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剑诛魔传》
楔子
东南海湾一小渔村的木屋内,十余人似正不安地等待着什么。无人说话,除去偶有人拿起茶杯,喝茶,茶杯与茶盖发出暗哑的碰撞声外,便是不知由谁断续发出轻微的叹息声了。
门外突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是有人跑来。
大牛猛的抬头,看一眼村长,起身奔向屋门,手刚伸出,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撞开,险些打着大牛。
一个半截黑塔模样的青年想要冲进来,却一个趔趄,大牛急忙一把搀住,青年气喘吁吁,已是精疲力竭。
“来了……”显是还未缓过劲儿,青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住地大口喘气,“瀛,瀛寇……”
“不急,慢慢说。”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似乎想借以缓和屋内的紧张氛围和青年的焦急情绪。
青年努力地平复下心中的慌乱和夺路狂奔后带来的急促喘息。
“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东瀛流寇朝我们这边过来了!还有不到十里地距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摸索到咱们村里来了!”青年一口气将话吐完。
“啊!瀛寇杀来了啊,我们活不了啊!”
“糟了,糟了,那些瀛寇丧尽天良,可是老幼妇孺皆不放过的啊!”
“村长,林大侠,这可该怎么办呐?”
……
尽管屋中诸人聚在此处,均对此事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噩耗确切降临时,众人还是露出了惊慌的神色,难以抑制内心中对于那些索命豺狼的恐惧。
“可探得来了多少人?”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并不大,可却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和大壮、小石他们能确定的便有三十之数,远方影影绰绰,瞧得并不真切,约有十数人影。”青年回。
“啊!来了这么多瀛寇!”
“这回可真是完了啊……”
疑问声、惊恐声、绝望声、叹气声充斥着这个并不显大的空间。
“静静!大家都静静,听我说两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村长在村中的威严不言而喻,众人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林大侠,林夫人,此番大劫,村中人怕是无法避过了,你二人武功高强,带上令公子快去逃命吧。我们虽说手无缚鸡之力,可或许还能混淆对方视线,为你们争取些时间,赶紧走吧!”老村长冲着身旁一浅眉剑目、燕颔虎须、白衣渔夫打扮的男子和他身旁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恳切地说到。
白衣男子名为林昭言,身旁亦是一袭白衣、长发盘起、端庄秀丽的女子正是其结发之妻林夫人,宁素芳。
未曾想老村长竟会做出如此决定,此言一出,顷刻间,屋中的氛围显得静谧而绝望。
“老村长,您说什么呢,此前咱们已是有所安排,那便照原计划行动。”林昭言断然拒绝,声音依旧沉稳而有力。
“林大侠,你们这又是何苦呢!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可比我们这些不会武功的渔民大多了,莫要误了时机,快走吧。”老村长双手拨浪鼓般地摇动,并不赞同林昭言的决定。
“老村长这说的哪里话,两年前林某人落难,携妻到此处,若非村长和各位村民仗义相帮,授以渔技让我们谋生,更给予我们一家安身立命之所,恐怕至今我们依旧在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从那时起,我们便是这渔村中的一份子,此番将枉遭流寇之劫,为村中排忧解难自当义不容辞。
老村长,各位乡亲们,时间所剩无多,咱们还是照着事先商量好的做。流寇从陆上过来的,海上并无船只,你们乘船出海定有一线生机,我夫妻二人会去阻截那些流寇,为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林昭言转换了副神态,说话铿锵有力,语气毋庸置疑!
屋中众人闻言早已热泪盈眶,他们都是极为朴实的渔民,自不会讲大话,说虚话,只会用行动来表示他们心中诚挚的感谢。
十数人不约而同,扑通跪地,林昭言只来得及拦住老村长的身形,却对周围众人无可奈何。
“各位乡亲可真是折煞林某人了。”说罢,林昭言便要携身旁的妻子一同下跪还礼。
“林大侠,林夫人,这跪你们受得起,受得起!”老村长颤颤巍巍的双手同时把住了林昭言和宁素芳,执拗地下跪磕头,二人见无法推却,便只好受着了。
xiaoshuting.info
“我夫妇二人尚有一事,需拜托各位,还望众位莫要推辞。”这回却是宁素芳开口。
“林夫人但说无妨。”老村长说到。
“还望众位能带着我这苦命孩儿一同离去,若能觅得无人打搅之处隐居,远离尘嚣,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今后也切莫要让他涉足江湖……不,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也便什么都好。”林夫人递出怀中的婴儿,泪已花了眶。
边上林昭言贴身上前,双手搭于自己的妻子肩上,带着祈求的目光同看向众人。
此刻,众人的目光方才聚焦在那刚满月的小生命身上,孩子这几日间染上咳疾,恰逢东瀛流寇屠戮附近村庄的风声传来,大家的心思都放在防范流寇来袭,对这孩子的关心确有疏忽,此时看来,这孩子在娘亲的怀抱中显得甚是乖巧,除了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外,不哭也不闹,不由惹人怜惜。
“林夫人言重了,你夫妇二人是为我们全村的人去冒性命之险,照顾令公子之事,也当是我等分内之事。你们放心,除却你们外,这渔村尚有十三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活着,定保令公子性命无忧!若是老身侥幸活命,定将令公子抚养成人。当然老身相信,以你二人之力定能再寻得我们,与我们汇合。”老村长满怀慈爱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儿。
老村长的意见自是代表全村人的意见,屋中是各户人家的当家之主,均也随声附和,并拍着胸脯保证,定会不遗余力地去照顾好这小男孩。
“一切就拜托各位乡亲了。”夫妇二人向村人鞠躬致谢。
“还不知贵公子全名为何?”老村长开口问道。
“叫尘儿便好。”却见宁素芳摇了摇头,不知是还未为这孩子取全名还是她不愿说,“村长,若是我夫妇二人未能与你们汇合,莫要告知他我二人的姓名。”
老村长闻言一愣,忽而想起两年前初见这对夫妇的情景,当下也不再多言,颔首答应。
“这玉佩便让他随身带着吧,也算是我夫妇二人留与他的些许念想。”宁素芳从怀中掏出一翡翠玉佩,刻有“尘缘”二字,放入裹着婴孩的褓中,说话间,面颊已是挂满泪痕。
此间事毕,众人便依照之前的计划行动,村中十三户人家分别上了三艘早已备好的渔船离去,而林氏夫妇则是提起枪剑,寻往东瀛流寇来的方向。
轻易解决了几个探路先锋,将对方引将至与渔村相反的方向。
此时,芦苇丛边。
林氏夫妇正落入十二众流寇的合围圈中。相较之前轻而易举的逐个击破,此番面对着配合默契,相互呼应的十二人围杀,林氏夫妇也倍感压力,然,二人背靠背,这一枪,双剑的配合也让流寇们无从下手。
忽而,一刺耳的利啸声响起,适才还围着二人的流寇迅疾四散而开。随后,声响传来方向的似有一片乌云飞速袭来,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手里剑!
饶是二人反应迅速,做出了及时的应对,几乎将所有手里剑击落,躲开,林昭言还是在卫护妻子时,左臂被划出一抹红。
有毒!
林昭言迅速做出反应,封住左小臂经脉。
“言哥!”妻子关切地问道。
“无碍。”白衣男子轻拍着妻子的臂膀,安慰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中气浑厚的笑声由远瞬近,“真是没想到啊,竟能在此处碰见中州有第一神枪之称的林大侠和善使日月双剑的宁女侠,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而今一见,枪剑合璧竟也能做到如此程度,佩服,佩服。”
一戴着黑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衣男子现身二人面前,在其身后,约莫有二十余位东瀛忍者,而堵在二人身后的,赫然便是之前那十二位流寇。
“噢,也真令我没想到,你竟对我们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面对如此阵仗,林昭言镇定依旧,揣度起对方来意。
“呵呵,林大侠多虑了,用中州的话来讲,与你二人相遇,实乃缘分之至。至于为何初见你二人,便如此了然于心,正应中州那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黑衣男子解释道。
“竟是如此。”听得黑衣男子话外之音,林昭言已然断定对方并非冲自己而来,却更是愁眉紧锁,怒从中来,出言相讥,“亏得数年前,东瀛闹洪灾时,中州还鼎力相助,可真是只白眼狼!”
“林大侠,你可是中了我们东瀛染了剧毒的手里剑,虽及时封住经脉,但也会削减你二人不少的战斗力,若是一时激动冲开经络,更有当时毙命的危险。”黑衣男子善意地提醒着。
“你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的中州,朝纲渐堕,草野内斗,百姓苦不堪言,中州的气运已是日暮之时,我看你与宁女侠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似那般蝼蚁的存在,不若归附于我东瀛,共谋天下大计,我当下便为你解去此毒,如何?”黑衣男子竟是起了招揽之心。
林氏夫妇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读透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哼!蝼蚁?滥杀无辜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招降我们?可别痴心妄想了!”林昭言看向黑衣男子,嘴角微扬,目光随而变得深邃坚定。
黑衣男子是杀伐果断之人,见状也不再坚持,摆手示意众人进攻。
夫妇二人,毫无惧意,十指相扣,挺枪举剑!
“犯我中州者,虽远必诛!”
第一章 风起云动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西南渝都石府,火光漫天,刀光剑影,血光潋滟。
眼睁睁见着自己的妻儿相继倒于血泊之中却无能为力,须臾刹那恍若此生五十余载,膀阔腰圆、两鬓苍苍的石鑫,不禁有些心沉冰窟、黯然神伤。
赤胆忠心的戎马生涯建勋无数,竟要在这一夜之间倾覆于政治诡谲?
器刃铮铮作响和此起彼伏的凄惨哀嚎将石鑫拉回了现实,石府已全然被血红浸染。
“龙耀!走!能带走多少人便带走多少人!”石鑫朝不远处一身着金色锦衣,身材高挑,气宇轩昂,正与数人交战的男子咆哮道。
loubiqu.net
龙耀闻声,苍龙之息迸发,剑斩八方,几个内功修为稍稍逊色的当即被剑气划破身躯,殷红四溅,另两个功力高些的则是迅捷后退,暂避锋芒。
只见一缕金芒闪过,龙吟剑已然洞穿前方十数人,龙耀落身于石鑫身旁。
“将军,龙耀无能,未能护住您的儿孙,为今之计,龙耀先带您突杀出去,留得青山,东山再起了。”龙耀深感歉意。
“龙兄弟,你还没看出来么,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我石某人,石家人来的,这是要斩草除根呐!而今,我石家人便也只剩我一个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势必不会放过的,你们是外人,不亏欠我石府,你们走!”石鑫心如刀绞,厉声道。
“石兄……”见石鑫显是悲怆过度,竟有些站立不稳,龙耀赶忙上前相扶。
大将军的身躯已不再雄壮威武,略显苍老而沉重。
“石兄!”
怎知石鑫突然挣脱开龙耀的搀扶,飞身而出,挥舞起闪耀着银芒的镇魔戟,如猛虎下山般扑杀至一碧玉年岁的少女身前,在空中旋身,使出一记跋扈飞扬,将围住少女的数人扫荡开来,而后一把抓过少女,丢予紧随其后落身而至的龙耀,“龙耀,把你的弟子都带走,你们与我石府无关。”
“……”龙耀接过少女,已然不知如何开口。
“爹爹……”少女显是受了惊吓,更不知石鑫为何将她称为外人,一时泪眼婆娑。
“走吧,朝歌,去找你的师兄弟们。”龙耀不再多言,拉拽着少女转身离去。
方才行出数步,却听得后方传来了石鑫的沉声言语,“朝廷昏庸无道,天下间妖魔横行,百姓却不可无辜受累,告诫孩子们莫为仇恨蒙蔽双眼,当韬光养晦,心系天下安危。”
龙耀默然,不再言语,不再回头。
*********
夜半三更,石府之外一处较为隐蔽的巷道,十余道身影出现在此。
“师傅!”
“师傅!”
“龙大侠。”
……
见龙耀脚下一个趔趄,身形似已站立不住,竟用龙吟剑抵住地面,强自支撑,后方众人关切地惊呼道。
“无妨,只是力竭罢了。”龙耀道。
“呵呵,真的无妨么?你这么说我便放心许多了。”忽而一阵阴冷凄厉的桀桀怪笑声响起。
“幽鬼?没想到,你们幽冥教也来分这杯羹。”龙耀闻声辨色,已知晓来人是谁,冷声道。
“当然,石府可是一杯好酒,是好酒,惦念的人便不少,我们也自当来贪上一杯咯。”幽鬼笑答。
“怎么,便只你一人前来,莫非你认为以你一人之力便能拦住我们这十余人。”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放在平时,单你一人就足矣令我头疼,而今……呵呵。”
“那你可莫要后悔。”语毕时刻,龙耀已朝着暗处甩出一道剑气。
只见黑影闪动,幽鬼终是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然,明明应是一人,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幽鬼,难不成真是鬼影不成?
“飘零,记住师傅说的话,这是师傅最后的要求。”龙耀没有回头,似在自说自话。
而身后队伍中一仪容秀丽的长发男子闻言心中一恸,“师傅……请放心。”
夜色那么深,忽而却有一道耀目的金光划过,撕裂黑暗,是那般决绝,无可匹敌。
只听得一声闷哼,随而听得幽鬼恶狠狠的声音在这巷道中回荡,“龙耀,我要你带出来的这些人为我折去的十年修为偿命!”
声音由两个幽鬼口中发出,但比之方才两个完全难以辨识的身形,已有一个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一边的龙耀悠然落地后,却斜倚于墙,剑锋指向那个若隐若现的“幽鬼”,“飘零,你的对手是他。”
*********
蜀郡,落凤坡。
一身着白袍,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男子行步于道上。
孤苏澈,无相门的副门主之一,喜游历名山大川,陶醉流连于美景之间,时光与他而言并不重要,因而,他从不骑马赶路,而是细细体味脚下每一步的生息。
数日前,他恰在渝都附近,听闻石府之事,便去一看究竟,见得残垣断壁,血流成河之景竟在两日内都未清理完毕,心中忽而一动,便寻思着回无相门中看看情况,遂踏上行程。
无相门在武当境内,以孤苏澈的脚程需得走上十余日之久,不过,那又何妨?
听得山道两侧密林中近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响,孤苏澈停下了脚步。
“是哪位朋友,就别躲躲藏藏了,林中蚊虫甚多,当心多长上数斤肉。”孤苏澈打趣道。
“取你性命之人!”
嗖嗖嗖!
山道两侧约十数人跃将而出,这些人的打扮显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帮派,而他们相互间似也有些惊诧。
竟有两拨人马要来取自己的性命,孤苏澈也甚觉有趣,“不知我孤苏澈何德何能,能令你们双方都这般感兴趣。”
“将死之人何来那么多废话,兄弟们上!”黑衣领头人道。
“不能伤其性命,生擒!”灰衣领头人道。
“嘿,你们可要商量好呀。”孤苏澈笑道。
然,两方人马虽意见不一,却行动一致,各施所长杀向孤苏澈。
孤苏澈面若寒霜,挥剑出鞘,数道剑光隐现,宛若巨大的折扇,迎刃而上。
刀剑铮鸣已落,白袍却成红袍。
十数具尸身躺倒于地,而那白袍上沾染的鲜血,适才还在这些人体内。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三道人影映入眼帘,见其装扮应是官府中人,孤苏澈长舒了口气。
三人近前后,便翻身下马,朝孤苏澈一笑。
便在这一瞬间,数道隐秘的寒芒显露出狰狞的面容,飞射向孤苏澈。
*********
西山岛,一草坪上,正在进行一场少年子弟的比斗。
少年所使的均是木质武器,而这比斗也是平日间玩耍的一种把戏罢了。
此时已至最后两轮,剩下的四个少年中要角逐出最后的胜者。
胜者并没有什么奖励,只是享受来自这些少年们的欢呼。
一白衣少年名唤韩天,凭借着已修炼至第二重的金系内功心法,金光云拂功,无往不利,很快便战胜对手,进入最后一轮。
“韩天哥真棒!”
“韩天哥威武!”
“不愧是韩天哥,太厉害了!”
另一边,一个使唤着木剑、身材略显单薄的少年与一个使唤着大刀、高塔般的少年也决出了胜负,最终身材较为单薄的少年以眼花撩乱的剑技令对方的力量优势无从施展,已巧取胜。
“逸尘,还是你的剑法厉害啊,纵使我们身怀内功,都难以赢过你的轻巧灵动。”高塔少年名为李峰,输给眼前的少年并不气馁,反倒是极为赞赏对手。
“承让。”名为逸尘的单薄少年闻言,眼中闪过一瞬不为人察觉的黯然,旋即抱拳回礼。
最终,便是韩天与逸尘的决战了。
二人均是用木剑,这最终的胜者亦可谓之这群少年中的最强一剑了。
韩天先动了,运转起金光拂云功,木剑上泛起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彩,欲效仿前几轮的制胜之道,一击制胜。
而逸尘却未选择与之硬拼,一个侧翻躲闪开来,而后从侧面进袭。
一击落空,韩天并不意外,招架开逸尘的来剑,旋即全力催动内功心法,转守为攻,暴风疾雨般的进攻紧跟而上,不予对方半丝可趁之机。
半晌后,二人尚未分出胜负,韩天依旧虎虎生威,而逸尘则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更糟的是他手中的木剑在与对方的碰撞下已是千疮百孔,再斗下去不需多时,便当断裂。
此时,逸尘已被韩天附带着金光拂云功凌厉无匹劲势的剑气逼得纵跃腾空,见得韩天手中的木剑泛起淡淡寒芒,显是要使出流星式,自己在空中无处借力闪躲,若是遭中则必输无疑,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心有定计。
只见两道寒光同时划过天际,一道往斜上方冲去,正是逸尘方才所在的位置,而另一道却是往地面上冲去,逸尘借流星式加快了自己落地的速度。
随而剑转偏锋,划出一道弧线,直往杀至跟前即将落身而下的韩天脖颈处刺去。
胜负即将揭晓。
终,韩天的木剑剑锋悬停在了落坐于地的逸尘脑门前,而逸尘的剑同他一般躺倒于地。
韩天的手朝逸尘伸出,“我们之中,唯有你无法修习内功,可没想到你依旧这般厉害。”
逸尘愣神片刻,便把住韩天的手,站立起身,淡然一笑。
“承让。”韩天道。
“噢噢,韩天哥哥最厉害!”
“韩天哥哥好棒!”
“逸尘哥哥也很厉害呢!”
“对呀,逸尘哥哥只是不能修习内功,不然说不定也能和韩天哥哥一样厉害。”
……
草坪不远处,正有两个老者在树荫下纳凉闲聊。
“你怎么看?”
“呵呵,小孩子间的玩闹,有什么看头。”
“非也非也,我见你可看得入神呐。”
“嘿,还是不错的,天儿和尘儿这两个小娃娃都不错。”
“可惜啊,尘儿方才那一手足够惊艳,也足矣致胜。”
“既然他收了手,那输了便是输了。”
“他是怕伤着天儿。”
“这是孩童间的比斗,输赢不重要,若是生死相博,他此时已是个死人。”
“你是说他生死相博时亦会手下留情?”
“或是因痨病隐疾导致不能修炼内功之故,尘儿在年轻一辈中的剑法可谓超群,但他没有什么好勇斗狠之心,放在里边可谓是宅心仁厚,心地善良,放到外边去,说句不中听的,便是伪善懦弱。”
“你这话可过了些啊,尘儿不是不能修炼内功,只是确实难寻合适于他的,尘儿也非天资过人,全是依靠着自身的努力与坚持才换来而今这般能耐的,原因也仅是因为他不想因没有内功而落于人后。”
“罢了罢了,不与你争,这内功要是这么好寻,岂会到现在还没着落?不落人后,若是不出岛去,在这安度一生,也无甚区别嘛。”
“……这倒是。”
忽而,远方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埙声,三短一长,颇为急促。
“这是……”
“有敌来犯?且去看看。”
第二章 桃源不再
在远离朝堂的江南一隅,太湖西山岛的山峦深处,一座村庄临崖而立居于谷中,此谷各处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亦是风物佳胜,是个世俗难见的美景圣地,谷中人名之潇湘。
谷内居住的年长之辈不少是些曾名动江湖的人物,厌倦江湖纷争归隐于此世外桃源,谷内年轻幼小一辈要么是谷中后代,要么是这些年来因各种原因收养而来的孤儿,岛上亦有多处村落也是一般景况。
一扎着头巾、村姑打扮的老妇,提着一篮子刚从菜地里挑拣而来的新鲜蔬菜和刚从鸡窝中掏出的数颗鸡蛋,徐徐走向自家的木屋。
ahzww.org
忽听得身后密林中嗖嗖风响,似是猜得身后来人,便未回首,继续前行。
“尘儿今天还去采摘了山笋啊,有心了。那今儿我们可有笋汤喝了。”待得少年轻步点地落身于前方时,瞥见其背后竹篓里于一堆草药中显得突兀的山竹笋,露出慈祥的微笑说到。
“嗯,好。”被唤作尘儿的少年答到,随即“夺过”老妇手中的篮子,搀过手陪同她前行。
老妇名为霍隐娘,也不可谓之老,仅是两鬓斑白,容颜略为憔悴,显得有些老相,但那双锐利的眼似是历经沧桑,看穿看透了一切。
这是个束发少年,身着浅蓝布衣,浅眉剑目,相貌平平,稚气未脱,他便是霍隐娘的养子,姜逸尘。
对于幼时姜逸尘并无太多记忆,模糊中仅有一个老人的和蔼面庞,可惜他已知晓这位老爷爷已辞世十余年之久,村中人对姜逸尘的身世亦知之甚少,诸多在西山岛上的这般年轻人都可用四个字概括“凄楚遗孤”。因而,自姜逸尘记事起,便与霍隐娘母子相依,名字亦是由其所取,岛上长辈都唤他“尘儿”,年纪稍长些许或是与之相仿的称之为“逸尘”,比之年幼的则唤之“逸尘哥哥”。
眼眸中那充满朝气的身影跃动着踏出门去挑水劈柴,手中轻盈舞动的菜刀却缓缓停下,一声轻叹,老妇陷入沉思,想起了十三年前初次见到这个少年的画面。
那年,她已经避入岛上三年,三年里她过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她实在难以忘却这一生中于其最为重要的丈夫和儿子在三年前的雨夜弃她而去。
尽管在去年,老伯特来告知她大仇得报,取来仇家的伴身之物以示证明,但离世的亲人终究无法归来,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缠绕其心,苦不堪言。
直到那天,她瞥见了眼前的这个男孩,是的,仅是匆匆一瞥,她便如遭雷击般抖擞了精神,决意将为这孩子治病,将之抚养成人。
那一日,天色晦暗,空气低沉得让人窒息,雷鸣电闪,一场雷雨即将降世。
正巧,老伯又带来了十数个小孩让村中人认养。以她上岛之后的状态,老伯自是从未唤她前来,自也不敢让她认养。
那天,她祭拜完丈夫和儿子归来时,恰逢此景,一眼瞥见那个男孩,见其脸色白青,不同于旁边的那些或是哭哭啼啼,或是四目张望的孩子,他埋着头,紧闭双唇,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痨病!是的,这孩子,竟也在这般年纪便得了痨病!他仿佛使尽浑身解数在憋着咳,竟是这般倔强。
她仿佛失去理智般推挤开围在前方的村民,窜入孩群中,一下扑倒跪抱着那男孩,颤抖着,啜泣着。
双手扶着那孩子的脸颊,泪水已淌出双眼。
周围村民似被她吓到,但因老伯尚未表态,没有将之拉开。
男孩有点儿惊慌,终是抑制不住难受,别开脸,费力地咳出声来,些许唾沫落在她手中,溅到她脸上。她浑身一震,似是怕失去什么宝贝搬,一把将孩子的头揽入胸怀,回望老伯,“老伯,这孩子,我来养!“似是恳求,却又坚定异常。
老伯眼里闪过一丝不解后,旋即露出了豁然的神色,轻叹口气,默许了她的恳求。
十三年,弹指一挥间,男孩的痨病虽未彻底根治,留下些许隐疾,但也算是茁壮的成长了。
原本,她以为能守着这孩子安逸地渡此余生,但而今看来恐成奢望,远离江湖,终不是脱离江湖,岛上的人逃不开江湖,这孩子也逃不开。
两天前,给岛上输送物资的船上竟混入了天煞十二门的细作,虽发现及时,将之擒住,却未拦住其自杀。此事虽说尚未给岛上的人带来任何损失或伤害,但也说明这个远离江湖的世外桃源已然进入了外界势力的视线之中。
让她忧心的还是作为老伯左膀右臂的军师——易忠仁,拗不过众人的关切所吐露的消息,一个多月前西南渝都石府遭逢大变,这是近年来道义盟多地分部遭受侵袭,乃至被击破覆灭的一道缩影,此次石府的覆灭可谓是让道义盟雪上加霜,令人不安的是,近来不少冲突中可隐约捕捉到来自朝堂影子,在这股巨大暗潮的助力下,道义盟和友盟势力屡屡吃亏,却难以做出有效反击,原有的铁桶般江湖体系屡屡出现破绽,几将支离破碎。
江湖局势紧张,道义盟腹背受敌、四面楚歌,老伯并不希望这些消息传入岛上,而易忠仁是迫于无奈才妥协松口,岛上众人心生惶恐,不少人便想重出江湖为老伯分忧。易忠仁思虑再三,最终同意从岛上选出一些精兵强将外,加数个值得栽培历练的青年才俊,前去相助道义盟摆脱眼前的困境,并定于三日后启程离岛。
……
午膳过后,隐娘终于还是开口了,“尘儿,这次你就跟着你仁叔去吧,去看看老伯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顺便去见见岛外那精彩纷呈的世界。”
“可是,娘……”姜逸尘紧锁着眉头,他从村里人口中得知,隐娘自认养他后,精神状态方才好转许多,但当雨季时分,却常见她借酒浇愁,身子骨更是一年不若一年,此般景况,他若离去,岂非不孝。
未等姜逸尘说出后面的话,隐娘便已知晓他所担忧的事,出言打断道,“孩子,娘能照顾好自己,也会少喝些酒的。娘知道,你愿守娘终老,但你不想去寻你的亲生父母吗?他们当年也是出于无奈,为了保护你才弃你而去,这些年来老伯只探听到他们最后现身于东南海湾一带,他们很可能还在世,你不想见见他们么?”
“我……“话至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隐娘的话语触动了姜逸尘的心弦,不禁思绪万千,他只知晓父母当年为了救村里的乡亲父老,不得不将他托付于村里人,二人则与东瀛流寇进行迂回厮杀,为更多人争取逃命的时间与希望。传言他的父母与流寇周旋了七天七夜,而流寇的增援却是源源不断,因而,他们几乎没有可能敌人的围剿中逃得性命。而今隐娘与他所说这些,确为后来所打探到的消息,还是隐娘有何隐忧,执意要将他支开?
对于亲手带大的孩子,隐娘自是早已洞悉姜逸尘心中所念,苦笑叹息,“傻孩子,你心中所犹疑的东西太多,在江湖上,事事确应有所防范,但是当断则断,犹疑不决必将付出代价,今后出去了可真得改改,要么坚定的选择相信,要么便选择去探寻真相。你父母的消息确是老伯亲口告诉我的,娘怎会想着将你支开,娘也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辈子,但,那只是曾经,江湖,终究不是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呢。”
隐娘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西山岛已不再隐蔽,老伯而今也是腹背受敌,不出意外,道义盟的势力在各地间的联系将会被渐渐隔离开来,逐个击破,西山岛迟早将沦为各方势力交碰的战场之一。岛上的人也需逐步撤离,另觅隐世之处。还有一战之力,想挺身而出相助老伯的老骨头,则会再入江湖。你现在提前出去历练,能更好地应对今后的各种局势,也可以趁此去寻寻你父母的消息。听娘的话,出岛去,闯一闯。”
游离的眼神在长久的沉默中挣扎,几分踌躇之后慢慢变得坚定,不再多言,姜逸尘选择遵从霍隐娘的抉择。
翌日清晨,姜逸尘拾起隐娘前晚为其备好的行囊便踏上了行程。走时,不爱多言的他也只是对其说了句,“娘,孩儿每年都回来看你的”便不再回首,毅然前行。
隐娘笑了,笑孩子的孝顺,但也笑他的痴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踏上江湖之路后,时间便不是自己所能支配的了。
随着姜逸尘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眼泪已模糊了视线,隐娘不由回想起那年她认养这男孩后,老伯寻上她,曾与她说过的话,这孩子的父母希望这孩子能远离尘嚣,至少不要涉足江湖,她便为这孩子取名“姜逸尘”,姜是那位老人家的姓氏,而“逸尘”二字,则是希望他能远离江湖尘缘,安然于桃源享乐,然,世事难料啊。
背转过身,不让眼泪滑落,自我安慰着,让尘儿自己去闯荡,总要好过将来陷入莫名的绝境之中吧。
第三章 离前变故
流水潺潺,草树萋萋,知晓西山岛存在的人都称之为世外桃源,可见绝非浪得虚名,岛上一步一景,处处可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夺人眼目、沁人心神。
行路到一小崖前,姜逸尘不由驻足,深吸了口气,浑身的细胞仿佛都被冲洗净化了一般。
小瀑布喷洒而下,映照着日光,彩虹莹然眼前,此处名曰采雾崖,在此生活了十余年,直至离开时才发现此般景色如此让人陶醉。
小时候最喜欢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此玩耍戏水了,离去前自当与他们道个别,还有那些大伯大婶们。念及此事,不善人情世故的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山道间,偶遇两小屁孩。
虎头、虎妞:“逸尘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呀?”
姜逸尘:“哥哥要出岛去。”
虎头、虎妞:“出岛干嘛呀?”
虎头、虎妞:“岛外好玩吗?”
虎头、虎妞:“逸尘哥哥能带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根本没有再开口的机会,姜逸尘逃也似的离去,留下身后两小孩带有回声的呼喊问话。
……
叠翠潭。
顺着流水而下,水势渐大,前方有个约七八丈的落差,水流扑腾而下,这是岛上最大的一处瀑布了,瀑布下是一十丈见方宛如翠绿欲滴宝石般的湖泊,名曰叠翠潭,常有老者于此垂钓。
一老叟正坐于潭边礁石上,闭着双眸,杆子垂于一边,静待鱼儿上钩。
老叟:“尘儿,这是,要出岛了?”
姜逸尘:“是,特来向吴伯告别。”对老叟并未回头,却已知晓他背着行囊准备出门毫不吃惊。
吴伯:“噢,那帮我采二十株水竹芋来,小心根别给弄断了。”
姜逸尘一愣,但也没多问,几个起落间,将一堆水竹芋放入吴伯身边的竹篓中。
吴伯:“家里的池子有点脏,需要水竹芋清一清。”
姜逸尘随即了然,冲着吴伯抱拳,便欲转身离去。
吴伯:“采这些个花草,便有些喘气了,出去后还是得寻门厚实内息的功法打好底子,与人相博切记速战速决,不可恋战,难以力敌便智取,实在打不过……就跑!”
姜逸尘再抱拳,吴伯默然点首,“去吧。”
……
一菜园上。
姜逸尘:“王叔、王婶,我要跟仁叔出岛去帮老伯了。”
王叔、王婶:“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加油,隐娘那我们会帮忙照看的。”
姜逸尘:“嗯,那就拜托王叔和王婶了。”
王叔、王婶:“欸,都自家人,说哪里话呢。出去外头,没必要时也别太拼了,可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大的折腾。”
姜逸尘:“劳王叔和王婶费心了,我会注意的。”
自己的身体状况,可还真是让大家伙担忧啊。
……
集市上一茶铺。
李大娘:“尘儿这是要上哪呢?还背着个行囊,要出岛去了?”
姜逸尘:“嗯,大娘,我要和仁叔去老伯那了。”
李大娘:“哟!这是要进江湖呐!唉呀,隐娘咋放心任你这么去呢?!”
姜逸尘:“……”
李大娘:“唉,江湖险恶,而且现在局势动荡,你没江湖经验,出去后多听多看多学,要收敛、低调,不过这两样你倒是都有。喏,这些烧饼带路上吃。”
姜逸尘:“嗯,谢谢大娘。”
……
集市上一铁匠铺。
老郑:“逸尘这是要出岛呐?要不要在我这捡两样玩意儿?”
姜逸尘挠了挠头。
老郑:“嗨!过来,有啥不好意思的。挑挑看,别看不起老哥这的玩意儿,材质上是没法和岛外的比,但手艺上绝对是没得说!这把长枪如何,还是这把铁剑?”
接过老郑丢来的两把自己使得最顺手的兵器,姜逸尘依次耍了两下,对长枪更为爱不释手,但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将长枪递还给了老郑。
老郑:“诶,喜欢就带上啊,两把都带着吧。”
姜逸尘:“老哥这长枪确实趁手,但是出去外头后,长枪不便携带,还是不用了吧。”
老郑:“这倒也是。这样,我再给你弄把匕首,短匕藏裤腿里,以备不时之需。”
姜逸尘难拒好意,最终还是等着老郑打了把相当袖珍的短匕出来,入手后,手感亦是绝佳。
抱拳,谢别了老郑。
……
总算是走出了村庄与集市,接下来的路途上便没有多少人家了,姜逸尘却像是获得了解脱与新生,长舒了口气。真是应付不来这些邻里乡亲的热情,但还是颇觉感动,就要离去,还是有些不舍。
时至午间,细细碎碎的树影透射而来的阳光让人无法抬眼,姜逸尘特意提快了脚步,得在傍晚前赶至岸边寻到易忠仁一行。
猛然间,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照声源远近与声响大小判断,应是动物或人在树林中快速穿梭所发出的,猜想应是有人在林中捕鸟或动物互相追逐所致,姜逸尘便也不放心上,继续赶路。
ranwena.net
然,那林间的声响并未停歇且越来越急促,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突然,一道灰影在姜逸尘眼皮底下,从左侧的林子闪入右侧的林子,一粉色身影紧随其后。
“好像是馨儿,跟上去看看。”似乎瞧见粉色身影是邻村小妹张雨馨,姜逸尘思忖片刻后,跟着窜入林中,飞奔追去。
丘陵稻田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海岸边飞奔。后方的粉色身影似已到达体力极限,渐渐和前方的灰影拉开了距离。若对方事先有所准备,便可从海岸线边乘船逃去,如此便无从知晓此人的来路和目的了。
莫非又是探子?是前不久被抓住的那天煞十二门细作的同伙还是其他敌对势力?
