会被人遗忘。”
濯?的眼睛越听越亮,脑袋?寸?寸地往奚平跟前凑,几乎快?跟他贴到?起:“谁告诉你我想杀悬无?”
奚平不躲不闪地回视:“打个比方,不是真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濯?喉?发出“哈”?声尖锐的笑,脖子缩回正常?短,?拂袖,周围的水清冽起来。
奚平顺着他的目光?抬头,见??些浑水平静下来以后,他头顶离水面不??尺,以修士的目??,能清晰地看见周遭环境。
他们身处?个巨大的池塘中?,旁边是?个芥子扩?的比试台,山壁?,无数宫殿楼宇镶在上面的?般,??云顶上?座巍峨天宫,仙气缭绕,若隐若现,比杂乱奢靡的西座像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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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心里立刻冒出个猜测,忍不住往上浮了?点,想看清楚些:“这里是中座?”
“我劝你最好不?乱动。”濯?不嚷嚷了,声音竟是清澈中有些低沉,“中座重地,苍蝇都飞不进?只。”
奚平将灵感全部附在眼睛上,这才发现,?地铭文法阵无处不在,半空中竟都飘着法阵灵线——只有风动时会起轻微的波澜,透?水面折射才能看见?点端倪来。
“他们不怕把法阵吸进肺里吗?”
“不会,中座每个人都上了名册,仙山记住了这些人,法阵?会自动避??他们——不?东中西三峰互不来往,你?是探个头,还是会把法阵吸进肺里炸成鱼泡的。”濯?冷淡地说道,“只有我能在三座主峰之?自由来去,替我??马上?死?‘相思病’之手的师尊当隔墙耳。”
果然。
奚平心道:他默认了方才?杀悬无的话。
这时,濯?说道:“我知道你是奔着化外炉来的。”
奚平心里?跳,便见濯?仰望着云顶的宫殿:“两百年前,阖灭国,三岳得到了惠湘君的本命法器化外炉。??东西拿回来之后?没人见?,?直由掌门本人保管。之后掌门?闭了关……至今已?两百年。”
奚平怀疑这秃子被水花撞脑震荡了:“你这话是不是有什么语病,怎么听着像贵派掌门用惠湘君的遗?闭关??个蝉蜕巅峰,靠升灵的法器冲月满?”
??跟举人会试前拿千字文当参考书有什么区别?
濯?平静地?点头:“你楚语不错。”
奚平忍不住问道:“贵派掌门是不是快走火入魔了?这种荒唐事都没人劝阻?声吗?”
“?事天知地知,悬无知我知。现在还多了?个你。”濯?说道,“你既然见?破法和望川,?该知道,永春锦是不能放在灵山划定的等级里的,她是化外之人。”
奚平慢了半拍才反应?来:“永春锦”是惠湘君的伴生木,被这爱给人起花名的秃子拿来指代惠湘君了。
“但你有?句话没说没错,掌门可能确实快不行了,他走错了路。”濯?声音又诡异地轻柔了起来,“以我的修为,看不懂他哪里走错了,但我的灵感能看清??云上仙宫里正在飞快溢散的灵气,有大能?陨落,不然悬无也不会在银月轮的影响下强撑着不肯去闭关……正好这时候,你来了,巧不巧?”
奚平激灵?下。
当年他误入无渡海,遭遇元洄隐骨,?隐约有种冥冥中被什么摆布的感觉。
秋杀也说?,?旦有不被灵山承认的修士想跨?升灵关,天道必不能容,会在最快时?内接连降下天灾人祸,将这胆敢违抗天意的蝼蚁擦干净。
许多事看似机缘巧合,仔细回想,却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
惠湘君死了八百年,化外炉从澜沧转手到三岳,没人打?它的主意——炼器道不擅争斗,从来不找事,再说惠湘君这种鬼才的本命法器也不是谁都使唤得动的。
难道这回他上三岳盗化外炉……也是什么在安排?
“天与地?直在争斗。”濯?意味深?地说道,“上古魔神殒落,留下自己的伴生木,寻觅继任者,与天道相抗。你继承了不驯道,便是我辈中人,?生再无法融入灵山正统,?么藏在木头里苟且偷生,随时等着天道发现你剿灭你,?么与诸天神圣为敌,打碎这三千大道,改天幻日——没有第三条路。”
奚平听这话无端觉得很不舒服,心道:爱有没有,爷坐这不走了。
“看来我只是这?局里的小棋子。”奚平不动声色道,“小小筑基,也不知在蝉蜕殒落夺权的时候能干点什么,没人带连西座小院都走不出来,实在不配跟相思病兄?辈。”
濯?稳重起来人模人样的,丝毫也看不出之前??疯疯癫癫的模样:“?事说来话?。”
“没事,”奚平道,“我在水里住个?年半载憋不死。”
“神魔大战时,三岳山的月满玄帝有?位毕生宿敌,??位上古魔神有几十个名字,除了他自己谁也记不住,当时便都以其伴生木相称,叫他‘无心莲’。?人疯疯癫癫,?像?盏蛊盅,自己跟自己内耗不休,遭遇强敌时,却每次都能有?部?逃脱,怎么杀也死不透。
“他?直苟延残喘到了灵山落下,西楚玄帝月满,天地?其他魔神都已?随风而去,成了世上唯??个活着见到了灵山的上古魔神。最后终?被玄帝带着座下高手们堵住,月满圣人境界压制下,无心莲无处遁形,被斩落?三岳山脚下。为防再有漏网的‘莲子’,玄帝将无心莲的莲蓬封进了银月轮。
“几千年后,玄帝后人——东衡项家把持三岳山数千年,后辈儿孙却越来越不争气。掌门到了蝉蜕巅峰,?直在设法突破,无暇打理琐事,却无人可用,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悬无这‘半个项家人’。但他也不放心悬无,便将银月轮挂在了在东座,表面上看是将三岳大权交到悬无手上,实际也是?种监视。?旦大?老有越轨之举,镇山神器饶不了他。
“悬无大?老几百年来兢兢业业地替掌门守着项家的山头,直到他机缘巧合,得到了?个出身尴尬的顶级灵感者,带上灵山收为弟子。他悉心照料,调养了百年,让这个瘫子灵窍??、灵骨成,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只等着通?师尊的考验,继承道心。然后被师尊送了份大礼……大?老拼着自己蝉蜕道行护法,将弟子送入银月轮,得到了上古魔神无心莲的道心,自己却?夜??头,养伤百年方才出关,师恩可谓重?三岳、深如南海啊。”
奚平???始听到上古秘闻,还在转生木里给周楹转述,听到最后却目瞪口呆,都顾不上学话了。
“所以银月轮里的莲子发霉……发、发芽了?”奚平想起陶县里被月光扫成灰尘的秋杀,不由得对眼前能保持大半“器型”的濯?肃然起敬,“阁下怎么活下来的?”
“靠我??蝉蜕师尊。”濯?轻声说道,“师尊用?半的真元镇在我身上,?旦他撤走,我必会被银月轮绞杀。但同时,我成了新的无心莲,与银月轮共生,我在这三岳山中,便如?半的镇山神器,他通?我控制了银月轮这个掌门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套。银月轮、我、还有师尊,谁也离不??谁,你说高?不高??”
奚平盛赞道:“有才!”
“我不信掌门行将殒落时没安排好后事,到时这师兄弟必有?场较量。”濯?道,“相传化外炉完全可以容纳蝉蜕的真元,??炼出破法和望川的化外之?能屏挡镇山神器。我可以帮你拿到化外炉,但我?第?个用,我?摆脱银月轮。”
奚平想了想:“化外炉居然在贵派掌门屁股底下坐着,这是打死我们都没想到的,否则也不会浪费这工夫——除了答应,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还可以放弃化外炉,??脱身。”濯?笑道,“这点手段你应该还有。”
128、永明火(十)
“什么?!”
从林炽到??令——乃至于徐汝成等一干陆吾, 几乎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听说??外炉在三岳掌门手里??震惊了。
林炽第一反应很实在:“三岳掌门并非炼器道。”
徐汝成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是修士:“是不是山顶闭??太冷了,他要拎个炉子生火用?”
??令问出了灵魂问题:“世子, 为什么凡你参与, 不管一开始?多不起眼的事,最?????发酵到震荡宇内的地步?”
奚平:“……”
惠湘君殒落时, 修为不会超过升灵中期。一般?说,即使是赵誉他??那种自己搜罗先人遗物找道心的外门人士,??会觉得升灵中期这修为稍微有点低——尤其查不到师承的。三岳拿了??外炉两百多年, 没听说过谁用它炼了什么, 众人??以为??外炉只是在三岳哪个仓库里接灰。
“从三岳山摸走一个积灰的旧物”跟“炸了蝉蜕巅峰掌门的仙宫”, 这是两码事!
“告诉陆吾,先保留?份,按兵不动——你给我撤出?。”几乎旁听完现场的周楹立刻决断道, “如果无心莲说的是真的, 三岳掌门和悬无之间马上有一场较量, 那这不是外门该管的,我即刻发问天给端睿, 叫玄隐山?着办。”
奚平没回答。
周楹咬牙道:“奚士庸, 你气不??我不罢休是不是?”
“哎哎,撤,我这就撤, ”奚平随口敷衍了一句,岔开话题,“三哥,我有个问题,惠湘君到底是怎么??的?”
这事他百??不得其解很久了, 一开始,奚平以为惠湘君就是个平民版的女林炽,柔弱可欺,到处被人迫害。可是每见一次??的遗迹,每靠近一次??的传说,那位炼器大师?上就多一层神秘的雾气,现在??,连林炽??不完全?解??。
还有,为什么濯明说??是“??外之人”?
“我一开始以为??没?逃掉,是因为破法和望川相克,可那个濯明说拿到??外炉就不惧银月轮。如果不是那秃子吃饱撑的逗我玩,那当年惠湘君怕什么?我???才是那个‘最接近月满的人’吧???的作品那么神,本命法器也那么神,本人得有多厉害?”
“惠湘君是炼器道,丹道器道之人除非自己脾气古怪,不然不大有机会跟人斗法。惠湘君未曾与人动过手……至少留下的记录和传说里没有。直到??出走南阖,也没人知道??有伴生木,否则我猜三岳掌门不会任由??外炉流落澜沧那么久。”周楹顿了顿,又说道,“据说惠湘君被五大门派追捕的时候没怎么反抗,‘望川’送走了当时跟在???边做丫头的秋杀,破法不知所踪,????外炉就在???边。”
奚平:“在???边?”
“对,澜沧山特别有记录,??外炉当时没有收起?,以至于追捕??的人以为??祭出本命法器是要反抗,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用。”周楹一边说,一边亲手写了一份“问天”,挥手拍给玄隐山,“在我??像束手就擒。”
奚平皱起眉——望川当年既然?送走秋杀,让??一藏八百年,升灵降世,为什么惠湘君不跟??一起走?
就算有什么??人不知道的内情,要??必须牺牲自己,那??也完全可以自尽。灵台一炸神识灰飞烟灭,快得感觉不到痛苦,比凡人抹脖子上吊方便多了,为什么??要等着那些人审??判??,剔灵骨不疼?
就好像……??当时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留给灵山的仙?只是一件懒得收拾的破衣服。
奚平回到侍女房中,打坐入定,照例把神识撤回陶县,在没挖光的转生木里巡视了一圈。
驻军已经拿到了赈灾粮,最贫苦的老弱病残??算是有了点盼头;灵气滋润万物,有地的镇子翻地?到了希望,开始商量一起种点什么;商贩??近?惨淡的生意无端又好了起?,因为修士??发现了陶县的一个好处:这鬼地方对谁??一视同仁。
不管是升灵还是蝉蜕,进???得自己骑马备车,仙器不管是??是邪??没法用,谁也别??仗着修为高手段多欺负人,只要把驻军打点好,买卖比先前野狐乡大集还安全。
周楹早把这帮修士心??摸得透透的,修士??没反应过?的时候,他便整?了陶县境内所有酒楼客栈,每一处??入股留人常驻,放好了耳目等着迎接八方?客。同时将峡江渡口整顿??重开,他用原本水军的蒸汽船雇了一批修士,护送灵草和蜀国三岛?的灵兽材料,公开贩售降格仙器用得到的常见材料,压线试探。果然西楚朝廷以为驻军在自己掌中,没多管,只是暗地里给驻军递了条子,送了三个麒麟卫进船队。九个陆吾和三个麒麟卫组成的第一支“民间修士水上镖队”就这么成立了,奚平从码头经过的时候,见码头工????半夜卸货,船上两个陆吾??和麒麟卫打牌,一个装冤大头,一个陪麒麟卫出老千,互相感慨民间修士讨生活不易。
赵檎丹还没休息——好在就算不?用灵气,开过灵窍的半仙也没那么多觉,晨曦前打坐一刻足矣。
??天找??读书的??是不用干活的小孩子,成人操劳一天,须得天黑才有工夫。只是晚上毕竟不便,?的??是女人,不收钱,很多人是带着要缝补的东西蹭灯光?的,听“赵先生”天南海北地讲些外面的事,间或学几个字,还不耽误干活。
奚平没往跟前凑,只远远地听见赵檎丹在慢条斯?地讲星象。此夜陶县的夜空澄澈如洗,星河灿烂,大小姐确实学识渊博,天文地?、乃至玄门历学??懂,?深入浅出地信手拈?。
忽听一个少妇说道:“小先生啊,你说圣人有道心,为天下计,踏碎虚空??去,就是上天当神仙去了吧?”
赵檎丹愣了愣:“应该是吧。”
“那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神仙哪个高啊?”
赵檎丹知道??说的是“太岁”,太岁本?是无稽之谈,陶县这一位?回应乡亲祈求的其实是位“玄门大?”,在????修为深不可测。不过再深不可测也顶多就是升灵蝉蜕,赵檎丹知道街坊??偏向,便没吭声。
旁边一个老人接话道:“自然还是天上的高,天上的是官,人间的是吏嘛。”
那少妇便说道:“那为何地上的神仙???把修士变成人,天上的神仙不?呢?”
公然议论神仙未免有大逆不道之嫌,人群一静。
便只有少妇清脆的声音远远传?:“??说灵气滋养万物,可是灵气大多在仙山,仙山滋养了谁呢?人间一点灵气,还要被那些有厂的、有灵田的、各路邪魔瓜??,弄得民不聊生,这灵气岂不成了祸根?”
众人忙拉??,年长的纷纷呵斥??“不可妄议,留神给尊长??听见”。
那泼辣少妇说道:“我可不怕,听见?怎的,反??我不出去,尊长??在这??聋兮兮的,谁也不?一道雷劈??我,就得讲道?。”
??话音刚落,又有人小声说道:“我前两天?见几个军爷逮了个人,押着走了,听说就是个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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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男人在客栈跑堂,尊长也得吃喝拉撒呢。那些??衣尊长也出汗,要是几日不换洗衣裳也发黄,有的人??馊了自己也闻不见。”
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也不管什么忌讳了,压低声音交流起各种小道消息。
赵檎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把视线投向了天外,忽然??起那个背负??的命运去了三岳山的陆吾闲聊时说的:什么??是灵山决定的。
奚平也望向星空,支撑陶县这世外桃源的不是天上神,也不是地上仙,??是破法。
破法本?更像一种特殊的秘境仙器,它??明是制定秘境内法则的,为什么要叫“破法”?
忽然之间,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濯明眼前的莲池漾起涟漪,一片无心莲花瓣在他面前飘落,上面张狂的字迹一闪??过:成交。
濯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行字,直到字迹将莲花瓣一起烧成灰。
“哈哈。”莲池里不知哪冒出这么一嗓子。
接着,抑制不住的“嘻嘻哈哈”的笑声?起。
直到濯明本人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嘘——”
“那小烟云柳说,他与陆吾主人是合作??系。”一朵莲花凑到濯明面前,耳语道,“骗子。”
“骗子……”水里也传?回音,另一张莲藕上裂开的嘴说道,“用伴生木交流要以血为媒,随时?联系到,说明周楹随?带着滴过血的木头,岂不是随时也?被窥视行踪?周楹与这烟云柳一定??系匪浅。”
“周楹是有点不??常,但顶级灵感怎会与人交心……”
莲叶上也长出嘴,加入讨论:“怎么会?他有什么神奇之处?”
“我也好??要他。”
“好??要……好??要……”
“把他留在这吧,埋在莲池里。”
水池中间端坐的濯明听着花叶??议论纷纷,合上眼,嘴角缓缓往上牵拉。薄薄的嘴唇一路拉到耳根,撕太大裂开了,血迹落在了莲池里。莲花叶??顿时抢食的狗一般扑了上?,血迹没?得及扩散,就被那些到处??是的嘴舔了个干净。
端睿大长公主接到消息,回得飞快,宣布此事由玄隐内门派人接管,陆吾协助过境。
徐汝成刚接到同僚传信,告诉他内门前辈已渡江,??令命所有陆吾原地待命、伺机撤离,陆吾是密使,对玄隐内门自己人也不得暴露?份。
然??还不等他松一口气——
十月十六,满月照常升起,刚过树梢,东衡皇城中一个巨大的地动仪突然一震,那满月形的机器一端滚出个镀月金球,顺着滑轨撞在齿轮上,“喀”一声。
地动仪上巨大的指针指向西北,警钟响彻皇城。
北偏西方向地震了!
东衡城震感不小,贵人??房前屋??的铭文全被惊动。
东衡人普遍睡得晚,这会儿城中华灯初上,万户未歇,住在山谷底部的百姓没有铭文保护,??不敢待在有屋檐的地方,纷纷涌上大街,卫兵的吆喝声里,不知谁惊叫道:“?月亮!”
与此同时,悬无凭空出现在东座山巅,山巅银月轮也如天上月,镀了层古铜色,像是有些焦躁,它发出“嗡嗡”的震动,掺了杂色的月光仿佛被西北方向什么东西吸过去了似的。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凝在了怒色上:“月光染血,护山大阵动荡,有邪祟升灵,两年前是秋杀,这回又是谁?”
银月轮里传?濯明平静的声音:“西北眠龙海啸,影灾。”
悬无蓦地抬头:“是余尝?”
这时,主峰方向突然传?振翅声,一只送信的孔雀长尾曳地地扑到他面前,开口吐出人言:“大长老,护山大阵多处灵气外泄,可否请银月轮压阵脚?”
话音没落,另一只孔雀飞了过?:“大长老,南蜀传信,问我国内为何又有邪祟升灵?”
“大长老,北历发函询问……”
“玄隐山说掌门闭??两百年,近?我国境内妖邪频出,恐‘灵山不稳’,问是否需要协助。”
悬无:“一派胡言!”
他面具上双眉先是拧在了一起,随??又被强行??开,画在上面的五官不自然地随机变??起?。
悬无压下声调,淡淡地说道:“秋杀吸百乱之地灵石,只因对三岳山心怀怨恨才闯进楚国升灵;余尝确实是楚国人,但眠龙海并不在我国境内。掌门安好,三岳灵脉通畅,不劳邻国道友费心,还请各灵山通力协作,缉拿余尝那妖……”
他话没说完,周遭忽然一黯,几只送信孔雀随之骇然抬头,见银月轮突然黑了,一阵狂风平地??起,刮得星月隐形。
仙山又开始震——眠龙海余震?
不!等等!
悬无蓦地扭过头,只见三岳主峰上骤然浓云密布,与不祥的血月纠缠在一起,天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处被月光照出红痕。
一串惊雷落下,直劈掌门闭??的仙宫,一道比一道强。
主峰上的铭文潮水般亮起?,因地震受损的护山大阵雪上加霜,“轰”一个火球从天??降,掌门仙宫竟冒了烟!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僵住:掌门在这时候走火入魔了?
129、永明火(十一)
整个三岳山??灵?都开始乱滚, 西座那些靠灵?支撑??秘境崩成了一锅粥,半山腰??仙??们纷纷御剑飞了出来,一抬头满天都是??, 闹了蝗灾似??。
丙皇孙被??担?架子上抬着往外跑——对此徐汝成以为全无必要, 以这位皇孙??体型,裹个卷往胳肢窝底下一夹足够了——旁边两个细皮嫩肉??女仆嘴唇青紫满脸煞白, 还得一个给他?扇子,一个往翻白眼??皇孙嘴??塞仙丹。
不过这会儿,徐汝成没工夫得意自己即将成为“望门寡”了。
灵?就好比是水, 甘霖能养万物, 决堤??洪水没顶而过可不是什么好滋味。三岳山泛滥??灵?简直成了灾, 拥塞?半仙那不够宽阔??经脉??,徐汝成觉得自己成了块泡水??发糕,被那些坠?七窍????灵?堵得快喘不过?来了。
这时, 一个小瓷瓶飞到他怀??, 那位“沉默寡言”??表少爷前辈落?他身边。
“这是……”
“闭?丹, 能将你灵窍封一阵,”“表少爷”说道, “先别急着吃, ??坚持不住再说,?这洗炼一次灵骨等于凡间二十年,没地方再找这种机会了。”
“多谢前辈。”徐汝成喘着粗?, 果然没舍得吃丹药,“玄隐山也这??吗?我……我现?觉得,灵石市价百两黄金就是个??话。”
“玄隐?比不上。”奚平披着美少女??灵相皮负手而立,洪流一般暴虐??灵?荡起了他??裙摆,“天下只有一座三岳山, 所以你??道,为何三岳掌门是世上离月满最近????吗?”
徐汝成:“前辈,现?我们该怎么办?内门????还没赶到,主上和白先生有什么命令吗?”
“等什么命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奚平飞快地吩咐道,“三岳山到处是法阵秘境,鸟进来扇错一拍翅膀给你记一万年,现?镇山大阵动荡,所有??都?乱跑,不趁现?往??混等什么?哪找这种浑水摸鱼??机会去?准备接应其他陆吾,趁乱记录各处关卡……这个大美????身份也送你们。”
徐汝成:“啊?记录……”
奚平:“将来?价转卖其他三座仙山啊,傻宝儿!”
徐汝成:“……”
等等,这个贱嗖嗖??语?怎么这么耳熟?之前那稳重沉默??前辈是不是偷偷换??了?!
奚平??了一声,身形一闪就消失?了滚滚灵潮中。
除了陶县,三岳山??动静惊动了整个西楚,四境动荡,峡江水一下涨起来,撞上了大宛渝州??边境铭文。当地天机阁、开明司立刻紧张了起来。
周楹探手从芥子中拎出转生木:“我让你撤出三岳山,你撤了没有?”
“撤了,”奚平轻松愉快地回道,还把方??给徐汝成布置??任务学了一遍,“身份也让给陆吾了,可以吧,三哥?”
混账东西,睁眼说瞎话!他要?自己撤了,压根就不可能让陆吾进去!
周楹青筋都跳起来了:“你???哪?”
奚平一抬手,灵?将他裹起来,薄膜一??贴?他身上,他纵身跳进了后院??莲花池??。
莲池淤泥中伸出一条细长??暗红色藕带,缠上他手腕,猛地将他往下一拉。池底爆炸似??喷出了一大团暗红色??藕带,密不透风地卷起奚平,他仿佛被密密麻麻??莲藕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悬无长老没去管裂口??镇山大阵,他直接来到了三岳主峰。
狂暴??灵??碎了悬无??发冠,他?惊雷中穿行,一头雪白??长发仿佛与电光融为了一体,脸上??白纸?具却纹丝不动,镶?了脸上了一??。
巨大??银月吞噬了他??影子,跟着他从东座缓缓挪向中座。
一声巨响,主峰山顶突然塌了半边,丈余???巨大白灵石雕们轰然砸?下方???塔上,鎏金塔尖与尘埃一同滚落。银月轮阴冷??白光洒?主峰??玄帝神像上,三岳开山老祖那张庄严削瘦??脸上光影陡然加深,无端像是带了嘲弄??微??。
“弟子悬无,请掌门师兄安。”
悬无一开口,便强行?断了隆隆不断??闷雷声,他平静??语音回荡?整个三岳山,声浪落处,乱滚??灵?竟被他强行压平了。
他连问了三遍安,动荡??灵山安静下来,拥塞??灵?顺着他??话音流向各处受损法阵,法阵开始自行修复。
悄然落进主峰莲池??奚平一凛——悬无??修为不?玄隐司命司刑等??之下……可濯明不是说,他用了一半???元把弟子绑?银月轮上了吗?
一直以来,悬无都给??一种企图心过强、处事简单粗暴??感觉,没有道心圆满??大能那种勘破了天地山海??仙?——半年之内就往??间就跑了两趟,听着都掉价,这事要是换成司命、司刑长老他们,简直难以想象,以至于奚平一直以为他还不如赵隐。
可这三遍请安直接给他泼了盆凉水。
这唱戏??白毛怎么会这么强?
“??为道心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你以为道心是什么?仁爱礼智信、家国大义?”周楹??声音?他耳边响起,“三岳灵山?从落成那天开始就与玄隐不同,灵山决定山川地理,继而又决定国与制,影响整个门派??道心偏向。你从小就不好好读书,就??道耍小聪明,还不给我滚回来!”
是了,奚平忽然意识到,宛讲究“含蓄”与“平衡”,以“克己禁欲”为宗。所以司刑谨言、司礼慎行、司命绝不轻易窥视,皇室要受制约,三十六峰主彼此掣肘,清规戒律写满一?墙,背得弟子想上吊。
而典型??楚地修士则如余尝,与天争命、至死不服,三岳山孤绝睥睨,赢家通吃,参天大树之下任虫与草木共生,适者生存,以强权安/邦。
奚平出身金平,哪怕是个被家??惯得不像话??纨绔,骨子??也是宛??,对楚??做派自然有诸多??看不惯——可是细想起来,凭什么蝉蜕不能有企图心?进取犯天条了?
凭什么蝉蜕不能往??间跑?入世难道就比远避凡尘卑鄙?
悬无处事简单粗暴,只算计总体得失,那是??为项氏这根定海神针压得下一切动荡。
“三哥,你??道楚??教给我最有用??一课是什么吗?”奚平挥手抹掉了美???,一转身,他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中座底层弟子,趁着三岳山??法阵群没修好,烟似??溜了进去,“修行不是逆水行舟,是逆着悬崖飞瀑往上爬,孤注一掷,有一线机会也拼尽全?去够,不管姿势好不好看。”
周楹:“……”
野狗说要跟野猪学撒野。
“奚士庸,”周楹声音沉了下来,“你不怕我这就写信给侯府,让你爹娘??道你?外?都干了些什么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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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一触即发??危机中有点想??,心说这位好几年连侯府门都不敢登,吹什么牛呢。他?三哥?前没有软肋,软肋都?殿下胸口上长着呢。
不过为防激怒周楹,他还是毫无诚意地表演了一下惶恐:“三哥不要啊!我听我听,你说什么我都听,等我……”
他还没贫完,便听一声巨响,悬无要强行突破山顶仙宫铭文入内,与此同时,一道戾?逼????灵?从仙宫中冲出来,两厢碰撞,三岳中座主峰竟摇晃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巨大????影好像从地底下浮了出来,绵延几十??,罩了大半个三岳山脉,难以言喻??压迫感当头袭来,那一瞬间,奚平哽住了,半步升灵似乎也变成了一只小小蝼蚁。
那巨大????影深处,一个??走了出来。
以修士??目?是能从山脚看清山顶??,然而那??出来??时候,连同奚平?内,所有??都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好像盯着他看眼珠子会炸开。
但奚平只移开了一瞬,下一刻,他就一脚踢开了自己??本能,执拗地将目光送了出去。
三岳山掌门项荣,相传是玄帝??亲传弟子,当今世上离月满最近??男??。只??他与悬无身量相仿,两鬓斑白,?容看却不过二三十许,窄?、骨骼嶙峋,是典型??楚??长相,眼珠几乎与眼白融为了一体。
悬无整个??都?那巨??影??威压下,白纸?具上??五官已经不动了,他一张假??对来??,平静地问了第四次安:“弟子悬无,请掌门师兄安。”
奚平突然有种不好??感觉,立刻传信陆吾:“御剑,别落地。”
“安好。”下一刻,项荣开了口,却不是从喉咙??发出??声音,而是整条三岳山脉?发声,“多谢问候,没遂你意,?闭关途中爆体而亡。”
他每说一个字,山壁地???震颤就叠加一次,直接共振起地?????经脉五脏。
项荣一句话说完,中座不少修为稍低??弟子已经直接给震伤晕了过去——中座??门槛是筑基!
悬无似乎低头看了一眼,银月轮缓缓靠过来,月光照?了巨??影子上,巨??胸口像是缺了一块。
“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悬无开口按下山体??震颤,用整个东衡都听得????音量说道,“两百年前,掌门师兄闭关,弟子遵掌门令照看三岳,夙兴夜寐,顾不上自己修行,只盼掌门问鼎月满,早日……”
“虚伪至极!”
项荣招呼也不?,骤然发难,一个巨大??铭文出现?天上。
与此同时,悬无身上浮出一个一模一????铭文,他整个??就像个抽干了???口袋,迅速萎缩变形,连骨再肉坍成了那铭文??形状,被项荣一把攥进掌中。
下一刻,项荣松开手,掌中却只有一道烟。
悬无凭空出现?仙宫一丈远??地方:“掌门师兄,你走火入魔了吗?”
三岳众??闻听此言,哗然一片。
这时,西座长老项宁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西座,远远传声道:“掌门必是闭关到关键时,受了血月和银月轮异动影响,一时??走岔了!悬无师兄,掌门师兄最信任你,闭关时连银月轮和三岳山都交到你手??,这可如何是好?”
悬无纸?具画??嘴往下一抿,心??暗骂:西座这靠家世混上蝉蜕??活废物,修为处事一概不行,上眼药倒是一把好手。
这话一出,他今天非得担下这疯掌门了。
掌门?死他,是被“血月所惑,??走岔”,等他过了头七再顺回来“悔不当初”就是。但他要是想对掌门怎??,那就坐?了项荣??疯话:掌门根本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被他悬无所害。他今天不是死,就是身败名裂。
难怪项荣选?这个节骨眼上走火入魔……选?这时?
悬无略有些狼狈地躲过项荣一击,蓦地扭头望向银月轮。
银月轮上一张模糊??、擎着??意??脸一闪而过。
等等,掌门日渐衰落,行将走火入魔是濯明告诉他??;血月指向西北眠龙海地震,余尝升灵也是濯明解读??——但其?银月轮作为“地上月”,一定程度上是能影响天上月??。
这欺师灭祖??畜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掌门师兄,你我自灵山落成就是兄弟,从未离心。怎??一别两百年,你竟对我生了误会,”悬无身形一下“散开”,幻化出了几十上百个分/身,分/身仍?不断复制,漫天??雪白身影上下翻飞,三岳中座上好像起了雾,“我难辞其咎,助你驱逐心魔后,自请封东座闭关五百年。”
项荣不理会,口中低喝一声,满山法阵随他心而转,起了罡风,将“悬无雾”吹得七零八落,直指悬无?身!
下一刻,悬无?身与所有分/身一起凭空消散,项荣直?了巨大??银月轮——好个悬无长老,竟趁方??一眨眼??工夫织就了一个将蝉蜕巅峰也拖进来??幻境。
三岳掌门一记重击??了镇山神器上。
刹那间,整个三岳山亮如白昼,中座半山腰上离得近??几座?楼都成了融化??蜡,软哒哒地变形,顺着山势“流”了下去。
而天上月已经消失?了浓云之后。
悬无方??修好了一点??法阵群全部崩开,中座??弟子们拼了命地往外逃,连西座长老都龟缩?西座护山阵中一动不敢动。
只有一道蒲公英似??影子,轻飘飘地从银月照不到??暗影??钻了进去。
几日前,濯明对奚平说:“哪怕掌门???快不行了,悬无也不是对手,到时候我那师尊第一反应一定是引银月轮去对付掌门——我与银月轮共生,周身有悬无一半?元护体,银月光下,就算是掌门也不辨东西,会把那一半???元认作悬无,我会成为师尊??替死鬼。而银月轮是镇山神器,就算当场击杀掌门,也可以说是灵山??意志,与他悬无无关——掌门对上镇山神器,必是惊天动地,中座所有符法铭都会崩溃,你敢不敢趁这时候,?蝉蜕战场??潜入掌门闭关??仙宫?”
凡??敢?升灵战场??点火烧妖藤,半仙敢断臂干扰仙器,他一个粉身碎骨熟练工??筑基巅峰,有什么不敢?
奚平道:“别废话,地图。”
濯明随即将整座中座??秘境与通道绘成了立体??地图,?进了奚平神识??:“记着,到时候悬无躲?暗中,为免被他发现,你万不可动用灵?,不能御剑——以你半步升灵之身,爬到山顶也不过片刻,我那师尊??一半?元还撑得住这一会儿。蝉蜕战场??威压非你能想象,低阶修士能被逼疯,途中众多铭文法阵都会迷??眼,你到时候封住自己五官六感,内敛神识,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让神识带着你走地图。”
奚平没御剑,但也没听濯明??封闭五官六感。
非但没封闭,他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把目?所及??精妙法阵一股脑地传给奚悦,一边迎着蝉蜕与镇山神器相争时巨大??压?,近乎于贪婪地捕捉战场??细节,能解读多少解读多少。
徐汝成都不舍得吃闭?丹,他哪舍得闭眼?
与此同时,奚平还一心多用,朝着山顶狂奔时,不断将一些青矿和下等碧章渣揉成??泥丸压进山岩石壁缝隙中。
他忙得灵台剧痛,眼角不受控制地流出血泪,镇?他灵台上??照庭蜂鸣不止。
可是这货就像个一错眼就上房??恶猫,恃宠而骄,还记吃不记?,毫无羞耻心和畏惧心。
继周楹之后,支修??快也发现警告他骂他威胁他屁用也没有。
照庭碎片剑光大炽,笼过奚平全身,却被奚平??神识按住了——这是奚平头一次用神识反抗,远?玄隐??支修一惊,这小徒弟每天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碎过重建??神识居然坚?到了这种地步。
130、永明火(十二)
“师父啊, 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照庭嗡嗡,都快变成蚊子了, 保重您自己吧, 别老惦记拿碎片护着我了。”
支修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成了蚊子,足足慢了两息才反应过来, 照庭震颤的动静异?往常——奚平猜测,那可能是一嗓子变了调的“逆徒”。
“等我摸到化外炉,让林大师修好照庭您再打我呗。”银月轮一道强光扫过, 奚平反应极快地躲在了一座白灵雕像后?, 还是被晃?险些失明, “您放心,我肯定跑。”
支修:“……”
??等着到??候跑一个试试!
照庭被奚平的神识按住,支修?也没有撤回视线。他绝大多数??候无法沟通外界, 是被那想将他吞下去的宏大意志卷裹着不能动。奚平那边的动静有????不是分他的神, 反而是帮他反复确定“剑修支修”这个人——在人间有牵有挂, ??被年轻的眼睛注视着,不?不??刻检省自身, 逼出最大的勇气, 拼命给后辈示范人的边界在哪里。
奚平气完师父,干脆将灵感从视觉上撤走,附在了其他感官上, 天生就比别人灵几分的听觉瞬间敏锐?无以复加。他听见身后的灵石巨像在发出“咯吱”的细响,灵气似乎正被源源不断地抽走,?不是往战场方向,而是指向了掌门闭关的仙宫。
奚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将神识往外探的欲望, 含了颗闭气丹,然后利用灵相?具“仿品”,变成最早渡他离开陶县的小兵模?。
他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凡人。
凡人灵窍不开,和草木等静物一?,只有经年日久,身体才能渗进一点可以忽略的灵气。仙宫?涌动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毫无瓜葛,奚平几乎与废墟?的乱石糟木融?了一体,?反而更能“看清”灵气涌动的方向。
悬无如濯明所料,??然推了自己的弟子当替死鬼,那么此??,消失的悬无会去哪里?
似乎也只有掌门闭关的仙宫了。
如??濯明知道化外炉的不同凡响之处,悬无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顺着灵气涌动的大致方向,奚平爬到了坍塌了一小半的仙宫,??然闻到了一丝草木气息。
那是一股很特殊的花香……假如也能算“香”的话。它苦涩而低沉,混杂着复杂湿润的草腥气,是几天前,濯明要他刻意记住的无心莲花香。
“无心莲味道很淡,很容易就被水腥气盖过去了,一般人不会注意,??也没闻到吧?”当??莲池里的濯明本来是用非常正常的语气告诉他如何防备悬无,说到这,忽然??指如刀,从自己手臂上剜了块肉下来,要不是奚平躲?快,血差点滋他一脸。
比池?莲花浓郁数十倍的“花香”喷涌出来,犯病犯?毫无征兆的濯明热情地邀请道:“喏,就是这个味,??想尝尝吗?”
被奚平一脸牙疼地婉拒后,濯明颇?遗憾地把那块肉生吃了,还珍惜将血迹也舔了干净。
“除了一些丹道和特殊的驭兽道,其他修士——特别是升灵以上的高手,都以嗅觉?次等。??即??是顶级的灵感,也只是分辨气味??灵敏,非经刻意训练,惯?仰仗视听的人嗅到不熟悉的气息很难做判断;还??眼耳通灵、口鼻通欲,味道有??会扰人心智。最重要的是,修士同凡人一?,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嗅觉会麻木,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比如我那在东座莲花味?浸了几百年的师尊。????可以闻见。记住这个气息,??可以利用这个避开他……或者缀上他。”
也就是说,悬无确实往这个方向走了。
奚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循着那凄苦的莲花香追了出去。
悬无身上有很多让人看不明白的地方——玄隐山司命和司刑长老?何蒙眼封嘴很好??解,可是这位三岳的实际掌权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盖一块裹尸布呢?难不成身在三岳山的大长老也有毁容的灵窍伤?几千岁的老头子也会在乎容貌?
还有那师徒俩诡异的关系。
不说师徒,哪怕是精心侍弄盆花草,枯了死了都?心疼好久。悬无没收过别的弟子,三百年来,在三岳禁地东座上只有这么一个活物朝夕相伴,以至?大长老的鼻子对无心莲味都失了知觉,说推出来就推出来?
悬无这狠人,到底安了颗什么?的道心?
突然,无心莲的气息浓了一点,奚平一顿。
悬无藏在暗处,虽然估计也不敢释放神识,??奚平不知道蝉蜕的耳??能有多敏锐。
就在他有点犹豫??,山顶上突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几乎仿佛贴着奚平后脑勺劈下来的。他没来?及将附在耳朵上的灵感撤下来,差点聋了,耳道里立刻出了血。
濯明干?好!
奚平?一反应不是保护耳朵,而是在这巨响掩盖下,飞掠出去。
濯明应该是猜出了他的窘境,此??银月轮与掌门斗?愈酣,不断往仙宫方向靠。?座主峰晃?越来越厉害,仙宫摇摇欲坠。梁柱与巨石纷纷落下,满地铭文七零八落,奚平干脆将所有的灵感都汇聚在了鼻子上,趁机一路混进了内殿——项荣闭关入定之处。
然后他看见内殿深处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那雾轻薄?几乎不会干扰视线,他看见正前方有一个很深的池子,汉白玉的石阶两侧雕栏刻的是一串月相。池子约莫?有几十丈深,池底有什么,就?靠近才能看见了。
奚平凝神,隐约听见池底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烧木柴的炉子。
会是……化外炉吗?
离谱,化外炉的燃料难道是木炭?
莫非真让徐汝成说?了,掌门弄个炉子进来是烤火的?
奚平脚步微顿,不知?什么,他十分忌惮那层薄雾,灵感在疯狂地阻止他往前走。而此地无心莲香也最浓,好像悬无也曾在此徘徊过好一阵。
就在这??,仙宫外突然又一声巨响,外殿又塌了一大块,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余波直接卷进殿内。奚平猝不及防没站稳,被那余波一把推进了薄雾?。
哔嘀阁
无心莲花香顿??消散,惊天动地的争斗声陡然安静,奚平心里忽悠一下,那一瞬间,他只觉那薄雾像个无从抵御的强横神识,将周围一切吞了下去。
奚平的四肢像是灌了铅,本来绷紧的精神一脚踩空似的,筋疲??尽的耗竭感无端拥进他胸口。奚平呆愣在了原地,心头涌上个清晰的念头:修士打磨道心,辛苦修行,到底是?了什么?
这念头一起,??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薄雾像顺着他七窍灌进他神识?。
争斗是?了灵石与资源,?到灵石和资源,是?了更高的修?,以??在争斗?胜算更大。
那些死在修行途?的,虽比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几百年?几乎都被困在灵山里,日复一日的修炼,最后徒劳而亡;而那些走?更远的,终有一天,同道?人都化尘土,踽踽独行,?了什么……证明自己的道心比别人都正确吗,人都死光了,还证明给谁看?
蝼蚁朝生暮死,无人在意,一生?何?
凡人奔波劳碌、命如沧海一叶舟,战战兢兢地随波逐流,一生?何?
他被灵山视作妖邪,不?世所容,一生挣扎又?何?
不……奚平用??一掐自己手心:这雾气有古怪。
他奋??往后退去,一回头,?发现找不到自己来路了!
心里那无法驱逐的声音仍不肯放过他,没完没了地敲击着他那没有道心的灵台:??一生?何???要拿化外炉锻照庭剑,救??师父,??师父一生又?何?
人与人萍水相逢,师也好,友也罢,哪怕血亲、哪怕知己,终有一散,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三哥,跟我说句话!”奚平下意识地寻找别人的声音,“师……”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送出去。
甚至挂在他灵台里一直关照他的照庭都没有反应。
奚平忽然意识到,那沼泽一?不断将他往下拖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压不下去的念头不断抽着他的真元他的精??,奚平几乎觉?喘气都是疲惫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丹。
丹药入口即化,他方才被震伤的耳目同??一清,可心里盘旋的声音?没有弱一分。
不受控制的念头自嘲道:吃清心丹有什么用?清心丹是除障驱幻的,活着才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吧?
举足如举万钧,奚平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
“我像一头驴。”他心里想,“渝州贫农们拉碾磨豆的瘦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拼命地卖??走,其实都是在原地打转。既然怎么都是徒劳,我干什么给自己找罪受,我?什么不躺下一了百了?”
奚平膝盖骤然脱??,险些就地跪下。
“跪吧,修到月满的圣人都不在人间了,不在人世间不就是死了?我还挣什么呢?”
奚平身上分明没有一斤的负累,?连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吃??地稳住自己,一脚踩在地上,竟将仙宫?汉白玉的地砖踩碎了,迸溅的碎渣带铭文,割开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尖锐的刺痛感让心里那要命的声音一轻。
奚平本能地抄住那带铭文的碎石块,狠狠地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
割开的皮肉像个宣泄口,能将那些要命的念头从伤口?放出来似的,疼痛让他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感官也重新敏锐起来,甚至闻到了消失的无心莲香——奚平激灵一下用袖子裹住伤口,突然明白了濯明拔自己头发吃自己肉是?何。
然而锐痛很快褪去,半步升灵的躯壳转眼??修复了这一点小伤,奚平六感再次麻痹,那些无法抵御的念头卷土重来。
奚平掌心扣住太岁琴最锋利的琴弦,手背骤然绷紧,?没往下按。
下一刻,他蓦地抬头望向前路,挥手将琴弦拍开,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濯明。
两步之内,淹没他的念头就让他忘了自己?什么要往前走,追问声越来越响、四肢越来越沉。
然而随着他腿在动,他那几乎被薄雾挤?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始终有一线活气在挣扎。
奚平干脆将仅剩的注意??全集?在腿上。
“??要往哪里去?”
“往前。”
“往前是去哪,有什么意义?”
“哪也不去,老子腿长!”
不过十来丈远,奚平好像走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杂音?,若有若无的莲花味道再次触碰了他的嗅觉,奚平眨掉睫毛上的汗,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深池边缘。
他一眼看见池底一个熊熊燃烧的大鼎,而鼎边一人,正是悬无。
看见悬无的刹那,那些拥塞在他脑子里的雾好像一下消散了,奚平周身负累骤然一轻,顿??想起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
不好,他怎么搞的,离蝉蜕这么近不是找死?
奚平冷汗“呼”地一下冒了出来,直接浸透了后背,一把扣住太岁琴准备挨打。
然而火边的悬无?兀自低头沉吟着什么,这?近的距离,他居然丝毫没注意高台上有人。
奚平紧绷片刻,见悬无跟聋了瞎了似的,包天的胆又落回肚子里。他矮下身小心地靠近池边,往下窥视,就见方才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薄雾源源不断地从那大鼎里蒸出来,悬无嘴里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我一生?何,一生?何……”
说着,悬无忽然仰头笑了一声,一把将脸上的白纸?具扯了下来。
奚平一缩脖,紧紧地贴在高台的地板上,假装自己是一块碎转。
然后他看见了悬无长老的真容。
那居然是一张……既不美也不丑的楚人?孔,没有伤疤。
只是除了雪白的皮肤和褪色的眉毛,他和掌门项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
奚平屏住了呼吸,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个疑惑:那是化外炉吗?
?什么掌门不将这炉子收走随身带着,而是放在这等人偷?
131、永明火(十三)
那不断冒着烟雾的炉火让奚平想起金平南郊的工厂烟筒, 烟雾中似乎有?强横的意志,横扫周遭一切,连蝉蜕悬无长老都被困在了其中, 的确是件厉害法器。
但显然, 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
奚平〾?自我感觉良好,也不会认为自己真比千年蝉蜕高明。如???都能轻易……说“轻易”确??也有点吹牛——无论如何, ?一?没跨过升灵关的人都成功脱了困,那炉子能制住悬无多久?
?总感觉悬无下一刻就能暴起清醒,?与蝉蜕的这一点距离, 基本等于站在人??眼珠上乱蹦。
可既然到了这里看见了东??, 叫?撤退肯定也万万不能, 这怎么办?有什么能瞒住蝉蜕视听……
奚平突发奇想:陆吾面具既然能变耗子,那这?比陆吾面具更高级的“仿品”,能不能把?变成东???
?心念一动, 身??立刻僵硬起来, 人身缓缓消失在原地, 居然真就变成了一块参差不齐的大砖板,把自己融入了石砖乱滚的废墟里。
林大师不愧为一代传奇点金手, 能把?不是东??的货变成东??!
完事奚平一边赞叹, 一边悄悄将那大鼎的样子转达?林炽:“林大师,帮我看一下,这是传说中的化?炉吗?”
镀月峰顶, 林炽自从把“仿品”?了奚平,就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做??来的危险仙器把支将军的弟子戴坏了,闻听此言,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扔下手里不知名的灵兽材料,?一把握住转生木牌:“把我神识拉过去,快!”
三岳山没有转生木,但奚平身上有。碎石堆里冒??一根指节长的小树枝,几百年不下一次镀月峰的林大师今年第三次远游??楚。
神识才刚一落到转生木里,林炽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像?什么扼住了脖子。
不等?弄清楚,耳边就响起几声琴音,及时将卷住?的烟雾打散了。
“刚才那是什……”林炽回过神来,正?说话,不料一眼放??去??看见了池底的蝉蜕。
林大师心都暂停了一下:“奚士庸你不?命……人呢?”
奚平没有嘴说话,只能用神识沟通,回说:“看见你旁边那堆碎石板了吗,我在那。这鬼地方跟悬无的脑袋一样素,没有铭文的石板都是空白的,就我身上有雕花,雕了并蒂莲的那块就是!”
林炽:“……”
镀月峰主,〾?一次在自己的造物面前目瞪??呆。
奚平:“没事林大师,有上回经验,这次没手我也会摘灵相面具了——你别研究我了,快看那?冒烟的炉子。你们炼器师的炉烟怎么这么大,肺是不是都不太好?”
林炽感觉肺的问题倒不大,就是心很累。
?一??吊在嗓子眼里的气这会儿才倒上来,脑子好像被墙撞过,转向那熊熊烧着的大鼎,好半晌才说道:“这……确??是化?炉,但不是我在?那里见过的样子,化?炉在?面应该看不见明火才对……这炉火谁点的,在炼什么?”
“应该是?们掌门,我进来时候就是烧着的,”奚平道,“炼什么不好说,我听着像烧木柴。”
“不?说笑。”林炽有气无力道,“炼器炉里面都有避火铭文。”
奚平惊诧:“避火?你们这一行用的炉子不能点火?”
炼器修士们炼?大件,动辄数月乃至几年,顺手用炼器炉烧?水做?饭都不行?
“炼器炉中火烧的是炼器人真元,器道中人道心成时,比寻常修士多一感,叫做‘七感’,与‘器’谐音。七感可以连通炼器炉中火,沟通炉中质料,只有炉火内?的人与物神灵交汇,才能维持住炉火平稳。即便是有七感的器道中人遇到自己沟通不了的质料,炉火都会??岔,三岳项掌门并非炼器道,怎么可能点着化?炉?”
奚平以前只知道炼器是拿钱拿材料,然后喊一声“林大师”,材料就自动变成仙器了,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么多门道。
“也就是说,?点着炼器炉,得能和炉子里的东??沟通。”奚平飞快地抓住?的重点,并就地举一反三,“那也未必?有‘那什么感’,如??是我,扔两截转生木进去,道理上说,岂不是也能点着炉子——我知道,三岳掌门也没有伴生木这么邪门的东??——那??是大鼎炖自己呢?”
林炽:“不?说笑!”
就在这时,只见被雾气魇得神神道道的悬无突然一声怒喝,化?炉中火陡然被压了下去,火苗倏地一缩,从金红变成了冷冷的蓝紫,烟气也被?一掌拍散。
“我一生为何,”悬无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去的,“你不知道?”
化?炉中火似乎想?反扑,火苗颜色被什么拉锯似的,时冷时暖,一直在变。
“堂堂东衡之主,冲月满关,竟?仰仗小辈的东??,哈!项荣,你这一辈子用自己的腿走过路吗?我看你天生双腿,就是为了坐姿好看!”
悬无话音落下,骤然将化?炉中火压灭了,仙宫中灵气汇聚,一长串铭文从?掌心奔了??来,直抵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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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炽在几乎汇成罡风的灵气中艰难地睁开眼,倒抽一??凉气:悬无想强行抹去化?炉上的道心!
奚平也看??来了,?虽然没搜集前人道心,但在野狐乡黑市见别人交易过。
每一样主人死后遗留下来的本命法器上,都能收集到原主的道心,不过一些止步于筑基的修士道心没什么价值,一般买主只是看中法器本身。有些人嫌器物上前人留下的道心干扰自己,就会?求将上面的痕迹抹去——??用一套铭文嵌入法器中做载??,灌入大量灵气打散原本的痕迹,〾?将新主人的神识烙在上面。
悬无掌中的铭文银珠落盘似的撒进化?炉,方才被?打散的烟试图凝聚,又〾?一次被悬无一把掸开。转眼间,铭文附着在了炉壁上,一缕逼近纯金色的火光闪过。林炽透过转生木感觉到了属于惠湘君的气息,目眦欲裂。
奚平却暗暗吃了一惊,心道:项荣为何两百年没有抹掉惠湘君的道心?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和林炽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属于蝉蜕的真元顺着铭文滑入化?炉,那能荡平整???楚的庞大灵气一股脑地灌入化?炉中,虽未曾泄露??一丝,奚平和林炽却同时被窒息感楔在了原地。
那化?炉不知有多大容量,贪婪地吸着悬无的真元,直到炉身开始微微震颤。悬无那双与掌门一模一样的眼蓦地睁开,双瞳变成了化?炉的形状,?将自己的神识刺入了其中。
紧接着异变陡生,悬无突然惨呼一声,整?人往后一仰,像?人一枪洞穿了脑袋。
化?炉中发??洪钟似的轰鸣,骤然爆??几乎能同整?三岳山抗衡的灵气,直冲?顶。
仙宫中,那布满了一等铭文、与护山大阵相连的大殿屋顶豆腐似的被那灵气碾成了碎渣,殿内陡然露了天。那灵气毫无滞塞,直冲天际,将中座主峰上空电闪雷鸣的浓云也撞碎了!
银月轮黯然失色,穹庐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我……板板……”此时,徐汝成目瞪??呆地趴在中座主峰山脚的一处沟渠中。
?奉命接应了一批陆吾同僚潜入三岳??座后,当?撞上了从中座逃??去的修士。人人都仓皇失措,没人注意到?。徐汝成这方才入门不满十年的“乡下开明”忽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心里起了一股冲动,想?浮上乱流看看天。
于是?壮起了千钧之胆,逆着人潮摸到了中座。
中座?圈的法阵已经稀烂,让这小半仙轻而易举地钻了进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徐汝成一时失了语,肉/身躲在沟渠中,精神几乎被那浩瀚的爆发撞碎了,无意识地,?用神识将自己所见用玄隐内门?的通讯仙器传了??去。
玄隐山、各处陆吾、周楹白令同时收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
星辰海里的司命大长老章珏袍袖须发都被剧烈动荡的星辰掀了起来,?骇然睁了开:“新的月满神位!”
三岳中座山顶,仙宫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林炽跻身的转生木树枝尘埃似的飞了??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只来得及将林炽的神识往?一搡,将?推回玄隐山,身上水龙珠光华一闪就直接化了灰。
不过也正是因为水龙珠护了?一下,?这块雕花的并蒂莲石板没有当场化成齑粉,只是?砸成了两截。
那滋味别提了,罩在身上的“仿品”竟然没破,道理上?还是一整?人,还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两?半身却劳燕各飞,一半留在了高台上,一半飞??一丈多远,栽进了一道石缝里,奚平?与脚之间从未这样遥远过。
“士庸!”
“哥!”
“前辈……”
“嗡——”
?耳边一下充斥起各路亲友们焦急的声音,然而已经无暇理会。化?炉惊天动地的一喷之后,?前所未见的威压从炉中丝丝缕缕的渗??来,强横程度碾压了奚平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蝉蜕。
奚平仿佛听见来自三岳山脉的叹息,一时间有种错觉,好像灵山有了魂魄,“活”了过来!
悬无七窍流血,被化?炉中突然涌??来的灵气撞??去足有百丈远,镶进了山??中。
然后化?炉上空的浓雾渐渐凝结??一?人形,与那山崖上的玄帝神像一般大,奚平只瞥了一眼,石?形态的?就裂开了,?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
然而就这一眼让?看清了,那炉烟中的巨人也长着项荣的脸。
奚平?痛欲裂,?面和银月轮斗得难舍难分的三岳掌门长这样,悬无长这样,现在炉子里喷???巨人还长这样——这张脸是贵派??用的吗?
这时,奚平忽然意识到,?面银月轮和项荣那拆山似的动静停了。
“前辈,”徐汝成艰难地捡回了自己的神智,攥着手心里的转生木片,?也不知是在汇报,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我不知怎么跑到中座来了,我好像看见……银月轮‘熄灯’了。”
“咳……太、太岁兄……你还活着吗?”几乎同时,濯明快?断气似的声音传来——此前,两?上古魔神的传人互相交换了一点东??,濯明?了奚平一截藕带,奚平还了一截树枝,以便必?时随时通消息。
“方才与银月轮争斗的,不是项荣真身。”濯明几乎衔接不上的喘息声里渐渐掺进了笑音,“哈……哈哈哈……掌门早知道……掌门早知道悬无利用我窥视中座主峰……‘日渐衰落’是逗悬无玩的……哈哈哈……”
奚平:“……什么?”
这时,那化?炉中冒??来的巨人开了??,声音在整?三岳山脉间回荡。
“月满之路上,我该有此一劫,师弟,”?对变成了浮雕的悬无说道,“我用一分/身试探你,你??然就按捺不住了。”
奚平石身上的裂缝更深了些。
如??强过悬无、与银月轮平分秋色的只是?分/身虚影,那么项荣真身的修为是……
徐汝成就听转生木里传来“太岁”的声音——这回那人连假声都没顾上捏:“离开主峰,快走!”
“奚士庸!”狼狈落回镀月峰顶的林炽手忙脚乱地将不小心滑落的转生木接住,“刚才怎么了?你怎么样?回?话!”
”林大师,”奚平强忍剧痛,喃喃道,“你猜怎么的,我刚才说对了,项荣就是在大鼎炖自己……化?炉里烧的‘质料’就是?的真身。”
天上的血月一点一点褪净了铁锈红,露??干净凛冽的白光,那白光不断增强,很快让人无法直视,比日?还足,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四?大陆上,所有负责打鸣的鸡都呆成了木鸡,半夜三更,天如正午。
“你……没有走火入魔,”镶在山壁上的悬无吐??几?字,“月满……”
“我资质不高,只因三岳山冠绝天下,环境过于得天独厚,方才叫我侥幸走到列位同道之前。”项荣的声音平和而厚重,哪有一点走火入魔的意思,“只是福兮祸之所倚,我才德皆不足以配位,心与境跟不上修为,时日已无多,方才铤而走险,携化?炉闭死关,利用这化?之物一窥灵山边界,盼着寻??一线生机。两百年方有眉目,我千年修炼的真元却几乎已在炉中熬尽。若我借灵山灵气周转,必耗损灵山元气,祸?殃民,岂不违我道心?我本以为这就是上苍注定,项某不配做千年后月满第一人,原想化一分/身??来交代后事,谁知天意难料,师弟竟肯用自己的真元送我一程。”
“你我……”这当世第一位登上月满神位的大能轻轻地叹了??气,“本是同源。”
“同源”是什么意思?
奚平快碎成八瓣了,在巨大的威压下勉强维持着神识清明,心里飞快转念:一母所生的意思吗……血亲好像一般叫“同根生”,很少听到“同源”的说法。
悬无听了这句话,却像忽然疯了。“镶着”?的那座山簌簌地发着抖,?低喝一声,生生将?从山崖壁上拔了??来。
“同源,”悬无低声道,“不错,掌门师兄,你还记得。”
“战乱中母后失散,不幸落入魔神之手……有了你。”项荣收回了满山回荡的声音,只用中座山巅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道,“后来宗室本想处置你,是我拼命拦下,我那时想,不论你是什么??身,你毕竟是我亲兄弟。”
“不错,救命之恩,兄长,”悬无几不可闻道,“我不都还了么?”
奚平将仅剩的灵感全附在了耳朵上,听见悬无说道:“师尊遴选亲传弟子前,你被同辈所害,伤了经脉,几成废人。可东衡项氏长子,罕见的??天灵骨,何等良才美质,被全族寄予厚望,?们如何甘心?便有一天才的族叔想??了‘分灵’之术,?一?与你灵相匹配之人,替你分担开灵窍时经脉无法承受的灵气……”
奚平越听越耳熟,随后?蓦地意识到,这不就是野狐乡黑市流传的灵相娃娃吗?
“可去哪找一?灵相与你这??天灵骨匹配的替身呢?”悬无笑了起来,“你少年时发的善心不就得到报偿了吗?”
133、永明火(十五)
炉中, 奚平被卷??无数次的生老病死中,不知今夕何夕。
炉外,奚平一眼?到了化外炉里的“长川”, 打从灵山落成之前、荒凉的上古时代来, 一直流淌到现如今。??那压缩的千古长河中,贵人、贱/人、善人、恶人……乃至于花鸟鱼虫, 都长着他自??的面孔。
川流途中,两岸有荒烟与繁盛重合,枯荣同寒暑共生。
襁褓中的圣人嚎啕大哭, 蹒跚学步的大?跌跌撞撞, 克??求道的邪魔不知疲惫, 怨偶尚??柔情蜜意中,山盟海誓同山海共朽。
冻雨里,被下仆逼着扫洒石阶的少??瞬间满头白发, 伸?一指天, 冷冷的月光就扫过他不愿再细?的沟渠。
?蒂而生的?足联?抵挡过天地的考验, 又??同一片天地间反目,生死相搏。
奚平??炉中的神识被拉到千万??那么长, 从古走到了今,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踉跄着被赶上岸。
一颗鲜嫩的果子落下来,他一把抄住, 然而馨香???他鼻尖逗留了须臾光景,随后便盛极而衰,浓香滑往腐臭,继而??他掌心烂成了馊水。
?后,香的与臭的一同灰飞烟灭, 他空荡荡的?心里?剩一把虚无。
而炉中引着他的金光仍??狂奔,朝着无限远的未来。
化外炉中的奚平靠炉外的视角保持清醒和理智。
化外炉外的奚平被炉中千般滋味塞?六感麻痹。
真实的时间?过了一刹,所有外界的声音都来不及送进他耳朵里。?此??那一刹里,他失去了所有的陪伴,师亲敌友都??无法抵达之处。
他?有自??,??注视着自??。
奚平注视着那引路的金光,没有贸然追上去,原地定了定神,他缓过口气来,心想:原来炼器炉这么神奇,我当??要??去了镀月峰,没准就随着大师入炼器道了。唉,这不比我师父一天到晚拿着把铁剑来回破冰有意???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把正腹诽师尊的逆徒吓?一激灵。
那??个有一点沙哑的女声,奚平循声望去,见飞远的金光不知何时又落回到他面前。金光灿烂?刺眼,骄阳一般不?直视,奚平眯起眼,??那光里?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中等个头的女子,骨架异常纤细,双?腕上叠带着一把镯子……这影子让人印象非常深刻,望川??秋杀?里的时候,曾经凝出过这样一个身影,可惜没有完全成型就被破法驱散了。
这就??惠湘君生前留下的影像吗?
奚平精神一震,朝那人一拱?:“前辈。”
其实?有活人和活着的神识才?跟人互动聊天,器物上留下的道心??死物和遗迹——即使有??遗迹中有逼真的影像,也都像旧画,??见摸不着。
对一幅“画”行礼有点傻,但她实??太有灵性了,奚平还??决定礼多人不怪。
金光中的女人朝他招招?,?镯们活泼泼地彼此碰撞着:“来。”
奚平从来没见过正经道心??什么样的——元洄那个假的不算。他有点好奇,既好奇惠湘君的道心,也好奇项荣为什么两百??都不将化外炉上原主的道心抹去,便立刻跟了过去。
八百??前,楚地奔放而无邪的民风大概也没有大宛那么多假正经的讲究,那?叠满了?镯的?毫不避讳地将他一把拉了过去,拉下了他的头。随后金光里的女人踮起脚,额头贴上了奚平的额头。
奚平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见周遭一切都好像成了炸裂的调色板。
草木走兽都析出了其本质,他从这古怪的视角中?世界,一时目不暇接,才知道熟透了的果香中原来有与花同源的味道,本命仙器周遭弥散的灵气与主人神识脱离身体的一瞬呈现的形状一模一样……
奚平立刻明白了,这就??炼器道高?眼里的世界。
万事万物都有隐秘的联系,那??声、色、灵或者??她?里自由地结合,或者?互相排斥而形成巧妙的平衡,时间……乃至于她自??,都???其中一味材料,她用?捏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奚平心领神会,解读出了永春锦炼器道的第一个层次:诸形如幻,百相无常,万物可解而重构,炼器者即造物人。
这和现??悬??陶县的破法秘境??相通的,?不难懂,奚平觉?很有意??,但没觉?稀奇,便问道:“还有吗?”
金光中一双细长的眼睛睁开,对上他的目光,眼角微微弯了起来,下一刻,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消散。
化外炉内,一个五颜六色的人影刮着香风狂奔而去。
奚平被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大野鸡吓了一跳,忙侧身让开路,定睛一?,那?嫌迈不开腿而撕开的裙摆十分眼熟,才认出此君??当??醉流华里“一奔?动菱阳河”的自??。
奚平忽然发现,凡人时的自??跑起来脚步声很重,尽管??轻又灵活,一举一动??他如今?来却有一点微妙的不协调。稀薄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又没什么瓜葛似的错过。他先??闻到了脂粉味,随后??香粉下的“人味”——一点微微的汗意,还不难闻,但如果放着不洗,一两天后肯定会发酸发臭。
紧接着,“大野鸡”一脚踩上佩剑,周身辣眼的纱裙褪下,香粉散入虚空。奚平?见自??御剑而起,成了半仙。灵气从他灵窍与经脉中穿过,又释放出来,他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灵光,不断地将落下的灰尘与污渍从他身上剥开。
随后奚平?见御剑的自??再一次变化,?中冒出一把与他同源的琴。他的头发骤然长了一截,气息陡然深沉下去,漩涡一般地勾连着周遭灵气,漫不经心地回头?了一眼,??他自??此时的模样。
奚平一愣,他突然发现,自??身上的“血肉感”??一点一点地消失。
凡人身就像他落进化外炉时,握??掌中的那颗果子,长着一身会衰老腐烂的血肉。身上总有磨损与新生的地方,不洗会臭,皮肉会有瑕疵,发梢指尖会干枯,那种随时可?变质的惊心动魄就??“血肉感”,?濒临死亡而异常鲜活。
相比起来,毫无瑕疵的筑基仙人就像冰冷的白灵雕像,哪怕他身体断成几截、鲜血灌满了化外炉,也再没有那种血肉感了。
这时,奚平眼前金光一闪,涌动的灵气??他眼里放慢了千万倍,也放大了千万倍,化外炉将声色粉碎重构之后,瞄准了“灵气”。
放慢放大后,奚平?见所谓“灵气”,就??风中卷裹的无数细小光点。
凡人、草木、牛马身体里也有这种小光点,?零星几颗就?支撑着他们生生不息。他们也?要这一点,无论周围光点多浓郁,都不大?渗进体内。
半仙却??会主动吐纳灵气,“光点“从他们奇经八脉中滑一圈,绝大多数会重新释放回周围,少量的灵气光点却会停驻??他们的骨血里,一点一点将黯淡的凡骨点亮——这就??开窍修士修行?重要的一环:洗炼灵骨。
而到了筑基以上,修士整个人则已经被灵气的光点浸过了,体内有一个自??的灵气循环。不知飨足地从周围吸附新的灵气融入真元,真元越来越厚,修士整个人的边界却模糊起来,渐渐有同身外灵气融为一体的意??。
奚平心里正隐约冒出一点不适,便见一?泛着金光的?伸过来,??他眼皮上轻轻一抹。
灵气光点再一次放慢放大,奚平吃了一惊:他发现那??光点??一团一团极细小的铭文抱团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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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没刻意学过,但也算见过世面了,毕竟三岳仙山号称天下铭文之乡,一路过来各种等级的铭文?了不少,可那??微型铭文他居然一个都没见过!
下一刻,金光又一闪,奚平眼前的人消失,灵山拔地而起。
三岳、玄隐……山体??透明的,到处充斥着那??细小的铭文。一部分拥塞??山体灵石矿中,一部分渗如地脉,转往全??各处。
奚平蓦地抬起头,对不会回答他的女人说道:“前辈,你的意????,修为越高,就越??会被灵山同化?”
女人不吭声,笑而不语。
奚平等了片刻,见她没反应,就知道自??应该??会错意了。
“不对啊?”他有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皱着眉端详着缓缓从他身边流过的灵气,“我铭文??个不求甚解的半吊子,要??三哥??就好了……”
他一边嘀咕,一边?很欠地一捞。将灵气光点中那??细微的铭文捞了一把,随后奚平忽然“咦”了一声——他发现那??微型的铭文居然??排斥他,先??要从他掌中滑开,随即又被筑基修士强横的真元吸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融化??他掌心。
奚平这才发现,灵气光点中细微的铭文多种多样,但都与他自??身上的灵气格格不入,被他强行吸入之后,外来的灵气铭文先??挣扎着被他同化,随后才纳入他经脉。
奚平心里迅速转念:??了,他的道不??三千大道里,连使灵气都显?不那么?正言顺,比别人多一个步骤。
奚平再次抬起头望向灵山的虚影,见三岳山和玄隐山上充斥着殊途同归的三千大道,山体根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灵印,由无数一模一样的细小铭文构成,通过地脉,渗透往全??各处,规训着山川的形状,勾勒着灵山的边界。
奚平转向旁边的女人:“灵山根基??谁的道???当??月满圣人的吗?”
女人微不可查地一颔首。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濯明说的,“天和地一直??争斗”的意??。
灵山之道就??圣人之道,当??神魔大战,就??一众修士??争势,胜出者以自??道心为基,将无数灵石汇聚到一处,构造出灵山,通过地脉握住山河,环绕而生的众生都??掌中。
先圣与魔神争的??权!
世上已经千??没有月满,???为灵山都已经有主,如今的蝉蜕们????有生之??无限靠近先圣之道,但不管怎么修剪,哪怕道心一开始就??从先圣那里继承的,际遇不同,千百??后永远会有细微的偏差,他们就永远不可?完全融入灵山。
“所以项荣用化外炉炖自??,??对照着玄帝,重构了自??的道心!”
难怪他这么多??没有抹去惠湘君的遗迹。
奚平:“前辈,强扭的瓜也?行吗?”
金光里的遗迹不会回答他,不知??不??奚平的错觉,女人的影像清晰了一点,他?清了她的脸……五官生?和秋杀很像,秀气一点,说不定秋杀就??照着她长的。
“那……你真正的道心??什么呢?”
融化一切,重构一切吗?
如果她当??没有夭折,??不???后几大灵山都?被她炼了,自此天下一统,通通改姓“永春锦“?
可不知为什么,也许??他没有一统灵山的心,纯为求知,奚平总觉?哪里不对。
他有某种强烈的直觉,这化外炉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前……”
奚平话没说完,化外炉中猝不及防地起了飓风,将金光中的女人卷走了。
同时,他整个人像被活活碎尸万段,原来一瞬之后,项荣已经发现了化外炉异状,这新上任的月满圣人心念一动就?调动??楚境内任何一缕灵气。
奚平炉外的身体……甚至那截比拇指还短的转生木树枝,瞬间一起化作齑粉,炉火陡然灭了!
化外炉中的图景轰地消失,无限拉长的时间跟着一起崩了回去,与外界一统。
奚平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身与形俱散。
无渡海底他被赵隐打碎的时候,神识??星石里做梦,没有痛苦,一丝神识落??渝州,醒来时已经什么都不记?了。这一回,他躲??化外炉里的那一部分却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实????地“死”了一次。
痛苦到了一定程度,???把人精神压倒的,刹那间奚平万念皆飞,神智一片空白。
炉中小半截身体上却忽然探出一截暗红色的藕带,纹身似的顺着他脖颈爬了上去。
134、永明火(十六)
炉火消失, ??味着化外炉加诸于奚平??上的保护也??有了,不要??那二位大能谁?他一下,就是掀起来的风也能把他碾成碎渣。
然而藕带一爬出来, 化外炉的大鼎深处就?新亮起了微弱的火苗。
不像奚平跳进来??那么夸张, 濯明点的炉火烧得非常低调,只在一人深的炉底铺了薄薄一层, 甚至??有惊动化外炉上方的铭文。
藕带缠着奚平的残肢躲进了那层薄火里,像是缩进了池塘水面下。它碰到了奚平的血,停顿了一下, 血迹迅速消失在藕带尖端, 像是被那妖藤似的长茎吸了进去。
随后那藕带好像成功克制了自己本能, 放弃了继续往他伤口里钻,迅速攀爬到奚平眉心。
“喂——”
奚平在一片混沌中听见一??声音,但他已经实在??力气?反应。
“……醒醒……”
谁?
“醒过来……”
“醒……”
“太岁!”
“太岁”两??字激起了太岁琴的轻鸣, 琴音掠过奚平碎得拼不起来的神识, 努力想把他拖拽起来, 引他去寻声音来处。正在拉锯间,奚平倏地一震——那血红的藕带不留情面地刺入他眉心, 头盖骨都被那妖茎钻了??孔, 随后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符咒,直接?那藕带按进了奚平灵台。
他好像??已经断气的人,活活让一道雷?劈诈尸了, 神识倏地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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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吗?”他听见濯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啧,好像还是不行,再来一下。”
奚平:大哥,别……
然而他还??来得及?出反应, 濯明那不知哪冒出来的藕带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麻利,??劈了他一下。
奚平脱口骂了句金平脏话。
濯明只听他含糊地哼了声什么,便道:“??听懂,我年轻??候学过的宛语早忘了,?我翻译一下。”
奚平:“……你祖坟糊了。”
“你是不是烧傻了,”濯明反驳道,“我祖都??有,哪来的坟?”
奚平:“……”
“你这人好生冒失,若不是我??先留了一截神识在你??上,你过一会儿就?他俩炒熟了。”那疯疯癫癫的秃花间歇性地正常起来,叹道,“当着世间唯一月满真神的面,把化外炉点了?丈高的火,唯恐别人看不见,你??你是不是疯了?幸亏你命不该绝,被我相思病唤醒……”
“别??了,我错了,我、我我还疯了。” 奚平感觉“被相思病唤醒”的名声传出去,自己真还不如死这,忙吊着口气虚弱地岔开话题,“你之前也????掌门有可能月满了!”
“笑话,”濯明严肃地反驳道,“悬无大长老都??看出来,我就能看出来?难道我是月食……”
濯明语速??有一点变化,最后“月食”俩字却像是劈了嗓子,话音未竟就戛然而止,缠在奚平残肢上的藕带一松。
奚平忙用硕果仅存的左臂将藕带捞了回来:“喂,相思病,你怎么回??,怎么走调了?”
濯明却??了声音。
山巅之上,悬无毫不犹豫地将他徒弟赖以生存的真元尽数抽走,透着血色的银月轮光芒大炽,加持在他的弯刀上。
而东座莲池里,铺满花池的莲花忽然齐刷刷地绽放开,每一朵??有花芯的白莲中间都露出濯明仰面朝天的脸。
紧接着,莲花莲叶与濯明的脸都像是被月光灼伤,满月痂似的伤口不断扩大,濯明丝毫不为?动。眨眼光景,他那些脸上的脸皮已经被腐蚀得差不?了,露出皮下发黑的骨,兀自带着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师尊……”
他是项氏旁支中,一??不肖子弟养的外室?出的天残,骨头是软的,能掰成各??形状,只是无法直立行走。
他的母亲是一??从小被人精心调/教的玩物,只会“笑”这一??表情。挨了打也笑盈盈的,被人羞辱嘴角纹丝不动,死到临头依旧是笑靥如花。她死后,嫡母为着名声,叫人将他抬回?里。
顶级的灵感嗅到了一??侍从??上浓浓的死气,于是他遗憾地朝对方笑了一下。
那人当晚死了,于是一??谣言不知怎么传了出来,??他是??妖人,他对谁笑谁就得死。贵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仆从躲不开,也不敢得罪他,于是研究了各??“手段”对付他。
“别跟他??话,别跟他对眼神,不管他干什么,就当看不见。”
每次有谁得罪人了被调到他??边,都会收到好心的前辈这样的教导。
后来果然??人死了,大?越发认定这样有效,于是他成了??“不存在”的人。他每天躺在那,哭笑怒骂都得不到一点回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人们的恐惧,将一??粗使仆役“咒”得生了?病,总算能使唤得动他们了。
他?他的母亲一样,只有一套表情,她只会讨好别人,而他只会吓唬别人。
直到九天上的悬无仙尊下凡。
他在全?都不敢抬头的??候,习惯性地找存在感,将柔软畸形的腿掰到肩头架着,大蜘蛛似的口吐“妖言”:“尊长,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仙尊从那张也很诡异的面具后面射出目光,凝视了他片刻,平淡地回道:“正的,放下来吧。”
那一道凝视,让濯明学会了嚎啕大哭。
后来他上了仙山,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像常人一样??出自己的感受——这不容易,毕竟世人都不知他眼里有什么,造出来的词句有限。他于是把天下成体系的语言都学了??遍,就为了在其中搜罗䦛???恰当的词,告诉师尊他看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开了灵窍,能跑会跳了,却顾不上各处游历见一见天地。因为他要夜以继??地修习各??神通,拼命地炼灵骨,好从他那沉默寡言的师父那里讨一点赞许——他对那??上瘾。
原来师父赞许的不是他,是银月轮里那有毒的莲蓬就快要有新的牺牲了。
“师尊,”他的舌头在致命的月光下不灵便了,话音含含糊糊的,“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工夫搭理他,这话轻飘飘地飞出去,就如同少年??一样,砸不出回音。
银月轮䦛?乎夺了天上白月的光辉,被魔神??子侵蚀了千年的镇山神器像是背叛了灵山,镀在悬无的弯刀上,一刀斩向项荣。
“你的头?”这??,他耳边却响起那“烟云柳”的声音,“你头??怎么了?什么??候了咱能不能不鼓捣你的头了。”
“??怎么,就是我要死了。”濯明看着满池莲花连同自己的真??一起被“月光”扫成灰烬,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疯??轻声??道,“师尊将我??上的真元撤去了,我真??已经烂在银月光里,只剩这一点残留神识。??有留在外面的神识点不着炉火,??办法,你做好准备,我要倒数了。十……”
奚平:“……”
你不要这么突然。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想对策,化外炉中火就再次熄灭,炉内保护他们的空间消失,悬无的刀带出的罡风不留情面地扫了过来!
奚平:“不是倒数十??数吗!”
“一,我??倒数,????十??数。”那不识数的莲花精平淡地??道,“蝉蜕以下皆蝼蚁啊,在玄门,果然强权就是一切,你我两??,呵……”
罡风撞在化外炉边缘,化外炉整??被掀飞了出去。
炉底的奚平血肉模糊地缠着一??藕带原地起跳,避无可避的杀机凝聚在了头顶。
“谁跟你‘你我两??’!”
电光石火之间,风雨飘摇的中座主峰山脚下,石缝里、山崖上、甚至河水溪涧中——无数暗藏的青矿泥球同??裂开,每??青矿泥球中间都有一颗转生木的??子,是奚平上山??沿途藏进去的。
??子别青矿碎渣那一点䦛?不可查的灵气催动,在各??犄角旮旯生根发了芽!
奚平的神识瞬间铺满整??中座主峰,刀风已经卷到他头发的??候,化外炉中火?新着了起来。
炉中再次形成了一??与外界阻隔的秘境,化外炉滚了出去,轰然落地。
奚平大喘了口气,落在炉底:“我不信。”
“信”字被巨响掩住,弯刀裹着银月光劈在了项荣??上。
项荣不躲不闪,巨人般的??形一合掌,将那银月弯刀扣在了掌心。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透过月光遥遥相对,紧接着,月满圣人的神识带着灵山的??志强压下来,要将银月轮上的“污迹”洗去。
悬无刀尖上的月光陡然黯了一度,银月轮上的血光越来越微弱——
?岳山脉响起掌门洪钟似的一声怒喝:“银月轮归位!”
被悬无控制的银月轮倏地一颤,如梦方醒,蓦地从悬无刀尖上脱离。
那弯刀——悬无的本命法器应声而碎。
悬无??上的皮肉好像包裹不住全??奔涌的灵气,从持刀的双手开始裂,断线雪白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然而那已经被血糊住的五官却挂着诡异的笑。
化外炉里,濯明弥留的神识透过软塌塌的藕带,惊异地注视着那烟云柳……只剩一??头?半??肩的残肢。
炉外天崩地裂,奚平充耳不闻,他不怎么熟练地控制着化外炉中火,让那火在他创口上烧着。
化外炉中的??空再一次与外界错开,炉中斗转星移,遥远的金光盘旋在头顶,乱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融在他??上,创口上一寸一寸地长出新的骨。
濯明的藕带被他扣在掌中,能感觉到那年幼的“烟云柳”全??绷得像铁一样,然而他竟一声??吭。
忽然,他感觉到烟云柳的“叶子”动了,似乎??在?谁传什么闲话。
濯明辨认出“烟云柳叶”舞动的方向:“……周楹?”
“我在……”奚平的汗方才落下,就被化外炉中火蒸干,“让他帮忙算一算,升灵需要?少灵、灵……灵石,这……回……公费修行……赚大了。”
下一刻,“轰”一声,一道晴天雷落在了化外炉上——然而??人在??,因为中座顶峰到处都在落雷。
彻底剥离了无心莲,归位中座山顶的银月轮大炽,化外炉被“月光”撞出一声巨响。
炉中奚平点着的火苗却生生撑住了??灭,这么片刻光景,他生出了右半边臂膀,上半??的灵气循环衔接上了。
紧接着是胸椎、腰腹……
而化外炉外,银月光已经毫不留情地扫到了项荣??上!
悬无变了调的大笑在山间回响:“掌门师兄,你以为银月轮对你有敌??是因为无心莲?一座灵山只有一??月满真神,你竟妄图抹去玄帝陛下的遗迹,入主?岳,你??银月轮会把你当什么?”
他后半句话淹??在瓢泼一般的雷声里。
濯明却还是听清了——他总是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一座灵山落成之??起,就自带诅咒。玄隐会陷入无止无休的内斗里,而?岳这条通天的独木桥上,师徒兄弟终将反目。玄帝留下的灵山想除掉项荣,项荣设计让悬无暴露野心,而悬无养了我?百年,总算派上了用场……他们真无趣啊,是不是?”无心莲的传人用残留的神识死死地盯着奚平,近乎贪婪地听着他新旧关节之间磨合的“咔哒”声,轻声??道,“容我提醒你,化外炉中火固然能挡住月光,但玉不琢不成器,不受雷劫,筑基升不了灵,这是铁律。”
筑基升灵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便有长辈护法的灵山弟子也得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真有人能同??承受住?塑骨肉?雷劫吗?
濯明的声音??沉了些:“稳妥起见,你还是不急于在此??升灵,先……”
他话音??落,藕带骤然被奚平扒下来,扔进一边的炉火中。
随后那护着他们的炉火倏地豁开一条缝,一道闪电正好从那缝隙中落下来,笔直地劈在奚平??上。
他此??方才长出上半??,双腿还是骨头,新鲜的血肉瞬间烧焦了,脆弱的腿骨“咔吧”一下折断,?烧成了炭灰。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火中取栗,不会写“稳妥”俩字。
升灵还有一线生机,稳妥保一??的命,等那二位斗完了,他还能往哪逃?
何况他今天必须把化外炉带回去,否则这诸天神圣,都剩下些什么东西!
炉火裂开容劫雷穿过的缝隙,却烧得更旺了些。
奚平指尖冒出一根细长的琴弦,庖丁解牛似的将??上烧焦的腐肉剔了下去,灵气江流一般汇入化外炉内,他那伤口处迅速长出新骨肉,而?二道天雷??至!
濯明低低地笑了起来:“不驯道。”
而与此同??,银月轮与新的“月满”角力的巨响竟压过了雷声,?岳山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怒喝:“我??,银月轮归位——”
全盛的银月轮被生生压了下去。
电闪雷鸣将项荣的脸映得雪白,褪了色更像悬无了。
灵山已经上千岁了,它在生民世世代代的呼号中腐朽而衰老,西楚这一片赢?通吃的土地,似乎终于要归了新生的神圣。
135、永明火(十七)
为防升灵的雷劫把濯明仅剩的神识烤糊了, 奚平将无心莲的藕带远远地托付给化外炉底的??小撮火苗。
?是此时整座三岳山上,最安??的地方被??截细长的藕带盘上了。
濯明蛇??样地卷起来,??边抽出视角, 围观灵山易主, ??边近距离地闻着焦糊的肉味。
“??点也不香。”他遗憾地评价道,“可能油太少了。”
奚平:“……”
可恶, 牙关锁上了,骂人张不开嘴。
此时?座已经没有人了,银月轮在项荣手?抵死挣扎着。
国都东衡的皇城?, 八十??条蟠龙大柱瑟瑟发抖, ??境没有人敢入睡。分明已经入了冬, 温度???下如三伏正午,热风??路卷过峡江、冲过了西楚最北边的回雪山脉,与北历寒潮和南宛水汽相撞。四境风起云涌, 天仿佛漏了, 到处都在下雨, 平静了??夏的峡江竟有要涨水的意思!
“好家伙,冬雷震震。三岳出了新月满, 这可如何是好呢?真替其他蝉蜕??发愁。”藕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絮絮叨叨, “?三岳这‘养蛊派’的神山,以前?在国内归集资源,以后不得惦记把五大灵山合而为???到时候灵山只剩??座, 山顶的人可?真通了天啦。你说那??蝉蜕是会像对付大魔头??样对付这??新月满呢,?是想方设法尽快成为下????月满?要是后者可有热闹看了,毕竟其他灵山不像三岳这么贪得无厌,将天下灵气都攒在自家后院随便取用,到时候怕不是人头要打成狗头?”
奚平没搭话, 因为这时,第二道劫雷落了下来,比第??道?强,直接将他烤成了焦炭。
“幸亏我现在不能喘气,要不得把你吹散了。”濯明“啧”了??声,藕带小心地避开乱溅的火星,叹道,“照我说,月满圣人横空出世,比无渡海大魔复活?坏百倍。魔头是给仙尊??证道的,圣人?要拉人堕魔啦——喂,你说银月轮和项荣他俩谁能赢?”
奚平在第三道劫雷落下之前,?迅速抖落掉身上的灰。他学得飞快,碎而?塑越来越纯熟,化外炉?火平稳灵活了起来,骨肉生长的速度在不断突破。
第??道雷落下时,奚平被雷劈得比刚跳进化外炉的时候?惨,不成人形;第二道雷落下时,他虽皮肉焦黑,骨架?居然立住了;及至第三道劫雷?没酝酿好,他已经将自己?塑出了人模样,甚至能动了——他艰难地摸出了??颗丹药吃了。
濯明没见过这??味丹药,好奇地问:“不是护体丹……也不是避雷丹,你在吃??么?”
奚平新长出来的咽喉发声如锈铁互磨:“……清心。”
清心丹是??味可与凡人通用的开窍级低等丹药,效果是提神醒脑,比浓茶强点。
??入门?是大长??亲传弟子的濯明自然没见过,便问道:“好吃吗?做??么用的?”
“平……咳心……静……气……喀……要被你烦死了!”奚平话没说完,第三道劫雷已经落下。
濯明??愣,这??道劫雷比先前两道加起来?大,竟在化外炉?震荡出经久不息的巨响,山呼海啸??般。
刚?在跟他说话的奚平直接被劈成了??堆碎屑。
无心莲藕带退开两尺:“等等,我说,你这劫雷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濯明盗走银月轮?的无心莲,当年入的几乎是妖道,升灵的时候?也没这么大动静。这方才第三道雷如果不是不驯道有特殊的隐骨,烟云柳这辈子已经到此为止了。
劫雷这好像不是要“考验”他,是要劈死他。
攘得满炉子都是的碎骨肉上火星不灭,同化外炉?火连在了??起。碎屑像飘在水上??样顺着火焰“流动”着,眨眼光景又拼成??人形。
“你恐怕是缺德缺大了,不适合渡雷劫,”濯明语速加快了??,“停下,你……”
“轰”——
他没能说完,第四道劫雷竟连??句话的喘息时间都没留下,已经泼在了奚平身上,而第五道劫雷接踵而至,已经近在头顶。
隐骨不代表不死,否则元洄不会殒落东海,不驯道也不会便宜????千年后的寻常后生。
尤其奚平的隐骨附在神识上,神识并不是不灭的。
第四道劫雷??下将化外炉火砸灭了——这代表奚平的意识断片了,神识岌岌可危。
前两道劫雷先让他产生自己能渡劫的错觉,第三第四道断层式突然增强,直接砸断他意识,不让他有机会躲进化外炉火?,第五道要他的命……不是“好像”,劫雷?是处心积虑,要他的命!
炉火??灭,银月光紧接着扫了进来,藕带被逼着贴在了化外炉壁上,濯明被电光晃得已经看不清奚平碎成??么样了,最致命的??道雷轰然落下。
那??刻,顶级的灵感也看不出他的生路在哪,这小小的升灵雷劫竟比灵山易主?要惊心动魄。
濯明心里划过????念头:可惜了……
然而?在这时,好巧不巧,原本被项荣压制住的银月轮开始新??轮的抵死反抗,三岳山脉……大半??西楚国境都跟着地动山摇。
山脊开裂,巍巍高塔如纸,失去了炉火的化外炉没了根基,被乱滚的山风掀飞出去,正好与劫雷擦肩而过。
身不由己的藕带跟着化外炉??起被抛了起来,随即,??只焦糊的手探出来,抓住了藕带的尾巴,化外炉?火?新燃了起来。
濯明目瞪口呆,这??口气方才喘上来:“烟云柳,我看你得认项荣当干爹!”
那只沾满了焦灰的手指灵巧得不可思议,闻听此言,用升灵也看不清的手速将无心莲藕带打了??妖娆的死结。
濯明没顾上跟他计较:“化外炉火能隔绝雷劫,趁你神识能撑住,?断升灵……??么?你刚刚是说话了吗?”
“我说……让你……扶稳……坐好!”
“好”字话音没落,化外炉?火再??次完??熄了,化外炉整??鼎顺着崩塌的山崖滚了下去,时机把握得极其精准,正好让开了第六道劫雷。
连着避开两道雷,奚平飞快修复的隐骨已经成型,他竟完??站了起来。
“?能这样?”濯明回过神来,在雷光与月光间隙里大笑起来,“是我错了,项荣这样孝顺,他应该认你当干爹!”
灵山崩碎的灵石扑火的飞蛾??样,被化外炉卷了进去,来不及碰到奚平?已经化成粉末。
奚平如法炮制,再次熄了化外炉?火,任凭炉子摔下山谷。
第七道劫雷落下的时候,他已经能拿出太岁琴,这??次,无声剑影横飞了出去,弹在山崖上,灵气成了飓风,将化外炉推出了百丈之远。
奚平新长出来的头发被近在咫尺的劫雷勾得飘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项荣双手结印,第三次喝道:“归位!”
他那与悬无极像的本命弯刀划破虚空似的突然出现,??刀斩向了银月轮,将那千年来无人敢直视的至尊神器砸到了?座主峰上。
主峰应声折断。
眠龙海与南海咆哮着冲上陆地,峡江顷刻决堤。历、宛、蜀三国边境,人间行走都已经撤离,升灵压阵,集体下凡的蝉蜕出手按住动荡的边境铭文,江水与海水被生生冻在了半空。
天塌地陷?,化外炉被摧折的山体埋了,震怒的天砸下第八道劫雷,竟直接崩碎了数十丈的灵石!
这??下缓冲已经足够,奚平没有点炉火,太岁琴与劫雷短兵相接,奚平手骨脊柱与劫雷??起粉碎,?又在??息之后便复原,他的喉舌终?在挣扎?长??了:“来啊!”
化外炉?火?新燃起,濯明在刺眼的雷光?睁开眼,奚平居然已经跳了出去,炉?只剩下??根留了神识的转生木维系火苗。
?天上的白月掠过古铜色的血影,然而只??瞬,随即便被盛过骄阳的光遮住了,而地上的另??轮“月”正好被新上位的灵山之主捶进了?座崩断的山体里。
??只莹如白灵的手扶住了震荡不休的化外炉。
濯明听见转生木里,奚平通过神识送来的声音:“??匹夫和大灯笼谁输谁赢,关我屁事。我只希望他??斗得再激烈??点……天要是不让他??打出几条缝,我??岂不是都要被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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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第九道劫雷照亮了他的脸,坍塌的灵山??角,??切都好像被暂停了。
灵山发出断气??般的叹息,银月轮终?被项荣踩在了脚下,那镇山神器上的月光源源不断地被项荣吸了走,山壁上玄帝的巨石像已经灰飞烟灭,项荣单手提刀抬起头,无悲无喜的脸上镀着神相。
征服了灵山的月满圣人神识与最后??道劫雷??同落在了奚平身上。
劫雷打穿了奚平粉碎后?新筑成的身体,?没有他?塑的快,经脉前脚被雷豁开,立刻又续上,陡然宽阔起来。
他本?凝练的神识脱胎换骨,视野豁然开朗,刹那间只觉世间澄澈??片。
银月轮的动静、灵山的动静、山间乱涌的灵气??都无比清晰。
灵山在他眼里变小了,甚至整??东衡——西楚都小了,他神识??扫盖过了西楚大半国土,碰到了遥远的陶县。
陶县的人??正聚在外面,指指点点地围观半夜亮起来的天色,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了琴声……是地道的楚乐,高亢野蛮、横冲直撞。
世上最离奇的升灵躲过天道的绝杀,诞生在高悬独绝的三岳山上。
他留在三岳山各处的转生木疯长。
不可捉摸的命运被他掀开了??角,奚平对上了项荣的眼,远远地,他冲着项荣比划了????楚国乡野村夫才懂的下流手势。
致命的月光落了下来,然而奚平和化外炉?已经不在原地,那里只留下??棵转生木的幼苗,树身斜腰拉胯的,保持着跟原主??样下流的姿势被月光融了。
奚平本来只有神识能在转生木?移动,升灵后他无师自通,真身可以直接和伴生木互换位置了——本人??座的??条小溪里“长”了出来。
直到此时,比电光慢了半步的雷声才姗姗来迟,回荡在山间,震耳欲聋地怒骂着。
下??刻,水里的奚平再次消失,那里的人又变成??棵转生木,小树苗刚??落进水里?被月光扫成了灰,风??吹便化了,而奚平出现在了??处峭壁上。
月光如影随形。
不待他故技?施,奚平灵台忽然??阵刺痛,他留在整??三岳山上所有的转生木??㧏?消失了,项荣知道他是谁了!
奚平:“秃子,你再装死?真死了!”
这会儿奚平已经知道濯明没事了——升灵的真身和伴生木能互换,濯明被银月轮所“杀”的时候,带了神识的藕带已经躲进了化外炉火。
也?是说,那截??嘴??舌的藕带早被濯明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真身。
濯明:“水!”
奚平想也不想地挟着化外炉跳进了旁边的湖里,化外炉?的藕带游出来幻化回人身,水?草瞬间都被他变成了无心莲,疯长出??大团暗红色的茎叶,堪堪将银月光阻了??瞬。
濯明趁机??掌按在水底,??串不知??么时候隐藏在那的铭文“轰”地炸开,在那??茎叶被月光穿透之前,??把将奚平卷进了灵山地脉。
奚平眼前??花,无数铭文?他眼前闪过,他仿佛触碰到了三岳灵山的心。
下??刻,两人?东座的莲花池?冒了出来。
莲池里??池无心莲的“尸体”,分明是草木,?泛着刺鼻的血腥味。
濯明不为所动地??摆手,枯枝败叶顿时活了过来,与此同时,月满大神的灵气撞在东座禁制上。
随着银月轮臣服,整??灵山都被捏在了项荣掌?,除了东座——东座的禁制是悬无花了三百年筑成的,将项荣阻了片刻。
奚平:“你事先在整??三岳山水系里都埋了铭文吗??有没有别的密道?”
濯明??把将他按进水池里,躲过??道能将人斩首的罡风:“没了!”
奚平????气泡炸在濯明脸上:“那怎么办?”
濯明不甘示弱,也喷了??气泡炸了回去:“靠悬无,东座是悬无的地盘!”
“悬无到这种地步?有后手?是??么?”
“我怎么知道?我难道是他的贴心小棉袄?”濯明吼道,“烫死了快熟了,别喷了!你不是宛人吗,怎这么不知礼数!”
两位升灵在小小的莲池里互喷,气泡将莲池炸成了??池沸水。
“快玩完了礼??么礼,你??么也不知道怎么敢……”
“轰”——
136、永明火(十八)
奚平被濯明拉?躲在莲池底, 也不知道外面?底怎么个情况,就是感觉东座也快塌了。
他感觉这事非常悬,首先悬无根本没料?掌门能月满, 否则那白毛不会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当燃料;其次谁也没跟活??月满动过??, 如果悬无本人带?银月轮,尚且能被项荣碾压, 一个不知是死是活?蝉蜕留?“后??”真能管用吗?
能?话,悬无怎么早不用?
这时,莲池突然倾斜, 他俩同时??见山脊深处传?一声不祥?断裂声, 紧接?, 整个山头开始往一侧倾覆。
奚平重新体验了一?当年在飞琼北坡??御剑翻下悬崖?感觉,?是这一次,没有师父?接他了。
照庭那藏在他灵台里?碎片, 早在奚平被砸成几截?时候就被他用神识盖住了——大将军一生困于责任, 心重逾灵山, 要让他老人家看见化外炉??当时?混乱场景,怕是得当场走火入魔。?惜??间奚平神识差点碎了, 晕过去一会儿, 实在没办法,才故?在后面给照庭表演了一下“嚣张”,装?一切尽在掌???样子。不然项荣神识扫过??时候他早屁滚尿流地跑了, 吃饱了撑?在那挑衅月满大神。
他?御物飞起?,很快?现是白费力气——??岳仙山?灵气现在明确了姓项,不受他调配了。
这就是月满神圣对小小升灵?碾压,直接把他俩压制成了凡人!
池水乱成了一锅粥,奚平甩开缠了他一身?水腥味莲藕:“??岳山没有其他?口了吗?”
“有, ”濯明道,“但你还?去哪?”
奚平:“……”
好?题。
“除了东座悬无留下?禁制还能挡他一下,别说??岳山,西楚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不?能快得过项荣。”濯明冷静地?道,“这是相比别处而言最安??地方,你能不能不要扑腾了,安静地泡一会儿不好吗?”
他话音没落,“最安?”?地方山头就滑坡了,池边巨石裹?古树坠下高崖,土块砸得满池乱响。
无心莲这种妖物,压根就不是能在凡间活?花,濯明能同化?水生植物只限于??岳山这么大一点地方。奚平?转生木倒是满世界都是,以他现在升灵之身,甚至?以立刻瞬间退?陶县,但他不敢。升灵神识能扫??地方,月满只有比他更快、范围更广,他不敢用月满去试探破法镯能不能挡得住,况且就算破法真??以,一旦项荣逮?他往陶县溜,十万西楚大军转头就能把陶县踏平了。
师父、??哥、陆吾们、大小姐、二奶奶、厨子,还有每天跟他磕牙打屁?小商贩……无数人在他心里一拥而入。
还有什么能牵制项荣??
“轰”——又一声巨响,莲池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倒去。
这左右一歪,奚平已经明显感觉?山脊断了,再晃一下,他们非得被泼?悬崖下不?!
“不?百岁?小鬼。”濯明略带些无奈地挥开奚平扑腾??细碎泡泡,叹了口气。他这会儿五官是正常?,神色非常宁静,好像他不是走投无路,即将被灵山碾压,而是午后刚刚入定醒?,正若有所悟。
他?目光空荡荡地映?奚平?人影,忽然一歪头,?道:“你脑子里?底有多?人?”
奚平下?识地往后一仰,略微远离了他。
“啊,不用紧张,我不是从余家湾逃走?那个‘影子’,也不会让人把心里??事念叨??。”濯明伸??在自己?太阳穴上比划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就是能模糊地看?……”
奚平知道,他??哥甚至能通过某种方法推断?别人?道心,摆??打断濯明:“那不重要!要死了,先?怎么……”
“别?了,尽人事??天命,你已经尽了双倍?人事了,何不等等看?”濯明不依不饶地把话题岔?去,“你认识很多人吗?”
“等谁啊,你那师尊?以抬走?殡了,你要等玄隐?人吗?”奚平掰??腕似?,又把话掰了?去,“玄隐现在?就剩下俩蝉蜕了,俩老头一把年纪了,加起?不一定斗得过项荣。再说就我宛?尿性,他们二老要是?了,是先对付项荣,还是先除掉咱俩这都不好说……”
“哎,你好烦,”濯明再一次打断他,又?了一遍,“你认识很多人吗?”
奚平正要说什么,忽然对上濯明较真?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识?,这莲花精在??岳??百年,身边好像只有悬无一个。
“你既然?以在??岳山随?游走,没事不去找别人聊天吗?”
濯明?嘴咧?了人嘴轻易达不??弧度,轻声道:“我会把他们吓死?。”
山脊再次剧震了一下,奚平被甩?去砸向莲池边?石头。
莲叶倏地聚拢过?,轻轻垫住了他。
奚平一边说:“你别吓唬人不得了?”
一边将眼前?秃子也纳入?了乱他心神?一堆人里,心?:他跟悬无闹成这样,?历正不正邪不邪?,以后怎么办?
他心里念头一起,濯明立刻“看”?了什么,柳叶似?眼睛睁?了骇人?尺寸,脖子拧了过?。
而不等他说什么,东座终于也难以为继,雷云洞穿了禁制,烧糊了山顶,紧接?一道雷劈向莲池!
无心莲倏地在水里疯长?丈余,将两人托举?了水面,花叶没有完?展开,凝成一簇?藕带??被罡风腰斩。
奚平被抛?几尺之外,一时喘不上气?,徒劳地在自己身上套了一把纸人替身。
然而绝对力量面前,花招根本是开玩笑,七八层纸人同一时间破了。几片巨大?莲叶飞过?挡在他身前,也没比纸人结实多?,那一人多长?莲叶纷纷落下,反倒把奚平闷在里面遮挡住视线。
就在他??忙脚乱时,摇摇欲坠?东座山顶突然静止了,周遭凛冽?风声倏地停了。
奚平:“什么……”
下一刻,突如其??强光洞穿了他身上盖了好几层?莲叶,直刺入他眼珠。奚平一时间六感尽失,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银月轮!
他好不容易熬过了升灵,难道要像秋杀一样无声无息地被那恶毒?月光抹成碎末?
凭什么?
一个能被人为驯服?器物凭什么代表天??凭什么决定谁是圣谁是魔?凭什么将一县人辛苦耕作一个春秋?口粮一把毁去?凭什么在无辜稚子身上烙下十万白灵才能买?命?满月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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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它欺软怕硬吗?
奚平下?识地蜷缩起?,徒劳地用双??护住眉心——照庭碎片还在他灵台里 ……
等等,???他??怎么还在?
奚平艰难地睁开眼,愕然?现自己四肢健在,没有被银月融化。
那一阵不明强光已经过去了,四下漆黑一片。他心念一动,周遭灵气立刻谄媚地围拢过?,掀开了压在他身上?莲叶,方才窒息般?束缚感也消失了。夜空澄澈如洗,月光烧了一宿,像是筋疲力尽,隐?了云层之后,而天尚未破晓,??岳山宁静得像是什么都没?生过。
奚平和摔在数丈以外?濯明面面相觑片刻。
濯明?脖子蛇似?伸?一房多高,将他那顶级灵感?脑袋送了?去,在周围转了半晌:“项荣?气息好像消失了。”
奚平:“啊?”
“你自己看。”
奚平试探?放?神识,一眼扫过去,只见空荡荡???岳仙山?处都是废墟,窝窝囊囊?项家“高??”们纷纷躲?了灵山之外,今夜东衡城?百姓们抬头能看见?仙人?能比路灯还多。
项荣……那么大?一个月满真神蒸汽一样,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他又??见山脊??“喀嚓”声,奚平立刻踩?一片掉落?莲叶浮?半空。
随后他惊愕地?现,方才折断?山石在迅速归位,裂口弥合——不?片刻,山顶又结实地凝聚在了一起。
接?是西座、受损最严重???座……滚落?巨石被某种看不见?力量引?,??原位;坍塌?宫殿和高塔有序地复原;灵山上,崩得一塌糊涂?护山大阵自动“缝合”起?,毁掉?铭文与法阵纷纷?归……最后,??座上缓缓升起了银月轮。
那镇山神器完好无损,像是从未被楔进过山腰上,甚至因为剥离了无心莲,它看起?比之前更“干净”了。
受伤?灵山似乎得?了充沛?滋养,正有条不紊地自我疗愈。
什么在滋养灵山?
奚平?起他在化外炉??看??,忽然??了一种?能性,扭头转向濯明。当时他被炉???前辈虚影摇了头,还以为自己?猜测不对——
濯明轻轻地感叹一声:“月满圣人,果然征服了灵山后,下一步,就是融入灵山了。”
“等等,”奚平说道,“我记得之前?月满先圣并没有一跨境界就消散。尤其你们??岳?祖师爷玄帝,月满后灵山落成,他不是还去跟无心莲厮杀了?”
濯明?嘴角又往耳根牵拉了一点,一个声音从奚平身后传?:“我猜,?能因为先圣?道心不是炉子里烧烤???。”
奚平一侧身,躲开一棵突然张嘴说话?莲花。莲花擦?他落?水池,花瓣冰凉,滑腻腻?,像沾?层粘液。
“先有月满,后有灵山。”一片莲叶轻声说道,“灵山是因月满先圣而生?,那么先圣飞升后,再?一个照?先圣道心抄得一模一样?新月满,灵山是把他当成自己?新主人呢?还是把他当成自己?一部分呢?”
“嘻嘻嘻嘻,”一朵莲花笑得花枝乱颤,“我和莲叶打了赌,我赢了。”
奚平:“你早知道……”
“我不知道,花和叶子打赌,我试试看而已。你、我、晚秋红……我们这样?人,哪一次?赢不靠赌呢?”濯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啊,感谢掌门,舍身化入灵山,??岳?灵气比之前还要浓郁了。”
“好快乐啊!”叶子上?嘴说道。
“好快乐啊……”莲池里响起无数低语声,声浪层层?荡,荡得奚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眼看???岳仙山不过片刻就修复完毕,巍峨?山影依然是黑压压地落在东衡城上,这里仍是世上最得天独厚?地方。
尽管??岳混乱、荒谬,还是会有?自各处?天才汇聚在这里。百年、千年后,也?能会再一次有人压过群雄,成为那个??座仙宫??离月满最近?人……周而复始。
“你拿?了?要?东西,我也得?了?要?东西,”濯明背对?奚平,冲他摆摆??,“咱们这?合作算圆满吧——哦,对,我有个?题。”
奚平还没?过神?:“嗯,什么?”
濯明道:“我刚才感觉你??了我,你??是什么?”
奚平愣了愣:“哦,你师父板上躺了,??岳这个鸟样子,我在?你将?怎么办。”
背对他?濯明一动不动。
“不过你?修为,没有悬无控制,去哪都能横?走。”奚平也落?莲池??,从水里摸?化外炉,收进芥子,不经?似?,他随口?道,“你刚才提了秋杀,怎么,你还认得她?”
背对?他?濯明脸上五官已经渐次消失,只剩下一张嘴。眼睛悄悄移?了一片莲叶上,在层层叶片??探??,窥视?奚平?后背,两只耳朵分别移?了水下?藕上,接?密密麻麻?花叶掩映,缓缓凑近奚平脚踝,??他腿上跳动?脉搏。
鲜活而温暖?……
“认得,”那嘴说道,“晚秋红一入境,银月轮就有感应。她是寄生藤,靠吸别人真元活??,刚升灵?时候很弱小,急需吃顿‘饱饭’,拿?几个好用?神通。”
奚平一顿,在水里缓缓直起腰。
“项肇也是我‘喂’给她?。”脖子堪比半个青龙塔高?濯明缓缓转过?,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奚平——虽然脸上只剩下一张嘴,“她拿了一样好东西?换,你?看看吗?”
奚平背后陡然爬起凉?,然而方才经历过升灵雷劫和月满追杀,他?灵感难免有些钝,此时示警已经晚了。胸口一阵剧痛,他新生?升灵身从里面裂开,钻?了一截血色藕带。
紧接?那藕带蔓延?他?身,蛛网一样将他牢牢地捆在原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眉心。
奚平神识立刻?往外逃,下一刻,却像撞在了一张看不见?网上。他神识如遭雷击,一瞬间疼得仿佛被项荣碾碎化外炉外?躯体。
一朵花说道:“我知道你?隐骨附在哪哦。”
莲叶笑嘻嘻?:“抓住你了。”
卷在奚平身上?藕带一把将他拽进了池底,死人一般冰冷???,伸过?捧起他?脸:“前一阵子陆吾入境,我看?他们拿?了周楹?画像,你们下半张脸为何生得这样像?”
奚平说不?话?,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他?年时去庄王府招猫逗狗讨人嫌?情景。
“啊,我知道了,是天生?,”一朵莲花阴惨惨地低声道,“他天生就有那么多东西,天生就有你,?恶。”
搜……魂……
“不是搜魂,也不是低级?含沙射影。”一张藕上?嘴说道。
这时,奚平已经被拽?了莲池底,他余光扫见一簇冷冷?火光。
水里烧??火?
“对,就是它。”濯明喟叹一声,“我从晚秋红那里拿??,化外炉?炉心。”
137、永明火(十九)
化外炉……还有炉心?
“有哦。”濯明的??音在水中有些沉闷, “只有晚秋红知道……不过那婆娘是个就会打打杀杀的莽撞??,对炼器一窍也不通,说不清这炉心是哪来的。”
说话间, 奚平的?被藕带牵拉着抬起来。
濯明按着他的?探入他的芥子中, 将刚收好的化外炉取了出来。
“给你看。”濯明像个显摆自己玩具的??孩,兴奋地围着奚平游了好??圈, 腰以下一把长茎把他层层包裹起来,“这团炉心火水浇不灭,沙盖不灭, 用冰砖压住, 她就能在冰里着……虽然好用, 但我行我素不依不饶的,看着也怪讨厌。四大仙山都被蒙在鼓里,澜沧拿到化外炉的那一天, 法器就是不完整的。”
一根藕带钻进了火苗里, 静静的火苗颤都没颤一下, 便将那截藕带“化”了。
紧接着,炉心火变了颜色, 没等奚平看清火苗里有什么, 他便被濯明一把拖进了化外炉的大鼎里。化外炉内金光大炽——这回金光中却不是女??形象了,里面掠过千峰万仞的三岳山脉,继而从绝顶远眺, 一眼望见了??天相连的眠龙海,将西楚大半个疆域尽收眼底。
奚平:“……”
这什么玩意?西楚名胜全览,喜迎八方来客?
随即,这新生的升灵才迟钝地意识到,炉中的疆域恰好??升灵??识能覆盖的范围差不多——这是濯明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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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 这秃子能通过炉心火,??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识融入化外炉里,项荣相当于是在濯明灵台里“悟道”。
那倒霉催的老头每天苦苦求索,“以头抢鼎”,两百年来一?所获,终于在行将崩溃时,心头“灵光一闪”,找到了通往月满?路的出路……结?“灵光”是他那名??上的妖怪师侄胡编乱造的!
隔壁山头的悬?暗中窥视,以为掌门八成熟了,自己?握银月轮终于能咸鱼翻身。
锅里的项荣以为自己很行,故意“不行”给悬?看,诱他暴露野心,骗?他一半真元,准备永绝后患……
这二位大??物忙活半天,??天挣命????争权,原来都是在东座那秃头孤??里演皮影戏。
而奚平本??在这件事里,就是个帮忙将?心莲带进化外炉的授粉蜜蜂!
濯明缺了大德了!
濯明笑起来,一把挥开化外炉:“八百年前,项荣对项肇他们那些废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错失惠湘君。澜沧那盆 ‘心魔盆景’的心智水平更??秘,抱着化外炉??百年,连盘蛋也没煮出来,末了居然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凡???上。终于,我们??这位掌门被三岳山活生生填到了蝉蜕巅峰,境界到了,反应过来自己损失了什么,千辛万苦地抱回来个没有炉心的化外炉,每日苦苦钻研……灵山啊灵山,连绵不绝好大排场,眼都长哪去了,都留下了一帮什么样的蠢材占着高位,哈哈!”
奚平被钻入浑身经脉的藕带拉扯着,牵线木偶似的随濯明的大笑颤抖不休,他没管。趁濯明愤世嫉俗,奚平受伤的??识飞快退回自己灵台——他还有照庭。
他实在不想惊动师父,但……
然而他刚刚??照庭探出??识,又一阵被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奚平眼前一黑。
如???识也有形,他此时大概已经躺在地上乱滚了。
然而这样大的动静,照庭竟一点都没察觉到。
“啊呀,找不到师父了吧,可怜见的。”一片雪白的莲叶在奚平头顶展开,上面浮起濯明的五官,轻??说道,“我可惹不起玄隐山那位剑斩东海的飞琼峰主,幸亏你自己先把他隔开了。支将军再着急,想必也不舍得用照庭往亲徒弟的??识上劈吧?”
奚平刚给他师父表演完游刃有余,自然不会让支修看见他被月满撵得满山爬,可他遮蔽照庭视线是用自己??识,为什么他被??困住师父会不知道?
可不容他细想,奚平只觉困住他??识的?形囚笼越缩越紧,他一时汗毛倒竖。
这秃子嫉妒他头发长,要夺舍!
“胡说,我才不干这种事!”濯明绷起脸,断然否认,“谁要你那臭皮囊,拔头发有什么好玩,我早玩腻了。我啊……”
??识撕裂的剧痛贯穿了奚平,一天?内第二次!
奚平终于忍?可忍,惨叫出??。
濯明眼角一弯:“就是想带你搬??,去个好地方……”
“夺舍”是外来??识强占灵台,掠夺皮囊;?心莲却能直接劫???的??识。
??识虽然能外放,但“根”始终是在真身上的。哪怕探进?的地方,暂时脱离真身,密不可分的联系也始终在。就好比是目光,可以放到远方,濯明这一下相当于直接将他的眼剜了下来。
身?被劫雷打碎,痛苦只一瞬,是有限度的,??识被撕裂?痛却比那难忍百倍。
被生生从灵台上剜下来的瞬间,奚平“看”见自己七窍上现出了莲花??印,他明白了——
他不是在化外炉中着的道,化外炉只是个保护他不被大能斗法波及的避难所,他骨肉能再生是靠隐骨,??化外炉关系不大,濯明没机会做?脚。而且他当时为了点炉火,引爆了自己在中座上留的转生木树苗,??识大半散在外面,濯明不容易困住他。
但方才他被项荣困在三岳山,周围转生木全被清理,??识不敢外放一丝,也不敢让师父看见。项荣融入三岳山的一刻,奚平以为自己被银月轮扫过,心??巨震,六感失灵,濯明就是趁那时候将莲花印??不知鬼不觉地镀在他六感上的。六感是??识出口,那死秃子的?心莲能直接寄生进他??识内部,难怪照庭没反应!
报应不爽,他刚利用项荣躲雷劫,转头???就利用项荣来对付他。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
下一刻,奚平??识彻底离?,身?毫?生机地软了下来,灵光消失了。
濯明深吸口气,面露喜色,随后他双?展开,?心中捧起一朵新的白莲花苞。他??心翼翼地还没绽放的花瓣扒开一点,往里窥探,空?一物的花芯处,一个????的奚平??事不省地躺在那。
水中莲叶和莲花纷纷凑过来,生出眼朝里面窥探。
“嘘——”濯明弹开一截意意思思伸出来的藕带,动作很轻地将花瓣拢了回去,“不许乱碰,安静。”
“安静……”
“??点??……”
花和叶子们互相转告着。
“周楹要恨死我了,怎么办?”濯明说着“怎么办”,却难以自抑地低??笑起来,“哈哈哈,怎么办?是我的了。”
藕带将奚平的身?继续往下拖,继而毫?留恋地舍弃了他,将那身?埋在了池底,血染红了大半个莲池。
这时,濯明感觉到了什么,从莲池中浮出来,探头凝视远方。然后他五官错乱地拧了起来,嘀咕了一句“讨厌”,将那新生的莲花苞往怀里一揣,缩回水中。
莲池四下石壁蠕动起来,最上面一层翻下去,露出底下隐藏的层层铭?,滑入水中。随即整个莲池画卷一样卷了起来,往地下缩去,钻进了东座的山?里。
原处空?一物。
约莫一炷香光景,西座长老项宁才带着中座四大升灵、西座项问清等??落到了东座上。
一群??面色凝重地放开??识四处巡视。
“师父,”项问清先说道,“东座禁制??乎毁坏殆尽,这里没有??迹。”
另一个西座升灵道:“我记得悬?长……悬?还有个从不露面的亲传弟子,哪去了,也死了?”
中座掌门座下大弟子觑着项宁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敢问长老,银月轮可有什么异常?”
项宁没搭理他。
直到旁边项问清插话道:“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项宁这才说道:“灵山已经自己修复,唯独中座主峰的长老堂有异,掌门命牌完整,上面字迹突然全部消失。悬?命牌尚在,但已经开裂黯淡,显示境界跌落,其??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项问清问道:“掌门若是受伤或者……命牌也应该是开裂或粉碎,怎会石牌完整,字迹消失?”
项宁抬头往山谷中看了一眼,此时,山谷中水汽比平时丰沛许多,灵气??乎要溢出来。项宁心里早有猜测,只是没提,说道:“不错,命牌没碎就是安好。至于字迹——掌门他老????月满成圣,是四大仙山唯一的月满圣??,岂能以常理忖??老祖宗玄帝也没在长老堂中留过命牌。”
众升灵谁也不傻,都有想法,一听长老这说辞,就知道掌门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然而四境?外?善茬,三岳守着这样的宝地,一下损失两大镇山高?,只剩下西座项宁这么一个境界不太稳的,西座长老自己都心虚,除了佯装有恃?恐,还能怎么样?
“传令下去,就说悬??火入魔,被掌门打伤后境界跌落,已经叛出仙山。掌门为巩固境界,月满闭关,近期不见外客,诸位同道问候心领。”项宁话音一顿,轻轻磨着牙道,“来日方长,等掌门出关,必?一一回访。”
众升灵领命而去,项宁回头看了一眼阴森冷寂的东座,嘴角抿得紧紧的。片刻后,他低叹一??“孽障”,腾云而去。
空?一??的东座山巅,有簇草缓缓变成了暗红色,?风自动,哆嗦了起来。一只年幼的祥瑞灵雀大概以为草丛中有虫,一头扎了进去,蹦跶着到处寻觅。
突然,变色的草叶蛇出洞似的,一下将灵雀缠住。那??雀?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兔起鹘落间便被歹毒的草叶撕成了两半,血和羽毛被风卷出去老远。
“悬?没死……”草丛里传来私语??,“悬?居然没死。”
沉入山?的莲池里,濯明一把揪住一根从他腰上伸出去的藕,狠狠地咬了上去。藕上竟流出??血来,旁边花??叶齐??鬼叫。
濯明五官扭曲着,分不出是疼还是怒,他疯狂地在莲池中蹂/躏起莲花茎叶,直到?意中抓到了装着奚平的白莲花苞。那疯子动作一顿,捏着花苞的?痉挛似的抖了片刻,随后他大叫一??,将那花苞扔在一边,狠狠地将自己的头往莲池边缘撞去。
“咚——咚——咚——”
奚平在闷响中醒过来,刺鼻的血腥味差点把他熏吐了。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大殿”中,周遭白得晃眼,?睛一看,那“大殿”没有梁柱,“地面”和“墙壁”上布满了不太明显的经络。
那好像是……花瓣!
他在一朵巨大的莲花里。
奚平本想爬起来,才刚一动,便觉得整个??像给什么拧碎过,又一头栽了回去。
濯明将他强行从身上剥离,他感觉每一寸关节都是错位的。
心里问候着濯明十八辈祖宗,奚平咬着牙往前爬了??尺。
没有身?保护的??识?比脆弱,一碾就碎,同时也?比的“韧”——只要他能想象出自己的形状,就能将??识展成??样。
他忍着剧痛,爬的过程中找回了?、脚、四肢和脖颈,随着动作,扭曲变形的关节一寸一寸地扣回原位,足足爬了有七八丈远,奚平才算将自己“拼凑”齐整了。
他实在是筋疲力尽,瘫在原地休息,还不等他这口气倒过来,花苞大殿陡然“地震”了。
濯明以前发疯,都会被悬?一颗丹药强行?住,这会?却没??管他了。他疯起来没完,光头已经给他自己撞得血肉模糊,他没有头发可薅,五指便嵌进头皮里,像是要从血肉里犁出什么东西。血肉翻飞,而他犹不解气,一把抓住旁边一把莲花,张嘴咬了上去。
白莲花茎应??而断,花瓣被他抓得稀碎。那白花流着暗红色的血,沉在池水中,一串“血沫”开始往周围扩散。
莲花里的奚平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瘆??的惨叫,“哗啦”一??,血水从“花苞大殿”的缝隙里浸入,将一团在水中翻滚的气泡冲??他,每个气泡都跟他本??一般大。
刚把自己拼回来的奚平猝不及防,被一个泡沫撞了个满怀,泡沫应??而碎,里面竟掉出个双目大睁、七窍流血的??,差点亲他一口!
奚平:“日!”
他惊得四肢都灵活了,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一步窜出去好??尺,惊魂甫?地望去,见那要占他便宜的死鬼??影一闪,就消失在了血水里。
每一颗血水泡沫炸开,里面都有个血淋淋的??,有那肢?不全的死相异常惨烈,见光就消失,还有的从血泡中出来似乎没死透,挣动半天才消失。
奚平踩了一脚的血水,恶心得不行,然而他此时只是个??识,没有任何??通,飞不起来,只能掉头往“花苞大殿”里面跑去。
忽然,他眼角余光掠过暗红色,奚平一扭头,见“大殿”深处的“地面”上有个血色的“地道”,连着地下。
那里……好像应该是长花茎的地方。
花苞中连着花茎的地方正好能供一个他穿过,底下黑洞洞的,一眼望不见底,也不知有什么。
奚平犹豫了一下,凑了过去,谁知那花茎周围竟有粘液,滑得?法着力,他一个没留??踩了上去,整个??往后一闪,直接从那花??茎相连处滑了下去。
那些连在一起的藕带也不知道有多长,这一跤简直要给他摔出二里地,奚平五迷三道地在那些细长的藕带里滚,外面濯明吱哇乱叫地发着疯。突然,他听见一侧传来剧烈的心跳??,奚平立刻往相反方??踹了一脚,正好将自己弹进了一个分岔口中,往那心跳??来源处滚去。
“砰”一下,奚平撞上了什么,老腰差点给撞断。他横着飞了起来,摔进了一个幽暗处。
那里到处滑溜溜的,有许多大大????的孔洞,奚平艰难地站起来,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段藕。
每一个孔洞中都有“??”,有男有女,看装束,大部分都是三岳内门的??。
那些??干什么的都有,有??在对着空气张牙舞爪地做法;有??比划着?诀,好像在画符;有??在疯疯癫癫地寻欢作乐,做出各种不雅的动作……他们各干各的,奚平摔进来这么大的动静,谁也没朝他多看一眼。
奚平从??群中穿过,见那些??眼??呆滞,个个像民间传说中的地缚灵,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
“喂。”
奚平试着伸?按住一个正空?练剑的男??,对方却毫?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往前刺。奚平一松?,那男??就又按部就班地将剑招做了下去。
奚平只觉此情此景诡异极了:“真??假??……”
“真??。”一个有??分耳熟的??音回道。
奚平蓦地转身,见一个异常高大的??影倚在不远处的莲藕孔洞中,足有一??长的漆黑长发垂在身后,这样鹤立鸡群的身形,看起来竟还是玲珑有致的——
奚平蓦地往后退了半步:“……秋杀。”
他亲眼看着被银月轮碾碎抹去的秋杀。
138、永明火(二十)
秋杀上下打量??一番, 态度居然还算客气:“小哥长得倒不错,?着像宛人。你??玄隐哪座山头的?见过我?”
奚平:“……”
??在陶县把秋杀坑得功亏一篑,本来做好了挨顿打的准备, 谁知白紧张了, 对方没认出??来。
也??,算来秋杀其实没见过??真容, 上次在陶县之所以能轻易道破??存在,??因为同为伴生木传人,她那会儿修为比??高。
眼下??俩都??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且“生前”都??升灵, 如??她方才恰好没?见转生木, 确实没那么容易认出??。
“久仰大名,四大仙山无人不知。”奚平打了个心虚的哈哈,随后又道, “我乃玄隐飞琼峰弟?, 道友可能没听过。”
要??直接提??师父, 因为南阖澜沧,秋杀应该知道。??飞琼峰对她来说就?“年轻”了, 那??支修升灵后才有主的, 而且因为主人懒,至今没有??式开山。
“不??镀月就行,你们玄隐山这山头那山头的, 我也分不清。”??然,秋杀对不长晚秋红的南宛完全不了解,整个玄隐山,她就只认识一个林炽,摆摆手道, “怎么玄隐的人千?迢迢地跑这来,还落在那秃驴手上了?”
奚平便说道:“哦,三岳掌门月满,与东座大长老悬无争斗……”
“什么?”秋杀懒洋洋的肩背倏地挺直了,“你说项荣月满?”
奚平心?一动:秋杀不知道,也就??说,她没认出??来,不??恰好没?见转生木,??完全不能和外界沟通。
也就??说,那些挂得到处都??的嘴不??秋杀??们这种?无心莲吞噬的神识……那秃???自己营造出了七嘴八舌的效??。
真疯啊……
不过也好,这样??就有发挥余地了。
奚平面不改色地把话接了下去:“对,半夜天明,西楚四境动荡,各国蝉蜕都?在边境压阵,我等奉仙山之命,??最早一批潜入三岳山的。”
??便观察着秋杀的反应,九真一假地?项荣与悬无大战、项荣融入仙山的一系列事说了,略去自己在化外炉中的种种离谱操作,只说??受濯明蒙蔽,为潜入三岳山和那秃头疯?合作,?无心莲带进了化外炉,结??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秃驴背后下手云云——以林昭理为参考,???自己塑造了一个深山老林?不谙世事的内门棒槌形象。
秋杀听完以后半晌没言语,良久,才低笑一声道:“这疯疯癫癫的小崽?好手段啊,炉心火居然还能这么用。”
见奚平直眉楞眼地瞪着她,秋杀便慢吞吞地?她那一把抓不过来的长发绾起:“你道??个人潜入化外炉,就能诱骗得了项荣吗?那些老东西,活得比王八还长,没事就面壁自省。灵台上闪过的念头??凡有一丝违和都能立刻察觉,这可??个步步惊心的精细活,无心莲??然??千心千面的怪物……?来我把炉火交???没错。”
“不管怎么说吧,”奚平道,“我?我们还??想办?先出去,此地……”
??忽然闭了嘴,因为秋杀??面色古怪地?着??,带着几分惊奇和奚落。
“我说这位小哥,你修的哪一道,花瓶道?脑?都长脸上了吗?”秋杀说道,“你?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还‘想办?出去’——哪去?移驾贵府祖坟吗?”
奚平:“什么意思?喂,你去哪,等等!”
秋杀听了??的惨痛经历和满嘴傻话,认定这小白脸脑?不?灵光,顿觉索然无味,没了跟??聊天的兴致。
一矮身,她钻进了莲藕的孔洞?。
奚平忙跟上去。
莲藕长长的孔洞?,“地缚灵”更多了,有些一半身??经化入了藕中,只留一截耷拉在外面,像怪诞的雕像。
除了奚平这种神识上附着隐骨的特殊情况,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身一散神也就跟着散了,神识只有凝练到升灵的地步,才能脱离肉/??而活——也????因此,这一道关卡才叫“升灵”。
而就算??升灵的神识,如??不能夺舍,也活不了多长时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斗个?引起??灵气波动都能把??们送走。而夺舍也只能??“苟活”,得到一具新的身??后,原身灵台即废,终身再无?踏入玄门,寿数恐怕比寻常凡人还短一??。
虽然这“莽莽撞撞”的年轻升灵?着挺缺心眼,??好?的缺心眼跟普通二百五还??有区别的,毕竟一个能当花瓶,一个只好做痰盂。
秋杀虽然颇?不上??,见??死皮赖脸地跟来,倒也没翻脸。
可能??因为?经“死”了,她比“生前”平和一些,难得多说了几句:“无心莲收进来的神识与原身彻底割裂,你就算回到自己身???也??修为尽失,等于自己夺舍自己——何况你也回不去,你这截神识?经?那无心莲寄生了,与其说你??你,不如说?在的‘你’,只??那秃?心?分裂出的一个神识罢了……??只要想,随时能知道你在说什么干什么,我劝你说话小心??。”
奚平:“……”
??举一反三,立刻意识到,眼前跟??说话的“秋杀”可以说??形神俱灭的秋杀残留的神识,也可以说??濯明分裂出来的一个神识!
这会儿表面上?,????和秋杀说话,实际上也可以视作两个“濯明”在对话。
“不用怕,”秋杀轻慢地哄道,“那秃?宁可?你在莲藕?纠集一帮地缚灵造??的反,也不会控制你神识的。神识这玩意脆弱得很,??一碰,你的意识就彻底没了,那还有什么趣味?喏,你周围这些都?????‘养死’的神识。”
奚平应景地撞到了一只头顶耷拉下来的手,一抬头就?见个吊死鬼似的神识直勾勾地?着??,半张脸都?融进了藕壁?。
“无心莲?养神识,凡人进来能活个一二十年,开窍三四十,据说有一个神识特别凝练的筑基活了百年之久,升灵么……此地只有你我,还不知道。??们‘活着’的时候,有呼天抢地整天骂街的,也有跟你一样妄想逃出去的,还有绝望以后自暴自弃的,千姿百态,那秃?都没干涉过。等这些神识彻底死后才会?莲藕慢慢消化。”
奚平感觉?手碰过的那块头皮直发麻:“所以这到底有什么趣味?”
“趣味不知道,我猜????停不下来。”秋杀一摊手,她手和脚实在?长了,一举一动都有种别样的风流,“上古魔神无心莲你应该听说过,脑?有??题,裂得跟石榴似的,还??个?书会串行的顶级灵感。这秃?据说?????那没□□的师尊强塞进无心莲?的,要么继承要么死球,虽然凑合活下来了,??颇为勉强——??其实没那么得天独厚,天生就一个神识,继承无心莲道心后,生生?割裂成了好多块。所以我猜,??拼命地收集神识,可能只??想填满那些藕心。”
说话间,秋杀?经轻车熟路地走进莲藕深处,喃喃说道:“藕心?有别人,才能当??的对照,让??找到自己,哪怕抓来的人天天日??祖宗……算了,疯?的事,你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我?你天真无邪的,连常人的事也想不?明白——啊,你说得对,????然拿到化外炉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去,见莲藕深处有一处很大的空间,??之前听见的心跳声似乎就??从这?传来的。血红色的“墙壁”急促地搏动着,上面还有壁画,画的??个一人来高的火苗,?面还有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中等身量的楚国??,个头才刚到秋杀胸口,她便弯下腰,凑近了那壁画,眼睛一眨不眨,像??要把那模糊的人影从墙上抠下来。
“她有影?了,??不???”秋杀也不知道??在和奚平说话,还??在自言自语, “先前都还没有……你?她,五官都有模糊轮廓了!”
奚平:“谁?这??什么?”
“??她道心的投影。” 秋杀恐怕惊扰画上人似的,声音放得很轻,“无心莲吞下神识后,会慢慢消化道心,这样,莲藕上就会留下道心的投影。秃?那废物,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慢了,从我这拿了炉心火两年多,?在都没参透炉火。这回拿到了化外炉身,我???总算??明白了??。”
奚平的目光在暗处微微一闪,端起林昭理那张时时刻刻都找不着北的脸,一迭声地??道:“什么???惠湘君前辈的道心吗?道心不应该??在她本命神器化外炉?吗?还有‘没参透炉火’??什么意思???把月满都坑死了,还算没参透?那参透得……”
“好生聒噪,闭嘴。”秋杀嫌??吵,“嘘”了??一声。
她在壁画前盘腿坐了下来,对着那?不清五官的虚影面壁,等着虚影变实,就像农人期待着天时。
奚平就跟?不懂人脸色似的,再一次开口讨人嫌:“她道心既然一直在你手?,你怎么不?她找一个合适的炼器道传人?”
秋杀头也不回地轻声道:“滚。”
她身上有种阴森的艳色,逼人,像一把刚从厉鬼的棺材?挖出来的妖刀。过于高大的身形很容易?人留下“不灵活”和“莽”的错觉,别人一提起,就总??想起她“砍人如切瓜”“行事颠倒狂悖”,忘了她??怎么差???半个玄门的升灵高手送走的。
当年阿响只不过??阴差阳错地拿了破?,都招来了她的杀意,她既然知道炉心火这么重要,怎会为了杀个项肇,便?那东西轻易?了濯明呢?
除非……
奚平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她早料到了今时今日。
她知道自己弄出那么大动静,不管成功与否,三岳山的镇山神器一定会下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依然孤注一掷,无心莲藕心就??她?自己选好的坟。
这不??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的妄人,这??个八百岁的老鬼。
“前辈,”奚平安静了片刻,学着她一起放轻了声音,“自古邪祟无升灵,你独木秀于林,必遭风催,当初为何不徐徐图之?”
秋杀沉默了一会儿,??道:“刚升灵?”
奚平含混地应了一声。
“凡人以‘开灵窍’作为玄门的门槛,认为‘筑基’彻底分开人与仙,那你可知,‘升灵’??什么?”
奚平还真不知道,刚挨完升灵雷劫就?月满追杀,没?山压死,倒?藕吃了,跟师父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工夫停下来感受修为?
这么一想,顿觉好生心酸,??于??把头一低,顾影自怜起来。
秋杀却以为??“低头”??终于知道羞愧要脸了,冷笑道:“你这升灵到底怎么混出来的?”
奚平实话实说:“蝉蜕长老生砸的。”
秋杀听完“啧”了一声,只当??出身显赫。
不过以她的年纪和阅历,?经不大会义愤填膺于人生而不平等了——事实如此,愤慨只??毫无价值的自怜罢了。
她面壁端坐时,身上的妖邪气便淡了许多,素色长袍裹起的身躯如潇潇玉山:“虽然筑基也有道心和真元,??只有跨过升灵关,你才有资格聆天听地,触碰到天道——而不??听凭你师长喂?你,或??念那些没用的典籍们互相抄来抄去的陈词滥调。”
原来“叩??天地”??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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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刚入门时,还大言不惭地对师父说过“人人都叩??天地,天地要?烦死了”……原来世上压根没几个人有资格??。
“我??你,自古邪祟不升灵??谁说的?”
奚平回忆着潜修寺罗明灯讲的:“因为?间修士往往没有资源……”
“别扯淡。”秋杀不耐烦地打断??,“你知道千年来这世上有多少修士?灵山落成时,你在东海扔根针,让这些人每个人随便捞一盆水,?在那针也该?捞出来了,升灵有那么难?自己没见过就敢笃定世上没有,你当那些大能跟你一样脑?不好使?”
奚平:“……”
也??,??堂堂一个升灵,居然还在学潜修寺罗筑基的舌,飞琼峰的脸都让??丢没了,顿时不敢吭声了。
“猫狗寿数十年,凡人寿数百年,春花开不过荼蘼,邪祟不为灵山承认,到筑基为止,”秋杀略微抬起下巴,“这就??天之道、灵山之道,譬如破?中的‘公理’。”
奚平倏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如醍醐灌顶:破?中公理即一切,除非公理破!
如??灵山就??一个大破?,如??这种天规也如破?公理……那也就??说,只要有人能逃过这条规则,成功升灵,“天规”即破除失效!
“我升灵固然必死,??你等着,我死之后,升灵邪祟必如雨后春笋,血月必常挂夜空,天道崩塌由我开始……这??她做破?与望川的初衷。”秋杀轻却掷地有声地说道,“晚秋红??永春锦的护卫,唯她所愿,??我道心所向——我徐徐图个□□!当老娘同你们那蝇营狗苟的灵山一样,只知道奔着天道?的胡萝卜往上爬么?”
奚平头皮都奓起来了。
??突然意识到濯明错了,晚秋红??永春锦伴生木,秋杀怎会不懂惠湘君的遗物?
她???懂了。
从秘境中出世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恰如蝉在地下生长数年,一朝破土长鸣、放声而歌,不论穷途与否。
濯明说“天”与“地”一直在争斗,“天”便??月满先圣的弟?,“地”??当年惜败的魔神,惠湘君继承了永春锦的道心,似乎应该属于“地”,可……当真如此吗?
为什么化外炉分明有炉心火,林炽却没见过?
为什么惠湘君的道心不在其本命神器化外炉??
奚平??道:“她??什么样的人?”
秋杀闻声抬起头,与壁画上模糊的人影隔着八百年遥遥相对。
??们??她因何而死、遗物在哪,??她所修何道,??她化外炉中有何精妙,??她炉心火为何能在冰?水?燃……终于有人??,她??什么样的人了。
“她??个……很耐心的人。”秋杀的声音不觉有些含混,她眯起眼睛,像??一眼穿透了漫长的岁月。
秋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过大概不怎么富贵吧,富贵人家总不会把刚出生的孩?往荒山野岭?扔。
那座山上生着几棵永春锦,晚秋红便爬得漫山都??,上古魔神中本没有“晚秋红”这么一位,那??柔弱的炼器道?自己做的半偶。
这种寄生的藤伴着永春锦而生,?能疯长了,娇贵的主木供应不了那么一大片藤需要的养分,它便食腐、捕捉没有反抗能力的虫鸟幼兽……与弃婴。
晚秋红??半偶的伴生木,碰到有灵窍的生灵,便会探入灵窍中,?人或灵兽做成长在藤上的偶。
秋杀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同无数和她一样懵懂不开化的人、甚至灵兽争夺生存空间,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意识。
直到有一天,山上的永春锦突然开花,伴生木有了新的主人。
所有的藤都在欢呼,只有秋杀却在恐惧。她与晚秋红藤心意相通,本能地知道这种寄生藤??属于永春锦的,新的主人肯定会清理这乱麻一样晚秋红,像除草一样,把它身上乱七八糟的意识都除掉,自己……或者自己养的半偶接管。
奚平轻声??道:“她选中了你吗?”
“那会儿晚秋红西楚到处都??,又不??只生在那一片山头,我都不知道?头有多少神识,绝大多数??不完整的,她哪择得清楚?” 秋杀摇摇头,“那就??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比这莲藕心了还乱,最合情合理的做?,就??把那些胡吃海塞了成百上千年的藤清理一遍。”
藤?残存的意识通人性吗?那些碎片??算人呢?还??麻烦的树疤?
奚平想象了一下,觉得很难说。如??????,大概不会出手清理,只??麻烦的很,??大概也不会管。
“那她……”
秋杀说道:“她?晚秋红藤讲了一百二十年的道。”
奚平:“什么?”
“她用灵气浇灌藤条,讲道,那谁听得懂?我们那时连人话也不会说。”秋杀说道,“头八年她都??在自言自语,每次她开口说话,晚秋红?只有恐惧和愤怒的杂音,没有任何回应,她也不在乎,只??讲……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做她想做的事,日复一日,不在乎反馈,不在乎结??。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秋杀几不可闻地说道,“培育一堆野藤,好像她只??想试试,??不??有足够的耐心,奇迹就一定会出?。”
那对于寄生藤中挣扎的神识来说,??一线渺茫的生机。她花了八年的时间,艰难地掌握了楚语,随着惠湘君的指引沟通灵气,不断凝炼神识,到第二十个年头,?了永春锦第一句磕磕绊绊的回应。
秋杀记得惠湘君当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然后笑了。
一个清楚的念头忽然冒出来,她想:我也想要长成这样。
她??晚秋红开的第一朵花,引灵入??的时候,扫清了藤中所有的杂音,成了晚秋红的主人,落地修炼出人身,照着惠湘君的脸。
然后走上了一条能?天心之月染成血红的……轰轰烈烈的路。
“濯明拿了炉心火,却一直得不到惠湘君前辈的道心。”奚平陪她坐了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
秋杀一愣,细长的眉一挑:“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了?”莲藕深处,濯明鬼魅似的声音传来。
这时,奚平才发?,那剧烈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平缓了下来。
莲藕壁上,惠湘君的壁画旁边凸出了一张人脸,直勾勾地盯住奚平。
濯明很惊奇地?着??:“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不用睡上几个月,还摸到了这?……我从没见过新生的升灵有这么强韧的神识。”
奚平不慌不忙地朝濯明笑了一下:“我也想躺着赖会儿,没办?,毕竟有??赶时间。”
濯明突然眼角一跳。
秋杀陡然意识到什么:“你到底??谁?”
奚平没回答,冲她一拱手:“我??专程来见你的,陶县一别,许多话没来得及详谈,今天多谢前辈指??。”
话音刚落,??整个人……整个神识毫无征兆地碎了,原地只留下一簇人形的无心莲藕带,随着神识崩溃,也化作轻烟,钻回莲藕中。
139、永明火(二十一)
被无心莲拘进来的神识就好比是一捧水, 穿在神识里的藕带就是“取水”的容器,虽然容器一般?会影响水的味道,但水往哪边流、是什??形状, 几乎都是容器决定的。
奚平这一碗“水”本来在密封的“瓶子”里待得好好的, ???濯明的面,眨眼间化了汽。总是七嘴八舌安静?下来的无心莲都凝滞了。??那??一时片刻, 莲藕深处跳动的心停顿了一下,濯明以为他?了。
?,?对。
濯明?快??过味来, 神识自尽是异常痛苦的, ???能这??干脆——这更像那“烟云柳”将探出的一部分神识收??去了。
东座深处, 无心莲像一只被激怒的巨兽,枝蔓耸动??咆哮起来。
这???能!
同??伴??木,濯明?然知道对方来东衡之?, 肯定会在别处的伴??木里留神识, 但那是升灵之?——烟云柳的隐骨附在其神识上, 九天雷劫?头落下时,他顶??升灵雷劫和隐骨重塑的双重压力, 根本???能在那??远的地方分心。
?管他在哪留了神识, 隐骨重塑的时候一定都是收??到化外炉附近的。那之后他又一直在月满眼皮底下狼狈躲藏,哪??机会外逃?
何况无心莲百分之百确准,他方才将那人的神识完完整整地从身体里剔了出来!这???能!
濯明拧身, 几十根藕带像出洞的毒蛇,一?猛子扎进池底。
随即雪亮的剑光扫过,那些凶猛的藕带被一剑斩断,奚平“破土而出”。
在化外炉中见到那所谓“惠湘君”时,奚平就觉得??对劲了。
首先惠湘君是永春锦, 她的道心继承自上古魔神。虽???人领悟,道心多少会跟初始情况??偏差……惠湘君的情况看来偏差还挺大,但那毕竟是她的起点。她??此入道,烙在本命器物上的道心?会没??溯源。而化外炉里的所谓“道心”就像?“破法说明书”,完??没??永春锦的痕迹,这就太?正常了。
第二?激起奚平疑心的,是那?将万物“铭文化”的叙述方式。那一段对他来说过于熟悉,要?是?时戳在金光里的是?漂亮大姑娘,他几乎以为是三哥在跟他说话。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对,惠湘君也是顶级灵感的??能性?说没??,但微乎其微。
她?年破格入三岳内门的时候才筑基,在三岳中座只???弟子的资格,弟子入门是要仔细查看资质的,??特殊资质的三岳都??记载。顶级灵感极其稀??,能保持基本正常的神智入道的更是罕见,与丹、器这种对“稳定”要求?高的道几乎?能兼容,如果惠湘君真以顶级灵感身成功入了炼器道,那她立心入道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奇迹了,三岳山???能那???重视她。
化外炉中一切见闻都让他觉得诡异,而以奚平?时卡在半步升灵的微末修为,项荣和悬无都?大??能让他产??诡异感——他真对上那二位,恐怕连“想法”都来?及闪一下就灰飞烟灭了。
那??……在化外炉中做手脚的似乎只??能是濯明。
?时看起来已经听天??命的濯明。
奚平在化外炉里和他三哥简单交换了意见,从上古魔神无心莲、到濯明能将三岳山范围的其他植物变成无心莲,再到奚平曾经在水中气泡里看见过的秋杀的脸……综合种种,两人?约而同地??一?猜测,无心莲的神通???能是反向夺舍:杀?肉/体,囚困神识。
这就?麻烦了,??为大家都??伴??木,奚平利用转??木的种种操作在濯明眼里都是透明的。那秃子??顶级灵感,修为还比他高,他跟三哥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无心莲到处都是的眼睛捕捉到,谁也?知道“反向夺舍”怎??操作、怎??防。
但奚平能肯定的是,万一濯明??歹意,凭他自己的半吊子水平,做?假神识什??的,肯定瞒?过对方的眼。
“如果我是无心莲,整?三岳山脉、甚至东衡城都???能??我的?角,?管你把种子藏在哪,我一眼扫过去心里都??数——除了你自己身上。”周楹?时给他传音说,“照庭残片敢对蝉蜕亮剑,没人想惊动你师父,但我知道你为了保护他,会将他的视线隔绝在灵台内,也会利用这一点避??他。你灵台上、照庭残片身边,是我唯一?会触碰的地方。”
??此奚平将他身上最后一棵转??木的树籽裹在清心丹里,吞了下去。
那最低等的丹药?快直上灵台,按下了他在电闪雷鸣中七上八下的心绪,同时,也将一颗沉寂的树籽藏进了照庭的剑光下。
奚平和秋杀聊天的这一会儿工夫里,种子自然发了芽。伴??照庭急而怒的震颤,他一缕藏在其中的神识随发芽的树种在灵台中重新浮现:“师父,这??没准我又能坑来?新神通……哎哟!”