张雨馨不再犹豫,立身提气,将手中的剑向前打出。
铁剑呼啸而出,朝着前方的灰影飞去。
感知到了身后的危险,灰影第一反应就是闪身避开,然而飞剑来势猛而快,待他转过身来想踢开飞剑时,已为时过晚,右小腿已被刺穿。
闷哼一声,灰衣人向后跌去,扶着腿,眼神中透着绝望与不甘,拔出腰间的匕首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这便是他们的宿命。
张雨馨眼看情形不妙,却也无力阻止,只剩一声哀叹。
倏地,一股劲风从身后刮至,适才在道上碰见的身穿浅蓝布衣的少年已闪至她身旁,而前方的灰衣人像是受了惊吓,定住了身形,手上的匕首悬停在脖颈上,难近寸许,仅可见一点猩红。
灰衣人心中一惊,知道自己是被封住了经脉,这远距离的点穴功夫他倒是见识过,而这封经脉之法仅可封住一会儿,难以长久,但以他的功力和现在的疲惫状况却也无力去冲破这封锁。
自杀未遂,灰衣男子眉宇间闪过一丝解脱,旋即又是苦笑,虽然免于死亡,但落入道义盟手中,怕是还不如死了来得轻松。
张雨馨转忧为乐,撒着欢快的步子取出腰间的长鞭,蹦向前方愁眉苦脸的灰衣男子,两者的表情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姜逸尘看得忍俊不禁。
“逸尘哥哥,还好你跟过来了,差点让那家伙自尽了,那我这一路可白追了。”张雨馨边说边麻利的将那灰衣男子捆成粽子。
“搜搜他身上可有什么东西。”姜逸尘收起铁剑,向张雨馨说到。
张雨馨的手本已伸在空中,闻言一时僵住,白了姜逸尘一眼,收回手,双手抱臂在胸,扬起下巴不客气的对姜逸尘说到:“你自己来,哼~”
“你不是最爱搜东搜西的吗?”姜逸尘汗颜,轻声嘀咕着。
张雨馨竖耳,又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大步离去,当然,临行之前把可怜的灰衣人给踹晕了……
陪着张雨馨一路瞎聊,一路拖拽着灰衣男子前行,总算来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归雁林,薛青茅屋所在之处。
“可真是个体力活,这死丫头还不帮忙!”姜逸尘调整着呼吸,暗自鄙视着这邻村小妹。
行至茅屋之前,只见一白衣中年男子,立身于屋门前的长座椅处,挥毫题字。
男子长发披肩,面骨消瘦,看似一文弱书生,毫无半点江湖人的样子。见其相貌,不熟识的人,绝不会想到,这苍白病容之下掩盖的血腥过去。孤霜剑客——薛青,曾一人在雪夜独挑四大高手,鏖战三个时辰后,将之一一斩杀,但因体力透支、失血过多,昏倒于积雪之中,隔日才被寻得救出,因此落下寒疾,畏寒、体力不济,终为老伯退守山林,而今则是道义盟在西山岛上的负责人。
随着步履声的临近,薛青移转视线,一个身着粉衣绑着双马尾的清秀少女,携着一个浅蓝布衣的束发少年,旁边地上昏倒着一个灰衣男子的古怪组合,映入眼帘。
第四章 独探敌巢
“尘儿、馨儿,你们这是?又有探子?”薛青皱着眉头,站起了身,缓步朝三人走去。
“薛叔,这是我们岛上人群、村落分布点,还有一些险要地处的简图,从这探子身上搜出来的。”姜逸尘快步将已被折腾醒的灰衣男子拽至薛青面前,同时将一纸卷递出,恭敬地说到。
薛青神情肃穆,接过纸卷,摊开来看,脸色渐变铁青,双手竟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短短几日之内已是揪出了两个探子,若是同属一势力倒也罢了,若是两方势力的话,那这西山岛还能否再待下去?”心中这么思索着,薛青并没有当着孩子们的面将这些担忧说出来,却不自觉地散发出森然的寒气。
“薛叔!”张雨馨和姜逸尘从未见过薛青流露出这般肃杀之气,不自觉地向后退却,馨儿甚至被吓得叫喊出声。
被战栗的叫声唤醒,薛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向两孩子展露放松柔和的笑颜,“抱歉,叔有点被气到了。”
薛青从衣袖中取出一精致的葫芦埙,凭借内力将埙声吹向远方。
不多时,一渔夫打扮同一农夫打扮的中年来至薛青的住所前,将那灰衣人拽入茅屋,而两个少年只能在外边侯着。
屋中并无太大声响,仅过一盏茶的功夫,门便打开了。
果然是最令人担忧的结果,这灰衣男子是红衣教所属,而前几日抓到的则是天煞十二门的探子,已是有两股敌对势力找上了西山岛。
在吐真剂的药效下,灰衣人还吐露出归雁林里他们有个聚点,庆幸的是这探子也刚溜进岛中不过数日,只顾着四处去踩点画图,还未来得及找到那聚点与组织碰头对接。
“馨儿,你去渡口附近,找到你仁叔,让他带上些人过来。一横、云峰、尘儿,你们仨随我先进林中探探情况”薛青很快做出了安排。
“是。”刘一横、江云峰、姜逸尘立即领命而去,张雨馨想和大家一起去探险,然而也不敢违拗薛青的指令,悻悻离去。
随着寻找的深入,四人各自分散。
姜逸尘孤身来到一废弃多时的矿洞口,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过此处,那时矿洞是被黑熊据为巢穴,加之洞穴所处算是归雁林中较为偏僻之隅,便少有人会去查探。矿洞应是不小,极有可能为红衣教探子的藏匿地点。
依之前与三人分开时所约,姜逸尘砍下一根较长的树杈,立于洞口不远处,再在地上划了个指向矿洞入口的箭头,这才向矿洞入口走去。
踱步进入矿洞中,毕竟不知有多少敌手,且不知对方武功深浅如何,姜逸尘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往洞中深入。
矿洞是往下部斜入的,下行几步便有个拐点,拐过弯后,矿洞外的光线便无法照到,起初,姜逸尘几乎是摸着黑前行,幸而,再往下行不多时,便可见到微弱的光线摇曳,应是来自于更深处火把。
贴墙而行,只见墙壁上已隐隐灼灼出现了个人影,姜逸尘并未着急动手,而是屈身下探,依稀听得微弱的呼噜声,姜逸尘嘴角一抽,不由愣神,竟会让这种懒虫把风,也是醉了。
光线果然源于喽啰头顶不远处挂于洞壁上的火把,蹑手蹑脚贴近这睡着的把风喽啰,姜逸尘还未下手,而是再往里部探了探头,看清与下个守卫相距三四丈的距离后,轻舒了口气,这么一来他便能悄无声息地一一将之收割了。
为以防万一,姜逸尘还是先点了身边这瞌睡虫的定身穴,才用剑柄将之敲晕。
loubiqu.net
而后,使出天禅剑,远距离隔空定身之后的守卫,再将之一一敲晕。
如法炮制,往下又接二连三的撂倒五个望风喽啰,终于,来至通往矿洞底部平地的下坡道儿了,这坡道约是一丈宽,道上两边均有火盆却并无一人把风站岗。
依旧贴壁而行,已可听得下方略为嘈杂的声音,所料不差,应有约莫七八人在把酒言欢。
探出坡道往下张望,可见下方是两堆火堆,五人围着小火堆,三人围着一大火堆。
八人中有七人都是赤膀的喽啰,唯独一个大块头不止身材比其他人高大壮出许多,穿着赤色的马甲抱着一大坛酒卧倒在酒坛堆里,显得有点醉憨。
而在这醉大汉的身后两旁杵着两个赤膀喽啰举着大蒲扇扇风,余下五人围着距醉大汉二三十步的小火堆互相灌着酒。
这是什么情况?竟有这么好的机会来让自己下手?
姜逸尘对初次探敌行动进展得如此顺利起了疑心,红衣教潜伏窝点内的守卫竟如此无能,防范如此松懈,不免让他觉着有诈,思忖着是否行动。
思虑再三,又观察到这群人当真喝得有些过头,心中几番模拟了下动手经过,有了十分把握后,才决定动手。
轻身贴近底部,一招流星式,将内劲注入剑身,举剑如流星般飞身刺向那赤衣醉汉。
擒贼先擒王,另外七人不是重点,尽管有两个没喝酒,但若能在第一时间制住贼首,那他便能掌控住局势了。
首先注意到一道蓝影呼啸而来的是赤衣醉汉身旁的两个守卫,但二人对这突发的危急情况竟不知作何反应,是该丢掉大蒲扇,去捡边上的大锤砸过去呢?还是该奋不顾身地挡身在他们老大身前?然而,在他们犹豫的一瞬间,蓝影近乎来至眼前,最终两人只能惊慌失措的大叫一声,“啊!”,便再无任何动作了。
不同于身旁两废物守卫,那赤衣醉汉,尽管喝的烂醉如泥,但在危险逼近的那一刻,在那抹蓝影逐渐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两小腿不为人察觉的抖动了一小下,整个卧倒于地上的巨大身躯竟向后飞速飘去。
姜逸尘亦是始料未及,不过在落地瞬间还是迅捷地点穴定住那两个发愣的守卫,碎步点地调整步伐,再向前方的赤衣醉汉攻去。
时至此刻,后方那五个守卫才各自提起自己的武器稀稀拉拉地向他们老大和蓝衣少年这冲来。
姜逸尘又一记天禅剑射向那赤衣醉汉,那醉汉已然抖擞了精神,却也挨了这记远程点穴,但仅顿了一瞬便已冲开穴道,开始提起劲道来,摸出挂在腰间的金蛇匕首,直面身前的少年。
就凭这一瞬,姜逸尘已知晓这回碰到狠绝儿了,当下不敢怠慢,紧接一流星式飞窜而出,剑尖直朝着赤衣醉汉心窝冲去,想以快制胜拿下对手。
只见,粗壮的手臂却如游龙走蛇般摆弄着那金蛇般的匕首欲将袭来的剑锋拨开,武力卓绝的他终究因酒精上脑影响了判断,如此近的流星式,气势如虹哪能轻易撩拨开来,眼见剑尖即将戳向自己的心窝,瞬间酒醒,瞪大了眼,却不敢相信自己竟因一时大意,即将命丧于此。
然,在剑尖即将戳入心窝的那一瞬,剑锋偏闪,刺入赤衣大汉腋下,仅划伤其皮肉。
在最后一刻,姜逸尘心中一动,念及此行目的是为了制住敌手将之交与薛叔处置的,难下杀意,流星式锋芒将至那刻,硬是收劲让剑锋偏开来,也错过了制胜良机。
顷刻间,地狱天堂,赤衣大汉的反应是迅疾的,江湖三十余载的血雨腥风将让他在瞬间扭转局势,后撤两步,左手从衣兜里掏出**散,抛掷向面前的少年。
一闭眼,一睁眼,姜逸尘已坠入了迷幻世界,瞳孔中只能见到一模糊的壮硕身影在前方放肆地晃悠。
“哼,嫩崽子,去死吧你!”赤衣大汉唾沫横飞地咒骂着,眼睛瞪得都要爆裂出来,几欲生啖这差点要了他老命的毛头小子。
硕大的身躯以不与之相符的速度,迅雷般欺身近前,金蛇匕首挥舞,往少年的脖颈处抹去,即将吮吸品尝到那新鲜稚嫩的血液。
“可……恶!”带着不甘与懊恼,姜逸尘摇晃着向前倒下……
第五章 嫩雏出岛
忽地,背后呼啸声瞬至。
电光石火间,已经清醒过来的赤衣大汉借着三十余年的江湖经验,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森然杀机,果断放弃攻势,侧身格挡开那袭来的剑芒。
薛青赶来了!
余后接二连三的毙命招式随着白衣中年的落下接踵而至,赤衣大汉本非吃素的,但迫于如此凌厉的攻势,也仅是疲于应对。
一个照面,两人已互认出对手。
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
道义盟西山岛首领,孤霜剑客,薛青!
几轮交锋过后,沙庆深知自己绝非薛青的对手,想寻求于那些小喽啰给薛青施些干扰,好让自己有反击的机会,然而斜睨旁边的情况,却见另外五人也早已被制住不动了。
慌乱中再次施用**散,想为自己争取时间,却被薛青轻易闪过,再次以密密麻麻的点剑阵压迫向前。
沙庆避之不及脚下一个踉跄,向后摔到,心中一紧,觉着这回玩完了。
见此情形,薛青也松了口气,举着霜寒刺骨的破冰剑缓步向前。
然而走没两步,却又意外突发,薛青突觉血气上涌,喷血出口,全身开始颤抖,左手护住心脉,难受得停下了脚步。
可恶!怎么在这时候犯!
刹那间的机会便被沙庆给把握住了,一记扬沙,飞腿扫沙罩住薛青的面门,飞速遁走。
薛青被自己的寒疾扼住手脚,对突如其来的扬沙难以防备,沙尘入眼,再睁眼时,沙庆那庞大的身躯早已没了影踪。
“薛青!你个病秧子!还有那个毛头小子,下次,老子再来收拾你们!哈哈哈!!!”洞穴之大使得那嚣张狂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回响。
“草上飞,沙庆!下次,可没这么走运了。”薛青含恨切齿念到。
再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蓝衣少年,不禁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抹失望。
……
再睁开眼时,姜逸尘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茅房中,隐约听得有数人在门外谈论,摇晃了下昏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从床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屋外的声音来源。
推开屋门,原本还意识模糊的姜逸尘竟是瞬间被吓醒了,刚才仅能听到数人的谈论声,可见着这外面阵仗可是有数十号人,瞳孔都被眼前的人挤满了。
本无甚大事,只是这一大帮人在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后,全都噤声转首看向茅屋方向门口站着的少年,真是让姜逸尘羞涩得哆嗦。
“嘿!尘儿,可总算醒过来了哈!”一个中气浑厚粗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时可见一身着华贵绸缎,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壮汉向着姜逸尘招手,“来,过来这儿。”
“仁叔。”姜逸尘在众多人面前显得很不自然,讪讪地走到易忠仁身旁。
“嘿嘿!好小子,不错。”易忠仁轻拍了拍姜逸尘的肩膀,鼓励着把他推到众人面前说到,“这次抓到红衣教的探子,还有摸到他们在岛上的驻地,给你记上一功。隐娘那日来找我游说,定要我将你带出岛去历练,之前我还不敢答应,而今看来确实值得栽培。”
“不可!”话音刚落,一个熟悉而生冷声音便响起,薛青冲着易忠仁摇了摇头,“且不说尘儿身子骨原本就虚,痨病还未痊愈。也因这原因,还未寻得一部合适他的内功心法打好基础。临敌时优柔寡断,性命对决时还心慈手软。如此身子弱、没内功、不果断怎可出得岛去?更别提帮上老伯忙了。”
周围众人沉默,均有些认同薛青的说法,而姜逸尘也深知自己在矿洞中一时手软,反遭敌方暗算,若非薛青及时赶至,恐怕自己早已命丧敌手,当下埋低下头,不做言语。
“欸,老薛,尘儿毕竟还小,而且江湖经验不足。”易忠仁对薛青如此唱反调有点儿不满,然而未等他再往下说,薛青便立马打断了他。
“是,尘儿年纪尚小!不过十六之数,现在便可言说出岛去帮老伯,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并非江湖经验不足,而是毫无半点江湖经验,论武功也算不得好,理应再在岛上磨砺个两三年,增强补弱,再言出岛历练之事亦算不得迟。”薛青的言语丝毫不言情面,直接回呛易忠仁,更是把姜逸尘批得一无是处,可最终还是表达出保护姜逸尘的想法。
大家默然,薛青尽管说的太过直接,但句句在理,姜逸尘还这么年轻,身子骨又不好,且没江湖经验,出岛后也绝难为老伯帮上什么忙。
“是啊,我也同意薛青的看法,尘儿此时出岛,不合时宜。”一旁的刘一横出声到。
“嗯嗯,老薛说的对。”
“尘儿,确实太小了。”
……
有人出声,便有人跟着附和,不赞同姜逸尘出岛显是占压倒性优势的。
“仁叔,馨儿也要跟着逸尘哥哥出岛!”张雨馨见众人均持反对意见,本想支持姜逸尘,却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话来,让易忠仁一时汗颜。
“馨儿别胡闹。好了,好了!老薛,你说得有些过了,大家也别再发表意见了。这样吧,我只将尘儿带到姑苏,并提供几条信息指引,不再给予其他帮助,至于他怎么去到菊园找到老伯,便全凭他自己的本事,若在二十日内寻不到老伯那儿,我便让人将之带回,若是找到了老伯,是去是留,则全由老伯定夺。如此,老薛,众位觉得如何?”易忠仁被气得够呛,但是还是努力的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尽管从势力和地位上来讲,易忠仁要盖过薛青不少,但这十几年来西山岛一直都由薛青亲自打理守护,薛青对于西山岛的付出自是无人可比的,所以他对于薛青有足够的尊重。
既然搬出了老伯,薛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简单地应了声可以便作罢,余下之人亦不敢多言,此事就此定论。
姜逸尘终是获得了出岛的机会,他原以为这是水到渠成之事,虽不能忽视薛青和大伙对于自己的关心和保护,但如此直截了当的否定难免让他感到失落。毕竟起先自己并无出岛的想法,只是在隐娘劝说下,年轻的心已不能平静,他想找到父母,他想纵剑江湖!而此间之事却是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盆冷水,意冷心灰。
确定姜逸尘是否跟随出岛的插曲过后,易忠仁和薛青又同众人继续谈论之前的事宜。
在矿洞与沙庆交手过后,薛青将姜逸尘带出,与易忠仁派来的增援会合,把那些小喽啰绑起来审问后也并无更多发现,至于草上飞沙庆更是难觅影踪,应是借着事先备好的船只逃出岛去了。
yawenba.net
废弃矿洞确为红衣教探子的根据地,而此番红衣教能潜入如此多的探子,也和他们的选人不无关系,十人之中有九个是他们抓来的流民苦役,手脚上没半点能耐,更别提会些功夫,打扮为市井村民自然也极易鱼目混珠,如果没有大动作,也不会暴露自身,而这些人仅是打打掩护和做些把风的小杂事,并未参与更多,即使被抓也无甚损失。
真正的探子便是一两个手脚轻便,有些能耐的,在混入岛后负责将岛上的详细状况摸清,绘制地图。一般他们出洞后,每过三日回来向他们的头头草上飞沙庆汇报新近进展,再由沙庆将讯息汇总归纳传至岛外,迟则不过五日,若逾五日未归,那沙庆便会亲自出去探明情况,发现危险便立即撤离,而这些喽啰对他来说自可弃之不顾。
至于沙庆那么大的危险目标为何潜入岛上未被发现,一是对方可能为夜潜,二是自西山岛的村落建立起来后,已经有二十五年相安无事了,守卫人员的不足和安逸日子的松懈才致使最近两次探子事件的发生。
令众人神经紧绷,忧心忡忡的则是红衣教此次探岛时间竟有大半月之余,根本无从知晓沙庆已往外捎了多少消息。
首次出现探子后,易忠仁便打算从岛外调派了些人手先来帮忙。然,这次红衣教探子的情况显然更为严重,西山岛的位置还有岛上的情况很可能已经外泄,但西山岛已经营了二十余载,短时间内要再寻个世外桃源,并迁走大量人员绝非一朝一夕可做到。
众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霾,接下来的日子,不知将会迎来多少变故……
日暮时分,在众人送别的目光中,姜逸尘随着易忠仁带来的人手和出岛相助道义盟的十五人众,行离西山岛的渡口,去往姑苏。
……
年少焉知江湖事,九州四海任君闯。
是福是祸天可知,清歌醉酒莫断肠。
第六章 姑苏巧遇
一个饱觉过后,姜逸尘已来到姑苏。
易忠仁一行人下了船后,就乘着事先备好的马车马匹奔往菊园去与老伯商量西山岛所发生的探子事件的应对之策,同时也要将岛上带来的生力军交给老伯使用。
而易忠仁果真也“信守承诺”,没有和姜逸尘多言,告诉他在姑苏城中先熟悉下,然后去找个叫刘启的人,刘启便会安排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未告知姜逸尘,这刘启是做什么的,长啥样,是男是女,就将一脸懵逼的姜逸尘交给了这花花世界。
姑苏是江南一隅最大的城区枢纽,地理位置险要,就连强大如朝廷的军方势力也不能完全掌控此处,但还是在此设立了军务机构,统领威慑地方。而其余各方势力亦是极其重视这个地里要塞,互相牵制约束,因而,姑苏城算是目前风雨飘摇的江湖中少见的安全岛了。
而这也是易忠仁让姜逸尘的江湖之路从这里起步的用意,相较而言算是安全的环境,重要的战略枢纽地,从这里开始熟悉、历练,无论之后是否能被老伯所用,都对他的成长有着极大的帮助。
姑苏城建造于水湾之边,水陆并行,河街相邻,既有园林之美又有山水之胜。姑苏城的整体布局大致为“回”字形,恢弘壮丽的紫璇殿虎踞姑苏城中心,那是强大朝廷在地方的统治象征,街道店铺则隔着水湾环绕于外侧。
姜逸尘目前所处的位置是位于姑苏西南角城郊处的小渡口,距城中心有着一定的距离。现在他需要去找个叫刘启的人。怎么去找,是个问题,就在这直接大声开喊刘启大名?这显然是姜逸尘做不出来的。还是顺着街道,一个个行人店铺问过去?这,姜逸尘也不太想去做,但还是就只有这个办法了于他可行了……
沿着河岸边的行步道,走到一首饰铺,对着斑鬓发白的老妪说到:“大妈,您知道刘启吗?”
没有等来回答,却等来了一块往直接往自己面门招呼的擦手抹布,还有一顿中气十足的咆哮,“谁是你大妈!你才是大妈!你全家都是大妈!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娘做生意!”
出师不利,旁边路人窃笑,姜逸尘灰头土脸的赶紧跑开。这无疑让姜逸尘倍受打击,在一座石桥边上徘徊良久,看着路人一批批的走过后,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寻人问话,当然,称谓上可变得特别客气。
过了大半天,日上三竿,姜逸尘几乎将整条姑苏西南街道所有的商铺乃至过往的每个行人都问一遍,却一无所获,关于刘启的半点信息都没有,疲惫不堪而又愁眉不展,打算找个餐馆休整下,再继续寻找刘启。
不知不觉间却走回了下船的渡口处,忽然发现渡口边的一个穿着绿衣披着布条马褂船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倚着青石台阶摇晃着脑袋,似乎刚刚睡醒,斜睨到姜逸尘在看他,也开始打量起来。
四目相对,姜逸尘不惯与人对视,也就避开了视线,转身要往街道深处走去。踏出一步,就立马反应过来,刚才那绿衣船夫似乎没有去问过,而且从早晨他下船后那船夫便在那处,好像被他遗漏了!
果然,自己蠢到没边了,粗心至此,最开始的点竟给自己漏过去了。
回身要往那船夫那走去,却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那船夫竟已在自己身后,而且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着姜逸尘,带着疑问但又是肯定的语气问到:“尘儿?你这是在寻我呢?”
看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然早上第一次问那卖首饰老妪的情形被他看到了,这人也定是刘启无疑了,可他见着自己在找他,居然就在这睡了?睡了!睡了!
一肚子怒火几欲喷发而出,眼里已见得到火星,然,刘启并未给他发泄怒火的机会,拍了拍姜逸尘的肩头,“尘儿,从这儿开始就算踏入姑苏城了,也算是踏入了江湖了,一路保重。还有,桥头那边那匹小棕马今后就是你的伙伴了,可好好照顾着。”说完也不等姜逸尘说话,便潇洒离去。
姜逸尘转头望了一眼桥头边上确有一匹小棕马,再看眼前,刘启早已没了影踪。对于早上半天时间的经历,姜逸尘当真是无语问苍天,人不见了,怒气也没处撒,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徒自郁闷。
静下心思来后,回忆起今日种种,终究都是自己的锅,唉!
姑苏的内城禁止跑马,姜逸尘还需进内城了解情况,因而暂把那匹小棕马寄放渡口边的马厩。
在万鹤楼品尝过姑苏美食后,姜逸尘决定先入内城的广场去找路人都称之为“江湖万事通”的包打听,问问关于老伯的信息,可不能像没头苍蝇般去寻老伯。
行走于街道中央,姜逸尘四下张望,忽然瞥见前方一楼上露台有一身着赤色马甲,袒胸露肉、大腹便便的络腮胡壮汉。
好熟悉的身板!沙庆!
确为沙庆无误,此刻他搂抱着一个穿着暴露、银发紫衣的妖冶女子,在调笑着,也在商量着什么。
随手在街边买了顶斗笠,戴在头上,以遮掩自己的身形。姜逸尘以同街上行人较为接近的步伐,迅速贴近沙庆所在露台所属名为“龙泉”的酒馆。
街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声音较为嘈杂,隔着一层楼,并不能听清沙庆和那女子的谈话内容,还是得上楼去查探。
楼上来客不多,姜逸尘就挑了个靠露台最近的桌落座,随意点了几样小菜以做掩护,侧耳倾听,隐约可闻沙庆二人间的谈话。
xiaoshutingapp.com
“那就这样说定咯,沙爷。”露台方向传来银发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
“放心,美人儿,这次若是能借着桃源镇处得手,那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爷也给你提个香主做做。”沙庆在女子身上狠狠捏了把肉,揭了把油,再想想今后的美好未来,心情甚是舒畅。
桃源镇是离老伯所在的菊园最近的也是最大的村落了,当然也是道义盟所属隐蔽型的势力范围之一,那儿可是菊园部分生活物资的源头,供往菊园的物资链条绝不会少,但最主要,最基本的还是这条线。
而原先红衣教教中决定让沙庆深入敌方腹地,寻得极其关键的世外避难所,也就是西山岛,他可是老大的不情愿,要不是迫于教主之威,他可不会跑到道义盟的后花园去点火。
沙庆为人狡猾阴毒,让他躲在暗处操控指挥是他的强项,让他去前线侦察情报冲锋陷阵,他可是极不情愿做的。于他而言,命只有一条,是用来享受的,可不是用来冒险的,或许混了这么多年江湖的腥风血雨,享受了这么多年的风花雪月都会把人变得胆小吧。
而事实也正如沙庆所料,上回可差点就折在西山岛了,要不是西山岛这么多年来过得太过安逸,太好潜入,要不是来探路的是个毛头小子,要不是来阻截的是个老病秧子,他的老命非得栽在那儿不可。
西山岛潜伏窝点被发现,沙庆好歹跑路成功,也总算是从那解脱了,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被老伯的人寻上门,给抓起来折磨折腾。
给教里传完信后,他便决定发动这银发的女子的这步棋,好好捞上一笔,补偿下自己。
至于扬言收拾那毛头小子还有病秧子的事,早便忘了,或许也就指着教里的其他人或者其他教派去和他们硬碰硬吧,沙庆知道西山岛那伙人只是松懈,若真拼杀起来那可得付出蛮大代价,自己在外围观观火就够了,没必要参与进去引火焚身。
蛇蝎女——红玥,便是眼前的银发女子已作为他的下线在离桃源镇不远处的千竹林中待了五年,打下了良好的根基,现在正是这条毒蛇出洞的时机,他们以竹酒作为突破口,循序渐进,已是获得桃源镇上人的信任,而今只要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可让菊园内部地覆天翻!
到时立下赫赫大功,或许就能坐上副教主之位,从此高枕无忧了。
第七章 江湖奇人
沙庆这些计划姜逸尘自然一无所知。
姜逸尘最终就听到了个关键词“桃源镇”!
尽管带着个斗笠遮脸,为避免被沙庆认出自己的身形,又偷听了一小会二人的对话后,便不敢久待,选择了撤离。
姑苏的繁盛果然不虚,熙熙攘攘的街道,实在让姜逸尘偷听到的信息有限,除却桃源镇外,也只听到那女的明日就会赶回去竹林做准备,具体做什么一概不知,他现在需要获得更多和菊园和老伯有关的信息,把线索都串联起来,才能知道沙庆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一个肥得流油、五大三粗的胖子,说句话脸蛋上的肉都能抖三下,身着深蓝布衣,头上挂着一抹绿色的破布方巾,手里却拿着杆和他这打扮极不协调的细长的金烟斗,而背后的地板上放着两个草编方箱,任谁第一眼见着,都会以为是个暴发户型的无所事事的痞子。
然,此人可算上无所事事,要么在赌坊出没,要么便在姑苏的大街小巷里串溜,但许多人却巴不得献上无数金银或是各种奇珍异宝予他,为的是能从他嘴里探听点消息,大到藏有天材地宝的藏宝图,小到个人身上鲜有人知的胎记,几乎是任何江湖秘辛,只要你想知道的,付出相应的报酬,没有从他这打听不到的消息。
有时他会为你画个草图,有时仅是口述一段信息,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字,可他就是如此被江湖人所需,也没人敢坏他规矩,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明明整天都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可为何什么都能知道,是天生神棍?或是背后有啥神秘势力?
至于此人为何让人看起来总是如此破败寒酸,倒是不出人意料,大概来钱太轻松的人赌瘾都不轻吧,反正每天不把身上的钱给赌光,他绝不出赌场。
他便是号称“江湖万事通”的神人——包打听!
如上所言,要找包打听实在轻而易举,紫璇殿前的姑苏城中心广场上。
姜逸尘此时就站在这个大胖子面前,看着他满脸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抖动着对他说话:“少侠,我包打听在江湖上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不管任何江湖恩怨、奇人异事、官府秘闻、野史传说,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是高价,怎么样?有要打听的事吗?我这人不黑,价钱绝对合情合理!”
姜逸尘一顿腹诽,尽管对眼前的胖子感到反感,无奈有求于人也不敢流露出任何鄙视的表情,在如此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想问的事情却又不好声张,只好凑近了些,尽量以两人间能听到的音调进行询问:“我想知道菊园在哪?要怎么去?还有桃源镇是什么地方?……”
“好好好……停停停!……”包打听听到姜逸尘的问题,初时先是眉头一挑,随后又用一秒时间仔仔细细的打量完眼前的稚嫩少年,然后就用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了他,“我说小娃儿,你刚出来混的吧,有你这么问问题的吗?先给爷十两银子,爷给你涨涨江湖姿势来。就刚才你这些问题,一个算你十两银子便好,一个个问。”
被打断后,姜逸尘先是一愣,见包打听有话要说便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后生姿态,谁知这大胖子竟在这倚老卖老,居然还趁机敲诈起来!
“那,我想要和菊园还有桃源镇相关的地图,你这有吗?”姜逸尘试探着去激将包打听。
“嘿,臭小子,脑子还转得蛮快啊!这菊园的地图呐,爷这也有,不过你这臭小子肯定换不起,就算给你,你也没那命拿。至于桃源镇呐,就是个小镇子,不需要地图。不过呐,这两地儿刚好都在江宁郡,我这有江宁郡的大地图,三十两!附赠绝密信息!呵,这可是爷这两天根据最新的江湖局势在图上做出的一些分析和批注!”
包打听最近确实闲着无聊,分析了一波江湖局势,刚好随意涂写在自己前不久画的江宁郡的地图上,刚好遇上个小嫩羊羔,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见着那胖子拿着份羊皮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明知道包打听是要坑自己,但姜逸尘相信地图应是如假包换的,尽管包打听说漏了嘴让他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江宁郡,或许本来便是要引他上钩的,但有了地图后自己会少走很多弯路,也能更好安排自己的行程,以便早日赶到菊园。
至于包打听说的分析笔记,以包打听的能耐而言,即使是一些随意的批注也应涵盖不少信息量的汇总,能参考下的话,也很有帮助。
然,三十两银子对姜逸尘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到菊园的路途还不知多远,要是太早挥霍光银子,会否影响到后面的行程?
包打听刚才的言语太过大声,引起了广场上某个黑影的注意,在姜逸尘低头思忖的同时,这道黑影在没有引起二人注意的情况下悄然逼近!
在姜逸尘终于咬着牙,极不情愿的从行囊中掏出三十两银子正要递与包打听的瞬间,一股劲风朝着姜逸尘的脸面、包打听的后脑勺袭来。
电光石火的瞬间后,只见那羊皮纸已是不在包打听手中,再转过身去看背后的景象,广场依旧人来人往,不见任何异状。
姜逸尘未反应过来,不代表包打听没反应过来,惊觉后方有人袭来后,拿着羊皮纸的右手和对方过了七八招后不敌,才失手被夺。
姜逸尘没看清包打听和那黑影间的交手,但他察觉到那瞬间的短暂交锋!好厉害!
当然帮助姜逸尘反应过来的,还有包打听在交手的瞬间竟也骂出的一秒五口的顺溜脏话:“草你大爷,敢抢你胖爷东西!嘿!哼!狗玩意,有两把刷子!诶哟!!!”
包打听的表现不得不让姜逸尘感到震惊、心生佩服,果然能在江湖上有此一席之地的绝非凡人,这姑苏城里也是卧虎藏龙、明枪暗箭,还是得小心点行事。
上一秒包打听还让姜逸尘由衷欣赏,重新打量,下一秒就画风突变,眼前的胖子将刚才拿地图的右手摊开来在鼻前嗅来嗅去,简直都要把那猪蹄子给吃了!硕大的脸庞展露出了猥琐的笑颜,嘴里还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嘿嘿,这波不亏。小娘们儿,等爷再赚几天大钱,再去宠幸你。”
零点看书网
姜逸尘没听清这胖子念叨什么,只从那表情还有那一声“小娘们儿”才知刚才抢图的竟是女子!自己要的图竟被一女子抢了!是早先和沙庆在一起的那个白发女子?姜逸尘很自然的便往这个方向想,还未细想下去又被包打听打断。
“欸,傻小子,发什么呆呢,你的地图被抢了赶紧去追回来呀!”声音自然来自包打听,听着还蛮为姜逸尘着急的。
姜逸尘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赶不上这些江湖大人物的节奏了,却是反应过来包打听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少侠变成臭小子,又变成傻小子了。
什么叫我的地图丢了?不是你的吗!
姜逸尘不断梳理自己脑袋里的脉络,然后却又震惊的发现,方才还躺在自己手中的三十两银子,已然到了包打听手中!
这是什么鬼!!!他彻底败了,服了!
“那个,那个,你怎么知道抢东西的是女子?”姜逸尘可不敢去跟包打听要回那三十两银子,免得再上套,只想对方解答自己心中所惑。
“嘿嘿,傻小子,这个问题不给你收费,告诉你哟,靠手感!懂吗?”包打听嬉笑着说到,还顺带把银子揣进兜中,而后手掌举在姜逸尘面前做出揉搓状,接着又做出刚才嗅手的动作,一脸满足的幸福感补充到:“兰香味儿~”。
然,姜逸尘依旧不解,一脸嫌弃,恨不得别开脸来。
包打听简直不敢想象眼前的少年如此无知单纯,对着姜逸尘摇头摆手,赶他离开,“没救了,骚年,从哪来回哪去吧,这世界不适合你。”
姜逸尘当然不干,莫名其妙的没了三十两银子,对他来说可是大钱,然而东西没到手,这胖子还要赶他走!
然,他不走,胖子走,一阵足以吹倒姜逸尘这瘦弱身躯的风刮过,包打听也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第八章 云泊客栈
而后的时光中,姜逸尘再无“奇遇”,游荡了半个姑苏,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找了家客栈住宿。
ranwen.la
今天一天的“遭遇”着实对姜逸尘打击蛮大,初入江湖的迷茫,遇事时的不知所措,就像在黑夜中行船却找不到指引前进的灯塔。他不知,今日间这些点滴比起未来的所遇所闻,真是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尽管烦恼枷身,但倦意很快席卷了双眼,姜逸尘早早入睡,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姜逸尘还是保持着在岛上居住的良好习惯,早早起床,为今天的行程做点规划和准备。
行至楼下,由于天色尚早,客栈一层并无茶客,仅见着两个客栈小二在打扫着店铺准备今日的开张。
然,姜逸尘却觉得有一双眼睛从他踏至一层楼梯时就始终注视着自己,就像昨天他刚来住店时那般,只是昨晚夜色已深,且过于疲惫,便并未在意太多。
朝视线方向望去,那如黑宝石的瞳孔折射出的光芒似乎在告诉着姜逸尘,就是她在盯着他看,昨天也是她,那是这间云泊客栈的老板娘。
乌黑的长发如后宫华妃般盘于脑后,右鬓角处夹带着一朵红花簪,两只大眼睛不时的荡漾着秋波,粉嫩琼鼻、樱桃小嘴、完美的瓜子脸、配着露肩的淡红衣裳构成一副动人心弦的美人图,年过四旬依旧风韵犹存的沈馨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姜逸尘尚且年轻,年气方刚,不免陶醉于如此美貌之中,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眨眼间泛红,赶忙不情愿而又羞涩的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见到姜逸尘这般窘态,沈馨玲不禁轻笑出声。
姜逸尘被这清脆的笑声拨乱了心弦,又不争气的瞄向沈馨玲,马上又低下了头,心神荡漾不知所措。
沈馨玲实在想大笑出声,但还是把持住了自己,不再逗弄眼前的年轻人,“嘿!少侠,昨晚可睡得安好?我这客栈住的舒服么?”
沈馨玲出声好一会儿,姜逸尘才反应过来,结巴的回到“好……很,很好。”
姜逸尘的声音细如耳语,还好沈馨玲已走到跟前,不然还真听不见,但仅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却让姜逸尘慌了神。
沈馨玲边仔细的打量着姜逸尘,边回想着昨晚他来住宿时也看到自己,怎么没像现在这般不堪,还是夜色和倦意让他忽略了?