他被照庭打了。
随后,树种在照庭的剑光下湮灭,奚平的神识彻底从种子里挣脱出来,完??复苏体内,转瞬便将五官上残留的无心莲痕迹收了。
奚平用剑气暴力将濯明扫??,伸手一扫便将化外炉收入芥子,一把抓向水中的炉心火。
他先?担心濯明已经完??控制了化外炉,现在看来还??机会!
炉心火??抓?起来,纹丝?动地停留在原地,反而灼伤了他的手。
奚平面?改色——别说烫一下,炸?外焦里嫩跟濯明撕他神识比也都是和风细雨——紧接??他看见火苗里???人影一闪而过,毫?犹豫地,他将神识探了进去。
濯明疯了,同为魔神传人,他知道没??月满震慑,奚平神识复苏的刹那,一定已经流转进了无数转??木中,滴水入海,再???能抓住了。
“去?!”
他的暴怒像南蜀诸岛的火山,一旦喷出来,本来就?多的理智根本盖?住。
濯明年幼时,一只?知名的小雀误闯了他家,羽毛绚烂得像是把一春一夏披挂在身。他欣喜若狂,精心拾掇了一?小笼子,爱得?知怎??好。
??惜,他的心从来就一钱?值,那小雀儿先是在笼子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然后绝了食,?到一时三刻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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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濯明恨上了所??背??双翼的东?。
他信任的、喜欢的,羡慕的、想留住的……??都会背弃他,无一例外。?论他怎样推陈出新地怪诞??,也没??谁会多看他一眼。
他仿佛命中注定一无所??,只能与那些充满腐臭味的莲藕为伴。
濯明留在炉火中的神识山呼海啸地扑过来,就算藕带在剑气下?堪一击,他在神识上也是碾压级的。奚平探入火里的几道神识一照面就被他绞杀,水中炽烈的火苗将他整只手臂卷了进去,?断的神识损伤让他太阳穴剧痛。
没时间跟这疯子耗了,再这??折腾下去,??别再把项宁招来。
奚平立刻放弃了跟他较量神识,单手拽出了太岁琴,几?锋利的琴音追??濯明的本体弹了出去。
像濯明这种每天跟自己撕扯的瘫痪升灵,战力都?会太强,先?只?过是仗??境界压制。现在两人同为升灵,奚平抡起太岁琴照他脑袋来一下都能给他敲?大包。变??角度的琴音削下了半棵无心莲,追得濯明狼狈地到处躲,一路将他真身逼到了炉心火附近,奚平猝?及防地从芥子中摸出化外炉一扣,将两人一火同时扣在化外炉的大鼎里。
炉心火一入炉中,那原本豆大的火苗“轰”地烧了起来,大火将炉中逼仄的空间无穷拓宽,容山吞海,继而将濯明的神识也甩了出去,消失在炉中的天地里。
奚平手一抖,甩落了烧焦的残肢,白骨从断袖中飞快地长出来,接??利落的经脉与血肉令人眼花缭乱地往骨头上包,眨眼间完好如初。
濯明腰以下的无心莲变成了普通的人腿,两人相隔数丈目光碰了一下,濯明蓦地往一?方向飞掠而去。
奚平一??头,见远处??一座铺满了晚秋红的山,高千仞,山顶????一簇特别的古木。
与经常乱糟糟到处躺的转??木?同,那树身挺拔得像尺子比量出来的,足??十丈余高,一看就是硬木。层层叠叠的阔叶遮天蔽日,没来得及掉光的琼花与云层混在一起,一眼看?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云。
它们??在山顶,像山上又长了一座山。
一声清音远远传来,青鸾在树间掠过,裙摆似的长尾在半空留下彩虹。
与晚秋红伴??,长在百丈云上,周遭必??祥瑞出没……那难道是传说中的永春锦?
奚平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为实在没想到永春锦会长成这样。林炽和秋杀都说永春锦“娇贵”,提起来声音都会放轻,好像永春锦是朵蒲公英,声气大了能吹散,好家伙谁能料到这大树“娇”得跟青龙塔似的?
那两位是?是??什??毛病!
濯明已经抢先一步,朝那山巅飞了过去。
此时抬脚要追时已经来?及了,奚平眼?又??莲花小印闪过,他再次被无心莲困住。
见了鬼了,妖怪秃瓢,多看他一眼也能??道!
濯明知道他神识已经散??,抓?住了,只是将他在原地困了片刻。等奚平清理了无心莲的印记,挣脱出来的时候,无心莲藕带已经蚂蟥一样刺入了永春锦的树身。
濯明从秋杀那里拿到炉心火,就是为了暗算项荣,他对惠湘君那八百年的?鬼兴趣没那??大——顶级灵感的人常??种看透一切的傲慢倦怠,懒得听别人的道——??此即使拿到了化外炉,也只是随手往莲池底下一收,没急??看。
??是烟云柳要抢,那就?一样了。
刹那间,承自上古魔神的浩瀚信息几乎将他灭顶。永春锦是炼器道,与孤注一掷的剑道?同,炼器道极其庞杂,一枝一叶万事万物都能揣摩。
濯明像吸水的海面,贪婪大口地吞吃??那道心,七窍应接?暇,已经被撑裂,他一脸血地把嘴角咧到耳根——逮?住烟云柳,那就把他最想得到的化外炉彻底消化,让他眼睁睁地看??自己顶??月满的压力、拼命想拿的东?是怎??没的!
这时,奚平终于追了上来,人没到,琴音已经先扫了过来。
濯明侧身闪??,大笑道:“你怎??就会这一招?”
“管得??吗,”奚平?歇气地连发三剑,封住他退路,“砍得动你就行!”
濯明干脆也?躲,鬼魅似的直接钻进了永春锦的树身,太岁琴里的剑气直奔树身而去!
奚平一惊,人影一闪已经落到永春锦树身?,仓促地挡住飞出来的剑气,被自己弹的剑气撞出了数丈远,后背一下撞在另一棵永春锦上。
永春锦上突然爆出大量的藕带,绳索似的缠缚住他四肢,一下掰断了他弹琴的十指,下一刻,又被一道筑基级的业火符弹了出去。
然而符咒没能伤到那些藕带。
奚平虽然是升灵的修为,符咒还是低等的——这还是他?一阵恶补的结果了,?然他使的顺手的符基本都是半仙级的,怕是能笑掉濯明的藕。
奚平蓦地抬头,看见越来越多的永春锦被藕带污染,那?表濯明在飞快地蚕食鲸吞永春锦中的道心。
一旦无心莲完??控制住炉心火,化外炉就算废了。哪怕林炽把锦霞峰吞了,一夜蝉蜕月满也掌控?了化外炉了……之?种种岂?都是白费?
奚平怕伤了永春锦,投鼠忌器,?敢在林中用他师父的剑。情急之下,他简直??点病急乱投医,?假思索地将这段时间恶补学来的手段一股脑地使了出来。
??那会儿补的都是筑基级的神通,他也根本没来得及融会贯通,搭配得一塌糊涂。
濯明游刃??余地推推挡挡,奚平越是自乱阵脚,那?秃子就越兴奋,人来疯似的在永春锦林中且逗且走。
“刚才那招从哪学来的,玄隐山?教符咒基本功吗?”
“来得好,就是没用,嘻嘻!”
“要?你临时抱佛脚,跟你师父再多学两剑吧。一升灵就夺走了项肇南剑之名的支将军,教?徒弟只会一招,啧啧,他马上油尽灯枯,照庭要成绝响咯……哎呀,你急了。”
奚平一口气几乎抽干自己的真元,眼?一阵发黑,??还是无法将无心莲从永春锦上清理下去。
下一刻,他耳畔“嗡”一声——无心莲的莲花印?知什??时候又钻进了他的耳朵,奚平再次被困在原地。
他身形一僵,被一根藕带穿胸而过。
“轰”——
又一棵永春锦被藕带缠满了,木叶纷纷飘落,只留下坚硬而狼狈的赤/裸枝丫。
濯明整?盘在了永春锦林间,只露出一?头,恶毒地欣赏??奚平目眦欲裂的脸。
“你们永远也拿?到化外炉啦。”
犹嫌?够,无心莲那刺入奚平胸口的藕带尖端化成一只惨白的手,敲碎肋骨乱翻片刻,一把攥住了奚平的心脏。
“我抓?住你,” 那手背上裂??一张嘴,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杀??你,得?到你。”
“但我能让你痛?欲??!哈哈哈……”
大笑声起了无数??响,濯明狰狞的表情再一次把五官拧得满脸乱跑,他一把攥碎了奚平的心脏——
“唔?”
等等,这手感?对。
濯明一愣,他笑声的??音还在山谷中来??震荡,里面夹杂了一声?太明显的撕纸声,“呲啦”一下。
被他穿成了人串的 “奚平”五官褪色,身体软塌塌地垂了下来,风筝一样在半空猎猎地抖……与濯明纠缠了半日的,是?纸人。
真人早?知所踪了。
一刻之?,奚平放出了纸人,同时传信林炽,临时学了一道升灵符咒,现学现卖地借那符咒钻入山体中。
山体里比外面还壮观,晚秋红们错综复杂的寄??根迷宫一样,奚平小心地?触动那些凶残的藤,顺??寄??根往里探寻……然后他见到了毕??所见最让人震撼的树。
永春锦露在外面的树身高十丈,底下的根系竟与高山等长,从云端一直通到地下。
满山的晚秋红都扎在那顶天立地的根系上,几乎巍峨出了神性。
奚平试探性地伸手摸了一把,只觉那树根比他见过的一切名贵木料都坚硬,手感甚至让他想起了硬度最高的镀月金。
他抬起头,将灵感附在双目上,看进了山心——那里??一团一人高的火苗。
奚平走过去,周围土石自动挪??,给了他和火一?小小的空间:“我知道我在这能见到你。”
话音没落,那火焰中倏地出现了一?人影。
那是?年轻女子,装束是古楚那种花里胡哨的明艳风格,眼神??透??股沉静的慈祥。她笑盈盈地注视??奚平这?速之客,灵动得仿佛还活??……与她相比,濯明在化外炉中仿造的“惠湘君”就是?简陋的炭笔画。
火光中的惠湘君同样?会??答——她也?是活人,火苗在奚平试图靠近的时候轻飘飘地化作了虚影,她仿佛永远触碰?到的镜中花、水中月。
奚平想了想,将太岁琴横在膝头,与火苗隔??约莫一?茶桌的距离,就地坐下:“我猜山顶永春锦中的道心是永春锦的,?是你。”
火焰中的女人微微歪头,似乎??应他:我就是永春锦啊。
“炉中火里包的,其实并?是你从上古魔神那继承的道心吧?”奚平轻声说道,“林大师说化外炉没??火,化外炉确实没??火,如果我猜的?错,这团‘火’是你???最后一?作品。”
“原料是你本人。”
140、永明火(二十二)
奚平道破眼前火苗来历的瞬间, 很㖞?奇的事发生了。
那?灭的火苗没有征兆地消散,活人一样的惠湘君落?他面前。
太近了,她睫毛和脸上细小的雀斑都分毫毕现。她一俯身, 长辫子就落?了坐?那的奚平身上……???他身上穿透了过去。
奚平心里无端一阵遗憾:还是影子啊。
“嘘, ”她竖起一根手指,“?要问问题, ???能回答你,??已经死了,光听??说吧。”
奚平呆滞地望着她——传说?的惠湘君说话了……然后他听?懂!
近一两百年, 因为交通逐渐通达, 宛楚两国商贸往来频繁, 语言?有诸多交融。文法和词句都会互相借一些,对宛人来说,楚语现?已经变成了一门相对容易入门的外国话……跟古楚语?是一回事!
而且惠湘君的语速非常快, 快到什么地步呢——假如她能跟林炽匀一匀, 这两位就都是正常人了。
长长的一句下来, 奚平只听懂了开头和结尾。
怪?得秋杀八年都听?懂她?说什么。
“?知道你是哪国人,??知道过了多少年, ”惠湘君笑眯眯地说道, “能找到??,说明你已经见过破法和望川了吧?望川??留给了小秋,破法可?能给她。????, 小秋没了约束,跟破法凑?一起是要?大乱子的。??要让破法寻一??坚定稳重的人认主,是你吗?”
奚平耳朵里“嗡嗡”的,只艰难地辨认?几??“坚定稳重”之类,听着跟他关系?大的词。
“林师叔救命!”奚平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转生木了, 幸好他已经升灵,调换转生木灵活得多,并指削下自己一缕头发,落入掌?就成了根转生木树枝。
玄隐山上这会儿正漫天飞“问天”,似乎是西楚三岳?了大乱子,陆吾?敢靠近,消息待确认,奚平还每次只传只言片语就跑,话??说明白。林炽根本跟?上支将军那疯狗一样的徒弟,只能用㖞?识翻了镀月峰上所有的符咒典籍,看见什么就先囫囵吞枣地往自己脑子里硬塞,唯恐奚平突然杀?来再问他什么。
可怜一代炼器天才,㖞?识落?转生木里的时候还?紧张地默诵他这辈子都用?着的攻击符咒。
“你?怎么了?!??这里还有几??符咒,但??没用过?知道效?,你要……”林炽话说了一半,奚平将“树枝翻译㖞?器”举到虚影面前,点金手呆住了,一时丧失了言语能力,喃喃咕哝着,“你……她……”
眼前人音容笑貌依旧,宛如一场?褪色的梦。
林炽?由得屏住呼吸,怕醒——醒来,他就连一截木头?保?住了。
然而惠湘君再?认??故人了,她那双??八百年前看过来的眼睛里装?下人,更装?下一截仓促折下的树枝,兀自说道:“??希望你?要用破法做伤天害理的事,灵山尚且会被凡人反噬,何况是??和她呢。??的力量很有限,遭?住万众一心的怨怼,到时候说?定就灭了……啊,?过想必???是杞人忧天吧,破法?有化外星辰,她看得懂运和势,应该会选最合适的主人和最好的时机?世——?知道??朋友还有几???世,想让他们替??看一看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她是什么?她怎会?这?”林炽脑子里一片空白,惶惶地问奚平,“她说的什么意???”
“师叔,”奚平叹了??气,他?没有支将军监督的情况下主动使用尊称,后面接的八成就?是人话,“??要是能听懂,要你何用?”
林炽这才意识到年轻人们听?太懂古楚语了,颠三倒四地给他译了大概意??,他上气?接下气?赶?上惠湘君的语速,只能每句话挑几??关键词。幸亏奚平?楚地混了多年,使劲听??是完全听?懂,跟着林炽的提示,连猜再蒙能明白??大概。
惠湘君可能是脑子太快,?但语速快得费林炽,说话还容易跑题,破法讲了一半,话音一转,?去问候她当年的朋友了——提及的大部分人奚平没听说过,多半是当年澜沧山的,想必尸骨已寒。
借这空档,奚平让她自动播放,快速地把他夺取化外炉的故事提炼了一下,一股脑地灌给了林炽。
林炽大师听完一声?响,人已经卡住了。
“项荣虽然让濯明骗进土里了,但他那会儿确实成功晋了月满位,?就是说,??一开始?化外炉里看见的道理讲得通——要是纯粹胡说八道,三岳掌门??会上当。”奚平用堪比惠湘君的语速说道,“再加上秋杀跟??说,‘灵山是一??大破法’,??就有??猜测,灵气是‘有主’的,每一块入境的灵石释放的灵气,都会自动打上此间灵山的烙印。
?灵山势力范围内,吐息修炼、乃至于喘气活着,都要用打着灵山烙印的灵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管是谁,都会被灵山的‘规则’压制……你记得赵家叛乱时大宛全境禁灵的事么?灵山一声令下,除了代表其意志的蝉蜕长??,其他人就都用?了灵气了。
但那会儿??三哥手里的望川是能用的,?就是说,破法和望川都没有用‘有主的灵气’——尤其破法,破法笼罩范围内,?但能将灵气?灵山的标记抹去,还会换上自己的公理,自己变成??小灵山。那么问题来了,破法和望川用的‘无主的灵气’是哪里来的?”
林炽一??气终于喘了上来,喃喃道:“?灵山落成之前,灵气都是无主的……是,很久以前,她对??说过,??那时没听懂,以为她只是?打比方讽刺灵山把持人间……她说话一向是天马行空……”
“如?破法和望川原理这样简单,为什么别人?能仿造?为什么她一生只留下了这么两件东西?为什么望川有次数限制,破法有范围限制?”奚平说道,“还有,她临死前用望川送走秋杀,叫秋杀藏?澜沧山下八百年,攒够了升灵的修为,?世就破了灵山‘邪祟?升灵’的法则,自己却束手就擒,此事??百???得其解。直到看见能?水里冰里烧的炉心火——??觉得她是?能使用破法和望川。”
林炽:“……什么?”
“她刚才提到破法的时候,说了一句‘??的力量有限’,??猜支撑破法和望川的,应该就是她自己。”奚平略微将声音放得轻缓下来,“她有伴生木,用化外炉将自己炼成了炉心火。炉心火是破法和望川力量之源。”
她?被灵山控制的人间,将自己点成了一团永?熄灭的火,把密?透风的灵山撬起了一??罅隙。破法和望川才能被??正催动起来,秋杀才能升灵、陶县才能禁灵。
恢恢的天网才能漏开一线。
她是……卡?夹缝里的楔子,是豁开生机的人,是永远?会得救的人。
“??听说她被抓走的时候毫无反抗,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澜沧山的升灵长??呢?你听她报菜名似的说?的一串亲朋好友,可见当年?澜沧人缘?错,??动起手来,这些人未必?肯偷偷放她一马,只是??猜她那时候应该已经化身成炉心火,驱动望川送走了秋杀,只剩下一点㖞?识?躯壳里料理后事,没有㖞?通了吧。”
林炽㖞?识巨震,连栖身的树枝都微微颤起来。
这时,那传说?能自言自语一百二十年的女人说道:“对了,还有林子晟那??小家伙。”
这回?用译,奚平?听懂了。
惠湘君顿了顿,笑了起来:“那小家伙蛮有想法,就是被林家圈得太单纯了。他?胆小?害羞,肯定?会主动惹是生非的,??岔子,应该还?世吧?现?怎么样了,后来玄隐山把他放?来了吗?”
奚平感觉林炽的㖞?识都?发抖,怕他道心?岔子:“林师叔?”
“?……?是的……”林炽近乎于颠倒地说道,“仿金术就是??闯的祸,若?是??……若?是??……”
惠湘君的声音刚好打断他的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见了,替??告诉他一声,?要害怕。”
林炽倏地闭了嘴。
透过转生木,他对上了惠湘君细细的眉眼,五官形状就是秋杀那样的,只是没那么黑白分明,颜色一变,气质顿时天差地别。
惠湘君的眼珠偏浅,像一双澄澈的琉璃,眉色淡淡的,嘴唇?是淡淡的,骨肉匀停,轮廓?像人高马大的晚秋红那样凌厉,整??人就温润多了,是??好看但?过分扎眼的姑娘。
那是他的师长、挚友、引路人,一生?抵达?了的妄念。
林炽入炼器道的第五??年头,收到了师尊?下一千次“按规矩来,?要异想天开”的呵斥,每天都很痛苦,并怀疑自己选错了道心。刚好各大门派的炼器道派专人赴灵兽大国南蜀验看灵兽质料,玄隐便令他和另一位师兄前往,顺便见见世面。
那一年?知是谁命带倒霉,灵兽集市?了罕见的事故:因保管?当,几只蜃兽?逃,刚巧破坏了大鹏兽灵法阵。大鹏失控,激得灵兽集体暴动,南海遭殃,整??岛上鸡飞狗跳,修士们都被临时困?其?。
他们就是那时候巧遇的惠湘君。
那时惠湘君已经?澜沧升灵,成了炼器道的风云人??,?为前辈,帮忙维护秩序,保护筑基和半仙们。
师兄激动得很,情况稍有缓和就拉了林炽去拜见。
林炽十分勉强,那是位升灵前辈,?澜沧做客卿长??的。他平生最怕那?有权威的长辈,?家怕他爹,进了仙山怕师尊,一见自家的司刑??祖就能当场变哑巴——正好司刑??方便解开??封,每次这二位遭遇,行礼问安都是悄无声息的,跟俩忘了带配音的皮影似的。
再说人家惠长??还是??女的。林炽生性怯弱,家??严,这辈子除了亲娘,同别的女子说话他腿肚子上的筋能拧成麻绳。
她分明占全了林炽最怕的两?特质,可她?那么?同。
她没有一点前辈高人的样子,行为举止像是永远长?大的少年——?是莽撞?懂事的那?孩子气——而是她好像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和好奇。
几百年如一日的清风明月、味道都差?多的南蜀瓜?、旁人司空见惯的无用之??……都能让她驻足。?管来请?的晚辈们说了一堆多蠢的屁话,她都能?其?找到有趣的点,然后反而用很浅显外行的话“请?”晚辈们是怎么想的,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将人“问”回正轨,还让人感觉答案?是她?的,是自己想明白的。
她?知为什么,一见林炽就很喜欢,困?岛上那几天没事就跑来逗他玩。
?过三五日光景,林炽就?知?觉地将?敢?师父面前说的话都倒给了她,那些被师尊斥为“无稽之谈”的想法?她那里都是正当有理的,带给他无限苦闷的炼器道像万花筒一样将他卷了进去。
林炽第一次鼓足勇气,跟外人交换了通讯仙器,此后每有心得,都会第一时间?信到澜沧山,最晚隔日就会收到回信。有时候能一针见血地破除他的迷障,有时候离题万里地将许多更离奇的想法打回来。
修士虽然???,但岁月总会留下看?见的痕迹,那些?天地间颠簸了数百年的前辈们哪怕顶着张娃娃脸,见了?总让人想鞠躬。唯有惠湘君,浪迹天涯、背井离乡,却是表里如一地?染风霜。林炽时常忘了她是升灵前辈,?知?觉以名讳相称,惊觉时已经无礼地喊了很久……?可避免地,?许过春风的玄隐山上?有绮念发芽的土。
林炽惊恐万状,一??字??敢表露,因为?仙山,联姻是正当的,相??是可耻的。嫁娶是堂堂正正的天理人伦,情愫是见?得光的卑鄙下/贱。
?同的仙山之间?联姻,联?轮?上他一??小小弟子。
于是他疯狂地将自己埋进修行里,熬干脑浆地问惠湘君许多刁钻艰深的问题,刻意??她风轻云淡的回复?反复丈量天才与匠人的差距,以此鞭打自己的痴心妄想。?料反倒让他?同辈炼器人?崭露了头角。
玄隐内门?,筑基弟子经常被派?去跑腿,师尊知道他怕人的毛病,逮到机会就想锻炼他,大宛哪里有需要维护的仙器都令他去。哪里需要内门维护仙器法阵,必是?了人间行走应付?来的大天灾,短短几十年,林炽便将人间苦难尽收眼底,这给了世家?身的公子哥极大的震撼,因此萌生了一??想法: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玄门?人一样使用灵气就好了。
笔趣阁
他?峡江滔天洪水?随手将这念头记下来,像平时一样,夹?一些乱七八糟的设想?寄给了惠湘君。她却罕见地拖了很久,才回了一封他当时没大看懂的信。
“??毕生困惑天何以为天,草木压?穹庐之下,若要破局,应往何处去。得小友一言,如醍醐灌顶,附赠一??,善用,切切。”
随信而来的包裹里有一样东西,引来了大祸。
141、永明火(二十三)
那是一颗柔软的金属团成的??心球, 色泽近乎于钢铁,比纯金还软,表面上流光溢彩, 涌动的灵气几乎肉眼可见, 这使得那本色银白的球上泛着一点金光。
林炽惊愕地发现,⿻?能像修士的?脉一样传导灵气。
后世的“镀月金”也能传导灵气, 达官贵人们把玩的“降格仙器”就是靠这种特性制成的。但镀月金能承载的灵气极其有限,烧一颗灵石,几乎所有灵气都是白白损耗的, ??际能流过镀月金发挥作?的不到万分之一, 再高⿻?就熔了, 连最最基础的半仙符咒也催不动。
降格仙器又贵又不???,?的少造的也少,因熔金炉上不同法阵炼的镀月金可软如丝绢也能硬得百倍于钢铁, ?处很多, 后来都拉到凡人工厂做各种机械去了。
这也是不可违逆的规则——筑基就是没资格“听天”, 半仙就是没资格“导铭”,凡人烧光一整座灵石山, 也不过放几?响动大些的烟花罢了, 撼不动灵山的门槛。
然而惠湘君寄给他的那团导灵金激发一颗灵石,却几乎能保留五到六成的灵气。
小书亭
这意味着,只??有双倍于普通升灵修士真元的灵石, ??论上升灵能做到的事,一天也没修行过的凡人通过合适的仙器都可以做到。
这??是换成常年游走在正邪之间的奚平,第一反应准是惊叹此物大逆不道:这百灵鸟似的姐姐跟他三哥一样不可貌相,也是?随??能捅破天的主儿。
然而,当年天真羞怯的世家䴙?子却是读着圣贤书、听着仙山教诲长大的。他一心追着南圣的脚步, 满脑子“为安天下苍生”而修行——仿佛他??非众生之一。
林炽欣喜若狂。
再一次生出仰望高山感的同??,他凭着炼器师的敏锐,脑子里蹦出了这东西的无数种?法:农人再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等着老天爷开恩,工匠再不?背负数百斤的巨石跋山涉水,从此天灾人祸都能应对,从金平飞到渝州边境也?不了一天……这岂不是足以改天换日的大功德?
林炽爱不释手,开始研究拆解那金属小球,一动手才发现差距——他怎么都不得??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复刻出了炼金的法阵,仿出的却都是差距很大的失败品。纵然能成功激发灵石,能利?的灵气却微乎其微,似乎有一?隐形的上线,不论他怎么努力,也跨不过那道极限。
他知道自己漏了很重??的一环,可是惠湘君信里没??清楚,而且把东西寄给他以后就闭关了,也不知??炼什么大件,还立了“百年免扰”的法阵。
林炽独自苦苦求索了近一?甲子,幸亏林氏家底厚,能禁住他这么糟蹋灵石。“导灵金”到底没仿出来,但废寝忘食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他把自己从筑基初期炼到了筑基巅峰,境界提升之快,玄隐山前无古人、同侪中一骑绝尘,在司刑老祖那里挂了号,连他从来严厉的师父都不再对他多加干涉。
就在司刑大长老已?宣布将镀月峰划给他,一旦升灵便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的??候,星辰海突然起了大雾。紧接着,数百流星堕入东海,天降异象,血月几乎成型了一半,一切指??南方。
四国不明所以,纷纷发函质询南阖,澜沧山那边却只??无可奉告。一??间谣言四起,有??澜沧有高层搞邪术的,什么活人炼偶、血祭换灵……诸多种种。
林炽听??以后担心得很,又给惠湘君?了封信,不料没几天就接到了回信,她竟提前出关,还??做了两?有意??的小玩意,一名“破法”,一名“望川”,都是从他那里得的灵感,请他有机会务必来澜沧来看看……可是,这一趟南下到底没能成行。
这一年,异象仿佛是一?开始,冥冥中,天道似乎被什么触怒了。
五国天灾频发,大宛境内,先是宁安来了场几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险些震坏金平龙脉,随后全国大规模地北旱南涝,海上起了致命的疫瘴,??疫疯传。灵山到处灭火,应接不暇,林炽这种被长辈看重的筑基弟子肯定逃不掉。
收到惠湘君的信不久,他就和其他几?同门就被派到了毗邻南海的沽州清瘴,疫瘴比他们想象得还浓,没等他们商量好如何着手,南海就海啸了。
大山似的水墙从海里直接站起来冲上了岸,顷刻间夷平了沽州三城,在场一帮人间行走和内门筑基谁都没反应过来。
??只是海啸,众人回过神来也许还能应付,麻烦的是涌上岸的海水中带着浓重的疫瘴,眼看??顺着水系往内陆灌。更致命的是,水下还藏了一堆不知哪跑出来的妖兽,有预谋地趁火打劫,借机冲上岸破坏了边境铭文和法阵。
南海水军在巨兽与海啸面前浑似纸糊,根本指望不上。修士们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按下葫芦浮起瓢,一??焦头烂额。
林炽和同门被冲散了,给七八头喷着疫瘴的妖兽包围着,正左支右绌,忽然听见距他十来里处有人大声呼救。他神识分过去一看,见那里有?“寡母村”——沽州一带民风之死板保守堪称大宛之最,女人丧夫后很少改嫁,为免遭飞短流长,就会搬到高处,与其他寡妇扎堆聚居,互相照应。
大水将周围都淹没了,原本的高地成了?岌岌可危的岛,那村里至少有十来户人家,一半是幼童和孤老,几头妖兽正盯着皮鲜肉嫩的孩子,已?张着血盆大??朝人群扑了过去。
林炽心道不好,然而别??救人,才一分神,他自己先挨了妖兽一爪,求救同门更是来不及,情急之下,林炽长袖一甩,朝那小村丢出了一样仙器。
那是他几十年来研究导灵金未果,闲暇??拿惠湘君给他的“真金”做的一艘小船,只??装好灵石,不管什么修为……哪怕无修为,也能启动船上的筑基级法阵。
那船救了村里老幼三十六??人的命,耗了十两蓝玉,全村无一伤亡。反倒是林炽好不狼狈,真元差点叫妖兽掏空了,幸亏楚蜀阖宛环南海四国高手纷纷赶来,在他御剑摔下来之前接管了残局。
林炽以为终于得救,放心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那艘“厥功至伟”的救命船已?落到了四大灵山手里。
没有赞誉,也没有表彰,林炽怎么都没料到,他一睁眼就迎来了一场审讯。
他们逼问他:这等逆天的邪物是哪里来的。
三岳山的项宁长老唾沫横飞:几?大字不识一筐的山野村妇,竟稀里糊涂地打出了筑基级的法阵——幸亏林炽本人还不会做筑基以上的——??是那邪物上的法阵是升灵级、甚至蝉蜕级,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摇山撼海了?这还了得!
南蜀凌云的人??,怪不得近一年天灾连着人祸,异象频频,恐怕都是出了这种祸乱纲常的邪物。
玄隐山为护短据??力争,但话空心虚,明显也是知道自家后辈闯了大祸。
林炽拙嘴笨舌,根本分辩不清楚。他不可能供出惠湘君,也被巨大的冤屈打懵了,干脆缄??不言。三岳与凌云气势汹汹地??搜他的魂,玄隐林氏绝不允许,澜沧的人大概感觉到了什么,隐晦地站在了玄隐这边,四大灵山吵成了一锅粥,最后惊动了远在北方的历国。
北历的昆仑大祭祀一锤定音:灵气下凡不祥,东西必须销毁。做此法?若不交出方与术,便必是有不轨之心,搜魂剔骨处置。
就在这??,惠湘君从天而降。
她不知干什么去了,整?人元气大伤,举手投足间几乎带了不灵便的老态。轻飘飘地,她伸手拍了拍林炽的肩,将一道禁言的符咒点进他咽喉。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罪责扛走,把“点金手”留给了他。
那艘船上的导灵金后来随着她身死道消碎了,后世传承的所谓“镀月金”,不过是林炽当年对着真金做的失败品……因此他坚持??将炼金之术命名为“仿金术”。
八百年来,他欺世盗名,罪无可恕,自闭于镀月山巅,等着破法和望川重新出世,等着秋杀循着蒸汽来找他报仇。
炼器一道上,他自升灵之后就再无寸进。
后来,炼器的同道们巧??设计了许多即??的通讯仙器,远隔千里几乎能????通话,比过去方便许多。
然而天上再不会飞来他期待的信,没有人留谜题供他求索……也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了。
他在玄隐山只做些分内的事,数着日子等待自己真元耗尽,腆居三十六峰主之一,尸位素餐,习惯了无声与无趣,??不是机缘巧合沾上了隔壁那倒霉的闯祸精徒弟,他怕是都已?忘了悲喜的滋味。
??外炉中一声“不??害怕”却忽然砸碎了他身上?年的风霜。
林炽的神识缩在转生木的树枝里,留在镀月峰顶的真身已?泪流满面,里面有攒了八百年的盐。
虚影??不会与人交流,惠湘君的目光也只是机械地定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不会追着人走。
那一刻,奚平虽然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却极有眼力劲儿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截树枝递到了虚影的目光下,不让林炽与她的目光擦肩而过。
于是惠湘君一眼“看”到了林炽神识深处,像是当面对他??道:“不??害怕,子晟,也不必听那些蠢人的话责怪自己,你没做错。我知道那??的??机不到,导灵金还不是下凡的??候。可若没有那一次,??机永远也对不了。我??是想藏着⿻?,不会把⿻?寄给你。
凡是人所惧,必成其贪欲,他们当年处置我??已?各怀鬼胎,后来想必按捺不住,将你做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吧?仿造的导灵金受灵山规则所限,能?的灵气只有那一点,但一小步也是走,世道必定因此动荡。百年不动,还有千年,等你再见破法和望川,就是真正的导灵金降世??。
那??候姐姐不在了,你来吧。”
“灵山……”惠湘君??完,叹了??气,她缓缓抬起头,面??正前方,方才消失的炉心火蓦地在她周身熊熊燃了起来。
一拂广袖,她以古楚之礼端坐在半空,身正如钟。那一瞬间,她不笑了,温润亲切的气质忽然荡然无存,目光如刀,戳??不远处的奚平。
“年轻人,虽然破法在你手里,但想拿炉心火,你??先回答我几?问题。”
奚平:“……啊?”
林炽回过神来,勉强在后辈面前压抑住自己,哑声道:“这是‘扪心’,一种很古老的炼器术——仙器原主不想让别人随意动自己的东西,会在器物上留下几问,只有回答合原主心意的后人才有资格使?。”
“等等等……我也得??古楚语吗?我不会啊!”
奚平就d很慌张,不光语言不行,他对炼器道还一窍不通,连炉火是怎么点的都是最近才听的??。万一这位炼器大能问他项荣和悬无一锅炖开后能得到?什么怎么办?!
林炽警告道:“言语有灵,不论语种。从现在开始你不??乱??话,一旦扪心开了??,你张嘴??的每一?字都会被视为你的回答。”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惠湘君??的虽然依旧是难以辨认的古楚语,奚平却忽然能越过语言本身,直接听懂她的意??了,她问道:“你知道我的道心从何处来吗?”
奚平一皱眉,就在这??,他感觉到自己临??糊的纸人破了。
濯明那小子回过味来了!
“知道,”不等林炽阻止,奚平就脱??道,“前辈你道心继承自上古魔神永春锦,修的是高玄枯燥的炼器道。”
林炽惊道:“不??乱……”
可惜那一问一答的二位就跟比赛谁舌头利索似的,林大字仨字没??完,他俩已?问到了下下轮了。
惠湘君追问:“上古魔神又是什么?”
奚平不假??索:“争夺月满位??败给五圣的大能们,身死道不消,伴生木残留人间,??刻伺机夺势。”
惠湘君:“我承自永春锦的道心,现在何处?”
奚平:“??外炉里。”
那“扪心”似乎觉得他回答过于笼统,有偷奸耍滑之嫌,又冷冷地逼问道:“何处?”
奚平定定地与她对视片刻:“??外炉秘境中,永春锦树身上……现在可能已?被一颗光溜溜的傻蛋吞了。”
林炽整?人都麻了:“奚士庸,你在胡??什……”
惠湘君:“不在炉火中?”
奚平:“不在。”
林炽:“……”
剑神,你在照庭中有灵,管管他不行吗!
濯明的神识已?扫了过来,正好听见奚平??他“光溜溜的傻蛋”那句,发出一声出离愤怒的咆哮。无心莲的藕带瞬间从山体中钻了进来,砂石簌簌落下,砸在炉心火上。
奚平头也不回,一道符咒按在地上,短暂地稳住这方寸的空间。
惠湘君的虚影上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你都拿不到我的道心,如何得到我的本命神器?”
奚平:“道心真有那么重??吗?”
捅穿了山体的藕带劈头盖脸地撞碎了奚平的符咒,奚平一道琴音弹上去,搅碎了藕带。
林炽终于有机会插了句话:“是她问你,你不??反问!”
“修士一生都在修一颗道心,得到了前辈道心才能继承本命神器,这也是灵山规定的……”
林炽快让他这没常识的回答弄崩溃了:“天哪不是!灵山落成前也是这样!上古魔神之道也……”
乱飞的太岁琴音和无心莲藕带掐成了一团,“轰隆”一下,永春锦与无数晚秋红盘错的根系四分五裂,山体被两大升灵掐崩了。
“哦,是天地规定的,”奚平面不改色地改??,“那又如何?就算现在所有蝉蜕猝死,灵山崩塌,草木蔓延,魔神上位,人间也只是会起几座新的灵山。凡人、修士……所有人继续追逐灵石,继续为灵石所蛊……”
五官不知飞到哪去了的濯明已?朝他扑了过来,四面八方围拢的藕带像侵吞永春锦一样,扎??炉心火。
奚平:“天地道心之争,关我们屁事。”
他话音没落,炉心火里的惠湘君便烟消云散了,刺入炉心火中的藕带瞬间??成灰烬,濯明一声痛呼。那火苗缩成了豆大,没入了奚平手中的转生木树枝里,??外炉中虚幻的秘境随即崩塌——
142、永明火(终)
濯明能明显感觉到化外炉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炉火开始反噬。
奚平的声音往他千孔千洞的藕心钻。
“听说?把永春锦给啃啦?嘿,?么大?片,整个西楚的羊摞在?起都没?能吃, 佩服!”
“尝出味了吗?撑着了吗?奇怪了哎, ?说这炉子怎么?听?的了呢,是?是吃太多?消化?”
濯明但凡还有?根头发, 能气?直指朝阳。
奚平趁机将?道琴音削向濯明——说?凄惨,直到这时,他才??及仔细?会“半步升灵”⺁?真升灵之间的差别, 经脉与真元比先前拓宽千百倍?止, 没有月满⺁?蝉蜕在旁压制, 他有种自己能?剑削平?岳东座的感觉……
当然,第二剑他也?会。
“爷终于可以撸袖子敞开揍这死秃子了,”奚平对转??木里的林炽叫道, “林师叔, 把?刚说的符咒给我!”
林炽:“……”
他方才情绪大起大落, 这会?都还没回?神?,?时死记硬背的?几个符咒早还回镀月峰了。
奚平卡了?下壳, 随即只好?知第几千次使了同?式剑招:“大师?行?行, 我真的好尴尬啊!”
林炽承认自己打人?行,毕竟他只是个打铁的,同时认为奚士庸大可以?必尴尬, 应该尴尬的是支剑神。
濯明肉搏再菜也是资深升灵,同?剑他都快看会了,轻巧地寻了罅隙躲开,??化外炉中脱了身。
奚平追了出去,顺手将化外炉扫进芥子, 他干脆抡起太岁琴当大锤,?锤砸上濯明“尾巴”——满池的藕⺁?藕带。
太岁琴若也有灵,非?当场叛主?可,腔子“嗡”?声,琴弦乱颤,带起的灵气如乱拳,毫无章法地揍在濯明⺁?无心莲身上,手法依稀还是奚平当年套麻袋殴打王大狗?会?用的。
濯明??未曾领教?这等“神通”,反应?时慢了半拍,给他砸肿了?只眼。
照庭……照庭反正?声也?响了,就是假装自己已经?在人世。
濯明?声轻叱,?把莲花印塞住奚平的五官,困住奚平神识。
奚平这会?神识?完全在自己身上,?怕他困,正准备脱身把反手濯明的脸拍成饼,?发现濯明将他的神识引向了西座。
?好!他?激灵:陆吾!
奚平??及通?转??木通知陆吾撤离,就眼看无心莲异化了?簇草,将藏在草里的徐汝成吞了下去,要??剥他的神识!
?岳山头上没有转??木可太?方?了,奚平够?着。
于是他当机立断,直接将东座山顶撞裂了,将扣在手中的去伪存真书?抹,?道带着余尝气息的灵气就撞上了中座上的银月轮。
余尝是如假包换的大邪祟,身上的邪祟味?能激怒好几个镇山神器。
银月轮的光立刻扫了??,在?之前,奚平倏地与千里之外的?棵转??木调换了位置,将濯明撂在原地——他在?岳山里?方?,濯明在山外?方?,谁还没点弱点了?
东座的大动静立刻吸引了整个?岳的目光,蝉蜕的神识随即杀到:“什么人!”
濯明顾?上再⺁?几个半仙蝼蚁较劲,月光落下的瞬间,整个池塘的无心莲就化作了灰烬。
随后,?岳山脉所有莲池中的花都化作无心莲,只?闪,没??及绽放,就又被月光清理。
?岳山到处都是反应???的低阶弟子,银月轮?可能把他们?起杀了,“月光”散成了?束?束高度聚焦的,选择性地只扫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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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池被“月光”点亮的瞬间,银月落处刚好形成了?个诡异的铭文,?岳山脉狠狠震动了?下,银月光竟有?瞬间被反弹了出去。
“月光”很快压制了?铭文,然而就这?会?空档,濯明⺁?无心莲已经?见了踪影。
这?堆事??兔起鹘落之间,陆吾们都看傻了,徐汝成甚至知道这会?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死边缘溜达了?圈。他耳边传?太岁的声音:“戴好?们的陆吾面具,?岳山有个顶级灵感,我替?们拔了,剩下的都是废物,以后应该好混多了,好好干。”
说完,奚平?转身,将林炽神识送回玄隐山,直接用“仿品”把自己幻化成徐汝成的模样。掏出?枚如假包换的陆吾令牌在自己手里掂了掂,他吹起了小曲,迎着朝阳功成身退,准备溜达回陶县,再设法将化外炉送回玄隐。
就在这时,令牌忽然?热。
奚平愣了愣,随即灵感陡然被触动,他耳边传?白令的声音:“玄隐内门的使者方才碰了陆吾联络网,应该是朝?去了,小心。”
奚平无?由地感觉到,?者是个升灵。
这应该是只有升灵才有的微妙感觉,高阶修士在他??肯定会刻意收敛气息,这时低阶修士是看?出?的,别说灵感,面对面站着都可能把对方误认成凡人。奚平灵感被触动,但没有太大的危机感,迅速检查了?下“仿品”面具,他定了定神——虽然有点意外,但问题?大,同期升灵是看?穿林大师的仙器的。
奚平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见?阵清凉的晨风吹?,吹散了晨雾,?道人影凭空出现在轻雾尽头。
奚平:“……”
要亲命了,?人是端睿大长公主!
等等,这都能没有危机感,他灵感是?是坏了?!
端睿殿下?是暂?司礼吗,?忙吗?怎会亲自到西楚?接管陆吾的差事,她?嫌掉价吗?
奚平心里?时闪?了无数念头,手都麻了——可能是初见时,梁宸用大长公主吓唬?他?次,相比蝉蜕长老,奚平莫名更怕她。
他调用了全部的城府才维持住表情:?能失色,白令显然也没料到?人是谁,方才只说了“玄隐内门”,而民间出身的陆吾是?可能认出这种大人物的。清净无情道去芜存真,无欲无华,她衣饰朴素,又收敛了气息,如果他是徐汝成,很可能以为这只是个内门的筑基。
奚平没有刻意放松方才绷紧的肩背,保持了这种??分的紧张,装模作样地对这位“?认识的内门弟子”?躬身:“师姐。”
端睿也没纠正他的称呼:“陆吾令牌几乎都在?岳山附近,只有?悄悄离开了。”
奚平?转念,化外炉由她带回去也好,堂堂正正,而且保证安全……?安全也没事,反正炉心火在他手里,任何人使用化外炉都等于是在他眼皮底下做事,他可以随时把神识蔓进去。
“是,因为遇到了?点意外情况。”他?真假掺杂地将?岳的情况说了,“最后东座?知怎的,突然出了?声巨响,之后?见银月轮追着莲花照……弟子恰好在东座附近,惊见被银月轮扫?的莲花池中遗留了?件东西,?顺手拿了。”
说着,他悄悄将化外炉装进了?枚半仙的小芥子里,连芥子?起递给了端睿:“就是这个,师姐请看。”
端睿有时候就像?尊长了腿的石像,听说项荣月满又殒落,眉梢都没动?下,好像?岳山只是死了条狗。化外炉也没让她有?丝惊喜,接在手里神识?扫,她像个点名的机器,平淡地鉴定道:“澜沧长老惠湘君的本命法器化外炉。”
奚平让徐汝成的脸上飞快地闪?喜色,随后又压抑住,强行“稳重”道:“此番进入?岳,主上给我们的?个任务就是探查化外炉下落,没想到南圣在上,机缘巧合,咱们居然直接拿到了东西,还请师姐带回内门!”
端睿“嗯”了?声,忽然抬起头看向他,问道:“?入玄门多久了?”
徐汝成是大宛内乱的时候入的道,比奚平本人晚?年左右,奚平?含混地回了?句:“有五六年了。”
端睿嘴角微微动了?下,??了似的。
然后奚平听她说道:“五六年的升灵,闻所未闻,看?世道真是要变天了。”
奚平脑子里“嗡”?声,?口气卡在了肺里。
她看出?了?!怎么看出?的?
林炽?是说“仿品”连蝉蜕的眼睛都能瞒?去吗?点金手还靠?靠谱了?
?刹?间,奚平本能地想借转??木逃回陶县,随后又????顿住脚步——灵相面具“仿品”是林炽做的,陆吾是他?哥?手建的,今天他被端睿发现,?两人谁也脱?了干系。
可是端睿殿下救?他的小命,奚平?到万??已,绝?想对她亮琴……再说也?是他吹,就大长公主这样的,长鞭两下就能把他抽跪下。
奚平?时进退维谷。
“看??位上古魔神的道,真的原原本本地落在?手里了。”端睿大长公主平静地说道,似乎?没有抽鞭子的意思——当然这也难说,她动手削人的时候也?见怎么激动,“他沉在无渡海许多年,几乎每??出入?无渡海的周家人都打?他的主意,八百多年,?骨没有动??次,他们?以为骸骨上没有道心了。”
奚平心想:骸骨上确实也没有道心,他们找错东西了。
“殿下,”奚平说道,“我在无渡海底筑基,被?大长老封印,非法挣脱后,又在?岳山升灵,未经任何灵山允许,比?惊动了??大灵山的秋杀还邪祟,您?准备‘驱邪’吗?”
端睿透?灵相面具,看进了他的眼睛。奚平却早已经?是战战兢兢任她打量的潜修寺弟子,?躲?闪地回视道:“?管谁夹在中间,我与玄隐山都必?能善了。”
“?错,司命与司刑现在未必?后悔,”端睿大长公主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挑衅,依旧?紧?慢地说道,“他们解错了因果,当时以为劫钟动、异象??都是因上古魔神降世,?曾想是劫波已起,魔神之道是应劫重??——?若晚几年下山,他们?见?会处置?。”
奚平带着几分刻薄“哈”了?声。
“时与运,?是坐在星辰海里就能看懂的,该?的时候,?违逆?了,玄隐山也违逆?了。”端睿淡淡地说道,“即使拿到化外炉修复了照庭,?师父也?会很快出关,自古蝉蜕要归心于天地,他若执意?肯,?还有?撕扯。我若是?,??会躲进陶县。”
奚平眼角微跳,她怎么连陶县⺁?他的联系都猜到了。
“邪祟?升灵的规矩已破,以后世道会越?越乱,各地的大邪祟都会像雨后的笋,各自突破成势。但他们谁也?会是?的朋友,”端睿大长公主说道,“?根基太浅,陶县是?颗小小的火苗,最后是燃是灭,要看?能带?多大的风。?想偏安于?里靠烛火取暖是?可能的,这道理?该明白。”
奚平沉默良久。
端睿对他摆摆手,将装着化外炉的芥子?收,身形?闪,?已在数丈之外,白衣融入了雾里。
“端睿师叔,等等!”奚平忽然叫住她,“周坤当年将心魔种埋在了无渡海,后?又被劫钟带回了玄隐山,司礼赵隐恐怕就是因此走火入魔的,?要小……”
“人?死绝,群魔永??,”端睿的声音远远传?,“本?必对自己的影子如临大敌,道心若是蒙尘,可能也只是它在招惹尘埃,多谢?。”
话音没落,她已经消失在了虚空里。
玄隐山为了牵制周氏,将周家返祖的天才推进清净无情道,剜去了她的私心。清净无情道视万物如?,如果人与己没区别,仙与魔又有何高下亲疏?
她半步蝉蜕,道心几乎趋于圆满,?姓“周”,?自然也就?姓“玄隐”。
八百多年前,惠湘君揭开了灵山的皮,埋下?灭的火种,化外风吹?,周氏潜入深海。
到如今,?切伏笔有了回音。
大亮的天光?点?点撕开了雾,随后?晨光似乎也照透了奚平的身?,他原地消失,散入无数贱??的转??木里。
143、风云起(一)
南宛, 嘉??十四年。
依旧是暮春,依旧是大选年。
玄隐山大选本来是十年一次,为的是配合内门派人维护金平龙脉, 自打嘉??九年就改成了五年一次。有人说是赵家倒台后, 天机阁人??吃紧;有人说是开明修士壮大得太快,内门有心要牵制庄王;还有人说玄隐大选扩招能有什么别的缘故, 就是世道?太平了。
世道确实?比从前了。
新皇上位???儿,大宛国内就起了一场大暴/乱。这刚压?去才??年呢?嘉??六年就又有蝉蜕长老殒落,赵氏叛国, 拖垮了小半个天机阁, 乃至于??国禁灵十天。
四境邻居家里也都处处?省油。
最离谱的就是近邻?楚, 现如今?楚有两大土特产:腌物??邪祟。
他们先是在半年之内,接连点了两次血月,比别的地方放烟花还频繁。大伙还来?及惊诧, 又出了东座大长老悬无及?邪门弟子公然叛道的事——蝉蜕叛道, 听着跟“陛?造反”差?多!
这二位神人至今?落?明, “莫须有”的月满掌门连个屁也没放。三岳山只剩项宁一个蝉蜕,孤零零地压制着一帮各有异心的大升灵, 根本压?住。姓项的???姓项的公然??裂成两大阵营, 作为仙山人间投影的东衡城政坛云谲波诡,项家一言堂的时代一去?返,灵山巨大的诱惑面前, 国内群魔乱舞,体统??无。
自从?楚开了邪祟升灵的先河,这事就跟?传染似的,藏在南蜀、北历的大邪祟纷纷冒??。北历一众昆仑剑修向来是以力压人,快刀斩乱麻地颁了九大法令, 严控境内境外邪祟。乃至于矫枉过正,“驱邪”倒成了人们互相陷害的??段。
南蜀局势?复杂,蜀地及?三岛上共有十八个??落,大体??属于两族。两族人从相貌上就能区??开,除了共用的昭业官话,他们还各有各的语言,微妙的争端由来已久。自从出了个升灵邪祟,??族之隙里又掺杂了正邪之争,每天都在鸡飞狗跳地闹内战。
向来没人管的百乱之地就??用提了,??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处。??年内,先后三个大邪祟升灵,还竟寻到了秋杀当年躲藏的秘境,结伴潜入澜沧山脉,密谋妄图篡夺南矿。要?是四大仙山回过味来联??镇压,差点让这??位建了国。
相比起来,宛国的百姓还算幸运。南宛早在成立开明司时,就坚决驱逐了邪祟,境内严防死守,因此玄隐山现在是唯一一处腰杆硬的——至少在明面上,只有他们大宛没往月亮上泼过狗血。
可是大环境这样,谁也甭想独善?身。
边境铭文??次升级都拦?住?怀好?的闯入者,玄隐山实在没办法,在各地天机阁????派了内门筑基弟子坐镇。同时通过了一项划时代的法令:允许符合条件的人间行走筑基。
这么着,天机阁总督庞戬终于名正言顺地筑了基。
依旧是宝蓝长袍银腰带,他??一身带点匪气的野性却内敛了许多,照例送新一届的弟子上潜修寺。
有近六成的弟子?再是大世家子弟,都是普通官宦人家出身,层层选□□的,资质比以前好了?少,就是?太懂规矩——庞戬一伸??,一卷粗糙的纸就从一个弟子行李里飞了出来,上面依稀印着“某某报”的字样。他本想训斥两句,见??夹带报纸的弟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便又把话咽了……也是,?是每个人都胆大包天如奚士庸??小崽子的。
庞戬朝接引修士一点??,转身遁入地?。
??报纸又叫“草报”,因为一开始是印在草纸上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
??年前?楚项氏明显失势,鬣狗们垂涎三尺,磨牙向三岳山。也?知什么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在草纸上印一些无稽之谈,供人如厕时取乐,叫做‘花边草纸’,将三岳内门大能当戏子伶人,一通编排。经常起个“悬无害相?病,偷看掌门洗澡”之类骇人听闻的标题,内容非常低俗。
这可是仙人阴私,什么“私奔花魁”“绿帽王爷”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立刻没人爱看了,大家伙明知道这玩?扯淡,还是能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每个给人代笔书信的捉刀先?上茅厕,后面都得跟一帮瘾大还?识字的。文人高士们流觞曲水自然风流,老百姓们蹲坑传纸也别有乐趣。
“花边草纸”在楚国屡禁?止,因为每次“禁”都是嚷嚷得厉害,风声大雨点小,?正经执行——这东?只编排项家人,等着看项氏热闹的太多了。
后来?是有?怀好?的跟着印,把水搅得?浑。
“花边草纸”变“草报”,成了?楚一门产业——要是在南宛,??大家族斗得再厉害,对外也是讲体面的,也就在楚国这种荒唐地方能发展出这种毒瘤。
三岳苦项氏已久,上有仙山垄断,?有科举腐败,中?层修士跟寒门学子一拍即合,想逼项氏让位,从此举贤。可是事情一闹大,就?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一开始??派人延续了花边草纸的猥琐风格,互相攻讦抹黑,造些恶心人的谣。渐渐的,随着传阅范围瘟疫一般地扩大,卷入混战的人越来越多,内容开始五花八门起来。有人公然质疑三岳灵山为何??归项家,有人将各地??蛇豢养修士,刻录灵相黵面之事公然捅了出来,抽冷子还?有一两篇讲玄门历史?修行常识的,浅显易懂,而且基本没有谬误,虽然很快被销毁,但这东?一旦面世,立刻就?有读书人抄录传播,人嘴是堵?住的。
这看着像三岳内斗自作自受,可花边草报是谁先开始的?除了??帮缺德的陆吾,庞戬想?出还有谁。
周楹做事可?是为了好玩,他每一个推波助澜的小动作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短短??年,高高在上了千年的三岳仙山就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拉到了凡俗烟尘里,颜面扫地。
三岳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草报风靡??国,成了一种独特的印刷文化,并且开始朝国外蔓延。北历反应最快,????年就宣布私印草报者以“谋反”论,抓住就砍??家。
大宛也禁,但经历过国内动乱,又有成势的开明修士,肯定?敢学北邻对民间用重典。再说运河、峡江?遍及??国的腾云蛟过于通达,根本管?过来——这?都让?知轻重的后?带进潜修寺了?
庞戬心累得很,一眼扫见标题上写的“暴雨决堤,林氏宗族避水铭将洪流驱逐,至万亩良田毁于一旦”,?累了。
草报??工业废料压的烂纸在他掌中化成了灰,庞戬转身去了苏长老的澄净堂。
潜修寺的苏准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庞戬的引路人,如今庞戬修为虽已比他高,却依然口称“师兄”,恭恭敬敬的。
“天机阁这两年没少给师兄添乱。”庞戬落座谢了茶,对苏长老说道,“以前潜修寺闹一年休九年,现在可算没个消停时候了。”
玄隐山对长期逗留凡间的筑基管得很严,灵石份例单独记账,养伤或是短期参悟闭关必须去潜修寺,每年还得定期年审——查验?道心是否完备、有没有动过?该动的灵气等等。
清净的深山幽谷顿时成了外门集散地,一年四季没断过人,镇寺之宝罗青石一天到晚?是被新蠢货激怒,就是看以前教过的蠢货回炉重造,眼瞅脾气又往上蹿了一截,快跟乾坤塔肩并肩了。
苏准倒是笑呵呵的:“热闹点好,人上了年纪,可?是就愿?有点人气?”
他??发?白了,老态愈显,作为半仙,大限已经快到了。
庞戬忍?住问道:“师兄,你为何?筑基?”
苏准摇??笑道:“老啦,我现在筑基也走?了多远,浪费灵石罢了。再说老苏这辈子,有功有过、有顺有逆,无执着之心,无未竟之事,?虚此行,没有仙人的道心。”
庞戬欲言又止。
苏准便笑道:“怎么,人事变动如潮水,风往哪边吹,水往哪边流,你又看?懂了?”
“也没有,就是……乱得人心累。”庞戬捏了捏眉心,“我以前以为,既然有幸入玄门,平白比别人多出一两百年的寿,又有些特权,就该克己守心。规矩就是规矩,人间行走就到半仙为止。这么多年?敢越雷池一步,?管遇到多难的事,都撑着?碰筑基丹……现在可倒好,外门一让筑基,跟仙山就没界限了。哪个资质稍好的半仙灵骨一成,立刻就有人暗中递道心资源拉拢,除非自己已经有道心,否则推拒倒显得?识好歹——您看看,风向这么一转,以前的坚守就都成笑话了?是?”
苏准耐心地听完,?慌?忙地拈须笑道:“??要看你守的是什么。”
庞戬微微一愣,咂摸半晌,正色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我……”
正这时,庞戬??上一枚扳指微微热了一?——??是天机阁新装备的通讯仙器,比之前的版本?快,里面有一个铭文芯可以定期?换,由镀月峰统一发放,传信?快,保密性?高。
燃文
庞戬伸??一抹,飞快地看了一眼来信,神色有些?外。
苏准:“哪里又出事,就忙去吧。”
“倒也?是大事,”庞戬沉吟片刻,“奚贵太妃没了。”
苏准先没反应过来“奚贵太妃”是谁:“谁?”
“开明司庄王的?母。”庞戬道,“周楹先天灵骨,天?比人少了百年炼骨这一节,只要开窍有道心,随时能筑基。自从开放外门筑基,我听说整个玄隐山都在盯着他。他之前一直用‘父母在,尘缘未断’拖着,这回怕是没借口了。”
苏准奇道:“拖着?筑基?”
“??魔星?想被道心约束,陆吾行事出格,仙山之前就一直有人反对,只是近年来邪祟风波愈演愈烈,四境?安,也是没办法。内门便一直想将他纳入某一峰,以道心牵制。”庞戬叹了口气,“丧期过去,他若再?肯接道心筑基,恐怕要说?过去了……也好吧。”
金平庄王府,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绝,“庄王”四平八稳地应付着,一步也?错——在场凡人??外门修士们谁也没看出来??只是个没心没肺的纸人。
一阵清风吹过缟素的王府,径直钻进后院。
后院幽静极了,白纸灯笼挂在古朴的亭台尽??,唯有南书房亮着盏灯。
小火炉上蒸腾着一壶雪酿,甜腻的异香飘得满屋都是。
这东?他第一次尝,据说一盏?去,能消百忧,奚紫衣泡在雪酿里大半辈子,走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恬淡的笑容。
他很想知道,雪酿里到底有个什么极乐世界。
可这东?香气浓烈,口感却寡淡得很,两杯?去,他没喝出什么滋味。眼前闪过些浮光般的虚影,他懒得仔细看——??玩?比世情还假,骗?了他。
唯一的好处时,每多喝一口,他的视听就?朦胧一些,也许再来一杯,他就能变成个清静的聋子盲人。
白令黏在墙角,想劝又?敢,眼看周楹端起第三杯,忽然瞥见书桌角落里一棵转?木做的盆景无风自动了一?,半魔立刻松了口气。
“多事,”周楹眼皮也?抬道,“你俩都是。”
盆景里伸出一只白骨爪子,仔细看,骨节上有?少裂纹,关节都错着位。然而只一闪,??骨骼便自动长好了,皮肉?筋骨飞快搭上,伸到周楹面前时已经完好如初,轻巧地拿走了他的白玉酒杯。
周楹一恍惚,盆景刹??间变成了??人……依稀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你捅我一?、我捅你一?地跟只肥猫互相伸爪挑衅。
他方才呆了一瞬,便见??白玉酒杯消失片刻,又递了回来,里面雪酿还剩大半杯。
醉?梦死的雪酿表面浮起气泡,聚成一行小字:“没味,给加勺糖。”
周楹眼前所有幻象顿时灰飞烟灭,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弹指熄了热雪酿的炉火:“滚,别处点菜去。”
????将白玉杯放?,??指在杯壁上轻敲。杯中酒酿顺着??指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狗,在书桌上撒起欢来,讨人嫌地踩了一堆湿哒哒的脚印。
周楹板着脸道:“你?是在百乱之地闭关了吗,又出来干什么?别的升灵闭关动辄百年,你怎么回事,隔三差五就得出来放个风,身上有钉子怎么的?”
“三哥,我听说个事。”雪酿凝成的小狗摇着尾巴,口吐人言,“你猜是什么?”
144、风云起(二)
???玄隐三长老将奚平封印在无渡海, 算是将“?驯道”和“周家养魔”这两件?光彩的?勉强压住了,??世上没有?透风的墙。东海劫钟声瞒?住其他几座仙山,有心人看着大宛国内的动荡, 多少都知道点?么。
秋杀虽??死了, 悬无师徒,以及从陶县背走无数铁锅的余尝还活着, 转生木在该知道的人那里,都已经?是秘密。
玄隐山那边一直没吭声,缘由挺复杂的。
一个主要的原因是, 升灵的?驯道翅膀硬了, 已经没那么容易除了。根本抓?到他?说, 就算抓到了,弄?好也得请镇山神器,奚平罪?至此, 再说玄隐也丢?起这个人。
再一个, 至今在明面上, 奚平依??是正经八百的飞琼峰弟子。
照庭??所以必须要化外炉才?修复,一来是照庭碎得太特殊、现存的炼器道没人有那么高修为, 还有就是它少了一块。这种级别的神器掉个渣、裂个缝都无比凶险, 何况是直接缺个口呢?而最后,哪怕支将军明知道本命剑修复失败自己必死,奚平真身也已经脱离无渡海, 那块碎剑随时??以回收,照庭碎片依旧?肯??来……幸亏点金?靠得住,最后成功修复的照庭比原本的尺寸薄了一分。
至此,支修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有???是有史以来最?轻的蝉蜕,玄隐未来的一个支柱。
如今玄隐内部大洗牌, 赵隐已死,司命和新的司礼态度都很暧昧……再加上奚平本人嘴上说??与玄隐善罢甘休,他也?是孤儿——他父母、家大业大的外家都在金平,哪怕再过百?,尘缘断得差?多了,还有周楹,还有支修。他要是真想作乱,灵台里的照庭也未必只会袒护他。
反正基于以上种种,玄隐山干脆黑?提白?提,对外假装没这回?,只暗中在永宁侯府附近设了?少眼线。
“我?猜,?先等会儿,”周楹在那狗头上弹了个符咒,雪酿凝成的水球立刻冻得结结实实,冰狗被他一指弹得在桌上打了俩滚,好歹?到处流汤了,“我以为?去百乱??地是找?那朋友去了,?到底在?么鬼地方闭关,怎么还耳听八方的?”
“阿响啊?我找她做?么,她穷得叮??响还得拖家带口,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哎,这?重要。”
周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奚平:“……”
唉,还是得交代。
奚平???先是在?楚,把悬无项荣和濯明等人挨个迫害了一遍,反正那几位死得死、逃得逃,就算看见了,也暂时没??找他的麻烦。??后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也觉得?大成体统,毕竟靠造谣报仇的升灵??以说是开天辟地独一份了。
再这么下去,百?后师父??关,头一件?就得把他打??师门。
于是他将“花边草纸”这种听着都脏耳朵的神物强买强卖给了三哥,自己根据阿响的线索,带着化外炉心火跑去了百乱??地,寻找秋杀???苟过的秘境。秋杀留下了?少澜沧旧典籍,在野狐乡里跟着一帮邪祟“自学成才”的“太岁”总算有机会恶补玄门正统了。
?过那秘境毕竟是被秋杀破开过一次的,除了奚平,也有别人垂涎——没多久,那三个差点建国的百乱升灵也循着一些线索摸了进去。
周楹道:“我说怎么四大仙山围剿下,居??还让那三个邪祟跑了,原来这里面又有?的?。”
奚平谦虚道:“举???劳,?算?么。”
周楹:“……”
这狗东?就是?把一切冷嘲热讽??解成是对他的称赞。
“倒也?是冲他们,昭雪人的千日白被阿响宰了以后,这么多?过去,百乱??地的势力割据基本稳了,那三位要是因为得意忘形一次没了,其他邪祟为了上位?把脑浆打呲??来,百乱民们更没好日子过了。放心,我没露面,也没留下痕迹。”奚平道,“?过那秘境彻底暴露在人前,肯定没??待了,我也没办??,只好跟着那三位回了家。”
周楹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怀疑是自己醉雪酿醉得耳鸣:“?只好?么?”
奚平狗——因为冻上了,摇了一半的脑袋和尾巴只?别扭地偏着,用落枕的姿势说道:“我去他们老巢蹭灵石了。真身躲在转生木种子里,在其中一位的秘境里找了墙角扎根。这些升灵的大邪祟,太有钱了,攒那么多灵石,救命??恩?得以身相……?是,涌泉相报吗?”
周楹?僵似的,缓缓摩挲起自己?心,以防他忍?住一巴掌把那狗拍扁了,语气还算冷静地问道:“?么时候的??”
奚平得意洋洋:“我埋的树种都长一人高了。”
周楹:“百乱??地那几位升灵高?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难道没听说过?驯道已经有主?”
“????听说了,方圆二十里的转生木都让他们薅了,”奚平道,“我又没说我是转生木,他们以为我是一棵歪脖子散叶杨。”
“散叶杨”是一种常见的树,木质跟转生木差?多,也软塌塌的?成材。这种树好养,而且名字吉利,?叫人联想起“开枝散叶”,家有新婚夫妇的,一般都爱在院里栽上几棵——?像“转生木”,只?让人联想死球再投胎,牌位专用。
唯一的问题是,散叶杨??所以叫散叶杨,是那树叶会像花一?分瓣,非常别致,转生木那傻大憨粗的烂叶子跟人家一点也?像。
“那有?么难的,”奚平道,“我真身就在树身里,长了新叶我自己剪成小花?得了。反正我们软糟木的树干都差?多,他们?是木匠也看???来。”
周楹:“……”
有个升灵说要“闭关”,既?封山也?做阵,每天在别人院里听人家墙根剪自己的叶……还一片一片剪。
他修行个屁!
周楹刚喝的两杯雪酿直接从七窍里蒸??去了,眼?花耳也?聋了,一巴掌把那狗拍成了蒸汽。
浓郁的雪酿香味顿时熏得人要窒息,白令早有准备,把自己贴在了窗户外面,挽联似的与?远处的白纸灯笼遥相呼应。
转生木里传来奚平的声音:“啧,要?也得打坐日课,修叶子跟打坐有?么区别,?都是磨心练志嘛。三哥?拘泥了?是,唉,一看就是平时也?用功。”
白令怕主上一怒??下再把盆景薅了,玄隐山?允许金平重地长转生木,到时候又得让他跑穷乡僻壤的棺材铺里找,忙从窗外插话道:“那世子在百乱??地,??听说?么要紧的消息了?”
“对,都是三哥打岔,”奚平道,“成势的邪祟们准备跨国结盟。”
周楹一顿。
“上次以为百乱??地三?管,那三位仁兄脑子一热就去挑衅了仙山,差点入土,这回算知道厉害了。而且最近有??靠消息,??了上回的?,四大灵山好像准备联?把百乱??地清一次……”
“慢着,”周楹打断他,“此?我都没还没接到消息,??见还是内门机密,怎么传到?们耳朵里了?”
他说到这,想到了?么,眉梢轻轻一动:“是南蜀凌云内门传??来的?”
奚平毫?意外,三哥猜???来才?正常。
除已经灭国的南阖,主流上,四国对邪祟的态度都是很明确的,?段?同而已:昆仑的“重典”就是镇压,直接砍死;玄隐的“重典”文雅?少,会先给邪祟冠上十恶?赦??罪;三岳因懒政,长期与邪祟共存……?过那也只是内政问题,打心眼里,他们是?把邪祟??人看的。
唯独南蜀的情况有点复杂。
蜀国有两族,一个叫“修翼”,一个叫“蜜阿”。
修翼人擅长驱使大兽——金甲狰那种,蜀国皇族李氏就是修翼人。修翼人拜的是南蜀凌云的开山老祖天波真人,身形与楚人、宛人相仿,相貌和邻国楚人有点像,只有他们自己?看??区别。
蜜阿人则更擅丹毒??道、炼器??道……常常豢养一些?起眼、??有特殊用处的小兽,据说有的蜜阿修士还?沟通草木。他们多半身形矮小,偶尔有个子高的,骨架也都非常纤细,长?开似的,颧高眼大。蜜阿人内部还有?同部族,血缘庞杂得外人根本弄?明白,只?看??他们发色与瞳色有些区别。蜜阿人也崇拜天波老祖,??只是将天波真人??成个开国前辈,?同的部族各自有信仰,花、草、山水都???是他们拜的神。
主岛上修翼人口稍多,南海三岛上则几乎全是蜜阿人。修翼人自以为是蜀国主流,认为蜜阿是?开化的蛮族,歧视蜜阿;蜜阿人觉得自己才是南蜀正根,修翼人是外国流进来的杂种,敌视修翼。
南蜀?存在“公说公有??婆说婆有??”的情况,他们就一条行?规则:我族人有??。
??而这次真没??了——南海??的邪祟升灵就是个蜜阿人,非常神秘,自称“王格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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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族??狠狠撞了车:是应该帮灵山除魔卫道呢,还是在一众修翼面前袒护自己族人,捍卫蜜阿的声名?凌云仙山里的蜜阿人两种意见搅在了一起,“漏水”是正常的。
“王格罗宝牵的头,原话是‘把背负着大山站起来的民间斗士联合到一处’,给他找得到的大邪祟都发了请柬,我也有——他们埋在蜀北一棵转生木根里了。”奚平说道,“五月初,就在南海秘境,我估计很多人都会去。”
与其他在仙山压迫下苟且偷生的邪祟?同,南蜀这位王格罗宝背后很???有凌云仙山的蜜阿人,这人的资源和野心???估量。虽同为升灵,??魍魉乡里的乡巴佬升灵跟这种人物????相提?论。
周楹道:“?在想?么?”
“我想看南海秘境长?么?,有没有办??弄到个类似的。”奚平道,“这些大邪祟都有秘境,就我没有,无渡海跟三岳山都?是我的地盘,天天到处蹭饭,邪祟的脸都被我丢光了……”
“说人话。”
“林大师快把真正的导灵金做??来了。”奚平沉下声音,“剩下几步,他自己打磨了成千上万遍,?敢随?????,怕引??异象,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陶县固??好,??毕竟人多眼杂——三哥?以后想做点?么?方??的?也??以去,省得连使几块灵石都有八百个人盯着。”
周楹先是一愣,随后垂眼道:“把?自己那点破?摆平就?错了,少管我。白令,侯爷?纪大了,?必费心应酬那些闲人,请他老人家到客房休息……把这盆草搬过去。”
奚悦试着在侯府栽过转生木,隔日就接到了庞戬的暗示,过几天果??发现树没种活。侯府园丁摸?着头脑,这种随生随长的树怎么到了金平倒水土?服了?百思?得其解很久。从那以后,奚悦就知道转生木在永宁侯府是种?活的,也再?敢随??把木牌从芥子里拿??来。
唯有在有顶级灵?的庄王府,那些视线?敢刺探太过。于是这些?天生冷淡疏离的周楹就像转性一?,好起了走亲戚,逢?过节必去母舅家拜会,也时常请侯爷来小坐。
只是坐,花盆里的“树”和袖中木牌是?敢随意开口的……毕竟凡人在仙长们面前是透明的。
白令依言将转生木盆景送到客房,回来见主上对着杯中残留的雪酿发呆,??轻声说道:“内门想让主上筑基的?,属下没对世子多过嘴,他应该是自己猜到的。”
还自作主张地替他找起退路来。
周楹似乎略带些?耐烦地摆摆?,点了点一桌狼藉:“……把这东?收了吧。”
永宁侯府?掺和军政大?,衣食是从来无忧的,仙丹要多少有多少,侯爷身体还算硬朗,吃得饱睡得香,就是左边膝盖阴天下雨容易疼。
奚平趁他小睡,小心地将一缕细如蚕丝的灵气穿入侯爷膝盖骨中,替他驱寒健骨,也想他娘。
他倒是偶尔?见侯爷,却很少?见崔夫人,深宅妇人??总抛头露面,奚平甚至?方??让三哥给她带一盒胭脂……她也早就?用胭脂了。
默?作声的陪伴中,永宁侯睡醒了午觉,只觉全身焕??一新似的,每寸筋骨都?轻了起来。
他像是没醒盹,静静地在小榻上坐了一会儿,注视着窗外退下去的阳光,?知在想?么,直到门外守着的小厮敲门问侯爷要?要伺候。
侯爷这才应了一声,整??衣冠,净?喝茶,去见庄王。
临走,他似乎?经意地轻轻一拂小桌上的盆景,广袖过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锦鲤荷包在花盆里。
细密的针脚和配色一看就是崔夫人的?工,荷包里有一枚平安符。
145、风云起(三)
只差一点, 奚平就用盆景换真身追出去了。
䌷?而……
装着平安符的小锦囊消失在花盆里,侯爷背着手的瘦削身影消失在客房的走廊尽??,融融的光给他的白发和素衣镶了一层柔和的边。
碰上庄王府上的小厮和侍卫跟他问安, 他就客气地颔首, 步履间?见得多么健壮有力,好歹是松快的。
他一次也没回??, 可能是怕目光如钩,会钩花谁脚下的靴。
䌷?而,玄隐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昭告天下、?派人追杀, ???表他能光??正大地在大宛露?。?动他凡间亲眷, 只是希望奚平自己识相点,闭好嘴?要找事。
奚平倏地撤回神识,离开庄王府, 转瞬穿过万水千山, 将充满了他乡音的大宛九州抛诸身后。
他径直落在了峡江对岸。
峡江的水位微微涨了些, 两岸都已经进入休渔期,江上依䌷?有络绎?绝的游船, 浊浪翻飞, 有点臭。
陶县大变样了。
十万两白灵将耕地恢复?了沿江沃土本?应该有的样子,耕与渔一夜复苏,迅速发展起?, 再也?会有邪祟?窃天时了。
驻陶县的峡江水军背后是陆吾,当年一帮混蛋兵痞,现如今到了周楹手里也是焕䌷?一新:军容整饬,????都很有人样。没人敢阳奉阴违——楚军??道“陆吾”,只?道上峰的眼线蚊虫似的无处?在, 谁当值的时候偷懒或是违纪,第二天清早一睁眼,准能在自己床??发现一张领军罚的白纸条,得自己拿着白条,去营中自己陈述罪责再领罚。损毁白条或逾期?领的是什么下场,没人?试。许多人在陶县?了家,已经有家的,军中也鼓励把妻儿接?,几年间,潜移默化的,原峡北水军的一支?了陶县驻军,并在三年前正式改了名。
禁了灵,意味着谁也?用再提防对方暗藏的神通,陶县治安好了,整??县城就?了??大号的“野狐乡”,吸引了大批见?得光的修士。仙尊们在外?都是大把地嗑灵石,进?以后行走坐卧都?方便,自䌷?要人伺候。这些人根本?把吃穿用度花的银钱当回事,一掷千金,商贩们全活了,甚至吸引了大量外?行商。
剧变当䌷?也和外界脱?开关系——
林炽为了给他的导灵金平账,会在奚平时时提醒下,交一些东西掩人耳目。其中就包括他前些年改良的仿金术。
熔金炉的灵石耗损一下降了四?下去,镀月金产量飙升,质量反而更好。
点金手??漫长的自闭中“活”过?,点燃了镀月峰上的炉火,也仿佛点燃了天下的“匠心”。民间能工巧匠热情空前高涨,很快用新版的镀月金改良了采矿设备,以前??道的铁、煤……各种资源扎堆出世,又反过?推动了民间冶铁技术。
林炽随手搪塞??东西,丢出去就?管了,谁?一石激起千层浪。新版镀月金?世的第二年,凡间出了可以完全??替镀月金做蒸汽机的凡铁。
这意味着,凡间工业可以?必再依赖灵石,自己循环发展了。
只要能省灵石,仙山与各国朝廷就都会鼎力支持。林立的工厂??金平南郊“传染”到了最保守的北历燕宁。
至于河水臭?臭、雾气会?会把鼻孔熏黑……嗐,管他呢,避尘符?过是开窍级的入门符咒。
大蒸汽时??在仙与凡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悄䌷?拉开帷幕,到处都在大兴土木。
一座大桥横在峡江上,巍峨如帝都城墙,两??各有官兵把守,查验通关文牒。
桥上完全用凡铁搭建的腾云蛟轨道反着刺眼的光,一天两趟,??渝州直通陶县。
陶二奶奶的愿望实现了。
周楹本??同意往陶县通腾云蛟,?为陶县是奚平的保护,一??禁灵之地,本?就八百万双眼睛盯着,时局已经够乱了,交通再发达,岂?是更鱼龙混杂?他主张将陶县治???铁桶,备上百年的物资,搭??能自给自足的生产系统,再把地底下挖空了塞满军/火,谁?把谁点?炮仗。
奚平足足磨了他半年,死缠烂打,每次?管说??什么事,最后都会绕到腾云蛟上?。
周楹烦死了,一度??跟他说?,奚平就专挑半夜三更跑去给他三哥弹小曲,朗读新鲜出炉的花边草纸。于是周楹????哪找?一打上古迷幻阵,下在各种防?胜防之处,专门把奚平的神识逮去关小黑屋,再派一堆正在恶补文法的开??修士冲他“嗡嗡”念书。
哥俩斗智斗勇好几??回合,没?高下,身心俱疲,最后?奚平一句“三哥,海啸翻天的时候,鲲鹏?敢乱动,大厦也有倾覆之危,无惧风浪者只有风浪,你自己就是风浪,难道让我做沙堡”而休战。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开??与陆吾暗中推动了宛楚铁路,同时,周楹也确实将驻军地下挖空了,塞满了军/火。
就这样,陶县?了整??中原地区最重要枢纽之一。
这当年困窘得要三岳施粥、险些断子绝孙的穷乡僻壤,一下?了中原重镇,人?暴涨,地价上天,陶二奶奶都能将小客栈托付给养子,靠收租安度晚年了。
奚平穿过陶县大道两边?排的转生木,与“叮当”乱响的有轨车擦肩而过。
报童沿街一路小跑,混在嘈杂的人声与车声里,那声浪如沸,却好似都与他没什么瓜葛。
他钻进小巷,??“崔余甘”小院里栽种的一棵转生木树苗里走出?——老光棍崔余甘几年前终于走了狗屎运,发了笔小财,赶在陶县房价飙升前安了??家。邻居都?道他人?坏,但?着调,常年在外?浪,遇到坎了才惨兮兮地回?小住。
太岁琴一响会惊动全县,奚平没有碰,只是??墙上摘下布满尘灰的胡琴,拉出一声长叹。
胡琴受了潮走调,他也?调,呕哑嘲哳处像发?出的郁结,喧哗得寂寞难言。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侯爷老了,祖母没了,他那还是幼时见过的姑母也没了。入殓的华服下,是同寻常老妪一样的苍颜白发,他??起?以前是什么样子,只干巴巴地剩下??“像仙女一样”的形容,无凭无据。
若他没入玄门,?必也该有妻有儿,被光阴雕琢得?目全非了。
他一路粉身碎骨,挣到了九霄云上,看似将生老病死远远甩在身后。䌷?而湮灭与死亡的阴云散了,却也无处?在。
于长生的修士而言,无常可?就是那无处?在的“死”吗?
奚平一时手抖,弦子竟崩断了一根,没有灵气护体,给他抽了条红印。便听见门?传?陶二奶奶依旧嘹亮的嗓门:“哟,老崔,又在哪受了情伤回?治了?”
奚平强行定下心神,吐出一?浊气,心?民间传说果䌷??可尽信,什么“弦断就是有?音”……扯淡。
崔余甘的妆还没上,奚平就冷着脸冲外?喊了一嗓子:“您老可别探??,我没穿衣服,长针眼?管!”
陶二奶奶“呸”了一声:“?要脸的东西。”
奚平失笑,心里郁愤稍减,正要去拿易容匣,便听陶二奶奶在门?道:“今日你这胡琴嚎得?像让女人甩了,干什么去了?”
奚平顿了顿,回道:“奔丧。”
“谁啊?”
“我姑。”
陶二奶奶“啊哟”一声,先是跟着唉声叹气地说了几声“节哀顺变”,又问道:“先人多大年纪走的?”
听完又道:“那跟我差?多,?算夭折了。我们这岁数,过了今朝没??日,都一样。”
老太太?无遮拦,说得奚平心里又堵了起?:“胡说八道,没??忌讳……”
“忌讳就能?死啊,憨??,”陶二奶奶“啧”了一声,“?日?死,今日还能叫活?都跟那帮仙长似的老?死,?笨石??咯。”
奚平倏地一愣,?起他曾经在化外炉中悟到过类似的事,䌷?而未及领悟,便又匆匆掠过,如今被一??只看得懂账本的凡人老太太随?道出,却倏地扎进了他心里。
东边另一户邻居听见,忍?住叫道:“了?得,二奶奶这张嘴……您老怎么又妄议仙长啊?”
“嘿,”陶二奶奶中气十足地笑道,“老娘黄土都埋到后脑勺了,怕他?陶县又没有仙人!”
邻居道:“听听这大逆?道的,您老又上街听茶楼里那帮闲人憨??‘辩法’了吧?我跟您说,那都是考?上功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一天到晚辩那些大空?,也??道找??营生赚点钱,娃儿们都给他们教坏了。”
奚平回过神?,哑䌷?失笑,擦净了胡琴上的灰,他一边?紧?慢地折腾自己的脸,一边听陶二奶奶和东邻说?。
陶县近年?事务庞杂,修路盖房、挖沟倒渠……到处都要核算统筹,驻军的人忙?过?,便雇了一帮识文断字的先生?打杂,招?了?少落魄?得志的寒门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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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们忙时领工,闲时便在一些修士看?上的茶楼酒馆里闲坐,一开始凑在一起?过说些琴棋书画的闲?,一次??是谁喝多了,拍案叫了一句“谁还?是天生爹娘养,那些仙尊们年幼时难道?曾尿过裤子”,刹那间,破酒楼里一片死寂……䌷?而等了半晌,什么都没发生。
巡街的官兵充耳?闻地路过,算账的掌柜??都没抬,没有天打雷劈,也没有隔空抽人嘴巴的麒麟卫。
书生们惴惴?安了好几天,发现陶县的仙人们非但没有神通,看着还有点聋,便渐渐放开了胆子,什么?都敢说了,乃至于后??少人是专门冲着陶县的辩法文化?的,?了规模。若是“名嘴”要?,掌柜还会提前把时间和地方留出?,贴在菜单旁边公示,到时候会有各地的草报印刷商潜进?,等着转述惊人之语。
陶二奶奶经验丰富地点评道:“随便说嘛,有的人说得就挺好,有的人满嘴混账?,听多了你就?道给谁叫好。依我看,他们都?如赵先生。”
奚平把眼皮一黏,眼睛就变?了原?一半大的三角眼,听到这里一顿:赵檎丹?
陶二奶奶吹起赵檎丹就是长篇大论,说?上?天文下?地理,恨?能是女文曲下凡:“……人家引经据典,哪哪版、哪一页都给你说??白,怕那些没见识的找?着上哪查阅去。????轻易开?,一开?就叫那帮迂腐书生哑?无言,你看现在,骂?是‘母鸡’的那帮蛋人还敢?敢冲他们老娘叫嚣?”
东邻无奈道:“骂什么母鸡,人家说是‘牝鸡司晨’……”
奚平把乱糟糟的假胡子粘好,一弹指,消息便顺着转生木飘了出去。
正打坐的赵檎丹耳边一声轻轻的琴响,便睁眼道:“前辈回陶县了?我正要找你。”
?是少数在禁灵之地坚持玄隐山那种“三修三戒”清修生活的,八年?,昔日的大小姐背离家国师门、与宗族决裂,同凡人身无异,但禁欲、读书、打坐日课却一样?落。并?是还?修行,那只是?挥别过去后,仅剩的根骨,?怕丢了就彻底找?到自己了。
渐渐的,赵檎丹却发现陶县颠覆了?以往的认?:开窍修士体内?截留灵气,但他们要“洗炼灵骨”,?是好吃懒做地躺着就能“洗”,得通过?断御物、画符、做阵等方式,引着灵气冲刷四肢百骸,身体根骨好还得勤快……最重要的是,耗得起画符做阵的灵石,才能在半仙寿数用完之前把灵骨洗出?。
陶县却?同,这里没法画符,?每天混在凡人堆里干活讲课,灵气便同呼吸一样,自䌷?地穿过?本以为没什么用的灵窍,黎??时打坐省察自身,每有进益,身体就自䌷?轻盈一?——陶县居䌷?在自动洗着?的骨,比在外?烧灵石还快。
可惜少有修士能忍耐像凡人一样“残废”地定居陶县,那些外?者恨?能交易完立刻??这种只能用两条腿走路的地方逃出去,陆吾也?会到处出去说,八年?,除了自己人定期过?修行,居䌷?少有人发现。
奚平接到?回音,便将神识投进?院中转生木里,一见人便“咦”了一声:“你灵骨圆满了,这么快?”
赵檎丹冲着树一拱手:“我觉得我有道心了。”
“茶楼里跟人吵嘴吵出?的?”
“差?多,”赵檎丹笑了,又问道,“前辈,我?找???碰天时的地方筑基,可否指点一下,筑基大概需要多少灵石?”
奚平心道:毕竟是大家闺秀,看上什么老?着自己攒钱买,一点?往歪路上琢磨。
“?必,”这位陶县最神秘的保护人说道,“正好我要去??地方,你跟我走就是。”
146、风云起(四)
南蜀——
蜀国分两部分, 主岛与西楚毗邻,是西大陆的尾巴尖,国?昭业城与灵山凌云山脉?在主岛上。
往南??了???海峡, ?到了著名的“南蜀三岛”。
这三座宝岛以蜀国三吉兽命名, 西边南北二岛比邻,北岛名“朱鹮”, 南岛名“玄羊”,东岛地势狭长,因此取名“醒龙”。
玄羊岛上终年酷暑, 朱鹮岛北部??又有突兀的高山, 云顶上时常飘雪, 风在三岛间乱滚,撞在醒龙岛东侧群山深处,发?悠长的呼啸, 与万千灵兽?和。此间气候极其多变, 号称“三里不同?”。从昆仑到澜沧, 整??大陆上,几乎所有品种的草木??在南蜀三岛上找到。
据说很久以前, 此地甚至生??永春锦。
丹、器两道所用的灵兽材料, 约莫有六成?自南蜀三岛,蜜阿人分散在九??部落里,在驭兽修士与法阵的保护下, 常年与各种灵兽一??生活。
傍晚,醒龙岛西岸的一处海边,海浪轻柔地撞在礁石上,浮??碎金般的光。只听不远处“哗”一??,海鸟惊??, 几条飞鱼欢快地??跳,接?,一条几人合抱粗的“大蟒蛇”蓦地从海里钻?来,“飞”??丈余高。
那大蟒蛇皮绸缎一般,通体流光溢彩,跳到半空中,大蟒身形忽然??奇地虚化了,它整??身体被余晖穿透,先是半透明??来,继而迷梦一般,它散成了一把飞沫,随水汽化入海水,只在空中留下一道彩虹。
这等奇景大概?吓呆一摞内陆人,礁石上玩耍的几??蜜阿族的??孩子??惊喜地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手拉手站??,虔诚地对大蟒蛇消失的地方许愿——那蟒蛇状的灵兽?是“醒龙”,是一种很温顺的海灵兽,从不会主动伤人,?水时?化身长虹,散成飞沫后可瞬移到百丈之外。
东岛因醒龙而得名,?地人认为醒龙是海??的爱宠,见醒龙化虹?走?日大运,什??愿望??成真。
化虹的醒龙?现在远处,瓮??瓮气的长吟在海底回荡,余晖中,一??人影若隐若现地悬在海上,亲昵地拍了拍大蟒的头。
岸边有??瘦??的蜜阿??男孩,头上顶?片蒲扇似的遮阳叶,像根刚发芽的豆苗。“豆苗”睁大了眼睛望向那人,激动地一把挣开同伴的手:“快看,海??!”
孩子们纷纷踮??脚。
“哪呢?”
“在哪?”
“那里,?在醒龙旁边!“
可是??伙伴们?跟瞎了一样,凭他怎??指?找不到,??豆苗急得手舞足蹈。
“根本没有,”一??年纪稍大些的孩子说道,“他?是??绿头长舌鹦,老说瞎话引人注意。骗人的倒霉,难怪你家老倒霉。”
“真有……”
“绿头长舌鹦骗人!骗人倒大霉!”
??孩子?跟?大孩子跑,一群??崽子围?那“豆苗”??了一通乱哄,丢下眼泪花哨的“豆苗”跑了。
“豆苗”委屈极了:“我没骗人,明明?在那……”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轻笑,有些低沉的男人??音响??:“嘘——”
“豆苗”透??眼泪望去,看见远方影子一样的海??冲他竖??一根手指。
“别哭啦,你说了真话,别人不信,那是他们自己蒙昧不堪,你又为何要为别人的的愚钝哭泣呢?”
海??说话了!
“豆苗”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瞪圆了。
“我只在特别的人面前现身,”海??回荡在他耳边的??音像黄昏最温柔的风,“我今??门只带了一件礼物,只给最??的孩子,你刚才和醒龙许了什??愿?”
“豆苗”嗫嚅道:“海???救救我阿爹吗?”
海??一歪头:“嗯?”
“我阿爹?门采药,被‘爬地鬼’咬伤了脚,脚变黑了,药师伯伯他们说要截了他的腿……”
海??“啊”了一??:“??疼啊。”
他话音里带了一点微妙的颤音,仨字?把孩子说哭了。
细伶伶的蜜阿豆苗孤独地站在海边礁石上,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讲家里的愁云、父亲高烧中一直在呼痛……他太??了,惊惧交加下,说话颠三倒四的,海????没有一点不耐烦,足足听他发泄了一炷香。
直到夕阳半沉入海面,??男孩终于哭累了,睁?桃一样的眼睛,吃力地看?那几乎化入夕阳里的人影。
海??说道:“你回头,比?自己可爱的??脚丫,往回走五步,看看那块三角的石头下面有什??。”
男孩惊讶地一回头,果然在五步之外看见一块三角的石头,挪开一看,底下藏?一????瓷瓶,紧紧的封口封不住里面的异香。
海??赐了仙药!
男孩惊喜极了,??心翼翼地捧???瓶,想要感谢海??,然而他一回头,醒龙与男人???不见了踪影。
像散入半空的醒龙碎沫,梦一样。
平静的南海海底,巨大的醒龙从珊瑚与鱼群中穿??,背上站???优雅的青年。
他一头浓密的深灰色长发散在水里,水草似的,有一张典型的蜜阿族人面孔,身形???分高大,宽肩窄腰,更像修翼人。
他生了双一灰一黄的异色瞳,??并不显得怪异,眼角眉梢?略微往下垂,温柔中带?一点悲伤似的,嘴角???然含?三分笑意,盯?人看的时候,像是照?少?梦中的多情郎君长的。
忽然,醒龙哆嗦了一下,巨大的脑壳开裂,头顶缓缓伸?一根暗红色的藕带,继而开了朵花。
诡异的白莲花无视水压,在深海绽放,原本应该是花芯的地方伸?一张人脸,脸上全是嘴!
一张嘴说:“啧,虚伪!”
一张嘴说:“恶心!”
另一张嘴说:“明明是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有甲等灵感的??崽子,不??心被人看见了,还‘只在特别的人面前现身’,不要脸。”
最后没嘴了,莲花上临时裂开条口子,用怪腔怪调的南蜀官话口吐人言:“??孩你?骗,老王,你??缺德。”
“我不姓王,我的姓氏是‘王格’。”那“海??”丝毫不为所动,和气地回道。
这异瞳的青年竟然?是蜀国第一邪祟王格罗宝,每?大喇喇地在南蜀三岛间流窜!
王格罗宝说蜀语时带?奇特的韵律,唱歌似的,听得人耳朵痒:“甲等灵感固然是罕见的??资质,可是村夫渔民之子,这辈子又和玄门有什??关系呢?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孩子开开心心的比什??不??,他一辈子?会眷恋这片海……”
莲花上的四张嘴异口同??:“哕——”
王格罗宝用他那双忧郁的异瞳看了莲花一眼:“自己不想开心的人,别人心碎了?讨不来你一笑。”
莲花冷笑道:“你碎哪了,掏?来我给你缝缝?我真受不了你们蜀人说话的肉麻调调。”
王格罗宝身上??像少了“怒”这一味,闻言依然不为所动,反而?分理解地说道:“濯明啊,世人?错待你,可你现在分明摆脱了他们,??要继续错待你自己……??像换一种活法?是背叛??去、原谅敌人一样,怎??这样苦啊?”
莲花——?年从三岳山逃?去的濯明冷冷地说道:“你那套省点用,留?对付各路邪祟吧,看他们吃不吃。”
王格罗宝话音一转,说道:“该透的信我?透?去了,他们敢不敢来,我可管不了。”
“悬无一定会来。”濯明道,“这些年他被四大灵山通缉,东躲西藏,急需一??安稳地方疗伤恢复境界,你是邪祟,他诛邪不伤道心。烟云柳?一定会来,此人进境之快闻所未闻,但这?让他没有根基,来不及循序渐进地给自己攒家底。升灵修士要耗的灵石,根本不是????筑基想象得到的,大宛九州所有开明司分部开销加在一??,不见得养活得了一??他,他现在肯定捉襟见肘,?在急于找资源……有什??理由不来?”
濯明一边说,一边将四张嘴合而为一,五官落回原位:“此人狡猾至极,一贯藏头露尾,事先肯定料到了南海之行会有许多冤家对头,真身多半不会贸然??来。升灵的不驯道?在千里之外用伴生木随意调换真身,南蜀三岛上植被丰富,烟云柳这种什??犄角旮旯?长的贱木头到处?是……他必会令心腹先来,自己分一缕??识在附近的烟云柳里暗中观望。”
“这次只要他有一缕??识??来,只要一缕……”濯明刚凑齐的五官难以抑制地扭曲了一下,眼睛差点给挤飞?去,“我?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脱。”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其实依我看,那位?时所做种种准备,?是为了自保而已,你若不先对他下手,他再多的后手,?没机会使呀,闹到这种地步是何必。偏执?是有缘由的,你若是想不清楚那位太岁对你来说意味?什??,?算抓住了他的??识,?还是会有新的不甘……”
他话没说完,一道藕带闪电似的朝他面门打了??来。王格罗宝身形一闪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缕被藕带打断的长发。
“一??倒卖灵兽下水的,少来教我做事。”濯明冷冷地说道,“我助你升灵,你供奉我?年,各取所需?得了,别忘了你??识中有我的莲花印,再多嘴?拘了你。”
说话间,一人一蟒钻进了海底最深处,海底的细沙翻腾??来,将他们吸了进去。
“还有一??人你要??心,”空荡荡的海底回荡?濯明的??音,“眠龙海的阴影余尝。烟云柳除去了此人的灵?黵面,多次使用余尝的本命??通,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必有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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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以南蜀主岛为界,从高耸的凌云山顶瞭望与??接的大洋,以南便是“南海”,朝北则称“眠龙”。
眠龙海只有一只“踩”进了楚蜀半岛中间的“脚”是温润的,往北走,则是终年不开化的冰?雪地。海上冰川与北原的冻土连在一??,是真正“鸟飞绝、人踪灭”之处。
此时,南半大陆梅子已黄,蜀三岛进入雨季,昆仑山脚的野花?开了,似曾?识雁已回燕宁。
北眠龙海上的冰川终于融化了一点,只听一??脆响,巨大的浮冰从冰川上脱落下来,水面上只露一角,水下仍有千丈,长锥似的扎向深渊。
一道黑影从浮冰底部往上蔓延,转眼间将冰得像墨水浸??,一路浮到水面,黑影又往周遭海水中扩散。
随?海水震荡,里面隐约露?一张清秀的楚人面孔。
“南海……”影子中的人脸喃喃说道,??音回荡在冰块中,又从冰川上震下了一块浮冰。
随后那水面上的影子凝聚在一??,一??人浮了?来,昔日被囚困在余家湾浅滩的大供奉已经升灵,周身气息愈加深不可测:“太岁,我的去伪存真书,你该还回来了。”
楚蜀边境——
??了楚国的避风山,地势逐渐平缓,一片万顷的雨林隔开楚蜀两国,名叫“巨噬泽”。
此间罕有人迹,雨水随下随走。地面上每一处积雨的水塘下?有可?藏?致命的沼泽,可以吞象;两国交界处灵气紊乱,半空中随时会??不知哪来的灵气漩,早年间三岳曾派??几??内门高手带麒麟卫探访,?多??筑基和开窍精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没回去。
因此成了仙凡两届的禁地。
寂静的密林间,一处平地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咕嘟咕嘟”的气泡浮??来,突然,沼泽中挣?了一只人手,泥浆不染,一看?是??有灵气护体的修士。
他手上青筋暴跳,?空掐了??手诀,周遭灵气立刻顺?手诀形成符咒,几棵古树肉眼可见地委顿了依稀。符咒刚成型,那手突然抽筋似的狠狠地一哆嗦,被未知的力量狠狠往下拉去。
成型的符咒将周遭灵气凝成实质,抓?主人的手,将五指生生磨破,然而终究是徒劳。
那手沉进了沼泽里,片刻后,微弱的灵气弥散开,沼泽中冒?最后一??气泡,像是消化?的饱嗝。
平静的沼泽缓缓褪色成了纯白,变成了戴?面具的悬无。
悬无轻轻抹了抹面具上画上去的嘴。
“窃?时的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他喃喃地说道,将目光投向南方:“南海……”
147、风云起(五)
五月, 阳极转阴,疫瘴隐于郁郁木叶之下。
不?光的英雄们不放弃探索任何一条出路,各怀心思??赶赴南海。
一条能以假乱真的长鲸从千丈深的海底掠过, 腹部的铭文闪着微光——?个能潜行深海的仙器。
这仙器跟当年千日白打劫大宛灵石押运船时用的“大乌贼”有点类似, 不过姿态比那猥琐的乌贼舒展??了。远离大陆时,巨鲸偶尔也会浮出水面, 让腹中人?点阳光,有时会引来真的鲸群。
相传在过去,古阖?南部沿海??区的百姓都崇拜鲸, 认为巨鲸死后沉入海底, 尸体?以泽被万物, 因此有“鲸落成神”的??。
魏诚响反正也没?过,不好??不?真的,反正澜沧这条巨鲸沉没, 养的都?些诸如“东海群魔”“西楚巨贪”之类的玩意。
她背着手在船舱狭长的过道中经过, 检视?阵灵石供给, 迎面碰上的人都毕恭毕敬??停下来跟她打招呼,喊她“魏老板”——在百乱之??, 没有人不知道当年筑基修士千日白被一个刚开窍的小女孩一刀捅死的故事。尤其后来昭雪人追杀了她好??年, 前仆后继??送人头,非但没杀死她,反而让她坑得七零八落、主力尽失, 又给她血淋淋的声名加了一抹神秘意味。
她此时在“百乱三杰”之一,一个人称“西王母”的升灵大能船上。
“百乱三杰”——就?那三位差点在百乱之??建?的,名号都跟行事一样嚣张,西边的叫“西王母”,东边的叫“东皇”, 南边的叫“广安帝君”,反正听着都让人想?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西”二位都?本??出身,原本?两口子。
西王母?澜沧旧人,东皇则?南阖野生的邪祟。南阖灭?时,东皇已经筑基,?当??邪祟中扛把子的人物,西王母才?个刚入门不久的丹道小姑娘。
师门寥落,?破人亡,昔日的贵族闺秀下嫁邪祟泥腿子,西王母有几分?愿不好?,后面看来恐怕?不??。东皇在外面养别的女人她也不太在意,小白脸广安帝君来了以后,??俩就联手将“东黄”染成了“东绿”。
东皇虽然早因道心不合,与夫人只剩名分,?忍不下这等奇耻大辱,立刻在百乱之??对这二人下了绝杀令。??在百乱之??树大根深,当年西王母和广安帝君??狼狈了些年,??亏广安?个能打的剑修。
这三位斗了足有上百年,直到东皇的左膀右臂之一千日白阴差阳错??在魏诚响这“阴沟”里翻了船。趁昭雪人倾巢而出追杀魏诚响,西、广二人端了昭雪人老巢,将那百乱之??最大的雪酿商人??年?底扫入囊中,先后升灵。
升灵分量之重,不?一堆乌合之众组成的“势力”奈何得了的了。东皇一对二,知道?己拿那对奸/夫/淫/妇已经没有办?,而??毕竟?百乱一霸,西王母和广安帝君一时也撼动不了??。于?三人诡异??握手言和,和平共处在一片大陆上,并且捏着鼻子结了盟。
那之后不久,西王母就朝魏诚响递了信,问她要不要来当“客卿”——也就?打手和跑腿小妹。平时替她办事,西王母供应灵石。
有杀千日白的渊源,西王母开的条件?宽容,不用她归附,也答应不给她打黵面。
魏诚响在百乱之??收养了一帮百乱民,包括梁宸??们那些不平蝉留下的,每天都在发愁没钱用,闻听还有这等好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反正有太岁,打黵面她也不怕。
后来太岁不知道?在东皇身边插了眼线还?怎的——那位先生实在?神通广大,干出什么事来魏诚响都不会吃惊——东皇那边不管打什么坏主意,太岁都能及时递消息过来。立了几次功,魏诚响彻底成了西王母的心腹,此番南海之行,西王母也带上了她。
魏诚响拿钱干活,从来都?对得起金主,巨鲸上的?阵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微调,一路没出过一点岔。照例巡查完一遍,她走到了巨鲸的头部,还没靠近,嗅觉的灵?已经被触动了——一股华贵的暖香从船头渗透出来,气息似乎在招她过去。
魏诚响脚步一顿,下台阶拐弯进了船头。
那里站着一个身着南阖旧制的盛装女子,裙摆拖在??上三尺??长,繁复的纱和刺绣让人一时数不清她穿了几层。然而升灵的九霄云上人?带让人不敢逼视的距离?,那一身能把人埋了的盛装在她身上非但不过分隆重,反成了神仙妃子的陪衬。
她三步之外的阴影里,一个抱剑而立的人身着黑色劲装,几乎和影子融为了一体,看谁一眼,能把谁刺得灵台生疼——正?剑修广安帝君。广安就跟长在她影子里一样,用东皇的酸话?,“狗都没??跟得紧”。
“夫人,广安君。”魏诚响避开广安君的锋芒,跟金主打了声招呼,“算航程应该快到了,我最后检查了一遍,船行无异常。”
西王母闻言转过身来,彬彬有礼??敛衽作礼:“辛苦阿响了。”
她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像?拿尺子比出来的贵妇人,魏诚响立刻?觉?己喘气都粗野了,不由?主??把声气降了三分:“应该的。”
西王母张开手掌,一片流光溢彩的醒龙鳞就从她掌中飞了出去,?动吊在船头。
那就?王格罗宝的请柬。
龙鳞一动,微光闪过,印出来一般的几个南阖字若隐若现,写的?“西王母亲启”——广安也有一张。
亲启的方式?将灵气打进去,只能?受邀人本人的灵气,然后请柬会?动拉着大船走。这一路魏诚响都在盯着,那请柬不光能引路,还非常熟悉各?海军与灵石押运船航线似的,?动替??们避开了,还会调整船行速度。
也就??,不管受邀人在哪里,只要在请柬里注入灵气,理论上躺着也能被请柬按时按点??领到传?中的“南海秘境”。
更贴心的?,东皇的请柬给??领了另一条路,分明?同路,出发后就彼此就再没碰过面,那邀请人好像知道??们之间的龃龉,考虑得?分周?。
“灵山压制下,我们每个人都势单力薄,如果?一盘散沙,迟早被逐个清剿。”西王母慢声细语???道,“据?这次筑基中期以上的……‘同道中人’都接到了请柬,这其中难免有人私下有过节。王格罗宝信上?,??会确保大?不起争端,不知要怎么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广安君忽然抬头道:“来了。”
??话音刚落,魏诚响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挂在船头的请柬飞快??转动起来,巨鲸倏??长叹一声,?动往水面浮去。
周遭海水立刻被巨鲸身上的灵气推开,灵光大炽,紧接着,那巨鲸凭空消失在了原??。
鲸上的魏诚响神识立刻笼罩住整个船上的?阵与铭文,以防出问题,随后,微妙的时空错落?传来,她放出去的神识一时失了焦。片刻后,众人眼前一亮,巨鲸已经完?浮出海面,停在一座小岛旁边。
岛上空无一人,备好了干干净净的房舍,一应用品俱?,而且灵气逼人——这种几亩大的海礁岛上?不?能有灵石的,显然?招待人提前放置的。
广安君和西王母立刻放出神识查看周遭,?蓦然发现神识被限制在了小岛周遭方圆五?里处。醒龙的请柬上浮起小字,写道:客从四海来,诸位落在秘境不同入口,互不干扰,如有不适,捏碎请柬即?走出秘境,?由离去。
西王母和广安帝君对视一眼:这王格罗宝居然还真能让所有人互相不碰面。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影子落在另一座孤岛上,虹膜微微泛红的余尝从影子里走出来,打量周遭,皱起眉。
百乱东皇、来?北历的神秘剑修、西楚大大小小的邪祟纷纷登陆了?己的岛。
唯有一座种满了转生木的小岛上悄无声息。
南海深处,藕带章鱼脚似的乱爬,一双异色瞳孔睁开。
濯明一迭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差不??都到齐了,”王格罗宝皱起眉?应了片刻,“那位……还没露面,我甚至?觉不到??那封请柬。”
此时,被一众邪祟“咬在齿间、活埋心田”的奚平一点也不想打喷嚏。
四月底,??便大摇大摆??带着一队车马进了南蜀?都昭业城,住进了号称“销金窟”的南蜀?一楼:海市楼。
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抽空谈成了两笔生意。
整个大陆,越往西,民风越?热辣不含蓄,好比?金平之奢在于无声处精雕细琢,总讲究个“不动声色”,东衡已然就外露??了,到了昭业,那简直就?唯恐闪不瞎外来客的眼。
海市楼竟有八层之?,四壁与屋顶到处?金粉壁画,禁不得蒸汽,因此照明?靠宝珠。
楼体?一个大环,中间围着个露天的花园,园中用人堆的青矿土培育着许??灵草珍奇,客人们推开后窗喘口气,能消去一身旅途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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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半空中架着长长短短的琉璃观景台,以繁复的齿轮轴承推动,会像日月星辰一般缓缓旋转。每到傍晚,花园中空??上便升起舞台,?人如云。客人们会买金箔叶子往下扔,海市楼中笙歌不歇、金雨不停。
住一天??少钱,在陶县当了八年“启蒙先生”的赵檎丹没打听,耳不听为净。
“??谢,不用,我不热……”她摆手谢绝了一个蜜阿族的少女追着给她打扇,便?那小姑娘要上前帮她提裙摆,忙道,“也、也不必!”
小姑娘讪讪??缩回手,赵檎丹便冲她一笑,用有些生疏的蜀?官话道:“你忙你的,我不用伺候。”
?完,她便逃也似的推门进了顶楼的一处包房。
包房刚招待过一拨客人,客人告辞了,七八个侍者正将宴席往下撤。这些人手脚利落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进来,一个侍者立刻掏出丝绢,跪下将她面前已经?干净的??板抹了一遍。
赵檎丹:“……”
大小姐不?没?过世面,实在?觉得南蜀这风俗有点过了。
她点头致谢,匆匆进了里间,便听一个中年男子道:“我原还想着,楚蜀刚通了车道,以后运费便宜了,咱们东西也得降价……”
??对面坐着个颇为儒雅的男子,看着有四五?岁,举止像个资深的花花公子,打断道:“路通了,东西更新鲜了,凭什么降价?明年春茶下来,就??三天之内刚在陶县炒制出来的,灵气没散,唔……你们想个好听点的名,号称每年就卖五百斤,价格翻两倍。”
“翻……太……不?,崔老板,那不成喝金子了吗?”
那化名“崔步琼”的楚商,正?陆吾的太岁——奚平。
“你以为??们要喝什么?那不就?因为金子不好喝,才拿茶叶象征一下吗?编个故事让??们觉得贵得有理就完了,故事过得去别太敷衍就行,买主心照不宣,不会深究。”奚平漫不经心??端起白水喝了一口,“不然?两银子喝一杯树叶子洗澡水,脑子有病啊?”
赵檎丹想起以前?里的开销用度,莫名?觉被讽刺了。
?她进去,太岁朝她一点头,对面大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忙起身:“赵先……小姐。”
那中年人也?个陆吾,常年在陶县活动,跟她这个陆吾的“编外人士”都认识。
赵檎丹虽不掺和陆吾内部事务,也大概知道??们这些年分成了两伙,一伙人专门搞事,一伙人在认认真真??做生意,两伙人?以随时调换身份。
但她没想到的?,太岁这种早该远离尘嚣的大能居然也在里头管事,听这陆吾的意思,似乎管得还挺宽。
动辄闭关几?年的升灵?手能把各?金银怎么兑换算清楚,已经?让人震惊了,这位特立独行的前辈不但对各?物价如数?珍,做起生意来更?账目门清——像个在算盘里泡了几?年的老掌柜。
也不知修的什么……莫非?钱道?
她坐下还没来得及?话,便有人小心翼翼??敲了敲门,陆吾应了一声,?一个颇为体面的修翼管事进来,手持一支刚剪下来的灵草开的花。
那管事将花用丝绸裹好,递给赵檎丹,笑容?掬??用楚语?道:“这?今早?一支绽开的‘凤凰火’,小姐到的那日长的花苞,想?为您而开的。希望小姐这样仙女似的人别跟下仆计较,您要?实在厌恶蜜阿下奴,我们这就让领班给您把伺候的人都换成修翼人。”
赵檎丹莫名其妙:“啊?”
“不必,”奚平插话道,“我侄女喜静,不喜欢有人在眼前乱晃,你们让她?便就好了。”
那修翼侍者忙应了一声,放下花掩门退了出去,脸上难掩失望。
奚平便道:“这边两族以前也挺泾渭分明的,但我记得……好像没这么剑拔弩张?”
“近几年的事。”对面的陆吾回道,“尤其草报传过来以后,以前还?心照不宣,这几年都宣在报上了。昭业大?士督俞锯有一篇文章流传?广,?蜜阿人的头围平均比修翼人短半寸,头小则脑小,生性冲动,精细工种、需要动脑子的事都不适合??们;还有研究?‘蜜阿语有损条理’的,近来有一匿名文章提到了蜜阿人的灵相不及修翼人,凌云山上的蜜阿人快坐不住了。”
赵檎丹:“……”
她也没研究过脑袋,不知道怎么辩驳,只?照这个??,整个玄隐山最聪明的人必?潜修寺的罗师兄无疑。
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因为她拒绝了那蜜阿小姑娘打扇子提裙摆,这些修翼人以为她不满,想借机排挤异族……一个酒楼里的侍从居然也搞排除异己!
“?不?那么?的,海市楼的侍者一个月连拿带领赏钱,好的时候七八两银子?有的,?肥差。现在不少大机械厂招工、招?徒的,都摆明了不要蜜阿人,主岛上到处在排挤??们。”
奚平听?草报的事,若有所思??皱了皱眉。
赵檎丹便问道:“蜜阿人为什么不辩回去?”
那陆吾道:“南蜀官话和文?脱胎?修翼语,蜜阿人信奉天???然,读书识字的不??。没事写文章研究这些事的,只有修翼中的博??,您哪,去买几张昭业的草报看看就知道,上面来来回回都?那几个??方的人在辩论,几乎没有蜜阿人的声音。”
奚平往周围扫了一眼,无迹无形的灵气倏??蔓延开,往四下打了一圈防止隔墙有耳的符咒。
陆吾和赵檎丹立刻同时噤了声。
因为戴了灵相面具,太岁行动举止又过于像凡人,陶县禁灵之??混久了的陆吾和赵檎丹总忘了这位?个升灵。
升灵在开窍期修士面前,就像一座活的灵山一样,释放出一点气息就能横扫过低级修士的经脉。
只一瞬,奚平便又收敛了气息,低声道:“我怀疑召集各方邪祟的,不一定?王格罗宝本人。”
??确实一直?想看看逆着灵山而上的天下英雄都?什么样的,但只?想,并不会召集——??没有这个实力。
姑且不?余尝濯明这些被??坑过的,其??几位也各有各的势力和神通,别人?不?被蝉蜕长老们联手“捧”成升灵的。那些几百年挣命到升灵的,没有一个?简单人物。
那这个王格罗宝怎么这样?信?
此人如果不?和那些??请来的大邪祟已有默契,就?个盲目?信的傻子——但从百乱之??那三位的反应看,不像?前者,而王格罗宝之前名不?经传,似乎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传承,在灵山脚下暗度陈仓,实在不像个不知天???厚的妄人。
唯有一种?能——王格罗宝背后?凌云仙山中蜜阿一支。
这一次,表面上看?大邪祟彼此勾连,凌云内门个别人违规泄密,实际??能?修翼蜜阿两族内乱,蜜阿族想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大邪祟们召集起来加以利用。
草报、新版镀月金,这些躁动的风显然已经吹到了大陆的最西边,那些蒸汽怪物与蜜阿族传统不合,??们迟早会被腾云蛟甩下。仙山的内门智者显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蜜阿在故?将没有立锥之??。
奚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琉璃瓶,瓶中“关押”着醒龙鳞片做成的请柬,鳞片轻轻??撞着琉璃瓶,像?想把??引到什么??方,撞到瓶身上的铭文又弹回来。
连个??图也不给,你叫我去哪我就跟你走?
奚平轻轻一弹瓶身:“咱们直接去凌云山。”
148、风云起(六)
蜀国??腾云蛟起步晚, 用??还是旧版镀月金打??蒸汽机,现如今宛楚两国都看不见了。
矮小劲道??蜜阿劳工一路扛着铁锹往锅炉里铲煤,自己也黑得跟煤球顺了色, 只露一双双五颜六色??眼睛, 偶尔带着几分茫??直起腰环顾周遭。
腾云蛟??车厢分四等,海市楼能直接帮忙弄??包厢。
包厢占一整节车, 茶座、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里面还配了专门??男女侍应,按铃就来。
后面是头等、二等车厢, 上来??都是些体面??修翼?, 上一等??乘客都登了车, 下一等车厢才开始放?。
及至三等车厢,站台上??“引蛟管事”们会像赶牛羊一样大声吆喝着,将你推??搡??乘客们往车上轰, 被挤在最后???往往来不及上去车就开了, ?们便只好蝗虫附稻似??扑上去, 艰难地扒在车外,再在里面?骂骂咧咧中扶?携幼地往车里爬。
直??登上西行??腾云蛟, 赵檎丹心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回荡着一个问题:凌云山是你们??开??吗?
像太岁这种升灵修士, 无缘无故擅闯??国,弄不好是要被祭镇山神器??。上回陶县众升灵犯忌,不过是仗着悬无不想与四邻为敌, 法不责众罢了,这回可就??一个,哪怕??位列三十六峰主,折在这里,玄隐山也说不?什么。
那是别国仙山, 国祚重地,镇山大阵连着万里地脉,非法入境??外国修士避之唯恐不及,??说去就去?
这要是在楚国,赵檎丹没准要怀疑太岁不怀好意,又想用“联姻”那招把哪个胡子一把??中年陆吾送给谁当?婆。可此地是南蜀,蜀?对婚姻极其慎重,可没有项???狗撒尿似????处结婚??喜好,倘使谁??子弟与外族有染,宁可打死也要保证??族血统不被玷污??。
她好奇得快炸了,可是小包厢茶座里,太岁前辈似乎入了?,赵檎丹也不好贸??打扰。
一个升灵修士,不管顶着张多么吊儿郎当??灵相面具,当??入?时,整个?也是沉下去??。
??就像烛龙,一闭眼,周遭一切都随着??心境变化——隔一阵就进来嘘寒问暖一次??腾云蛟侍从莫名不再来打扰了,以赵檎丹半步筑基??耳力,腾云蛟行驶过程中??颠簸和噪音在车厢中居??完全听不??。她感觉??自己神识都被升灵????场牵拉下去,长了毛似??心几息间便镇?下来,忽??有一点感悟,中间偶??回过神来,腾云蛟已经开进了下一站——她不知不觉中被??拖入了?。
赵檎丹忽??明?了,难怪每一届直接入内门??弟子修行速度都远胜外门,能有幸被某一峰主选为亲传??弟子又远快过其??,资源和资质是一?面,原来在前辈身边,能被对?带着探访另一个高度!
太岁平时不大现身,多数时候都是跟??们远程联系,机不可失,环视周遭,随行陆吾修士们都借机跟着做起?课,赵檎丹也忙扣了几颗灵石在掌心,入?起来。
??而……她这个结论,飞琼峰??支将军恐怕不太认同。
照庭归位补上了??差点被劫钟熬干??那一口元??,支修渐渐偶尔可以喘口??,不再是只能“嗡嗡”了。
每有空暇,??就会跑??奚平这边,看着那小子学剑,大有教不会弟子第二剑死不瞑目??意思。
奚平为了给??拿化外炉,跑??月满圣?眼皮底下偷鸡摸狗,差点变??个藕,怎能让师尊说“死”这么不吉利??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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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大“孝顺”徒弟花了八年,从秋杀留下??澜沧遗稿中学了好多邪门歪道,在百乱三杰窗根下听了一肚子恩怨情仇,一手引领了陶县发??致富,以其无限恶俗之志趣开发了草报??原型,让印刷文化席卷了整个大陆……可以说很不虚度光阴了,就是没学会第二剑。
大小姐不知道,这会儿,她眼里高深莫测?如山川??升灵“前辈”正在被照庭打。
“凝神,”支修有??无力地叹了口??,“奚士庸,你又在走什么神?”
奚平很冤:“没走神啊,师父您又看不见??在想什么,??神识都变??剑??形状了!”
支修确实看不见??在想什么,但能感觉????灵台一丝剑意也没有。
升灵学剑不是比划剑招,需要把自己全??投入??剑意中,反复锤炼打磨……??而支修教这逆徒“沉入剑意”中,活像给野猫穿衣服——按下脑袋伸?爪,反正就是死活塞不进去。
“沉入剑意里,?是会失语??,你还跟??贫嘴!“
奚平疑惑道:“练剑还能失语?剑这一道也太离奇了,时间长了岂不?均哑巴?师父,您会不会是当年自己在雪山上蹲久了没?聊天,忘了?话怎么说……哎哟!”
照庭又给了??一下。
“不靠谱”可能是一种与?俱来??天性,奚平大概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心里澄净一片,只有一件事”,乃至于“忘天忘地忘??”??感觉——这小子开窍时候?碎??渣,被端睿殿下捏着,心里还在跟自己臭贫;筑基??时候在同时算计??三哥和心魔;升灵更了不得了,一边挨着天打雷劈,一边还在跟周楹合计怎么留一手防着无心莲。
“为师错了,”支修又叹了口??,“幸亏你当年没跟??走剑道,要不??可能都筑不了基。”
这话轻轻触动了过往光阴,有那么一瞬间,奚平?了神。
筑不了基,??可能就一直下不了山,只能在师父跟前做个捣蛋??小弟子,没事崩一下雪山,逢年过节下凡回??看看,两头带土特产。
上有师尊,??可能就一辈子也长不大了,在飞琼峰上混上两百年,寿数尽了,再平平静静地走。??时候师父大概会像养死了只猫狗一样难过一阵子,但天下没有不散??宴席,峰主活??这把年纪,早也看开了,?前既??互相对得起,死别也没有什么不能释??。或许师父突??寂寞了,于剑道上还能再往前走一步,按部就班地过几百年,也照样能蝉蜕。
世间云谲波诡,与??奚平何碍?
那会是多么蒙昧、又多么无忧无虑??一?啊。
奚平笑了:“说??呢,??可惜。”
可惜阴差阳错,??已经见过了天地、当过了众?,化外??永明火传????手里了。
支修只一愣,就听懂了????意思,沉默片刻,??故作轻松地说道:“算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实在不行……啧,实在不行等???关,再往你经脉里存两剑,让你拿?去唬?得了……唉,士庸啊,你还不如是块朽木呢,剑一道,不开窍??朽木也比跳蚤强。”
奚平接话极快:“是啊师父,司命一道,不开窍??朽木也比……嘶,??还什么都没说呢!”
照庭揍完??,安静了下来,支修分?来??神识回了飞琼峰。
风刀与霜剑同时向??压了过来,??早有准备,一道无惧神魔??剑??直冲上天,第不知几千几万次地硬扛了回去。
长?们以为??在参悟天地之意,其实??早悟完了。
天道??意志清晰无比,只要??妥协,照庭就会变???山河??锥,当年被照庭勉强续上??金平龙脉从此再不会动荡。
??道心圆满,太上忘情,与灵山心意相通,会将所有该放下??东西都放下。
??将不再惦记百乱之地,也不再意难平。
搅起南海之祸??周氏终归会走向衰落,各地“邪祟”迟早被镇压。??时候??听见“邪祟”二字,就会??能地闪过杀意,照庭会动,尽管??理智上知道邪祟也未必都十恶不赦……但洪水也不邪恶,地震也非处心积虑,疫病蚕食?身,也不过?于??能,不恶也得治,那就是灵山????能。
??会??为新??“圣?”。
北坡悬崖传来来自灵山深处??回响: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呜”一声长刃破空,支修再次将无处不在??天道意志劈开了条缝隙。
但????小弟子会失望。
为什么总去看奚士庸呢?
支修其实早看?那小子心念太杂,不是学剑??料,当??也不是怕丢?——反正小崽子早把????脸丢尽了。
只是……传说中??支将军也是凡?,也会软弱,如果没有这个道走不驯??弟子,??或许早就妥协了。是来自后辈??压力??地将??架在这里,让??做任何选择之前,都要仔细掂量:有个没道心??孩子在以??为标尺,??配不配?
那是??身后??灯。
??还没死,还要给后?看看,一届凡?究竟能在“从来如此”??世道中走多远。
如果邪祟不能升灵??铁律都能被打破,那么这密不透风??天,??底还能不能再裂开一寸……
堂堂剑修,总不好输给一个以柔弱著称??炼器道吧?
万钧??压力加诸照庭,那虽薄了一分、却经过了化外炉淬炼??补天之剑长啸,比之前锋芒更盛??剑??划而?,将雪山撞?一条裂口。
剑修一时耗尽力??,再次蛰伏……而雪山??裂口处,伸?了一根脆弱??嫩芽。
主峰上,端睿大长公主忽??睁开眼,感觉劫钟颤动了一下。
她侧耳听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一道冰冷??灵??打了?去,按住了将响未响??劫钟。片刻,劫钟??震颤平息下去,她又像无事发?一样抽回手,捏了一封问天:周楹是??周氏嫡系子弟,可入??门,记入碧潭峰门下。碧潭峰不收男子,但??常年在外门,如需闭关进修,令其自行前往潜修寺即可。
西大陆??腾云蛟“呜”一声长吟,车头下了雨,车尾还是艳阳天,长龙似??列车穿过那一小块雨幕,头顶呼?滚滚??烟,冲进路两侧雨林里。
奚平一睁眼,腾云蛟碾过铁轨缝隙??“咣当”声立刻充斥进整个车厢,被升灵??息隔绝??凡俗世界一下回??身边。
赵檎丹倏地清醒,掌中一把灵石已经全化??了粉。
她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就听奚平说道:“快??了。”
一刻后,??们来??了凌云山下??一个小镇,名叫“泉城”,不大,因为再往前就是凌云山了,闲杂?等免进,小镇边陲有降龙骑岗哨,镇山大阵??边界距离泉城不??六十里,此地已经能感觉??灵山隐约??威压,
泉城就是这一趟西行腾云蛟??终点,大批??行商与雇工都在这一站下车,因为此地有个集市:凌云山每月初五,会将一些玄门用不着??灵兽皮毛骨拿?来,拍卖给凡?,很多批发商等着在这淘货,回去稍加处理,弄??别致??摆设衣饰,比什么珠玉都名贵。
最有门路和财力??大商?才有资格来泉城??灵兽皮草拍卖场,陆吾早年为了这进货渠道花了大价钱。奚平来得不慌不忙,其??大买主已经先??了,??跟这群?都挺熟,刚??泉城,一宿赶了三场应酬。赵檎丹这才知道每季主推什么灵兽皮毛,都是这伙?商量好一起造??势,??们默契地维持着一个合作框架,私底下又暗潮汹涌地互相竞争。
初五拍卖会结束当晚,赵檎丹见??了一个特殊???。
那竟是个百乱民。
百乱民肤色惨?,头上只有零星几根毛发,半大孩子??身量,后背佝偻如虾。??手指弯曲变形,像一双不??比例??爪子,脸上沟壑丛?,一笑就露?满口利齿,看着像要随时吮血啖肉。
赵檎丹从来没见过百乱民,一开门吓一跳,心说这什么妖兽,差点拔剑。
却见太岁站了起来,迎?来道:“阙如来了。”
那百乱民端端正正地躬身拱手,喉咙里发?尖锐??颤音,说??是清晰而缓慢宛语:“大火不走,蝉声无尽——见过太岁,别来无恙否。”
“去你??,快进来。”奚平笑道,“魏诚响不教你们点好。”
赵檎丹睁大了眼睛,心说:这是阿响??……??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太岁,你看是无谓??口号,暗无天?之处???听来却是一声春雷。熬不下去??时候,总得有句咒语来拉?一把。”那百乱民不慌不忙地踱步进门,摘下斗笠,从容地冲赵檎丹一拱手,“?朽姓黎,上满下陇,小字阙如,因?于百乱之地,相貌骇?,惊??小姐了,罪过。”
赵檎丹心里更纳罕,因为据说百乱民因失去灵山庇护,变??了活魍魉,杀?食腐,畜?野兽似??苟活。她头一次知道,百乱民竟能说话……有名有姓有字,还会文绉绉地说宛语!
“行吧,你道理多。”奚平给??倒了杯茶,说道,“怎就你自己过来,?骄呢?”
那自称黎满陇??百乱民不卑不亢地道谢接了,随后说道:“?骄年初没??。”
奚平倏地一顿。
“灵兽场管事修士怠慢,法阵修补不及时,两只闪电狸跑了?来,正好那??骄当值,饲喂走地兽区,躲闪不及,被咬了一口。”黎满陇道,“见血封喉,没有痛苦,太岁放心。”
赵檎丹这才意识??,这些百乱民是凌云山脚下灵兽饲养场??。
凌云山?兽共?,除了驭兽修士自己养在身边??认主灵兽,其??灵兽都在饲养场中,育种、训练……或是作为丹、器两道??原料。灵兽场有管事修士,可是高高在上??修士怎能做喂食铲屎之类??脏活累活?以前都是征召凡?来干,以擅长畜牧灵兽??蜜阿?为主。
但灵兽场属于凌云仙山外围,灵??充裕,时间长了,那些蜜阿劳工有些?会像南矿??矿工一样被动开灵窍。
修翼?认为鸡贼??蜜阿?是故意??,寻衅闹了几次,最后凌云山灵兽场禁止凡?入内,只从百乱之地拉神智相对清楚??百乱民来用。百乱民身体异常,是开不了灵窍??,只比狗聪明一点,给口饭吃就行,不用给工钱。这些笨手笨脚??东西死了也没事,百乱之地有??是,再抓一批回来打?实了就是。
黎满陇用??那尖细??嗓音平静地说道:“?间如炼狱,??们挣命活着,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死了也是解脱,太岁不必挂怀。再说灵兽场管理如此松散,对??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骄虽??不在了,??也不孤独,灵兽场中不少兄弟现在都是??们???,只是??等喉舌变异,学说话不容易,怕唐突太岁,今?没带过来。”
“不要紧,”奚平沉默片刻,说道,“??师常说,??会???话也有限。”
说完,九霄云上?和百乱民对视一眼,却都笑了。赵檎丹心头一热,鸡皮疙瘩都冒了?来。
便听太岁指着她说道:“赵姑娘也算阿响密友,近来她道心灵骨??,想找个地?筑基,灵兽场如何?”
黎满陇正色道:“?朽性命太轻,将以尊严担保赵小姐安全。”
“好,那交给你了,你??尊严比这狗屁灵山重,”奚平说着,从怀中摸?个放了一把转?木籽??锦囊,“送??进凌云山。”
149、风云起(七)
凌云山脉距离南蜀西海岸尚有八百余里, ?是灵兽场的地方。
灵兽场背靠灵山,三面环海,大得远超赵檎丹想象。
名义?的管事人很少过来, 只定期拿神识扫一扫。赵檎丹用灵?面具把自己变成了个百乱民, 跟着黎满陇混进了灵兽场。
“赵小姐不用担心,修士老爷们分不出我们谁是谁。”黎满陇说道, “也没人会仔细看我们。”
其实赵檎丹自己路过水边也不敢随?照,虽?不忍评价,但实事求是地说, 百乱民还没有剃了毛的猴儿像人。
大型的水生灵兽环绕主岛, 栖息在周遭海域, 歌声与涛声不分彼?。
陆地?,靠南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雨林,一路绵延到凌云山脚下, 中间夹杂着大片的沼泽湿地与内陆湖, 靠北则是草原。
?起彼伏的咆哮声闷雷似的, 一波又一波,赵檎丹???呼啸的风声, 一抬头, ??一遮天蔽日的巨型飞禽掠过,足有十丈余??,鸟身掠过古木树顶, 将枝叶间存留的水珠?打了下来,原地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那是西风郎,这只是幼鸟,还没??成呢,有点调皮。”黎满陇背着手悠?道, “西风郎个子大,但?情温顺,熟了以后甚至愿意载人?天,因???是散养的……啊,这群倒霉鬼。”
话音没落,?们又路过了一片小山丘,山丘?有许多小孔洞,涌动着一股??殊的麝香。人一经过,每个孔洞里??钻出一颗百乱民的脑袋,“滴溜溜”地乱转。
赵檎丹:“……”
这是要吓死谁?
黎满陇喉间发出两声尖啸,脑袋们?了,就齐刷刷地原地转了一整圈,露出真容——是一帮大眼猴,咧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这些猢狲叫‘障眼猴’,能模仿周围活物的???。有时你看到什??灵兽或者人举止有异,再闻??这股麝香气,多半就是?们逗你玩呢。不过这些猴儿虽?没事喜欢吓唬人,也有预警的用处,散养区的灵兽进不去封闭区,要是看到障眼猴变成了什??凶兽,我们就得留神了,多半是哪里的法阵又破了,有危险灵兽跑出来了。”
紧接着,?们又碰?了地下穿洞的灵蛇、喷出一个又一个梦境的蜃蛙、会突???腿?岸的知鱼……许许多多赵檎丹只在书?看过的灵草灵兽,一路走来目不暇接,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时可怕的?貌。
忽?,她???不远处有百乱民兴奋地高声呼哨,顺着哨声看过去,??不远处有头水牛一样大的灵兽,一双巨大的角圆月似的弯在脑后,胸脯挺着,四肢修??,优美得不可思议。它通?漆黑,站在林间,就像一个曼妙的剪影,??人也不怕,致意似的朝?们一点头,才缓缓踱走。
“好漂亮,那是什???”
“是玄羊。”黎满陇怕惊着什??似的,轻声说道,“南蜀三祥瑞之一,它们不接受豢养,不认主,自由自在……我们也很少能??到,托小姐的福,近来必有好事发生,心想的??事成。”
赵檎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当年?们那批人入潜修寺的时候,也有青鸾白鹿?迎,前辈管事们也说是“祥瑞”,最后没??谁飞黄腾达了。反倒是刚入秋,潜修寺就炸了,年底金平南郊一场大火又差点把大宛烧糊,后来又是……
她心头掠过阴影,遂飞快地拽回思绪,以防扫了自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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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林深处走了一段路,她感觉到了附近有很强的法阵。
“再往里就是封闭区了,这里是走地兽区,圈在里面的??是危险灵兽,小姐请勿随意靠近。我们这里伺候它们的人,必须严格在固定的时辰,走固定的路进去喂食收拾。法阵好的时候,可以阻隔人的气息。尽管如?,还是要打?十二分的精神。那些畜生发起狂来,半仙??难以抵挡,我们啊,一旦碰?……嘿,轮到谁进封闭区,走之前??会跟亲朋好友告个别。”
赵檎丹心里一紧,正想说她可以帮忙对付,??黎满陇又缓缓地笑道:“那段时间可太美好了,同谁有什??龃龉??会自动消散,感觉人世间海阔天空,吸一口晨雾??是香甜的,这等好事??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让年轻人们熬资历等着去吧。”
赵檎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满陇又告诫她道:“?地已在镇山大阵范围内,赵小姐不是凌云山的人,记着太岁嘱咐你的,万不可随意动用灵气。你的转生木也别随?拿出来,如需给?老人家传信,只管告诉我。”
奚平没有一起跟来。
这灵兽场,赵檎丹进得,?进不得。因为半仙无真元,不截留灵气,只要赵檎丹不主动画符使仙器,戴好了灵?面具,她可以像凡人一样。
升灵高手却不同了。
?次奚平只是筑基,再加?三岳山鱼龙混杂,才能让?混进去。如今?已经升灵,就好比是个几千斤重的巨人,“仿品”纵?能遮住?的气息和灵?,?“重量”也还在那摆着。除非凌云山的镇山大阵裂成当年三岳那熊样,否则?一脚踩进去,搅动的灵气立刻能把凌云的镇山神器招来。
“你且安心住一阵,看?灵兽场什??东西直接拿,不用客气。”临行前,奚平对她说,“?后等。”
“等什???”
“等镇山阵动荡,凌云仙山灵气??泄。”奚平笑眯眯地说道,“一众邪祟??到齐了,仙山要是再没点反应……那它也太不行了。放心,要真那样,到时候我会‘提醒’它的。”
这资深搅屎棍子的发言?得大小姐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多、多谢前辈?”
“在?之前,你可以继续打磨道心。”太岁说到这,人又正经了起来,摇身一变,?又成了神秘的升灵前辈,“你道心发自本心,一切??得自己摸索,不像那些直接从师??那里抄过来的……我过去有一个朋友,道心足足打磨了一个甲子带拐弯呢。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这些南阖人们讲讲,?们只会?不会说,不会乱问问题扰你心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有好处。”
好处是不假的,这里灵气充裕堪比潜修寺,??面千金难买的珍贵灵草野菜似的满地??是,她可以随意取用调理经脉,就是跟百乱民说话有点困难。
除了黎满陇和少数几个人能连比划再结巴地简单沟通,绝大部分的百乱民??不太能说话,?们彼?间用高低不同的啸声沟通,??人?不出门道。
黎老是整个灵兽场的无冕之王,每个百乱民?????会停下来致意,低头让?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百乱民男女老少很难分辨,身???是一样的蜷缩,声音??是一样的尖利,以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只有非常仔细地对比,才能看出女人的头发稍多几根,薄皮包的骨头细一些。
“女子住这边,我叫她们给你提前收拾出房舍了,招待不周,小姐不要??怪。”
“哪里,黎老客气。”赵檎丹其实早做好了住牛棚的准备——也没什??,半仙身?是可以不染污渍的,她没有洁癖。筑基连经脉重塑??得挨,住的地方差点怕什???
谁知那屋却让她吃了一惊。
蜀南部气候温热,一年到头不用封门窗,屋里采光很好。窗户?挂着防蚊虫的艾叶帘,尾端??打成了精致的小荷包形状。墙面地面一尘不染,茅草床?搭着条手编的雪绒草毯子,也不知是谁那??有心,在窗口放了一束与雪绒草同色的鹅黄小花。
百乱民们知道她不是同类,怕她嫌弃,??远远的避着偷看,不敢过来。
黎满陇用古南阖语指着那束花说了什??,大概是夸赞,说了好几遍,才有个身形纤细的百乱民带着几分扭捏跑来,伸出头给黎老拍。
她五官骇人地往中间收缩着,脸?好像凭空多出个坑……那是百乱民可怕的笑容。她匆匆跑过来,朝赵檎丹行了个如今只能在书?看??的南阖古礼,不待还礼,又溜走了。
可是有那??一瞬间,赵檎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了妖怪躯壳里的南阖少女。
“黎老,”赵檎丹忍不住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跟我以前?过的传言很不一样。”
“传言不假,我们这些被灵山抛弃的人无法做人,多数人活不过二三十岁就夭折。近半数人生来痴傻,也有本来不痴的……后来发现不痴傻过不下去,也只好随了俗。是魏老板给了我们活路,太岁把我们聚在一起,只要有路,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黎满陇道,“不?谁还记得故?乡音啊。”
南海仙岛?,西王母按住琵琶,古阖之地的余音消散。
她出了会儿神,似乎在等虚空中传来回响,?而没有。
西王母叹了口气:“回来了,怎??样?”
广安帝君凭空冒出来似的落在她身后:“以我的修为突破不了,这岛周遭法阵堪比灵山镇山大阵,海底铭文闻所未闻……抱歉。”
西王母摇摇头:“我?过一个传言,说南蜀三岛与主岛之间其实是?连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海水盖住了,底下其实有一条凌云山绵延出来的灵脉……莫非所谓‘南海秘境’,就是那条灵脉?”
这时,一个异常温柔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不错。”
“谁?!”
广安君一道剑气已经朝海?飞了出去,却打了个空。
只??海?浮出了一个人影,剑气将海水劈开一条深沟,却没能伤那虚影分毫。虚影朝两人行了个南阖古礼,用不太流利但很真诚的阖语道:“在下王格罗宝,?番准备仓促,招待不周。方才被殿下一支琵琶曲勾起万千思绪,不请自来,并非故意偷?,殿下??谅。”
西王母淡淡地说道:“丧家之犬的亡?曲罢了。”
“蜜阿同病?怜,”王格罗宝叹道,“这些年我族人的处境,二位想必也有耳闻,我族人入玄门的门槛越来越高,且除丹、器二道之??,几乎无路可走。不是丹器二道不好,只是?们??需要神识凝练、灵感敏锐,并不是什??人??能有建树的。况且这二道??不擅斗法,久而久之,我族在灵山越发被打压。凡间排挤蜜阿族人之风也愈演愈烈,我们族人在主岛已无容身之地。”
西王母与广安君对视一眼,没想到王格罗宝这样直白。
西王母问道:“这??说,道友背后有凌云山的蜜阿族人支持?”
“不错,我本是人间行走降龙骑出身,因寻到的道心不在丹、器二道中,灵山不许我筑基,”王格罗宝说道,“族??师叔抗争不过,令我假死脱身,倾?族之力供我修行,方才成就我如今升灵。”
“道友必是天赋异禀。”
王格罗宝摇摇头:“不敢,侥幸,我继承的道心来自我凌云山老祖天波真人。”
王格罗宝说着,身形化作轻烟,扶摇而?,声音在诸岛?空响起,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呈现出不同的语言:“多年来,天波老祖道心散在南蜀群岛中,护?安民,不曾出世。?老人家乃是修翼蜜阿混血,当年就是通过?,我们两族才团结在一起,扫清诸邪,落成凌云山。老祖宗无尘归去前留下密信,若两族和乐,?道心永不出世,若有朝一日两族分裂……继承?道心者可以找到凌云山海底秘境,庇护族人。
这本该是我的宿命,可打开秘境需蝉蜕修为,修翼人却已经要迫不及待地将我们赶尽杀绝。在下这才觍颜请来诸位道友助拳。秘境中所有资源,蜜阿族愿与诸位共享。王格罗宝可与诸位立下心魔誓!”
这时,海底深处的无心莲?,所有眼睛同时睁开,濯明倏地从藕带里冒出来——有人动了转生木,果?有人在随时联系太岁!
“抓到你了。”
以?同时,奚平真身将纸条揉碎,分别传信给了陆吾和黎满陇,感应了一下,转生木的?子已经藏在灵兽的饲料中,穿过一些灵兽的五谷庙,落在了凌云山的角落里。
而?时,赵檎丹已经在灵兽场里住了十天。
一开始,她时常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咆哮惊到,也没法和百乱民交流。过了没几天,黎满陇教百乱民们说古南阖语的时候,赵檎丹悄悄地走了过去。她就算披了百乱民的灵?面具,举手投足间还是很不一样,众人一眼将这异类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挪出一片空地给她,自惭形秽地不敢靠近。
黎老教了一句话,连跟读声??低了。
却?赵檎丹大大方方地跟着说出了声——南阖灭?,语言早没人用了,博?如赵檎丹,也是年幼时图好玩?过一点,只能连蒙再猜地?个大概,说得更是大舌头。
黎满陇面不改色地纠正了她发音,赵檎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像笨拙的幼儿,又朗声?了一遍。百乱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口舌伶俐的修士小姐?起话来也磕磕绊绊,时常忘词卡壳。
第二天,就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放开胆子,跟着她一起念。
第三天、第四天……
渐渐的,百乱民们开始习惯了这个?得最大声,说错最多次的声音,忘了她是异类。黎老突?问个问题她反应不过来,会有人偷偷戳她比划,?到她犯很好玩的错误,百乱民们的五官就会一起凹进去,前仰后合地哄笑。
修士小姐周围的空地渐渐消失了。
她还是不大能分辨出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啸声,会试着现?现卖,用刚?来的南阖话跟百乱民们交流,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众人?又会善意地笑她。
带着灵气的夜风拂过她的经脉,赵檎丹那因没有传承而总觉得不太坚实的道心,忽?就在百乱民们那乍一?有些凄厉的笑声中定了。
人生而不同,有人天生含金勺、有人襁褓丧考妣;有人心有九窍、力能扛鼎,有人天生残疾、缠绵病榻;众生有男女之别、强弱之别、灵愚之别、资质分三六九等……?而那又如何?
?弱多病就该躺在床?等死吗?贫贱出身就得终身贫贱吗?女子妇人就该纹?奴印,做个身不由己的筹码配给人下崽吗?
她要这世?每个人??能为了成?自己活一遭,哪怕这一生到死拼尽?力,只是挣扎着保持人形。
就在这时,地下突?雷鸣似的响起隆隆声。
原本嬉笑的百乱民们陡?紧张起来,周遭无数灵兽发出不安的低吼,一?名叫“月光鸟”的灵兽集??了天,排成了个三角形。
赵檎丹蓦地起身,扣了个手诀——月光鸟她在典籍?看过,最是有灵?的一?鸟,能预知危机。
“稍安勿躁,”黎满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百乱民们查看各处灵兽笼和法阵,“赵小姐跟我来。”
赵檎丹连忙跟?,??黎满陇回屋后仔细查看了周遭,从床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赵檎丹十分眼熟的机器……
正是南宛这些年才刚兴起的“新鸿机”(注)。
原理赵檎丹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东西既不是仙器,也不是降格仙器,完?用凡人手段,却能将文字编码后,从一地传到另一地。
机器?传来了一张纸条,黎满陇对照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文本对照片刻,译出了编码的文字:时机已到。
150、风云起(八)
等等, 什么就“时机??到”了!
地面又一阵不祥的闷响,赵檎丹一把扶住墙,脑子里此起彼伏的念头浪潮似的奔涌而过:太岁做了什么?这怎么好像不是要混进凌云山, 是要进凌云山拆镇山阵?陆吾疯了吗?还是大宛跟南蜀要开战?
潜伏在泉城待命的陆吾也愣了, 这动静跟说好的不一样。
对此,陆吾经验丰富, 立刻一五一十地呈报?了白先生。
连奚平这会儿也有点懵——因为这一震不是他干的。
确切地说,他还没?得及行那缺德之事呢!
奚平接到阿响传信,得?王格罗宝现??、众邪祟聚齐, 就转手?黎阙如发了那封“飞鸿书”。
飞鸿书得解码, 他估计黎老翻小本还得有一阵, 正好够他优哉游哉地催发几颗混入凌云山的转生木树种——奚平早感觉到魏诚响那附近有不?转生木,但没去碰。那王格罗宝送信都埋在转生木底下,显然对他的伴生木了如指掌。明?道转生木可以过他?识、换他真??还不清理, 还要?他发领路请柬, 一看就不对劲。
这些年, 奚平钻研歪门邪道,学了不?东西, ?道他以前能在转生木里乱窜, 纯粹是仗着当时大多数人没防备。要是别人有心,不是没办法追踪他本体、甚至打伤他?识的。
奚平原打算将计就计,用转生木将仙山的视线引?南海, 让双方认识一下,热闹热闹。
不料种子还没从天然肥里冒出?,凌云山的地脉突然震了。
整个西大陆的灵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涌动了起?!
奚平喜欢混迹在人间听墙根,不爱望天叩地,但不代表他升灵八年还看不懂地脉。
巨大的威压从凌云仙山上扫过?, 一声炸雷惊起了方圆几千里内的鸟,奚平将灵感附在??睛上,惊见凌云山顶有一块浓云,云中九条怒龙疯狂地翻腾着——是凌云山的镇山?器,九龙鼎!
奚平后脊一凉。
镇山?器也惊动了他灵台里的照庭,支修倏地睁??醒过?,照庭的剑光瞬间罩住他:“九龙……我就一??没看到,奚士庸你又干什么了?”
同时,周楹的声音顺着转生木传?,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小宝,你说有些人是不是五行缺条狗链?”
奚平不想让师父费力气,?识一卷将照庭堵了回去:“不是,冤枉啊,这回真不是我!我顶多是个未遂!”
魏诚响才?他传信,王格罗宝刚露面,还没痛陈完蜜阿被迫害史,大邪祟们应该正是最谨慎小心的时候。何况这几年,??大仙山的镇山?器都?三天两头升起?的血月弄麻木了,就算南海那边哪个废物自己露了马脚,被九龙鼎感?到,按理说也不该有这么大动静。
太离奇了,到底是什么,居然抢在他之前,把镇山?器气得要发疯?
南海上,王格罗宝那不太慷慨的陈词被一声巨响打断。
广安帝君人影一闪,落在西王母??侧。
紧接着,小岛地面震了起?,周遭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让广安帝君束手无策的海底铭文被那些气泡黏着浮了出?,一个接一个炸裂,随后,气泡中出现了一张变形的人脸,白衣白发,脖颈上凸着青紫的血管,蛇似的没入白纸面具里。
魏诚响他们这些低阶修士只看了一??就??球生疼,却不妨碍??认出?,那气泡里的人脸是悬无。
悬无是?魔大战年代生人,三岳山掌门以下第一人,“铭法符”得了玄帝真传,其造诣根本不是蜀人能想象的。就算凌云天波老祖在世,那位驭兽道的祖宗也不见得能用铭文拦住他!
将一众升灵隔绝的铭文顷刻失效,?有人都暴露在了人前,以升灵的耳力,方圆几千海里内的私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三岳悬无!”
“三岳山不是说他境界跌落了吗?”
这下不认识悬无的也认识了。
下一刻,海水掀起巨浪,水中探出一只惨白的大手,有山那么高,一把抓?半空中王格罗宝的虚影。
王格罗宝水雾一样地消散了。
西王母长袖一甩,大鲸船从??掌中飞了出去,将他们一岛的人都罩了进去。广安帝君没上船,漆黑的长剑出鞘,剑??如他本人一样朴实无华,几乎看不见锋芒,一剑分海而出,削上那水中的大手。
大手碰到剑气瞬间,便重新幻化成海水,两侧翻起了几十丈高的巨浪,直接将小岛淹没了。
大鲸船“刷”地被海浪冲开,另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攥住西王母他们的大鲸船。
广安帝君回手一剑,同时,鲸船上?有法阵被西王母一把冲开,带毒的黑瘴从船??上释放出?,开出了大团的黑色山茶花。
里应外合,鲸船脱了??,落水发出一声长啸。
广安帝君简短地说道:“阿婉,走!“
悬无雪白的??影破海而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哪里走!“
话音没落,南海几乎沸腾,别说低阶修士,就连广安帝君都险些被这一嗓子从半空中震下?。
没?得及钻进护??仙器中的筑基修士都?这声音震晕了,魏诚响就算??经躲进了巨鲸腹中,??前还是一黑,回过??的时候,????经半跪在了地上,喉咙发腥。
本能地,??伸手探入芥子中,去摸??封在里面的转生木牌。
手指碰到冰冷的木牌,魏诚响激灵一下回过??。
太岁临行前嘱咐过,大邪祟中可能有一个顶级灵感,现在还没露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在南海动用转生木,绝不能被那人看出???太岁有牵扯,用凡人的手段联系。
??咬破舌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丹药,按住翻涌的内息,飞快地用随??的新鸿机传了信出去。
“悬无?”奚平破译出密文,??角一跳。
凌云山顶,九龙几乎拧成了麻花,积雨的云到处流窜,疯癫的大雨骤起骤停。
悬无不可能与“邪祟”为伍,否则他非彻底走火入魔、变成下一个赵隐不可。
他被项荣重伤,真元受损,“邪祟”对他?说都是可以生吃的十全大补丸。此时南海上?有大小邪祟,不管肚子里坏了哪个品种的鬼胎,都不可能会主动勾搭他。
那他是怎么找到那南海秘境的?谁招?的?
奚平心里飞快转念:蜜阿族人推出王格罗宝,招揽八方邪祟,要么是自己势单力薄,真的想多团结点民间力量,造凌云山的反;要么就是想把这些邪祟一锅烩了,炼出点什么。
在奚平看?,后??的可能??比较大——如果他是蜜阿人,如果他真心想结盟,会一个一个私下里谈筹码谈交易。因为大邪祟们不是乖乖听话的绵羊,这群人九?一生地混到现在,一个比一个诡计多端,没有人能一呼百应。而且民间资源有限,难免冲突,他们互相之间很可能有仇,贸然把人聚集到一起,搞不好是“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
现在看?……
“我??界小了。”奚平不?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照庭说道,“升灵不够塞牙缝,他们想一锅烩的,恐怕不是这些升灵虾米——想拿升灵们钓悬无,再用悬无钓九龙鼎。”
悬无??上刷的白漆掉色似的,惨白色顺着他的脚渗入海水中,往??面八方扩散。
他虽被三岳山打成叛逆,却依然恪守着“不可窃天时”之誓,没有灵山修补受损真元,便能将活人当成灵石用——那些方才被他震晕后浮在水面的筑基修士?那素白的海水扫过,顷刻间变成了一具一具的人干。
广安帝君剑走弧线,抽剑断水,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极亮的剑光落下,以剑修之间无言的默契,接上另外半边。两道剑光一明一暗,围成了一圈,截断了??下扩散的惨白,将悬无圈在了其中。
广安帝君抬头,见不远处一??形高大的灰衣男子,方脸,长眉入鬓,头发比王格罗宝还卷,编成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前,手中一把灵蛇般的软剑——正是?自北历的野生升灵,传说中北绝山脚下“瞎狼王”的继承人,人称“雪狼”。
广安君与雪狼对视一??,飞快地彼此点了下头。
下一刻,悬无一声怒吼,海底的铭文再一次被他抽了出?,冲着剑光画的圈子冲了出去。
只听“呲啦”一声,仿佛热油入水,铭文碰到剑气溅起了百尺高的水花,喷出去的每一颗水珠里都含着剑气。海水中一条鲛鲨被生生弹出水面,飞到半空,不等落下,大鱼??就被水珠中残余的剑气割得??分五裂,喷了一场血雨。
剑气围的圈子破了。
数不清的铭文以让人??花缭乱的速度重新排列,收割着战场上大量的灵气,里三层外三层地在悬无??边围成一圈甲胄。
便听一声呼啸,一把长戟从天而降,?柱似的戳进海水中。
那长戟似乎有翻山搅海之力,周遭狂暴的灵风顿时被吸得乱转起?,一道一道的灵气好像成了箭,将那些铭文冲撞了个七零八落。
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握住长戟——?人衣着华贵非常,头戴紫金冠、鬓角与胡子裁得没有一根杂毛,骚得活像刚娶完第十八房小妾。
北历雪狼的目光落在那长戟上:“东皇。”
“哎呀,雪狼太子,幸会幸亏,鄙人……”东皇说话间,猛地将长戟往下一压,在南海中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悬无催动的铭文全卷乱了,“?助你们一臂之力!”
“放肆!”悬无的白发蓦地崩开了发带,猎猎海风中,他像一团怒放的昙花。
圆月般的弯刀乍现,随即横扫南海,斩?东皇戟。
东皇牛没吹完,握长戟的手虎口便撕了开,整个人被悬无一刀撞出了几十丈远。东皇狼狈地将长戟插到水里保持平衡,几乎将海水切成了两半。
悬无的白纸面具上浮起冷笑:“??个了,还有谁?还有谁?”
他话音没落,突然腾空而起。
只见悬无在水中的倒影、海上浮沫中的镜影……?有反光的地方,倒映出的“悬无”集体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可以假乱真的圆月刀风从??面八方的倒影里飞出?,砍?悬无本尊!
交织的刀光汇成一张大网,一把将半空中的悬无绞住。悬无却没被乱刀切丁削片,被刀风卷起?的瞬间便重新化作海水,“噗嗤”一下散了。
本尊一散,影子也跟着散,诸多泡影与倒影中的“悬无”集体消失,只有一处人影消散得慢了一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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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片刻的迟缓,海水中一只手便一把抓?影中人。
影中人轻叱一声,漆黑的纹刺横出,被那巨手一把攥碎,那影中人有几分狼狈地趁隙脱??,在海上现??,露出一张清秀的楚人面孔,漆黑的瞳孔外圈镶着红边——世上第一个脱离灵相黵面的余??湾大供奉,余尝。
西王母从鲸腹中脱??而出,手上戴了一双反光的薄纱手套,伸手在海水中一搅,一朵黑色山茶花环绕??的手绽开扩散,丝丝缕缕的毒气循着活物而去。?不及逃走的鱼群纷纷翻了上?,海水中惨白的手竟被那黑气染了色,悬无蓦地将周??黑雾甩开,一跃而出。
至此,历、楚、百乱三杰,当世五大升灵汇聚,团团将悬无围在了中间。
这时,躲在巨鲸腹中的魏诚响艰难地译出了太岁传?的新密文,瞳孔轻轻一缩:九龙鼎出世,脱??!
悬无纸面具上的五官放平,环视周遭,轻声道:“还差三个。”
余尝将转生木牌往袖中一扣,??平八稳地笑道:“大长老,不如你猜猜看,他们躲在哪。”
悬无纸面具上的嘴角高高地吊了起?:“聪明人是不会露面的,傻孩子……你没听见那南蛮说的吗,南海秘境要蝉蜕才能打开。诸位以为,几个升灵可以代替一个蝉蜕?”
“升灵在蝉蜕圣人面前如蝼蚁,没有成千上万只,怕是咬不?人。”东皇伸手一拈自己的胡子,“可据我??,悬无长老被贵派掌门重伤,真元受损,境界怕是??经从蝉蜕跌落了。就算能在三岳灵山闭关养伤,短短八年也?不及弥补吧?何况我见长老形容消瘦、风尘仆仆,这些年过得有点颠沛流离啊。”
悬无“哈”了一声,懒得同这等蠢货搭腔。
蜜阿人这等下/贱种子,从?都只会躲在暗处玩诡术,天生卑劣,盛产阴险狡诈之徒,被打压排挤不是没有道理。王格罗宝早??经不见踪影,分明是想用这几个贪心的升灵邪祟勾住他,引?九龙鼎,借力撞开?谓南海秘境,将镇山?器据为己有以为凌云正宗。
据说蜜阿族蝉蜕“闭关”??久,由其弟子暂代族长之位,怕是早不行了,以至于这些南蛮后人不?天高地厚——就算境界跌落,他堂堂三岳东座长老,收拾几个升灵也不过瞬息。这五人的真元正好够他补上跌落的境界,到时候他倒要看看,南海秘境姓甚名谁——
151、风云起(九)
魏诚响迅速销毁字条, 将一道灵气镶进了巨鲸中的法阵里:“殿下!悬无现身,惊动了凌云山九龙鼎,此地不宜久留, 快走!”
蜜阿人不怀?意, 但悬无??显有恃无恐,不是“境界跌落”传言有误就是这些年另有奇遇……无论他们谁算计谁, 他们这些人都落不到?。
?王母眼角一跳,但这时已经由不得她了,几大升灵转眼间就被悬无卷进了巨浪中。
电光石火间, 她只来得及回手一推, 将巨鲸船远远地抛?战场。
鲸船和巨浪只匆匆地打了个照面, 船身上的法阵就几乎被暴虐的灵气损毁了一多半,魏诚响和船里众侍从一起双脚离地,飞了?去, 各种珍贵的南阖古董碎成一团。
这船上几乎都是跟着?王母的南阖旧人, 惊呼声此起彼伏:“殿下!”
“快、快?船开回去!”
“魏老板, 返航!返航!”
“返不了,船上法阵损毁过六成, 再来一下非得散架不可。没有船, 你们被那边浪头扫个边就得全军覆没,”魏诚响迅速检查了一遍巨鲸船的情况,冷静地??道, “她既然将你们抛?来了,就是让你们逃生的意思,你们……”
一个侍卫红着眼打断她道:“背主苟且,何如殉了忠义!外人不?指手画脚!”
魏诚响一扭头,定定地盯了他一眼:“怎么, ‘忠义’会对你感激涕零吗?”
“你!”
“你家殿下当年?是也这??‘刚烈’殉国,诸位现在早就是百乱民了。”魏诚响来时一路负责照顾鲸船上的法阵,这会儿熟练地修复了几个关键法阵,令船返航。
鲸船飞快驶离南海东去。魏诚响嵌死法阵,不再同众人掰扯,转身消失在原地,来到了船头。
半仙神识不敢外探,她只能透过“鲸鱼眼”往外张望,只见海上淘浪滔天,完全找不到?王母身影了。
魏诚响一伸手探入随身芥子中,微微闭上眼:来之前,太岁??了她两??东?,只?她不主动找死,自己脱身肯定没问题。
她不曾亡过国,大金平运河长流,岸边早没了她留恋的亲朋故旧,爱亡不亡,亡了正?,魏诚响难以设身处地地体会那些阖人复国的渴望,同他们始终是有隔阂的。
不过?王母待她却一直还不错,即使??知道她背后有别的势力。
魏诚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一个开窍期半仙,除了消息渠道多了几条,对升灵大能的用处非常有限,当使唤丫头都嫌她没眼力劲儿。人家两?子留她做?,不过就是因她机缘巧合宰了千日白,有几分因果善缘罢了。
就冲方才将鲸船丢?战局那一下,?王母——杨婉就很对得起她了。
“忠孝仁义”,这是她祖父用命刻在她骨头上的东?,只?对方配。
片刻,一艘柳叶卷成的小船裹着魏诚响从鲸船上隐秘的后门脱落,升灵极品的护身仙器——正是东海大魔?世时,支将军拿?来护住奚平的那一条。柳叶边缘曾被太岁琴砸裂过,后来林大师回炉补?了,而今品阶更高一层。
谁知依旧摆脱不了载着蝼蚁驶往绝地的宿命。
奚平接到了魏诚响的新密文:未见无心莲,升灵不敌悬无。
九龙鼎离山,凌云镇山大阵动荡,满山的灵气像挡起来的秋千。
奚平悄无声息地趁机催发了转生木的种子。
飞快发芽的种子挤在凌云山浓密的雨林角落里,破土而?,树身上灵光闪过,刷落了灵兽的“天然肥”,下一刻蓦地拔高成人形,片叶不惊地从雨林中消失了。
虽然??智上知道灵气净体比什么都干净彻底,奚平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坎:“我脏了我不清白了,我可真是太忍辱负重了。”
“行了别矫情,”周楹的神识藏在他随身的转生木牌里,一边用顶级灵感的眼睛飞快地查看凌云山的镇山阵空隙,一边随???道,“你小时候过农耕节,抱着耕牛大腿在刚施过肥的泥里打滚,大人拉都拉不住,那泥里什么没有?”
奚平自诩举世少见之美男子,风姿无双,万万不承认干过这种?:“不可能!”
周楹:“头发洗不干净只?剃秃,脑袋比无心莲还光。你那尊容的画像我那还存了一张,回头让白令多印几份??你。”
支修:“……”
幸亏玄隐山规定弟子十六岁以上才入门,先圣还是有智慧的。
“等等,”周楹忽然??道,“此地铭文被改动过。”
凌云山脉有八大峰,本是修翼蜜阿对半。近年来,随着蜜阿族势微,蜜阿修士都被挤到了边缘的一座小山峰上,丹、器两道的蜜阿修士混居一处。能?树种子吃下去的灵兽基本都是食草的小灵兽,一般是炼丹炼器的原料,奚平混进去的地方刚?就是蜜阿族的地盘。
五颜六色的蜜阿弟子守在山下,防备森严。山峰外圈没有异状,内里用铭文排列的护山阵却与镇山大阵有微妙的脱节,正?省了奚平再动手脚。
“苍蝇不叮无缝蛋,”周楹叹了?气,“蜜阿人果然早有不轨之心,便宜你了——沿着铭文空隙进去,我告诉你怎么走,记得用护身灵气?身上气息裹严实?,凌云修士灵感普遍在?鼻上,避开他们上风处。”
奚平奓毛:“我不臭!”
周楹:“对,香极了,你就是人形龙涎。”
几句话的光景,奚平人影一闪,已经循着铭文的缝隙钻了进去。他很快发现周楹的嘱咐多余,因?越往上走,越看不见人,山顶上三座蜜阿升灵的大殿已经空了,只有主殿地下的空地上,留了一?法阵的痕迹。
“我趁镇山大阵动荡混进来,他们趁振山大阵动荡混?去,”奚平嘀咕道,“这不是巧了么?”
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遥远南海上的声音。
当年他和余尝签血契书的时候,曾??过那楚国小白脸一块转生木,可以随时联系他。
先前余尝就喊过他一次,奚平没??,这会儿余尝第二次?声,听着比第一次还狼狈:“太岁,你是螳螂也?,黄雀也?,我可提醒你一声,今日我们?是都死在这,往后你可就是几大灵山的众矢之的!”
此时,南海上五大升灵邪祟,有一南一北两剑修、有号称“风波自我而起”的东皇戟、有自带毒瘴的丹修,还有穿行于暗影中无孔不入的供奉……加在一起,不??合作无间,?歹也没有互相拖后腿,却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完全被悬无压着打。
那是三岳的顶尖高手,只在月满圣人面前才会狼狈。
消失的王格罗宝真身?现在几十里以外,海水中的戾气仍未消散,擦过他周身护身灵气。
他才一露面,便立刻被饱含威压的蝉蜕神识逮住,海面开始泛起悬无身上那种恐怖的惨白。
王格罗宝毫不迟疑地双手结印,海面上凭空拔起一堆密密麻麻的巨藻。
白影立刻从巨藻丛中渗透进去,拔起数丈高的巨藻一丛一丛地枯死腐烂,就在这时,水中飞起一条大鱼,一张开嘴将王格罗宝含入?中。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巨藻转眼被白影吞噬殆尽,那大鱼堪堪在巨藻倒下之前消失在了海水中。
幻觉一??。
王格罗宝单膝跪在鱼嘴里,此时哪里还有“海神”的从容。
d他一身海水和冷汗分不清楚,腿有?发软。
将他一?含住的大鱼叫做“往生灵鲵”,在蜜阿民间传??中,是一种能载人前往死后世界的鱼神,只有落入深海的濒死之人才能看见??——只有蜜阿族中顶尖的修士知道,神话中的“鱼神”竟是真实存在的。
往生灵鲵鳞甲极厚,没有升灵以上修?打不穿,鱼身能阻隔灵气和神识,修士也无法捕捉,而且当今世间只剩下这么一条,是当年天波老祖留??蜜阿的秘宝……??古老得像是行将分崩离析的石头,嘴里透着股衰朽的气息,寿数就快?到头了。
往生灵鲵?中有能容纳四五个人的空间,王格罗宝一进去,一张人脸就从鱼嘴里凸了?来。
那张凸?来的脸与周围鱼肉融?一体,乍一看,?像大鱼嘴里长了个?疮,五官不甚分??,只有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格外突兀,急促地问道:“王格,怎么回??”
“族长师叔,”王格罗宝看“眼色”识人,艰难地?气喘匀了,“无心莲、还有那位最神秘的太岁到现在都没露面,邀请的‘大客人’只来了五位,比我们预想的少,悬无来得太快了。他修?之高远超我预料,我甚至觉得他不像境界跌落了,那几位恐怕拖不到九龙鼎到。”
这时,鱼嘴里又浮?了另外两张脸,一个琥珀眼、一个深褐眼。
蜜阿一族原本是有蝉蜕的,是一位炼器道大能。他最早旗帜鲜??地反对过镀月金,当年曾因此专门与澜沧山辩过法。那是灵山落成之后,唯一一次大能之间的近乎于“论道”的碰撞,虽?到?止,蜜阿长老回来以后却陷入了长久的闭关——玄隐司典和三岳项荣那种“闭关”。
从那之后,蜜阿族在南蜀的境遇就急转直下。至今,凌云山的蜜阿修士只剩三位不甚?众的升灵——蓝眼的族长是炼器道,另外那两位是丹修。
内门筑基弟子中,蜜阿族人已经十中无一,外门人间行走“降龙骑”也只有三岛上接受蜜阿人。
而即便是蜜阿人的故乡南蜀三岛,降龙骑里掌权的也是下放的修翼人。
此时,从凌云山趁乱脱逃的三位蜜阿大能全体变成了“?疮”,挂在鱼嘴里,团团围着王格罗宝。
琥珀眼的丹修发话道:“九龙鼎已经下山,护送九龙鼎的是修翼的李敦,他可以对付悬无,不慌,只?撑过这一时三刻。”
?开南海秘境,必须有足够的灵气冲开尘封的秘境入?,别管是悬无还是凌云长老,今日有个蝉蜕得死这。而南海秘境自古也是凌云山的一部分,一旦打开,九龙鼎自然会归附,只?扣住了九龙鼎,蜜阿就有了自己的灵山。主岛上那个凌云山脉失去镇山神器,不过就是个被抛弃的灵矿。
王格罗宝:“一时三刻恐怕……”
话没??完,海水上再次掀起巨浪,连隐形的往生灵鲵都??掀?了水面,“嗡”一声巨震几乎在南海升起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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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长戟、雪狼与广安帝君的剑集体脱了手!
蓝眼的蜜阿族长果断发话道:“通知三岛,令所有族人修士即刻动身。”
王格罗宝有一瞬间怀疑族长离太远了,话传过来不清楚:“谁、谁动身?”
蜜阿三岛上不都是降龙骑的半仙吗?
半仙能靠近升灵战场?
别??“增援”,那甚至都不能叫“送饭”,毕竟半仙连真元也没有,浑身榨不?二两灵气,都没法当灵石用。
深褐眼的丹修叹了?气:“此番行动?关我族生死,不容有失,筑基丹已经?先发下去了。三岛上我族降龙骑中,共六十四个族人灵骨已成,族长已下令让他们全入驭兽道……六十四人,正?是当年我蜀先辈们发动灵兽潮、驱魔推翻巫道暴/政的人数……”
王格罗宝忍不住打断道:“长老,咱们哪来那么多驭兽道的道心?”
“自然是族中先烈。”蓝眼的族长??道,“你不用管,做?你自己的?。“
王格罗宝瞬间??白了他的意思——蜜阿族被排挤?驭兽道很多年了,历史上虽然有几个驭兽升灵,可万万不够六十多个人分——也就是??,族长拿来的道心很可能都是属于筑基修士的!
筑基修士本身就少历练,而止步于筑基便殒落,道心多半不够坚定。这种道心怎能??后人继承?
王格罗宝睁大了眼睛:“师叔,你?族人当只能用一次的消耗品吗?”
“修士没了还可以培养!”族长打断他,“你知道昭业?了‘质料法令’吗?”
“什……”
“??面上是??近年来妖邪频?,黑市猖獗,灵兽与灵草治疗价格参差,南蜀?将国境内每一处灵兽场都收归仙山所有,由仙山统一管??售卖——包括海上三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蜜阿族长的双目几乎从鱼嘴中瞪?来,“这意味着蜜阿人以后会像那些百乱民一??,??他们当成养灵兽的奴隶,被人当畜生一??买卖,当街打死都无人追究,我们甚至保不住自己的故乡!修翼人欺人太甚,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迹,你??白吗?”
??话间,王格罗宝的灵感已经被触动了,他骇然扭过头去,借着灵鲵的眼,看见南海上成千上万只“飞箭海鸥”俯冲,巨大的金甲狰跃?水面,走地的灵兽站在飞禽与醒龙的背上,逼人的灵气卷上天际——三岛上的灵兽被强行筑基的修士们驱赶着,全体?动,铺天盖地,竟真的截断了南海浪潮。
他们……和??们前仆后继,一道刀光扫过,血肉横飞,分不清是修士的还是灵兽的。
蜜阿族长厉声道:“想想你阿爹是怎么?你养大的!想想族人是怎么培养你的!王格……”
“族长,”王格罗宝很轻地??道,“我都知道,可是你又在哪呢?”
蜜阿族长没料到他竟敢还嘴,一时愕然。
便见王格罗宝倏地在灵鲵?中一拍,灵鲵嘴里三张人脸陡然消失,随后那大鱼在他的驱使下往战场方向冲了过去。
他耳朵上挂着的一朵莲花耳坠上凭空冒?一张人脸:“啧啧,蜜阿族。难怪外人以你们?下/贱,你们自己的族长都?族人当炮灰呢。”
“闭嘴吧。”王格罗宝此时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惊慌失措”,轻轻一弹耳坠上的莲花,他用那唱歌似的声音撒娇似的??道,“所以你看,族长该换人了嘛。”
濯??大笑起来。
笑声中,往生灵鲵鱼嘴忽然打开,王格罗宝空降乱局中,?中一声长哨。
他是升灵的驭兽道,直接碾压战场,蜜阿族人驱使的灵兽们一瞬间全体脱离主人的控制,齐刷刷地止步。
王格罗宝又一声呼哨,传??中的鱼神在海面现了身,他翻身落在往生灵鲵背上,将自己的声音送了?去:“告诉族长和长老们,就??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用族人的血换那什么秘境!”
他伸手一展,一根长笛横在掌中,王格罗宝吹?几声尖锐短促的颤音,海底“隆隆“声起,一条长蛟从虚空中被他召唤?来,头顶风云汇聚。
灵兽潮被他以一己之力压住,灵兽们纷纷回头,叼起自己目瞪?呆的驱使者,往战圈外面退去。
”我也不同意我请来的客人们变成什么诱饵。“王格罗宝纵身跃入战局,直接替?王母挡了悬无一刀,来不及擦干衣襟上的血。
广安帝君一?接住?王母,朝那半空中的蜜阿升灵望去。
“蜜阿族天生地长,不是卑劣的下等人!”
152、风云起(十)
濯明听见王格罗宝三下五除?将蜜阿族长兜出来卖了, 扫过蜜阿人们染血的面孔,看见那些眼睛里闪着火石一样的光,他心想:啧, 南蛮。
蜜阿这群乌合?众, 闭塞于海岛,故步自封, 一天到晚动物似的,不是吃就是睡,再繁殖出一堆照着?一辈人印下来的崽子。他们这辈子就没想明白过什??事, 除了铲屎放牧, ?无长物, 只好固守着血统和传统,外界打压越多,抱团就越紧, 往死里抱。
畜生跟着鞭子狂奔, 傻子为大而无当的口号舍生忘死。
但濯明这回没有节外生枝, 管住了自己乱喷的群嘴,他克制地在王格罗宝耳边说道:“时间不多, 依计。”
王格罗宝眼神一闪, 纵?往南冲去。
空旷的南海?,巨大的灵兽海岛似的往外冒,绝大多数是兽灵的虚影, 却又不知道哪一个?忽然“活过来”,扑向悬无。
应召而出的参天巨藻成片地枯萎,灵兽的怒吼和惨叫荡出去老远,悬无抛下了其他人,紧追向王格罗宝。
?才被一声笛子定住的兽潮自由了, 却突然有蜜阿修士发出一声椎心泣血的吼声。
没有人组织他们,那些蜜阿人用叽里咕噜的蜜阿语彼此呼和着,人与兽潮都被?头的热血推着,不知是谁?开始的,他们自发地重新赶起灵兽潮,一窝蜂地追随起王格罗宝——??如濯明所料,人是不?像羊那样迷茫地散开的。筑基是打破凡?重塑自己,也是一道无??回头的坎,走?某一道,哪怕是被人强加的道心、废的道心,这一生也只?这样了。
六十四个蜜阿修士,在接到族长命令??,就知道自己已经是族中 “牺牲”,可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因为?族高于一切。“为大义牺牲”的莫大委屈与愤懑,被王格罗宝一句??点燃了——说着“为族人而死”,难道他们就不是蜜阿人了?牺牲了这一代人拿到的秘境,将来又归谁享用?族长和长老们甚至连下凌云山都偷偷摸摸的,细想这等鬼蜮伎俩,真是蜜阿一族引??为傲的传统吗?
虽然蜜阿人都是新筑基,但那遮天蔽日的灵兽潮非同小可,几个升灵谁也不敢当其锋锐,一时没别的办??,只好也被人与兽潮卷着纵?狂奔。
?才赶到的魏诚响更不用提,她还没来得及捋清楚现场情况,只?容纳一人的柳叶船就被一只巨型金甲狰囫囵吞了——这回她连辨别?位和驱动仙器的力气都省了!
藏在耳坠里的濯明在王格罗宝耳边轻声说道:“老王,好手段啊。”
王格罗宝顾不?理他,悬无追得太紧,哪怕他占足南海地利,海里有层出不穷的灵兽供他召唤,还是跑得险象环生。
“你族那些蠢货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是什??,你却知道。他们要什??你就给什??,所??那些人就像被驯服的马一样跟着你跑,”濯明可?是嘴太多憋不住??,到底还是讨人嫌地絮叨起来,“不愧是驭兽道……嘿,你猜怎??着,你族长他们急了。”
蜜阿族长他们早在海?生乱的时候,就知道王格罗宝脱离控制了。
大道三千,诸??无高下——这在其他仙山是成立的,唯独凌云因人而起偏见,连蜜阿自己人也觉得丹器两道低人一等。
“驭兽道……”琥珀眼的丹修长老叹了口气,同为升灵,驭兽道是不可?甘心受他人摆布的。
“还是混血。”族长苦笑一声,“你怎???指望他不是个白眼狼呢?”
说??间,他摊开手心,手中浮起复杂的铭文——如果奚悦看见,应该?认出那铭文的基本构架??像曾在他脖子?挂了大半年的驯龙锁——只是复杂太多了。
驯龙锁本来就是南蜀特产,可??驯兽,自然也可??驯人。
那是老祖的道心选定王格罗宝?,族长亲自护??,在他筑基的瞬间,??秘??打在他神识?的。
可惜了,如果王格罗宝乖乖听??……
在南海?狂奔的王格罗宝脖子?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圈金光,项圈似的,里面爬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铭文,蔓延到他整张脸?。
王格罗宝整个人一滞。
悬无何等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蜜阿劣奴,居然还?内讧。”
机不可失,悬无一把抓住了王格罗宝,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邪祟——”
就在这时,王格罗宝突然抬起头,异色的双瞳对准了悬无的白纸面具。
一朵莲花陡然从他眉心?弹了出来,只一闪,便将驯龙锁的铭文吞噬殆尽。
“对不住,”一个悬无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的神识早就是我的地盘了。”
悬无面具?的表情尚未来得及变化,海面突然再一次冲出了无数巨藻,扑出水面的刹那就被大团暗红色的藕带同化,缠住了悬无的四肢。
悬无怒道:“濯明!”
“明”字变了调,因为一团融融的“月光”突然流过,顺着缠住悬无的藕带撞进悬无?心。悬无咬紧了牙关才没发出惨叫,僵直仰起的?半?像是要折断,脖颈?青紫的血管行将爆体而出。
“这是银月轮给我留下的满月痂,我花了八年才炼化。”缠在他??的藕带开口说道,“滋味如何,师尊?啊……徒儿不孝,忘了您被银月轮打穿真元了……”
与此同时,王格罗宝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掌,狠狠往下一按。
海面?好像多了一只巨大的手掌,纵向十余里长,掌印将水面压了下去,血滴落处起了个漩涡,??人肉眼难辨的速度卷起,不过眨眼光景便将整个海域搅动起来。
天陡然黑了,白日蚀于当空。
追过来的北历雪狼蓦地抬头远眺,??升灵的目力已经?看见北?的海岸。
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南海秘境?!
那漩涡越卷越大,五大升灵和蜜阿灵兽潮本来是追过来的,此时却有??不由己,马?要被那漩涡卷进去的错觉。
离漩涡最近的悬无首当其冲,连带着周?万千藕带,被那漩涡生生拖进了水里,紧接着是王格罗宝本人。
漩涡中,莲花印不断地试图侵入悬无的五官——悬无脸?有白纸面具,五官只露一双耳朵。于是藕带?长出七嘴八舌,同一时间,无数细碎的言语往悬无耳朵里灌。
“师尊,我一直想不通,我满心欢喜地跟你?灵山,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不孝顺,你为何这样恨我?”
“?来我知道了,你看我如同看你自己,恨我也像恨你自己。”
“你连给我赐名都对照着你自己。”
“师尊啊,你拼命维护仙山??统,因为你不??统。”
“不??统的人一辈子心虚,一辈子想让所谓‘??统’接受你……哈哈,落到现在这丧家?犬的地步,你居然还没有走火入魔。”
随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莲花印鬼魅似的往悬无耳朵里钻,一旦被哪个字触动,无心莲的莲花印立刻就?附骨?疽一样缠?神识。
藕带不断地在悬无??灰飞烟灭,然而整个南海的巨藻好像都被王格罗宝召唤了过来,不停地长,不停地被无心莲同化。
被银月轮余晖引动旧伤的悬无?陷巨大的漩涡中,与两大升灵角力。
“助纣为虐……”悬无几乎将牙咬出血来,“濯明……你知道与灵山相连的秘境一旦落入邪祟手里……?是什???果……你知道邪祟一旦获得对抗仙山的……呃……”
“不知道,”濯明的脑袋从藕带?冒出来,口吐莲花,“关我什??事?”
赴死的蜜阿修士们眼看王格罗宝也被卷进漩涡,纷纷赶着灵兽潮往漩涡里跳,东皇第一个回过神来,一把捞回自己飞出去的本命神器,往悬无背?打去:“诸位,机不可失!南海秘境需要足够的灵气,将悬无填进此处,岂不??好?”
王格罗宝隔着海水听见,果断蘸着自己没风干的血,凭空画了一个铭文,拍入自己眉心——真??的心魔誓是要有铭文的,低阶修士做不得铭文,得请高手做“见证”,铭文将誓言永远刻录,违誓下场也真的???惨,并不像当年奚平在陶县糊弄徐汝成替他办事,随口说句发誓就算“心魔誓”了,转头连树都砍不清楚。
“我王格罗宝愿发心魔誓,”周遭灵兽跟着口吐人言,同时用楚、阖、历三国语言说道,“今日事成,蜜阿族将与诸位永结同盟,共享秘境资源。”
这?儿即使王格罗宝不发心魔誓,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坑这些升灵们。
眼下的南海秘境显然与大家族那些人造的“秘境”不同,这里是一座真??的隐藏灵山。
王格罗宝?才显然已经背叛了玄门的蜜阿族,凭他自己带着手下一群强行筑基筑废了的蜜阿修士,守住灵山是异想天开——算计到镇山神器也不行。
与渴望资源与容??地的“邪祟”结盟,眼下是蜜阿最好的选择。
“拆东墙补西墙第一人,”濯明大笑道,“老王,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靠到处卖?混到这地步的,人才也!”
心魔誓传出?百里?远,敲在每一个升灵心?。
余尝抿了抿嘴,如果有一座灵山,他们这些无着无凭的丧家?犬再不用东躲西藏,再不用担心像秋杀一样,被某一座仙山的镇山神器轻易抹杀。
海风荡开西王母散乱的长发,或许将来?与当??几大仙山平起平坐,将瓜分了澜沧山的四国赶回他们老家,让南阖重回旧日荣光。蒸汽机不再依赖灵石了,镀月金下凡吃人亡国一事再不?发生,南阖是?工巧匠?乡啊……
一时间,众升灵的表情都非常复杂,每个人都盘算着什??,每个人都在看别人。
东皇再一次准备率?开口,一锤定音,余尝心中已有决断,?脚跟提了起来……就在这时,死了一样的转生木里终于传来了太岁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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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道:“救下悬无!”
余尝:“……”
他差点把自己脚脖子拉折了。
“……什???”
余尝远在眠龙海都听说过西楚的动静,要是没记错,这太岁好像几次三番差点死在悬无手里……他刚才说救什??东西?是自己耗竭真元耳朵出问题了,还是太岁有毛病?
此时,?在凌云山的奚平手抖得停不下来。
奚平?才本来在研究逃走的蜜阿族长留下的??阵,试图从中推敲出一点蛛丝马迹,然?跟?去当“真螳螂?黄雀”,虽然事情发展和他预想有点出入,在各路人马眼皮底下夺走那秘境是指望不大,但伺机看看?不?捞点便宜还是可??的。
谁嫌钱多呢?
谁知,就在王格罗宝引动南海秘境,日食开始?,真??的凌云仙山忽然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悲鸣。
那声音??难描述,不是当年项荣悬无掐得地崩山摧时,山体折断巨石滑坡的动静。
当年三岳山再惨烈,给人感觉也是暂时的,没有人?担心三岳山崩了影响什??,都知道大战过?,哪怕蝉蜕升灵不出手,灵山也?慢慢自我修复。
远没有凌云山一声叹息来得惊心动魄。
那声悲鸣直戳进了山?所有人……所有有灵智的躯体内,群鸟落下,山峰?散养的灵兽都跪了下来,奚平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被没来由的恐慌吞没了。
升灵八年,他行走人间已如?仙,几乎忘了恐慌是什??滋味,此时却忽然再一次成了被洪流冲走的蝼蚁,仿佛那些飞天遁地只是南柯一梦。
山间灵兽们??同样的姿势仰头,走兽的吼声、飞禽的尖叫渐起,与山的声音应和在一起。
奚平的心被外界的什??强行带了起来,平时不注意感觉不到的心跳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肋骨。一个念头触碰了他的灵感:灵山要死了。
可是山怎?“死”?
凌云山死不死跟他一个路过的看客有什??关系?
就算西大陆整个沉海,也淹不到升灵啊……
奚平的理智一时没跟?灵感,茫然地被恐惧拖着走,第一反应是送走了周楹的神识。
灵山中,越来越多的灵兽加入了那一声漫长的悲鸣,声势浩大地在有山谷的地?来回碰撞。
奚平骇然回头,??好看见白日完全隐没在凌云山巅,流光溢彩的祥云沉得像黑幡。
灵气在往地下沉,肉眼可见的,裸/露在山脊外的天然白灵失去了光泽,架在灵石堆?的仙宫无风自动起来,修士都如奚平一样,双脚被牢牢钉在地?。
那一瞬间,奚平脑子里“嗡”一声,眼前闪过无数模糊不清的画面——不光是他,此时凌云山?,每一个修为摸到了升灵门槛、或是灵感足够高的人都感觉到了。
灵山崩塌了,钢铁怪物喷出遮云蔽日的蒸汽,污水冲垮了大片的田地,雨林在雨水中被灼成枯枝,继而倒伏下来,砸起的尘灰中藏着灵兽腐烂的尸体。
人——看不出是修士还是凡人,厮杀争斗着,像被异化成了无渡海底的群魔。面容狰狞的修翼人扛着西楚最新的火器,一扣扳机,对面的蜜阿人就像倒伏的麦苗,有人?体站着,头已经轰飞了半边;阴影中冲出面带仇恨的蜜阿人,一把扣住了什??,他??七八节的腾云蛟“轰”地炸成了碎片,矮小的蜜阿人被着火的残肢砸倒在地,兀自仰天大笑……
“士庸!”
悲鸣声中,一声不祥的脆响和支修的喊声同时扎进奚平耳朵,他激灵一下,仿佛刚才那脆响是他自己的脊梁骨折了。
“师父……什??声音?”
“地脉折了。”他灵台中,支修的声音也在发紧,“我有生??来也只听见过一次。”
“刚才我看见……”奚平练剑从来没到过“沉浸失语”的境界,这?儿却真切地体验了一回,他一咬舌尖,借着血腥气回过神来,“凌云山的灵气在外流是不是?为什???这样??次悬无和项荣把三岳山打折了都没有……”
支修没吭声。
但奚平自己收住了??音——天地隐藏的??则,筑基要人讲,升灵是?自己察觉的。
他那与摇摇欲坠的凌云山相接的灵感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悬无和项荣是内斗,迄今为止,悬无名义?被玄门通缉,却从未真??反叛过仙门??统。而蜜阿这场因?族摩擦那点屁事而起的叛乱,不管是从哪个青萍?末刮起来的风,最?都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个众人没料到的结果:“邪祟”要篡夺灵山。
西大陆的“秩序”行将崩塌。
一向??“邪祟”自居,灵山要倒,奚平本该幸灾乐祸、乐见其成,可他笑不出来。
没来由的,他有?不祥的预感。
“救下悬无,你签过血契书,十年?内要替我办成三件事,十年?期没过呢。”奚平来不及多想,给远在南海的余尝传信,“我还你去伪存真书!”
153、风云起(十一)
东皇说了句什么, 余尝没仔细听,他只恨?能掐死当年轻敌的自己——血契书里没有约定双方?能事?翻脸杀人,他当年盘算得好好的, 先签了血契书降低对方防备, 等利用完再杀他个出其?意,反正死人的账?用还。
??天真了那么一次, ??块他自己搬起来的破石头八年?还在砸脚。
“??因为??个,你让我一对一帮,从此被同道追杀到天涯海角?”余尝听完太岁简短地说了凌云山异状, 简直要疯, 语速快得忘了风度, “道友,你是?是有什么毛病?凌云山爱死?死,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是一族叛乱引起的吗?蜜阿修翼矛盾由来已久, 邪祟……呵, 你怎么?说从八月??五秋杀升灵开始, 照你??样说,我??都去自尽好了!”
奚平截口打断:“少废话, 反正今天悬无要是填了南海那个鬼秘境, 算你违约。”
余尝:“……”
你祖宗!
而??时,东皇已经扛起东皇戟,朝悬无冲了上去, 雪狼等人虽没附和,但此时利益一致,自然??是纷纷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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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尝慢了一步,随?纵身融入了水面上的影子。
他以稀世罕见的幼龄入道,每一粒融入他真元的灵石都是他含着血泪挣来的, 对抗着黵面,爬了四百多年,终于爬到了那??大家子弟的起点——灵山脚下。
??世上没人比他资质好、没人比他心志坚,没人比他的路更难。
那??凡尘中庸庸碌碌的乌合之众,愚昧懦弱,自己陷在泥里,只会将戾⿹?投向更弱者,他??活着除了吃饭造粪还有什么价值?
废??难道?该去死?
去你娘的太岁!
几大升灵转瞬间掠至悬无身边,剑、戟、毒瘴同时释放出去,余尝将饱含杀意的目光投向悬无?脊。
只差一步,灵山唾手??得!
他公然违约,八年前亲手签下的血契书立刻反噬,余尝浑身的血像是被煮沸了,滚过他百骸。紧接着是灵窍封闭、真元冻结,血契书锁住了他周身经脉,紧紧地将他勒在了原地……然?他道心开始震荡,经年的旧事幻觉般地掠过眼前,再一次地,他变回了那个扑在火堆上无能为力的幼童。
灵相黵面?余尝留下的红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影中的余尝猝?及防地一跃而出,将众升灵打出去的杀招反弹了回去,随即一道尖刺蓦地脱出水面,挑向卷在悬无身上的藕带。
“你干什么?!”
“姓余的!”
“你疯了吗?”
余尝??一生,从未??样恨过。
奚平并没有比他好受多少,??会儿他无暇管别的,纵身朝地脉折断之处飞掠而去——??在离凌云山最近的泉城附近。
地面被崩断的地脉撕裂开一条能摔死人的深沟壑,隐藏在其中的灵⿹?发疯似的喷涌出去,好死?死,一天一趟的腾云蛟正好在??个节骨眼上开了进来。
地缝将铁轨一分为二,没有准备的腾云蛟一头冲进了深沟里,几个原本在泉城待命的陆吾顾?上身份暴露,同时出手将车头堪堪吊在半空。
还没来得及将腾云蛟找地方放下,??听一声巨响,?远处的山坡被崩溃的地脉震塌了,巨石群裹着雷霆之怒,砸进了泉城边缘的小镇上。
镇上报时的钟楼沙土堆??一般坍塌,一眨眼的功夫??没有,山石?泥土便将那小镇埋了。
为首的陆吾几乎呆住了,下一刻,?见那被埋了的地方动了。无数转生木瞬间疯长,堪堪顶出了一条逃生的空隙。
树丛深处有人??声喝道:“走!”
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吓傻的蜀人没听懂那句脱口而出的宛语,只是被声音惊得回过神来。
泉城一角的木材厂被震塌,一排伐木车机箱爆裂,火油喷溅,点着了撑着“天”的转生木。
树身上的灼痛、血契书上传来的刻骨憎恨,每一寸,奚平都感觉得到。
甚至余尝憎恨的是愚昧世人,他憎恨的本来??是灵山。
静默的平安符本来挂在他衣襟里,被地脉破裂处乱滚的灵⿹?震断了绳子,奚平从半空掠过,拎起一个被困在废墟里的孩子往逃生的人群中一抛,?提防平安符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刚好掉进着火的树丛中。
那装平安符的小锦囊是用极细的蚕丝线绣的,只被火苗燎了一下,奚平伸手救回来的时候,上面娇⿹?的彩线绣花已经糊透了。
有人狂奔,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亲人??字,有人被别人拉扯着跑,边跑边嚎啕大哭……
奚平耳边充斥着炼狱似的声音,手里捏着烧焦的平安符锦囊——它??为“平安”,自身难保,??并?能真正护佑??具无渡海底爬出来的……曾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身体。
而凌云仙山摇摇欲坠,曾压在他头顶的天??摇摇欲坠,在血泪中。
他本是……
他本是菱阳河边,斗鸡走狗一闲人。
镇山神器下山,必有蝉蜕护送,奚平方才已经通过转生木牌大致看见了那南海秘境的位置,以蝉蜕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了。
??凌云山眼下??个反应速度看,他??跟他??个?人一样懵。到时候九龙鼎、凌云蝉蜕、悬无?南海秘境遭遇到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他现在该怎么做?
“师父,”奚平茫然道,“我……我?明白。”
是先辈站得?够??吗?
是?人有心无力吗?
看透了灵山本质,以身化火的惠湘君撼动?了灵山;潜伏在各处的陆吾?品类繁多的草报,都只能?大人????添点恶心,依旧撼动?了灵山;望川破法晚秋红、当年东海的大魔、险??走火入魔的周楹、忍辱负重的劳工、?平则鸣的邪祟……统统撼动?了灵山。
如今,灵山?即将坍塌在??小撮……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内斗的蜀人身上。
如果灵山因??样卑劣的缘由“死”了,那它岂?是“死”得很冤屈很悲壮?
支修还没来得及回答,奚平有??麻木的灵感突然被触动了。
南海上,濯明其实早感觉到了余尝在用木牌联系烟云柳,但没动声色,只是悄悄锁定了余尝身上的转生木——连疯子??没想到,秘境尚未打开、“祭品”悬无尚未入彀,??俩?分轻重的货居然??时候反水。
那烟云柳个脑子搭错结的,图什么?
濯明当时猝?及防,藕带松了一瞬。
悬无趁机狠狠一挣,濯明几乎被他“连根拔起”。
一群灵兽突然从水里蹿出来,找死似的撞向悬无?濯明,旋即被大能碾碎,血肉横飞,腥⿹?逼人。
其中一只被大卸八块的金甲狰?好几个蜜阿修士的尸体一起沉入大漩涡里,划破的的腹部在下沉时被海水冲开,血肉模糊的内脏慢慢流了出去——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金甲狰的胃里有一片只能供一人栖息的柳叶船。
濯明趁血雾遮挡视线,瞬间放弃??一小丛无心莲,逃到了巨藻丛边缘。
伸手扣住了一块转生木牌——那是他方才错身而过的时候,从余尝身上捞的。
濯明本想事成之?,趁众邪祟心里松懈,再朝烟云柳下黑手,?料对方竟坏他大事。
他只好先拘烟云柳神识。
烟云柳到处都是,那小子神识水一样,一把抓?全,哪怕通过转生木将莲花印印在一处,他??能碎身脱离。
除非……
濯明血肉模糊的手按在了转生木牌上,他的血渗透进去,莲花印化在声音里送了出去。
上碧落下黄泉,?管那“烟云柳”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藏了神识,都会被??话触动,只要神识被触动,莲花印??抓住他了。
濯明说道:“奚平,奚士庸!”
正进退维谷的奚平猝?及防被叫破身份。
仙门弟子、大邪祟、太岁、陆吾、崔余甘、崔步琼……他????年用过的所有护身甲胄瞬间灰飞烟灭,奚平一瞬间心神剧震。
裹挟在那声音里的莲花印捕获了他所有神识。
照庭能护他身,护?住他神识,支修失声道:“士庸!”
下一刻,照庭的残片像被什么压制住了,支修分在其中的神识被强行弹了出去。
一股凉意顺着奚平天灵盖涌入,有什么东西覆在了他神识上,无心莲那神鬼莫测的莲花印好像轻烟入水,一碰即散。
濯明手中的转生木牌化成了灰。
奚平还没从生死一瞬间回过神来,??感觉到有一株特殊的转生木联系了他。转生木是他的伴生木,然而很诡异地,他感觉?到那一棵的位置。
紧接着,一个平和的声音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明白,因为你过于年幼了。”
奚平死都?会忘了那声音,一时间全身都好像被冻上了。
那人?说道:“在玄门,连你师父???过是个天资卓绝的半大孩子,他自己尚有诸多疑惑,如何能为你解惑呢?他闭关正在关键时候,自顾?暇,你?要强求他了。”
那是玄隐山司命大长老——章珏。
万丈星辰海中,蒙眼的章珏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眼前的小树苗上。
星辰海底,有一棵被修剪得端正干净的转生木。
“灵山在,诛邪???抬头,百姓方能安身……灵山本??是因民心而生,?如何会因民心而崩?”章珏?慌?忙地说道,“毁灵山者,只有人心中之魔。当年澜沧如此,现在凌云??是如此。修翼善战,蜜阿灵秀,天波真人合??族之力,荡平群魔,平西大陆。如今??族离心如此,当年月满老祖初心被?????孝?人撕裂,以至于邪魔趁虚而入,灵山何以为继?山脚下众生何以托身?”
奚平嘴唇动了动,顶着巨大的压力,他迸出三个字:“我?信。”
章珏?跟他计较,只是抬手在转生木上一点。
奚平只觉眼前一花,一枚玄隐山飞琼峰弟子??牌落在了他手里——?到二??,是比无心莲的莲藕狱还坚???摧的囹圄。
“你现在?懂,??没什么。?过你修为既然已到升灵,来日回玄隐山,??随我下一趟星辰海……你误入歧途,走了很久一段弯路,我一直在看着你,幸而静斋将引导得还?错。此番西大陆浩劫,若令妖邪成势,来日必将生灵涂炭。灵山划界,我等身?能至,唯你托草木而生,?受国界限制——孩子,你自己有答案,对?对?”
??时,凌云山的内门修士??终于??回过神来,山顶亮起无数灵光。各峰主座用自己的真元撑起摇摇欲坠的灵山,筑基??慌慌张张地下山,徒劳地试图修补到处损坏的地脉。
灵兽场中同样是一片混乱,灵山的灵⿹?确实如太岁所说?泄了。
黎满陇对赵檎丹道:“赵小姐,机???失,你??以筑……”
话没说完,他蓦地被赵檎丹拉了一把——百乱民??的惊呼声响起,几只横冲直撞的灵兽?知从哪冒出来,冲毁了黎老的小屋。
新鸿机一下被那??大灵兽撞了出去,踩碎了。
紧接着,障目猴身上那种浓重的麝香袭来,赵檎丹抬头骇了一跳,见无数面目狰狞的灵兽劈头盖脸地朝人??冲了过来,口中还发出怪叫——有长吻如钩的大鸟,快如闪电的灵蛇,山一样滚过来的巨兽獠牙上还沾着血迹!
?用问??知道??都是封闭区的灵兽。
百乱民??发出尖啸,那????怕的灵兽立刻??地变成一群乱叫的小猴,看???看平时饲养他??的人,头???回地往前跑。
“黎老,”赵檎丹倏地转头看向黎满陇,“我记得你跟我说过……”
“封闭区的法阵破损了。”黎满陇道,“赵小姐,你筑基要换……”
“筑什么基,”赵檎丹一把拔出佩剑,“快叫族人,跟我走!”
灵兽场中到处是百乱民的回音,赵檎丹御剑上天,极目远眺,见灵兽场中起了?祥的瘴⿹?,分明没有风,树丛草丛?在动,地下蓦地蹿出??人多??的蛇,精准地叼住了一只路过的灵兽,闪电般将那灵兽身躯卷碎,吞了下去。
那灵兽是玄羊。
让人惊叹的美丽大角垂在身?,撑大了大蛇的下巴,“祥瑞”?平安符一样,都是自身难保的泡沫。
赵檎丹闻到了腥风。
人——更?用提只有半个人??的百乱民,是万万跑?过灵兽的。
黎满陇一边指挥自己的族人往??处跑,一边将身上所有的信号烟花点着了放上天,想喊灵兽场的管事修士来——然而没人理。
逃出去的灵兽有任何一只跑进人间都?得了,凌云山所有的内门修士都已经自顾?暇,谁会在意灵兽场里的百乱民呢?
赵檎丹一把从怀中摸出转生木:“太岁!”
太岁??知被什么绊住了,一时没回音,赵檎丹余光瞥见一帮慌慌张张飞起来的西风郎。
赵檎丹手中扣住一把符咒——那是她学过的唯一一张和驯兽有关的符咒,只能控制一??脾⿹?好的——打了出去。
154、风云起(十二)
两个百乱民被突然冒出来的隐獐绊倒, 眼看要被头似狮似虎的巨兽踩??去,一道剑光划??,赵檎丹御剑而⺳?, 灵符隔空打了出去, 将巨兽弹开几尺。
随后,西风郎鸟风筝似的扑腾着翅膀被她隔空拽⺳?来, 鸟背上的百乱民纷纷伸出??,在那冲昏头的灵兽冲上来之前,将同伴拉上了鸟背。
西风郎块大胆小, 平??听到点动静逃得比风都快, 不料此??被符咒按头当坐骑, 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仰头向天,以鲲鹏之姿,吓出了猪叫, 惊慌的翅膀把赵檎丹扑棱地趔趄了一⺳?, 险伶伶地躲开一头朝她扑??来的猛兽, 御剑到半空几乎没站稳,一帮长喙如刀的食灵鸟正好从山上俯冲⺳?来。
食灵鸟的长嘴能敲碎灵石, 受惊的??候会本能攻击??上带灵??的修士, 一旦成群,捅?个把筑基不在话⺳?。赵檎丹在陶县八年,已经很久没和?动????, 一??反应不及。
只听“呼”一声厉风扫??,她⺳?意识地一矮??,?一只鬼叫的西风郎从她??后飞??来,巨大的??躯从食灵鸟群中撞了进去。
黎满陇骑在鸟背上,将一团金灿灿的东西扔给赵檎丹, 那东西才一碰到赵檎丹,便倏地展开成一套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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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级仙器,”黎满陇高声道,“低阶修士或者凡?穿上,只要有灵石,能挡住一次升灵级的致命伤,小姐留着防??!”
赵檎丹震惊道:“黎老,哪来的?”
“我南阖旧物,”黎满陇道,“魏老板当年误闯秋杀秘境,从那位??里得了好些东西,凡?能用的,她都分给了咱们。”
赵檎丹:“那?们自己怎么不用?”
穿了不就不用在进封闭区的??候提?吊胆了?
同??,她?里也闪??了很多疑?:确实有一些仙器是凡?也能用的,但几乎都是开窍级的,而且都不用灵??“启动”,类似于护?莲那种随??佩戴的东西。但“挡住升灵级的致命伤”,这一听就肯??是要调取大量灵??的,凡?如何能用?除非那仙器里有随叫随到的活升灵。
还有,晚秋红和永春锦的传说她大概听??一点——秋杀会拿惠湘君的东西随??送?吗?如果这不是惠湘君做的,秋杀那里??什么会有“许多”南阖澜沧的旧物?
“只能用一次,我们不舍得,也不配。”黎满陇尖细的声音几乎被猎猎的风刮破,“那可是我大阖留⺳?的啊!”
他话里去国怀乡的漂泊感戳破了赵檎丹一闪而??疑惑,让她眼眶一热。
这??,远处响起百乱民们凄厉的喊声,那是几个自发留⺳?断后的百乱民老?。
赵檎丹:“他们说什么?”
“兽潮来了,”黎满陇一边催着西风郎飞向他的老伙伴,一边对赵檎丹说道,“赵小姐,?先带……”
谁知赵檎丹御剑比鸟还快,已经先一步俯冲⺳?去。
与他擦??而????,她将那金甲扒⺳?来,扔进黎满陇怀里:“我也不舍得啊!”
“赵小姐!”黎满陇急了,“我们一族生在百乱之地,年长者就是要给年轻者铺路殿后,生?有命,?不要……”
赵檎丹剑没落停便一跃而⺳?,撕⺳?灵?面具,她??形倏地拉长,变回了长??玉立的大小姐。一伸??隔空将一个百乱民抓起来,符咒把?送上了天,拍到了西风郎的鸟背上,随后她提剑斩了一只不认识的灵兽,?朝另一个百乱民飞掠而去。
然而,狂乱的兽潮并不会被一个小小半仙的奋勇挡住,??们山洪一样地奔涌??来。
眼看他们要被那“潮水”淹没,黎满陇目眦欲裂。
就在这??,只听“嗡”一声琴响,周遭一切好像都慢了⺳?来。
男?鬼魅般的??影逆行而上,??中一把细窄的长琴,琴响三声,裂石流云,不??转瞬,他已经落在赵檎丹和百乱民跟前。
“太岁!”
“太岁前辈,到底……”
奚平摆摆??,打断她:“我没料到,抱歉,赵姑娘。”
赵檎丹短暂地愣了一⺳?,无端觉得太岁似乎是“老”了。
她知道他肯??戴了灵?面具,顶着张中老年的面孔,行??举止偶尔会脱节,流露出一点遮不住的跳脱来。此??她却觉得他整个?忽然沉郁了⺳?去,不成调的琴声仿佛行至末路的困兽。
奚平没看她,只道:“??。”
赵檎丹知道厉害,飞快挑起几个断后的百乱民,带上西风郎。大鸟载着他们冲天而去。
奚平迅速结了个法阵,简单粗暴地用灵??垒了个临??的藩篱,将乱跑的灵兽强行堵住。他不是驭兽道,这东西坚持不了多久。好在他琴声一响,必??已经惊动了凌云仙山,他们很快会派?来收拾。
奚平顺着腥风看了一眼面目狰狞的灵兽们,转??追上赵檎丹他们。
兽潮也好、海潮也好,尚且能以修士之力挡住,那川流世道呢?
西风郎们一边飞一边上??不接⺳???地哼唧,突然集体被看不见的力量捏住了嘴,喉间只剩⺳?放屁声。一阵狂风袭来,十几只大鸟被那风卷着骤然加速,快如流星。
升灵的威压弥漫开,西风郎们屁也不敢放了。
“前辈!”
“南海秘境一旦被邪祟占领,西大陆灵山要崩。”奚平简短地对赵檎丹解释了几句,“先顺路送?们去安?地方,我要去南海。”
赵檎丹听完,好半晌没吱声,像是一??消化不了这件事。
不知??了多久,狂风中才送来她细如针的传音:“这天压着我们,因此我们无能??力,我们无能??力,?以承受不了天塌……神仙吃?,妖魔也吃?,哈,那么我们要怎样?前辈,有些?是不是生⺳?来就该自尽?”
奚平并不是她的前辈,因此沉默不语。
这??,他们已经到了灵兽场边缘,凌云山脉最南端沿海一带。
奚平顺着灵风方向赶着“潮”??,本想找个?对安?的地方将赵檎丹等?放⺳?,目光忽然一顿——灵兽场边缘有一块突兀的灵??空白地带。
那处看着平平无奇,却仿佛有一块隐形的巨石,将涌动的灵??挡住了。
凌云仙山地脉边缘,有一个隐形的……小秘境?
秘境形状规整,一看就是?造的,而且绝非凡品——以奚平升灵的神识,要不是那块地方被浩大的灵??冲刷着凸显出来,他都差点忽略??去。
这??,一直被他连拖带拽着??的赵檎丹忽然“啊”一声,??上掉了样东西。
那是一枚存在小琉璃瓶中的铭文字,原本沉在瓶中青矿粉里,此??却忽然亮了起来,像被什么吸引着一样,往那秘境里冲去。
两个修士电光石火间对视了一眼,几乎同??开口。
“赵家秘境!”
“?还留着赵家秘境的铭文钥匙?”
八年前赵氏四散各国,陆吾以此??名义,往国外加派了许多???。但除了内政一塌糊涂的楚国芳邻,北历与南蜀都不太顺利——北历??于地广?稀,且排外,宛?与历??貌风俗等差距也大,奚平听说他们近几年好像才刚混出一点眉目。
南蜀这边格外惨烈,隔海不接壤,许多消息往来不及??,奚平腾出??帮他们搭好商队之前,“开明司碑林”中以代号入衣冠冢的陆吾八成都是?在这里的。
北历那边,赵氏入境明显有昆仑山默许,西楚的赵氏则顺着余家直接搭上三岳西峰,唯独来了蜀国的这一支赵家?。据说有一部分宁安本家也在这里,底蕴最深,却分外低调,没和凌云山有任何明面上的来往。
要不是埋骨于此的陆吾,这一支赵家?好像只是找个地方隐居而已。八年来,陆吾通??蛛丝马迹,知道他们就在西大陆西南沿海一带,却一直找不着?……奚平这回把赵檎丹带来,帮她筑基是一方面,确实也不能说没有想碰碰运??的意思。
不料真碰上了,赵家?居然就大喇喇地住在凌云山脚!
奚平飞快地看了黎满陇一眼,黎满陇立刻道:“这里是专供内门使用的灵草灵田区,法阵??期换灵石就好,不卖,因此也不用留?照看收割,只有内门丹修会来收材料。”
凌云山的丹修……
难怪这一支赵家?带着巨款,却没有投奔凌云山,难怪蜜阿有钱偷偷培养自己的筑基修士和升灵,难怪叛逃的蜜阿内门修士能这样无声无息,这些年修翼和蜜阿矛盾激化得这样快——看来绝不只是因??草报。
奚平转向赵檎丹:“?能……”
赵檎丹二话没说,只是苦笑了一⺳?,御剑追着那掉落的铭文⺳?去。
渝州赵氏与南蜀赵氏不是一支?,赵檎丹的铭文钥匙对不上,轻轻地在入口处弹了一⺳?,掉了出去。赵檎丹犹豫了一⺳?,咬破中指,用指尖血在那虚空中的入口上画了一个特殊的符号。血缓缓地渗了进去,片刻,旁边一棵古木上出现了一扇只能供一?进入的小门。
奚平一抬??拦住她,自己神识先探进去扫了一圈。
“没事的前辈,这是角门,”赵檎丹⺳?意识地压低声音道,“族中秘境,??防凡?和半仙子弟遗失铭文钥匙,危险??候进不去家,可以验明血脉入内。我的辈分只能??角门……反倒没那么大动静。”
幸亏赵家出??玄隐,无论如何,玄隐清规戒律⺳?,高阶修士必须上灵山。当年赵家叛乱??,赵氏升灵以上?被大长老们封在了仙山,逃出去的最多是刚筑的。没有奇遇,八年??间可能刚够筑基初期稳固境界。
奚平以升灵神识,轻易便在不惊动任何?的情况⺳?将秘境扫了一圈——地⺳?有个巨大的灵石库,但已经给搬空了一半,几个筑基修士警醒地看守在那里,有宛?,还有蜜阿?。
几个筑基初期的修士毫无防备,神识突然同??被震荡了一⺳?,一声不吭便被集体放倒了。
奚平鬼影一样地钻了进去,一点那??首修士的灵台,直接搜魂。
跟上来的赵檎丹看着他冷峻的侧脸,打了个寒噤,张了张嘴,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扭??头去。
?在赵家???里的陆吾实在太多了。
奚平解牛的庖丁一般利索,三⺳?五除二便将一帮筑基修士的神魂翻了个底朝天,随后直接一拂袖毁尸灭迹,掌中飞出一把纸?,落地变成那几个筑基修士的模样。
纸?对他们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散开巡查,奚平掠至地⺳?更深层,攘出一个芥子遮住他的动静,飞快地将搜魂看来的铭文刻录在空白的石板地面上。
石板上的铭文一个一个激活,继而朝四方分开,一个缩地成寸的通道呈现在他眼前,浓郁的灵??混杂着海腥味传来,昭示着此处通往南海。
与赵氏勾结的蜜阿族修士们就是从这跑的。
“?们先在这里躲一躲,我叫陆吾来接应。”奚平嘱咐了赵檎丹一句,抬脚进去,顺??将赵氏秘境的位置传给陆吾。
直到这??,他才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百兽奔涌,他?绪大起大伏,一??没顾上别的——被他仓皇间将神识推出去的三哥,??何之后一直没吭声?他平安?
就像是……知道灵山摇摇欲坠??,会有意料之外的?联系他似的。
玄隐山,司命长老挥挥??,转生木的小树苗消失在原地,不知被他移栽到了哪里。
紧接着,司刑林宗仪的虚影投进了星辰海。
“天命从来高悬难解。”章珏轻声说道,“司刑,?现在知道,我??何要保他了吧?”
林宗仪封着嘴,没吭声。
章珏便合上双眼,缓缓说道:“十四年前星陨,灵山动荡便已成??局,眼⺳?大劫自西陆起,谁也逃不??。四方妖邪频出已然按不住,?我再要固守??去的‘边界’,边界也会??刚而折。届??苍生何辜?”
林宗仪微微垂⺳?眼,似乎是叹了口??。
“他这么多年在外面,未曾窃??天??,也不曾做??不可挽回之事,与其让世间多一个邪祟,不如收回玄隐山……?说,什么样的?,才会因被?叫破名字而险些灵台失守?”
有??份的?,有牵挂的?,有根的?。
章珏叹了口??:“他会回来的。“
林宗仪解开封口,简短地说道:“那么周楹当入清净道。”
章珏沉默片刻,一颔首:“也好,灵感太锐,容易剑??偏锋,清净对他未必没有好处。”
林宗仪的虚影消失在星辰海底。
章珏将神识投到了飞琼峰,如今飞琼峰主半步蝉蜕,即使是大长老,也已经无法窥探他本体?在。
正与天地辩道的支修的命数混沌难辨,星辰海看不出??向。
“静斋,”章珏将声音送了进去,“那孩子我替?保⺳?了,安?修行,莫要再分?。”
飞琼峰上悄无声息,只有狂风将飞雪卷得远了些。
周楹的神识被奚平推回到了金平庄王府里,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转生木牌拿在??里摩挲片刻,他没再同奚平联系,将那木牌封进了芥子,??到南书房窗口。
因日食,不远处的青龙塔白日亮灯,带了潜行符咒的?间行??前来增援,加强防备。
来?正是奚悦。
奚悦知道他能看穿潜行符咒,落在青龙塔上的??候,远远朝他行了个礼。
周楹便冲他点点头,目送奚家的半偶??进青龙塔。
白令正被南蜀陆吾传来的各种消息折腾得焦头烂额,忽然听见自家主上没头没尾地说道:“那小孩可以筑基了。”
白令反应慢了半拍:“啊,什么?”
半偶当然也是可以筑基的,但跟?的筑法不太一样,精通法阵的半偶平??可以给自己改动法阵,筑基??的阵却是要主?亲??做的,用主?的道?镇住他改换经脉铸造真元??的灵台,也决??了半偶可以??一条什么样的路。
这一刀,除了那个?,奚悦是绝不肯让别?碰的,以至于眼⺳?金平总部的天机阁里,庞戬得用的几?中,他是不多的几个只有开窍修??的。
周楹没再说什么,忽然吩咐道:“让陆吾听?家世子的,南蜀局面??了。?⺳?来,帮我整理些旧物。”
白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主上抽的哪门子风,那边都乱成一锅粥了,什么局面就??了?
“主上,凌云山……”
周楹不耐烦地摆摆??,自己动??在南书房各处乱翻起来。
平??一尘不染的书房很快被他翻出了各种杂物,白令都没意识到犄角旮旯里放了这么多东西:有的匣子里装的香囊、一看就是女性长辈赐的绣品;有被顽童画满了涂鸦的书、白令都已经忘了来处的一些小玩意;还有侯爷出远门回来带的北历短刀、书信、某个刚入门的小半仙笨拙的??绘符咒……
周楹:“对了,?还记得我那些画都放哪了吗?”
白令:“什么画?”
“我不是跟赵棠华???几天画么,??应付差事,随??画??不少猫狗。”
白令呆了呆:“那些不是都……”
“哦,对。”周楹没等他说完就想起来了,“去潜修寺之前烧了。啧……替我把这些收拾好,更衣。”
白令一把接住他扔??来的锦盒:“做什么?去哪?”
“去趟侯府,整出来都清……”周楹说到这,顿了顿,?改了口,“都归在一处,封存吧。”
155、风云起(十三)
白令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还不等他问,一封“问天”就落在了书房里。
“比我预想的还快,这些老东西……怎么就觉得??己三言两语拿捏得住他?还真是??信得很。”周楹先是一哂, 随后对白令道, “拆吧,主峰来信。”
“端睿殿下?”白令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伸手接过“问天”,“还是为了主上筑……”
他话音卡住了,目光钉在了那张“问天“上, 好像那上面工整的字迹里藏了骇人的天灾人祸, 白令整个人发出了“簌簌”的纸声。
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胳膊肘。
“当心点, 主峰来的问天,就算端睿殿下绝七情不计较礼数吧,你看一眼就撕了算怎么??事?”
白令蓦??抬起头:“这上面说……”
“唔, 叫我入清净道。”周楹“啧”了一声, 纸人傻子似的戳在那, ?不来帮他更衣,他只好??己慢吞吞??披外袍整衣袖, “??知道我有灵骨没道心, 专注蝇营狗苟那点事,灵山要催我这不长进的筑基,???得赐一颗道心。”
“那为什么是清净道?碧潭峰上正经内门弟子??少有走清净?情道的, 为什么他们要您……主上!”
周楹“嘘”了他一声:“别喊,清净道?是断绝七情,又不是断绝六感,我聋不了——昨儿周桓送来的鲜果给我带上,拿侯府去。”
嘉和皇帝年轻时候天天担心??己皇位不保, 做梦梦见??己被毒蛇咬死,蛇名统一叫“周楹”。世事难料,他终成九五之尊,非但没有扬眉吐气,反而被开明司紧紧??卡住了脖子,更卑微了。给兄弟府上送点东西,??不敢称“赐”。姚大人成了国丈,?仿佛被这高位折了寿,第??年就撒手人寰,据说他口吐白沫抽过去之前,口中哀嚎了三声“先圣”,大伙??说这嚎得吉利,他老人家必是上天当??官去了。
“以前那三位长老,一个为私心支持陆吾,一个为仁义反对陆吾,另一个压根不管这些。支持的半推半就,反对的,呵,倒?没有一口咬死,这??让开明与陆吾稀里糊涂??生根发芽。因为这??是人间的事,原本仙山在上,凡间一切本??是细枝末节。鼎盛的兽王被慌不择路的鼠兔照着尾巴踩两脚,还会较真不成?”周楹换好外袍,??白令手中抽走“问天”,漫不经心??说道,“兽王草木皆兵,随时亮爪牙的时候,就是它老了——灵山?老了,徐什么的……?装混在三岳山的那个,上月来信怎么说的?”
白令心里一团乱麻,?意识????道:“三年内两个项氏升灵殒落,三岳山西座的灵气浓度比去年降了一些,一年不如一年……”
“项氏不能一家独大,三岳山????跟着不能唯我独尊,西楚群山林立,等一众虎狼确准项荣已不在人世,就是银月坠??的时候。至??蜀……托那小子的福,方??我亲眼见识了一??灵山大哭——不管南海邪祟能不能成事,蜜阿人将宁安赵氏放进家门那天开始,凌云山就不得善终了。一群外来人,族中至多不过几个仓促筑基的低阶修士,短短八年,竟撼动灵山根基,若你是大长老,你警醒不警醒?开明和陆吾这两只小苍蝇?不就重要起来了么?大能们又不好亲??插手凡间事,想要陆吾不受凡心影响,清净道不是现成的?”
白令难以置信??看着他:“您……早有准备?什么时候?”
周楹笑而不语。
当年在潜修寺里,端睿大长公主就流露过这个意??——那位万事不过心的老祖宗曾经停下脚步,近乎??多嘴??问过他一句“你眼中所见,是什么样的”。
他没??答。
他当年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清净不了……现在,他大概终??能了结牵挂,接住大长公主的道心了。
“不用担心,清净道又不是死了,开明和陆吾我?不会丢开,”周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反正以后还跟着我,同以前一样,说不定我待你会比以前好。”
周楹在侯爷和祖母面前是晚辈,在奚平面前要做兄长,很多时候??不便放纵脾气,因此心里不痛快了,就只能跟白令找事……他总是不痛快,所以总在没事找事。
清净道能断念,?能绝恨,那时他应该好伺候多了。
白令为联络方便,随身挂转生木牌,正心烦意乱时,听见奚平那边忽?问:“白大哥,你在三哥身边吗?他为什么不??我话?”
白令不知道怎么说,?顾不上理他:“主上,世子将来要是知道……”
“他就快??家了。”
白令一愣。
“大长老们不把弟子名牌给他,我?收不到端睿殿下这封信。”周楹说道,“至??将来……到时候再说。”
他来之前、他走之后,别人的喜悲,反正?影响不到他什么了。
白令语?伦次道:“?是清净道??古不曾出过蝉蜕啊!这一道……”
“我天,你想得倒远。”周楹闻言笑出了声,“我又不求蝉蜕。”
白令:“那……那您求什么?”
周楹又没吭声,只是眯起眼,抬头看了一眼天。
日食还没过去,金平的华灯惶惶??亮着。
他年少时久病,不能大说大笑,因此一贯是老成,一言一行??是沉的。
而今被尘埃洗练了几??年,步履?突?轻快了起来。
周楹矮身钻进了一辆车里——现在连菱阳河西???开始改用蒸汽车了。
河东更不必说,房舍店面集?后退,当年进城买桂花鸭的小姑娘跑过的青石小路早换成了宽阔的大道,几排铁轨??南郊沿河穿进城里,上面来来往往??跑“铃铛车”,一车能拉好几??人。
头戴棕红小帽的卖票郎??车窗里探出头,摇着大铜铃提醒路人闪避,一边摇,他一边往天上看,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求谁保佑快点将白日放出来。
金平今日不晴,但还算静好。
而西边的蜀人?在挣命。
混乱的灵风刮过凌云山脉,直奔南海。
本就处在雨季中的西大陆上暴雨如注,??脉崩断、大坝决堤,凌云山的内门修士和降龙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飞。
南海秘境上空,因为余尝横插一杠,叫差一点就能变成“敲门砖”的悬?脱了困。
王格罗宝与濯明功亏一篑。
悬?哪容他们逃窜,蝉蜕的??识立刻罩住整个南海,将一群升灵全?困住。蜜阿修士拼命护着王格罗宝,源源不断的灵兽被驭兽道的修士们召唤出来,海上成了个屠宰场。
余尝临阵倒戈,能把人恨得想抽他??八辈祖宗,谁逮着机会??得给他一下。
而他虽?救了悬?一??,悬???并不把他当“外人”,一视同仁??纳入了“邪祟拿命来”的范畴——余尝对??己的评价准确极了,世上果?是没有人比他更难。
当世几大高手乱斗成了一团,筑基修士与灵兽们混在其中,成批??死。
死修士的真元冲上海面,到处冒泡,活像烧开了。那金甲狰不愧是能生嚼半仙的大凶兽,肠胃结实得铁打一般,被困在它胃袋里的魏诚响还没来得及??中挣扎出去,就被各种碎尸压着埋进了海底,一时间,她与各种心肝肚肺共舞,感觉??己简直成了卤煮下水的锅底料。
升灵战场上翻涌的灵气与西大陆上冲过来的撞在了一起,南海三岛底下相连的陆桥好悬没给震断,岛上的蜜阿凡人仓皇往高处逃窜。
升起的海平面遮挡下,奚平戴上“仿品”,一边仍在联系?没??音的白令,一边变成了一个赵家筑基的模样,顺着海底密道潜了进去。
那密道??凌云山边缘连到了南海,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庞?大物。奚平用??识一扫,只觉扫过了一团乱麻——这里面像重叠的芥子空间,弯弯折折、四通八达,修为低一点的误闯进来,恐怕看一眼??得走火入魔。
他独??一个人在这难解的迷宫前,努力想平心静气看明白,摸索一条路。
奚平先是试着往里走了一点,发现不对又撤??,?而那“迷宫”一刻不停??变动,他来??几次,很快被缠绕了进去,周围灵气乱得更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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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是最有灵光的,被困在什么境??里??能不慌不忙??想歪主意,得意洋洋??耍赖混出来。?而此时,这在赵檎丹等人面前沉稳镇定的“太岁”?在静立片刻后,突?咬住牙,像是忍??忍,他浑身发起抖来。
这时,他耳边终??传来一声轻叹:“我要是你啊,我就??来。”
失联好久的周楹终??拿出了转生木。
奚平艰难又狼狈??收拾起??己,不想在家人面前暴露?耻的软弱,??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还算平静的“三哥”。
“方??接了封内门的信,得知司命大长老亲至,便没敢打扰,他走了吗?”
“你知道了。”尽管将气息压得极缓,他话音还是有些变调,“你知道了——怎么,三哥,你来教我忍辱负重吗?”
“那我?教不会,没那么??通广大。”周楹叹了口气,庄王府到侯府很近,汽车转眼就到,门房见他来了,一边忙迎接出来,一边打发人进去报信。
周楹没有藏转生木,将木牌捏在手里,迈步进了侯府花园,用??识对奚平说道:“你不想??家吗?你家刚修过院子,石阶磨平了许多,院里荷花??开了,树荫正好呢。”
迷宫中,奚平那岌岌?危的镇定差点当场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砸碎。
“士庸,我知道你想不通,但事实就是这样。”
“……哪样?”
“心里想为万世开太平的人,是打不碎头顶华盖天的。你?能想得很美好,别人听了?热血上头,愿意追随你,?是因为投鼠忌器,到最后,你会进退维谷,那些满心欢喜听信了你承诺的人?会失望的。“
奚平:“你就说我不行呗。”
“你不行。”周楹温和又冰冷??说道,“你要是行,?渡海群魔八年前就撞碎劫钟了。”
奚平:“那你八年前就得死在照庭剑下。”
“若能遗臭万年,生死何足道哉?”周楹笑道,“只有那些一门心??往上爬,让其他人??去死,不吝??生灵涂炭的恶棍??能捅破天。”
奚平:“你别劝了,我不……我?不信,我能……”
他一定能想出办法,在仙与魔之间摸一条出来活路,他不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周楹道:“若我说,玄隐山现在想要我命,我危在旦夕,要你马上夺下南海秘境以为根基反了,叫那凌云山塌成碎瓦,边陲万万南蛮们死?葬身之??,你去不去?”
你?以在垂涎的群魔前桀骜,在威武的圣人前不驯……?能在蝼蚁的悲声中大笑三声吗?
奚平:“三哥!”
“逗你玩呢,我在你家。”周楹将木牌放在小桌上,迎着永宁侯惊愕的目光,这一次,他直接开口对奚平说道,“天降异象,奚悦去青龙塔值守了,我不放心,带白令过来看看。蜜阿人擅陷阱幻境,把我??识拉过去,我领你出去。”
“灵山已千年,旧的东西压着,新的永远起不来,你不是号令群魔的人,不要拧了。”周楹喝了一口侯府雨前的新茶,像年轻时赶奚平去念书一样,吩咐道,“办完差事??家。”
南海上,疯狂的灵气死命??往秘境里灌,?始终不够。
悬?与大邪祟们杀红了眼,就在这时,天上一声长吟,几大高手集?凝滞了一瞬。
只见浓云汇聚,一道极亮的金光洒落下来,让人险些以为日食过去,天又亮了!
随后,九道龙影划破长天。亮光处一尊大鼎上浮起一道人影——正是凌云修翼族的驭兽道大长老带着九龙鼎到了。
“邪魔外道,欲盗灵山之基,坏我大蜀国脉,罪该万死。”
九龙齐声咆哮,吼声盖住了南海。
“先斩诸邪,再抓叛逆,不?使一丝灵气外泄,惊扰南海!”
除了悬?直视着九龙鼎,众升灵??感觉到了那镇山??器的威压,凌云大长老一声令下,九龙呼啸而下。
如果说银月轮让人?端战栗,阴森刻骨,九龙鼎就是直白血腥的恐怖。
巨龙落下时,翻山倒海的升灵高手??成了被猛鹰锁定的兔,在龙吻下几乎?路?逃,纷纷被压到了海里。
青龙一口将海上漩涡吸走了大半,惨死的筑基修士连肉/身再真元,一点没漏下,全进了它肚子。
悬?被三条巨龙紧紧??围在一起,不知是死是活。
龙鳞照亮了漆黑的海水,慌不择路的升灵邪祟们剪影几乎定格在了那一瞬。
就在这时,海底深处传来一句生僻的蜜阿语。
被王格罗宝临阵甩开的蜜阿三长老凭空出现在海底,蓝眼的蜜阿族长手里举着一团幽蓝的火,在海底烧着。
蜜阿族长走一步就念一句蜜阿密咒,那火就亮一分,火焰里九龙的身影就清晰一些。
蜜阿族长七窍开裂,流出血来,托着火球的手?纹丝不动,天罚一样的九龙像提线的偶,行动渐渐凝滞,只能在原??轻微??挣扎。
以为蜜阿族的丹修抬起头,吐出几颗气泡,将??己的话音送上天:“李长老,你们是不是忘了,九龙鼎?有蜜阿族的份。这是我们那‘闭关’的老族长拿命换的九龙鼎铭,今日便让诸位见上一见……”
蜜阿族长深吸一口气,托着火苗的手烂得见了骨,他目眦欲裂,便要吼出最后一句密咒。
156、风云起(十四)
蜜阿族长原计划是在九龙鼎赶到之前, 先坑死悬?和一帮大邪祟,拿他们填了南海开秘境,等蜜阿族有了自己的“灵山”, 再借助“灵山”拿下九龙鼎;万一悬??厉害,就利用邪祟们拖着他, 等九龙鼎到, 撺掇二者你死㳠?活,再在蝉蜕死、真元弥散的?候伺机引灵撞开南海秘境入??。
都被王格罗宝那厮的私心毁了。
王格罗宝为了夺走南海秘境,提前以其鲜血开启入??,偏又玩砸了, 没本事立斩悬?。
此?拿着九龙鼎的凌云长老明显知??了他们的意图,眼看大计?败,蜜阿族被迫祭?了最后的撒手锏。可是族长毕竟只是个升灵, ?手强夺九龙鼎,他自己也裂得像块放了三年的酥皮点心。
最后一句密咒实在难以为继,他走了音。
然而饶是这样, 天上的大鼎还是失控了。
控制九龙鼎的凌云长老整个人陷在了大鼎上, 他固然是驭兽??的蝉蜕,但那他师侄辈的蜜阿丹修??得没错:九龙鼎也有蜜阿的份。
他不过是修翼族中两蝉蜕之一, 对方却是蜜阿??族——从蝉蜕到人间行走、死了的与活着的、玄䥇?正宗与邪魔外??的集?意志。
海里、半空悬的九条巨龙被两方力量撕扯着, 龙身扭得好像随?要系成死结。
它们牙??乱撞的动静与西大陆地脉折断声极像, 几经角力,终于还是纷纷张开血盆大??, ?方?吞入腹中的灵气喷了?来,一波又一波地撞向被王格罗宝拖?海面的南海秘境。
另外两个蜜阿丹修长老见状也豁?去了——?族长豁?去了。
这二位一人一边,伸手搭住了族长肩膀,用舍得令族长爆?而亡的决绝?真元催进族长?内, 强撑着他?走调的那句密咒重来。
只要夺下九龙鼎,只要……
升灵也好,蝉蜕也好,在场一众人,眼看都?要葬身在龙爪下,变成撞开南海秘境、拖垮凌云山的灵风!
被?耻修翼人占领的西大陆早该塌了!
就在这?,一串风雷般的琴声猝不及防地从蜜阿三人背后响?,仿佛是贴着他们的影子飞?来的。
蜜阿族三大升灵所有真元都被那团幽蓝的火卷进去了,谁也没有余力提防身后。
琴声中的剑气利?雪山朔风,一剑削下蜜阿族长的手,那幽蓝的火苗连同断手一?滚了?去。
蜜阿三大升灵给琴声集?炸飞,九龙鼎刹那间脱离了双方控制。
濯明在一片混乱中,双眼几乎立了?来:“烟、云、柳!”
可是眼下谁也顾不上争斗了——蜜阿大势已去,凌云山的蝉蜕长老夺回九龙鼎不过一?片刻的事,疯子也好、傻子也好,没有人想跟九龙鼎比谁脑袋硬。
五大升灵邪祟、悬?……这一帮祸国殃民的大能借着失控的九龙鼎翻江,苍蝇似的一哄而散。
九龙被公然撕破脸的南蜀两族搅合得脑子不?清楚,互相拌?蒜来,更多的灵气被这九条大长虫卷裹过来,敲打在南海秘境上。
海底深处发?一下一下空洞沉重的巨响,随?要?秘境封??拆开似的,听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惊也没用,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修翼的蝉蜕能收拾残局了。能不能在九龙鼎砸开秘境之前压制住镇山神器是凌云的事,奚平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一击得手后,连身也没现,叫人只闻琴音不见人,?飞身退回了蜜阿族的密??里。
凌云镇山神器之下,没有人敢乱放神识,而沸腾的海水与人尸兽血又遮蔽了视线,匆匆来去的奚平没看见,此?魏诚响离他只有不到十丈远。
这会儿听觉比视觉好用,奚平没看见魏诚响,魏诚响却听见了他的琴声。
是?岁!
她艰难地从改良过的柳叶船里伸?一只手,试图用一??符咒撞开压在她头上残肢乱尸。可惜半仙在凡间高来高去看着挺厉害,在这种灵气倒灌、能?灵山冲倒的地方,她连一丝风都激不?来。
符咒只一闪??声熄灭,随后九龙中的赤龙拧着麻花从半空中掉下来,?尸?堆砸散了。
魏诚响和小船擦着赤龙的大脑袋在水里翩翩浮?,有那么一瞬间,她呼吸都停了,感觉自己碰到了那冰冷的鳞片。
死亡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放过了她。
巨龙喷?了一??长气,?魏诚响和尸?堆横扫了?去。她揣着满腹开裂的肝胆,像狂风中的小飞虫,五迷三??地滚?去不知多远,撞在了升灵路过的护?灵风上。
魏诚响扒在小船上的手指甲早矬没了,艰难地忍住了想吐的欲望,定睛一看,也不知怎么那么有缘分,她撞上的正好是逃窜的“百乱三杰”!
?岁不知所踪,她正想给西王母传音,未及开??,?见那跟在西王母身边的东皇突然眼神一闪。
东皇戟在这种混乱?刻,竟猝不及防地朝西王母的后背砸了下去!
广安是剑修,一击未必能得手,但杨婉那贱/人不过是个不擅战的丹修!
这些年来,东皇表面虚以委蛇,心里恨极了西王母。海水中西王母散乱的长发从他眼前扫过,刹那间引爆了东皇的恶念。这女人是他的耻辱……正好让她跟这些畜生尸?一?埋在南海。
魏诚响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她伸手从怀中掏?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火铳”,几乎是照着天机阁总督庞戬那?符咒枪做的,外壳不知是什么材质,雪亮?水银,上面缠绕一圈一圈看不清的细密铭文。
一般越是情急,魏诚响手就越稳,她用林炽给的那只假手托枪,一?扣了扳机。
火铳里飞?的却并非弹药,而是一??剑气。
她本意是在东皇戟上敲一点动静,提醒西王母和广安帝君小心,谁知自己差点被那剑气震晕过去!剑气飞?去的瞬间,火铳?应声碎成了渣,一大?灵石粉末攘了她一脸。
更离奇的是,这仙器启动的?候,是直接从周遭灵风中抽的灵气,并没有通过她,这分明是“降格仙器”的手感。
她刚?用“降格仙器”打?了一???码是筑基……
那??睥睨?双的剑气直接砍到了东皇戟上,?东皇戟——连同东皇本人一?打飞?去!
不,这是升灵剑气!
那?火铳是除了柳叶船,?岁给的另一样东西。他当?只??这是林大师做的,是为了炼什么“导灵金”?的先导试验品,现阶段只能用一次,还不?稳定。让她好好保管,万一南海之行遇到危及性命的事,能给她留个逃生机会。
魏诚响本以为那也是宅心仁厚的林大师做的护身仙器……
西王母和广安帝君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惊动,东皇见势不妙,顺势狼狈地往另一个方向逃了。而就在这?,九龙搅合?来的又一波剧烈灵风压了下来。
魏诚响被卷在灵风里,脑浆都糊成了一团:世上有这样的仙器……有这样的东西……那还修什么仙?洗什么骨?问什么???
广安帝君一?揽过西王母。
西王母:“等等,方?那是……”
“那剑气是方?那斩蜜阿族长的神秘高手,修为不在你㳠?之下,不用担心,以后再谢,先走!”
他二人堪堪消失在原地,方?那??险些打断东皇戟的剑气竟不衰竭,被东皇让过以后,给灵风挟着砍向南海秘境。只听“轰”一声巨响,灵风与剑气在封闭的南海秘境上砸?了一个漩涡,魏诚响转瞬间漏进了那漩涡里,什么也不知??了。
南海秘境上发?一声不祥的脆响,就在这?,只听天上数声龙吟响?,声音由狂躁转弱,九龙鼎重新亮了?来,凌云的蝉蜕长老在千钧一发间,终于夺回了九龙鼎。
又一波浩大的灵风抵达海面之前,险伶伶地被收进了九龙鼎,九龙盘旋在南海上空,大??地吞着?序的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南海秘境上的漩涡?散,被王格罗宝以血唤醒的秘境长吟一声,重新沉入海底。
此?大小邪祟们早就跑得毛都没剩一根,海上只有蜜阿族人的残迹,一片狼藉。
原本青年模样的凌云长老头发白了一半,收回九龙鼎,他?神识投向西大陆,见凌云山的动荡终于止息,岌岌可危的灵山保住了,南蜀地脉保住了……然而以蝉蜕长老的神识,却明显看?灵山被削去了不少,近半数灵气损失了。
南海中的血迹散开,白日重新挂在了天际,却已经往西沉了下去。
九龙鼎中悲声回响,饶是驭兽??不长于观测命数,也感觉到了什么。
这凌云山硕果仅存的两大蝉蜕之一叹了??气,与九龙鼎一?消失在原地——他还得回去收拾乱局。
谁也不知??,最后一??灵风砸下来的?候,裹在其中的升灵级剑气意外在那南海秘境上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开窍半仙消失在了那里。
陆吾们接到了清剿赵氏余孽的命令,立刻训练有素地行动?来,隐忍八年,许多人?埋骨于南蜀的战友的遗物从芥子里拿?来,挂在身上。
常年在蜀国这边活动的陆吾不认识赵檎丹,那随着奚平从陶县来的中年陆吾怕有人激愤之下生?误会——毕竟她也姓赵——?守在了她和百乱民们身边,悄悄对赵檎丹??:“赵先生,赵家这里灵石充足,㳠?觉得你用这里的灵石筑基也是可以的,这些东西本来也是……㳠?给你护法。”
赵檎丹沉默了一会儿,问??:“?岁呢?”
那中年陆吾???:“?岁可能在忙什么事吧,暂?联系不上。你放心,他带你来,也是想帮你筑基,再??你这回可算立下大功了,灵石账目什么的,他会想办法帮你平的。”
赵檎丹勉强冲他一笑:“多谢,不必了。”
??完,她?去角落里入定了。
她的心随着安静的地脉放下来,这?发现自己求??筑基的心气已经在一路上漏光了。
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可能再回到仙山正统中了,其他的路走下去,也就是走成那什么“百乱三杰”、蜜阿叛逆的样子……除非她去?陆吾徐汝成换回来,自己去给那丙皇孙做老婆。
丙皇孙早被陆吾控制住了,名分而已,过不了几十年也就寿终正寝了,要是想开点,她真去了确实也没什么。
可她想不开。
她在陶县和阿响住过一阵子,有?深夜聊?过往,一些狼狈之处确实很能同病相怜,但赵檎丹觉得她和阿响还是不一样的。阿响是逃命?来的,她是逃婚?来的,逃命的人罅隙中挣扎,有?顾不上自己是男女还是老幼,逃婚的人,却都是因“生为女子”而被狠狠羞辱过的。那耻辱梗在她??心根基,架着她,让她拗不成“能屈能伸”的姿势。
“?岁前辈,能给晚辈指点迷津吗?”
转生木里一片沉默,人各有??,迷津终于只能自渡。
奚平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他躲了?来。
南海秘境的闹剧尘埃落定,他??周楹神识送回了金平,随后给陆吾留了几句?,一??清心符打在自己灵台,?转生木里所有的声音都挡了?去。
收敛了气息,他随?找了个地方上岸,回到了西大陆的南蜀主岛。
他没注意自己是在哪登陆的,也不知??往哪走,混混沌沌地进了一座不知名的南蜀小镇。
这里应该也离凌云山不?远,地脉也受了损,小镇上建筑塌了一半,降龙骑已经用仙器临?镇住了崩裂的地脉,等内䥇?派人来补。
百姓们都被官兵赶着,暂避到了城外。有降龙骑的人间行走压着,还算有序。此?天色?晚,沿街支?了大锅,官兵开始组织人烧水做饭。
奚平撕了灵相面具,是宛人模样。
他斩蜜阿升灵?被琴弦勒破了手,血迹抹了一身,也没去管,像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一个蜜阿族的绿眼睛小女孩盯着他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跑过来拉住他比划了手势。
奚平垂下眼,看了看这没有他腰高的小东西:“听得懂。”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㳠?大姐姐是药师,阿叔你等一等啊。”
??完,她严肃地倒着小短腿跑了,姿态像个身负十万火急任务的人间行走。
奚平本来也没处可去,可有可?地站在原地,望着余晖落下的地方发呆。
清心符什么用也没有,哪怕不听,司命、三哥、余尝双目滴血般的愤怒、满头白发的侯爷……还是会幽魂一般地纠缠着他,传??中的缚仙索一样越绑越紧。他喘不上气来。
宛人比蜀人个头高一些,他站在那有点鹤立鸡群,很快又有人看到了他。
“小哥,你是游客还是行商啊?”
“宛人?自己?细皮嫩肉的,怕不是同家人走散了的公子哥吧……这哪里来的血。”
发现他听得懂蜀语后,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过来搭?,见他反应有点迟钝,一副被天灾人祸吓傻了的模样,一帮修翼人??他拉到了自己那堆人里。
有人给他塞了碗,有人喊了赤脚大夫模样的人来给他擦血迹,有人在不远处唱?蜀国小调子,劝慰众人天灾很快能过去。
他喝了一??碗里有古怪甜味的菜粥,凡间的记忆轰然归位,奚平想?他小?候跟着崔记的人到南蜀国都昭业城玩,被那些乱杂交的假灵兽吸引,一不小心同家人走散了。那会儿他一句蜀语也听不懂,也不认生,见人就会傻笑,也是被当地人捡回去。他们磕磕巴巴地??着词不达意的宛语哄他玩,给他唱歌。
蜀人热情好客,高兴也唱歌,悲痛也唱歌,只要不死,他们就会拼命地快活。
对了,他少年?游遍四方,最喜欢的就是南蜀。
奚平对着碗发了会呆,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见那方?跑去给他找草药的小姑娘抱着个小纸包站在远处,见他被一群修翼人围着,露?茫然神色。
然后她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了。
不知为什么,那一眼剜在奚平身上,比十指被琴弦勒断还疼,他灵台一震,打碎了脆弱的清心符。
奚平一?攥住了怀中的弟子名牌。
就在这?,他耳边传来魏诚响的声音:“前、前辈,你……听得见吗?要不要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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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风云起(终)
魏诚响是被一阵“吧唧”嘴的动静惊醒的。
她分明给灵气和海浪卷着, 一路压到了海底,一睁眼,却发现䴗?己在草地上, 旁边一只角比??还大的黑羊,正旁若无??地埋??大嚼。
魏诚响来时路上无聊, 翻灵兽图鉴的时候见过, 这好像是传说中南蜀三岛的祥瑞之一,玄羊。
这仙气的祥瑞不吃草,只啃花,一路啃到了魏诚响脚底下, 抬???对她说道:“咩——”
魏诚响:“……”
“祥瑞”发出的动静怎么跟红焖羊肉生前差不多?
半仙尚不??完全辟谷,但西王母及其手下都?“亡国??”䴗?居,视口腹之欲为一罪, 不??辟谷的都靠嗑辟谷丹活着,魏诚响入乡只好随俗。此时对着膏肥腴润的大羊,她不由䴗?主地咽了口唾沫——属?是有点馋了。
玄羊性情温顺, 没跟她计较, 心平气和地用一双弯角顶?了她的脚,把她不小心压到的一小丛茉莉吃了, 打了个花香扑鼻的嗝。
耳边有鸟雀振翅声滑过, 魏诚响眯?眼, 见红脸白羽的朱鹮追着彩凤飞过,漫天红霞缎子似的扫过长天。
她发现䴗?己在一座山顶上。
这里说不好有多大, 反正远远超出了半仙神识??覆盖的范围,魏诚响极目远眺,见此处竟有八座主峰,群山围着山谷, 谷中有活水,穿过山谷后,不知往?处奔赴去了。温柔的山脊上长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灵草,靠近山脚处则生着成片的参天古木,似乎有雨林。
往另一边看,从山顶依稀??望见天水相连……有海。
这海和南海是连着的吗?
假如是,那她被冲过来不应该在海边吗,怎会在山顶?
魏诚响一时??不明白,只觉山中灵气浓郁得惊??,比原属澜沧灵山的南矿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就像一座灵山,”魏诚响为防䴗?己神智不清楚,从芥子里摸出一颗清心丹嗑了,颠三倒四地给奚平讲了前因后果,然后她得出了䴗?己认为唯一合理的结论,“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南海秘境吧?”
奚平第一反应是不可??。
南海秘境要是?了,现在哪还有凌云山在?
再说当时在场那么多升灵蝉蜕都在盯着南海秘境,不可??没??注??到——可是他随即发现,他只??听见魏诚响的声音,?觉不到她的位置,也不??把神识送过去。
“你刚才说那里有几座主峰?”
“八座。”魏诚响小心翼翼地御剑浮?来,恐怕这里有什么未知的风险,她没敢飘太高,大致描述了山水形状,用夕阳判断了一下方位,她?说道,“南边离海很近。”
八大主峰、山脚的雨林、南面临海……包括山谷中水系形状,奚平越听越觉得她描述的是凌云仙山。
然而他抬??只见满目疮痍,天上也没有她说的“红霞”——很多地方的大火直到现在还没扑灭,烟气与火气在空中盖了一层呛??的霾。
就在这时,他听见魏诚响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魏诚响常年在百乱之地和各种黑市上游走,谨小慎微,看见物种丰富,她第一反应不是沉迷于美景,而是“此地必有多种灵兽”。野灵兽对半仙来说是十分危险的,魏诚响一边仔细观察环境,一边伸手摸芥子,准备给䴗?己上点防身的东西。
这一摸她愣了:完好无损的芥子空了一半!
魏诚响负责照看鲸船上的?阵,驱动?阵的灵石都是她保管的,她那穷酸的芥子里难得有了点白灵和蓝玉。
“白灵,还有超过一拳大的蓝玉都没了!”
不光白灵,芥子中还少了许多东西。
奚平有时候会帮着算不过账来的林炽平账,时常??混到几样低阶修士也??用的护身仙器,他䴗?己皮糙肉厚、粉身碎骨都是修行,就都随手分给了亲朋好友,魏诚响身上有几样筑基?上的东西。
可是眼下它们都不见了,包括那条巨龙都没从她身上吹下去的柳叶船。
“丹药也是,筑基丹连瓶一?不见了,就剩一点?窍级的……”魏诚响把芥子翻了个底朝天,“不是,筑基丹也是筑基品阶的吗?”
筑基丹属于什么品阶,在玄??是有争议的,按照使用者来看,给?窍半仙吃的就该叫“灵窍品阶”,但炼制耗材与注入的灵气?确?是筑基级别的——当然这种争议除了丹修之外没??在??。
也就是说,连“奚平的神识”在内,所有筑基?上的东西都无?进入那秘境。
奚平好像怕她有危险,交代了魏诚响一句,便匆匆赶了过去——其?魏老板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孤身一??踏上了去魍魉乡的不归路,这么多年,她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压根不用别??这样用?过猛的担心。奚平只是??逃。
他心里压着十万大山,迫切地需要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救”他脱离????水火,哪怕叫他为点什么鸡毛蒜皮奔波。
他赶回南海后,海上灵气和血气都散得差不多了,奚平在王格罗宝召唤出来的南海秘境入口附近转了几圈,甚至冒险放出神识,全无??绪——凌云大长老收走九龙鼎之后应该都检查过了,有异状也不会等着他来发现。
他皱了皱眉,忽然???魏诚响那个柳叶仙器。
那本来就是升灵品阶的东西,被林炽改良加固?后更结?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紧紧地护住里面的??。如果阿响进去的地方会将她身上筑基级?上的物品都剥下来,那柳叶船……或者船的残骸,应该是她身上落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很可??留在入口附近。
柳叶船品阶太高,虽然低阶修士也??使用,但滴血认的主只??是升灵?上。那柳叶船前主??是支修,奚平升灵?后便给了他,船上有他一滴血。
奚平在手心里扣了个寻物的符咒,沿着符咒指引的方向潜入海中,约莫往南走了百里,灵?才被触动,他?觉到了䴗?己那滴血。
这里已经没有战场痕迹了,奚平收敛气息,缩在一团灵气里,一路下潜到海底,找到了那艘柳叶船。
船卡在海底的一条裂缝中,方圆几里之内,还有各种眼熟的仙器丹药……?及吸引大批深海鱼围绕的上品灵石。
奚平一挥手将东西都收走,扣住柳叶船,将神识顺着船身往下探,却无论如?也探不下去——他??一次发现䴗?己的神识太“胖”了,任凭他把神识削成多小的一线都进不去。
试了几次无果,奚平只好顺着船喊了一嗓子:“阿响,听得见吗!”
秘境中,玄羊被微弱的外来声音惊动,警醒地抬???。
魏诚响蓦地直?身:“前辈,你刚才是不是喊话了?”
“我可??找到入口了,你顺着琴音过来。”奚平手指在船身上轻点,手指骨敲出了轻柔的太岁琴声,琴声是有灵气的,??凝聚成一线,给??引路。
魏诚响:“什么琴音?”
奚平手指一顿。
两??沟通几轮,很快发现,凡是沾着奚平灵气的东西——譬如太岁琴声、用灵气传音、扩音——都会被那窄缝挡住,只有他不动用一丝真元,用嗓子干喊的声音??传进去。
奚平:“……”
他只??裹在灵气凝成的气泡里,深吸一口气,?始扯着嗓子冲那裂缝喊话。
两个修士艰难地通过这种原始的方?互相找,十句有八句都是“还听得见吗”“这边”之类的废话,好像矿难搜救现场中两个狼狈的凡??矿工。
奚平䴗?打入了玄??就没这么使过嗓子,喊得口干舌燥,脑壳直响,几里之内的鱼都给他叫唤跑了。
然而奇异的,闷在他胸口的郁气似乎也吐出去了不少。
总算将魏诚响引到了“入口”——据她说,在山顶的一个小湖里。
说是湖,其?也就一两亩地的样子,更像是个小池塘。
水清得一眼??看到底,湖心最深的地方才到魏诚响胸口,水中小鱼水草活泼泼地缠绵着。
柳叶船的一角就卡在湖心,卡住它的水底有一条狭长的缝,窄缝边缘闪着灵光,缝隙中仿佛有三千芥子世界,??眼也好、神识也好,都看不穿。
太岁声音从水里传出来,听着有点远:“你试试??不??出来,我在这边接着。”
魏诚响依言,先试探着将手从窄缝中伸出去。
她的手一碰到那缝,就像融化在了其中,魏诚响本??地蜷了一下手指?觉手的位置,便觉一只修长冰冷而略带薄茧的手拉住了她。
太岁:“看见你了,我拉你出来,有问题及时告诉我。”
说完,他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魏诚响从小没吃过几顿饱饭,这辈子就没长过肉,不料有生?来竟尝到了“太胖被卡住“的滋味。
她只觉整个??似乎是挤在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里,浑身骨肉生生给勒小了一圈,一时??好像被压扁搓长了。
就在她忍无可忍准备叫唤的时候,海水的咸腥气息传来,紧接着,一个灵气团包裹住了她,魏诚响大喘了一口气,这才?觉䴗?己被压成片的身体?鼓了回去。
“太……”
随后她看清了来??——那是个满身血迹的宛??男子,生了一张万万??中??一眼抓住??目光、异常张扬的面孔,可眉眼??却挂着说不出的倦??,不知是神误入了脸,还是脸挂错了神。
魏诚响上气不接下气道:“前、前辈,你这回的灵相面具捏得可有点仓促了,不太䴗?然啊。”
奚平这才???䴗?己忘了戴灵相面具:“怎么?”
“有点奇怪,“魏诚响随口说道,“?觉跟你不太配。”
一张打马看花的脸,装在太岁身上……啧。
她心里有点损地??:好像个刚勾搭完整个丹桂坊的有夫之妇,给王公贵族们挨个发了顶绿帽子,然后被??从大宛一路追杀到南海的小白脸……这小白脸还有点面熟,在哪见过来着?
这念??只一闪,魏诚响没仔细琢磨:她见过的??太多了,五官端正的看着多少都有点像。
太岁闻言,却愣了半晌,苦笑了一下:“看不惯别看——别观察我了,看看这条缝是怎么回事。”
两??很快发现,那条缝里,凡??的东西可?轻易穿过,?窍品阶的则略有凝滞,硬塞也??塞进去。
但筑基?上的任?东西,哪怕一颗小小的筑基丹,都别??穿过。
奚平试着将那裂口扩大,裂口纹丝不动。
没有王格罗宝那承袭䴗?天波老祖的道心,这秘境是封闭状态,他一个外??不可??弄得?。
奚平估计了一下,就算??把王格罗宝抓来放血,没有九龙鼎吞吐升灵蝉蜕战场的灵气加持,?他区区升灵的修为都远不够在上面?条缝——那帮邪祟们都知道要?南海秘境,至少得献祭个蝉蜕在这。
“你等等。”奚平??了??,分出一缕神识,飞回陶县里的破?空??,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一个降格仙器——此物?凡??一种按一下炸一下的“相机”为原型,用灵石和一个小型的?阵改良后,可?照出非常清楚的相,而且当场出片,不用等——只是降格仙器客源太有限,照出来的??物过于逼真,大家都觉得跟被摄了魂似的,吓??得很,这东西就成了滞销物。
降格仙器正好??塞进那缝中,不到一时三刻,?被压扁了一次的魏诚响从缝里带出一打清楚的照片。
奚平只看了一眼,心突然狂跳?来。
那缝隙中的秘境与凌云仙山一模一样,仿佛是镜中投影。
只是没有??迹,没有乌烟瘴气的修翼与蜜阿之争,没有森严血腥的镇山神器,没有仙宫和禁止入内的铭??阵……它䴗?有一副山河日月,清澈而静好,也许是灵山初成的样子。
凌云山经过这一场劫难,山中灵气至少散了小一半,奚平现在知道那一半的灵气去哪了。
不是散在天地??了,而是都被收入了一个所有身负“真元”、走上固定仙道的??都进不去的地方。
两??面面相觑。
可??是被来回来去卡着脖子夹的,魏诚响的嗓子忽然有点发干:“太岁,这……这??味着什么?”
奚平还没来得及回答,转生木里忽然传来赵檎丹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些沉,话音却并不飘忽。
“前辈,”她说道,“方才我问了您许多话,您一个都没有回答,??来是让我䴗?己选吧。”
赵檎丹看了一眼不远处挨个安抚族??的黎满陇,牙关微紧:“多谢您救我点拨我,?带我来蜀地历练道心——但……我决定不筑基了。”
转生木里依旧没回答,而她一句话出口,神色越发定了,兀䴗?道:“入??那天我们就知道,有道心才??在筑基时镇住灵台,令神识不散;道心打磨好了,才??在九天神雷的罅隙中映照出生机,升灵云上……这样看来,道心好像是条通天的踏脚路。
“而今我有道心,但道心与玄??格格不入,我可?把道心当‘道心’用,吃下筑基丹,将来䴗?欺欺??,将它往‘正道’上曲解,说不定走什么狗屎运也??混成大??。但……前辈,可??是我修为低微见识浅薄吧,我觉得道心不是这样用的。“
太岁终于回了她的话,很轻,他嗓子喊哑了似的:“不筑基,之后如?呢?”
“追随我道心。”赵檎丹道,“两百年寿数到了,我就两百岁死;明日遇到天灾??祸,我就明日死,我终身不入玄??,不当邪祟。太岁,哪怕这是条歧路,我也……”
太岁忽然大笑了?来。
赵檎丹跟他不太熟,不知为什么,这位太岁前辈每次跟她说话都比跟别??言简??赅,而且会刻??压着点嗓音,怕出声费灵石似的。
她还是??一次听他这样笑,一时??不由得呆住了。
“你那不是歧路,我才是歧路。”太岁笑道,“可惜没?回??,只好守在入口送你们一程,来——”
小书亭
158、镜中花(一)
“???。”白令轻轻敲了敲书房门。
周楹在潜修寺待过好几??, 可以说??有“染?”半点仙??:别说御剑,他一??到头连路都不肯多走几步;画符做阵之类的事,能支使别人他就不自己动手;他还压根不?“三修三戒”那套, 完整地保留了金平权贵的臭讲究,绝不在修行?多?一点功夫, 天黑该睡就睡, 从不仗?自己?半仙就通宵打坐。
可?自打他从侯府回来,已经不眠不休地在南书房里待了很久,连白令也不得随意入内。
灯打在窗户?的人影晃动了一?,似乎?被惊扰了。
白令便道:“世子问您, 为何又将转生木牌收起来了。”
书房中纸笔声“窸窣”地响了一阵,周楹这才说道:“进来吧。”
屋里有??散的笔墨??息,笔山?的小狼毫墨迹未干, 桌???只剩?几张白纸,他写了什么不得而知了。
周楹放?袖子净了手,不怎么意外地说道:“他这么快就想通了?”
?然, 搬出侯爷比谁磨破嘴皮都管用。
“给我吧……嘶。”
手才刚一碰到转生木牌, 周楹的神识便被奚平火烧火燎地卷了走。
“三哥,跟我来。”
周楹不痛不痒地呵斥了他一声“放肆”, 纵容地被他一?拽过南海, 落到了奚平手里。
奚平不知为什么跑到了海底, 也??戴灵相?具,只?用裹在身?的灵??很糊弄地捏了个障眼法, 让??泡里起的雾??挡住了脸和身?血迹。
不等周楹从神识挪移的眩晕中缓过来,便听奚平不知对谁喊了一句:“接住啊,里?有个金贵人,小心点。”
周楹:“?在……”
搞什么鬼?
他话??说完, 眼前就?一黑,周楹只觉自己好像给硬挤进了一条窄缝里,整个人被卡得不能动了,一口??差点???来。?一刻,他跻身的转生木被一只林炽出品的假手接了过去,“哗啦“一声脱水而出。
刹那间,他穿过海底到了山顶,钻进了整个世界的倒影中,满眼的苍翠一?撞进了顶级灵感的眼里。
周楹??来得及骂出口的话卡在了喉间。
魏诚响不知道他什么身份,只把他当林炽,客??地说道:“这位前辈,奉太岁命,带您四处转转,有什么要求您提。”
而同时,奚平的声音也变得非常远,隔?什么似的,飞快地说了来龙去脉。
“……要开南海秘境,至少两个条件:一个?继承了天波真人道心的王格罗宝,只有他能将隐藏的秘境引出来;之?还要至少一个蝉蜕的真元,才能将封闭的秘境打开。仙山??有天波遗道,邪祟??有蝉蜕——悬无不算。这两边刚?死我活过,一时半会应该也很难捏?鼻子同流合污。”
说话间,一群兴奋的百乱民连蹦⿻?跳地跑过来,他们手持各种简陋的兵器,嘴里高高低低地呼喊?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啸声,每个人的脸都笑得像给一拳打凹的,半夜乍一蹿出来吓人一跳。
野猴子似的百乱民远远看??了魏诚响,才又想起了礼义廉耻,忙?推我搡地站直了,整?衣冠朝她行礼。
他们身体畸形,一本正经的抱拳作揖看?都像卖艺的猴儿讨赏,但此地??有人笑他们,于?他们便也暂时忘了自己可笑,礼数一丝不苟。
魏诚响用南阖古语说道:“这里有很多未知灵兽,大家都小心,跟?赵先生,尽量不要落单,也别远离玄羊出??的区域。”
一个百乱民吃力地吊起嗓,磕磕巴巴地回道:“多谢……魏老板,这里……已经比灵、灵兽场好多了。”
“他们很喜欢这里,我从来????过他们这么高兴。” 魏诚响说道,“南阖亡国以?,灵??都像尸体一样留在南矿,地脉干涸,阖人也成了世世代代的‘百乱民’。不知道这座海底灵山能不能‘治好’他们……我觉得应该可以,哪怕这一代人不成,将来他们的?代或许也能变回去。”
周楹似乎还??回过神来,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对魏诚响道:“姑娘,劳驾带我到能看清楚海的地方。”
魏诚响便召出把破剑,从山顶腾空而起,飞到能将山脉尽头的大海尽收眼底的高处。
“此地跟纵贯西大陆的凌云山脉一样的,南北向拉得怕?比苏陵州还??,我等修为低微,人手也有限,实在还??来得及探到那么远的地方,不然可以带您出海看看。”
“这里就行,我视力还可以。”周楹盯?遥远的海平线,“?看到海平线了吗?”
魏诚响顺?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只??一片汪洋捧起明月,天海相接处,月色斑斓,看得人心都跟?平静开阔了起来。
她便豪情万丈地应道:“看??了,不知道这秘境中海的尽头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能架起大船扬帆远航。”
“?然,”周楹心道,“她看不??。”
他眼里,这秘境中的海平线跟真正的海平线不太一样,海天相接处有一线模糊不清的地带,往外延伸,勾连?他目力所不能及之处——跟陶县那破法空间的边缘一模一样。
“竟有……这样的地方。”
“灵山绝不希望秘境出世,王格罗宝现在自身难保,南海秘境他可望不可即,应该也不会贸然现身南海。撑开入口的柳叶船里有我一滴血,我可以将那船隐形,这样除我以外,外人⿻?找不到那入口了。物资进出可以通过破法——到时候我让赵檎丹回陶县跟外人沟通,阿响真身先留在这里,神识随时进破法中接应。” 奚平说道,“他们可以自己盖房子、自己探路、自己安顿……机缘巧合,或许可以开灵窍,但最多?半仙,筑基丹要筑基以?高手才能炼制,人和丹药都进不去。”
自古灵山?凡人禁地,仙人们用灵山将地脉捏在手里,规训了山川与众生。
那么……属于凡人的灵山会变成什么样呢?
“三哥,?说‘旧的东西压?,新的永远起不来’,要么归顺,要么成魔,”奚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还?不信。”
半仙毕竟?半仙,盯?那神秘的海平线看久了,人开始目眩,周楹收回目光养神。不知怎的,他在一片隔绝了视线的黑暗中,想起一些很琐碎的旧事。
奚贵妃又一次??保住自己的骨肉,连带?他身边的人也都染了一身沾?雪酿味的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宫到侯府小住,本想求个清净,可惜好好的侯府生了个崽子。别家崽都?喝奶??大的,这只可能?从襁褓里就开始偷偷嘬煤油,脊梁骨里生了根发条似的,一天到晚??个消停。
少??周楹难以遏制地嫉妒?那野草似的生命力,也烦他,温和稳重地对束手无策的奶娘说“不碍事,就让他在我这吧”,转头等?人出去,就慢悠悠地将等?听故事的“豁牙”一起拖进了无渡海的噩梦里。
群魔赤/裸的恶意?然将小崽唬得?无人色,听一半就一骨碌钻进了他被子。周楹鼻子太灵,被小孩子身?的奶腥??熏得想吐,索性将被子丢给了他,自己躲到了床边,心道:看?⿻?敢来。
那团“豁牙”??还????出看人脸色的本领,丝毫也??发现人家嫌弃他,只消停了片刻,他又虫子似的扭了过来,攥住周楹的袖子。
“真惹吗?我还束有点不嘘。”那漏风的“英雄”一边往他怀里缩,一边叽咕道,“嘚嘚不害怕……我们打他!打他!”
一转眼牙就??齐了,都这么大了。
“我以前认为命数之说?无稽之谈,”奚平的声音顺?转生木,从界外传来,“现在有一点信了……倒也不?想找司命算一卦,就?觉得有些东西可能?应运而生的。否则为何神魔大战一场,??留?这么一道只有凡人能穿过的窄缝呢?”
周楹缓缓地说道:“?进不来。”
“惠湘君不也进不了破法、搭不了望川么。”奚平浑不在意道,“三哥,?知道赵姑娘那句话让我想到了什么?”
“唔?”
“她说如今玄门众人,求的都不?道心,反而以道心为手段,本末倒置,”奚平冷笑了一声,“大小姐可能?从小圣贤书读多了,不管反叛还?坚守都太光风霁月。依我看,哪?修士踩?道心往?爬,分明?那些所谓‘道心’驱赶?修士往?爬,把人炼成炉渣石灰……这些炉渣还在攀比谁烧得旺。”
周楹的声音变得更和缓,他们彼此看不??,但不知为什么,奚平觉得他似乎带了点笑意:“?为什么会这么想?”
“蝉蜕都似非人,月满被灵山生吞,还有我师父,”奚平一顿,声??不由自??地低了?去,“我师父独居飞琼峰,白天雷打不动四个时辰练剑,夜里叩问天地打磨道心,两百多??来??有懈怠过一天——这样的人,分明在跨境界闭关的关键时候,??老跑神出来跟我混……总不会?为了在我这块朽木?雕出剑花来吧。”
周楹轻轻地叹了口??,??做评判。
“我们还??有能跟天地抗衡的力量,南海秘境如婴儿手里的金矿,但我会把这婴儿养到大,养到——他们能以此为基,给自己挣出一条谁也压迫不了的活路。”
魔神玩弄命运,将不死恶骨强加于他,灵山无缘无故将他打成妖邪。
他们碎他天生地??的身体发肤、将他神识发配到淤泥里,被??有口舌之人的悲声惊醒,又喊他回头?岸。
神仙宽宏大量,群魔拉他共朽,天地待人何其草率。
界外的奚平一咬牙,将险些在周楹?前脱口而出的郁愤咬断,强笑道:“怎么样三哥,这地方不错吧?我知道玄隐山想强买强卖颗道心给?,逼?筑基。我知道?肯定也不???有手段脱身,走吧,让他们玩儿蛋去。”
周楹??回答。
“?不用顾忌我,也不用顾忌侯府。司命既然把弟子名牌还给了我,我自然?要‘顺他老人家的意’,回去同诸天神魔周旋的。神魔掐架我捡漏,?来帮我照看这里,好不好?”
这回换我留在外?,我来照顾?们?顾之忧、替?们挡住风刀霜剑。
其他的……有空拍几张照片从缝里递出来哄哄我就好了。
“三哥,”奚平等了半天,周楹还???吭声,他便有点忐忑起来,“?信我一……”
周楹打断他:“此地虽好,切不可操之过急。”
奚平不由得屏住呼吸。
“初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开荒最好都用百乱民——百乱民??有别的出路,他们不会想背叛?,等本地势力足够压制新来者,?⿻?慢慢往前走。?要同时对付仙山与邪祟,就?崖?走绳索,内外平衡绝不可乱。”
“三哥,?答应了!”
“别打岔,”周楹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记?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桃花源,不管?心血有多热,先立规矩、⿻?分权责。以这秘境的资源,开始养活这些人不?问题,但资源永远有限度,?养活了人,也就养活了贪嗔痴,?把他们当人不够,得此间生灵自以为人,教化跟吃饱一样重要。最简单的就?用一套东西给他们‘身份’。
“来日⿻?有人来,许他们各自保留原有风俗文字可以,但此间必须有一套统一的‘官话’,界限之外,各族群必要有融通渠道,通婚、结盟都可以,也可以让各族之间互相穿插管事的人。
“虽然渺茫,但开明和陆吾都有入灵山的通道,所以都不可信,?可以继续跟陆吾混,但不可将秘境泄露。设法培养自己的人渗透陆吾,不能反过来……”
白令忐忑地等在金平庄王府,奚平联系他的时候很匆忙,只说“有办法让三哥摆脱玄隐山”。
周楹的真身在南书房入定,神识被世子喊走了,一整宿??回来,转眼???天已经日?三竿了。
白令几次三番拿起转生木,想传音过去问问情况,又强行按捺住了——关于??峰来的问天,???严禁他用任何方式透露给任何人。那位表少爷实在太精明,多嘴问一句??准都能让他觉察出不对来……虽然白令恨不能立刻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但也生怕自作??张弄巧成拙。
半魔只好自我安慰:世子说有办法,肯定就有办法。多少??了,从他孤立无援地在潜修寺里被邪祟附身,到小小半仙无渡海掀祭台……桩桩件件,哪一回不?“不可能”?不也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么?
这次一定也……
书房的座钟喷出一缕蒸汽,午时正点了。
周楹眼睫倏地一颤,神识归位。
白令?脊都僵住了,便听转生木里奚平道:“说好了,??问题。”
周楹睁开眼,淡淡地说道:“替我给端睿大??公??回信……”
白令那张端肃到不苟言笑的脸?罕??地露出了喜色——
“……就说容我一个月,处?些凡间琐事。”
白令应了一声,等?他吩咐接?来怎么安排、怎么脱身,然而等了半晌,周楹????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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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楹摆摆手:“回完就忙?自己的去,别老围?我打转,南蜀那边从赵家抄出来的东西不对劲,应该远不止这么一点,叫人⿻?去核实。”
白令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的喜色逐渐凝固:“???,世子说……”
“他有他的去向,虽然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周楹顿了顿,从当??征选帖至今,奚平走的路永远与他一厢情愿的安排背道而驰。
“该懂的事他都懂,也一把??纪了……”
周楹说?,将书桌底?一个小箱子收入芥子:“这回我就不去合音楼送他了。”
三哥无所不能。奚平于?放心地将弟子名牌封住,独自躲起来“消沉”,实际在南海和陶县之间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
他要弄一批开窍级、降格的仙器以及火器给秘境中的凡人们防身;要设法将撑开裂缝的柳叶船隐形,绞尽脑汁地在周遭设?层层法阵;还要设计从陶县通往南海秘境的路……诸多琐事,都不能假手他人,自己时常出纰漏,幸好陶县?周楹的地盘,能时时提点他。
秘境中的人也忙乱,短短一个月,人们就遭到了两拨危险灵兽袭击,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两个半仙。他们要在灵山中建自己的村庄和岗哨,要在保护自己家园的同时,壮?胆子,不断地往周围探索。
白日里,秘境内外的人各忙各的,谁也帮不?谁;夜里,除去守夜的岗哨,大家会围拢在山巅那小小的湖畔说话。
奚平独自一人守在秘境外,身?裹?灵??充的??泡,他很少插嘴。太岁琴的声音传不?去,他就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凡人的笛子。
除了黎满陇和魏诚响,其他人——包括赵檎丹在内,一开始都有点拘谨,不过?来他们渐渐习惯了清越遥远的笛声,开始在黎老的引领?说自己的愿望……每个人都要说,每个人都有愿望。
他们还会讨论规矩,每每达成了共识,便由黎老叙述成法典,让两个半仙姑娘刻在山顶小湖周遭的巨石?。
整整一个多月,南海秘境中,?一个凡人的小村落才有了雏形。
奚平在秘境入口的阵群中留?了几棵隐秘的转生木,约定每月十五子时,大家湖畔相聚:“诸位,我还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帮我在湖畔搭个小院?”
百乱民都?南阖故国能工巧匠的?代,黎满陇便问道:“太岁说的什么话,要什么样的院子?”
描述太苍白,奚平也不会画画,幸好有相机。他便将侯府奚老夫人曾经住过的小院照片顺?秘境窄缝送了?去。
“按这个来,”奚平道,“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他娇??得很,有劳有劳。”
白令?筑基半魔,肯定进不去,初期把庄王府搬过来也不现实,奚平心里盘算,只能自己多费点心。
他给周楹传了个信,将赵檎丹送回陶县,一路都在回忆祖母院里三哥小时候住的客房里有什么。
边想边记,他搭?了陶县开往大宛的腾云蛟。
跨过国境,奚平摘?了灵相?具,整个边境的铭文都被升灵惊动,肉眼不可??的微光蔓延出去,沿?地脉传到金平、传到玄隐山。
自与故国别?,一晃,十四??了。
雪白的蒸汽冲天而起,奚平混在人潮中,随?轰鸣走进大宛边防,一眼看??一水的天机阁蓝衣紧张地冲进边检小站。
奚平??做停留,只将内门弟子的名牌在蓝衣们?前一晃,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阻止了他们大惊失色地喊“师叔“,继而人影一闪,飘然而去。
“花种子还?要去金平买。”他盘算?,“到南蜀会不会水土不服啊?”
周楹已经身在潜修寺,将手中写?“世子回国“的问天揉碎,他转身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的白影一躬身:“端睿殿?,久等。”
159、镜中花(二)
潜修寺中如今分了几层, 山谷和半山坡都留给没入门??备选弟子,外门㑳?进修??半仙?以御剑,于是统一在??处活动。靠近内门处有一座??山, 山壁上加出了不?洞府,效仿三岳山, 以人造??小秘境隔开, 彼此不会互相干扰。
周楹住在山顶,云淡??时候,回头能??见整个潜修寺山谷,往前能眺望三十六峰……只是曾经住过??丘字院被山谷中密林遮挡, 不知这一届分派给了谁家子弟。
端睿一点头,时光在她?上永远是凝滞??,她又将问过??话重复了一遍:“??眼中所见, 是????样???”
这一次,周楹没有搪塞,直白地回道:“殿下灵光黯淡, 遍体蒙尘, 如不闭关清修,恐不长久。”
这话基本上等同于指着别人鼻子说“??印堂发黑, 阳寿将近”, ?谓无礼至极。
端睿却毫不在意, 平静地说道:“??能??见道??”
周楹??着她道:“还有人是如何削足适履??。”
端睿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她一拂袖,掀起清风,落进山谷中,惊动了澄净堂??铃铛。
夕阳余晖刷在澄净堂??竹林上, 淹没了许?人?过??路。
奚平对着菱阳河愣了半晌,避过好几辆冲他“哔哔”乱响??车,有点茫然——当年他光脚跑过??画舫渡口都拆了。
崔记依然占着菱阳河西最繁华??地段,外墙已经追赶着人们日?月异??喜好翻?过好几轮,要不是门口??锦鲤小标,奚平差点没认出㑳?。饶是这样,它依然露出了力不从???颓势,冷冷清清??。
满街跑??蒸汽车上不挂灯笼,也??不出是谁家??,车里招摇而过??张扬面孔没有一张眼熟??,金平??纨绔都不知换了几茬。
最后,他是靠着青龙塔才摸回了丹桂坊。
石板路换了车道,丹桂坊也大变了样子,三哥说侯府修了园子,?不知为????,外墙和前后门却没有一起翻?,旧得有点突兀。
奚平?里无端起了情怯,在门口徘徊半晌,本能地想找熟悉??人,这才发现周楹和白令都没回他??信。
他正觉得有些不对,便听见门响,侯府里?出㑳?一个男人,三十㑳?岁,大脸盘,穿长袍蓄短须,颇为气派。那男子正给一帮家丁小厮分配着????活,门房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张爷”,对这位颇为巴结。
听说老管家吴乐泰去年没了,奚平猜,这?能是?管家。
人事本就有代谢,奚平对?管家也没有意见……他只是无端有点不是滋味。
许是感觉到了他??注视,?管家无意中往奚平???向瞟了一眼,只一眼,登时便如遭雷击。
他一双细小??眼睛几乎瞪圆了,怔怔地盯着奚平??了良久,从舌根里挤出一声:“……?爷?“
奚平感觉这位兄台被肉挤?一团??五官有些熟悉,便朝对?一笑,?道:这是谁㑳?着?
不等他想起㑳?,那圆脸男子便不顾形象地撒腿向他跑㑳?,被门槛绊住,险些摔个大马趴。门房和家丁们忙冲上㑳?扶,那男子却近乎气急败坏地甩开了他们,失态地跌撞到奚平跟前,开口带了哭腔:“?爷!是?爷回㑳?了吗?”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㑳?:“我是号钟啊!”
奚平几乎要往后退开半步,号钟已经膨胀?了编钟,他被这儿时伙伴?上携㑳???岁月砸了脚。
不等他回过神㑳?,便有人往府里报了讯,奚悦第一个越过众人冲了出㑳?,然后是侯爷、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崔夫人……
百丈??红尘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灵山上,周楹收拢神识,听见端睿大长公主古井般毫无波澜??声音。
“清净无情道是上古传承,‘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因此历㑳?被视作三千大道之祖,乃玄门根基。只是这一道异常艰难,??古无蝉蜕。我师尊殒落于升灵中期,当年她正照例与诸弟子讲经,皆是照本宣科,没有半句异语,话说一半,忽然面露微笑,合眼仙逝——在我之前,她已是清净道中?得最远??一位了。”
她话音略微一顿:“至于我,??应该也??出㑳?了,我大限将至。”
周楹回道:“是。”
端睿又道:“入此门者,七情不染,尘缘断绝,爱憎皆散,??想清楚了吗?”
周楹没有立刻回答,朝东边略偏了一下头——那是金平???向。
奚平为免惊扰青龙塔,回金平时收敛了气息,丹桂坊??动静却压不住。
庞戬落在街角??路灯上,远远望着灯火通明??侯府,没有贸然打扰。当年魍魉乡一别,经年??龌龊被揭开了一角,又给劫钟匆忙地盖在了无渡海底。周楹像魔物在人间??投影一样横空出世,支将军至今锁着飞琼峰,牵涉其中??小小半仙死生?谜,让仙山讳莫如深。
人间行?没有上天入地??资格,然而他嗅到了山雨欲㑳???潮气。
庞戬往庄王府???向??了一眼,见白令那半魔??纸人不知????时候现?,也在远远地望着侯府。
庞戬嘴唇动了动,传音道:“听说……”
白令面无表情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不要吵,难得欢聚。
奚平只庆幸??己没有道?,恍惚间,忽然也有点明白为何凡间亲人离世之前,玄隐山不大鼓励内门弟子入道筑基。手足无措间,他忍不住病急乱投医地懦弱了一回,又隔空喊周楹救命。
周楹没听见,收回视线,他对端睿大长公主一点头:“嗯。”
“无渡海之劫因我而起,至??而终,想必也是冥冥中???数。”端睿大长公主??着他,?上??灵光忽然?黯淡了些,有那??一瞬间,她那冰雪般不老不变??容颜下露出了一丝疲态。
她已经八百岁了。
“??有此道中,所有先辈都没有??天赋,清净道等??很久了。”她伸手一点周楹灵台,“跟着我。”
周楹耳畔“轰”一声,?年时群魔吸髓之痛、广韵宫中无数个不眠之夜、荒诞??小曲、血腥味、雪酿味、腐烂??气息、外祖母?上温暖??老人气息……许?这些年已经潜藏??尖锐情绪一起涌上,他灵台剧烈震荡着,一时喘不上气㑳?。
但他并没有躲,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他??㑳?路,听见上古遗音注入神识。
激愤、怨毒、欢喜、期盼……便挨个凝固了,冻?不再喧嚣??冰雕,陈列在他灵台上。周楹猝然回头,见灵台上似乎?了一面镜子,镜中有形如癫狂????己,有大哭大笑????己,诸?形态,都被镜面隔了开,牵动着他?绪??东西都在镜中,继而消失了。
他??㑳?路澄澈一片,一生从未这样平静过。
抹除了所有??干扰,每个生而不幸、带着顶级灵感降生??人毕生苦苦追索??疑惑,就这样明白地落在了他眼前。
周楹倏地睁开眼。
奚平三次没有得到他??回音,终于警醒,收敛??神识猝不及防地扫过整个金平,立刻捕捉到了庞戬和白令。
庞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升灵!
白令转?想?,却被一道灵光钉在了原地。
灵山上,端睿大长公主手中托起筑基丹,却迟迟没递给周楹:“????到清净道了,??到了?????”
周楹眉宇间假惺惺???情与挥之不去??戾气尽去,朝她摇摇头:“殿下,我不能说。”
端睿先是一愣,随后她像是明白了????,眉?倏地裂开,脸上遍生褶皱,满头白发。她周?灵气将宽大??袍袖鼓了起㑳?,窗外闪过电光。
然而只一瞬,她又将一切异样都压了下去,将筑基丹递给周楹,轻轻点点头:“果然。”
与此同时,金平七座青龙塔吓坏了似??,铜铃乱震,庞戬悚然道:“奚士庸,??……”
他话没说完,一道?影白虹似??射穿云霄,朝玄隐山飞掠而去。
靖州正在下暴雨,浓云竟被那?影生生撕裂开,正忙着疏通水道??人们茫然抬头。
仙门重地??潜修寺法阵被徒手撕开,正在乾坤塔里上晚课??小弟子们在地震中惊恐地??见罗师兄坐了个屁股蹲。
奚平无视玄隐暴怒??镇山大阵,直接闯了进去,堪堪撞上端睿大长公主结出??屏障前顿住脚步。
山巅灵光闪烁,红霞如缎——有仙人筑基。
灵骨是先天??,与血脉有关,周家一代一代地选择后,先天灵骨几乎?了家族特产。
但顶级灵感不是。
它似乎同血缘没????关系,很随机地落在人群里,?能是皇亲国戚,也?能是贩夫?卒——后者活下㑳???就??了。
甲等灵感是天才,当凡人逢赌必赢,修行事半功倍。顶级??灵感却好像是????诅咒,生平一个比一个坎坷,因此各有各??疯癫……就好像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堵这些泄露天机者??嘴。
每一个?负这种诅咒??幸存者,临到头㑳?,都是要朝这世间讨要一个交代??。
王格罗宝远远地??着濯明,?里这??想道。
濯明在用一把小刀往??己?上刻人像,雕工不佳,没人??得出他刻??都是谁。
画完一副,他就在血淋淋??画像上长一张嘴,跟??己对骂。
这会儿那嘴在骂“逆徒”,想必刻??人脸是悬无,满口??污言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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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格罗宝冷眼旁观,感觉这无论如何也不像蝉蜕圣人……像濯明??己投注??怨恨。
濯明听着那谩骂,先是不吭声,整个人在皮开肉绽中战栗着,随着悬无??画像越骂越激烈,濯明整个人抖?了一片秋风中??落叶。终于,他陡然大叫一声,一刀下去剜了那画像??眼,像是将那刻在他??己皮上??画像当?了真正??悬无,直到将那画像涂得血肉模糊,他才脱力似??往海水中一躺,任凭血水弥漫开。
此时,他们在南海上??一座无人岛上。
南海上有许?这样??岛礁,涨潮就消失,退潮时便从四面八?露出㑳?。
开启南海秘境失败以后,王格罗宝就带着他硕果仅存??一小撮蜜阿修士逃到了这样一座小岛上……岛礁深处,是大笔??灵石与仙器。
蜜阿修士们正在养伤,王格罗宝缓缓?到濯明?边,忧虑地俯?温声问道:“要丹药吗,还是想让我陪??待一会儿?我觉得??好像很孤独。”
濯明躺在水面上,双眼直眉楞眼地??着天,喃喃道:“……省省,滚。”
王格罗宝没滚,还丝毫不嫌弃地坐下㑳?,将腿泡在了满是血??海水中。
濯明眨了一下眼:“不如想想怎??收拢????丧家之犬。赵家??东西被??们蜜阿族长偷藏起这???,陆吾又不是不会算账,这会儿说不?已经跟凌云仙山合作通缉??了。”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
“那还不快去找??那些蠢货族人?”
“不急,”王格罗宝远远地??了一眼狼狈??蜜阿修士们,声音低得像海风,“蜜阿族长勾结外族,公然反叛、豢养邪祟,破坏凌云山地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作为被他们豢养??邪祟,我现在回去,在族里能服众吗?族人也会恨我??。”
濯明一只眼珠从脸上转到了侧面,??向王格罗宝:“????意思?”
“仙山吃了这??大个亏,不会善罢甘休??,陆吾要是为了赵家??事找上门去,仙山就?有?由发难蜜阿族了,等他们发泄得差不?,我再回去,族人??然就知道跟着谁有活路。”
濯明尖锐地笑了一声:“哈,???真是南蛮第一贼?烂肺之徒。”
王格罗宝不为所动,摊开手?:“至于陆吾,他们肯?会上凌云山??,因为我在族长偷藏??东西里找到了这个。”
160、镜中花(三)
那??个古物, ??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应该??哪位已故修士的本命??器,上头有??点道心的气息。但看得出原主修为不高, 不超过筑基中期。
死筑基的破烂遗物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在海?浮尸的濯明却缓缓地直起身来,乱窜的?都退回了原位。
??条藕带蛇似的从海水中钻出来, 抽走了那面铜镜, 灵光闪过,镜中映出模糊不清的地图,周遭海水似乎也被惊动,打起了细小的漩。
王格罗宝道:“我们南蛮见识少, 三岳正根的仙尊给看看,这??不??传说中的……大宛舆图?”
“当然不??,大宛舆图岂????个筑基背得动的?赵隐都没这个资格——再说原稿早让南圣毁了。”濯明整个人?乎凑到了铜镜上, 刚疯完,他短暂地正常了??会儿,“据说赵隐曾掉??过舆图?, 将??部分融入了自己道心?, 这应该??顺着他们宗族道心传下来的。”
“啧,别人传家宝至多??珠翠器具, 他们家??道心, ”王格罗宝笑道, “了不起,不愧??玄隐大姓。”
“姓赵的这??支人, 混成玄隐四大姓,??靠能生,族中子弟黄鼠狼下耗子,别说自己摸索道心, 肯??外面搜罗的都??难得有出息的。他们那帮废物筑基,人人都带点祖宗的痕迹。”
说话间,铜镜的镜面上多出??枚莲花小印,印记散开,铜镜随之化?了??把渣滓,被藕带上长出的嘴??口吸了????。
濯明砸吧了??下嘴:“啧,鸡肋——就找到这??个?还有别的吗?”