眼前的青葱少年,比自己高半个头,其貌不扬,浅眉剑目,鼻嘴显得略小,不能算帅气,只能算是清秀罢了,黑里透着银白亮光的头发干练的束在脑后,眼神不断的躲闪,真是被自己吓到了,都不敢正眼直视。
如此情景反倒让沈馨玲心生怜惜之意,轻拍了下少年的胸脯,轻声道“在店里吃下早点再出去吧。”
姜逸尘又是愣神好久,然后僵硬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老板娘,对方竟然还在打量着自己,正好对上了眼,没有了刚才的秋波,却是有点打趣的味道,这瞬间,姜逸尘觉得,这眼神,是在哪里见过?一时竟陷入沉思。
“嘿,小色狼,看够姐姐没。”沈馨玲又轻捶了一下姜逸尘胸脯才将他唤醒,开始还以为他真的是春意上脑,没想到却是想事愣神了,真是让她有点羞恼,旋即转身走回柜台,背身对姜逸尘说到“那边有稀饭、馒头、包子,自己随便吃点,姐姐请。”
“好,……好。谢,谢谢,老板娘。”姜逸尘不知道老板娘怎么了,但她一走开确实让自己解放了,说话却还有点结巴。
正要走向老板娘说的桌边,一个紫衣女子急匆匆地从客栈外跑进来,像是有什么急事,目标正是客栈老板娘沈馨玲。
紫纱长裙衬出女子的优美身姿,长发遮住了大半脸颊,又带着紫纱面罩,应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她的面容。
姜逸尘也不好多打量人家,驻足让路,随后紫衣女子从他身前跑过,一阵幽兰清香在姜逸尘鼻间萦绕。
姜逸尘没注意到的是,紫衣女子在跑过他身旁时,透过垂下的长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没自己的事儿,有那么一瞬间姜逸尘希望这紫衣女子是来找自己的,但随即自嘲地将这莫名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袋,连用早膳的事都忘却掉,带着开启新一天的轻松心情迈出大门,继续对这新奇世界的探索。
(客栈中)“什么事儿,让我们的小兰儿这么慌神啊?”瞅着姜逸尘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沈馨玲才冲着已站在身前的紫衣女子说到。
相较于沈馨玲的悠哉姿态,被称为小兰的紫衣女子却显得严肃很多,“玲姐,不开玩笑啦,王大力刚从桃源镇回来,经过马家驿时发现那余涛和红玥多招了好多伙计在搬大量的酒坛子,应是要有所动作了。”
“欧,这么多年了,终于要出手了么?已经和桃源镇的谈好了,开始要往菊园供货了?”沈馨玲略有所思的回到。
“应是不差。玲姐,你说这会是老伯的主意吗,故意给他们留条道,然后来个请君入瓮,一网打尽?”小兰分析着。
“老伯现在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不知祁老哥是怎么打算的,对方真的没问题么?”沈馨玲否定了小兰的看法,然后接着道:“还是得看紧点,最好能有人去查查,探探他们究竟是何打算,我想线索应该在那些酒或者在酒窖里。”
小兰边思索边踱步说着:“让谁去查?千里大哥还没回来,大力是有那能耐但是块头太大,而且都和他们熟脸了,目标太明显。”
沈馨玲这回倒是很快的接上:“喏,刚才你一直偷瞄的小哥,刚走出去。”
小兰闻言一个趔趄,音量瞬间提高了好几倍,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同时直接屏蔽沈馨玲的前半句话,说到:“姜逸尘?!玲姐,正经点好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他那三脚猫功夫,还有那么傻缺的脑袋瓜子,去那不是找死也会打草惊蛇的,可别让他去添乱了!还不如让我去呢。”
“哟呵呵,小兰儿竟会为了个小少年如此激动,半点淑女样都没啦。”沈馨玲调侃着小兰,但随即又摆正了形接到,“这事儿,可大可小,交给小尘儿来做,不会影响大局。小尘儿才刚出西山岛,还很单纯,什么都懵懵懂懂,刘启昨天也来关照过了,给他些历练的机会,可别白出岛来混了。”
“再说,咱们怡春院的红牌出得了姑苏嘛?我会联系慕容,让他跟着,以防万一。你啊,有空可以多教教他,现在这么纯真的小伙子可难找啊。”认真不过三秒,沈馨玲再次调笑起小兰来。
小兰心里对沈馨玲一阵腹诽,既然玲姐都有安排了,那自己也不好再说啥了。
若是姜逸尘在场,听到二人的对话定会惊掉下巴,自己的底细怎么谁都一清二楚啊。他又怎会知道,云泊客栈的老板娘还有怡春院的红牌也是老伯的人。
也许是出于对混迹江湖多年后早已难觅的纯真情怀的爱护,昨天刘启与姜逸尘告别后才会多此一举,特意找到沈馨玲,定要让她留心照顾下姜逸尘,而老板娘也欣然接受了。
出了客栈后,姜逸尘方才想起还未用过早膳,然,他可不敢再回过头去云泊客栈里面对那老板娘了。
粗粗咀嚼了街边上买的馒头和大饼后,姜逸尘踱步来至姑苏西街,忽而听到耳畔响起刀剑之声。
第九章 乱花迷眼
刀剑之声源于姑苏西街的演武场上。
此刻,姜逸尘正被擂台上精彩的打斗吸引着目光。
围观行人并不太多,大多向场内瞟了几眼后又自行做事去了,在姑苏城中,这样的擂台比斗实在是太常见了。
演武场是姑苏城中唯一允许切磋打斗的地方,原是不成文的规定,后面姑苏官府也明文声明。
姑苏城对于各方势力来说是个暂时止戈休战的安全岛,但在这安全岛上要想要完全禁武有点牵强,衍生出来的产物便是提供切磋比试的演武场。毕竟在这全民尚武的时代,也有不少自觉功夫不错的人需要个地方来展示下手脚,耀武以扬威。
演武场上多为切磋、比斗,即点到为止,不可伤人要害,不可致人重伤,更别提伤人性命了。但也存在生死斗,各自在官府人员的见证下签下生死状,即可在擂台上战到不死不休。
这些规矩能严守数十年,除了官方的明文规定外,也是各方势力卖面子,又相互制约,但凡有破规者,必被推上风口浪尖,官府通缉,各方伐之。
演武场宽三丈,长六丈,立于水面上,同一时间约能有五组对手上台比武。平日间专配两个官府人员在此执勤,他们武功不高,仅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维持下秩序,若有意外发生,也以自己的性命为大。他们的作用多是做生死斗的见证或是往紫璇殿通报意外情况。
天色尚早,擂台上也仅两人在比试切磋,对于常常有打戏看的路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只有相当无聊的人才驻足观看。而姜逸尘完全就是好奇宝宝,是被吸引过来的,台上的打斗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台上是一年轻的剑客和一中年刀客,刀客显得干练而老成,而剑客看似武功要稍差些,但气势上完全不落下风,反倒是隐隐压过这刀客。
场上局面便是如此,刀客一次次凶猛有力的劈斩都没能碰到,是的,没能碰到那剑客一下。而那年轻剑客几乎不与刀客近身,完全依仗着剑气对刀客进行远程轰击。
于习剑者而言,练剑有成,杀伤力最大、且能进行远程攻击的确是剑气无疑,然,依着能如此频繁使用剑气且毫不显疲态的情况看来,这年轻剑客的体力和气力绝不可小觑,所猜不差的话,应该还修有深厚的内功加以护持的,否则难以在这样的打斗中显得游刃有余,气定神闲。
刀客则是个侧重练体的练家子,一身横肉,但对于碰不到的敌人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去不断地奔袭欺身追。好不容易聚起气力,来了招锁云,将剑客吸拉向自己身前,一刀怒劈而下,奈何剑客脚下抹油生风,迅速抽身闪躲,让刀客一击扑空。
长此以往,尽管刀客看似战力更高,但剑客胜在灵巧,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随着时间的延续,刀客渐渐露出疲态,而剑客终于等来了反击的机会。
刷刷刷!连续三道剑气,奔流而至,刀客勉强格挡开来,但虎口却被镇得发麻,再难以把握住刀,只好认输,甘败下风。
离开演武场后,姜逸尘满中依旧是刚才打斗的画面,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修得似年轻剑客那般的深厚内功和气力。
唉,此时还是少些杂念为好。
姜逸尘清空杂念,明确了今日的目标,必须把姑苏城逛遍!
觅得关键信息才好计划下一步行动,毕竟并非来散心的,若不在规定时间内到得老伯那,可得打道回府了。
漫步于姑苏城中,体味着初春江南的美。江南的美,是朦胧而古朴的,是树下悠然落棋,是花间醉然品酒,是庭中淡然品茶。绿水萦绕着白墙,红花洒落于青瓦,蜿蜒曲迴的小河,在清晨中浅吟低唱。乘一叶扁舟,穿行于小桥绿水中,两岸是历经风浪的斑驳和亘古柔情的飘零,一泓清水所承载的,是似水流年的痕迹和沧桑。
“灵秀山水有洞天,古楼小镇倚窗边。落日余晖杨柳映,杯酒笑看红尘间。”或许便是对姑苏人文风貌最好的概括。
时间不知不觉地淌过,不知何时姜逸尘步入了一个不知何处的小弄堂,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从隔墙内的庭院中飘然入鼻,温润心脾。
yyxs.la
尽管觉着有些失礼,但好奇心为大,姜逸尘还是在确定这条弄堂上难见路人往来后,便轻跃上墙,目光朝庭院内探去。
只见青砖白石的庭院中,不起眼的幽僻角落,几株兰花正吐露着初晨的气息,平时都不爱接触花花草草的姜逸尘竟也被其勾走了魂魄,待要慢慢欣赏之时,被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打破,一个女子出现在庭院中,似是来照看那几株兰花的,很快,她便察觉到了来自生人的视线,随即望向墙边。
登时,姜逸尘却已愣住,来不及藏身,欲解释自己只为花香所吸引来赏花的,却开不了口,瞬间涨红了脸,场面甚是尴尬。
缓了一会儿,姜逸尘抓回了勇气,终究应向人家解释清楚,正欲开口,却觉前方杀气凛然,那女子依旧在原地并未动弹,但是眉目间所释放出来的杀气,真足以杀死好几个姜逸尘。
女子并不知姜逸尘的目不转睛并非出于无礼,而是出于发愣。
片刻后,姜逸尘终是被杀气惊醒,也方才发现这女子的身形与早上出门时在云泊客栈碰到的女子竟如此相似,衣着亦是一般,只是脸上并未挂着面纱,重要的是,这女子真的很漂亮。
女子秀雅绝俗,油然而生出一股轻灵之气,气若幽兰,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即使含怒也让她看起来如此可人。
忽然,姜逸尘总算是意识到如此盯着女子甚是无礼冒犯,好不容易退却温度的大红脸又眨眼间羞红,目光逃也似地离开了女子,身子落下墙头,背贴于墙,四下张望是否有被他人发现,慌乱得不知所措。
姜逸尘再无色胆,呸,再无胆量,去探查那女子是否还在,认准了一个方向赶忙冲出这个让他小鹿乱撞的弄堂,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姑苏人流中。
总以为脱出了这花花梦魇,然,不知不觉间,姜逸尘竟是来到了花红酒绿,满园春色的怡春院门前。
丢魂失魄,心不在焉,平步于街上的姜逸尘猛然间被人向怡春院中拉拽。
“嘿,小兄弟,看你面色,似是情窦初开,进来陪姐姐喝喝酒,让姐姐指点指点,嘻嘻。”一身着蝉翼薄衫,身材丰韵的女子尽情勾搭调笑着刚从街上拐来的嫩雏,心里盘算着能招待这么个小嫩肉,不仅能尝尝鲜,若还能从他身上捞出点油水,可当真是比绝妙的买卖,思忖间不禁大笑出声。
而此时被她挽着手往里带的姜逸尘如梦方醒,羞红了面颊,完全失了方寸,身体也不听使唤,跟着一步步挪进怡春院内。
怡春院是姑苏内城中唯一的烟花柳巷,占据姑苏城东北角落大半地块,其规模之大自不多说。里面的配置及各种消遣方式亦是玲琅满目,最重要的还是这儿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多才多艺,足矣让人流连忘返。
怡春院的姑娘人数众多,却多卖艺不卖身,头牌花魁轻尘,如青莲般素雅,如仙女般出尘,略施粉黛便是倾国倾城之姿,一曲箜篌拨弄心弦,一曲长笛舒缓神息,多少文人骚客放下身姿踏入怡春院为的也就是能聆听那靡靡天籁之音。
轻尘之下又有八大红牌,迎春、半夏、剪秋、忍冬、若兰、若荀、若萱、若薇,风华绝代,各领风骚,亦能引得不少翩翩君子乐不思蜀,如此余下的姑娘已毋须赘述,因而,即使还是上午时分,但如同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怡春院中自是早已人声鼎沸,各路商贾、达官贵人、富家公子等等,谁不是有事没事均来此寻花问柳,潇洒度日。
姜逸尘被带入的不是富丽堂皇、天上人间的雅区,而是鱼龙混杂、凡夫俗子居多的大杂区,一路行入皆是难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不堪入目的粗鄙行径。好容易抬起眼来,竟见到一穿金戴银的猥琐老夫子,色迷迷地将双手搭在一红衣姑娘的胸脯上。
饶是姜逸尘未经男女之事,见这情景亦是羞得面红耳赤,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不守礼节之人,为老不尊,为老不尊,而这姑娘也真是误入歧途啊。
“好,好!嘿嘿嘿!”那老夫子面红耳赤,但绝非羞的,而是欲火烧的。
说者无心,听者震惊!
老夫子的动作和言语在姜逸尘的脑海中不断的重放回响,似曾相识的画面!
第十章 幽兰芳香
姜逸尘脑海中,一个个零离破碎的信息似乎找到了串联点,老夫子的行为和地图遭抢后包打听的行为动作神态是近乎一致的,如此而言,包打听是抓到了对方的胸脯,才料定对方是女性,再结合包打听之后的言语,那女子也很有可能就是青楼里的姑娘,而此处不正是青楼所在吗?
ranwen.la
越想越震惊,兰香兰香,刚才在那弄堂里所看到兰花的院落,建筑的格调,好像也和此处一般,若为同一个地方也并非不可能。
那紫衣女子就是那天抢图的女子!
云泊客栈的老板娘和紫衣女子关系还非同一般,对自己似乎挺上心的样子,是出于一种关心还是另有目的?那紫衣女子是在跟踪保护自己?对了,那老板娘打量自己的眼神,似乎和那天刘启打量自己的眼神无二,难道说,那客栈老板娘也是老伯的人!?
在姜逸尘陷入沉思时,金杯玉酒离他嘴边只差一毫,却无半丝反应。拉他进来的粉衣女子还以为这嫩雏给羞得傻掉了,正想着先灌他几杯,让他放开那丝少男的束缚,却在递酒杯往少年嘴中灌去时,被一只白皙玉手止住。
“欣姐,这孩子是我远房表弟,可别欺负他,把他交给我吧。”命令的话语却带着恳求的语气,让人听着好生受用。
被唤作欣姐的粉衣女子虽知来人所言非实,无奈几两银子即将到手的银子就这般飞走了,但也敢不拒绝,反倒是爽快的说:“那小兰妹子改天可得好好谢谢姐姐啊!”
半路截胡的女子,正是那从包打听手中夺过地图,和云泊客栈老板娘关系甚密,又在弄堂里和姜逸尘打过照面的紫衣女子,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若兰。
姜逸尘再次于恍惚间被生拉硬拽而走,这次经过一路喧嚣后则是被拽入了一个僻静的独间。
被拽走的那刻,幽兰之香扑鼻而入,旋即,姜逸尘已知晓拉着他的女子是谁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气氛却没想象中的尴尬,姜逸尘满腹疑问正要解开,正好可以从若兰这寻得确切的答案,而若兰则对姜逸尘今天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恼火,也正想骂几句发泄下自己的怒火。
“你?”“你!”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若兰抢在姜逸尘之前先声夺人。
“我,我,这,不知道,这不是怡春院么,你,不也在这儿吗。”姜逸尘声音越说越小。
而那边,若兰早已是怒目圆瞪,尽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从牙缝里把话挤出:“老娘就是这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为啥不能在这?!!!”
“啊!那,那你……”姜逸尘回想着刚才所看到的画面还有那天包打听说的话和那猥琐的动作,再不敢往下想往下说。
“啊呸!臭小子,老娘卖艺不卖身,你想哪去了!!!”若兰听得怒不可遏,直接上手拧着姜逸尘的耳朵咆哮着。
“姐,姐姐,疼,别再拧了。”姜逸尘哀求着,感觉耳朵都快被拧下来了。
“谁是你姐姐,不害臊。”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若兰心里听着还是蛮舒服的,就慢慢松了力道,放了眼前的臭小子。
“说!你怎么跑这来了?”若兰正色问到,心里直骂到,臭小子,刚出岛就不知检点,跑这地方来,我可得跟玲姐打报告。
“我,我也不知道,路过大门口时就被刚才那姐姐给拽进来了。”姜逸尘老实巴交的答道。
眼见若兰又瞪圆了眼又要上手拧耳朵,不知道是哪里回答的不好,赶紧护着双耳,缩起身子,往下说到,“是这样,早上不知道为啥走到了那弄堂里,然后无意间闻到兰香,就想寻寻看那么好闻的兰花香是哪里传出来的,然后爬到墙上,然后被姐姐看到了,然后然后……”
姜逸尘说道这就不敢接下去了,难道要说“姐姐很好看,我看痴了”?
谁知若兰竟早已看透了姜逸尘的心里活动,帮姜逸尘接到“然后然后,姐姐很好看,你看痴了,被姐姐一瞪,你就和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般小鹿乱撞,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迷迷糊糊地跑到大街上,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我们怡春院的大门口,犯迷糊的时候被我的姐妹们拽进来了。我说的都没错吧。”
若兰看着姜逸尘的惊讶的表情,心里想着这臭小子可真好猜啊,不禁得意一笑。而她在自己的房间中早已摘下了面纱,这一笑,百花含羞,令得姜逸尘看得痴了,果不其然又被揪耳朵。
“臭小子,刚出岛就不学好,老是这么色迷迷的盯着女人看,早晚要被人把眼珠子挖出来。”若兰训斥道。
这回姜逸尘倒是没接若兰的话,从话中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差:“姐姐果然也是老伯的人,那客栈老板娘也是咯?”
“呃……”若兰瞬间一愣,但旋即缓过神来,说漏嘴了也没什么,“嘿,臭小子,怎么突然间变聪明了。是,老伯是玲姐和我的大恩人,我们在这谋生计,便在此处帮帮道义盟收集点情报。”
所有的画面场景和线索已在脑海中串成一条完整的脉络,姜逸尘带着肯定接话到,“昨日从包打听手中夺走江宁郡地图的人便也是姐姐咯。”
“是!”若兰本也未想隐瞒,只是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能有多笨,有没有可能完成简单的探查任务,现在看来,虽然反应回路慢了点,但好歹还是转的过弯来的,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随后,若兰极其、非常、相当耐心地婆婆妈妈地对姜逸尘进行各种江湖常识、规矩的“调教”,自认为是完成了沈馨玲所交代的“有空可以多教教他”的任务。
谁能想到在常人面前温文尔雅、翩翩起舞的怡春院八大红牌之一,关起门来竟是如此放浪形骸的话痨,幸而姜逸尘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却是个不错的倾听者,竟是原原本本都听进去了,至于能懂多少、能理解多少、能记下多少,这就得问他自己了。
也亏得若兰作为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有相当的自由权,老鸨三姨娘在见到若兰拉了个稚嫩小伙往自己房间带后,没有想过多,也没有让客人去扰她。
一直到了夜里,若兰在“调教”、“款待”了姜逸尘之后,才借着夜色把他带去沈馨玲那儿。
三人将最近所得的信息一合计,料定千竹林酒坊必与红衣教拖不得干系,近期必将对道义盟或是直接对菊园有所动作。沈馨玲将去千竹林酒坊探查的任务做了详细的布置交给姜逸尘。
……
(江宁郡马家驿)
那夜授了任务后,翌日,姜逸尘便马不停蹄的一路向西,经过两天的奔波总算进入到了江宁郡的地界范围中,将行囊和小棕马寄放于马家驿,稍作休整后,就寻着地图上所画的方向摸进了处于马家驿对面的千竹林。
那地图自然是被若兰从包打听手中抢走的江宁郡地图。
此次任务,姜逸尘也是在沈馨玲和若兰的帮助下做足了功课,虽然对她们两人而言这是信手拈来即可完成的,但于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的姜逸尘来说,任何一个突发情况若是处理不当也不免有性命之忧,两人对于姜逸尘也是极为走心的关照。
尽管方向感不太好,好在运气还不错,姜逸尘借着地图上所标示的大致方向,在还没绕晕自己之前,绕到了千竹林蛇蝎女红玥的驻地酒坊侧后方。
酒坊在千竹林已存在五年之久,以采酿竹酒为主,也附带生产竹叶青和烧刀子。在江宁郡地带亦是小有名气,一年前已取得桃源镇人的信任,长期供应以竹酒。
酒坊所在地址在地图上自然也有详细的标出,不过除非是来寻购酒的,否则酒坊多是往外送酒,少有客商往来的情况。姜逸尘是来偷偷探查情况的,总不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过去,完全暴露于对方的眼皮之下,因而,这次的行动完全是个潜伏探查行动。
姜逸尘伏在小山丘处俯瞰,酒庄的大致情况已尽收眼底。
就像地图上沈馨玲做的标示,酒坊处在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里,三间房子成凹字形分布,一间为红玥和余涛的居所,一间是那些伙计的居所,余下最大的一间便是酒窖。而房子外,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缸、酒坛子。
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便是那酒窖处了。
第十一章 探查酒坊
正如姜逸尘所见,此时二十余个壮硕的伙计,正在酒坊大院子的中央往大马车上搬运一个个足矣装得下一个大汉的酒缸,正要装货外运。
而一个半边赤膊半边披着绿衣的男子却单独站在一旁吆喝,时而对着伙计指指点点,想必便是蛇蝎女红玥的心腹,毒君子余涛。
老板心腹在,伙计在,唯独不见那银发的蛇蝎女在何处。可是在房中歇息?也尚不知那三间房中可还有人。若兰那所得的信息便是酒坊日常只有十余个伙计,现在看来确实多了不少。他们到底有啥把戏还是得下去看看。
远处观察不出什么线索,料想那些人都在忙碌应不会注意到房子后边的情况,姜逸尘又观察了一会酒坊里各人的动向,确定没有被发现的危险后,戴上了若兰给的灰色面罩,便往那三间房子靠近。
依次绕着墙壁借着木窗往屋里张望,确认所有的人手都在院子外后,姜逸尘才锁定了要进入的目标——酒窖。
依若兰和沈馨玲的分析,红玥要有任何动作,只能从酒上下功夫,下毒的可能性不大,至于用什么其他手法,只能从酒窖中探知一二了。
酒窖的门并没有关,姜逸尘抓住并没有任何人往酒窖处看望的瞬间,闪身进入酒窖。
酒窖里部的地面比室外低了许多,显得较为晦暗,酒窖中堆叠满了密密麻麻的酒缸、酒坛。
姜逸尘不懂酒,也不需要懂,他能看到的就是那些个头较小的酒坛都被一股脑塞到了酒窖的里部,而外部摆放的都是足矣装得下外面那些大块头的大酒缸。
酒缸里装人?这是姜逸尘脑海中瞬间闪过的念头,但随即自己又否定了这种做法,要送进菊园里的酒难道不会一一开盖验视过去?
除了酒窖里酒缸、酒坛的分布外,姜逸尘还能看见的便是酒窖门边,堆叠了两叠足人高的黑色陶制大碗。
大碗?是的,姜逸尘也不能确定这为何物,确实和他所见过的喝酒大碗长得一样,只是这碗长得确实有点大,碗口大约莫能放得下他五六个脸吧。
姜逸尘踮起了脚尖,趴在叠在最上方大碗的碗沿上,往碗里再三细探,在大碗要把他半个身子吃掉之前,终于确定这确实只是个碗!
唯一不算发现的发现,就是堆叠在最上方的碗,碗底破了个洞,足有两只手指头那么大的洞。姜逸尘现在脑海里能想象得到的是,那些个壮汉伙计是人人捧着这些大碗在喝酒?喝个酒用这么大的碗,可会累人?第一个碗还有破洞,酒会漏出来吧?
姜逸尘不知道的是,若是他将上方的碗拿起,便会发现下面碗的碗底也刚好破了个两手指头大小的洞,这两叠碗每个碗的碗底都有个洞,喝酒都会漏吧?
脚步声的靠近打断了姜逸尘的想象,赶忙闪身躲与堆叠起来的大酒缸之后。
(进来的是两个伙计)
“今天还有四车啊。”
“是啊!还要十六坛呢,真是累死人了!”
“欸,算了,就这几天忙点而已,老板不还多招了那么多人嘛。就搬这边这两排吧,我们先搬两坛出去,然后歇会再来吧。”
“好吧好吧,真是累死老子了。”
语毕,两人真就一人一个大酒缸扛着就出去了,看得姜逸尘目瞪口呆,这力气啊!姜逸尘敢打赌,这一大缸酒可能比两个他还要重。壮丁就是壮丁呀!不得不佩服。
见此情况,外面的酒应已搬差不多了,两人才会进来搬酒窖里的,此地不宜久留,待会若都进来搬的话,他脱不了身了。
贴身于门边,探头往外确定没人再往这靠近后,姜逸尘闪身到门外,便欲迅速离去。
本以为能就此溜掉,谁知一破空声从背后传来。姜逸尘只来得及缩身滚地,就听得咣当一声,举目一看,只见一个脑袋大的流星锤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刚才所处的酒窖墙上。
“呔!小贼!”余涛也是看外面的酒搬得差不多了,准备去酒窖里数数酒,谁想就看到一个影子闪将出来,他反应也是极快,偷偷摸摸是敌非友!二话不说直接将绑在腰间的流星锤先甩出去一个,砸死便算了,不中也能拖住对方节奏。
果不其然,姜逸尘躲开第一个流星锤后就迎来了举着另一个流星锤砸来的余涛。
情报信息上,余涛和红玥是用毒高手,早年间武功平平,却也靠着各种阴毒手段在江湖上杀人掠货。七八年前,金盆洗手开始做酿酒生意,五年前来到江宁郡千竹林这驻点做起酒坊来,生意倒也是做得有声有色,便也少有与人动手了,不过即使动手应该也是不动声色的施毒,让人不知不觉得死去吧?
有人说余涛和红玥是夫妻,也有的说余涛是红玥的心腹,但知情人却知,红玥只是习惯了和余涛的配合,对其而言余涛也不过是满足她特殊癖好的性宠罢了。
过了七八年,余涛的武功却也并无长进,至少在姜逸尘看来是这样的。被急攻了几下后,姜逸尘便扛住压力,逆转了局面,三下五除二就缴掉了余涛的另一个流星锤。
余涛的伙计倒是比沙庆的伙计机灵许多,看到头头落了下风,马上就来帮忙。嗖嗖嗖!连着四五个酒坛子飞将过来,姜逸尘也只得放弃攻势,举剑挡掉酒坛子,伙计见小酒坛子不好使,便举大的酒缸砸过来。
酒坛、酒缸只能阻止姜逸尘的进攻,但对他的威胁并不大。两个大酒缸在他身边炸开,让他惊疑了下,竟然是空的!目光扫过在大院中的大酒缸,有的底座已深陷土中,应是满酒,有的并没有下陷半分,看来确实是空的。
目光又回到余涛身上,却见他一边冲伙计怒吼“别砸大的!”,一边正要掏出腰间兜上的小袋。
吃过沙庆的亏后,姜逸尘意识到这余涛多半也要撒毒粉了,赶忙聚气,扫了一剑剑气将那兜带削破。
果然一堆毒粉洒落出来。
“可恶!”毒君子憋屈,武斗不是他的强项,想撒毒没想到这么快被破掉了,施毒高手直接跟人家斗武真是没有半点胜算。
一声娇喝,让毒君子笑逐颜开,老板来了!
顺着娇喝声望去,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光芒的十数枚银针已朝姜逸尘飞来。
红玥回来了!
姜逸尘直接朝来时的方向一记流星式使出,躲过毒针的同时飞串出去数丈距离,脚下半点犹豫,没有半丝停留,轻功点地,撒腿就跑。
“别追了!去看看酒窖!”红玥见到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后,已知难以追上,急急步入酒坊大院中,朝余涛甩了个阴狠的眼色后,带着几个伙计朝酒窖走去。
带着紧张的心情,朝着一个方向飞奔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一再回头确定没有追兵后,姜逸尘总算放缓了脚步,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边暗自念叨着没有什么发现,反而还打草惊蛇,该怎么回去和沈大姐还有若兰姐交代,一边步履蹒跚的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姜逸尘已走出了竹林,走到了一条山道上。
姜逸尘一愣神,赶忙摊开地图来看,只知道自己大概在江宁郡的东南角,但已分不清自己在何处了,只能继续朝着一个方向走,希望能走到地图上有标示出来的地点了。
疲惫不堪又口干舌燥,姜逸尘几乎快要瘫倒在路边之时总算看到了希望。
一个大活人,一个锦衣公子打扮的人侧卧于前方树荫之下,扇着扇子。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身前摊摆着好几瓶酒水。
姜逸尘真是见水眼开,摘下面罩,疾步走向那锦衣公子,掏出一两银子,很客气的说道:“公子,跟您讨点水喝。”
锦衣公子似是听到有人开口,才徐徐睁眼,没有搭话,只是将展开的扇子一收,然后指向一竹筒。
姜逸尘立马就反应过来,放下银子,告了声多谢,便拿起竹筒,牛饮起来。
咕隆咕隆,一竹筒水瞬间下肚。
入口甘醇清甜,姜逸尘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喝到的最甘爽的泉水了!有种翠竹林中曲水流觞的惬意和快感!
小书亭
锦衣公子见此,眉头很用力的一挑。
这一挑正好没逃过姜逸尘的眼睛,忽而发觉似乎不太对劲,这人,这酒,都不对!
然而姜逸尘的眼睛同锦衣公子徐徐睁开般,徐徐闭上,容不得他半点抗争。
第十二章 锦衣公子
费劲地撑开塌落的眼皮,姜逸尘倒是不意外自己还能醒来,对方把自己弄晕便不会马上要自己的命,既然能醒来也代表着对方无意弄死自己。
浑身上下没什么劲儿,但也没有半点疼痛,反而周身筋骨感觉很舒畅。
这是为何?
环顾四周,闭着门的木屋中,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一张自己正躺着的床。
这又是在何处?
姜逸尘苦笑,继上次被沙庆摆了一道后,第二次迷糊的醒来,自己真是没得救了。
吱呀!木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线突然闯进,姜逸尘条件反射地以手遮眼,也顺势挣扎起身。
“哟!可终于是醒了呀!”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姜逸尘还未适应光线,透过指缝之间,依稀能看到是两个人的身影,那声音的主人不给他达话的机会便又吧啦吧啦接着说了一通!
“欸!大哥呀!我的好大哥呀!我叫您大哥成了吗?”
“可不带这样折腾人的呀!就那么一小节高的竹酒,您就直接醉的不省人事了呀!?”
“我说您是没喝过酒吗?再说了,这点点酒至于醉成这样吗!啊!?让我从山的那头把您给背到山的这头!我说,您还有点良心吗?”
“我说您这都醒了,倒是正眼瞧下我啊!好好瞧下把您背回来的大恩人行么?别透过指缝来看我,尊重尊重一下我,行吗?”
“哎哟,真是给我气的!柳大哥您快来评评理,哪有这么无赖的,是不是?”
这声音的主人快言快语,但字字谈吐清晰,没有半点含糊,他所说的话每个字姜逸尘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脑袋还有些迷糊,真是没听进去几个字儿。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波攻势总算是消停了会儿,姜逸尘舒了口气,眼前这话痨简直和若兰姐有得一拼。不过,不管如何,好像还是人家帮了他,总得谢谢人家。
总算也适应了光线,坐起了身,把抬起的手臂放下。
眼前的人,似乎被气得有点张牙舞爪,来回踱步,急不可耐。
然,只见眼前之人,束起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赫然是那锦衣公子!
门边还站着一个剑眉虎目的中年壮士,应是锦衣公子口中的“柳大哥”无疑,站在一旁至今也未开口。
“嘿!兄弟啊!不带你这样的啊,你这什么表情?一脸震惊和惶恐?我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哎哟喂,醉了,这是醉了,醉了!”
锦衣公子似乎被姜逸尘的表现逼疯了,抓耳挠腮停不下来,不自觉地展开别在腰间的扇子,扇风,解气!
脑袋还是一团浆糊的姜逸尘依旧把锦衣公子的各种感叹挡在耳外,锦衣公子扇风扇得飞快,但扇面却是正对着姜逸尘的目光,还是让他看清了扇面上所题写的词。
“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姜逸尘莫名的将词念出来,感觉像是哪里见到过。
“哟呵!你知道这词?噢,不对,这词就在我扇子上。你可知这只是整首词中的半首,还有半首你可知晓?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锦衣公子秒消气,还突然来了吟诗作对的兴致,自顾自地深情朗诵起来。
“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红枫泪,蝶舞悲,残月西山雁难归。姑苏畔,离人黯。刀光剑影,却是血染。难、难、难。”
“你可知,这词啊也是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所作……”
在锦衣公子将后半段词念出来之后,姜逸尘的魂就完全被拉了回来,至于之后锦衣公子那一大串吧啦吧啦姜逸尘则是开启了自动屏蔽模式。
这首词在出发往江宁郡的前一天夜里,在云泊客栈老板娘的丝巾上见到过!
“这么说,兄台也同云泊客栈的老板娘认识?”姜逸尘不能凭着一首词就确定眼前人和沈老板娘之间的关系,便也留个心眼,没直接问这锦衣公子是否也是老伯的人。
锦衣公子可没姜逸尘反应这么迟钝,听到这话,像是被谁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咳咳,我说大哥呀,我给您跪下了行吧。您到现在才在猜我的身份呀!”锦衣公子被气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只能抓狂般的手舞足蹈。
“也对,你个榆木脑袋!向我讨喝酒水时,竟还给我银两。”锦衣公子也终于回想起了这个重点,他当时是看到姜逸尘的放下来的银子,才被惊得挑起眉头,谁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姜逸尘喝下那竹酒后,几乎就在转瞬间倒在地上。
想到此处锦衣公子几无法抑制嘴里的洪荒之力了,瞬间喷泻而出!
“我说大哥呀!你看我一个翩翩公子在那山郊野林里摆酒摊,正常人都看得出不对劲,你就没起半点疑心么?”
姜逸尘摇了摇头。
“欸!那万一我是千竹林那帮家伙的帮手,专门在这路上等你,给你下药下毒,那你岂不是束手就擒,更可能直接丢掉性命吗?!”
姜逸尘点点头。
“请教你个问题,你是没喝酒吗?还是酒量太差?”
“我从小身体便不好,家里人不让喝,认识的人知道我的状况便不会让我喝,我看你指的那竹筒,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装在竹筒里的应该是泉水,怎会知道,那也是酒。至于我的酒量,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姜逸尘这回倒是相当配合,已能确定锦衣公子不是敌人,便一五一十地达着话。
谁知这话又害得过度激动的锦衣公子差点一头栽倒。
“我,我真是服了您了,大哥!我的大哥欸,您那酒量简直不是不好,而是相当不好!就那么杯酒,竟是睡了一天一夜!”
loubiqu.net
姜逸尘认错般,识趣地点了点头,你救了我,你说什么都对。
“沈老姐在你来江宁郡的前一天已飞鸽传书跟我说了你的大致状况,让我去接应你,我就估摸着时间,在算是从千竹林那边下来的必经之路等你。谁知你这么直接,喝了杯酒就直接瘫倒在那了,让我劳心劳肺的把你给背过来。”
锦衣公子虽然快人快语,但思路还是相当清晰的,他可不会说,沈老姐在信上只写着“姜逸尘,岛上来的嫩雏。约一日后到千竹林探查酒坊情况,好生照顾,护其周全!”
言简而意赅!
收到信后锦衣公子做的可不止这些,他确实是算准了姜逸尘到马家驿的时间,但从马家驿开始,他可是一路尾随着姜逸尘,一举一动可是盯得一清二楚,只是以姜逸尘的能耐还不知道有人跟着他。
后来,姜逸尘逃走的路线他看清楚后,才去那必经之路,摆好酒水等着,前面姜逸尘的表现他看了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最后如此没有防范之心的醉酒实在让他始料未及,抓狂至今。
要是没有一路尾随,他也能在一开始就估摸出姜逸尘那慌不择路的走向,那他岂不成神棍了?