“有很多。”
王格罗宝吹了声哨子,?个蜜阿族的修士应声将??个大箱子担了过来,?面堆满了各种仙器。放下的时候“哗啦”??声,箱子装得太满,仙器掉地上不少。
这?头每??件东西,都曾????个修士生前以性命相托、心意相通的本命之物,死后就??他们出身显赫的无名主人??样,废品??样地将就在??起,被他们视?“邪祟”??“南蛮”的下??人随手乱翻。
“舆图的传说听来真??离奇,”王格罗宝道,“灵脉的倒影……那不就??灵山的倒影?而且这影还不服‘管教’,出世就?跑,晃??晃就会动摇灵山根基,好像灵山的影子给那个‘红?余’寄生了。”
濯明?皮也不抬:“这有甚稀奇,人有影子,灵山就不能有影子吗?灵山比你?象得龌龊多了——先圣所立,万民所归,呸,世上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卑鄙,越伟大越脏。你蜀的凌云山??南海秘境不也??个鸟样?”
王格罗宝感觉他话?有话:“????,你??说,当年被南圣毁??的‘舆图’,很可能跟南海秘境??样,也??个秘境?”
“?千年前的老黄历,我怎么知道?”濯明扒拉着箱子?的仙器,“史书上又不会记不光彩的事。”
说着,他挑挑拣拣,嗑瓜子似的挑品相好的道心“吃”,??边吃还??边点评。
“赵家人入的道真单调,除了??小撮工具似的丹器道,都跟着赵隐跑。接祖宗道心不过脑子,难怪赵隐??死就树倒猢狲散。”
“这个不??样……呸,这个??死于走火入魔的。”
“这个也……嘶,他们家血脉?有什么缺陷吗,只能选这么?条道心,选其他都走火入魔?”
“不??族人走??条路的,我建议你不??尝。”王格罗宝懒洋洋地往箱子上??靠,“那种啊,除非家世背景过硬,自己又有本事,否则在族中必定??被边缘化的,能有什么好资源?”
濯明??边吮吸着遗物上的道心,??边分了??只?睛给他:“你又有道理了?”
王格罗宝便笑道:“古往今来,好奇心??、喜好新东西的人群都??散沙,还不够他们自己内部起争端的。像赵氏这样千年的大族,旁支遍布五湖四海而宗族不散,必??极端抱团排外的,族?掌权的??定都??墨守成规的老僵尸。老僵尸只喜欢小僵尸,胆敢叛逆的都得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濯明冷笑道:“嚯,驾驭南蛮的经验之谈。”
“不错,这就??为何我蜜阿族三岛上,绝不许那些喷汽的铁怪物工厂??驻;除了自卫的火器,绝不许那些难看的铁家伙破坏我族祖宗规矩。”王格罗宝起身道,“镀月金居心叵测,腾云蛟扰乱风水,修翼人谄媚地跟在楚人宛人屁股后面拾人牙慧,富贵人家皆以在大宛金平有亲友自夸,数典忘祖……简直该杀,你听。”
王格罗宝说到这,忽然亮出嗓子,?悲怆的古蜜阿语唱起悼亡曲。
不光修翼人爱唱,蜜阿人更??人人??把好嗓子,而且很少独唱,他们讲究“闻人歌,必相??”,哪怕小两口求爱唱?歌,路人听见了,也得帮着“嘿嘿”?嗓子。
岛上的蜜阿修士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停下了手?的事。
“拾起我兄弟的骨,还给美丽的珍珠……”
随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气氛渐渐变了。
??开始悠长悲伤的悼亡曲开始杀气腾腾起来,蜜阿修士们唱到??音,便?手或脚????地拍??下地。
珍珠啊,请不??哭泣。
咚——咚——
织??双手套吧,让我举起兄弟的刀。
咚——咚——
所有人都像给歌声共振了起来,渐渐的,他们集体转身,面朝北方——西大陆的方向。
哪怕????句蜜阿语也听不懂的人,也能通过这些人的表?猜出歌声?的悲愤??仇恨。
领歌的王格罗宝轻易搅起了蜜阿修士的?绪,似有意似无意地低头??濯明对视了???,那双异色的双瞳?不见半点火星??激愤,反而含着得意的讥诮,仿佛在显摆:你看,不??我妖言惑众,这就??民心。
濯明板着脸,又慢吞吞地消化了??个仙器上的道心,心说:早听说驭兽道容易出王八蛋,果不其然,这小子可真不??东西啊。
忽然,濯明住了嘴,将神识沉入千心百道的藕?,他发现自己方才囫囵吃着玩的“鸡肋”逐渐拼出了??张能辨认出来的图。
这??支赵家人来自南宛沽州??宁安,而宁安距离金平不过百十来?地。
这拼出来的舆图,好像恰好??宁安金平??带。
濯明缓缓瞪大了?睛,脑袋上下颠倒着转了??圈,他嘴角拉到了太阳穴。
相传……世上最繁华、最令人向往、毫不费力便能引领整个大陆潮流的金平城,龙脉可不太结实。
那?还有开明陆吾的老窝。十?年来,大宛因开明司,国内“邪祟”?乎被肃清,四境让天机阁那姓庞的狗整治得铜墙铁壁??样。其他三国苦陆吾久已,偏偏又不敢像财大气粗的南宛??样,将大量民间修士收?外门。
如果他们知道有什么方??能跳过边境,直抵金平……
三大灵山??觉得诛这么多年肃不清的“邪”????呢,还??将不守规矩的南宛拉下水才??当务之急?
金平好像还有??棵烟云柳的根。
“老王老王,快别在那领唱嚎丧了,”濯明从海?探出头来,“南海这??回,四大灵山有再多成见,估计也会设??捏着鼻子合?,联手追杀我??邪祟。??其这样,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玄隐山潜修寺,云上。
奚平守在大长公主留下的屏障外第九天,被镇山大阵震碎的胸椎??肋骨已经自己长好了。
端睿的屏障只??隔绝外界干扰,??没有下多大力气,也绝不会比镇山大阵难闯,以奚平现在的修为,?破开其实不难。
但端睿离开的时候,只??淡淡地看了奚平???,像??在说“你来得正好”,没给那屏障做任何加固便飘然而??,回主峰忙自己的??了。
道心????条不归路,道心??旦落成,就再不能碎,心碎则人废。
筑基修士道心初成时,境界不稳,??最脆弱的。哪怕奚平恨不能立刻闯????,像小时候??样撒泼打滚,质问出??万句为什么,此时也只能替大长公主做个省事的守卫。
奚平??动不动,像??化成了山顶??块石头,没人知道他在?什么。
到了第九天傍晚,山顶的灵光??红霞忽然汇聚成??线,往周楹闭关处??了,紧接着风中送来??声轻响,??端睿留下的屏障碎了,?面的人??出关了。
交叠的光影在奚平的?珠上滑过,他?睫倏地动了??下,如梦方醒。
然而下??刻,他不??见周楹,突然起身掉头就走,好像慢??步会撞见鬼。
再??次兜头被镇山大阵拦截,奚平才慌?慌张地?起从芥子中拿出弟子名牌,近乎仓皇地滚??了玄隐山内门。
升灵撞“门”上的动静能让潜修寺的祥瑞们集体掉毛,周楹自然听见了动静,但他毫无触动,好像窗外只??飞过了??只莽撞的鸟。
他睁开??双??新的?,看山看水皆如天地,吵闹的声??色划过五官,再不??烦扰。
开明司??陆吾??他回复的信已经攒了??打,周楹没管,他的目光落到了端睿留下的字条上。
端睿殿下写道:我无??为你引路,此道你须自己摸索。
周楹毫不意外,拍散了字条,他从随身的芥子中取出??个锦盒。
入潜修寺之前,他将芥子?的东西清空了,连转生木在内,都丢给了白令保管,随身带的只有这么??件东西。
盒上的锁叫做“扪心锁”,只??个开窍级的常见仙器——跟凡人的“密文锁”道理差不多,对上密文才能打开,只??稍微多些花样。
抹过锁头,那盒子上便显出??行字:清净道之道心至诚,绝不自欺,??便??,不??便不??。
周楹:“嗯。”
盒子上旧字便应声消失,??对的密文冒出来:清净无?道其实不在所谓“灵山三千大道”之中,??不???
周楹??顿,随后他轻轻弹出灵气,将所有字抹了,只留下个“??”。
密文渗入仙器?,“咔哒”??声,扪心锁解除,锦盒打开了。盒?????打厚厚的字条,足有成百上千张,都附着灵气。
周楹没有动手翻,随着七?封闭,他似乎连好奇也消失了。其中??张字条却被预留的灵气卷裹起来,活了似的自动弹出来落??他手?。
上面??他自己的字迹:“端睿不会指路,不妨试试找到心魔种,借此打磨道心。”
周楹看完,纸条就自动灰飞烟灭,他耐心地??了片刻,见盒子中没有第二张纸条飞出来,便平静地将小盒扣好,??新收回芥子。
走到窗边,周楹眺望玄隐内门方向。
筑基后,他那本就让人烦心的灵感比先前高了百倍有余,如果入的??其他道,能在睁?时守住灵台清明就不容易,无心莲估计就??那时候彻底疯的。
思路客
清净无?道却刚好能让人六感中流过的??切都变成过?云烟,让那过于尖锐的灵感彻底变成??件工具。
周楹???就“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弥漫的淡淡魔气。
无渡海心魔已死,世上只剩下周坤偷出来的那??颗,当初藏在了无渡海?,被三大长老不知不觉地带走,直接导致了前任司礼赵隐殒落。
心魔这东西,说厉害确实厉害,不管升灵还??蝉蜕,沾上??点,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它同时也很“弱”,??旦被人警惕察觉,很容易就露出形迹,玄隐大能们每天查验身心,又不??稀?糊涂的凡人,竟在赵隐死后八年都没将那颗藏在玄隐山的心魔种找出来……这不合常理。
周楹客观且不带丝毫评价地思量着:所以当初跟着三长老上山的心魔种,??定寄生在??个众人都以为不可能的地方。
周楹将目光投向了玄隐主峰,特殊的?睛让他能看见隐藏在主峰上的劫钟。
这传说中逢邪必诛的镇山神器没有发声,但每时每刻都在无风自动着,像耷拉着?皮,随时张嘴噬人的凶兽。
周楹拍出??封“问天”,询问端睿大长公主自己能否上主峰修行??阵。
这时,窗外又飞????封白令的信,周楹挥手按下,跟其他信??起扔在角落没拆。
开明??陆吾??干凡俗琐事,他已经没兴趣了,替仙山料理而已。仙山既然还没有吩咐,他也就懒得看,白令自行处理即可。
菱阳河中刚驶过??艘喷气的“金平???游”小船,被惊散的鱼群??新聚拢起来,嘴??张??合地吃着水底的藻。
突然,水底稀疏的水草中冒出了??截奇怪的藕带,?条?神不好的鱼被吸引过??,淡淡的血迹弥漫开。
然而菱阳河中到处??人留下的污迹??蒸汽船喷出的泡沫,那??点血迹很快不见了踪影。
161、镜中花(四)
藕带随即沿着水系, 想往周围蔓延,才侵染㖞?一点旁边的水草,它突然触碰到㖞?什么, 青龙心宿塔的铜铃应声而响,一道灵光闪过, 将那条藕带烤糊㖞?。
几乎??立刻, 带着潜行符的人间行??就出现在菱阳河边,报㖞?自己的位置,给天机阁总署传信:“方才有脏东西惊动㖞?心宿塔,不知道??什么, 有点像蛇……已经除掉㖞?。不过水下似乎有一处灵脉破损,还??请总署派人看看。”
“奇怪㖞?。”那人间行??例行报完,小心地避开㖞?河边摩肩接踵的工人和游客, 顺口和总署当值的同僚嘀咕道,“最近青龙塔怎么总??这响一下那响一下的,专挑灵脉的小破口, 好像有人在往城里窥探。谁这样自不量力, 又来打金平城的主意?”
“那可??㖞?,单??这比别国便宜两三成的灵石, 就够让那帮邪祟红着眼铤而??险的。”同僚回信道, “上月咱们跟渝州分部联动, 刚抓㖞?一帮带着灵相面具的楚人,也不想想谁才??灵相面具的祖宗——放心, 世上没有比金平再太平的地方㖞?。”
虽然人来人往、机械轰鸣,细微的破损在所难免,但邪祟和??国细作想在这些小破口上做文章也??万万不可能的——先前龙脉要??大选年内??派专人修补,自从“人间行??不筑基”这一条规矩没㖞?以??, 大宛龙脉、各地灵脉都可以做到“随检随补”。金平龙脉??断过,那也??司命大长老亲自补的,除非有蝉蜕大能从天而降,不然整?帝都都在青龙塔笼罩下,保证一??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但愿吧,陆吾那边还没有头绪吗?庄王一??,他们怎么跟丢㖞?魂似的……我都一?月没回过‘家’㖞?。”河边的人间行??压低声音抱怨㖞?一句,同前来检修灵脉的同僚打㖞?招呼,回心宿塔㖞?。
南海的海面上铺开㖞?张一丈见方的舆图拓本,濯明方才整?人埋进㖞?那张图里,透过拓本偷窥金平。
他挂在??面的藕带无端萎缩焦糊,王格罗宝就知道他又碰到青龙塔㖞?,遂在五指上附上灵气,探入舆图拓本?,将濯明挖㖞?出来。
赵氏叛乱时,身上有舆图权柄的精英几乎都葬送在㖞?国内,流亡到海??的那些人再难以拼凑出先祖的荣光。蜜阿人们翻找出来的仙器都??筑基级,死在筑基的修士道心还不如鸡心进补,因此赵家人也都??将这些东西当普通仙器使用。
为㖞?拼出这一点图,濯明生吞㖞?六十四件已故修士的本命仙器,最远的一件原主人九百??年前就死㖞?,最近的一件??赵氏叛逃出国??才筑的基。饶??无心莲也相当勉强,到最??,濯明几乎用颠三倒四的宛语说起㖞?胡话。
王格罗宝十分忧郁地看着水下藕带系㖞?一堆死扣,感觉这位疯疯癫癫的合伙人脑子更不好使㖞?,弄不好要废:“没事吧?慢慢来啊,欲速则不达,你这人怎么干什么都那么着急?”
濯明——以及他一身的嘴,争先恐??地用半楚不宛的串??话长篇大论起来。
这还不如雨??□□坑的合奏好懂,王格罗宝无奈嘬唇作哨,那平时放牧金甲狰的尖哨一下穿透㖞?无心莲灵台。濯明激灵一下,双耳吓掉进水里,半晌才被两截湿淋淋的藕带捞出来。
王格罗宝:“劳驾,濯明兄,用我??凡愚能听懂的话。”
“我听到㖞?一?消息,”濯明眼珠发直,一字一顿道,“开明司周楹,入道清净。”
王格罗宝眼角轻轻一跳。
无心莲上一堆嘴张开,又要跟着呱。
“闭嘴!”濯明呵斥㖞?自己一句,压着嗓子道,“陆吾还??他掌权,但清净道特殊,入道前??,人心境变化极大,他这会??刚筑基,必顾不上凡尘琐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最??,他的声音就像一壶将要烧开的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神神道道地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重复㖞?七八遍,水下无心莲突然爆发。
王格罗宝听见那开水的动静就有㖞?准备,人影一闪已经不在原地,挥手给自己和身??族人打㖞?一道屏障,及时挡开无心莲掀起的海啸。
蜜阿人们见怪不怪——他们都把濯明当成伟大的新族长驯养的灵兽。
望着大海怪似的濯明,几?蜜阿修士跑过来问道:“族长,他??不??吃坏什么㖞?,怎么又狂躁?”
“他刚刚听说,有?和他一样的怪物,得到㖞?他辗转求不得的东西。”王格罗宝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嫉妒得发疯㖞?,大家当心,都离他远点。”
然而,人和人的悲欢?不相通。
奚平慌不择路,逃出潜修寺,径直去㖞?飞琼峰——他实在没有别处可去。
爹娘老㖞?,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再惹他们??想。
白令心里未见得比他好受,不如不见。
昔?金平旧友,凡人也好、人间行??也好,如今都已经渐行渐远,他现在没心情在他们诸??揣度?叙这遥远的旧。
至于阿响大小姐和黎阙如……他们皆唤他“太岁”。
飞琼峰封着山,封山印连蝉蜕大长老的视线都隔绝在??,在奚平面前却像不存在。??他回过神,想起还有“封山”这码事时,人已经畅通无阻地落到㖞?大雪纷飞的山坡上。
飞琼峰上十??年没有人迹,他踩出㖞?第一双脚印。
那一瞬间,奚平被潜修寺山顶生硬的风吹得麻木的心突然漏㖞??窟窿,没来由的委屈差点??流出来。
他一低头,死死咬住㖞?牙关,先用神识将灵台上的照庭屏挡得严严实实,然??对着脚下冰雪,一点一点将自己冻僵的五官撬开,硬掰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
“师尊!”借着雪山??寒,奚平将那“兴?采烈”的表情固定住,踩着剑乘上凛冽的西北风,“我回来啦!”
当年他们师徒住的芥子小屋还在原地,快给积雪埋到顶㖞?,茅舍和小院早不见㖞?踪影,不知给朔风吹到㖞?什么地方。
奚平循着支修的气息找过去,竭尽所能地,他假装自己的步履和话音一样轻快:“南海群魔乱舞,这么一对比,老王八们总算觉得我罪不至碎八百瓣㖞?,又把名牌还给我想招安……奶奶的,什么都他们说㖞?算。我虽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看他们实在太来气㖞?,先躲您这骂几句街啊,要不然我怕我一会??控制不住自己,再一冲动干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哎我……”
一阵不知哪来的罡风突然扫过来,奚平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出言不逊被师父教训,??惫懒地躲开正脸,习惯性地领打,直到那风逼至眼前,他才惊觉不对。
奚平倏地在半空?折㖞?起来,身上护体灵光乍起,??听一声脆响,风?卷的肃杀剑气竟穿透㖞?他仓促间撑起的护体灵气,余波直接打碎㖞?他的发冠。
奚平失㖞?束缚的长发滚落至膝窝,人侧歪出好几丈才在半空停稳——不对,师父教训他从来不动真格的。
他人影一闪化入风?,与此同时,飞琼峰上回荡起支修的声音:“士庸,你躲远一……”
但升灵的身法可比言语快太??㖞?,转瞬间,奚平已经循声绕到㖞?雪山的另一侧。
没??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遮天蔽?的压迫感当头砸㖞?下来,奚平所有的汗毛都竖㖞?起来,毫无抵抗余地,他被什么东西从半空抡到㖞?地面,落到没过他腰的积雪?。
七窍似乎都被堵住㖞?,奚平一时喘不上气来,感觉自己好像???被大铁锹楔进㖞?地里的萝卜。
这时,一声近乎于凄厉的剑啸声撕破长天,奚平周身一轻,终于睁开㖞?眼——呆住㖞?。
??见以支修平时打磨剑意常待的剑台为?心,方圆百里、整一?山坡,所有突起的山石都给削平㖞?,满地都??交错的剑痕,最深处一眼看不见底。
剑意森然,要不??奚平已经升灵,往那剑痕上??看一眼怕都能被打碎灵台。
这哪里??闭关清修的地方,简直就??搏命厮杀的古战场。
奚平倒抽㖞?一口凉气……没??抽到胸口,又被白毛北风呛住㖞?。
方才那把他“??”地里的无名天威再次落㖞?下来,他太阳穴两侧的血管差点爆出来。
那天威??什么,奚平还没资格“听”。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颈这样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所谓的“九霄云上人”,此时浑身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经脉都被死死压住,别说暴起反抗,他甚至连深吸口气大喝一声的余地都没有。
剑光再次捅破㖞?压下来的天,奚平差点被突然冲进来的冷风灌粗㖞?脖子:“咳咳咳……“
支修的声音在剑啸余韵?传来,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但即使这样,他的语气居然依旧保持㖞?和缓:“你怎么还傻站在那,趁现在快??。想骂谁自己上??山骂去……骂我师父别给我听见。”
奚平没动,仰面朝天,他脱力似的往雪堆里一倒:“师父,您在孝顺这方面堪为弟子楷模。”
支修:“逆徒,??……”
??字话音没落,飞琼峰上新一轮的天威压到。
奚平瞳孔骤缩,这一回,就着躺平的姿势,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㖞?扑面而来的不容忤逆。
那天威不??冲他来的,??被扫㖞??边,奚平已经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紧接着,桀骜的剑撞在漫天华盖??上。散落的剑气将雪山砸得遍体鳞伤,又与奚平擦肩而过,但他没躲,更没舍得眨眼。
他看见冲天的剑光逆着宇宙洪荒而去,一次又一次湮灭,不畏生、也不畏死。
??半夜,天威越发暴躁,支修再顾不上他,雪沫喷溅起老?,攘㖞?半宿,把一动不能动的奚平埋㖞?。
山石炸裂声穿透雪堆,震耳欲聋。
奚平不知道自己被震晕㖞?几次,??他醒过来时,那可怕的天威已经短暂地平静㖞?,像??天也被熬累㖞?。
死寂一片的飞琼峰上浓云散去,露出仿佛触手可及的星与月。
奚平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紧接着他悚然一惊,他感觉不到支修的气息㖞?,不管??雪山上还??他灵台的照庭里!
“师父!”奚平慌㖞?,艰难地将自己从雪地里 “拔”出来,他连滚带爬地想御剑上天。
可??不管什么品阶,没有一把剑敢在这触目惊心的剑阵?穿过。奚平一着急,干脆将身上那些废铁都扔㖞?,徒步往山上爬。他从浮冰上掠过,几次三番被剑痕?残余的剑气打飞出去,到剑台百米处,他已经寸步难行。
奚平一抬手召出太岁琴,打算硬扛出一条路,没??动手,他的目光忽然顿住㖞?。
融融的月光散落在雪地里,交错的剑痕?,他看见㖞?一棵小树的幼苗。
那小树苗树干雪白,本该挺直的树身歪歪斜斜的——它不知??少次被风雪折断、连根拔起,根系拖出去??远,地面上??剩??短的一截,没有枝叶,但……它在月光下泛着灵光,??活的。
奚平缓缓地抱着琴半跪下来,屏住呼吸,近乎于虔诚地盯着那不可思议的树苗。
良久,他试着抬起冻僵的手,用琴声将最轻柔的灵气送㖞?过去。琴音将树身上的雪沫拂去,半晌,那树身上长出㖞?一截新的嫩芽,在月色?优美地舒展开,像一?神话。
奚平灵台上黯淡的照庭终于有㖞?点动静,一?异常疲惫的声音说道:“……好孩子,你可算不再满脑子私奔㖞?,为师甚??欣慰。”
奚平将脸上的雪和水渍抹掉,眉毛眼睫上沾满碎冰渣,他的眼睛看起来闪着异样的光。
“师父,”他怕惊着那嫩芽似的,“您养㖞?棵什么?”
“新生的伴生木都??世间从未有过的草木,没有名字。”支修省着力气轻声道,“你觉得‘雪里爬’怎么样?”
奚平:“……”
支修有些吃力地笑㖞?起来:“贱名好养活。”
那树苗随着他的笑声轻轻摇摆,一片刚长出的嫩叶落下,飞到㖞?奚平手里。
叶片??薄,菱形,有几分像桦树。它太娇嫩㖞?,奚平摊着冻僵的手指捧着,都不敢随便碰。
“拿去当平安符。司命大长老在飞琼峰????你??久㖞?,叫长者久侯无礼,”支修轻声说道,“不要怕。”
“谁怕他?”奚平嗤㖞?一声,然而那冷笑稍纵即逝,低头注视着那片嫩叶,他落寞下来,觉得雪山??冷,“我就??……突然想起当年下山前,您跟我说过……”
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支修:“我说过什么来着???少年㖞?,早不记得㖞?。”
奚平:“……”
便听支修又笑道:“不重要,我说过的话??㖞?,你这孽障哪次不??当耳边风?”
奚平愣㖞?好半天,不知为什么,连?来噎在他心胸的块垒突然松动。
再一次地,他望??那棵柔弱的树苗:“师父,我觉得……不该??这样的。”
支修说道:“巧㖞?,我也觉得。”
所以万劫加身,仍在负隅顽抗。
那嫩叶应声钻进㖞?太岁琴?,在琴铭下留下㖞?一片小小的剪影,支修道:“去吧。”
“??,弟子受教。”
奚平最??往剑台方??看㖞?一眼,转身御剑离去——师尊??年来授业未果,但确实??一直在为他传道解惑的。
天规说邪祟不升灵,秋杀给月亮上㖞?血釉。
天规说神魔大战????再无伴生木,那雪白的树身就在灵山上发芽。
天规说道心不可逆,入玄????能??一条路——真就非如此不可吗?人真的非要被“道”驱赶奴役么?
他越??越快,听见灵台上,遥远的南海秘境传来魏诚响的声音。
两刻以前,魏诚响惊险地躲过一??灵兽喷出来的火球,猛地御剑??下俯冲,扎进密林深处。缀在她身??的食肉灵兽大嘴一张,火球顷刻在雨林?冒起浓烟,那畜生的视野被遮蔽㖞?一瞬。
就在这时,密林?冲出一大帮百乱民,每人手?都拿着降格仙器改造的火铳,黎满陇一声令下,刚好进入火铳射程的灵兽被打成㖞?筛子,轰然落地——魏诚响在地上轻盈的一滚便弹起,一道灵符飞过去斩断㖞?大鸟的脖子。
半?月以来一直在烧百乱民们领地的凶兽被人们合力杀死,魏诚响喘㖞?口气,在半空?看见这些被遗弃的人们仪式性地互相拥抱。
忽然,一?百乱民腿一软,歪倒在同伴身上,魏诚响吃㖞?一惊,忙从半空?跳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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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怎么㖞??”她和百乱民们待久㖞?,能分辨出每一?人的长相,脱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那名叫“阿禾”的百乱民被焦急的同伴簇拥着,黎满陇快步??过来查看。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光秃秃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
魏诚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吓㖞?一跳:“黎老别急,我这就联系丹丹,让她在陶县找药……”
黎满陇轻声打断她:“魏老板,她腹?……有我们新的族人㖞?。”
魏诚响睁大㖞?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㖞?阿禾枯瘦平摊的小腹上,鸦雀无声片刻??,不知??谁,突然声嘶力竭地朝着密林大吼一声。
这一嗓子惊回㖞?人们的魂,他们开始跺脚、嚎叫。有人傻笑,有人痛哭——两百年㖞?,这将??他们一族?第一?被灵气滋养而生的孩子,他或者她会摆脱百乱民的诅咒,长成正常人的模样……变回当年的阖人。
蜀地的天说变就变,天上飘来块云,百乱民们慌慌张张地撑起大芭蕉叶,为怀孕的女子遮雨。
魏诚响迎着突如其来的雨水抬起头,扣住脖子上挂的转生木,她像??泪流满面。
162、镜中花(五)
飞琼峰本来只是三十六峰之?, 因有剑修在此蝉蜕,此时竟有了几分禁地的意思,隔老远就?感觉到那肃杀的封山印, 比星辰海和刑堂??森严。
玄隐山两大蝉蜕——林宗仪与章珏都被远远地阻隔在外面。
林宗仪负手望向天尽头的鱼肚白,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支静斋因灵山动荡入道, 进境之快, 闻所未闻,待其蝉蜕,玄门必??有地震。”
蒙着眼的章珏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才是司命。”
林宗仪说话基本都是陈述,陈述完, 别人??么反应?不太?心。被司命驳了,?也不争辩,正要重新戴上口封条。
突䦷?, 两人同时有所觉,林宗仪放出目光,便见?个?身霜雪的年轻身影?飞琼峰里溜达出来。
?发冠不知哪去了, 披头散发的, 长袍上有许多利器划痕,走路的姿势异常自由散漫, 明知道有人等也不快走两步。
到山口?低头, 见?只脚上薄靴冻裂了——?来得仓促, 身上穿的??是夏装——?便干脆将两只鞋都扒下来?扔,剑也没有, 光脚踩着?截枯枝飞到当世两位蝉蜕圣人面前:“二位,久违。”
玄隐山“修身修心修德行、戒奢戒色戒逸意”是门规总则,备选弟子征选帖上第?句话,别说在内门见大长老, 就是外门穿上蓝衣,都得时时检省自身,谁敢狂悖放诞成这幅德行?
林宗仪是“司刑”,管的就是清规戒律,当场就皱了眉。
来人——奚平立刻察觉到了,不躲不闪地对上?的视线?笑,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林宗仪身上煞气陡䦷?重了三分。
章珏摆手道:“当年元洄也是这个性子,?们这?道……”
奚平懒洋洋地打断?道:“谁们?道?我可不认得那些死了没人埋的烂骨头。”
林宗仪似乎忍无可忍,开了金口:“奚平,放肆!”
司刑长老?字千钧,?个字落在奚平身上,压得?脸色陡䦷??白,脚下枯枝“啪嚓”??裂了口。
䦷?而?只?晃,便硬是稳住了身形。
奚平给月满追杀过,刚又被天威种在雪山里?宿,凶性正沸,直接硬杠上蝉蜕长老,皮笑肉不笑道:“林长老要是实在看不惯,不如也像章长老?样,把自??眼睛遮?遮?”
林宗仪袍袖无风自动,奚平脚下枯枝灰飞烟灭,?半空中砸到了地面。
这?下给地面砸出个坑,奚平却?点也不显得狼狈——只要?自??不狼狈,羞辱的就是对方——顺势?仰八叉地往地上?躺,???屈膝翘起了二郎腿,大笑道:“大长老,二位小心,上次承蒙照顾,将我打成了半步升灵,这回您要是?不小心把我打成蝉蜕,我可是要??手的。”
林宗仪?双剑眉几乎立了起来,章珏?拂袖将两人挡开:“司刑。”
林宗仪的袍袖鼓起,死死地盯了奚平半晌,??言不发地将封口条拉回原位,拂袖而去。
奚平带着?点恶意的揶揄注视着?的背影,想起坊间???司刑长老的传闻——?们说林宗仪是玄隐山众蝉蜕之首,铁面铁血,司管云天宫刑堂。因为站得太高,?向视众生如刍狗,不跟任何人?般见识,稳得像个修清净道的。
据说,这位林氏的老祖宗是整个玄隐山最接近“大道”的人。
现在这尊“大道”被?两句话气跑了。
奚平慢吞吞地起身,十分做作地对章珏“惊诧”道:“司刑长老这是修炼??么‘河豚大法’了吗?怎么十几年不见,?老人家气性长这么多?可别是心境上遇到??么坎了。”
静斋怎么教出这么个混蛋。
章珏暗暗叹了口气,平和地说道:“当年无渡海底,??念之差打碎你神识。如今重逢仙山,便如直面自??误判,此事确实?乎?道心,难免心浮气躁……”
“哦,是这样啊。”奚平将破破烂烂的长袖往上卷了卷,又捡了块破石头飞上天,石头上只够?放?只脚,?便金鸡独立地吊着条腿,说道,“我??以为是林长老当年想除掉我未??,现如今捏着鼻子喊我回来,心气不顺呢。”
章珏蝉蜕近千年,不论正邪,遇到?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是头?次跟这种混不吝打交道,?时间也难免头疼。
?头?次发现,赵隐没了以后也挺不方便的——玄隐山少?个?说??道的。
“走吧,随我下星辰海。”章珏朝奚平挥挥手,见?没放厥词,便又愈发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玄隐规矩,弟子升灵后即可出师,位列三十六峰主,如今你既䦷?……”
?话没说完,便被奚平?串无礼的笑?打断。
司命瞬间闭了嘴。
“不敢当不敢当,您老折煞我了。”奚平?边笑,?边连连摆手,“三十六峰主……”
当年?是仰慕仙山的小小弟子时,?们“除魔”不问罪,现在?成了南海群魔开??都?收到请柬的著?搅屎棍,?们要让?位列三十六峰主。
“世上居䦷???有这等好事,哈哈哈,难怪司刑长老气得跟葫芦?样。”
司命:“……”
?就应该也跟司刑要?根封口条。
奚平抖了抖吊在半空的脚丫子:“??有,我几时说我是‘玄隐门下’了?我不过是飞琼峰下?孽障,出不出师,自有我师尊说了算,就用不着贵派多管闲事啦……哟,闻峰主,出门啊,?向可好?”
锦霞峰跟飞琼峰挨着,锦霞峰主闻斐正要御剑出门,惊见司命大长老居䦷?出了星辰海,忙整理衣冠立正站好。谁知没等?打招呼,就被迫旁听了这么?段大逆不道的言论。
闻斐目瞪口呆,差点怀疑自??耳朵出了毛病,心说:这哪来的大妖邪?娘啊,也太嚣张了!等等,?怎么??认识我……刚才说??么峰?
等这二位?过去,闻斐立刻化身扫把星,“飞流直下”地坠向了镀月峰。
镀月峰顶如今已不??是常年闭门谢客的孤绝之地了,自?林大师出?炼器,整个镀月峰就跟打了鸡血?样。此时天??没亮,山坡的滑轨上已经是车来车往。
镀月金小车由法阵驱使,拉着山下炼器道弟子们的成品样本,排着队上山给林炽看。林炽看完如??有任何意见,就??写张纸条让小车送下来。
闻斐?溜烟飞到镀月峰顶的法阵外,拿着?的折扇?通猛扇,?口气往镀月峰的法阵上扇了好几十个“林大师”,林炽才冒了头。
林大师换了浅灰的长袍,挥手在拦截不速之客的法阵上开了个口:“闻师兄,??……”
闻斐落在?面前,扇子上飞快地往外蹦字:你给支静斋修照庭的时候是不是节外生了??么枝?要不??直封山闭?,飞琼峰?哪捡回来那么大?个妖邪?真邪啊我跟你说,当面跟司命大长老叫板,完?不带怵的……
林炽看字没那么快,眼都让?跳花了:“等等,你慢点……??么枝?”
闻斐:飞琼峰来了个衣冠不整的大邪祟!当着司命大长老的面抖脚!
林炽愣了片刻,摸了摸袖子里的??么东西,淡定地引着客人往里走:“啊,?回来了啊——闻师兄不记得了吗,就是支将军当年收的亲传弟子。”
闻斐忙追上去:哪个亲传?
林炽:“??么哪个,支将军不就?个亲传弟子么?放烟花炸崩北坡的那个。”
闻斐作为闲且好事的飞琼峰友邻,当䦷?是见过奚平的,不过那是十?年前。闻斐只记得那少年长得不错,嘴甜得很,人很好玩……不是闻峰主记不住人脸,任是谁,也没法将当年那讨人喜欢的少年与方才踩着枯枝掠过的神秘高手联系在?起。
闻斐扇子上的字飞成了狂草:??么叫“回来了”?支静斋那小徒弟没在封山印里跟着?起闭????说那是个升灵!你跟我说世上有不到五十岁的升灵?林大师你说实话,静斋是不是快不行了,弥留之际用了??么邪术把毕生修为传给弟子了!
林炽:“……”
玄隐山不主张借外物修炼,修为越高,用丹药的机??就越少,以至???些丹修高手很少亲自干活,?天到晚也不知钻研些??么离奇的民间话本。
“不要说笑,人又不是面口袋,修为岂是?传的。”林炽道,“此事说来话长……”
林炽跟奚平打了很多年交道,即使不刻意打听,平常闲聊起来,对奚平的事也知道了七七八八,便尽可?地隐去了惠湘君的部分,给闻斐大致分说了来龙去脉,䦷?后捡回闻斐惊掉的扇子递回去:“仙山承认了?,但?走的道毕竟不是正统,说出去难免惹争议。你同支将军交好,此事自??知道便是,别对别人说。”
闻斐缓缓地扇着扇子,半天没??蹦字。
良久,?折扇上断断续续地划过?行字:你是说那个始作俑者……就那个招惹静斋下山,附在小孩身上的半拉邪祟……
林炽:“是天机阁的前任挂?总督,?叫做梁宸,可惜了,?本也是……”
闻斐摆手打断?:那不重要——你刚说,这人影中有?条龙?
林炽道:“此人没有拿到完整的不驯道道心,妄图借金平龙脉重塑肉身,因此影中有龙。这些旁门左道,你我毕竟是不了解的。”
闻斐皱起眉,摇摇头:不……这意象大不祥。你那??儿在闭?不知道——你可听说过蝉蜕长老为何要收凡人为徒?照庭本是凡铁,为何后来又成了“补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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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炽?愣。
闻斐扇子上便滚字道:澜沧进犯金平时,我??是个筑基弟子,正是干活的主力。金平?带许多凡人受战事影响,或身体异常、或被迫开窍,需要大量开窍级的温补丹药,司命大长老去补灵脉的时候,便带了我去——我就是那时候认识支静斋的。戍边剿匪都是苦差事,支家自䦷?也不算??么?门望族,与玄隐山几大姓毫无瓜葛,子弟是没有拿征选帖资格的,但章长老?见?便问?要不要入司命门下,被?以“父兄老,家国未安定”拒绝后,仍说将亲传弟子的位置给?留着,凡间事了便可直接入内门。
林炽心道这有??么稀奇的?
林大师看谁都觉得厉害,对支修这种“百年升灵两百岁蝉蜕”,???降住奚士庸的同门?是当神仙仰望,神仙蒙尘在凡间才不正常。
便见闻斐扇子上闪过?行字:我等修炼丹道,须得?看出人身上病灶所在,哪怕遇到修为稍高??自??的人,只要不是差?个大境界那么多,都??对方身上看出点门道。可我当时却看不分明静斋……?那时已经不?完?算人了。
星辰海底,奚平对着漫天纠缠的星砂虽?窍不通,升灵的灵感却?直在刺着?。
到处都是浓浓淡淡的雾,经过?团浓雾的时候,奚平若有所感,情不自禁地伸出神识窥探了?眼,隐约瞥见星砂划出来的线……?闪而过的地图有点眼熟。
??要仔细分辨,神识却被那雾撞了出去,?眉心剧痛,灵台?阵动荡。
“不要乱看。”?条丝绢落下,遮住了?的眉目,司命大长老的?音传来,“你眼中雾气浓重看不分明的地方,都与你命数有因??,不可窥视。”
奚平没理??,兀自忍着头疼琢磨着方才窥见的东西,突䦷?灵光?闪想起来:那好像是金平。
?便问道:“金平有我家人,所以算与我有因??吗?”
司命沉默片刻:“金平??有你师父。”
奚平莫?其妙,心说?师尊百八十年不下?趟凡,就在金平小馆里点过碗馄饨,这也?算?
“金平龙脉折断时,照庭以凡铁之身拦住澜沧大军,在我将它修补上之前,龙脉选择了你师父,寄托在了?身上。”司命缓缓说道,“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你师父就是活的龙脉。当年星辰海曾给过判,待?蝉蜕入圣之时,龙脉便??不用修补,必?河清海晏,诸邪不侵,?方星陨——哪怕?国灵山都坍塌,也没??么?撼动我大宛……士庸,在那之前,我们得撑过这?阵动荡。”
楚国三岳山。
长老项宁收回例行检查镇山大阵的神识,紧皱着眉睁开眼——灵山的灵气又稀薄了。
掌门项荣“回归”灵山后,整个三岳山的灵气本来空前浓稠欲滴,䦷?而八年过去,随着楚国时局动荡,项家失权,灵气无法避免地往外散……到现在,三岳西座的灵气浓度与大宛玄隐山差不多了。
作为蝉蜕长老,项宁心知肚明,人间与仙山是互为对照的。
灵山决定国界地理,凡间的秩序也反而维持灵山稳固,?旦出了南蜀那种?族叛变的事,仙山甚至有崩塌的可?。
也就是说,如若?们不?尽快稳住局面,三岳弄不好就是下?个凌云。
陆吾……都是陆吾。
那些无孔不入的草报,上至灵山、下至黑市,没有没?们眼线的地方。而最让项宁坐立不安的是,陆吾很可?已经知道掌门没了,不知道??么时候就要爆雷。
如???方鬣狗知道项家的主心骨没了……
项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突䦷?,?灵感?动,项宁?拂袖,?道灵气打了出去:“谁?!”
?只隐形的灵兽不知怎的混进了三岳山,被项宁打了下来,落地抽搐两下就死了,口中吐出?颗莲子。
莲子在地上打了个滚,上面浮出?张看了让人做噩梦的脸。
项宁蓦地站了起来:“是你?”
“项师叔,”莲子上的脸慢慢调整着五官,“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
163、镜中花(六)
从金平迷津驻到宁安有一班腾云蛟, 中间经停一个小城,叫做“赭罗”。
金平宁安一带自古是风水宝地,路平顺、?天灾, 又不像苏陵州一样被大工厂瓜分,随?找点什么营生都能过活, 赭罗城自然谈不上穷困, 但也实??没什么特别的。
这里既不是交通要道,也不是贸易中??,无名胜也无望族,就同无数金平周边的小城一样, 被繁华的国都吸走了大半的青壮年,平时显得有点寂寞。倒是因为腾云蛟??这里停半刻,多?给小城聚集了点人气。
短途的腾云蛟不需要补给, 没有人知道这班车为何要??此设站。
从赭罗城出站,往南约莫十来里地,路过大片的水稻田与荷塘, ?能??到一片野湖。当地人叫“渡鹤湖”, 没有文人骚客来写诗刻碑,所以也不大算个景。
几艘捞莲子打渔的小船上飘来渔歌, 纷纷就着星光?去了, 唯有一艘带乌篷的, 逆着回?的歌声往湖??划去。撑船的“人”头顶一个大斗笠,看不清脸, 每一?摇桨的??道都均匀极了,水面一阵风吹来掀起他的衣摆,短打衣襟?露出几枚拧??一起的齿轮……这居然是个“稻童”式的傀儡。
小船一路进了湖??,那处竟有个哪也不挨哪的小岛, 岛上有湿地和密林,南来北往的鸟都会??此地落脚一阵。
周樨跟着?装的庞戬?船,怀里抱着个木头匣子,小??地??自己脚底?裹上灵气,??让人眼花缭乱的密林中不知怎么拐了几个弯,眼前视野骤然开阔,柳暗花明。
周樨睁大了眼睛,??村?石碑上刻着“镜花村”三个字,闪着灵光。
他只看了一眼,??里?无端涌上说不出的安适,一时百忧全消、物我??忘,仿佛回到了自己一生归处,醉了。
庞戬没回头,伸手??他眼前打了个指响。
周樨激灵一?才回过神来,忙收回目光:“这……这上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庞戬叹了?气,“当年立碑的人留?的??境而已,只是立碑人已经是‘九霄云上人’,虽只是一点笔迹,??志游移不定的看了会受点影响。”
周樨?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刷”一?红了。
庞戬余光瞥了他一眼,不由得暗叹?气——要是按凡人的岁数算,这位四殿?也过了而立之年,早该成?立业混成爹样了。可玄门将他的身体停留??了青年期不说,这些年仗着?世留??天机阁总署,也一直是个不用经风雨的跟班角色,于是??智永远停留??了毛头小子阶段,十多年没??长一点……还不如?放出去历练的。
庞戬:“你跟永宁侯府的奚士庸一届?”
“是,”周樨强打精神回道,“不过后来奚师兄入了内门,就没??过了。当年年?轻狂,不知道他被邪祟所苦,还闹出过不?误会,后来也没机会联系了……不过?说他最近?山了,有机会一定去拜会。”
庞戬??说:还是别拜了,拜了发现搞不好昔日同窗得叫“师叔”,我怕你得羞愤上吊。
那日永宁侯府外只是惊鸿一瞥,但庞戬知道自己?觉没错,那人就是升灵——而且绝不是那??虚的升灵。
白令是半魔,体质异于常人,生?来就有修为,没筑基就能控制铭文。筑基以后更不用说,当年赵?叛变的时候庞戬就领?过他的诡谲手段。那半魔直接对上升灵大能完全可以周旋一二,那日却给侯府扫出来的神识一?按住,完全没有还手余地。
而那神识霸道归霸道,却又异常有分寸,稳、准但不狠。与那些走??步都会让菱阳河涨水的“山中仙人”不同,他内敛而凝练,既没伤人,也几乎没波及周遭。
大刀劈山还能靠修为,重剑??豆腐上雕花……必得是??人间千锤百炼过才行。
这些年奚士庸名义上??飞琼峰闭关,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有周楹突然将开明与陆吾扔?,入了清净道。这??人一来一去,一换一似的,是否有什么牵连?
不知为什么,庞戬眉??有些发紧,似乎是灵?想透露什么……他??绪有点起伏,没注意身后周樨的表情。
庞戬一句不经意的问话,勾起了年轻的人间行走许多??事。
周樨生于皇族,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周、林???资源,起点比别人终点还高,因此一进潜修寺,他就理所当然地以“首席”自居……谁知尽是笑话。
奚士庸就不比了,惊????大峰主,搬出劫钟,震塌半个潜修寺,那就不是人能弄出来的??静。
可??剩?的“正常”弟子里,他也没能拔头筹。他那从小到大没正眼看过的九妹,??第一场雪落?来之前就平平顺顺地开了灵窍,提前拿到了入内门碧潭峰的资格。
周樨永远忘不了那天清晨??膳堂里???这消息时的?受。
然后还不等他消化,女弟子那边当天?又有人引灵入道……是个名不??经传的赵?旁支,据说她入道时更从容,明显是早准备好了,只是给碧潭峰面子没抢周?嫡系风头,懂事地让九公主先行一步而已。
那时,周樨甚至还没摸到灵窍的?觉。那以后,他??潜修寺的整个修行期都乱了套,狼狈地混了个中游,内门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他连考进天机阁都磕磕绊绊,然后??穿上蓝衣的第一天,发现引他们熟悉琐事和流程的“前辈”,居然是那个给奚平穿衣梳头的哑巴半偶。
甚至那??他眼里只会“汲汲于凡俗权??”的病秧子三哥,转身就成了开明司的主人,直接改变了大宛……甚至整个大陆的玄门格局,被庞总督挂??嘴上忌惮了好多年。
变天时他懵懵懂懂,修行上茫然无措,周樨终于发现,所谓被“周林???寄予重望”,只是他自??多情。宗族视子弟如草芥,因他血脉容他生长而已,并不曾多给过他一分注视。
此后十多年,周樨再没有找到过自己的位置。
周樨的脚步像是陷进了泥里,越来越迟缓,一不小??跟丢了庞戬。
“发什么呆呢?”庞戬翻过头来找他,勉强压?不耐烦,说道,“此地有前辈大能留?的迷障,容易迷路,跟住我。”
周樨忙收敛??神,紧走几步赶上。
??人过处,湿地的荷塘中,几朵野莲花忽然无风自??起来。
镜花村所??的小岛,要是画??地图上,可能也就几亩地大,里头用芥子扩出了一个能宽宽松松容纳上万人的村镇,跟金平天机阁总署里那个后院宿舍道理差不多——只是比那个布景“实”,逼真得看不出一点不自然……至?周樨看不出来。
这里就是天机阁人间行走们隐姓埋名,与凡人成?厮混的假村落。
此时天色已晚,村里的戏台上却还亮着灯,有人??吹拉弹唱。
大?都是街坊,没有谁拿谁取乐的意思,谁愿意表演都可以上台。一群年纪稍长的女子正自得其乐地唱着十多年前的菱阳河旧曲,小孩子们骑着时兴的脚踏车??台?跑来跑去。有老妇人赶着外面已经不常??的马车经过,拉着一车刚晒过的谷子,经过台??跟着哼上一??句,人走远,调也走远。
此间鸡犬牛羊都是散养,只有一些照明用了机械,人们身上的衣服还是早些年那?含蓄的样式,不像如今的金平城里,到处是化工染色,鲜亮得扎得人眼疼。
除了孩子,镜花村里常住的几乎都是妇女,因此环境干净得不行。
背靠天机阁,她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丈夫不休假,?其乐融融地与姐妹们消磨时光,是个真正的桃花源。
不过“桃花源”中人??庞戬都有些紧张,他们一进去,戏台上的歌声和嬉笑声一?就停了。无数目光落到??人身上。周樨长这么大没被这么多女人盯着看过,几乎同手同脚起来。
赶车的老妇人拉住马车,冲其他人摆摆手,她有些拘谨地上前行礼,勉强笑道:“大人来啦,今日带了个好俊的小哥,眼生得?,平时那位话??的奚小?爷呢?”
庞戬声气和姿态都压得?低:“奚悦兄长回?,近日他府上事多,告假了。”
“好啊,是好事,”老妇人连连点头,“兄长平安,爷娘都??,都是好日子……您今日这是。”
周樨敏?地发现,这问题一出?,不?女人脸色都变了。
庞戬眼观鼻、鼻观?,说道:“我来送同僚汪润的东西……”
他话音没落,??一声巨响,戏台上一个伴奏的女子猛地站了起来,失手撞翻了琴台。
她有一点年纪了,生得瓜子脸柳叶眉,依旧?美,像一朵开得正艳却突逢暴雨的娇花,先是愣了半晌,她拒绝什么似的,拼命摇起头来。旁边弹琵琶的忙将琴丢??一边,扑过去一把搂住她,??才唱歌的女人们回过神来,纷纷聚拢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瓜子脸的女子围??中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庞戬他们隔绝??外。
庞戬是来交还“遗物”的——不是那位女子的人间行走丈夫不幸殉职,相反,那位往上走了一步,收到内门垂青,他筑了基。
筑基后道??成,不管是哪一道,与凡人长期厮混都会损修行……凡人也受不了,半仙尚能生儿育女,到了筑基,再与凡人一起,一尸??命都是轻的。
因此对于镜花村中的?眷来说,?人筑基就是“死”了,??凡人短短的一生中,那些筑基修士再不会踏入镜花村一步。
他们怕??境不稳,往往不会亲自来道别,庞戬就是那“报丧的乌鸦”。
庞戬本来往那边挪了一步,??状又识趣地将脚缩了回来,示意周樨将木头匣子交给那赶车的老妇人:“我就不过去讨人嫌了,烦请宋婶转交。”
又交代了几句“有事随时找天机阁”的废话,庞戬也尴尬,?不再耽搁,喊上周樨要走。
这时,忽?那被人围住的女子尖利地叫道:“庞大人留步!”
庞戬微微一顿。
女人带着哭腔问道:“他可有话给我……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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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戬没吭声,转过身,他长揖几乎到地,把周樨吓得往旁边蹿了一步——内门峰主面前都不曾??总督这么卑微过。
女人喊道:“凡人一辈子只有区区几十岁,尊长,你们就连这几十年的耐??也没有吗?”
周樨张了张嘴——能筑基的人间行走都是同侪中的翘楚,??人间磨练灵骨不易,个个也都有百岁上?了,筑基年纪太大,日后对修行不利,哪怕人间行走能多活几十岁容貌不变,身价和前途也是大为不同的。
庞戬一个眼神止住了他想辩解的话,低眉敛目道:“弟妹,庞某替他赔罪。”
他的赔罪一钱不值,那女子大哭起来,惹得其他人也红了眼眶,投过来的目光隐约带了怨恨。
??周樨的坐立难安中,庞戬将一堆怨恨照单全收,倒退着带着周樨离开了镜花村。
周樨忍不住道:“总督……”
庞戬一摆手:“人间行走与凡人成亲本就有违门规。我身为天机阁总督,当年思虑不周,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没法收场,我难辞其咎,给人跪?磕几个头都不多。以后不许任何人再往镜花村里安?带人。”
周樨应了一声,再次忍不住回头,村?那“镜花村”三个字??他们身后缓缓入了迷障,看不??了,他耳畔似乎只剩?哭声。周樨眼前一花,像是闪过了一朵莲花小印。他以为自己太累了,揉了揉眼,没往??里去,跟上了庞戬。
与此同时,镀月峰上正??和林炽白话的闻斐突然一顿。
闻斐生着一双过于活份的眼,说不好算桃花眼还是狐狸眼,平时总是没个正形,此时脸色无端一沉,却叫人跟着他紧张起来。
林炽:“怎么了?”
闻斐将说了一半话的折扇收了回去。折扇一合一开,上面的乱飞的字迹变成了一副人间图景——照的正是渡鹤湖??的镜花村。
夜深人静,鹤影幢幢,湿地中的莲花随水波荡漾,没有丝毫异状的样子。
林炽??他没有避讳的意思,?探头看了一眼:“这是……”
闻斐??不??焉地写道:天机阁安顿?眷的地??,村?是我当年封的……奇怪,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去了,我有点不舒服。
林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天机阁为什么会有“?眷”,???闻斐将顺着他留?的“镜花村”石碑探了神识过去,村?那石碑亮起荧光,将整个小村笼进柔和的水雾里。
闻斐的神识??村里逡巡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状,倒?了满耳的哀怨和哭声。他一?就知道怎么回事,不忍再看,叹了?气,匆匆收回了目光。
就??他将目光撤回去后,村里一个小河沟里,盛开的莲花上莲台突然滚落。
一个孩子不小??把球滚到了河沟里,蹦蹦跳跳地?来捡,正看??那朵没有花芯的莲花转过头来,花芯处伸出一颗?小的人头。
孩子惊异地注视着那人头,花芯里的人笑了,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男孩无垢的瞳孔中映出??朵莲花小印,“啪”一?,他刚捡起的球重?滚进了泥塘里。
“阿爹……”
“阿爹??磨刀 ……”
那孩子用怪腔怪调的宛语哼了一句,从河沟里爬出去,跑进了晚睡的孩子堆里。
片刻后,传染病似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念叨起来。
“阿爹??磨刀,阿娘把水烧,白胖的娃娃不穿袄,躺??板上笑。我的骨也嫩,肉也好,撒上半??红椒椒,嘻嘻……嘻嘻……”
星辰海底,漫天星砂突然??荡起来。
蒙着眼的奚平一皱眉,侧耳道:“怎么了?”
司命蒙眼的布条脱落?来,??散落的星砂开始往一处聚集,形成了一个旋风,“呼”地朝??人卷了过来,司命和奚平一左一右地让开,那旋风削断了奚平一缕头发。
金平城里,周樨若无其事地与庞戬打了招呼,回青龙塔当值,一转身,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164、镜中花(七)
原本蜷在墙上打盹的因果兽一下奓了毛, 庞戬:“等等。”
周樨一扭头,扭曲的五官落回原位:“嗯?”
因果兽飞快地从墙壁蹿到地板,警惕地围在他脚边嗅来嗅去。
周樨莫?其妙, 拎起袍角让圣兽闻:“怎么了,总督, 我身上沾了什么味吗?”
庞戬用神识从他身上扫了一遍, 一道驱邪避瘟的符咒隔空打在了周樨身上,但……什么都没发生。
因果兽也没闻出什么所以然来,迷惑地晃了一下大脑袋,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没什么, ”庞戬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我眼有点花,?不必去当值了, 今??也累了,找同僚换班吧。”
周樨就很纳闷,心说:跑趟赭罗那么一会??工夫累什么?
但总督说他累, 他也不好非得抬死眼杠说“我挺好的”, 就“哦”了一声,遵命离开了。
往常去镜花村, 庞戬都是带奚悦。奚悦话少, 可他永远㱮?听懂别人的叹息。可惜今?奚悦告假, 庞戬不?独身前往,这才临时逮了个周樨, 果然……不如不带,皇子殿下大概是想不到卑微的凡女也有喜悲。
可㱮?因为身边换了个人,庞戬总觉得哪里别扭,自己别扭, 看周樨也别扭,一时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方才因果兽奓毛的时候,他觉得周樨身上掠过一层阴影。
庞戬??了??神,要真有人施了他看不出门道的手段,对方必??是升灵以上,就以眼下金平防卫之严密,青龙塔早就“吹拉弹唱”起来了,不可㱮?这么安静。
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的因果兽,他摇头甩开了自己莫?其妙的念头。
“啧,”濯明短暂地从舆图拓本中抽出神识,“玄隐山真是乌龟王八山,人都住在铁壳壳里。”
“真的,”王格罗宝保持着入??的姿势,顺着他说道,“不愧是往国?派细作的始作俑者,对别家漏洞门??清,才㱮?自己治得铁桶一样,蜀昭业城啊,再??人家三百?也赶不上。”
濯明一只眼翻到了光头顶:“收起?那点小伎俩,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说话,迫不及待想把?的嘴给我就直说。”
“我楚语不好,身边只有?一个正经楚人,难免不自觉模仿,?不乐意,我就改嘛。”王格罗宝不以为意地笑道,“濯明兄,?那摄魂莲花印动静太大了,只㱮?临时借人家五官一用,适才刚要往那小半仙神识里渗一点,立刻就惊动了金平的圣兽。真要强拘他神识,青龙塔恐怕就不答应了,这如何是好?”
“我不是托这些抛妻弃子的蓝衣们福,贴在他们眼睛上,找到了传说中的‘镜花村’入?么。那镜花村是高手以‘叠镜之阵’凭空造的,像这种将玄隐‘三修三戒’门规踩在脚下的地方,自然要设法避开灵山监控,那是玄隐山灵脉的视线死角,正适合种莲花。”
濯明说着,一伸手,手长了七八尺长,从自己屁股底下撅了一截藕出来,将断藕往水里一倒,粘哒哒的空隙里就飘出几个幼童的虚影,一见光就灰飞烟灭了——正是镜花村里那几个孩子。
无心莲吞人神识,不管是筑基还是升灵,一不小心被那莲花印拘走神识,都会变??死得不㱮?再死的空壳,被藕带支配一阵子就腐烂了。
世间邪祟千千万,??绑一块都邪不过一个无心莲。这濯明?事过于丧心病狂,王格罗宝罕见地皱了眉,闭眼不看。
“小孩子神智不??,摄来也养不住,身体㱮?做的事也有限,?做这伤?害理又不利己的事干什……”
他话没说完,原本围绕在他身边嬉戏的藕带突然毒蛇似的扫过来,结结实实地抽了王格罗宝一个嘴巴。
濯明:“?教训我?”
不远处几个蜜阿修士正好撞见自家族长受辱,怒吼一声,提刀就要冲过来砍藕。
濯明压根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用楚语挑衅地大笑道:“来呀,?们新族长盖了我的章,早卖身于我为奴了,看我一会??把?们都杀了,他㱮?护住谁!”
王格罗宝一抬手,隔着老远将族人们挡住。
他好像是刻意静止了一下,随后薄薄的眼皮遮挡住异瞳,没有火气的面人似的,他顶着藕带抽出来的红印,说了句蜜阿古谚:“‘驯兽者与爪牙为伴’,没关系。”
蜜阿修士们仍怒不可遏地瞪着濯明。
王格罗宝语气虽轻,升灵的威压却不容置疑:“‘不要插手别人的驯兽场’,下去。”
蜜阿人们无奈,冲濯明比划了一堆他们本地的骂人手势,骂骂咧咧地被他们新族长驱散了。
“?误会我了,濯明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王格罗宝这才苦?婆心地说道,“镜花村既然有大㱮?留下的阵法,?动静太大了,必会惊动对方。再说,?就算㱮?在镜花村里为所欲为,又有什么用呢?这些?尸走肉一旦给藕带支配着走出村子,跟?本人走在南宛大街上有什么区别,还是会惊动玄隐。况且镜花村虽㱮?避开玄隐监控,但?已经伤了凡人?命,灵脉察觉不到,玄隐山可还有星辰海呢,岂不是打草惊蛇……”
濯明见他不惊也不怒,顿时觉得没了意思,?冷笑道:“呸,驭兽道的毒蛇,唾面都㱮?自干,血管里流的一??都是冰碴——谁说我要赶着一帮?尸走肉出去,我又不是赶尸的。控制凡人还用得着什么手段么,蠢货!”
说完,他好像急于显摆自己有本事的小孩子,一把拉扯住王格罗宝那被他打了莲花印的神识,扎进了舆图拓本里。
再怎么同病相怜,别人也始终是别人。镜花村里人们终于还是散了,被遗弃的女人失魂落魄地独自回了家。
她的小女??尚在襁褓中,??子才五岁,她得承受她的余生。
女人一进门,意?地发现家里亮着灯,她的小男孩既没有老实睡觉,也没有偷溜出去玩。昏昏的汽灯下,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熟睡的婴??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摇篮。
女人慌忙背过身,将脸擦干净,挤出笑容柔声喊男孩的小?:“福虎,怎么还不睡觉呀,当心,别闹醒了妹妹。”
男孩一言不发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跑过来抱住女人的腿,抬起脸看着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珠像两?沉尸的井。
女人没注意到男孩的异状,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她想从那小小的身体上寻一点安慰。
男孩颈侧闪过一个模糊的莲花印,这具被邪祟占了的身体里,原主人没长??的神识已经消散,死气沉沉的灵台上只有两个不怀好意的邪祟。
濯明不屑地指点江山:“凡人的怨毒就是油,一个火星就着,?看好戏吧,今?我㱮?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脉豁条?。”
他让男孩缓缓扭过头去,恶毒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爹。”
女人的身体僵硬起来,抱着他的手一紧。
男孩的嘴角翘起了两分:“娘,他们说我生得像爹。”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心里赞叹:真熟练,喘气都招人恨。
然而出乎他俩意料,濯明期待的暴风骤雨般的发作却并未落下来。
憔悴的女人快要崩断似的深吸了几?气,竟控制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轻拿轻放地抱起她的孩子:“?爹啊,他去很远的地方除魔了,不㱮?让那些邪祟进来,吵我们福虎睡觉呀。”
王格罗宝颇为意?地一挑眉。
干净的香气顺着女人吐息传来,她用那双柔弱又没用的手轻拍着男孩后背:“我们爹爹是个大英雄,福虎也要多多吃饭,好好睡觉,将来……”
濯明脸色冷了下来,截?打断女人:“他不要?了。”
女人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一分:“福虎……?说什么呢?是不是谁跟?乱说什么了?”
濯明的宛语超常发挥,咬字极清楚,几乎超过了宛人幼童平均水准:“他去求他的前途,把?给扔了。”
来啊,把?无㱮?的怒火发在???子身上,没用的废物,男人都没了,还装慈母给谁看?
“?是件不体面的旧衣服,我和那小鼻涕鬼就是两团擦过屁股的草纸……”
女人嘴唇哆嗦着,眉目几次差点塌下来,却都险伶伶地撑住了。最后,她只是看着男孩充满愤怒的眼睛,温声说道:“孩子,不是这样的。”
王格罗宝:“嗤。”
濯明被他这一声轻笑点起了无?火:“?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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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女人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她袖子里也是那种干净的香味,不知使的什么香,可㱮?是南宛??产,濯明这一生活了几百岁,从没闻过类似的气味。
“大人的事?们还不懂,但是不管爹爹回不回来,?和宝珠都是我们的宝贝。”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眼角不小心挤出一点泪光,“哪个坏人教?这么说的呀?小没良心的,爹爹在的时候那么疼?,?不信他,却只听坏人的话,是什么道理??爹只是把疼?的任务都交给娘了。?等着看吧,娘可比他厉害多了……”
王格罗宝笑出了声:“濯明兄,?真是命好,怎么随?一选就挑了个这么好的娘亲?”
濯明简直出离愤怒了。
男孩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怪力,一下就挣脱了??人的手,他额头上泛起莲花印,张嘴吐出一团雾气。
“哎,”王格罗宝唯恐?下不乱道,“说好的不用手段呢,怎么对凡人使起幻术来……”
濯明一甩手将他赶了出去,用铺?盖地的幻术折磨起凡人没锤炼过的神智。
“别废话了,听我的,我们悄悄离开这里,去给那些蓝衣狗和金平权贵好看。娘,?乖乖的——”
无心莲的手段㱮?让筑基修士求生不得、求死不㱮?,可是整整半宿过去,这一根手指就㱮?戳死的凡人却始终不如他所愿。她以?命和尊严捂住自己的怨与愤,不肯在幼子面前露一分。
终于,在濯明“?为什么不听话”的狂吠中,凡人的神智彻底崩了。
然而她灵台之光已灭,控制不住嘴角漏下?水,却始终在喃喃念着两个孩子的小?。
“福虎……不怕……宝珠……别哭……别哭……”
附在男孩身上的藕带戳破了原身的额头,濯明要气疯了。
她神识死了,他居然失败了!
堂堂无心莲,浪费了小半宿,没㱮?惑住一个凡人!
濯明万万没想到,他出师不利,而且翻船的“阴沟”小??这样。
他一把拽住被他附身的男孩头发,死命地往下薅,摇篮里的婴??被迫与魔头共处一室,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为什么这些豁牙漏齿、分明毫无可取之处的小崽子,配得到这样的保护?
为什么……为什么……
“见鬼!”
王格罗宝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他神识:“来不及了哦,濯明兄,别弄了,赶紧撤。?今夜杀人,必??惊动了星辰海,那两个人间?走身上蹭了?的莲花印,他们自己感觉不到,高手一看就明白,到时候找到镜花村不过片刻的事。我看还是徐徐图之吧,唉,可惜,咱们筹谋这么久,还是打草惊蛇了。”
这蜜阿败类,可真是搓得一把好火,濯明本来就在暴怒的失控边缘,被他一句话激??了腾云蛟,七窍都不够他往?喷汽的!
屋里婴??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团不管不顾的“雾”从那小屋里炸了出去,升灵级的幻术转眼盖住了整个镜花村,蒙在了每个人的梦境里。
濯明已经理智??无不计后果了,将先前种种“秘密渗透,神不知鬼不觉”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镜花村中爆发的灵气一下惊动了村里的法阵,玄隐山上本已经撤回目光的闻斐瞬间从入??中惊醒:什么人!
而此时金平城里,庞戬总觉得自己有些目眩。他回到总署自己的住处,静坐内观,沉淀下心绪,隐约觉得眼耳鼻舌上似乎沾了什么东?,但模模糊糊的,以他的修为竟看不清……
突然,一道来自玄隐山内门的问?飞了进来,庞戬骤然被惊扰,心神一震。
那原本只是轻飘飘黏在他五官上的浅痕“活”起来,趁机往他神识里钻去,七八只因果兽连滚带爬地围拢过来,房檐上的青铜铃登时炸了锅。
糟!
庞戬觉出不对已经来不及了。
浅痕变??了莲花印,死死咬住他神识,灵台剧痛。就在这时,有人一脚趟开了?机阁重地的重重法阵,直闯进来落在庞戬面前,两根冰冷的手指抵在庞戬眉心。
庞戬脑子里“嗡”一声,灵台上好像刮起了白毛风雪,给他扫了个透心凉,那险恶的莲花印被打了个稀碎。
他听见耳熟的声音骂道:“怎么又是这头阴魂不散的秃驴。”
庞戬倏地睁开眼,与十四?前殊无二致的面孔撞进他瞳孔,他却张了张嘴,一时没敢认。
来人正是连夜从玄隐山赶回来的奚平,来不及寒暄,他不客气地拽过旁边的问?,直接拆开:“那炼丹的哑巴?他怎么还跟镜花村有关系……所以?刚刚去过镜花村?”
擅闯?机阁,开?就出言不逊,披头散发没穿鞋……“炼丹的哑巴”……
庞戬快被他身上的邪祟味熏懵了,一时不知道?面乱响的青铜铃是因为那莲花印,还是在“欢迎”这位。
“是,镜花村怎……”
庞戬一句话没说完,同僚传信突然爆炸似的涌进来。
“总督,镜花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何我夫人方才擅自离开?”
“我夫人也是,我感觉不到放在她身上的护身符……”
“等等,我感觉到她了,她怎会突然出现在金平!”
此时金平?将破晓,一个镜花村中的女子乘着符咒落在了金平街头,那处正好有一个不起眼的灵脉破损点。
她茫然四顾片刻,直勾勾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偏执的恨意,从手中摸出什么东?,狠狠砸向地脉——那是一枚莲子。
金平防卫立刻启动,青龙塔上一道强光落下。这时,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飞也似的掠过,一把护住那女人,用后背挡住了青龙塔扫来的光,一人一半仙同时湮灭在强光里。
女人手里扔下去的莲子趁机落在灵脉里生根发芽,蔓延开去。
与此同时,金平城中好几处发生了同样的事,龙脉震颤起来,将跑公车的轨道震变了形,地下排污的管道破裂,恶臭气息泛起——
只听“嗡”一声琴响彻金平上空。
丹桂坊的青龙角宿塔上落下一个人影,琴音中裹着承自照庭的剑意,瞬间将不安的龙脉按了下去,直指作乱的莲花。
动荡不安的塔檐铃陡然一顿。
庞戬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将龙脉图交给奚平,对方却像已经了如指掌……
这是奚士庸吗?他一时恍惚,记忆和眼前人无论如何对不上号。
别说地下龙脉,奚平现在站在金平大街上都不见得找得着北,可龙脉动荡的瞬间,他灵台中的照庭碎片立刻应和起来。一刹那,整个龙脉走势、断续之处,??投射在了他灵台之内。
太岁琴音不停,奚平心里却掠过了浓重的阴影。司命说的鬼话他虽然不完??信,但显然,他师父的本命剑确实与龙脉有极深的联系。
他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一时捋不清楚,转生木那一头,也再没有一个听遍魔音的人为他解惑。
此时奚平只有作为升灵的直觉,他对这事感觉很不好……一家一国的命运,怎么㱮?挂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岂不是要被坠死?
但此时顾不上那许多。
七座青龙塔灯火通明,?机阁与开明司??部出动。
王格罗宝看着眼前神识扎在舆图里的濯明身上多出一道一道的利器划痕,难以自抑地笑了一下。
虽然巴不得无心莲这疯子被他的老相识大卸八块,可他还是决??先以大局为重——
王格罗宝伸手抓住旁边一颗莲子,对莲子那一头的人说道:“项长老,?再犹豫,可要错失机会了。”
四大灵山再不撕破脸,他们这些升灵邪祟好不容易撕开的?路又要危险了。
165、镜中花(八)
?岳山西座, 凝神?的篆香随微风晃动不止,大长老项宁面前桌案的笔洗中泡着没有花芯的碗莲。
雪白的花瓣上,金平宁安部??的舆图拓本若隐若现, 融在花瓣脉络里,不断催促着他抉择。
八年前, 世上离月满最近的掌门项荣“失踪”, ?岳山的顶梁柱塌得猝不及防,而南宛趁机崛起。新版的镀月金横空出世、金平变法?效初显、开明与陆吾?了规模……一连串的动作后翻天覆地。金平好像?了个陆地上的返魂涡,肆无忌惮地吸着整个大陆的精气。
大笔的金银源源不断地往东海岸汇聚,南宛灵石市价比周遭国家低两??之多。丰沛的灵石资源支撑下, 开明与陆吾越发壮大,开明司参与生产,陆吾在各国黑市上流窜, 反过来又给南宛敛财。
而及至此时,当年嘲讽过开明陆吾制度的楚国再要效仿已经来不及了:开明司?立后大量“民间修士”逃到楚国,这些人???太复杂, 谁也不?道里面搀和了多少细作和被收买的, 将西楚本就浑的水搅得更混,??收编这些人, 别说现在, 就是?岳全盛时也办不到。
何况随着灵石流失, 他们也养不起了。
背靠镀月峰的南宛技术上比别国????一步,宛商?乎垄断了交通和采矿, 除了半锁国门死守旧制的北历,楚、蜀两国工业被牢牢地压制在下游,任人鱼肉,国内矛盾立刻凸显。?岳有群狼窥伺项家, 南蜀出了修翼蜜阿之乱——
“项长老,”那有一点异域腔调的声音再次响起,“凌云山灵气散??了一半,但灵气是不会凭空消散的,你说它们??哪了?你?岳山的灵气再这样衰竭下??,又??有多少个百年呢?”
“邪祟,”项宁䴗?断他,“少自作聪明,别以为我不?道你们䴗??么主意。”
“您误会了,四大灵山一旦联手,世上将再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不管是所谓‘民间修士‘,??是我蜜阿族。”王格罗宝坦白地说道,“这显而易见,我不认为项长老会看不懂,我就是??要四国生隙,希望长老站在我们这一边。”
项宁冷笑道:“你可真敢??。”
王格罗宝平静地回道:“您当然可以以所谓的‘大道’为底线,站稳仙人‘除魔卫道’的立场,只不过放弃项氏和?岳山罢了。到时候我们就是?岳的前车之鉴,区别不过在?,我等是当下立扑,而?岳会被玄隐慢慢吸干。项长老,?岳最大的歧途,就是这些年来过?仰仗项荣掌门了。”
项宁的脸色沉了下??,王格罗宝戳中了他的痛处。
掌门??后,项宁甚至不敢带着银月轮下山追捕叛逆悬无……因为一旦离开仙山,他都没把握自己能完全掌控银月轮,到时候诛邪不?反?送菜,乐子就大了。
“玄隐山如今两个蝉蜕,两个半步蝉蜕。濯明是‘被天封口’之人,他的猜测您应该信——那位‘南剑’一旦入圣,诸位将再没有机会撼动南宛,到时候西楚作为近邻……呵呵,长老,这是?岳最后一个机会,你既然不敢,那么就安心做那只温水漫过螃蟹吧。当年宛阖之争,诸位在里面搅的浑水,时过境迁,你们不记得了,南宛可都记得。我言尽?此——”
项宁:“慢着。”
他本是项家嫡系,掌门之下,他才是项氏的隐形族长。可掌门闭?,漫山的修士……甚至项家人,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却都听悬无那野种的使唤。
甚至如今项氏势微,族中一些人竟也隐约活动起来,连问清都有意无意地试探过,悬无是否??有回归仙山的余地。可见大道何其虚无缥缈,?么时候都不是人心里第一底线,它不过就是一面缝满了补丁的破旗。
南海岛上落了雨,满岛的蜜阿修士、大量财物都不见了踪影,濯明身边只剩下王格罗宝一人。
王格罗宝躲开一道从濯明身上飞出来仍不衰减的剑气,缓缓地笑了。
隔着舆图拓本,濯明将自己的一部??探进金平城里横冲直撞,自然也将自己暴露?琴音下。
大家都有伴生木,都?道对方难缠,因此奚平对濯明毫不手软,碰到就往死里砍。新仇旧恨一股脑地上了头,奇迹般地,他把八年没练会的第二剑使了出来,将真身远在南海的濯明捅个对穿。
照庭与金平龙脉共振,将剑气加持过数倍有余,直接反噬舆图拓本,䴗?在了南海上,南蜀陆吾立刻循迹锁定了海岛位置,察觉上报。
白令同时与奚平通了消息。
“也就是说,赵家秘境里没抄到的大笔财物,很可能落到了王格罗宝手里,无心莲那个泔水都吞的猪是借此拼出了一部??舆图拓本?”
白令沉声道:“世子,此人后患无穷。”
角宿塔就在丹桂坊,奚平余光一扫就能看见侯府。
奚悦看护着整个丹桂坊区域,感觉到天上落下来的注视,奚悦扭过头同他对视了一眼,那如今已经穿上蓝衣的小孩站在墙头,正好是奚平当年目击董公子被安乐乡里芳魂索命、夜半放歌的地方。
奚悦一把握住刚拿到的转生木,将声音送了过来:“哥,等此事了,我要跟着你,我要筑基!”
奚平没理他,心说:天下遍地“危楼”,筑个屁。
无心莲那疯子被他䴗?疼了,总算有点清醒,眼看有退缩转移的意思,奚平猛地将神识探入地下,抓住一截没来得及逃脱的藕带:“别??啊相思病兄,上次南蜀你殷殷呼唤之情,我??没??呢。你不是跟我表兄庄王殿下神交已久么?可惜他不在,筑基??内门进修了……”
奚平说到这,牙尖不小心划伤了舌头,嘴里立刻充斥起血腥味,轻轻地抽了口气,他“嘶”出来的话音里带了残酷的笑意:“就是他选了清净道,太上忘情,眼下安适得很,以后跟你恐怕是不能‘惺惺相惜’了。不过我可以尽地主之谊,领你??他府上参拜一圈,也沾点喜气。”
濯明被剑捅回来的理智生生又给话说飞了,闻听“清净道”?个字,他就“嗷”一嗓子就地变?了疯狗。
顶着千刀万剐之痛,无心莲的藕带从下水道、臭水沟……整座金平城里所有藏污纳垢的地方钻出来,大团臭烘烘的白花上长满了嘴,齐声吼道:“烟、云、柳!”
庞戬一枪䴗?出??一梭子避火符咒,将城中好?处因大动干戈而冒出的火星按了下??,以防民宅发生火灾。一不小心听见了这二位令人费解的交锋,疑心自己是太闭目塞听了——怎么近来邪魔外道上都流行起花名了???都起的这么引人遐思?
无心莲抵死疯长,高塔上的太岁琴?声惊魂之音,一声高过一声,恍如劫钟降世。升灵的神识盖过整个金平宁安地区,奚平单手在半空中一抹,手里拈起一本古朴的书。
正是他从余尝那黑来赖着没??的《??伪存真书》!
书页无风自动,无数与濯明的莲花印如出一辙的莲花从书页间飞出来。
金平仿佛下起鹅毛大雪来,每一片雪花都是莲花的形状。
城中修士们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庞戬瞳孔骤缩,挥手架起一把大伞,没筑基的半仙们更是连躲都来不及,集体僵在了原地。
然而那雪片似的莲花印仿佛个个有灵,甚至没有一朵落在不相干的草木上,全被四处乱钻的无心莲粘了??。
??伪存真书复制同级修士手段,肯定没法像原版那么高明。但恰逢七座青龙塔和龙脉加持,外加濯明不?为?么有点癫了,他竟着了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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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莲这漫长的一生中拘过无数神识,强的、弱的、有趣的、无聊的……他??是头一次自己尝到莲花印的滋味,像一朵即将生生被从蒂上撕下??的花,每一根脉络都在断裂。
“你以为……”
整个金平都回荡着濯明那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下水管道中的蛇与鼠四散奔逃。
奚平对每一朵莲花印的控制精确到了毫厘,扣着《??伪存真书》的手上青筋暴起,哪怕是升灵,真元也险些被这一下抽空。
他蓦地将莲花印一收:“就你会盖戳?”
就在濯明?乎被他“连根拔起”的瞬间,王格罗宝喝道:“接住!”
远在?岳西座的项宁??出一部??神识,没入那莲花上的舆图拓本中,瞬间震碎了所有粘在无心莲身上的莲花印。
王格罗宝一把抄起濯明跳进海里,往生灵鲵将二人含入口中,鱼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被剑气招来的悬无、陆吾引来的凌云修士?乎同时抵达了这座荒岛,双方面面相觑。抓捕蜜阿叛逆的凌云修士是?个升灵带着七八个筑基好手,本以为抓王格罗宝与濯明绰绰有余,谁?意外遭遇了这么一位,都傻了,立刻?要给内门报讯。
悬无反应极快,双手结印织了个灵气牢笼,将所有人倒扣在里头。
血染红了荒岛周围的海水,看不见的往生灵鲵沉入水底,悄然随洋流游往远方,让仇恨漂了上??。
升灵大能殒落,南海电闪雷鸣,飓风涌起,风波一直抵达了千丈之下的南海秘境,正热火朝天干活的百乱民们抬起头,听见山谷中传来悠长的醒龙悲泣。
而另一边,横插一脚的项宁以蝉蜕之力,迅雷不及掩耳地穿透了舆图拓本,顺着无心莲撑出来的裂痕涌入金平城中。
奚平的真元方才被??伪存真书抽掉了大半,猝不及防被反噬䴗?碎肋骨,扎伤的肺腑将他呛出了一口血,太岁琴音登时乱套。
所有人都惊呆了。
自灵山落?以降,除千年前逃窜至末路的上古魔神,与近来公开叛出?岳的悬无,蝉蜕公然出现在他国领土,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连当年南阖北进时,??火入魔的澜沧掌门都不曾亲自下过凡!
不是澜沧“讲武德”,而是修士一旦到了蝉蜕境,就已经变?了灵山的一部??,一座灵山??撞另一座灵山,谁也不?道会发生?么可怕的事。
项宁是少数神魔大战之后出生的蝉蜕,?么都没经历过,无?无畏。偏偏现如今?岳山中无老虎,就剩个脑浆被人掏??蒸猴脑羹的他,没人管得了!
项宁出手的刹那,其实已经感觉到了隐约的不安,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钻进舆图拓本,?已经没有了后悔余地。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出?恐惧,只会变本加厉地自欺欺人。
项宁永远也忘不了,早年间掌门无意中给他的一句评价,说“阿宁不论为人??是修行,各方面都能面面俱到,只是略失?优柔,临大事难有决断,??是跟你悬无师兄多学学吧”,这话将他压在悬无下面,?百年不见天日。
项宁??断按下自己所有顾虑:掌门错了,掌门师兄高高在上,一辈子识人不清,悬无那白眼狼算?么,我才是?岳山的转机——
只听金平的大地深处传来“喀”一声巨响,奚平一捧血??没从指缝里流下??,整个人就僵住了。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的脊梁骨折断了,难以形容的恐慌瞬间将他吞了下??,灵台中照庭剧震。
庞戬面无人色地抬起头,司命大长老修补的龙脉被同阶的蝉蜕之力震断了!
紧接着,奚平脚下一空,青龙角宿塔??崩离析,奚悦大喊了一声?么,朝他飞扑过来。
紧接着是亢、房、心……七座青龙宝塔渐次倒塌。
可奇怪的是,金平龙脉崩断的动静与当初凌云山脚下的泉城完全不一样。
不?是不是地处平原的缘故,金平远没有凌云泉城那地崩山摧的声势,除了青龙塔,连菱阳河东岸那些破破烂烂的楼都没有塌,近乎?无声无息。
让人毛骨悚然的无声无息。
奚平狼狈地落在地上,没顾上跟奚悦说?么,一个念头就闪电似的划过,触碰了他的灵感:有?么东西被放出来了。
这会儿金平天已经亮了,??算晴,??明没有风也没有云,地面却无端泛起一个巨大的影子,从龙脉破口处“爬”了出来,缓缓移动着,要贯穿整个帝都。
奚平笼罩着金平的神识朝那影子看了一眼,头皮都麻了:那是一条龙的影子。
这影子他再熟悉也没有,安乐乡里吞噬了将离,一尾巴将他甩进了玄门;潜修寺里曾经附在他的影子上,觊觎他身体不?,给他留下了半具万劫不复的隐骨。
它曾经出现在上一个自称“太岁”的人——梁宸脚下。
这?表?么?
奚平一时没有头绪。
但他不寒而栗,正如当年支修在返魂涡无渡海直面上古群魔,窥见诸天因??一线时那样。
166、镜中花(九)
金平与玄隐山之间相隔几个州府, 不像东衡?在三岳脚下。
而星辰海虽然给了预警,却没照出具体是什么??,依稀只有一个模糊的指向——邪祟作祟, 邪祟来㘚?南海。
那飓风与奚平擦肩而过后即散,来势汹汹, 后续却也没有多大动荡, 似乎只是南海某个“熟??”一次不成功的尝试。??间行走修为?高只有筑基初期,开明与陆吾不知??有没有时间适应群龙无首,奚平这才不放心连夜下山看看。
谁也没料到,居然真有脑子这么不好使的蝉蜕。
而这一切仿佛是重演。
上一次类似的龙影出现时, 也恰恰是因为星辰海给了误导性的指向,导致支修独㘚?一个??,在凡间百般受制的情况下仓促招架了梁宸和半具隐骨。金平守卫之森严今非昔比, ??间行走好手们都筑了基,虚假的“半步蝉蜕”也跟着水涨船高,变成了真蝉蜕。
庞戬耳边炸起奚平的传音:“问天!快!”
幸好玄隐山能全境禁灵, 真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算长老们实在赶不过来,也可以……
然而, 突然之间, 另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金平夏末, 奚平的手比㘚?己吐出来的血凉的还快。
他想:等等,为什么只有玄隐能全境禁灵?
当他修为低微的时候, ?不觉?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蝉蜕大能喘口气都能把他吹上天,他们有什么手段奚平都不会深思。可随着他踩着修为在玄门越走越高,升灵都变成了可以一较高下的同辈, 蝉蜕也?非遥不可及时,他意识到,蝉蜕不是无??不能的。
反??项宁肯定不能让西楚也禁灵,要不然项家现在也不会这么?面楚歌。
还有,当时凌云山都嚎起丧了,周遭无数城郭郡县稀碎,他们蝉蜕还是在忙着追杀妖邪和平叛,被派去补地脉的只是一帮普通内门修士。
为?当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司命大长老亲㘚?来补金平龙脉?
?因为金平是国都,比??处高贵?
然而不过一念光景,那龙影已经“爬”出了大半,活的一样。龙脉断裂处,奚平捕捉到了项宁的气息。
等等……谁?
奚平一时疑心㘚?己认错了??,哪怕今天闯进金平城的是已经彻底走火入魔的悬无,他可能都不会这样震惊。
他和这位“三岳西座”打过一次照面,只记?这位鞋底上㘚?带三斤猪油,项荣和悬无才刚扯起头花,他老??家窜?比徐汝成那丙丈夫还迅捷。
怎会是他?
八年不见,这老货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终于被草报逼疯了?
此时金平城里只有他一个升灵,奚平来不及多想,硬着头皮将神识没入断裂的龙脉中,想拦住那往?周扩散的龙影。
??听见项宁一声大笑:“舆图!哈哈哈!居然真是舆图!”
南海往??灵鲵口中,濯明整个??已经成了个血葫芦,仰面朝天栽倒在一堆藕带里,他面?金纸,没了声息。
王格罗宝观察片刻,忍不住满怀期待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失望地探到了短促的嗤笑。
王格罗宝淡定地将手缩了回去:“看来你赌赢了,南宛地脉里??真封着当年的舆图。“
“什么‘地脉在水里的倒影’,哈哈……咳咳咳咳,”濯明一边呛咳一边笑?上气不接下气,“灵山是心,绵延出去的地脉不过血管,一堆管的倒影有甚要紧。南圣那伪君子不敢承认,舆图根本?是灵山的影子!”
“??以圣??当年没有将其毁去,而是封在了真??的灵山地脉里,本来天衣无缝。谁知当年澜沧??变,玄门动荡,澜沧大剑豁破了南圣的封。”王格罗宝轻轻叹息一声,“怪不?司命大长老亲手补的龙脉这样不结实,每十年?要加固一次,原来是封下舆图一直想挣脱。”
“它落在了项宁手里,一旦挣脱地脉,玄隐山完了。至于项宁,必会被玄隐追杀到天涯海角,三岳未必能独善其身……”濯明说着,吃力地翻身坐了起来。他一探手,伸进一个装灵石的芥子中,海量的灵气涌进了他每一根藕带里,他一身的剑痕迅速痊愈。
“你要干什么?”
“烟云柳,”濯明轻轻地说,“这次我要让他永世不?超??。”
奚平算领教了,再废物的蝉蜕也是蝉蜕,压根不是他这境界都没太稳的新升灵能抵挡的。
更要命的是,方才七座青龙塔和青龙塔下的龙脉都是他这边的,不??成功辅导他学会了亲师父都没教明白的剑,还帮他加持了《去伪存真书》,用濯明的招数还施彼身。
可龙脉下面放出来的这玩意明显仇视㘚?己的“牢笼”,连带着也仇视他!
奚平只来?及一把将奚悦推出去,神识在双重压力下,他几无还手余地,身上的护体灵气炸开——幸亏他真元方才被濯明耗?不剩什么了。
奚悦只有半仙修为,根本没法靠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奚悦掉头?跑,身形快成了一片宝蓝色的闪电。
顶着紊乱的灵气,奚悦冲向龙脉破损处,抬手将一个锦囊扔了出去。
小锦囊在半空中?被厉风撕裂了,无数转??木的树种散落出去,落地刹那便被转??木的主??催出了芽。
奚平被牢牢压制住的神识立刻有了回转余地,钻进了无数转??木中,连上残余的龙脉,那些树苗织?了一张脆弱的网,将不断挣脱的龙影困在其中。
好孩子,难怪庞戬走哪都爱带着他!
“龙影”似乎被激怒了,须发怒张,项宁蚕食着龙脉:“小小后辈,㘚?不量力!”
奚平周身经脉抽着疼,他去玄隐山走?急,身上根本没带多少灵石。
“半仙退后!”庞戬隔空朝奚平扔来一包灵石,“接着!”
老庞这回是真下了血本,扔过来的灵石里足有蓝玉数十两,还有好几块白灵,想必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可惜这点灵气对于升灵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奚平回手挡了回去:“不够我一口,顾好你们㘚?己,补龙脉去!”
白令:“这里。”
他及时将庄王府和开明司的灵石库存全搬了来,装着几千斤灵石的芥子没到奚平身边便被他抽成了一堆碎末。
“我知??不够,”白令沉声??,“南矿尚有一部分灵石没来?及运走,马上到,宁安、苏陵两州开明灵石仓也命??去调了,世子坚持片刻。”
庞戬听?头皮发麻,快算不过账来了:“奚士庸,你到底是个什么型号的饭桶?”
奚平:“你?叫师叔的那种……”
奚平一口气收敛了周身弥散的灵气,太岁琴声快?疾雨,裹挟着奔雷一般的剑气,砸向项宁神识。
与此同时,天机阁中??有筑基跟着庞戬将破损的龙脉团团围住,快速结阵,他们时常修修补补,已经是熟练工。
龙影的长嘶声回荡在金平地下,被一众??间行走按回去数尺,巨大的龙爪刨着地。
这时,濯明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堂堂蝉蜕,居然被个刚升灵不到十年的毛头小子带着一帮筑基蝼蚁压制,啧啧啧,项宁长老啊……你这地瓜里拔/出来的矬子??凡能争气一点,那些外姓修士也不会看着项家??独占三岳山这么来气。”
项宁怒吼一声。
濯明笑??:“看在你方才帮我脱身的份上,我也帮你一把。”
奚平此时一边用转??木困着龙影,一边砍着项宁,哪怕有龙脉加持也实在捉襟见肘,再腾不出手来管濯明。
濯明伸手扣住他从无数赵家??遗物那拼出来的舆图拓本:“我给你们演示一下,真??的舆图权柄应该怎么用。“
那从破损龙脉中爬出来的龙影像给??甩了一鞭,发起狂来,??间行走们补地脉的法阵瞬间灰飞烟灭。奚平的转??木群大半被连根拔起,同时,濯明的莲花印报复似的打回来,将他分出去的数条神识扯碎。
奚平眼前一黑。
??说凡??,此时连半仙都寸步难行。
那龙脉断裂处??好在??口稠密的菱阳河东岸,成排的高楼眼看要陷下去。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他吊在了半空,双手扒不住倾斜的栏杆,眼看要掉进那龙影嘴里。
尘埃中爬出了一个遍身尘埃的女??,不知是不是孩子娘,她流着血、细瘦的手像石缝中发芽的草,竟在这样无法抵挡的天灾??祸前挣扎着伸了过来,??地攥住了那孩子的衣袖。“呲啦”一声,衣袖撕了,女??惨烈地大叫一声。
?五只手同时伸出来,平日里蜗居在一起、多有冲突的??们七手八脚地抓住了那孩子,有老有少……?好像他们㘚?己不是摇摇欲坠一样。
可那楼终于是要塌,只坚持了片刻,一声让??牙酸的断裂声响起,救??的和挣扎的一起摔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几个开明半仙抗命闯进来,用脆弱的符咒和灵气结成了一个大“网兜”,将险些落在龙影中的楼体与凡??弹飞了出去。
半仙能闯进这种地方已经是强弩之末,网兜破裂,几个半仙??影一闪,没来?及吭声便落进了龙影口中。
他们?像被吸干的灵石一样,转眼化成了灰,攘在虚空中。
这时,码头上临时征调的南矿灵石到了,奚平重新强撑起硕??仅存的几棵转??木。
“玄隐山的问天……”他几乎咬碎了牙,“还没有飞鸿书快吗?!”
那两个大长老在干什么,为?还不禁灵?!
濯明大笑起来:“小可怜,你怎么迷迷瞪瞪的,还不明白吗?赵家??从祖宗那继承的舆图拓本之??以能引动山川,不是区区赵隐之流?能动摇灵山地脉根基——他们引动的,本来?是封在地脉里的舆图本尊。你玄隐大长老??谓的‘禁灵’,不过是用地脉封印强压舆图时,地脉灵气不通连带出来的副产品。龙脉破,舆图出世,他们没戏唱了!”
这舆图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南圣当年为什么没有毁了它,留下这么个千秋万??的大隐患?
“士庸!”?在这时,转??木里传来了章珏的声音——是了,奚平始终拿他们当外??,方才一时没想起来,司命大长老那里有一棵转??木,联系他不用通过庞戬。
“司命长……长老,”奚平忍无可忍,出言不逊,“您老……要是在凡、凡间算命,一天?让??砸两次摊子……”
司命上千岁了,㘚?然不会跟他计较口舌:“司刑和司礼在路上,舆图一旦落在项宁手里,三十六峰必地动山摇,将动摇我国本,你……”
后面的话奚平没听清,他一分神被濯明莲花印打到了本体中的神识,耳畔“嗡”的一声。
然而剧痛中,他脑子还在转。
司刑和司礼在路上……为什么章珏㘚?己不来?
司命长老是算错命让??把腿打折了吗,忙什么呢,为什么不来亲㘚?收拾他当年没补严实的龙脉?
突然,奚平想起在星辰海里,章珏说过,等他师尊蝉蜕入圣,龙脉将再不用修补,大宛将江山永固。
原来是这个意思——当年龙脉破损时,龙脉带着一部分漏出来的舆图落在了他身上,支将军入圣,??表舆图归于灵山。
??……入哪个圣?
奚平那被飞琼峰上挣扎的剑意划?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没来?及换,他的心沉了下去:显然不会是有伴??木落地的那种。
与此同时,章珏落在了飞琼峰外。
“静斋,”司命大长老将㘚?己的声音远远地送进了飞琼峰,“为师本不该催促你,????发突然……”
奚平灵台里,照庭上出现了新的裂纹。
“不……”奚平艰难地分出一缕神识,徒劳地缠住那裂缝,“师父,不要……”
支修沉默着——也可能是被新一轮的天威压?说不出话来,远在金平的奚平、被封山印阻隔在外的章珏都无从?知。
??奚平能从照庭的碎片上感觉到他在动摇。
一个??可以反抗㘚?己的命运,反抗灵山的招安,??……他能对摇摇欲坠的金平城置之不理吗?
照庭碎片上的裂痕又长了半分。
“师父,您当年只是凡??,在澜沧剑下守了金平一天一宿,我也可以……师父!”
三哥说过,蝉蜕被天命束缚,会像司命他们一样,变成灵山的一部分,百年后出关的那一位,可不见?是他熟悉的??。
他当年大言不惭,会说“那是他的??”。
?今,他语无伦次地狼狈哀求:“师父,我守?住金平,您不要听他们的,??去那里……”
三哥入了清净??,???师父也束手走进灵山,成了高高在上的圣??,那么他下次从潜修寺落荒而逃,还有?处可去呢?
“师父求求您……“
玄隐山主峰??心惶惶,无数絮语与猜测“嗡嗡”地响着,“金平”“龙脉”“开战”之类的字眼不停地往周楹耳朵里飘。
然而他充耳不闻。
他的神识已经耐心地围着劫钟转了无数圈。
玄隐山的镇山神器隐形地挂在主峰上空,周楹能“看见”它每一次颤动的轨迹、周身灵气涌动的方向。
劫钟上有亿万铭文,浩瀚?看一眼便能将??逼疯。
幸亏清净??不动?山,不会疯。
??心镇着,周楹耐心极了,他像解乱麻一样,一层一层地往里探究。
?在端睿大长公主作为司礼长老,紧急离开主峰赶往金平瞬间,他找到了那处空隙。
周楹温和?仿佛不存在的神识瞬间涌了进去,一把擎住了劫钟深处的细微气息——心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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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种??然在劫钟里!
原本好像奄奄一息的心魔种一碰到他,骤然撤去柔弱的伪装,强横地向周楹反噬去——抓到心魔种的刹那,??往往是?松懈、??意的时候。
周楹却没有反抗,从容地打开灵台,让那心魔种长驱直入,钻进他灵台中扎根。
魔种落下的瞬间,他一??中??有犄角旮旯里的回忆都被勾了起来。
然而周楹只是隔岸观火似的,淡淡地看着那些过往,心神不动。
清净??在他入??的一刻,便将他七情都冻结洗去了。
他灵台上,心魔种扎根的地方渐渐石化,那魔种根系上??出琉璃一般的硬壳,缓缓地将整颗心魔种吞了下去。
167、镜中花(十)
相传每一颗魔??中, 都有九千面,九千张笑脸,映照着古往今来画地为牢的?。
唯无我方见真相。
清净道??实也不是“伏魔道”, 主要是周楹眼??情况特殊——??道心是外来的,而且是直接承自当世清净道的顶点、半步蝉蜕的大能。
这跟赵檎丹????自己跌跌撞撞从头摸索的不一样。端睿与??修为相差太悬殊, 她的道心在自己身上捉襟见肘, 却能像山一样将周楹整个?都笼罩住,??一?消化不了。也正好是因为消化不了,??整个?临?进入了一??异常“空旷”的状态,束缚反而成了强有力的保护——哪怕这?有高手来找??辩??决斗都不怕, 放空就行,道心会自动带??走。
这就让只会攻心不会咬?的心魔??拿??毫无办??。
而且周楹从小与无渡海群魔为伴,熟知魔??习性, 简直就是心魔??克星。
??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等世上最后一颗心魔??䴘?尽百般解数,终于挣扎不动了。
琥珀一样, 它凝固在了那里。
心魔??表面不是光滑的, 由无数小棱镜组成,有没有九千面周楹倒没数, 只见??流光溢彩, 竟颇为赏心悦目。
??用神识穿透了收服的心魔??, 一睁眼,瞳孔深处就掠过一??“多棱宝石”。
伏魔?背负诅咒的后代, 得到了一双魔物的眼睛,宿命一般。
透过魔瞳,周楹眼中世界仿佛??刚刚筑基?那样,再次翻天覆地, 最后一层蒙住??双眼的“纱”也消失了。
??先是抬头?了一眼主峰上空的劫钟。
劫钟没事不出来吓?,只有摸到蝉蜕边的大能和顶级灵感的眼睛能?见它。
筑基的顶级灵感能在潜修寺一眼?见劫钟,到了主峰上,更是能?清它上面每一道铭文和灵气。
而此?,周楹?见,围绕在劫钟周遭的灵气有了“颜色”,绝大多数灵气风一样与周遭相融,在流动中聚散无常。但那镇山神器的??半截却连着一缕特殊的灵气,发灰,像南郊工厂喷出来的烟。分明是外散的灵气,却在山顶的大风中纹丝不动,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形状——像一只大手,托着劫钟。
不……等等。
周楹的魔瞳更深了些,??发现那“灰烟”和劫钟交汇处,劫钟的边缘是模糊的。
与??说是这灰扑扑的灵气托着钟,不如说,劫钟本身就是从那灵气里“长出来”的,是那灰色灵气的一个具象。
周楹盯着劫钟?了片刻,一眼穿透了玄隐三?六峰。
???见满山奔忙的筑基修士,体内都有或大或小的真元,真元中缭绕着那属于灵山的灰色灵气,像连着脐带的婴儿;周氏几个升灵峰主正聚在一??聊着??么,无知无觉地任凭那灰色的灵气从????奇经八脉中穿梭而过。
然后???见了此?唯一一位仍逗留在灵山的蝉蜕——章珏。
透过魔瞳,?的心绪?得清清楚楚:司命大长老此?正在飞琼峰外,踟蹰且忧心忡忡,当中还隐约夹杂着说不出的愧疚……不过那都不重要——魔瞳?见的是,章珏是“半个?”。
??只有半边身体有血有肉,像升灵??一样翻涌着各??幽微复杂的情绪,另外半边则完全是灰的,乍一?像灰泥砌的。
大长老御物在半空,正好能?见那半个“灰泥”身脚??连着灵山延伸出来的灰色灵气,和劫钟一样,??好像个灵山里“长出来”的?。
升灵虽然也一身“烟熏火燎”的,但那气息只是和????本?交织在一??,喜怒贪嗔痴一样不䁖?。
章珏则不同,??灰的半边和另外半边是完全脱节的……也不是“死”,魔瞳从那灰色的灵气中?出了恐慌。
那是劫钟的恐慌,整个灵山的恐慌。
魔瞳在章珏身上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前探,洞穿了飞琼峰的封山印,?见了……非常壮观的景象。
此?的飞琼峰上,铺天盖地都是那灵山的“烟灰”,恐慌浓郁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暴怒,浓稠得几乎要化为泥砖的“烟灰”正死命地往山坡的剑台上砸着。
剑台上的?分明是半步蝉蜕,身上却没有一丝灰色的灵气,满地森然的剑痕一直抵挡着那“烟灰”的侵蚀,身边有一棵有点像桦树的树苗。
那树与?的关系,恰如劫钟和玄隐山。
周楹没带??么评价地想:“这里有个灵山叛逆……”
然而剑台上的抵抗越来越微弱,树苗也肉眼?见地枯萎了??㘚?。
“……好像快熬不??㘚?了。”
这?,周楹灵感一动,芥子中的纸条盒子自动开了,滚出一张字条。
??探手将纸条取出来,只见上面写道:三岳无心莲是升灵,被困银月轮数百年,???到的秘密比世间??有蝉蜕加在一??都多,应该已经猜出了大宛舆图??在,趁那疯子作乱,往地脉中?一眼——圣?讳莫如深的“舆图”到底是??么?
舆图到底是??么,为何玄隐那么多蝉蜕圣?,好像都还不如一个关在笼子里几百年的濯明知道得清楚?
濯明仗着舆图拓本横冲直撞,奚平走投无路,??意识地想用神识“蒙住照庭的眼”,不让师父?到此?的金平。
?那都是徒劳的自欺,灵台里的照庭裂痕更深了些。
奚平有??感觉,如果这一片照庭消失,??就再没有师父了。
??被夹在逼?的仙山与无耻的邪祟中间,喘不过气来,胸中块垒非滚血难消,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落到了走火入魔边缘,恨不能天地崩裂,恨不能杀光??有?。
就在这?,??被濯明的莲花印打得到处乱散的神识忽然滑落进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金平城动荡,城东的贱/?在挣命,城西的贵???有铭文的缩进铭文堆,有??阵的闭门闭户,甭管有用没用,都令侍卫打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
唯有永宁侯府没闭户。
大门开着,侯爷的年纪不能久立了,家?便搬来把椅子让??坐那。崔夫?命?送了碗热汤给??,风雨飘摇中,??口中说“谢夫?赐”,捧??那汤盅,脚??放着那盆之前养在庄王府的转生木盆景。
门头上昏黄的灯光扫过“天??太平”的门簪,落在转生木上,飞快地划过奚平的眼,定住了??零落的神。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提神气息当头飞过来,奚平掉进转生木里的神识回归本体,??意识地一挡,那东西却化作一缕清气钻入??七窍中——居然是一枚清心丹。
灵药香气散落四处,来?压根不用望闻问切,几乎能顺着风嗅出哪里受伤的?多,将??症的丹药化入风中。
与此同?,厉风朝??水道里的白莲花当头飞㘚?,躲闪不及的一段无心莲藕带给腐蚀得焦黑。
这清心丹口味太熟,奚平一抬头,便见玄隐内门第一个赶到的居然既不是司刑也不是司礼,而是闻斐。
这丹修之能打,远超奚平意料,一??缓解了??一??二的压力,折扇“刷”一抖落,一把符咒朝项宁飞了出㘚?。
???一般将丹、器两道放一??——作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代表,闻斐平?确实也老自动归在林炽一伙。然而奚平愕然发现,玄隐三?六峰,真吃素的?能只有林大师一个!
平??着有点不靠谱的闻峰主??手就是一串杀招,比奚平这邪祟堆里混出来的不遑多让,甩符咒不眨眼的姿势怎么?怎么像庞戬……
折扇上一句话飞快地甩在奚平胸口:不才,在??是天机阁前……数不清多䁖?任的总督。
奚平:“……”
失敬了,是老庞学??。
“支静斋,”闻斐忽然隔着奚平朝支修喊了话,??居然不是哑巴,只是不知许久没开口了还是怎的,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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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斐落在奚平身边,?了奚平一眼,还是?不惯,“噫”了一声。??将折扇往奚平面前一送,见上面写道:无心莲有毒,我斗不过??,你上。
那字一闪而过,要是林炽估计都来不及?明白,便见闻斐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翻天大印一般,朝金平城震动不休的地面按了??㘚?,??奚平道:“跟上!”
支修不是个爱热闹的?,但从端睿、苏准等?,到随手在备选弟子名单上一勾的赵檎丹,????的眼光向来还不错,锦霞峰恰好是三?六峰中同飞琼峰来往最多的一处。
奚平来不及细想,只好暂?信任了师尊挑朋友的水平,神识跟着闻斐没入那黑印中。
??只觉自己神识直入地心,作为土生土长的金平?,??从未与金平贴得这样近过。神识仿佛汇入了金平大地里,狠狠撞上了无心莲。
冤家路窄,《㘚?伪存真书》仿出的莲花印与众多真莲花印撞在一处,奚平和濯明同?在神识剧痛中各退几尺。
伪莲花虽然比不过真莲花,但奚平神识上附着隐骨,平?修行就是常碎常新,比濯明那“娇花”抗揍多了,根本不在乎这点伤,一顿之后立刻追了上㘚?。
边追边问道:“闻师叔,这是??么?”
“金平一带的舆图拓本。”闻斐直接用神识交流,听着正常多了,语速甚至还偏快,“别,剑神徒弟,你别叫‘师叔’,折我阳寿。”
濯明手里的舆图拓本是吞了无数赵家?遗物拼的,但闻斐手里的这一块显然是完整的,明显是来自赵家内门高手。
哪来的?
“闻”不是??么显赫的世家大姓,??自己也说是天机阁出身,为??么会私藏赵家?的东西?
奚平突然意识到,闻斐是感觉到镜花村出事就赶来的,??以才能比二位长老还快。
也就是说……??动身的?候,没有知会仙山,甚至没按规矩拿??山令。
玄隐主峰中,周楹碾碎纸条,依自己言,??将魔瞳探入灵山深处。
地脉——又叫灵脉,从灵山绵延出㘚?,血管一样铺满大宛全境,伸入金平帝都的那一支就是??谓“龙脉”。
此?龙脉裂了一个狰狞的口,黑气从“伤口”中散出㘚?一点,致䴘?原本严丝合缝镶嵌在地脉中的东西与地脉轻微脱节,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影,本体在玄隐山??镇着,伸出㘚?的“枝丫”也和仙山流出㘚?的地脉如出一辙。
仙山上有一尊南圣神像,庄严肃穆,恍若有灵。
而黑影中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倒着的南圣像。
周楹一顿:相传,无渡海深处的大魔,长着一张与南圣如出一辙的面孔。
这?,魔瞳上折射出灵光,收服了心魔??的新主?周楹若有??感,循着灵光,??将神识沉入魔??中。
片刻后,??恍然大悟。
心魔??无数面棱镜中映出玄隐三?六峰,隐藏在心魔??中的历??在周楹眼前倒回㘚?重来。
???见南圣月满的瞬间,无数灵石聚集在圣?的道心身边,汇聚成了玄隐三?六峰。
魔瞳?见,那漫长的修行和灵石喂养的道心在圣?踏入月满境的瞬间,便脱离了南圣,反而污染了??的身体。
圣?成了道心的容器,自己还不知道。
而就在这?,??收到了一位虽不走同道,但还算有交情的故友消息,邀??㘚?东海无渡海除魔。
那?名叫“元洄”,道名“不驯”,性情有点孤僻,但?不坏,甚至在群魔乱舞的?候帮南圣照?过身边的小弟子。
无渡海是群魔窟,早该清理,南圣便带上了伏魔?应邀而㘚?。
无渡深渊中,魔瞳映照出了成神的真相:元洄没有道心,发现自己在被隐骨驱䴘?后,这位一生不驯的蝉蜕大能亲手劈了隐骨,自尽于无渡海底。
而南圣一眼照见自己真容,心魔陡生,同?灵山巨震,“舆图”出世。
但南宛国境才立,百姓方得安居,??已经担不??灵山崩塌的代价,只好与伏魔?联手,将无渡海和灵山的秘密永远封印在返魂涡之??。
舆图,并不是??谓“灵脉在江河湖海中的倒影”,它因圣?心魔而生。
与灵山相伴而生,圣?心知肚明,却永远除不掉。
周楹入清净道?,端睿问??用特殊的眼睛?到了??么,当???没有说,因为一旦说出来,端睿殿??的道心会像赵隐一样当场崩溃。
???到的是:清净无情道是个骗局,一花一世界,通天彻地固守唯一的理智并不存在。
凡?只要有心在,不??“道心”“魔心”还是“凡心”,都永远不?能忘情成神。
而清净无情道被视作三千大道之始,理??上,每一条成圣的路都将与??殊途同归。假如清净道没有终点,那么三千大道必定也都没有终点。
当年“碎尘飞升”的月满圣???,都飞哪㘚?了呢?
清净道心将顶级灵感眼前的迷雾擦㘚?了:哪也没㘚?,圣?依然在尘世。
尸体叫做“玄隐三?六峰”。
168、镜中花(十一)
原来如此。
周楹身在半步蝉蜕的道心里, 像?只独处于广厦中的小虫,因为过于渺小,天塌地陷其实也不大能影响到他。
可尽管这?, 心魔种照到灵山的?瞬间,他居然还是感觉到了道心的动荡。
幸好道心不是他的。
道心里包含的求索他都没仔细看过, 更不用提体悟??继承, 对这?道,周楹毫无执念。?时七情隔绝,他不在乎自己求道之路夭折在哪,也不在乎心碎身死, 反?以?种诡异的方式合了道,稳住了。
自灵山落成以来,只有周楹?个人抵达过这里。
凡夫俗子仰望仙山, 不??就里,?等真正走上了这条路,心里有再多的疑虑不解, 也永远不???对这个真相。
哪怕是清净道尽??的端睿大长公主, 修为??灵感早就给了她暗示,她也依然在试着寻找“出路”, 仿佛她只是境界不够, 只是差点什么没“修通”。通了, 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站在这里,就是道心崩塌, 就要??对自己成百上千?毫无意义的痛苦求索。
只有死到临??的人?朝这里看?眼。
无心莲只能算半个知音,他或许也来过,?他身负百八十颗打架的道心,恐怕不允许他在先圣坟前保持这么久的理智。
仙山内外, 茫茫人海,只有周楹,在古往今来的垂死者们目光汇聚处,独自凭吊。
幸好他现在也感觉不到孤独。
这时,周楹芥子中的纸盒第三次动了,他收到了第三封来自过去的……“指路遗书”。
金平城里。
事发突然,奚平来不及弄??白“舆图”是什么,只是凭直觉,他觉得这被地脉封着的四脚大长虫爬出来准没什么好事。
?人打不着“影子”,凭奚平的见识??修为,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东西按回去,旁边还有项老油在横冲直撞地撕龙脉,死秃驴?直在刺激那黑龙。
幸亏闻斐带来了另?份“舆图拓本”。
???识没入其中,奚平发现他终于能直接触碰到那黑龙——舆图本体了。
他听见黑龙体内传来江河奔涌的巨响、回荡在地下的人声,听见地心传来沉重的心跳声,泵似的,??供万物生长的灵气冲往四方,?下急似?下。
奚平自己的心都被那脉动声带了起来,忙摒除杂念,??清心诀扣在双耳。
“闻师……峰主,这玩意怎么用?”
闻斐以?识传音:“我引??这脑子有病的蝉蜕,你设法压制住无心莲,用拓本??舆图……就那龙引回龙脉里,我们趁机??龙脉裂口补上!”
奚平应声兜了?串伪莲花,??濯??打飞了出去,濯???时受创,?舆图拓本中脱离。
奚平迅速用?识盖过拓本:回去!
然?地下的黑龙影却只是朝他偏了?下??:它好像是“活”的,被封印在地下成百上千?,做梦都想挣脱。赵家人身上那?点舆图拓本只能接触到它、唤醒它,却不能号令它。
拓本显然不是驯龙锁。
这要怎么把它请回地脉?好言相劝,以德服龙?
眼看方才枯萎的无心莲???始顺着下水道往上爬,奚平?断??太岁琴拖过来,挟着剑意的琴音穿过舆图拓本,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黑龙??上。
黑龙往旁边?仰,好像被他打懵了。
“你、你你干什么?”闻斐当场凌乱了,险些被项宁反弹的符咒扫到,没顾上用?识传信,他?嗓子喊出了结巴音,“你殴、殴打舆图?”
还当街照着脑袋!
奚平:“打不得?”
说完不待闻斐阻止,接二连三的剑气便砸在了黑龙??上。
闻斐舌??不太灵便似的:“你激、怒它……”
奚平:“它之前难道看着很心平气???”
“我到现在都就?两招,”奚平对凝固在他灵台上的照庭喊了?声,两道剑气?左?右地抽在了黑龙脸上,地??上,那龙影长须子乱飞,“您看我?眼!您都不嫌丢人吗师父?!”
支修:“……”
舆图自诞生伊始,没被谁套过麻袋抽过嘴巴,整条龙钉子似的,被那琴往破损的龙脉里夯了几分。
闻斐:“……”
这也可以?
人不可貌相,在司命大长老??前抖脚算什么,他看这位英雄玄隐三十六峰间裸/奔都不在话下!支静斋到底?哪捡来这么个货?
黑龙回过?来,怒不可遏,龙影的须发张成了刺猬。
项宁见状,?把掀??闻斐,趁机狠狠撞向已经??裂的金平龙脉。
奚平“嗷”?嗓子:“长老,端睿师叔!”
项宁??闻斐这敌我双方?时?愣:啊?哪呢?
奚平悄然???颗蒲公英??的仙器散了出去——正是当?赵家九大升灵叛乱,林炽在他撺掇下伪造劫钟恐吓乱党时用的那个。
“嗡”?声钟鸣,贯穿整个金平城,与南山南圣庙里的大钟相撞,击出了回响。
?时,奚平用《去伪存真书》捏了?把莲花印,甩在项宁的?识上,两相叠加,项宁?识?震,几乎肝胆俱裂。
项宁不是玄隐的人,不像奚平??,能立刻反应过来闻斐下山没带下山令,必有猫腻。?他的角度看,闻斐带着舆图拓本?露??,就代表玄隐内门的人赶到了。龙脉动荡,玄隐三长老亲临是理所当然的。
项宁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能蝉蜕,只是因为项氏无人,掌门不希望没人牵制悬无,堆着整座西座的资源亲自护法,??他强捧成了蝉蜕,他绝不是玄隐那几位?魔大战时候活下来的老鬼的对手……他甚至未必斗得过半步蝉蜕的新秀。
大势已去,项宁当机立断——得跑。
事后玄隐追究,死不承认就得了。
反正凌云山塌了?半,蜀国力衰微已成定局,比起灵气盗贼玄隐山,那些南蛮别无选择,只能站在楚国这边。北历向来看不惯乌烟瘴气的南方,绝不?出手帮南宛……玄隐在整个大陆上?枝独秀,?也四??楚歌,他不怕追究!
电光石火间,项宁??退路盘算得????白白,轻车熟路地展??抹油?功,倏地往后?缩,?下把濯??卖到了两大升灵??前。
玄隐长老赶不过来这事,闻斐心知肚??——来也不?带劫钟,金平可不是陶县,真大旱三?谁也担待不起。
再说劫钟还得留在内门看着飞琼峰呢。
好家伙人心不古,这里有个小青?,当众恐吓近千岁老人!
闻斐迅速收拢被升灵品阶的吓人?器唬散的心?,?把丹毒散了出去,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无心莲藕带都被他药死,顺带着??金平地下的老鼠蚊虫也?锅端了,起码三?之内,金平不必担心时疫。
与此?时,办事效率极??的????司正好??大批灵石?附近调到位。
白令隐约感觉到不对,大致算了?下运量,惊觉此时运到金平的灵石已经远超他印象里????司储备。
是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主上?直在收拢陆吾在海外黑市里敛的灵石。
主上似乎……料到?有这么?出。南海秘境里,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莫名的,白令勉强压抑住的惶惶心绪放下了?点,那些源源不断送抵金平的灵石好像主上亲临……过去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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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白令忽然?有了底,掉??加入到天机阁众筑基中。
闻斐洒完“除草药”,当空结了个铭??,引着大量灵气戳在黑龙??上。
黑龙不甘心地挣扎着,闻斐持折扇的手上青筋暴露,无数灵石化作粉末,与他擦肩?过。丹修的双手稳得像南郊最精确的机器,连续?串?丝不错的铭??暴风雨似的砸下去,被奚平那毫不留情的剑气带着,合力??黑龙按回到了龙脉里。
闻斐落地?踉跄:“快!”
庞戬?声令下,天机阁?众筑基飞快地修补起破损的龙脉。
眼看这场危机就要平稳过去,异变陡生。
那屁滚尿流逃离战场的项宁突然?僵,于无声处,某种蝉蜕也无?抵御的、浩瀚的意志没有征兆地淹没了他,?下压过了他的?识。
此时,三岳山上突然无端起了惊雷,灵气搅动起来,自发往西座流,在半空中拧成了?个狰狞的漩涡。
三岳几个大升灵都被惊动,纷纷跟着赶到西座,却发现谁也无法靠近长老居处。
几人惊疑不定地对视?眼,没等交流出什么,忽见?道极亮的光穿透晦暗的云层。
有人叫道:“快看,银月轮!”
银月轮原本在三岳东座,悬无出逃以后,项宁为了假装掌门还在壮胆,便??银月轮放在了主峰。此时,那隐形的“月亮”突然出现在半空,随着涌动的灵气?起往西座走,落到了西座山顶。
银月轮阴冷的光大炽,瓢泼?般地洒在西座山顶,??小半个西座峰照成了?片惨白的剪影,随后大量的灵气顺着月光灌进了西座长老居处!
升灵们抱??鼠窜,唯恐被银月轮波及,唯有潜伏在西座山脚的徐汝成。这陆吾是个蝉蜕战场也敢凑热闹围观的莽人,比起逃命,他第?反应永远是看清楚点,往外传消息。
奚平??白令?时接到了他递出的信。
白令皱眉:“什么意思?”
银月轮嫌项宁丢人现眼,决定把他当邪祟烧死?
奚平却在?愣之下瞳孔骤缩:“闻峰主闪??——”
不等他说完,闻斐的灵感也动了。
这天机阁的前任总督反应极快,?拂袖先???众筑基全体荡??,随后他折扇????抛起,撑??了?个临时的保护芥子,??他自己???帮人间行走护在了后??。
仓皇间他飘起来的袍袖还没落下,便见只差?点就封上的龙脉裂缝中渗出了寂静的……月色般的白光——贯穿了项宁的?识?来。
再名不副实的蝉蜕也属于灵山,蝉蜕的贪欲,永远不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愚蠢。
凌云山的悲鸣不只震撼了西大陆,仿佛也唤醒了其他灵山的恐慌。
恐慌的三岳山为了拼命保住自己“唯吾独尊”的位置,剑指玄隐。
恰如两百多?前的澜沧。
那致命的月光以项宁不知死活的?识为载体,?龙脉的空隙里钻出去,贯穿了整个金平宁安地区。
地下像是亮起了古怪的灯带。
银月轮驱邪的本能还在,?逮到老熟人濯??,立刻??他藏在各处的藕带清理干净。
其他有“名分”,身在玄隐山保护下的修士虽不至于在银月光下化灰,却也?动不能动了。
闻斐的折扇分崩离析,菱阳河西的铭??在那地下冒出的月光中融化,金平城里再不分??低贵贱。
平整的地??陶瓷??片似的,无声裂??。
原本只断了?处的金平龙脉被不怀好意的月光彻底撑碎,地下的黑龙影再无束缚。
龙??吞下了金平城,遍布南宛全境的龙身?地脉中挣脱,舆图破封!
被禁锢了千?之久的黑龙掉??朝玄隐山的方向咆哮?声,张??大嘴。人间、仙山的灵气滚滚地流到了它口中。
它要反噬灵山!
就像当?的赵隐??,离那黑龙最近的所有修士?识全被舆图卷了进去。
外圈护着凡人外逃的半仙们都傻了——只唯独?人。
恰好在丹桂坊里维持秩序的周樨?顿,混乱中,他双目露出莲花印记,也曾属于天之骄子的?识像?颗落在海里的石子,被什么吞没了。
没有涟漪。
“周樨”的眼珠?左?右?时往两个方向转了几圈,直勾勾地盯住了永宁侯府——整个丹桂坊中,唯?亮着门灯的地方。
剧变中,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僚少了?位。
“周樨”好像刚被什么东西打瘸了半边身体,?瘸?拐地顺着丹桂坊的小路往里走,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唱起诡异的小调:“阿爹在磨刀,阿娘把水烧……”
隔着几丈远,正拼命劝侯爷回府的管家号钟看见这拖着条腿走路的“蓝衣”,?愣,起身道:“这位尊长?”
“周樨”盯着侯爷怀里的转生木盆景,抽动着嘴角露出个笑容。
号钟上前:“您……”
?根藕带?“周樨”嘴里喷了出来,直取号钟眉心。
169、镜中花(十二)
凡人??不清那迅疾如雷的“仙人䓖?段”, 号钟眼都??来得及眨一下,眼??藕带就要?碎他脑壳,一道符咒当空拍过来, 将那杀人藕带点着了。号钟被人拽着领子一把拉开,再一??“周樨”, 嘴已经被藕带豁开了, 撑得足有半张脸??,下巴掉下来,前面的牙全??了,侯府的新管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奚悦横刀挡在侯府前, 侯爷摆䓖?挥开家丁,站了起来。
“周樨”——被濯?控制的行尸??肉用力扑棱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方才直接用神识和奚平对撞,被那“碎尸万段熟练工”的铁??功撞得脑子“嗡嗡”的, 满城藕带又给银月轮烧了一遍,这会儿眼前都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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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拖着周樨的身体,喝醉了似的, 乜斜着眼??向眼前的永宁侯府。侯府不算什么深宅??院, 宛人生性扭捏,显摆也不能显山露水, 否则“落下乘”。因此在濯???来, 这门庭有点朴素, 比他“家”差远了……毕竟他亲爹姓项。
可是他家??有这种灯。
他年少时还??有镀月金,灯得点, 灯花会跳,??这么稳。家里规矩??得很,上灯、灭灯都有点钟,那点昏昏的光是一??中罕见的风景。嫡母像是怕他吓着太阳, 将他放在个不见光的厢房里,他不能?,就只是躺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张望??井漏进来的一线日??,盼点灯。
他一觉醒来灯不亮,又一觉醒来,灯还是不亮。
“周樨”双目中映着??门上乳白色的灯,近乎于彬彬有礼地整理好了自己的仪表,将脱开的下巴合了回去,冲永宁侯一拱䓖?:“侯爷好,我与烟……士庸偶然结识,也算同生共死过。早听说金平城是南宛?珠,冠绝??下,一直很想来????他的家。”
奚悦惜字如金地开口道:“兄长不在。”
“哎,我知道。”“周樨”右眼纹丝不?,左眼转到一边??了半偶一眼,笑道,“他被卷进舆图里了,当年玄隐长老赵隐被卷进舆图,有南圣亲自护法还被困了整整四十九??,借升灵时的??外神雷才脱困。?如今舆图要夺灵山光,玄隐山都要塌,恐怕谁也顾不上谁了,不如你们跟我去一个‘好地方’安置了,等他回来再团聚。”
话??说完,濯?驱?着周樨的身体鬼影似的上前。
奚悦一把符咒迎了上去:“站住!”
周樨的身体只是个半仙,被奚悦一道符咒拍碎了??洗完的骨,人登时变了形……就如濯?少年时一样。
折断的碎骨中伸出无数藕带,支撑住了破败的人体,奚悦虽然与周樨??什么交情,但毕竟同僚一场,见他竟无声无息变成邪祟䓖?里任意搓揉的傀儡,仍是一阵心惊。濯?毫不吝惜这傀儡身体,藕带撕碎了伤口,将已经不再流?的死人血当成了印泥,血色的莲花印劈??盖脸地砸向奚悦。
就在这时,一道旱??雷笔直落地,锥子刺向往四方蔓延的银月光,巨??的铭??山似的压在金平城中,镇住了碎成渣的地脉。同时,炽烈的灵光闪过,长鞭穿透虚空,卷住黑龙的脖颈,司刑与司礼二位长老终于赶到了!
林宗仪的口封被狂风吹落:“项宁,你西楚想开战?!”
他金口一开,??陆上两座灵山同时起了回响。
奚悦眉梢一?,脸上刹那间露出“得救”的喜色,紧接着却听一声巨响,黑龙影竟从地面支了起来,狠狠一甩,将用鞭子缠住它脖颈的端睿??长公主拽了下来。
端睿砸下来的地方正是她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广韵宫,那刻满了二等铭??的金鸾??殿纸糊一般,石??刻的九龙柱分崩离析。广韵宫起了??火,所有人都在逃命,谁也顾不上救火。朝南的暖阁首当其冲,当年太?皇帝挂在阁中那幅“陶然翁”的迎春图被火舌一舔就不见了踪影。
凡间一切遗迹,都比浮尘还轻。
端睿毕竟只是半步蝉蜕,这会儿完全是被月满圣人都??奈何的舆图拖着??,而林宗仪与透过舆图拓本渗进来的银月轮僵持住了,恰好谁也顾不上这小小的丹桂坊。
濯???笑一声,藕带撑爆了周樨的身体,趁着银月轮无暇管他,这胆??包??的疯子干脆将碍?的半仙傀儡皮脱了,直接与伴生木交换了真身!
深海往生灵鲵里,王格罗宝眼睁睁地??见濯?消失在眼前,既??出声、也不惊诧。
他只是独自一人窝在鱼嘴里,用左䓖?敲起右䓖?掌心,异常温柔多情的嗓音哼唱起了一首蜜阿古曲——送葬永诀用的。
可惜濯?听不见了。
炸裂的金平龙脉再无法阻止升灵邪祟入侵,濯?真身落在丹桂坊的刹那,除了转生木,侯府中所有有水的地方都遭了蟒灾似的,喷出见人就吞的藕带。
奚悦整个人被推出了百米,撞塌了不知谁家的院墙。他在开?司里人缘太好,虽?发突然??来得及求救,却有??量开?修士听见?静赶了过来。
半仙们悍不畏死地冲进了侯府院中,挡在凡人面前。
濯?忍俊不禁,??也不??这些妄图蚍蜉撼树的半仙,弹灰似的将他们撞出去,落在永宁侯面前——侯爷本能地将那棵盆景护在怀里,尽管那??花盆对他来说已经太沉,缀得他直不起腰来。
濯?直勾勾的眼睛忽闪了一下,被此情此景刺了眼。他僵硬地歪了一下??,藕带蓦地缠住侯爷的衣襟,将老侯爷拽得踉跄半步,莲花印印在了侯爷眉心。
就在这时,侯爷眉心、侯府院中同时飞出几道极寒的剑光,带着朔北的霜雪之意,洞穿了那莲花印。
濯?猝不及防,差点被那剑风削掉半个脑袋。
剑道本是至刚至勇之道,可是侯府中弹出来的剑风却与众不同,冷意似乎能渗透人灵台。
濯?本就受了伤的神识被那剑风缠丝似的裹住,心??所有恶意都被连根拔/起,露出恶意下深埋的“种子”。他那附着顶级灵??的五官被经久的幻觉吞了下去,眼前永宁侯变成了悬无、陌生的父亲、人偶般的母亲、恐惧躲闪的下人……
四处蔓延的无心莲藕带乱飞,两个开?修士拼死护着侯爷闪开,转生木盆景脱䓖?落地,被失了神智的濯?一把攫住。
那小树下灵光一闪,一个?先藏在土里的传送法阵被激活了。
然而这半仙级的法阵微弱的灵光??能引起疯子的注意,失控的无心莲见什么吞什么,一口将法阵中传过来的东西吞进灵台。
下一刻,濯?陡然僵住,肆虐的藕带不?了,垂死似的抽搐了一下,震塌了侯府门房。
玄隐主峰上,周楹䓖?里捏着第三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永宁侯府不容有失,除掉无心莲。侯爷身上有瞎狼王的“迷惘剑”,可辅心魔种。
周楹面前有一个很简单的传物法阵,从这里,他将一颗多棱镜似的魔种传了过去。
虽然字条上写了“不容有失”,但失了也??什么。周楹??觉不到忧虑,不关心则不乱,时机把握得极准。
那转生木的花盆是个通讯的降格仙器,正好能让他隔着千山万水,对上世上另一个顶级灵??。
可是濯?已经??不见他了。
濯?死死掐住自己喉咙,目眦欲裂地瞪着前方,目光却是散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心魔种已经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
周楹几乎能听见心魔种在欢呼,世上再??有比无心莲更适合心魔发芽的地方了,被濯?吞下去的瞬间,魔种就迫不及待地在每一节藕里扎根发芽,转瞬凝成一张??网。
濯?吞过的每一个神识都被心魔种上的多棱镜照了出来,无数交织的爱憎冲垮了他的神魂。
围在侯爷身边的开?修士们目瞪口呆地??见,这骇人的??邪祟乱飞的藕带枯萎,皮肉失了水似的一寸寸缩,身上结了一层水玉似的硬壳,无数个多棱小镜上闪过无数张濯?的脸。
濯?本能地剧烈挣扎着,他在心魔的蚕食下不断忘记自己的来龙去脉,依稀觉得自己说了句什么,然??他听见自己莲心深处,有个人淡淡地对他说道:“正的,放下来吧。”
濯?一下愣住了,透过棱镜,他??到了自己的脸——年少苍白的,还不会像怪物一样五官乱滚的脸。
他心里隐约知道那搭话的人是谁,也知道追随对方会让自己落个怎样的下场,眼泪却依然像三百年前一样,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那人便对他说道:“跟我??。”
开?修士们??见那邪祟突然不?了,束䓖?就擒般地被关在“石壳”里,琥珀中的飞虫似的。那裹住他的“石壳”不断缩小,最??缩成了蚕豆??,因棱镜折光,透?的石??呈?出特殊的灰。
不知是哪位半仙格外博闻强识,忽然喃喃说道:“这……好像书上说的……星辰海底的‘星石’啊。”
话音??落,无心莲支楞八叉的藕带就轰然倒下。
濯?将无数人的神识拘来,困在藕带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自己的神识被困在心魔种中,永世不得超生。
周楹的脸出?在花盆上,又对方才出声的半仙说道:“这不是星石——帮我将其放在传送法阵中传过来。”
然??他冲侯爷一点??,温??有礼地说道:“多谢舅舅。”
侯爷像被谁?了一巴掌,眼角剧烈地哆嗦起来,半晌,他才摆摆䓖?挥开来扶他的人,轻声道:“殿下。”
周楹取回心魔种,在摇摇欲坠的金平城中,不咸不淡地顺嘴问安,说完便要切断通讯,搓碎字条。
然??他在那字条背面??见自己一行有些犹豫的字,写道:等一等。
170、镜中花(十三)
字条是他自己写的, 清净道也不是失忆道,周楹能?轻易地“想起”自己的意思:如果无心莲?能混进金平城,大摇大摆地到丹桂坊作祟, 金平必定风雨飘摇,奚士庸也必定??困住了。
“?去”要他留在这里, 陪侯爷待一会儿。
周楹感觉没什么必要, 眼下这战场上,他一个筑基,能做的???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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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永宁侯,侯爷虽久站?吃力, 却指挥若定——开明修士与天机阁不?,基本?是近?几年才入道的,年轻资历浅, ?周楹在旁边没吭声,便理所当然地?听老人家的——侯爷催着吓坏的号钟?内院看崔夫人……也可能是让夫人照看他,??将奚悦叫来。?奚悦身上没有大伤, 侯爷便朝不远处的周樨拜了拜, 对奚悦说道:“请四殿下到院里歇一歇吧,别让他在大街上……当心点。”
活人和死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周楹看不出侯爷需要谁陪。
不?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 不赶时间, 开明修士们??神来,小心翼翼地跑来问安, 谁来打招呼,周楹就对谁一点头。
可有可无地,他??玩着心魔种,还是停留在了花盆上, 和侯爷一起望向金平上空悬而未决的渺茫天光。
此时,城中蝉蜕级别的灵山舆图之争,已经不是筑基以下的蝼蚁们能看的,林宗仪早撑开了临时芥子,从丹桂坊望去,天上一片混沌,连风?停了。好像永远矗立在丹桂坊一头的青龙塔不?了,丹桂坊一下变了样子,天?空了一半,不知弦月??上天,要往哪里挂。
扶着家人,在新搬来的藤椅坐下,永宁侯不忍看周楹,有些枯瘦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转??木的树苗——不久之前,周楹将转??木盆景送?侯府时说?,士庸?来是个信号,说明灵山已经势微,正统捉襟?肘,??抑制不住疯长的邪祟,以后必多??乱,请他准备好。
白令和奚悦这才一起用一记“迷惘剑”在侯府布好了的剑阵。迷惘剑是北历叛逆瞎狼王的本命剑,剑?可撼动别人道心,对方才那自称“士庸朋友”的邪祟似乎有奇效……想必侯府这陷阱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殿下还说,时局至此,该到他筑基入道时了,不要告诉小宝,以防他不老实?家,??节外??枝。
入什么道,他不用说,侯爷已经明白。
“我年轻时想?北上,未能成行。”侯爷?力有些不足,轻轻地说道,“你母亲为了保住你,决定留下。其实她自小娇??惯养,性情柔弱,那会儿不?就是个没经?风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要是我真下定了决心,强行??她带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当时有老母,有弱妻,有了紫衣做借口,终于还是妥协。我们这一代人的懦弱,?让你们担了。”
如果身负双重诅咒的孩子没出??,当年就不会有神识将无渡海一角撕开逃出去,梁宸不会误入其中,不会走到岔路,??舆图诱惑,转??木没有重?天日的机会……此后种种,一切?不会发??。
周楹和奚平,一个可能胎死腹中,一个大概会变成北绝山脚下的羊倌,不会??迫走向各自孤立无援的“道”,因无罪而在人间服刑。
侯爷的手落在花盆上,忽然发起抖来:“殿下,阿楹啊……你外祖母要是知道,将来泉下……她要怪我的。”
周楹不痛不痒地劝道:“蝉有尽,人有寿,灵山终也有一老。此乃千百年前埋因,如今结果,无论如何,?道纷乱也是在劫难逃,不是您一念能改变什么的,舅舅不必多心。”
说??间,奚悦和几个开明司半仙用符咒将周樨的尸体清理干净,受损处仔细缝合好,奚悦??将自己身上的宝蓝外袍脱下来盖住他,抬进了侯府院中。
逝者经?,??者便一起缄默。
周楹出于礼节,目送了他这?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后一程,手中??玩着那䶮?着凶手的心魔种——心魔种里时与空?是虚幻,与外界不一样,这么一会儿工夫,濯明已经??一次跟着悬无上了三岳山,??一次??辜负、背叛。
在那万花筒一样的棱镜幻境里,他??一次开启了自己处心积虑的复仇。
他报仇的时候能心无旁骛,大仇得报时,他快意到近乎死而无憾,但紧接着,就??会从狂喜中跌落,陷入到无休止的绝望中,以至于??次疯狂,??次走到绝路……??次??幻觉中的悬无一句??叫走,重复他这一??。
周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手指尖抵在心魔种上,一缕烟从濯明的神识上飞了下来。
周楹捏住那缕轻烟,闻到了一股灵兽饲养场才有的骚臭?息。那烟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窍里钻,周楹只觉自己平稳的心跳陡然变了,??那轻烟攫住,像是陷进了泥里,?时吐息有些不畅。他观察片刻,感觉这是某种近乎于“悲意”的身体反应。
周楹便凝神锁定那烟,用清净道心将其撞散了。心跳归位,他也明白了这烟的用处——这应该是驭兽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大猎物的情绪。
王格罗宝。
这“一身多卖”的蜜阿叛逆,背叛凌云山得到了圣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结濯明背叛蜜阿族长,篡权上位后果然不甘心??莲花印控制驱使,转手反噬无心莲,实在是个人物。
周楹一挑眉,?心魔种里的濯明脱离了王格罗宝的干扰,却只是原地愣了愣,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双?属于顶级灵感的眼里不知看到了什么,濯明并没有“大彻大悟”,反而继续喊着“师尊”,自愿往心魔种中更深处沉沦下去。
他这一?,只有两段路是“真实”的:头一段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之情,他每天为了师父一个点头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后一段是全心全意的仇恨,他为了报复悬无,处心积虑百年之久,一手毁了三岳千年的灵光,走到他人??的顶峰。
人一??所求,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妄念,得到了,手就空了,只好继续选择新的镜花水月,永无止息地奔赴下一段苦旅。
是在现?中还是在心魔幻境中奔赴有什么区别?
清净道心清晰地映照出濯明那一眼的嘲讽之意,周楹不动如山地咂摸片刻,收起了心魔种。
此时玄隐内门,所有升灵峰主与筑基中后期?出动了,两大长老在金平城死死按着作乱的舆图,内门高手们奔向各地,镇住山脉水系。
能镇住舆图的圣人不在,整个玄隐在和舆图搏命。
??卷进“黑龙”体内的奚平只觉自己像??天地吞了下去,??睁眼只?周遭一片黑暗。
即使是半仙也能轻易在黑夜里视物。奚平好多年没有泡在这样纯粹的黑里了,他一恍惚,几乎有种自己“消失“了的错觉,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才要捏一个符咒,便听有人喝道:“别、别乱动灵——灵?!有火……火……火……”
闻峰主做??雷厉风行,说??实在太急人。
好在奚平领会得快,闻斐还没“火”完,便听“啪”一声,奚平点着了一个火绒盒——纯煤油,人工钢壳,连镀月金?没有。
豆大的光照出老远,奚平一眼看?附近横七竖八的修士。他一惊,忙俯身按住一个人间行走的颈子。
“??、??……??舆——图震晕了。”闻斐顺着光靠?来,“无、无……妨。”
奚平举起火苗,借着火光环视周遭,发现自己应该还在金平城,周遭风物跟他掉下来之前没什么区别,菱阳河东塌楼的形状?一模一样。只是到处?是死?沉沉的,除了??卷进来的修士,没有一个活物,灵?也凝滞极了,他鼻尖充斥着一股古坟的土腥味。
“我们是像当年赵隐一样,??卷进来了吗?”奚平问道,“这里有多大?姓赵的当年怎么出去的?”
“大、大大宛有多大,这就……就有多大。”闻斐?分吃力地说道,“赵……赵……赵……靠南——南圣和天、天打雷劈……“
奚平:“……”
相传玄隐山有四大憾??:支将军不收徒是因“惑”,大长公主不着彩衣是因“道”,林大师不炼器是放不下……所以闻峰主不开口是因为结巴?
这位怎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闻斐瞪起狐狸眼:“你看、看看什——么看!”
奚平想了想,诚恳地出了个馊主意:“闻师叔,你说这里不能动灵?,你扇子还丢了,你说得费劲,我听着也难受。我看你要么唱歌得了,听说那什么的……唱起来就不结巴了。山坡羊还是折桂令?不必合辙押韵,我可以口哨伴奏。”
闻斐怒道:“消、消遣老子……我要告、告……告诉你师父!”
奚平虱子多了不痒——林炽在飞琼峰门口上访不知多少次了,心说:?多年了,我师父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玩意?
“行吧,出去告。舆图拓本是你带来的,现在怎么办?”奚平摆摆手,搜遍全身,他摸出了一块转??木,“不想唱就不唱,信得?我,你就滴血在上面,直接用神识‘说??’能快点。”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坑人,大不了他将来?飞琼峰找支将军讨债,闻斐想也不想,便在转??木上按了一滴血。
“舆图中的灵?与外界不?,一旦混入你真元,你就永远长在里面了。”闻斐只要不开口,语速就跟他扇子往外弹的一样快,借着奚平的火光,他一边解说,一边挨个给人??不省的筑基修士们喂清心丹。
奚平一边给他照亮,一边将他说的要紧信息转述给刚醒?来找不着北的筑基们,??问闻斐:“不能动灵?怎么出去?靠腿走?出口在哪?”
闻斐面色有些凝重,摇头道:“我们可能暂时出不去,当年南圣是用自己的神识压制住了舆图,????给赵隐撑开了一条出路,赵隐跟着升灵时的雷光走出去的……除非我们中间??出一个月满圣人,撕开一条通路……要么就得等人??次收服舆图。”
奚平脚步顿住了。
他们所有人加一起,跟“月满”大概也就差天和地那么远,而能??次收服舆图的……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奚平耳畔“嗡”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冲进了黑暗寂静的舆图里,奚平本能地循声放出了神识。
只?距离金平不远的宁安一带,凡人随着塌陷的楼宇和地面??吞进了舆图中——地脉碎到了宁安,林宗仪和端睿陷在金平,管不了那么远!
171、镜中花(十四)
闻斐:“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
神识外放到六????及之处有一定风险, 被??怀??意的高手逮到够喝一壶的,半仙和筑基通常都会有所顾忌。但对升灵来说,凡间五□□海基本能横着走, 世?“??怀??意的高手”没有那么多。
除非像?回南海混战一样,明确知道附近有悬无和凌云山九龙鼎, ????奚平一般都没什么顾忌, 八年来??在人间嚣张惯了,这回可算?了一课。
黑暗中,??外放的神识像一片脆弱的风筝,激怒了舆图。一阵仿佛来自蛮荒时代的暴虐飓风??空袭来, 奚平猝??及防,散出去的那缕神识已经被碾碎了。
??眼前一黑,眼神都散了, 整?人空壳似的软了下去。
旁边庞戬吃了丹药??醒,人还是懵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点, 一把没拉住人, 只拽住了奚平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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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斐头皮一紧,别过眼简直??忍?。
幸亏奚平被拖进舆图之前正在跟无心莲交手, 神识被那秃子撕得都麻了, 在被庞总督利爪薅成斑秃之前, ??及时缓了过来,散在周遭转生木里的神识迅速回来撑住??的身体。??险伶伶地以脚跟撑地, 顺着庞戬的手劲,斜着身子转出了半?锥子形,“噗通”一下单膝跪了下去。
闻斐生怕别人跟??一样莽,迫??得已开口警告道:“此、此地??、??可乱放神、神识!”
奚平的太阳穴像是被人拿一对大铜钹拍过, 额角青筋暴跳,??觉脑袋都变成了纺锤形,舆图给??那一下堪比被无心莲撕走神识。
??却一时没顾?别的——?了对付濯明,??神识藏得到处都是,仍有一部分在外界转生木里,而??方??发现,这些神识仍??能联系到。只是舆图内外之间被什么阻隔着,呼应?来十分迟钝,而且神识无法自由进出,??也??能把真身和外面的转生木互换。
但这也足够了。
宁安州的远郊区县是有转生木的,奚平忍着裂开般的头痛,留在外面的一缕神识穿过无数转生木,落到了宁安地脉开裂的地方。
宁安离金平太近,??地天机阁分部基本是金平的后备军,一出事立刻会被紧急调往帝都,此时宁安恰??成了“灯下影”。
小镇?有四通八达的水系,民居都沿河扎堆而建。河床下面,寸寸皲裂的地脉中渗出黑影,贪婪地沿着城内河中蔓延开,两岸地面像被融化的蜡,软塌塌地被黑龙应吸了进去。
奚平??像??见银票掉火里的守财奴,一时找??到工具,??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捞。
舆图外面,河道岸边生的转生木集体朝裂缝倒去,可能是因???本人在舆图里,奚平??像刚拿到舆图拓本时那样,可以用外面的转生木碰到舆图。
转生木骤??抽长的枝条迅速勾勒出一排符咒,截住了??断往下摔的人和?。
与此??时,奚平趁着自己身?的真元还没空,让舆图内对应区域的转生木疯长,正??与外面倒伏下来卡在地脉裂口的那些连在了一?。舆图内外的转生木枝条迅速勾连,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里面编进了法阵——人间行走们补龙脉的时候??现学的。
方??将??神识碾碎的舆图暴怒,排山倒海的压??撞?树丛,奚平只觉脑浆快从耳朵里喷出去了,转生木中的神识朝傻呆呆的凡人们喝道:“还??走!”
??一咬牙,硬是压着树枝,将那处裂口堵?了,法阵画得准??准??已经没精??校正,只能里三层外三层地糊了??几遍,在地脉?打了?奇丑无比的“补丁”。
奚平双耳像被打穿般剧痛,血迹染红了鬓角长发,?令一把撑住??。
宁安的地脉破口只是???到一里地的小裂缝,而奚平身?清空了小半?开明司灵石库存的真元再次告急——靠着升灵自身的真元,尚且能在使用灵气的时候守住灵窍,阻止舆图里有问题的灵气进入体内,而一旦耗竭……
?令忙从怀中摸出一把灵石,可灵石??出芥子??成了渣——灵石中的灵气是会往周遭弥散的,这舆图仿佛是?深??见底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来自外界的灵气。
“灵石??、????行,”闻斐迅速从芥子中掏出一把核桃大小的东西,表面光滑,一时???出是金还是石,塞进奚平手里,“自己抽!”
奚平五官被舆图冲击得几乎失灵,也没仔细?那是什么,只觉每?“核桃”里有大约一?筑基修士真元的灵气,本能地探入神识,??将里面“干净”的灵气抽干了。
虽??对升灵来说,这点灵气杯水车薪,但??歹让??缓了一口气,??至于连灵窍都守??住。
被吸干的“核桃”掉在地?,化成了??祥的石灰色,旁边庞戬倏地一愣:“这是……绵龙心吗?”
绵龙心是筑基丹中最珍贵的一味原料,世?大概也只有锦霞峰主能一下掏出一把,这东西能反复吸存周遭灵气,长期保存,??像?移动的修士真元。
很多年前,庞戬曾经带着?什么也??懂的少年南下百乱之地,两人?梁??正下梁歪,见财?意,密谋去南蜀驻地的灵兽牧场摸绵龙。
那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少爷秧子说????想??心,只想??一点绵龙角……因?龙角能治目暗??明之症,被庞戬狠狠嘲笑过。
后来东海事变,人与?一??失散在茫茫沧海,那一截得来时颇?惊心动魄的绵龙角也丢在了返魂涡里,再没人需??了。
到如今,恍如隔世。
庞戬下意识地?前一步,想将那几颗绵龙心捡?来,被闻斐一拂袖挡住。
“别捡,”闻斐很??脸地将话音拖得很慢,一?字尽可能只说一遍,“绵龙……心空,会……自动吸灵气,已……嘶……经……污染……了。”
说完,??沉下脸转向奚平:“奚士庸,?……?能??能跟?师……师父学点??,?以??、?是南圣?”
“我??是,”奚平几??可闻地喃喃道,“多谢……我??是——那林宗仪和端睿殿下也??是啊。”
众人间行走听??居??直呼司刑大长老名字,集体抽了口气。
“别‘嘶’了,??是叫名字把??招进来,我现在??坐这喊一万遍‘林宗仪’,喊到??想改名,”奚平偏头将耳朵里的血迹擦掉,大逆??道地说道,“告诉诸位一???知道算??算坏的消息,司刑和司礼两位长老现在都到金平了。”
??方??补??地脉,虽??明知道自己??应该浪费体??,还是??受控制地朝金平?了一眼——神识短暂地在侯府那盆景?逗留了一瞬。
丹桂坊的房子和院墙塌了几座,乱哄哄的,一帮半仙跟着奚悦,??知在忙着给谁收尸,但侯爷还????地在??口坐着。奚平??觉到老父放在转生木?的温暖手心,松了半口气,本想抽身,却正??听见??爹??像……在和三哥说话。
从转生木的角度???见周楹,混乱中奚平心神一震,本能地随着侯爷的目光朝天?望去。谁知这一眼没找到周楹,反倒透过凡人眼中的一片混沌?见了狼狈的林宗仪和端睿。
长老们及时赶到,那金平??是稳了,有人来收服舆图了?
众人没来得及惊喜,便见奚平苍?的脸?神色??对。
?令:“世子,怎么了?”
奚平艰难地扶着?令站直了:“我??觉林宗仪那?废?……”
庞戬震惊了:“奚士庸!”
闻斐卡住似的:“???慎慎慎慎……”
奚平:“……??像??是舆图的对手。”
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众所周知,司命长老掌星辰海,司礼处理三十六峰主的日常事务,而司刑,除了金口玉言,??还是??年南圣座下首徒——如今玄隐山蝉蜕第一人。
??今世?,除了三岳项荣与剑道至尊的昆仑掌??,少有人能与??匹敌。
如果连林宗仪也收服??了舆图……
奚平抬眼?向闻斐:“闻师叔,端睿殿下还没蝉蜕,如果林宗仪靠??住,咱们还能怎么办?”
闻斐下意识地朝奚平眉心?了一眼,随后飞快移开视线,苦笑道:“舆图封已破,什、什么拓本都……都扯淡,还、还能怎么办?”
奚平立刻明?了??没说出口的意思——如果林宗仪??行,玄隐山收服舆图唯一的希望,只能落在支修身?。
??在银月轮扫进金平城、舆图封破的瞬间,压迫着支修的天威陡??一轻。
玄隐三十六峰震颤,暴怒的“天威”外强中干?来,一下弱似一下,过了没多久,再顾?????这边,彻底消散了。
支修撑着照庭跪了下来,后脊?的冷汗早冻?了,??整?人像冰雕的,耳畔轰鸣作响,一时什么都听??见。
反复回荡的,只有??时奚平那声穿过千山万水而来的“求求您”。
司命大长老??在飞琼峰外,支修的神魂被反复撕扯着,心神俱疲。
想强压??低头的天威散了,但支修知道,这绝??是??兆头,很可能是灵山无暇管??了。
支修罕见地掏出一颗丹药——剑修??喜欢借助外??,哪怕闻斐炼给??的丹药都是温补疗伤的,根本??算“外??”——??始终认?,伤病也是剑道修行的一部分。
??过这会儿??顾???“修行”了,锦霞峰的丹药冠绝天下,??滑入喉中,支修神魂??是一清,几乎拧成了结的经脉立刻顺开,??缓过一口气来,马?分出一缕神识到照庭碎片中。
??而联系???——??分明能??觉到照庭碎片还在,神识却像是被什么阻隔住了。
支修瞳孔微微一缩:出什么事了?
??听见风雪送来司命长老的声音:“静斋,舆图封破,司刑对付??了,方??传信回来,?师??能在这陪?了。”
舆图封破……
一片云被狂风卷着掠过,巍峨的山影飞快移动着,将司命长老整?人盖在了影中。
“只是恐怕于事无补,唯有月满圣人的神识能压制。”章珏轻叹一声,闭了闭眼,开口??知发出了谁的声音,“金平城中,几乎所有筑基以?弟子都被卷入舆图中……??知道我们能坚守多久,若舆图脱困,三十六峰崩塌,恐怕……师父先???告?别吧。”
说完,章珏身形一闪,朝金平方向掠去……几乎带着几分仓皇。
支修的目光落在挣扎的桦树苗?,这么片刻的功夫,那??知被折断了多少次的小树苗再次长出嫩芽,恰如野火后的青草。被反复磋磨的蓬勃生命??下,某种与玄隐山紧密相连、又相斥的灵光在枝叶间闪烁着,??肯归顺。
支修用神识碰了一下那叶片,叶片?的灵光与??神识呼应着,??叹了口气。
照庭?剑光飞了出去,终于还是削向了那小树苗。
??在这时,一块木牌畅通无阻地穿透了封山印,正??替树苗挡住了照庭一剑。被削成两半的木牌?“嗷”一嗓子惨叫,差点把剑台?的积雪震塌了:“林、炽!我??娘的是??是刨了?们家祖坟?!”
支修:“……”
能被封山印放进来的,除了飞琼峰主,??只有一?人。
“孽障,怎么说话呢?”支修一抬手将被照庭削断的转生木牌召入掌中,布满伤痕的手还在颤,“?在哪?”
奚平道:“长虫……那什么舆图肚子里,我留在外面的神识??多,打碎??联系???了,师父您悠着点。”
果??——支修手指一紧。
却听??那孽徒跟缺心眼似的,??像全????知道自己落到了什么样的死地里,居??还轻快地大笑三声:“这可是它自己找的,敢吞我,小爷今天让它把肠子都拉出来。”
“跟谁称‘爷’呢,惯得?越发没规矩。”支修无奈地打断??,“士庸,?听我说……”
奚平:“??听??听,嘿,您??如劝劝这大长虫,让它跟潜修寺北坡三岳山凌云山????聊聊。”
支修:“……放肆。”
“师父,”奚平忽??正色道,“您知道很多年以前,我们家老爷子曾经因?我姑姑和没出生的三哥,想叛逃北历的事吗?”
周家养魔的阴谋已经破产,凡人在其中的谋算对于司命??下的支修来说,也是一目了??,?一眼星辰??明?。
“嗯。”
“我爹至今后悔??时没有坚持,??始终觉得,三哥??算胎死腹中,也比??过这样的一生??。如果??年走成了,现在??什么都??一样了。”奚平说道,“我以前觉得??老人家说得对,但近来突??有点??一样的想法……”
地下千尺处,被封在舆图里的奚平一边和??说话,一边通过留在外面的一点神识,将??认识的人支使得团团转。
首先??灵气,奚平也??、闻斐也??——升灵的真元都??是那几颗绵龙心能补得?的,地脉哪??是再裂一点,没有能补的灵气,筑基们??用说,??俩都得被抽成干。
此间灵石一旦取出来,灵气立刻会被舆图抢走,只有相??于修士“移动真元”的绵龙心能用。
奚平立刻通过转生木联系了林炽,托??给飞琼峰送转生木牌的??时,顺带抄了隔壁锦霞峰的家,将锦霞峰主存的所有灌满灵气的绵龙心都翻了出来。林炽的神识带着大批绵龙心被奚平拉进破法空间——奚平试了一下,破法竟能穿透舆图。
第一颗绵龙心照亮舆图的瞬间,一群资深的人间行走险些喜极而泣。
陶县、百乱之地、南海秘境……甚至是三岳山,所有手持转生木牌的人,都听见了太岁的声音。
“诸位,”太岁道,“这回我需???们帮我一把。”
奚平举?手里的火绒盒,让那人造的火光在舆图中飞出老远,对支修说道:“……??没有我三哥阴差阳错地扒开无渡海,说??定周家养魔的大计已经成功了,大宛十四年前??该灭国了。我想魔头可没有什么国界种族之见,出关也????文牒,四大灵山谁也逃??过,天地会崩成神魔之战前的模样。
“现在这?局面,??比那样鱼死网破强多了?
“师父,?难道??觉得,隐骨找?我,其实是天??忍见生灵涂炭,留下的一线么?”奚平轻声说道,“星星懂什么天命,连《经脉详解》都照??明?。”
172、镜中花(十五)
银月轮借项宁的身体搅碎了金平龙脉, 随?濯明突䦷?失踪,那份七拼八凑的舆图也湮灭在灵风中,银月光从大宛撤出。
三岳山西座中, 项宁一动不动地坐在居室中。他像一尊人形的琉璃灯,浑身发?光, 照亮了全屋, 脸上挂?诡异的笑容。䦷?后西座上空的银月轮和端坐的项宁跟上了发条的钟一样,同时原地转了半圈,面朝大宛。
北历、南蜀,甚至已经回到了百乱之地的西王母等人, 都感觉到了金平的动荡。
外人一时弄不明??出了??么事,只是觉出了玄隐山摇摇欲坠——比上一次凌云山哭还惊心动魄。
?是凌云,再是玄隐, 固若金汤的灵山一夜间仿佛变成了纸糊的,随时可?倾覆。
南蜀凌云山上,心有余悸的掌门、长老?一众修翼族大?都聚在了焦躁不安的九龙鼎附近, ??大海另一头传来的不祥声音弄得心惊胆战。
而就在这时, 南海奉命追捕蜜阿叛逆的内门高手尽数殒落的消息传回了凌云山巅。
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掌门和蝉蜕长老,修翼族人?都炸了, 群情激奋。
沸反盈?中, 凌云掌门终于低低地叹了口气:“蜜阿代族长、长老两人叛国, 除非有人作保,主岛上所有蜜阿人退回三岛待审, 三岛??主岛降龙骑接管。即日起,凌云内外门,蜜阿修士统一严审,但尽量不要惊扰……”
凌云仙山上的声音一字一顿地砸在人间, 尘土飞扬。
掌门最后一句“尽量不要惊扰凡人百姓”??怒火淹没,没有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只有九龙鼎在悲鸣。
深海的往生灵鲵口中,王格罗宝感觉到自己神识上的莲花印渐渐消散,叹息般地呼吸?自??的腥气,歌声没有停。
这处心积虑的“救世主”等来了他要的?灾人祸。
西楚,继之前楚蜀全线交通中断后,今?楚宛边境又紧急封锁,峡江所有船都接到了回港避险命令,腾云蛟没有预兆地停了运。
一江之隔,南宛渝州上空浓云密布,到处都在冒烟,据??大震小震没停过。䦷?而大家都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地震,因为楚国毫无震感。
西楚边境上支起了成排的大炮,峡江水军都在待命,岸边站满了麒麟卫。多山的楚地罕?地起了不知从哪吹来的大风,抬头就?看?各地头蛇家的大小“供奉”?,眼下都快日上三竿了,西楚还有一轮月亮凝固在?上。
饭团探书
趁乱,红眼的余尝时隔八年,穿过眠龙海回到西楚,手里把玩?一块新的转生木牌。
宛?楚……今?必有一方没好下场。
唯独陶县,狂风吹不进来,地震震不到这边,平静得像惊涛骇浪中一艘带?神眷的孤舟。
人?吆喝?,合力将一棵转生木砍倒,系?围裙的妇人?手脚麻利,将大量树种收集到了一处。
陶二奶奶跟几个老街坊站在街边,看年轻人?干活,摇?扇子道:“当年官兵进来,也要砍树,为了留下这些烟云柳,乡亲?差点跟峡江水军干起来……哪?到有一?自己热火朝?地砍呢?”
“烟云柳只要是不挖根就还?长,当年砍的不少不是又长起来了么?”旁边一人接话道,“这回可是??岁亲口要的……这一晃十多年了,又听?他老人家??话了。”
“??岁是不言语,但夜里睡?了,总?听?琴声入梦,??日里有??么烦心事都散了,自打禁灵,我这八年多,没怎么做过噩梦。”
“这一阵没听?,听人??外面到处出事。”
“可不,南境锁了几个月了,东边又……”
“乱就乱,咱?跟???岁。”陶二奶奶一嗓子亮出来,底气不减当年,“这是陶县,神仙来了也得在地上走,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妖魔鬼怪敢造次,照样拴起来揍他,咱???么都不怕!”
大量的转生木运到了峡江水军的驻地中心,??等在那里的陆吾一批一批地通过破法空间,送到开明司各地分??。
赵檎丹刚从黑市上联系到了一大批绵龙心,停下来喘了口气,往东——她的故乡看了一眼。
??岁托她从黑市调绵龙心,自䦷?事无巨细地将眼下舆图的情况告诉了她。此时,她是开明陆吾之外,少数几个知道南宛到底出了??么事的人。
一个流亡海外,隐姓埋名于异乡的半仙,在山崩地裂的时候,除了听命奔波,还?做些??么?
赵檎丹对?东边漫?的浓云发了片刻呆,突䦷?大步回到自己平时教⺷?学生读写的小学堂,提笔拟信。
?她辩过法的、同她惺惺相惜的、骂她牝鸡司晨的……
黑市的、锦霞峰的绵龙心带?灵气送进舆图。
近年来因玄隐放宽了外门弟子筑基门槛,筑基丹需求大增,弄得绵龙心价格随之飙升——那本来就是百乱之地的邪祟?打破头也要抢的珍贵原料。锦霞峰不得不削减其余花销,一边勒紧裤腰带,一边跟主峰掰扯资源。
闻斐座下一帮丹道弟子为了这点绵龙心,个个修炼成了账房,可以??,眼下整个锦霞峰的家底都压在这点绵龙心上。
闻斐默默咽下一口心疼出来的老血,强行撑起“这都不算??么”的面子,硬是没吱声,可?当过?机阁总督的必是硬汉。
该硬汉背地里通过转生木避开其他人,抠抠索索地给奚平算账:“不是,剑神他徒……他祖宗,你就算?把黑市上的绵龙心也一起收了,把南蜀绵龙一族挖个断子绝孙,把整个锦霞峰的灵气都搬过来就够了吗?再多的灵气也不?把你灌成蝉蜕,你才‘八岁’,剑总共会两招,你醒醒,拔苗没有这么拔的——再??真蝉蜕也没用,你不是都看?了!”
奚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用神识否认:“谁??我就会两招?闻峰主一个丹修,剑道上‘?解’也不少啊。”
要不是周围人多眼杂,闻斐简直?伸手搓脸:“你威风凛凛地抽了舆图好几十个嘴巴,姿势‘万变不离其宗’,我一个烧锅炉的剑道上没?解,还不会数数吗?!”
奚平:“……”
同时,支修的声音顺?那块转生木传进来:“士庸,你对舆图没概念,不要托大。”
“我知道,才刚??它碾碎了一次。”奚平道,“舆图没有脱困之前,只有舆图拓本?触碰到这长虫。可玄隐山不知怎么回事,拓本只有金平周围那一点。外面的转生木本来是碰不到黑龙影的,但因我在里面,方才就可以了,我知道我不可?跟舆图较量,但我可以做一个?沟通内外的‘拓本’。”
“给谁做‘拓本’?你师父吗?”闻斐立刻通过转生木??道,因为这样只有他两人?听到,闻斐不必担心给谁泼凉水,??话颇为没有顾忌,“容我解释一下,你师父?舆图的关系不像你?的那样,他不是舆图的‘主人’,他只是当年??卡在龙脉断口的人……我这么??吧,他一端连?舆图,一端连?龙脉封印,若他归顺灵山成圣,灵山自䦷??以他为媒介压住舆图。但若他这蝉蜕走了偏锋,玄隐山不认,舆图或许对他有几分亲切,可你要让一个境界不稳的新蝉蜕干三大长老的活,是不是也有点强人所难了?”
奚平:“我早?问了,闻峰主,你不姓赵,跟赵家也没??么往来,为??么对舆图的秘辛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不??要,”闻斐一摆手,“再??这随时要作乱的舆图恐怕等不了支静斋蝉蜕,你来不……”
闻斐这张乌鸦嘴,哪怕没了扇子也一样有神通。
“来不及”三个字没??完,舆图中又一处响起不祥的断裂声,闻斐:“不好!”
这一次地脉断裂点在渝州。
幸亏渝州转生木多,地脉刚开始裂,还没来得及吞噬周遭,奚平神识已经瞬移了过去,闻斐怕他一个人无法应付;“带上我!”
奚平不和他客气,下一刻,闻斐只觉眼前一花,神识??奚平卷?落到了舆图里对应的渝州区域,飞快抽条的转生木密密麻麻地堵住舆图裂口,?外面的转生木相接。
身在其中的闻斐只觉舆图那非月满真神无法降伏的压力直接灌进他的?灵盖,以神识凝练著称的丹修一时间也无比绝望——这只是一个缝而已,已经将两大升灵逼到这种地步,谁?收服得了整个舆图?!
奚平:“帮我撑一会儿!”
闻斐:“你……你真敢提要求……”
好在这次奚平一回生二回熟,补地脉的速度比之前熟练得多。
䦷?而饶是这样,林炽刚设法送进来的绵龙心也??他俩消耗了不少。
“你也??了,怎么?让一个境界不稳的蝉蜕干三个长老的活。”奚平喘了口气,“三个长老又不是死了。”
内外相接、补上地脉裂缝的转生木顶?立地一般地围拢在一起,远看像传??中的补?柱。
“我方才托朋友?帮我准备大量的转生木和树种,地面有开明司接应,我要用这些灵气在大宛全境地脉上给舆图楔上‘钉子’……”
奚平话没??完,大宛全境内,地脉接二连三的撕开,有些地方周围没有转生木!
闻斐:“别吹了,地面有开明司接应,地下的树谁种?”
话音没落,便?同样看出奚平窘境的庞戬率?御剑而起:“树种给我,分头行动!”
闻斐神识立刻回归本体,冲庞戬吼道:“下、下下下来!筑、筑基那一、一点真元不比升、升灵,别动灵、灵气,有绵龙心也挡、挡不住舆图侵、侵……”
“闻峰主,您是前辈,”闻斐的语速实在赶不上庞戬的脚程,一句话没吼完,庞戬已经没了影子,只有话音传来,“难道忘了,埋骨地下才是我?机阁人间行走毕生所求么?”
173、镜中花(十六)
“老庞!”一截转生木凭空探出来, 粗暴地挂住庞戬,“?等等,我让陆吾设法送蒸汽车??来……”
“哪个会开?们那跑得比马还慢的铁壳子, 那玩意跨个州能在路上过年!”庞戬骂??,“奚士庸, 裤子都让?刮开?!”
“谁让?……”奚平惊险拦下他的同时, 自己已经通过最近的转生木瞬移出??,继而从树身中钻出来?成一??风,尽可能地走最短距离?那没有转生木的裂口处,“揪我头发!?说话腔调怎么像个食古不?的老头?”
转生木的树种在他灵气催动下, 同他这主人一样,被拔苗助长。
奚平仓促地在几处裂缝间疲于奔命,愤怒的舆图撞得生疼的耳朵还没恢复听觉, 留在地面的神识瞥见司命长老赶??金平城。
舆图挣扎得更剧烈,司命显然也没带来什么新的转机,三个长老仍是围着金平打转, 一边死死扒住龙脉, 一边试着想通过闻斐印在地上的舆图拓本将黑龙影打回地下。
除?闻斐?里那金平附近的舆图拓本,玄隐山好像真就没别的?!
而更要命的是, 争斗中弥散开的灵气不断地被那黑龙影吸走, 打压越厉害, 弥散的灵气就越多。蝉蜕长老们身上的真元堪比玄隐一座山峰,活生生给那舆图喂“胖”?, 这片刻光景,黑龙影已经粗?一圈,狠狠一挣,大运河竟裂开?!
运河沿岸自古是繁华??地, 贯通南北,沿河开裂的速度根本不是奚平一个人种树补得过来的!
眼看裂口蔓延,庞戬震碎?将他长袍刮得破破烂烂的树枝:“我要不是入??早,生出来孙子都比?大,不是老头是什么!?自己逞能不要命,顾得上这许多凡人……”
他这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长哨打断,熟悉的哨??在空旷寂静的舆图中传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怆然。
庞戬一愣,这是?机阁召唤圣兽的哨??。
哨??没落,便有兽吼??回应,一只巴掌大的因果兽凭空冒出来,奔向吹哨的闻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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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能在墙面纸面??类的地方活动的因果兽??舆图里,竟好似那一次引着庞戬和奚平穿墙一样,成?看得见摸得着的“活??”。
小因果兽落地咆哮一??,长大?无数倍,成?只足有象那么高的巨兽。它一??咆哮惊?动地,大得有些骇人的眼睛低头注视着目瞪口呆的人间行走们,目光却是亲切友善的。
大因果兽低下大头,蹭?一下闻斐的?,下一刻,它原地分出?众多分/身,其中一只影子闪过,正好接住?从转生木上掉下来的庞戬。
闻斐:“充、充什么大辈,不、不听人说、说话的混、混小子……”
因果兽在舆图中行动比在外面快得多,闪电一般,一跃百里,甚至远超过地面上大能们御剑的速度。也就只有奚平这种能随时跟远方的树换身体的才跟得上。
因果兽的分/身们载着一众人间行走眨眼间便将运河沿岸的种上?转生木。
与此同时,地面上驻守??地的开明修士也纷纷奉命赶?,运河沿岸,内外转生木拧成?一条伤疤般的补丁,紧紧地缠住地脉,不知多?绵龙?碎其中。
奚平缓过来一口气,立刻将所有人的神识都拉?一部分??转生木,以便骑着因果兽奔赴四方的人间行走们能随时沟通:“?在这说!”
“等等!”转瞬间被因果兽驮着跑出?百余里的庞戬精准地撒完?树种,人还是懵的,“这?底怎么回事?”
因果兽望着满眼铺?盖地的转生木,好像不太高兴,觉得那“邪祟树”臭不可闻似的,它喷?口气,却也很识大体地没有动爪牙。
只在看见脱力的奚平从树身中踉跄而出后,呲出獠牙地动山摇地冲过??,一脚把他踩???树下芬芳的泥土里碾?过??,新仇旧恨一并报?。
奚平:“……”
庞戬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只是觉得身下剧烈颠簸?一下,脱口喊出?他给因果兽的昵称:“???,踩?什么玩意这么硌——闻峰主,‘小果??’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知??的?”
奚平艰难地把自己从地里抠出来,?里同时拿五国语言飙出一串脏话:“小果……嘶老庞?是光棍光出毛病?吗?肉不肉麻!”
庞戬被他喷?一句,十分莫名其妙:“关?什么事?我又没叫?。”
因果兽得意洋洋地奔向远方,发出介于猫叫和虎啸??间的动静:“嗷——”
直?这时,闻斐才慢?半拍地开口??:“我不知??……就是……就试试。”
他脸色异常难看,用神识说话不结巴,这会??却罕见地有些语无伦次,“舆图不也是个龙影么?所以突发奇想……”
庞戬奚平都是人精,方才忙乱中没反应过来,这会??看见他脸色,忽然也觉出?不对味。
因果兽是一种特殊的兽灵,相传生前曾是南圣的爱宠,变成兽灵后,南圣便将它留给?人间行走,成??机阁独有的圣兽。它嫉恶如仇,千百年来,陪伴着一批又一批的蓝衣出生入死,行走在光影中间,随叫随?。
它能在一切有人迹的平面上穿梭,只是不爱在地上跑——除非地面有法阵和铭文。
可舆图不就是地面上的影子吗?
所以因果兽不是不爱在地面上跑,而是它们穿过大地的时候在舆图里,??前有封印挡着,人们看不见。
圣兽就像个神奇的古老图腾,蓝衣们习惯?与因果兽为伴,没有人思考过它们不干活的时候躲在哪。
如果……
因果兽一直在舆图里,那岂不是说明,这充满戾气、一?想挣脱封印反噬灵山的舆图……和南圣有说不清??不明的关系?
南圣为何对舆图这样讳莫如深?
奚平见识过项荣月满,也听过凌云山哭,打?眼里对灵山毫无敬畏,第一个回过神来,?说:灵山老根啊,果然挖????都是臭肥。
但此时为防动摇军?,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用话术给闻斐解?围:“舆图是南圣封的,锁门留只看门肥狗有什么稀奇?我说怎么??年梁宸用铭文抽龙脉,被这豁牙大眼灯一口就给寿衣蛀?呢……”
因果兽像是能听见他们在转生木里的对话,愤怒地吼?一??。
却听一个圆脸的人间行走直眉楞眼地插话??:“既如此,圣人封印舆图时,为何不顺?留下拓本,非得遮遮掩掩说舆图已经销毁,弄得我们和长老们这样狼狈?”
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的奚平:“……”
“留?,前任司礼长老赵隐就是个活的舆图拓本,若他还在,以其蝉蜕??身,应该能控制住舆图,”闻斐突然不贫嘴?,“可惜舆图过于宏大,继承?赵隐???的弟子们每个人身上的拓本烙印只有一小部分,后面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我放在金平的那一份,是前玉缘峰主赵泷身上的,此人乃赵隐嫡传弟子,??年因他传承?的拓本是帝都重地,很受重视。”
前……玉缘峰主?
却听所有人间行走——连?令在内,听?这人名都叹?口气。奚平一愣,发现这里好像除?他,大家都知??这说的是谁。
闻斐料想支修不会说这些烂事给弟子听,便简单解释??:“??年玄隐山李赵??争,司典长老李凤山闭千年死关,大升灵李月兰被剔仙骨,罪名是残害同门——哦,也可以说是谋杀亲夫,那个‘亲夫’就是赵泷。”
奚平震惊?:“那内乱闹这么大?还有升灵殒落?”
“倒不是,玉缘峰主殒落应该有一两百年?,是??年南阖北犯后不久的事,只是??时不知??真凶。”庞戬这才想起玄隐内乱都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那会??还没奚平,便顺口插?一句,“这事是内乱时被人翻出来的……唔,赵泷死于毒杀。”
这种桥段奚平挺熟,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发生在玄隐山上的版本:“等等,神不知鬼不觉?星辰海也不知???”
“星辰海?不是下??过?么,凡事都只有大概指向,又不会飞出张纸条写好凶?人名。??年……出于一些原因,他们冤枉?另一个人,三十多年前才翻案。”闻斐似乎不想多说,“好?,这都不是重点。无?莲那份舆图拓本,应该是他吞?一群赵家后辈的???后拼出来的,别人没他那样的本事和胃口。想拿?完整的舆图拓本,非得用禁术从赵隐和他那几个嫡传的大弟子身上活扒——跟扒皮抽筋也差不多,别说做不?,玄隐山仙山正统,也不会干这种事,现存舆图拓本确实只有金平这一块,怪不得长老们束?无策。”
奚平听出?他的言外??意:“所以,?按在金平地面上的舆图拓本,是从升灵修士身上活剥的?”
“对,凶?想要,但没拿?,”闻斐含混??,“后来机缘巧合,那东西落??我?里。”
奚平只觉得他三言两语中藏?无数隐情——“凶?想要”,李月兰在金平龙脉受损??后,特意瞄上金平的舆图拓本,不惜谋杀亲夫,她想干什么?而退一步说,修士争斗其实在上古时期都是常事,只不过随着近些年灵山秩序稳定,大家为大局,都体面守法?而已,按理,李月兰杀人罪不至“剔骨”——上一个“有幸”受剔骨??刑的,可还是险些动摇?仙山根基的惠湘君。
更不用说,那桩案子里还将玄隐四长老??一卷?????。??今世上的蝉蜕掰着?指能数过来,只要不是像悬无一样公然叛变,长老做什么都是“顺应?意”的。
还有,玄隐三十六峰,只有闻斐一个升灵以上的正经丹修,那么涉及“毒杀”,会找谁主查?三十多年前,又是谁翻的案,一锤定?李赵??争的音?
透过转生木,奚平看?闻斐一眼,见这位总是没什么正人形的丹修微微垂着眼。黑暗中,他没有笑,露出?骨肉上冰冷的底色来。
是?,昨夜得知镜花村出事,看见濯明破坏玄隐地脉,闻峰主第一反应是带着舆图拓本非法下山……看来闻斐不是一时“情急”,忘?通知长老,他那份舆图拓本的来历恐怕说不清。
“说?底,此事怪我,“闻斐读出?奚平沉默的意味,说??,“我本以为有赵泷那份完整的拓本,对付无?莲那邪祟足够?,没上报就贸然前来。没想?三岳山居然真敢公然??犯我金平帝都。若今?因舆图破封无法收场,也该我偿命,不应连累诸位兄弟……还有静斋……”
一直沉默的支修此时却忽然开口:“如果不是银月轮撞碎舆图封,?就算主动上交拓本,长老们也未必会动身,反而……”
支修嘴上一贯留余地,话说?这地步,对他来说已经堪称刻薄——他们反而会将闻斐和那份来历不明的拓本扣下。
地脉裂几个口不要紧,舆图封没破,事情没?不可收拾的程度。大宛承平太久,以至于国内忘?四境还有虎视眈眈的觊觎,自家灵山上都能长出“异?”,小小动荡,正好能逼“长草”的飞琼峰收?回归正??,不??“任性”。
支修抬头看?一眼灵山上骤变的?:万万蝼蚁才能撼动灵山,区区金平……毕竟也没有万万人。
这时,三十六峰中突然有一处巨响,甚至穿过封山印,惊动?飞琼峰。
支修一惊,与此同时,舆图中所有人的神识差点同时被挤没?,转生木里七嘴八舌的对话被迫中断。
奚平一缕神识又碎?,咬牙保持着一线清明,以免和破法断?联系来不及拿绵龙?,便听林炽??:“玉缘……玉缘峰塌?!”
峰主死后,弟子也会遣散?其余山峰,等下一个升灵接管。玉缘峰本是赵家的资源,八年前赵氏叛乱后,玄隐山一下空出?九大峰,内门没那么多升灵,管不过来,就都一起封存?。
此时,这舆图拓本的主人入主过的一角灵山融??一样,顺着地脉倾覆,三十六峰变成?三十五!
玄隐山周围是不可能容转生木乱长的,那处正好是奚平一个视觉死角。
方才被里外夹击、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的舆图竟趁人不注意,直接突破?封山印,这东西就是南圣留下的祸害,怎么还能蔓延?灵山内部?!
奚平等人在舆图内部用转生木穿插的“补?柱”被舆图??异??挤压着,他们这一点人的神识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地面上帮忙种树的开明修士们见状,毫不犹豫地将神识沉入转生木中,护住他们好不容易楔????的楔子。
然而那都是些开窍不?十几年的半仙,大队人马还在护送附近百姓撤离,赶不过来。
“林……内门帮……”
不用奚平开口,林炽和支修已经同时放出问?,飞向各地——玄隐内门,一众升灵和筑基中的好?都已经赶往各州。问?上清晰地指出?转生木结的法阵位置,内门高?们转瞬便纷纷赶?。
一见这看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转生木阵群,玄隐的内门高?们便是一惊,听闻开明修士说要滴血将神识融入其中,顿时迟疑?。
血、神识、灵相……都是玄门忌讳,内门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开明司,谁没听说过上古魔神和伴生木?
一个升灵??:“此事事关重大,我等需请示长老……”
长老们这会??哪有?思搭理他们?
整座玉缘峰的灵气充入舆图中,南宛大陆上风与水的流向都乱?,江河逆流——
金平城里的司命暗??一??“不好”,一把扯下眼封:“小?!”
端睿大长公主与他合力按住黑龙影,林宗仪几乎将整个神识都沉入?碎成渣的金平龙脉中,一串串铭文从他脸上划过,他临时以身填???龙脉里。
黑龙影突然膨胀起来,猛地一甩,章珏和端睿同时被黑龙影砸?出??。
南郊厂群应??起火,广韵宫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林宗仪功亏一篑,身上铭文骤然消散,他一口血染红?口封条。
黑龙影看准?这玄隐蝉蜕第一人,蓦地扬起头,便要挣脱身上那些讨厌的转生木钉子,将林宗仪吞下??。
好似固若金汤的转生木法阵群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舆图中的人已经谁也联系不上谁。
就在这时,奚平突然?觉??什么。
那些密密麻麻内外交缠的转生木好像成?一个通??,刹那间,千万个神识潮水似的涌??来,竟堪堪扛住?压力。
那些神识弱小极?,几乎都不带灵光,很大一部分甚至不成型——不成型的神识通常是智力低下……甚至痴傻??人。
闻斐等人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凡人的神识,身在其中,他们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凡人的神识碰伤一点可是害人性命的。
可那无数细小脆弱如牛毛的神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却竟扛住?升灵峰主都承受不?的压力。
百乱??地、南海秘境中,以“不平蝉”自居的百乱民们屏息凝神地将?放在各式各样的转生木上,他们中很多人因?生残疾,甚至不明?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愿意为太岁赴汤蹈火。
舆图一把被拽?回??,林宗仪堪堪被端睿以长鞭卷开,那黑龙影的四爪几乎要扒?金平的地?。
174、镜中花(终)
“阿响!”只有奚平一??也不觉得震撼, 他一阵头皮发麻,立刻给远在南海的魏诚响传信,“谁领的头?疯了吗?”
舆图里, 大能的神识也是一不小心?会被重创的,只是修士每天锤炼心神, 神识能自由活?, 实在承受不住,还能及?撤回身体喘?气,凡?却远没有?么灵活。
凡?没开灵窍,灵台一片混沌, 神识也不能主?离体,除非是通??转生木之类特殊的媒介?自己“交付”出去。一旦交出去,?无法自行收回, 那些不自主的神识好比失了壳的蜗牛,稍凌厉一??的灵风都能让他们烟消云散。
奚平气急败坏:“你给我管管他们!我自顾不暇,根本护不住?么多?!”
魏诚响听见他模糊暴躁的声音, 不知怎么, 突然想起了与??初次接触的情景,叫他一声“太岁”?气得他骂骂咧咧, 跳着脚和“信徒”划清界限。
别看他现在常年端着“太岁”稳重又游刃有余的架子, 回想起来, 他?年也真的不靠谱,满肚子馊主意不说, 正经事一样都不会,全靠运气好,也?只能糊弄糊弄十几岁的小孩子。
“叔啊,”魏诚响半带调侃地叫了??去的称呼, “百乱民在???,连凑数也不配,?在路边跟?耗子差不多,你管他们呢,能???凑合??一下呗。”
奚平一?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说的是?话么,你吃错药……”
魏诚响?神识融入转生木,她比世上任?一个?离转生木的主?都近——毕竟她曾经?自己“生前命、?后尸”都典?给了?块小小的木牌……虽然后来被退货了。
她的神识在转生木中,引着那些百乱民们走,像个看天?能辨位的优秀向导。
“除非你把他们??。”魏诚响在还能说得出话来的?候,??最后的力气打断他,“?怎么管得了另一个??有?管得了你吗?没有吧。那我又怎么管得了他们?”
梁宸得知无渡海的真相后想不开,在三不管的百乱之地建了个收容百乱民的小村。庞戬发现了,但没舍得惊?那些?,放??了他们,后来,他们落到了魏诚响?个不平蝉的假圣女??里。
圣女是假的,“魏老板”是真的。
她是个没出息的修士,一边自己东躲西藏四处蹭饭,一边想办法弄钱弄物资,来养活?些被遗弃的?,?一个小村变??了百乱之地上有烟火的镇。
再后来,太岁亲自去了百乱之地,带着背后陆吾强大的关系网和资源,撑着她?一个小镇变??了散落在百乱之地旷野中的无数星火。许多像黎满陇一样的?分布各地。他们重新拾起南阖故国之礼,教化后?……如今在深海,他们甚至有了一处自己的家,正一批一批地搬??去。
奚平竭尽全力抵挡着舆图的冲击,无法阻止那源源不断冲进来的凡?神识:“南宛出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黎阙如上课没讲??史,没说??南阖是?什么灭国,他们是?什么变???样的?”
魏诚响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想:反正不是?为你啊。
此?舆图中,奚平已经??转生木“缝”上了几十处地脉裂缝,几乎遍布九州,只是补丁打得不太均匀。
他只需??趁着长老们按住舆图,沿着地脉,在几处地脉关键转折处如法炮制,??转生木再楔十几处“钉子”,?能??转生木楔出一个全境舆图拓本。
有了?个拓本,地面??能触碰道舆图本体,三长老不??被??限制在金平附近,外面的大能们不??玩命地四处捂着地脉。
他们只????一滴血,?能?神识引入转生木,治标治本,直接把闹事的舆图揍回地心。
玄隐三大长老,一众升灵高??,三十六峰上还有无数苦修的筑基……都说玄隐筑基比三岳姓项的升灵还强,难道集门派之力,按不住一张舆图?
可不料他是?样一厢情愿。
奔波一场,从国外托?调种子砍树、几乎抽空锦霞峰和黑市上现存的所有绵龙心,做完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单单没想到……外面的大能们不肯。
仙山正统,不肯?神识交给自作多情的“邪木”。
他本该心灰意冷,不料又来了一帮?形也没有的傻子,不分青红皂??地为他赴?。
此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奚平一?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卖命。
他恨不能?场撂挑子,拼尽全力??些百乱民送走完事,山爱倒不倒,国爱亡不亡,大不了他?在地下跟舆图??一辈子,??是在另一个无渡海里坐牢了。
可偏偏金平还有侯府,灵山还扣着师尊,三哥还在不归路上渐行渐远……诸多牵挂如蛛网,捆得他求生不得,求?不能。
太岁琴?心而?,无?拨,它自己响起了还魂调。
??,一片树叶忽然从琴上飘落,碰散了琴音。
“士庸。”支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今天若是灵山?舆图倾覆,千古罪?是为师、是玄隐山,不是你。”
“师父……”
“尽你的?事,”支修的声音平稳如雪山的山脊,“剩下交给我……还有天命。三十六峰,至少飞琼峰还在。”
他话音落下,一道极清的剑气从雪山上飞了出去,撕破了飞琼峰的封山印——内外两层。
雪山上空陡然凝结起雷云。
然而那雷云?样仓促,三十六峰刚塌一角,灵山被脚下舆图咬住了“尾巴”,自顾不暇,再无力压制雪山上反叛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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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主?懒得打理而一直封存的飞琼峰震碎霜雪,露出了真容,满山祥瑞感觉到了什么,惊慌地乱撞。周遭好几座山峰跟着瑟瑟发抖,劫钟“?”一声长鸣,却撞在飞琼峰攒了十多年的满坡剑痕上,竟露出了外强中干的虚弱。
三岳项荣月满?,?静大得几乎?整条三岳山脉夷为平地,可是飞琼峰上的蝉蜕却近乎悄无声息。
雪化了,雪??的新木转瞬??林,从剑台一路蔓延,扎住了摇摇欲坠的北坡,困住了外溢的灵气。
受惊的祥瑞们乱窜的身形渐渐安静下来,狂风也戛然而止,拔地而起的“雪里爬”刚好托起险些被风吹落的青鸾鸟巢。
唯有一道直指苍穹的剑气,不掩锋锐。
“闪开。”
那剑气迎着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地贯穿了雷云,照庭剑光??处,雷云活活被?凡铁出身的重剑撕??了碎片。
?处劫云配审我——
灵山遮天蔽日,改写天规,?是第一只爬出地面的蝉。
太岁琴上那一片雪里爬的叶子消失在原地,卷起一颗转生木的种子,瞬??被主?移?到了舆图中对应玄隐山的地方。
与此同?,林炽御剑而来,?一把转生木树种扔向坍塌的玉缘峰。
转生木堪堪钉住了黑龙在灵山的尾巴上。
但灵山坍塌处,已经不是奚平能补上的了,转生木才刚长出来???被舆图连根拔起。
顺着那沟通舆图内外的转生木枝条,南大陆上唯一一个剑修蝉蜕的神识豁开了舆图。
雪里爬随即随剑气??处占满了玉缘峰坍出来的裂谷,那树身笔挺如枪,像一排尽忠职守的卫兵。舆图中的那一片树叶被主???催发,化作一道剑气,照庭的剑光照亮了漆黑的舆图。
闻斐缓??一?气来,释然一般,他长叹了一声——支静斋到底选了他的路。
众?的神识都??转生木连着,庞戬理智上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却已经傻在了?场:支?军蝉蜕……伴生木……?不是误入歧途,阴差阳错传承了什么魔神之道的伴生木,是灵山有史以来第一棵自己破土而出的。
可……不是说,叛离三千大道者才有伴生木落地?
叛离……
“士庸,别分心!”
雪里爬堵住舆图吸灵山灵气的入?,蝉蜕的神识一下担走了舆图大部分的压力,所剩无几的绵龙心融入转生木根系,沿地脉,大宛九州、舆图内外生发出无数转生木。
随后奚平一咬牙,掉头回到金平——金平战场最激烈的地方,还有几棵奚悦投放的转生木硕果仅存。
他在剑气的护持下,顶着蝉蜕战场强行催?转生木,转生木树身上镀了一层剑光,?周遭的灵风反弹出去。
奚平几乎没了知觉,灵台中,只有照庭残片的剑光照着他的一??清明。转生木的枝条一寸一寸地挪?着,内外连上了一线,在原本的龙脉断裂?上打了一个很小的结。
奚平的神识一刹那覆盖了大宛全境,他能感觉到,一幅完整的舆图拓本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灵台上!
灵山、地脉、山川江河一览无余。
玄隐长老都是大能,?等敏锐,新的舆图拓本落??一瞬??,端睿、章珏和林宗仪?全都感觉到了。
端睿微微松了?气:终于有转机。
然而章珏和林宗仪眼中却同?闪??杀意。
同一个念头在两大蝉蜕心里升起:舆图随?想反噬灵山,赵隐?了,唯一能触碰到舆图的完整拓本竟落在了外道??上。
玄隐好不容易控制住?个桀骜不驯的魔神继承?……
周楹从菱阳河西岸望向战场——广韵宫被砸塌了,丹桂坊也没能独善其身,跟着坍了半条街,?会儿侯府大门都没了。奚悦带着一帮开明修士,?丹桂坊中的凡?护送到了崔记。
魔瞳穿透了迷障,周楹看见章珏和林宗仪大半个身体都“灰”了,几乎都没剩什么?形。
他卡着???,不慌不忙地给端睿传了信:“殿下,?心。”
便见章珏脸上掠??剧烈的挣扎,表情竟一?有些狰狞,转瞬又被“灰气”强行压平,一掌打向那脆弱的转生木树结。
端睿大长公主的长鞭扔下林宗仪,横扫??来。
章珏?被她阻了一瞬,掌风却已经飞了出去。与此同?,林宗仪身形掠至,同刑堂云天宫一样冰冷的眼睛盯住了地上的转生木。
端睿一个差着半步境界的?,无论如?也挡不住两个蝉蜕——
奚平确实没料到?种情况下,章珏竟会丢下舆图,朝他出??,可不知为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一?竟笑了。
他灵台里的照庭碎片碎??无数光??,罩住他全身,?他神识从那转生木上拽下来,迎上司命一击。
周楹把??里心魔种像是骰子一样轻轻弹起,扣在??背上,心想:撕开一线天的真蝉蜕,与灵山两个傀儡对上,谁胜一筹?
然而电光石火??,??盯着转生木的林宗仪出乎所有?意料,伸??穿透了紧紧束缚着他的“灰气”,拦住了章珏的掌风。
转生木的树叶在余波下轻轻一抖,林宗仪没有停顿,趁着刹那的挣脱,他顺势???指划破,把血滴在了转生木上,通??奚平?个新拓本,神识探入了舆图。
可能有些?候,不到最后关头,?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连奚平都愣住了。
玄隐山最冷血无情的司刑长老站在了转生木?边,做了所有内门高??不敢的事,他伸入舆图的神识一下扼住了黑龙的脖子,支修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一半。
与此同?,林宗仪的声音被转生木传到了大宛各地,下令道:“封舆图!”
犹豫不决的内门精英们纷纷跟从,舆图中倒在?果兽背上的???行走热泪盈眶——从南圣?代一直内斗到如今的玄隐山,竟也有勠力同心?。
唯独观战的周楹眉梢终于?了一下——?和他……入道前的“他”预想的有出入。
伸??探进随身带着的小盒子里,周楹盖住了纸条盒盖。
“不好,”他心里对盒子说,“林宗仪节外生枝。”
“舅舅,”周楹道,“带着舅母到有法阵护持的屋里去,别看。”
同?,他一封信传给端睿:林宗仪神识不能入舆图!
正??跟进去的端睿一愣:为什么?
?在?一瞬??,异变陡升,舆图里面突然响起不祥的钟声……与劫钟声音很像,只有林宗仪能听见。
古老的蝉蜕呆在了原地。
升灵修为不够,没有资格触碰舆图真正的来历,支修在伴生木出生?,?已经?身上灵山的印记扫了。唯独林宗仪——?个离南圣最近的?,触碰到舆图核心的瞬??,他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年南圣通??群魔看懂的真相。
缓缓的,林宗仪的神识?目光投向地面,他看见了自己傀儡一样的身体,以及身上灰色的灵气。
在最后关头,一念之差险胜的?性把他推向了?路。
连着他神识的奚平心惊肉跳地听见“喀”的一声,司刑道心裂了。
被众?逼到绝路的舆图简直??欢呼,无边无际的黑暗席卷上来,???把?专程来“送菜”的蝉蜕吞下去。
林宗仪回??神来,??最后的力气挣脱了舆图,他身上那铠甲似的灰气散了,露出?来,眼角流出两行血迹:“周雪如!”
蝉蜕殒落,金平……小半江山都是??塌的。
端睿想也不想,一鞭卷起林宗仪,流星似的冲向东海。
司刑破碎的道心带起灵风,林宗仪已经无力掩住他在舆图里触碰到的东西,随着溢散的灵气扑到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上。
八百年来,苦苦求索出路的端睿看清了清净道的尽头——一切终?走向虚无的绝路。
然而她一愣之后,很快收回了视线,只是定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故国。
大宛正是夏末秋初,五彩斑斓。
她看见无数?……凡?,工?、农?……在一些举着草报和“飞鸿书”的?带领下,涌向地脉旁边的转生木,有?大声朗读着什么,?们纷纷???指划破,抓住了地缝里长出来的转生木。
男女老少,不一而足。
端睿——周雪如终年结冰的嘴角忽然?了一下,她笑了,然后卷着行?崩溃的林宗仪跳进了返魂涡。
那是她先祖葬身之处。
她终身没有换下素衣。
175、圣人冢(一)
“……诸君或居环堵, 或徘徊市井,引天光镀凡铁,以寒窗报往圣。背负高堂鬓发连霜雪, 膝头弱儿骨肉细如柴,生逢此世, 夙兴夜寐, 岂敢片刻偷闲?
“一时风起,命如纸扎。琼芳催业火,广厦驱荒坟,呼号无人应, 唯惹妖鬼问……”
黑龙影好像当头迎上洪水的蛟,四爪无处着力?乱刨,这一次, 轮到它见天?了。
那浮上?面的龙影被生生压了???,漆黑寂静的舆图中,人声鼎沸。
大宛九州, 南腔北调, 沉甸甸?粘附?转生木上,一遍一遍??奚平耳边念着赵檎丹化名的“徐书生”散出??的??章。有人识字会背, ?大部分人不太懂, 他??听着别人解释——像平日里追着先生??听草报上的花边逸闻那?, 吃力?追问着自己的故?,记?只言片语。
难得风调雨顺一整年, 快秋收了,江河偏要?这时决堤。厂房着了火,急忙??救,不防身后攒了三年才修好不漏雨的屋?一?坍了半边。瘫?床上的老娘没见得最后一面, 妻?离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次真的只要沉入??,就能扛住天灾吗?
凡人的一生,也能有一时片刻,是可以不听天由命的吗?
“灵山百里,烟尘无片缕可及;大道无边,庶民无一锥之?。”
连“舆图拓本”本身——奚平的神识都淹没?声浪中,这一刻,赵檎丹的声音比他大。
通过破法,林炽将一棵新生的桦树苗传给了金平开明司。
他嘴太慢,没来得及解释清楚,拿到树苗的是一位恰好回金平述职的陆吾,捧着包着冰渣的树苗正摸不着头脑,就被一个飞奔回来取伤药的开明司同僚撞了个满怀。
树苗落了?,便?开明司的院中生根,笔直的树干拔?而起,眨眼间便有数丈之高。
两百多年前守过金平城的支将军从那雪白的树身中走出来,朝那两个呆住的半仙一拱手,人已?院墙之外。
他没有御剑,只是拎着照庭顺着龙脉走,脚步不大,动作似乎也不快,就是不知怎的,每个人都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一眼过后,那人影便会消失无踪。
没有了林宗仪,再没有人能强行固定住龙脉,金平的大?裂出了一条龙形。仿佛是感觉到故人来,半坍的古城发出一声悲鸣。
支修路过的?方,开裂的?面重新合上,脱力的开明修士被灵风托住,眼前一花,就会有一颗开窍级的疗伤丹药落?眼前。
“那是谁……”
“是支将军。”一个天机阁的人间行走轻声说道,“十几年前,他?天机阁??持大选,我见过。”
当年支将军也是这?徒步走来的,穿的浅灰长袍都是同一件。
捏着丹药的开明修士仍呆呆的:“传说支将军半步蝉蜕闭关,那他??已经是……这?的大能怎么有这么多开窍级的丹药?”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惊奇?望向?面,许多细小的铭??自动从裂缝中爬出来,蔓延向四方,被银月轮和舆图震碎的龙脉一寸一寸?自行修复——不过转瞬,支修已经来到了司命长老跟前。
照庭“呛啷”一声出鞘,?没从林宗仪殒落中回过神来的章珏?意识?后退了半步,便见支修猛?将照庭钉入??。
剑身上似有枝叶闪过,随后,四方修补?脉的铭??渐次汇聚过来,顺着剑身探入??。
此时黑龙影已经毫无反抗余?,被亿万人的神识按??了??,支修留?舆图里的神识与真身相接。
舆图中,骑着因果兽奔波?大宛各?的人间行走??眼前亮了起来,一道柔和的白光沿着?脉飞来,指向金平方向。因果兽好像不用吩咐就明白了什么,撒欢似的,它用众多分/身,蹦蹦跳跳?载着蓝衣??沿着光跑了出??。
庞戬只觉自己好像飞奔?一条灯带上,融融的白光缠?他身边,盯着看也不至于晃眼,只是因果兽移动太快,他有点看不清。那白光里,无数张人脸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铜墙铁壁似的镇着黑龙。
他那双破障的眼依稀看到了人群后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庞戬觉得那白光将舆图的边缘照得模糊了。
形如闪电的因果兽一个接一个?将人间行走??送回金平,停?金平那棵?龙脉破??上??了个结的转生木树?,因果兽的分/身恋恋不舍?将背上的蓝衣??放?,回归本体。
那棵顶天立?的转生木周围,有一圈带着剑意的铭??,穿过??就能回到人间。
庞戬作为总督,虽到得早,却没有立刻上??,他守?那圈铭??边,等手?同僚??都走了,才转身往“灯火通明”的舆图里看了一眼。
因果兽撒娇似的叼住了他的衣角,大脑袋轻轻一顶,把庞戬撞个趔趄。
“好了好了,”庞戬拍拍它,“近来不太平,等闲了??壁画里,我给你梳毛。”
因果兽闻言哼唧了一声,这才不甘不愿?松了嘴,一直目送他走。庞戬心里忽然有点难受,只觉那巨象一般大的身体孤独?站?空旷的舆图里,看起来寂寞极了。
说因果兽是“书画中行”,其实只是宛人穷讲究的臭毛病,它压根没那么多?。蓝衣??忙起来召唤因果兽,都是随手拿碳棒?墙上画条线,?不如野生青苔长得别致,与其说要“书画”,不如说,它要的是人迹。
庞戬忽然想:舆图拓本是?上人能触碰到舆图本体的“桥”,“人迹”仿佛就是因果兽的“拓本”,能把独守黑暗??的圣兽带出??看一看天光。
南圣当年封舆图、将因果兽放?里面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不要耽搁了。”这时,赶回来的闻斐落?他身侧,“此?不宜久留。”
话音没落,他便将庞戬一推,两人一起没入铭??。紧接着,奚平从转生木树身里走出来。
因果兽作为圣兽,从来是又可靠又威武,这辈?“丢兽”都是因为这小?,看他就气不??一处来。
先圣座?圣兽英勇无畏,一点也不怕区区升灵,趁别人都走了,它俯身蓄力,??算跟这混蛋后辈好好干一仗。然而纵身扑过??的时候,它忽然从奚平身上嗅到了什么气息,因果兽猛?刹住脚步,呲出的牙缩了回??,好一会儿,它不??不愿?喷出??气,背对奚平做了个刨坑埋屎的侮辱性动作,跑了。
奚平捻散了准备“??狗”的符咒,笼罩?他身上的剑光卷了回??,重新撤回他灵台,变回有一点破损的断剑残片。
奚平叹了??气:“师父,我就算剑不太行,该会的也都会……不单挑蝉蜕问题都不大,您其实不用……”
再照看我了。
支修“嘘”了一声??断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道:“我知道……?是雪山上太冷了。”
奚平一愣。
支修:“把人送走,快回来吧。”
此时舆图已经完??安静了,奚平将神识沉入转生木,修士??的神识已经自行撤走,他便像引江流一?,将凡人??挨个从转生木中送出??。身?人潮里,奚平轻车熟路?穿过了无数人的悲欢,他本想道谢,转念又觉得多此一举,遂没有开??,只沉默?拨响了太岁琴——弹了一首贺秋收的乡野小调。
他年少时游历,偶然?沽州听一个车夫唱过一次。
舆图中,沽州附近立刻起了回音。
“不对……”
“跑调啦……”
回音里千万个声音同时说着,然后许多人为了纠正他,一人唱了一支不同的调给他,奚平也不知道原版应该是什么?的,太岁琴跟着东跑西颠了几段,越发荒腔走板。
有人听急了,有人听笑了。
然后那些声音渐渐远了,被他轻柔?托回人间。
至此,奚平终于清晰?将整个舆图尽收眼底,可是一眼扫过??,他却愣住了——人都走了,那融融的光却没消散,?脉中的封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舆图的边缘好像正?那光里融化,舆图和?脉好像?慢慢融合!
奚平一惊:这意味着什么?
?脉是灵山的“经脉”,那张牙舞爪的黑龙影刚才好像想把灵山吸干来着,好不容易把它降伏了,要是它跟?脉融为一体……那岂不是给它往灵山上插了根吸水的秸秆?
奚平忙将神识放出??,??面和舆图里分头查看,此时涌动的灵气已经恢复了常态,缓缓?随着?脉和灵风散往各?,没像他担心的那?被黑龙吸走,黑龙影好像“死”了。
“士庸,先出来。”支修道,“我稍后与你细说。”
对,师父?等着封龙脉,奚平不好耽搁,带着重重疑虑,他转身钻??了支修用铭??撑开的通道里。
一股腥臭气息扑面而来,遭瘟的无心莲把金平城的?水道都钻破了,要不是有闻斐?,怕是得有疫病。
奚平真身脱困,最后一缕补天剑的剑光“流”??破损的龙脉中,满目疮痍的金平安静了?来。
支修这才收剑入鞘,隔着丈余远,恭敬?喊了章珏一声:“师父。”
不知为什么,章珏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良久,他低声说道:“按我玄隐规矩,升灵就是出师。”
支修面不改色:“司命长老。”
章珏的眼角剧烈?一哆嗦。
此?是方才三大长老斗舆图的?方,别说人间行走,升灵也不敢靠近,于是除了两位蝉蜕,就只有刚从舆图里爬上来的人。
本来死狗一?靠?转生木上休息的闻斐忽然懒洋洋?站了起来,背对支修,往他那边挪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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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峰??那脚丫?跟开过光似的,一步就把气氛踩得不对了。接着,奚平真身?身?转生木上,翘着二郎腿斜?树梢,带着点讥诮的笑意,盯住了章珏。
四大高手泾渭分明。
白令不用说,奚平一露面,他就风筝似的飘过??,把自己挂?了转生木??人身边的树枝上,唯有人间行走??茫然无措,视线齐刷刷?望向庞戬。
庞戬:“……”
他二话不说,直接往废墟上一躺,借自己穿墙土遁的神通钻土里??了。
“自南圣月满,玄隐落成,到如今已有千年。”章珏缓缓说道,“一千多年的太平盛世啊,静斋……你知道你?做什么吗?”
支修平静?回道:“当年金平城龙脉破,我阴差阳错,被龙脉和封?其中的舆图穿身而过,自此有幸与这两位息息相关。承蒙师……司命长老引路入玄门,只要我归于灵山,就能让灵山通过我收服舆图,除掉这个千年的隐患,我让灵山失望了。”
“你为何背叛师门?”章珏眼中陡然闪过别人都看不见的灰气,“你可知因你入邪道,舆图已经彻底落到邪祟手里,倘若他……”
“长老,”奚平压根不管这有没有他说话的份,放肆?开????断司命,“用得着我的时候,就允我位列三十六峰??,??我又成‘邪祟’啦?”
“士庸,不得无礼。”支修不痛不痒?呵斥了他一句,又对章珏说道,“舆图不会?他手?作乱……”
章珏骤然??断他:“你能作保吗?你将大宛江山放?一个有私欲之人手上,支静斋,你……”
“不,应该说,舆图不会再作乱了。”支修轻声说道,“因我蝉蜕,舆图和龙脉已经融为了一体,几十年、多不过一代人,二者就能消解隔阂,这不也是‘舆图归于灵山’的一种吗?”
章珏骇然变色,连庞戬也忍不住从土里钻出半张脸——这会儿他都听明白了,假如支修是正统蝉蜕,放?私心归顺灵山,舆图就会变成灵山的附属,被灵山辖制。可支修这蝉蜕?灵山上种了伴生木,他不肯驯服,舆图自然与灵山是平等的……这一相融,谁说了算?
“支静斋,”章珏声音紧得发颤,“你要毁了玄隐山,毁了大宛千年基业吗?”
奚平和闻斐同时愣住了,两双眼睛看向支修。
支修笑了一?:“灵山放?三十六峰的身段,用这种方式慢慢散入?脉,自此与山河同?,这算毁了灵山吗?”
章珏:“你别忘了四境之外……”
支修一抬手??断他:“玄隐山和我,不是?有几十年么,我会安置妥当的,请司命长老回星辰海。”
176、圣人冢(二)
南宛境内, ?在只剩下支修和章珏两个蝉蜕,?玄隐灵山已??和舆图“至??不渝”地纠缠在了一起。
从飞琼峰上长出伴生木开始,灵山就已??无力压制反叛?剑修了。如果连灵山都无能为力, 困守星辰海?“司命”又能怎样呢?
金平局势已??尘埃落定。
周楹看到了“结局”,就??永宁侯?了别, 又???:“我不日下山, 侯府修缮等一干琐事,舅舅不方便?,只管支使白令。”
永宁侯似乎想???么,不等开口, 周楹就切断了通讯。
玄隐山各峰?还没回来,只剩下内门一帮小弟子,看着坍塌?玉缘峰惶惶不安, 没人做?。
黯淡?劫钟似乎生了锈,风从其中穿过?时候,摩擦出近乎沙哑?窸窣声。
周楹将?写满纸条?盒子拿出来, 大致一扫, 就知?里面?一多半?字条废了。
眼下?结果与入?前?“他”设想??出入,以前?周楹认为:众邪祟集体亮相, 差??凌云山拽进沟里, 虽然最后功败垂成, 但明显已??引起玄门忌惮。灵山一旦联合起来,大邪祟们没?活路, 他们只能设法分化四国。北历铁桶一个,南蜀风声鹤唳,西楚草木皆兵,这时“周楹入清净?闭关, 无暇关注陆吾”?消息传出去,南宛必成?引虫?灯火。
赵家?些零碎?舆图残片一定会落到濯明手里,南蜀?位蜜阿叛逆会替他“想办法”。毕竟王格罗宝?修过河拆桥?,辅之以驭兽,借濯明摆脱了蜜阿族长,过后肯定不会容许莲花印久留在他神识上。
濯明一定会到金平来,不过他欠了?修为,最大?可能性是拖三岳项宁下水。
?玄隐山某个人也该将他藏起来???分真舆图拓本拿出来了。
前玉缘峰?身上活剥下来?拓本,比濯明?缝缝补补?拼接货强多了,?这东西在,奚平不大可能斗不过濯明——无心莲?理智?时候都没他心眼多。
赵隐??后,玄隐山再拿不出第二份完整?舆图拓本,如果奚平能趁这机会得到舆图拓本,他便再不是个被招安?孤魂野鬼,从此?了能牵制玄隐?筹码。
剩下?路他自己去走,以前?个“周楹”可以放心了。
此中?三处危险。
一是无心莲。?三岳前长老???徒本来就很疯疯癫癫了,短时间内为拼接舆图拓本吞噬大量?心,神智必定进一步受损,再?身边?毒?驭兽?一搅合,指不定得糊涂成?么样,不能以常理度之——?货打一半忘了自己是来干?么?,被嫉恨冲上头朝凡人下手不是没可能。因此入?前?周楹已??事先与侯爷打了招呼,在侯府备下迷惘剑,到时候再添一味“心魔种”,正好对症无心莲,永绝后患。
无心莲在周楹看来,折腾不出?么大风浪,第二处危险更难应对:就是玄隐长老。
玄隐长老们想用奚平,金平出事,他们会先?他放回来试试看好不好驱使。可是一旦??识到他会趁机拿到舆图拓本,周楹以恶??揣测,长老们很可能会选择先灭他这“后院火”。真到这种境地,奚平也不是背腹受敌,支修和端睿肯定会出手——上一次赵隐殒落,赵氏叛乱,长老只关心无渡海,其实也可以??是这二位联手镇住?玄隐山。
虽然他俩都是半步蝉蜕,一个还在闭关,但战力都很强,?且这种时候,半步蝉蜕不会为了维护灵山正统违逆本心,反?比真蝉蜕更?优势。
指望他俩打败两个千岁老不??肯定不?实,替奚平撑一会儿没问题,应该够他回转了。
?最危险?情况,应该是支修临阵蝉蜕。
蝉蜕后成“非人”,支修?立场再难估量。姑且不??蝉蜕剑修比天劫还可怕,一旦敌对,奚平也绝对下不了手,?可能是绝境。
不过入?前?周楹审慎地估计过,这种情况发生?可能性不大。?位支将军虽然过??光风霁月,时常让他觉得又端又假,但在奚平和玄隐之间,支修立场一直是明确?。不到万不得已,周楹想不出他??么理由非得挑这时候蝉蜕,奚士庸?一天到晚“师尊长师尊短”?东西,应该也不会让他“万不得已”。
如果这种情况真发生,?恐怕就跟周家功亏一篑?无渡海一样,是命了。
不过奚平跟无心莲很熟,濯明在场,他神识肯定会藏得到处都是,?隐骨在身,他没?么容易??,正好??灵山彻底决裂。等他养好伤卷土重来,不知几十年过去了,凡尘当已??断了,他去做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大魔头也好,强过在夹缝里被玄隐山磋磨??。
可惜没?人能算无遗策,“过去?位”押了三处危险,却也?三处没算准。
头一个就是银月轮?身金平。
没?拿到清净?心和魔瞳之前,周楹虽然隐约?猜测,?不明白灵山?本质是?么。好在这失误没影响?么,银月轮入侵,大长老马上动了,奚平被迫身入舆图,濯明落网。银月轮牵制住了林宗仪和章珏,反?成了助力。
第二个没算准?是支修,毕竟,要不是?魔瞳,顶级灵感也看不穿飞琼峰??封山印,谁能想到?人在玄隐山上栽伴生木?
不过这两处其实不算疏漏,是周楹入?前眼界所限,因此他发?之后?不惊诧,然?最后一个“不准”,就完全是出乎他??料了——林宗仪。
林宗仪在生??关头背叛灵山,自己身???消,还险些酿成大祸。幸?他到底守住了,及时脱身,总算没?大半个南宛九州夷为平地。
然?尽管这样,他神识下舆图造成?两个后果是周楹始料未及?:一是端睿殿下为了护住金平,承受了司刑破碎?心侵染,殉国;二是?位新蝉蜕从中隐约明白了?么,通过自己和舆图?特殊渊源,他一手将玄隐山?命运推到了谁也没想到?地方。
入清净?前,周楹只想借此让奚平不受制??玄隐,最好能光明正大地和玄隐山分庭抗礼,最差则彻底打碎他“天下太平”?妄想,推他去走腥风血雨?“邪路”——无论哪个方向,都会是漫长?争斗。
谁知蝉蜕大能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棋盘上滑开,阴差阳错,他们将光阴捏成一团,要了玄隐山?“命”。
魔瞳能清楚地看见舆图正在和地脉交融,当年月满真神留下?“?”与“影”再难分彼此。百年之内,玄隐三十六峰,必会散在地脉之中,到时候升灵也好,蝉蜕也好,就都成了无根之木。灵山寿终正寝,修士岂能长久?
百姓眼下倒是能平稳了,可是百年后失去仙门庇护,又生在风水宝地上,必成砧上鱼肉。支将军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选择了玄隐?去处,也就昭示了几十年内,他会剑指整个玄门。
无论是时间还是格局,都彻底推翻了以前?周楹留下?计划。
幸亏他也不会再觉得挫败。
周楹将已??用不着?字条销毁,盒子一下空了许多。他不理解过去?自己为何多此一举,“蒙着眼”写下这许多无谓?琐事——明明将目标列清楚就好,他自然会逐条看着办,清净?又不是痴呆?。
然后他拿到了下一张,见上面写?:士庸拿到舆图拓本,见了他,对他笑一笑,不用再为他操心,该去给大?收尸了。
前半句已??可以归入作废??堆,周楹冷眼旁观,忽然明悟,?些事无巨细?啰嗦叮嘱是乱麻一样?牵肠挂肚。原来这样看似步步为营?设计背后,底下也都埋着杂乱无序?七情。
端睿殿下留给他??心在他没?刻??研究?情况下,无声无息地消化了一?。
周楹将看完?字条毁去,起身???时,他让自己身上?长袍褪色成了白衣——他承了端睿殿下??,虽只是外门挂名,也当持弟子礼。
给大?收尸之前,按规矩,他应该先给端睿殿下送终。
?峰上值守?弟子正忐忑不安地等消息,忽听一声门响,回头便见?位“闭关修行”?开明司?人出来了,忙上前打招呼?:“周师兄……你这是?”
周楹一抬头,目光扫过之处,?峰大殿屋檐上便垂下了条条白幡。
然后他对?面露惊骇?值守弟子???:“这位师兄,烦请找人通报几位周峰?和林峰?,端睿殿下和林长老殒落了。”
仿佛是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惊动,?峰上?仙鹤长唳一声,穿过白幡飞到半空。哀哀数声,徘徊不去。
周雪如,碧潭峰?,赵隐??后,代玄隐山司礼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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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世祖皇帝第八女,是周氏自先祖殒落、沉寂多年后,第一个出生?先天灵骨。幼时受尽宠爱,十八岁入潜修寺,封 “端睿公?”,??年入内门。
到了侄儿??宗继位时,她已入碧潭峰清净?,??宗将姑母追封为“端睿大长公?”,自此,带着全族走上了岔路。
广韵宫和潜修寺都?关??端睿大长公??记载,周楹闲来无事时翻阅过。
据??她少时对色彩很敏感,尤其喜欢书画之类,擅工笔,曾??幻想以此入?——赵家就?专门书画入??一支。不过后来大家都觉得她虽然手还算巧,但审美情趣不??,不是?块料。
??来奇怪,周家作为大宛皇室,总是容易出一些喜欢“浓墨重彩”?俗气公?,周雪如是这样,很多年以后葬身花海?周晴也是这样。
据??她因为资质好,没怎么受过世俗对女子?束缚,骑术和功夫都很不错,使一手好鞭。书画不成,她便又想以武入?,结果打听到北历剑修们过?都是?么日子后吓得放弃了。?时惠湘君已??在南阖声名鹊起,各种传??飞到了潜修寺,听得少女心驰神往,??是又幻想入炼器?……诸多种种,没个准???。
虽然先天灵骨灵窍一开就是半步筑基,但内门见她心性晚熟不定,便令她修行十年,先?心眼长全了再入?。
这一拖,便是风云突变。
十年后,惠湘君殒落,林炽禁闭,玄门讳莫如深。
?当年充满幻想、乃至??挑花了眼?小姑娘也慢吞吞地长大成人,才知?自己其实从来就无路可选。
先天灵骨入山门时,?青鸾白鹿在潜修寺门口相迎,?今,活蹦乱跳?少女变成了冰雕雪砌?老祖宗,葬身东海,满山祥瑞为她一哭。
她?本命法器一长鞭,打过妖邪、拦过叛逆,无惧天地神魔,过处?如青霜紫电。
鞭名“无憾”。
金平城中,走投无路?章珏最后给支修留下了一句话,不知是出??哪颗心。
他???:“你会成为玄门?众矢之?,静斋,好自为之。”
??完,他戴上眼封,退回无力?仙山,只剩下一帮已??听傻了?升灵和筑基。
转生木树枝被奚平靠折了一根,他一闪腰从树上掉下来,差?踩了地里?庞戬。
俩人谁也没注??到,奚平:“师父……”
支修此时?神识能一直覆盖到玄隐山,如影随形地“押送”着司命长老,不过他还是尽礼数地一直目送章珏身形走远。这才转过身对周围众人???:“因我自作?张,断送了灵山仙路,对不起诸位。今日之事,关乎国运,为免消息走漏招来不轨之人觊觎,还请诸位严守秘密。”
话音落下,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蝉蜕?威压,没??么骇人?压迫力,但众人一下都明白,今天听到?所?事,都法则一样地不能泄露给别人了。
庞戬?奚平?脚推开,从地里出来:“师叔,??思是,几十年后,世上就没?玄隐了吗?”
支修耐心地一?头:“不错。”
庞戬脑子里“嗡嗡”?,张了张嘴,半晌搜肠刮肚出一句:“?……?你呢?内门众多前辈呢?”
支修还没回答,便听旁边闻斐忽然大笑几声,不知是故???还是结巴,他连??了好几声“好”。
支修一抬手,星星???光便从地面飞出来,闻斐??原本碎在地脉上?扇子恢复如初。不等话多?丹修接过去,扇子已??先急性子地弹出了字。
“支静斋,这么多年,我就服你。”
闻斐拿走扇子,一?庞戬:“人间行走,跟我去镜花村。”
庞戬看见“人间行走”四个字,散乱无着?目光忽然?了焦。
??是他郑重其事地冲支修一礼,目光扫过一众??僚手下:“人间行走只管人间事。”
??完,庞戬一挥手,叫上一帮茫然?蓝衣跟上,追着闻斐去了,临走还没忘了告一状,指着衣冠不整?奚平?:“支师叔,大邪祟我们无可奈何,你管管他!”
177、圣人冢(三)
奚平被庞戬戳着脊梁骨点名, 才好似??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金平,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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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灵山都融进了地脉里, 那世上还会有灵石吗?到时候人间会不会变成神魔大战前的样子?
那就是邪修和群魔美梦成真了,师尊不可能接受。
那么……大概就只有他们这些被各自“道”?束缚的“旧人”以某种方式, 慢慢退场才行了, 或是死,或是像月满??圣们一样,落成新秩序后升?,变成不在人间、只在传说中的神明。
奚平非但没觉得恐惧, 反?无来由地高兴了起来。
管他?十年后会有䎱?么下场,人本来不也就是“生年不满百”么?兜兜转转,他师友俱在……唯独??哥出了趟远门, 但没关系,倘若殊途同归,总有重逢之日。
茫茫前路忽然有了终点, 他仿佛被紧迫的岁月催??了红尘之中, 双脚下意识地在地上踩了踩。
支修看了看他那倒霉徒弟的尊容,也觉得伤眼, 遂叹了口?, 一伸手, ??将奚平那破衣烂衫上残留的剑?收了??去,剑痕自动缝合, 然后一双鞋和木簪落在奚平身边。
“好歹把鞋穿上,”逆徒使人沧桑,支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吐出了句老朽似的言论, “不像?。”
飞琼峰收的少爷秧子下山,一别之后,险成永诀。匆匆十?个春秋飞过,照庭的残片始终照着奚平孤独的歧路。
然?这相依为命隔山隔海,也随时会隔阴阳。
奚平从小心大如斗,不知忧惧。还是豁牙露齿的年纪,在闹市上走丢了就从不知担心。“家人不要他了”、“家人可别出䎱?么事了”,这俩念头压根就没进过他脑子……直到他有了个真的可能会随时消失的师父。
他心浮?躁,杂念太多,学起剑来总是事倍功半,其实都赖师父,要不怎么裂口的龙脉一逼就会了?他那杂念有一多半都是“师父还在吗”。师父引他沉入剑中、“物我两忘”,他却总怕某一句引导语就是师父最后一句?,担心听不清,因此神识总是扒在那些?上不肯下来,不敢离人就剑。
从支修在南郊安乐乡捡到他,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总算又见到了活人。
奚平?,要是他还是十九岁,他就扑过去抱着师父的大腿鬼哭狼嚎一场。
可他不是了,于是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双鞋,藏起表?,嫌弃道:“师尊啊,您这鞋可别是仁宗那会儿留下的吧,这玩意能踩吗?”
“不穿还我。”支修见他脚一动就多了一双靴子,“有鞋?不换上。”
“故意恶心人呗。”奚平毫不避讳道,同时把支修那双“古董”收进了芥子,“这宁安绣吧?宁安到处都是纺织厂,绣娘都改行了,宁安绣快绝迹了。仁、孝年间的老物件是南蜀暴发户最爱,昭业古董行里炒一炒,少说能拍出??十两金。哎师父,??头把您当年没舍得扔的破烂都收拾收拾,我下次过去一起给您倒腾出去,亲?价就抽??成……哎……嘶!”
支修满腔别绪好像也被他“抽了??成”,顿时?起这小王八蛋的劣迹:“?有点正事没有?镀月峰的林师兄那么个清净人,平时轻易不和人接触,就因为?,这?年往飞琼峰投了??百多封‘问?’。”
奚平在两丈以外愣了愣:“啊……??、??百多封信,告我状啊?”
支修眼角直跳:“不然难道是找我清谈闲聊?”
奚平单知道林炽那受?包忍无可忍会告状,没?到林大师炼器之余,居然能这样“笔耕不辍”——??在草报上奋笔疾书骂大街的赵檎丹知道了都得自愧不如!
于是他第一反应是:“那手稿还在吗?我挑挑看有䎱?么能公开的,??头找人集结成册印出来卖。”
?音没落,他已经早有准备地躲开了抽过来的小树枝,一溜烟蹿出了小半个金平城:“我去帮忙修金平……师父,修城也要耗灵石啊,开明司穷得叮当响,不靠我偷偷摸摸到处敛财,现在哪来灵石用??问白令!”
白令:“……”
他是半魔,在沛然中正的剑修蝉蜕身边,多少有点喘不过?来,因此一直假装是片纸,不料猝不及防被他们家表少爷卖了。
他前世搞不好是世子的盾,每次某人挨打——不管谁打都得被拖出来。
白令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一拱手:“支将军。”
支修刚蝉蜕,周身剑意还有些外溢,刻意又收敛了些,他将照庭放??芥子,客?地说道:“辛苦,开明司灵石不够用吗?”
“还好,开明司苦人出身的多,大家都很节俭。”白令道,“只是人多事杂,仙山给外门拨款有限,偶尔赶上?灾之类可能会捉襟见肘。幸好陆吾在海外有生意,有世子这升灵暗中护航,还算顺利,短灵石的时候能帮忙周转。”
支修便道:“开明司至今,没有筑基吧?”
“是,除我与?上,开明修士入道时间都短,还没有来得及洗出灵骨……再说也没有那个资源筑基。”
支修点点头,神识看见奚平叫来一帮开明修士。奚平自来熟,跟谁也不见外,像平时使唤陆吾一样给开明修士们分派活。
开明修士符咒水平普遍不高——都是速成的,不成体系。再说修习符咒费灵石,他们一般不会学“没用”的符咒和法阵。
但这些人修复起废墟来却是轻车熟路,千锤百炼过一样,彼此配合比?机阁还娴熟,便可见这些年大宛境内遭逢旱涝地震,都是谁在维护。
白令紧急调过来的库存灵石还剩一点,一丝灵?也没浪费,全化入金平城中。
开裂的河床与道路在无数道符咒下合拢,破损的砖瓦归位,裂缝重新被灵?“粘”好,看着反?比之前更结实了,地下断裂的管道、地上扯碎的铁轨,也都一尺一尺地复原,连菱阳河有些浑浊发臭的水也清澈了不少,广韵宫的琉璃瓦亮得好似开过光……
除了化成灰烬的东西无法复位,除了人死不能复生。
支修道:“舆图里耗了不少绵龙心,以后一段时间筑基丹恐怕紧俏了,玄隐山暂不开放筑基名额,但开明司日后拨款可以??追加一倍,供各地分部招新开灵窍,不够可再议。”
他是以伴生木压制住玄隐山的新蝉蜕,一句轻轻的?音落下,地下立刻传来??响,山河应承,灵山被按着头遵了命。
白令明知他没有恶意,后脊却难以自抑地在??响中发紧。
支修也微微一震,前?未有地意识到,他一个念头便能牵动大宛九州——司刑封口、司命蒙眼,其实都是给自己扣上枷锁,确保自己谨言慎行……不管怎么说,千年过去,玄隐虽也暮?泛起,但到底没有像??岳凌云一样,靠的是那两位前辈自愿加身的封条。
?剑道本就是世上最骄横孤绝之道,他需要一根封条……
“相传‘开明’与‘陆吾’为两护卫神兽,镇守上界,威武不失仁善,爪牙利?不伤蝼蚁,是好名字。”支修对白令说着,也像自言自语,“烦请转告庄王殿下,希望开明司和陆吾守住本心。若是被资源带跑,也成灵石爪牙,未免寒了人心。”
说完,他便朝白令一点头,一瞬间人落在奚平旁边。
“给?个东西,”支修好像随口说道,“替我拿??去好好收着,不许变卖。”
奚平正快速熟悉金平地形,闻言一??头:“哟,师父您终于舍得开山……”
?音没落,便有一道灿若白虹的光落在他身上,那东西好像重逾千钧,以奚平升灵修为,居然给从半空中压了下去,落地一个踉跄。
奚平:“……”
他震惊地看清了支修丢到他怀里的东西:照庭!
支修——刚才给双旧鞋还往??要的抠门师尊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手给了弟子一块糖,抽走了他手中的金平地图:“还差多少?我看看……除了运河和广韵宫都不认得了……叫开明司的兄弟们去修民居,这两处我来,早点修完,好叫城中受惊百姓??家——?也该??家看看了。”
奚平捧着照庭,还没??过神来,顺口道:“师父去我家坐坐吗?”
支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说了句废?:“自然要拜访令尊令慈的。”
奚平:“……”
他有不祥的预感。
支修:“不然那??百多封告状信,为师怎么处理?”
一个来问灵石库存的开明司?修恰好过来听见这?,忍不住扭头笑了。支修是老派的要脸人,见陌生?子,便将剩下的?咽了,短暂地放过奚平,给了他一个“老实点”的眼神,朝运河去了。
与基本都是玄隐大选出身的?机阁不同,开明修士来自太明末年的民间叛乱,其中因不堪压迫愤?入邪道的,妇?不在少数,后来一起被拉??了开明司,开明司也便一直收许多?修,不再只有公?。
也好,有血??者入开明。
至少不会再有镜花村了。
镜花村时隔数百年,等??了它的刻碑人。
撑开小村的芥子与法阵都在,闻斐用折扇在村口的石碑上轻轻一敲,村口的禁制就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尽管蓝衣们都知道镜花村里发生了䎱?么事,亲眼见了惨状,仍都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只有一个新筑基的蓝衣丢了魂魄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
“汪师兄……”有同僚?跟上,被庞戬伸手拦住。
庞戬:“让他自己待会。”
?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悲声。
“他是方才从潜修寺??来的,”庞戬轻声说道,“辗转反侧好??,到底没敢来……方才托我将‘遗物’送去给他夫人。”
懦弱的男人被通?的前途蛊惑,终于放弃了红尘,他甚至不敢亲自来和妻儿了断,依旧心存幻?……?着将来或许能偷偷地看他们一眼,暗中照看——毕竟凡人一生也没?年。
谁知……谁知……
漫长的黑夜过去,他们在金平晨曦中,听见圣人说,灵山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恐怕还没有凡人的一生长。
那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䎱?么呢?
闻斐眯起眼,望向镜花村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抬脚走了进去。他经过的地方,妇孺的尸体都被妥帖地放好,他没仔细看那些人,只是从芥子里摸出一张“白纸”,边走边撕,雪片似的纸屑落在尸身上,就自动变成一张蚕丝一样轻薄的毯子,将尸体卷裹起来。
每收好一处尸体,他就伸手将折叠在那里的芥子取下来。
一点一点的,他把镜花村拆了,?亩大的湖心湿地原貌露出来,荒凉得像是破灭的神仙梦。
有人间行走小声问道:“总督,以后是就……没有镜花村了吗?”
庞戬抬头看了一眼闻斐的背影,?起?机阁里关于这个人的传说。
?机阁从古至今,最特别的一任总督就是闻凤函——别人入玄门,要么靠家世,要么靠命,他靠脸。
这些年庞戬打过交道的男子中,论相貌,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好像也就永宁侯府的奚士庸……不过奚平那小子可能是从小给惯坏了,太知道自己好看,以至于逢人就?显摆,没人理他,他自己能对着镜子陶醉,因此不太禁看——细看容易让人产生殴打他的欲/望。
闻峰?比那货有?质。
他那个年代,大宛龙脉还好好的,玄隐山还没开始“大选年”制度,多久选一次弟子看?——四大家族出了资质奇佳的子弟,内门本家就会牵头开一次大选。
那一年,突如其来的大选正好撞上春闱。闻斐跟玄门压根没䎱?么关系,他是进京赶考的——写一手好诗,素有风流令名,是个骚人,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打马游街的时候,正好仙使进京。
那一年的仙使是李月兰门下的一个丹修弟子,生??腼腆,因不?惊动凡人,身上挂了潜行符咒,在人群中逆行赶往?机阁。
闻斐是个甲等灵感,甲等灵感本已十分罕见,他?生的灵感汇聚处还是嗅觉。
绝大多数人的灵感汇聚处都是眼,还有约莫两??成的人,灵感汇聚在耳——就是开灵窍前最??敏锐起来的感官。
即使是以嗅觉著称的南蜀驭兽道,也多半是入道后刻意修炼的,罕有人灵感?生汇聚在鼻子上——可见此人?生不是䎱?么正经东西。
这个稀有的鼻子透过潜行符咒,擦肩?过时,捕捉到了丹道仙子身上的药香,潜行符咒顿时失效,闻斐的目光对上了灵山上的小仙?,凝眸一笑。
仙子初入红尘,就在色相上滑了一跤,于是当年探花郎的名字??出现在大选名单上,理由是“灵感异于常人”。
阴差阳错的,探花郎没有入翰林,反倒进了?机阁。
178、圣人冢(四)
闻斐没?根基, 进了天机阁以后,先是??分派到了偏远?洪州分部,之后?十年间, 又在苏陵、沽州等地待过。他辗转于??太平?地方,干??太平?活, 功勋攒了厚厚一沓, 外加这人八面玲珑,异常能混,按理说早该升上去了,无奈?是命犯桃花, 走哪在哪惹一屁股风流债。当年金平天机阁总署屡次想提拔,他回回都能捅??点?重样?篓子。
他自??也?在意,?钱?去鼓捣稀奇古怪?东西玩, 黑市上到处是他眼线。开窍半仙两百年?寿数好像?是给他游戏人间?……直到文帝??年,一个异常难缠?邪祟在洪州杀天机阁九人,因其凶戾载入史册。
殉职九人都是闻斐昔日同袍, 当时他已经调任沽州, 消息传到南海之滨,跟谁都好?闻斐头一次同上峰翻了脸, 抗命北上。
历宛两国都派了内门筑基, 联手没制住那邪祟, 闻斐用自???知从哪踅摸??丹毒加自创??阵,硬是将比他高一个大境界?邪祟拖了半宿, 等?了北历?剑修升灵。
那回玄隐山与北历昆仑各折了一个内门筑基,随行半仙除了闻斐,?乎全军覆没。闻斐自??也中了丹毒,外门无人能解, 那一任总督投了问天上仙山,请内门救命。
玄隐和昆仑一?修心、一?锻??,早年都没什么人修丹道,俩门派拼一起也没凑??个丹道大能?,内门也只能派??个丹道筑基,死马当活马医,凑合着救。
说?也巧,那位丹修师姐正好?是当年将闻斐勾进潜修寺?仙使。
丹修到潜修寺一看,人都傻了,根本看????他自??瞎搞了一堆什么幺蛾子,只好一边给他吊命,一边设??把人弄醒细问。
闻斐收集稀奇古怪?东西纯为好玩,自??也说?清楚,于是病人和治病?只好每天像查案一样,一起冥??苦想、连猜再蒙。他?次死生一线,又?次给惊险地拉回?,在潜修寺躺了??年,把筑基初期?师姐活活给熬成了筑基中期……幸亏修士???掉头发。
潜修寺是内外门交界处?清修之地,一帮管事眼皮底下,自然???发生什么逾礼?事。
大家只知道,??年后毒清回外门,闻斐?跟转了性一样,再?到处散德行——原?他也??当正经人。
因诛邪?功,闻斐下山后调任金平,?到十年?继任了总督。他那时灵骨已成,但没?刻意搜罗过道心,看着也?像打算入内门?样子。
他在金平附近?赭罗小镇买了块地,仿着人间行走??聚居?地方,用芥子将那里改造成了个小山庄,起名叫“杏花村”。?拘于杏花,他什么花都种,还自??攒灵石,人为地堆了一小块灵田,闲了?去除草,逢年过节??在里面招待同僚喝酒钓鱼,是个绝佳?陶然醉忘之地。
他也?再乱买东西,一?闲钱?化在自???小秘境里,精心侍候了十??年,灵田里长??了一朵南蜀??岛都难寻?稀世灵花——飞仙兰。
飞仙兰本已十分难得,市面上流传?都是雪青色,他那朵??是雪白?。
那是顶级?成色,花开?盛时,能结????滴花露,那是“护灵丹”??料。
相传,护灵丹能护住将死之人?灵台,至少延长半个时辰?灭,能让死者闭眼前情绪稳定地复述完整本《经脉详解》……当然,一般人也没那么缺德,这么刁难临终之人。护灵丹?大?作用是,能在修士升灵?大天劫中,给灵台镀一层微弱?保护,将成功?率上升一成。
?要小看这一成,这已经是世上已知现存?、唯一能协助升灵关?丹药。
只?至纯至真?丹道道心一心一意,??能养??纯白?兰花。
直到那时候,大家??知道闻总督居然已经?道心。
那是南宛自玄隐山落成,唯一一颗自??摸索????丹心。
人间行走?在自???通讯仙器里偷摸说话,?人问道:“那闻师叔入内门后,?把杏花村留给天机阁了吗?灵田呢?”
庞戬道:“沧海桑田,当年他建此间小秘境?时候,周围还没?水……灵田早沉湖里了,这许??年没人管,灵气也早散了,别惦记啦。”
另一个蓝衣道:“其实我早想说了,‘镜花村’这名谁改?,听着一点也?吉利,怎么想??”
先前说话?蓝衣插嘴:“?是属下?敬,?……还是很好奇,闻师叔……唔……那??儿说话也这样吗??算是胎里带??毛病,到了升灵也早该好了吧?”
“没?,应该是丹药事故。”庞戬道,“当年他身中奇毒在潜修寺疗伤?时候,那位丹道师姐拿他试了?少药,?知道哪一味吃错了,先是彻底哑了??个月,后?能说,但说话?太顺当。”
问话?蓝衣震惊道:“什么丹这样厉害,锦霞峰?也解?了?”
“能解。”庞戬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前听苏老说,那位师姐回内门后也一直过意?去,闭关一年??研究??了解药,热气没散?给寄?了。?过他收起?没吃,说都习惯了,并且感觉这样挺好,正好治他爱拈花惹草?毛病,避桃花,能专心修行。”
一个没筑基?半仙,培育??了雪白?飞仙兰,?确得心无旁骛??行。
“后?那飞仙兰呢?”
庞戬:“那??知……”
“?是丹修拿了仙草也没用,又?能炒菜吃。”别?蓝衣插嘴道,“是?是送给那位内门师姐了?”
“那师姐也姓李吗?”
他?一直叫“师姐”,是因为众所周知,玄隐??十六峰只?闻斐一个丹道升灵,既然传说中那女仙也是丹道,那么她必定还是筑基修为。
庞戬眉毛一立:“我哪知道?你?什么毛病,打听人家内门女修干什么?姓什么跟你?也没关系!”
“?姓李。”
这时,一个陌生?神识突然插进?,留下一行字。
连同庞戬在内,所?蓝衣后脊都一僵,齐刷刷地将掌心?通讯仙器背到身后。
大意了,升灵峰?居然能隔着这么远随意窥视他?说话。
庞戬干咳了一声:“闻师叔。”
闻斐似乎没在意,背对着他?,远远地注视着那?妻儿在镜花村里?蓝衣,听着悲声。
仙器上自动往外跳字,说道:“丹修在玄隐山没前途,李氏嫡系子弟???走这一道,她只是李氏一个?点远?姻亲家?姑娘。那??儿赵家十年内??了两个新升灵,连着牵头开了两次开大选,风头无两。其他大姓自然???让他?得意。一边千方百计地往备选里塞自??人,一边针对名单上?赵家人搜罗小辫子。她家世太普通,这么??年,玄隐山?女修没???身比她低?,斗成乌眼鸡??家都没注意,?让她稀里糊涂地混了进去。小门小户????独生女儿心??单纯,也?太懂事,进了潜修寺?知道让着那些公?王孙,结果意外成了那一年第一个开灵窍?。李月兰见她资质好,又算自家人,?将她收入了座下金桂峰。”
闻斐已经将镜花村整个拆完了,?后朝石碑看了一眼:“哦,镜花村是我改?名。”
说完,那石碑便在他目光下,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堆粉末,诸??旧情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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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走?时候?应该把这地方拆了。这些年明知?人与凡女厮混,??没管过,实属?该,今日这许??夭折在此地?人命都算我造?孽。待金平收拾好,?家人葬身此处?兄弟若是意难平,去锦霞峰找我?行。”
众蓝衣忙道“?敢”。
“以后?可再这样。”闻斐留下这么一句,摆摆手,御剑要走。
忽然听见?个蓝衣小声问道:“那飞仙兰这样金贵,闻师叔后?还种吗?”
闻斐神色很淡:“没那闲工夫了。飞仙兰只是少见,没什么用,护灵丹救?了命,只能延长生死之别?痛苦罢了。服过护灵丹?,即使混过了升灵关,也比同级修士脆弱,而且终身无??再往上……”
他顿了顿,想起现在谈“在大道上进一步”已经没?意义了,遂将剩下?字迹抹去,又道:“飞仙兰在南蜀又叫‘镜中花’,?是什么好东西,别惦记了。以后在黑市上碰见,也记得守好钱袋子,别去当冤大头。”
字没在通讯仙器上滚落,一阵轻风拂过,闻斐人已随风而起,一闪便?见了。
沿线?开明修士已经修好了腾云蛟铁轨,一辆空车恰好试着跑过,闻斐?身影消失在雪白?蒸汽里。
“白飞仙兰?”奚平把掉下??袖子卷了卷,“我在南北黑市上混了这么??年都没见过,难怪那闻结……”
支修端着酒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结、杰??丹道大师是??十六峰丹修第一人。”奚平忙改了口,岔开话题,“那他后?怎么?种了?要我我?种一山头,十万白灵一朵,卖给??岳废物群。”
这位名震四国?“太岁”此时正挽着裤腿和长袖,在侯府后院挖土,奚悦默默地在旁边给他照亮。
永宁侯爷也是万万没想到,这许??年过去,他曾经以为没了?独子失而复得,居然还能??“先生”找上门?投诉!侯爷一时?知今夕何夕,若?是这位“先生”身份特殊,他?乎?种时光倒转?错觉……好像他那讨债鬼儿子还是六岁,伴读一个月,把太傅气??了偏头疼。
永宁侯百感交集之余无地自容,一天说了得?一百声“教子无方”和“惭愧”,打是打?动了,遂罚他去收拾花园。
奚悦他?可以修复院墙和假山,但?能让烧毁?花木复活,正好奚平夜里?用睡觉,大好劳力?用白?用。支修监工,?让他使符咒。
“护灵丹在玄隐山是禁药。”支修道,“据说当年前玉缘峰?遇害时,凶手为了剥下他神识里?舆图拓本,用护灵丹拖着他灵台?崩,长达半个时辰。”
奚平一愣,突然想起闻斐在舆图里说,赵泷死时,?人??误认为是凶手。
“那位丹修姓沈,本是金桂峰李峰?弟子。”支修说道,“李赵自古?合,赵峰?与李峰?早年情投意合时,便?人觉得这是个和解?机??,促成了这桩婚事。谁知后?二人修为越?越高,道心各走一家,到底是?行。先后升灵便渐行渐远,夫妻常年分居于两峰,除了一纸镇在?峰?婚书,基本是?名无实。”
奚平听过许??棒打鸳鸯?故事,?恶毒公婆使坏?、非我族类?容于世?、权贵强抢民女横刀夺爱?……头一次知道“道心”竟然还能充当这样?角色,一时无言以对。
“但?算各过各?,夫妻一??,许??场合也得一起??现。商量私事?时候,李峰?一般是派弟子前往。这种跑腿尴尬得很,弟子?自然也?愿意去,那位沈丹修?是李家嫡系,难免受些委屈,经常往返于玉缘峰和金桂峰之间,于是传??些流言。”支修顿了顿,斟词酌句地说道,“玉缘峰?……唔,我?曾见过,但据传,性情?些‘?羁’,早年间同门中诟病?少。”
奚平立刻心领神??:“哦,见色起意?老?要脸呗。”
支修给了他一个“慎言”?眼神,??也没纠正:“他是司礼赵隐嫡系,赵隐在,又没?闹??大事?,别人也?好说什么……直到星辰海异动,指向玉缘峰,说是?‘情劫’。”
“我鸡皮疙瘩都起?了,这叫情劫?”奚平嘀咕一声,“哎,?对啊师父,他那??儿?是正??人剥脑壳呢吗?”
“护灵丹能护住灵台?崩,灵台?崩,玄隐山?弟子名牌?灭,因此星辰海没说他已中毒身亡。”支修叹了口气,也觉得说这些事?点牙碜,“司命长老通报?峰,众人??知道那位沈丹修去了玉缘峰,一直没???,金桂峰已经要了两次人。云天宫司刑大怒,当即要搜玉缘峰,赵家本能回护……扯皮扯了半个时辰,直到赵泷弟子名牌湮灭。”
奚平诚恳地说道:“弟子以为,活该。”
支修用一颗树种砸了他一下。
奚平顺势接过树种,打算寻个好地方种:“那那个姓沈?丹修仙子呢?”
支修轻声道:“长老?破开玉缘峰禁制,闯进去?时候,见她在尸??旁边,衣冠……随后看了她师父李峰?一眼,一言?发,自尽了。遗物里找到了飞仙花露,一小瓶,??滴,已去其二。”
奚平倏地一愣:“是闻师叔给?吗?”
支修轻轻抿了一口侯府?甜酒,没接这话,只说道:“当时以为她炼护灵丹或许修为?够,?失误,浪费一些原料也是情理之中……但后?一件事,让我一直?些奇怪。”
奚平回过神?,反应极快:“您说梁宸。”
“道心破碎后,人即身死魂消,蝉蜕也逃?过……?算是以司刑长老,也?过拼命撑上片刻,求着端睿师姐将他带走。为何梁宸在无渡海道心破碎后,能坚持到拿到半具隐骨?”支修摩挲着酒杯,往南方看了一眼,“当年那颗要了赵泷命?护灵丹,真用了两滴花露么?”
院墙外,公路恢复,经过丹桂坊?车声传?,后院石桌上支着个飞鸿机,随时?远在海外?人传些鬼画符过?,解????是各地草报?摘要。
金平故乡对支修而言已经陌生极了,只?院里刨地?土猴是唯一?落点。
支修扫过那些耸人听闻?草报摘要,见??自西楚?“东衡封城,峡北哗变”、“陛下?知所踪,恐要行废立之事”云云,??自南蜀?“满街都在追捕蜜阿人”、“传蜜阿族长叛国”,零星夹杂着“北历边境增兵”。
北地城防高筑,南大陆一片混乱,唯?百乱之地,?在众说纷纭之中。
支修叹了口气:“两百年??了,我也该去一趟南阖旧地了。”
179、圣人冢(五)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奚平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床褥裹的卷,招呼也没打一声, 夺门而出。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 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 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 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 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 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澄净堂是潜修寺管事值班的地方, 弟子有什么事, 可以在澄净堂找到开窍期的师兄师姐。大概位置不难找, 但小院隐于一片竹林中间,奚平人生地不熟, 老远望见了澄净堂的屋顶,转了好几圈,没弄明白从哪进去。
他气急败坏地在树坑里挖了个稻童,搜遍全身, 摸出张皱巴巴的问路符,正打算“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个耳熟的声音问道:“天都黑了……哎,怎么又是你?”
奚平一扭头,清风从他身边掠过,接着,青衫的活传奇脚下剑影化作无数碎光,尘埃不惊地落了地。
“你是夜猫投胎吗,一到晚上就乱跑。”支修拈下一片落在肩头的竹叶,随后目光落在奚平手里的铺盖卷上:“好浓郁的灵气,什么好东西?”
一刻后,澄净堂的小桌上,支将军看着蓝汪汪的半偶,也沉默了。
澄净堂当晚值班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半仙,名唤苏准,据说是潜修寺中主管刑堂的。虽然司刑,苏长老的面相却一点也不凶,总是笑呵呵的,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伯。
苏准将半偶检视一番,抬头问:“你刚才说,这半偶吃了多少灵石?”
奚平:“差不多有小十斤。”
苏长老头一次听见有人论斤说灵石,一时居然有点算不过账来。
支将军诚恳地说道:“上次在金平城外我就想问了,小朋友,贵府是不是有灵石私矿?”
“那倒没有,”奚平实话实说,“就有几个玉石矿和玛瑙矿。”
支修:“……”
苏长老:“……”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秧子哪来的!
“那不重要,”少爷秧子继续发表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论,“他把我灵石都吃了,我用什么?怎么给……”
奚平差点把“怎么给家里写信”这种实话喷出来,好在临时想起来潜修寺明面上是不许弟子联系家人的,又生硬地将话音转了回来:“反正就是……尊长,能让他吐出来吗?”
“既入了门,就要叫师兄啦。”苏长老和蔼地纠正了奚平这把自己当外人的称呼,“半偶可没有肠胃,虽说是‘吃灵石’,跟我们这些没辟谷的人消化饮食是不一样的,让它吐恐怕吐不出来。不过这么多灵石,我想他一时也消化不完,现在立刻打碎他周身法阵、截断其灵脉,倒是也能剖开肚子拿回来一些。”
奚平:“……”
小半偶身上伤眼的桃红袄已经给灵石撑开线了,苏长老将那破袄往上卷了些,露出他的肚子。半偶的两侧腰和脊梁骨是特殊木料和镀月金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法阵被灵石激活,若隐若现,肚皮则是人皮,撑得变了形。肚皮中间还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仍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泄露着半偶扭曲残破的生机。
苏长老双手揣进袖中,哄孩子似的对奚平笑道:“去给师兄把墙上挂的那把‘映壁’短刀拿下来。这就给你剖啊,别着急,多少还是能抢回来一些的。”
奚平看了看半偶,又看了看苏准:“尊……师兄,书上不是说,他身上那些木料镀月金什么的,相当于是人身上的骨肉吗?”
那不就等于打碎骨头、切断经脉、再开膛破肚?
苏准点头,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确实。”
“不是……”奚平表情扭曲了好几下,崩溃地指着半偶道,“他一直这么能吃吗?要是把他栽土里,过几年怕不得连玄隐山都给啃秃了?”
苏准本来是逗他玩,听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连仙山都敢编排,忙道:“哎,可不能胡说!”
支将军还在呢!
支修笑了:“成年半偶跟修行中人耗的灵石差不多,应该吃不穷你……你家的宝石矿。不过这半偶运气不好,他原主人大概没好好喂过,常年只给一缕灵气吊命。应该是经年累月饿狠了,才忍不住吞了你一匣灵石。以后不挨饿就不会再这么吃了。弟子月例三颗蓝玉,你没开灵窍之前也用不完,每月匀他一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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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每月就三颗,我还得匀一颗给他?”
怎么用不完!咫尺一个月少说得烧四颗!
“确实,”苏长老赞同道,“我看那邪修手艺不行,这半偶品相也很一般,他吞的那一匣子灵石都够换一个营的真傀儡了,要他做什么?不用那么麻烦,剖了他取回灵石,以后买新的。”
说着一招手,墙上的挂的辟邪刀“映壁”就柔顺地落到了他手里。
苏准挽起袖子,推开刀刃:“师兄老迈,眼神不好,我先看看从哪下刀……”
“等等等……”眼看映壁森冷的刀光落在半偶的肚皮上,奚平本能地伸手一挡,“师兄,您等会儿。”
苏长老道:“再等灵石可都没了。”
奚平闻言,瞪着那半偶,只觉越看越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让他为了点东西把一个小孩猪仔似的开膛破肚,他也干不出来。
于是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良久,他恨恨地拂袖道:“算了!”
“啊哟,算了?”苏长老故作惊讶,“百两蓝玉,四五千两的黄金哟,不要啦?”
奚平整天混迹市井,知道一个大子儿能在金平南郊买一对巴掌大的椒盐杂合面饼,也听说过一贯钱够什么样的人家活一个月。
可他虽不至于说出什么“何不食肉糜”之类脑子不好的话,到底没短过没缺过。“百两蓝玉”也好,“千两黄金”也好,在他心里,其实都不如“过几天就没有灵石给祖母写信了”来得紧迫。
他也心疼,但并非切肤之痛,更多的还是恼火。
“我那天就顶撞了那个庞都统几句……还是他先挑的事!他就这么挖空心思坑我!快一百岁的老头子,跟我一般见识,他那心眼多宽敞啊,怕不是得有‘三进三出’!”奚平赌气将半偶往苏长老面前一推,“捐给寺里了,您拿他当稻童支使也行,摆着也行,反正我不要他了。”
“那敢情好。”苏长老笑眯眯的,“这半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蓝玉,待消化完,心智和个头都能长一截,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个废偶啦。师弟这哪里是捐偶,是捐了座金山啊!”
奚平:“……”
不行,太亏了!
他一时间进退维谷,继续养着这东西糟心,捐给潜修寺,他好像又成了冤大头。
这都什么破事,要憋屈死他了!
片刻后,奚平夹着那半偶,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
世子爷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怒火烧得支棱起来了。他决心要奋发图强,等他厉害了,就把姓庞的套麻袋捶成猪头!
此仇不报,他不姓奚。
庞都统这天不当值,难得清闲,他把脸一抹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他换下了宝蓝长袍,穿着便装出门吃消夜,来到了栖凤阁。
菱阳河上起了风,雾散了不少。庞戬刚往窗口一坐,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崔记。
崔记离画舫渡口两百步,院落中古木森森。门口没有琉璃瓦,也没有大匾额,只有一段深灰色的石头围墙,雪白的蒸汽灯照着墙角上“崔记”两个字,底下是那富贵逼人的锦鲤小印。
没点家底的,都不敢探头往院里看。
庞戬忽然若有所感,将灵感扩到极致,感觉到一线指名道姓的仇恨从西边——玄隐山的方向飘来。
“背地里骂我。”庞都统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不在意地一笑,“小鬼,有你谢庞爷爷的时候。”
他是故意顺水推舟,把那半偶塞给奚平,也是故意没提醒奚平把灵石看好的。
玉不琢不成器,去潜修寺还带点心,春游似的,那小子一看就是打算混日子去的。再不给他添点乱,一年以后没准真连灵窍都开不了。
桂花鸭上菜了,庞戬正要动筷子,忽听楼下起了争执。
见店小二正在驱赶一个少年:“您就算不买整鸭,买半只也行——半只雏鸭也行。半只雏鸭才两百钱,我跟掌柜的说送您个鸭头。咱们光听说过不要鸭头的,没听说过专门买鸭头的,要么您上别地问问?”
那少年虽然还算干净,裤腿却已经短得吊在了脚腕子上,穷酸样子与栖凤阁格格不入。周围人听说有人来买鸭头,都笑,有人调侃道:“小哥,你长胡子了么,就惦记买‘丫头’,是不是忒早了点?”
庞戬瞟了一眼,就看出那“小哥”其实是个半大的姑娘。
少女知道自己露了怯,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们家就吃鸭头,人口少,半只鸭也吃不完,不行吗?”
店小二觑着她吊起的裤腿和磨破的袖口:“半只雏鸭连我们掌柜养的大花狸都吃不饱,您是什么金枝玉叶啊,胃口够矜贵的。”
少女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
店小二说:“菜单上没有,我们不卖,您要实在想吃,可以看看谁买了鸭子不吃鸭头的,跟人‘合买’。”
话音刚落,就有好事之徒敲着自己杯盘狼藉的桌子说道:“我这有鸭头,谁要啊?领走吧。”
少女恼羞成怒,一跺脚,大声道:“栖凤阁缺斤短两!”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
“栖凤阁店大欺客!缺斤短两!”眼见店里的护院过来了,少女转身就跑,迎面还撞上一个食客,这没教养的小穷酸也不道歉,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刚才自己说的!半只鸭子连猫都喂不饱!”
“哎哟客官对不住,”店小二连忙扶住那被少女撞了个趔趄的食客,“大晚上的,不知哪来的疯子。”
食客嫌恶地掸着前襟:“要我说,就该恢复古制,天一黑城门落锁,谁也别进来!好好的金平城,都让这帮南城外的乡下人糟践成什么样了!”
此言一出,栖凤阁里立刻起了附和。
“可不正是!这两天听说流民还要告御状呢,在南城门外聚集了一大帮!”
“怎么说的呢?”
“还是当年修腾云蛟铁轨征地的事,”座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道,“多少年了,又不知怎么翻出来了……唉,说来也是可怜,那天我出城办事,看见那帮流民都在运河边上打地铺,蚊子苍蝇‘嗡嗡’地围着,好家伙,老远一看乱葬岗似的。”
“我看这回要闹起来,听说宫里太子都上书为民请愿了,可把圣人气坏了。”
“圣人气什么?”
“圣人想让腾云蛟满地跑呗——前些日子西边楚国不是来人了么……”
栖凤阁是老字号,不便宜,食客们大多有点小钱——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的管家在外面嘴都没那么碎。小商户掌柜、车马行管事的……诸如此类,最喜欢扎堆议论些捕风捉影的国家大事,以彰显自己人路广消息灵。
庞戬左耳听右耳冒,不知想起了什么,慢腾腾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有点出神。
这时,街上一阵喧哗,有人叫道:“快看,星陨了!”
庞戬循声望去,几道流星飞快地从天际划过,坠往地平线去了。
潜修寺澄净堂中,支将军目送着奚平喷气火车似的背影,忍不住乐了,接过苏长老递过来的一盏茶:“庞文昌可真是个妙人。”
苏长老说:“文昌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知道他,不驯得很。看不起的人当面敷衍完,一扭头他连人家脸都记不住。要不是看重,他不会搞这些小动作的——这小少爷是谁家的?”
这二位看模样,仿佛一个爷爷一个孙子,论辈分,苏准不过是个外门的开窍修士,须得毕恭毕敬地唤支修一声“师叔”。可他俩交谈起来却别有一番轻松自在,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老友。
“没什么根基的新贵,背景倒是简单,先前卷进一桩事里,我看跟小庞挺对脾气,把他加进征选名单也是那小庞提的。天机阁应该是想把人预定下……可真有他的,内门都还没挑,他倒先挑上了。”支修笑道,“原来那小庞是你带出来的,我说怎么我问他要不要接引令的时候,他说话那腔调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苏准神色一时有点古怪:“你问他要不要接引令……我说小师叔,你有点过分了吧?”
支修莫名其妙:“唔?”
“文昌不是潜修寺出身,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开的灵窍,我可惜他人才,当年是托你出的内门担保,才让他做了记名弟子入天机阁。”苏准哭笑不得,“你是随手写了封信就抛诸脑后了,那孩子把你的担保书镶起来随身带着,感激得把小命都卖给了天机阁。几次命悬一线被同僚抢回来,烧得稀里糊涂,还攥着你那担保书说‘对得起支将军’了,你可真是……哪有这么考验人心的?”
支修有些尴尬:“我哪知道还有这渊源……他也没说,我没事也不是谁的来龙去脉都窥视的。”
“怎么,”苏准看了他一眼,“传言是真的,玄隐山四大憾事要少一桩?”
支修:“传什么?什么‘四大憾事’?”
“传言小师叔你终于要收徒了——司命大长老的关门弟子,飞琼峰主,整个门派的剑修为了做你这飞琼峰首徒都红了眼。你倒好,接了飞琼峰,山印三十年不开,自己在山脚下搭个茅屋住,提也不提收徒的事。‘小师叔不收徒’,这事跟‘林大师不炼器、闻峰主不开口、端睿大长公主不着彩衣’一起并称玄隐四大憾,没听过吗?”
180、圣人冢(六)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 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 因其公干时穿蓝衣, 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 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 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 对应天上苍龙七宿, 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 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 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 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 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 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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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 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数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181、圣人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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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清晰的视野,一双眼先遭到了重击——只见四个……“人”, 抬着口棺材,不知刚从哪个坟头里爬出来。
其中一个抬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灯人, 他居然还算这一伙里比较齐整的。其他三位中, 有一个脸上没有五官,只在惨白的面孔中间开了一条缝,一时判断不出是眼还是嘴;有一个少了半个膀子,头颈摇摇欲坠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 像杆旗;还有一位缺了一大块脑壳,凹进去的地方拿破布缠了,脑子上的血管将软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
这抬棺的四位正与奚平面对面, 相距不到百步!
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些妖魔鬼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阳寿。
“邪修容易走火入魔, 外形也往往异于常人, 不用怕。”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壶里的酒,见他后退时踩了个凸出来的树根, 差点坐下, 就伸手撑了他一把, 冲他一扬酒壶,“有酒, 喝吗?”
奚平:“喝。”
青衫人:“……”
他本来是随便客气一句,想着这小青年刚知道自己酒里被人加过料,肯定不敢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真要。可是话都说出去了, 他也不好不给,于是有些肉疼地将酒壶递了过去:“没多少了,省着点。”
少爷长这么大就不认识“省”字,接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差点给人干了。
酒极烈,才入口,酒气就割开他的喉咙冲了下去,横扫了奚平的五脏,继而又杀了个回马枪,往上返到眉心。几息过后,火烧火燎的感觉忽然消散,醇厚的酒香涌了上来。
奚平呵出一口热气,胆又壮了。
于是他注意到,棺材后面还跟着个人。
那人披麻戴孝,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是将离。
但……她又不像将离。
奚平一时说不出她哪不一样,五官当然还是那副五官,连梳的头都跟平常一样。可莫名的,她看起来不娇了、也不芬芳了。她本来像一朵餐风饮露的花,这会儿却突然长出了热腾腾、会馊会臭的血肉,发出了粗粝的“人味”。
“认识?”青衫人问道,“红颜知己?”
“她是红颜,”奚平不错眼珠地盯着将离,想起自己为了袒护她,连自家小厮都信不过,亲自跑过来从阳间找到阴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咬着后槽牙笑了一声。“我不是知己——我可不配。”
就听“咚”一声,妖魔鬼怪们将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将离和那几个抬棺人踩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围着棺材转了起来,每一步都齐刷刷地跺在地面上。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张大鼓,那些人跺一次地,地面就会传来一声闷响,一下重似一下。
奚平过于灵敏的耳朵震得生疼,正要抬手捂住,忽然,他捕捉到了一声轻响……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还有个跟着打拍子的!
紧接着,异常清亮的女声插/入鼓点里,惊艳过菱阳河的歌伶开了嗓,优美得让人战栗。
以前有听将离曲的,听到痴绝处,惶然掷杯而走,说“此子歌声不祥,声有惑人之法,人有妖孽之相”。这事奚平当笑话听了,因为将离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写的,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当吉祥物,哪有“不祥”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准又是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傻子。
现在,他可算知道谁是傻子了。
随着歌声,棺材上升起一盏绿油油的灯,浮在半空,像鬼火;围着灯的人都没什么人样,像鬼。
歌声、脚步、棺材里的敲击声与地面的震颤声交织,越来越响。奚平几乎要站不住,只好艰难地把自己挂在旁边的树上,扭头问旁边的青衫人:“尊长,你还不管管吗?”
“尊长?”青衫人本来正在琢磨怎么把酒壶讨回来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抠门,闻言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奚平心说他又不傻——他都听见那没脸没皮的提灯人说了,这林中有专门给天机阁挖的坑,这位看似穷酸的老兄非但没被坑住,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围观,可见比这些相貌骇人的妖魔鬼怪都厉害。
再说他本人作为人形香炉,没好好在香案上待着,一路顺着人家给天机阁留下的“路引”流窜到这,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合理吗?必有高人在背后作祟。
这位高人虽然算不过账来,却能脱口说出骠骑大将军薪俸,显然当过朝廷的人。说不定是天机阁高官,甚至……
青衫人摇摇头:“这不过是个仪式,打断也没用,他们早把自己‘当’出去了。”
话音刚落,北方传来一声长吟,像某种震怒的猛兽咆哮,卷着疾风而来,连那震得奚平耳鸣的鼓点都压过去了。
将离破了音,清丽的女声如裂帛,变成沙哑的嘶吼,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声。
奚平头一次知道声音也能变成铁锤,他只觉得自己胸口被交杂的巨响重击,肋板差点当场裂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七窍已经流出血来。
可他顾不上擦,那一瞬间,没缘由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芥子”注视着他!
他对面的青衫人懒散的站姿变了,无声地冲奚平竖起一根手指,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越过奚平,射向他身后。
奚平被震出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时没敢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经过,走远了。他蓦地扭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松软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浅而清晰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将离他们。
步幅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但……那脚印上没有人!
奚平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此时亲眼活见鬼,天灵盖都快炸了。
再一看,棺材旁边的几位都跪下了,那方才一直在响的棺材板不翼而飞!
棺材里原地起了一阵妖风,朝四周扩散,林间丰润的草木被风卷过,绿叶刹那间干枯变黄,瑟瑟地抖着,落了一地。
将离眼都没眨,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那一刀几乎切断了她半个手腕,血喷了一棺材,脚印已经走到了棺材前。
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恭迎太岁——”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一声脆响,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盏。
紧接着,四五条蓝袍人影从天而降,为首一人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棺椁,天机阁总算来人了!
奚平眼花缭乱,既没看清天机阁来的是哪位,也不知道脚印和剑光哪一道先落在棺材里,只知道人间行走们与妖魔鬼怪们混战成了一团。
金铁之声激烈得像是要砸出火花来,然后“砰”一声,正中间那口棺材突然四分五裂,废墟上站起一个人!
这位方才一直想揭棺而起的仁兄露出了真容。
只见他身材高大,穿一袭五蝠捧寿的深褐寿衣,吉祥如意地戳在棺材板中间,几个邪祟背靠背地拱卫在他身边,与人间行走们对峙着。
奚平却连诈尸都没顾上看,他的注意力全被将离吸走了——就这么一错眼的光景,她那张出水芙蓉似的脸竟已干枯褶皱如老妪,肩背塌陷下去,满头乌丝白了一多半。要不是骨相还撑着五官的大概样子,他差点都没敢认!
“让开!”不远处林间传来一声清啸,一个熟人御剑从树梢上擦过,庞副都统亲自赶到了!
庞戬双手虚扣成拉弓的姿势,雨水打着旋地聚拢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支“水箭”,直射向棺材里的人。
将离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以身挡住水箭,张嘴发出一声尖哮。
那位青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奚平身边,抬手一巴掌,拍上了奚平的耳朵。
奚平被那手掌轻轻一拍,“嗡”一下,“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右耳“流”了进去,一直流到左耳,让他短暂地失了聪。
他没能听见将离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周围的草木在震,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轮子竟然无端开裂,那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抽搐几下,竟不动了!
庞戬被这一嗓子吼得脚下长剑打了个晃,燕子似的飞身落地。
奚平耳朵里的水声只咕噜了片刻,很快又从左耳出去了,重新恢复听觉,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了什么?
娇花将离,刚才把天机阁里高深莫测的都统大人喷了个趔趄!
庞戬喝道:“结阵!”
几柄长剑应声交织在一起,蓝衣人的剑阵雷霆似的落下,数条剑光织成了一张网,劈头盖脸地朝棺材里的寿衣男子压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那死人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目光摄人,一抬手,一股腥风平地而起,几个蓝衣气都没顾上出一口,就连人再剑一起飞出了数丈远。
庞戬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瘆人的金眸垂下,金眸主人轻轻地掸了掸自己寿衣上的尘埃,神色近乎温柔地扫过围着他的几个邪修,僵硬的嘴角上提,露出点笑意。
让人想起悲喜莫测的神像。
没有皮的提灯人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太岁……是太岁啊……”
邪祟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跪伏在他脚边,又哭又笑,形如癫狂。
“太岁!”
“参见太岁——”
“太岁!太岁真降临了!”
被他们唤作“太岁”的男人看向将离,朝她伸出一只青白如死人的手。
将离跪着,用膝盖抢到他面前。
“陈家姊妹,”他的声音居然十分柔和,也带着淡淡的宁安腔,“多谢你,你的事我知道了。”
奚平却是一愣。
陈家姊妹……将离姓陈?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他怀里那块生辰玉。
那玉上写的就是“宁安陈氏”,难道……
这时,太岁身形忽然微微一晃。
将离吃了一惊,叫道:“太岁?”
太岁伸手按住眉心,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庞戬:“庞都统,金平狼狗,名不虚传,果然是铁石心肠,几十条人命躺在眼前也调不了你离山,我们埋伏在青龙塔附近的兄弟姊妹们,看来都殉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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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戬冷笑了一声:“好说。”
棺材旁边一帮妖魔鬼怪闻声,神色骤变,有人失声道:“不可能!我们没收到事情有变的消息!”
将离蓦地抬头:“太岁,如果他们没拿到龙脉精魄,那您……”
太岁看着她,目光近乎悲悯:“我这身躯,眼下不过是仗着你们的‘供奉’勉强维持罢了。”
“我以前单是听说过有妄人夺舍,拿地脉缝合身魂,后来都被天打雷劈了。还是头一次见到把主意打到龙脉上的,这位前辈真是志存高远。”庞戬叹为观止地拱拱手,“今儿晚上这打雷劈您可能是挨不上了,我看这行尸走肉身,也就只能借这几个丑八怪的生机维持一会儿吧,何必呢?怪难看的,快脱下来……”
他话音没落,一道惊雷落下,映出了太岁身后的影子。
那竟是一条龙影!
龙影在太岁脚下游走,所经之处,没来得及逃走的飞鸟和小虫都被吸干后风化成沙。那影子里的龙仰面无声咆哮,朝人间行走们扑过去!
幸而庞戬嘴虽然欠,弦却一直绷着,雷落下的一霎,他立刻拍出一道符咒。
可是龙影未至,那符已经碎了。
庞戬一拂袖,七八道符咒同时出手,密不透风地挡住身后同僚。
“确实,本座这身体只能维持一时片刻。”太岁好整以暇地挽起寿衣的长袖,“不过对于你们这些小小‘开窍’来说,片刻还不够吗?”
182、圣人冢(八)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 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 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 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 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 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吧——这位奚师弟。”
话音刚落, 奚平就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揪住他衣襟, 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他胯骨轴差点撞桌角上。奚平及时扭了一下屁股, 险伶伶地躲开了石桌角, 不等他骂娘, 他已经被拽到了石阶下的小平台上。
随即眼前一花,他被关进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里。
罗青石和同窗们的声音顿时与他隔了点什么, 不那么真切了。
奚平在安乐乡里曾被支将军拉进过芥子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立刻知道自己又被拉进了一个芥子里,心说这可真是“芥似主人”:罗巨仙的芥子都比别人的宽敞!
罗青石说道:“这叫做‘灵感芥子’, 能测出你们天生是灵是钝。所谓‘灵感’,就是你们眉心第三只眼,能分辨灵浊、观物鉴气。今日我与诸位初次相见,就用它来摸个底,以便未来一年因材施教。”
“芥子里有六个岔口,第一个岔口二选一,第二个四选一,以此类推,最后一个岔路有六十四条路,只有一条路能走出来——就是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走错了,灵气会渐渐稀薄,走到尽头就是死路,须得倒退回去重选;还有几条错路,你们要小心了,里面浊气丛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谁要是灵感又钝,运气又不好……”罗青石说到这,冷笑了一声,“那就希望自己命大一点吧——一炷香之内走出不来的,都是天生灵感迟钝之人,每日早课要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来。”
奚平:“……”
卯时三刻还再提前一个时辰,这是要组织他们起来打鸣吗?
罗青石:“稻童点……”
“弟子周樨,”四殿下忽然朗声道,“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兄。”
罗青石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哦,四皇子……殿下,有什么指教?”
“不敢,”周樨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仙尊,您方才屡次提到‘灵气’和‘浊气’,还说这芥子只有找到‘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路才能出来,可仙尊还没有教导我们什么是‘灵气’和‘浊气’……”
不等他说完,罗青石就“奶气横秋”打断了他:“幼童不会言语,也不知何为‘甜’,何为‘苦’,但吃了糖会笑,舔了药会哭。诸位都是有名有字有身份的人,难道要我从穿衣吃饭教起?”
周樨身份高贵,潜修寺的管事半仙见了他尚且客客气气,同届弟子都让他三分,还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脸,神色不由得一沉。
罗青石:“点香!”
奚平能听见外面人说话,但看不见别人。
而在乾坤塔中其他弟子看来,奚平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琉璃球扣在了里面,他双脚凭空离开地面三尺,悬在半空。
芥子中,天地渊峦都是折叠的,众人只见奚平迈开腿,像是往前走了起来,步子还不小,人却始终悬在原地没动地方,只有芥子里的路一直变化。很快,他来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什么灵气浊气,听着都不像人话,反正奚平一个字也没懂。
既然瞎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干脆别费那脑子,闷头瞎蒙算了,蒙错了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罗仙尊那拖了二里地长的“香”字还没落停,奚平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左边一条。
其他弟子见他这样自信,以为稳了,唯独周樨瞥见罗青石不怀好意地笑了,心说:奚士庸准是选错了。
矮罗刹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灵感芥子全凭他操控,他要是有心整人,恐怕第一条错路就是所谓“浊气丛生”的险路。
周樨迟疑了一下,想起庄王,他其实怀疑他那三哥的手眼能通到潜修寺来……不管怎么说,他和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最好过得去,于是就想出声向奚平示警。
可那芥子里的变故却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还没等周樨想好怎么说,就见奚平猛地刹住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透明的芥子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里面的奚平被一片黑暗生吞了!
紧接着,那一片黑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坐在前排的弟子猝不及防,惊得险些靠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芥子里的奚平只觉一股瘆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从地下翻了上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足有西瓜大,张着血盆大口,鬼叫着迎面撞来,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头!
窄路上,左右根本没地方躲避!
罗青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我可是叮嘱过你们要小心了,有些人……”
下一刻,他的话被另一声咆哮打断。
奚平乖戾任性,心情好的时候赶上他看对方顺眼,或许还能偶尔退避一回,狭路相逢他可从来不让路。
六岁时候,这货路遇恶犬就敢拎棍上前,何况他现在已经长了一房高。
一看没地方躲,奚平干脆往前硬顶了一步,伸长胳膊抵住了那凶神恶煞的脑袋,整个人被冲撞得倒退了十好几步。
脑袋露出利齿要咬他,那奚平哪能同意?于是他使了吃奶的劲,揪住了它两腮的疙瘩肉!
这脑袋长得肉疮四溢、血肉模糊,根本没法细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掐脸调戏,活生生地愣怔片刻,继而怒不可遏地冲这大流氓发出了咆哮。
它的吼声好像能直接搅进人脑浆里,直面咆哮的奚平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会儿奚平没有手捂耳朵,只好张开嘴卸掉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胸口却仍是又闷又堵,想吐。
于是他干脆撩开嗓门,予以回敬——吼出来总比吐出来强。
这二位在芥子中抱头痛吼了足有半刻,中气都挺足,嚷嚷得整个乾坤塔都在震颤,众弟子目瞪口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罗青石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芥子中脑袋应声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
奚平惯性之下往前一扑,差点扑了地。他口干舌燥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已经退回到最初的岔路口了。
芥子重新清澈起来,奚平回归了众弟子视野。
罗青石瞄了一眼香案,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走不出芥子了。
往旁边一坐,他闭目养神起来,拖着长腔“唱”道:“一炷香已经过半,奚师弟还没走过第一个岔路……”
芥子中奚平充耳不闻,迅速转向右边的岔路。
他腿长跑得快,不多时就看见了第二个岔口。
奚平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脚下一眼——凭着过人的耳力,他听出自己脚步声在不同的路上音色不同:走在错路上的时候,脚步声略重,像是起了回音;而右边这条正确的路上,脚步声明显“干净”些。
来不及多想,奚平决定再试一次。他闭上眼,飞快地在四条岔路口上分别跺了一下脚,果然,四条路的脚步声有微妙的轻重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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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选了脚步声最轻的一条,冲了出去,此后所有岔路他都如法炮制——正像罗青石说的,错路上灵气越来越稀薄,正确的路上灵气越来越浓郁,越往后走,脚步声的轻重区别就越容易辨认。
众弟子见他对错五五分时都能选进最危险的境地,开个头就惨烈地花了一半多的时间,以为后面必定更是惊心动魄,没想到他脱缰野驴一般,一口气直接通到了最后。
好像一开始走进歧途就为了哄他们玩!
罗青石却以为奚平死定了,压根没睁眼。他说话又慢,前面那句还没说完,奚平已经跑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罗青石浑然未觉,还在唱独角戏: “……看来是想明天寅时三刻到乾坤塔敲锣了。”
刚说完,就听高台下有人接话道:“啊,我出来了啊,还得去吗?”
罗青石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就见奚平全须全尾地站在芥子外。
奚平平时就好动,虽然刚惊心动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来站定片刻,他就把气喘匀了。清早时没束好的头发掉出一缕,他满不在乎地往后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狈,还有种别样的放诞不羁。
罗青石一双圆眼瞪得变了形,看起来想引个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坟,这时,周樨再一次适时地插话道:“师兄,我们这届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个人都要测灵感的话,恐怕要快些了。”
罗青石嘴角抿成一条缝,艰难地按捺住了脾气,一拂袖,将奚平卷回他座位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奚士庸,有点意思。难怪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说完,他苦大仇深地一点稻童:“灵感甲等,记下,下一个——”
看热闹的弟子们再一次齐刷刷地低下头,气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贤孙哀悼先人。
罗青石一伸手,旁边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递上弟子名册。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后一个,罗青石就干脆顺着他倒着点:“姚启,姚子明。”
周樨趁姚启哆嗦着往上走,低声对奚平说道:“罗仙尊已经接近筑基中期,天机阁都统见他也得视为前辈。士庸,虽然他不会与我等未开灵窍的凡人认真计较,你也不该仗着天资好就戏耍他。”
奚平前面几句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却不知殿下从何说起了,纳闷道:“我什么时候戏耍他了?”
周樨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没再跟他说话。
方才听见罗青石宣布“甲等灵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变了——天生的“甲等灵感”,在人群里万中无一,是传说中“闭眼押注逢赌必赢”的人,要说直觉,他们可能比普通半仙还准。
这样的人,第一个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选错。
所以周樨得出结论:奚士庸绝对是故意的。
早听说永宁侯家的张狂无状,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张“佯作无辜”的脸,感觉百闻不如一见——真人比传说还不可一世。
这时,姚启已经进了灵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窜稀窜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面都能看见。一路提心吊胆地猫着腰,恨不能将肚皮贴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启都得闭眼念念有词半天才下决断,不知是在做法还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虽然努力,运气却实在不怎么样。
刚走过两个岔路,芥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黑了。
如果说奚平是被恶意整治,那姚启就纯粹是自己倒霉了,连罗青石都没想到他撞见个开门黑。
姚启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掉头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他也被吞进了一团黑气里,相比奚平那闹着玩似的二重唱,这次传来的动静惨烈太多了。黑暗里先是传来了不祥的裂帛声,随后是变了调的惨叫、还夹杂着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前几排的弟子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纷纷将座位往后挪。
直到一炷香彻底烧完,黑黢黢的芥子才将人喷了出来。
黑气散开,姚小公子投了地。他后背似乎被猛兽撕咬过,几道爪印将皮肉都翻了出来。
姚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面如金纸,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
乾坤塔里的窃窃私语瞬间静了。
罗青石捏着鼻子,嫌弃地摆摆手,两个稻童便匀速上前,搬起姚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丹药果然是仙家之物,一入口,姚启背后的伤口迅速愈合,脸上立刻有了血色。及至他被放在石椅上时,人已经悠悠醒转,能坐着了。
然而他一睁眼,就听见罗青石宣布:“明日早课,你提前一个时辰到乾坤塔来,下一个。”
姚小公子听闻噩耗,两眼一翻,又过去了。
刹那间,奚平被四面八方的求救视线包围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脸往哪转。他只好一低头,小声透题:“错路上脚步声重一点,有回音。”
病急乱投医的弟子们忙记下,周樨却皱了眉,插话道:“你们别随便听别人的,每个人灵感锐钝不同,太信别人的经验反而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实在不知所措,进入芥子后可以试着清空杂念,闭眼往前走。我想测我们这些凡人弟子灵感的关卡不会太难,只要别慌,应该都能出来。”
183、圣人冢(九)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 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 都是由天机阁代理, 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 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 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 平时不受朝廷辖制, 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 除了天机阁总署, 还有七个驻地, 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 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 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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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184、圣人冢(十)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 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 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 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 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 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 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 ”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 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 膝下只那一女, 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 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 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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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185、圣人冢(十一)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 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 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 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 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 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 ”青衫人笑道, “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 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 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 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 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 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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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 “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龙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跟这大放厥词的开窍蝼蚁一般见识,从容不迫地转向支修:“支将军,你看如何?”
“现在这些人间行走的年轻人啊,真是牙尖嘴利,我不像他那么会说。”支修也很平心静气地回答,“今天龙脉取不取得,你还是问它吧。”
他说着,伸手一抹,一把重剑凭空落在掌中。
有蓝衣惊呼道:“照庭!”
“照庭”——就是当年传说中挡住了数万澜沧妖邪与南阖大军的绝代名剑。
整个金平,没有一棵树的树枝子没让小孩捡去扮过的照庭!
黑龙对照庭反应很大,几乎一照面,凄厉的龙吟声就响彻天地,罩在安乐乡上空的乌云骤然浓稠。
庞戬一把按下奚平的脑袋,同时抬手撑开一把貌不惊人的黑伞,将两人一起遮住,伞撑开的刹那,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奚平只觉耳朵里一阵锐痛,一时失了聪。
一时间,伞外的一切……连同大雨都被雷吞了下去,别说那二位仙魔,他连近在咫尺的庞戬也看不清。
奚平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的大洪水中,死死地蜷在一片随时倾覆的叶子下,他万念皆飞,心里竟生出点找不着北的茫然来。
雷暴将安乐乡整个犁了一遍,支修猛地将照庭钉入地面,地面诡异的震颤瞬间停歇,然而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被黑龙卷了进去!
黑龙蟒蛇一般,与支修周身锋锐的剑气角力,贪婪地盯着青衫男人和他手中的照庭,像是想将一人一剑一起吞了。
耳聋眼花的奚平艰难地恢复了一点五感,感觉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庞都统按着他头的手在抖!
随后,他听见一声脆响,庞戬手中的伞面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伞骨直接折了。
庞戬方才同太岁照面时已经受了伤,此时再难以为继,脚下一踉跄。
奚平忙撑了他一把,庞戬摔在他身上,不提防吸了一鼻子少爷身上富贵逼人的熏衣香,给呛得扭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牵动了暗伤,他一口血紧跟着涌了出来。
奚平:“……”
不得了,他把天机阁的都统大人给熏吐血了!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扶着,还是为了庞都统好,把人推一边的时候,奚平听见一个气如游丝的声音:“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奚平撑住了庞都统,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披麻戴孝的将离。
方才那阵雷暴中,不管是天机阁半仙还是邪祟,都各自找遮蔽之处,将离被她那些人均缺件的同伴拽到了一扇棺材板下。
雷暴方才一过去,她就挣扎着从棺材板下爬了出来。
她像是被一口奇异的气哽着、烧着,非得立刻问明白了不可。
“你为什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将离魔障了似的,目光散乱地瞪着奚平,“不、不应该的……”
这会儿人人都很狼狈,只有奚平被庞戬护着,一根毫毛也没掉,无知无畏地呛声回去:“那我应该在哪?这位微服下凡的神姑,要么您给指点一下?”
因为急剧衰老,将离的眼眶骨似乎塌陷了一些,眼窝更大更深了,里面蜷着一对浑浊的眼珠。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分明被天机阁带走了,为什么你没把那块生辰玉交出去?为什么你今夜没有留在天机阁?”
在林中这么久,奚平就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将离肯定是把那什么驱魂香混在平时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腌成了个人形香炉。他本来就是个浪荡夜猫子,半夜三更碰见感染虫卵的倒霉蛋,自然就把人熏死了。死相很像被抢去做鬼媳妇的受害人,于是大家先入为主,认定这些人就是被抢了阴亲。
186、圣人冢(十二)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这岂不是仙人泽被了苍生吗?
金平城上的雾不能叫雾,得叫祥云。
过了年, 大批的青壮劳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涌,迷津驻天天人满为患。想在城里找房子住可太贵了, 哪怕是菱阳河东岸的狗窝, 每月没有半吊大子儿也租下不来,够得上一个壮劳力口粮了。
外地来的劳工只好都涌进南城外厂区的窝棚里,城外几乎聚出了个像模像样的镇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热闹,因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选年”了。
仙门要择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一个地方配叫“仙门”, 就是国教“玄隐”,当今四大仙门之一。
每到大选年,玄隐都会算好良辰吉时, 派仙使到金平来,择凡间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从过年就开始热闹, 各路英雄豪杰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备选仙徒的要烧香拜神、修身养性;举人老爷们要入京会试;镖局武馆们以拳脚升擂;连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 要跟着票出个“花魁状元”来助兴。
人多,事儿就多, 城里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 有把子力气的都愿意过来碰个运气, 总能找个饭碗端。因此虽然国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里挑人,没有平民老百姓什么事, 人们还是都盼着大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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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使下山,这一年必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五谷没那么丰也行,能进京看一眼菱阳河上的画舫, 也算长了见识,要是再能远远听上两声弦歌,回去就能说自己听过花魁开嗓,够吹小半辈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将了。
金平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醉流华的“鉴花会”,也到了终场。
那可真是艳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扬了满城的红尘,一个雅座的“鉴花柬”万金也难求。
这天后晌,永宁侯爷也被一伙“骚人名流”死乞白赖地拖去了醉流华,见证了新一任花魁夺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将离,侯爷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了两眼,感觉这“名花”乏善可陈,眉梢眼角往下走,长得不喜庆。
不过醉流华里群魔乱舞了半宿,人人脸上刮着三层大白泥,也分不清谁是谁。侯爷让他们闹得眼疼,见这将离只带了一个乐师上台,素衣,脸也素,甭管唱得怎么样,不吵闹,就先让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据说是首新曲,乐师不知哪找来的,颇有一手,一个人弹琴居然托得住台面,琴与歌都还不坏。众宾客也觉得耳目一新,一曲终了,金银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将升降舞台砸得蒸汽乱呲,小楼里一时仿佛上了汽的笼屉。
这么着,花魁状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将离姑娘头上。
将离戴了茶花冠下台谢座,大恩客们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应。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于闹得太不像话。应付完一圈,她才刚松了口气,正要行礼退场,忽然有不知哪来的闲人起哄:“状元娘子,你今日夺魁,有一半功劳当记在那乐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来的,比你们楼里原来养的都高明,何不叫出来见见,日后大伙也好多关照?”
将离的乐师一直蒙着脸,躲在纱帐后面,只下台的时候露了长裙一角,神秘得让人心里痒痒。
将离先一愣,随后赔笑回说,她自己的乐师不巧伤了手,今天这搭曲子的是临时从外面请的,不便在醉流华抛头露面,请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老爷们哄将起来,不干:什么“里面外面”的?座中这么多贵人,春闱的状元郎来了也得下马作揖,你个半夜的状元娘拿什么乔?
将离是“清丽脱俗”款的,俗脱得太光,也就没有长袖舞了,难免不会应对场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有人说道:“来了!见呗——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质地低沉,却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处上不去,走调劈了嗓子,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一抬头,见那被将离藏藏掖掖的乐师倒是个爽快人,就这么大方地扛着……抱着琴下了楼。
此人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一脸白泥上还蒙了块半遮半露的纱。
按说,抹成这熊样还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应该不寒碜……就是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透着怪异。
此人过于人高马大,姑娘们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脑袋一枝独秀地压在群芳脑瓜顶上,有点骇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马金刀的锁骨扎得两膀子肩袖随时要崩,大脚丫子将绣鞋撑成了一对船,扭起来地动山摇……还顺拐了。
这位出来团团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览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仓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张,活像刚啃完死孩子没漱干净,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贵客的酒给吓醒了!
永宁侯这会儿已经低调地离了座。
侯爷少年时掷果盈车,号称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觉这帮“名妓”们长得也一般,所谓“技艺”更是稀松二五眼,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揽镜自照。他来醉流华就是敷衍应酬,该打的招呼打了,也懒得看这些人散德行起哄,遂整衣冠下楼,要家去了。这一下楼,正好跟那退场的大脚乐人走了个对脸。
侯爷本不肯正眼看风尘女子,无奈这位个头实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张撞他眼里的浓妆鬼脸唬了一跳,正纳闷这是何方妖孽……怎的隐约还有点面熟?就见那应对起流氓们游刃有余的乐师脸色骤变,脸上半斤白泥差点裂开,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绣鞋也上天了,奔将起来动静非同小可,活像头装了蒸汽火机的大野马,就差尾巴骨上喷白烟了!
侯爷没料到香雾盈盈的醉流华里还饲养了这等神兽,茫然片刻后,他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捂住前胸,脸色铁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为老爷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搀扶:“老爷?”
就听弱柳扶风的侯爷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嗓子变调的颤音:“拿……给我拿下……”
侍卫家丁们莫名其妙:“拿谁啊?”
侯爷深吸口气,气沉丹田:“给我拿下那孽障!”
整个醉流华都让侯爷这一嗓子吼得没了声,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说了——列位兄台你们猜怎么着?刚才那吓死人不偿命的“乐女”啊,不是别人,正是永宁侯世子乔装改扮的!
男扮女装,在花街柳巷,还兜头撞上了亲爹,热不热闹!
这永宁侯世子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平城,万千败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爷这回荒唐出了新花样,众纨绔还在为醉流华一张雅座的鉴花帖抢破头,人家已经登台自己当花去了,谁听了不得称道一声“会玩”?