这些实情,锦衣公子敢发誓,就是打死他面前的姜逸尘,他宁愿烂死在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说出来。一是没面子,自己堂堂一个公子哥儿,这么乖巧地听个女人的话,还如此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二是他也不好意思伤了这么个江湖小嫩雏的信心,这可也是沈老姐的意思呀。
好在姜逸尘现在思路还没上线,在完全可以确定锦衣公子是自己人后,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破绽。
“好了,回归正题,你可在酒坊里探查出了什么状况?”终于听到锦衣公子提起正事,一直杵在一旁的被称作柳大哥的壮士也终于挪步上前,显然也想了解下具体情况,也终于让人反应过来,这个房间里可是有三个人。
姜逸尘也不做隐瞒,整理了下思路便将当天的情况告知二人,因为单凭自己的发现,并未察觉到异常,眼前两位应是江湖老手,应能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你刚才说,那余涛在陷入险境时还怒吼那些伙计别扔大酒缸,而且大酒缸还是空的?”锦衣公子好像把握住了要点。
“嗯,当时我也觉得不对劲,特地瞄了一眼周边的酒缸,确实好些个酒缸还是空的。”姜逸尘很肯定。
“确实不对!按理说他们这些天在大量的往外运酒,而且都是大酒缸,摆在外面的应该都是等待装车,酒装的满满当当的酒缸才对,怎会是空的?”锦衣公子满腹疑问。
第十三章 抽丝剥茧
冷在一旁的柳大哥总算是让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开口说到,“若是他们刚买回来的酒缸呢,这可说的过去吧?”
“也对,他们往外运酒的阵仗比较大,却让我们忽视了他们往回运酒缸的情况。不对,不对不对……。余涛吼着那些伙计别拿酒缸砸!”锦衣公子差点走偏了思路。
“也就是问题在酒缸上?”姜逸尘带着疑问。
“也不对啊。若是这些酒缸是要运到菊园的,定要一缸缸开验的,他们如何在酒缸上做手脚?在酒上做手脚也不可能啊,以菊园的手段这些酒是能验出来有没有问题的。”锦衣公子有点乱,合起扇子敲打着脑门。
“不,问题就在这里,世人总以为天牢牢不可破,却总有能人越狱而出,而在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天牢又确确实实是牢不可破的,直到下一个能人越狱而出。”柳大哥点出问题所在。
“你是说菊园在验货环节会出现遗漏?”锦衣公子感觉不可思议,菊园在他心中确为牢不可破的所在,有老伯在,做任何事情都应是滴水不漏,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嗯,红玥的酒坊在江宁郡也开了五年了,向桃源镇固定供应竹酒已有三年之久,现在向菊园供应竹酒,即使第一车、第二车乃至第三车时,在进园时会一一开缸验货,或是在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供货时被一一开缸验过,那么之后的第四车、第五车或是第四次、第五次呢?”柳大哥再次提点到。
“你是说,红玥会利用桃源镇对酒坊的信任,菊园对桃源镇的信任,借而让菊园对酒坊放松警惕,在一次次良好的合作之后,菊园对酒坊也有了充分了信任,然后红玥那边再痛下杀招?”锦衣公子跟着柳大哥的思路分析着。
“不错,信任往往在关键时刻足以成为伤人最深的武器!”
“红玥和余涛两人早年间在江湖上也是双手血腥、声名狼藉之辈,即使在退隐江湖后,恐怕也会被不少仇家寻上门去。更何况他们二人只是金盆洗手,不是退出江湖,这般光明正大的做生意,理应会招来不少仇家,不说会被搅得不得安宁,但至少也不该是风平浪静。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不光相安无事,而且生意还做得越来越红火,你不觉得奇怪么?”柳大哥又指出了一个疑点。
“红衣教,沙庆!初来姑苏时,我见到沙庆和那个红玥在一起。”尽管柳大哥是问向锦衣公子,但这个信息三人之中恐怕还就姜逸尘知晓,他便接了话。
“噢,也就是说,这几年来,红衣教一直在罩着红玥的酒坊咯,这倒是说的过去。”锦衣公子倒也是知道西山岛上发生的事,怪不得姜逸尘能认出沙庆。
“这倒是个很关键的信息!我们一直在查探,还没摸出红衣教这条线。没想到红玥的背后竟是是红衣教,看来红衣教是要直接对道义盟心脏动手了。”柳大哥听言似乎大有收获,又深感忧虑。
“回到酒坊的问题上来,我觉得竹酒本身倒是不会有问题,酒即使进了菊园,而后必会有专人一一验过,这道关卡菊园还是卡的很严的,食物酒水没问题的情况下才会让菊园里的人吃喝。”
“问题定在于装酒的酒缸上,如何在酒缸上做到抽缸开验即使是全部被开验时,看起来都没问题呢?酒缸上的把戏我还是想不明白。”柳大哥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理清红玥的手段。
“柳大哥你说的这点倒是提醒了我,如何在酒缸上做到抽缸开验即使是全部被开验时,看起来都没问题呢?”
“关键就在姜兄弟之前所言,酒窖门边垒起的两叠大碗,还有,置于最上方的大碗碗底,刚好有个两手指头大小的破洞,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些大碗的碗底都有一样情况的破洞呢?”
“然后,你们可以试想下,若这大碗的碗口只要比酒缸缸口的大小略大一些或是碗口处刚好有个倒钩呢?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做到,一个人藏在酒缸里,而后将大碗放入或者说扣在上方,再在那个洞口插一根竹杆用以通气,同时也刚好将那洞口赌上了,此时再将竹酒倒入,酒是几乎不会往下漏的。”
“因为碗为黑色的,上方也确实装的是酒,到时候在酒缸盖上也做点通气的手脚,那就具备了人藏在酒缸中还能呼吸自如的条件,酒缸就能做到既装人又装酒。”
“彼时,只要赢得菊园足够的信任,那在开缸验货的时候,即使一一验过,也很可能被粗粗验过,很难发现酒缸的古怪之处,更难知晓这酒缸中只有一半是酒,还有一半却是活生生的人!”锦衣公子抽丝剥茧般细细分解出了最可能的情况,姜逸尘和柳大哥也是拨云见日般睁大了眼,涨了姿势。
“厉害了!定是如此,方竹的杆径够细,在千竹林中要找到俩指头宽杆径的方竹不难,再给杆身做点伪装,在黑碗装有酒的情况下,以正常的视线也是无法发现这之中的蹊跷。酒缸盖上的红绸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可此时却也可用来混淆人的视线,难以发觉酒缸檐口处有何异状。”
“若是再做得细致些,完全可以做到装有酒和人的酒缸和仅装有酒的酒缸一般重量,如此一来,就算是菊园的人来抬酒也不会因重量问题起疑。”
“事先,只要给酒缸里的人备足的粮食酒水,在里面待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十来天的时间,从酒坊到桃源镇,再从桃源镇到菊园,即使在桃源镇这耽误上几天,也绰绰有余!当真是好算盘啊。”柳大哥也渐渐悟出了之中的各种细节,当真越琢磨越震惊。
“何止是如意算盘,如此详尽的计划,可谓是偷天换日了!进了菊园后可不知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要是菊园里没有状况还好,要是菊园内部也有意外状况,那……”锦衣公子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是啊。要是我们不知道这事倒真的要出大事,这不,被我们这小兄弟给发现了嘛,庆幸啊庆幸。”柳大哥思路也在线,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在锦衣公子语顿的那刻便马上接话。
“可是我也打草惊蛇了,我这么一搅和他们便不会照原计划实施了把?”姜逸尘也不是笨到没边,听着二人欲盖弥彰的对话,也猜测菊园内部可能存在敌方内应,若是如此老伯也真是腹背受敌了。
“非也非也,红玥会防着我们,毕竟明里暗里间也互相较量了五年,大家的手段也都差不多清楚。但他们却不认识你,也许认为你只是个小毛贼而已,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改变筹谋已久的计划。”
“本来的话,他们或许是可以防得了你的,但是我敢打赌,沙庆在红玥面前绝对不会提起你,一个大老爷们绝不会把自己在西山岛上差点被个毛头小子弄死这等糗事四处去说,更别提在女人面前说。所以你于红玥而言,于此事而言刚好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奇兵,这也是为什么沈老姐会选择让你来做这查探任务。”锦衣公子这是分析给姜逸尘听,也是给他鼓励。
“不错,红玥他们现在最可能做的就是加强之后的防备,但不会去改变原有计划。”柳大哥原本对姜逸尘这般没有防范之心,酒量又差有点不耻,但在锦衣公子一再暗中鼓励姜逸尘中也品出了味道,才发觉自己的江湖气过多,对于一个刚刚出岛才过束发之龄的少年有点太过计较,此时也算是说说好话,让他放宽心。
“好了,小兄弟,说了这么多还没做下自我介绍,在下柳梦痕。边上这个是姑苏慕容世家的慕容大公子,慕容靖,道义盟姑苏城和江宁郡之间信息沟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柳梦痕再次展露出热情。
姜逸尘也很礼貌地下床站起作揖,表示尊重,不过对于慕容靖这名字他实在是无语,慕容静?哪里静了?不过这点心里话他倒还是能憋得住。
“嗨嗨嗨,提什么慕容世家呢,现在世家这东西还有什么门面,一个个都在这江湖乱流中破败不堪了,没什么好神气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慕容靖朝柳梦痕不断摆手以表示需要低调。
柳梦痕却相当无语,他也没说世家了不起啊,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来介绍慕容靖。这人就是装低调,要面子,哼!
“这位柳梦痕大哥呢,可就了不起了,江湖人称折月刀,他的折月刀法啊,在江南一带可是少有敌手,也是有他在,才守着桃源镇这十几年来一片安宁祥和。可惜啊,你用的是剑,不然能让他教你几手。”慕容靖一开启话痨模式,简直就停不下来。
笔趣阁
姜逸尘再次作揖向两位表示敬重,但还是很忧心老伯那边的情况,还有红玥和红衣教这边还会有什么后手,就出言止住了慕容靖的话头,“在下还是较为担心酒坊的事,不知二位可已有对策?”
“此事,只宜将计就计!”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第十四章 桃谷幽林
声至人至,一白发苍苍却又气质庄严的老者走进了屋,原本就不大的小屋子再加进一人后,显得有些局促。
“你们后面的分析我在外面已都听到了,以后可记着,这些话可都得关起门来说,隔墙有耳,不得不防。”老者的话语不容置疑,见着慕蓉靖和柳梦痕对老者都恭恭敬敬的答应着,姜逸尘也跟着答应。
“好了,屋中狭小,跟我到外边来。”老者又发话到。
门外已有两人候在一边,一人满面油光,光秃秃的头上缠了个头带,身上也随意披着件粗麻布衣,看着很是随意,面容似乎和白发老者有几分相像。一人白衣配剑,披着个黑布披风,显是侠客装束。
慕容靖给姜逸尘介绍着这满面油光的叫祁善庆是桃源镇最大的酒商,也是桃源镇镇长的侄子。白衣佩剑的少侠名为秋英楚,是镇上年轻的护卫长。而这白发老者,自然便是桃源镇一镇之长祁天问。姜逸尘作为小辈一一见过各位。
“千竹林酒坊的事,既然我们有把握对方使什么把戏,那么便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具体事宜你们四个可得做好相应布置。”祁镇长安排着,随后一顿,看向了姜逸尘。
“祁前辈,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姜逸尘有点慌张,但又有点兴奋,这也是江湖历练的机会。
“这回的事还得多多感谢小兄弟的帮忙,但现在我们所掌握的只有寥寥几条线索,其余多为分析推测。当下我们还需对所推测出来的用各种方法进行证实。”
“具体行动的布置和操作,例如查查江宁郡和姑苏那边的陶制工坊,最近可有什么特别定制的单子,等等等等。这些可需要花上些时日才能做得让对手没有半点察觉。不知小兄弟是否还有其他要事在身,若是可以的话,当然也很欢迎小兄弟相助。”祁镇长却是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容笑着回到。
祁镇长的这番表现,可是让边上四人大跌眼镜,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如此和蔼可亲了?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会这么有耐心的,这么细致的跟个小毛孩子讲道理解释了?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居然会笑了?会笑了!会笑了!
姜逸尘可正是有要事在身呢,得在二十日的期限内先去见老伯,而这探查千竹林的任务也只是顺路被安排的。祁镇长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直接让姜逸尘哑言。
慕容靖见姜逸尘这完全是被镇长大人秒杀的景况,也猜出姜逸尘刚出西山岛,来到江宁郡十有**是要去找老伯的。腹诽着“笑面老狐狸”,便闪将出来拯救姜逸尘,笑嘻嘻地对着祁镇长说到“祁老大啊,姜兄弟呢还是有要事在身的,要先去菊园找老伯。这样啊,让他先在镇上休息两天,我再带他去见老伯哈,当成是谢谢他这次的帮忙了。”
慕容靖原以为自己笑嘻嘻的出来打圆场就能这么圆过去了,哪只祁天问那深邃的眼神直接射入慕容靖眼中,才晓得自己这一回是踢到石板上了。
“啊,那我带姜兄弟在镇上玩上一天,明天送他走吧。”慕容靖估摸着这老狐狸知道的内情要比自己多呀,既然如此,那自己还是赶紧脱身,自求多福吧。
祁天问没有再多言,默许了。除了慕容靖,其余四人跟姜逸尘告辞后便离开了。
慕容靖依言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姜逸尘整整一日,第二天便携着柳梦痕一同到镇门口来送姜逸尘了,同时也将昨日命人从马家驿带来的小棕马和行囊交予姜逸尘。
“姜兄弟啊,君命不可违,我们也就只能送到这了啊,你可别介意。”慕容靖满脸笑容,装的几乎和那祁镇长那慈爱的笑容一般,惹得姜逸尘原本还有惜别的情绪直接笑场。
“慕容大哥严重了,感谢的话不多说,谢谢今天你和柳大哥能来送我,呃,后会有期。”感谢的话姜逸尘不会多说,告别的话他也不怎么会说,告别的场面略显尴尬,但心里对于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怀感恩,尤其是慕容靖,想着见过老伯后,有机会便要回来桃源镇好好再和他们聚聚。
“呵呵,小兄弟,后会有期。加油!”柳梦痕这粗人倒是不觉得尴尬,竟然还能鼓励起姜逸尘来。
“也对也对,后会有期,再相聚时咱们一醉方休!”慕容靖马上补到。
姜逸尘正跨上马,慕容靖这句“一醉方休”差点儿让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也引得慕容靖和柳梦痕二人哄笑。
挥别二人,正要离去时,却又被慕容靖喊住。
“欸!姜兄弟,往这边走。”慕容靖似是内心纠结许久后,做了个很重大的决定般,向姜逸尘指了个同去往菊园完全相反的方向。
xiaoshuting.cc
“这边?菊园不是该往那边走吗?”姜逸尘一脸疑惑。
“菊园是往那边走没错,不过,这回你听我的,往这边走,先去桃谷幽林,在林中若寻得上山的道儿,便往山上走,寻不得便再退回来赶往菊园就是,耽误不了几天。”慕容靖苦口婆心地劝着。
“可是我的目的地是菊园,去桃谷幽林并不顺路,慕容大哥可是有何需要小弟效劳的?但说无妨。”姜逸尘对慕容靖倒是不疑有他,一本正经的问到。
“咳咳,小兄弟,传言中呢,若是能在桃谷幽林中寻得上山的道儿,便有一场大机缘。慕容兄弟呢,也是出于好意,觉得兄弟人不错,或能在那有所收获。”知道慕容靖的用意,又怕他吐露太多不该说的,柳梦痕赶紧救场。
“竟是如此。去菊园的时间尚有富余,那小弟这就去碰碰这机缘,多谢二位哥哥了。”姜逸尘略微思忖了下,二人对自己绝无恶意,还是选择相信并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反正目前的进展已是相当顺利,时日还多,可以一行。
旋即,再次告别二人,勒马向桃谷幽林的方向出发。
看着姜逸尘离去的背影,柳梦痕先开了口。
“你可知道,若是找不到上山的路,他可是会迷失在幽林中啊,也很可能会错过去菊园的时间限期?”
“知道,可是若他就这么着去到老伯面前,恐怕也是打道回府的结果。菊园试炼岂是轻易能过的。”
“所以你就死马当活马医?”
“也是赌运气吧,那你怎么看?”
“我比较悲观,即使他找到了上山的路,也不一定能发现山崖前的奥秘,或许就直接冲碧落湖去了。”
“天下机缘呐,还是有缘者得知,他名字里刚好有个“缘”字。”
“呵呵,强词夺理。”
“那说说你为何也帮他啊。”
“嘿。这不是因为你嘛,怕你口不择言,小心闪到舌头。还有我也刚好在边上,别被我听见后也顺带坑害了我!当然,我也想看看最后的结果,或许傻人有傻福嘛。”
“哈,真是谢了哦。”
“不用跟我客气。”
“嘿,你这粗人,变皮了啊!”
……
桃谷迷林,曲径通幽。姜逸尘自与慕容二人相别,来至这桃谷幽林后已过去大半日光景。
初春时节,桃花正放,满目粉红映眼帘,漫谷幽香扣心扉。
初入桃林时,姜逸尘还能陶醉于“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之中,在发觉已陷入幽谷迷林之后,便已没了心情,四下寻着上山的路或是出谷的路。
无论是朝着太阳所在的方向一直走,或是朝着自己判定的一个方向一直走,或是用剑在地上划个方向标识,姜逸尘已完全迷失在这片纷红花海中。
第十五章 无路可逃
是夜,姜逸尘倚靠于一树根处发呆,小棕马则是被拴在一旁。
幸而慕容靖有心,很周到地在姜逸尘的行囊中备了整整一袋料豆和麦麸,这对于小棕马来说可是大餐呐,小棕马在心满意足的饱食过后,也不埋怨主人白天令它过度操劳,头一低,眼一闭,睡着了。
见着小伙伴在一旁入睡后,姜逸尘也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躺下,以斗笠遮面准备入睡。
春夜,微风轻拂。
虽已拂去白日间的焦躁不安,但也难以入眠。
在谷中四处乱窜已整整一日,除了些飞禽走兽外,并未见着半个人影。
地图上的信息更是有限,图中所画的桃谷幽林有且仅有一条道与图上的其他地点有相连,即是从桃源镇来的那条路,而今,更是连回去的路也寻不到了。
此外,地图上只有八字标注“桃谷迷林,曲径通幽”。迷林,迷林,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走出去了,不知是否会因而误了去见老伯的时间。
曲径通幽,定是慕容二人所说的机缘无误了,知道慕容二人不会诓骗自己,但所谓的机缘怕也是没有那么容易觅得了。
思绪万千时,忽听得一声嚎叫声响起。
狼!
随后,狼嚎声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此起彼伏。
狼群!
狼习惯于夜间出没,也怪不得姜逸尘白天并未见到狼影。
闻听狼嚎声渐渐逼近,姜逸尘终于还是起了身,在西山岛上也与不少狼儿打过交道,能做到与狼共舞,只是不知桃谷中的狼会否更凶些,难以驯服。
但见一旁的小棕马竟还闭着眼,也不知是大心脏,还是睡死过去了。
稍时,姜逸尘与小棕马已被十余匹狼所包围。
二十余只在黑夜中显得异常闪亮的瞳孔,紧紧锁定眼前的两个食物,对于立身横剑的那道影子更是提起十分警惕。
没想初来乍到就已成了被捕食的猎物,如此受到欢迎,姜逸尘不知是不是该感到欣慰。
见到环绕他与小棕马的捕食圈已渐渐缩小,姜逸尘不敢耽误,率先动手。不,是动脚,脚边一碎石嗖地一声已砸在头狼脚边。
头狼没有被唬到,如此的挑衅行径反而将它的怒气值点满。
一声利啸,发起进攻的号角,十余匹狼在头狼的引领下同时动身冲刺。
群狼移动速度之快远在姜逸尘的意料之外,幸而在包围圈缩得足够小之前,已先引得他们发动了攻击。
群狼中竟有几匹是直接奔向小棕马的,那家伙也终于是被利啸声惊醒,顿时发现自己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引昂踏蹄,惊恐万分。
环顾群狼动向后,姜逸尘也观察到了这点,剑气斩断绑在树上的绳索,随而,一招落英式迎向朝小棕马飞扑而来的三匹恶狼,芳华遍地,落英缤纷,一片绚丽的剑气四散,阻滞了三匹狼的身形,回身一脚飞踢踹向小棕马的屁股。
虽剑未出鞘,威力稍弱,不过已赢得足够的时间让小棕马撒丫子奔腾而去。
“小伙伴,你先走!”
原本目标便是姜逸尘的余狼飞扑瞬至,姜逸尘或扭动身形,或以剑鞘挡开那锐齿利爪,且躲且退,一招鲤鱼打挺,已后跳翻滚出狼群的包围圈。
群狼见猎物已是被逃掉一只,怒气更盛,怎能罢休,没有给姜逸尘半点喘息时间,又纷纷扑将过去。
桃谷幽林中的狼果然比西山岛上的厉害得多,近身前有个急剧的瞬间加速,也让他们扑过来的劲头异常凶猛,初时姜逸尘还能招架自如,闪躲随心,但不忍拔剑的他怎能抵得过群狼的车轮战。
体能是姜逸尘的弱项,两炷香的时间过后,姜逸尘已是疲于应对,臂膀上、小腿部,已有被群狼利爪抓破的伤口,幸得伤口不身,但长此下去早晚被恶狼要了性命。
又挡住几匹狼的攻势后,姜逸尘已到了强弩之末。
忽而,身后马蹄声响起,随后声响疾速临近。
姜逸尘当真是惊喜万分,“好家伙,真够意思!”
怎能料到,小棕马在逃去半个时辰后竟是良心发现,折返回来,拯救刚才救了它的主人。
十余匹狼显然也同样发现了小棕马的身影,快要煮熟的鸭子怎能让之飞了,头狼发动总攻号令,一同杀向姜逸尘进行最后一击!
电光石火间,姜逸尘拔剑而出,以全身的气力将内劲汇聚于剑身,在群狼扑身将至一瞬,一计天剑诸伤使出!向周围爆出大范围的寒冰剑气,似冻结了时间,也似冻结了天地,群狼皆被冻结在了扑过来的那一瞬。
冻结刚毕,小棕马随至。
一招压箱绝技几乎把姜逸尘的身体掏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跃起身子,但却已无法骑上马背,只得直接瘫趴在小棕马背上。
许是怜悯姜逸尘,群狼很给面子,在小棕马驮着姜逸尘已跑出百步之后,方才恢复了自由之身,开始了一场追杀!
姜逸尘很很庆幸今天给小棕马吃得好又吃得饱,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吃货还惦记着自己的伙食,跑回了放行囊的地方,让自己将行囊取走后,才又开始逃亡之路。
这是一场比拼耐心的追逐战,姜逸尘早已白旗高挂,而小棕马可不想就这么被吃了,群狼更是不甘心追了大半夜的猎物,眼看就要到手,呃,到嘴,就这么被溜了。
坚持,坚持,再坚持一会,那匹马就要倒下了!
夜尽天明,追杀和被追杀却还在继续,姜逸尘真是跪服这两个物种了,真是太有耐性了。
狼群的瞬间加速和冲刺虽是极快,但桃谷林里弯弯绕绕的地方太多,狼群的速度优势难以发挥出来,只是在几处平坦点的地方差点能追上小棕马,至少差点儿将姜逸尘扑咬下来,但都被姜逸尘用剑柄敲落,这点儿力气,姜逸尘还是有的。
马儿短距离冲刺不行,但这长途奔袭的耐力却是杠杠的,稳步前奔,因此大部分时间二者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三丈之上。
折腾一夜,姜逸尘此时已无多少精神了,很不要脸的将自己反绑在了小棕马背上,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要么咱们一起逃掉,要么你跑不动了,咱一起被吃了,然后,我先睡会。
若是小棕马有时间回过头来,绝对会拼劲力气向这没出息的姜逸尘翻白眼。
尽管一路颠簸,但姜逸尘真就累得睡着了,真的完全不顾小棕马和群狼的感受,狼家和马家可是跑了整整一夜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仅听得咣当一声。
姜逸尘眼冒金星,七荤八素的,好像是被小棕马报复性的拿头敲墙了。
墙!哪来的墙?
待得姜逸尘睁眼后,发现眼前依旧是模模糊糊的黑暗,只有些许光线从小棕马所奔跑的方向那射出。
fantuankanshu.com
难不成是在某座山体内洞穴的通道之中,而且竟是向上的通道?这便是那上山的路吗?
姜逸尘又往后望了望,还是没有放弃啊,尽管看得不真切,但群狼依旧紧追不舍,在晦暗的洞中,那眼睛里已放出的是“就想吃了你”的光芒。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光线越来越充足,想必是要到洞口了。
果然,随着小棕马纵身一跃,他们已跑出了山洞的通道,然而小棕马却未继续奔跑前行,抬起前蹄,仰天嘶鸣。要不是姜逸尘把自己绑的还蛮扎实的,不然绝对得摔下来。
听着小棕马的嘶鸣声有种绝望的意味,姜逸尘意识到,怕是无路可逃了。
在适应了洞外的光线后,睁开了眼。
此处是一三丈见方的平台,而前方则再无去路,竟是一悬崖绝壁!
第十六章 缘者得之
姜逸尘此时已解开了绑住自己的绳索,翻身下马,轻抚着小棕马。
“辛苦了,小伙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实在不行只能,开杀了。”
说着,姜逸尘已拔出了剑,他本不想拔剑,情非得已。
若是狼群见血后能就此退去,最好不过,若是因而怒冲云霄,非得拼个你死我活的话,恐怕今天他和小棕马都得身藏狼腹了。
转过身去,独面群狼。
哪料到跑在前面的几匹狼和头狼都停步在洞口,呲牙裂嘴,恶狠狠地盯着姜逸尘,像是在示威,却又忌惮于什么东西,不敢踏出洞口半步。
天无绝人之路。
姜逸尘不知狼群是在怕什么,但见此情景,已是确定群狼不会攻过来了,就算有那耐心在洞口堵着,等他出去,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休整下了。
收起了剑,直接瘫倒在地上,又是拿起斗笠遮住面门,挡住光线,睡觉!
小棕马见着主人这嘚瑟样儿,在观察了一会儿洞口的狼群只是在那盯着,顶多不甘心的嗷嗷吼叫两声,并没有半分冲过来的意思后,也直接嚣张的躺下,睡了!那样子仿佛在朝着群狼说,反正要跑也没地方跑了,你们要来就来吧!
一夜未眠,至少没好好睡过,此刻总算能睡得舒爽了。
三个时辰之后,阳光已是满铺了崖前姜逸尘和小棕马所在的平台,也顺带给姜逸尘和小棕马盖上了温暖的被子。
满足的补觉之后,姜逸尘率先醒来,也就比那懒马先行醒来,第一反应便是往洞口处望去,不出所料,群狼已经离去。
还是不明白狼群为何不敢踏入此处,但离开了总算是求之不得,姜逸尘也开始打量起了这个崖前平台。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圆形石桌,石桌上竟有一些黑白棋子,石桌两侧对放着两石凳。此外这平台上除了有土有草有花让人觉得比较惊奇外,剩下的就是一人一马了。
转过视线往平台之外看去,饶是姜逸尘这面部表情不丰富的人,此刻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脱落下来,眼前所见之景当真令人瞠目结舌!
远方,一棵参天桃树立于湖面之上,姜逸尘此时有理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坠入了小人国,先是在千竹林酒坊中见到那么大的碗,而后在这见到更为夸张的,参天桃树!
姜逸尘再次揉搓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并未看错。
好奇宝宝再次上线,姜逸尘心中对于这桃树可是充满极大的好奇。
从行囊中将地图抽出,摊张开来,确定眼前湖泊的位置应是碧落湖,地图上是用蓝色水圈上面又涂抹了一块粉红印记来标识碧落湖,姜逸尘不住吐槽,原以为这是画图人不小心将粉色颜料洒落了,哪想得这一坨粉块竟是为了表示这棵桃树占了大半个碧落湖呢,真是懒猪!
(此时,远在一方的包打听,忽然打了个喷嚏,谁?谁在说我坏话!)
姜逸尘立起身来,恨不得马上就能飞到大桃树跟前,探个究竟。
往前走出几步,发现此处仅是悬崖而非绝壁,平台的高度已是耸入云端,但依稀可见得下方的碧蓝,以姜逸尘的肉眼判断,仗着自己的轻功慢慢往下滑步倒也能下的去,便可进入碧落湖的范围内了,而这很可能也是唯一脱出桃谷幽林的路了。
至于从那山体中的通道折回,姜逸尘不会做此打算,第一,不知那些狼是否还隐藏在通道中的某处守株待兔,第二,即使能相安无事折回到桃谷幽林,且不说再遇其他险情,搞不好又被迷林困住,多耽误上几日的话,可就要错过去菊园的期限了。
所以这悬崖是不下也得下,况且碧落湖的大桃树,自己是真想去见识下。
至于前路所将遇到的情况,是否能顺利的去到大桃树下,以姜逸尘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他已不敢多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下的问题是,小棕马怎么办?自己一人还会点轻功,能自保,却无法帮着小棕马下这悬崖啊,把它留在这吗?还是等它歇够了再说吧,昨晚可真是辛苦它了。
姜逸尘轻抚着小棕马的脖颈,马儿正常而言都是站着睡的,完全躺在地上睡死过去,这得是有多累啊。若非见得小棕马还有呼吸起伏,他不会意外马儿已是累死过去了。
回想起慕容靖和柳梦痕所说的机缘,难不成就是这大桃树?也不应该啊,若是大桃树的话,那二人给直接让自己去碧落湖不就行了,毕竟地图上分明是有路子直接去往碧落湖的,何必大费周章?算了,命里无时莫强求。
姜逸尘静静地等着小棕马醒来,眼睛却一直望向前方,碧落湖大桃树的方向。
尽管距离有些遥远,看得不够真切,但眼前桃花的粉红、湖水的碧蓝、周围山峦的翠绿,让人完全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思绪渐渐放空,让自己享受其中,人生能有几回可安逸地沉醉于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不顾其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不知为何,姜逸尘发觉自己此时已是坐于石凳之上,也终于挪开了视线,看向了石桌桌面。
石桌桌面和凳子上都有一层灰,看来是好些日子没人来过,但也因仅有一层土灰,证明此地并非无人光顾。
石桌面上刻着个围棋的棋盘,姜逸尘不会下围棋,但在西山岛上时,多少也见岛上的人下过,能看出来的便是这边的棋子数实在过少,黑白棋子数少说也应有上百子儿,但桌上的黑白棋子子数一样多,仅各有九个。
姜逸尘看不出桌面上现有的棋局摆布是否是所谓的残局,却是在思考会是何方高人有如此能耐和雅兴,能在绝崖之边对弈,赏景,想必绝非凡俗之辈。
随意夹起一子儿,于手指尖玩转。不经意一瞥,吃惊的发现棋子背面竟刻着一字!
“刀?这是何意?”见怪不怪,姜逸尘心境变了,也淡定许多,放下手中棋子,再翻另一子,也有一字,“劈”。
果不其然,十八个棋子的背面均刻有一字。
将棋子摊摆开来,姜逸尘也发现了棋盘中心处,三个连续的落子点是有些许的均匀凹陷。
看来是三子一组合。
姜逸尘一子子挑拣,“刀”“剑”“匕”“斧”“刺”“棍”,棋中所刻共六样武器。
“地煞”“毒杀”“辟水”“灵风”“劈山”“血魄”,姜逸尘理了下,这是最可能的文字组合,接下来就是一一对应的武器了。
“地煞刀、毒杀匕、辟水剑、灵风刺、劈山斧、血魄棍?试试看吧。”同色棋子三字为一组,应是如此没错。
一个在人前说不出来话或不怎么说话的人,并不代表在只有其自己一人的情况下不会自说自话,姜逸尘这独自分析,念念叨叨许久,硬是将小棕马给吵醒了。
起床气大的马儿,拿头顶向姜逸尘的后背,醉心于分析的姜逸尘也被顶出了那近乎忘我的境界。
2kxiaoshuo.com
“嘿,小伙伴,醒了啊。你等会儿啊,我这马上好,再喂你吃东西。”姜逸尘轻拍了拍马头。
再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一枚枚棋子,一对对武学组合,想必就是那个大机缘了。
“六个武学秘笈,六个机缘?这会是哪位高人所留?”
“这边棋子数这么少,可会是以前的来人将一些棋子扔下山崖去啊,那这些组合会否有误。三子放于那凹陷中,恐怕只有得到一个武学秘笈的机会。”此时的姜逸尘显得有点患得患失,思虑再三,定了个目前对于自己最实用,较为不会出现错误的组合,“辟水剑”。
选定之后,姜逸尘便将背面分别写有“辟水剑”三字的三枚白棋子,放入棋盘上的凹陷处。
姜逸尘虽已做好心里准备,但还是被接下来的奇景所震惊,又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东西。
第十七章 辟水剑法
棋盘上映出了幻化的人形,手持剑,开始了应是“辟水剑”招式的演练,姜逸尘也聚精会神的观看起来。
姜逸尘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没有过目不忘之能,幸而这套辟水剑法还是原原本本的演练了三遍,姜逸尘就算再笨也将一招一式熟记于心了。
辟水剑,此剑法完全不同于姜逸尘曾修习过的水柔剑法。
水柔剑法以柔以缓为主、缓中间快、流水无形、延绵不绝,一旦率先发动攻势,可让对手一直处于招架的状态,待得破绽露出之时,再瞬发致人。
若说水柔剑法重在其外形,而辟水剑法重在于内劲,如流水之川流不息、汹涌澎湃般,做到内劲的持续稳定,攻势的凌厉无匹。
辟水剑的精髓之处在于四点。
回春吟,以剑为媒,聚身外天地之灵气,汇入周身经络,凝于丹田,化之为己用。能在较短时间内回复相当的精、气、神,即使在力竭、气虚、神乏之时,亦可迅速拥有再战之力。
天幻剑,凝气若剑。近,可幻化出数道剑影,扰敌视线。远,可飞速朝同一方向打出数道幻水剑气,让敌方避之不及。
天意诀,激荡剑意,提升气劲于周身经脉中的运转。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灵敏度,加快反应速度。配合着其他杀招,更能在瞬息之间打出更多的剑气攻势。
裂骨剑,划出两道相反气旋的剑气,有摧经断骨之力。
不得不说辟水剑法对于当下的姜逸尘而言,除了弥补了他的不少不足外,也增多了他的应敌手段。无外乎,慕容靖和柳梦痕二人会说此处对其会有大机缘,果真不差,对于二人的感激之情,自然越是有增无减。
故而,姜逸尘在得此秘籍后欣喜万分,并未立马选择下崖,而是在这山崖平台上研修了两日辟水剑。
这两日内,姜逸尘也一一观看过其余五门兵器的秘笈。
原想着多学点没坏处,但除了匕首身上有带着外,其余的斧、刀、峨嵋刺、棍都没有,光看不练,没法现学现卖,便无法熟悉牢记,而毒杀匕则是过于阴毒险恶,姜逸尘学之不来。
后来本着贪多嚼不烂的指导思想,还是将辟水剑法多加巩固练习了下。
而这两日小棕马也待得甚是无聊,毕竟平台太小没得驰骋,毕竟它也怕那些狼崽子还守在山洞之中,等着它送上门,唯一欣慰的是伙食依旧不错,只是越吃越少了,可不能让主人再待下去了。
被小棕马一催促,姜逸尘也默算了下时间,自他从姑苏下船之后,已过了十日,仅剩一半时日了,得加快行程。
“小伙伴,这地方你可下的去么?”姜逸尘立于崖边,斜睨着小棕马,带着挑衅的意味说着。
小棕马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意会了,立身抬起前蹄前踢,昂首嘶鸣,似乎在说,“有种比比看?”
在姜逸尘的惊诧之中,小棕马竟先动身了,四肢协调踢踏着向下滑去,毫无怯意。
姜逸尘之前还在担心,若只有他能下去,小棕马可怎么办。
可真是厉害了,我的小伙伴!
飞身跟上小棕马的节奏,一人一马飞檐走壁,几处在小棕马下滑路线上出现崖间树的,姜逸尘都不遗余力地以剑气将其斩去削平,也幸而那些崖间树较小,没有盘根错节的。
尽管觉得下崖路漫漫,但直至最后,一人一马有惊无险地下到了崖底,也仅仅过去一盏茶时间。
崖底边沿捱着碧落湖,还好有些许落脚之处,否则,姜逸尘和小棕马一下得崖,怕是得直接喂水了。
站在此处,已可见得跨过湖水就可到中央湖心岛,也便是大桃树所扎根的地方了。
姜逸尘目测,这至少也得有一里地的距离,可又是个体力活啊。虽能游过去,但速度必然很慢,且所消耗的气力怕是更多,打湿了身子也是个麻烦事儿。
回头看向小棕马,哪只这小伙伴又是昂着头颅,不顾姜逸尘的眼神,便下水向前游去,仿佛再跟他说,“赶紧走吧,大兄弟,别看了,要不再比比?”
姜逸尘哭笑不得,也不甘落后,跟了上去。
姜逸尘的速度自然比小棕马快上许多,轻功水上漂,在湖面上荡起波纹,溅起水花,很快便与小棕马拉开了距离。
姜逸尘的轻功不差,但体力却是个大问题,一里长的距离,无法停下来在水上施展回春吟,只能咬牙坚持。
相较于前几日的诸事磕绊不断,今日的启程却是较为顺利,在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姜逸尘和小棕马先后到达了碧落湖湖心岛。
令姜逸尘感到意外的是,此时虽是清晨,岛上已有其他人在,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有老有少,或在垂钓,或在赏花,或在嬉戏。
不过他们对于一人一马的到来似乎并无多大兴趣,顶多给了两个“看到了”的眼神。尽管一个是从湖面奔来,一个是从水中游来。有的看来,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的看来,则是不想好奇生事。
姜逸尘也乐得没人搭理,不然真不知这几日的经历该怎么说,或者说,该不该说。
令姜逸尘感到大失所望的则是这碧落湖大桃树,除了真的很大,树干大,枝干大,花朵大,根须大,还如榕树般盘根错节部分裸露于地面上之外,再无任何稀奇。
若是要他去追究为何这桃树会这么大的话,他只能往“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去想,否则,他只能去怀疑这个世界了。
幸而那天初见桃树时,虽被此处天造地设的美景所吸引,勾走了魂魄,但也终归没有冒冒失失地就直接奔来,因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没有耽搁太久,姜逸尘和小棕马小歇了会儿便欲离去。行至出岛的木栈桥头之时,却见一鹤发桃面老翁阻住去路。
“老丈可有何需要在下帮忙的?”姜逸尘抱拳问。
“少侠可是第一次来江宁?”老翁反问。
“是。”姜逸尘答。
“那少侠可也是第一次来这碧落湖吧?”老翁又问。
“是。”姜逸尘又答。
“少侠可有心上人?”老翁接着问。
“心上人?”姜逸尘一愣。
“就是喜欢的女孩子。”姜逸尘这一顿,老翁猜出姜逸尘无法理解“心上人”的含义,进一步解释到。
“喜欢的女孩子吗……”姜逸尘反倒陷入沉思,是岛上的馨儿、妍儿、虎妞她们么?还是若兰姐?姜逸尘似乎也就认识这些女孩子。
tsxsw.la
“呵呵,怪老朽唐突。老朽斗胆耽误少侠片刻功夫,想与少侠多言几句。”老翁见姜逸尘眉头紧锁,显然并未理解自己的意思,便上前两步作揖,再次出言。
“老丈多虑,小可愿洗耳恭听。”姜逸尘回过神来,但不知眼前老翁所述为何,出于礼貌还是下了马来,作揖还礼。
“少侠可知这大桃树相传已在碧落湖这扎根有千年之久,形之参天繁茂想必也是世间仅有,是江宁郡中最为壮丽的奇景,因而这大桃树也被誉为桃仙树。”
“少侠可又知这桃花所象征为何?爱情。于是乎,每逢桃花盛开之际,都会有许多少男少女来此祈福姻缘,或是来此让桃仙树见证佳人间的喜结良缘。”
“老朽有幸,在少时与仙树结缘,而后便与之相守,共伴至今已有八十余载,借仙树之灵,在此祝佑一对对佳人缔结连理,被世人戏称为桃仙翁。”
“此时恰逢阳春三月,也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老朽观少侠来到此处虽是意外,但也是种缘分,老朽能与少侠相遇,少侠能为老朽留步亦是缘分所致。老朽初见少侠时便觉得少侠当是初涉世事,几句话谈下来果然不差,在此,少侠莫怪老朽多言,仅有句话赠予少侠。”老翁缓缓道来。
“老丈请说。”姜逸尘接到。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语毕,老翁一连串的话语,姜逸尘已是有些迷糊,最后一句话,更听得似懂非懂,不明所以。
“爱情?”对于初涉世事的姜逸尘来说,显然对他而言,这比任何武学秘笈都晦涩难懂,更不提于今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爱情为何物。
“少侠只要记得这句话就好。桃仙树每年夏末秋初时,会结出桃果,彼时少侠若是得闲,欢迎再来此处品赏。”老翁并未在意姜逸尘已托腮再陷沉思,笑着说。
“多谢老丈。”姜逸尘嘴上应着,神思却还没回过来,待得再正视前方之时,老翁却不在身前。四下环顾,哪还有老翁的半点影踪。
第十八章 路见不平
姜逸尘是个会在一件事上费很多心思的人,换言之,他能在某件事上纠结许久,但他还算是存有理性的,若是一时间绞尽脑汁也无法想通的,便会选择性的暂时放下,就如桃面老翁的事,他就本着,机缘到了该知道的便会知道的指导思想,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昼行夜寐,三日间的行程,姜逸尘都尽量沿着水路走,在山林间奔行,这样虽是行进的速度稍慢,但避开人烟的同时,也避开了许多是非,反倒是加快了行程。
凝碧山,对于江宁郡这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山脉而言,这山与诸相比可算是显得光秃秃的,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零星几棵大树点缀其间,也显不出多少生色。
要说凝碧山有何别致之处,那便是山腰深处有些许难得的矿源,可采之用来炼制铁器,部分残料可用之于染料,是有相当的经济价值的。但因为总量不大,且开采难度不小,所以各大势力并不愿在此多费气力。
对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势力而言,豆包也是干粮,条件再困难,只要看得到希望就可以克服,他们可不会放过这点生存机遇,“飞燕寨”便在此应运而生。
扎根于此近十年来,飞燕寨也算是扩张迅速,现今寨中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加起来也逾百人,从人数上而言也不算是个小寨了,但僧多粥少,寨中的生计却因人数的增多变得艰难。
wucuoxs.com
迫于无奈,近几年来,飞燕寨中部分人开始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但他们也算是有眼色,只敢欺压弱小,不会去触碰那些大势力的霉头,由于没有伤人性命的事件发生,菊园念及飞燕寨中的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飞燕寨如此特殊的存在在而今江湖中,是种无奈,也非唯一。
凝碧山不是去往菊园的必经之路,只是在姜逸尘所选择的路线上来看,这条路是最近的,过了凝碧山后就是千桃林,千桃林再往北上就是菊园了。
地图上明确标明了凝碧山为飞燕寨所在之处,飞燕寨的情况包打听这有简易的批注,更有听若兰提起过,姜逸尘不愿去招惹,眼瞅目前道上并无一人,便加快速度策马飞奔。
情况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前方山道上可见着几具尸体横陈。
许是十几年来在西山岛上的生活过于安逸祥和,初见这人死血流的场面,姜逸尘心里堵得慌,有种恶心作呕的感觉。
是祸躲不过,姜逸尘强自平复了下心绪,驱马向前,往尸体多瞅几眼,希望能看出些信息。
这些尸体都穿着橘色同一制式的衣裳,应是同属一方的,飞燕寨中没这条件,应当不是飞燕寨的人。
飞燕寨拦路抢劫不是不会伤人性命么,现今这情况可是有何变故?
看着尸体的死状,有被刀劈死的,有被剑刺死的,也有飞镖所伤。
尸体的朝向都是面朝姜逸尘来时的方向,应是慌不择路想朝西面逃走却被追上击杀了,若是往东面逃去的话或许能逃入千桃林,或许就能碰上从菊园出来的人,或许便能活下性命来。
看来前方必有不平之事发生。
于情,姜逸尘并不愿去招惹是非,现在对他而言最紧要的便是赶紧赶往菊园去报到,他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了。
于理,虽未入过江湖,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思想却束缚着他不能不管,况且从这到菊园三日足矣,就算去看看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纠结中,驭马缓步前行,渐渐地已可听闻前方山谷之中刀剑的拼斗之声了。
姜逸尘没有回避,反而催促着小棕马加快步伐。
数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沿着山道一字排开,居于中部的马车有车厢,显然是载人的,而拉车的马匹却都躺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地上还有多具同刚才所见的尸体。
橘衣制式服装的还有十余人存活,有的还在拼死抗争,有的却已是跪地求饶。
十个着衣不甚讲究的莽汉,个别头绑汗巾,武力值稍高些,对着橘衣一方,以少敌多仍稍占优势。
另有两个在打斗之中穿梭自如的一个是剑客,一个使着双刀,看起来像是在帮着橘衣一方的。
最后一个独一无二的,就是站在中部马车边上,穿得富丽堂皇的衣裳,此时却茫然看着周遭一切的富态男子。
场面上的情形,姜逸尘看着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有何古怪。
橘衣制式服装的当是富态男子的人,在打斗的,死去的,应是伙计和仆役,跪在地上讨饶的则是华服家丁。
十个莽汉不出所料就是飞燕寨的人,不过这次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打劫财物了,而是杀人越货。
已经被逼得走到如此地步了么?若是菊园那边知道如此,定会出手干涉了吧。
而那剑客和刀客呢,又是何方神圣?
姜逸尘分析着场面形式,也拍马赶到了跟前。
就这功夫,橘衣方又有两人已一命呜呼,姜逸尘鞭长莫及,自责若非自己犹疑不决,或许就能挽回那两条性命了。
眼见一橘衣中年男子招架不住莽汉的前后夹击,已负了伤,丢了武器,落入险情,姜逸尘飞剑出鞘,荡开了两个莽汉的围攻。
两人的攻势被打断,见来了一生人,也没多生气,当即停住了手。
“这位小哥,可莫要多管闲事,你就此离去,我们飞燕寨不与你为难。”其中一个身材较矮的开口说到,菊园的年轻人他见过不少,眼前这个,明眼人一看就是个不长眼的嫩头青,好生欺负,他也不怕亮出飞燕寨的身份来,不过现在正事要紧,还是赶紧将他轰走便是。
“果然是飞燕寨的人,你们不是只劫财不伤人的吗?眼下可是已伤了十几条性命了!”姜逸尘有点怒意。
“哟呵!小子,你可管得太宽了啊,给你机会你不走,现在,我也不介意再添你一条性命!”那较矮的抢攻,挥刀而来,另一人也紧随其后杀将过来。
姜逸尘迎身而上,以一敌二。
这边的情况,那刀客剑客也看在眼里,交战中护使了个眼色,便向着姜逸尘这边慢慢靠近。
眼前俩飞燕寨的土匪,力气倒是挺足,几下劈砍虽被姜逸尘挡住,却也震得他虎口生疼,但功夫套路还不如余涛。
于是乎,仅数回合后姜逸尘已占据上风,飞快地挑、刺,招招见着要害处,让二人疲于招架,随即很快露出破绽,姜逸尘划伤二人手臂,卸去敌方武器,两记飞踢,让二人飞身而出,已无再战之力。
“少侠好武功!有了少侠的加入,合我二人之力,定能将这些匪类赶回山寨去。”那剑客似也撂倒一人,来到了姜逸尘身边。
“不知二位是?”姜逸尘问着,同时一计流星式冲向另一飞燕寨劫匪。
“我二人是雁荡山一带的绿林,路经此地,同少侠一样见飞燕寨这些匪人不只劫财还伤人性命,便也忍不住拔刀相助了。”剑客回。
雁荡山,也在江宁郡内,翻过凝碧山,再过十里地便是雁荡山,从那儿过,也可到菊园。
雁荡山的绿林跑这来插手别人家的事?
不过不得不说,有了姜逸尘的加入后,飞燕寨的劫匪很快便落入下风,又有三人被清出战场之后,剩下四人见情况不妙,便招呼着那六个已无战力的落荒而逃。
眼见飞燕寨劫匪夺去十余条活生生的生命,但姜逸尘依旧无法对他们下死手,见他们杀人未偿命不说,还放任他们离去,姜逸尘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第十九章 人心险恶
穷寇不追,剑客刀客没有去追,而富态商人这边的伙计们想追倒也没力气追。
富态商人在形势好转之后也终于是慢慢缓过劲来,颤颤巍巍地挪着脚步来到姜逸尘三人跟前,不住地低头弯腰拜谢。
“多谢三位大侠的救命之恩,你们可真是我甄某人的再造恩人呐,请受我一拜!”说罢,这个甄老板便要跪下身去。
而旁边的刚才跪地求饶的他两个华服家丁则早已如小鸡啄米般磕着头了,另外那些伙计则是很懂江湖礼地站在后方抱拳感谢。
“这位老板言重了,我等皆为江湖义士,自当对得起这‘侠义’二字,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剑客很快就扶住了甄老板那富态身形,没让他跪下。
“大侠说的对,说的对。三位英雄好汉可当真是侠义心肠,不知三位大侠尊姓大名。今日有些狼狈,三位大侠若愿陪甄某先到那菊园暂作休整,待甄某与菊园借些车马人手来将这些货物处理后,甄某愿在姑苏醉霄楼设宴招待,好好报答几位!”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从惊慌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后,甄老板也体现出了作为商人的狡黠智慧。三言两语间,既恭维了这几个江湖人士,又诱以重利为己卖命。
哔嘀阁
“噢,好说好说,在下‘快手’樊健,这位是我兄弟‘双刀’史鼎,甄老板太过客气,我兄弟二人只是路过此处,顺手帮个忙,还有要事在身,恐怕没法帮衬甄老板了,见谅,见谅。倒还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剑客樊健显然是二人中做主的人,一直都是他在发言,他看出了甄老板的花花肠子,虽说醉霄楼是姑苏最大的酒楼,但他们怎会为了点招待和报答就应了这苦差事。收了前几句恭维的话,后面的找个借口就搪塞过去了,倒是对姜逸尘产生了好奇。
“姜逸尘。”姜逸尘抱拳回应。
“原来是姜逸尘少侠!不知少侠可是要往菊园方向去?”一边的甄老板急急凑近姜逸尘。
“是。”姜逸尘说出了甄老板最想听到的答案。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少侠啊,是这样,甄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少侠答应。”
“甄某恳请少侠在两日内务必快马赶至菊园,在园内寻得一个名叫甄佑才的人,他也算菊园内一执事,应有许多人认识的,然后帮甄某捎个口信,就说他弟弟甄世备在凝碧山遭劫遇险,还教他速速来援。”甄世备听到姜逸尘要去菊园,当真欢喜得要跳起来了。
甄世备居然在菊园有人,身为商人的心眼儿确实多,直到现在三人才知晓他的姓名,先前也仅让他们知道他是商人,有点儿钱,如此而已,多的信息那是一点儿都没透露。
却见甄世备冷不防的一个踉跄,似是绊到脚,而后便向前倒去,很自然地将整个身体压在姜逸尘那显得稚嫩的身躯上,手在不经意间已塞入姜逸尘怀中。
姜逸尘被甄世备一连串的动作吓了一跳,勉强撑住那富态的身板真是有够累人的,怀中突然间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让他惊疑不定。
“这点儿东西,就给少侠作为盘缠,多余的就当辛苦费,一切还指望少侠了。”甄世备借着身躯的掩护,贴着姜逸尘耳语到。
甄世备吃准了姜逸尘,姜逸尘就是再笨,再不经世事,此时也反应过来,也不声张,使力扶正了甄世备。
视线的前方整好是那双刀史鼎,只见他木然立于一边,两把刀还依然握在手间,刀身上却是斑斑腥红。
看着看着,姜逸尘越看越不对,脊梁骨间不由得生出森然的寒意!
当!
一把银刃带着不甘被打飞出去,刃尖报复般强硬地插入了三丈外的土石间。
这边的伙计们皆是一脸不解与惊恐。
俩华服家丁此时算是像泥巴般软趴趴的瘫在了地上。
而甄世备本人则又是颤颤巍巍地挪动着身躯,只不过这次是坐在地上向后挪去,脸上很不自然地流露出了命不久矣的绝望。
刀客史鼎举起了双刀已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剑客樊健也是握紧了剑柄,努力让别人看起来他已胜券在握。
姜逸尘立身于刀剑二人组的对立面,手中的剑,因恐惧、吃惊、愤怒多种情绪的交织,而颤抖着。
原来,刚刚在姜逸尘注视着史鼎沾满血迹的双刀时,樊健动手了,泛着银光的匕首刺向姜逸尘腰间,哪知姜逸尘那一瞬突然侧身并挥剑打开匕首,同时还将甄世备推离他们二人,与他们形成对峙之势。
樊健将手指放入嘴中,吹起了响哨。
这响哨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般,透人的心扉,让在场的大多数人,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感到死亡正在逼近!
不多时,脚步声临近。
果然,刚刚离去的十道身影,现在回来了。
见着当下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樊健嘴角微微上扬,手也慢慢放松。
“可惜,可惜,眼见着就要得手了,你也不必忍受太多痛楚,就能安静地闭上眼。至少你在死去前所见到的,还算是有人情味儿,有侠义心的江湖世界。”
“现在么,我突然很好奇,你什么时候看穿我们的?难道就在刚刚那一瞬?还是说,这胖狐狸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演技,借着栽倒在你身上,偷偷告知与你?”樊健问着姜逸尘,眼神却扫向坐在地上向后挪动屁股的甄世备,吓得甄世备不敢有丁点儿动弹。
“染血的刀。”局面不利,樊健既然有恃无恐还想着听分析,姜逸尘便顺着对方的意,多扯几句,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染血的刀?”樊健偏过头看向史鼎,再看向他所持的双刀,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到底没看出破绽何在。
“你二人武功不比我差,对付十个武功平平的劫匪,虽是会费些力气,但也绰绰有余,何况甄老板这边的伙计人数上是占着优势的,按常理而言,对方没有束手就擒,也该早就夺路而逃。”
“然而,实际情况是,在我到场到之前你们应该已经斗了有些时间了,这十个人能和他们十余人还有你们两个高手缠斗这么久,无一损伤,必当该是高手无疑,可并不是。这是破绽之一。”姜逸尘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娓娓道来,有点悔恨那时没有察觉出来这点蹊跷。
“有意思,继续。”樊健示意姜逸尘接着说,他真的越来越好奇眼前这刚出道的小娃娃还能看出多少东西,下次自己可得注意改进啊。
“破绽一,只能说明你们二人在演戏,另有所图。而我的意外加入,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于是临时演了另一出戏给我看。”
“在我插手战局后,飞燕寨的人,很快都被清了出去,逃走,而且是一个不落的逃掉了。除了我打伤的几个外,看他们逃走时的样子并无一人身负重伤,当时我还以为你们的目的仅是赶走他们,所以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这是破绽之二。”姜逸尘不紧不慢的分析着,同时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临时加戏看来做的不够到位啊。而最大的破绽就在于那‘染血的刀’了,起初你也只是感到奇怪,这个破绽倒让你把疑点都串联了起来。”樊健感叹着。
“不错,最大的破绽就是那刀。若非甄老板的那一出,我并未注意到史鼎的双刀。史鼎的刀,若仅是刀口沾血,倒也罢了,可是他的两把刀,刀身都已沾满血迹!”
“新鲜的血迹,飞燕寨的人并无死伤,那这血迹能从哪来,也就只能是来自于甄老板这边的伙计了。甄老板的伙计怎么着也是二十余人,即使落入圈套,中了埋伏,发生减员,受了惊吓,但在生死攸关之时,我看他们迸发出来的求生欲足以弥补那些许的武力差距,飞燕寨劫匪仅仅十人,怕早已被乱刀戳死。”
“你们二人确为后来者,也是拔刀相助的,只不过助的是飞燕寨的劫匪,而非被劫的甄老板。你们和飞燕寨这帮劫匪是一伙的,一边不动声色地护着飞燕寨的人,一边暗下杀手,将发现你们异常的伙计抹杀。”
“还有一点破绽,则是飞燕寨这边无论是战是撤,都没有个领头的人,反倒是听你指挥,想必也是临时起意,想跟着你们混一票罢了,否则,飞燕寨现在来得可就不只这些人手了”姜逸尘继续着分析,但还是有不解之处。
“毕竟僧多粥少,哪够那么多人分的。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对你起了杀心的?要知道,我们可是有不少机会对你下手的。”樊健狞笑着问。
第二十章 恶徒毙命
“菊园。”姜逸尘答。
“就是菊园!我们还真没想到这老狐狸和菊园会有干系,我们已经跟着他有几天时间了,发现他们仅是路过千桃林,商队中并没有半人和菊园出来的人打过招呼。”樊健听到“菊园”这两个让他烦心的字眼,恶狠狠道。
“因而,当甄老板说出去菊园找人帮忙时,你们刚开始也觉得理所当然,没当回事,找个理由推托帮忙的事。而我只是个额外的因素,你们见我会些武功,此行目的地还是菊园,怕我也与菊园有瓜葛,在没有绝对把握时,并不想取我性命,节外生枝的。”
bqgxsydw.com
“哪料到,甄老板急于脱困,问出我也要去菊园时,大喜过望,说出了他哥哥在菊园,若我真是去捎了口信,那你们的行动必将暴露,你们的如意算盘也必将被打破。于是你便忍不住出手了。”
“理得挺清楚的,我们是不是该为你鼓掌鼓掌,既然你都已知晓,那我们更是留你不得,你也不会做个冤死鬼了。小子,下地狱后可记得,以后少管闲事!”说罢,樊健就要动手。
“慢。我还有一点不清楚,不知可否为我解惑。”姜逸尘却是伸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问到。
“哼!还想拖时间,那便满足你这点临死前的请求,说吧,你还有什么疑问。”樊健一脸不耐烦。
“你们二人合着飞燕寨的人想要对付甄世备这些伙计想必不难吧,还费尽心思的演戏,可是为何?”姜逸尘问着,同时运转起了体内的气劲。
“嘿,刚夸你来着,这点都想不透啊。”樊健笑。
“唉呀!少侠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说他们还能图啥,还不是为财。我这趟货物上的茶叶、段匹已是价值非凡,想必他们早已看出来了,就想着顺藤摸瓜,拿到更多,劫了这趟货,再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不一五一十的把我还有多少金银细软都给说出来。”
一边的甄世备听了那么多也觉着这回掉坑里爬不出来了,听到姜逸尘连这点都看不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为这少侠智商捉急呢,要是能机灵点的话,自己或许也能有活命的希望。
“你看,大老板多聪明啊。大老板你放心,我们懂得细水长流,大票的我们就干这一票,你跟我们走,我们手头紧时,就露一些,吐一点,够我们兄弟过活,我们绝对好生把你供着,养着。哈哈哈!”甄世备才是最大的钱袋子,这才是樊健想要的,想着想着已沉醉在那金山银山之中,得意,满足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间陡然间响起了这肆意轻狂的笑声,却显然不是樊健的笑声。
“谁,谁,是谁鬼鬼祟祟,快给爷滚出来!”异变突生,樊健显得有点紧张,但也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嘿,什么绿林好汉,两窝土匪,臭不要脸,沆瀣一气,草菅人命。你个毛贼让小爷滚出来就滚出来,那我们岂不太没面子了。”
“姜兄弟,妙啊!分析得头头是道,兄弟别怕,和他们干!有我们给你撑腰。哈哈。”声音忽远忽近,但已可听出此人内力颇深,是个高手。
而姜逸尘也听出是谁了,慕容靖。
慕容大哥在此,想必柳梦痕大哥也在,让我先动手,应该是给我机会练练手了。
心中有底,姜逸尘自不会客气,捏在手中已有一时的气劲,随剑挥出。
冰魂剑,气劲凝冰,冻住敌手经脉。
擒贼先擒王,姜逸尘的计划便是先手制住史鼎,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拿下最关键的目标樊健,剩下的那十个匪徒则不足为虑。
蓄满势的气劲飞速袭去,也让史鼎猝不及防,他本是蓄势准备进攻的,哪想着糟了后手。纵然举起双刀挡住了冰魂剑的来势,但他可以感觉到玄冰气息开始由刀身漫延至手部,漫延至心脉,无奈只能运功相抵,便无力出手去对付姜逸尘了。
天意诀也是早就运转起来的,剑意激荡,旋即天幻剑使出,数道剑气刷刷刷地袭向樊健。
樊健也不怪乎被称之为快手,刹那间的愣神并不能减缓他手中的剑,快捷而精准地挡开了那一道道剑气。
“还不动手!”樊健有点恼羞成怒,知道史鼎已遭暗手,冲着飞燕寨的人吼到。
飞燕寨的人得令出手,起手均为飞镖,他们的飞镖扔的很有章法,不是乱扔更不是只朝着姜逸尘所在的点扔,而是扔出了如箭阵般密密麻麻的镖阵,覆盖了姜逸尘在瞬间能活动的范围,这几乎是让姜逸尘避无可避的。
姜逸尘挡开了樊健回敬而来的尖锐剑气,看到了呼啸而来的飞镖,危急间,做出个极为明智的选择,流星式飞窜出相当的距离,回身一招有凤来仪,甩出两道剑气打落即将欺身的几镖,同时脚步不停,巧妙地以身法躲避开没有打掉的飞镖,整套招式,一气呵成。
“漂亮。”暗中有个深沉的声音赞叹着。
樊健并没有想到姜逸尘竟能避开这飞燕寨的飞镖阵,早已启动脚步,飞身袭来本是为了了结姜逸尘,哪想着还是得靠自己。
没给姜逸尘半点喘息之机,樊健的快剑已杀将而至。
樊健的剑以快以狠为主,近身相拼,占据先机,密不透风的进攻,将姜逸尘攻得无力还击。
樊健知道自己和姜逸尘武功不相上下,并不能奈何,他在等,等史鼎的援手,至于隐在暗中的人,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他还心存侥幸,若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呢,他可不能被这么唬住,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
飞燕寨的劫匪扔完飞镖后就提着马刀奔来,而那边,史鼎也终于是冲开了冰魂剑气,能活动自如了,携着怒意飞身而来。
“唉,该我们出手了,走着。”暗中又一个声音对着刚才发出赞叹的人说。
当、当、当。
接二连三的碰撞声响起,一把折扇在飞燕寨劫匪的面前飞旋而过,手中的马刀都被震得把握不住,跌落于地上,而折扇完成了使命后又呼啦呼啦地往一个方向飞去,最终落入了一个身着锦衣的翩翩公子手中。
这边,姜逸尘一招鹤舒翎,剑挡双刀,脚踢快剑,让自己从樊史二人的夹攻中抽身而出。
史鼎一招双刀剪身紧逼而上,姜逸尘纵身而起,脚尖点着刀面,借力弹射向樊健。
姜逸尘意识到自己打的太被动,想转守为攻。
史鼎没料到姜逸尘竟做如此决断,刚想回身追击,却感觉一股巨大的吸扯力将自己往后拉去,挣扎片刻后,脚已离地,在即将失去对自身的控制时,双刀用力插入地中,终于是留住了自己的身形,回首而顾,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夹杂着戾气劈刀而来,他有点绝望了。
人的求生本能到底有多强?
史鼎原以为自己只能闭眼等死,哪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临死前的挣扎,竟抽出了适才用力插入地面的双刀,怒吼一声,给自己提气壮胆,仿佛又迎回了生存契机,战斗力瞬间飙升,挡开了那夺命一击。
姜逸尘没有注意身后发生的事,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对樊健的进攻。
水柔剑法,连绵不绝的攻势压得樊健喘不过气来,樊健没想到,这么慢的剑,也能给予自己如此大的压力。
剑尖已锁住樊健的喉咙,眼见就将得手,姜逸尘的心境又起了变化,史鼎后方突兀的一吼,终是让姜逸尘再次软手。
机不可失,时难再来。
樊健也没想到姜逸尘在最后关头竟然蔫了,真是个孬种!
迅疾脱开与姜逸尘的距离后,往史鼎刚才怒吼的方向望去,只见史鼎已是强弩之末,相比起姜逸尘的花把式,史鼎的对手出招简练而实效,却势不可挡。
实力差距太大!
史鼎在挡过那夺命一刀后,发现后面所应对的也依旧都是杀招,此刻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反应渐逐变慢。
一记扫堂腿,史鼎感觉到左小腿似乎已经折了,但他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身体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疼痛让他闭上了双眼,忽地觉得腹部一凉,而后好像有一只脚踏在他的肚子上,下一秒他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但也不重要了,不是么?有个好兄弟,快活过,疯狂过,够了。
“史鼎!”樊健声嘶力竭的嘶吼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就这般被了结了生命,眼圈立马煞红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樊健催动浑身所有气力,向姜逸尘杀去。
姜逸尘见着史鼎如此死去,也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已瞥见樊健杀了过来,这是鱼死网破的拼死一击!
第二十一章 真甄世备
“我的傻兄弟欸,发什么愣啊!难道你还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死?你可莫要忘了他也是两手沾满血腥吗?死不足惜。”慕容靖此刻真想抽姜逸尘两巴掌。
若非慕容靖紧紧盯着姜逸尘这边的动静,在姜逸尘愣神时就觉着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随后他飞身将姜逸尘扑开,也运足了九成的功力,在同一时刻击断了樊健的剑,两个动作,只要有一个慢了半拍,那姜逸尘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一击失手后,樊健便被取了史鼎性命的那个刀客,一招锁云气劲拉扯到近前,一刀穿肠而过。
趴在地上的樊健没有太过痛楚,他感觉到他的眼皮已经沉得撑不开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怎么着也和自己的兄弟死在一起,够了。阖上双眼后,嘴角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又死一个……”这是姜逸尘心里的声音。
“不想死的,跟小爷到菊园去认罪!”眼见飞燕寨的劫匪准备开溜,慕容靖喝到。
“哼,菊园。菊园算什么东西!”
“菊园?我才不去!”
“兄弟们,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怂什么!”
……
飞燕寨的十个劫匪同时止步,但并不是要来认罪,而是来拼命的,这远远超出了慕容靖的意料。
慕容靖本以为这帮乌合之众中应是有的人接着逃,有的人回来投降认罪才对,结果竟都一拍即合,杀回来了。既是如此,也不能怪他无情了。
慕容靖刚要动手,却见一道人影已闪身上前,三下五除二,十个劫匪已全部授首倒下。
与此同时,姜逸尘努力地告诉自己要正视江湖上的生生死死,这些匪徒死有余辜,自己不能总是如此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莫要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他人。
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沓,待得那人影停下时,姜逸尘才看清此人模样,并不是柳梦痕,此刻,他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生人身上,不去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才不会感到不舒服。
此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留着干练的银白短发,左右不过二十岁,却显得刚毅沉稳,出手更是狠辣无情,这是姜逸尘对这银发男子的第一印象。
“这都抢啊。”慕容靖对着银发男子吼着。
“既已开了荤,那就顺带,省得你脏手。”银发男子冷冷地回到。
“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姜兄弟啊,来,我跟你介绍下啊,这位是枫兄弟,没错,他的名字就一个‘枫’字,红枫的枫,北方来的兄弟,是个狠角,不喜欢啰嗦,和我这快人快语的人很是登对,很合得来啊,是吧。”慕容靖跟姜逸尘介绍着,同时用手肘戳了戳枫的胸膛。
快人快语和不喜啰嗦什么时候登对了,姜逸尘一顿腹诽,不过奇怪的是,用刀的人都这么懒得说话吗。
“赶时间。”枫明显然懒得和慕容靖废话,给了一个抓紧把事办了的眼神。对于姜逸尘的情况,刚才在暗中,慕容靖已然和他啰嗦了一堆,已有个大致的了解,然,经此一役,他觉得姜逸尘的表现不够硬气,仅以眼神表示招呼。
姜逸尘以为枫性格如此,也没在意,微一致意以示还礼。
“好吧,好吧。姜兄弟啊,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啊。这次我和枫兄弟是从老伯那边过来的,也是好巧不巧的赶上这出戏,见你先出手了,就在暗中帮着你盯梢,防着对方会否来更多的人,怕你应付不来。这回你处理得不错,也很机敏,不过呀,下次出手时可不能犹豫了。”
“我们领了老伯的指示,还要赶回桃源镇那做安排,就是那千竹林酒坊的事。我刚才已经将这边的情况飞鸽传书去通知菊园那边了,一天内菊园那边便能收到信息赶来,这边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赶快上马,赶路去吧。”
长话并未短说,而且涵盖的信息量可真不少,也只有慕容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清楚而又快捷地说完,让人不得不佩服。
说着,说着,慕容靖已是火急火燎地把姜逸尘赶上了小棕马,小棕马屁股挨了一踢,不满地回头怒叱了下,倒也还是识趣地飞奔而去。
“姜兄弟,这次实在是太赶了,有机会再叙叙旧啊,这枫兄弟啊,剑也使得不错,下次碰面再让他指导指导你。”已跑出十余丈地,还听得后面慕容靖的喊声。
lingdiankanshu.com
目送姜逸尘离去后,慕容靖一回过身来,却见着原本该是吓尿裤裆的甄世备,已是满血复活,揉搓着双手,眯着眼,挂着笑,杵在他身后了,再看枫那边,早已背过身去装模作样地在擦洗他的宝刀了。
“欸,慕容公子啊,咱们又见面啦,真是很荣幸又能碰到你啊。”甄世备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想奉承奉承眼前这公子哥儿,他可是江宁姑苏一线的主要负责人呐,能打通他这条线,钱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停停停!打住,打住。甄大老板啊,我现在见到你可是一个头两个大啊。你也知道我们是又又又见面了呀!我该说你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太背,你说你个大老板怎么就不能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的金库中呆着,钱不照样哗啦哗啦进你口袋里。非得跟着货物东奔西跑的,还每一次都能惹上事儿,我说你可真是唐僧肉,走到哪,送到哪啊。这回要不是碰上我那小兄弟,你怕得被抓回去浸猪笼当摇钱树啦。”
“我记得,你上回呢,是去平海郡送货,结果呢,碰上红衣教的人,人又盯上了你的货,也整好道义盟的人路过,货丢了,好歹人把你捞回来了,不然你早就见阎王去了。再上回,还是平海郡,你依旧亲自去送货,结果路途中碰上雷暴雨,还引发了山洪,货一呼啦被冲没了,人呢,被冲走,恰好被我捡着了。再再上回啊,……”
没等慕容靖扯完甄世备的光辉事迹,甄世备早已心痛如绞,很不顾身份的用他肥大的手掌去堵慕容靖的嘴了,他真有点后悔招惹这个快嘴祖宗了。
甄世备这一件件糗事被抖出来,他在那些伙计面前丢人就算了,毕竟他只要有钱发,他就还是他们的大老板,他们还是继续为他卖命,可这样揭人伤疤,就不厚道了,每当提起这些事,他一想到那些货物如黄澄澄白花花的真金白银离他而去,真是比割他身上的肉还疼啊!
“所以我说啊,甄老板您可省点心吧,别再和钱过不去了!今天这事你得感谢我那好兄弟,以后要是碰上了,可得多照应着点。”
“菊园那边,我刚才说过,已经帮你捎信了,这两天呢,你们就好生在这守着,还有不长眼的来找麻烦呢,你也知道怎么应付了。我可真是赶时间呐,没时间陪你瞎聊了啊。”慕容靖第一发语言攻势达到目的后,便挣脱开甄世备的手掌封锁,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跟他交代着。
甄世备再次见识了眼前公子哥儿唇枪舌剑的厉害后,老实许多,他主要目的是要确认慕容靖已将这边的信息捎往菊园,其次才是想攀点儿关系,而今主要目的已达成就能安心了,至于攀关系还是不敢再有这幻想了,于是就唯唯诺诺地应着,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位爷。
眼见这毒舌公子和冷面刀客终于是跨上马要离去了,甄世备长舒口气。
哪知慕容靖策马跑出几步后,却杀了个回马枪来。
让甄世备大跌眼镜的是,慕容靖回来后却很是客气地跟他再告辞一遍,并且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说甄老板啊,我建议您还是去改改名儿,说不定就能转运了,你看你这老是甄世备,真是背的,运气能不背嚒?”