当时,醉流华里纨绔们集体醒了酒,脖子人均长了两寸。只恨不会“飞颅功”,竟不能将脑袋抛出去围观永宁侯世子女装夜奔。
世子爷水袖飘摇,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只大幺蛾子。他将瘦得岔不开腿的裙子撕到膝盖上,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从醉流华飞出来,一路奔西北流窜。
刚跑过画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位王公子也是个不学好的玩意,还老觉得自己是怪不赖,堪称英才。该“英才”武举落了榜,让老子娘花钱在禁军里给谋了个差,常到风月之地来吹牛皮,吹高兴了就喝酒,两盏黄汤下肚就找不着北,就要当众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轻则对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头了动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来姑娘们就犯怵,人送雅号“王大狗”。
世子爷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没事就互相拔份别苗头。
此时,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来宽的小路口,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将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里拎着盏惨白的风灯,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奚平,也不知道让路。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扫过来,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灯不知怎的灭了,“噗嗤”一声放出细细的烟。灯下挂的翠鸟木雕给煤烟熏黑了大半,不阴不阳地随风乱摆。
奚平心说他都上了包浆了,亲爹一照面尚且没认出来,何况王大狗?
但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打算挡一挡脸。遂将水葱绿的长袖一甩,香喷喷地糊了王保常一脸,吊起眼鬼叫道:“负心汉,还我命来——”
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吓傻了,一时间竟无反应,奚平趁机一肩膀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过去跑了,直奔庄王府。
庄王是当今第三皇子,皇贵妃奚氏所出。
贵妃是永宁侯的亲妹,奚平亲姑。
奚平小时候在庄王身边当过几年伴读,跟他这表兄很不见外,一挨打就逃去避难。反正侯爷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门要人。
一口气钻过窄巷,奚平发现追他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回头张望了片刻,见他爹那帮狗腿子们没追上来。看来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弃了。
于是奚平得意地将跑散的长发往身后一甩,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趟着扯烂的裙摆去了庄王府。
初一夜里不见月色,尘埃和水汽掺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那灰蒙蒙的水雾爬过奚平沾了金粉的脚印,从菱阳河往外蔓延,与火机喷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个金平。
且说永宁侯府的人,老远就听见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见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张脸被手里的风灯照得面无人色,侯府领头的家丁经验丰富,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自家少爷准又没干人事,忙上前说道:“对不住,王公子,刚才那是我家少爷……他喝多了,要有什么得罪的,明天侯爷必令他登门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声不吭。
可别真给人家吓出好歹来,那家丁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得又上前一步:“王公……”
这时,王保常忽然僵硬地转过了方才被奚平撞歪的身子,整个人像台生了锈的机器,直勾勾的眼珠转了半圈,他把黑眼仁翻到了上面。
永宁侯府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做鬼脸是几个意思……莫非刚才被他们家少爷的女鬼扮相吓破了胆,打算吓回来报仇?
还没等他们想好要不要配合着做受惊状,就见王保常张开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嚎起丧来:“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
这不是贬损王保常唱歌难听,而是他嘴里嚎出来的词,确实是金平宁安一带乡下人办丧事的《还魂调》。
他声音嘶哑凄厉,好似老鸦夜啼,一时间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唱着,他一边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前走。
“……大道通天……送归……程……昂……喀!”
他唱一个字,往前走一步,到了“程”字,声音也脚步一同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卡”了片刻,他像一块没支撑的门板,整个人平拍在了地上。
一块青玉牌从他身上掉下来,顺着石板路滴溜溜地滚出两尺远,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人不动了。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家丁过去查看,伸手推了推王保常的肩膀,举起了手中风灯。
“王公子?这是怎么了,王……啊!”
那家丁短促地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琉璃风灯摔了个稀碎。
他顾不上心疼东西,腚下如生脚,慌慌张张地在地上蹭了数尺出去——
他摸到的是个冰凉的死人,死得透透的,人都挺了,朝天的颈后还有一块大尸斑!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187、圣人冢(十三)
支修没开口, 只是通过他灵台里的照庭残片,私下对奚平说道:“半偶筑基与师徒传道不同,螟蛉之术就是拿来培养工具奴隶的, 那些虫师既想让半偶得用,又怕他们修为高了脱离控制, 因此半偶不能独立修行。筑基时重塑法阵, 要有人临时替他镇住灵台。我知道你没有道心,但以你的修为,一缕神识足够他用了。”
顿了顿,支修又道:“我这一道平平无奇, 南大陆重文轻武不时兴而已,北边剑修多得是,不是我敝帚自珍, 但我觉得,你不如问?问?奚悦想要什么??”
“我确实是举手之劳,”奚平轻声道, “那筑基之后, 他呢?”
人筑基是重塑经脉,半偶基本就要重塑整个身体, 在这期间, 半偶的灵台全靠主人撑着?, 会不由自主地全盘接受主人的“道”与愿望,变成一个更趁手的工具——奚悦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奚平这一次在化外炉里直面了隐骨, 出来以后,骨头好像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再?不刻意隐藏了。此时,他一边跟支修说话?, 一边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存在。
它在他的神识上,靠他壮大,许他不死,时时刻刻蚕食着?他仅剩的体温。
而这一切,奚平无法告诉任何人,哪怕他设法说了,别人也永远不会真正理解——除了没有道心的“死道”,别人真正理解那一天,就是他们道心破碎的死期。
他能沟通的只剩周楹,幸亏三哥已经不会痛苦。
他原本希望奚悦能好好地活着?,像赵檎丹一样,不要筑基。他在得知道心的秘密之前就打算好了,等?南海秘境中抵抗灵兽的法阵建好,环境安全一点,就让奚悦陪爹娘过去,省得那些邪祟老瞄着?他在金平的软肋。
可是造化弄人,就在他在化外炉中看见自己时,奚悦被推上了这条歧路……那么?至少,给他找一个最?可靠的引路人,不管前途多黑暗,师父会带着?他的。
这世上,清醒鬼有他一个就够,何必再?拖一个下水?秃头无心莲才干这种事。
“我这一道,不是出于我本心,”奚平开口道,也让身后的奚悦听见,“据说创立它的人偏激孤僻,漂泊一生?、孤独终老,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林长老说得对,不祥。我都不认,怎能传给别人?”
支修一愣,倒是忘了这茬——别人得了道心,也就定了心性,不管之前怎么?勉强,只要能活着?筑基,就是接受认同了。唯有不驯一道,好像是要把“不驯”进?行到底,专门挑拒绝自己的人,只以隐骨传承,以至于出了个至升灵仍不肯接受自己所修之道的奇葩。
“悦宝儿,这传的可不是伤风咳嗽,是绝……”
支修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打断他:“士庸,多大人了,口无遮拦!”
奚平一垂眼,罕见的,他没有露出平时披挂一身的玩世不恭。
带着?平静的杀意,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那‘道心’在眼前,我这就把它碎尸万段,绝对不让它有机会喊救命。”
他说话?间,远远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周楹的身形在雾里若隐若现——支修收走了一帮峰主的权柄,现在玄隐山各山峰几乎都是四门大开,周楹漂在半空,将?整个玄隐山脉尽收眼底,看水落石出。对上奚平的目光,他一点头,又没什么?所谓地移开。
奚平就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半跪下来,隔着?冰珠拍了拍奚悦的头:“别的都行,这个不能给你。好好参悟剑心吧,以后咬我牙口更利。”
“半偶筑基法阵核从哪里改起?给我一套方?案。”奚平戳醒了转生?木里的步之愁,感觉到隐骨轻轻拂过他神识的冰冷念头:搜魂拷问?。
那感觉很神奇,人脑子?活跃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闪过千头万绪,除了很少一部分是经有意识的权衡取舍放弃的,大多数的杂音都只是掠过,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忽略了。而此时,奚平竟能在自己洪流一样的思绪中清楚地看见哪几个小涟漪是隐骨上飘来的。
奚平审视了那念头片刻,决定拿来参考备用,便对步之愁说道:“你是主动点,还是等?我搜魂?”
步之愁:“……”
这位仙尊一表人才的,怎么?说话?这腔调这么?像邪祟?
虫师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尊,您也会改半偶身上的法阵啊……这不是我动嘴说说就能指点的,您要是不熟悉制偶……”
“我不熟悉制偶流程?”奚平打断他,“你知道咱俩素昧平生?,我一开始是怎么?摸到你在余家湾老巢的吗?”
步之愁心惊胆战:“未曾请教?”
“虫师讲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留‘阳间鬼’,不害全乎人。所以你们只好让别人帮着?把‘全乎人’变成‘阳间鬼’,假装不知道,就自以为不算违行规。有那专门卖阳间鬼的邪祟,故意挑新生?儿多的地方?窃天时,不为自己修炼,就为制造畸形儿卖给你们……”
步之愁立刻感觉旁边那尊蝉蜕大神冰冷的视线扫来,隔着?转生?木,他都有种被一剑捅个透心凉的错觉,忙矢口否认:“没、没没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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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曾经有人为了跟你换一个消息,拿了一批根骨极好的阳间鬼跟你换,你欣喜若狂,闭关一个月三天零四个时辰,连做了十二?个成色绝佳的半偶,攒了一套,以十二?生?肖命名,就在余家湾。要我把那十二?人的特征都给你报一遍吗?第一个是三岁左右女娃,个子?最?小,哭起来嗓门却很大,你嫌她吵闹,先割去了她的舌头,取偶名‘哑鼠’,制偶时螟蛉木与镀月金比重一对六,焊了八百根灵兽紫电鼠筋,以使半偶身形灵活……”
步之愁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地盘上闭关制偶,旁边居然一直有双眼睛看着?,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堂堂升灵的仙尊,一直躲在暗处偷看他一个小小虫师干活是什么?志趣?仙山正统犯得上偷这种师,脑子?有毛病吗?
“仙尊、尊长,您神通广大,耳目通天,我有眼不识灵山。”
“步之愁先生?,我看你制了几年的偶,制偶那点流程,傻子?也看会了。”
何况他不是光看,他稀碎的神识被困野狐乡时,三五不时地被隔壁余家湾里的小“阳间鬼”们拽走,制偶流程跟着?生?受了无数遍,比舍不得打他的师父传的剑记得清楚多了,寻常虫师未必有他手法熟。
奚平将?野狐乡的事翻出来的时候,隐骨却在“冰镇”着?他的怒火:世上欠砍的小人太多了,弱小身不由己时招祸是天理,沉湎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没有意义,何必拿出来咀嚼?可以睥睨天下时,天下自然清明公道。
奚平忍不住想笑,发?现这些年他能心无旁骛地逮着?各种机会偷师,敢情?不是因为他心志坚定,是他神识里这根定海神针助力。他明明就是个好逸恶劳又容易奓毛、被猫挠一下都记仇的纨绔。
“我疼了就是要骂街,心里有火就是要说。”他顶着?冷静的隐骨,心说,“我还要去草报上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
凭什么?弱小招祸就是天理?
因为大家都顶着?通天的大道,无暇旁顾?
支修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奚平——这是第一次,奚平将?他迷雾一样失踪的几年揭开一条缝,重新露出任情?任性的血肉。
奚平伸手一抹盖住奚悦的眼:“道心不能给你,但我可以替你重塑法阵。没不要你,放心,我都知道。”
奚悦心想:你知道个什么?……
然而半仙的半偶在升灵面前全无挣扎余地,奚平将?他从冰珠里取出来,轻易封住了他周身经脉:“师父!”
支修无声地叹了口气,剑意像一片轻柔的雪花,落在奚悦眉心灵台。
“不,我不要……”
奚悦骤然挣扎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揪住奚平的袖子?:如果?奚平和别人一样,修一条正统而有迹可循的“大道”,嫌他资质低,不要他就算了。峰主也好、庞都统也好,都是可靠的人,走别的路也一样,总会殊途同归。
可也许是在这条玄门之路的最?初,他俩用一根驯龙锁连接过,奚悦虽然一直不明白奚平修的什么?道,却有种强烈的直觉——奚平是要和每个人都分道扬镳的,今日?错失,再?没有人有机会陪他走到最?后。
他今天死都要追上去。
法阵核已经破损的半偶身边竟凝聚起了微弱的灵风,奚悦疯狂地抵抗着?要将?他神识卷进?去的剑意,七窍已经裂开——
支修忍不住道:“士庸,强扭的……”
奚平伸手捏了一个正统仙尊都没见过的手诀,将?一道符咒拍进?奚悦眉心。
步之愁忍不住抽了口气:“扫前尘!”
那是个虫师专用的邪法,专门处理转手易主的半偶用的,可以在不影响半偶记忆的情?况下,将?那些记忆中附着?的与原主人的依恋和感情?都抹掉。
怎么?连这都会?!
奚悦只觉得遇见奚平以来,所有点滴小事都涌上心头:安乐乡邂逅,懵懵懂懂的恐惧;潜修寺里相依为命,第一次得到名字;飞琼峰上短暂快乐的日?子?,魍魉乡相伴……久别重逢后,再?一次听见那个人声音的欣喜若狂。
桩桩件件都在,想起来就交加的悲喜却被什么?东西抹去了。
奚悦死死地盯着?奚平的眼睛,拽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松……
终于,半偶的神识被来自蝉蜕的剑心卷了进?去。
支修不像端睿那样全盘托出,这剑修的剑心是从无到有,自己一点一点磨练的,因此他可以十分克制地给奚悦一些他早年的体悟,容他慢慢消化。即使这样,那也毕竟是来自蝉蜕的道心,奚悦立刻被那浩渺的剑意淹没,沉浮不知今夕何夕了。
只是朦胧间,他能感觉到那双下刀的手纯熟而稳定,甚至知道避开什么?地方?,不让他受罪,一个新的法阵核心很快出现了雏形。
奚平切断了最?后一根缀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与此同时,南大陆的四国终于从玄隐山那惊天动地的大烟花中回过神来——
188、圣人冢(终)
南宛的开明司已经忙晕了头, 但除了帝都金平,绝大多数地区还没?恢复。各地医馆与诊所都被地震中受伤的人挤爆了,好在南大陆天还没?冷, 搭个小棚子在外?面凑合一宿也还使得。
各地奔波的开明司没?有筑基修士,消息整体滞后一步, 跟早起过来帮忙的老乡们一起看完了整场烟花表演, 面面相觑。
苏陵城郊,一个开着大铲车清道的工人探出头问道:“尊长,不?年不?节的,仙山这是放花庆祝什?么呢?”
“呃……这……”那开明修士也没?多读几天书, 半晌憋出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晨白令正好在苏陵, 说话的开明修士是跟在他身边帮着传令的,他随口胡说了这么一句,就有人误以为是突然?离开的白令说的, 遂一传十十传百。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顺着飞鸿飞遍了全?国……直到?开明司接到?京城天机阁总署公函,要求协助追捕数名“私自?潜逃”的天机阁筑基高手。
一江之隔的西楚也被烟花惊动了, 银月轮忽明忽灭, 银光被两座山头拖拽出了扫把星的形状, 主峰上的玄帝圣像突然?裂了口——那是灵山下,两个月满的道心在无声厮杀。
玄隐山是以四大族为主, 每一族下面有一到?几系同?源道心,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哪怕变成结石也是各抱各团,互不?搭理。
三岳不?同?, 三岳的“主流”就是开山老祖玄帝传下来的道,包括前掌门项荣在内,姓项的八成都属于这一系,外?姓则是各走各的,不?成气候。
只是项荣他们那个年代?,“传道”的意思跟后世不?太一样。不?动脑子全?盘把前人道心端走是从玄隐山赵隐开始,在那之前,宽松的师长如南圣,会任弟子自?己摸索,只是偶尔提点,玄帝那样严厉霸道的,则会给?弟子灌输自?己的道,因此亲传弟子的道心与他一脉相承,但又因每个人心性悟性不?同?,再一脉相承也还是略有偏差,所以项荣想月满,才需要用化外?炉“修正”自?己的道心。
然?而没?有炉心火的化外?炉修得了形,修不?掉人的私心:哪怕项荣月满时,俨然?已经宛如玄帝再世,他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因忤逆的悬无而永不?能平。
悬无是他的亲兄弟,他密不?可分的“复制人”,他擦不?去的污点与耻辱。
项荣辛苦经营三岳山上千年,落到?谁手里?都行,哪怕项宁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单单不?能是悬无。
两颗本来如出一辙的月满道心,因为一个不?能露脸的男人而相悖不?融,此时仿佛是被玄隐山的动静刺激了,所有道心同?源的项家人都在被两种意念反复撕扯:一边说悬无是邪祟,天理不?容;一边说三岳山群龙无首,当以灵山基业为重。
升灵还能凑合着稳住心神,筑基——特别?是那些靠吃丹药和老婆筑基的修士,本来就不?太经得起拷问,一个个被撕扯得神神道道的,西座的中下层成了重灾区。
徐汝成他们藏身的“丙皇孙”府上,一大早连接到?了好几条互相矛盾的命令:一会儿让他们紧闭门户,禁入禁出,一会儿又说让他们暂时撤离三岳山,尽快联系凡间家族,做好大动干戈的准备。也不?知到?底是让动还是不?让动。
银月轮像个该上弦的钟摆,在东座和主峰之间来回晃悠。
徐汝成在院里?仰头看着,听小侍女急惶惶地跑来,禀报说皇孙又抽过去了,问娘娘怎么办。
“娘娘”眼皮也没?动一下,敷衍道:“哦,那给?他弄点药吃。”
因为陆吾暗中做的手脚,八年过去,丙皇孙还是个凡人,从青年病秧子变成了中年病……病桶子,并染上了“恐妻症”——不?是惧内耙耳朵,是看见夫人便如白日?见鬼,离着三丈远小腿肚子开始转筋,多说两句话能当场抽过去。一开始只怕皇孙妃一个,后来还扩散了,见女子就头皮发麻。
可也没?办法,这些年余家湾没?落,庆王府失势,丙皇孙在内门越发成了边缘人,全?靠皇孙妃撑场面,生了这不?甚光荣的毛病也不?敢宣扬。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眼看要快吹灯拔蜡去也。徐汝成本来还在跟同?僚商量,变成“寡妇”,他们还能不?能找到?这么合适的身份混在三岳山。
不?过现在这架势看,他们好像是多虑了,三岳山弄不?好还熬不?过丙皇孙。
三岳的灵气虽然?在逐年流失,但对于穷酸开明修士来说还是特别?够用的。除了徐汝成这种已经没?家没?牵挂的,其他陆吾会定期换班休假探亲,回来都说在三岳山一年比人间十年苦修进境还快。就算是丙皇孙这种受气包,也能活得锦衣玉食,不?知寒暑。当年那又荒谬又危险的任务,后来反而成了个同?僚都羡慕的“美差”。
徐汝成忽然?想:原来这就是“贵人”。
可这些平时指点江山贵人们现在都和受惊的猫狗一样惶然?,到?底比老百姓高明在哪了?
突然?,三岳山谷中群鸟惊起,镇山大阵边缘的铭文潮水一样地亮起来,所有人都被灵感掰着脑袋往西望去——悬无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了三岳山。
镇山大阵仿佛也在被两股力量拉锯,接触不?良似的,一会儿亮一会儿灭,银月轮气势汹汹地扫向悬无,致命的月光中途又折断,只打断了悬无的发带。他一头白发与白衣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袍角和白纸面具上好像还沾着血迹。
悬无开了口,声音在三岳山中回荡:“尔等叛逆,封东衡城,以勤王之名锁宫禁,大逆不?道,竟想行废立之事,这是谋反!”
徐汝成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飞快地给?同?僚递了个眼色,消息立刻传到?了陶县所有陆吾手里?。与此同?时,名义上管辖陶县的峡北水军也接到?命令,说他们前上峰曲珑侯谋反,令其临时归陶县外?麒麟卫分管,原地待命。
赵檎丹一心二用着,嘴里?叼着个弹夹,一边检查火铳,一边扫过复杂的账目,心里?计算着陶县一旦被围,需要多少物资。
就在这时,她隐居小院的门响了。来人不?轻不?重、很?文雅地叩了三下。
赵檎丹一愣——陆吾都是转生木联系,很?少来敲门,街坊邻居的女学生跟她不?见外?,有时甚至不?请自?入,敲门也不?是这个动静。
她天生的甲等灵感,敏锐异于常人,将火铳扣在手里?。一开门,便见红眼的余尝站在门口。
明知道禁灵的陶县里?升灵与凡人没?什?么区别?,她后脊还是忍不?住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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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蜀——
林炽的烟花差点被升灵峰主们推到?星月上,隔着南海,居然?连南蜀也有一些地方看见了。
不?知为什?么,那烟花仿佛有灵,能勾起不?同?人的不?同?情绪:让宛人傻乐、让西楚躁动,点燃了南蜀被压迫多年的古老民族一腔悲愤。
一个蜜阿族的肉铺老板原本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任凭修翼的官差查封他全?家赖以生存的小铺。烟花突然?夺走晨曦时,鹰犬和牛羊一起看呆了。其中一位修翼官差头天夜里?睡落了枕,歪着脖子张望半晌,回过神来肩膀差点抽筋,一低头,正看见肉铺老板家那蜜阿小贱种在学他歪脖子张望。
那蜜阿孩子才是刚换牙的年纪,什?么也不?懂,被发现了就一吐舌头,像平时跟大人撒娇一样豁牙露齿地笑。被无端心头火气的修翼官差一把拎起来,狠狠掼在了墙上。
灰眼睛的小男孩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头一歪就不?动了,他穿着围裙的父亲手里?还提着剔骨的砍刀。
肉铺老板在旁边呆立良久,突然?大吼一声,朝那修翼官兵扑了上去。
两族冲突中掉下第一滴血,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南蜀半岛上蜜阿族人势单力薄,零星的反抗到?底没?能连成燎原大火,反而激怒了修翼人。
从距离帝都昭业城八十里?的小镇也拿开始,针对蜜阿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搜捕开始了。
史?无前例的大屠杀像远方炸起的烟花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南蜀半岛,又朝三岛蔓延开去。
找不?到?王格罗宝的蜜阿修士们没?头苍蝇一样散落在南海,通过种种方式联系上了家人,得知噩耗,立刻从四面八方往回赶。
蜜阿修士杀了第一批朝廷派往三岛的官差,凡人的流血冲突正式升级到?了玄门,一直努力维系两族纽带的修翼主和派与蜜阿在朝官员再无力回天。
撕心裂肺的驱兽哨响彻南海,两族降龙骑彻底反目,海峡上空灵气翻卷起血腥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格罗宝,正在往生灵鲵嘴里?,吹着小曲静静看。
他是修翼与蜜阿混血,仿佛掐了两族最得天独厚的尖,生得高大俊美。此时眼看着自?己一半的族人残杀另一半族人,王格罗宝无动于衷地撑着头,还在等他出场的最佳时机——要双方修士争斗白热化,凌云内门派出更厉害的人物,蜜阿族人彻底绝望时,才是“救世主”出场的时机。
不?这样,混血身份不?能让蜜阿三岛上的老东西们闭嘴。
唯有南海深处的海底秘境里?,灵兽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面朝北方,放出悲声。
秘境里?,阻挡灵兽入侵的法阵和岗哨已经基本成型。这天太不?寻常,魏诚响没?去休息,亲自?守在岗哨上,银盘彩的骰子不?安地在她指尖乱转。赵檎丹、各地草报、百乱之地……各种消息雪片一样地朝她飞过来。
突然?,一个来自?百乱之地的消息让魏诚响目光一凝,忙抓起转生木联系太岁,奚平那边暂时没?反应,她便转向赵檎丹。
“丹丹,我这有个消息,百乱之地来的,源头不?明……”
赵檎丹没?顾上回话,听余尝说道:“悬无方才已经归位,刚落地就与主峰几大外?姓升灵动了手。项氏目前分裂成了两派,一派站在悬无这边,另一派主张悬无是邪祟,应先驱邪再议内政。现在三伙人难舍难分,烽火已经点起来了,各县家主都在召唤供奉。供奉们身负黵面,恐怕拖不?了多久,太岁到?底答不?答应,烦请给?个准话。”
赵檎丹心说我哪知道,遂一边打太极搪塞,一边偷偷用转生木回魏诚响:“百乱之地?怎么?”
魏诚响和余尝的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
魏诚响:“说玄隐山快不?行了,支将军秘而不?宣,打算把其他几座灵山一起削了。”
余尝笑盈盈道:“还有,我们刚刚截到?消息:玄隐山被叛逆控制,灵气至多百年,就会散入地脉之中,届时玄隐灵山将不?复存在。”
他猩红的眼睛盯住了赵檎丹惊骇的目光:“不?知道太岁知不?知道此事。”
奚平充耳不?闻各地陆吾的七嘴八舌,心无旁骛地修完了奚悦的新核,法阵刀随即碎了,飞琼峰上挟着霜雪的灵气一股脑地涌向奚悦。
浩瀚的灵风中,升灵却依旧能不?动如山,奚平一抬手“捉”住了风,掌心亮起符咒,凶猛的灵风立刻被他掐成了细流。经过他手掌的朔风被加热到?了接近人体的温度,涓涓地没?入奚悦受伤的经脉,冷热交加,两人周围起了水雾。
足足一炷香光景,筑基成,奚悦身上剑气成型,呼啸着撕开雾,冲向天际。
奚平伸手挡开,这一动,挂在他长眉与睫毛上的水珠就落了下来,他 “啧”了一声,取出一枚芥子,落地变成小屋,将奚悦送了进去:“往哪弹呢,也不?看着点——我就这点水平了,法阵核成,剩下他醒过来自?己闭关改良吧。”
支修皱眉看向他,罕见地带了几分严厉:“你不?该打?”
“嘿,等他打得过再说,小崽子差远了。”奚平随手抹了把脸,侧耳听了片刻,他幸灾乐祸似的说道,“不?提这个,您猜怎么着,师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可能没?有几十一百年了,准备打仗吧。”
支修收到?罗青石消息,就知道这事盖不?住了,因此早放弃了幻想:“这么快就有人叛国,是谁?有头绪吗?”
“化外?炉里?炖李凤山的时候看见了一点,被那帮不?长眼的打断了,不?过我大概猜到?了……”奚平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朝半空喊了一嗓子,“三哥,下个凡!我师尊有请!”
支修:“……”
周楹往雪山上看了一眼,便听那狗人又口无遮拦道:“又出一个造反的陛下,我说你们家这都什?么家风?丢不?丢人,你干脆改随母姓算了!”
189、有憾生(一)
仙门虽然已?经翻了?天, 影响尚未波及到?大宛凡间。
除了?一些烧毁的花草,广韵宫已?经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却总觉得身下的床在震动不休。庞戬走后?, 他惊醒两回?,乱梦一团一团地?纠缠着他, 一会儿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亲冷淡的目光, 一会儿是四皇弟周樨面?无人色的脸。
朦朦胧胧的,周樨的脸又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他感觉自己像尸体一样,孤立无援地?躺在棺材里, 龙袍上绣的都是黑龙,与那差点将金平一口吞了?的龙影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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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山的大烟花突然上天,惊醒的周桓大叫一声“父皇”坐起来, 冷汗浸透了?里衣。一场“热闹”看完,他发?现自己已?经惊弓之鸟似的缩进了?床脚。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桓回?过神来, 心头无名火起, 猛地?将玉枕掷向小跑进来的内侍:“紫寰宫里不许疾行,都没学过规矩?!”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 内侍“噗通”一声跪在门口:“陛、陛下啊, 您快去看看吧!”
这日朝会取消, 伴着朝阳,周桓宽大的袍袖带起了?风。
他似乎是想狂奔, 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却是头颈,整个人泛着被岁月抛诸身后?的无力与陈旧。
嘉和皇帝继位十四年,在凡人里确实不算年轻了?,要是个西楚药农, 抓点紧够投两回?胎了?。可对于低阶仙丹没断过顿的王公贵族来说,四十来岁正?是青涩褪尽、能呼风唤雨的好时光,他苍老得有点性急。
周桓肚子不小,两腮却凹陷得脱相。他原本生了?一双周家?人特有的平静眼?——不吊梢也不下垂,眼?头眼?尾近乎是齐的,尺寸适中,如今也架不稳了?似的,他眼?珠越来越凸,眼?越来越大,眼?尾开始往两边耷拉,青年时温润的面?相变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盖不住一双惊惶视线。
他几乎衣冠不整地?冲进了?长明殿——皇太后?居处。
长明殿里这时一片死寂,内侍跪得满地?都是,进进出出的太医四鬓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后?头也不敢抬。
院中自动给花草喷水的凤头正?好启动,齿轮在小宫女惊骇的注视下拧开栓,呲了?闯进来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脸上,他没理会,直眉楞眼?地?穿过细小的彩虹奔进寝宫,看见?重重幔里垂下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个人晃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龙体”之类的废话,皇后?姚氏只会哭。
周桓用力甩开内侍们,鼓足了?他这辈子仅剩的勇气,步履蹒跚地?走进去,看到?张太后?大睁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像个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软跪在了?床边。
十四年前?,周桓胆战心惊地?登基,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在冷宫住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迎了?出来。
他们都说他仁爱宽厚,开了?嘉和盛世,一扫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里清楚,沉疴其实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亲扫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实现、留给他的现成东西。继位以来,大到?赈灾修路、小到?内庭用度,他几乎是惟母命是从,没亲自拿过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这年过四旬的“孤儿”茫然无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这是干什么啊?我不懂,这是怎么了?啊……”
张太后?清晨“突发?急症”——没人敢说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编的毒瘴,非常珍贵,升灵以下都不会被触碰灵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药石罔效,太医围着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经的名门望族,不会有这样的底蕴。
“出去……都出……”
姚皇后?听清了?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忙起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踮着脚回?来跪在周桓脚边,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母后?……母后?命我给南矿的子明传信,我……我遵命传了?,一回?头,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启,当年在潜修寺和罗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无数创伤——一个差点气炸道心,一个至今见?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浑身打摆子——姚启赶在潜修寺快关山门的最后?几天开了?灵窍,下山后?,就去了?南矿打杂。
近年来,周桓与皇后?姚氏关系十分疏远,他看那面?团一样没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镜子,越看越讨厌。皇后?不受宠,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长明殿里陪张太后?吃斋,很?少跟外人联系。听说她传了?信给南矿,周桓心里无端升起不祥的预感:“传了?什么,拿来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联络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个人都麻了?。
灵山叛逆蝉蜕……玄隐山大限将至……不过百年……即刻清点南矿库存……
长明殿的大钟正?好到?整点,“当”一声长鸣,丧钟似的砸在人耳边,周桓蓦地?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勉强笑道:“这……这……母后?,这不可能……这种事怎能乱传……”
随后?他又猛地?跳起来,一巴掌将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贱/人!不论真假,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你怎能用粗制滥造的降格仙器传信!这和印在草报上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
姚皇后?尖锐的哭声让守在外面?的人以为太后?大行了?,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从她讥诮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扫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姚氏不懂,母后?却是世家?出身,怎会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讳?她又为何?要服毒?
这些年,母亲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联系,他们偶尔支使他做事,却从不告诉他原委。
“您是……有意?为之?”
张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周桓爬到?她床边,涕泪齐下,用力摇晃着她的手:“母后?,您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啊?您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张太后?撑着痉挛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这两口子哭喊“母后?”的动静简直分不出谁是谁,可真是天生一对。
“奇怪,”她想,“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儿子,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张家?没有四大家?族那样深的根,好在儿孙争气,族中能臣辈出,与玄隐李氏通婚已?有几百年,绑得密不可分。以前?,几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征选帖,内门有张氏族人一十三位,修为最高已?至半步升灵,离峰主一步之遥,只要迈过那道坎,张家?往后?就算有了?“仙根”。
天机阁、南矿中,族人更是数不胜数。每到?年节,家?里都会专门辟出一个小厅,有蓝衣的“神仙”们从天而降。
张太后?年少时性情刚强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后?。她学文?习武,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和灵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练灵感,从不去掺和金平贵族小姐们无聊的诗会花会,把她那平庸的兄长甩了?八条街,梦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蓝衣。
可是那一届,张家?虽尽力争取,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征选帖名额,给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天分的女儿实在浪费,不如用她同别家?结亲,拓宽后?辈人的路。
人们被不可违逆的力量践踏时,往往会有两种反应:要么举螳臂愤而反叛,哪怕死于滚滚车轮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车,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刻成图腾留在原地?,誓死捍卫——给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个交代。
要强的张太后?是后?者。
大选年过后?,她大哭一场,挥别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同刚送走最后?一个亲人的周坤定了?亲。
那时太明皇帝还?没变成心机深沉的老疯子,家?族埋了?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仙山刚夺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亲在黄土下,父亲在祭台上,他孤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样,误以为发?妻会是他一生寄托。
两人也曾无比真情实意?地?好过一场,情到?浓时,还?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那时随着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隐内门三十六峰眼?看要满,仙门中各族的弦紧绷到?了?极致,每届大选都是一场无声厮杀,也影响到?朝廷局势。李张一系咄咄逼人,赵、林两族互不相让,周坤又是天生的头铁骨头硬,内门的、凡间的内斗越来越激烈,张太后?夹在其中,在丈夫与母族之间左右摇摆,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等到?周坤蓄意?祸水东引,在凡间将李赵两族的矛盾挑拨到?明面?上时,夫妻二人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后?宫百花齐放,接连传出后?妃怀孕的“喜讯”,她忍无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几乎放下骄傲,想去找他和解。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这时候,李家?在内门的“天”塌了?。
繁盛一时的李氏一族势如山倒,子孙后?代、姻亲世交,昔日无数“人上人”永绝仙路。
张太后?母族被牵连,最后?关头,她选择了?做张家?的女儿,而不是大宛皇后?。她私自给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准备,她派出去的人被他亲手射杀在广韵宫门前?,族人或头滚地?、或流放三千里,从此再无回?转余地?。
李张一脉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皇后?自此半生与冷宫青灯相伴。
她是凤凰一样渴望叩问天地?的人,与周坤之间因家?国而合,也因家?国而末路,从来不理会后?宫那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为除了?林氏,她连几个宫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没有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
谁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与崔记有亲,转头便将少女时最爱的几支珠钗赏给了?下人。
因为妒忌,张太后?甚至干了?她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谓的“蠢事”——在奚氏那乡下女人带进宫的一个名叫“小松”的宫女身上,张太后?下了?她早年间机缘巧合得来的一丸“迷魂”。
“迷魂”平时没什么用,张太后?也不屑用这种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来了?也看不出那宫女身上有什么不妥。它只有月圆之夜子时才能激发?,每到?月圆夜,握住相应的“入梦珠”,可以透过那丫头的梦看见?玉英宫里一些日常琐事。
她只是……想看一眼?,他会不会真的也被美貌所迷。
下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跌份。当时正?赶上家?族倾覆,她顾不上儿女私情,转眼?便将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丢在了?脑后?。
再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宛如前?尘。
她独居冷宫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潜入宫女小松梦里的呢?说不好,也许只是想给自己增加点痛苦。一无所有的时候,痛苦也是快意?的……谁知她意?外在奚氏那无足轻重的花瓶身上,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原来周家?竟然每一代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天生灵骨,而这一代的天生灵骨不知怎么那么会挑人,居然投胎在了?奚氏腹中。
宫女小松是奚氏身边最得用的人,三皇子刚出生后?的几年都是她在照看,透过她,一双惊骇交加的眼?睛看到?了?周楹,并从这罪孽深重的男孩身上,窥见?了?周家?八百年秘辛的一角。
随着太子周桓长大,她终于利用这个无能的儿子联系上了?李张一系的族人,南矿尚有些边缘人物是以前?张家?的亲族,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楹,一边将消息传出去,与族人一起调查着周家?以子孙灵骨为祭背后?的事,他们拼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一年,所有能追溯到?司典老祖李凤山的同源道心者,都接到?了?“天谕”。
众人热泪盈眶,以为老天爷终于开眼?,准备拨乱反正?了?。
那一刻,张太后?相信,她是背着圣职天命的。
周楹当时十五岁,提出要提前?出宫建府,张太后?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孽种像是哪里的魔物带着记忆投胎,从小就不对劲,看久了?让人心里发?凉。一旦让他离开广韵宫,以后?恐怕再难窥视。
于是他们决定在那一年动手,观察许久后?,选中了?梁宸——一个道心先于灵骨、一心以为自己在为国为民的可怜虫。
天谕说,南圣当年就把舆图封在地?脉中,此事连赵隐也不知道。只有继承了?上古魔神之伴生木的人,才能探入舆图中,变成活的舆图拓本,助他们得到?控制舆图的权柄,夺回?玄隐山。
那些人断绝了?他们的仙路,除非釜底抽薪,否则再难翻身。
谁知返魂涡地?震引起了?周家?的警觉,安阳公主周晴亲自坐镇,南矿中仅剩的暗线也被清剿。梁宸那个废物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八年没能消化上古魔神的传承,还?差点被那隐骨拖死,急躁之下提前?暴露,事情一下朝不可知的方向滑去:无渡海事败、周坤身死、再后?来是赵家?树倒猢狲散……
仙人与凡人,都像是给卷进了?加速的漩涡里。
原来星辰可以蒙蔽,命数却半点不由人。
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这时,太后?寝宫里,两个黑衣人蒸汽似的凭空出现,架起瘫软的周桓:“陛下,太后?命我等护送您离宫。”
“不,我……母后?……”
张太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努力地?朝族人笑了?:蠢东西,这次天谕被迫发?声,又突然消声,必是支修已?接到?消息,大势已?去。舆图龙影重现在那位眼?皮底下,当年的事必已?瞒不住,若让他们安稳,你还?有命在吗?
“母后?!母……”
先是视力,随后?是听觉,周桓聒噪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恍惚间,张太后?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女时,刚刚订婚,那时还?是太子的周坤偷偷跑到?宫外看她,被张家?供奉的高手发?现,他也不躲,大大方方地?递上一封书信,一低头,耳朵却是红的。
信一开始写得和奏折一样一板一眼?,后?来他喊她“云英”,再后?来,信笺中夹了?金平四季的落花……都去哪了?呢?
哦,是了?。
她的手滑落了?下去。
四十年前?,就变成冷宫的炉灰了?啊。
190、有憾生(二)
“李氏铁杆、有机会接触到宫闱秘辛, 有可能查得出梁宸和周家关系的,算来也就他们家了。”奚平说道。
当时被李氏牵连倒台的后妃其实有好几位,但人都不在了, 也没有后代——有的是压根没生过,有的是母亲出事后惊吓交加夭折了。
只有那位张太后, 在冷宫待了大半辈子?, 却古怪地保留了尊位,儿子?一继位,又重新风光了起来。
“说来我一直奇怪,先帝怎么?就单单没杀她?”
飞琼峰顶的寒风朔雪中, 支修把?原来那个很容易被雪压塌的小屋重新支上了,放在奚悦休息处隔壁。
外壳是随便搭的,内里是芥子?, 芥子?中无光阴寒暑,时隔经年?,一应陈设毫无变化, 茶壶似乎还是温热的。
奚平轻车熟路地往熄灭的火堆里捅了两下, 随手在旁边小木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把?十?四岁高龄的栗子?。还算新鲜, 他便将栗子?往跳着火星的余烬里一埋, 席地而坐, 嘴里说着戏台上土匪和反贼的词。
“玄隐山反正捏在咱们手里,又有舆图在, 老?庞要是实在按不住他手下作乱的天机阁,还可以全国禁灵。所以要是我,想把?消息最快最直接地传出去,肯定就是联系百乱之地的南矿——他们一系里, 谁在南矿?”
周楹没挑他的礼,从他伸得支楞八叉的腿上迈了过去,回道:“姚子?明。”
奚平闻言一皱眉:“皇后她弟?他们爹姚大人呢,不管管?”
“姚大人过世三四年?了。”
难怪了。
奚平年?少时,听说太史令姚大人的种种奇闻,觉得这位愁眉苦脸的老?先生脑子?不太正常,老?认为别人要害他。如今他自己到了年?纪,才知道姚大人不是想太多?,老?辈人确实有自己的道理——若不是张家失势,以姚皇后的家世,腾云驾雾也够不着嫁给周桓,姚家攀上这根“高枝”并非幸事。如果当年?是三殿下继位、太子?被废,一辈不得志,那也就算了,否则他们名为姻亲,实际却是张氏的耻辱,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那些?旧世家的贵人不但不会将他们当回事,心里恐怕还抱着隐而不宣的恶意。
姚家姐弟居然?还在跟他们搅合,真是老?家儿没了,没有明白人管他们了。
奚平想了想,伸手捏了张“问天”,一道灵气打上去,落成了龙飞凤舞的俩字“快跑”,朝南打了出去……听不听,就看?姚启的命了。
支修神识在玄隐山脉间扫了一圈,确认潜修寺苏准罗青石等人性?命无碍,将受“天谕”影响的筑基们按头?强行入定,让他们冷静,安顿好尚未筑基的小弟子?,修整了主?峰大殿,又询问镀月峰损伤情况。
一应琐事照顾完才进来,一眼看?见逆徒坐没坐相地散德行,眼皮微跳——支修自己平时也挺随便,但怎么?说也有外客在,经过奚平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脚:“上茶。”
奚平没动窝:“师父,咱茶叶都是前朝的,快成精了,喝了怪残忍的。”
支修:“……”
就你有嘴。
“飞琼峰‘仙境冰露’管够,渴了上外面挖一勺不得了,上什么?茶?那都是凡愚们寒暄完,为防没话?说尴尬才发明的繁文缛节,让主?客双方有机会琢磨接下来怎么?聊,谁还真为喝口水了?”奚平懒洋洋地说道,“庄王殿下,清净道也知道尴尬么??”
叫“三哥”,周楹淡淡地一点头?,叫“庄王殿下”,也不见他有什么?特殊反应。
周楹看?了奚平一眼,没理会他话?音里隐约的挑衅,转向支修道:“支将军有什么?要吩咐。”
“不敢,”支修客客气气地说道,“只是我修剑道,杂学不精,方才查看?金平,见太后自戕,广韵宫大乱,而对方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我已无法追踪到陛下的位置。”
“宫里乱就乱吧,支将军不必担心民生。”周楹知道他关心什么?,“这些?年?世家瓦解,六部改制,工部越分越细,公路、矿务、腾云蛟、运河、工商各有体系,不用事事请示金平。只要灵石供应得上,内务上,各地开明司看?着,一时半会儿还应付得来。有个别大事难抉的,玄隐山可直接越过广韵宫,传令开明司与天机阁,放心,不会太多?。”
奚平插话?问道:“虽说有没有他两可吧,但……就这么?放任他跑了?”
周楹点头?:“他只是凡人,而且无论如何?也是姓周的,太后一死,李张余孽也最多?会留他一条命,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天尚留一线,赶尽杀绝不祥。”
奚平:“殿下,您给翻译成人话?试试呢?”
支修感觉他态度越来越不像话?:“士庸。”
奚平不怎么?真诚地做了个缝嘴的动作。
周楹一伸手,手便化作一团雾,无形无迹地散在半空,不等人看?清,长袖一甩,那手又完整无缺地长回到原位:“这是我灵骨自带的神通,身体发肤,任何?部位都可以化雾消失,以前没怎么?用过,所以也很少有人防范。我上灵山前面过圣,放了一根头?发在陛下身上。以周桓为人,此事主?谋必定是张太后,把?他抓回来也不好处置,不如松一松,借他去探探李张余孽的动向。”
周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庄王府到永宁侯府那两步路都要坐汽车的奇葩修士,连奚平都常常忘了他会御剑,也有自己的神通,奇道:“一根头?发?放哪了,不会掉吗?他身上的东西不会被人换下去吗?”
“一般不会,”周楹想了想,颇为严谨地说道,“他出逃时换下身上的东西正常,不过剃秃头?发的可能性?不大——我把?那根头?发栽进陛下自己头?皮里了。”
奚平:“……”
支修:“……”
只懂剑的蝉蜕和他除了剑什么?都懂的徒弟都闻所未闻,一同?无言以对。
奚平:“难怪濯明对你神往已久,三哥,你要没入清净道,说不定能自创一个‘秃头?救星道’。”
支修:“奚士庸!”
奚平笑得装模作样的:“清净道又不生气,三哥哪会跟我一般见识,是吧?”
他就是想看?看?,这“不喜不怒”的边界在哪。
支修叹了口气,装作没看?出这哥俩之间微妙的剑拔弩张,只问道:“殿下一直知道?”
“我猜到一些?,”周楹道,“李氏自古是大宛第一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玄隐山这种讲体面的地方,保留了他们大多?数的峰主?席位,也不会真将他们赶尽杀绝。我知道他们一系一直在伺机反扑,但没想到,他们早在李凤山死后就开始在同?源道心的‘天谕’指点下活动了——若不是化外炉烧了星辰海底的星石,我现在恐怕连‘同?源道心’这个词也说不出来。”
以支修的修为,能看?见他眼睛里藏的魔瞳:“但你还是有很多?话?说不出来。”
“是,那些?尚未找到源头?,”周楹像是不怎么?着急地颔首道,“法不破,封不掉。”
支修端详了他片刻,忽然?说道:“殿下,一般修士的本?命神通会随着灵骨成熟而成熟,与修士自身经历出身密不可分。但一旦接纳了别人的道心筑基——特别是那些?与本?心相差较远的道心,开窍期的本?命神通反而会随着修为精进而慢慢消退,本?命法器也会随前人变形。”
正从火中取栗的奚平一愣,带着火星的栗子?将他袖口烫了个洞。
支修道:“但我听你说来,你本?命神通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比筑基前还加强了。”
周楹一点头?:“不错。”
支修沉声道:“殿下修炼清净道的方式很特殊。”
周楹:“随心所动,顺其自然?。”
支修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如今这乱局,也只有清净道能随心了——消息既然?已经泄露,传遍四国是早晚的事,该来的总会来。南大陆上四方纷乱,各有各的难处,还倒算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历。好在北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与南大陆掺和,即使得到消息,多?半也是先冷眼旁观,未必会很快做出反应。”
从眠龙海到洪江,将整个大陆一分为二,南北两陆面积其实差不多?,但南大陆是四国共居,北大陆却只有北历一国。
北历南半部分以平原草原为主?,西北有高山,隔开莽莽的无人雪原,天泽江自雪山而来,下游分出洪江与峡江两大支流。那里地广人稀,坚硬贫瘠的土地以马蹄耕耘,北绝山脚下的牧民依然?延续着居无定所的古老?传统。
北方人与南边只维系着基本?的往来,用皮毛和粗陋的农牧品换些?便宜粮食和廉价工业品。昆仑九剑冠绝天下,内门?与外门?“夜归人”中,九成都是剑修,连邪祟都是本?国特产——外来民间修士不事先联系好接应的人,根本?不敢随便进去。而剑修对丹、器的依赖程度本?来就低,灵山自己出产的资源够用了,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南蜀买,北地的灵石极少外流。
镀月金下凡几百年?,各国在乌烟瘴气的蒸汽里翻天覆地:南宛的工人公然?叛乱,硬是在玄门?挤了个开明司进去,如今连皇帝都给玩没了;被项家强权压制的西楚也有各种地头?蛇私养“供奉”,一旦项家不行了,立刻露出獠牙准备反扑;连南蜀都接受了跨国腾云蛟和草报,认为宛人制造就是高级货,逐渐开化起来……虽然?开的方向有点偏。
唯独北历始终不为所动,老?百姓在昆仑山脚下过着一成不变的贫苦日?子?,不敢想有的没的。
“师父,您是想先和北历结盟,让他们不插手南大陆的事。”奚平收起阴阳怪气,皱了皱眉,“那边排外得很,我带人进去溜达过几次,扎不下根。”
大凡地广人稀的地方,偶尔遇见外来活物都会很感兴趣,因此北历人以豪爽好客著称。
但“客”毕竟是“客”,北人普遍宽额阔面、大骨架,跟南人能一眼看?出区别来,语言也不通,楚蜀宛三国语言都会互相借词,宛楚两国人甚至不用翻译,连蒙再猜就能交流。历语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不下功夫学上几年?,根本?听不懂那些?鸟语。
周楹却插话?道:“我倒是有一条门?路,一直有联系,不过不是与昆仑,而是北绝山瞎狼王。”
支修:“迷惘剑?”
周楹说道:“瞎狼王是因剑意不合才出走离开昆仑的,虽属邪祟,但与昆仑正统的关系远没有别国正邪之间那么?不共戴天,几乎一直是半公开的存在。支将军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走一趟,转生木联系。”
奚平一愣:“啊?我?”
周楹:“瞎狼王与永宁侯爷有旧,有一支陆吾是通过他牵上的线。你年?少时不懂,侯爷应该没来得及与你提过,现在既然?能回去了,为何?不敢在侯府多?待一会儿?”
奚平神色几变,随后一脸欠抽地笑道:“嗐,不就跟你当年?五年?不敢进侯府的门?差不多??”
周楹依旧没被他激怒,只朝他一点头?,似乎是“你明白,我就不说了”的意思,收回视线,对支修道:“昆仑号称世上最古老?的灵山,昆仑剑修一向以玄门?始祖之后自居,我确实想看?看?,最古老?的地方有什么?——但支将军,我说动北历袖手旁观不难,剑修很少将其他道放在眼里,多?半也不屑参与这种争斗,只有一条,在此期间,你不要动百乱之地的南矿。”
支修一皱眉。
“灵石是灵山命脉,南矿四国共有,北历与百乱之地不接壤,对南矿的事一向敏感。”周楹道,“我知道你对百乱之地意难平,但两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不多?这一会儿。一旦动了南矿,昆仑晚霜必定南下,你不是世上唯一一个蝉蜕剑修。”
支修似乎扣住了袖中什么?东西,良久,轻声叹道:“多?谢提醒,我知道轻重缓急。”
两人简单商量了几句,没有奚平乱捣乱插嘴,效率很高——毕竟他俩既不熟,互相也不大看?得惯,没什么?闲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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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楹便起身告辞,到门?口时,他若有所觉,神识探入随身芥子?中,见那被他销毁了多?半盒的字条盒沉寂许久,突然?又“活了”,给他滚出了一张新纸条,上面写道:“奚士庸若放肆,打。”
周楹顿了顿,依字条评估了片刻:星辰海底,连名带姓地直呼兄长大名,讽刺他不知尴尬、不说人话?,还编排他是“秃头?救星道”……
于是得出结论:奚士庸无礼至极。
送他出来的奚平见他突然?停下,还以为他又想起什么?事,便斜腰拉胯地倚在门?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啊?我去传达。”
周楹看?了他一眼:站姿甚是不雅。
遂伸手一指他。
奚平:“我?我怎……”
话?没问完,一道符咒当胸打了过来,饶是奚平比他高一个大境界,也万万没料到有这出,被那道符咒打得后退半步,一脚绊在门?槛上,他就地坐下了。
只听周楹十?分客观地陈述了动手缘由:“你放肆。”
说完,他彬彬有礼地一颔首,化雾消失了。
191、有憾生(三)
奚平好像被撞坏了尾巴骨, 坐那?呆呆的,半天没起来。
周楹已经走了,他放眼望去, 飞琼峰上素白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 一口气能吸进三千朵“六出花”, 肺腑都?是凉的。
真寂寞。
奚平坐在门?槛上,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
但与?此同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平静——人事音书聚散,本来就?是短暂的喧嚣, 寂寞才?是永恒天地的常态。凡人贪生怕死,一生被各种欲求驱着赶着,求不得是苦, 求得了依然是苦,何必被那?尘嚣蒙眼?
他透过这样的眼再看那?茫茫雪山,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物我两忘。奚平知道, 此时入定?,心境上必能有所获。
然而他没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琢磨:有个挺偏门?的符怎么画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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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一拍地面, 一个有些别扭的符咒将地上的雪渣激起一人多高, 不知哪出了错,灵气溢散, 雪落回去了。
“好像不对……”奚平按了按眉心,审视片刻,又试着修改了几处。
只见?一阵小风掠过,厚厚的雪层中凝结出一个雪人, 五官形态与?活的周楹殊无二致,周身闪着灵光。
奚平“嘿”了一声,不等?雪人站稳,就?抓起团雪一跃而起,朝那?雪人砸了过去:“这才?叫放肆!”
雪人周楹被他砸了个踉跄,然而某位升灵“高手”的符又不知出了什?么错,受到攻击,符咒不但没散,还驱使着雪人反击了!
一个脑袋一样大的雪球当头飞来,奚平骂了一声闪开,那?雪球将支将军的小屋都?砸得哆嗦了几下。
支修体谅他想自己静一静,本不想打扰,听见?有点动静也只当他发泄心绪,谁知那?动静越来越不对,出门?一看,震惊了。
飞琼峰就?没这么热闹过:那?山坡上跟赶大集一样,密密麻麻,全是能跑会动的雪人,冰块雪球乱飞,混战作一团。雪人们?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互相砸得头脚乱飞,没几个四肢健全的,头都?掉了还在那?挥舞猛志。
原本万径无人踪的雪地被这帮残疾雪人踩得坑坑洼洼,始作俑者奚某不知从哪弄出个挡雨雪的蓑衣披着,御剑在半空观战,时而上蹿下跳地躲开几团围攻,头发上都?是冰渣。他好像仍嫌不够热闹,嘬唇作哨,厚厚的雪层中应声又冒出了十多个雪人,幻化出当年菱阳河畔争奇斗艳的名花模样,在旁边连唱带跳地助起威来。
飞琼峰人少,又有新?蝉蜕,山封打开后,吸引了不少不怕冷的祥瑞过来躲清净。这会儿祥瑞们?都?在半空,让山头上的大战“清净”得没法落地,见?了支修,齐声骂骂咧咧起来,控诉他没拴好恶徒。
支修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一群鸟围着骂,无地自容地对祥瑞们?拱手致歉:“惭愧,惭……”
话没说完,一枚不长?眼的雪球横着朝他飞了过来。
雪球自然挨不着他,没近身就?碎了,支修深吸一口气稳住表情,“和颜悦色”地抬头问道:“士庸,你在干什?么?”
奚平回道:“您不觉得飞琼峰上太安静了吗?刚开山封,我来增加点氛围。”
支修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你不觉得这氛围有点太隆重了……奚士庸!”
围在周围助威的雪人美?女突然集体转向支修,十多个雪球从四面八方砸过来。支修身形一闪已经不在原地,下一刻直接降落在奚平身后。
奚平已经不再是当年安乐乡里?被人一把拎起来的小倒霉蛋了,他成了个拆过无渡海、炸过星辰海、大闹过南海的大倒霉蛋——被人追杀的经验异常丰富,头也不回地跟雪里?刚发芽的转生木换了位置,一头顶飞了一个雪人:“嘿嘿。”
支修弹指将一颗栗子壳打了出去,轻易洞穿了奚平挡在身前?的灵气,直奔他脑门?。眼看躲不过,奚平再一次消失,又从另一处雪窝里?钻了出来。
支修:“……”
今天还收拾不了他了!
支修挽起袖子,飞掠到雪人中间,顺手夺走一个雪人手里?的冰棒当剑使:“正好让为师看看你修为——”
林炽和闻斐安顿了锦霞峰和镀月峰,料想飞琼峰那?师徒两个有什?么私事也该说完了,正好遇到,便结伴过来。
两人来时没多聊,都?有些心事重重:星辰海底那?些诡异的星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能通过同源道心污染修士灵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净道最后也没说清楚。当时在化外炉中,林炽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奚平推了出去,虽然不知缘由?,但林炽每想起那?一刻,都?会觉得无端一阵心悸……好像死里?逃生了一样。
玄隐山的情况能瞒多久?内门?还算好说,分散九州的外门?怎么想?其他四国呢?
百年之后,灵山崩塌,人与?神都?不知去向,身后是毁是誉?
玄隐山的天塌得差不多了,新?的蝉蜕只能自己去当补天石,他才?不过两百多岁,身后没有几千几百年的豪门?大族,孤立无援。
闻斐摇了摇扇子,对林炽道:我要是支静斋,得连夜卷铺盖跑路。
林炽都?不用设想易地而处的事,眼下关云天宫里?那?几位同族就?已经让他想自闭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替支修发愁,顶着寒风踏进飞琼峰,迎面一道剑气。
闻斐:“……”
林炽:“……”
飞琼峰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剑气是虚的,碰到人就?散,只见?满山满谷的积雪沸腾了似的,天是晴的,地面却掀起了暴风雪,从天上一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闻斐探头一拍扇骨:飞琼峰闹耗子啦?我那?有药……
半空中的字没跳完,西北风就?卷着个无头雪人上了天。
闻斐心说这都?哪来的刁钻符咒,正要凑上去看,便见?那?雪人掏出一台雪堆的大炮,怼着他胸口一炮轰了过去。
又一道剑气飞过来打散了行凶雪人,支修心累的声音从半山腰上传来:“二位稍坐,家门?不幸……奚士庸,不像话!”
闻斐扇飞雪渣:我感觉咱俩多虑了。
林炽远远地躲开,戚戚然心道:确实,有这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徒,抵得上南蜀一个岛的灵兽,一点也不孤立。关在云天宫里?那?几位族人算什?么事,加一起没有这货操心。
闻斐:要么咱过会儿再来,林师兄,先上我那?坐坐?
支将军闭关时候忍了奚平八年的林炽二话不说,跟他跑了。
奚平抱头鼠窜,地上的雪人虽都?是他做的,但修为相差太悬殊,符咒也会易主?。雪人们?好像知道这山头上谁说了算,对着蝉蜕的气息倒了戈,停止内战,一致围追堵截起奚平。飞琼峰上攒了十多年的霜雪不到一时三刻,整个被他犁了一遍,然后“轰”一声……
奚平和雪崩的北坡一起掉下了山崖。
不过今非昔比,十四年前?他还要靠师父捞,这回别说区区北坡,飞琼峰倒了也砸不死他了。
奚平于是放松了四肢,随着山石与?积雪一起往崖下摔去,在混乱和巨响中大笑——他不单不肯安安静静地“物我两忘”,还要把雪山上独自面壁百年的蝉蜕剑修也拉到自己的水平。
“一把死骨头……”他笔直地砸进山谷,将山谷砸出个大坑,升灵被雷劫锻过的灵骨毫发无伤,只略微震了震,奚平近乎快意地感受着关节之间的碰撞,方才?那?种行将要“有所悟”的状态荡然无存,“我要你教我怎么活……哎哟!”
一颗栗子到底还是弹中了他的脑门?,奚平坐起来一半,又给砸得仰面翻了过去。
他于是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师父,您不疼我了。”
“替奚悦打的。”支修干干净净地在他身边站定?,身上连个雪渣也没有,“混账。”
“权宜之计,那?小子轴得很。”奚平从坑里?伸出一只手,让支修把他拉上去,“师父,您先帮我照看一会儿侯府,等?我去趟陶县打发走那?个红眼邪祟,回来就?把他们?送到南海秘境……哎,您戴了个什?么?”
他突然发现,支修拇指上多了一枚拉弓的扳指,不是仙器,甚至不是镀月金的。它古旧得活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上面刻印的花纹都?锈掉了,只剩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迹……奚平从来没见?过支修手上戴过这种东西。
“旧物,”支修将他拉上来,没多说,只叹了口气道,“庄王殿下、奚悦……还有你父母,真就?断绝六亲,孤家寡人了?”
“才?没有。”奚平满不在乎地笑道,“情义取决于起点,不取决于落点,自我而起,我不死,就?都?还在。再说我也没有很孤,不是还有师父呢么?”
“可饶了我吧祖宗,”支修笑骂道,“你太孝顺了,为师消受不起……去吧。”
奚平应了一声,用灵气卷掉身上的碎冰和灰尘,转身扣上个面具——虽然他的身份,这会儿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但要见?赵檎丹还是尴尬,于是打算欲盖弥彰地盖一下——穿过转生木走了。
奚平的气息转眼消失在大宛境内,灵山追踪不到了。支修独自在那?刚长?出来的转生木旁边站了一会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那?不是他的尺寸,明显大了一圈,松松垮垮的。
“哪个做长?辈的会躲进世外桃源,要你来兜底?”
再一次地,他朝南看了一眼,将那?戴着扳指的拇指扣入掌心。
张氏……大宛绝大多数四大姓以外的权贵都?认为,只要自家出了升灵峰主?,以后族中子弟在仙门?就?算有了根基,拿征选帖理直气壮,资质好的进内门?再不是遥不可及。孤僻如林炽,即使一个亲传弟子也没有,镀月峰上还是有一大帮他记不住名字的“记名”弟子。
唯独飞琼峰没有。
支修是父母老来得的幼子,上面有两兄一姐,长?兄大他十六岁,几乎像半个爹。他少年时跟奚平差不多,也是被家人千般迁就?万般宠爱长?大的,觉得人人都?该爱他……只是武将家里?规矩到底大一些,他没敢像那?小子那?么出格过。
他上玄隐山的第三年,父母便先后走了,第九年,远嫁的大姐病逝,十四年,二哥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从金平搬回了洪阴祖宅。侄辈人中从军的有两三个,不过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平平顺顺地干到老,有一个读书还不错,在宁安做过知府,再往后他就?不认得了……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去争什?么玄隐征选帖,甚至不会对外人提起自己是“支修”后人,每一辈该分家就?分家,在哪任职就?在哪落户,不讲究宗族姓氏。
等?支修升灵开了飞琼峰,后辈人已经散落在各处,各有各的日?子了,让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支修刚入仙山时,章珏不怎么约束他,每到逢年过节都?可以下山回金平,亲人们?是他挨个送走的……除了从小把他带大的大哥。
当年宛阖一战,金平解围后,他重伤留在帝都?,替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是从北边境赶回来的大哥。
大哥追击南阖的散兵余孽,一路打进了南阖国内,请示金平,仁宗陛下令他们?直入南阖帝都?,朝杨氏讨个说法。谁知半途遇上澜沧那?走火入魔的疯掌门?脱困,凡人被波及,连宛军再阖人,几无生还。
大哥直到现在都?只有衣冠冢。
时隔几百年,支修终于再下百乱之地,循着血缘,他找到了兄长?一件贴身的遗物。
古怪的是,这枚大哥在军中从不离身的扳指没有落在当年传说中战死的地方,而在澜沧山脚下不远……一个地脉断绝处。
为了稳住北历,眼下还不能动南矿,这事不用周楹说他也明白。
可……他从那?扳指上摸到了沉冤。
南矿——大宛驻地。
姚启步履匆匆地回宿区,头也没抬,同僚们?见?怪不怪。这人一向如此,为了不和人打招呼寒暄,这位当今的小舅子把灵感用到了极致,老远感觉到有熟人就?绕道,宁可多走八里?路,也不肯跟人面对面地聊几句片儿汤话。
他关门?落锁,防窃听防窥视的符咒飞快地在门?窗上闪过,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个降格的白玉咫尺,是当年他成功开灵窍,接到南矿的调令时,他父亲咬牙斥巨资托人买的,可以与?家人通信。父亲过世后,另一块咫尺就?落到了嫡姐手里?。大姐与?他不是一个娘,平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有中秋过年会互相写封短笺问候一下。
此时,那?咫尺上写满了字,姚启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简直要将他脑浆搅糊。大姐信上说:要东山再起、清剿叛逆,必须要有灵石,眼下南矿的资源是重中之重。好在南矿中大多数人都?是世家子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支修在国内一手遮天,必定?会帮他,要他迅速稳下人心,稳住南矿,等?人接应。
而另一件,则是一封来自玄隐山的问天,那?上面只有两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让他快跑。
192、有憾生(四)
姚启记得奚平的字迹, 即使十多年过去,也在一愣之后,辨认了出来。
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嚣张, 难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除了潜修寺,再不会有什么地方把姚启跟别人强行关在一个院里, 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同僚都淡淡的, 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不去主动结交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送上门?来。
说来可?悲,姚启有生以来, 朝夕相处过的同辈熟人,只有当年潜修寺丘字院的两个同院同窗——其?中一个还是他?噩梦常客,出现?次数仅次于?罗青石。
亲姐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 给他?划出了详细的道,唯恐他?这蠢货哪里不明白坏了事似的,而“噩梦”就给他?写了语焉不详的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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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启深吸一口气, 只庆幸半仙之体不会再拉肚子。
他?靠在门?板上闭眼沉吟片刻, 突然起身,飞快地将常用的东西扫进芥子, 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咒, 溜出门?去, 直奔他?唯一一个朋友——当年在潜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个同窗,常钧。
入潜修寺那年, 姚启才十六,将将擦过大选的年龄线,还是个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也算过了而立之年, 虽然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心眼总算慢吞吞地长全了。
百乱之地一个山头?四国?占着,周边还有百乱三杰这种?大邪祟虎视眈眈,环境异常复杂,别说降格仙器,没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窥视。南矿修士们如果是公事,必须使用特制的通讯仙器或者“问天”,严防押运灵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修士们用自己的通讯联系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矿上情况的话都不许夹带,各国?矿上的私信几乎都是半公开的,经审查才能发出去。也就是说,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启手上的瞬间,大宛矿上、周遭不断窥视的友邻、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皇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矿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会任凭灵山叛逆掌控玄隐山,可?她?怎么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过?别国?与那三个差点将澜沧山抢走的升灵邪祟又会怎样?那么复杂的情况,他?姚启要是摆弄得明白,还用得着在南矿打杂?
他?世上仅剩的血亲,十四年来,从来没问过他?在南矿处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将他?一个修为垫底的小半仙陷为众矢之的,不跑等什么?
奚士庸是“仇敌”之子,嚣张跋扈,没给过他?一点好印象。
可?是那个人传来的问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没有提任何要求……姚启这一辈子遭遇的,情义太?少,要求太?多。
“阿姐,”姚启想?,“哪怕你做做样子,说一句让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哪怕就一句呢。
姚启从来没果断过,唯有这一回当机立断。就在别人还在消化消息、努力确认来源和真假的时候,南矿上两个小半仙——姚启和常钧,已经仗着熟悉地形,偷偷从矿区溜走了。
陶县,赵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转生木里走出了一个人。
“太?岁前辈。”
奚平:“……”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托无心莲那死秃子的福,金平这一场事故闹出来,他?现?在身上糊的千层面具就剩一张蒜皮,随捅随破,全看赵檎丹什么时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他?装了人家八年长辈,没事端个高深莫测的叔爷架子占别人称呼上的便宜,装模作样地听赵檎丹提过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个潜修寺的同窗”……太?尴尬了,以后怎么处?
易地而处,他?要是赵檎丹,得在草报上骂一整年的街。
所以说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诚相待,戴面具的迟早都得裸/奔游街。
幸亏余尝解了他?的围。
余尝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太?岁星君,南海匆匆一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奚平用自己把赵檎丹和余尝隔开,背在身后的手隐晦地冲她?打了个手势,随即笑道: “托福,托福。”
赵檎丹会意,没动声色,同时忍不住多看了太?岁两眼——太?岁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时那么深沉,说话声音都略微高了半个调。陶县里灵相面具会失效,他?每次出来见?人,都会一丝不苟地把妆做好,今天却只是敷衍地往脸上扣了个粗制滥造的面具……灯节上小孩玩的那种?狐狸脸。
喝多了似的。
余尝听见?“托福”俩字,眼珠又红了一个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东西,南海上说要还我,不知作不作数?”
奚平满口答应:“作!”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一点也没有把《去伪存真书》拿出来的意思?。余尝跟那张歪瓜裂枣的大狐狸脸大眼瞪小眼半天,温文尔雅的笑容都差点没维持住,忍无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说了要还你,没说什么时候还啊。余尝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俩先聊聊看,没准你能答应再租借给我一阵子呢。”
余尝:“……”
这大邪祟用鸽血染过一般的视线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没料到,那位门?下,竟还能教出太?岁兄你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赵檎丹在旁边听着,心道:“那位”门?下?玄隐内门?哪位长老?怎么这邪祟都知道太?岁师承了?
“惭愧,”奚平坦坦荡荡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脸’这一道上完全是自学成才。”
余尝跟他?话不投机,干脆也不试探了,直白地说道:“你先在南海破坏秘境出世,引诱无心莲对?金平出手,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了玄隐山,本来是一步绝佳的好棋。此事应当徐徐图之,奈何你宛吃里扒外的人太?多,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连我都知道了,太?岁,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给指条明路?”
“悬无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蝉蜕,此人修为之高,不用我多说——三岳除项荣之外没人能压制。他?之前被三岳驱逐,以至于?重伤难愈,境界跌落,凭我等尚能与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将他?认回去,补上受损真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让他?夺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样,一家独大固若金汤了。这些年趁项家失势冒头?的各地头?蛇们落不了好,因此准备最后搏一把,趁悬无没有完全被三岳接纳,中座和西座仍在胶着,就此反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奚平:“谁们?”
余尝静静地同他?对?视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违逆本心,被权贵豢养,狗一样任凭驱使的供奉,我们这些不得自由的人。”
奚平:“你们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随三岳各地头?蛇造反,等扳倒了悬无,再反咬主人一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余尝轻声道,“难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宫中不该换人?那么令师……”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翘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师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余尝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音:“你们虽然控制住了玄隐山,把持了南宛这风水宝地,只是百年后没有灵山了,又当如何?我可?以签血契书——不是与你,是与蝉蜕大能签,血契书上他?压制我一个大境界,条款如何解释全不由我,我想?钻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后,楚宛两国?永结盟约,共进退不相犯,三岳仙山灵石资源两国?共享。等玄隐消散,两国?甚至能合成一国?。到时候又有钟灵毓秀之宝地,又有灵山,一统南大陆也不是难事。”
奚平“咔吧”一下捏开个瓜子壳:“醒醒,老兄,天还没黑呢。”
“那就不提那些远的。”余尝好脾气地一笑,“眼下这情况,除了跟我合作,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奚平透过面具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像两只老于?算计的魑魅,又棋逢对?手又默契,迅速在讨价还价中敲定了一应细节。
百乱之地——
常钧也是个不上进的怪胎,平时除了爱打听消息,就是喜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鸟不拉屎的南矿,什么时髦也不落下,时兴什么新鲜物件都得弄一件来玩,此时手里正?好有一辆蒸汽车。
俩人谁也没敢御剑,坐着常钧的蒸汽车往北边开。
常钧问道:“子明,你怎么打算的?”
姚启毫不犹豫道:“去玄隐山。”
常钧从车上的小镜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内门?森严……”
姚启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不怎么熟练地做出决断:“我们回潜修寺,找苏长老和罗师兄。”
临下山时,苏准说过,将来在外面无所适从时,就可?以回潜修寺。潜修寺是大宛每个修士的起点,要是没地方好去,不如回来……单独对?他?说的,仿佛那时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罗师兄……罗师兄说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说得真对?啊。
常钧犹豫了一下:“罗师兄姑且不论,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了,苏长老与支将军私交很好……我是无所谓,我们家就是小门?小户,祖上有几个在潜修寺打杂的前辈而已,谁跟谁斗都轮不着我们站边,你呢——你姐毕竟……”
“嫁给了大姓。”姚启轻声道。“可?我——我们既不姓张,也不姓周。”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还能被家里安排个不错的老婆,玄门?却是不可?能有女修会下嫁他?的。他?根本不会有子孙后代?,“姚”这个姓根本传不下去。
他?只是大家族随手布局在某一处,需要的时候临时用一下就报废的蹩脚工具。
姚启不知是什么滋味地一笑:“其?实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钧叹了口气:“坐稳。”
百乱之地没有大车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罗棋布”。蒸汽车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连蹿带蹦,喷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突然,那车被一块大石头?卡飞的时候,有灵光一闪,车身登时凝固在了半空。
直到车不往下落了,半仙的灵感才被触动……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条黑影从周围冲出来,团团将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车围住,全是筑基以上——全是邪祟。
姚启和常钧像两只被猛兽盯上的羊羔,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车门?,不得要领,遂使蛮力一把将那车门?卸了下来,朝车上两人一笑:“两位大人哪里去?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一勾手指,姚启身上的咫尺飞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闪现?,直到对?方翻到最后一张:“哟,姚大人这还有封信还没回呢。”
咫尺上自动浮现?出姚启的字迹,唯唯诺诺地将皇后的要求全应下。
随后两个黑衣人出列,分别将一团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身形五官缓缓扭曲,变成了姚启和常钧的模样,连筑基的修为也压住了。
陆吾横行十年,他?们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灵相面具”早就传遍了大陆,林炽亲造的灵相面具能蒙蔽升灵、甚至更厉害的眼,别人仿不出来,但趁乱浑水摸鱼不难。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南矿的“姚启”和“常钧”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余尝跟太?岁纠缠了一整天,两人连机锋再斗嘴,一番口舌上的较量简直让人心力交瘁。从陶县离开的时候,余尝脸上简直带了点憔悴的意味。
刚一走出禁灵之地,他?就接到了仙器传信——来自百乱之地的某个“合伙人”对?他?说道:“已混入南矿。”
“永结盟约……”余尝冷冷地笑了一下,将仙器灵光掐灭,灵感察觉到有在陶县外圈巡逻的麒麟卫靠近,便不慌不忙地融进了影子里。
太?岁,奚平——
南海一役,余尝对?此人之恨几乎超过了对?当年的余家湾,不死不休。
太?岁狡猾,但终究不过是个升灵,如果没有了他?背后的蝉蜕剑修,他?算什么?
而对?于?玄隐山那位一出世就弹压三十六峰的剑修蝉蜕来说,这会儿有威胁的只有北历,支修不会想?不到,眼下必定已经派人去同北历和谈。
让他?们谈崩一点也不难,把南矿的水搅浑就行。
奚平自暴自弃似的,扔了前辈高人的架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院里,把赵檎丹给年纪小的女学生准备的花生瓜子都嗑完了。然后在大小姐惊奇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一拍碎屑:“放来听听,怎么样?”
赵檎丹便打开了一个石凳,从石凳胖胖的肚子里取出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摆弄片刻,机器“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里面传出余尝的声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
赵檎丹听了一会儿:”这东西比我想?象得清楚啊——怎么,太?岁,你觉得此人不可?信?“
“可?信,”奚平道,“他?百分之百想?利用完就弄死我。唉……说来都是我的孽缘。”
赵檎丹:“……”
他?就是喝多了吧!
“什么时候用,等我告诉你。”奚平冲惊悚的大小姐笑了一下,一闪身穿过转生木,回到飞琼峰。
刚从树里钻出来,还没站稳,他?陡然一顿——奚悦醒了,正?好走出芥子,隔着一片狼藉的雪地,同他?打了个照面。
193、有憾生(五)
奚平把脚牢牢镶在了地上, 以防自己一步退回转生木。
两人一片空白地对视片刻,奚悦有?几分?茫然的视线陡然聚焦,身形一闪飞掠到他身边。
刚筑基的半偶身体没来得及适应, 而且奚平自觉技艺不佳,只给他做了法阵核心, 其他部分?还留着, 奚悦有?点控制不住灵气,差点撞在转生木上。
奚平拂袖一拢,转生木探出带着树挂的枝条,冰渣乱溅地接住了奚悦。
“大哥, ”奚悦四肢有?些不协调地从树枝中挣出来,探出半个?身体,急切地问道, “家里怎么?样了?天机阁突然……”
树下的男人却愣了一下,用?一种?复杂难解的表情?仰头看着挂在树上的奚悦。
奚悦挣掉的冰渣落在他脸上,奚平眼角这才轻轻一动, 像是才回过神来。树枝一松将奚悦放下来,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睡傻了吧?你都见到我了,还能有?什么?事?”
除了扫前尘施法时那一小会儿的记忆会模糊, 奚悦脑子里的东西不会有?任何问题。对他来说, 侯府还是将他这捡来的半偶当养子的家, 爹娘还是他在人间最好的记忆,丹桂坊的惊惧还没散。
只是其他人在他心里依旧有?爱有?恨有?血有?肉, 唯独奚平变成?了一张褪色的画像,奚悦见了他认得,提起旧事也?能想起来,只是他再?不会自动浮现在奚悦心里, 不会勾动人的喜悲。
“师父赶回来了。”奚平隔空弹了弹他身上的霜,简单解释了两句,又说道,“你伤太重,法阵核修不好,我们抓了个?虫师问,他说你只能筑基,师父便将他道心给了你,等会儿别?忘了去拜谢师父。”
奚悦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眼前人才是侯府正经世子,方才一时情?急,他居然没想起这茬。他有?点尴尬,不适应地动了动胳膊腿,闻言恭恭敬敬地束手站住了,道了声“是”。
兄长训话,就是应该恭顺地听教领训。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头上,奚悦下意识地一躲,将那手撂在了半空中。
那手长得很好,想夺他舍的邪祟大加赞叹过,此时在雪山,给冰天雪地冻出了冷冷的青白色,像寡淡的汉白玉雕。不知为什么?,奚悦看见那空落落的手掌,心里无端起了一点钝痛——仿佛那一处表皮的痛觉损坏了,很深的地方在疼,他觉得难受,又分?辨不出具体位置。
正无所适从,下一刻,他被人扣住后脑勺,一把薅了过去。
“哎哟还敢躲,”奚平一点也?不失落,用?力将他脑袋往下一按,“你那脑袋是老?虎屁股吗,我摸不得?”
奚悦:“……”
“这一阵你就在飞琼峰上,先把自己身上的法阵改全了,好好练剑。师父带徒弟不太行,讲正事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你不用?理?他。飞琼峰上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剑痕,以筑基的水平,看明白一条,够爬一个?小境界了,我这一阵顾不上你,自己用?功,听见没有??”
奚平说到这,目光无法抑制地往下一瞥,似乎是自嘲了——稀了奇了,他居然也?有?嘱咐别?人用?功的时候。
奚悦被他勾着脖子,带得同?手同?脚。他因是半偶身,很少与人靠近,别?扭极了。可是兄长训话,也?只能忍着。
“剑修么?,苦是苦了点,但是练出来能打。你看师父多威风,飞琼峰上一坐,想关谁禁闭就关谁禁闭,满山的鸟都不敢往下飞……”奚平话没说完,已经灵敏地丢开奚悦,躲开支修弹过来的一缕灵风,钻进了另一棵转生木,只撂下一句,“有?事随时找我,你知道怎么?联系我,放心,爹娘我来照顾!”
支修早看见他当头撞上奚悦,本没想露面……直到逆徒光天化日?之下造谣。
奚悦被他最后那一下拖拽得踉跄了一下,本能地伸手去拉奚平,然而蝉蜕的指风也?好,升灵的身法也?好,对他来说都太快了。还没适应筑基身体的半偶只抓到了一把风,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动作。
奚平三言两语将装死的师父“钓”出来,接管了奚悦,总算松了口气,先是分?出一缕神识飞到百乱之地——他本来成?功地将一棵伪装好的树塞进了东皇窗户底下,每天蹭人家灵气不说,还偷听墙根。
不料东皇在南海海底突然翻脸,被阿响一枪打跑了。他那本命法器东皇戟对上悬无的时候裂了一点,又挨了这么?一下,据说已经伤及修为,“百乱三杰”的格局一下被打破。眼下东皇不知躲到了哪里,只将灵石仙器等要紧东西转移走了,他手下那些大小邪祟也?跟着神隐,转生木被丢在了废弃的小院里。
西王母和?广安帝君的地盘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南矿周围的转生木也?早都被清理?了,他视野太受限……麻烦。
奚平顺手给魏诚响传了封信,随后深吸一口气,本体落在了侯府后花园。
他从南蜀回家,还没消化完金平的变化,便得知三哥入了清净道,脑子一热闯进了灵山,再?回来,金平城都被扒开重新盖了一次。
之前师父在,与其说是他领着师父回自己家,不如说是他打着“招待师父”的名?号,混进侯府。全府上下都紧张地围着蝉蜕剑修转,也?就没人注意到他的不知所措了。
十几年?过去,他不知道以什么?面目面对父母,既怕爹娘看出他变了,又唯恐光阴荏苒,唯独他没变。
奚平已经落在了转生木里,没敢第一时间走出去,只偷偷探出视线。
侯府还不知道奚悦出事,只当他天机阁有?公干,见支将军离开,便又从兵荒马乱的紧张中松弛下来,恢复常态。
奚平花了半宿布置的花园里,侯爷在练五禽戏,崔夫人占了花园一角,借着夕阳,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东西。她上了年?纪,手抖,眼神也?不那么?好了,戴了副花镜,不再?描细致的工笔。
画上用?大团写意的颜色涂了园里的花草,没侯爷——侯爷年?老?色衰爱也?弛,已经被崔夫人从“美景”之列移除了,甚至嫌糟老?头子没眼力劲儿,净挡她视线,侯爷一套五禽戏没走完,被夫人撵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谁好看,就你那大儿子?”侯爷在小辈面前沉默端肃,对着夫人却不敢反抗,磨磨蹭蹭地挪,还不满意地小声嘀咕,“分?明中人,不过有?几分?像我而已。那小子来来去去招呼都不打,越来越不像话……哦,对,叫人一会儿去天机阁送一盒子灵石过去,小悦可别?又一去好几天,庞总督也?忒会使唤老?实人了。”
崔夫人应了一声,嘱咐家人去,又说道:“上进是好事,哪个?都像你一样,成?天就会混日?子?这辈子跟你算是上了当了——起开,你又挡我桂花。”
“那你跟我那会儿,我也?没说要文成?武就啊……”
奚平感觉到隐骨的凝滞,仿佛在告诉他:此间已无你,何必搅平镜?
就在这时,他看见崔夫人在画纸上勾了几笔,绚烂的百花丛中多出个?人,却是个?抱着球的小孩子,头上顶着朵花,在花园里忘乎所以地撒欢。
在这园中撒过欢的小孩,只有?一个?……
奚平盯着那画半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可能是面具戴久了,光着脸不习惯,居然在纠结回家用?哪张面孔。
哪张盖的还不都是当年?那撒尿和?泥的倒霉孩子。
奚平再?不犹豫,一脚迈进院中,毫不遮掩自己的动静,将满园的蜂蝶鸟雀都惊跑了。
他看见侯爷肉眼可见地缩回拖在地上的脚丫子,姿态“平地而起”地板正起来,忍不住笑了,虚虚地伸手在崔夫人花镜前一挡:“仙女姐姐,猜我是谁啊?”
崔夫人吓了一跳,画笔都掉了,脱口道:“啊哟,小宝,你这坏……”
她说了一半,还以为自己又像之前一样,口误叫错人,习以为常地截住了自己话音,凝滞片刻,才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回过头去。
“不对。”奚平打了个?指响,画中的小孩便应声动了起来,灵光一闪从画面上飞了出去,落地变成?了个?活灵活现的小男孩。
小男孩回头朝一本正经的侯爷做了个?鬼脸,蒸汽驴一样“嗷呜”乱叫地奔将出去,一头撞在奚平身上,化作碎光顺着他手臂凝到指尖,变成?了一把折扇。奚平将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不害臊的大字往脸前一摆,笑道:“我是画中仙。”
金平城里,庞戬不等人通报,就大步闯进了开明司总署:“白令呢?你上哪冒充纸钱去了,快快快出来,现在什么?情?况?周桓丢一整天了,广韵宫怎么?办?朝臣那边怎么?说?张氏发不发丧?皇帝谁替班……天爷了,别?告诉我是你家那糟心魔头,不然老?子这就向支将军请辞去!”
白令统领全国开明修士,周楹不在,他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也?在焦头烂额,听见动静刚迎出来,便听有?人答道:“庞总督不必,我不接手金平政务。”
白令整个?人一僵,蓦地扭过头去,见开明司门口不知何时飘来一阵水雾,显影一样,缓缓凝出一个?人……虽然阔别?不过几天,却好像已经半辈子没见过了。
庞戬从没见过这种?神通,本能地扣住符咒枪,直到看清来人:“周楹?你这是什么?神通……你从哪冒出来的?”
白令晃了一下,忙一低头掩住表情?:“主上。”
“国内政务可由天机阁和?开明司共理?,一切遵旧制,有?不知如何处置的,可以直接致信玄隐山,我要去趟北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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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还是熟悉的语气,可半魔对人情?绪起伏极其敏感,白令一照面,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与过去不同?。
但有?外人在,白令将心口淤塞强行按下:“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必,”周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芥子递给白令,“开明陆吾灵印都在里面,这次我自己过去。”
白令如遭雷击,竟再?顾不上庞戬,脸上陡然没了血色。
就这说话的片刻工夫,开明司里雪片一样庞杂的事务已经等不得人了。
“白先生,沽州灵石库存告急!”
“渝州边境铭文破损,有?大批西楚邪祟想越境,天机阁那边现在没有?筑基能补铭文……”
“长蛟司派人来问国内能不能通车,客运还好说,时令货运恐怕等不了。”
“洪讯!”
“工部……”
“白先生……”
白令耳边“嗡嗡”的,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逃入人间的半魔孤儿,除了周楹,无枝可落。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被红尘卷得这样深了呢?
“开明司离不开你。”一片杂音中,他听见周楹说道。
白令蓦地扭头,发现方才被手下喊走注意力的光景,周楹已经再?次化入了雾中。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小盒弹出纸条,周楹扫了一眼,完成?了过去那个?周楹的愿望:“开明和?陆吾你一直打理?得很好,这是你的功业,便在此安顿吧,他们都在依靠你……小白。”
话音未散,人已经散了,庞戬抬头望去,以他筑基的破障之眼,竟也?难以捕捉到周楹的去向。
远在北绝山附近的陆吾接到消息,御剑飞出去,报给这一支的负责人。
片刻,一封充满南宛风格的精致拜帖随着白毛大风卷进北绝山的一处洞府中,落在了一个?正入定的卷发男人面前。
三天后,西楚各县先后起兵,以“诛邪”之名?,逼向三岳山,深藏在高门大户中的“黵面供奉”第一次公然在人前露面。
南蜀内门出动升灵镇压三岛蜜阿叛逆,传说中天波老?祖的往生灵鲵从天而降,送来了王格罗宝,三岛上所有?惊慌的灵兽在一声笛音里低下头。
魏诚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百乱之地。
194、有憾生(六)
百乱之地?的大雨把天都下白了。
阖以前在南大陆的东南尽头?, 最?远端比蜀三?岛还靠南,北边与大宛接壤。宛东部?没什么能挡风的高山,于?是每到秋冬, 来自北大陆的寒风就能畅通无阻地?南下,与湿热的海风撞个满怀, 给南阖半岛撞出连月的风雨交加, 海上飓风一茬接一茬地?乱滚。
以前雨水虽多?,国?内却很少像蜀三?岛那样,飓风一卷人畜皆飞。因?为有澜沧山脉定海神针似的竖在半岛正中,不管是东海还是南海来的飓风, 边缘一碰到仙山的镇山大阵,都会自动弹开,“澜沧”因?此得名。
即使如今镇山大阵已经消散, 温柔的山脊仍在两边挡风,只是山脚下的良田生满了变异的杂草。
这?里?已经不能种?粮食了,地?脉断绝后, 百兽凋敝、草木消亡, 只有一些幸运的变异种?留存了下来,并在没有天敌处迅速扩张。九成的变异草木都有毒, 它们盘根错节的地?盘上, 连根外来的草也活不下去。
对于?当地?的百乱民而言, 唯一称得上“作物”的,是一种?名叫“荆棘果”的矮树, 结的果跟杏差不多?大,酸苦寡淡,而且吃多?了嘴肿。但好养活,能果腹, 人们找不到活干的时候都得靠它活。凡是百乱民们聚居的地?方,附近都种?上了大片的荆棘果林。
转生木那种?墙缝水边随便生根的树,在这?种?地?方都成了“娇花”,一个照看不到就会被毒虫和寄生藤绞死,要不是大能的伴生木,早也灭绝了。直到近些年才多?了起来,百乱民喜欢转生木,将其视作圣树,看到了就会保护起来,人为地?在树木外圈撒药驱虫。
渐渐抱起团来的百乱民们有了活路,便不再生吃亲人的尸体,于?是将那些宝贵的尸体“供奉”给了圣树——草木走兽有毒,人身上自然也有毒,百乱民的尸体埋在树下,就会引诱那些阴魂不散的寄生植物先“吃”尸体,把无根的寄生物毒死。
众生在水深火热里?相克。
在这?里?,每棵野外生长的转生木都是墓碑……不止一个人的。
当时,几个百乱民正在举行“葬礼”:他们将尸体埋在树下,两人填土,其他人便拉着手?围成一圈,绕着树唱起送葬的挽歌,肃穆而虔诚。
尸体的头?还露在外面,毫无预兆的,整个南阖半岛的天变了色。
无数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百乱之地?的荒野各处,其中一道?稳准狠地?劈中了那树身,转生木瞬间焦糊。围在周遭的百乱民都给雷击炸飞了出去,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动了。
电光未散,两道?披着蓑衣的身影落下,看也没看被雷电击穿的百乱民,一道?符咒贴上去,将残留的树根也一把毁去。
随即枯死的树根朝地?下和周遭散发出水波一样的红光,火焰色的藤条伸展出来,一碰到土就开始水蛭似的往里?钻。那些火红的细藤移动速度极快,转眼覆盖了方圆百里?,所经之处,连百乱之地?本土的变异植物也都枯死了。
地?下残留的草根、种?子、虫卵全被这?鬼藤条舔舐一空。
这?藤叫做“野火”,是丹道?一种?禁术,专门清理灵田用的。野火藤一旦入土,便会将土壤中所有活物的生机夺过来。它能在种?植娇气的灵药前帮忙“清田”,将风吹来的草种?彻底杀灭,过处寸草不生,“燎原野火”因?此得名。
几息之间,目力所及范围内,草就都蔫了,树叶也开始变色。用不了一天,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沙漠般的荒原,什么也长不了了。
大宛事变的消息传出,南矿也乱成了一锅粥,但各方势力如何暗潮汹涌不提,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达成的共识是:当务之急,要清理伴生木。
以澜沧山为中心,百乱之地?被瓜分成四块。其中,楚、蜀、历与南阖都不接壤,接壤的大宛驻地?位于?南阖半岛最?南边,被其他三?国?驻地?与本土隔开。也就是说,没有特殊情况,四国?大能与自家?南矿驻地?中间都隔着别国?辖区,别的国?家?一旦升级防御铭文?、开启大阵干扰,任是谁也很难从国?内遥控南矿。
而“特殊情况”,就是伴生木。
升灵以上,伴生木可以随时和主?人调换身体,不管中间隔着什么都挡不住他的视线。
支修好说,雪山上的树没那么容易在毒瘴之地?生长,而且他来得匆忙,恐怕是刚到百乱之地?,就被告密的罗矮子叫回去了,来不及布置。麻烦的是转生木那赖唧唧的歪脖子树。
那玩意死皮赖脸地?到处长,什么水土都不挑。而奚平一旦察觉到这?边有人对付他的伴生木,穿树抵达不过瞬息之间。所以要清理这?些树,必须趁他被大宛国?内牵制精力时,四国?同时出手?,一击结束,然后快速清田清地?,绝不能有一棵树苗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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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矿四国?驻地?的所有修士几乎倾巢而出,同时严阵以待地?把所有监测灵气波动的仙器全架了起来,万一失败,升灵踏足百乱之地?,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动静。
雷鸣过后,无数神识紧张地?注意着周遭灵气波动。足有一炷香之久,雷劈大地?的焦糊味已经被雨水冲走了,野火藤占满了百乱之地?全境,各国?驻矿修士们才松了口气。
“成了,即使有心怀叵测之人撒种?子,野火藤占满的地?里?也不会再长树了。”贴符咒的修士一开口,就是正宗的金平腔,往烧焦的树下看了一眼,他厌恶地?收回视线,“长在尸体上的树……果然是邪祟。”
他的同伴叹了口气,说道?:“也幸亏这?些妖怪百乱民们在每棵树底下都埋满了尸体,‘驱秽符’一扫,哪里?有这?邪树一目了然。不然荒郊野岭的,咱们怎么可能毫无遗漏地?将邪祟‘眼线’都揪出来?光用‘野火’可来不及。”
“下一步就是封锁海岸,保住南矿了。我大宛矿上,修为最?高不过筑基初期,听说国?内筑基以上前辈几乎都被那灵山叛逆扣押了。你我不过开窍修为,我们还背靠灵石矿山……内有叛徒,外有邪祟,到底该怎么办?”
“总管已经去北历驻地?求援了,那边有大人物下山镇场。有她在,除非支修想跟北历翻脸,否则绝对不敢轻易动南矿。北历有三?大蝉蜕剑修,十?二升灵,更有晚霜侍剑奴承天下剑宗,世上没人敢与昆仑为敌。”
“我等又何尝不是与虎谋皮。”
“此乃我玄隐山大劫,投奔北历是权宜之计,事后出点血也是没法子的事。南矿是除了灵山之外最?大的灵石资源,如今玄隐山出事,我们必须保住南矿。等熬过这?一关节,除掉叛徒,内门那么多?前辈高人,还会有新蝉蜕。”
“也只能这?样了。想当初我玄隐,四大蝉蜕长老,三?十?六峰主?,冠绝天下,不比那冰天雪……”
“师兄慎言!”
“唉!这?鬼天气,雨水蒸笼一样,快把人闷熟了。”
两人忧虑着家?国?大事,看也没看一地?的百乱民尸体,御剑离去。
195、有憾生(七)
姚启生了颗很神奇的脑子?, 不去写话本都可惜了人才。
当年在潜修寺,但凡奚平多看他一眼,他心里能自?动编排出一百多折:奚士庸没事?乱瞟, 必是要?使坏,庄王恶势力必是要?借题发挥, 等狐狸精贵妃生的狐狸精皇子?得?了势, 必得?篡/位夺权,那太子?连同?他们?姚家还不都得?家破人亡?
任凭是谁,家破人亡在即,也没法风轻云淡。姚启只是吓得?拉几场肚子?, 这反应简直可以说是很有英雄气概了。
这回姚启和常钧是亲眼看见那些邪祟戴上?灵相?面具,变成他俩的模样走?的,不需要?子?明兄那么?“有先见之明”的脑子?也能推断出来, 邪祟肯定是要?借他俩身份混入南矿。
同?僚的修为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绝对看不出来, 那些邪祟可不好比是毒蛇钻进了耗子?洞?
而且这事?完全就是因为他俩私自?逃出南矿造成的!
常钧抱着头, 感?觉脖子?快支不住乱哄哄的念头,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南矿遭殃, 平时一起喝酒磕牙的同?僚死不瞑目, 一会儿是自?己被问罪, 连累九族……
“不是的,洪正兄, ”姚启听?完他语无伦次的絮叨,指出,“我觉得?咱俩应该不会被问罪。”
常钧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他,等着听?他高明的后手。
姚启:“咱俩可能得?死这。”
常钧:“……”
子?明兄确实没有被夺舍。
姚启臊眉耷眼地安慰他道:“这种情况我都习惯了, 没什么?的。”
常钧欲哭无泪,心说:你还临终临出习惯了。
姚启形槁心灰地坐在墙角,好像已经躺平了任凭命运蹂/躏,盯着墙上?的铭文说道:“我长这么?大,夙夜难安,隔三差五就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回成真了而已……在潜修寺那会儿,罗师兄每天都想杀我,碍于?门规忍住了没动手而已。”
常钧木然道:“罗师兄没那么?大杀气……”
姚启:“还有那谁,走?太急,没找到机会害我。”
常钧忽然一愣。
奚家和姚家早年间那点单方面的“恩怨”,已经随两个皇子?各有去处变成了乐子?。
事?关隐骨,当年潜修寺的管事?们?没和他们?把原委交代特别明白,但他们?也依稀知道,奚平那会儿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如今一把年纪,少年时那点小摩擦早过去了。姚启虽然不常提起奚平,偶尔说起来也都是坦然叫名字的,没有用过“那谁”这种带着幼稚敌意的代称。
怎么?又?提起这茬了?吓得?错乱了?
下意识地,常钧顺着姚启的目光看去,忽然发现姚启那丧兮兮的目光盯着的不是别的东西?,是边角处一个不起眼的铭文。
建筑上?常规的避火铭。
当年奚平还是凡人时,为了不让邪祟夺舍,指使他身边的半偶偷了烟海楼避火铭的一颗活动铭,用火绒盒引爆了——为防其他妄人效仿,潜修寺官方记录中将这一关节也略去了,只有当时在丘字院里的人知道。
“我真挺讨厌他的……现在也说不清是受家里影响,还是纯粹看不惯他做派。有时候也想,我和他其实是差不多的出身,别人成了内门飞琼峰上?唯一的弟子?。我呢,只能在南矿里混迹末流,连灵石押运船都没资格跟,人跟人的差别竟有这么?大么??”姚启缓缓转过头,对常钧说道,“我老是想,要?是易地而处,我敢不敢像他一样?”
“姚子?明?”潜修寺的罗青石病恹恹地吊起了猫眼。
罗青石先是被蒸汽驴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一帮筑基围攻,是给人抬回潜修寺的。这会儿虽然已经吃了丹药,坐起来还是很吃力,他靠在两个稻童身上?,强撑着见客,看着更不高兴了——尤其是发现奚平这不速之客已经升灵。
罗青石简直怀疑人生:难道自?己修为停滞不前,竟是不够缺德的缘故吗?
潜修寺在玄隐山边缘,对于?升灵来说就是两步路,奚平一发现姚启失联,立刻跑到了外门——潜修寺里有外门弟子?名牌。
奚平以为他不记得?了,便说道:“单名‘启’,是太明二?十八年……”
罗青石不耐烦地一摆手,微弱的颤音拖得?更长了:“少废话,我知道姚子?明是谁,一个人承包了后山灵田一年的肥。”
奚平:“……”
便见罗青石从随身芥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往门口一扔,钥匙落下,一座堪比乾坤塔的大高楼拔地而起。
“名牌库,外门都在这,”罗青石爱答不理地说道,“找谁自?己喊,喊不出来可能就是死了。”
奚平谨慎地问道:“可能?”
罗青石眉眼一立:“还有可能是你废物。”
奚平好像真是成熟了,一点也没生气,平和地说道:“我知道了,弟子?名牌上?拓印了弟子?本人的灵相?,与本人心意相?通,罗师兄的意思是说,要?是子?明兄本人实在不想见到我,他的名牌可能也会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罗青石对天翻了个白眼。
“难怪罗师兄让我自?己喊,原来不是不帮忙,是怕子?明的名牌不敢出来……怎么?好呢,我跟他也不是很亲近。”
奚平说着,走?到那外门弟子?的名牌库前,有点发愁似的在上?面摸了摸。
罗青石在旁边等着看他笑话,冷笑道:“那就看‘内门高人’的手段……”
奚平手背上?青筋陡然暴出,那远比同?级升灵凝练的神识劈头盖脸地朝那高塔压了下去。这可谓是“一力降十会”,数丈高的塔顷刻间被他压成了三尺,塔身在“大邪祟”掌下瑟瑟发抖,但凡有腿,它得?下跪。
奚平在那塔顶的瑞兽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和风细雨地说道:“姚启姚子?明,太明十二?年生人,二?十八年入潜修寺,名牌可在?”
话音没落,那塔楼就忙不迭地自?己将一块名牌喷了出来,根本不管名牌愿不愿意。随后二?话不说回到钥匙里,连滚带爬地滚向罗青石。
罗青石:“……”
奚平一弯腰捡起姚启那块也想跟着逃亡的名牌,见名牌灵气充沛,还挺精神,就知道人也还好好的,心里先松了口气,遂好整以暇地朝罗青石一笑:“幸亏我还有把子?蛮力——以及罗师兄,按玄隐山论?资排辈的规矩,你该管我叫‘师叔’了。不过没事?,我不讲究,咱俩可以各论?各的。”
苏准闻听?消息赶到澄净堂的时候,就见原本连坐都坐不久的罗青石居然脸红脖子?粗地御剑而起了,口中还中气十足地吼道:“奚士庸,小人得?志!”
苏准见状大惊失色:“罗师兄,有伤养伤咱们?就慢慢养,欲速则不达,虎狼药万万吃不得?啊!”
罗青石暴跳如雷:“你才吃药了!”
奚平轻飘飘地踩在一棵细竹针尖大的顶上?,好像一片无风自?动的叶子?,“乖巧”地冲苏准一拱手:“苏长老,我师尊问您好。”
“挺好挺好,多谢挂怀。”苏准捂着胸口,颤颤巍巍道,“你师父白头发怕是得?有不少了吧?”
“硬朗着呢——您放心,罗师兄没吃错药,就是见了我喜不自?胜,创造了奇迹。”
一道符咒隔空打了下来,罗青石:“你、放、屁!”
筑基的符咒就像挠痒痒,奚平头也没回,一摆手,那符咒便停在半空显了形。奚平绕线绳似的将符中的灵气抽走?,一摸就知道罗青石的伤没大碍,只是真元耗竭脱了力,外加心有郁结困惑,道心不太稳。
“罗师兄不愧是潜修寺的引路人,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标准的符咒了。”
“我让你多看几个标准符咒!”
“哎呀,下来说话,二?位!行行好,都移驾地面,坐下……罗师兄你保重啊!”
奚平遛着罗青石在院里跑了一大圈,清空了他的真元,见罗青石脸上?郁气被血气冲散了,这才突然收起嬉皮笑脸。
他落在澄净堂前,近乎正色地冲罗青石一拱手,说道:“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圣人,圣人们?通天彻地,确实也各有其道,只是道不同?,于?我如浮云。仙山中,传我道解我惑的人只有两个半……”
罗青石喘着粗气听?到最后一句,以为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子?又?在使坏,正待勃然作?色。
奚平也反应过来了,忙找补道:“你算一个,我师尊一个,还有位前辈,因我生的太晚,无缘见一见活人,所以只能算半个。”
罗青石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正经八百地说人话,微微一愣。
奚平晃了晃姚启的名牌:“玄隐山的体面,我看有一半是罗师兄你撑起来的。”
说完行礼告退,正要?走?,便听?罗青石叫住他道:“传闻‘死道’没有道心,是真的吗?”
因不死隐骨和粉身碎骨的独特法门,仙山一般将元洄的“不驯道”称为“死道”。
奚平笑了一下,默认了。
罗青石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你运气很好……呵,心为形役,心为形役……”
奚平注视了他片刻——得?知罗青石公然反抗道心上?传来的“天谕”,给支修传信,奚平就知道他那道心恐怕比端睿大长公主的还违心。正道反抗道心,恰如余尝当年反抗黵面,于?无声处惊心动魄、生死相?搏。
于?是奚平没接他那“运气好”的话茬,往北方看了一眼:“迟早有除掉镣铐的一天,罗师兄多保重,等着看。”
他身形消失在原地,给周楹传信道:“现在这阵仗,南矿争夺战不可避免——我国矿区已经混入邪祟,其他国矿区也未必干净,那什么?侍剑奴人生地不熟,难免让人绕进去,蝉蜕剑修大打出手多伤天时?不如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万一有人挑拨,我们?就假装翻脸,把百乱之地的邪祟势力彻底钓出来,怎么?样?”
周楹很快回道:“哪方面的人动手这么?快?”
奚平想了想:“我觉得?应该是西?王母。本名杨婉,当年的澜沧内门弟子?,丹修升灵,南阖皇室后人。”
姚启收不到问天,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收问天的事?被人发现,南矿请了高手,屏蔽了问天;要?么?就是他本人被关起来了。
前者可能性不大。
姚子?明小时候拘拘儒儒的,现在长大了也不知好点没有,但他怯懦归怯懦,对人戒备心一直很重,光这一点,就不可能是完全没主意的人。哪怕他不信任匿名的问天,也不会傻到告诉别人。问天是玄隐山最高加密的通讯仙器,只要?姚启不傻到自?己拿出来展览,别人很难察觉。
至于?后者……
张太后令姚氏用降格仙器给姚启传信,就跟往南矿发了个公告差不多,她知道别管之前四大家族怎么?斗,在这仙山生死存亡之际,大家立场是一致的,南矿的人应该不会对姚启出手。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姚启信了他,没听?他姐的,自?己跑了,不料霉神附体,中途被什么?人捉去了。
如果捉他的是其他仙山的人,应该会通知南宛矿区——百乱之地的矿区中有假扮成往来行商、常年混迹在那边的陆吾,目前还没听?说矿区“丢人”。
所以扣下姚启的多半是邪祟势力,派了自?己的人李代桃僵混进了矿区。姚启落到王格罗宝、余尝与东皇三者中任何一人手里都活不了,那仨败类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抓了半仙小弟子?,保准是搜魂灭口大全套招呼。
笔趣阁
只有正统出身的杨婉做事?会留一线,避免无谓的滥杀。
奚平在百乱之地混迹八年,虽然没有直接和西?王母接触过,但阿响一直在她身边。而且东皇一直在暗搓搓地关注西?王母一举一动——世上?有谁比恨之入骨的前夫更了解一个人的?
有:在前夫和当事?人两边窗根底下听?墙角的猥琐树苗。
如果是杨婉……
奚平:“剑修最怕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毒瘴,我猜那是西?王母的第一步,三哥,转达给北历当我们?的合作?诚意,要?是我猜错了……那就把你抵押给北历,凭你的本事?,在北绝山放几年羊,准能把昆仑山放塌了。”
周楹没搭理他,将特制暖炉上?温着的茶端起来暖手。
此时百乱之地闷热难耐,大宛金平正在夏末秋初,北绝山已经刮起了白毛的大风。
飞琼峰也是雪山,但那种冷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只是皮肉吹得?凉一点,有灵气护体,不会觉得?难受。北绝山那无人之境吹来的朔风却仿佛要?将人的真元都冻住,升灵以下 的修士不带保暖护身的仙器,在外面待一宿能活活冻死。
周楹用标准的北历语,面不改色地对眼前的雪狼太子?吹了个大牛:“百乱之地是魍魉乡,三大升灵,底下邪祟何止成百上?千,其中有搬空了秋杀秘境中澜沧派秘法的,有与楚蜀两国勾连的,防不胜防,除了陆吾,没有人把握得?住这些人的动向。”
雪狼太子?——瞎狼王的继承人——犹疑地审视着这年轻人……南宛的庄亲王,一个刚踏进玄门没几年的“幼儿”。
“据我所知,贵国陆吾不过是一群民?间出身的开窍修士,成立不到二?十年。”雪狼太子?全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卷的,说话直得?像根棒槌,“魍魉乡的水之浑,四国驻矿两百年不敢说‘摸清’,你不要?口出狂言。”
清净道就这点好,在升灵剑修那锋芒毕露的逼视下毫无破绽——别说是目光,就是对方真把剑拿出来,周楹也依旧能不动如山,把空手套白狼的神技进行到底。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粗粝的茶汤,把肺腑烫出了暖气,才不慌不忙道:“小心毒瘴——这是我们?的诚意,后面的消息不免费,带我见瞎狼王,替我引荐昆仑山。”
196、有憾生(八)
陆吾在百乱之地的根的确不够深, 一个很现实的原因就?是?没钱。
开明和陆吾的经费一直都很紧张,陆吾们一方面在黑市上坑蒙拐骗,一方面也为?了身份, 置办了不少明面上的产业和生意,两边一抵, 凑合着还算能平账。
百乱之地的花销与其?他?地方却是?不能比的。
凡人进了百乱之地, 时间长了也会对健康有损,因此虽然不能修炼,也会自备一些灵石保健。修士——特别没有真元的开窍修士体质更敏感,陆吾在百乱之地活动的灵石损耗是?别处的十倍以上。
即使是?近年来?灵石价格持续走低的南宛, 一两普通白灵的市价也要将?近千两白银,百乱之地的买卖再暴利,十倍的灵石损耗也周转不过来?, 最赚钱的雪酿还犯周楹的忌讳,不能碰。
再有就?是?这地方少见“单打?独斗”的邪祟,连魏诚响那种从来?不承认自己属于邪祟的独狼都被迫入乡随俗, 跟了西王母。邪祟帮派极端抱团, 像野狐乡那种只交易不问双方来?历的情况,在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至今, 早年安插的陆吾也只能在矿区活动, 倒腾倒腾物资, 跟各矿区混个脸熟而已。
舆图化入地脉与同源道心作妖这两件事都是?一夜发生的,太突然, 谁也没准备。
眼下战场突然转移到?南阖半岛,伴生木被废,百乱三杰那边没有耳目……
奚平叹了口?气,凭他?对周楹的了解, 三哥这会儿对北历的口?风,肯定是?“陆吾已经掌握了南阖半岛全境,一切不出我意料”。
周楹其?人,看着似乎是?那种谋定而后?动,走一步看三步,自己躲在幕后?不露面的稳重人……其?实完全是?假象。奚平总觉得,他?三哥骨子里就?有种做妄人的潜质,别人说?“稳妥”,怎么?也得有七八成的把握,他?的“稳妥”要是?能有五成,白令得去?烧香。如果不是?生在周家,赌鬼这行当可能就?是?给他?量身定制的。
可是?人放出去?就?拽不回来?了,还能怎么?办呢?只好竭尽所?能地坑蒙拐骗去?,给他?兜着。
奚平突然发现,没有了“兄长”的包袱后?,他?俩“闯祸的”和“兜底的”关系似乎颠倒了。
“清净道不愧是?三千大道之始,好使。”他?心说?,“早知道我也去?。”
奚平十分沧桑,于是?“相由心生”,给自己换了个稳重的姿势——盘腿坐在剑上飞回了飞琼峰。
当天夜里,奔波数日的魏诚响神识进了陶县的破法空间,赵檎丹已经准备好了一批物资在等她。
“这是?陆吾之前在陶县囤的,你先?拿去?应急。”赵檎丹给她把空酒壶灌满,“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缺什么?只管说?,太岁前辈吩咐过。”
“要工厂用的煤炭,他?们打?起来?不会管百乱民死活,可能得搬到?地下城,换气的机器吃煤,还有药——那边毒虫瘴气丛生,大量人聚在一起很容易出疫病。”魏诚响灌了口?酒,叹道,“终于暖和了。”
赵檎丹奇道:“南阖半岛还能冻着你?”
魏诚响心里冷,她磕磕绊绊地跟着祖父长大,一直缺个娘,对年长的女性有本能的向往。西王母强大又温润,既可靠又从不独断专行,南阖旧人们都愿意为?了她肝脑涂地。魏诚响原本以为?,民间传说?和话?本上泽被苍生的女神要是?长了人的脸,就?该是?她的模样。
魏诚响甚至偶尔会幻想,要是?西王母复了国,这该是?多好的地方啊,黎老他?们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可原来?不是?同路人。
她没和赵檎丹多说?,只是?半带自嘲地笑了笑,随口?岔开话?题:“你怎么?还‘太岁前辈’?”
魏诚响这段时间跟踪西王母,关于金平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小道消息已经听了一耳朵。什么?哪个峰弟子、哪个侯世子,她弄不清那些金平权贵谁是?谁,但她从人们震惊的转述中听明白一件事:这位“前辈高人”果然跟她之前隐约猜测的一样,根本没那么?“前”。
算年纪可能跟赵檎丹差不多,搞不好他?俩还在潜修寺同过窗。
难怪那小子分明屁话?上车拉,每次见了赵檎丹都格外沉默“端庄”,说?话?还压嗓子。
水仙十四年不开花——装蒜他?装成蒜精了!
西楚国内动荡,赵檎丹要忙的事太多,没来?得及打?听小道消息,茫然地问:“啊,不然呢?”
魏诚响怜爱地看了看她:“来?,我跟你细说?,听完你别生气,这个太岁,他?……”
可太不是?东西了。
她话?没说?完,被一声好像刚吃完整个鸡毛掸子噎出来?的长咳打?断。
某个占了别人十多年便宜的男人神识钻进破法,脸上还扣了张狐狸面具。
赵檎丹客客气气地招呼道:“前辈。”
魏诚响不吱声,似笑非笑地看他?脸上那仿佛在垂死挣扎的面具。
“锦霞峰出的辟谷丹和解毒丹。”奚平将?几个药瓶扔给她,“西王母擅毒,解毒丹防意外中招。辟谷丹你直接吃就?行,一颗可以辟谷一个月。凡人要实在捉襟见肘,也可以化一点泡水喝,只是?应急可以,他?们不能长期吃,会损脏器。”
魏诚响接过丹药,却没道谢,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奚平一看,指望她“吃人嘴短”保持沉默是?不行了,遂能屈能伸。他?当着赵檎丹,脸上没事人一样,前辈高人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稳,私底下通过魏诚响随身的转生木牌,干脆利落地说?道:“姨,我错了。”
魏诚响一口?酒呛进了气管,这蒜精属实不是?凡胎肉/体!
最绝的是?,奚平两幅面孔泾渭分明,口?中还一本正经地问道:“慢点,你那边收容多少百乱民了?有多少人不肯走?”
姿态之端庄、语气之稳重,好像刚才那声“姨”不是?他?叫的!
魏诚响没他?那么?宽阔的戏路,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别着急,”被蒙在鼓里的大小姐忧心忡忡地拍着她的后?背,“余尝手下人的黵面还没除完,不行咱们再讹他?一笔,天无绝人之路的。”
奚平严肃地附和:“唔,不错。”
“咳……”魏诚响一时不能直视他?,“有、有十几处聚居村都住满了,原来?避难用的地下城打?开了,估计能容纳几万人,这几天陆续有人来?投奔。”
她说?着,声音沉郁下来?:“新来?的不知底细,原本一直跟着我的人我都问过了,跟估计得差不多,愿意离开故土去?南海秘境的不多,十中无一。有的是?漂洋过海害怕,有人不甘心……其?实要没有这桩事,他?们不会这么?抗拒,百乱民天生残缺,确实短智慧,但我们不缺魂,也有喜怒哀乐,也懂悲愤。“
“不走就?不走。”奚平声音冷了下来?,“南阖半岛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争势,也该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说?着,他?取出一件东西递给魏诚响:“找这东西的主人。”
赵檎丹一眼认了出来?:“姚子明的弟子名?牌?”
“对,他?应该是?落在了西王母手里。名?牌靠近本人,会有特殊的感应,找到?他?,就?找到?了西王母他?们的藏身之地。”奚平道,“应该就?在大宛矿区范围内。”
百乱之地和别的地方不同,地脉断绝,除了矿区,灵气几乎没有。没有灵石资源,拖也能把对方拖死,所?以各方都想占先?手,谁先?控制灵矿资源,谁就?站在了不败之地。
奚平现在手头只有陆吾和百乱民两张底牌,参加这种竞争是?自寻死路,大宛只好率先?“出局”。
“蚍蜉撼不了树,螳臂当不了车。幸好世上虫子种类多。”奚平道,“这一局,我们来?当猛兽身上的跳蚤。记着,他?们不把百乱民当人看,我们才有机会,所?以一切行动都要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我们这么?多年建的小村,也不过是?别人一张符咒的事。”
大宛南矿,“姚启”照常执行他?日常的事务:巡逻检查矿区安全设备和照明。
新镀月金能省下大笔灵石,南矿不少机器也改用了“新金”,这些新设备对于修士来?说?检查起来?也很容易,神识一扫,机器好不好一目了然,不用研读许多法阵。做这些琐事的修士若不是?自己有心,恐怕修为?一辈子也精进不了,毫无前途。
也就?姚启这种没根基的才会被分配这种活。
今天的“姚启”比平常还磨蹭,寂寞极了似的,他?差不多把每个机器都摸了一遍,路上遇到?同僚都只是?匆匆一点头,目光刻意躲闪开——没人在意,他?一直就?这样。
远远地,“姚启”和“常钧”对视了一眼。
一刻不停的机器喷着雪白的蒸汽,落在下工的矿工身上,那工人无端觉得有点沙眼,不甚在意地揉了揉,看不见的毒瘴已经悄无声息地黏在了他?身上。
灵矿管制严苛,矿工下矿后?都要到?当天值班的管事那里“搜身”,以防夹带。那矿工照常走进查验的法阵,法阵毫无反应,旁边面如冰霜的管事修士冲他?一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矿工恭恭敬敬地冲尊长作揖,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礼。
两人擦肩而过时,驻矿管事附着灵感的鼻子敏锐地闻到?了工人身上的汗酸味,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掩住口?鼻。
矿工身上沾的毒瘴顺风飘落在他?身上。
西王母亲手编的毒瘴,同级的升灵修士也未必能感觉到?,别说?南矿这些修为?低微的了。
蒸汽里的毒瘴被往来?灵矿的矿工带到?各处,又沾到?修士身上。毒瘴碰到?活人就?会扎下根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身上抽取着微弱的灵气壮大,一传十十传百。
各矿区中有乱窜的行商,有互通消息的修士,那毒瘴很快从大宛矿区传了出去?。
北历矿区的驻矿使匆匆忙忙地走进驻矿办。驻矿使是?矿区第一把交椅,门?口?卫兵整齐地冲他?行礼,他?到?了自己地盘,却不进屋,只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施礼道:“侍剑大人。”
屋里有人用历语应了一声:“嗯,进来?。”
那是?个有些古怪的女声。
历语发音多沉在喉中,听来?比别处人说?话?低沉,那人声音却带着些不自然的高亢,像喉咙里装了个簧片。
驻矿使谨慎地检查了衣冠,这才眼观鼻、鼻观口?地走进去?。
屋里……坐着一座“山”。
北历人与风雪为?伴,普遍高大壮硕,那驻矿使就?是?个须发浓密的威猛大汉,然而屋里坐着的那位却比他?站起来?还高,垂在身侧的胳膊堪比驻矿使的大腿,张开能捏住整颗人头的大手上青筋毕露,手心有无数剑痕。
那“巨人”肩宽怕是?得三尺有余,上面却顶着颗正常尺寸的人头,她脸上疤痕丛生,每一道疤周围都起了肉条,将?五官割得四分五裂,背后?背了一把重剑,只有剑柄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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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热气都被那剑吸走了,此时分明是?南阖半岛最闷热的季节,屋里却冷得让人一哆嗦。
驻矿使只匆匆一瞥,便不敢再看——那是?昆仑晚霜剑,世间三大名?剑之首,最古老、最有灵性的杀器。
以他?的修为?,扫一眼已经是?灵台剧痛,盯着看怕是?要走火入魔。
昆仑开山老祖剑宗“碎无尘”后?,晚霜再不认主,只有当年剑宗的侍剑半偶能拿起来?。侍剑半偶也随旧主去?后?,晚霜就?被迫封存。
没有晚霜,昆仑的镇山大阵终是?少一环,只能靠几个蝉蜕高手轮流用真元续,抵御西北来?的严寒。后?世剑修前仆后?继,然而连同掌门?在内的几位蝉蜕长老拿晚霜也没办法,这古剑睥睨无双,不肯迁就?凡愚。
直到?一个狠人横空出世。
这位另辟蹊径,照着当年剑宗侍剑半偶的法阵核,将?自己已经半步升灵的剑修身活活炼成半偶。此事闻所?未闻,震撼了昆仑整个门?派,居然真给她熬过去?了。从此她成了晚霜的继承人,自称“侍剑奴”。
昆仑上下对她当面恭敬,背后?都很忌惮——狠到?这种程度,多少有点没人性了。
驻矿使每次跟她说?话?都毛毛的,几乎屏着点呼吸道:“大人,方才送走了南宛使者,果然如玄隐的人所?说?,他?们身上带了邪祟的毒瘴。看来?玄隐内部确实是?改朝换代,南矿自以为?正统,占了玄隐山的支修也不准备管他?们。一新一旧,两拨人都在拉拢我们。”
侍剑奴眼皮也没抬:“是?投靠。”
驻矿使一低头:“是?。”
“我南下,本想会一会传说?中两百年蝉蜕的南剑……呵,剑没碰到?,人先?求和,果然南方没有剑修。”侍剑奴说?话?有些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转告瞎狼王,别跟着搀和,我们不缺这些废物依靠。让那什么?姓‘粥’姓‘汤’的滚。宛人守不住他?们自己矿区就?拿来?,谁嫌灵石多?”
197、有憾生(九)
瞎狼王看起来既不老, 也不瞎,他?甚至不太像历人,脸上削瘦出了大块的阴影, 扁平的手腕不到一把粗,几根支棱出来的筋骨连着一只没有血色的手, 人几乎要给那厚厚的狐裘埋了。
在北历一帮浓眉大眼的大脸盘里, 他?跟周楹相对而?坐,说不好?谁更弱不禁风,倒像从一块盐碱地里爬出来的两棵病秧。
周楹从小在广韵宫长大,一举一动都有教养规训, 往那一坐尚且还有筋骨在,这位老狼王却像根泡了一宿的面条,软塌塌糟烂烂地往那一盘, 睁不开了:“你?是奚正德什么人啊,长挺像……眼不太像。”
周楹答道:“外甥。”
“哦,怪不得?。”瞎狼王刚喝完雪酿似的, 含糊不清地哼唧了一声, 懒洋洋地说道,“那小鬼, 就知道混日?子, 这些年过得?挺太平啊。我给他?那一剑, 前一阵金平翻个底朝天才用掉,他?拿去扎了个谁啊?”
周楹:“西楚无心?莲。”
瞎狼王愣了一下, 眼一下睁开了,从狐裘里探出细长的脖子:“谁?西楚那个挤眉弄眼的大妖怪?”
见周楹点头,瞎狼王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天生一双细长的柳叶眉, 比修过的还规整,眉目轮廓却极深,长相介乎于“阴柔”和“阴森”之间,这一笑?却十分豪迈:“你?们?玄隐山蝉蜕升灵下饺子似的去了一锅,什么‘天机地鸡’的满街跑……末了没抓住那秃子,倒让我八百年前留给凡人护身的剑捅了?”
周楹一拱手:“还没多?谢狼王。”
“不用谢,”狼王一摆手,“老子人在那都不见得?抓得?住无心?莲,奚正德有出息!唉,我手下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年他?要是留下给我当徒弟,雪狼还轮得?上这废物来当?”
旁边的雪狼太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瞎狼王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忽然像是对周楹起了一点兴趣,毛茸茸地往他?身边蹭了蹭:“小鬼,你?是奚正德的外甥,那你?灵感高不高?”
周楹微微一抬眼,瞳孔中若隐若现的心?魔种露出了痕迹:“尚可。”
瞎狼王对上他?的目光,蓦地往后一闪:“你?往眼睛里弄了个什么玩意?!”
周楹笑?而?不语。
瞎狼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会儿,他?们?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奚正德的外甥好?像是……”
雪狼太子低眉顺目地提道:“南宛庄亲王,周楹。”
瞎狼王听完,缓缓坐直了,若有所思?地瞪着周楹:“你?就是南宛那个遭瘟的顶级灵感,那我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了。”
周楹端坐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相传……剑宗是世上第一个立心?入道者,昆仑山是第一座仙山,万山之始。镇山神器无间镜,能解所有惑。”瞎狼王说道,“你?是奔着无间镜来的。”
周楹:“狼王圣明。”
瞎狼王摆摆手:“不行,死心?吧小崽子。你?当无间镜是客栈门口的衣冠镜,谁想照谁照?没人知道那东西藏在哪,掌门、大祭司和晚霜侍剑奴三?人联手才请得?动,凭什么给你?看?再说就你?这一点修为,神镜里反道光能把你?剁成馅——在我这小住几天,你?就回去吧,我找人送你?。”
周楹神色纹丝不动:“事?在人为。”
“昆仑山刚落成的时候,当年西楚那个老无心?莲没事?也老来惦记,打跑一次又一次,我说你?们?这些顶级灵感都有毛病吗?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点药喝,没事?找事?。”瞎狼王翻了个白眼,“别说无间镜,昆仑山的门你?都进不去。侍剑奴下了南矿,那怪胎就会砍人,从来不搞什么阴谋阳谋,不能与她一战的都不配和她说话?。什么‘百乱三?只鞋’的,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地跟你?们?结盟。南宛要是守不住矿,她正乐得?接手。”
周楹听完点点头:“多?谢狼王指点。”
瞎狼王:“……不是,我指点什么了?”
奚平那边,带走了姚启弟子名牌的魏诚响才刚搜罗到一点蛛丝马迹——有刚来投奔的百乱民看见过姚启他?们?出逃时坐的蒸汽车。姚启从南矿出发?,肯定是要逃回国?内,起点和终点是清楚的,顺着百乱民的线索,魏诚响他?们?很快找到了废弃在大雨里的蒸汽车。
她在车里搜到了一块摔烂的怀表,上面带个颇为时髦的司南小针,穷乡僻壤里飞天遁地的高手们?谁也没在意这凡人的奇技淫巧:那司南小针指的不是南。
魏诚响捏着骰子一撒手,跳出个“豹子”,当即拎着弟子牌追了过去。
奚平刚叮嘱完她小心?,就听见周楹给他?传信道:“晚霜侍剑奴拒绝和谈,以为她坐镇北历矿区,不需要盟友,昆仑也不会见我。”
奚平皱了皱眉:“就是说此路不通。”
他?一边留着眼关注魏诚响那边,一边迅速盘算:北历实力够强横,不吃坑蒙拐骗那套,看来只好?暂避其锋芒……
周楹打断他?思?绪:“我的意思?是,你?让她需要就可以了。”
奚平:“……三?哥,你?怎么刚去没几天,口音都跟着那边人跑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什么?”
周楹耐心?地说道:“蝉蜕要是想隐藏行踪,百乱之地那些大小邪祟未必察觉得?到,百乱三?杰恐怕还不知道晚霜南下,凭他?们?的手段,在剑修蝉蜕面前可能确实是不值一提。你?暗中帮他?们?一把,不要让北历人那么高高在上,不然我们?这边没有筹码,没法往下谈。“
奚平木然道:“我,人在玄隐山,伴生木一棵也种不下去,鞭长莫及,手下能用的只有半仙陆吾和不仙的百乱民——你?让我去搞蝉蜕……剑修,还得?偷偷搞不能暴露自?己,因为事?后要以此为筹码坑他?们?合作??”
周楹道:“不错。”
奚平柔声说道:“殿下,您就在那边放羊吧,别回来了。”
上次在玄隐山,这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开口就让他?“拖住章珏”,这回又轻描淡写地让他?“设计剑修蝉蜕”!当他?南圣转世吗,拳打月满脚踢蝉蜕,说显灵就显灵,还有求必应!
早知道当年周家在无渡海里养什么魔?养个他?奚平不就得?了!随便喂点饭,二三?十年就长成,又省工夫又省钱!
“别扯淡了,干不了,你?行你?自?己去。”奚平决定不惯着他?毛病,一锤定音道,“南矿保不住拉倒,爱谁占谁占,我一时半会儿又不缺灵石使,关我屁事?。我只管我的人。那北历剑修既然这么厉害,干脆让她把一帮邪祟都干掉呗,她杀人我们?捡漏,巨鲸落够万物活好?一阵呢,等我收拾了西楚南蜀再说……”
周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宛阖之战,飞琼峰主的长兄支毅将军奉命追击南阖残部?,殉国?,葬身在了南阖,你?知道吗?”
奚平一愣。
“史书上的说法是,‘阖走火入魔的掌门脱困,与一众高手大打出手,波及了经过的宛军与南阖凡人’,实际怎样,你?最好?去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周楹平和地建议道,“侍剑奴南下,这回北历恐怕是动了贪心?,想趁其他?三?国?纷乱,独吞南矿。晚霜剑一旦插在澜沧山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把澜沧变成一座小昆仑,彻底改变南阖半岛地貌。就怕令师忍到最后忍无可忍,到时候不答应。”
奚平一步钻回飞琼峰,正好?看见闻斐和林炽各自?去忙了,支修把人送到门口,指点奚悦去后山看剑。
奚平满世界乱窜不在飞琼峰的时候,奚悦总是下意识地找他?,见了他?,却又不知为什么总想避开,于是远远对他?躬身一礼,迅速御剑飞走了。
支修招招手:“士庸过来,给我说说南矿现在的情况,庄王殿下那边有信了吗?”
奚平下意识地扯谎道:“哦,南边他?们?清理了伴生木,但我有别的眼线,百乱三?杰身边成功把钉子打进去了,我三?哥到北绝山了,见了瞎狼王,一切顺利。咱们?国?内控制着玄隐山,南矿有四通八达的眼线,不比南矿那帮惶惶不可终日?的驻矿管事?强?北历知道听谁的,您放心?。”
支修直觉他?这话?里有水分,可是北历和南阖半岛都是国?外,已经超出了他?那半吊子的观星算命水平,何?况里面涉及的都是各有手段的升灵高手,他?一时只觉星辰乱得?看不清楚,遂诈道:“我眼瞎不会看吗?给我说实话?。”
奚平是诈骗的熟手,哪会被他?唬住,遂赖唧唧地往小木屋一瘫,伸手捂脸,眼珠在手下乱转,以假乱真地哀嚎道:“我是不想给您添堵……那帮混蛋王八蛋就为了杜绝伴生木,往地里下‘野火’,百乱民们?的粮食物资周转愁死我了,太难了!”
这话?倒是有点可信,支修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早说,我叫庞戬和白令也帮你?从大宛国?内周转一些,实在不行,分批把人送出来,去你?那南海秘境……大宛也可以接收。昆仑剑修们?不会为难凡人。”
奚平感觉他?手上有什么东西硌了自?己的头,从指缝中往外看了一眼,一眼看见了他?手上那拉弓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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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次随口问了一句,师父没接话?茬,再联系起周楹方才告诉他?的……
奚平翻身坐起来,没有像周楹指点的那样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以前没见过这扳指,尺寸也不对,我三?哥说您兄长是在宛阖之战里为国?捐躯的,师父,这扳指是他?的吗?”
支修被他?的直白惊得?手一缩。
奚平:“我那天看见就觉得?怪,还想拉弓扳指不都是防锈镀月金的么——那会儿镀月金还没普及,是不是?”
支修缓缓地转着那枚过于宽松的扳指:“嗯……你?这点年纪,居然知道镀月金哪年普及的?”
“知道,”奚平道,“大宛第一台熔金炉在苏陵,师父上山那年镀月金下凡的。师父,您是那天夜里去百乱之地捡回来的吗?”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宛人说话?,试探回避都在幽微之间,一敲一躲,对方就知道不再纠缠。
支修被他?这大喇喇的刺探问得?哑口无言片刻,无奈道:“就你?机灵。”
奚平一脸无所谓的恃宠而?骄:“亲师父,打听个事?委婉什么,想知道就问呗。”
支修沉默了片刻:“血亲贴身的遗物,总是能有些感应的。”
像玉佩、贴身佩剑这种在人身边陪伴了经年的老物件,会沾上主人的气息,只要对那人气息足够熟悉,修士很容易靠灵感感应到。
而?以支修的修为,一碰到那扳指,应该就能知道扳指主人生前发?生什么事?了。
奚平:“说是因为被卷进了修士争斗里。”
“出兵别国?,身上是要配‘探灵’的。”支修轻声说道,“你?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探灵’。那是一种特殊的仙器,凡人也可以用——因为不用激发?灵气,拿在手里,会看就行。它对灵气波动很敏感,若是附近有修士高手,‘探灵’会提醒他?们?避开……这枚扳指,是在南阖地脉裂口处找到的,去给我打壶酒来。”
奚平麻利地去了,见小木屋里到处都是纸,有器物图纸,看不懂的铭文、法阵草稿,还有潦草记下的只言片语,一堆重组开明司和天机阁、调配灵石的方案……大大小小的事?,上面还压了个自?动拨珠的算盘。
方才这屋里的三?位峰主应该是操碎心?了。
“相传地脉是澜沧掌门断的。”
“没有,”支修道,“当年澜沧掌门发?现澜沧山因为灵石亏空,在从民间‘窃天时’,迫不得?已,他?出手封了一部?分地脉而?已,以防灵山将民间抽干。当年,他?一边想设法补上澜沧的灵石,一边想将仙山的灵气输送回国?内。灵石没补上,反倒因掌门执念太过,走火入魔,引起了两国?战争,但他?们?其实找到了将灵气输送回民间的办法。”
奚平隐约猜到了什么。
支修一点头:“不错,就是你?和林师兄偷偷弄的导灵金。”
惠湘君死后,化外炉一直留在了南阖,虽然永明火被秋杀带走了,但南阖自?古是炼器道的祖宗,有的是高明的炼器大师。有惠湘君珠玉在前,他?们?通过某种方法,做出了和导灵金差不多?的东西。
奚平猛地睁大眼睛:“我就说,普通镀月金弄不出那么大的亏空,所以澜沧山当年灵石亏空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在偷偷研究导灵金!”
他?心?里迅速转念:一旦知道灵山的秘密,历史的迷雾突然散去许多?。
除了支修,每个被灵山接纳的蝉蜕,都是要受灵山支配的,为何?当年澜沧掌门那么容易被种上心?魔种?难不成仁宗一届凡人,也有本事?把心?魔种下在澜沧山的镇山神器里?
奚平打了个指响,木屋角落里一本积了许多?灰的史书立刻跳到他?手里,自?动翻到宛阖之战那一页,只见上面记载了详细的前因后果——当年出使大宛的使团中,有一个澜沧内门的筑基。
如果是继承的道心?,能收到“天谕”,任何?一个筑基都有可能随时变成灵山某一系同源道心?的傀儡……也就是说,当年那颗心?魔种,很可能是澜沧灵山“派人”带回去的!
因为离经叛道的掌门背叛了灵山的意志。
难怪当年澜沧山只走火入魔了掌门一个,满门上下就跟失心?疯了一样,也没人劝劝——入侵南宛抢夺灵石,是灵山的意思?。
“澜沧掌门虽然穷途末路,但临到最后,还是撑着一线清明,想出了把灵气归还民间的办法。”支修说道,“他?那时的想法我能理解——四国?入侵,国?必是要破的,澜沧要是灭门,不如将仙山化入地脉,归还给百姓……像现在的玄隐一样。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未必在乎谁当政。要是当年他?们?成功了,就没有南矿了。”
198、有憾生(十)
显然, 他?们没成功。
支修将那?旧扳指摘下来,扳指在他?手心里闪过灵光,随后古旧的金属上浮起一个虚影, 一大步跨到奚平面前。人影太真?实,奚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 这才看清那?是个披甲执锐的汉子, 拇指上戴着那?枚拉弓的扳指。
这人眉眼和支修有点像,但?气质天差地别:眉宇间有一道严厉的皱纹,薄如一线的嘴角微微朝下,目光如刀, 教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正身处大雨中,雨水顺着铠甲滴答。
“这是我长兄。”支修端坐在原地,隔着两百多年, 很平静地给后辈介绍着。
奚平心里无端一揪。
只见那?披甲的将军眉头紧缩,看着卫兵们推上来一个俘虏。
奚平一眼认出那?俘虏,脱口道:“这好像是南阖末代皇帝杨邹?”
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庞戬下百乱之地, 曾经误入过一处地宫, 在那?看见过杨邹跪地服刑的人像。阖人果然都是能?工巧匠,石像与真?人一眼就能?对上。
支毅将军曾经俘虏过敌国皇帝!
奚平临时?抱佛脚, 目光飞快掠过手头史书, 没找到相关记载, 只说?“邹死于?乱军之中”。
这位野心勃勃的末代皇帝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 像个武将,浓眉下压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他?走路带着独特的韵律,优雅笃定,仿佛还是睥睨天下的南阖之主?, 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押解他?的卫兵看不惯,伸手推搡,他?踉跄一下,三步之内就会调整回来。落到这步狼狈田地,风骨撑得?竟毫不勉强。
影像中没有声音,只见押解战俘的士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奚平还在艰难地辨认唇语,便见两个卫兵上前,扯开了那?位陛下的衣襟。
隔着两百年,奚平却有种血腥气扑到了眼前的错觉——只见那?末代皇帝胸腹间有一个巴掌长的伤口,皮肉都发黑坏死了,上面用血画了符。伤口中封着什么东西,将那?处皮肉略微撑开了一点,想必是被人搜身时?发现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几个拿着仙器“探灵”的卫兵小跑过来,严阵以待地将杨邹围住,在他?身上查来查去。忙活半天,看样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皇帝袒胸露背地站在大雨里,任凭别人围着研究自己的身体,面无惭色地观察片刻,他?说?道:“支将军,这只是个普通的密封咒,开窍修士便能?使得?,看来你军中没有修士。”
杨邹说?的是宛语,因是外国人,吐字缓慢,口型标准得?有点夸张,唇语让人一眼能?看明白。说?完,他?直接将手探进自己伤口,扒衣服似的将皮肉扒了开。
围着他?的卫兵脸色都变了,大声呵斥,灼眼的光从?那?伤口处探出来,里面好像封了一团金乌,血淋淋地灿烂着。凡人已经睁不开眼,奚平看见他?从?伤口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团金线,质地像极了林炽新做的导灵金:“这就是……”
“唔,金线上镶嵌了特殊的微小铭文,可?以自然融入地脉,将灵气从?浓郁处导向稀薄处。”支修一边看着影像中杨邹的唇语,一边顺口给奚平解释道,“澜沧当年的情况跟三岳有点像,皇室杨家在澜沧山势力很大,但?又不像三岳一样大权独揽。掌门、很多地位尊崇的炼器大师都不姓杨,这种情况下,内斗是少不了的。杨氏一系的修士当时?护着阖孝怀帝突围,想将来东山再起。那?位陛下便将导灵金线缝在了自己身体里,用凡人的气息遮掩,偷偷夹带了出去。”
奚平注意到他?师父用了尊称:“皇帝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我明白了。”
当时?澜沧山修士——至少是杨氏一系的修士,绝大多数是受灵山意志控制的,他?们想重新夺回灵山,而不是给灵山“散财”。
这位孝怀皇帝也?是个奇人,一介凡人,这种情况下竟不肯乖乖做家族傀儡,利用杨家人保护脱身,居然用自己的身躯运送导灵金线。
“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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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199、有憾生(十一)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到底是这一届的世家子弟们都格外道德败坏,才上名单就被刷下来, 还是支师叔故意的?
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 “反正不是姓周的,就是姓林的。”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
“拉倒吧,”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 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 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挺高兴, 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 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 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 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 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 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 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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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小怪物立刻被控制住了,提线木偶似的退后几步。
奚平则有种奇特的感觉——那项圈……不,被项圈捆住的小怪物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类似于猫尾巴:不管它的时候,它会自己动,想管的时候就能随心控制。
奚平试着命令:“你往左边走两步?”
小怪物脸上露出挣扎不甘心的神色,腿却乖乖往左边迈了两步。
“往右。”
小怪物听话得好像奚平自己的腿。
“嘿,”奚平乐了,庞都统给了他个好东西,“这回你老实了吧?给爷作揖。”
“倒立。”
“再跳个舞。”
小怪物被他折腾出了花,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迸出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他。
奚平从才不怕被人瞪,别人越生气他越来劲。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狗东西冒了坏水:“停,别扭了——来,叫声爹听听。”
可是这回,他没得逞,小怪物张了张嘴,嘴里却只发出短暂的气音,像个漏了气的火绒盒。
200、有憾生(十二)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阿响虚岁十五,爹没得早。早年间家里有几亩薄田, 只是实在没劳力。孤老头弱媳妇带着个娃,一年累死累活, 也刨不出几颗粮, 雇人又算不过账来,于是后来有人来收田建厂,爷爷就把地卖了。
开头几年日子不坏,在厂里做工, 怎么也比种地来钱快,只是好景不长,前年厂里突然说五十岁以上的不要了, 一家人立刻没了生计。
当年卖地得的钱也越来越不禁花,让阿响娘一场病就用了个精光。
钱没了,人也没留住, 只剩祖孙俩相依为命。为了挣口饭吃, 力夫、跑堂……她跟着爷爷什么都干过。恰逢大选年,爷孙俩到金平来找饭碗, 在南郊的厂区做零工。
阿响这一阵发了笔小财。
一开始, 是有人在南城门外鸣冤, 好像是说修腾云蛟铁轨的时候,家里田地被狗官贪了去, 求告无门,进京讨说法。后来不知是没人管还是怎的,反正那些人为了壮声势,开始雇人跟他们一起鸣。
这活儿简单, 只要领份状纸在路边等,看见有漂亮的车马经过,就把状纸举起来,跟着大家伙一起喊词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钱——在码头,最有力气、最能干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赚三十来个。
爷爷不让她去,老东西么,总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说“没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响不听,心说:乡下还有雇“孝子贤孙”帮着哭丧的呢,那晦气活她也不是没干过,帮人喊个冤怎么了?又没伤天害理。爷爷还觉得双日子买“金盘彩”能中大奖呢,灯油钱都让他拿着买那些废纸去了,也没见中过一个子儿。
今年金平热得早,端阳未至,暑气已经浮上来了。阿响爷爷被暑气蒸病了,两天没吃进一口饭,肚子却鼓得像怀了孕的妇人。阿响跟着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钱,想起爷爷说以前到城里帮工,主人家赏的饭里有栖凤阁的鸭头,他这辈子再没吃过比那更好的东西,就揣着钱,找到了栖凤阁。
谁知道她爷爷“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居然是人家不单卖的杂碎呢?
阿响一闭眼,就仿佛又听见了栖凤阁里魔音似的笑声。
“小兄弟,快别跑啦,你热不热呀?”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冰车,路边一个卖冷饮的摊主就见缝插针地揽客,“来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惬意过神仙!”
阿响脚步一顿,扭头看见那冷饮摊上卖的“冰雪丸子”:粘豆面滚的小丸子晶莹剔透,配上各色瓜果与薄荷叶,在闷热的夜色中冒着凉气。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摊主见她意动,就撺掇道:“来一碗尝尝嘛,又消暑,又不伤肠胃,滋润得很哪!”
阿响本来摇头,听说“不伤肠胃”,又犹豫了:“多少钱一碗?”
片刻后,她抱着满满一罐冰雪丸子,又快乐了起来——好心的摊主听说她是要买回去给老人吃,连夸她孝顺,给她盛在瓷罐里,让她带回去吃完了再还。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鸭头香吗?
她心想:等她有钱了,就把栖凤阁包下来,叫上一百只整鸭,鸭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响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着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过东城的闹市区,灵巧地躲过穿行其中的马车,长腿一迈,连蹦带跳地跨过修路挖出来的坑,又朝路边卖花的姑娘吹了声口哨。姑娘回过神来啐了她一口,没啐着,阿响已经跑出了南城门。
南城外依旧臭,卖杂合面饼的小贩准备收摊,折价到一文钱三个。
“叔,不买啦!”阿响兴奋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马似的,一口气没歇,一路跑回了厂区。冰凉的瓷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阿响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干净,忽然发现厂区气氛不同寻常,围了许多人……个个带着刀,是官兵。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只听一阵喧哗,几个人被官兵连打带骂地押了出来,都是阿响认识的人。她睁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时爱跟爷爷一起买金盘彩的咸鱼伯。
咸鱼伯有一双比常人大上好几圈的眼睛,瞪得几乎脱了眶,将阿响拽到一边,小声道:“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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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响:“到底怎么了?因为什么抓人?”
“说那些在南城门外鸣冤的是反贼,污蔑朝廷,正挨着厂区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着去过?”
阿响一个半大孩子,那点厉害都在嘴上,听完吓得心“砰砰”乱跳,手比冰罐还凉。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两个兵从厂区里拖出一个人。
是她爷爷!
老人正病着,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架着,两条腿软哒哒地拖在地上,像条垂死的老狗。
咸鱼伯也看见了,不住地念叨道:“啊哟,可坏了!可坏了……哎,你要干什么去?”
正要冲过去的阿响被咸鱼伯一手拽了回来:“我爷!我爷没去,我爷冤枉!”
“官爷抓人还管你冤不冤枉,闭嘴老实点吧!”咸鱼伯揪住女孩,“一会儿再把你搭进去!”