“你看看你哥哥那名字多好,甄佑才,真有才呢,现在在菊园混得多好,我看你不如改名叫甄佑钱吧,刚好又都是佑字辈。好了,不说了啊,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甄世备原本听着挺来气的,可听着听着发现这公子哥儿虽是毒人毒语,但仔细一想还说得真是蛮有道理的哈,要不就听他的改名儿叫“甄佑钱”?
第二十二章 终抵菊园
这年头,江湖纷争不断,拉货挣钱并不易,像甄世备这样还是运大批量货物的商人更是凤毛麟角,运大批货物的目标太过明显,便会遭遇不少阻力,若拉货队伍的整体实力不足,那是极易遭劫的。
镖局押镖运镖亦是如此,很多镖局都不敢接大单,万一押镖不成,镖物丢了还要赔偿不说,若是损伤人手那更是得不偿失。因而,现在的镖局大都接小单,或者化整为零,做成个人镖,小团队镖,目标小,次数多,风险降低,但酬劳并不会太差。
而甄世备这大商贾,碰上大单子的货,想着一劳永逸,一趟干完,便拉着一大票子人出来拉货了,也不是他不想找镖局押镖,而是根本没有镖局敢接他这大镖。也不是他舍不得花钱,请些有实力的江湖人士来运镖,实在是运大镖的不可预见性太大,风险过大,收益难得,保不齐甚至会丢性命,权衡利弊后,大家自然更愿跑去拉小镖了。
平海郡作为各方势力焦灼碰撞的主战场,也只有甄世备这样为一时之利益而被冲昏头脑的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平海运大批货物,那时还花重金请了四个江湖高手护镖,哪想得在大官道上都能被红衣教这大煞神阻劫,被杀得鸡飞狗跳,幸而老天庇佑,有道义盟的人路过,救得一命,但货物还是被抢了。
第二次再接到平海的大单,还是不信邪,硬着头皮去拉,避开大路,跋山涉水,走偏路,走小路,眼看还有一日距离便到目的地,竟遇上雷雨交加,山洪暴发,连货物带人都给冲得七零八落的。也就江宁郡这,想着有菊园震慑诸方,就只带着自己的伙计上路,哪曾想,这都能出事,可真是背啊。
……
(千桃林)
那日与慕容靖二人分别后,姜逸尘便一路东行北上,终于快要到菊园了。
又见桃花盛开之景,不由得想起桃谷幽林的奇遇,不由得想起那和那桃面老翁的奇怪对话,姜逸尘心生感慨,仅仅出岛十余日,所见所闻已逾岛上十余年,江湖,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小棕马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因为千桃林中竟也有狼,数量还不算少,最让它觉得过分的是,这些狼光天化日之下在桃林里四处游荡。
桃谷幽林的遭遇,对的,对于主人来说可算是奇遇,可对于它那算什么,差点要命的遭遇啊,那日的遭遇迄今还让它心有余悸,现在,眼前这些狼在它面前肆无忌惮的晃悠,虽然没有要吃它的意思,但还真是让它惴惴不安,走在路上都怕跌进坑里。
姜逸尘发现小棕马的异样,也是了然,只得不住地安抚着它。
十里桃林过后便是菊园了,就要见到老伯了呀。
老伯,姜逸尘深吸口气,不知为何,想起这两个字时,竟有一丝紧张,那感觉,大概就像未出阁的姑娘家要见自己未来的相公吧。
其实姜逸尘也仅仅见过老伯三面,家中遭到变故获救后被带到老伯面前那次,同一群孩子或者说是孤儿被老伯带到西山岛上找人认养那回,最后一次便是去年老伯专程来找隐娘,告知她大仇得报的消息。
前两次,姜逸尘年岁尚小,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最近的这次,老伯给他的印象是和蔼中带着威严。
姜逸尘自嘲一笑,他至今都不知老伯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大家都很尊敬他,大家都叫他老伯,他还记得在岛上时听过隐娘这么说过老伯。
“江湖人心目中的老伯,不但是如来佛亦是活阎罗,他不是很高大,但很多人见过他,都觉得他是自己一生见过最高大的人。他很喜欢交朋友,他的朋友很少有不肯为他卖命的,只要他答应了你,就绝不会让你失望,你也不必给他任何报酬。大家对他的友爱和尊敬就是‘老伯’这个称呼。”
老伯的形象在姜逸尘的心目中已然是被树立得足够高大,这不得不归功于西山岛上众人的口传语述,还有就是每当提到老伯二字时,他们那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姜逸尘亦是深刻于心。
伴着落日余晖,姜逸尘就像是游子归家般,终于是来到了菊园门口。
姜逸尘是第二次来菊园,小时候是匆匆过客,对菊园并无半点记忆,可现在不知为何竟有种回家的感觉。
tsxsw.la
菊园的大门并不大,仅是普普通通的月洞门罢了。也就是门墙黑底黄字的门匾上写着的“菊园”二字,在告诉着世人,这儿确实就是在江湖中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睥睨四方的道义盟心脏所在。
菊园门口并无守卫,可此时却有十余人站在门外,恭恭敬敬侯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姜逸尘估摸着这些人是有事来求见老伯的,为表示尊敬,在门外侯在一边,也不挡着门口,仅让守卫代为传话通报。
姜逸尘已来至跟前,见别人如此,自己也不敢怠慢,手牵着小棕马,跟着候在门外另一边,打算待园中有人出来时再麻烦通报。
出于好奇,但又怕失礼,姜逸尘偷偷斜睨打量着那群人。
一行十三人众,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仅有两人年岁较大,却也不过而立之年。他们的脸上都写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憔悴。
当先一人,是个年岁较大的男子,相貌俊朗伟岸,似是军旅出身,却见两鬓斑白,许是操心过度所致。
在其身后,则是两个年轻男女,男子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但过于苍白的脸色,让人看出他是重伤初愈,带病之身。
男子身边,不顾他的推却扔执拗搀扶着他的少女,约莫碧玉年岁,面容清丽,风姿卓绝,此刻却是眉头紧蹙,似是极为担心男子的身体状况。
为首三人应是身份地位较为特殊的,列于之后的,则是另一年纪较大的男子,虎背熊腰,一脸刚毅似是饱经风霜。
未待姜逸尘一一将一行人仔细打量过去,已有人出现在了月洞门口。
“小石管家,老伯有请,大家也都一起进来吧。”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很是客气,仔细一看竟与甄世备有些许相似。
“有劳了。”被称做小石管家的为首男子拱手说到,而后回过身来,同少女一起小心扶着重伤男子缓步入园,同时示意后面众人跟上。
一行人缓步而有序跟于中年男子身后入园,姜逸尘眼瞅竟找不到机会与那中年说话,焦急万分,犹豫再三,最后,只得跟在那一行人之后,也进得园去。
菊园并没有想象中气宇恢宏,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宽大而朴素,四处都是花花草草,若不知情的人见此情景,怕会认为此处只是个大花园而已。
连廊纵横,亭台楼阁,有假山,有湖泊,园中让人感觉恬淡闲适,舒缓了江湖纷争所带来紧张对立情绪。
园内虽大,但在有人领路的情况下,一行人也没花太多时间,径直走入了居于园中北部的陶然阁。
姜逸尘紧随于后,但觉着自己未经通报便跟着进来了,不敢打搅他们议事,止步于门前,独自候在门外。
朝里望去,除了那一行十三人还有领路进园的那中年男子外,只有两人在其中。一个便是老伯,素衣白袍,立身而待。另一人立于老伯身侧,一袭黑裳,长发披肩,不怒自威,这人姜逸尘倒也认得,老伯的左膀右臂之一,最得力的武将,南宫雁。
仅一年未见,老伯已是苍老了许多,只是眉目间的威严不失,一年来江湖形势的急转直下,也是让他操碎了心吧。
再看向南宫雁时,岂知南宫雁见门外还有人站着,也正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姜逸尘一个激灵,赶紧低下头抱拳对自己的无礼冒犯表示歉意。
“尘儿?”南宫雁知道姜逸尘出岛的事,一年前见过一面,但不敢确定,便轻声询问老伯。
“既已到了,就进来吧。”老伯也往外一瞅,给了个肯定的神色,同时招呼着。
“是。”姜逸尘觉着甚是过意不去,一直垂着头,走进阁中后,默默立于一边。
老伯和南宫雁见状,也并未多言,目光均集中向那一行人。
第二十三章 石府之殇
“老伯、南宫先生。”十三人齐拱手致意,早先硬要搀扶重伤男子的少女,在进屋后便与之分立两旁。
“不必多礼。”老伯应着。
“你重伤初愈,旅途劳顿还是坐着吧。朝歌,你来照顾着你师兄。”这边南宫雁已是推了张椅子出来,同时冲那少女说着。
少女朝歌闻言一喜,依言赶紧又去搀扶着她的师兄落座。
“多谢老伯和南宫先生。”被唤作小石管家的男子替重伤男子先开口。
“自家兄弟,何必言谢。”南宫雁回。
“石府上上下下至少三百余人,也就剩你们十三个了。”老伯迅速打量过众人后,叹了口气。
众人闻言便回忆起那不可名状的灾祸,悲从中来。
正月时分,道义盟在西南渝都的腹地,石府,突遭数股势力侵袭,向道义盟及九州四海帮派求援,南宫雁亲自率援军星夜兼程火速赶往救援。
然,待得南宫雁援军赶至,石府已是死伤殆尽,残垣断壁,九州四海同来救援的帮派告知石府尽遭覆灭,无一生还。
快讯传回菊园后,南宫雁在渝都逗留探查了几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被他寻得石府逃出生天之人,为避免风声走漏,传了一密令回菊园,也密令中的意思仅是“回见”二字。因而,老伯得知的信息亦仅是石府被灭的消息,至于其中有何转机,只有见到南宫雁才能知晓。
时至今日,石府覆灭已过去近两个月时日,终是盼回了南宫雁与这一行人。
“南宫,你且细细说来。”老伯见着众人的悲恸,深知眼下要说的,会将他们暂已忘却的伤口再撕裂开来,心头一颤,闪过一丝不忍。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江湖便是如此,他得让眼前的这些年轻人知道,无论任何再痛苦的事发生,都要勇于面对,已发生的是既成事实,无可改变,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之中于事无补,只会自误,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应是去改变自己,让自己有能力去阻止类似的悲剧发生。
“时值正月初八,恰逢石鑫幺子弱冠生辰,石府大摆生辰宴庆贺,也邀请了周边乡邻。多方势力应是对石府早有筹谋,趁石府连日忙于喜事,有所松懈,在那夜暗中齐聚,宴至正酣时杀入石府,石府匆忙应敌,坚持了两天两夜,援军施救不及,惨遭覆灭。”
“石府上下三百一十九人,不论男女老少,三百零五人死于府中,石府之主石鑫及其五子无一生还。那夜来石府庆贺的周遭乡邻共计一百三十三人,亦全部横死石府。”
“三日后,我在渝都城郊密林中才寻得这十三位兄弟,还有石鑫手下第一高手,龙耀的墓碑。石府一役共四百三十九人身亡,仅一十三人逃得性命,喜事成殇。”南宫雁的话语让姜逸尘倍感震惊,石府覆灭在西山岛上已有耳闻,然,那些势力究竟是丧心病狂至几何,竟是辣手屠戮四百余人!
“如此而言,正是借着那一百三十三人的鱼目混珠,还有龙耀的拼死相护,眼前这一十三人,才能活着站在我们面前?”老伯问,死伤之大也出乎他的意料。
“可以这么说。”南宫雁回。
“可有查得具体是哪几方参与了?”老伯问。
“天煞十二门风火雷电四煞,红衣教乙丙丁三堂出动,这两方应是主力,幽冥教幽鬼,兜率帮常坤亦有出现,应是策应,还有些小教派应是借势来混水摸鱼的,如我所料不差,朝廷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地位。”南宫雁说到。
“不错,各方势力虽不到势如水火的地步,但也是相互猜忌,相互提防,此番能通力合作,必当是有人在暗中牵线,图谋互利,而最合适这个角色的,莫过于朝廷了。也不怪乎,石府覆灭后,官府所放出的消息仅是‘利益冲突导致的江湖火拼,不予细究’,模糊而概括,糊弄世人。石鑫到底还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呐。”老伯分析着。
“个中细节,再给我些时间,我会一一弄清,定给石府和在场诸位一个交代!我先介绍下诸位吧。”南宫雁说。
老伯应允。
“石中火,石鑫原在军旅时的旧部,原为军中伙夫,石鑫告老还乡后也带着他回到石府,后随着石府大管家处理府中大大小小事务,甚是得力。”第一位是那两鬓斑白的男子。
“关大刀,也是石鑫的旧部,原在军中是主力战将,随着石鑫回石府的。使得一手好刀法,颇有当年关云长之气概,也不负了他的名字。”第二位便是那虎背熊腰的男子。
“小银掌柜,年纪轻轻,于经商之道却深有研究,一人之力,经营打理着石府在渝都各商铺的生意。”一位年仅二十余岁的男子,吊着眼皮,却显得极为老谋深算。
“季喆。”相貌清秀儒雅的白衣男子。
“奚夏。”带有异域面容的男子。
“肆儿。”艳丽脱俗的美貌女子。
“惜。”冰清玉洁的少女。
“魏琰。”面如重枣的男子。
“后面这几位是龙耀的小弟子,二弟子阮谷,三弟子紫风,四弟子薇薇。”两男一女的年岁与姜逸尘相差无几,却显得更为成熟。
介绍完十一人,南宫雁才回到那重伤男子和名叫朝歌的少女身旁。
“梦朝歌,石鑫膝下五子却并无一女,十年前收养的养女,后也拜入龙耀坐下。后入门却反倒是大师姐。”南宫雁微微一笑,给沉重的氛围带去一丝舒缓。
“龙耀坐下大弟子,情剑,洛飘零。年幼时便跟在师傅身边,深得其真传,他的剑法已练得臻于至善,单论剑法并不落于龙耀之下,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据他们而言,龙耀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石府后已是力竭,却遭到幽鬼的围堵,龙耀拼死一击破掉幽鬼二体合一之术,他们十二人战幽鬼一外功身,洛飘零一人独斗幽鬼的内功身,耗得幽鬼放弃堵截,方才逃出城外。只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南宫雁终于介绍到了这重伤男子,眼眸中带着赞赏,也闪过一丝怜惜。
众人在南宫雁的一一介绍下,纷纷再次与老伯颔首致意。
老伯听着南宫雁铺垫式地介绍,已是了然,示意想要起身的洛飘零不必起身行礼。
情剑,洛飘零。这名字近几年可是享誉江湖啊,年方二四,剑法已出凡入胜,歌舞管弦更是无所不通,权谋财智具备,君子翩翩赢得江湖中不少佳人青睐,被称之为“中州西南第一美男子”,美名之“情剑”。
“只是?”老伯已猜到半分,但希望南宫雁能告诉他更好的结果,然,终究让他失望,幽鬼,岂会轻易放过他的对手。
“摧筋断脉掌。幽鬼二体合一之术被破,损伤不小,恼羞成怒,也留下了这一掌才忿忿离去。饶是飘零内功修为深厚,也仅是护住了心脉,体内奇经八脉损伤殆尽,性命危在旦夕。在我找到他们之前,他们每人轮番为飘零输入功力,才保得他性命。而后一个月中,我领着他们去了岭南药谷求医。”南宫雁说。
“药老也没办法?”老伯追问。
“性命无碍,需要调养。此生,再也不能握剑。”南宫雁摇了摇头。
在南宫雁说出此话时,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觉的集中在洛飘零身上。一个德才兼备的天之骄子,原当翱翔于此片天地之中,却在旦夕之间被毁得这般彻底,不由牵动众人的恻隐之心。
洛飘零似是无视周遭怜悯的眼神般,露出了个释然的微笑。但他左手那一瞬的握拳,却将他内心的那丝不甘出卖得一干二净。
“旦夕之间,与梅同落。随逐花魂,渺焉空际。”尽管老伯已是饱经尘世洗练,见惯了多少天才的莫名殒落,本以为自己能做到心无波澜,也不免为之而叹惋。
沉默半晌,最终老伯先开了口。
“各位今后有何打算?”老伯目光扫过这十三人,落于洛飘零身上,透过那深邃的眼神,他看到了这年轻男子内心的坚定与不屈。
“成立帮派,休生养息。”洛飘零察觉到了老伯的目光,拱手回到。
“可有想好设于何方?江宁或是江宁郡附近?”老伯问。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对于老伯的试探,洛飘零答的不卑不亢。
“选择九州结义,还是四海会盟?”老伯又问。
“这不重要,不是么。”洛飘零回。
“既是如此,那便由南宫去帮你们看看哪里合适,老甄会调配些人手去帮忙。”老伯没有拒绝这小小的要求,眼前这群人大难不死,并非一味想着复仇,念着索取,而是选择蛰伏,休养生息,谋求自强。
老伯相信这群年轻人,只要给予他们些许保护,给他们点时间,来日,他们定能屹立于江湖之巅。
零点看书网
第二十四章 讨口饭吃
念及众人遭逢大难又舟车劳顿近两月时日,早已是疲惫不堪,老伯便让那甄佑才,也就是刚才领着众人进菊园而后现在杵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甄世备的亲哥哥,领着石府一行人去落脚歇息。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军旅的风采。”老伯说。
“是啊,怎么说也是石鑫带出来的。军纪严明,恪守礼法,你也瞧见了,与我同行至菊园门口后,非要等我先进来通报才肯进来。”南宫雁应着。
“这未必是好事啊,不过会慢慢改变的。话说回来,龙耀虽护短,但也不至于如此极端吧,自己的弟子一个不落都救出来,而石鑫除了个养女,他的五个亲生儿子或是他的孙子、儿媳竟未能保住一个。”老伯心存疑惑,刚才在洛飘零他们面前,他并不好这么问。
“所以,我的推断是,不是龙耀不保,而是保不住。这次对方的行动显然便是要将整个石府给埋葬,与石鑫关系密切的人必然首当其冲,龙耀没有选择,只能退而求其次。”南宫雁回。
“你也借此推断出有朝廷方面的介入?倒也说的过去,不能为之所用必除之而后快。”老伯了然。
“毕竟石鑫作为护国五虎将之一,是对当今朝堂失望透顶而选择退隐,告老还乡,此番作为算是公然叛出集体的利益纽带,而他又曾是西南至云滇边陲的镇边大将军,虽退至渝都,但威望犹在,朝廷岂能看着他再勾搭江湖草莽,建立起自己的威势,到时西南诸郡必将脱离他们的掌控。”南宫雁说着。
“殊不知唇亡齿寒呐,中州各处边境情况早已是风声鹤唳,岌岌可危,没了威震西南的镇边大将军在,红衣教对中州侵蚀的门路可又多了一道,而幽冥教更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侵入云滇了,再没人制制那群利欲熏心的奸贼,任由之为非作歹,愚弄众生,草菅人命,这天下迟早给他们玩完。”老伯说着有些义愤填膺。
石府覆灭后,西南方面,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已迅速作出应对,暂时稳住局面,将石府覆灭后带来的损失降至最小。
石府一行人之事也暂告一段落。
“尘儿,过来吧。”老伯调整了下自己的心情。
受到召唤的姜逸尘这才来到老伯和南宫雁的面前。
“老伯,南宫叔。”姜逸尘拱手。
“好孩子,不错,你易叔给了你二十天的时间从姑苏来到菊园。二十天,对于熟门熟路的来说是绰绰有余,对于人生地不熟,而且还是第一次出岛的你来说,想必并不容易吧。”南宫雁估摸着老伯应该要唱白脸,那红脸就得由他来了。
“这毕竟是此行的考验。”姜逸尘答。
“嘿,你可知有官府驿站的存在,每日间或多或少,各地间官府都有邮驿往来,你只要支付些银两,跟着驿使走,从姑苏出发,便可直接来到千桃林前的岔路口,而后你便可自行来到菊园,不出八日,即可到达。”南宫雁有点打趣着说着。
“这,不知。”姜逸尘真没想到还有这方法,刘启大叔、若兰姐、沈老板娘并无一人与他提过此事,看看南宫雁,再看看老伯,竟有点羞愧。
“嗨。傻孩子,跟你开玩笑呢,若你真这么做,倒是能很快来到菊园,但若是如此的话,那你可是要错过不少朋友、不少趣事、还有不少历练呢,是吧。”
“既然选择出岛,那什么事都得尝试着去做,不论结果如何,哪怕做错,经历也能让你成长,这样,你啊,才能真正帮上老伯。努力啊,少年!”南宫雁轻拍着眼前这稚嫩少年的肩膀,而后径自走出陶然阁去。
“是,谢南宫叔指点。”姜逸尘拱手致谢,却已不见南宫雁的身影。
屋中陷入一阵沉寂,自与南宫雁商谈完石府之事后,老伯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少年身上,打量了姜逸尘良久,也思考了良久。
姜逸尘因对于老伯的敬畏之心,同时念及此行的目的,让他此刻忐忑不安。他还记得易大叔说的话,是去是留全由老伯定夺,若是老伯决定让他回到岛上,那他也就只能乖乖回去了。
“莫要紧张,就当这儿是在西山岛。”老伯终于出言。
“你也毋须过于担心我二话不说便遣你回去。不论如何,既然你已做出选择,我定会顾及你的意愿,不过姑苏到菊园一路,仅是第一个考验。而后我还会给予你几个考验,证明给我看,你是否适合留下。”老伯接着说到。
“是。”听到老伯并未直接将他打发回岛上,姜逸尘松了口气,想到而后的考验,既有些担忧,亦有些兴奋,虽然不知有何考验在等待着自己,况且老伯给予的考验,必定不会轻松,但至少他有机会,能去努力下。
“你这段路程上的事儿,我有所知晓,千竹林酒坊的事干得不错,园中和桃源镇那边已暗中做出了对应的布置,此事你不必挂心。我倒是对于凝碧山道上发生的事比较感兴趣,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老伯肯定了姜逸尘这段时日的进步,但却抛出了个姜逸尘始料未及的问题。
姜逸尘听闻了刚才关于石府一行人之事,思绪也跟着在其中缠绕,原以为老伯和南宫叔留他在这,是想让他长长见识,了解下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和局势的剑拔弩张,然后问他是否有什么感想,没想着二人却并未问他一星半点儿与之相关的问题,一切倒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妄自猜测了。
一时间姜逸尘有些语塞,不知从何说起,目光闪烁,想从老伯的目光中寻得回答的方向。
“不要尝试去揣度我的心思,更不要认为有什么回答可以迎合我的意愿,说出你自己的感受。”老伯见状有些不喜,开口说到。
姜逸尘闻言,四目与老伯相对,又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寂,过了半晌,老伯耐心依旧,也终于是等到了来自姜逸尘的回音。
2kxs.la
“终究是为了讨口饭吃。”只听得姜逸尘憋出短短几字。
又是一片寂静,姜逸尘此时已不敢抬眼看向老伯,目光锁定在地面上,静静地等待着老伯的回应。
“尘儿,江湖之事,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只是所在立场不同,所以你不需总是去迎合别人,你该有自己的看法。”
“是的,就像你说的,江湖也就是这么回事,都是为了讨口饭吃。但为了讨这口饭,你很可能放弃自己的原则,放弃做人的原则,为了能在江湖中更好的生存,你可能会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背叛、弑亲、乃至众叛亲离,为世人所不耻!也很有可能,随时随地,就此丢掉性命!这样的江湖,你还入么?”
老伯目光紧紧锁定着眼前的孩子,眼眸中尽显慈爱,不知不觉间,视线竟有些朦胧,可是他的语速却由慢渐快,语气由缓变冲,情难自已,老伯没有强自去抑制自身的情绪,而眼前的孩子已不敢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样的江湖,你还入么?”姜逸尘也问着心中的自己。
老伯的话语在他脑海中经久不息,他已不知做何回答。
“这个问题,你不必急于回答。通过后面的考验后,再回答我不迟。”老伯说。
“好。”姜逸尘回。
“从岛上出来后,你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未安安心心地休息过,你先下去歇息,这两日不要去想这些问题和考验,在菊园里走走逛逛,放松放松心情。”老伯说。
“一切听凭老伯吩咐。”姜逸尘回。
“傻孩子,不要如此拘束,该放开时便放开,你过于束缚着自己了。”老伯语重心长地说。
“那尘儿先下去了。”姜逸尘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朝老伯拱手告辞,而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出门后一直往西侧走,老甄在给洛飘零他们安排厢房,让他也给你准备间。”老伯笑着摇摇头,看着姜逸尘离去的身影,想到这孩子都还不知道菊园厢房在哪儿,便这么傻乎乎地走出了,赶忙喊到。
门外,姜逸尘闻言一个趔趄,真是出糗了,还是在老伯面前。
第二十五章 剑仙授艺
(陶然阁中)
“这孩子,你怎么看?”老伯问,阁中竟然还另有人在!
“不知老伯要将之放在什么位置上?”一个源自黑暗中的声音回到。
“和你一样。”老伯说。
“很复杂。这孩子心地善良,容易妇人之仁,这点是大忌。再者,听闻这孩子待人真诚,用情较深,今后怕是会为情所困。若是抛开这两点不谈,其貌不扬,这是杀手所需要的。而骨子中透出的坚毅,不肯认输,这也是成为杀手所必要的品质。”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到。
“是很复杂。”老伯同意暗中之人所说。
“所以,得看后面的考验。”暗中人说。
“是,对于这孩子而言,很残酷的考验。”老伯叹了口气。
“听说这孩子在制药和医术上亦有不错的天赋。”暗中人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口。
“久病成医嘛,可是,我们现在并不缺药师或者大夫。”老伯回。
暗中人闻言不再出声。
“李截尘应该还在园中吧?”老伯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要让他再授那孩子几招剑法?”暗中人回应着。
“嗯。把慕容带来的那把剑也托他交予尘儿。”老伯给了暗中人明确地指示。
暗中已再无回音。
“十里菊花酿也不是随便喝的,这江湖中,单论剑技剑法,恐怕还无人能出你左右的,尘儿现今并未修得内功心法,能多学几招几式,融会贯通为己所用的话,自保能力将提高不少。毕竟,你也是他的便宜师傅啊。”老伯赏着阁外的园中美景,自言自语,自斟自酌,甚是陶然自得。
(菊园西侧厢房)
姜逸尘同石府一行住在一处。
是夜,姜逸尘本想去打个招呼,怎奈他们已早早入睡,想必两个月来他们都未曾安心过夜过吧。
于是乎,姜逸尘自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禁胡思乱想。
“出来好些时日了,不知娘一人在谷中可还安好,也不知岛上这几日可有春雨降临,娘可是又在喝酒了。”
beqege.cc
“娘可知尘儿出岛来后一切安好,遇到了很多事,虽是遇到些危险,但好在运气不错,一一化险为夷了。最主要的是遇到了好些人,他们对尘儿很好,很是关照。”
“刘启大叔,虽然一开始就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让尘儿第一天就出大糗,但那也是尘儿自己太过马虎大意,要是没有刘启大叔去打好招呼,那尘儿之后也不会认识沈老板娘和若兰姐了,她们也帮了尘儿很多,还教与尘儿许多江湖规矩,他们给我的感觉都很像娘,很像亲人,为尘儿考虑很多。”
“来到江宁郡之后,最好的朋友,莫过于慕容大哥了,虽然他当时没说出来,但现在想来,那日酒坊之行,他肯定就跟在尘儿身后,所以,后来才能出现在所谓的必经之路上,还劳心劳力地把我背到了桃源镇。倘若没有慕容大哥的指引,尘儿也不会习得辟水剑,这剑诀对于尘儿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提高。还有柳大哥、祁镇长、南宫大叔、老伯……”
念着念着,姜逸尘也渐渐困乏,沉沉入睡……
姜逸尘很是听从老伯的话,翌日,便迎着初升的朝阳,漫无目的地游走于菊园之中,享受着这份静谧。
然,背后的破空声打破了这份静谧,姜逸尘回过身,一把利剑闪着耀眼的光芒冲自己飞速袭来,而此刻他手中并无兵器。
飞剑来势汹汹,而姜逸尘也今非昔比,迅速作出反应,稳住下盘,后仰侧身,躲过剑芒,瞅准时机,右手已反握住剑柄。
菊园中竟也有人动武!
响应姜逸尘心中所想的,却是又一源自背后的破空声。
姜逸尘立马再转过身来,只见一人影举剑破风而至。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势若流星!
流星式!
姜逸尘费力地格挡开这一剑,同时向后翻身一跃,卸去这一剑之威。
“师傅!”姜逸尘看清了来人身影。
白衣飘飘,长发披肩,剑眉英挺,合着深邃眼眸中的那丝轻佻,眼前之人赫然是位玩世不恭的美男子。
他被称作剑仙,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剑术宗师,除了剑术无双,犹若天外飞仙之外,还因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身在江湖中,却难有人能觅得其踪。
剑仙李截尘曾到西山岛游玩,那年姜逸尘十岁,李截尘觉着教小孩子剑术蛮有趣,便招呼着一群孩子,教他们剑法,倒也是耐耐心心地教授了七八日,后来实在是难堪一群熊孩子的折磨,便溜之大吉。
姜逸尘现今所使的大部分剑招均为李截尘所授,故而,他也算是姜逸尘的便宜师傅。姜逸尘怎能想到已数年未见的师傅竟能在菊园中碰到。
“哎,没想到只是来菊园讨杯酒喝,却还要来卖艺。小娃儿,接着。”李截尘说着,朝姜逸尘丢来一竹棒。
姜逸尘没有听懂李截尘的话,不知其是何用意,将竹棒接过手中,觉着这竹棒似乎略短了些,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竹棒竟是一剑鞘,而适才的飞剑剑柄亦是竹棒模样,这赫然是一把制工精良的竹中剑。
“师傅,这剑是赠予尘儿的?”姜逸尘欣喜地抚着剑身,从西山岛带来的铁剑虽锻造精细,但质地还是差了些,几次拼斗后也是磨损的较为厉害了,没想到刚碰到久未见面的师傅就有见面礼。
“是。不过听说是一个复姓慕容的小娃儿托老伯转交于你的。”李截尘回。
“原来是慕容大哥。”姜逸尘心怀感激。
“来,让师傅试试你而今剑法如何。”语毕,李截尘再次飘然而至。
李截尘留力了,但还是仅仅三个回合过后,他的剑锋已悬停在姜逸尘的脖颈前。
“唉,今日,为师将授你一套剑法和一招身法,你且记住,任何武学都有它的灵性,要让那些绝学随着武者的心意去施展,莫要执着于一招一式,墨守成规,本末倒置,反而限制了自身的发挥。”李截尘收剑,摇了摇头,显是姜逸尘的表现颇让他失望。
虽说二者差距巨大,但眼前这少年,还只限于一板一眼的出招,毫无灵性可言,这让剑法宗师看在眼里,心中直呼,庸才啊,庸才!
“是,徒儿会记住的。”姜逸尘看出了李截尘的失望之情,有点儿失落,而对李截尘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牢记于心了。
“这套剑诀,名为凝意,是为师所创,凝意剑之奥义在于意字,天下武学均可寻得相通之处,十八般武艺亦可互相借鉴,剑法不必恪守于行,做到剑随心走,心随意动,便可所向披靡!”李截尘一边说着,一边起舞演练。
刀之意,披荆斩棘——凌波斩,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向敌方劈砍而出。剑招肆意潇洒,剑气荡开状若凌波花瓣,具有范围性的穿透力与杀伤力。
绫之意,游龙走蛇——回风式,此招为倒地受身之法结合舞绫的改进。若舞绫状以剑画圈,借舞动之势,调整自身姿势,作出攻击的同时,减少自身所受到的冲击。在被敌人击倒于地时,鲤鱼打挺是常用的防守受身技,而回风式则可做到守中带攻,以攻代守,让自身即使在倒地之时也可做出主动的攻击应对。
枪之意,势如破竹——冲锋式,凝气于剑锋,出剑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达剑锋,做到枪扎一线,出剑如枪之潜龙出水,收剑如枪之猛虎入洞。刺剑似刺枪,收放极快,使敌人防不胜防。
棍之意,横扫千军——破阵式,旋身甩剑如棍扫四方,甩出剑气荡开周身围困之敌,遭受围攻之时,可争得一线生机,逆转乾坤。
箭之意,百里穿杨——百步飞剑,运气加之于剑身,飞窜而出,气劲加之愈多,飞剑之威愈强!也就是方才李截尘试探姜逸尘反应的那招,不过显然并未出多少力,只是纯粹的试探反应。
“不要过于重视剑招,应更重视剑意,泥古拘方则会束手束脚,做到收发自如,自由发挥,创出你自己的剑意。”李截尘收招。
“现在,尽你之全力向我攻来。”李截尘对着姜逸尘说。
第二十六章 龙虎奇巷
“那请师傅留心了。”剑法授完应该是身法了,姜逸尘依言举剑攻向李截尘。
截剑、削剑、刺剑、云剑、挽剑、劈剑、巧篆、重隶一招招一剑剑使出,起初姜逸尘还有所留力,但见不能碰到李截尘分毫,更是加快了动作,也运上了内劲。
狂攻三十多回合,姜逸尘顶多只是用剑身抹碰到李截尘蓬松的衣袖裤腿,心急如焚,长此以往之后,则不免有些气馁。
见姜逸尘攻势渐缓,李截尘一个纵跃与姜逸尘脱开距离,示意到此为止。
“轻柳身法,意守丹田,提气轻身,身若柳絮,随风而动,随意而行。此身法在于放空自身,不能有任何杂念,所以施展此身法时,算是放弃了进攻,因而也不需耗费太大气力,应敌时可用来调节舒缓自己的节奏,待看出敌人破绽或精气神回复得差不多时再进攻。”李截尘念到。
李截尘授予姜逸尘的两门绝学重在意会,在指导确认姜逸尘把握住其间要领后,便径自离去。至于姜逸尘能修习到何种程度,那完全靠他个人的领悟和创造了。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姜逸尘过得有些孤独。
洛飘零一行,虽与姜逸尘住于一处,但建帮立派所需绸缪之事甚多,根本无暇他顾,姜逸尘仅是与他们打过招呼,算是粗浅的认识了。
而那日传授剑法之后,姜逸尘便再未见到过那便宜师傅了。
李截尘怕老伯又给他下套,拿酒来买通他帮忙做事,也怕自己把持不住美酒的诱惑,在教完姜逸尘后,便逃之夭夭了。
至于菊园中,虽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都是在忙道义盟之事,与姜逸尘可没啥干系,众人碰见亦是匆匆打个招呼,无暇去陪姜逸尘游园赏景。
于是乎,姜逸尘只能独自在菊园之中瞎逛,不过他也并未因流连于美景之中忘了正事,自己的武功显然不被各大高手所认可,那更需笨鸟先飞,勤来补拙,因而,两日间他也劳逸结合,努力研习近日所学的辟水剑、凝意剑、轻柳身法等武学,想方设法提高自身来应对未来的考验。
又过了两日,洛飘零一行人已于前一日浩浩荡荡离去,整个菊园西侧厢房,仅剩姜逸尘一人,在他以为老伯是不是已经忙得将他遗忘之时,一包裹着石子的纸团丢入了姜逸尘的房中。
“明日辰时三刻,菊园后院,寻龙虎奇巷接引人辛宇凝,进菊园试炼。”
龙虎奇巷?菊园试炼?姜逸尘进菊园后并没有人带他系统将菊园各处都走遍,而是自己走到哪算哪,虽然到过菊园后院,但并无多大印象。无怪乎,这两个在菊园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代表着道义盟精英试炼的代名词对姜逸尘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翌日,辰时三刻,姜逸尘很守时地来到了菊园后院,在一假山边上,瞧见一头戴斗笠,身着红衣的剑客。
“不知这位大哥可是龙虎奇巷接引人,辛宇凝?”姜逸尘走上前去,拱手问到。
“想必这位便是姜少侠了。少侠,这边请。”红衣剑客拱手还礼,没有多话,直入主题,带着姜逸尘绕到了假山另一面。
饶过假山后可见一不高的门坊,门坊上就像菊园的门匾一般,挂着个简单朴素的牌匾,写着“龙虎奇巷”四字,要不是此处较为隐蔽,否则真没什么出奇之处。
较为奇怪的是该门坊却被木板封着,左右两侧各设一道门。
“左边门为入口,右边门为出口,这节竹筒中,封有鸣镝与烟瘴。从左边门进去后,里面仅有一条路,从头走到尾,从右边门出来,那便是顺利通过菊园试炼。”
“若还是从左边门出来,则是失败,将这节竹筒劈开,烟瘴会封闭敌手感知,让你获得暂时的安全,鸣镝会让我寻到你的位置,把你救出来,当然,如此的话也是试炼失败。”辛宇凝信口说来,似乎他已和很多人说过此中规矩。
姜逸尘接过了那节竹筒,绑于腰间。
“做好准备的话便可进去,进去后若实在撑不住,也不必勉强。最后强调一下,试炼成功的条件只有一个,左边门进,一路走到底,右边门出,莫要想着投机取巧,小心性命不保。”辛宇凝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叙述。
姜逸尘一拱手,便推开左边的门走入,走入瞬间,门也被关上了。
龙虎奇巷,为一三丈宽,左右两边立有四丈高石墙的石巷,不论里面七拐八绕始终只有一条向前的路,一路向前遇到墙就向左或向右继续走,整个巷子一路走下来也不过三里地的距离,但是内中弯弯绕绕,会让人产生错觉,认为前方道路无休无尽。
姜逸尘不知这菊园试炼到底为何,此时眼前并无一物,出于小心,在脚边找不到一颗碎石的情况下,将竹剑剑鞘以百步飞剑的手法打出,剑鞘飞串而出,直至碰到前方墙壁落地,都未出现任何机关暗器。
姜逸尘自嘲一笑,也许自己多虑了,菊园试练应该不是来练轻功身法的。
顺着巷中的路走去,拾起剑鞘后,往右边的通道拐去,好家伙,十余头形体硕大、体躯健壮的黑野猪发现有生人入侵,已向着自己奔来。
黑野猪的野蛮冲撞丝毫不讲道理,来势汹汹,无人可挡。
姜逸尘堪堪避过五六头猪的冲撞后,已察觉到异样,这些黑野猪没有神智,没有组织,只是一味地用躯体冲撞,用近乎一尺长的獠牙冲顶。
零点看书
即使姜逸尘凭借着身法让两头猪互相撞在一处,它们也没有停顿太久,马上又回过头来对付自己,这些黑野猪甚至没有痛觉!