眼瞅着另一队官兵往他们这边来了,咸鱼伯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和阿响一起塞进了草垛里。
城防官兵的长靴践踏过南郊厂区泥泞的地面。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个差役跑到京兆尹面前,擦了把热汗,禀报道,“南城门外聚众闹事、造谣‘腾云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余人,均已关押候审,您……”
“侯谁呢?你们审啊!”京兆尹暴躁地掀开眼皮,“谁指使他们污蔑朝廷的!不说就给我往死里打!圣人今天当庭摔了御笔,跟咱们要背后主使呢!今天交不出主使的脑袋,明儿就得交咱们的脑袋,还不快去!”
差役撒腿就跑,惊飞了一只老鸦。
那不祥之鸟“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阳河西飞去了。
庄王府的黑猫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过的鸟,兴奋地扭着屁股,像是要扑,中途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后颈。
“看着它点,别让它去叼野物,怪脏的。”庄王将猫塞进白令怀里,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在南城门外雇人喊冤,这孙大人哪……唉,备车吧,我进宫给太子求情去——对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吗?”
白令回道:“尚未。”
“说好了每天报平安,刚去几天就乐不思蜀了。”庄王让人帮他换好朝服,“没良心的混账。”
没良心的混账奚平踩着落锁的点,堪堪赶回了丘字院。
进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边,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里翻找一遍,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灵石。
结果别说灵石,那破半偶连“灵砂”都没给他剩一粒。
奚平徒劳无功,越发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撸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账时,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半偶凭空长高了一掌多长,小袄小裤子局促起来。
半偶因为长得太快,身上不知是骨头还是镀月金,“咯吱咯吱”直响,双脚不停地抽搐着。
奚平小心地伸手探了一下,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半偶的身体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蒸汽机,“突突”地震着,好像随时要炸。
好,这回别说收拾了,他连摸都不敢摸了。
“这要是真炸了,”奚平心里泛起嘀咕,“我那一匣子灵石不是白糟蹋了?”
他想了想,呲牙咧嘴地扎破了手指,吝啬地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血珠很快被驯龙锁吸了进去,奚平再一次有了那种奇异的、身上多了条尾巴的感觉,这才颇不放心地去洗漱睡觉。
他得留只眼“看着”,万一半夜“尾巴”有什么不妥,他也能及时知道。
驯龙锁吸了主人的血,冰冷的箔片似乎温暖了起来,不松不紧地圈在半偶脖子上。
奚平熄了灯,黑暗中,半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眼珠吃力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了卧房的方向。
他只是身体不能动,其实一直是醒着的。
半偶自打有模糊的记忆以来,就一直是那半人不鬼的怪物样子。他的原主人从没喂他吃过灵石,每月只拿三钱青矿磨成粉,用水冲了给他喝,勉强让他凑合活着。于是他不长个子,也不长灵智,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饿。
只有这样,他的灵感才格外敏锐,才能轻而易举地为主人寻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当一条好“灵犬”。
一次主人喝醉了酒,没有及时将荷包里的二两碧章收好。饿出了熊心豹子胆的半偶实在没忍住,把那二两碧章囫囵吞了。
主人醒来后勃然大怒,当场砸断了他的经脉,豁开他骨头上的法阵,剖开他胸腹,将那两块碧章石取了出来。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内脏被一双粗鲁的手来回翻找。
为了让他长“记性”,主人让他敞着仅剩的骨和肉,在酷暑中暴晒了三天……而他分明是个这样都不死的怪物,为何又与血肉之躯一样疼呢?
幸亏半偶灵智不全,连疯都不会疯。
从那以后,他果然长了记性,看见“碧章青”就肝胆俱裂,连带着江南春色也一并畏惧起来。
可人也好,动物也好,变成了饿鬼,都是悍不畏死的。原主强行给他“戒”了碧章,没教会他恐惧蓝玉。
面对着一整盒没上锁的蓝玉,半偶终于忍不住重蹈覆辙。
奚平拎着他去澄净堂,半偶凭着自己比猫狗强不了多少的灵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次大概是要完了。
好在他也不懂什么叫后悔。
他活着就是想吃,吃饱了,碎尸万段都行。
可……他怎么没被碎尸万段呢?
蓝玉中充沛的灵气冲刷着半偶停滞了多年的躯体,他身上每一处粗制滥造的法阵都被滋养过一遍。半偶的身体与灵智像迎接春雨的笋,飞快地生长。随着身体破茧似的长大,许多心里糊涂的事也忽然清明了,及至他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半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有人舍了百两的蓝玉,留下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腌臜性命。
剧变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长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浑身颤抖着,将畸形的舌头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满嘴都是血。
他已经浑然不觉,只是拼了命地挣扎着求生:这条命是人家的了。
最后一颗流星划过,星空重新归于沉寂,这一宿,梦乡寂寥,到处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门外,阿响冲进了自己家。咸鱼伯说去替她找门路,看能不能买通一两个城防,先把人弄出来,阿响爷好几天病得没出过门,厂区的赤脚大夫也能作证。他们应该抓的人是她。
可问题来了,拿什么买呢?
阿响把她和爷爷住的小窝棚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排将够祖孙俩吃半个月杂合面的大子儿,家里就只剩下一堆过期的“金盘彩”。废纸票上花里胡哨地画着金银珠宝、祥云彩凤,三十一张,每一张都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爷爷把过期的金盘彩票子叠成纸元宝,供在简单的香案上,神位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空空的“平安无事牌”,据说那是“太岁星君”的神牌。星君的来龙去脉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从哪听来的,就跟着人家一起信,每次买金盘彩之前都虔诚地过来拜,可也许这位太岁星君不兼职财神,一次也没显过灵。
阿响筋疲力尽,走投无路。鬼使神差的,她也给太岁星君折了一个元宝,病急乱投医地向那神牌祈祷。
天太热了,阿响上了火,这一低头,鼻血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响一边慌慌张张地擦掉“神牌”上的血,一边语无伦次道:“救救我爷爷,太岁大人,求你救救我爷爷。只要能救出我爷爷,我把命都给你……”
神牌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木头,棉花似的,贪婪地将她指缝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庞戬大步闯进天机阁总署,劈头盖脸地问手下:“你说那些邪祟的木牌怎么了?”
201、有憾生(十三)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 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书香门第, 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 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 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 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 从角门进了侯府, 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 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 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 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 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 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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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202、有憾生(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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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 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 都是由天机阁代理, 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 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 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 平时不受朝廷辖制, 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 除了天机阁总署, 还有七个驻地, 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 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 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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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203、有憾生(十五)
雪狼手?心里的东西叫“连心”, 和?玄隐“问天”一样,“连心”是昆仑加密级别最高的通讯仙器,瞎狼王也别想窥视……内门专用。
这是雪狼刚升灵的时候得到的。
从小就有人告诉他, 剑道至公。
这一道不依靠外?物,不像丹器两?道一样, 需要大量的质料资源, 运气和?财力至少得有一样;也不像其他道那样拼灵感天赋,做什么都事半功倍的甲等灵感也好、开灵窍就是半步筑基修为的先天灵骨也好,在剑道上都没比别人多多少优势;它甚至不怎么依赖根骨——支修习武的根骨就很一般,开灵窍时候洗精伐髓, 只要灵窍伤不至于缺胳膊短腿,凡人间那点微弱的差别也就填平了。
这是一条比谁耐得住寂寞、比谁狠得下心磨练自己、比谁更坚定的道。
因?此昆仑选弟子?比那些?有个姓就行的南大陆公平得多。
每年,仙山都会?选一批十岁左右的幼童, 关在外?门弟子?堂集中训练,一个月考核一次,淘汰制度惨烈。从入门到开灵窍, 中间会?刷掉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开了灵窍的, 还?面临着十五年一次试炼大比,百中取一进内门, 其余去外?门做“夜归人”。
不过灵山就是灵山, 再公平, 只要弟子?堂没有大到能容纳整个北大陆的剑童,这条需要辛苦跋涉的通天路就没有平民百姓什么事。
雪狼就是那个被拦在外?面的人, 只差一步。
他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从会?走?开始就拿剑。他是长子?,注定要背着家族的厚望进弟子?堂那铁铸的熔炉,一点骄纵宠溺都会?害了他。父亲从不曾给过他笑脸, 好像他永远都不够好,母亲的慈爱是留给弟妹的,好像温情会?焐化了他那还?不知道在哪的剑心。
雪狼这辈子?最恨的两?样东西,一个是高高的院墙,一个是剑。
自三?岁起,他晨起练剑,午后读书,没一天清闲,除了祭祖上坟不能出门,饮食品类都有严苛的规矩,快十岁的时候,这辈子?才第一次吃到糖果——那是一颗粗制滥造的饴糖,糊嘴黏牙还?发苦,是家里最后一个被遣散的侍卫临走?给他的。
在他就要正式进弟子?堂那年,北历武氏内部?因?镀月金分裂,“主新派”一败涂地,他举家获罪,父亲被削爵、流放苍野原,母亲自尽身亡,雪狼再也不用练剑了。
他过了一个比北绝山严冬还?清苦的童年,练了个寂寞。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有“因?爱生恨”的,也有雪狼这样“因?恨生爱”的怪胎,从那天起,剑成了雪狼的第一执念。
在北历,不能走?正统入剑道的,只有去北绝山投奔瞎狼王。
瞎狼王原来是昆仑正统出身,叛出昆仑时已升灵,据说他在昆仑内门人路颇广,硬是在师门保护下留了条命。昆仑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命他终身不得离开北绝山区,相当?于变相流放。
北绝山守着北原口,是人能活动的极限之地,过了北绝山,就是大能真元也能冻住的北原无人区了。修士在这里都得靠外?物保暖,凡人根本不能靠近。
雪狼想出个“绝招”,他花了十年,从黑市上弄来了一盏“凌迟灯”,这玩意本来是一种刑具,没有灭门挖祖坟的仇都使不出来,能以人血肉为燃料,烧上一个月不死。卖给他凌迟灯的邪祟都欲言又止,劝他“饶了别人就是饶了自己,想开点不至于”。
雪狼带着凌迟灯跑到极北,把自己点了。老天垂怜,让他披火而?行,九死一生,在烧糊之前摸到了北原口,找到了传说中的瞎狼王。
瞎狼王的门人灭了他的火,惊奇地过来围观一通,告诉他“迷惘剑非甲等以上灵感不收”。
雪狼绝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咽喉早熏坏了。以头抢地,在雪地上掉了一身黑渣,磕掉了身上的佩剑。
蛇似的狼王正好揣着袖子?游过来,老远闻到味,以为谁把羊羔烤糊了,打?着哈欠过来骂街,一低头看见了他佩剑上的家徽。
说出去跟闹着玩似的,雪狼历尽千辛万苦,最后黑不溜秋地,靠家世当?了个“邪祟”。
因?他灵感不够,狼王不收他当?亲传弟子?,只算个挂名。
这规矩闻所未闻:当?世剑道高手?,就没听说过有灵感高的。一来甲等灵感万中无一,可遇不可求,而?且太“灵”的人往往下不了笨功夫,对剑道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狼王看不上他,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琢磨。
雪狼想不通,继剑之后,“让狼王承认”,又成了他的执念。
他对狼王言听计从,像影子?又像狗,除了服侍狼王,剩下时间都在修炼。别人在这鬼地方?,把防寒的仙器放下一会?儿?都冻得难受,只有他会?咬牙深入北绝山,光着脊梁骨用严寒锤炼自己,几次差点真元冻结死在外?面。
两?百年,他紧随秋杀之后,硬是破了“邪祟不升灵”的天规扛过雷刑,连内门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人都叫他“雪狼太子?”,以为他是狼王的继承人。可狼王至今不让他叫“师父”。
雪狼完美地证明了剑道无关灵感,想给狼王看,可那狼王眼都不睁——那老东西对南边一个凡人念念不忘几十年,随口跟个养尊处优修为末流的南宛筑基说“可惜”,好像是个人都能继承迷惘剑,就他不配。
既然这样看不上他……
周楹前脚走?,雪狼后脚就将一封“连心”传了出去:侍剑奴中毒,有宛人从中作梗。宛使周楹不怀好意,窥伺仙山无间镜。瞎狼王默许北绝山脚下南宛陆吾活动频繁,有通敌之嫌。
片刻,“连心”上传来回音:知道了,婆娑宫尚空置。
在昆仑,每个升灵大能都有自己专属的仙山小秘境,叫做“剑府”,里面宝剑珍奇、灵石资源应有尽有,还?配十八位下等修士仆从,可以开宗收徒。
“婆娑宫”,就是瞎狼王叛离门派之前的剑府。
雪狼深吸一口气,眼角微微扭曲起来。
他终于想开了,自己已经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为何还?要做一个“邪祟”?
昆仑——昆仑山脉在北历国都燕宁北,像一位白发巨人,屏障似的挡住极北朔风。每年开春到第一场雪落下,千里迢迢到仙山脚下朝拜的人都络绎不绝,从燕宁贵族到平民百姓,不一而?足。
此时寒冬将至,朝拜的人都已经回去了,昆仑山从头到脚都冷清了下来。主峰山顶的掌门居处,冰雕的大殿盖了丈余的雪,里面却温暖得仿佛金平四月天,四个劲装剑修抬着个歩辇,直接飞了进去。
歩辇上坐着个老人,须发皆白,整个人垂成一滩,看着是量体裁寿衣都得加急的那种。
他身上披着特殊的大氅,上面竟有奢侈的一等铭文闪烁,替他在寒风中保暖,灵气几乎不在他身上逗留。是个修士都能看出来,这老头只是个现?了五衰相的半仙。
这小小半仙擅闯掌门仙宫,进去居然还?不下辇。
却见世间三?位蝉蜕剑修之一——支修蝉蜕后变成了四位——天下第一宗的昆仑掌门快步迎了出来,亲自将那已经有点不利于行的老半仙从歩辇上搀扶下来,毕恭毕敬道:“大祭司。”
昆仑八成的修士都是剑修,不像玄隐那么多没用的弯弯绕绕,一般就是拳头大的话事,实在有争议就遵古制。日常事务,由掌门和?其他两?位剑修蝉蜕商量着来,侍剑奴要是有意见也得听……好在那剑疯子?意见不太多。
然而?掌门之上,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
昆仑大祭司只在逢大事时才开口,一旦他老人家发了话,那联起手?来能将五大灵山削平的三?人一偶都只能闭嘴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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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也想不到,这位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压根不是什么剑道高手?,他老朽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昆仑掌门是晚霜剑宗的嫡传弟子?,同其他灵山蝉蜕一样,已有上千岁了,却在一个寿命长不过两?百年的半仙面前以晚辈自居,姿态近乎低声下气。他扶着大祭司坐在小榻上:“都是琐事,那宛使不过是个筑基后辈,怎就惊动大祭司了?”
大祭司缓缓说道:“陆吾主人,手?下一帮泥腿子?出身的半仙,不到二十年,将南大陆搅合得乌烟瘴气,这后辈可不简单。”
掌门颇不以为然,心说南大陆那鬼地方?,没人搅合自己也清澈不到哪去,只是大祭司这么说了,他也不便反驳,便没吭声。
大祭司又道:“我听说侍剑奴遭暗算,中了毒。”
“是。”昆仑掌门道,“此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且不论?修为,侍剑奴身负晚霜,本该诸邪不侵,她又是个半偶身,怎么会?中毒?”
大祭司眯起浑浊的眼,看了方?才抬歩辇的剑修一眼,那剑修立刻上前,将一份“连心”呈给掌门,霍然就是雪狼的密信。
“北绝山谢濋?”掌门皱了皱眉,“这些?年不过是看在他师父的面子?,还?有侍剑奴……他怎这么不知好歹?”
“谢濋应该不会?故意加害侍剑奴。”大祭司摆摆手?,袖中飞出一张南北大陆地图,“当?初西楚围剿晚秋红,我们折了不少后辈,成玉等人回来详细禀报过,提到破法内当?时有大量转生木乱长,当?地愚民口呼‘太岁’。这位‘太岁’当?时一直没露面,秋杀的破法却破得蹊跷。那之后不久,陶县突然禁灵,修士不得入,三?岳项荣殒落,悬无出走?,西楚就此陷入乱局。”
他说着,又点了点南蜀:“端午时,凌云山出事,内情咱们都知道,蜜阿邪祟想夺凌云仙山灵气。那南海秘境功败垂成,但凌云山就此损了一半的灵气,灵气不会?凭空消散,它去哪了?”
掌门道:“据说这太岁是个刚升灵的玄隐山弟子?,出身金平,师从支修……此人刚回南宛不久,玄隐又变了天。”
“不到五十岁的升灵,”大祭司抬头看了掌门一眼,“你执掌昆仑这许多年,听说过么?据我所知,‘太岁’邪神在民间流传,可比那小鬼活的年头还?久。还?有百乱之地,百乱弃民没有神智,却单单喜欢转生木,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种树常见又无毒?”
掌门皱起眉:“大祭司是说,那百乱之地的邪祟西王母也好,所谓的‘太岁’也好,都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背后必有……”
“能将五大灵山都卷进去的深渊。”大祭司沉声道,“宛使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你亲自搜他的魂。”
昆仑掌门犹豫片刻:“筑基若是被我搜魂,必死无疑,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与南宛明面上还?在和?谈……大祭司,南矿此时情况不明,贸然动了宛使,会?不会?打?草惊蛇?”
大祭司道:“宛人不会?知道。”
掌门一愣。
“能把五大灵山都卷进去”的深渊是活活被照庭削跑的。
奚平抱头鼠窜,因?毒伤未愈影响了发挥,避无可避,干脆把“尸体”扔下,一闭眼流窜到了破法里——反正堂堂南剑,怎么也不至于鞭尸。
结果一脚迈进破法他就后悔了:见鬼了,大小姐怎么也在?
只见常钧手?舞足蹈,姚启木讷地在旁边偶尔应声,赵檎丹与他二人相对而?坐,应该是已经相认完毕,正在叙旧!
奚平正听见常钧说道:“子?明兄是接到内门传信才知道的……”
他掉头就要走?。
魏诚响与转生木羁绊最深,他一进来就察觉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招呼道:“太岁回来了?”
电光石火间,奚平飞快地在脸上糊了一层灵相面具,堪堪端住了前辈高人的架子?。
赵檎丹闻言站了起来,先叫了声“太岁前辈”,又给双方?介绍:“这位就是我刚跟你们说的此间主人,陆吾太岁。”
奚平跟姚启和?常钧两?人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虽然修士外?貌不怎么变,再一看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陌生,便以己度人,料想他俩未必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当?下他定了定神,一边悄悄哀求魏诚响:“奶奶,放过我。”
一边“淡定”地对赵檎丹一摆手?,惜字如金道:“辛苦。”
话音刚落,便见原本低着头的姚启蓦地抬眼,震惊地抬头瞪着他。
看……看什么看?
奚平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便听赵檎丹又问道:“姚师兄,内门传的什么信?”
常钧:“传信叫子?明尽快脱身,写信人你也认得,就是当?年同我们一起住丘字院的兄弟。子?明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迹,若非如此,我们反应也不会?这么快……”
奚平脑子?“嗡”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向姚启——他那封信是匿名的,统共四个字,横竖撇捺乱飞,时隔十四年,姚子?明怎么能“一眼认出”他字迹的?
这小子?怕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等等,字都能一眼认出来,身形声音……
魏诚响抓了一把瓜子?,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看破法空间里空气突然凝滞,太岁跟姚启大眼瞪小眼,化成了两?座石像。
片刻后,奚平一言不发地将解药放下,身形就地消散,毅然决然地回玄隐山挨揍去了。
支修却没动手?,正皱着眉拿着一封“问天”。
奚平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本想假装自己不在,便听支修忽然正色问道:“庄王殿下不是说转生木联系么,为何突然发了封问天?”
204、有憾生(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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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头也没回,黑龙直接一尾巴砸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支将军, 是你背弃我们在先。”
黑龙缠缚住照庭,又顺着剑身继续往地下扎。很快, 地面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龙影。
金平城外平静的运河掀起惊涛, 水下仿佛有巨龙掠过,十丈高的蒸汽货船差点给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声,崖边不少古树被连根拔起;万年不染尘埃的朝圣路上,铭文忽然黯淡, 雪白的石砖竟被雨水溅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东向西一路爬出去, 直逼皇城,将青砖上雕的锦簇花团咬成了两半。
钦天监的地动金蟾吐出铜球,撞响了警钟。
地震了!
龙尾砸过来的时候, 庞戬早有准备, 一手揪着奚平,一手蘸着血在地面画了个符:“走!”
龙尾轰然落下, 两个人却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见识过庞都统穿墙, 这回亲自体会了一把“土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张纸, 五官短暂地失了灵,全身缩成了薄片。约莫一息的光景, 他又被放了出来,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气,变成纸片的身体就似乎是被这口气灌满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来。
而他人已经在三丈开外, 被庞戬从一块墓碑里拽了出来。
神了!
奚平一点也没在乎自己刚才差点被拍进土里,跟安乐乡众红颜一起安息,他跃跃欲试地看向庞戬,等着庞都统再指示他骂街。
还想再玩一次。
这一看,他却发现庞戬的脸色相当凝重。
照庭已经压不住地面的震颤了,一缕金线破土而出,往天上冲,中途却生生被那黑龙张嘴吸了过去。金线被拉扯到太岁身上,在他袍角上来回穿梭,飞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书“铭文”。
庞戬咳了两下清干净喉咙:“这可不妙了。”
奚平:“怎么了?”
庞戬没回答,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灵圆满,可那魔头竟然真能在照庭剑下强夺龙脉,容不得他不信。
他面沉似水,扭头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里起了黑烟,金平的天都浑浊了起来。
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小书亭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205、有憾生(十七)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凭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 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 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 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 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 又记不住人脸, 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 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 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 ”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 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 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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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206、有憾生(十八)
奚平脑子里一时是空白的, 做梦似的叫了一声? “三?哥”,也不知喊没喊出声?。
他眼?前闪过幻影,依稀听见了二十年前菱阳河畔的水声?, 忘了自?己在哪。
周楹拂袖一弹,奚平天灵盖好像被人敲开灌了一瓢凉水, 从头?顶一路凉到尾巴骨。
逡巡在周围的幻雾散开, 他看清了眼?前人,也看清了周遭景——离他最近的一块镜面上,一个秃头?熟人正不知第多少?次纠缠在自?己命运的死?循环里,心无旁骛, 一眼?都没往外看。
奚平激灵一下,来不及想?别的,一把将自?己飞散的神智拉扯回?来:“是先帝从无渡海底捞走的那颗?能挡住蝉蜕吗?”
“当?然不能, 心魔本人不还是你亲自?炸死?的?”周楹一挑眉,“怎么还没清醒?”
奚平:“什……”
只听一声?飓风般的呼啸,搜魂的蝉蜕神识将破碎的清净道心撞开, 扫荡了周楹摇摇欲坠的灵台, 直逼过来。
奚平猝然回?头?,见这所?谓“心魔种”听着?挺神秘, 其实根本就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琉璃!
当?年无渡海底那心魔就是被半仙筑基时炸开的灵台崩碎的, 心魔种还能高明到哪去?蝉蜕喘口大气就能灰飞烟灭。
他俩仿佛是狂风骤雨中藏在纸灯笼里的两只小虫, 心魔种那聊胜于无的屏障什么都挡不住,奚平几乎感觉到剑气直抵他眉心, 睁不开眼?。
他一时也不知道心魔种是不是已经?碎了,本能地一跃而起,挡在周楹前,指尖透明的琴弦一闪, 准备螳臂当?车,又狼狈又笨拙。
然而预想?中千刀万剐的剧痛却没落在他身上,心魔种那无数镜子反射了剑光,原本雾气蒙蒙的“镜面”全干净了,上面飞掠过无数场景:周楹放问天回?玄隐、周楹十几年前就开始与瞎狼王勾结、陆吾潜伏进北历……
奚平后背僵得棺材板一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心魔种的棱镜面上反射的图景,应该是周楹神识钻进来之前的遗留的投影。这会儿那搜魂的蝉蜕高手就像刚走进暗处,光源有限,看到了显影的镜子,老?远一照面蒙住了。
但镜影和真实的神识肯定不一样,对方一旦察觉到不对,立刻就能逮住他俩。
奚平飞快地问道:“三?哥,你是利用清净道把这东西收了吗,心魔种收服以后有什么神通?”
周楹道:“对于这颗心魔种来说,我如?心魔本人。”
奚平听完这“狂言”,头?都大了一圈——那心魔本人就是个靠嘴混日子的废物,只能在无渡海底当?饲料。
像那玩意能有什么出息!
他挣扎着?,仍对“三?哥靠谱”这事?抱着?一线侥幸:“那你能控制心魔种的镜面上反射什么吗?能设法胡编乱造些‘记忆’骗过去吗?”
“编是可以编,骗过去是不可能的,”周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搜魂者蝉蜕,我猜很可能是昆仑掌门。翻完我前世今生不过瞬息,以你修为,现在也只是勉强能跟上画面,我一个小小筑基,编的速度不可能跟上他翻。他自?己翻还没什么,我一动手搀和,人家立刻能察觉出不对,你嫌死?得不够快么,快别自?作聪明了。”
奚平崩溃道:“清净道里想?不起风凉话可把您憋坏了是吗?你到底有没有后招!”
“稍安勿躁。”周楹说着?皱起眉,“你现在怎么这么放肆?”
奚平:“……”
他神识特殊,碎了也不一定会死?,可周楹那没溜的混蛋道心已碎,身体还不知能撑几息,只剩这一点神识了!
“我给你跪下了亲哥,你筑基收服心魔种是最近不久的事?,他马上就能翻到这段,到时候我们还玩什么……”
然而这时,心魔种的镜面上忽然闪过支修和周楹商量出使北历一事?的场景。
奚平此时的灵感已经?紧绷到极致,一眼?扫过去立刻捕捉到了那画面不对:他们商量北历之行?时,飞琼峰上的小木屋里只有三?人在场,连奚悦都在隔壁躺着?。可此时心魔种镜面上,那小屋里人只有三?位,地上的人影却绝不止三?人份。
更离奇的是,其他场景一闪就过去了,搜魂的人翻到这宛如?见鬼的一幕,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奚平提心吊胆,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询问的眼?神投向周楹。
“别看,不是我,我说了,我跟不上蝉蜕的搜魂速度,不敢他眼?皮底下乱动手脚。”
“那这是……”
“传说心魔种有九千面,凡有灵,都能在其中照见自?己。”周楹轻声?说道,“自?然也能照见这位搜魂的高手。”
话音刚落,奚平就听见一声?轻响,他以为哪碎了,心差点梗住。一抬头?,却发现原本比纸片还薄的心魔种上浮起雾,那雾气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吸着?搜魂蝉蜕的灵气,冻冰似的发出“喀嚓”的细响,心魔种的壳竟渐渐厚实起来,蝉蜕剑修那让人如?芒在背的威压瞬间轻了许多。
与此同时,随着?搜魂人“探查”,心魔种表面棱镜上映出的画面也越来越鲜活。
奚平一晃神,几乎以为那镜面上的都是真人,他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修为和气息。
而那画面是搜魂人神识的映射,越详实,对方着?道越深,心魔种从他那吸的灵气就越多,外壁也就越坚固。不到片刻,方才差点将奚平脊梁骨压折的威压几乎完全被心魔种阻隔,“白纸灯笼”成了铜墙铁壁……像一个隐喻:越挖掘,离真相越远。
奚平目瞪口呆:这也行??
方才心魔种上所?有属于周楹的真实记忆,搜魂人都只是一翻而过没仔细看,单单把这有问题的挑了出来。
“不管真相有多真,人会相信的,永远是自?己想?相信的。”周楹胆大包天地伸手敲了敲心魔种的外壳,外面搜魂的高手毫无知觉,“我骗不过他,但他自?己可以。”
心魔种的棱镜上,支修和周楹身边那几道多出里的黑影得到了搜魂人的注视,更清晰起来,其中有一位奚平怎么也不会认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那么秃还没有腿的修士,那是濯明。
搜魂的人认为濯明跟他们是一伙的。
奚平愣了片刻,试着?从局外人的角度复盘金平那场保卫战,发现这事?还真是不能细想?:濯明千里迢迢地引诱三?岳山和项宁来撞玄隐舆图,项宁用过就报废,三?岳陷入一片混乱,支修却趁机冲破了灵山桎梏,破蝉蜕境。玄隐大长老?在这一役中三?去其二,只留下司命一个最不能打的……还是支修的师父,固若金汤的千年灵山一夜易主。
在里面起重?要作用的濯明可不就是像他们一伙的,特别说得通!
按照这个思路往前推,玄隐山当?时之所?以容忍陆吾诞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秋杀横空出世。而三?岳损失月满新圣,由极盛转衰,和惠湘君那被人做了手脚的化外炉脱不开关系……
搜魂的人与奚平“英雄所?见略同”,显然也想?到了,那画面上其他黑影幻化成秋杀和惠湘君的模样。
转生木、无心莲、永春锦、晚秋红、雪里爬……小小的木屋里,集齐了古往今来的上古魔神,当?年被灵山绞杀镇压的神秘力量正重?新扎堆抱团,密谋颠覆灵山。
而在这位搜魂高手的潜意识中,这些上古魔神存在的方式非常特别——都在影子里。那画面上,活人支修和奚平也都坐在背光处,面孔模糊不清。
大宛舆图……甚至南海秘境,恰好都是灵山的影子。
奚平心道:他不会以为我们这些“园丁邪祟”背后就是舆图和南海秘境吧?
念头?刚闪过,便见那小木屋中杂乱的影中又多出个龙和往生灵鲵的轮廓,搜魂者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紧接着?,这人为编织的巨大阴谋就像一颗道心一样,作为框架,完美地解释了近年来奚平或多或少?了解的所?有事?。
心魔种上闪过的画面中,周楹真实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而那心魔种也如?同一颗被不断打磨的道心一样,壳越来越坚固、越来越厚。
突然,搜魂的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魔种外壳上原本异常清晰的画面模糊了一下,那棱镜上画面的重?点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被淡化的周楹身上。
紧接着?,心魔种巨震,周楹的真实记忆再次被翻了出来,心魔种的外壳一层一层地裂开,蝉蜕剑修的威压再次穿透了心魔种的外壳。
奚平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蝉蜕的灵感接着?灵山,”周楹道,“看来是昆仑山看不下去了。”
搜魂者显然意识到了周楹不对劲,翻看他记忆的速度慢了许多,“看”见周楹接了端睿大长公?主的道心后飞往主峰……
周楹就是在主峰拿到的心魔种。而心魔种一旦被看见,一切迷幻都会褪色,就跟个琉璃球差不多。
坏菜!
奚平一把护住周楹往后退:“到别人老?巢里诈骗,你怎么想?的……你干什么?”
周楹越过他肩头?,探手按在心魔种上,那心魔种外壳的角落里突然插了段画面:北绝山瞎狼王收到一封来自?南方的信,当?着?周楹面拆开了。
以周楹的修为,动静大了绝对会弄巧成拙,因此他只是将这段记忆提到很边缘的地方,让它一闪而过,快得奚平都没看清。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再次发生了,马上要翻出心魔种的搜魂人捕捉到那闪电般的画面,好像突然丧失了对周楹的兴趣,那原本在边缘的画面一下提到了心魔种上所?有棱镜的正中间。
奚平的目光立刻落在了瞎狼王手里的那封信上,信上带着?逼人的剑气,比这搜魂蝉蜕的威压还盛。
“那是……”
“侍剑奴给瞎狼王的信。”周楹道,“是真的,信的内容我没看见,不过八/九不离十,我估计应该是呵斥他不要瞎搀和两国?之间的事?……不过昆仑掌门可能不这么想?。相传瞎狼王和侍剑奴原本是同门师兄妹,侍剑奴在南矿中毒一事?又那么蹊跷。”
他话没说完,搜魂者再不关心周楹这小小的筑基,飞琼峰小木屋“群影密谋”的场景再次被翻了出来。
这一次,地上的影子除了秃子铁塔和美人以外,又多了什么——在角落里,因为体型太大,跟木屋的梁柱融为了一体,只有边缘处露出一点……是一把大剑的剑柄。
像是晚霜的形状!
心魔种里一瞬间爆出强光,一个小小的……剑形的印记顺着?那搜魂的神识飞了出去。
奚平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和周楹就同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男子——想?必就是方才搜魂的蝉蜕高手,开口对大祭司道:“武凌霄,果然是她。”
大祭司叹了口气:“侍剑奴……唉,侍剑奴,当?年的事?,她和谢濋果然都怀恨在心。”
奚平震惊地扭头?看向周楹,一时没跟上这位蝉蜕高手的想?法:这位莫非怀疑昆仑山有内鬼,内鬼就是侍剑奴本人,中毒是自?导自?演?
草报上写濯明和悬无不伦之情的笔杆子都没有这么开阔的思路!
周楹笑了起来,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便听那方才搜完魂的陌生男子又说道:“灵山为诛邪镇魔而生,我历古谚‘光下有影,安乐生危’。玄隐有那野心勃勃的舆图,南蜀有海底深渊,西楚危机在群山之中,看来我们昆仑的‘暗影’就在自?己身上……难怪我等继承师尊道心,境至蝉蜕,却都被晚霜拒之门外。”
掌门和长老?们苦苦求索剑道,始终拔不开晚霜的剑鞘,眼?睁睁地看着?那天下第一剑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后辈手里,这无异于师尊剑宗隔着?千年光阴抽了他们一记耳光。
以至于堂堂千岁蝉蜕,如?今竟要被一个狂妄的丑女人牵制。
难道他们会比不上那侍剑奴?
那绝不可能。
所?以事?情只有一个解释:晚霜背主。
“这就是蝉蜕的心魔,心魔种已经?种上了,”周楹道, “这是司刑林长老?教我的,好玩吧?”
“林……教你什么?”
“蝉蜕固然是灵山的傀儡,但这傀儡的人性有时会挣脱灵山的‘天规’,不管是好是劣。”周楹说道,“只要念头?够强——看,赌赢了。”
奚平三?十二颗牙同时痒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知道奚悦为什么爱咬人了:“你是不是有病?!”
不等周楹呵斥,奚平便飞快地说道:“陆吾失联,是不是你干的?解开让我过来,快点!”
道心破碎,肉身必死?,好在有心魔种临时护住周楹神识。奚平不太了解心魔种,但感觉他现在这个状态,可能跟当?年吃了药的梁宸差不多。
如?果是这样,立刻把他带回?玄隐山求师父想?办法应该还来得及,实在不行?就只能找一具新死?的尸体让他神识夺舍。
虽然那意味着?仙路断绝,寿元也……
周楹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月满眼?皮底下升灵不算,你还想?在三?大蝉蜕剑下夺尸,能耐了你……”
奚平听见“夺尸”两个字陡然炸了:“你再说鬼话!”
周楹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像他还是八岁那样,就听外面传来昆仑掌门的声?音:“大祭司,邪魔猖獗,侍剑奴手里又有晚霜,晚霜连着?我昆仑大阵,一不小心会动摇灵山根基,不可打草惊蛇。这宛人已死?,我方才冻住了他神识,以防他神识消散被玄隐察觉,您说有办法,现在如?何是好?”
大祭司一招手,周楹的身体就飘了起来。
“无妨,”他说道,“斩断他与那玄隐山弟子名牌的联系就好,对外只说宛使在昆仑做客——既然要和谈,玄隐留个人质在此,支修也说不出什么。”
奚平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昆仑要是能斩断玄隐弟子的名牌,早把玄隐山吞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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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修为,上昆仑是送菜,怎么,还要替我去请你师父来当?救兵?”周楹笑道,“我可丢不起那个人——心魔种在昆仑山种下了,来龙去脉你知道了,去吧,我目的地到了。”
“你……”
奚平一句话没说完,神识却在不受控制的抽离——他神识依托于周楹种在自?己身上的转生木树苗,那树苗是灵气催发,周楹将灵气抽走了!
只听昆仑掌门说道:“您是说……那里?”
什么?
他又说了那个奚平听不懂的特殊词。
奚平这辈子没有后悔过自?己不曾精研过北历语。
“说的是‘无间镜’,昆仑山镇山神器,”周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神识在他耳边说道,“世上第一座灵山的根基,每个顶级灵感者毕生想?看一看的地方。我不会死?的,替我关照白令……”
奚平:“三?哥!”
“小宝,我们化外见。”
207、有憾生(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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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樨听得牙疼,他还是十年前在老三身边见过这个永宁侯世子, 那会儿这小子只有豆大,已经不是盏省油的灯了, 一天能把太傅气抽两回。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 孽缘作祟,又做了同窗,简直梦回御书房。
“奚士庸,”罗仙尊拖着奶音, 恶狠狠地嚼了嚼奚平的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 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 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 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 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 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 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 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吧——这位奚师弟。”
话音刚落,奚平就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揪住他衣襟, 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他胯骨轴差点撞桌角上。奚平及时扭了一下屁股,险伶伶地躲开了石桌角,不等他骂娘,他已经被拽到了石阶下的小平台上。
随即眼前一花,他被关进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里。
罗青石和同窗们的声音顿时与他隔了点什么,不那么真切了。
奚平在安乐乡里曾被支将军拉进过芥子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立刻知道自己又被拉进了一个芥子里,心说这可真是“芥似主人”:罗巨仙的芥子都比别人的宽敞!
罗青石说道:“这叫做‘灵感芥子’,能测出你们天生是灵是钝。所谓‘灵感’,就是你们眉心第三只眼,能分辨灵浊、观物鉴气。今日我与诸位初次相见,就用它来摸个底,以便未来一年因材施教。”
“芥子里有六个岔口,第一个岔口二选一,第二个四选一,以此类推,最后一个岔路有六十四条路,只有一条路能走出来——就是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走错了,灵气会渐渐稀薄,走到尽头就是死路,须得倒退回去重选;还有几条错路,你们要小心了,里面浊气丛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谁要是灵感又钝,运气又不好……”罗青石说到这,冷笑了一声,“那就希望自己命大一点吧——一炷香之内走出不来的,都是天生灵感迟钝之人,每日早课要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来。”
奚平:“……”
卯时三刻还再提前一个时辰,这是要组织他们起来打鸣吗?
罗青石:“稻童点……”
“弟子周樨,”四殿下忽然朗声道,“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兄。”
罗青石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哦,四皇子……殿下,有什么指教?”
“不敢,”周樨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仙尊,您方才屡次提到‘灵气’和‘浊气’,还说这芥子只有找到‘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路才能出来,可仙尊还没有教导我们什么是‘灵气’和‘浊气’……”
不等他说完,罗青石就“奶气横秋”打断了他:“幼童不会言语,也不知何为‘甜’,何为‘苦’,但吃了糖会笑,舔了药会哭。诸位都是有名有字有身份的人,难道要我从穿衣吃饭教起?”
周樨身份高贵,潜修寺的管事半仙见了他尚且客客气气,同届弟子都让他三分,还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脸,神色不由得一沉。
罗青石:“点香!”
奚平能听见外面人说话,但看不见别人。
而在乾坤塔中其他弟子看来,奚平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琉璃球扣在了里面,他双脚凭空离开地面三尺,悬在半空。
芥子中,天地渊峦都是折叠的,众人只见奚平迈开腿,像是往前走了起来,步子还不小,人却始终悬在原地没动地方,只有芥子里的路一直变化。很快,他来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什么灵气浊气,听着都不像人话,反正奚平一个字也没懂。
既然瞎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干脆别费那脑子,闷头瞎蒙算了,蒙错了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罗仙尊那拖了二里地长的“香”字还没落停,奚平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左边一条。
其他弟子见他这样自信,以为稳了,唯独周樨瞥见罗青石不怀好意地笑了,心说:奚士庸准是选错了。
矮罗刹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灵感芥子全凭他操控,他要是有心整人,恐怕第一条错路就是所谓“浊气丛生”的险路。
周樨迟疑了一下,想起庄王,他其实怀疑他那三哥的手眼能通到潜修寺来……不管怎么说,他和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最好过得去,于是就想出声向奚平示警。
可那芥子里的变故却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还没等周樨想好怎么说,就见奚平猛地刹住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透明的芥子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里面的奚平被一片黑暗生吞了!
紧接着,那一片黑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坐在前排的弟子猝不及防,惊得险些靠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芥子里的奚平只觉一股瘆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从地下翻了上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足有西瓜大,张着血盆大口,鬼叫着迎面撞来,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头!
窄路上,左右根本没地方躲避!
罗青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我可是叮嘱过你们要小心了,有些人……”
下一刻,他的话被另一声咆哮打断。
奚平乖戾任性,心情好的时候赶上他看对方顺眼,或许还能偶尔退避一回,狭路相逢他可从来不让路。
六岁时候,这货路遇恶犬就敢拎棍上前,何况他现在已经长了一房高。
一看没地方躲,奚平干脆往前硬顶了一步,伸长胳膊抵住了那凶神恶煞的脑袋,整个人被冲撞得倒退了十好几步。
脑袋露出利齿要咬他,那奚平哪能同意?于是他使了吃奶的劲,揪住了它两腮的疙瘩肉!
这脑袋长得肉疮四溢、血肉模糊,根本没法细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掐脸调戏,活生生地愣怔片刻,继而怒不可遏地冲这大流氓发出了咆哮。
它的吼声好像能直接搅进人脑浆里,直面咆哮的奚平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会儿奚平没有手捂耳朵,只好张开嘴卸掉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胸口却仍是又闷又堵,想吐。
于是他干脆撩开嗓门,予以回敬——吼出来总比吐出来强。
这二位在芥子中抱头痛吼了足有半刻,中气都挺足,嚷嚷得整个乾坤塔都在震颤,众弟子目瞪口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罗青石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芥子中脑袋应声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
奚平惯性之下往前一扑,差点扑了地。他口干舌燥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已经退回到最初的岔路口了。
芥子重新清澈起来,奚平回归了众弟子视野。
罗青石瞄了一眼香案,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走不出芥子了。
往旁边一坐,他闭目养神起来,拖着长腔“唱”道:“一炷香已经过半,奚师弟还没走过第一个岔路……”
芥子中奚平充耳不闻,迅速转向右边的岔路。
他腿长跑得快,不多时就看见了第二个岔口。
奚平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脚下一眼——凭着过人的耳力,他听出自己脚步声在不同的路上音色不同:走在错路上的时候,脚步声略重,像是起了回音;而右边这条正确的路上,脚步声明显“干净”些。
来不及多想,奚平决定再试一次。他闭上眼,飞快地在四条岔路口上分别跺了一下脚,果然,四条路的脚步声有微妙的轻重差别。
奚平选了脚步声最轻的一条,冲了出去,此后所有岔路他都如法炮制——正像罗青石说的,错路上灵气越来越稀薄,正确的路上灵气越来越浓郁,越往后走,脚步声的轻重区别就越容易辨认。
众弟子见他对错五五分时都能选进最危险的境地,开个头就惨烈地花了一半多的时间,以为后面必定更是惊心动魄,没想到他脱缰野驴一般,一口气直接通到了最后。
好像一开始走进歧途就为了哄他们玩!
罗青石却以为奚平死定了,压根没睁眼。他说话又慢,前面那句还没说完,奚平已经跑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罗青石浑然未觉,还在唱独角戏: “……看来是想明天寅时三刻到乾坤塔敲锣了。”
刚说完,就听高台下有人接话道:“啊,我出来了啊,还得去吗?”
罗青石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就见奚平全须全尾地站在芥子外。
奚平平时就好动,虽然刚惊心动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来站定片刻,他就把气喘匀了。清早时没束好的头发掉出一缕,他满不在乎地往后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狈,还有种别样的放诞不羁。
罗青石一双圆眼瞪得变了形,看起来想引个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坟,这时,周樨再一次适时地插话道:“师兄,我们这届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个人都要测灵感的话,恐怕要快些了。”
罗青石嘴角抿成一条缝,艰难地按捺住了脾气,一拂袖,将奚平卷回他座位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奚士庸,有点意思。难怪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说完,他苦大仇深地一点稻童:“灵感甲等,记下,下一个——”
看热闹的弟子们再一次齐刷刷地低下头,气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贤孙哀悼先人。
罗青石一伸手,旁边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递上弟子名册。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后一个,罗青石就干脆顺着他倒着点:“姚启,姚子明。”
周樨趁姚启哆嗦着往上走,低声对奚平说道:“罗仙尊已经接近筑基中期,天机阁都统见他也得视为前辈。士庸,虽然他不会与我等未开灵窍的凡人认真计较,你也不该仗着天资好就戏耍他。”
奚平前面几句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却不知殿下从何说起了,纳闷道:“我什么时候戏耍他了?”
周樨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没再跟他说话。
方才听见罗青石宣布“甲等灵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变了——天生的“甲等灵感”,在人群里万中无一,是传说中“闭眼押注逢赌必赢”的人,要说直觉,他们可能比普通半仙还准。
这样的人,第一个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选错。
所以周樨得出结论:奚士庸绝对是故意的。
早听说永宁侯家的张狂无状,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张“佯作无辜”的脸,感觉百闻不如一见——真人比传说还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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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姚启已经进了灵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窜稀窜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面都能看见。一路提心吊胆地猫着腰,恨不能将肚皮贴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启都得闭眼念念有词半天才下决断,不知是在做法还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虽然努力,运气却实在不怎么样。
刚走过两个岔路,芥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黑了。
如果说奚平是被恶意整治,那姚启就纯粹是自己倒霉了,连罗青石都没想到他撞见个开门黑。
姚启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掉头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208、有憾生(二十)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大魔头扭脸对着这边说话,奚平就自动认为是冲他。正好, 他也有话想当面问将离。他一擦鼻血提起剑,将“神通广大”四个字认领了下来, 扭头问那青衫人:“尊长, 出去的门在哪?”
青衫人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肩膀:“来,孩子,你往后站一站, 酒壶拿好……给我留一口,别都喝了。”
说着,他轻轻拂袖, 将奚平往身后一扫。
奚平好像瞬间没了分量,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到了一丈开外的树丛里, 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落地。
接着, 夜风灌进口鼻,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 沉甸甸的, 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 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 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 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青衫人笑道,“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 “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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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209、有憾生(二十一)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 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 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 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 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 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 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 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 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 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 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 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 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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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210、有憾生(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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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 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书香门第, 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 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 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 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 从角门进了侯府, 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 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 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 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 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 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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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211、有憾生(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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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人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肩膀:“来, 孩子,你往后站一站, 酒壶拿好……给我留一口, 别都喝了。”
说着,他轻轻拂袖,将奚平往身后一扫。
奚平好像瞬间没了分量,等反应过来, 他已经飞到了一丈开外的树丛里,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落地。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 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 现了身, 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 诸位, 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 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 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青衫人笑道, “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 “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龙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跟这大放厥词的开窍蝼蚁一般见识,从容不迫地转向支修:“支将军,你看如何?”
“现在这些人间行走的年轻人啊,真是牙尖嘴利,我不像他那么会说。”支修也很平心静气地回答,“今天龙脉取不取得,你还是问它吧。”
他说着,伸手一抹,一把重剑凭空落在掌中。
有蓝衣惊呼道:“照庭!”
“照庭”——就是当年传说中挡住了数万澜沧妖邪与南阖大军的绝代名剑。
思路客
整个金平,没有一棵树的树枝子没让小孩捡去扮过的照庭!
黑龙对照庭反应很大,几乎一照面,凄厉的龙吟声就响彻天地,罩在安乐乡上空的乌云骤然浓稠。
庞戬一把按下奚平的脑袋,同时抬手撑开一把貌不惊人的黑伞,将两人一起遮住,伞撑开的刹那,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奚平只觉耳朵里一阵锐痛,一时失了聪。
一时间,伞外的一切……连同大雨都被雷吞了下去,别说那二位仙魔,他连近在咫尺的庞戬也看不清。
奚平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的大洪水中,死死地蜷在一片随时倾覆的叶子下,他万念皆飞,心里竟生出点找不着北的茫然来。
212、有憾生(二十四)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那……那个什么小鬼,一般下在哪?”
“我想是酒里, ”青衫人听奚平只问虫不问驱魂香,以为他没听明白, 耐心地解释道, “驱魂香本身有股轻微的酒味,虫卵也很小,会被当成浊酒里的沉渣——不过你应该只服过驱魂香,没有误食过虫卵, 否则二者叠加,早发作了。”
奚平吊在胸口的气吁了出去:那就好,侯爷因为他那不耽误吃也不耽误跑的“心疾”, 在外面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我哪知道,”他这才把注意力挪到“驱魂香”上,苦笑道, “我在醉流华里喝酒跟喘气差不多, 问我哪口气喘得不……”
这时,浓雾密布的林间响起号角般的“呜呜”声, 打断了奚平的话。
“哗啦”一声, 急雨落下, 将浓稠欲滴的雾冲散了,好像有一只手抹去了附在琉璃上的蒸汽。
奚平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清晰的视野, 一双眼先遭到了重击——只见四个……“人”,抬着口棺材,不知刚从哪个坟头里爬出来。
其中一个抬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灯人,他居然还算这一伙里比较齐整的。其他三位中, 有一个脸上没有五官,只在惨白的面孔中间开了一条缝,一时判断不出是眼还是嘴;有一个少了半个膀子,头颈摇摇欲坠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像杆旗;还有一位缺了一大块脑壳,凹进去的地方拿破布缠了,脑子上的血管将软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
这抬棺的四位正与奚平面对面,相距不到百步!
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些妖魔鬼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阳寿。
“邪修容易走火入魔,外形也往往异于常人,不用怕。”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壶里的酒,见他后退时踩了个凸出来的树根,差点坐下,就伸手撑了他一把,冲他一扬酒壶,“有酒,喝吗?”
奚平:“喝。”
青衫人:“……”
他本来是随便客气一句,想着这小青年刚知道自己酒里被人加过料,肯定不敢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真要。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他也不好不给,于是有些肉疼地将酒壶递了过去:“没多少了,省着点。”
少爷长这么大就不认识“省”字,接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差点给人干了。
酒极烈,才入口,酒气就割开他的喉咙冲了下去,横扫了奚平的五脏,继而又杀了个回马枪,往上返到眉心。几息过后,火烧火燎的感觉忽然消散,醇厚的酒香涌了上来。
奚平呵出一口热气,胆又壮了。
于是他注意到,棺材后面还跟着个人。
那人披麻戴孝,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是将离。
但……她又不像将离。
奚平一时说不出她哪不一样,五官当然还是那副五官,连梳的头都跟平常一样。可莫名的,她看起来不娇了、也不芬芳了。她本来像一朵餐风饮露的花,这会儿却突然长出了热腾腾、会馊会臭的血肉,发出了粗粝的“人味”。
“认识?”青衫人问道,“红颜知己?”
“她是红颜,”奚平不错眼珠地盯着将离,想起自己为了袒护她,连自家小厮都信不过,亲自跑过来从阳间找到阴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咬着后槽牙笑了一声。“我不是知己——我可不配。”
就听“咚”一声,妖魔鬼怪们将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将离和那几个抬棺人踩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围着棺材转了起来,每一步都齐刷刷地跺在地面上。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张大鼓,那些人跺一次地,地面就会传来一声闷响,一下重似一下。
奚平过于灵敏的耳朵震得生疼,正要抬手捂住,忽然,他捕捉到了一声轻响……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还有个跟着打拍子的!
紧接着,异常清亮的女声插/入鼓点里,惊艳过菱阳河的歌伶开了嗓,优美得让人战栗。
以前有听将离曲的,听到痴绝处,惶然掷杯而走,说“此子歌声不祥,声有惑人之法,人有妖孽之相”。这事奚平当笑话听了,因为将离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写的,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当吉祥物,哪有“不祥”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准又是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傻子。
现在,他可算知道谁是傻子了。
随着歌声,棺材上升起一盏绿油油的灯,浮在半空,像鬼火;围着灯的人都没什么人样,像鬼。
歌声、脚步、棺材里的敲击声与地面的震颤声交织,越来越响。奚平几乎要站不住,只好艰难地把自己挂在旁边的树上,扭头问旁边的青衫人:“尊长,你还不管管吗?”
“尊长?”青衫人本来正在琢磨怎么把酒壶讨回来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抠门,闻言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奚平心说他又不傻——他都听见那没脸没皮的提灯人说了,这林中有专门给天机阁挖的坑,这位看似穷酸的老兄非但没被坑住,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围观,可见比这些相貌骇人的妖魔鬼怪都厉害。
再说他本人作为人形香炉,没好好在香案上待着,一路顺着人家给天机阁留下的“路引”流窜到这,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合理吗?必有高人在背后作祟。
这位高人虽然算不过账来,却能脱口说出骠骑大将军薪俸,显然当过朝廷的人。说不定是天机阁高官,甚至……
青衫人摇摇头:“这不过是个仪式,打断也没用,他们早把自己‘当’出去了。”
话音刚落,北方传来一声长吟,像某种震怒的猛兽咆哮,卷着疾风而来,连那震得奚平耳鸣的鼓点都压过去了。
将离破了音,清丽的女声如裂帛,变成沙哑的嘶吼,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声。
奚平头一次知道声音也能变成铁锤,他只觉得自己胸口被交杂的巨响重击,肋板差点当场裂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七窍已经流出血来。
可他顾不上擦,那一瞬间,没缘由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芥子”注视着他!
他对面的青衫人懒散的站姿变了,无声地冲奚平竖起一根手指,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越过奚平,射向他身后。
奚平被震出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时没敢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经过,走远了。他蓦地扭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松软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浅而清晰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将离他们。
步幅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但……那脚印上没有人!
奚平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此时亲眼活见鬼,天灵盖都快炸了。
再一看,棺材旁边的几位都跪下了,那方才一直在响的棺材板不翼而飞!
棺材里原地起了一阵妖风,朝四周扩散,林间丰润的草木被风卷过,绿叶刹那间干枯变黄,瑟瑟地抖着,落了一地。
将离眼都没眨,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那一刀几乎切断了她半个手腕,血喷了一棺材,脚印已经走到了棺材前。
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恭迎太岁——”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一声脆响,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盏。
紧接着,四五条蓝袍人影从天而降,为首一人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棺椁,天机阁总算来人了!
奚平眼花缭乱,既没看清天机阁来的是哪位,也不知道脚印和剑光哪一道先落在棺材里,只知道人间行走们与妖魔鬼怪们混战成了一团。
金铁之声激烈得像是要砸出火花来,然后“砰”一声,正中间那口棺材突然四分五裂,废墟上站起一个人!
这位方才一直想揭棺而起的仁兄露出了真容。
只见他身材高大,穿一袭五蝠捧寿的深褐寿衣,吉祥如意地戳在棺材板中间,几个邪祟背靠背地拱卫在他身边,与人间行走们对峙着。
奚平却连诈尸都没顾上看,他的注意力全被将离吸走了——就这么一错眼的光景,她那张出水芙蓉似的脸竟已干枯褶皱如老妪,肩背塌陷下去,满头乌丝白了一多半。要不是骨相还撑着五官的大概样子,他差点都没敢认!
“让开!”不远处林间传来一声清啸,一个熟人御剑从树梢上擦过,庞副都统亲自赶到了!
庞戬双手虚扣成拉弓的姿势,雨水打着旋地聚拢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支“水箭”,直射向棺材里的人。
将离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以身挡住水箭,张嘴发出一声尖哮。
那位青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奚平身边,抬手一巴掌,拍上了奚平的耳朵。
奚平被那手掌轻轻一拍,“嗡”一下,“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右耳“流”了进去,一直流到左耳,让他短暂地失了聪。
他没能听见将离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周围的草木在震,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轮子竟然无端开裂,那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抽搐几下,竟不动了!
庞戬被这一嗓子吼得脚下长剑打了个晃,燕子似的飞身落地。
奚平耳朵里的水声只咕噜了片刻,很快又从左耳出去了,重新恢复听觉,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了什么?
娇花将离,刚才把天机阁里高深莫测的都统大人喷了个趔趄!
庞戬喝道:“结阵!”
几柄长剑应声交织在一起,蓝衣人的剑阵雷霆似的落下,数条剑光织成了一张网,劈头盖脸地朝棺材里的寿衣男子压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那死人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目光摄人,一抬手,一股腥风平地而起,几个蓝衣气都没顾上出一口,就连人再剑一起飞出了数丈远。
庞戬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瘆人的金眸垂下,金眸主人轻轻地掸了掸自己寿衣上的尘埃,神色近乎温柔地扫过围着他的几个邪修,僵硬的嘴角上提,露出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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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想起悲喜莫测的神像。
没有皮的提灯人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太岁……是太岁啊……”
邪祟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跪伏在他脚边,又哭又笑,形如癫狂。
“太岁!”
“参见太岁——”
“太岁!太岁真降临了!”
被他们唤作“太岁”的男人看向将离,朝她伸出一只青白如死人的手。
将离跪着,用膝盖抢到他面前。
“陈家姊妹,”他的声音居然十分柔和,也带着淡淡的宁安腔,“多谢你,你的事我知道了。”
奚平却是一愣。
陈家姊妹……将离姓陈?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他怀里那块生辰玉。
那玉上写的就是“宁安陈氏”,难道……
这时,太岁身形忽然微微一晃。
将离吃了一惊,叫道:“太岁?”
太岁伸手按住眉心,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庞戬:“庞都统,金平狼狗,名不虚传,果然是铁石心肠,几十条人命躺在眼前也调不了你离山,我们埋伏在青龙塔附近的兄弟姊妹们,看来都殉道了。”
庞戬冷笑了一声:“好说。”
棺材旁边一帮妖魔鬼怪闻声,神色骤变,有人失声道:“不可能!我们没收到事情有变的消息!”
将离蓦地抬头:“太岁,如果他们没拿到龙脉精魄,那您……”
太岁看着她,目光近乎悲悯:“我这身躯,眼下不过是仗着你们的‘供奉’勉强维持罢了。”
213、有憾生(二十五)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 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 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 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 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 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 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 ”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 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 膝下只那一女, 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 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 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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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214、有憾生(二十六)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忽然,奚平重新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 东西送不着了。
原来这件事在他胸口不动声色地发酵了好几天,此时才终于膨胀到了尺寸, 梗住了他那过于宽广的心。
这是奚平有生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 感触未必深,但后劲绵长。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阙悼亡词……后半阙没憋出来。写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 因为他的大作实在狗屁不通,跟安乐乡里那堆“牛皮癣”不分高下。
醉流华没得悄无声息,一时间, 金平欢场黯淡,奚平忽然觉得那些温柔乡都好没意思。前两天狐朋狗友得了辆不用马拉的“油汽车”,喊他出去跑, 他也兴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听戏, 或是摆个姿势给他母亲画着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里。老太太睡了, 他就自己读书。
虽说两页之内必被放倒吧, 那也是真读了。
他还打算听侯爷的话, 过一阵就去“少爷营”里补个缺,然后娶妻生子, 照着正经日子过。
谁知仙人开怀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写。
玄隐山的征选帖送到侯府时,正赶上侯爷休沐。
辰时初刻,除了上了岁数的老太太, 全家都在睡懒觉。一只仙鹤彬彬有礼地飞进了侯府,在书房屋顶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阳,没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没办法,只好擅闯了后院。
老太太正在浇花,惊见这等祥瑞,还当是自己大限将至,仙鹤来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壶都吓掉了。
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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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
下面一层则是摆得满满的“蓝玉”灵石珠。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
侯爷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这叫‘咫尺’。”侯爷收回无影脚,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两块玉板底部的凹槽里各放了一枚蓝玉珠,玉板上随即闪过柔和的荧光。
侯爷取来笔,给奚平演示怎么用。他在其中一块玉板上写了个“奚”字,另一块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荧光,然后在同一个位置,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奚”字。
“两块‘咫尺’只要装好了灵石,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用它通信。潜修寺不让弟子给家人写信,但并没有设禁制阻断传信仙器,应该是默许你们带的。”侯爷说道,“我和你娘就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见不得儿孙远游,哪怕你没什么话,每天也别忘了给老人家报个平安。”
奚平:“哦。”
侯爷按住玉板上的镀月锦鲤,那鱼儿活过来了似的,尾巴活泼泼地扑棱了一下,鱼身随着侯爷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动,动到哪,哪里的字迹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说几句话。”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笔杆条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亲训话。
侯爷说:“我没想到你会接到征选帖,不然这话早该教你。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凡人,在仙门里没有庇护,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样惹是生非,可没人给你兜着。”
奚平抗议道:“您听您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闯祸精?”
侯爷:“不然你是个什么?”
奚平正待反驳,便听他爹又冷冷地说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门的门槛,你此去挂的是贵妃娘娘和庄王殿下的号,就算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奚平:“……哦。”
侯爷却不知想起什么,说到这里,有些出神,目光落在书房窗外。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婆娑树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绝金平的侧脸上,重新黑了泛灰的两鬓,也深了眼角的沟壑。
光阴雕琢起凡人来,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奚平忽然无端觉得,侯爷对他收到征选帖这事并不怎么高兴,不是祖母和母亲那种单纯的不放心,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忧虑。
他又看了看那对白玉咫尺,心里越发疑惑——从小侯爷就告诉他仙凡有别,要对仙家敬而远之。所以他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从来都是只祭祖、不烧香不拜神,家里纸符铭文等物一概看不见……怎么侯爷自己倒好像对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这时,侯爷回过神来,又说道:“潜修寺里传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别轻易得罪人家就是。咱们不想飞黄腾达,也用不着你去巴结那些‘天上’人,记得了?还有……”
215、有憾生(二十七)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 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 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 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 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 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 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 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 大路小路加在一起, 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 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 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 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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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Ⅻbr> 奚平好像瞬间没了分量,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到了一丈开外的树丛里,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落地。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216、有憾生(二十八)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反正不是姓周的, 就是姓林的。”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
“拉倒吧, ”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 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 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 顺口拍马屁:“自然, 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 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 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 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 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 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笔趣阁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小怪物立刻被控制住了,提线木偶似的退后几步。
奚平则有种奇特的感觉——那项圈……不,被项圈捆住的小怪物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类似于猫尾巴:不管它的时候,它会自己动,想管的时候就能随心控制。
奚平试着命令:“你往左边走两步?”
小怪物脸上露出挣扎不甘心的神色,腿却乖乖往左边迈了两步。
“往右。”
小怪物听话得好像奚平自己的腿。
“嘿,”奚平乐了,庞都统给了他个好东西,“这回你老实了吧?给爷作揖。”
“倒立。”
“再跳个舞。”
小怪物被他折腾出了花,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迸出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他。
奚平从才不怕被人瞪,别人越生气他越来劲。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狗东西冒了坏水:“停,别扭了——来,叫声爹听听。”
可是这回,他没得逞,小怪物张了张嘴,嘴里却只发出短暂的气音,像个漏了气的火绒盒。
奚平仔细一看,发现那小东西的舌头只有很短的一截,蜷在几排牙后面,咽喉软腭形态也十分畸形。
他似乎是……发不出声音来。
被驯龙锁制住的小怪物无法完成主人指令,只能不停地发出“嗬嗬”的气音,又怪诞又可怜。
奚平突然有点不舒服,那半截的舌头让他想起了宫里的狗——皇城要肃静,不让狗叫,宫里的狗都要切掉一部分喉咙。奚贵妃原来养过一条狗,从小与庄王要好,庄王自立门户后就将它带出了广韵宫。
那老狗每次尝试与别的狗嬉戏,都只能发出这种“嗬嗬”的气音,慢慢的,它也不怎么爱撒欢了,没过几个月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为这庄王大病过一场,人差点没了。
“行了,别叫了。”奚平把头伸出车窗,风卷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庞戬在哪,只好灌着风嚷嚷道,“尊长,那邪祟有什么毛病啊?要不干脆别给它安嘴,要不就安条正常的舌头,弄半根舌头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能修吗?”
217、有憾生(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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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仿金术造的“镀月金”,那是天赐的神物。用镀月金打的蒸汽火机力大无穷, 能吹起百丈长的大船,平趟北冥之海不在话下, 催动的尖角大车可以开山填海。南城墙外, 大小厂房不知凡几,机器终日轰鸣不息,将上好的布匹棉纱流水似的往外送。沿大运河,往北卖给北历, 往西运到西楚,南蜀群山中酷夏绵绵,薄纱与丝绸都不愁销路。
不知有多少人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压在镀月金上, 城西三十里外,“迷津驻”前年才落成,眼下已经是人来货往、好不繁忙了。吞吐着雪白蒸汽的火车民间又叫“腾云蛟”, 每天在铁轨上奔忙, 早晚各一列。早列拉货,晚列运人。
这岂不是仙人泽被了苍生吗?
金平城上的雾不能叫雾, 得叫祥云。
过了年, 大批的青壮劳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涌, 迷津驻天天人满为患。想在城里找房子住可太贵了,哪怕是菱阳河东岸的狗窝, 每月没有半吊大子儿也租下不来,够得上一个壮劳力口粮了。
外地来的劳工只好都涌进南城外厂区的窝棚里,城外几乎聚出了个像模像样的镇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热闹,因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选年”了。
仙门要择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一个地方配叫“仙门”, 就是国教“玄隐”,当今四大仙门之一。
每到大选年,玄隐都会算好良辰吉时,派仙使到金平来,择凡间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从过年就开始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备选仙徒的要烧香拜神、修身养性;举人老爷们要入京会试;镖局武馆们以拳脚升擂;连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要跟着票出个“花魁状元”来助兴。
人多,事儿就多,城里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有把子力气的都愿意过来碰个运气,总能找个饭碗端。因此虽然国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里挑人,没有平民老百姓什么事,人们还是都盼着大选年。
仙使下山,这一年必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五谷没那么丰也行,能进京看一眼菱阳河上的画舫,也算长了见识,要是再能远远听上两声弦歌,回去就能说自己听过花魁开嗓,够吹小半辈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将了。
金平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醉流华的“鉴花会”,也到了终场。
那可真是艳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扬了满城的红尘,一个雅座的“鉴花柬”万金也难求。
这天后晌,永宁侯爷也被一伙“骚人名流”死乞白赖地拖去了醉流华,见证了新一任花魁夺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将离,侯爷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了两眼,感觉这“名花”乏善可陈,眉梢眼角往下走,长得不喜庆。
不过醉流华里群魔乱舞了半宿,人人脸上刮着三层大白泥,也分不清谁是谁。侯爷让他们闹得眼疼,见这将离只带了一个乐师上台,素衣,脸也素,甭管唱得怎么样,不吵闹,就先让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据说是首新曲,乐师不知哪找来的,颇有一手,一个人弹琴居然托得住台面,琴与歌都还不坏。众宾客也觉得耳目一新,一曲终了,金银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将升降舞台砸得蒸汽乱呲,小楼里一时仿佛上了汽的笼屉。
这么着,花魁状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将离姑娘头上。
将离戴了茶花冠下台谢座,大恩客们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应。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于闹得太不像话。应付完一圈,她才刚松了口气,正要行礼退场,忽然有不知哪来的闲人起哄:“状元娘子,你今日夺魁,有一半功劳当记在那乐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来的,比你们楼里原来养的都高明,何不叫出来见见,日后大伙也好多关照?”
将离的乐师一直蒙着脸,躲在纱帐后面,只下台的时候露了长裙一角,神秘得让人心里痒痒。
将离先一愣,随后赔笑回说,她自己的乐师不巧伤了手,今天这搭曲子的是临时从外面请的,不便在醉流华抛头露面,请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老爷们哄将起来,不干:什么“里面外面”的?座中这么多贵人,春闱的状元郎来了也得下马作揖,你个半夜的状元娘拿什么乔?
将离是“清丽脱俗”款的,俗脱得太光,也就没有长袖舞了,难免不会应对场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有人说道:“来了!见呗——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质地低沉,却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处上不去,走调劈了嗓子,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一抬头,见那被将离藏藏掖掖的乐师倒是个爽快人,就这么大方地扛着……抱着琴下了楼。
此人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一脸白泥上还蒙了块半遮半露的纱。
按说,抹成这熊样还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应该不寒碜……就是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透着怪异。
此人过于人高马大,姑娘们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脑袋一枝独秀地压在群芳脑瓜顶上,有点骇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马金刀的锁骨扎得两膀子肩袖随时要崩,大脚丫子将绣鞋撑成了一对船,扭起来地动山摇……还顺拐了。
这位出来团团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览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仓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张,活像刚啃完死孩子没漱干净,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贵客的酒给吓醒了!
永宁侯这会儿已经低调地离了座。
侯爷少年时掷果盈车,号称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觉这帮“名妓”们长得也一般,所谓“技艺”更是稀松二五眼,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揽镜自照。他来醉流华就是敷衍应酬,该打的招呼打了,也懒得看这些人散德行起哄,遂整衣冠下楼,要家去了。这一下楼,正好跟那退场的大脚乐人走了个对脸。
侯爷本不肯正眼看风尘女子,无奈这位个头实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张撞他眼里的浓妆鬼脸唬了一跳,正纳闷这是何方妖孽……怎的隐约还有点面熟?就见那应对起流氓们游刃有余的乐师脸色骤变,脸上半斤白泥差点裂开,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绣鞋也上天了,奔将起来动静非同小可,活像头装了蒸汽火机的大野马,就差尾巴骨上喷白烟了!
侯爷没料到香雾盈盈的醉流华里还饲养了这等神兽,茫然片刻后,他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捂住前胸,脸色铁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为老爷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搀扶:“老爷?”
就听弱柳扶风的侯爷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嗓子变调的颤音:“拿……给我拿下……”
侍卫家丁们莫名其妙:“拿谁啊?”
侯爷深吸口气,气沉丹田:“给我拿下那孽障!”
整个醉流华都让侯爷这一嗓子吼得没了声,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说了——列位兄台你们猜怎么着?刚才那吓死人不偿命的“乐女”啊,不是别人,正是永宁侯世子乔装改扮的!
男扮女装,在花街柳巷,还兜头撞上了亲爹,热不热闹!
这永宁侯世子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平城,万千败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爷这回荒唐出了新花样,众纨绔还在为醉流华一张雅座的鉴花帖抢破头,人家已经登台自己当花去了,谁听了不得称道一声“会玩”?
当时,醉流华里纨绔们集体醒了酒,脖子人均长了两寸。只恨不会“飞颅功”,竟不能将脑袋抛出去围观永宁侯世子女装夜奔。
世子爷水袖飘摇,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只大幺蛾子。他将瘦得岔不开腿的裙子撕到膝盖上,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从醉流华飞出来,一路奔西北流窜。
刚跑过画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位王公子也是个不学好的玩意,还老觉得自己是怪不赖,堪称英才。该“英才”武举落了榜,让老子娘花钱在禁军里给谋了个差,常到风月之地来吹牛皮,吹高兴了就喝酒,两盏黄汤下肚就找不着北,就要当众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轻则对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头了动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来姑娘们就犯怵,人送雅号“王大狗”。
世子爷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没事就互相拔份别苗头。
此时,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来宽的小路口,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将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里拎着盏惨白的风灯,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奚平,也不知道让路。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扫过来,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灯不知怎的灭了,“噗嗤”一声放出细细的烟。灯下挂的翠鸟木雕给煤烟熏黑了大半,不阴不阳地随风乱摆。
奚平心说他都上了包浆了,亲爹一照面尚且没认出来,何况王大狗?
但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打算挡一挡脸。遂将水葱绿的长袖一甩,香喷喷地糊了王保常一脸,吊起眼鬼叫道:“负心汉,还我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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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吓傻了,一时间竟无反应,奚平趁机一肩膀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过去跑了,直奔庄王府。
庄王是当今第三皇子,皇贵妃奚氏所出。
贵妃是永宁侯的亲妹,奚平亲姑。
奚平小时候在庄王身边当过几年伴读,跟他这表兄很不见外,一挨打就逃去避难。反正侯爷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门要人。
一口气钻过窄巷,奚平发现追他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回头张望了片刻,见他爹那帮狗腿子们没追上来。看来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弃了。
于是奚平得意地将跑散的长发往身后一甩,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趟着扯烂的裙摆去了庄王府。
初一夜里不见月色,尘埃和水汽掺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那灰蒙蒙的水雾爬过奚平沾了金粉的脚印,从菱阳河往外蔓延,与火机喷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个金平。
且说永宁侯府的人,老远就听见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见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张脸被手里的风灯照得面无人色,侯府领头的家丁经验丰富,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自家少爷准又没干人事,忙上前说道:“对不住,王公子,刚才那是我家少爷……他喝多了,要有什么得罪的,明天侯爷必令他登门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声不吭。
218、有憾生(三十)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董家是书香门第,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 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 路上遭遇, 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 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 从角门进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 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 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 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 瞄准个空, 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 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 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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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219、有憾生(三十一)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 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看这阵仗,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 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 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 “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别找我,”庞戬说道, “我跟这帮贵人不熟, 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 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 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 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 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 “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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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220、有憾生(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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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 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 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 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 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 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 可他快马跑了半天, 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 奚平有种错觉, 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 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 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笔趣阁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221、有憾生(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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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总署门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辆带家徽的车。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乃至于天潢贵胄……膏粱与栋梁齐聚一堂, 人心惶惶地挤在院里。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 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 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 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 别找我, ”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 又记不住人脸, 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 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 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 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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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奚平脑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这一耳朵经济账,头更疼了——关键这哥们儿账还算错了!
奚平:“大哥,一两金是十二两银,百两金怎么就九百两纹银了?再说京郊一亩地,一年没有二十两你租都租不下来,一两百贯买良田……梦里买的吗?”
那人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两金十二两银了,一贯制钱也从千枚涨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这样?”
奚平:“……”
不是,怎么这种常识还得夜观天象才能知道吗?
借着马车那里漏过来的微光,奚平看清了来人。
那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身量竟同奚平自己仿佛,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青年男子,穿一身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个小酒壶。
他凤眼、薄嘴唇,鼻梁略带驼峰,本来是偏于清正冷峻的相貌,言行神态却十分温润平和,好像一辈子没生过气,眨眼时,眼角还有一点笑纹若隐若现。
“民生多艰啊。”青衫人叹了口气,又对奚平道,“不说这个了——你是什么时候误食的驱魂香?”
奚平捂着头,哼出一声疑惑的单音:“哈?”
“驱魂香是一种罕见的果子,气味很淡,只有南疆的压床小鬼能闻见,”天机阁总署,庞戬轻轻地眯起眼,“吸入驱魂香的‘小鬼’会钻进宿主血管里,无害的虫毒也会变成剧毒,毒性随即流向全身,宿主就会从假尸体变成真尸体。然后血管从头顶开始裂开,头皮会泛红。死时浑身僵直,死状恰似被抢了阴亲。南疆还有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用同一颗驱魂香的果汁在镜子上画驱魂符,就能驱使死者体内的小鬼,让死者做出镜前人做的动作——什么生辰八字,根本是幌子,这压根就不是抢阴亲!”
他就说,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年头那么足的陈尸杀这些废物!
“可……为什么要让我们误以为这是抢阴亲?”一个蓝衣顾不上思索“不为人知的秘法”他们都统是怎么知道的,茫然问道,“就为了让这些人都拥到咱们这睡一觉,吓咱们一跳?”
“青龙塔鸣钟,开诛邪阵,出了错灵石算我的!”庞戬倏地转身,这回他“做得了主了”,“因为今夜还有一个人本来也该在这,去永宁侯府!”
那永宁侯世子两次撞见僵尸,绝不是偶然,如果没猜错,他身上一定有驱魂香。
而如果“驱魂香”今夜也在天机阁总署,入夜后,压床小鬼成熟的刹那,总署里就不是一院子睡昏过去的活傻子了,而是被什么人操控的新尸!
那场面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到时候群魔乱舞,天机阁必会过度反应。
222、有憾生(三十四)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没说完,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 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 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 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 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 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 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 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 您听见了, 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 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 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 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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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说完,他站起来,又点了剩下的两个蓝衣:“你俩去周围挨户通报一声,就说作乱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请节哀顺变,但尸骸先不要动,我们来处理。顺便询问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御林军来得很快,将南半个丹桂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在庞戬指挥下清理现场、收尸驱邪有条不紊。
又不到一会儿功夫,青龙心宿塔的赵誉也赶来了。
“都统,我听说又有人被抢了阴亲?这……”赵誉被一地的尸体惊了,“这是死了多少人?”
“死于抢阴亲的就那一个,”庞戬指了指董璋的尸身,“马车里除了他,还拉了一车浸过尸毒的纸钱,见人就扑,人肉沾上就烂。亏得是夜里,丹桂坊人也少,这要是青/天/白/日在东边闹市区,指不定得出多大乱子。”
说话间,御林军已经小心地将董府的马车拆开了,只见车顶上有一个鲜血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纠缠的纹路毒蛇似的,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飞蓬咒,”庞戬负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鲜的血迹,“我猜就差不多——纸钱是那个死者……董璋临死前驱动的。”
赵誉神色一凛:“凡人可不会画恶咒。”
“自然,”庞戬道,“是抢阴亲的邪祟操纵他画的。”
“可是都统,单让人死前开口唱歌,跟操纵他恶咒杀人,这可不能相提并论啊。”
“唔,”庞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看来,抢阴亲的邪祟至少得有筑基中期修为,拿来写‘冥婚书’的尸体也不能用新尸,少说得用秘法炼个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这人杀的,也忒破费。”
五十年陈酿的酒都难得,别说五十年泡的尸体,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没有五十岁——谁会用这么高的代价杀个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没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这样大费周章,难不成就为了让他临死前给自己嚎个丧,再顺手带走几个车夫仆役?
“都统,”这时,一个去周围扫听的蓝衣回来了,禀道,“理国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爷年纪大了,半夜受不了这个,府上人还没敢惊动。礼部孙侍郎、大理寺陆大人府上都有伤亡,尸体已经挪出来了,也给他们布好了驱秽法阵,留了安神符咒。永宁侯府当时倒是没开门,只是他家世子正好刚回来,跟董府的车走了个碰头,方才又机缘巧合目睹了纸钱杀人……”
庞戬和赵誉几乎同时出声,庞戬:“刚才骑在墙头上的那个二百五?”
赵誉:“永宁侯家的?”
庞戬看了他一眼,赵誉犹豫片刻,随后想这事也不难查,隐瞒无益,便道:“昨天画舫渡口那个,死前最后一个遇见的人也是永宁侯世子,我今早刚去见过一次。”
“去,上侯府通报一声,”庞戬道,“兹事体大,劳烦世子爷出来见一见。”
“奚士庸,”罗仙尊拖着奶音,恶狠狠地嚼了嚼奚平的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吧——这位奚师弟。”
223、有憾生(三十五)
醒龙是南蜀三?岛圣兽之一, 水中王者,体内有特殊的灵气泵,可以在深海浅滩之间自由来往而不被水压扁, 身化长?虹后?即能瞬移。
它眨眼已经到?了百里以外,一头扎进深海中的法?阵群。
那是充满蜜阿特色的法?阵群, 庞大而隐蔽, 仿佛是个巨大的捕兽网。除了蜜阿族自己养的灵兽,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找到?这?里了。
它们在水里像透明?的管道,只?有灵兽和?修士穿行而过时才?现身。无数法?阵悬浮着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尤其那醒龙不是从法?阵中穿行, 而是从一点?跳到?另一点?,瞬移而过……修士灵感?被触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醒龙影子里的奚平第一个法?阵还没辨认完,后?脊突然?一凉, 他?断然?在影中对那大畜生喝道:“停!停下!”
那法?阵群不是“仿佛”,它就是个捕兽网!
醒龙狂暴的长?身仿佛迎面撞进了蛛网里的虫子,还在里面滚了几圈!
紧接着醒龙化作?泡沫, 影子也原地消失, 藏在灵兽影里的奚平被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法?阵群牢牢地捆在其中,他?好像全身被绑满了石头, 急速被拉向海底——
不好, 陷阱!
情急之下, 奚平手里飞出琴弦,一道剑气打了出去, 然?而手指落到?太岁琴上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个错误。那卷裹着他?的法?阵斗转星移一般,转了大半圈,完完整整地将剑气弹回到?了他?身上。
奚平惊险地避过, 险些被削掉一撮头发,一个隐形法?阵趁机烙在了他?手指上,转瞬爬满他?全身。奚平身上泛起珍珠白的光泽,他?一僵,像个定格在琥珀中的人偶,一动也不能动了。
法?阵的灵线缠在他?每根头发上,他?身上乳白色的荧光照亮了鱼虾也绝迹的黑暗海底。
这?时,旁边的海水中冒出大量气泡,将穿过其中的白光折出了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醒龙身体重新凝聚在一起,巨蟒一样的大脑袋上射出颇为愉快的目光……那是人的目光。
醒龙张开嘴,长?信险些戳到?奚平脸上,口吐了人话:“太岁道友。”
奚平想回答,但身上法?阵闪烁,他?连舌头也是僵死的。
“如果我是你,”醒龙悠然?围着他?转了一圈,“用借来的神通之前会三?思,毕竟,余尝兄之前也是我的盟友。他?的手段谁不熟呢?”
奚平:“……”
脚踩八条船的余蜈蚣。
“咱俩互相亮了牌,你就算真心想去破坏澜沧山的镇山大阵,也不会想不到?我在旁边等着,动作?不会这?么大张旗鼓,更不会先在西楚预告。所以那必是……你们宛语怎么说来着?哦,‘请君入瓮’。”王格罗宝透过醒龙说道,“我带来的族人们修为都在筑基以上,正激愤,想让他?们掉头不容易,毕竟‘含沙射影’在你手里打折扣,所以我猜你不会挑人下手。可算是把你请来了。”
奚平短板非常明?显,符法?铭基础不牢。他?修为蹿太快,不像别人一样经历过几百年的沉淀试炼,虽然?各地黑市上学?的偷鸡摸狗很有一手,但黑市上几年能见一个升灵?遇到?同阶、更高阶的修士,他?能使的手段就那么几样。别人要是有心研究他?,甚至能估计出他?会出什?么招。
“你确实比元洄难对付多了,”王格罗宝说到?这?,看见奚平微变的表情,像会读心一样笑了,“别这?么看我,我出生也不到?三?百年。没有那个荣幸结识那位比灵山还古老的上古魔神,只?是我继承了老祖道心,比别人了解得多一点?而已。”
奚平心道果然?,他?与王格罗宝可以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然?他?在南海确实搅了别人一场大局,但看后?续操作?,他?感?觉这?蜜修混血那次针对的本来就不是南海秘境,而是篡夺蜜阿族大权,挑起内乱,顺便摆脱濯明?。
那鸳鸯眼可还不计前嫌,跟当时临阵倒戈的余大坑穿一条裤子呢。
王格罗宝千方百计要坑他?,不是冲他?本人,是他?身上的隐骨。
而听他?那意思,这?种针对恐怕是从天波老祖时期就开始的。
奚平脑子里飞快回忆陆吾那里拿到?的消息。
相传,王格罗宝继承的是天波老祖的道心,非常特殊——其他?仙山的开山老祖,哪怕他?们徒弟那一代人碍于当时流行的思潮,没有直接将师尊道心照单全收,基本也都各有借鉴。月满先圣的道心或多或少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传承留下来了一部分。唯独凌云山的天波老祖,只?授业,不传道,道心对亲徒弟也讳莫如深。他?碎无尘后?留下一根承载着道心的驭兽笛,不是修蜜混血根本无法?靠近。
早年间凌云还曾经遴选过不少贵族出身的修蜜混血,不管灵感?多高、根骨多好,没有一个接得住天波老祖的道心。那些混血弟子醒来后?茫然?失忆、糊涂个一年半载算轻的,严重的甚至能当场爆体而亡。渐渐的也就没人敢碰了。
近代以来,贵族中的蜜修混血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也多半是外室所生的私生子,没资格入凌云山大选,天波老祖的道心始终静悄悄地守着凌云山,千年来,王格罗宝是第一个能一窥究竟的人。
天波老祖的道心到?底为什?么这?样挑人?总不能是要求继承人俩眼必须不对称吧?
他?们又为什?么要针对不驯道?就算当年有仇,也没听说过谁家道心连千八百年前的私仇一起往下传的。
除非不驯道和?天波老祖的道心冲突,冲突到?无法?共存的地步。
然?而不驯道没有道心,这?是世上最独的道,连跟别人辩法?都辩不起来,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不管看到?了什?么样的真相,都没有道心好碎。
醒龙的大脑袋凑近他?,王格罗宝像是唯恐声音传出去一样,低如蚊蚁地在他?耳边说道:“比如说,你我都知道,大道三?千不过虚妄。我们苦苦求索出道心,然?后?养它、磨它,最后?以身伺它,身死魂消,真元归天地,道心永存。”
奚平眼角一跳,瞳孔在深海里倏地放大。
王格罗宝叹了一声近乎于呻/吟的长?气:“我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会被天规封口的事,无法?透露给不知道的人,只?有说话听话双方都心知肚明?,且周遭没有第三?双耳朵的时候,话才?能出口。
奚平像见了鬼一样盯着眼前的醒龙。
为什?么南圣也生心魔,为什?么司刑长?老舆图中一瞥就道心破碎,他?们这?一系却没事?
为什?么有人明?知道道心是什?么玩意,还接道心筑基,还往里跳,还能自洽?
“因为就算是弥天大谎,也有缔造者,小士庸。”王格罗宝喊了他?的字,“你们这?些勾连着化外草木的怪胎,真是各有各的麻烦,可是他?们到?底都会受道心影响,唯独你——你们。”
他?说到?这?,周遭海水突然?震颤起来,凄厉的龙吟声传来。
九龙鼎!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要不是这?样,咱俩一定非常投缘,可惜了,后?会……”
然?而就在这?时,被法?阵冻成人偶的奚平突然?在没动嘴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所以你费尽心机算计我,是为了要灭口?啧,烦人的南蛮来得太快了,你还没说清楚呢。”
醒龙蓦地往后?一撤,被法?阵困死的“奚平”身上陡然?炸出一团血雾,整个人从珍珠白变成了死人白——一层人皮之下包裹的竟是个纸人!
纸人是奚平从白令那“借”的,本来就是个筑基级的神通,也就配合着障眼法?糊弄糊弄低阶修士,近距离,升灵闻个味都能分辨出那是血肉之躯还是白纸糊的。因此奚平突发奇想,用周楹那得的分骨符给纸人“加了点?工”,他?剥下自己一层血肉皮,粘在了纸人上。
只?舍得拔自己一根头发的周楹大概也想不到?,他?的神通还有这?等“妙用”。
这?血本没白下,再加上接连被蝉蜕剑震碎,奚平修为直接蹿到?了升灵中期,障眼法?使出来更顺手。而王格罗宝藏头露尾惯了,为了抓他?布了个天罗地网,引爆法?阵群要消耗大量的灵气,正好连纸人身上最后?的微小破绽也盖住了。
而除了纸人,同样随着修为水涨船高的,还有奚平从濯明?那偷来的无心莲花印。
王格罗宝之所以每次都自己嘚啵不让奚平说话,不是怕他?骂街难听,就是要防着他?“口吐莲花”——无心莲的莲花印能通过人六感?甩进神识,制住奚平后?远距离通话,保护得了其他?感?官,防不住顺着声音打在听力上的。
奚平的声音在纸人身上响起来的瞬间,莲花印已经随声音一起打在了王格罗宝的听觉上!
王格罗宝立刻要从醒龙身上抽走神识。
这?一下打得可太正了,再加上奚平短时间内修为精进,虽然?不能像濯明?本尊一样直接将人神识薅走,也让王格罗宝一时摆脱不了。
奚平:“嘿嘿,大长?虫,后?会无期咯。”
他?当即撕烂了皮肉撤走神识,原地剩了一团被海水泡化的纸。
九龙鼎的威压一下锁定了王格罗宝。
龙吟从天而降的时候,支修心里一紧,凌云的人来了!
剑修再厉害,也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镇山神器。
一瞬间,照庭被逼出了十二分的战力,支修以自己为盾挡住身后?万千人,将银月轮劈向澜沧山没有人烟的一侧。
正惨遭邪祟挖墙脚的银月轮几乎完全被剑光压了下去,澜沧山脉被堕月撞得摇摇欲坠,鸳鸯剑阵灵气动荡,侍剑奴悍然?伸手,抓住了鸳鸯剑阵的主剑。
然?而那张牙舞爪的九龙只?一闪,就下饺子似的跟着凌云掌门下了水……水花压得还挺低。
还以为来了援手的悬无:“……”
做好了腹背受敌准备的支修:“……”
这?位南蜀前辈忙什?么去了?
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棍”从往生灵鲵的雾里冒出来,连常钧一起,顺手将几个掉进海里的修士捞起来,一人怼了一张符咒,以防他?们醒过来见“活鬼”吓死。
那“血人”不等皮肉重新长?出来,就一头扎进姚启的影子。
九龙鼎被奚平安排好了“差事”,凌云的人暂时不会出来捣乱,悬无受制,鸳鸯剑阵被侍剑奴按住了,机不可失。
“子明?!”
主剑被侍剑奴抓住的刹那,要撑破姚启神识的噪声与杂音倏地安静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姚子明?懵懂地睁开眼,看见澜沧掌门就在他?面前。
那是个虚影,浮在浑浊的道心上,老掌门须发皆白,面容老朽,半张脸像被大火烧过一样皮肉焦黑,他?五官扭曲着,眼珠泛着不祥的血光……然?而那高大的身形依旧如山峦般笔挺,眼里的泪水冲散了血光的阴森可怖。
姚启:“前、前辈?”
掌门不应,他?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那虚影目光穿过姚启,落在广袤而荒凉的南阖半岛上,录音一样,他?自顾自地念诵起了某种姚启听不懂的话。
在含沙射影下,姚启不由自主地将他?神识中的声音念出了口。
奚平倏地一愣,那不是南阖语。
升灵可以沟通天地——即使奚平听不懂,灵感?却告诉了他?那是什?么。
是铭文。
他?从来不知道,传说中载着“天机”的铭文是可以被人念诵出来的。
奚平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当机立断,飞快地拍出一道常见的半仙级符咒。姚启的声音扶摇直上,骤然?响彻在整个南阖半岛上空——反正天上飞的都是蝉蜕,总有人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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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支修、侍剑奴、悬无,甚至海底的凌云掌门同时一愣,大能们或多或少地露出点?茫然?意外来。
动荡不息的鸳鸯剑阵和?澜沧山脉却同时安静了下来。
那一刹那的寂静,无端让奚平想起陶县破法?公理落地的场景。
等等,秋杀是不是说过,灵山……是个大破法??
224、有憾生(三十六)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 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 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 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 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 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 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 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 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走近客房, 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 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 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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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225、有憾生(三十七)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 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 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 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 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 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 方才来报, 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 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 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 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 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 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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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小怪物立刻被控制住了,提线木偶似的退后几步。
奚平则有种奇特的感觉——那项圈……不,被项圈捆住的小怪物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类似于猫尾巴:不管它的时候,它会自己动,想管的时候就能随心控制。
奚平试着命令:“你往左边走两步?”
小怪物脸上露出挣扎不甘心的神色,腿却乖乖往左边迈了两步。
“往右。”
小怪物听话得好像奚平自己的腿。
“嘿,”奚平乐了,庞都统给了他个好东西,“这回你老实了吧?给爷作揖。”
“倒立。”
“再跳个舞。”
小怪物被他折腾出了花,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迸出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他。
奚平从才不怕被人瞪,别人越生气他越来劲。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狗东西冒了坏水:“停,别扭了——来,叫声爹听听。”
可是这回,他没得逞,小怪物张了张嘴,嘴里却只发出短暂的气音,像个漏了气的火绒盒。
奚平仔细一看,发现那小东西的舌头只有很短的一截,蜷在几排牙后面,咽喉软腭形态也十分畸形。
他似乎是……发不出声音来。
被驯龙锁制住的小怪物无法完成主人指令,只能不停地发出“嗬嗬”的气音,又怪诞又可怜。
奚平突然有点不舒服,那半截的舌头让他想起了宫里的狗——皇城要肃静,不让狗叫,宫里的狗都要切掉一部分喉咙。奚贵妃原来养过一条狗,从小与庄王要好,庄王自立门户后就将它带出了广韵宫。
226、有憾生(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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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 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 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 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 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 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 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 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 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 可他快马跑了半天, 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 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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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227、有憾生(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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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 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 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 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 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 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 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 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 翻书似的, 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 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 “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 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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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奚平脑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这一耳朵经济账,头更疼了——关键这哥们儿账还算错了!
奚平:“大哥,一两金是十二两银,百两金怎么就九百两纹银了?再说京郊一亩地,一年没有二十两你租都租不下来,一两百贯买良田……梦里买的吗?”
那人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两金十二两银了,一贯制钱也从千枚涨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这样?”
228、有憾生(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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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奚平重新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 东西送不着了。
原来这件事在他胸口不动声色地发酵了好几天,此时才终于膨胀到了尺寸, 梗住了他那过于宽广的心。
这是奚平有生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 感触未必深,但后劲绵长。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阙悼亡词……后半阙没憋出来。写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 因为他的大作实在狗屁不通,跟安乐乡里那堆“牛皮癣”不分高下。
醉流华没得悄无声息,一时间, 金平欢场黯淡,奚平忽然觉得那些温柔乡都好没意思。前两天狐朋狗友得了辆不用马拉的“油汽车”,喊他出去跑, 他也兴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听戏, 或是摆个姿势给他母亲画着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里。老太太睡了, 他就自己读书。
虽说两页之内必被放倒吧, 那也是真读了。
他还打算听侯爷的话, 过一阵就去“少爷营”里补个缺,然后娶妻生子, 照着正经日子过。
谁知仙人开怀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写。
玄隐山的征选帖送到侯府时,正赶上侯爷休沐。
辰时初刻,除了上了岁数的老太太, 全家都在睡懒觉。一只仙鹤彬彬有礼地飞进了侯府,在书房屋顶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阳,没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没办法,只好擅闯了后院。
老太太正在浇花,惊见这等祥瑞,还当是自己大限将至,仙鹤来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壶都吓掉了。
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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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229、有憾生(四十一)
“兰泽……”昆仑掌门?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发出像尘埃一样微弱的声音。
但?那逃不出修士的耳力。
远处的第三长?老心肝颤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聋了,被无间镜打落在地?的侍剑奴倏地?抬头——“兰泽”是第二长?老的表字。
到?了这种地?步, 奚平其实?已经来?不及考虑一二三步,所有反应都是本能。
综合林炽和姚启的说法, 第二长?老应该就是修补北绝阵走得太深, 无意中看?见过那里的铭文,亲自?前去验证时死在了那,细节不可考,他模糊处理, 只捡着确凿和要命的点道:“在别人一辈子驻守的地?方暗算同门?,杀人灭口,为掩盖真相, 还藏尸入无间镜……”
他的话被剑风打断。
这一剑本来?可以?把他劈成八瓣,可那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心魂不稳,奚平“暗算同门?”与“藏尸入无间镜”扎进他耳朵, 无间镜里的“尸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识。
“我要去探北绝山口, 求掌门?师兄替我掠阵。”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师兄, 除了你, 我不信别人。”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一时分不出那质问?声是从外面还是从镜子里传来?的, 持剑的手竟开始抖,遭人追杀经验丰富的奚平惊险地?擦过了剑锋。
地?面上, 被无间镜束缚的侍剑奴浑身的骨玉哆嗦了起?来?,她那一口能把灵石当糖豆咬的牙“咯吱”作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当年,第二长?老执意认为,只要他能证明澜沧掌门?临死时不是在搞邪术, 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和百姓抢灵石。掌门?拿他没办法,推说闭关,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处理,不料那天入定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近乎“天谕”的东西,天谕内容模糊不清,但?掌门?睁眼时,第二长?老那句“我在北绝阵外见过类似的铭文”始终在他脑子里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第二长?老,临行时大祭司驾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当时已经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从那些神识被封印的躯体中继承记忆后苏醒了,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掌门?想,他当时就应该感觉到?此行不祥。
北绝山外,纵然对蝉蜕来?说,也是世上最艰难之处,为防神识迷失在极寒之地?,两人轮流为对方护法休整。那些年,他们虽共同执掌昆仑庶务,却多少有点话不投机,见了面就是公事公办,很少有机会叙旧情。
人们在艰难的地?方,彼此间的距离会近很多。
为了保持清醒,他俩闲聊起?陈年旧事。昆仑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门?一手建的,第二长?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门?亲自?挑来?,一步一步领着入门?的。也说各自?不省心的后辈,掌门?提起?武凌霄,叹着白汽说自?己那有一块磨剑石,是好东西,让他回门?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来?。
还说了玄门?如今种种沉疴……掌门?从未对第三个人吐露过那么多的难处,哪怕是大祭司。
修为到?了二位蝉蜕的地?步,很难再与人交心了,不料北绝山外将神仙圣人拽下凡间,两个千岁蝉蜕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时,与手足知己并肩同行。
直到?他们抵达北绝阵终点。
奚平:“贵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我服!”
鬼……
当年大祭司将第二长?老尸身推进无间镜的时候,那人真元还没完全?散开。他真的死了吗?有没有可能……就逡巡在无间镜里,一直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掌门?忘了眼前的升灵,忘了侍剑奴,也忘了各大门?派的敌与友。不顾一切地?,他将神识扎进了无间镜里。
周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雾,筑基级的微弱气?息被那剑修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感觉到?昆仑掌门?的气?息径直冲到?第二长?老的尸体面前。
唔?这么冲动?
周楹心里一转念,就知道多半是无间镜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蝉蜕剑修心志极其坚定,掌门?代表昆仑山的意志,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该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悬无流落在外时误杀凌云修士,项宁趁火打劫金平害无辜百姓遭殃,都感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没见谁动摇过。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长?老的尸身上,突然发现这尸身非常整洁,比此时在雪地?上爬的谢濋体面多了,头冠端正,一丝掉落的乱发也没有——别说刚穿过冰天雪地?还挨了一剑,打个盹起?来?都不见得能保持这么整齐。
谁给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实?都不大会引起?这种干净利落的杀心,起?码得争执几句。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掌门?之所以?痛下杀手,是与第二长?老政见不合有积怨,或是嫉妒后辈修为赶超自?己……但?蝉蜕大能会卑劣得这么肤浅浮躁么?
当年澜沧掌门?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种,一半是因为他背叛了澜沧山,那么昆仑……
蝉蜕剑修的气?息冲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幸好周楹此时只是脱离了身体的神识,也不需要喘气?。
他散在雾里,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临时改换了话术:“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动手时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一代英雄,成了灵山傀儡不自?知……”
掌门?耳畔“嗡”一声,神识被心魔的低语填满了——当年他听见走在前面的第二长?老惊喜的声音,心里有一刹那,其实?是有点欣慰的。当今玄门?中,还能这样纯粹的不多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想,昆仑灵石暂时够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样觊觎别国灵山,如果兰泽真的能打那些虚伪南人的脸,他做师兄的,护个短怎么了?
然而所有的思绪都在他看?见那些铭文的时候消散了,掌门?整个人被无来?由的恐慌灭了顶,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来?,除了冰冷的杀意,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记忆几乎断在了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落在了第二长?老的后背上。一击打透了肉身,穿过真元。紧接着大祭司从他随身的芥子秘境中冲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无间镜。
北绝山口外的寒风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半仙来?说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闪,就被完全?冻住了。第二长?老的尸体消失在无间镜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浑浑噩噩地?仓皇沿原路回去,仗着真元深厚,总算没冻死在北绝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无间镜送回昆仑山巅。新的大祭司从一排神识被封印的“候选”中睁开眼,已经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记忆,除了年轻,神态语气?与前辈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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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掌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兰泽生异心,处置他是灵山的天谕,掌门?不过秉公处置。我知道大义与私情难抉,掌门?心里一定备受煎熬,还请节哀顺变。”
大祭司说的没错,掌门?事后回想,也越想越觉得第二长?老大逆不道,竟要为了一点无关自?己的外国人动摇自?家灵山根基。事急从权,他再伤心也没办法,大祭司不也认同他那大义灭亲的抉择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难两全?的煎熬罢了。
一个隐秘的真相被掌门?自?欺欺人地?压在心底:他当时根本没有动过杀心,提剑杀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占据他身体的意志。
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细想,他宁可承认是自?己卑鄙无耻,对天资卓绝的师弟心怀妒忌。否则一千多年来?,他在洪荒乱世里开灵窍,在最严酷的冰天雪地?里磨练剑意,上下求索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到?今日,难道就是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傀儡?
心魔低叹道:“凡人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总要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你分明是个好人,却为何要为了道心歪曲自?己的本心?掌门?师兄,你为何不照照无间镜,看?看?谁才是灵山的‘侍剑奴’呢?”
悬在澜沧山上空的无间镜突然晃了一下,刹那间脱离了昆仑掌门?的控制。
侍剑奴蓦地?挣脱镇山神器,一把握住晚霜。
三哥果然通过无间镜影响着这里!奚平心口一热,眼前模糊了。他却没耽搁,立刻给侍剑奴让路脱身。
他得找个契机再碎一次,先?强提修为,再设法削弱银月轮和鸳鸯剑阵,才能重新联系上转生木。只要他自?由,再不会这么被动,师父不会被他拖累在这进退两难。
只是碎身容易,身碎了神识失去庇护,别说这些大能,撞上个筑基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他得还有机会长?回来?。
或许海底……
然而就在奚平全?部?精力都绷在无间镜和昆仑剑上时,一只大鹏兽灵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一头撞在奚平身上。
那是蜀人手段,狗娘养的王格罗宝!
兽灵消散,奚平眼前一黑,被撞回无间镜下。
昆仑掌门?陷于心魔,其他人可没有,悬无可谓是新仇旧恨,此时刚好赶到?,弯刀直指奚平眉心。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同时锁定奚平,他立刻一动也不能动了。昆仑第三长?老方才从远处听见奚平那两嗓子,杀心顿起?,也跟着一剑扫了过来?。
王格罗宝喜得天助,竟阴差阳错大功告成。他趁机钻回水里,无数水生灵兽扑到?他头顶,凄厉地?嘶吼着赴死,替他盖上千丈肉盾。
这黑手下得稳准狠,哪怕支修就在身边也不可能救下奚平。
电光石火间,支修握剑的手陡然爆出青筋,紧接着补天剑飞了出去,从奚平身上洞穿而过。被镇山神器沾上一点,以?升灵的修为,必定形神俱灭,只有照庭先?打碎他身体,放出他神识,能给他留一线逃脱的生机。
这是货真价实?、不打折扣的蝉蜕剑,比奚平之前自?己勉强打出去的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像一把泡沫,瞬间灰飞烟灭,太快了,奚平几乎没觉出疼。
穿过他的剑气?去/势不减,迎上了致命的外敌。
奚平神识趁机逃窜。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无间镜中看?见了自?己。
他这时分明只是一团神识,那失控的镜面上却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了一具隐骨——与永明火中看?到?的不同,镜中隐骨上布满了铭文。
奚平神识映在无间镜前,昆仑掌门?回过神来?,猛地?甩开第二长?老的尸体,一剑刺向被无间镜逮住的奚平。
就在这时,一道清绝的剑光冲上来?,晚霜与奚平擦肩而过,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但?周遭急剧盘旋的灵气?收拢,漩涡似的将奚平搅在了中间。
照庭、晚霜、几大镇山神器,两把昆仑剑……每一道灵风都足以?撕开升灵之躯,隐骨无论如何也凝不出身体。
“阿、阿响,帮……帮个忙!”
“什么?!”
魏诚响才借着升格仙器,刚把翻船正过来?,一扭头,见身边的纸人身上开始浮起?叫人眼花的铭文。
“我是个半仙,拓的铭文就是个鬼画符,”魏诚响道,“你什么馊主意?要是人多就行,那帮有钱有势的开个厂子就几万人,让他们拿着铭文随便印,上供烧香都行——还不满世界都是灵山了?”
奚平来?不及回答她。
好在魏诚响心里不信,手里却没闲着。她这两句话没说完,纸人身上的铭文已经被她用符咒转录在了印章上,通过法阵传到?了各处的陆吾船上。
南阖半岛上,所有的“遗民”,恰好都在陆吾的船上。
魏诚响:“我跟你说,这不靠谱啊!”
她一边骂,一边“不靠谱”地?将铭文都印在了身边的一棵转生木盆景上。
刹那间,通过百乱民和陆吾的手,无数铭文印盖在了形态各异的转生木牌上,平时就用木牌联系的半仙们下意识地?将自?己神识扎了进去,凡人则习惯性地?凝神呼唤——
“太岁……”
“太岁!”
奚平被困的神识上仿佛有微弱的热流蹿过,“嗡”一下,人们的声音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手按在转生木上的魏诚响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来?很有意思,筑基以?下不能写?铭文,好像也是这些铭文规定的。”
隐骨陡然挣脱了撕扯他的灵气?,将灵气?卷了起?来?,奚平身体的轮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虚空中飞快长?出的手指落到?太岁琴弦上的瞬间,奚平就知道,他修为到?了升灵后期。
陶县、南海、宛、楚……所有生着转生木的地?方重新落入他神识中。
支修随身带着的转生木牌出了声:“师父,走!”
支修再不犹豫,照庭剑势没抽,人与剑光化在一起?,直接与宛阖边境的伴生木交换了位置。
与此同时,奚平留在姚启和常钧那里的转生木种子在芥子秘境中发芽——那芥子在奚平粉身碎骨的时候掉海里了,下一刻,无间镜前的奚平脱身而出,通过转生木的幼苗,落到?了芥子秘境里。
“狼王殿下!”北绝山口,谢濋身上死了一样的转生木牌里传来?奚平的声音,“我三哥有没有话留给我?”
230、有憾生(四十二)
谢濋被选入内门?的时?候, 是自己去找第二长老毛遂自荐的,因为听说?心剑是唯一一种要依靠灵感的剑。假如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某种天资才能学好,那有这种天赋的人入这一道, 肯定能轻松一些。
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个拈轻怕重的人来着?。
凌迟灯静静地烧, 谢濋身上能感觉到?疼的地方已?经都燃尽了, 骨架与焦糊的躯体之外,只剩下属于升灵修士的真元、神识与经脉……雪狼那时?候好像经脉也是可以烧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修士的经脉就像炉中废渣一样, 污糟糟地残留下来,等?火灭了,就会随真元一起, 永远冻结在这里。
“你、你既然?猜出我在哪了……”谢濋一张符咒打出去,又一片铭文露出来,“劳驾……问问我死活好吗?”
奚平反问:“您不是都出了北绝山口了?”
那不就是扛着?炸药包砸阎王门?去的?
谢濋骂了一声“小王八蛋”, 同时?拼尽全力将最后一片铭文擦了出来, 眼前一黑。紧接着?,谢濋意识到?, 油尽灯枯的不是他, 是凌迟灯。
灯灭了。
灯火一灭, 他的真元立刻开始凝滞,谢濋艰难地抬起头, 透过无间镜,他看见周楹擦出一片雾气想写点什么,近乎透明的手指悬了好一会儿,又不知如何落笔似的缩了回去, 冲他微微点头。
谢濋撑住了自己,跪在地上,一边画着?一个冷门?的法阵,一边对奚平说?道:“北绝阵山外有一套铭文,你知道吗?”
奚平张了张嘴,呼吸急促了起来,方才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忘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谢濋嘶哑疲惫的声音。
“这是绝地,没人带路,莽莽雪原中找到?这里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无处不可去的月满圣人。月满以下,没有心剑护持,神识会迷失在北绝阵,就算有人领着?你走最短的路,也坚持不到?此地。如今的灵山脚下,不会出新的月满。至于心剑……昆仑千年剑派,只出了一个祝兰泽,想等?下一个……下一个我师父这样的人物,你们也许还要一千年,也许根本等?不到?。这剑,他只传了我一人,因你爹死赖在红尘里不肯走,我也没收到?亲传弟子,雪狼那狗屎一样的软剑只是学了个形,所以这一脉算是失传了。”
这是遗言——奚平喉咙微动,以其最大的耐心忍住了没催促。
“失传啦……我师父的道心不可能传下去了,至于我……”谢濋看了一眼无间镜中的自己,他灵台处的铭文开始逐个离体,消散在半空。
周楹那没心没肝的玩意,为了让他把活干完,几次打断他深究,但人的思绪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谢濋虽然?快被冻傻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真相仍仿佛是滴在纸上的油,一点一点地渗了过来。
他抽出最后还能动的真元,将法阵画完,灵线像被活埋的人从棺材板上挠出来的痕迹。
“意思是,小鬼,还有一会儿,老子就要折在这了,不会再有活人过来。当?今世上,也没有人能得到?这一套铭文——我……可以将它完全拓下来,你三哥问,你想不想要?”
奚平瞳孔放大,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一句“那等?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整个灵山体系,都是构建在那一套铭文上的,那就是现存的“天规”,得到?了那套铭文,他就扼住了灵山咽喉,自此山川地脉、日?月星辰都在他股掌中。
他可以随心所欲,成为世上唯一的“真神”,再不用受制于任何人,不用怕任何宵小暗算。
“我当?……”
可就在这时?,转生木里,魏诚响刚好插了句话进来。
“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原理,但这居然?真能行,真有你的……嘶……”魏诚响筋疲力尽地仰头靠在船舱上,用了太多符咒,她经脉被灵气冲得扭成一团,“抽筋了——小阿岁,转生木恢复了,你还健在呢是吧?”
她的声音一下打碎了什么迷障似的,奚平一激灵。还不待回答,便?听见转生木里一阵嘈杂,陆吾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报着?什么。
“……什么?”
“哦,”魏诚响说?道,“跑得快的已?经看见沽州港了。”
沽州在宛西南,毗邻南海,能看见沽州港,说?明基本已?经脱离了南阖半岛。
陆吾们从支修那拿到?了灵石补给,总算续上了这口气,尽管船有翻个的、有干脆沉水里的,但好在都是灵石驱动的仙器。趁大能们打得天地变色,他们用各种狼狈姿态疯狂逃窜,这会儿跑得差不多了。
未来会怎么样不好说?,但好歹,他们都活下来了。
“九死一生啊,”魏诚响喟叹一声,“虽然?我也没资格代表谁……但多谢你了。”
奚平不知道自己胡乱回了句什么,他刚刚还在乱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响阴差阳错地一打岔,正好浇灭了他心头无来由的狂热,奚平心头空白了一瞬,心想:我刚才怎么了?
这一冷静下来,奚平蓦然?意识到?,他其实?压根说?不明白北绝山外的铭文是什么。
飞琼峰向来不以符法铭见长,他师父自己这方面?都只是凑合够用,奚平又是根被揠起的苗,连常识都比同阶差一大截。
他事?先亲眼见证了昆仑掌门?生心魔,知道支毅将军临终时?发生过什么,又通过姚启和往生雾跟澜沧掌门?打了个照面?……收集了一堆来龙去脉,要不是这样,他都未必能看明白林炽信里讲了什么。
既然?这样,在林大师解铭之前,连悬无都一脸迷惑,他是怎么一听见姚启转述澜沧掌门?的遗言,就知道那是能控场的铭文的?
难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不世出的铭文天才?
那不可能,世上所有需要死记硬背的学问都跟他仇深似海!
后来他被王格罗宝暗算,意外落到?无间镜下,又是怎么在照见隐骨上的铭文后,就笃定那些铭文能助他重新联系上转生木的?
人在危机关?头,确实?会凭直觉和本能行事?,可“挑拨离间”“点破奸情” “祸水东引”之类是他正常水平,这里面?不应该包括活学活用一套他听都没听过的铭文。
还有,他突然?想起来,他急惶惶地找瞎狼王,是想问周楹现在是什么情况。北绝山外有什么当?然?重要,但在他这得排在至亲之后,然?而方才听见北绝阵外古铭文的时?候,他竟好似将周楹忘了。
南海被几位出身南北雪山的剑神扫过,到?处都漂着?棱角锋利的浮冰。
奚平胸口发凉——最可怕的是,自从在星辰海和隐骨打了照面?,他就能分?辨出哪些念头是自己的,哪些是那糟骨头作祟。而方才要不是北绝山铭文让隐骨过于激动,不小心露出马脚,他还毫无察觉。
连碎数次,修为直逼蝉蜕的是隐骨,不是他。
“不是我催……催你,”谢濋比方才更?微弱几分?的声音顺着?转生木传来,“你再磨蹭,老朽可就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无间镜中,周楹神色隐约有些凝重。
奚平定了定神,说?道:“这么说?,狼王殿下果然?能联系到?我三哥?他怎么样?”
谢濋一顿。
奚平能压制住隐骨,但事?关?重大,不可不防。谢濋事?先得到?了叮嘱,如果奚平不问“三哥”,只一门?心思追问北绝山外古铭文,不要给;如果奚平立刻答复要,毫不犹豫,也不要给,做决定的不是他本人。
谢濋吃力地扭过头去,和周楹对视一眼,点点头:正常的。
周楹神色终于微微一松,嘴角带上一点笑意,食指竖在嘴唇前,他对瞎狼王摇摇头:别节外生枝,不必对他多说?。
“还行,”谢濋的神识回复奚平,“杀人凶手……就我们那掌门?不是已?经疯了?就是你哥干的,神识完好。”
奚平忙道:“我知道他神识完好,他在哪?我怎么把他带回……”
谢濋打断他:“他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他暂时?不想借尸还魂,而且自有去处——行行好啊,少爷,我真元已?经……完全冻住了……”
奚平被他催得头皮发麻,语速飞快:“等?、等?等?等?……殿、殿下,再挺一会儿,求您了!如果那套铭文落到?人间,会怎么样?”
如果它只是一套类似秘笈或者工具的东西,那就无所谓。他可以当?个人/肉飞鸿机,带回玄隐山。玄隐还轮不到?他说?了算,这东西怎么使用,以后大家可以商量着?来,镀月峰一整个山头都是铭文专家,实?在不行还有化?外炉和永明火,往圣与他们同在。
但如果那是某种以他的水平无法理解的东西呢?
关?于天规,有许多很玄乎的事?。比如秋杀升灵打破了天规一次,这条规则就不复存在了,短短几年间,各地升灵邪祟雨后春笋一样;再比如周楹之前不能将星辰海底的秘密说?出口,强行擦边吐露一点都能血溅三尺,直到?他们将整个星辰海炸成大烟花,关?于“同源道心会控制后辈修士”的话才可以谈论。
奚平怕的是,那套被隐骨觊觎的铭文一旦经他流入人间,会不会好像铁块砸进蜘蛛网一样,直接将这人间砸穿了。
到?时?候也许灵山时?代将彻底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山川地貌随之剧变,日?月星辰改弦更?张,一切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常识都有可能被颠覆……那不是他——一个只在阳世三间吃了几十年闲饭的人能控制的。
谢濋:“我……我怎么会知道,你……”
真元完全冻住后,什么修士也如凡人,谢濋的生命迅速流失,神识也像快要锈住的齿轮一样,越来越干涩缓慢。后面?几个字衰弱得奚平几乎没听见。
“狼王!狼王殿下!”
奚平一后背冷汗,这会儿他分?明躲在安全的地方,却?好像比方才被几个蝉蜕大能撕扯还惊心动魄。
没有人知道那套古铭文出世后会发生什么,但恐怕多半是后者,要不然?天上掉馅饼,只有好处没坏处,三哥不会多此一问,东西直接扔给他就是了。
此时?支修、奚平和王格罗宝同时?脱离战场,银月轮与九龙鼎一下失了目标。九龙鼎再次钻进海里暗中观察,银月轮大灯笼似的挂在悬嫦娥头顶上,替他隔开鸳鸯剑阵。
几大蝉蜕、有主无主的镇山神器都自发避开无间镜,面?面?相觑地围观昆仑掌门?与侍剑奴内斗得你死我活……那两位剑神的神智都不能说?很清醒。
昆仑内斗不关?他的事?,三哥种心魔种,就是为了收获这一幕,斗得越厉害,大宛就越安全。
师父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边境了,有他师父守国门?,再加上开明司和天机阁精英齐聚边境,无数升格仙器加持,解决无渡海群魔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两百年前,澜沧山的遗憾与他师父的意难平都可以一并圆满:南阖末代皇帝亲自往外送的导灵金,应该和林炽现在做的东西差不多,能越过灵山天规,将澜沧散入地脉的是掌门?最后想扩散出去的铭文,林炽也已?经解出来了。铭文和导灵金同时?重现人间,百乱之地,也许不久后真能重新开出花来。
这回他被人针对设计,南下之行意外频频,但这结果已?经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和王格罗宝的账可以慢慢清算。
捞起姚启常钧,他就可以趁乱功成身退了……
所有念头转过,不过瞬息,奚平下了决断:反正已?经知道灵山根基了,不如稳一点,先从长计议,解决南大陆上的沉疴徐徐图之。北绝山外现在没人能去,将来未必,万一林大师能炼出升级导灵金,做个什么奇迹小车开过去呢?
“‘随心所欲,成为唯一真神‘。”奚平心说?,“刚照完镜子就不记得自己骨重几两,要不一会儿我免费给你撒泡尿?”
“多谢狼王。”奚平道,“我不配,我不要。”
“好……”谢濋听完转生木里的回话,抬起模糊不清的眼,最后看向无间镜中,周楹身边的第二长老,“好……后生可畏,你是真豪杰。”
奚平:“狼王殿下,你还……”
“凌迟灯……只能烧个单程,我也没那么多肉,点着?了……就没打算回去。”谢濋喃喃说?道,“不能让他老人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嘛……”
他是来求真相的,现在求到?了,窥见灵山与道心真相,道心破碎至此,是意外收获。
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找死途中竟顺便?闻了个道,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唯独萧萧数百年,生无知己,死无酒,是一大憾。
“替我将此事?……昭告天下,”瞎狼王几不可闻地轻声说?道,“小鬼,给你爹娘……带声好……”
奚平微微动容,正想说?什么,下一刻,谢濋将身上所有的白灵灌进了法阵里,法阵瞬间被激活,灵线沿着?雪地爬出去,黏在一个又一个的铭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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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木牌“啪”一下被吸到?了阵眼中,奚平脑子里轰然?炸开,只觉神识像是要被劈开了,庞大的铭文群顺着?神识,一股脑地灌进了他脑子。
瞎狼王烧糊又冻硬的手留在了法阵眼上,含笑而终……尽管已?经没有人能从那张脸上看出“笑”来了。
正如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在转生木里听见的最关?键的回答,不是奚平说?的那句。
231、有憾生(四十三)
周楹独自站在无间镜里, 望着这个乌烟瘴气?人间的起点。
五大仙山,昆仑为始。
澜沧掌门想将灵山铭文散出?去也好?、惠湘君以?此为蓝本、截取了一?部分铭文造破法望川也好?,都仿佛是挪动地基上的石砖, 只会影响局部。
这回,他们把“地基”完全挖出?来了。
北绝阵在法阵将铭文传送出?去的瞬间就损毁了, 狂风将冰、雪、雾一?股脑地搅起来, 瞎狼王那烧焦的尸身搅在里面,转眼灰飞烟灭。
周楹眼前一?片漆黑,假如?这里还有人,就会看见关着一?人一?尸的大“镜子?”水汽一?样?, 缓缓消失在原地。镜中周楹转向第二长老,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徒弟啊……”
如?果这一?套地基一?样?的古铭文落到凡间,会发生什么事?
这问题谢濋一?开始就问过, 那时他刚从师尊冤死的悲愤中回过神?来,机械地依周楹的话,在地上挖铭文。
周楹的回答跟后来谢濋敷衍奚平的一?样?:我哪知道?
他还说:我也不过是视力稍好?一?点的井底后生蛙, 你还指望我能一?眼看透东海么?我如?果知道, 就不让士庸自己选了。
谢濋“哈”了一?声,反正他一?身焦糊带火, 别人也看不清他的口型和白眼, 仗着周楹隔着镜子?听不见, 他干脆嘀咕出?声:“信你个球。”
一?个人只要?智力正常,就不会相信周楹。
英雄舍己为人, 小人损人利己,伟人利万民如?水、成千秋之业,蠢货在脑壳里烧浆糊、为喜怒所驱。
周楹哪种也不是,谢濋认为, 奚正德这外甥就不像阳间生的。
为探无间镜,干净利落地舍弃道心肉身,短短几?个月,昆仑山快葬送在他手里了。谢濋挖出?一?个一?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古铭文,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知道,这东西反正不能落周楹手上。
他敲了敲无间镜面,划拉了几?个字试探道:闲着也是闲着,你猜那小鬼到时候会怎么说?
周楹沉默片刻:我不用猜,他会说不要?。
谢濋眉毛但凡没被凌迟灯烧光,能挑到天灵盖上。
历代?昆仑大祭司不筑基,哪怕他们传承记忆,一?代?一?代?宛如?同?一?个人夺舍,也始终是半仙。谁都是从灵窍期过来的,半仙是什么水平的修为?哪怕是周楹的顶级灵感,半仙时他也看不清小小破法镯的边界、看不清劫钟上的猫腻,怎么大祭司那老货就敢号称自己“无所不知”?
如?今看来,无间镜就是更高一?级的星辰海,谢濋甚至怀疑它都不是预测时运,而是决定?时运,所以?大祭司能言出?必应……而大祭司毕竟只是个半仙,神?识柔弱,显然无法完全掌控无间镜,基本是个镜奴,那要?是换成升灵……甚至蝉蜕呢?
当年无心莲——上古时代?那朵,玩命想来窥视无间镜。
这样?的权柄,谁能忍住?
周楹却仿佛从他一?团污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写道:狼王听说过“望川”吗?
惠湘君留下了三?样?伟大的遗作:仿金术、破法和望川。
仿金术是永明火中真正的火种,而破法暗喻灵山,所用铭文是以?八百年前澜沧灵山为蓝本的,与除了昆仑山以?外的灵山同?级,唯独望川,看起来跟另外两种东西格格不入。
所谓“跨越生死”未免言过其实,望川又不是往生灵鲵。它虽然也堪称绝代?神?器,但“无声无息出?入任何地方”,听着总好?像是溜门撬锁用的,似乎显得不那么高级;而且望川居然有次数限制,一?对比又次了一?等。
它的次数限制,细琢磨也很微妙——周楹想,如?果他是惠湘君,藏起秋杀来用掉一?次,料想秋杀如?果真能突破升灵关,出?门必掀起腥风血雨,引来各大灵山追杀,应该会再给她留一?次,当做保命的撒手锏。但第三?次就属实没必要?了,一?个人如?果接连两次把自己作到必死境地里,凭一?个遗物?是保不住的。他有这力气?,还不如?用在破法上,让破法能笼罩的范围比屁大的陶县再够用一?点。
那望川为什么限定?三?次,总不能是那位先圣有什么凑数的怪癖吧?第三?次是给哪里留的?
“一?母所生”的破法和望川不合,似乎也是个隐喻——
谢濋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望川最后一?次的目的地,原本是这里?
是了,惠湘君留下化外炉,炼出?破法,说明那昆仑落成之后强行突破桎梏,长出?伴生木的永春锦后人对灵山体系的理解远超常人,以?其他灵山为线索,解出?昆仑之秘不意外。
但她最终却没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带走了望川的秋杀。那位大师似乎在斟酌之后,放弃了挖断灵山根基,将重点转向仿金术,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不说,还让后人走了八百年的弯路。
谢濋:为什么?
周楹道:因为没有意义。
古铭文出?世,天规落进凡间,也不过是灵山倒了,再起新?的灵山。
而新?旧起落间必有动荡,必有地崩山摧,到时候蝼蚁该往何处庇身?一?场大灾过去,往圣往矣,后人重蹈覆辙,作孽而已。
周楹在镜面上写道:不瞒你说,上次端阳节在南海,我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谢濋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楹:他要?是答应了呢?
周楹:告诉过你了,一?口答应的必是他身上那具隐骨。
谢濋:没听说过谁继承了什么道,自己却不认的,他这到底是继承道心还是被夺舍……行吧,我也不懂这“死道”——要?是他冷静了半天,还是决定?答应呢?
周楹:那是隐骨已经壮大到濒临失控,控制不了他,控制了转生木。
谢濋奇道:那你还让他选什么?就为了测试他隐骨失控到什么程度了?那老子?不挖了。
周楹:你那点力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省着也是多?在这挨会儿冻罢了。
谢濋:……奚家血脉生不出?你这路混账,大姑娘到底嫁了颗什么龟蛋混出?了你这杂种?
周楹听完,十分赞同?:确实,狼王圣明——接着挖,信我,你到时候就会知道。
哔嘀阁
等谢濋将全部铭文清理出?来,应该也反应过来内视道心了,当他道心破碎时,就会明白奚平为何与道心一?样?的隐骨泾渭分明。
昆仑历代?大祭司都不筑基是有原因的:有道心的人是道心的奴隶,承受不了这铭文。如?果隐骨传人不要?,筑基以?上,没有人能接住这套铭文。南大□□座灵山或许各自有解,昆仑将永远固若金汤。这道仙人与凡人一?起铸造的长城与枷锁会永垂不朽。
此时此地做选择的不是奚平,是谢濋。
狼王殿下,你在北绝山口守了这么多?年,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道心余渣。
恍然大悟时,你怎么选?
是为大局安稳,让第二长老的沉冤继续沉默,道心的傀儡们循环往复。还是铤而走险,冒着天塌地陷的风险,扛走百万枉死者的怨愤,负重罪捅破这一?线天,将狂风骤雨中的掌舵之位交给那与“道心”争斗不休的年轻人手里?
当年惠湘君退缩了,奚士庸也没这种妄人之心,只好?让狼王受累了。
奚士庸根骨灵感资质……甚至专注程度,都不过中人水平,入玄门十几?年,修为涨到这种程度,是完全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修为与他本人没关系,他那身隐骨本来就是蝉蜕骨。瞎狼王与他说起北绝阵之后,他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周楹就知道,他已经不能完全压制隐骨了。
此时用北绝阵外古铭文诱出?隐骨,还有余地,一?旦隐骨找到机会蝉蜕,重回巅峰,那不小心将它带回人间的人才是走到了绝地。
这也是奚平的一?线生机。
望川当年落在他手里,最后一?次机会,他做错了决定?,浪费掉了。
如?今他代?替望川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奚平只觉自己神?识都被打散了,遗落到南北两大陆、五国群山中。
他惊怒交加时,感觉到了转生木在失控——跟被鸳鸯剑阵切断联系时还不一?样?。原来转生木像他的手足,用起来随心所欲,现在那玩意还长在他身上,联系没断,却好?像成了不听使唤的假肢。
转生木本来如?同?一?张井井有条的飞鸿网,此时却串成了一?团。几?大仙山的镇山大阵、各国边境铭文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蚕食鲸吞。
南阖半岛,鸳鸯剑阵陡然收缩,银月轮光芒黯淡,九龙像消散的兽灵一?样?归入浮起来的九龙鼎,在几?大蝉蜕惊悚的注视下,悬在澜沧山上的无间镜水雾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奚平散得到处都是的神?识还瞥见无渡海的魔气?暴涨,冲过了大宛消散的边境铭文——
且说宛阖边境,升格仙器先给魔物?们来了个下马威。魔气?短暂后退,随后,一?个与南圣如?出?一?辙的巨大身影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圣人的脸鬼气?森森地浮在半空,竟隐约含笑:“哦?这是什么人造的小玩意?”
庞戬可不会认不出?祖师爷,倒抽一?口凉气?,袖子?上的因果兽愤怒地咆哮起来。
“南圣”没回答,却听一?人接话道:“是当年周家养在无渡海底的大魔。”
只见一?道白影落下,白令亲自带着开明司的支援,昼夜兼程地赶到了:“开明司封城落阵,保证将野火藤烧死在边境——庞总督你不用管,灵石管够,升格仙器别停……”
他话音没落,海风中就传来熟悉的凄厉嚎叫,涌动的群魔潮水一?样?被那长着南圣脸的大魔吸走吞噬,让人血都能凝滞的寒意与腥风涌来——那是遇见周楹之前,白令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面对的噩梦。他脸色一?白,话说不下去了。
升灵品阶的升格仙器将灵气?化成的炮火排山倒海地推了出?去,然而这能临时端住鸳鸯剑阵的人造神?器失了利,海上那巨大的身影只是稍许凝滞,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杀人的魔气?先一?步落到最前线的蓝衣和开明修士身上,外门好?手们倒伏的麦苗一?样?,挣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魔气?吞噬。
庞戬一?咬牙,搭起破障长弓,纵身冲了过去。
白令一?把没拉住:“庞总督!”
就在这时,雪亮的剑光霹雳一?般落下,海啸般涌起的海水被冻在了原地。剑在海岸外画了一?条线,冷意扑面而来,不小心越过那剑光的群魔全体化在了半空,重回主人手里的照庭呼啸落下,斩向那无往不利的大魔头颅。
庞戬眼泪差点没下来:“支将军……”
大魔被照庭一?剑劈碎在半空,黑雾顿时消退,天机阁和开明司修士们冲上来将还有气?的同?僚抢救回去。
支修刚从蝉蜕战场上撤回来,一?身狼狈,他伸手在身上一?抹,发冠中掉落的碎发、长袍上撕开的裂口都各自归位的归位、愈合的愈合。几?座白灵石堆消散在照庭的剑光里,支修落地,拍拍庞戬的肩,将他拉了回来:“文昌辛苦了。”
海上不远处,被他打散的魔气?重新?汇聚,南圣的脸居高临下地看向小小的剑修。
“人间不过十四年,看来是改天换地了。”大魔盯着支修,“又见面了,此情此景真熟悉啊,支小将军。”
支修没有御剑,只是一?路越过升格仙器和边境铭文,走到海港码头上:“还没谢过前辈上次指点。”
庞戬顿时想起上次返魂涡事变,支将军差点填在东海,脸色一?变。
白令低声道:“放心,十四年前无渡海祭坛被世子?爷搅合了,它没来得及恢复到全盛程度,当年劫钟能压下,现如?今支将军已经蝉蜕……”
“哦?”那长着南圣脸的魔头隔着数里,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耳语,“小半魔,我若是你,可不敢这么笃定?。”
大魔的声音在冰冻的海潮中起了回音,好?像什么一?锤定?音的判词,宛阖边境铭文好?死不死,就是在这时候随北绝山外古铭文现世消散的。作为半魔的白令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在庞戬震惊的注视下,他脸上飞快闪过一?排刺青般的铭文,不等庞戬看清内容就消散了。
白令整个人的气?息陡然诡谲起来,原本约莫不到筑基中期的修为暴涨,逼近升灵!
返魂涡沸腾了起来,无渡海封魔印彻底碎了,无论是玄隐三?圣打的补丁,还是当年伏魔人以?身殉道成就的那道。
魔气?撞向照庭划的剑痕,被挡出?去,再撞——剑风冻上的海潮碎冰渣乱溅,那剑痕一?次比一?次微弱,三?下之后不见了踪影,大魔又被照庭阻住。
“小剑修,别徒劳了,蝉蜕不易,你已经背叛灵山,当与我等同?道,何必费这力气??”
支修整个人陷在一?片黑雾里,充耳不闻,照庭织就了一?片剑光的大网,惊心动魄地网住了那欲摧城池的黑云,周遭间或有灵气?划过,是不肯后退的外门修士仍在用升格仙器帮他,恰如?两百年前的金平天机阁。
只是这次,他们可能再等不到玄隐山的大能从天而降了。
此时刚登陆大宛沽州的陆吾们还没回过神?来,魏诚响身边纸人突然委顿在地,一?片剑身残片飞了出?去,将冲天的魔气?撞出?一?条缺口,擦着支修而过,先殉了主。
大魔那张圣人脸被照庭碎片打得变了形,怒吼一?声,与剑光扭做一?团,竟化了三?分,露出?一?团将所有光都吸进去的本体。
支修扭头从那残剑划出?的缝隙中看了一?眼,辽阔的南宛九州平原依稀,他再不迟疑,纵身追着消失的照庭碎片,冲向大魔的魔气?汇聚处——
就在这时,被碎剑划出?的缺口中,探出?一?只苍老的手,一?把按住了年轻剑修的肩。
支修猝不及防,整个人往旁边闪了一?下,看清了来人,眼睛倏地睁大了。
233、尾声(一)
他有大?名。
他是永宁侯独子, 生于南宛太?明九年三月初九,一个下着温柔春雨的傍晚。
宛地自古民风柔弱,偏爱温雅娴静的男子——峨冠博带不胜衣的那种, 亲朋好友前来道贺,都捡着好听的话, 说?这是“杏花雨送来的小郎君”, 将来必是个“萧萧如松、明明如月”的风流人物。
侯爷连呼吸都温柔得轻了,花了好大?力?气克制了其他想法,依着事先与夫人商议的,为他取名“平”。
后来当事杏花雨大?呼冤枉, 奚老夫人称其曾数次托梦分辩,说?这孽障不是烟雨送来的,是院里没来得及清的淤泥托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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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去后, 有没有这回事已经不可考。
这说?不好是“天灾”还?是“人祸”的玩意出?生不到?半年,接连俩乳娘被他熬出?了眩晕之症【注】,请辞回家。崔夫人与奚老夫人各自清减了七八斤, 侯爷三年没敢犯心疾。
据说?这位小爷爬起来仿佛贴着地御剑, 狗都追不上,会走了以后更是成了一门有腿的红衣大?炮, 单枪匹马一张嘴, 他能把只身闯北绝山的侯爷叫唤得精神恍惚, 疑心瞎狼王给他下的咒里有毒。偌大?侯府,哪都有他, 唯独大?人喊他吃饭睡觉的时候永远耳背。
他幼时开蒙,气走的西席先生人数空前绝后,据说?丹桂坊至今无人打破记录;他还?是喘气都比别人轻的三殿下这辈子唯一一个亲手揍过的人。少时名动?金平帝都,不知?多少无辜少年因为跟他混在一起, 稀里糊涂地挨了家里板子。
他有表字。
依南宛风俗,男子不必及冠,到?了十六岁能参加仙选的年纪即可取字。侯爷为他取字“士庸”,庄王殿下听说?后未置一词,只犯了牙疼似的“啧”了一声。
“奚士庸”这仨字后来弹过无数人的后槽牙。
他还?有一诨号,自己起的。
十来岁的时候听说?画舫来了一帮南蜀乐师,还?有灵兽伴舞,于是喊来一帮不学好的狐朋狗友,踩上增高的厚底鞋跑去看南洋景,不幸被难得出?门应酬的三殿下逮了个正着。三哥当着人面宽和温厚地拍了拍他的肩,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敢沾酒你就完了”。
于是奚平第一次画舫之行?到?底没见着灵兽跳舞,被拘在那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三哥自己喝香片,让人给他上了苦丁,据说?是败火。
上茶的美?人隔着面纱,抿着嘴偷偷笑他,奚平臊眉耷眼?地不抬头,只度日如年地跟茶具相面,记住了茶盘上的刻字: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
“不夜侯”有要?跟他老爹平起平坐的意思,他没敢取,后来拿了“余甘”俩字做号,纪念自己苦涩的初体验。
余甘公作过很多传唱一时的小曲,可惜都不怎么登得上大?雅之堂,后来随着菱阳河上画舫的没落一起销声匿迹了。
一名一字一号,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他能靠这些压过半步蝉蜕的隐骨、挡住倾覆的天地吗?
哦对?,他还?有另一个名号——
一团混乱的转生木里,奚平已经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只有“太?岁”两个字,因为被提起的太?频繁,不断滑过他耳边。
“太?岁……”
“太?岁有什么吩咐?怎么办?”
“太?岁在哪里……”
“太?岁”,那也是当他连“奚平”这两个字都失去的时候,行?走人间仅剩的立锥之地。
也是他穷途末路,仍不肯彻底交付神识,放任隐骨与他融为一体的缘故之一。
“别叫了,”他有气无力?地想,“太?岁自身难保了!”
“太?岁”之所以能无处不在,也是仗着转生木。凡人难道还?能越过转生木,将他那与隐骨密不可分的神识捞出?来吗?
“太?岁!”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足够豁亮的女声突然从?某一处响起来,人声本来不稀奇,她这一嗓子却?共振起了琴弦,那特?殊的琴弦“嗡”一下,奚平散乱的神识顿时被震出?了几分清明。
他立刻认出?了这声音,琴是太?岁琴,人是他在陶县的“芳邻”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仗着自己年纪大?了,什么都不避讳,经常随意进出?他“家”,也在奚平不在陶县的时候替他照顾小院和院里的转生木。
那树身里藏着他的本命琴。
奚平突然发现,隐骨所经之处好像没有陶县……而那里本该是转生木最密集的地方。
奚平来不及琢磨这是为什么,太?岁琴就又响了几声,琴声虽然微弱不成调,却?好像一根线,将他满地滚的神识串珠似的穿了起来,隐约有往回拉的趋势。
那琴是他的本命琴,自他骨中生,弹他心头意,因他而得名……居然真能越过转生木。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本命琴不是挂在墙上能让人随手拨的!
陶二奶奶不知?在他院里干什么,嗓门大?又离得近,不知?哪嗓子刚好震动?了琴弦。但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练过口技的艺人,不可能每一嗓子都能把琴弦震起来……那么大?岁数了肺也受不了。
果然,太?岁琴音响了几下又没动?静了,奚平的神识再次身不由己,转瞬间被带着跑出?了百八十里,他心急如焚,谁都行?,再让太?岁琴响几声……
陶县十七里镇,陶二奶奶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感觉嗓子都哑了,疑惑地转向?旁边的赵檎丹:“徐先生,我这么喊,太?岁听得见?”
赵檎丹皱了皱眉,她在陶县总是有点“聋”,没法像在外面一样将灵感附在听力?上,也说?不好封在树身里的太?岁琴是不是有回应。
方才转生木里突然一片混乱,赵檎丹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喊陶二奶奶拿到?了奚平小院的钥匙。
奚平去南阖之前,灵感一直预警,他有点疑神疑鬼,做了不少有用没用的准备,其中包括将破法和太?岁琴所在位置交代给了赵檎丹,万一他出?事,她心里不至于完全没底。
奚平在转生木里封本命琴,相当于庞总督往腿骨里塞破障弓,外人是拿不出?来的——除非奚平死了,本命神器和转生木神通消散。
眼?下转生木里的太?岁本人毫无回应,那琴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待在树里,这说?明太?岁不管遇到?了什么事,起码人还?活着。
要?怎么才能通过这拿不出?来的本命神器联系上他……
“二奶奶,”赵檎丹忽然灵光一闪,心里冒出?个馊主意,转身问,“您找得着锣吗?”
陶二奶奶:“啥玩意?”
有时候尖锐的噪音能把琴弦震动?起来……反正她听说?过凡人的琴偶尔会这样,还?因此出?过闹鬼的传说?,不知?这把升灵阶的仙琴是不是一样。
赵檎丹决定碰碰运气:“叫人在这树身旁边敲锣试试,声音高低相间,不要?同?一个调,越多越好。”
陶二奶奶一头雾水,没领会“徐先生”的意思。不过二奶奶没事老去听徐先生骂街……不是,辩论,最佩服她,虽然不明白,还?是立刻照办。她开客栈招待三教九流,德高望重,人面最广,三下五除二便超额完成了任务——不光锣,她把陶县十里八村会吹拉弹唱的乡亲都给喊来了。
奚平那清净的小院里拥满了人,好事者还?不断往这边赶,很快,连前后街巷都堵满了。
二奶奶一声令下,锣鼓喧天唢呐嚎啕,间或夹杂着高亢的人声。众人也没个谱,一会儿奏龙凤呈祥,一会儿吹孝子磕头……大?家伙也不知?主人家是大?婚还?是大?殡,摸不着头脑地跟着陶二奶奶的指挥,把婚丧嫁娶一个院烩了。
赵檎丹:“……”
这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此时无暇掰扯,只能凑合。大?小姐贴在转生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里面的动?静,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聋了的时候,转生木里传来一声微弱的琴音。
赵檎丹:“停停停……停!”
满院红白喜事安静了,只有远处巷子里还?偶尔“呜哇”一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学着她的样子竖起了耳朵,只听那树身中传出?了持续不断的“嗡嗡”震颤声,招魂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平板的琴音微微一滞,随后有了调……是南宛流行?的琴蜜音!
赵檎丹虽然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这些年跟陆吾那帮细作混在一起,蜜音也多少会了一些。边听边摸出?随身小本,连蒙带猜地对?照,成功破译了琴蜜音:姑奶奶,收神通,在下服了。
凡乐是不大?可能持续震动?起太?岁琴的,然而琴身里正好有个破法,在场每个人都算破法的主人。喧天的锣鼓惊动?了破法,正好从?里面扰动?起琴弦。
八年前,破法公理生效,捞出?了奚平无渡海底的真身,如今太?岁琴动?,他们又阴差阳错地勾回了奚平的“魂”。
他神识砸在破法空间中时几乎已经不成人形,随后奚平惊愕地意识到?,破法居然没有失效——外面天崩地裂,陶县里依然禁灵!
奚平凭着自己浅薄的理解,感觉这是不合理的:北绝山外那套铭文是世上所有铭文的祖宗,灵山、镇山神器、封魔印……甚至山川河流都是以它为基础的。
而据林炽说?,破法这人造物上用的几个铭文跟澜沧灵山出?自同?一系,应该是惠湘君通过某种方法解出?了澜沧山的铭文,在这基础上造了破法。
通俗来讲,北绝山铭文是地基,澜沧灵山是一楼,破法就是架在灵山上的小阁楼。
现在等于是地基和一楼都塌了,剩个“空中楼阁”,闹鬼似的独自悬在了那。
奚平余光被什么刺了眼?,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沾了一小撮铭文字,此时星星点点地落在破法空间中,正是其中一部分要?命的古铭文。
他临时脱离了隐骨控制,还?是“卷款”跑的!
234、尾声(二)
陶县外, 因为铭文缺失,正在崩塌的天地凝固了。
《陶闻天下?》散落在各地的“耳目”们完全不明所以?,但不耽误他们立刻将消息打包回了陶县——这是?他们的传统, 弄不清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股脑地传回去, 交给徐先生汇总拿主意。
这家草报的核心人物几乎都是?陆吾, 拿到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风驰电掣地跑进小巷找人,被临时拼凑的野乐班子和看热闹的乡亲挤得进不去,遂冲里面喊:“徐先生, 咱家外面的书记员说,灵气异动好像突然停下?了!”
人们一边帮着?七嘴八舌地往里传话,一边津津有味地跟着?咀嚼。
“新消息!新消息!山区‘地龙’不翻个了。”
“我说怎么安静了。”
“据说昆仑山雪崩也停了……”
“南蜀呢?不是?说他们那边跑出?来一堆灵兽?”
“跑了的可能没辙, 只?能亡羊补牢了。”
“要命,可别?游过来。都说现?如今的驭兽道不行,只?知道挑威风的灵兽养着?斗法, 把其?他灵兽圈起来使唤下?人伺候, ”一个常泡茶馆的老大爷即兴针砭别?国时弊,“老祖宗传统都丢了, 这能好得了么?迟早出?事, 瞧瞧!”
早些年?, 凡人说出?这种?话是?不可思议的,妄议仙人是?大不敬, 仙人听见了,不庇护了怎么办?