失神瞬间,姜逸尘后背遭受一撞,扑到于地。
这一撞着实不轻,姜逸尘体内已是翻江倒海,差点一口淤血喷口而出。
抬望眼,前方两头野猪那獠牙已向自己头部顶来。
一招鲤鱼打挺立身而起,又跃将开来,饶是如此,身上衣物却难逃厄运,已是被顶破。
疲于应对,姜逸尘终还是施展出轻柳身法,姜逸尘如同浑身长了眼睛般,在野猪欺身而近的前半拍就做出了避让动作,如此一来,这十余头野猪再也碰不着姜逸尘了,于是乎,此处的石巷里,出现了人猪共舞的场面。
体味着轻柳身法的精妙,已过去一盏茶时间,姜逸尘才发现,野猪并未露出半点疲态,而他就算有着轻柳身法傍身,能轻松应对这些发狂的野猪,但自己也只能再此止步不前。
这样不是办法,姜逸尘借着轻柳身法的矫健,让自己居于这群野猪的环绕之间,瞅准时机,剑气爆发,一记天剑诸伤定住了这十余头野猪的身形。
终于,摆脱了野猪的纠缠,姜逸尘沿着巷道走往下一个拐点,他觉着似乎已是把握到了应对之道,若是后面也都是发狂的野兽,他也可如法炮制,以此应对。
然,龙虎奇巷既被称作精英试炼之地,开头的第一段小巷当然只是小试牛刀,后面的路途岂会如此轻易。
第二段巷路中,姜逸尘已和一堆野狼纠缠在了一起。
野狼,又见野狼,自从桃谷幽林后,姜逸尘似是就和这野狼脱不开干系了。
桃谷幽林里的野狼差点要了姜逸尘和小棕马的命,千桃林中的野狼是温顺的,大白天出没,也不带攻击性。
龙虎奇巷中的野狼,更非善主,速度、力量不比桃谷幽林中的差,而当二十余匹野狼出现在第二段巷路中,姜逸尘已不知是该为倒霉而哭,还是该为有缘而笑。
姜逸尘更是清楚,在十余头野猪面前施展轻柳身法已是跳起了舞,若是在二十余匹灵活度更高的野狼面前施展轻柳身法的话,那恐怕自己只能在空中不停翻滚闪避,停不下来了。
而面对不知疲倦的野狼而言,最终还是自己会先倒下。
落英式减缓狼群行动,天剑诸伤定其身型,这些控场招式在前赴后继的狼群面前显得如此无力,狼群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姜逸尘没有喘息的空间,而他也渐渐意识到了,想要通过这龙虎奇巷的方法,那便是一路杀过去!
第二十七章 通过试炼
在姜逸尘犹豫之际,已有一匹狼的獠牙已深深扎入了他的右臂,终于是失守了。
右臂的剧痛也让他的动作身形变缓,发狂的狼群嗅到血腥味,更加张牙舞爪。
破阵式击退了前方扑将而来的几匹狼,而咬住姜逸尘右臂的那匹狼,利爪也已陷入他背部和右手小臂的皮肉,附着在他身上,死死咬住,毫无放松之意,若是再不将它毙命,恐怕它能将自己的右臂都给咬穿。
疼痛让姜逸尘的眼中已满布血丝,眼见后方的狼又要扑来,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第一二段巷路的拐角处,已然出现了奔跑而来的黑色身影,那群野猪也来了!
只能杀了么?尽管那是失了神智的野兽。
所以,说到底,这菊园试炼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大开杀戒,沾满血腥,从而在应敌之时不再心慈手软么?
电光石火间,咬住姜逸尘右臂的那野狼已是断了气,倒于地上,口中淌着血,上颚的几颗獠牙被齐齐斩断。
天殇折梅手!霍隐娘教予姜逸尘的防身技,也是姜逸尘练得最为醇熟的,不需任何武器便可施展的绝学。霍隐娘在姜逸尘出岛前夜,曾告诫他非到生死攸关之时,切莫在他人面前施展出此掌法,会给他引来无尽的麻烦。
而眼下正是生死攸关之时,在一群野兽面前,自然也不至于暴露任何秘密。
在那一刹那,姜逸尘心中一发狠,左手施展出天殇折梅手,拧断了野狼的脖子,并从右手取剑,将那狼上颚的獠牙劈断。
杀戒既开,剑已饮血,最终,生存的意念和想要出岛有所作为的决心还是占据了上风,取代了姜逸尘心中的那抹善良慈悲。
一群野兽对于一个起了杀心的剑客来说,并无太大威胁,尽管还要注意躲避野猪的冲撞,野狼的扑袭,但这已不是无休止的战斗了,杀一只少一只,一头头野猪,一匹匹野狼,先后一命呜呼,倒于血泊之中。
姜逸尘撕扯下部分衣襟,裹住带着狼牙的伤口,此时他还不敢将深扎入右臂中的狼牙拔除,他并没有带任何药品进来,只能暂封住经脉,做些简单的处理。
待得伤口不再淌血,姜逸尘方才解开右臂经脉,稍微活动了下,确定已无大碍后,才朝下一段巷路走去。
才过了两段巷路,后面的路不知还有多长,姜逸尘可不认为他不需使用右臂就能闯过这满是血腥的菊园试炼。
前两段巷路是野兽,那后面的会不会就是没有神智,发狂的人了,那他还能下的去手么?
156n.net
施展回春吟回复些气力后,姜逸尘已来到下一段巷路的拐角。
没有意外,一群披头散发,衣冠蓝缕,囚徒模样的人,见到姜逸尘出现在巷口的拐角处后,就像猛虎扑食般,举着砍刀向姜逸尘袭来,这阵仗亦是不小,约有三十余人!
……
(龙虎奇巷外)
“还没出来么?”一个声音问到。
“还没。”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着。
“可是已是过去三日了啊!要不放我进去看看?”那个声音有些焦急。
“不可。除非里面的人发出放弃的信号,或是他自己走出来,不然任何人都不得进去!”那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波澜,让人感觉有些冷冰冰。
“可是那傻家伙万一又钻牛角尖,不忍动手开杀,又不想放弃试炼,在里面遇险了怎么办!?”那焦急的声音来源已开始咆哮。
“五日。五日后,若是他还不出来,才能进去。否则,不论其死活,都不能进。这是规矩。”那冷冰冰的声音来源显得有些不耐烦,对朝他咆哮人的态度也很是不客气。
“五天?五天的时间,足够那傻小子,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他的心太软了。不行,我得进去,别和我提规矩,你给我让开!别逼我动手!”那人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准备要动手了。
“慕容靖!你真要如此?”另一人并不畏惧,只是有些吃惊,里面的人究竟与之是何关系,竟让这翩翩公子不惜和他兵刃相向。
那心急如焚的声音来源赫然便是慕容靖,此时与之对峙的自然便是龙虎奇巷的接引人辛宇凝。
原来姜逸尘进入龙虎奇巷进行菊园试炼已过去三个时日。而进入菊园试炼的人是很少花超过两个时日的,无论过得去或是过不去,两个时日内必当出来了。
龙虎奇巷内较为奇特,时间流逝较之于外界慢了些许,且没有黑夜,进入巷中之人只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白昼甚是漫长,但难以判断出具体已过了多少时日,更别说外界的时间了。
而三天的时间,在龙虎奇巷中便是过去将近两个时日了,姜逸尘可并未带任何药品更别说食物补充进去,当然这也是不被允许带入的。
慕容靖估摸着姜逸尘心里过不去好生恶杀的坎,对姜逸尘能否通过菊园试炼并不看好,在得知姜逸尘已进入龙虎奇巷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来到门坊前打探情况,待了大半时日,见其还未出来,嗟叹离去。
而今已是姜逸尘入巷后的第四日,慕容靖怕他有性命之忧,不能再等下去了,今天说什么都得把他给拉出来。
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嘭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响。
二人的目光立马朝门坊那边看去,木门被撞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形从门中摇摇晃晃而出。
辛宇凝见状也不再拦阻慕容靖,可此时慕容靖竟有些愣神,他看到姜逸尘居然是从右边的门走出来的,这一幕,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慕容靖也不知是该为姜逸尘成功通过菊园试炼的考验而感到开心,还是为这么一个纯真善良的少年终是被逼出了杀念而感到悲哀。
满身伤痕累累,原本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布衣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染出朵朵艳花来。
慕容靖对此倒见怪不怪,进这龙虎奇巷的大多为武功平平的江湖新人,一路杀出来,难免不受伤挂彩,姜逸尘武功虽算逼近中乘,但他的心太过善良,脑袋转不过弯来,难以施展开手脚,这身上有一半的伤,怕是刚开始不忍下手而被弄出来的。
可姜逸尘发觉身上的情况后却颇为震惊,他这一路冲杀过来,印象颇深,那些野兽、囚徒、马贼、盗匪等的血早已把他的整身的衣裳染得深红,可出门之后发现仅是伤口处的衣裳被染红,那些应该都是自己的血。
似是想到什么,姜逸尘偏头看向自己的右臂,伤口依然还在,整个衣裳右半身的红,基本都来自于右臂,然而那野狼的獠牙竟消失不见了!
“兄弟啊,你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不过你的表现还真是蛮出乎我的意料,厉害呐,厉害!”慕容靖已调整好心情,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架起了姜逸尘的胳膊,说着话,不知为何竟有些违心,他真的不想看到姜逸尘变成嗜血屠夫。
“慕容大哥,这龙虎奇巷有何古怪?”姜逸尘原本因疲惫不堪,且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给他一个肩膀他定能呼呼大睡,可一发现自己衣裳的古怪后变得惊疑不定,反倒来了精神。见到来人是慕容靖,油然而生出一种感动,亲人间相互关怀的感动,但好奇心还是占了嘴边的上风,二话不说便脱口问到。
“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尽,以后再说吧,先带你去疗伤歇息。”慕容靖闻言一顿,以不符合他平常说话的口吻答复着。
见慕容靖这么说,姜逸尘也肯定了这龙虎奇巷中的古怪,当下稍安,从怀中掏出被击落在地的那节竹筒,不由得轻笑出声,这竹筒原本是绑在腰间的,可正因为绑在腰间,打斗中差点被一马贼给砍中,也差点儿前功尽弃。
将竹筒交予辛宇凝手中后,道了声告辞,便要离去,哪知那没有感情的人却出了声。
“你若是认为龙虎奇巷中所发生的事都是虚幻的,而能让你减少屠戮生灵的负罪感的话,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辛宇凝冷不丁地出声。
第二十八章 试炼之秘
辛宇凝的寥寥几语,却道破了姜逸尘的心思,若龙虎奇巷中的生灵都为幻象的话,他心里确实会舒服点。
“没你啥事你多什么话!”慕容靖反应很激烈,冲着辛宇凝吼到,一下子将姜逸尘背起来,飞速离去。
“慕容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啊,又让你背了。”姜逸尘说。
飞奔中的慕容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姜逸尘给摔下去。
幸而,姜逸尘身上的伤口虽多,但并未伤筋动骨,均为皮外伤,也就是右臂上的伤口较深。
慕容靖背着姜逸尘去园里医师那上了些药,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后就拉着姜逸尘去用膳了。
毕竟姜逸尘可是整整三天没有进食了,慕容靖都不得不佩服这小兄弟,竟然没饿昏过去,这份坚毅真让人觉得可怖。
慕容靖一直以来都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一路上还有上药、用膳的时间,本都不该是安安静静的,而今天却静得出奇,而且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
虽然慕容靖嘴上说着,是为了让姜逸尘赶紧回去休息,可姜逸尘却看出,慕容靖在有意躲着他。
一路被慕容靖背来,终于到了姜逸尘所住的西侧厢房,把姜逸尘安顿好后,慕容靖已经脚底抹油,准备开溜,一直这么憋着不说话,让他着实难受,他得赶紧逃开,找人说话喝酒解闷去。
“慕容大哥,小弟有件事想请教大哥。”慕容靖身子还没闪出屋外,姜逸尘的声音已经响起。
“欸,这个姜兄弟啊,你毕竟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况且天色已晚,有什么事咱们改天再聊,好吧。”慕容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得赶紧敷衍过去,不然开了这个头可就停不下来了,他的内心挣扎着,告诫自己,就算把姜逸尘给揍死,他也不多说和龙虎奇巷有关的事!
“慕容大哥,这件事对小弟很重要,大哥若是不能给小弟解惑,小弟恐怕寝食难安,拜托大哥了。”姜逸尘说着。
“呃……”慕容靖一脚已踏出房门,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心里却在咆哮,忍!这小子什么时候会用苦肉计了!我得忍住!
“小弟就直说了,千竹林应该是小弟和大哥第一次见面吧,之前并无半点交情,小弟一直不明白,为何大哥会对小弟这般照顾。”
“从千竹林时的一路保驾护航,到桃源镇时指引我去桃谷幽林寻觅机缘,再到凝碧山偶遇后救我性命,接着是进菊园后赠剑,再到今日,特地等在龙虎奇巷门口接我,怕是还与接引人发生了冲突。这一切一切,让小弟不知如何答谢,请受小弟一拜。”说着,姜逸尘已站起身,跪身下去。
“欸,欸,欸!兄弟啊,你这么做,大哥可就不开心了啊。”慕容靖瞬间飞身回来,将姜逸尘扶回床上。
败了,终究是败了,这小子进了一趟菊园试炼,变厉害了,慕容靖心中咬牙切齿,庆幸的是,姜逸尘并未提起龙虎奇巷之事,那就和他唠唠吧。
“什么叫并无半点交情,兄弟这么说,大哥很伤心呐,相见即是有缘,相识既是交情……”慕容靖原本还想忽悠过去,可见着姜逸尘那真挚的目光不为所动地注视着自己,自己实在难以编下去了,“好吧,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是沈老板娘?”姜逸尘追问。
“是。起先,是她让我好好照顾你,但是认识你后,确实觉得与你挺投缘的,于是能多帮点就多帮点咯,人在江湖,多个兄弟多条出路嘛,是吧。今日我救你,保不齐明日你也救我一命了呢?”慕容靖这回倒是说的真心话,但他为何对姜逸尘这么上心,他可不愿就这么说出来,没面子!
“看来沈老板娘对慕容大哥也是很好,能让慕容大哥如此鞠躬尽瘁,想必沈老板娘在慕容大哥的心中也是很重要的吧?”姜逸尘察觉到提到沈馨玲时,慕容靖出现了一丝的情绪波澜。
“沈大姐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慕容靖竟没半点拖沓,脱口而出,但看到姜逸尘脸上精彩的表情,瞬间就后悔了。
“可是,大哥和沈老板娘间的年龄,好像……”姜逸尘还未说完已被慕容靖封住了嘴。
“欸!兄弟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啊,这事儿,跟你说不清,你可别乱说啊。”慕容靖很郑重地交待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希望任何人都不可去触碰,去揭开的秘密。因为,那是秘密。
姜逸尘很识趣地点了点头,终于让慕容靖松开了捂住嘴的手。
“大哥,那龙虎奇巷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姜逸尘问。
合着之前都是铺垫,还顺带把我带入坑中,现在,重点来了。这小子进去试炼后是不是磕到脑袋了?这套路一套一套的。
此时的慕容靖真有把姜逸尘的脑袋给撬开来的冲动,好好观摩研究研究。
“其实吧,龙虎奇巷之事,也并无什么隐秘不可说的,大哥只是怕你又钻牛角尖,苛责自己,所以才想回避你的。”慕容靖见今天怕是难以将姜逸尘给敷衍过去,于是开诚布公,直接道出原因。
“多谢大哥关心,其实,小弟也已经看开了,杀了就是杀了,就算那些野兽和人是幻化出来的的,可是,我确实已经动了杀念了,而且杀到后面我自己也麻木了,一个不留,被我所毙命的生灵数目,估摸着有五百左右吧。”姜逸尘说到。
“你能这样想,大哥便放心许多了。不错,龙虎奇巷**有九巷,第一巷中的生灵数为十以上,第二巷二十以上,后面的巷子,生灵数逐渐递增,这般加起来,约是五百之数。”慕容靖回。
“那我就与你将这龙虎奇巷之事,细细道来。提到龙虎奇巷,便不得不提起那在江湖中早已覆灭不在,仅剩传说的传奇门派——天机派,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天机派除了在机巧之术上建树非凡外,在玄学上亦是造诣颇深。”慕容靖即将开始他的演说。
“竟与天机派有关,那个极为神秘的武林门派,曾听岛上之人提起过,但似乎在江湖上已经很久都不存在了。”姜逸尘回忆着说。
“门派是不见了,可是人却还有存在的。天机派中玄学研究至集大成者能利用周遭的地形、环境创造出堪与现实比拟的幻化之境。”
“约莫十余年前,菊园中人无意中发现现今龙虎奇巷所在之处存在与周围环境间不同的磁域,这个磁域导致了龙虎奇巷那一块区域的时间,比起区域之外的时间走得慢上一些。”
2kxs.la
“时值北地瓦剌与东海倭寇侵犯中州之际,老伯虽为江湖中人,但也想为抵御外侮出力,发现了磁域的利用价值后,便发动大伙在那处,垒砌了个石巷回廊场所,用以操练江湖义士,在更短的时间内操练出精兵良将,率众杀敌。”
“说来也巧,那时有两个朋友来投靠老伯,而这两人竟是天机派残存于世的玄学高人,一个叫紫微真人,一个叫天魁老人,二人为报答老伯多年恩情,同时亦是为中州华夏略尽绵薄之力,便想到了借着磁域之势,和当地风水创造出经久不衰且更为适合练兵的幻境,也就是而今的龙虎奇巷。”
“于是乎,老伯所率领的江湖义士在抵御外侮时所向睥睨,表现出了非凡的战斗力,但也因此遭到了来自朝廷的猜忌和外敌的集火打压,欸,扯远了,这是题外话,不多说。”
“总之呢,龙虎奇巷现在被老伯专门用来考察你们这些江湖新人,看看你们是否能够掌握好自己的生存方式,称之为菊园试炼,这可是通往精英武者的进阶之路,实打实的试炼。”
“菊园试炼可以一人进入,也能数人一同进入,但人数不可过多,毕竟不是军队,过多的话对于会点武功的江湖人士来说太过轻易,便也失去了试炼的意义,在其中能练反应、练胆量、练配合等等。”
“一旦进入后,幻境自会幻化敌人,而试炼者必须将里面的幻化而出的生灵杀得一个不剩,否则,幻境不破,你是出不来的。幻境中你会受伤,会死亡,与真实无异,即使幻境破了,所受的伤依旧会在,死去的人便无法救活了,而与幻境相关的东西会消失。”慕容靖顿了顿,“这点,想必你已经发现了。”
第二十九章 耐心开导
“因而,此次菊园试炼与我而言,更多的是为了考验我的心理。”姜逸尘了然。
“正是如此。对于他人而言,菊园试炼更侧重于考验武学底子和对于武学的实战运用,面对围攻时的应对能力等。但对于大多数江湖新人来说,最难走过的是第一次杀人的心理障碍,你并不是唯一。”慕容靖尝试着去引导姜逸尘。
“第一次杀人的心理障碍?”姜逸尘琢磨着慕容靖所说的话。
“不错,于很多平民百姓而言,对身边家人亲朋好友的生老病死能习以为常,对于身边之人在打斗中出现的伤亡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真若让他们自己去提着刀剑去取别人性命,并没有几人能下得去手,即便是他们得手杀了人,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将于心难安,夜不能寐。杀人对于他们而言是件很可怕的事,而对于想要踏足江湖之中的人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克服的。”慕容靖说。
“没人是嗜血如命的屠夫,无论何人,要让他不问根由,去终结掉上百条活生生的性命,终究也会于心不忍。也因而,菊园试炼中幻化出的生灵,无一不是陷入癫狂,只剩猎食本性的野猪、虎、狼、狮、蟒等野兽,所幻化的人形生灵,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囚徒、马贼、盗匪等十恶不赦之人,这些也是为了减少试炼者的负罪感和心理负担,毕竟是出于自保的无奈而杀,而非为杀而杀。”慕容靖接着解析到。
沉默。
这些,从未有人教与姜逸尘,所以他无法直面对于杀人乃至杀生而生出的排斥和恐惧感。而现在,慕容靖的一言一语敲开了姜逸尘内心的门扉,让他渐渐懂得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
“所以,兄弟毋需妄自菲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看出了姜逸尘的心思,慕容靖出口安慰到。
慕容靖没发现自己看向姜逸尘的目光已变得黯淡,其实在他心里是不希望姜逸尘有这变化的,想象着眼前纯真懵懂、人畜无害的少年今后将转变为一个刀尖舔血的冷血杀手,想着这个少年在龙虎奇巷中谍血杀戮的可怕模样,慕容靖的内心不寒而栗。
慕容靖无法去想象,在龙虎奇巷中,这个少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所有这般,恐怕都是这个少年内心最不想去做的事。
江湖,真是个好生残忍的炼狱!
“兄弟,你可知,就算你过了菊园试炼也不一定能留下?”慕容靖还是忍不住,先试探试探姜逸尘。
“可若是过不了菊园试炼,我现在就得回岛上了吧。”姜逸尘回。
“西山岛上过得不好吗?毕竟兄弟你不喜欢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回西山岛上平平凡凡的过日子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慕容靖开始劝说。
“西山岛很好,可是回到岛上后真能平平凡凡的过下去么?”姜逸尘是在问慕容靖,也是在问自己,根据最近所知晓的道义盟诸多事宜,还有隐娘劝他离岛入江湖时所说的话,已是推测出了隐娘的想法,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慕容靖语塞,是啊,要是早几年前,他还敢说西山岛是绝对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之地。在那儿生活无疑是天上人间般的享受,但近几年的江湖局势再起波澜,动荡不安,道义盟方面腹背受敌,情况急转直下,而今西南石府那般大的分部都被连根拔除,西山岛现今的情况也是不容乐观了。
“大哥无需再劝,小弟既然选择出岛,便不会轻易放弃。再者,小弟也有自己的私心。”姜逸尘笃定地对慕容靖说着。
“私心?”慕容靖问。
“小弟出岛,除了想为老伯尽自己的一份力之外,也想有机会的话,到东南海湾一带去寻寻小弟的生身父母。”姜逸尘对慕容靖并无隐瞒之意。
“生身父母?东南海湾!兄弟啊,这东南海湾可轻易去不得啊,现在那块地方可是倭寇为患,我去了都难活命,你没有练就南宫雁那样的本事,可千万去不得!”淡定了好些时候的慕容靖,听到姜逸尘要去东南海湾,急得直接跳起来。
原本很是沉重的气氛被慕容靖这么一搅和,倒是轻缓了许多。
“我也听说那边外匪作乱得厉害,没想到大哥反应这么剧烈。”姜逸尘有些无语。
“这件事没得商量!兄弟啊,这件事你得听大哥的,至少你得先打败我,噢不,得先打败那个枫兄,就上次凝碧山和我一起的那个,得先能打败他,你才能去东南海湾一带。否则,我就是打断你的腿,也把你绑回来!”慕容靖正颜厉色地说。
“大哥既这么说,也是为小弟着想,小弟没理由拒绝。不过这位枫兄?”姜逸尘很感动地答应着。
“上次太匆忙,找机会一定要让他好好教教你,他可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啊。这以后再说,先说说你那生身父母吧,可知他们姓甚名谁?我好帮你去打听打听。”慕容靖说。
“呃,小弟也不知,隐娘她不告诉我,以前在岛上时她说老伯若是找到了我父母,就会带过来见我,而离岛前夜,我也想着问清生身父母的名字,她却跟我说,待我能立足于江湖之时自会知晓。”姜逸尘顿时有点尴尬。
“嘿,果然,都是为了保护你啊,傻小子,行了,好好加油吧,这事儿我会帮你去查查,不过也只能暗着查,还不能明查。对了啊,兄弟,你生身父母的事,老伯应是知道的,你与我说,我也不会说出去,不过,今后可不许再与其他人说了啊,这你也必须听大哥的。”慕容靖说到。
如此,姜逸尘还能说什么,大家都是为他着想,那他也只能争点气去努力了。
而后,已是把不住话头的慕容靖和姜逸尘述说完千竹林酒坊的事,才告辞离去,让他好好休息。
姜逸尘方知在过去的三天内,千竹林酒坊的事已有了结果。红衣教入潜菊园的方式与那日慕容靖、柳梦痕、姜逸尘三人所分析出的情况如出一辙。
红衣教的计划便是将探子藏匿于酒缸之中,借着之前赢来的信任,还有菊园中的内鬼里应外合以混入菊园。事成之后,主要还是从食物源中做手脚,以此从心脏部位击溃道义盟。
哪料得菊园这边的应对不动声色,前两趟运了十车未做手脚的竹酒被顺利送入菊园酒窖中,红玥那边大喜过望,便在第三趟运送竹酒时,在三车酒缸之中藏匿了四个探子,在内鬼的策应下,成功通过验货关卡,酒缸被搬入菊园之中,原以为大功即将告成,哪知却成瓮中之鳖。
aiyueshuxiang.com
进入酒窖前,四个藏于酒缸中的探子被一一揪出,人赃并获,百口莫辩。眼见东窗事发,内鬼意图趁乱逃串,可菊园也早有布置,奈何内鬼亦有周详脱身计划,最终五个内鬼,逃得一人,四人被逮。
而桃源镇对于千竹林酒坊的行动,也在同一日中收到飞鸽传书后动手,完成围剿,余涛身死,红玥被突然赶来的沙庆所救,逃得一命。
而红衣教此次之所以如此自信能从食物上得手,他们在菊园中所安插的内应至关重要。
被酒色所收买的分管菊园食物酒水采购的总管,马至武。
身为红衣教教众混入菊园多年且负责菊园厨房配菜的家丁,韦应物。
被金钱利益收买的一个酒窖家丁姚勇,两个验货家丁韩天宏、冯西远。
如此一条完整的内应链,原是红衣教从内部攻破菊园的杀手锏,岂知却在此次行动中功败垂成,灰飞烟灭。
马至武似乎早料到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已有精心的逃离布置,终被他逃去,而其余四人尽皆伏诛。
而后两天内,老伯的暗部也对菊园内部进行完全的自查和肃清,另揪出十余个或来历不明,或是分属其他敌方势力的内奸。此次剔腐疗伤,也使菊园实力有所损伤,人心惶惶。
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在之后对千竹林酒坊入潜菊园行动的失败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清楚如此天衣无缝的计策在何处出现了致命的纰漏,才让他们损兵折将。在通过红玥的回忆进行合计后,最终发现那日未能引起足够注意的蒙面剑客潜入酒窖之事,正是此次行动失败的关键因素。
而通过红玥所回忆的蒙面剑客身形,沙庆难以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在他心中已知那个坏他好事的剑客是谁,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两次都让他难堪甚至要了他命的年轻人。对于道义盟,对于菊园,他们必将卷土重来!
第三十章 暗部所在
时距姜逸尘顺利通过菊园试炼已过去七日,姜逸尘花了三天的功夫将身上的伤养好,而后,在未得到老伯的指示时,没有冒冒失失地去打扰老伯,而是一直在菊园中孤零零地修习练剑。
慕容靖在那夜谈话后,又来看了姜逸尘两次,不过也都匆匆离去,在确定自己兄弟无碍后,还是得老实地忙活道义盟的事。
午间,姜逸尘躺在床榻之上,闭目养神。
咔哒,一声轻响,又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来了!
姜逸尘迅速起身,并不是第一时间去捡那落于房中的石子,而是打开了房门。
四处张望,并未发现任何人影。
可这菊园西侧的厢房,最近一直都仅有自己一人住着呀。
捡起了地上还是被纸条包裹着的石子,纸条上寥寥数字,“申时,陶然阁。”
下书吧
下一个考验么?
申时,姜逸尘依旧守着时,来到了陶然阁,里间有两人在候着他,老伯,还有仁叔易忠仁。
“老伯,仁叔。”姜逸尘行礼。
见到易忠仁姜逸尘倍感亲切,要说菊园这边的人姜逸尘接触的最多,那必然是易忠仁。
易忠仁虽为老伯的得力军师,却也负责着道义盟商道的经营,同时也作为西山岛处的主要负责人。
为避免西山岛过多暴露,每次的物资运送,大多都由易忠仁自己去,而他为人和善,鲜少显露威严之气,又从不摆架子,姜逸尘自然同他更为亲近,但有老伯在跟前,姜逸尘则是怯于表达。
“呵呵,尘儿呐,你迄今为止的表现,真是让仁叔蛮欣慰的,也不枉仁叔辛苦地把你带出来。”易忠仁笑着说。
姜逸尘自然知道易忠仁的辛苦指的是何事,顶着压力,力排众议将他带出西山岛,想必也怕他不争气,而让其没了颜面吧。
“为仁叔争口气。”姜逸尘说。
“好孩子,这话,我喜欢听,哈哈!我与老伯谈过了,只要能完成这次老伯交予你的任务,就算通过了考验,你便可以留下来了,之后,老伯会为你安排更为系统的训练,你得好好努力啊。”
“是,仁叔,尘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姜逸尘拱手,随而转向老伯,“老伯,不知这次到底是何任务?”
“此次的任务对你而言,说难也不难,关键还得看你自己。这次,我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项上人头过来。”老伯说。
震惊!
老伯平平淡淡的话语,却让姜逸尘的内心瞬间泛起波澜,还未待他缓过气,声音又响起。
“一个是飞燕寨现寨主严明的人头,一个是桃源镇酒商祁善庆。”老伯又说。
老伯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姜逸尘的内心已是翻江倒海,脑海中一片乱麻。老伯话中的前者,他也仅知道个飞燕寨,而后者,他却见过的,那不正是祁镇长的侄子!