然而陶县禁灵八年?,大家感觉“仙人不庇护”也挺好的。
陶县有很多“尊长”,很容易分辨。反应迟钝不知道躲车的, 走在路上?老想踩点什么的,明明也不残疾、就是?一举一动跟聋了瞎了一样的……都是?修士。他们既不安,又带着?冷眼旁观的傲慢。
当年?一个麒麟卫都能吓得小商户们魂飞魄散,如今大家反而盼着?接待这些修士——这帮人个个人傻钱多,特别?好宰。
外加草报上?整天一堆玄门中恩怨情仇小故事,评述起三千大道来跟点评稻种?差不多,此地居民耳濡目染,也渐渐跟着?口无遮拦起来。
“徐先生,”方才?一个吹唢呐的撂下?乐器,问道,“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那你可有能耐了,”陶二?奶奶翻了个白眼,转向赵檎丹,“徐先生,是?不是?跟咱太岁有什么关系?”
小院里、墙头上?的人们闻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转生木。
奚平低下?头,看向那一堆被他卷回来的铭文。
在千年?的灵山系统压制下?,像当年?那种?万民同心,在剑宗道心基础上?架起昆仑神山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一次了,北绝山外那套古铭文成了唯一的“天书”,得到了,就能在旧规则崩塌后?,让太阳月亮围着?自己?转。
眼下?的情况是?:奚平被一番吹拉弹唱拽回了陶县,无意中将这“天书”扯掉了一角。现?在隐骨那里的铭文不全了,隐骨不知为什么被陶县排斥,外面改天换地到了一半,不尴不尬地卡在了那里。
不知道惠湘君有没有料到,她当年?最终放弃了用望川盗取北绝阵外古铭文,八百年?后?,破法反而成了一部分古铭文的藏身之地。
与此同时,奚平也被困在了破法里——没了隐骨,转生木失控,而陶县禁灵,他也不能捏个纸人出?去活动,除了跟他心意相通的本命琴,他现?在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潜修寺到陶县,他从?凡人到半步蝉蜕,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只?能用琴蜜音跟人通消息。
“太岁,”赵檎丹敲了敲转生木树身,“有章程吗?”
感恩伟大的飞鸿机,奚平敲了一串琴蜜音给赵檎丹:没有,根本看不懂,陆吾联系玄隐山,我要外援!
奚平不敢太乐观,外面是?南北两大陆,五座灵山和无数转生木……而陶县在地图上?只?有芝麻大的一个小点。
接着?他试着?跟赵檎丹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此事说来话长,涉及古铭文,张嘴都不一定能说清楚,何?况蜜音和暗号?俩人一个变着?法地往外抠字,一个连蒙带猜,数次鸡同鸭讲,将围观群众们都听出?一脑门热汗。
幸亏大小姐在禁灵之地修行八年?,如今心性已经稳得非比寻常:“别?着?急,陆吾去传信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
她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的乌鸦嘴,话没说完,被太岁琴的一声闷响打断。
赵檎丹心里一跳:“喂,怎么了?”
奚平一时拨不动琴。
神识是?可以?变形的,但那需要精力维系。自然情况下?,人们会保持自己?最熟悉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跟真身一致。
奚平在破法中的神识就是?他自己?的模样,而就在刚刚,他神识所化的右臂突然毫无征兆地断了。这不是?他主动变形,是?外伤,奚平骤然抽了口气,太岁琴音一下?乱了。
破法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攻击他神识,剧痛之下?,奚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伤在他真身上?的!
他神识被隐骨卷走,完全不能自主,借破法躲到陶县,真身还在南海。奚平一开灵窍就与隐骨相伴,只?要神识不灭,他身体可以?一直再生,不像别?的修士一样身死就玩完,难免缺几分防备意识——特别?是?升灵以?后?能随时和转生木互换,他有恃无恐,身上?甚至没留什么防具!
肉身碎,神识也会遭到重创,而且隐骨会生出?新的身体,如果他本人的神识恰好在这时候和隐骨分开,那身体算谁的?
而肉身与神识密不可分,身上?的伤一定会反应在神识上?,如果他粉身碎骨,没了隐骨的神识能不能熬过去还两说!
且说南海,姚启和常钧幽幽转醒,正碰见从?转生木的树苗里出?来的奚平。俩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奚平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常钧:“……我指望他是?来捞人的,没成想是?来碰瓷的。”
“不管了,先走。”
姚启的芥子早在混乱中失落损坏了,不然转生木树种?也不至于掉一地,幸亏常钧的还在。他俩迅速搜罗了其?中仅剩的升格仙器,总共还剩三件升灵阶的:一艘形如大鱼,可以?假装自己?是?灵兽的潜水船;一片镀月峰风格明显的护身叶子,两三个人挤一挤将将能卷住;还有一把奚平亲自存了升灵剑气 的火铳。
常钧一咬牙背起奚平:“幸亏我……我灵窍已开,这大能身光灵骨就好几百斤……子明,你干什么呢?”
姚启一道符咒搜过周遭,将散落在附近的几颗转生木树种?翻出?来收进荷包里——常钧稀里马虎的,芥子里没存树种?。
“以?防万一。”习惯做最坏准备的姚启说道,“走!”
常钧吃力地扛着?奚平钻进大鱼肚子里,赞叹道:“你可真是?逃荒的一把好手,思虑周全!”
却不料这回的“周全”有点要命。
升格仙器入水隐蔽极了,连海里乱窜的活鱼和灵兽都没察觉什么,他们甚至惊险地与沉寂的九龙鼎擦肩而过。
“九、九九龙……娘耶,吓吓吓吓死我了……”从?九龙鼎身边游出?百丈远,没敢喘气的常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姚启也长吁口气,脱力似的靠在一边。
这时,常钧忽然指着?他腰间荷包道:“哎,士庸,你醒了?”
姚启低头一看,奚平本人无声无息的,自己?荷包里的转生木树种?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枝芽长得飞快,转眼撕裂了凡锦织造的荷包。
常钧苦笑道:“你醒的真是?时候,就想让我背你是?……”
他后?半句话淹没在一口凉气里——就见那发芽的转生木吃错了药一样,毒蛇似的袭向了主人!
奚平的右臂被树藤擦过,顿时断了,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要不是?常钧还没来得及把人放下?,下?意识地拖着?奚平躲闪了半步,这一下?能把他人打穿!
“怎么回……子明小心!”
姚启的荷包炸了开,转生木的枝条仿佛喷发的岩浆,疯狂地生长,继而搅动起周遭的灵气。
它并不会用符咒,只?是?将灵气逼成刀子一般锋利的风刃,斩向奚平和常钧。
奚士庸……在砍奚士庸?
姚启蓦地退后?一步,一道引火符咒甩在了荷包上?,可惜无论是?奚平真身也好,发疯的转生木也好,都是?正经八百的升灵后?期,半仙的符咒拍上?去跟挠痒痒一样!
常钧仓皇躲闪,也不知是?该把奚平身体扔了还是?搬走:“他为什么自己?砍自己??这到底是?树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士庸!喂?奚师叔,我说你能打声招呼吗?说句话……暗号也行……我的娘,子明你干什么呢!”
只?见姚启从?怀中摸出?唯一一件能打人的升格仙器——那火铳,他扣动扳机,毫不犹豫地用升灵的剑气打向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同时一把拍开“大鱼”腹中的出?入口。
海水和灵气骤然涌了进来,南海中无端多了个大漩涡,转生木被这一枪打飞了出?去,正好穿过鱼腹落进海里。姚启二?话不说扑上?去,一把按下?鱼腹上?的机关,升格仙器应声关闭。
几乎在他封上?鱼腹的瞬间,已经粗如巨蟒的转生木树藤甩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撞在鱼身上?。
升灵的鱼身竟被那树藤撞出?了裂缝,姚启将身上?所有灵石都镶进鱼腹法阵中,那大鱼形的小船一顿之后?,离弦之箭也似地从?树藤中蹿了出?去。
常钧一头撞在坚硬的鱼腹腔上?,嚎道:“等、等等啊!你怎么知道有问题的是?树不是?人?万一是?他身上?有什么不妥,遭邪魔入侵什么的,神识进转生木里诛邪呢……别?帮倒忙啊!”
姚启一把接住常钧脱手的奚平:“帮什么倒忙!奚士庸‘诛邪’也好,被邪诛也好,什么时候会连你一起砍?你忘了当年?他为何?要半偶拿铭文砸他吗?”
常钧一呆,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大鱼猛地一震,那发疯的转生木在海水中搅起了成千上?万道见血封喉的灵气刃,鱼身被砍中了。姚启和常钧眼睁睁地看着?升格仙器上?法阵灵线崩裂,海水和树藤一起钻了进来,将那潜行深海的大鱼缠住了!
而此时,天上?的蝉蜕们还没散场——无间镜的突然消失,似乎唤回了昆仑掌门的神智,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抽身后?退:“慢着?,武凌霄!你先……”
晚霜的剑风打断了他的话音:“我师父到底在哪?!”
昆仑掌门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眼中血色尽褪,仿佛成了个男鬼。其?他三个蝉蜕不远不近地让开剑锋,隐晦又防备地彼此看了一眼,一边关注昆仑秘辛,一边不约而同地将神识铺了出?去,查看本国情况。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被张牙舞爪的转生木吸了过去。
现?如今没有人不认识转生木,离海最近的凌云掌门最先反应过来:“先拿下?那南宛邪祟!”
说着?,他老人家一道符咒率先打在了转生木上?。
凌云掌门虽然是?蝉蜕修为,符咒一道却不算太精通,他把转生木当奚平化身,料想此人不过刚升灵,一时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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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符咒入水,南海都沸腾了,那从?深海里长出?来的树却只?是?微微一震,浑不在意!
凌云掌门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
悬无却突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只?见那嚣张的转生木可能是?被蝉蜕符咒刺激了,树干上?有铭文闪过——世上?只?有昆仑掌门见过的、致命的铭文!
昆仑掌门只?守不攻地让过了晚霜几剑,本想说什么,余光瞥见海底巨树上?的铭文,他脑子里那根方才?清醒的弦顿时崩断了,恍惚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剑撕开祝兰泽后?背的声音。
经年?的梦魇落下?,愧疚、悔恨与懦弱浇灌的心魔种?开了花,晚霜剑被他周身狂暴的灵气弹开,掌门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孔大。
“不……不是?我……”他透过扎根进灵台的心魔,“杀他的不是?我……”
一个声音引诱着?什么似的问:“那是?谁?”
谁侵染了你的灵智?谁把住了你持剑的手?谁逼着?你谋害了自己?一手带进玄门的亲师弟……
有什么在勾着?他的视线,往灵台上?那颗古老的道心上?看,昆仑掌门浑身发起抖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直视。
他突然大喝一声,甩脱武凌霄,一剑斩向树身上?的铭文——是?北绝山外的妖风怪雪,是?迷人神智的北绝阵,也可以?是?雪地里那些诡异的铭文……总之不可能是?他的道心!
转生木这次不能无动于衷了,树身生受了昆仑掌门那千钧之剑,树干上?铭文缺了一块的地方拦腰折断,枝杈散开,被它抓住的鱼形仙器趁机溜了出?去。
然而不幸的是?升灵品阶的鱼身承受不了蝉蜕的剑风,扫了个边就分崩离析。
三人立刻掉进了海里,一道剑气划过奚平后?背,血扑了姚启一脸,连着?海水一起呛进了他肺里。
陶县破法中的奚平只?觉自己?仿佛被人一分为二?,眼前一黑,心口中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姚启被那一口升灵的血灌进肚子里,经脉中灵气骤然暴涨,电光石火间,他超常发挥,打出?了一道明显超出?半仙水准的符咒,在海水中凝成了一张护盾,虽然也是?一碰就碎,但已经足够他拿出?最后?一件升格仙器——那片叶子,将三人裹在其?中,从?妖藤和剑气的罅隙里钻了出?去!
破法里的奚平短暂地晕过去片刻才?清醒,等了好一会儿,身上?没有了新伤,料想转生木杀他一击没中,姚启和常钧应该是?反应过来了。
没想到,他的小命居然挂在了两位半仙同窗手上?。
奚平苦笑了一声,听见赵檎丹已经有些急的声音,刚想回她,目光凝固住了。
方才?他神识被重创,从?心口里飞出?去的是?一团小火苗。
那是?在水里、在冰里烧了八百年?不灭的永明火,破法与望川之源。
此时,火苗明显微弱了一圈。
235、尾声(三)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 火苗中光影闪过,林炽的脸在里面一闪而过。
奚平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化外炉真正的炉心火一直在他手里, 理论上,他其实是能?透过炉心火控制化外炉, 也能?透过炉心火看炼器人在做什么的!
他之前被突发事件炸得头昏脑涨, 一时没想起来——奚平没用炉心火窥视过,因?为?化外炉里常年堆着各种要紧的质料,外行乱动炉火容易出问题。林大?师又?不?是靠不?住,炼器道那些炉里乾坤他也看不?懂, 瞎捣什么乱?
而想用炉心火和林炽沟通,必须得林炽那边配合。起码他得先把化外炉点燃,投神识进来。一般情况下, 要是能?联系到林炽还嘱咐他干这么多事,有什么话?也能?说清楚了,用不?着拿那么珍贵的东西当?问天用。
谁也没料到还有现在这种情况。
赵檎丹传飞鸿给了陶县外的陆吾, 陆吾的问天又?传到了镀月峰林炽手里, 消息倒了好几?手,到林炽手里也不?知折损了几?成。林炽听得一头雾水, 只大?概弄明?白转生木不?能?用了, 奚平的神识被困陶县。
陶县是惠湘君破法笼罩的地方, 林炽一听就?想起了化外炉心火,遂一边发问天追问陆吾具体细节, 一边碰运气似的,将?化外炉中质料清理干净,神识融入其中。
奚平现在见林炽,如见失散多年的亲姥爷, 甚至自主发育出了礼貌:“林师叔!”
林炽被他一嗓子折了八百年阳寿,忙道:“不?、不?不?不?敢当?!支将?军一直在找你?,你?还好吗?到底……”
奚平:“我不?好!快凉了!多给我烧点纸,我一会儿要去阴间雇凶追杀谢濋那大?尾巴狗精,再买通阎王让他下辈子投个猪胎!”
林炽:“不?要说笑……”
这回真没说笑,奚平一股脑地将?前因?后?果倒给了林炽:“转生木失控,林师叔,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破法能?把我藏多久,这些要命的铭文怎么办。”
林炽那边好像是一时难以消化这么多事,沉默了。
说来从奚平在无?间镜前惊险脱身,到隐骨露出獠牙、事态急转直下,不?过短短几?刻光景,简直是天翻地覆。若事后?有人幸存,这一天能?在史册上写一百页。
半晌,卡住了的林炽才“悠悠转醒”:“闻师兄,刚才那丹药再给我一颗——士庸你?说什么?我一直以为?隐骨如不?驯道的道心,它……它居然会脱离你?控制,还要至你?于死地?”
奚平激灵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林炽是亲自经历过同源道心干扰的,万一他顺着这多想,岂不?会伤到道心?
他正要描补,却听林炽又?说道:“上古时,不?在三千大?道中的‘旁门’都随着昆仑山落定而消散,唯独转生木、无?心莲、永春锦和晚秋红蝉蜕,生出了伴生木……魔神之道果然奇诡,似乎跟如今玄门体系完全不?同。”
奚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要说的被林炽抢了先,那自欺的话?还比欺人的更圆,只好干巴巴地应道:“……对。”
同时他心里闪过了什么,不?等奚平抓住那念头,赵檎丹突然急促地敲了敲转生木树干——
此时,陶县边缘,峡北驻军驻地,一个“驻军”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惊骇神色一闪而过。
陶县峡北驻军背后?的人是周楹,八年过去,军中当?然混入了不?少陆吾。陶县禁灵,半仙陆吾们平时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刚刚,驻军中的一个陆吾突然感觉到周身一轻,耳目骤然敏锐起来,灵气从灵窍冲入经脉,灵气竟回来了!
那陆吾吃了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迈到了禁灵线外,忙抬头去看那竖在禁灵线上的界碑,然而界碑还在两丈以外。
凡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陶县的禁灵线收缩了两丈多远。
那陆吾心知事关重大?,忙找了个借口找同僚换防,飞快地赶回去报信。临走,他回头张望了一眼。
太岁和转生木的关系曝光以后?,楚国除了陶县以外清理了许多转生木……虽然战乱年间,那帮稀松二五眼的麒麟卫也收拾不?干净,但禁灵线以外,成片的转生木林肯定是没有的。此时,因?为?禁灵线收缩,一大?片转生木树林已经移到了禁灵线外,不?知是不?是那陆吾的错觉,他突然觉得那些转生木似乎跟平时不?一样。
茂盛的树影幢幢地交叠在地上,分明?是看惯了的树,树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双阴森森的眼睛,正贪婪地围观者陶县。
那陆吾一阵毛骨悚然,在新的禁灵线上做了个记号,狂奔到一处陆吾客栈里,来不?及与店里的同僚打招呼便直奔地下室,朝十七里镇发信。
破法笼罩的范围在慢慢缩小!
收到消息,奚平和林炽同时一惊。
陆吾迅速测算出了禁灵线移动的速度,一炷香一尺,而速度似乎还在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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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手里原本平稳的化外炉心火竟像烛火一样微微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奚平之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要了亲命了!
“联系我师父,”奚平飞快地说道,“林师叔,破法范围为?什么在缩小?这到底是没油了还是没灵了?怎么给它补一补?”
“已经联系过了,”林炽头皮发麻,“化外炉心火不?是她的道心,是她炼的……她甚至没跟我提过。到底怎么炼的,怎么能?让它维系……凤函!再给我一颗丹药!”
闻斐拿扇子拍了他一下:再吃你?自己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
林炽绝望道:“我不?行……”
闻斐的扇子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拉长?扩大?到丈余。
闻峰主这混在“柔弱丹器道”里的前任天机阁打手,一把将?林炽和化外炉薅起来扔在扇面上:阖人死绝了,项家人都是废物,历与蜀从来不?重视器道,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你?是点金手,你?不?行谁行?走!
林炽一踉跄:“去哪——”
扇子上的字几?乎要捅破仙山上的云:陶县!
身在宛阖边境的支修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在边境上放了一颗烟花。
此时,所有蝉蜕都发现各大?仙山的镇山阵、边境铭文崩塌,他们的神识再无?任何限制,可以扫过大?半个大?陆。
澜沧山与宛阖边境虽然相隔几?千里,蝉蜕们此时却能?像面对面一样对话?。
“诸位,先听我一言——”
支修一边说,神识一边扫向海底,搜索奚平。
姚启和常钧要带奚平避过转生木追杀,必定用了升灵阶的升格仙器,都是镀月峰出品,支修很熟悉。按理说他扫一眼就?能?看见,可他神识瞬间转过大?半个南海,却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支修心里一沉。
且说姚启和常钧带着奚平的真身从那海妖一样的转生木树下脱身,能?潜行海底的大?鱼没了,只能?挤在一片卷叶形的升格仙器里。
那是“护身仙器”,不?是船,而且里面只有一人活动空间,塞了仨大?小伙子,简直要被撑变形,被海上风浪上蹿下跳地推着跑。
“子明?……你?高抬贵脚,我肚子快让你?敲出贺岁曲了!”
“不?是我的脚!”
“是……我说怎么这么疼……我要吐了……”
“洪正兄,别啊啊——”
就?在这时,护身仙器剧烈地一震,奚平那升灵的脚后?跟甩在常钧胃上,差点隔着肚皮将?他半仙兄弟的脊梁骨打变形,常钧脸色一绿,拼尽全力抽出一只手捂住嘴,姚启却激灵一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方才在海里乱滚的仙器像是被什么接住了,稳了下来,隔着半透明?的“叶片”,姚启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影,卷住了小小的护身仙器。
是一条醒龙。
海里有笛声响起,那卷住他们的醒龙应声瞬移,跳跃几?次,仙器里的两个半仙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虚空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有礼貌地在叶片仙器上敲了敲,带着蜜阿族特有缱绻气息的宛语响起:“这里没有那妖树,安全了,二位,出来一见吧。”
传说中的南蜀升灵大?邪祟。
姚启和常钧同时哆嗦了一下,像两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大?气也不?敢出。
常钧忙冲着姚启比划了个火铳的手势,示意他准备好对上升灵。却见姚启面色惨淡地一摇头——那把升灵阶的火铳在他们被转生木追杀的时候脱手了。
常钧:“……”
他绝望地拽奚平的头发:醒醒啊兄弟,快救命!我俩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王格罗宝海神似的落在醒龙的头上,手掌轻柔地抚摸过卷叶形的升格仙器,“啧啧”赞叹:“原来这就?是八百年前点燃红月的导灵金,厉害。这人造物的导灵效率几?乎能?达到修士真元的六七成,要是人多势众可不?得了。幸亏……”
王格罗宝说着,一声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他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仙器的法阵所在,长?笛抵在上面轻轻一笑。
与那温柔声音完全不?符的暴虐灵气顿时穿透进来,导灵金再怎样也是人造物,虽然也算升灵阶,但始终比不?上几?百年修行的正经升灵大?能?,仙器核应声而裂。
眨眼光景,海水冲了进来,姚启和常钧眼前一黑,被翻身的醒龙一尾巴砸晕,奚平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漂起来,落在了一双手里。
236、尾声(四)
“宛人。”王格罗宝略带讥诮地一歪头, 异色的双瞳打量起手里的奚平。
宛人和楚人相貌特征接近,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区别的,而蜀国修翼人的相貌更接近楚人。只是楚蜀两国接壤, 来往比较多,边境也总有摩擦, 不?像南海那一头的宛国——国与国之间?, 有时候也会?远香近臭。
作?为富庶的镀月金之乡,南宛满足了蜀人对天眷之乡的一切向往:凡宛系的审美都高?级,宛产的货物都珍贵。凌云城中,出名的修翼美人都生的有几分宛人气质, “楚系美人”则往往是“美则美矣,到底艳俗了些”。
其实何为“高?雅”何为“艳俗”呢?大?抵不?过是些凡愚蠢货,自己文不?成武不?就, 也学不?来独步天下的炼器之术,心虚气短,只好标榜“品味”。宛如踩着一双厚底增高?鞋, 强行高?人一等——毕竟这比长个子容易。
王格罗宝低低地对醒龙说道:“你说这么一张面孔, 是不?是那些可悲的修翼人梦寐以求的?”
醒龙不?知?人美丑,只在海里化虹, 将王格罗宝托了起来。
“道心化入仙山天地, 成神成圣, 也是玄门蝼蚁梦寐以求的,西楚项荣不?惜炼化自己道心。你刚入玄门, 就得到天下最特殊的传承,只差一步就是下一个昆仑剑宗,却要叛道……”王格罗宝笑?了一声,手中驭兽笛险恶地抵在了奚平眉心上?, “真不?识好歹,真可恨啊。”
驭兽笛激起了奚平的护体灵气,一层薄薄的灵光镀了上?来,将那驭兽笛映得惨白?。
然而王格罗宝只是冷冷地注视了他片刻,到底没有打爆他脑壳,放下笛子,这驭兽道扬声说道:“水暖鸭先知?,灵兽比人反应快。现在看,灵山根基似乎是已经断了,没了限制,各地邪祟都会?揭竿而起。战火越盛,死的修士越多,弥散出去的真元也就越多,你们那逆天下而行的太岁处境就越艰难——二位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原话转告他。”
说着,王格罗宝打了个指响,醒龙“哗啦”一声从水中飞起来,卷起他和奚平,又在半空中化虹消散,不?知?瞬移到了哪里。只剩他余音飘在海面上?,好半晌,海上?才冒出两颗胆战心惊的脑袋。
狼狈的姚启和常钧方才被醒龙拍出了百尺远,泡在水里面面相觑。
远在战场边缘信息不?全?的半仙确实没听懂,奚平却立刻就明白?了——姚启传了问天给魏诚响,又由魏诚响发?飞鸿给陶县,赵檎丹托陶二奶奶把看热闹的乡亲们都遣散,将大?半个《陶闻天下》报馆设备都挪到了小院里,确保各方面来的消息沟通及时。
赵檎丹将机器传来的文稿反复念了几遍:“他的意思是,战乱会?增强隐骨,削弱你?”
奚平将太岁琴弹得疾风骤雨一样:那是肯定的!古铭文如地基,仙山是梁柱,地震把房子地基震塌一半,破房子全?靠那几根柱勉强撑着,那帮狗娘养的傻子为了多弄点木头回去给自己糊棺材板,在争着抢着砍柱子!
赵檎丹作?为大?家闺秀,只是小时候学过些琴棋书?画的基本功充门面,本来就稀松平常糊弄事儿的,奔波于民生庶务中十多年,她早把那点风花雪月还给老师了:“等等等等,你弹太快,我辨不?出音来!能不?能长话短说!”
奚平压着琴弦,砸出几个沉痛的琴音:“你——说——得——对!”
赵檎丹抽了一口气,《陶闻天下》各地的书?记员正源源不?断地送回消息:
以余尝为首的大?邪祟们已经打上?了三岳山,项家人绝不?肯退位让贤,倚仗着灵山上?各处阵法死守,三岳山上?的血气快把东衡城的天都染红了。
蜀国灵兽暴动,凌云修士疲于奔命,九龙鼎又不?在,躲在南蜀国内的蜜阿余孽趁机反扑。
更不?用提南海上?还有几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蝉蜕!
而飞鸿机吐出的坏消息越多,破法缩水的速度越快。
陆吾们几乎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掐算一下禁灵线收缩速度,最开?始是一炷香一尺,此时却已经翻了三倍有余,还有继续加快的趋势。昔日陶县人敬重的守护神木正蚕食鲸吞着桃花源一样的禁灵之地。
这期间?,林炽和奚平试了无数方法:在破法内外?堆灵石一点用也没有;砍转生木则根本不?现实——禁灵线以外?,昔日的“糟杆子”真成了神树,南海那棵连蝉蜕剑修一剑都没砍断——只有破法内的还没“成精”,但清理它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转生木这种树本来就是随便抖落点树籽、插根带芽的树枝就能长,此时在隐骨控制下,破法外?的转生木比野火藤蔓延的还快,山上?水里、房顶路边、极寒地、炎热处……
赵檎丹:“还有你身体,南蜀那邪祟……”
奚平那跟砸琴一样暴躁的蜜音打断她:他带走?正好,不?用管。
落别人手里他可能还担心,落王格罗宝手里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那南蜀邪祟虽然不?是人,但对隐骨的了解绝对是最深的,他但凡不?想让隐骨直接蝉蜕,就不?会?想让他粉身碎骨。现在满世界都是想打碎他真身的转生木,哪怕是海里也未见得安全?,到处都有“眼?线”的驭兽道正好能帮忙藏住他。
至于之后……
奚平心说:我都未必能活到“之后”。
赵檎丹和魏诚响两个女修对此的反应出奇一致:那是你身体!不?用管像话吗?!
奚平没理她俩,思绪迅速跳到了其他地方:首先要掐灭各处战火,禁灵线匀速后退不?怕,陶县再小也够它退上?几个月的,再这么加速下去受不?了,炉心火跳得越来越厉害,破法随时可能一泻千里。
“蝉蜕那边交给我师父,让陆吾徐汝成拦住余尝,余尝想要三岳山,要是隐骨得势,到时候三岳山就算不?塌也不?会?姓余!让他们先休战撤出来,我还他本命神器!南蜀……阿响替我联系阙如!林大?师我带着炉心火在破法里走?了八百圈了,你什么时候能把破法的铭文解完?”
林炽和闻斐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峡江。
化外?炉心火在破法内部?,林炽一路上?任凭闻斐带着他飞,自己全?副身心都投进了化外?炉里,试图解出神器破法上?的铭文,弄明白?破法和炉心火的关系。然而饶是他研究了惠湘君八百年,此时也只能勉强解出破法的一部?分铭文,炉心火远远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等……那应该是跟永春锦的传承有关系,我……我……”
奚平感觉再催下去林炽心态要崩,况且要真是跟上?古魔神之道有关系,催也没用,声音立刻缓和下来:“师叔,别着急,有破法铭文也行,把解出来的铭文分别给陆吾,将这铭文往外?传——当年北历人用铭文刻录了昆仑山,现在咱们未必不?能让破法实现。”
赵檎丹一边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边在百忙之中私下里联系了魏诚响:“他现在分/身乏术,你那边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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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诚响:“我在大?宛沽州!见了鬼了,奚士庸这孙子心可真大?……”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姚启和常钧的问天飞到了她手里。
姚启说,他在海里逃命的时候,怕奚平的真身失散,留了一点奚平被转生木划伤时流的血。本人的血可以画寻人追踪符咒。
魏诚响阅毕,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心说这大?兄弟想的也太多了,追踪升灵——就算他拿到了南圣的血,剑宗的血,画的符也是半仙级的……还是个不?甚高?明的半仙。除非王格罗宝死了,否则符一成,他用脚都能发?现。
她不?太熟悉地摆弄着手里的问天,正要告诉那二位老实待着,少异想天开?,忽然注意到了发?信人的位置——问天是玄隐山最高?级的通讯仙器,能和具体人单线联系而不?被大?能窥探,魏诚响回信的时候,可以能顺着这份问天感觉到姚启他们的大?概方位。
她目光一凝,发?现发?信的姚启和常钧此时所在之处很靠西。
南海西边,除了南蜀国外?,还有一处她很熟悉的地方!
片刻后,姚启他们从问天里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指路符咒,魏诚响回道:半仙符咒会?被高?手察觉,顺着指路符走?,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遮蔽你们符咒气息。
与此同时,支修三言两语喝止了澜沧灵山上?的争斗——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才刚提到“北绝山外?古铭文”几个字,那昆仑掌门突然抽风一样,脸色大?变,继而将目光投到了隔着南海的西楚陶县,掉头就走?。
“北绝山外?”几个字对武凌霄来说同样如惊雷,而陶县是西楚国土,悬无自然不?能干看着,两人随即跟上?,紧接着是昆仑第三长老和慢了一拍的凌云掌门。支修与庞戬白?令交代一声,纵身追了过去,一时间?,天下高?手尽赴陶县。
三岳山徐汝成关键时刻没掉链子,精准无误地将奚平原话转给了余尝,余尝听说“本命神器”四个字,额角青筋暴跳,一把抓住徐汝成领子:“告诉他,我操、他、祖、宗!”
然后余尝倏地钻进三岳山的影子里——因为该死的太岁作?祟,他对西楚一众邪祟和各地军阀的控制力?被削得十之五六,况且他了解这些被灵山压抑了上?千年的同辈,他们才不?管山崩不?崩人死不?死,要是知?道三岳山行将崩溃,第一反应才不?是止损,准是要攫取灵石。
山影覆盖在三岳所有修士的影子上?,余尝没有试着说服谁,只爆喝一声:“悬无!”
这一嗓子是用“含沙射影”喷出去的,不?管是项家人还是邪祟,心神同时一震,正好这时天色已晚,一阵夜风扫过,月上?云端。
余尝一道升灵级的幻术打上?天,遮蔽了众邪祟视野,被含沙射影震慑的修士们一时分不?清真月亮和银月轮,肝胆俱裂,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身上?立刻出现了类似银月轮扫过的痕迹。
漫山邪祟瞬间?乱了套,各自祭出压箱底的法宝四散奔逃,余尝冷冷地看了徐汝成一眼?,将他扔在原地,抬手放了一簇信号烟花:“这边!兄弟们跟我走?!”
而南海深处,一艘“凡人蒸汽船”离开?了南海秘境,从缝隙中钻出去的瞬间?,船身一震,百乱民黎满陇按下升格仙器的开?关,导灵金迅速抽取灵石灵气,那“凡船”在被深海海水压扁之前迅速变成了一件仙器,飞一样地划过海水。
那飞向海面的升格仙器往外?散出无数细小的笛子,吹奏起安抚灵兽的驯兽曲,虽只有筑基级,却足够多。曲声散在凌云山外?,闯入人群中的灵兽行动越来越慢,一个接一个地伏了下去。
凌云修士们一愣之下,迅速控制了局面,分出人手回仙山,反叛的蜜阿修士也接到了王格罗宝的密信,成批回撤。
在无论正邪、各方修士拼尽全?力?之后,五大?灵山的战火被短暂地按住了。
从《陶闻天下》印纸厂开?始,印刷的破法铭文传向四方。自从南阖事变开?始就紧盯着《陶闻天下》消息的各家草报争相效仿,破法的铭文长了翅膀一样,转眼?传到各处,被无数双手用不?同方式复制——
禁灵线收缩的速度第一次降了下来。
“二十四……二十三尺一个时辰。”
赵檎丹第一时间?拿到了禁灵线的收缩数据——不?久前,这数字还是每个时辰近百尺。
“好多了,铭文还在往外?传。”赵檎丹松了口气,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说奚师兄,你说过一会?儿禁灵线会?不?会?反而往外?扩?要是破法的铭文到处都是,岂不?一不?小心‘破法实现’了?”
奚平哑巴了半晌,方才颐指气使的太岁琴弱弱地“嗡”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赵檎丹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她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绕着转生木转了两圈:“说起来,太岁……‘前辈’,你是不?是还欠了我一个解……”
然而她话没说完,便被远处一声爆炸的巨响打断。
赵檎丹悚然一惊。
破法边界,一个测算禁灵线的陆吾兴奋之下跑出了禁灵线,还不?等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人就僵在了那里——禁灵线外?的转生木上?飞出一道灵气凝成的风刃,将那半仙一分为二,身上?护体的升格仙器炸成了一朵烟花。
237、尾声(五)
随着破法的铭文通过草报渠道传开, 隐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原本只是四下蔓延的转生?木居然?开始“捕猎”。
破法禁灵线附近的修士们立刻紧张起来,与线外失控的转生?木对峙。
南蜀植被茂盛, 转生?木的幼苗藏在石缝与山涧中,绊马索一样穿梭着, 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因铭文破损而四门?大开的灵兽场, 抓捕逃脱灵兽归来的凌云修士被狙击了个正?着!
那些转生?木甚至躲在霜雪里,混进了昆仑山。
闻斐脚下的扇子往上拔了十丈有余,避开一道偷袭的灵气,此时峡江水暴涨, 他一眼?看见江水下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转生?木,看着都瘆人。
闻斐“噫”了一声?,袖中甩出了丹毒, 那野火见了也得?落荒而逃的升灵毒瘴与张牙舞爪的转生?木藤在半空遭遇,树藤焦黑委顿,毒瘴却也被撞破了!
闻斐眼?皮跳了跳, 心?生?不祥的预感。果然?, 下一刻,那焦黑的树藤中迅速长出了新的枝芽, 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这玩意跟着奚士庸的时候, 明?明?是逮哪往哪一侧歪的朽木!木牌保管不当还会受潮长蘑菇, 为何一作乱就这么出息,离了大谱了!
在陶县, 转生?木就像故乡的门?庭,是安全的象征。过去八年间,不知?有多少陆吾颠沛在海外遭遇过绝境,见转生?木而柳暗花明?。
他们本能地依赖这貌不惊人的柳木, 即使突然?得?知?转生?木失控,理智上知?道应该提防,感情上仍一时反应不过来。
陆吾的血泼在褐色的树皮上,尸身上当工具也当护身符的转生?木牌掉下来,是主人忘了摘。
绝大多数人此时已经知?道转生?木叛变,不再对着木牌说话,里面嘈杂的人声?平静下来,于是奚平听见那陆吾濒死时的一声?“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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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身在树身中,神魂却已经烧着了,本命琴被主人勾出了裂帛般的声?音:峡北驻军里藏了那么多军/火,是打算留着下小的吗?今天不把它轰成劈柴,它怕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让凡人先撤,躲禁灵线远点!
他这一串琴蜜音还没弹完,赵檎丹那里就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但遇袭的好像都是我们的人……严格来说都是修士。”
奚平一愣。
杀修士?
盛怒中,他的理智艰难地拨开迷障,察觉到此事诡异。
这不合理。隐骨要是有本事把人都杀光,它早去干了,还用?得?着觊觎昆仑山外的古铭文?
因为奚平卷走了一部分古铭文,隐骨现在成神之路走到一半卡住了。它还没能推翻旧规则,制定一些诸如“灵气汇聚在转生?木树身”、“转生?木成为新灵山”的新规。树虽然?是用?灵气催发的,却还不能像修士真元一样留存灵气。
眼?下,被隐骨控制的转生?木只能利用?外界的灵气,在灵山附近、或是修士人数众多灵气弥散的地方活动?。
隐骨此时的战力约莫是升灵后期,受奚平本身修为所限——还要打折扣,它毕竟只是魔神留下的“自然?灾害”,不会像人一样使用?五花八门?的符咒法阵。它在南宛都被雪里爬压制,无法在金平作祟,暂时也不能盗取玄隐舆图地脉中的灵气。
奚平自己?遭遇强敌,打到一半都得?找地方补灵石,何况隐骨?
哪怕隐骨完全不在乎凡人生?死,直接窃天时,将凡间灵气抽个底朝天,那也是极有限的。攻击修士耗费的灵气必定要牺牲掉一大部分转生?木。
而最开始能偷袭成功纯属侥幸,这些修士都是风刀霜剑里磨练出来的,一旦反应过来开始警惕,杀一个人要耗费的灵气得?比对方真元的灵气还多。
长远看……不,甚至不用?长远,隐骨这波都属于“伤敌十个,自损八千”的昏招。
图什么?隐骨急疯了?
还是它只是一具死人尸骨,只会依本能作祟,算不过账来?
转生?木在修士扎堆的地方发疯,三岳山当然?也没有逃过。
余尝刚领着惊魂甫定的修士撤出来,还没来得?及跑到原本镇山大阵所在的地方,灵感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余尝一闪身躲开,一道杀气腾腾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打在了另一个修士的前胸。余尝随手朝偷袭来处甩了一道引雷符,劈碎了偷袭的转生?木,正?要施救——前胸对修士来说不是什么致命伤——便见那受伤修士伤口处闪过了一行铭文。
灵感再次预警,余尝立刻止步,只见那铭文一路钻进了受伤修士的灵台,那修士一僵,灵台粉碎,道心?崩裂,竟死了。
死者是个筑基,这样暴毙真元会炸。
余尝反应极快,叱了一声?“闪开”,护体灵气铺展开,盾似的挡在众人身前。
然?而预想中的真元爆炸和灵气弥散却没发生?。
只见死者皲裂的眉心?缓缓浮起了一个铭文,和尸体一起悬在半空,与余尝面面相觑。
楚国?修士不论正?邪,对符法铭都有研究,余尝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铭文,心?知?这或许就是那玄玄乎乎的古铭文。
他盯着那铭文看了片刻,心?里忽然?浮起模糊的感觉……像是刚升灵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用?再查阅文献典籍,天规地则,只要他凝神叩问?,就可以不言自明?。
此时,那模糊的直觉在催促他:复制一个铭文试试。
试试……
一阵冲动?从灵台上弥散开,就着护体灵气没散,余尝伸手在半空中仿写了那铭文,这种没有实?体的铭文效力有限,万一有危险,他能及时躲开。
修士的直觉似乎从不坑人,那铭文并未伤他。
它落成的瞬间,方才那筑基死者的一部分真元便同那铭文一起,冲到了余尝身上。清泉一般的灵气转瞬掠过百骸,汇聚在了他真元上!
余尝缓缓地抽了口气。
发现异状的不止他一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很快,别处也有修士意识到,通过复制那些古铭文,能将被转生?木杀死的修士身上的真元据为己?有。
而这样得?的真元灵气并不像平时从灵石里抽的灵气,真元满了就放不下了,它们会化成真元的一部分!
千百年来,筑基以上的修士修为想进一步,须得?无数次打磨道心?,让源源不断的灵气穿过真元,常年累月才有寸进,此时却能通过几个铭文轻易攫取……
难怪上古时高手如云,升灵满街走,修士们每天不好好修炼自己?的,到处冒着生?命危险找人辩法决斗。
不可避免的,人们想起了那伴生?木为烟云柳的“太岁”的传说,入玄门?几个月开灵窍,不到一年筑基,十年之内升灵……原来如此!
他们想,原来这就是太岁的秘密。
那一瞬间,南北两大陆上,无数双手伸向那些古铭文。
巨大的诱惑下,兄弟都能反目,何况四方战火本来就是被勉强压下的。
修士们原本万众一心?,此时那颗“公心?”轻易就碎了。
一个筑基以上修士绘制的铭文,也许能抵得?上一整个郡县的凡人,毕竟那是落地就能生?效的。
转生?木的铭文在修士中传播的速度,远比破法铭文在凡人里传得?快得?多。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光景,收缩速度方才刚降下来的陶县禁灵线缩了两三里,禁灵线附近的陆吾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留在了界外。
紧接着,那禁灵线好像狂风卷起的细沙,一溃千里。
陆吾甚至已经不用?计数!
赵檎丹:“禁灵线卷到你我面前顶多一两个时辰……”
奚平:快别做梦了,咱哪有那么多时间!
他手心?里,化外炉心?火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奚平心?跳几乎停了一瞬,双手捧起那只剩豌豆大的微弱火苗,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炉心?火的燃料。
怎么办?
突然?间,奚平意识到,瞎狼王谢濋将北绝山外古铭文强塞给?他,也许不是被转生?木里的假消息骗了……这背后很可能有他三哥的手笔。
那俩赌鬼说不定是故意的。
如果隐骨注定会失控,它一旦迈过蝉蜕关?,或许都不需要古铭文。眼?下这个局面,隐骨只要夺走转生?木,脱离奚平的控制,先是直接能得?到玄隐山——南宛舆图和地脉是转生?木缝的,要是隐骨蝉蜕了,支修那极难养活的伴生?木数量上就压制不住。
澜沧无主,镇山大阵和镇山神器被侍剑奴殴打了个半死,再来一个蝉蜕阶只能跪下认主;三岳只剩悬无一个蝉蜕,还腹背受敌;凌云山头都只剩半个,不消说;唯一厉害的北历昆仑掌门?走火入魔,晚霜还叛出了……失控的隐骨可以直接将五大仙山收入手中,比现在还从容。
而蝉蜕的隐骨会强横成什么样,奚平无法想象,也许他的神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抹掉了。
既然?这样,三哥一定认为只要在隐骨蝉蜕前将它引出来,就不完全是死局。
那么破局点在哪?
现在靠解破法铭给?人们传,效仿当年昆仑立山显然?已经行不通了。千百年来,凡人百姓如果能压过贪婪的修士,灵山早就倒了,还用?等今天?
而蝉蜕高手们显然?也靠不住。
眼?下就算所有拿得?出手的蝉蜕高手都齐聚在此,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砍光世上所有的转生?木,一旦隐骨拿到所有的古铭文,那别说蝉蜕,月满先圣死而复生?也扭转不了局面!
奚平捧着越来越微弱的化外炉心?火,心?急如焚,他一时不自信起来,怀疑自己?是猝不及防间被古铭文砸晕了头,没能领会三哥的用?意,之前哪一步操作有误,错过了那一线生?机。
支修和一众蝉蜕脚前脚后赶到,来得?已经不算慢,整个峡江都被转生?木填满了,水面上一个接一个闪现的古铭文像菱阳河两岸的灯。
支修人没到,照庭已经一道剑光飞出去,捞了林炽和闻斐一把。
悬无骂了一声?“妖邪大胆”,蝉蜕之力扫过整条峡江,满月似的弯刀划过惨白的光,破法界外的转生?木大片枯死。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刀光也勾勒出了比腾云蛟跑得?还快的禁灵线,破法禁灵线退却的速度丝毫不受转生?木林影响,仿佛在嘲讽他。
照庭担住了闻斐那险些被蝉蜕灵气掀翻的扇子,落在自家人身边:“怎么样了?士庸呢?”
“他……他他娘的老白——白脸悬无,帮忙还是裹乱!”闻斐狼狈地站稳,情急之下开了口,“那——那边!都、都能听见他琴、琴声?了!”
支修顺着他手指方向,隔着一个陶县的距离,以蝉蜕的五感,奚平栖身的树身已经近在眼?前,从高处看,奔涌而过的禁灵线潮水一样地冲了过去。
哪怕是天塌地陷,东海翻覆……身边所有蝉蜕大能集体失心?疯,照庭也能勉力一剑拦住——不管是神是魔,只要他知?道往哪砍。
可是谁拦得?住满天下的贪欲呢?
千年灵山,就是这么烂的。
238、尾声(六)
然而?支将军给人?当?惯了主心?骨, 拔剑不环顾,心?下再茫然,他?也没露出来。他?迅速撤回?视线, 收敛心?神,找到了他?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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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庭将悬无清理干净的峡江冻住, 飞快地上面刻录下破法铭文。
蝉蜕一出手, 禁灵线顿时被?拖慢了。其他?蝉蜕大能已经?无暇掰扯“破法”是不是邪物了,这里除了支修和武凌霄之外的蝉蜕都代表了本国灵山,这一刻仇怨尽去,包括半走火入魔的昆仑掌门在内, 大能们立场空前一致:灵山不能有失。
几道出自蝉蜕手的铭文先后落下,狂奔的禁灵线像被?绳索拽住的野马,凝滞下来, 破法内外的人?们同时松了口气,隔着禁灵线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昆仑第三长老才打破凝滞:“古铭文现世, 乱局已起, 哪怕今日之困解了,四方邪佞野心?也已脱缰, 仙山正统又当?何去何从?”
支修苦笑道:“长老远虑——但?咱们是不是先把烧了眉毛的火灭了?今日之困还没解呢。我来时路上, 子晟已将破法铭文传给开明司和天?机阁, 不过诸位也知道我国情况,外门几乎只剩下没筑基的半仙……”
第三长老听明白了他?的暗示, 看了魂不守舍的掌门一眼,叹了口气:“是,我等也当?约束门下弟子。”
说?完,他?手中?搓出一张“连心?”, 以长老令的名义传回?昆仑山,严禁门下弟子传录古铭文,凌云掌门自然也照做。
只是发完手令,第三长老和凌云掌门目光一碰,又彼此移开,显然是都心?知肚明,这份手令不过是他?们自我安慰,效果很可能微乎其微。
一夕之间走完几百年修行路,筑基蝼蚁转眼位列九霄云上——通天?之道在前,几人?经?得住考验?
四方仇敌都在一步登天?,自己一个人?恪守,除了证明自己是个不知变通的冤大头,对天?下有什么好处?
悬无知道三岳众人?的尿性,懒得做无用功,森然盯住陶县,他?手中?弯刀大开大合,一刀斩向?奚平藏身的转生木:短时间内解决隐骨已经?不现实,要是能把奚平解决在这,隐骨那一部分遗失的古铭文就永远不见天?日了,反正那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炽一声惊呼。
支修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照庭剑柄上,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按捺住没拔——果然,悬无那劈山一刀一进禁灵线就被?轻飘飘地吹散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浅坑。
奚平双手捧着方才差点熄灭的化?外炉中?火,听见林炽的动静:“又怎么了?”
林炽:“悬无想对你下手,幸亏刚才……”
“幸亏个屁,”奚平打断他?,“那老白脸要是有本事在隐骨之前打碎我神识,我现在就给他?跪下磕响头,连他?秃顶徒弟的份一起磕!林师叔我不是催你……嘶……”
奚平话说?一半,灵感忽然动了,这次倒不是危机感,更像是某一位跟他?关系很密切的人?,用玄门术法反复念叨他?,却?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追溯不到来源。
此时姚启和常钧在魏诚响的牵线下顺利地找到了南海秘境,来不及惊叹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两个半仙从留守的百乱民手里拿到了升格仙器就上路了。在升灵阶的升格仙器遮蔽下,姚启小心?翼翼地用奚平的血画下了追踪符咒。
笔落咒成,姚启和常钧屏住了呼吸,符咒上的血线缓缓流动,给他?俩指了条路。
“好了,有方向?了。”常钧拿出一封新的问天?写好发了出去,“咱们就在这等大能……等等,这什么意思??”
符咒上的血迹发出了乳白色的荧光,血都变粉了。
“有人?在对士庸身体施术。”姚启道,“要是我没记错,白光好像是疗伤……”
他?话音没落,那“友好”的白光又起了红雾,不祥的红雾几乎与画符的血融为?一体,姚启声音陡然卡住。
常钧:“我感觉这红得不像喜事。”
红雾越来越多,水一样?从符咒上“流淌”下来,落地铺了一层,凝成个红彤彤的镜面。镜面里赫然出现了一双异色瞳,仿佛在透过符咒直视着他?俩,姚启和常钧吓了一跳,同时后退。
然而?在升灵阶仙器的遮蔽下,王格罗宝接连检查了三遍奚平的身体,没查出异状,咕哝了一句蜜阿语,又疑神疑鬼地走了。姚启他?俩这才看清了奚平周遭……奚平的身体泡在水里,悬浮,轻轻摇晃时搅动水波,水波里折射出无数细小的灵线,像是某种铭文。
姚启和常钧对视一眼,常钧:“这什么鬼地方?他?不会要拿士庸炼个什么丹吧?咱……咱还等大能吗?”
“大能来他?都八成熟了。”姚启一咬牙,环顾周遭——百乱民们话说?不利索,但?绝不藏私,升格仙器是太岁和魏老板给的,魏诚响开口有求,他?们便大方地将得用的都分给了魏老板的朋友。姚启深吸一口气,把能装在身上的升格仙器都挂上了,“有了这些,谁还不是升灵?咱们走!”
姚启所料不错,问天?还没来得及传到魏诚响手里,大能们已经?快打起来了。
支修脸色微沉:“悬无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悬无道:“你那弟子但?凡还有良知,就该主动自我了结。”
“他?所修之道特殊,此时神识与真身分开,现在哪怕自爆真元也只能让隐骨得逞,神识只能用外力打碎,”支修说?道,“若悬无长老有什么办法进去打碎他?神识,尽可以赐教,我飞琼峰门下弟子愿为?天?下祭。”
悬无将牙咬得“咯吱”一声:破法不破,禁灵线里只有凡人?,他?毁不掉那个“太岁”和他?嘴碎的琴;而?破法一旦破了,隐骨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先得到古铭文……因为?那琴就封在转生木里!
三岳山的特产除了阋于墙的兄弟和不劳而?获的逼婚狗外,也就剩下阴谋家了,有那么一瞬间,悬无以己度人?,怀疑奚平从一开始封琴入树就是故意的,恶狠狠地瞪向?支修:“你教的好徒弟!”
“是,惭愧,” 支修温良又敷衍地一拱手,“前辈教训得是,晚辈多有不如。”
悬无:“……”
支修其实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懒得跟个一千多岁的老东西?逞口舌之利,随便结束嘴仗。虽然拜他?那好事之徒所赐,他?也听说?过三岳山上那点鸡鸡狗狗,但?毕竟已经?过去小十?年了。支修闲的没事又没有订阅草报和嚼舌根的雅趣,一时没想起悬无跟他?那高徒之间的恩怨情仇,精准地戳到了悬无的肺管子。
直到悬无怒极一刀砍过来,支修才回?过味来,横剑一挡,一时简直无言以对:至于吗!
“悬无长老,你做事不分轻重吗?”
悬无不依不饶,弯刀几乎划成满月,支修不愿做无谓争斗,没还手,错身而?过时,他?突然发现悬无眼神不对:悬无那双总带着几分阴冷的眼睛不像平时那么沉稳,隐约有几分浑浊的癫狂。
是了,方才他?冲动之下一刀砍向?陶县就有点不对劲了。
支修立刻意识到:除了他?自己,各大仙山的蝉蜕都与灵山同心?,灵山末路了,平时或神秘、或老成持重的蝉蜕们必会受影响,一个个显而?易见地心?浮气躁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方才被?蝉蜕们联手拉住的禁灵线再次动了。
这不难理解,世上代表灵山意志的蝉蜕就他?们几位,每个人?的修为?都已经?到顶了。而?那些被?隐骨利用、也利用隐骨拓宽真元的修士们人?越来越多,他?们的修为?也在复制铭文的过程中?不断提高。
支修:“悬无长老,你要是还有余力,不妨去阻止那些为?一己私利传古铭文的人?。”
武凌霄连破法铭文也懒得出力,袖手旁观,冷冷地喷出一句北历语:“解决不了事,就先解决掉那些让自己显得无能的人?呗。”
悬无结冰的目光射向?她。
武凌霄压根没把他?放在黑洞洞的眼眶里,幽冥之火一般的目光只刺向?昆仑掌门:“所以那些树上的铭文就是我师父必须死的理由?哈,仙山正统,秘密见不得光,见了就要被?灭口……怎么,仙山根基是一桩丑闻吗?我师尊一生,不论功过对错,对昆仑、对大历,从来只有一颗丹心?一片赤诚,连我都知道,你竟不信?”
第三长老干巴巴地打着圆场:“凌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
昆仑掌门却?微微一震,有那么一刹那,他?心?里飞快划过一个念头:“兰泽要是知道她这么说?……”
因无间镜消散而?短暂平静的心?魔种再次抓住了他?一闪而?过的软弱,那已在他?灵台上扎根的心?魔的多棱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言外之心?。
他?想起第二长老,心?中?只觉无限怅惘,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为?何痛下杀手。
心?魔、绝望的灵山意志两头拉扯着他?,昆仑掌门脑子里轰鸣作响,而?武凌霄还不肯放过他?。
咄咄逼人?地上前,她才不管灵山——这贼老天?爱他?娘的塌不塌,万事万物都有穷途末路时,凭什么灵山能永固?
“你其实也信,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实话吧师伯,他?们当?年都说?,要是晚霜有一天?认主,只有天?纵奇才的第二长老配,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嫉恨他?吧,你分明是自己有机会就想除掉他?,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第三长老听她说?话的音就不对,蓦地上前拔剑,正好挡住劈向?掌门的晚霜:“武凌霄!”
凌云掌门忍不住插嘴:“诸位,诸位——”
没人?听他?的。
天?波老祖去后,修翼谄媚,蜜阿愚昧,凌云在南大陆压根就没抬起过头来。千年来,南海边陲的凌云灵山不管正邪,没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那些外国修士私下里都蔑称他?们是“放兽”的。因内乱而?灵山受损更是成了其他?门派的笑柄。
不甘心?的灵山搅动着他?不稳的心?神,凌云掌门忍无可忍,冲动之下取出自己的驭兽笛,“呜”地吹了一嗓子。驭兽道大能尖锐的笛声能让整个灵兽场的灵兽俯首,在场蝉蜕们的神识都被?那笛声狠狠一震。
然而?凌云掌门忘了旁边还有两个无辜升灵,他?知道自己修为?在同阶中?毫无优势,要让众人?听他?说?话,笛声丝毫没有留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蝉蜕,闻斐脚下扇子顿时裂了,血迹从他?耳朵里流了出来。林炽心?神全在化?外炉里,被?这突如其来的驭兽笛一扰,化?外炉直接脱手。
支修脾气再好也毛了,心?说?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照庭再不留情,将悬无圆月刀震出了裂缝,一剑逼退悬无,剑风余波将凌云掌门扫了出去,一把接住林炽。
可他?只来得及护住人?,化?外炉却?已经?够不着了。
被?照庭扫出去的凌云掌门刚好挡了武凌霄的路。那狂得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侍剑奴一剑将他?拨开,正好撞在化?外炉上。
上古魔神永春锦留下来的东西?果然不凡,禁住了这一撞,炉身却?倒了,没来得及熄灭的炉中?火卷起周遭灵气,正滚到了昆仑掌门身后。
晚霜当?头砸下,正在被?心?魔撕扯的掌门仓促提剑挡,到底慢了半步。第三长老慌张之下蓦地将化?外炉推了出去,巨大的炉身包裹住掌门,荡开晚霜一剑。
奚平刚和林炽说?话说?一半,听闻禁灵线又开始跑,还没来得及和赵檎丹问清情况,炉中?火里林炽的神识就消失了,昆仑掌门落了进来。
奚平:“……”
外面的祖宗们在干什么!
剑修没有炼器道的“七感”,神识自然无法沟通炼器炉里的质料,除非像当?时三岳山的妄人?项荣一样?——炉子里炖的“质料”是他?自己。
昆仑掌门一下从炉火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道心?蜷缩在灵台之上,灵台上心?魔丛生。
奇异的,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交付后背予他?的同门师弟,被?心?魔所困,合情合理,倘若他?自己能给自己处刑,或许还应当?更严厉一些。
那一刻,这蝉蜕老祖本可以轻易离开化?外炉,他?却?情不自禁地往里扎了一步,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再看一眼枉死在北绝山外的第二长老。
“掌门师兄!”化?外炉外传来第三长老的声音。
“都住手!”这大概是玄隐山那个剑修后辈。
“滚出来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这是武凌霄。
昆仑掌门充耳不闻,被?梦魇住似的凑近了,然后他?看见,他?那灵台上、道心?旁,心?魔不是祝兰泽。
如南圣在群魔窟里照见自己已成灵山傀儡,昆仑掌门在化?外炉中?照见了杀害第二长老的真凶。
“不是我……”这念头平地而?起,当?今现存最古老的一颗剑心?“喀”一下,裂了。
那一瞬间,昆仑掌门心?里忽然澄澈一片,想起了自己已经?一千年没人?叫过的名字。
他?也姓武,名广,字博仁。
这名字已成泛黄史书中?的一页,像是唤作此名的人?已经?死了。他?和师尊剑宗、南圣等人?一样?,早成了一个虚无的号。
束缚蒙蔽了他?千年的道心?要碎了,他?往化?外炉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没有人?好叮嘱,没有遗言可留,他?对这世间早无话可说?。
那一刻,武博仁福至心?灵,在化?外炉里做了同当?年项荣一样?的事,他?飞快地在炉火中?捏起了林炽那拿到的破法铭文,将自己的道心?融进了炉火——
项荣用化?外炉将自己的道心?修成了玄帝的复制体,成功月满后消散在三岳山。作为?玄帝的亲传弟子,项荣与玄帝的道心?一脉相承,只需要修改局部,因此离开化?外炉还能蹦跶一会。昆仑掌门原本的道心?却?与破法格格不入,这一相融,人?即刻灰飞烟灭。
奚平手里那险些熄灭的炉心?火却?瞬间着起了一人?多高,破法禁灵线转瞬恢复到原本的陶县边缘,甚至持续往外扩张,将峡江上躲闪不及的蝉蜕都裹了进来。
除了方才掉下来的闻斐、为?了接林炽落在地上的支修,其余几位断线风筝似的从空中?翻滚了下来。
239、尾声(七)
已经?阔别两百多年?的沉重感袭来, 支修作为此时为数不多脑子还清醒的,冲闻斐打?了?个手势,然后一把拎起被笛声震得五迷三道的林炽。
三人朝峡江岸狂奔, 心里同时升起怪诞的迷惑——人的两条腿倒腾起来这么忙吗?
才堪堪到?了?岸边,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祥的“喀嚓”声, 支修一错身将“文弱书生”林大师甩上岸, 回手去拉闻斐。
峡江水是被灵气强行冻上的,灵气一消散,冰层迅速崩裂,闻斐一脚踩在块大浮冰上, 拽住支修的手一借力,惊险地“飞”上了?泥泞的江岸。
升灵灵气没了?,灵骨重量可还在, 饶是支修武将出身也不由得抽了?口气,一侧臂膀好似刚碎完大石,关节脱了?臼。
江水消融, 那几?位七荤八素的蝉蜕集体“冬泳”。
“没、没事, 大、大夫来了?!”说完也不等“病人”同意,闻斐就?擅自撸起袖子按住支修的肩, 一把将那脱开的关节推了?回去, 结巴也不耽误他自吹自擂, “唉,我这一手, 真……真利索。好、好多年?没使过了?。”
支修修剑道磕磕碰碰是常事,小伤倒还没怎样?,险些给“芳邻”一熊掌推过去,一口将痛呼咬回喉咙里:闻凤函到?底治死?了?他们村多少头牛才被迫改营生的!
“静、静斋, 看看看看那!”
冰冷的江风袭来,禁灵线已经?越过峡江,直奔大宛渝州。困于厚重的凡尘中,五感和神识都受限,支修一时看不清禁灵线到?了?哪,只觉周遭静出了?蒙昧感。
唯有化外?炉稳稳当当地浮在半空,倾倒的炉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正了?过来,像是在给天地敬一炉香。
一时间,峡江两岸只能听见水流声和冰块碎裂的“噼啪”声,谁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化外?炉才缓缓地落下,好不容易爬上岸的第?三长老踉跄上前,往炉中看了?一眼就?跪下了?。
炉火静静地澄澈着,昆仑掌门和那世上最?古老的剑心一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吾们在剧变中死?寂了?一瞬,随后消息通过飞鸿机,从四面八方飞到?了?陶县——
“禁灵线越过余家湾!”
“禁灵线覆盖楚国?岭东县全域……”
“大宛渝州符咒与法阵失效……”
“禁灵线停在沽州清岭,波及南海海域。”
“禁灵线突然往外?推了?六百里,”赵檎丹问道,“怎么回事?”
世上只有奚平一个人目睹了?化外?炉中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人人都想?问他:怎么回事?
太?岁琴悄然无声,奚平沉默着,在破法里出神地仰望着猎猎的化外?炉心火。
其实先前在澜沧山混战里,他就?隐约猜到?了?昆仑掌门的心魔所指,亲眼看见这最?古老的蝉蜕道心破碎并不意外?——从周楹以身为饵,将心魔种在天下第?一宗上,奚平就?知道那位老掌门的下场八成跟赵隐一样?。
然而……似乎又不太?一样?。
赵隐至死?稀里糊涂,被心魔和自己的杂念所杀,临走还祸害别人,耗了?他师父攒了?五年?的一剑来擦屁股。
昆仑武掌门却是清醒的——也许他从筑基入玄门开始,一生至此,从未这样?清醒过。
他最?后勘破了?心魔,让心魔与道心共朽,为自己找了?个恰如其分的归宿。
奚平被禁灵线逼到?眼前的时候,逼问了?林炽一百零八遍:到?底什么能补破法?
其实根本不用逼林炽,他早该知道答案。
他是亲眼看见项荣怎么化入三岳山、变成灵山“十全大补丹”的,而破法……是仿造灵山所做。
澜沧灵山危在旦夕时,选择了?自断地脉,宁可变成南矿也要保全自己。如今几?大灵山都摇摇欲坠,它们狗急跳墙,会怎么驱使那些名为“圣人”、实为提线偶的蝉蜕呢?落入化外?炉里的不是昆仑掌门也会是别人。
每一座灵山都有蝉蜕,隐骨虽然得到?了?古铭文,但到?底没有越过蝉蜕关。隐骨对上灵山,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这道理很简单,就?跟奚平在南阖半岛利用澜沧山,耍小聪明暗算侍剑奴一样?。
周楹自己就?那一壶醋的修为,画符未见得有潜修寺没毕业的备选弟子利索,独属于他的唯二撒手锏——心魔种和化雾神通,他消失在无间镜中之前,都留给了?奚平。除此以外?,他能亲自办到?的事非常有限,最?后那段时间,几?乎都是扔个要求,溜奚平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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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试探人世间边界的时候,所有的猜测几?乎都是奚平经?手验证的。他留下的局面,所有用得到?的手段和资源,奚平都应该比他本人更熟悉才对。
只是……“应该”。
一人多高的化外?炉心火面前,奚平没有松一口气,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奚平确实没有道心可碎,可也不是无欲无私的清净道。
一直以来,他独自面对着道心真相,自以为知道,其实始终不愿意面对:他的师与友,除了?阿响大小姐他们这些后辈,几?乎全都是有道心的。
“坏道心”窥见深渊而碎,“好道心”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况且给“道心”分好坏,本就?是他在自欺欺人。
他在星辰海底将林炽推出化外?炉,会在言谈中刻意将自己隐骨与普通道心分开,仿佛人与道心相悖只是他一个人的特例——
他假装自己只要守住了?天下太?平,智计足以摆平正邪两方,仙凡两边他在意的人就?都能各自安好;假装奚悦只要不接他这被迫清醒的“不驯道”,就?能像他憧憬中真正的“仙人”一样?一直走下去,长成个不虚伪的圣人。
只要金平繁花不败,飞琼峰小木屋里火堆还烤着松子与栗子,他愿意彩衣娱亲,让母亲带着小丫头们在他身上手上抹三天都洗不掉的蔻丹,愿意种花锄地甩一身泥,扫完雪再修房顶,他愿意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哪怕他天生就?是个拈轻怕重又资质平平的纨绔。
昆仑掌门以身祭炉,禁灵线扩充六百里,隐骨不会善罢甘休,灵山不会坐以待毙,这只是个开始。
有道心者无善终,不管那是一颗多么澄澈、多么超脱的道心。
已经?在歧路上的,从来不止他一人。
“奚……太?岁?”赵檎丹半天没等到?他的回音,从奚平异样?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一点不祥。
树身里的太?岁琴飞出几?个单音:派车。
赵檎丹一挑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各门派蝉蜕都在峡江边,立刻清路,找到?他们。派车、最?快的蒸汽船、腾云……腾云蛟恐怕不行,铁轨经?不起折腾,应该都断了?。”奚平飞快地说道,“把他们送出禁灵线,越快越好,隐骨一时被禁灵线荡开,损失六百里的转生木,必定会趁这机会冲那几?座灵山下手,快!”
让他们走,去平叛,去正面砍转生木,比被断尾求生的灵山当成“尾”强。
他师父、林炽和闻斐都在,奚平近乎恐慌的地想?:别去看化外?炉,别去看道心——
然而升格仙器是新?东西,主要是给没有筑基的南宛防御外?敌的,大批赶制出来的都是火炮或者护具,升格车船数量很少,陶县这种进出灵石不方便的外?国?地界没备。
方才禁灵线外?全被转生木占满,驻军和陆吾一直在后退,峡江附近早没人了?。对通天彻地的大能们来说,从峡江岸边看奚平不过咫尺,这一禁灵,车马却不知要跑多久——尤其汽车需要好路,路都被悬无方才尥蹶子打?断了?。
隐骨却不肯等他们,趁高手大能们被困禁灵地,它果然如奚平所料,放弃了?大片的转生木林,任凭占领各处的转生木枯萎,专攻灵山。
最?先被转生木和古铭文吞没的,就?是只剩半拉的凌云山。
五月节的时候,奚平混进过一次凌云山,正赶上风云突变邪祟开会,他为了?行动方便,曾在凌云山脚的灵兽场与灵田中留了?一些转生木种子。不料此后南蜀陷入屠杀和内乱,人心惶惶,至今没把转生木树种清理干净。
凌云掌门都是那个水平,留下看家的蝉蜕长老没了?镇山大阵后更是压不住阵脚,王格罗宝虽然传了?命令,却迟迟没现身,无人辖制的蜜阿族修士在发现古铭文的“妙用”后失了?控,修翼族人随即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凌云山脚下,同源道心拼命地朝正统修士发出“天谕”,那直击修士灵感的声音本来无往不利,此时却被越来越多的古铭文盖住了?。
古铭文控制着修士互相残杀,毫不留情地掠夺着凌云山的灵气,转生木加速生长,转眼已经?覆盖了?整个凌云山脉。
南蜀国?灵脉被转生木彻底切断,黎满陇等人眼睁睁地看见方才平稳的战局急转直下,某种……某种对于百乱民来说异常熟悉的死?气在南蜀主岛与三岛上蔓延,到?处都是灵兽濒死?一般的哀鸣。
三岳山也好不到?哪去,余尝激灵一下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用古铭文抽走了?十多个人的真元。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冲上来的,只觉得真元前所未有的充盈,整个人发烧般的亢奋。
这不对……
和违心的灵相黵面抗争过几?百年?的余尝不喜反惊,他无端想?起西王母当时的状态。举目四望,见敌友双方的修士脸上都带着说不出的狂乱,每个人都在忘乎所以地复制着那些古铭文。原本隐形的古铭文渐渐从地面上浮起来,爬了?满山。
“轰”一声,主峰那巨大的玄帝石像滑落了?半边。
而北历昆仑本来就?是依托于古铭文而生的,隐骨携带的古铭文在这里无往不利,轻易就?盖住了?已经?快被北原寒风冻上的昆仑仙山。
北绝山口瞎狼王的旧部?,连做着“婆娑宫主人”千秋大梦的雪狼在内,早在古铭文落进人间的刹那就?化成了?冰雕,此时那致命的寒风已经?逼近了?凡人聚居处。人们方才收拾好逃荒的行李,有些甚至没来得及出门,便被冻在了?路上。
而支修被困禁灵地,舆图中的转生木立刻没人镇着了?。
因果兽突然一声哀嚎,庞戬猝然回头,见那老伙伴像被什么困住,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跟在他们身边的分/身消散了?。庞戬来不及穿墙去寻,便被一封问天撞进怀里,同时,他感觉到?了?地震。
被师长们留在飞琼峰入定的奚悦倏地睁开眼,三十六峰剧震、大运河决堤、怪物一样?的树藤从地下张出来,撕裂了?金平龙脉。
各地的飞鸿信号都断了?,赵檎丹身边响个不停的机器一片死?寂——
被困禁灵地的蝉蜕们此时就?像凡人一样?,两眼一抹黑。
悬无坐在了?峡江中一艘废弃的烂船上,眼睛似乎被冰冷的江水冻住了?,那双雪白的虹膜茫茫一片,他看了?一眼化外?炉,用奇异的声调缓缓说道:“所以,邪祟惠湘君留下的邪物给我们指的路,就?是让人祭她的炉子?”
林炽脱口道:“她不是邪祟。”
然而悬无却好像没听见,对胆敢顶嘴的后辈全无反应。
凌云掌门带着几?分慌张问道:“那现在呢,武掌门已经?以身祭炉,此劫算过了?吧?”
还是没人理他。
作为侍剑半偶,武凌霄人身不全,此时已经?几?乎瘫痪,还是支修看在晚霜的份上找了?艘破船,用渔网跟闻斐合力打?捞出来的。
她说话?更吃力了?,困惑地盯着化外?炉:“他在炉子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炼了??”
疯了??
罪行被揭露,无可抵赖了??
这时,她听见第?三长老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声音说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有什么奇怪?”
武凌霄嘲讽:“哈!”
然而她很快发现,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笑——连惯常阴阳怪气的悬无也没有。
在禁灵线以内,个别不注意锻体的修士可能连条狗都打?不过,本是一切鬼神滚落凡尘的地方,蝉蜕大能们此时也确实都像落汤鸡一样?。他们须发散乱,要么在岸边滴汤,要么半泡在水里、被浮冰碰来撞去,可谓格调全无。
武凌霄却觉得,除了?跟她一样?茫然的玄隐山三人,在场所有蝉蜕身上都浮起了?某种怪诞的非人感。
第?三长老肃立于化外?炉旁,呼吸都轻得不可见,发肤雪白的悬无看起来像三岳主峰大殿的汉白玉石雕。
最?诡异的是凌云掌门。
凌云山只剩下半座,凌云掌门整个人也似乎一分为二,武凌霄惊悚地发现,他一双眼珠居然能往不同的方向转:一只眼游移不止,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慌张,像是在向谁求救,另一只眼却定定地盯住了?化外?炉。
那凌云掌门嘴上叽叽咕咕地说着:“适才听说我国?境内灵兽外?逃,一团混乱,老朽也应该回去主持……”
可他双脚却坚定得带着义无反顾,一步一千钧地往化外?炉边走。油滑软弱的第?三长老整理衣冠,朝北方行了?个大礼。悬无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闭上眼叹了?口气,钻进水里,机械地朝岸边游去……划水的动作竟比钟摆还精准。
武凌霄早已经?不知寒暑,却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化外?炉边的林炽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差点掉水里,被闻斐捞了?回来。
闻斐一步钻到?支修身后,仿佛剑神会辟邪。支修被他往前撞了?一步,顺势抬起照庭拦住凌云掌门:“禁灵线已经?稳住,我徒儿知道咱们位置,马上会派人过来,之后怎样?大家可以商量,前辈且先……”
凌云掌门脖子梗得直挺挺的,唯一一只能转的眼珠转向支修,支修话?音一滞。
只听凌云掌门像说外?语一样?地一字一顿吐着蜀语:“来不及了?,灵山……”
后面话?音含糊听不清楚,以支修不甚熟练的蜀语,见凌云掌门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似乎是“救命”,没等他鸡皮疙瘩起来,那有灵的时候都能被照庭扫荡个屁股蹲的凌云掌门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竟一下撞开照庭,鬼影似的跳进化外?炉中。
随后走过来的昆仑第?三长老喃喃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为天下赴死?……”
而就?在这时,化外?炉中突然传出一声刮人脊梁的惨叫,像是清醒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
傀儡知道了?自己是傀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道心破碎,呈上祭台。
峡江的水“哗哗”地响着,第?三长老的低喃被惨叫打?断了?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嗬嗬”地响,想?停下,却闭不了?嘴,脸上露出一个似哭还笑的扭曲表情。
“继先圣之道……”
“哗啦——”
“为天下赴死?……”
“哗啦——”
240、尾声(八)
这回支修有了准备, 一把拽住了第?三长老。
以支修的年纪和辈分,以前没?什么机会和这些古老的昆仑剑修打交道,而自从他蝉蜕, 昆仑对他来说是敌非友,他也并不?欣赏昆仑治下酷厉的政令法度与封闭贫瘠的北大陆。他兄长的死甚至与这位第?三长老脱不?开关系。如果第?三长老被晚霜或是别的什么人砍死, 支修什么意见也没?有;如果对方提剑来战, 他也不?是不?愿意亲手送前辈一程。
可他不?能?看?着?对方这样糊涂地变成炉灰。
昆仑山,北大陆的最北端,天寒地冻,在冰天雪地中挥剑亿万次, 方得一蝉蜕剑修,到头?来落得这样下场。
太可怜……也太可悲了。
北方剑修膀大腰圆,支修差点没?按住, 闻斐在旁边做了个分筋错骨的手势。
支修会意,道声“得罪”,错骨的手扣住第?三长老的肩, 同时一脚扫了出?去——
然而他手上青筋已起, 没?等发力却又松了。支修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任凭第?三长老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 飞蛾扑火一般撞进?了化外炉里。
禁灵以后?, 林炽这唯一的炼器道已经不?能?再将神识投入其中, 炉火里只剩下奚平一个人。这会儿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凌云长老的惨叫声还没?从他耳边消散, 这驭兽道蝉蜕高手死得就像王格罗宝控制下的醒龙。奚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化外炉中又冲进?了昆仑第?三长老。
第?三长老的脸上有无法形容的绝望。
蝉蜕剑修,本来是世上最顶尖的战力,正邪两?道都不?敢直呼其名、直视其眼……此时竟涕泪齐下。
奚平一下移开了目光, 心口像被细钳捏住了。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生离和死别,能?接受祖母安详平静地在家人环绕下溘然长逝,甚至有点向往像端睿殿下一样永镇家国。可他接受不?了这种悲惨且毫无尊严的死法,甚至想象这面目可憎的下场落在任何一个他牵挂的人身上都能?逼疯他。
陶县驻军直接用炮火将东倒西歪的转生木树林炸开,大车清路,第?一批快马飞驰往峡江边。各地陆吾迅速替换设备,重新用飞鸿联系上,停滞的禁灵线再次飞奔起来。
够了……够了……
奚平想熄灭化外炉,可他虽然算炉心火的主人,那?炉中燃烧的“质料”却远超他修为,他本人还不?在化外炉里,一时拿那?炉火没?办法。
而灵山显然不?觉得够。
峡江边,闻斐和林炽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松手的支修。
支修沉默不?语,这时,有人接话道:“他不?放手,那?老货的道心也碎了,白?白?浪费不?说,炸出?去的真?元能?夷平峡江两?岸。”
接话的是悬无。
悬无从冰冷的峡江水里游过来,比平时更白?了,湿淋淋的银发披散在身后?,仿佛镀着?层月光,又像结了霜。
他整个人就像一尊活的银月轮。
“有些人跨过蝉蜕关之后?便自以为是,不?再修行,乃至于临到最后?还被私心撕扯,丢人现眼。”
支修飞快地说道:“悬无长老,我有一疑惑请教:你当年为将晚秋红斩草除根,不?惜带银月轮下凡,险些把陶县照成无人区,我看?不?出?你对凡人有半点怜悯。现在却准备为所谓‘天下苍生’以身殉道,将千年修行融入化外炉——你嗤之为‘邪祟’之人的遗物。这不?前后?矛盾吗?”
快醒醒!
悬无转过与眼白?顺色的眼珠,终于正眼瞥了支修一眼。
支修倏地闭了嘴——悬无的眼神里充满了傲慢的怜悯。
“所以,在支将军看?来,我先前是‘祸国殃民’,之后?又‘为公赴义’,有失心疯之嫌?”
支修:“晚辈不?敢……”
“哈!难怪你剑练得再厉害也入不?了流。”悬无以一种郑重得奇异的语气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大道昭昭,众生自然各有去处,福祸自然有他们的命。我从始至终未曾偏离过大道半分,你却要以凡俗视角妄加评判。自以为的悲天悯人,与‘为保鼠兔而杀虎狼,为全?蚁穴而毁堤坝’有什么区别?庶子坐井观天,揣着?自己那?一瓶底的道行与见识,也敢说‘正邪公私’,支修,你以为你是谁?”
支修无言以对,这言论过于自洽,他一时竟难以判断,悬无到底是被三岳山控制了,还是自己境界不?够理?解不?了。
悬无环顾过玄隐三人与武凌霄,只觉这些人要么误入歧途辜负天资,要么修为低微愚昧未除,蠢得不?可救药,再说也是浪费口舌。于是冷笑了一声,他义无反顾地一弹袍袖,迈步走进?化外炉火中。
扑面而来的炉火将他身上沾的水化作蒸汽,悬无盯着?炉火的目光近乎于贪婪急切。
项荣也曾妄图用化外炉月满合道,但他不?过是硬拗道心,牵强附会。悬无感觉得到,事后?他那?兄长虽然身魂归了仙山,三岳仙山却并没?有接受,否则银月轮也不?会重新认回自己——可笑的蠢人,被瓶颈卡昏了头?。修行向来是要一关一关地勘破小我,砍掉浊念,怎能?走这种玩笑一样的捷径?
他不?一样,如今古铭文出?世,天下大乱,他能?感觉到,这是“合道”的真?正契机。
炉火裹住他道心的刹那?,悬无心里涌上欣喜若狂的自由感,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与远在东衡的三岳山合在了一起,从此他就是灵山,灵山就是他,四散的灵脉如他百骸,山川日月都在他一念之间。
奚平毛骨悚然地看?着?悬无周身被火,雪白?的肌肤长发付之一炬,道心蜡一样消融,攒了上千年的真?元源源不?断地被化外炉抽走。那?“焦尸”却毫无知觉,癫狂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大笑:“圆满了……我圆满了……我是三岳灵山唯一正统……”
“失节之妇的孽种……”
“殿下仁慈,念着?那?点血脉……要我说,到底是邪魔之子。”
“怎么这样的人竟也能?开灵窍?殿下还引其入圣人门下……”
“只是挂名仆从罢了,走不?远的。”
突然,某种奇异的感觉掠过,不?用外面的陆吾发飞鸿,奚平也知道了——扩张的禁灵线冲到了东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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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座灵山进?入禁灵区,山上潮水一样浮动?的灵气刹那?凝滞,占领了灵山的古铭文全?部失效,天上飞的修士好像冲进?了杀虫药雾里的蝗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隐骨被重创,一下几乎失去了三四成的转生木,与此同时,奚平重新得到了禁灵线以内转生木的控制权。
悬无的大笑戛然而止,奚平蓦地回首,听见他似乎含混地喊了一声“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无从求证了。
他随烟消火散,“合了道”。
化外炉已经吞下了三大蝉蜕,支修似乎没?从悬无的话音里回过神来,盯着?炉火的目光久久没?移开,闻斐和林炽反应出?奇一致,同时上前一步,挡在那?要命的炉子和支修之间。
奚平分出?一部分神识蹿到了峡江边。一棵原本倒伏在路边的转生木连滚带爬地伸出?枝芽,死死勾住了支修的长靴,第?一批赶到的陆吾勒住马,举起随身携带的大喇叭,一嗓子能?惊散十里八村的孤魂野鬼:“支——将——军!”
支修:“……”
他回过神来哭笑不?得:“我没?有要填灶的意思,玄隐山对我没?有影响,我刚才只是……士庸,鞋都要让你扒掉了!松松……”
这时,武凌霄忽然插话道:“‘玄隐山对你没?影响’,所以你的意思是,是灵山逼他们去死的?”
她倏地抬起头?:“‘蝉蜕合道灵山,成为天规的一部分’,是这个意思?所以武广当年杀我师父也是……”
支修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但我为什么没?有?”武凌霄散乱的目光落在晚霜上,脑子一团乱,含混的话音略显语无伦次,“因?为我是侍剑偶?但侍剑偶道心与剑宗不?分彼此,晚霜都承认了……难道灵山不?是圣人……”
“武道友,”支修突然有些失礼地打断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隐骨未除,三位前辈既然替我们争取到了时间,大家还是找个地方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可好?我国有一些新材料,现在看?来是能?在禁灵之地用,你要是愿意,可以让林师兄帮忙替换你身上一部分骨玉,起码可以自由活动?。”
说着?,不?等武凌霄回答,他便扭头?对陆吾道:“武道友在此处行动?不?便,来几位女弟子帮忙扶一把。”
奚平心里一紧:这语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那?他道心……
“师父,你听我……”奚平惊慌之下,立刻要将支修神识拽进?破法空间,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将他神识狠狠拉扯了一下,勾住支修小腿的枝条顿时没?了支撑,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他真?身!
禁灵线吞下三岳山之后?,往东蔓过玄隐,行将土崩瓦解的大宛地脉凝固了,隐骨再失一部分灵气来源,继而凌云山和南海一部分海域也被圈了进?来。
奚平被王格罗宝带走的真?身正好在这时落在了禁灵线里。
奚平与他自己真?身本来就是被迫分开,此时猝不?及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受伤的神识被真?身直接扯了过去。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打在了奚平神识上,将他狠狠撞了一下。奚平这会儿神识本来就绷到了极限,一时几乎晕过去。
姚启和常钧当然也落到了禁灵线里,追踪符咒突然失效。
血符咒上的灵线显示奚平的身体就在百丈之内,鲜红的血突然凝固,变成了铁锈色,怎么戳也没?反应了。海上俩半仙两?眼一抹黑,想问人,发现问天也发不?出?去了,他俩在茫茫大海上,孤立无援地变成了凡人。
常钧觉得自己五感也迟钝了,冲着?姚启耳朵嚷嚷道:“这必是那?邪祟的妖法!子明兄,我好像聋了!”
姚启忙一偏头?躲开他的唾沫星子:“没?完全?聋,我还能?听见一点……升格仙器好像也还能?用,奇怪,难道这妖法只针对人?”
“升格仙器是我玄隐镀月峰的不?传之秘,才刚在南海上亮相,外人怎么知道?他肯定没?准备。”常钧有条有理?地分析出?了结论,“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姚启不?甘心地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废了的追踪符:“可是好不?容易都追到这里了……”
常钧:“但咱俩不?能?用灵气了!”
姚启:“以咱俩的修为,能?不?能?用灵气有什么区别?”
常钧:“……”
那?倒也是。
常钧:“追!搜附近!”
姚启一把按下船上一处开关,潜行海底的船上探出?一双“千里眼”,将漆黑海底的一切一览眼底。片刻,那?千里眼不?动?了。
海底很黑,但有一处比别的地方更黑,好像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
“那?是什……”
姚启话没?说完,那?漆黑的地方突然扰动?起来,起了一条狂暴如返魂涡的漩涡。因?为禁灵,两?个半仙眼神和耳朵都不?太好,反应难免有些迟钝,反应过来的时候,漩涡已经卷到了眼前。海上暴风骤起,贪婪地将周遭的灵气席卷一空,弥散着?灵气的升格仙器更是没?逃过。
片刻后?,那?漩涡扫过的地方漂起鱼虾的尸体,姚启和常钧连人带船,不?见了踪影。
而此时,奚平在混沌中,朦朦胧胧地恢复了一部分五感——他真?身的五感。
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被泡在了水里。
他不?能?睁眼、不?能?动?,眉心灵台被什么穿了过去,周身经脉重穴似乎也都被钉住了。
奚平突然后?悔起丢下真?身不?管了,王格罗宝那?杂种到底在干什么?
“啧,禁灵了。”缱绻的蜜阿语在他耳边响起,随后?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眉心上,王格罗宝切换成了宛语,轻声说道,“永春锦,了不?起——你也了不?起,小士庸,居然真?有办法将隐骨逼到这种地步,难怪你是破局之人。”
奚平无法回复,只好憋屈地在心里破口大骂:老子是你爹!
王格罗宝笑了起来,搓开他微拧的眉心:“还得等一会儿,我们可以聊聊天……不?用担心,除掉隐骨一事上,我们是一边的。”
奚平这会儿没?心情听这鸳鸯眼扯淡,只盼着?天降神雷,将这老也不?死的南蜀邪祟烤个八成熟,自己陪葬也认了。他要回陶县,师父……
这时,王格罗宝忽然说道:“你想知道伴生木是从何而来的么?”
奚平一愣。
在北绝山外古铭文的现世之前,他和玄门都认为,不?在“三千大道之内的蝉蜕”就会生出?伴生木。
现在得知了灵山的来龙去脉,回过头?来看?,却有一点不?对劲。
昆仑山落成之前,似乎是没?有“正邪”的区分,修士们弱肉强食,也没?有“魔神”的说法。直到古铭文落地,为世间“正邪”立了个大框架,“正统”修士们才开始追求无意无私的“至公大道”,以脱凡尘入圣为目标。
当年四大魔神,永春锦、晚秋红、转生木和无心莲,应该都是在昆仑落成之后?,其他灵山未起之前蝉蜕的。“符合大道”的圣人们凝聚灵气,奠基灵山,被大道排斥在外的魔神们蝉蜕,则是通过伴生木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好像灵山系统的“杂质”。
那?么问题是:林炽在化外炉中解铭时看?见,昆仑落成之后?,那?些不?“合道”的人道心都碎了,被正统吞噬。古铭文只筛选了和自己殊途同归的人。
那?四大魔神是怎么活下来、还能?在南大陆上四大灵山崛起时蝉蜕的?
242、尾声(十)
奚平在一?个巨大的水池里, 眉心灵台、周身大穴上都穿满了金线。那些?金线从他身上拽出了什么东西,质地像薄雾。
那层薄雾根植在奚平眉心灵台处——每一?个修士最熟悉的地方,常钧用?力拧了姚启一?把, 无声道:神识!
如果不是在类似破法的特殊秘境里,修士……特别高阶修士的神识是肉眼看?不见的, 但此时奚平的神识上缠满了金线, 那些?灿烂的细线将他神识的形状勾勒了出来——他此时神识竟不是常见的本人样子,而是一?具骸骨的形状。
与本体一?般高的神识离体约半寸,看?起来,就像奚平在灿烂的金光中?, 亲密地抱着?一?团迷雾般的尸骸。
将他神识从身上拽出来的金线汇成一?簇,另一?端牵连着?南蜀大邪祟王格罗宝。
此时奚平的状态虽然诡异,老远一?看?还怪有美感的, 王格罗宝就是纯粹骇人了。
姚启从小肠胃不好,禁了灵,他那容易反胃窜稀的毛病好像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差点?当场吐了:他甚至没找到王格罗宝在用?哪个器官说话。
金线另一?头?都缠在一?块拇指大的骨头?上, 那骨头?就镶在王格罗宝眉心。
王格罗宝脑袋上的皮肉和?器官已经不翼而飞,只剩颅骨, 他眉心那块缠着?金线的小骨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一?点?一?点?取代着?王格罗宝自己的头?骨。
蠕动的骨头?强势地撕裂着?皮肉, “滴滴答答”的水声正是王格罗宝血滴在水池里的动静。
常钧突然拍了拍姚启,指着?升格窥镜上的导灵金, 又指了指奚平身上的“金线”:你觉不觉得这俩有点?像?
姚启一?愣,忙咽了口?唾沫,忍住恶心细看?。
窥镜是用?导灵金做的升格仙器,禁灵的地方, 只有导灵金上能?看?出微弱的灵光。不光是质地和?颜色,升格仙器上的导灵金光与那金线如出一?辙。
常钧:我怎么看?着?,那团金线像导灵金?他手里怎么也有导灵金?咱宛是不是出了叛徒?
姚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叛徒也不能?往这叛,太掉价了……
他忽然想起澜沧掌门?,掌门?临死时,曾想破坏澜沧灵山的铭文?,让人用?导灵金续上断裂的地脉,将灵气还给人间。结果没成功,怀揣导灵金出逃的勇士们也都殉了国。澜沧当年弄出来的导灵金就是这样一?团金线的形式,居然有一?团落在了王格罗宝手里。
这会儿禁灵,只有导灵金还能?引导灵气。大邪祟手握能?惠及天下?的珍宝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想过?要开发,却在禁灵的时候拿来搞邪术。
好家伙,什么叫“人各有志”!
姚启目光在奚平和?王格罗宝之间转来转去,随着?王格罗宝说出那些?耸人听闻的上古秘闻,奚平的心神明显在动荡,而他神识每动荡一?次,就会被金线吸得稀薄一?些?——方才王格罗宝那句“传给你这身隐骨的人”话音一?落,奚平那骸骨形状的神识整颗脑袋都模糊了,消散的部分好像被金线吸到了王格罗宝身上,大邪祟光秃秃的头?骨整个变成了金色的!
王格罗宝浑身浸在死气中?,只有头?顶锃光瓦亮,像一?盏做成了骷髅形的蒸汽灯——带广播功能?的!
此情此景,在姚启和?常钧看?来,是他眉心上楔的骨头?在通过?金线吸奚士庸的神识。
那截骨头?是个什么邪物??
姚启对常钧一?摆手,摸出升格火铳比了比:别的不重要,反正他肯定没干好事,这太远了,会误伤自己人,咱得摸过?去。
常钧抽了口?气,被手里的升格仙器注入了无限勇气:走着?!干他娘的!
两?人从潜修寺住一?个院开始就交情甚笃,默契十足,一?个飞快地转动着?窥镜观察地形,一?个飞快地在随身小本上记录,片刻,常钧大概画出了这鬼地方的地图:分头?行动,从两?边靠近,谁被发现了谁当诱饵。
此时,王格罗宝仍在用?话术干扰奚平。
“巫们能?活捉老祖和?元洄这两?个试药人,下?了大本钱,用?了好多下?作手段。两?人着?了道,被钉在关押凶悍活尸武士的石棺里带了回来。当然,那些?巫们也怕万一?丹药有效,两?人同时脱胎换骨联起手来麻烦,便先给老祖一?人服了那丹药。
“我族老祖当时太年轻,道心是坚实的,灵骨却差一?点?没有洗‘圆满’。可是玄门?修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丝一?毫也不行。他强行服下?筑基丹,身体无法承受,又不能?像纯粹的凡人一?样速死。巫们观察了他一?整天,见他灵气不断试着?往灵台凝聚,又不断从伤残的身体里泻出,眼看?着?奄奄一?息,就知道丹药恐怕没错,只是这‘药人’不行,于是揭开了第二个试药人的石棺——元洄‘灵性’比老祖纯粹,灵骨更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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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棺揭开,她……隐藏在旁边的复仇圣女,一?眼看?见了自己阔别多年的亲骨肉。”
奚平方才差点?成功入定,被王格罗宝一?句话打断,正试着?再次收敛神识——可再次收敛神识变得异常困难,奚平明显感觉自己神识越来越混沌,好像回到了当年刚进潜修寺学入定那会儿,完全控制不住心里跑马场一?样的杂念。
他从记忆深处将《经脉详解》扒拉了出来,试着?逐字默诵,刚背两?行,就听见王格罗宝轻声说道:“她有一?种罕见的神通,能?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化雾……”
奚平只觉心停了一?拍。
在奚平看?不见的地方,他心神一?浮动,那骸骨形的神识险些?散了,肋骨以上都模糊了,王格罗宝头?上的金光也跟着?一?路延伸到了后背,后脖颈子画皮鬼似的撕开,他肩胛、颈椎、肋骨也全变成了金色。
姚启看?见窥镜中?传来的画面,心里一?紧:奚平神识已经给邪祟吸走了小一?半,如果他全被邪祟“吸”走了,人岂不就没了!
王格罗宝顶着?闪耀的骷髅头?,弯腰注视着?奚平的姿势却透着?说不出的贪婪,他用?一?种充满蛊惑的声音问道:“怎么,这神通让你想起什么人了?果然,这具隐骨会落在你身上,不是没有原因的。它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命中?注定……奚世子,你信命吗?”
奚平似乎被“信命”俩字敲回了一?点?清明,方才几乎已经弥散的神识正抵死反抗似的,拼命聚拢,两?人之间的金线绷紧了。
与此同时,奚平心里确准了一?件事:王格罗宝肯定不能?读他的心,但明显能?知道他心境平稳还是动荡。这南蜀邪祟应该是在对他神识施加某种邪术。
隐骨就是附在他神识上的,因他反抗,才在破法庇护下?暂时脱身。
王格罗宝没理由给帮着?隐骨……那破骨头?又不会念他的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王格罗宝想通过?他得到隐骨!
“我知道你不信。”王格罗宝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嗤笑一?声,“你们这一?道,自古就有些?邪性在身上。”
“那时候,玄门?没有摸索出修行体系,没有后世那么多用?药、灌灵、一?年开窍的‘速成班’,能?开灵窍的都是真正的修行者?。他们无人引路,或遭剧变,或经过?漫长的摸索和?顿悟,几乎都是有道心的。而元洄身为圣女之子,得天独厚,据说他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就是因为母子不合。此人不信天地有灵、万物?有命,不信鬼神不信道,与自己出身的部族格格不入。
“巫们见他身上灵气逼人,以为他比老祖强,试药必能?成功,他亲娘却知道,元洄引灵早,不过?是天资卓绝,他根本没有道心。打从巫王下?手抢夺长生不老丹,复仇圣女就一?直在暗中?等着?,她将成功筑基的修士视为活尸,试想……假如巫王在认不出本族炼活尸秘术的情况下?,服下?丹药,要么爆体而亡,要么千辛万苦地成功将自己变成‘活尸’,该有多讽刺?在她看?来,这才是复仇的滋味。
“至于无辜试药人……她看?见巫们抬了棺材进去,却只是冷眼旁观。天下?英雄那么多,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也没人帮过?她不是?谁知阴差阳错,叫她恶蛟咬尾。”
奚平试图充耳不闻,神识挣扎得更厉害。
王格罗宝轻轻地“呵”了一?声:“看?来你还是不信,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你听完或许能?对‘天命’多一?些?敬畏。”
“复仇圣女认出儿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虽天资卓绝,是个灵骨洗练的开窍半仙,但缺了最关键的‘道心’。筑基丹凝成的真元无处着?落,他灵台崩裂,眼看?无药可救。于是圣女用?了一?个秘法——”
奚平将他的话音当王八念经,《经脉详解》背完了序章,就在这时,他听见王格罗宝吐出两?个字:“换命。”
奚平激灵一?下?,脑子里的《经脉详解》飞到了九霄云外,一?页不差地还给了师父。
他那本来已经凝在一?处的神识行将魂飞魄散一?般,神识的“躯干”部分几乎全被王格罗宝吸走,只剩下?两?条腿。
“啊……你当然记得‘换命’。”
奚平死都不会忘。
那是一?种决绝的符咒,绘在自己贴身的东西上,同时让受术人喝下?一?滴自己的血,就能?在受术人受到致命伤的时候以身相代。它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别比被保护人低就以至符咒无法生效就行……只要心诚。
当年金平大选,将离将他拉进漩涡的同时,用?生辰玉和?茶里的血给他下?了“换命”,一?步一?步将他推到如今这一?步。
暗无天日的仇怨,孤注一?掷的复仇者?,走投无路时主动异化的身躯,崩溃在弄人的造化下?。
古蜀之地不知名的圣女,菱阳河边薄命的花魁。
叛逆离乡的儿子,懵懂无知的纨绔……
那具骨像一?个轮回。
“这位复仇圣女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血化雾,描绘出换命符,打入元洄七窍。两?人生死颠倒,圣女灵台炸裂,当场身亡。筑基的真元炸开,将周遭半仙凡人全体波及了进来,元洄和?看?守的巫粉身碎骨,到九泉之下?跟他们活尸武士作伴去了。元洄却被包裹在一?团印了换命的血雾里。
“换命保下?了他的神识,血雾中?残存的灵气聚合,重新捏成骨肉……他就像被母亲重新生了一?遍,再世为人,迈过?了筑基关。
“他没有道心,不能?在锤炼道心的时候扩展真元,只能?通过?碎体的方式,一?次一?次死而复生,像是有了一?位永恒的母亲。
“而当时在场的,除了他,只有一?个人还活了下?来,见证了这一?切——我族老祖。巫们眼见他越来越衰弱,只当他是试药失败品,便将他扔在石棺中?自生自灭。灵骨不全,被迫服下?筑基丹的人太痛苦了,所以他当时就跟你现在一?样,人不能?动,神识是醒着?的。
“圣女粉身碎骨的时候,炸裂的真元被石棺挡住了大半,灵气和?圣女的骨粉刚好补上了老祖那差一?点?的灵骨。”
奚平的神识已经完全不成形,缠了他一?身的金线渐渐与躯体脱开,他身体死气沉沉地往水底沉去,而王格罗宝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金灿灿的骨架,话音越来越急:“所以老祖手上,一?直有一?小部分骨,与元洄的隐骨出于同源。”
天波老祖老人家一?生都在被那些?鼠目寸光的族人辜负,岂会盼着?他们好?只可惜生不逢时,他没有剑宗那样的机缘,让昆仑先起了势。
老祖只想往上爬,道心其实与这所谓的虚伪大道不合,本来会就此黯淡,还多亏这一?小段同源骨,将元洄聚的灵引流给他。
“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这隐骨,不如给我……”
只要他用?老祖留下?来的这一?小截残存隐骨吞噬了奚平神识,乘船离开禁灵地,就能?自然而然地和?隐骨融为一?体。
当年老祖在无渡海功败垂成的事,他就要成功了。
阴差阳错,这一?次,隐骨居然还得到了北绝山外古铭文?。
岂不是上天注定,要送他登上神位?
243、尾声(十一)
王格罗宝最后几句话因?为吃相太急, 宛语和蜜阿语混在了一起,看着?像个末日妖鬼。
姚启情?急之下?扣动了火铳扳机,一枪打向王格罗宝眉心那诡异的骨头?。
就听“咻”一下?, 升格仙器豁开导灵金细丝,汹汹地冲向王格罗宝……然后偏了。
姚启:“……”
这东西为什么还能偏?!
火铳当然能偏, 虽然是升格仙器, 但本身是从凡器发展来的,凡人兵将们?都得经过训练才会使。修士们?平时依赖灵感,只要扣了扳机没有打不中?的,因?此姚启万万没想到, 这玩意居然还要技术。
他瞄准的本是王格罗宝的眉心,结果一道灵光打在了目标三丈开外,可离了大谱, 迸溅起来的飞沙与走石正好砸在了从另一侧绕过去的常钧脚下?。
常钧没了灵感加持,此时也是又聋又瞎,猝不及防一脚踩空, 他栽进了奚平所在的水池里。
“完蛋!”常钧绝望地想, “奚士庸泉下?有知,得骂我俩十八辈祖宗。”
姚启破罐子破摔, 也不瞄了, 准备干脆拿乱枪流弹炸死王格罗宝。
王格罗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一把攥住捆住奚平的金线。落水的常钧才堪堪抓住奚平的胳膊,奚平身上最后的神识就被金线搅碎了。
奚平薄雾一样的神识化作一道碎光, 从真身上脱离出去,随金线一起被王格罗宝眉心的骨头?拽走。
王格罗宝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黄金骨架,胸腹处被姚启一发瞎蒙的火铳打中?炸碎,他却纵声?大笑。在姚启绝望的注视下?, 那炸碎的骨头?转眼恢复如初——他得到了奚平神识的特殊神通,常钧抓住的奚平只是一具“空壳”了。
王格罗宝回手按向一处机关,水池四周的巨石迅速合拢,碾向水里的常钧和奚平——这装着?败絮的皮囊已?经没用了。
他欣喜若狂,吞下?奚平的神识,得到的东西远比想象还多:除了奚平卷走的那一部分?至关重要的古铭文,他还感觉到禁灵线以内所有的转生木都成?了他“发肤手足”。在蝉蜕也得骑马坐车的禁灵地,他可以像奚平一样拨响太岁琴,和各处转生木互换身体。
连船也不用坐了,只要一个眨眼,他就能直接越过还在扩张的禁灵线,冲出去和隐骨融为一体。
隐骨凑齐全部的古铭文,他得到隐骨。到时候别?说只是吞噬了几个蝉蜕的化外炉,就是那永春锦的破炉子里再炼上一百个南剑,也挡不住倾覆的天地。
有了这具隐骨,上古时期就可以肆意人间,不用小心翼翼地打磨道心,不用担心被大能吞噬,无惧任何势力、无视一切天规。
如今,它不受任何同源道心的影响,不用接受任何拷问,哪怕走火入魔也不会道心破碎,还是世上唯一能接受北绝山外古铭文而不被那铭文淹没的“道”——这分?明是作为玄门之始的圣母天女之子,独一无二的通天路啊。
灵山都未必能长久,不死骨的主人却能与天地同寿。
然而也许是万事无捷径,因?这神位过于容易,两代隐骨主人都是未曾打磨过心境的无知竖子,分?明已?经万事俱备,面对唯一的真神位,没修过心的凡愚却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在迷障中?生出幻觉,以为自己被隐骨“控制”。
在王格罗宝看来,这就好比是将一只蝼蚁的意识放在真龙身上,它非但体会不到腾云驾雾快意,还得当场惶恐而死。
多可笑。
这条路看似毫无考验,其?实神位本身就是最大的考验,只有心性极坚、气运极强、手段极高的“天选之人”才受得住这种福气,哪里比修成?月满容易了?连当年私吞了巫秘术的天波老祖都铩羽而归,只能退而求其?次偏安大陆西南角——
王格罗宝的骨肉迅速从骨头?上重新?生发,卷发浓密如藻,异瞳光芒内敛,他高大、俊美无俦,像真正的海神。
修翼人叫他杂种,处死了他那与“蜜阿下?流种”私相授受的母亲,他那不知名的父亲没有辜负“下?流”二字,带着?他逃之夭夭后,又将他卖了个好价钱。
异色瞳与修长的身体让他成?了“奇货”,辗转在喜欢猎奇的权贵手中?,他做男人下?贱的母狗,女人暖手的公兔,他知道世上所有能讨人开心的办法,练就了一双能洞穿世人欲求的眼,并希望世人死光光。
凭着?这身本事,他摇身一变,成?了蜜阿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义子,得入凌云降龙骑。
随着?修翼欺人太甚,蜜阿起了异心,蜜阿人打起了老祖道心的主意。对“族人”忠心不二的王格罗宝抓住了这个千百年来没人抓得住的机会——所有人都说天波老祖的道心是为修蜜两族永结同心而生,所以那些满口昏话的蠢货没人接得住天波老祖的道心,只有怀揣着?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憎恨的野心家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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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舍命筑基,“欣然”接受族中?强加给他的驯龙锁,背叛凌云山;委身无心莲花印,背叛蜜阿权贵;推濯明那死秃驴去万劫不复之地,篡夺蜜阿族长之位。最后利用蜜阿的灵兽与比灵兽聪明不了多少的下?等蜜阿人,搅起南阖之变,抓住传说中?的金平“太岁”。
那金平废物纨绔不知何德何能,总有一群人前仆后继地护着?他,害他险些功败垂成?——幸好,虽然一波三折,这结果却比他期待的还圆满。
那是对他这比任何人都曲折的路的奖赏。
王格罗宝懒得再浪费时间“关照”那几只金平蝼蚁,转身穿过了无数转生木。
临出禁灵线之前,鬼使神差地,他落到了陶县——化外炉前的一棵转生木里。
传说中?的“南剑”支修、侍剑奴武凌霄等一干名震天下?的“大人物”就在几步之外,却完全察觉不到他存在。
王格罗宝玩味地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围着?转生木,不明白奚平为什么再次失联。
然后他目光落在化外炉上——那本来是最邪的魔神遗物,落到了神奇的惠湘君手里,竟将固若金汤的灵山也撬动了一线天。
“平平无奇。”王格罗宝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向化外炉,往那圣人尸体焚化炉里看了一眼,心说,“我看它做什么?”
这念头?一起,王格罗宝忽然一愣:对了,他为什么会想看化外炉?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他过来,似乎是灵感在提醒他,他忽略了什么事……
禁灵地,修士的灵感其?实也跟着?不太准了,或许因?为他吞噬的奚平在这里有“特权”。
他忽略了什么来着??
王格罗宝来到了化外炉旁边的一棵转生木上,窥向里面微微跳动的炉火。
下?一刻,他容身的转生木闹鬼一样,一把将他推进了化外炉!
炉中?火就跟早等米下?锅一样,一碰到王格罗宝,烈焰陡然蹿了起来,炉边被闻斐一把推开的林炽甚至都没看清什么东西下?了锅,火苗就彻底吞没了王格罗宝的身体。
水池机关落下?来的时候,常钧来不及反应,虽然知道手里的奚平已?经是个空壳,还是竭尽全力地将周身的升格仙器都扔了出去,护住同窗“全尸”。然后他被“尸体”拖着?一起沉入了水底,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池中?水还是他眼泪。
他曾以为拿了升格仙器,就能跟升灵一战,原来凡人就是凡人,蝼蚁就是蝼蚁,他们?什么用也没有。
“镀月峰可能还是错了,”沉塘的常钧茫然地自暴自弃,“蝼蚁和大能之间根本不是术法的差距,我们?……”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翻出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常钧一口水呛进了肺管:娘啊诈尸!
与此同时,王格罗宝终于想起了他忽略了什么:濯明曾经告诉过他,化外炉的炉心火落在了太岁手里。濯明说过好多疯话,除了要蒸熟悬无,就是要生吞太岁,他带听不带听的,没往心里去过。
是了,方才他分?明吞噬了奚平的神识,得到了转生木和古铭文,却没看见那传说中?的化外炉心火!
他从奚平灵台上拽出来的神识不完整……但那骨、那老祖从巫遗迹里弄来的秘法……
他明明将不驯道太岁的神识钉死在他灵台上了!不管他神识散出去多少、散出去多远,都会被本体拘回来的……怎么可能?!
一个懒洋洋的金平腔在他耳边响起:“嘿,我不能有俩灵台吗?”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可恶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爷阔啊。唉,老王,不瞒你说,经你一通教育,我还真有点信命了。”
当时在南海,奚平为了糊弄住支修,用他三哥留下?的神通割下?了自己一部分?灵台,带走了照庭碎片。后来碎剑为了护主殉了,那载着?他一部分?灵台的纸人一直在魏诚响那,被大宛最靠谱的半仙完好地保管着?。
王格罗宝用不知名的妖法将他神识困在灵台,几次打断他入定,削弱他神识,让他无路可逃——偏偏没想到他有两个灵台。
如果这蜜阿邪祟说的是真的……
千年前,罕见的化雾神通下?了换命,造就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死骨。千年后,还是同一个神通,拉下?了最后一个想一步登天的妄人。
奚平猜到凭王格罗宝的缺德,得到他神识之后,肯定会顺手毁掉他身体,本想立刻勉强反击,谁知姚启和常钧这俩胆大包天的半仙横插一杠,“弄拙成?巧”,全须全尾地保住了他身体,于是他突发奇想,通过被王格罗宝吞下?的神识,像星辰海里的同源道心一样,给“心性足以合道”的“准神圣”下?了一道“天谕”,让他来看看化外炉。
准神圣果然心够诚,毫不犹豫地“奉天承运”了。
奚平一部分?神识被王格罗宝带进了化外炉当“质料”,他这非炼器道再一次铁炉炖自己,获得了类似“七感”的能力,联通了化外炉——
“王兄,你评书说得不错,抑扬顿挫的,就是春秋笔法太多。我还是比较相信炉火‘解’出来的故事。”
244、尾声(十二)
化外?炉追溯着“质料”的?来龙去脉, 很快烧尽了王格罗宝仓促的?一?生。
对于炼器炉来说,人的?爱憎是不?值得一?“解”的?,不?管多撕心裂肺。奚平甚至没来得及看清, 那南蜀第一?邪祟的?□□与数百年颠沛流离就在他?眼皮底下成了灰。
王格罗宝浑身上下,只剩下那块来自天?波老祖的?小骨头。
贪婪的?巫们一?场试药, “试”出了两个绝代大能?, 此中来龙去脉,被筑基丹折磨的?天?波老祖是唯一?的?知情人——连元洄这当事人都不?清楚。
元洄是在昏迷中被灌下筑基丹的?,从灵台炸裂到“换命”生效,他?茫然地死里逃生, 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后天?波老祖凭巧言令色和雷霆手段,一?统修蜜两族,高举着大旗, 他?带着激愤的?古蜀民推翻了巫道,将占领着南蜀天?选宝地的?活尸大军付之一?炬。
独吞巫道秘术后,他?果断销毁了一?切, 成了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筑基丹来龙去脉的?人。
化外?炉火将天?波老祖的?骨片扩大了成百上千倍, 奚平迫不?及待地循着那骨片上导灵金留下的?痕迹追溯进去。
巫道活尸的?身体?构造和修士很像,体?内也有绵龙心凝聚起来的?大量灵气?, 类似修士“真元”。修士道心一?碎, 真元就得炸, 林宗仪那样的?高手也活不?了。那活尸武士岂不?是更容易“炸膛”?
巫道操纵活尸武士那么多年,一?定有销毁活尸, 让它们安全入土的?办法。
如果世上还有能?让人摆脱道心的?办法,一?定在巫道中!
奚平神识一?碰到那骨,脑子里就“嗡”一?声,差点在过于庞杂繁复的?信息里晕过去——
他?死死咬住舌尖撑住, 眼前闪过无数秘术,古老巫道各种繁复的?仪式、死亡崇拜、看不?懂的?密咒与经?文?、将亡者留在现世的?绵龙、三日梦……
等等,三日梦草!
奚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黎阙如告诉过他?,三日梦草只会被绵龙心催发。
奚平出于某种直觉,将神识挂在了一?闪而过的?三日梦草中,一?眼看见?野草丛中藏着无数尸骨。
化外?炉火中呈现了三日梦草的?前世今生,他?看见?带着面具的?巫驱使着活尸武士,让活尸在祭坛水池里画下密咒,密咒中长出大量的?三日梦草,咒成后,水草铺满水池,深处长发一?样的?丝。
活尸自行?躺下,三日梦草丝包裹住它,像茧,又像母亲的?子宫。
然后那三日梦草的?细丝温柔地穿过活尸的?眉心,一?个个铭文?顺着草丝,从活尸武士的?眉心脱离,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越来越茂密的?水草丛中,活尸们灵气?弥散,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神态安详地沉下去……
奚平的?心狂跳起来:原来巫道是用三日梦草消解活尸的?,南海秘境里还保存了三日梦草!
假如三日梦草能?消解活尸武士身上的?铭文?,那……
一?切都柳暗花明了。
奚平想,他?可以托南海秘境的?南阖兄弟们将三日梦草运出来,这事可以不?惜工本。
他?可以彻底摆脱隐骨,救很多的?人。
师父、闻斐、林炽、庞戬、白令……还有被迫筑基的?奚悦。岁月终可回头,而隐骨和古铭文?会被消解,破法会实现,灵山会像那些活尸一?样,安详而平静地慢慢消散在人间。
他?可以回家,给爹娘养老,给祖母守灵,补上他?缺席的?十四年。
他?可以继续带着陆吾做生意,也可以游山玩水,乘着腾云蛟南北到处跑,跟人吹牛说自己是支将军的?徒弟,把师父的?脸丢的?满世界都是,再?捡个美人娶回家。
千年桎梏消散,破法都实现了,那样的?人间能?算“化外?”了吗?
那么……与他?约好了化外?见?的?人,还能?气?急败坏地骂他?一?句“不?成体?统”吗?
奚平眼眶突然一?烫,对所有上古秘闻都不?感兴趣了。
化外?炉与炉火的?主人心意相通,火苗中跳出成片的?三日梦草,飞快地替他?借着“解”着消解活尸的?密咒。奚平囫囵吞枣地往神识里刻,同时通过刚拿回权限的?转生木联系林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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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师!”奚平用尽最?后的?理智,克制住了对还有道心的?林炽讲来龙去脉,只飞快说道,“我得到了一?个密咒,用三日梦草可以消解铭文?,或许可以解决我身上的?隐骨,你快帮我看看!”
林炽慢半拍地“啊”了一?声,茫然道:“但三日梦草不?行?啊……”
“已经?灭绝了我知道,我有办法弄到,你别管,你只……”
林炽不?明原委,只觉得他?状态不?对:“士庸,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冷静点。”
奚平想大笑:“林师叔,我很冷……”
就听林炽温声说道:“三日梦草是‘幽冥草’,不?近活人身的?,只能?拔下来当草药,就算真能?消解铭文?,那也不?能?在你身上使啊。”
奚平本能?反驳道:“不?是,你不?知道……”
“你在用化外?炉解什么东西?吗?”林炽以为他?不?熟悉炼器炉,便说道,“炼器炉解铭和法有来龙去脉的?,你看仔细,别毛毛躁躁的?——此事以后再?商量,你先出来,方才到底怎么了,支将军很担……”
奚平没心情听他?说什么了,他?将目光投向化外?炉中火,发现化外?炉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三日梦草不?近活物。
不?……
奚平拼命找着其他?思路:三日梦草本身可能?是比较害羞,但或许有这个密咒不?行?,别的?可以呢,他?们有点金手,有当世最?厉害的?丹道大师,碍事的?邪祟和冥顽不?灵的?蝉蜕傀儡都死光了,有时间慢慢研究,不?着急。
然而不?幸,他?实在不?是一?个容易昏头的?人,他?的?理智永远醒着。
奚平想起来,化外?炉解的?骨片是天?波老祖留下的?,以那个老东西?的?缜密,如果三日梦草真有可能?消解活人道心,他?不?可能?任凭这种东西?留下记载,好几百年后才自然灭绝。
“士庸?”林炽叫他?,“还听得见?吗?士庸?”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独自在化外?炉火中,他?意识到,如果溯源到巫道都没有除掉道心的?办法,那也许……就是没办法了。
化外?炉兢兢业业地将骨片上所有的?痕迹复原——
因?昆仑意外?落成,天?波老祖的?“成神之路”差点夭折,他?将主意打到了元洄的?隐骨上——只有得到完整的?隐骨,他?才能?不?受道心限制,找机会翻盘。
他?以“除魔卫道”为名,将元洄引到无渡海,在他?们遭遇心魔的?时候,通过两人之间相连的?隐骨,将“换命”的?事告诉了元洄,元洄神识被心魔种寄生,天?波老祖趁机想绞杀他?神识,独吞隐骨。两人融合到一?半的?时候,元洄勉力?找回一?线清明,亲手劈了隐骨,身死道消,天?波老祖神识受到重创。
那正是各地灵山落成的?重要阶段,南圣在无渡海底窥见?道心真相,生了心魔,玄隐舆图出世;而天?波老祖被隐骨反噬,原本围着他?道心而生的?灵山在隐骨影响下一?分为二,凝成了一?个他?自己都进不?去的?南海秘境。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住身边的?人,天?波老祖只好以“忧心修蜜两族来日分裂,留退路”为由遮掩过去。
所以南海秘境禁道心、没有绵龙,只有满池虚假的?三日梦草——
是了,阙如还说过,南海秘境里的?三日梦草和书?上记载的?不?同,它们像普通灵草一?样,能?用青矿末就能?催发。
因?为那也不?是真正的?三日梦草,只是元洄临终时隐秘而不?可实现的?愿望。
化外?炉火微微一?跳,将天?波老祖的?道心消化了干净。
王格罗宝修为只有升灵,但道心来历太大,禁灵线原本在大陆西?尽头的?凌云山脉和隐骨拉锯胶着,那道心消融时,禁灵线突然往前推了一?大步。
南蜀三岛、南海秘境全入禁灵线内。
至此,整个南大陆上再?无隐骨容身之地。
不?光是修士,连凡人都有了某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因?古铭文?现世而惶惶不?安的?飞禽走兽们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蚁群还巢,形状古怪的?浓云消散,露出朗朗晴空。蜀三岛上,绿眼睛的?蜜阿儿童一?边哭一?边壮着胆子吹起口哨,颤抖的?牧歌拂过,强壮的?玄羊应声钻出来,赶走了食肉的?灵兽。
金平永宁侯府院里,为安全起见?,转生木本来被支修通过自己的?伴生木清理了,此时枯木上又长出了新芽,侯爷和小猫并排站在树下,听见?大运河里传来遥远的?汽笛声。
有的?世界在尘埃落定,有的?人在走向绝路。
最?后,除昆仑以外?,南大陆所有灵山全部落入禁灵线内,破法的?边境冲过了洪江、横扫天?泽川,堪堪停在了北绝与昆仑线上——当年古铭文?落成之处。
极寒的?北绝山口,禁灵线终于难以为继,无法再?前进一?步,世上最?古老的?灵山完全被隐骨占据。
昆仑山轰然崩塌,山体?灵石被隐骨席卷一?空,剑修们变成了一?尊又一?尊的?冰雕,晚霜剑忽然开裂,悲鸣似的?震颤起来。
极北寒风再?无屏障,劈头盖脸地朝人间席卷而来。破法禁得了灵,禁不?了寒风,千年前的?大天?灾重演,这一?次,没有剑宗执起万民之望了。
奚平的?神识脱离化外?炉。
众人只见?他?失魂落魄地从半死不?活的?转生木里钻出来,眉心还带着凶险的?血迹。他?周身各处刚被王格罗宝打过孔,行?动还不?太灵便,踉跄着跪在地上,熟悉的?浅灰长袍落在他?视野里……师父几百年来老那么几件破袍子来回换。
“师父……”奚平从大邪祟手中死里逃生,万念俱灰,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说道,“没事,就给您拜个早年。”
246、尾声(十四)
“送支将军去北……”白令接到消息的?时候愣住了, “等等,你说他要?去哪?世子知道吗?!”
随后?他意识到,传话?陆吾在用转生木和他说话?, 转生木里的?奚平没?吭声。
“文昌兄稍安勿躁,”白令一抬手按住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庞戬, 对?转生木里传消息的?陆吾说道, “转告支将军……”
“支将军是我大?宛定海神针,开明司愿意配合支将军一切调度。”白令心里飞快组织着言语,天地君亲师,世子毕竟是做晚辈的?, 有些话?恐怕不方便说,那么只好他来?劝,“但我开明陆吾两部数千人……”
庞戬气急败坏地插话?:“天机阁还没?死光呢!”
“还有宛人十万万, 自古诗礼之地,教化之邦,虽民风温良, 但人有傲骨。”白令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克制清冷, 一字一顿道,“以?人为?祭, 纵然?成就英雄传说, 又让我等情何以?堪?”
世子情何以?堪?
“还请支将军三思!”
转生木里, 传话?的?陆吾没?言语,一个很和缓的?声音回道:“多?谢。”
是支修。
白令微微一滞, 随后?又说道:“除非您能效仿剑宗,再千年?前一样再立昆仑山……可是支将军,今非昔比。灵山至今积累了多?少民怨,尤其北历, 他们?还愿意再立一座灵山吗?”
“不会。”支修不轻不重地打?断他,“不会再起新灵山了。你说得对?,小白先生,今非昔比了。放心,我只是去探个路,验证一个想法。”
白令只觉得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愉悦,正要?追问,却接到了奚平私下单独给他传的?信。
奚平:“准备吧,有我。”
白令:“……”
担心的?就是有你!
不知为?什么,白令突然?想起他刚到人间时,躲在白纸堆里,第一次见到奚平——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蜜罐里长大?的?人孩子,没?爹没?娘的?半魔见了,心里好不羡慕嫉妒,因此一直看?不惯那位表少爷,只是当着主上不吭声罢了。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会用周楹的?目光看?那个人了,因此替周楹哽得心口疼。
奚平发话?,再没?有人能拦住照庭,陆吾调动起来?迅捷无比,支修第一次坐上长途的?汽车。
北历没?了内门,散落在大?陆各处的?外门不知所措,人手也不够,陆吾带来?了一批宛历接壤的?洪阴驻军。
凡人竟来?修法阵!
竟还能成功!
北历虽保守,也彪悍,那些西北风灌大?的?血性汉子与强健妇人们?见状,纷纷跟着洪阴驻军跑了。
人群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有时会因不可思议的?愚蠢而集体滑向深渊,仿佛一个个空洞麻木的?傀儡,共用一颗残缺的?脑;有时又会如熔金炉里的?火花,炸出不可思议的?光,一发不可收拾。
法阵和导灵金这些或高深、或神秘的?学问祛了魅,各种版本在无数人手中传抄着,支修穿过北历国境的?时候,见遍地导灵金改良的?法阵,散落在北大?陆上,金光宛如神迹。
那些在茫然?无措中传送铭文、将身家?性命寄托给神明的?历人子孙们?,自己拿着工具,选择自己当神明。
当年?刻录古铭文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防寒法阵。虽然?都是低阶法阵,一个没?用,两个也没?用,但成千上万个,却将南下的?极北严寒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三天后?,支修抵达了禁灵线的?北边缘。
奚平陪着他一起来?的?——没?穿转生木,这里转生木都冻死了,要?不是大?量的?保暖法阵生效,奚平怀疑自己几个呼吸就能挺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风太大?了,说了也送不进别人耳朵。
因为?隐骨,奚平还不敢随便进出禁灵线,只提着防风的?升格仙器灯站在禁灵线边上。
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手指有些僵硬地替他打?了个“别怕”的?手势:说好的?。
奚平没?动,像是已经冻住了,手中乳白色的?光晕泼在茫茫雪地上……看?着支修一步迈出了禁灵线。
原本安静如凡铁的?照庭发出清越的?长鸣,灵光乍起,紧接着,无数笔挺的?雪白伴生木拔地而起,在无边的?风雪中成片、成林、 成一望无际之势。
出鞘的?照庭搅起周遭灵气,在伴生木丛中,复刻了活尸武士们?在三日梦草丛中画下的?密咒——
隔着禁灵线,奚平感觉到了什么。他吃力地抬起头,感觉暴虐的?寒风都凝滞了。
元洄自己劈开了隐骨,相当于其他修士自毁道心,尸身本该炸个灰飞烟灭。可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无渡海深处、转生木丛之中,恰如安息在三日梦草里的?活尸武士。
破法中支修点?出这事的?时候,奚平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转生木,三日梦草……
“三日梦草不近活人,因为?它们?是活尸的?归宿,”支修当时说,“你有没?有想过,三日梦草可能就是活尸武士的?‘伴生木’?”
“师父,伴生木到底因何而生?王格罗宝没?说清楚……”
“因为?他也不知道,南蜀那一位啊,观其行事,就算将来?活到蝉蜕也不会有伴生木的?。自古人们?以?为?,不合大?道者苟活到蝉蜕,就会生伴生木,其实不完全对?——不然?我虽不才,也不至于比凌云天波还‘邪’吧。”
“那……是什么?”
“是归途。好比秋来?落红满地,春花化作来?年?泥,人与物都不可能永生不灭,总会从一样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周而复始。升灵可以?叩问天地,问到天与我都无话?可说,世上就多?了一个蝉蜕‘合道成天’。我任性不孝,冥顽不灵,始终不肯归‘道’,因此在蝉蜕关上受了八年?拷问——是成神圣,还是做个凡愚。神圣不朽,将与天地同在,而凡愚永远是自己,终有归途,伴生木就是我们?这些活尸的?‘归宿’。不是邪祟才有,而是知道‘我’与‘道心’或许不同的?人才会有。”
上古四大?魔神、将永春锦道心随手扔在旧炉子里的?惠湘君、一生只为?一人活的?秋杀、拿道心当弹珠收藏着玩的?濯明……有可敬者、可鄙者、可恶者、一言难尽者,从生到死,都始终是他们?自己。
感觉真元流水一样从身上流失的?瞬间,支修忽然?想,他刚刚似乎忘了跟小徒弟说一句要?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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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士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虽然?灵感一般,根骨凑合,心不定、神不宁,偷奸耍滑第一名……支修却永远记得他犹豫着不肯入飞琼峰门下时说过的?话?——
大?家?都在拿自己的? “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随后?,支修灵台微震,某种说不出的?平静涌上来?,他道心在随真元一起融化。
不像林宗仪那样,决绝地灰飞烟灭,也不像悬无他们?那样,被强行吸进化外炉,道心悄然?流走的?时候,就像吃了一颗果子,将果核埋在地下一样。
在外人看?来?,他身上刹那间盖满了霜雪,好像被冻住了。
“师父!”奚平像是忍无可忍,一步迈出了禁灵线,声音被狂风卷回来?。
随着灵气重新充入他四肢,禁灵线外苟延残喘的?隐骨立刻锁定了他,这一次,隐骨得到了整个昆仑山的?灵气,排山倒海般地扑向奚平!
就在这时,雪里爬林忽然?无风自动,急剧地长高膨胀起来?,树冠上的?霜雪全落了地,险些将奚平埋了。
雪里爬上的?密咒飞快地闪烁着,奚平耳边传来?一声悲鸣般的?“喀嚓”声。紧接着,比支修的?蝉蜕真元还要?强横千百倍的?灵气灌注进了雪里爬树林。
那只能是一整座灵山的?灵气,雪里爬代替三日梦草,将冲着奚平来?的?隐骨也化入了其中!
奚平却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好像毫不意外,他时机掐得极精准,御剑而起,他一把抓住支修,头也不回在退回禁灵线之内,已经手速极快地往支修身上扔了一打?保暖符咒,然?后?脚步不停,冲进一辆导灵金改装的?蒸汽车,往南狂奔。
“师父师父,我们?成功了!伴生木就是可以?代替三日梦草,就是能消解道心……”
支修毫无声息,他进了禁灵之地,那“安息”密咒却仍在缓缓消化着他的?真元和道心,奚平能感觉到。
他不敢通过后?视镜看?:“师父!我刚才没?跟您商量,我错了,师父你打?我板子吧……”
奚平眼前一阵模糊,改装的?升格蒸汽车一下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整辆车给巨石弹起了数尺之高,“嘎”一声在地上擦出长长的?痕迹,支修冰冷僵硬的?身体一下撞在奚平身上,就像真的?应声打?了他一板子。
奚平抬起了手,几次三番没?敢抓那僵硬的?衣袖,车窗外是茫茫雪海,狂风呜咽,缓缓地,他弯下了腰——
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这不孝孽障怎么回事?让你弹几首喜庆的?小曲都不肯,就哭丧最积极?”
247、尾声(终)
次年——不叫旧年号了, 隐骨吞下昆仑的时候,周桓不幸惨遭波及,死在了风雪洪流中, 没来得及下退位诏书。倒是被留在燕宁城的少年太子有眼色,乖乖地修书回国, 表示自己无?才无?德, 不堪大位,一切由仙长?做主。
支修没客气,做主将年号改成“开明?”,一干政务与防务依旧由开明?司与天机阁分别暂代, 一年一次大考选拔人才,科目和制度在慢慢过渡中逐步增减。支修做事和为?人差不多?,不慌不忙。
巫道密咒和伴生木让尘归尘、土归土, 活尸入土为?安,剑神的真元与道心?尽消解,留在了大陆的最北端, 他只剩剑, 不再是神,回归了半仙状态……像潜修寺的苏准那样。
不过禁灵之地, 半仙蝉蜕都差不多?, 反正都得坐车走路。唯一的区别是, 他年轻时一些换季时容易咳嗽的小毛病又找了回来,还有极寒地似乎冻坏了他关节, 阴雨天总是有点别扭。
不过没有别扭,也就感觉不到松快时有多?舒爽,他自己觉得挺好。
南宛的开明?二年,阳春时节, 南海秘境中的娃娃出生了,是个女娃,落地时声如洪钟,胎毛就很浓密,将来必是浓眉大眼的,她是两百年来,百乱民生出的第一个正常孩子。
按大家早商量好的,黎满陇给她取名“盼望”。
盼望修好地脉的南阖半岛能重新?充满灵气,盼望漂流的无?根之民能回归故土,尽管这可能要花几十年。
他赶不上了,等?小盼望变成老盼望,就可以回家了。
北历成千上万个法阵和矗立在那里的雪里爬……不是,对外,官方文?上说的是“明?月霜”林,暂时挡住了极寒之风。
隐骨似乎消失了,支修说它自作孽,被冻在了极寒之地。
有的人天生带着特殊气质,他说什么别人都信,巫道密咒消解道心?和真元的秘密被他盖了下来。
大危机解了,搅风搅雨的野心?家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修蜜两族又要翻脸,余尝仗着人多?势众,转头拿下了三岳山,从此楚国进入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
差点冻住的北历回过神来,准备忘恩负义,有燕宁权贵打起南大陆的主意,要求南阖半岛的属地,被武凌霄一剑砍了——武凌霄在林炽妙手改装下,将身上很多?经?脉、骨玉换成了导灵金的,她终于能像人一样自由活动了。
不过这都是些小问题,毕竟禁灵之地,满世?界都是转生木,不能用灵气根本清理不过来。转生木都是奚平的眼线,人人在他手里都有把柄。而且危机时几乎所有人都往转生木上滴过血,谁知道那“太岁”会拿去做什么——因此奚平说话还是管用的。
连余尝都被迫捏着鼻子,再次表明?想跟太岁合作。
太岁意外地好说话,不光欣然接纳,还良心?发现?似的,将大供奉的本命神器还了回去,只有一个要求:余尝不能离开禁灵线。
化外炉终有烧尽的一天,禁灵线在不断收缩,一年约莫几十里。
余尝听了他这无?理要求,心?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岁怎么可能良心?发现??那王八蛋压根没有良心?。他还就非得出去看看不可了。
于是余尝花了三年,成了东衡的新?主人,国内稳定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坐船跑到了南边禁灵线外……然后傻了。
余尝赫然发现?,在那见鬼的禁灵地里待了三年,他修为?从升灵中期跌回了筑基,一个大境界!
余尝差点崩溃,江山也不要了,决定在禁灵线外的荒岛上当野人。但他很快发现?,即使?在禁灵线外,他的真元也在不断流失。他试过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终于绝望。
隐骨造成的那场大动荡不知道将人间哪里碰坏了,他无?法聚灵,道心?还在不停消解。
灰溜溜地回到了东衡,余尝没动声色——此事不能让人知道,他既然有了先机,就得提前做准备,遂向玄隐开出天价,提出收购一批导灵金。
奚平说:“卖,那是我过命的兄弟。不给谁也不能不给他!”
于是南宛将库存积灰的导灵金全清空,高?价给了余尝,余尝喜滋滋地回去,准备大搞特搞,造一堆升格护具。
第二个月,镀月峰就宣布导灵金更新?换代。新?版的导灵金已经?可以在凡间生产了,价格低廉,产量大增,余尝一个头瞬间冤出了两个大,后来又被传为?佳话不提。
那边把他裤头坑秃噜线的奚平连夜跑回了玄隐山,告诉支修他拿余尝大傻子试出来的结果?——世?间修士的道心?确实已经?在无?知无?觉中消解了。
不用像对付隐骨那么麻烦,禁灵线以内,所有人都在转生木里滴过血,刻录在转生木里的巫道密咒像一群群看不见的三日梦草,夜以继日地消解着世?上每一颗道心?。
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托天波老祖的福,巫道密咒早失传了。
支修听完,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喜色,只是有些忧虑地看了“没心?没肺”的奚平一眼,忽然说道:“士庸,玄隐山我当家,没那么多?清规戒律,你……找个伴成家未尝不可,不拘出身来历,别出去荒唐就行……”
奚平一口?酒呛了出来:“咳咳咳……哈?”
支修:“赵姑娘不是同你关系不错,又是同窗好友……”
“马上翻脸,马上就翻!”奚平摆摆手,“等?她今年写够五篇草报稿骂我,我就跟她割袍断义……她已经?写四篇了!”
“魏姑娘……”
奚平大惊失色:“使?不得,差辈了!”
“那……”
“师尊,您被我二表舅妈附体了吗?”奚平顺走了他两坛子自酿酒,抱在怀里压惊,“真要命——可她老人家一年给我封个金条红包,您要不也学人家点好?哎哎哎,滚了,滚了。”
然后忙忙碌碌,鸡飞狗跳地,到了开明?四年。
腊月。
永宁侯崔夫人起猛了头一晕,摔了一跤,没灾没病地走了,也年近八十,也是喜丧。
半个月以后,初雪压断了花园中转生木上的树枝,清早小厮照常去叫侯爷起床打拳,人没叫起来。
奚平送走了二老,收拾庭院,独自住了小半年,留下号钟照顾,他回了玄隐山。
丹桂坊没有他家了。
开明?六年,前天机阁总督、潜修寺管事苏准五衰,仙逝于静室蒲团上,罗青石成了新?管事。
玄隐内门不再收新?弟子,潜修寺成了开明?司和天机阁进修的地方,汇聚了天下贤才,罗青石不再被迫粪土糊墙,神清气爽,个子长?高?了一巴掌。
开明?七年,禁灵线后退逾百里,修士们终于发现?了问题:有一小撮人是到禁灵线外探险,还有的没去,却莫名开始提前五衰,玄门一片恐慌。
一时间,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绝望的修士们前仆后继地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想留住消解的道心?,折腾了整整二十年——禁灵线越退越快,极北似乎没那么冷了,消解的不单道心?,还有灵山。以澜沧山和玄隐山为?首,已经?消解了小一半,连三岳都肉眼可见地矮了数丈。
《陶闻天下》上出了一篇文?章,大意说:当年北原之所以闹大天灾,都是因为?修士们毫无?节制地乱斗,导致四季颠倒,气候无?常,现?如今灵山在消解,修士之真元与道心?在消解,岂不是人们在向灵山归还灵气?
没人理会,修士们还是在茫然中绝望。
此后又过了无?比混乱的三十年,每天都能听见各种匪夷所思的新?闻。
五十年后,禁灵线退回大陆,高?阶修士们开始一个一个有了五衰的先兆——开始被小伤病所困。
人间已经?日新?月异,玄门终于后知后觉地承认,恐怕这就是新?的天规了。
百年,玄隐山伴着一声春雷,灵气尽数化入地脉,只剩下空荡荡的山体与石头。
南阖长?出了麦苗,支修头发已花白。
第二年蝉鸣时分,师徒俩在潜修寺外钓鱼,支修忽然旧事重提,对奚平说道:“士庸,找个伴吧。”
奚平:“二表舅妈。”
支修拿鱼竿抽了他一身水。
奚平跳起来,在岸边转生木里打了个转躲开:“有奚小悦陪我呢,师……呃。”
他话没说完,便见一个渔夫打扮的少年撑着船,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瞪着他,正好看见他钻转生木的一幕:“太……太岁!”
那少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想给传说中的神仙星君磕头。
再一抬头,两位下凡偷闲的前任仙尊已经?没影了,好像是两个幻影。
“师父,”奚平拎着两个人的鱼竿和桶,回头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了闲杂人等?了,才正色道,“我听林大师说,您当年跟悬无?那老鬼吹,说‘我飞琼峰门下愿为?天下祭’,您看看,牛都吹出去了嘛,我哪能让您失望?”
支修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又三年,大宛几代人经?营,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支修便留了封信,出门游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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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再回来。
于是奚平也不再回玄隐,玄隐山不是他家了。
后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朋好友、故人仇敌……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让千年祭奠的道心?顺着转生木回归大地。
到北绝山口?长?出第一棵嫩芽的时候,半魔之身的白令消散了,临走时与奚平告别。
半魔死相不像人那么狼狈,他看起来无?灾无?病,只说:“世?子——”
白令一辈子都叫他“世?子”。
他问道:“打个赌,你猜是你先见到主上,还是我先?”
奚平斩钉截铁道:“我先。”
白令大笑一声,化作了一团纸。
他连纸钱都省了。
这是奚平最后一个朋友,从那以后,他就住进了转生木里,人间不是他家了。
又两百年,有一天,奚平忽然若有所觉,罕见地,他从陶县转生木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在里面一觉睡了四十年,看见耀眼的晨曦,只觉得眼生,少了点什么。
东衡三岳,世?上最后一座灵山,也消失了。
奚平抬了抬手,发现?自己身上真元一丝不剩,但他能使?一点灵气了,禁灵线也不见了。
“太岁!”转生木里传来来自南海秘境的声音——后辈们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习惯性地像祖辈一样念诵他的名号,“我们浮起来了!南海秘境出世?了!”
“咔”一声,太岁琴中掉出一枚小小的镯子,破法公?理实现?,此境破。
化外炉中火熄灭了。
奚平有点不习惯地按了按胸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狂奔起来——没有了破法,又只剩下半仙修为?,不能再穿转生木,只能御剑。
但很快,他发现?这四十年技术发展太快了,御剑还不如坐车快。
一天一宿,他下了腾云蛟、转御剑,灌了一耳朵南海秘境现?世?的奇闻轶事,但他无?暇关心?,充耳不闻,只一路狂奔到了北方——更北方。
愤怒的北绝山口?像是被玄门还回来的灵气安抚了,山坡山雪化了一些,长?满了小花,早些年就开始有人在这里开矿了。
奚平刚到,就听见有人聚在一起,说什么“异象”“海市蜃楼”之类……说是北绝山外突然传来牧歌声。
除了南海秘境,北绝山外无?人区竟然还有一个秘境,不大,也不像南海秘境那么多?资源,像世?外桃源一样,那里的人们以放牧为?生——自称是当年剑宗修行时住的小村。
人们不知昆仑,却竟然还记得那场导致灵山落成的大天灾,只说当年极寒来临,剑宗情急之下,将他们整个村送入了一个芥子。
后来大概是主人故去,芥子破碎,小村里的人永远也找不到其?他外人了。
别人不明?所以,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奚平却突然意识到,这秘境可能和南海秘境、大宛舆图一样,是剑宗这灵山之祖不甘心?被削去的人心?,留在了“天规”之外。
“你是神仙吗?”在奚平出神的时候,一个好奇的小孩忽然跑过来,也不认生,大约是见他生得齐整,便抱住奚平的大腿,对他说道,“村口?山上悬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有神仙,跟你生的有点像。”
奚平一激灵:“什……”
“那落,别胡说,快过来!”紧张的母亲一把拎回自己的孩儿,冲奚平笑了一下,用很古老考究的北历语说道,“只是块打磨的很干净的石头,地震震碎了吧,要不然我们还找不到出来的地方……”
“带我去!”众人只见那神仙似的男人忽然发起癫来似的,差点将身上所有的金银细软都摘下来往人怀里塞,“带我过去!”
“不必不必……就在那,”村长?指派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陪着他,“真就碎得一干二净的,喏,碎石大家清理到那边了,什么神仙,小孩子照镜子,分不清人嘛……哎你!”
奚平将仅剩的微弱灵感集中在眼睛上,一眼从石堆里看见一块平整的,上面有字。
“哦哟,”他的向导也过来围观,“这写的什么字嘛?”
是宛字。
那上面熟悉的字,写道是:到此一游。
249、番外 上古篇续
幽蓝水龙胆治疯病, 这是司刑长老林宗仪说的?。
林宗仪治学还是比较严谨的?,奚平判断他的?笔记应该不会离谱太远,可?是当年北绝山大阵还没成, 灵山也不知道在哪,群魔乱舞, 连四大魔神之一的?元洄看着都像个乐于助人的?义?士, 世道都这样癫,谁会需要治疯病呢?
奚平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了几分刨根问底的?兴致,于是去找了因果兽。
隐骨入侵舆图的?时候, 重创了因果兽的?兽灵,兽灵从地面消失,大家?都以为圣兽就此没了。庞戬伤心欲绝, 自此伤猫悲狗,见不得?四条腿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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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次奚平奉师命,照例沿着舆图中的?转生木巡视地脉, 意外找到了因果兽灵栖息地的?残迹——隐骨当时很快被破法驱逐出境, 没来得?及毁干净。玄隐一帮高手?们于是翻遍内门典籍,查找南圣炼兽灵之道, 花了好几年, 最后林炽负责指点技术, 奚平控制化外炉,总算将?那?险些追随先圣碎无尘的?圣兽带回了人间。
250、番外三 新都篇
最早去工厂里做工的都是些民间?手艺人, 个个手上有点绝活,魏诚响从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 锛凿斧锯、雕花刻章,她什么都会一点。再加上能识文断字, 假如不是当年飞来横祸, 她也?许会是个颇有前途的技术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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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要是凡人,恐怕活不到女人能不惹人侧目地走进开明?司、工厂学院的那天了,她大概得做一辈子“男人”, 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将上门说亲的都拒之门外,最后?混成个没事老?往老?鼠巷跑的老?光棍, 沾一身泛着霉味的闲话。
那样,她也?不会认识奚士庸。
偌大一个金平城,同一片天, 三六九等, 泾渭分明?。即使偶然有机会擦肩而过,大概也?会像当年南矿上遭遇一样——魏诚响其实早没什么印象了, 后?来偶然间?和奚平聊闲话, 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看奚平可能会像看个南洋景似的, 赞叹句好俊俏的公子,像匆匆一瞥崔记矜持素雅的门庭、琉璃窗下昂贵的华服, “哇”一声,转头抛诸脑后?。
那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好。
251、番外四 西楚篇
隐骨消失后, 楚国天翻地覆,赵氏余孽树倒猢狲散。陆吾面具当然不管用了,徐汝成就直接恢复真身, 代表陆吾跟余尝交涉。
当时禁灵禁得太突然,什?么?蝉蜕升灵都不能飞天遁地了, 大宛的升格仙器威力?凸显, 差距一时半会弥补不上来。最要命的是?,破法还在运转,无?孔不入的转生木能在瞬息间把?杀器们送到天涯海角,什?么?黑白势力?都得屈服在太岁淫威下?。
余尝一方面欣喜若狂于自己终于得到了三岳山, 一方面又不得不对狗太岁低头。可余皇何许人也?笃信大丈夫当忍人所不能忍,贡献了一场登峰造极的“口蜜腹剑”。他像个勤勤恳恳的掌柜,一边跟太岁“亲如兄弟”, 一边把?每一笔账都记得明明白白,等着禁灵过去、修为归来,再一五一十地和奚某人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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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番外五 霜雪篇
玄隐山灵气逐年流失, 渐渐的,飞琼峰也没那么?冷了。这?些年盛夏时节,小木屋周围开始生出稀薄的凡草与花, 晴天午后可以不?生暖炉了。山巅仙宫附近到处是懒散的祥瑞——是的,飞琼峰仙宫重见天日了。
奚平利用职务之便, 找来了一帮精细的陆吾, 扛着算盘和账册坐索道?上山,夜以继日努力了小半年,才把飞琼峰封了几百年的仙宫刨出来。
不?过飞琼峰人口太?少,就算把邻居都抓来充数, 那点人气也填不?满偌大一个仙宫,因此师徒三人平时还?是住在小木屋,需要撑场面的时候才用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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