“看样子,之中竟有你认识的?是祁善庆?”老伯问。
“一面之缘,慕容大哥介绍过。”姜逸尘回。
“那此次的任务呢,就是他们俩的人头,你可以不问缘由,接了任务,便去执行,也可以去找菊园暗部,通过暗部去了解下他们二人的事迹,若你不相信暗部收集的资料,你也可以自己去调查。”
“不管你用何手段,只要能在限期一个月的时间内,将他俩的人头丢到我面前,此次任务便是完成了,也算是完成了所有的考验,你也就能留下来。只要他们的人头掉落,后续事宜自有人处理,你毋须担心。当然,你还有最后一个选择,拒接这次任务,回西山岛。”老伯说。
姜逸尘一时难以适应,平日在他面前一直是不失威严但又温蔼和善的老伯,说出取人性命,提人人头的事来,竟是如此若无其事,或许在老伯心中,这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吧。
旁边的仁叔易忠仁呢?并无多大差别。
姜逸尘的慌乱和踌躇在两位已是天命之年,历经风雨无数的江湖老辈的眼中没有半点意外,他们沉默不出声,给眼前的年轻人自己思考,做决定的空间。
“我需要他们的资料。”半晌之后,姜逸尘给出了答案。
见两位老辈的眼神,显然这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我说过相关细节你得去找暗部了解。”老伯回。
“暗部?我知道了。”语毕,姜逸尘走出了陶然阁。
只见姜逸尘走出陶然阁数步,便顿足不前,旋即,转过身来,走回阁中。
“可是还有什么事?”出声询问的是易忠仁。
“尘儿斗胆猜测,暗部就在此处。”姜逸尘似乎极为笃定,拱手告声得罪后便用目光对阁中一番打量,却看不出任何异常。
老伯和易忠仁相视一笑,对姜逸尘这表现甚是满意。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老伯问,当下已是默认暗部就在这阁中了。
“包裹着石子的纸条。两次老伯传达信息予我时,都是向尘儿房间内丢石子,尘儿对声响动静还是较为机警的,两次尘儿都没有听到房外有脚步声,或是任何声响,第二次尘儿还追到门外看了,并无人影。想必只有轻功卓绝的人,能做到如此的来无影去无踪吧,这是其一。”
“尘儿来菊园也有段时日了,却从未见过暗部所在之处,暗部当是重要的信息传递机构,既在偌大的菊园内都无法寻到,那答案只能是暗部流于无形,就在老伯身边,只对老伯负责!”姜逸尘答。
“心思缜密,善于分析是你的优点,很好。暗部确实是只对我负责,不过他们可绝非轻功卓绝,还得善于伪装,以你当前的眼力自然还是无法看穿的。无月,出来吧。”此番,老伯对姜逸尘的分析极为赞赏。
适才已是仔细察看过一番的空无一人的房中墙角处,一个人影浮现,眨眼间,已走至姜逸尘跟前。
“暗部总领,韩无月,见过姜少侠。”一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庞,身着褐色劲装的中年人抱拳冲姜逸尘行礼。
“不敢。”姜逸尘回礼。
“这些是近日来所得到的关于严明的相关信息。”说着,一打传递信息的细长纸条已递到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也没含糊,当即一张张纸条细看起来。
“子时一刻,辱唐老三之女。”
“丑时三刻,辱王老二之妻。”
“子时,辱李管事之妻。”
“寅时,辱陈大之女。”
“子时一刻,辱陈寡妇。”
“丑时一刻,辱张大脚之妻。”
“丑时,辱李二之女。”
“丑时三刻,辱李管事之妻。”
……
一打十二张纸条,新旧不一,竟都是侮辱女子的记录,姜逸尘捏着纸条的手已不自觉地颤抖着。
“这些整好是这十二天来所探到的情况。这边还有本记录本,少侠可要看看?”韩无月说着,好似早已料到姜逸尘能找到暗部,会向暗部询问相关信息,也会翻看这本对飞燕寨寨主严明所作所为记录的一清二楚的册子。
不出所料,姜逸尘还是翻开了这册子,册子中所写并无新奇之处,只是更为详细地记录了,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对哪个女子做了侮辱之事。
册子一页共有十行记录,而这本册子已记有七八页,最后两页十二行所记载的便是那十二张纸条上的内容。
“这仅是今年的册子。”韩无月补充到,但并未拿出更多的册子。
姜逸尘现已不在意韩无月如此轻易就看破自己的心思,而是震惊于手中的资料。
“飞燕寨的一寨之主如此荒淫无度,就这么日日侮辱寨中女子?”姜逸尘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韩无月答。
“只要飞燕寨还在可控的状态下,我们便不会出手干预。”老伯已听出姜逸尘的言外之意,直接说出。
竟是如此冷漠无情么?道义盟的道义何在?姜逸尘心中难以接受老伯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 良苦用心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我去杀?”紧拽着手中的一沓纸条,姜逸尘低下了头,问到。
“这是对你的考验,也是为飞燕寨除害吧。”老伯回。
“严明九年前以武力争得寨主之位,初时还算规矩,只有少许偷腥作为,五年前开始变本加厉,每月所侮辱的寨中女子达十数位,渐渐地达到二十之数,今年来,已是不能自已,夜夜如此行径。”韩无月在一边补充。
“寨中人为何没半点发现?那些被侮辱的女子呢,她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姜逸尘无法理解。
“严明的武功至今仍是寨中最高的,事先先把这些女子迷晕再行侮辱之事,虽到后来,有几个女子察觉到了身体上的异样,但如此之事,做为女人都羞于启齿,因而互相间并不知晓。”韩无月解释。
“好了,你已知晓得不少了,若想了解得更为细致些,你可以自己进寨中去查。”老伯出言到。
“那祁善庆是所谓何事?”姜逸尘听言,转问祁善庆之事。
“这个呀,和你参与的千竹林酒坊之事有关,菊园中的内鬼是都揪出来了,但桃源镇那边还有一只大鬼,还没服罪。”这回则是易忠仁出声,祁善庆之事牵扯到人情关系,他担心老伯又不让韩无月说,还是他自己来说清楚得好,也免得姜逸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遭人记恨。
“祁善庆竟也是内鬼之一。”姜逸尘终于理解了老伯为何也要祁善庆的性命。
“不错,祁善庆在桃源镇是最大的酒商,也是长期以来帮菊园把控酒水来源的人,若他没先屈服,沉沦于红衣教的威逼利诱的话,红玥那边的酒恐怕很难能到得了菊园这来,他是很重要的一环。”
“不过让老伯难办的是,祁善庆的身份,你应该也知道,祁善庆是桃源镇镇长祁天问的侄子,祁天问是老伯的老朋友了,老伯还欠他蛮大一人情的,虽然此次祁天问没有出面保他的侄子,但因为这层关系,还是没人敢去动祁善庆。”易忠仁说。
“如此而言,祁善庆对菊园也曾有功,功虽难抵过,可为何不赐死,却还要取其头颅?”姜逸尘甚是不解,道义盟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罪不可恕,壮士断腕呐。”易忠仁吐出几字后边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多说。
“如此,尘儿便告退了。”姜逸尘说罢,向众人行完礼,便离开了陶然阁。
……
(陶然阁中)
“你太过宠溺他了。”姜逸尘离去后,老伯摇了摇头说到。
“这怎么能算宠溺呢,只能算是让他知情,怎么说尘儿也是为你出力卖命么。”易忠仁回顶。
“你以为这样,我便不会招老祁白眼?他肯定也知道尘儿是我让去的,保不齐还会让人来质问我。”老伯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还让他去做这事。”易忠仁难以理解。
“你说的,壮士断腕,这是为尘儿设的最后一道关卡。‘最有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的,定然是离你最近的人’,他得懂得剔腐疗伤之理,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老伯解释着。
“呵,用心良苦呐。无月,你觉得这次的任务尘儿能做到吗?”易忠仁转问韩无月。
“能。只是时间问题,还有得手后的恢复问题。”韩无月回。
“恢复问题?难不成尘儿此去还能受伤,有性命之忧?不该啊,这俩,一个外强中干,一个压根不会武功。”易忠仁问。
“无月说的是心理恢复。”老伯有点嘲笑易忠仁的迟钝。
“欸,我说,好好一个孩子,你非得把他整成什么杀手,有必要么?”易忠仁有点摸不清老伯的想法。
“作为杀手,只要尘儿实力够强,便能够在这江湖上生存的很好。而且只要有另一个江湖身份来做掩护,尘儿的作用非同小可。”老伯回。
“另一江湖身份?你还准备安排尘儿去做什么?”易忠仁有点儿好奇了。
“这个由尘儿自己选择。无月,今日再见尘儿,你有什么看法?”老伯没有多扯,反倒是又问起了身边这个第一杀手的意见。
“此次若能完全跨过心里这个坎,将来的成就不在我之下。”韩无月对姜逸尘的评价甚高。
“欧!能让道义盟第一杀手做出此番评价,当真让我吃惊呐,细说来听听。”易忠仁有点意外韩无月的说法。
“姜少侠在菊园试炼中用了外界三日多的时间才通过,且不说其中应有大半时间是花在与他的内心做思想斗争的,在这三日多的时间内,他未吃未喝,怕是全仗打坐调息才能一步步走过来,这份誓死不回头的执着与决心,在杀手中,实属凤毛菱角,凭着这坚毅的性格,今后,只要他愿意去做,怕是没有谁他杀不了的。”韩无月解释着。
想象着未来那血淋淋的画面,易忠仁一阵哆嗦,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你可还记得,尘儿这名字的由来?”易忠仁没来由地冒出这么句话倒是让老伯一愣。
“他的随身玉佩。”老伯回想了一下说出。
“不错,林氏夫妇将刻着“尘缘”二字的玉佩予这孩子留做念想,也因不愿这孩子卷入尘缘纷扰之中,便想用此玉来替代尘世的洗礼。姜老头并未给孩子起名,隐娘顺其父母心意,为这孩子取了“逸尘”二字,而今的情景,却是,唉!话说林氏夫妇的情况,最近可有新的眉目?”易忠仁说。
“没有。”老伯摇了摇头只回答了易忠仁的后半句话的问题。
“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顿了半晌,老伯忽而出声道,“你这一番言语,倒让我觉得更加对不起这孩子了。”
老伯苦笑着摇了摇头,脑海中不由回忆起一个白发苍苍,已是性命垂危的老人,非得等他来到其身前,与他交代完几句话,方才安然瞑目的情景。
易忠仁可不是就要老伯心里也和他一样难受么。
陶然阁中后面的对话姜逸尘并不清楚,但接受任务时的那一席对话却是再次把姜逸尘心中对于江湖的那一丝美好念想给撕得粉碎。
姜逸尘明白,而今的江湖早已是污秽不堪,满目疮痍了,什么正义、侠义、道义、仁义等等已渐渐的在这个扭曲的江湖中慢慢消逝,难觅影踪了。因此,道义盟,尤其是菊园,在他的心目中可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地般存在,老伯,易忠仁等人于他而言应是心怀苍生,兼济天下的大圣人,可在那一席对话之后,他很失望地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天真和愚昧的幻想罢了。
两日间,姜逸尘并未去做任何和任务有关的事,而是在园中疯狂地练剑,他想用剑气的挥洒去抒发心中的阴郁,他想用疲惫来推阻思考。
ddxs.com
在历经数日的思想斗争后,姜逸尘仅准备了件较为破烂的布衣便踏上行程,此行的目的地是飞燕寨,他想混入寨中,亲眼去见识下这飞燕寨的一寨之主,见识下这破败不堪的江湖景象。
借着飞燕寨中内应的掩护,姜逸尘以浅识点草药知识,却在同草药堂郎中采药途中遭劫而分散流落的药童身份,成功混入飞燕寨中。在飞燕寨中,他的身份则是帮忙寨中齐大夫采药、熬药,偶尔也能砍砍柴火的小伙计。
在飞燕寨中混迹数日后,已摸清了不少信息。
飞燕寨寨主严明,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虬髯繁盛却见面色青白无光,须发隐约显白。白日间少有露面,偶尔会至矿区查勘寨中最主要的生计来源,其余时间均卧在房中,羽扇轻摇,闭目养息。最有规律的便是,每逢三日,都需齐大夫前去切经把脉,而其间每日都准时服用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药物。
齐大夫虽是医术平平之辈,但也早已诊出寨主究竟是何症状,肾虚亏损、中气不足导致神疲乏力、精神不振,但令他极为费解的是他所开的药方虽土,但长期疗治的话也应有所好转,但日复一日却难见效用,更令其难以明白的是寨主明明每日都无所事事,也没作甚伤筋劳骨的体力活,为何却如此肾虚气短。
于是,齐大夫只能怀疑这寨主要么有什么先天症状是在年纪大后便会迸发,或是说这寨主每天夜间不会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吧。好在,寨主似乎知晓自身的状况,未责难于他,他自然也懒得多想。
第三十二章 龌龊寨主
姜逸尘略懂药理,注意过齐大夫给寨主开的药方,基本都是以女贞子、鳢肠、黄芪为主药,辅以玉米须、枸杞子、党参等。
女贞子是一味补益药,补益肝肾,清虚热。
鳢肠可滋补肝肾、有乌发、黑发功效。
黄芪有益气固表之效,功归肺、脾、肝、肾四经。
玉米须、枸杞子、党参三味药亦有补肾益气之效,但在齐大夫的药方中看来,应只作调味所用。
姜逸尘知晓,以飞燕寨中的情况,不可能长期给这寨主供以虎鞭、鹿鞭这等大补猛药,即便能做到如此,就寨主这夜夜笙歌的情况,恐怕依旧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而齐大夫的药方并无问题,而且是现今寨中药物条件上所能达到的较为正常的水准了,这些药物在周边附近都较易寻得,女贞子、鳢肠、黄芪替换着来,玉米须、枸杞子、党参混以调味,调换出十余种口味去糊弄寨主便绰绰有余。
姜逸尘兀自叹气,这一个患者和一个医者,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多日观察下来,令姜逸尘仍较为不解的是,严明有个压寨夫人,生得亦是貌美如花,可为何弃之不顾,反倒去做那伤天害理的龌龊事。难道是因他夫人年岁稍长,加之寨中条件有限,打扮上稍显随意,便如此不受待见了?
……
是夜,这是姜逸尘入寨七日后,第二次夜间出来探查了。晚间,他在齐大夫和俩同住一处的药童的晚膳中掺入些许曼陀罗粉末,让他们在夜间沉沉入睡。相比第二次有所准备,第一次夜间,姜逸尘未做任何手脚,出门时险些惊醒他们,而后因担忧打草惊蛇,在探得严明夜间确有异动后,便早早收工回屋了。
子时未至,但寨中人家已全部熄灯,安然入睡,至少,在明面上看来是如此。
严明大多于子时至丑时行事,姜逸尘提前一刻伏于寨主居所周边暗处,静待时机。
苦候半个时辰无果,正欲打盹儿之时,见一黑影悄然而出,踌躇片刻,选定了个方向后,便缓步走去,看样子甚是自在逍遥。
黑影赫然是那寨主严明无疑。不多时,姜逸尘已跟着他来到了山腰处,一边上无其他屋子的独房。
严明今晚的目标是陈寡妇。
严明轻而易举地便进入房中,让姜逸尘不由得怀疑到底是严明偷鸡摸狗的能耐太高,还是说这寨中太过随意,或是陈寡妇太过随意,门都不上销?
严明进去逍遥快活,而苦命的姜逸尘只能藏匿于屋外窗檐之下赏月了。
“是谁!”房中响起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显然是陈寡妇,没想到这大半夜竟还未入眠。
“咳咳,是我,莫要惊慌。”语毕,屋内忽然间已显得亮堂,这严明竟是直接点亮了灯火。
“寨,寨主,这么晚来未亡人这,可是有何事?”虽然已看清来人确为寨主无疑,但陈寡妇依旧有些害怕。
“是我这寨主当得不够好啊,没有多关心下你,陈山死去后,这两年来也是难为你了,你看你这么晚竟还未入睡,可是生活上有何难处,可与我说说。”严明显得很是自责与关心。
“不劳寨主费心,寨主已经对未亡人很好了,陈山意外死去,我们夫妻俩膝下更无一男半女,也不能为寨中做些什么,寨主未将未亡人驱赶出寨,未亡人已是不甚感激。寨主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深夜无端造访,也幸而自己还未入睡才能发现,陈寡妇就是再笨也看得出来寨主不怀好意,可怜她孤身一人,且住独房,就算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倘若触怒这一寨之主,自己怕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当下做最后一丝挣扎。
“不能这么说,陈山怎么说也是在开采石矿时,失足摔落山崖而死的,自当算是为飞燕寨而死的,他的遗孀自然得好生照顾,你放心,明日我定让人送些米来你这,今晚,就让我好好关心下你。”严明说得信誓旦旦,嘴角已噙着笑意。
严明没料到陈寡妇这么晚还未入睡,但他已看出这几日陈寡妇家中揭不开锅,虽是得费点儿寨里的伙粮,但想必醒着的陈寡妇,享用起来会比被迷翻的陈寡妇来得舒畅吧。
陈寡妇听言已是放弃那点儿最后的尊严,眼中泛出了屈辱的泪花,可是她哪里知晓严明早就在她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已将她糟蹋过了,今晚只不过是换了个特别的方式罢了。
很快,房中已传出娇喘之声,饶是姜逸尘未经男女之事,仅在窗外听着,亦是羞愧难当。
姜逸尘先是对陈寡妇为斗米放弃尊严感到同情但也感到不耻,然,细想之下,陈寡妇的选择也是种无奈,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反抗又能如何呢。再想到,他在记录严明为非作歹的册子中所看到的,写有陈寡妇的记录可是出现不下十次,寨中还能有几个陈寡妇,频频被寨主所临幸,原因之一是她独居空房行事方便,还有一个怕是严明对她甚为满意吧。
轻叹一声,姜逸尘怜悯陈寡妇的遭遇,但今夜他并未带家伙来,便寻思着离去。或许这只是借口,更多的是,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屋中的场景,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个清醒的人,他也做不到在一个女子面前杀人,砍头。
正欲举步离去,却听得房内一声闷哼,而后是严明的怒骂之声。
“他娘的!那臭婆娘,空有一副好皮囊,怎知却是个木头、冰块,害得老子现在听着别人叫出声来都难提兴致!”严明骂骂咧咧,可房中并无应声之人,娇喘之声也已偃旗息鼓。
竟是如此景况,姜逸尘苦笑,严明每次都是先迷晕这些女子后再行侮辱之事,现下恐怕已成习惯,再难改过来了吧。
翌日,严明果真信守承诺,命人给陈寡妇那送去了寨中皇粮。
同日间,飞燕寨也刚好又收留了两个新入寨的难民,一老一少,爷孙俩从北方来,是跑江湖卖艺的,因北方局势较乱,一路奔波南下,原想着到姑苏去卖艺讨点饭钱,怎知老人在路过山间溪水时滑了一跤,崴了脚,无法行动,正好被巡山的好心的飞燕寨猎户碰见给带了回来,碰巧为严明所见,而严明当然是深明大义,乐于助人,当即做主帮他们安顿。
老人已是桑榆暮景,这一摔让他没了主意,全指着他人帮忙做主,早已顾不上自己的孙女。
beqege.cc
老人的孙女还是豆蔻年华,生得水灵,惹人怜爱。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巧得让姜逸尘甚至怀疑这些会不会都是老伯的手笔,以此逼自己就范?他也不敢想象,他竟会对老伯有如此猜测。
见着严明那慷慨陈词背后的淫邪目光,那些早已糟他荼毒的女子便算了,若是严明在今晚就对这小女孩有非分之想,姜逸尘觉着自己怕是不会再有半丝犹豫了。
……
(飞燕寨一乱石堆上)
“畜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喊到。
“谁,谁!哪个小毛贼,给我滚出来!”另一个声音中,带着惊恐还有愤怒,“滚出来!我可以答应你,留你一条全尸!”
“纳命来!”那年轻的声音没有废话,直接动手。
不出片刻,那个充满着愤怒和惊恐的大块头,面上写着不甘和惊愕,应声倒下。
那年轻人自是姜逸尘无疑,而那大块头便是飞燕寨寨主严明。
严明到底还是让姜逸尘失望了,如此把持不住,在老人和他那小孙女刚入寨的当夜,便迫不及待地欲行那不轨之事。当夜丑时,迷翻了老人和小孙女,还有他们所暂时借宿的一家子,将女孩扛出,直至荒无一人的乱石堆上。
色令智昏的严明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跟着的年轻人……
第三十三章 惩恶除奸
自打严明亲自为那老人和小孙女安排食宿开始,姜逸尘便放了十分心思在此。
夜中一路尾随,在严明解开衣裳的那一刻,姜逸尘最终还是动手了,用从寨中刚偷来的剑了结了严明的性命。
严明倒下后,不出片刻,姜逸尘便听到了数个脚步声在接近,心中也已知晓来者何人。
走进前的几人见姜逸尘迟迟还无动手砍掉严明脑袋的意思,便站不住了。
“少侠若是不愿做这脏活,在下可以代劳。”其中一人出声,话中语气尽是讥讽之意。
“是啊,少侠,您菩萨心肠,心慈手软,做不来这事,还是让我们这些粗人来吧。”另一人跟着附和。
一声冷哼,还未待第三人出声起哄,一颗圆滚滚之物已被丢落在此人脚边。
“帮我带给老伯。”寥寥几语,姜逸尘没有像往常一般,礼貌地与人告辞,便已飞身离去。
“哼,嚣张个什么劲儿,来这待了七八天才动手,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杀人的?”
“就是!有老伯给关照,显得很了不起似的!这么没胆儿,装什么冷酷?”
“欸,少说两句吧,赶紧善后。”
“还得帮他擦屁股,哼!”
……
后面那些声音姜逸尘自然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去理会。
此刻,姜逸尘已是毫无顾忌,风风火火地回到住所处做了些准备,便去寨里马厩中牵了匹马,驰骋而去,也不管惊动了多少人,既然有人善后,那就让他们去折腾吧。
姜逸尘星夜兼程往桃源镇方向狂奔,若非马儿实在承受不住,才有停歇,否则怕是两天内姜逸尘便能杀至桃源镇了。
……
第四日清晨,祁善庆被踹开门的声音给惊醒。
从噩梦中被揪出的祁善庆,已然感到自己将再陷入一个永远无法再醒来的噩梦中。
这些日子来,祁善庆总是惴惴不安,千竹林酒坊的事已东窗事发,他不信老伯还未查到他身上。一时被红玥的利诱冲昏了头,而今已无后悔药可买。叛徒,哪怕自己是桃源镇镇长的亲侄子也是死路一条。但道义盟的人迟迟未来寻他,反倒让他更加惶恐,终日躲于房中不敢出门,他更怕遇到自己的叔叔,他可以想象他那叔叔光是眼神就能将他千刀万剐。
今天,那个带他入地狱的“黑无常”总算是来了,他发觉他对此竟是企盼已久。
祁善庆未能看清来人的身影,在光线的映衬下只是一团黑,但他看到了那人拔出了剑,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性命的眷恋,他只来得及喊出声“大侠饶命!”便已断绝了气息。
……
尽管是清晨时分,但这声讨饶之声已是引来了不少人。
人们看到从祁善庆的屋中走出了一个精神萎靡,眼中满布血丝的稚嫩少年,手中竟提着一白布包裹之物,而那白布已是被血染红,且还在往地上渗落着血液。
人们的惊呼声四起,引来了更多的人,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少年赫然是个少年刽子手!
来人中也有姜逸尘见过的面庞,柳梦痕、秋英楚,还有镇长祁天问。
柳、秋二人正要上前,却被祁天问拦住。
姜逸尘认清来人后,便将手中之物丢到他们面前,告了声“得罪”,便径自离去。
他看清了祁天问眼中的愤怒,但他现在不想说话,更不会去解释。
其余想追上去的人也是被祁天问喝住。
“让他走!英楚,带着,去菊园问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祁天问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他手指所指方向,便是姜逸尘丢在地上之物。
“是。那……”秋英楚本还想问说“您要不要一起去,或者还有什么话要带的”在瞥见祁天问那杀气外泄的眼神后,立马闭嘴,乖乖做事去了。
(菊园陶然阁)
易忠仁这两天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妥当后,就风风火火地杀到了老伯面前。
“我听说,尘儿砍了那严明和祁善庆的头了啊?”易忠仁问。
“明知故问,怎么,探口风来了?”老伯回。
“这不是听说尘儿没有亲自把他们的头给你提过来吗,那这还做不做数?”易忠仁干脆直截了当地问。
“砍下来的头还能接上去么?”老伯反问。
“那这么说,你是同意他留下来啦?”易忠仁追问。
“还能怎么着?等他回菊园来,便让无月带带他。若是他不愿回来,那便由他去吧。”老伯轻叹。
“那我去把那小子拽回来。”易忠仁说罢便要离去。
“胡闹!让他自己决定,给他些时间,缓一缓也好。”老伯怒叱。
……
(云泊客栈)
姜逸尘那日从桃源镇离去后便没日没夜地一路奔腾,马儿跑累了,把他摔下来,他便自己撒腿飞奔,他一刻不能停下,他不能闭眼,也不敢闭眼,他怕闭上眼后就会看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当日深夜,姜逸尘已来到了姑苏,在来的路上碰到了酒贩,要了瓶最烈的酒,猛灌几口,已是站不稳脚,之后,他也不知为何,竟能走到云泊客栈前,客栈早已打烊,门户紧闭,姜逸尘终是抵不过酒劲和倦意,倒在了客栈前的石阶上。直至翌日清晨,才被客栈的伙计发现,抗进了客栈。
姜逸尘足足昏睡了两日才醒来,而他这一出可是惊得沈馨玲不知所措,逼得她把大夫都请了过来,一把脉才知是伤神过度加之醉酒,好好睡一觉便无大碍。
……
五日后的夜间,客栈已打烊。
(沈馨玲房中)
“我说小兰儿呀,你天天过来隔着门缝看他也不顶用,不若将他拉出房门外晃一晃,少让他在房里胡思乱想。”沈馨玲说着。
“玲姐,我不明白的是这傻小子为何这般想不开,不就杀了两个人嘛,便这般茶不思饭不想的,成天将自己锁于屋中,默不作声,可莫要闷出病来。”若兰想不通。
“小兰儿,这杀人和砍头可不算一回事,姐姐这辈子也杀过不少人,你手底下也不见得干净,可是咱到现在可都没将一个人的人头给……”沈馨玲话音一顿,比划了个割脖颈的手势,“光想象着那画面,我就浑身哆嗦。而这小子才刚出来混多久,就得经历这样的场面,若非把自己折腾到累的不堪,怕是都不敢合眼吧。这回若是挺不过来,跨过心里那道坎,即便老伯允他留下,恐怕也只是行尸走肉了,老伯对他可是下了狠心呐。”
“这么严重?”若兰有点担忧。
“所以呀,既然我们小兰儿如此上心,那就多带他出去溜溜。”沈馨玲有些调笑的意味。
“谁对那傻小子上心了呀,只是看着怪可怜的。还有玲姐你也是,怎能让这小子白吃白住呢,他身上哪有那么多钱,不能让他如此瞎呆下去,把赶他出来。”若兰义正言辞地辩解着。
“若非如此,妹子你岂会天天往姐姐这儿跑?再说,有生意来,姐姐这云泊客栈岂有不收的理,这小子付不起这钱,不是还有你给吗?还是说把他赶到你的闺房中去呢,哈哈!”沈馨玲直接调戏起若兰来。
下书吧
“欸,玲姐,凭什么呀!不带你这样的,别再拿我取笑了!”若兰显出娇羞之态,挽住了沈馨玲的胳膊,她也不知对这呆呆傻傻的年轻人是什么情感,更多的是对那份纯真的怜惜吧?
“行啦,明天我们闯进去,你就拉着他去你们怡春院走走看看。”沈馨玲建议。
“什么!怡春院?带他去怡春院干嘛,他还小呢!”若兰闻言很是诧异。
“呸呸呸!你说你往哪想呢?九州结义的魔宫不是在你们怡春院豪掷千金,明日将在雅区摆设宴席,为他们的宫主老大,龙二爷庆祝生辰么,你们怡春院的头牌和八大红牌可是都要上台献艺为之助兴的呀。顺带带这傻小子去见见世面,陶冶陶冶情操。”沈馨玲解释。
“真不愧是玲姐,消息果真灵通呀。可你也说了,这雅区都被预订了,我上哪去给他找位置啊。”若兰显得有点惊讶。
“你这怡春院的红牌能是假的么,还有你做不到的?”沈馨玲瞪圆了眼,反问。
正如沈馨玲所言,杀人和砍头不可混为一谈,仅仅是杀人的话,姜逸尘在菊园试炼中狠下心来所屠戮的“人命”亦不是小数,可当真轮到自己将他人的头颅与脖颈分离时,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并没有多少江湖人士能完全克服这般心理魔障,做到不为所动,真能做到那般决绝之人,并不是刑台上手染鲜血遭人妒恨的侩子手,而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恶魔屠夫。让初生牛犊的姜逸尘去面对如此情境,不可不谓之残忍。
第三十四章 宴席插曲
翌日,怡春院雅区。
沈馨玲可是让伙计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姜逸尘从房中给生拉硬拽出来,也是大清早便把这个除了喘息之外没有任何额外动弹的木头疙瘩给安放到了怡春院雅区,若兰特地为之安排的独座上。
座位离着主台虽有点远,但好在僻静,而且论视角而言不仅可将主台上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还能将雅区内中场景尽收眼底,此外凭栏而望,可见得楼外的悠然水景。这样内外美景兼得的雅座,也只有若兰能安排得出来,让她觉得甚是可惜的是那个木讷青年应该没那欣赏的水准罢。
按说一帮之主庆生辰当有八方来贺,但听闻魔宫仅是定了怡春院雅区供帮派内的兄弟自娱自乐,外人便不好自作主张,不请自来了,除开姜逸尘这走后门的特例外,其他与魔宫交好的势力、帮派均是备好贺礼打算在寿宴之后奉至魔宫。
随着魔宫之人陆陆续续到齐落座雅区,宴席也随之开始了。
雅区的熙熙攘攘并未打扰到姜逸尘的“雅兴”,事实上姜逸尘依旧失魂落魄的,不知自己现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在想何事。
初时,魔宫的人还有些吵闹,尽皆把酒言欢,各展才艺为他们的宫主贺寿,毕竟是宴席,都是图个热闹劲儿。
直至怡春院的八大红牌和头牌花魁依次粉墨登场,雅区的声响动静方才渐逐变小,人人翘首企盼着姑苏九大美人的同台献技,这虽不是第一次,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盛景,也只有声誉显赫,财大气粗的九州魔宫才有如此挥霍的能耐和资本。
姜逸尘似是也因而回魂,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雅区主台。
最先上台的是迎春,一曲琵琶语,将江湖中的儿女情长付诸于指间的拨弦转轴,诉衷肠,寄相思,动人怜。
而后半夏的胡旋舞,随着急促的鼓乐声,急速起舞,像雪花空中飘摇,似蓬草迎风飞舞,西域风情浓烈,也将前一场琵琶曲的哀思惆怅盖过,场间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剪秋、忍冬、若荀、若萱、若薇先后表演的白纻舞、古筝曲、霓裳羽衣舞、扇舞、长袖折腰舞亦是各有千秋,惊艳出彩。
每位红牌的登台和谢幕,魔宫众人均毫不吝惜他们的掌声和吆喝,雅区间的气氛逐渐被带动至**,而兀自一隅的姜逸尘依然意兴阑珊,仿佛此间再热闹的事也同自身毫无干系,直到,眼角间瞥见那抹红。
若兰一袭紫红衣裳飘然而出,随而身姿摇曳舞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也不知是否是和若兰相识的原因,姜逸尘的目光终是为若兰而聚焦,若兰现下并未以轻纱遮面,美眸动人如出水芙蓉,而她的舞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他看得痴了,看得迷了,直至一段惊鸿舞毕,那个身影已来到他的身旁,他都未曾发现。
“嘿,臭小子,还在发呆呢?”若兰在姜逸尘面前摆了摆手,发现这家伙依旧目光呆滞,真是有心无力,没得救了。
旋即,若兰也不采姜逸尘,坐在他身边自斟自饮起来。
雅区中正上演着压轴好戏,怡春院的头牌花魁轻尘献上的一曲箜篌《孔雀东南飞》。
“如何?”若兰还是耐不住沉闷,先开了口,因为觉着是对牛弹琴,她也懒得多话,仅吐出两字。
“太过空灵出尘,遥不可及。”姜逸尘这一开口,可把若兰吓得不轻,她可知道这木头五六天来只字未吐。
若兰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不提姜逸尘之前的事,今天拉他出来便是散心的,而后想起姜逸尘所言之意,才知他是在说轻尘姐姐长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常人难以触及,心中不免生出一丝醋意。
“我是说,她的箜篌弹得如何,还有我那些姐妹们的表演可有得你赏识呀?”若兰追问。
“我不太懂曲,听着感觉有些伤感。她们的,我没太注意。”姜逸尘回答着,但神情还是有些木然。
“还不错嘛,还是听得懂的。我说你不会只对我们怡春院头牌大美人的表演感兴趣吧?”若兰有些意外,这臭小子心比天高呐。
lingdiankanshu.com
“你也很好。”姜逸尘的回答依旧木然而直接,一边的若兰却愣住了。
“也很好?就这样?”若兰缓了缓神,不知姜逸尘表达的是何意,是自己很漂亮,舞跳得很好,还是在安慰自己也不错,只是个安慰罢了?
然而若兰并未等来姜逸尘的回答,于是只能气呼呼地自生闷气,而场间已是响起了轻尘的长笛曲《高山流水》。
“欸,你认识魔宫的人么?”若兰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木头,不知为何在这男孩身边,她很难憋住话。
木头摇了摇头,好歹也算给了回应。
“魔宫呀,是九州结义联盟中数一数二的帮派,和擎天众、啸月盟等几个大帮派并驾齐驱,他们帮派的名字是有些似邪非正,但多为侠义之事,在江湖上名声鼎盛。”
“他们的帮派之主,也就是那宫主老大呢,叫龙多多,名字蛮有趣的吧。你看就是那个坐在中央最前方的年轻人,虽为一帮之主,但他年岁并不大,仅二十有六,平时呢不甚正经,玩笑众人,很是随和,关键时刻方彰显领袖气质,独当一面,身先士卒,当然最主要还是他的剑法非凡,听闻他师从剑仙李截尘,是剑仙坐下最享誉盛名的弟子,不过这点也不知是真是假,也可能只是江湖中三人成虎罢了。”
“龙氏一族出了两个了不得的人,一人是那已经身死道消的石府龙耀,一人便是这传言中的剑仙徒弟,魔宫之主龙多多了,因而江湖中人也按年岁辈分敬称他为龙二爷,不过呢,据我所知,俩人间除了姓氏一般外,并无任何干系,这江湖中人就是喜欢胡乱牵线、搬弄是非。”若兰算是得了姜逸尘的恩准,又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不管那木头听不听的进去,自顾自的解说起来。
顺着若兰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剑星眉目,发鬓入云尽显阳刚气息的男子,却其喜行于色,大大咧咧地举杯回敬众人。
这么说,他和自己算是师出同门了,姜逸尘暗忖。
若兰说得眉飞色舞之时,忽听得有脚步声临近,立即噤声。
这僻静的座位是若兰特地安排的,怎会有人知晓?
一眉宇散乱,神色轻浮,浑身发散着酒气的银发男子走到了若兰跟前,显非善碴。
此人定是瞧见若兰谢幕后往此处而来,竟也悄然摸索而至。
“这位小兄弟可否挪个位,请去前方的雅区赏乐?”银发男子却是转过身直冲姜逸尘出言,似是很有侠士风度。
“这位公子所为何事?我姐弟俩在此品酒赏乐,与前方寿宴并无干系,还请不要叨扰。”姜逸尘没有半丝反应,一边的若兰站起身来,劝这银发男子莫要生事,毕竟在这怡春院内,她可没啥好惧的。
“呵,在下魔宫尹厉,久闻惊鸿仙子若兰之名,今日幸得一见,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可否恳请仙子赏脸一道共品美酒?”银发男子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说到。
“原来是尹大侠,今日小女子确实不便,还请您与自己兄弟们一同欢快便是,若是大侠欢喜此处风景,那我们将此处让与大侠便是。”说着,若兰便动手要拉走姜逸尘。
“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陪我喝几杯,休想离去!”尹厉见若兰如此驳了自己的面子,怒上心头,说着一股劲气随手而出就要抓向若兰。
第三十五章 金屋藏汉
适才的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尹厉恼羞成怒地朝若兰袭去。
未待若兰出手,却见一只手已是劳劳把住尹厉袭来的手臂。
不知何时,姜逸尘已起身,在尹厉出手瞬间,与之抗衡。
“哼!不自量力。”尹厉发狠挣脱开姜逸尘的钳制,运起内功反手一掌推出,那狠劲,显是想狠狠教训一下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住手!”若兰喝到,她深知姜逸尘尚未修习内功,若以掌相对必当吃亏,好比装满水的木桶去和没装水的木桶相互砸去,即使没装水的木桶没有四分五裂,也必然被砸退而去。
然而一方怒火中烧,一方思绪神游,怎会停手。
尹厉这边气势汹汹,而姜逸尘更是使出了天殇折梅手与之相抗!
只见尹厉一掌击空,但掌风中所蕴含的内力着实让姜逸尘吃了个暗亏,让他一时呼吸受阻,闷哼一声,血自嘴角流出。
而尹厉也没好过哪去,姜逸尘避开对方掌劲的锋芒,天殇折梅手如游蛇般绕臂而上,直取尹厉臂膀,一使劲,尹厉的右臂差点没断掉,幸而及时运起内功护体,仅是臂膀脱臼。
尹厉睚眦欲裂,当下忿起正欲还击,怎听得一声怒吼响起,旋即,他和姜逸尘交缠着的手被一股劲气分开。
“混账!休得无礼!还不给我滚!”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响起,来人是一美髯中年,魔宫之主龙多多的副手,展天。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哼!”尹厉好似极为不服气,恶狠狠地瞪了姜逸尘二人一眼,也不搭理展天,纵身跃出楼外,忿忿而去。
“实在抱歉啊,若兰姑娘,恕我魔宫御下不严,冒犯姑娘还有这位少侠了,宫主已决定将此宵小逐出魔宫,为姑娘出口气,且维护我魔宫门面。”赶走尹厉后,展天的脸色由刚刚的横眉怒目转瞬间变为慈眉善目,一脸和气。
“无妨,许是那位兄弟酒喝过了,不能自已,幸而及时止住,还未铸成大错,宫主竟做出如此处置,是否有些过重了?”若兰有些吃惊于魔宫的做法,毕竟魔宫可是出了名的既护内又不讲道理,遥看向了雅区内。
雅区中已有许多人看向此处,对方才尹厉的离去露出不耻的神色,看来那家伙在魔宫之中也是不受待见呀。见着宫主龙多多正朝着她拱手致歉,她也善意回礼。
“适才也是我们二爷见着此处情景,才让在下过来处置的,尹厉这人平时行为便不检点,伪君子真小人,最近常醉酒生事,几次斥责后仍无悔过之意,今日既是得罪了姑娘,我魔宫定当不再维护,然,毕竟他曾为我魔宫之人,还望姑娘看我魔宫薄面上,此番不再计较,当然他这次对姑娘的冒犯还是由我魔宫来赔不是,但自今日之后他的所作所为便与我魔宫再无干系。”展天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不愧是处事圆滑的老江湖,人家既已如此表态了,自己还能揪着不放么。
初时龙多多便注意到那远处的独坐,但猜测着是哪位富家子弟的特权而未过于在意,后见若兰、尹厉先后往那去,才有所关注,而方才尹厉和若兰他们起冲突的情景正好全然被他所见,便差遣展天过去处置。
“对了,在下这儿有几颗活络丹,可活血顺气,且让这位少侠服下,真是得罪了,多多包涵呐。”展天从怀中取出一包裹着的事物,递到若兰手中。
“如此,多谢了。魔宫宫主深明大义,小女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人,谢过展大哥了。”别人如此客气,若兰自不会拂了人家心意。
“还有一事,在下不得不提醒下姑娘和少侠,尹厉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魔宫之大他自不敢欺上门,但二位还是要提防着点,尤其是出城之后……”展天补了句话便告辞离去。
若兰见着展天回到雅区,露出苦笑,这算是警示还是威胁,自己倒还罢了,没什么机会出得城去,只是尘儿……
若兰刚想起姜逸尘,要为他喂药,怎知听得咚的一声,回头见得姜逸尘已瘫在地上,若兰一着急赶忙扑到他身边,以为他受了内伤,岂知一探脉搏,一听呼吸,竟是昏睡过去了,再看着桌角边的物事,刚刚这小子竟喝了酒!
……
“天殇折梅手,有意思,没想到啊,这少年的来历可是不简单呢。”雅区中的龙多多又饮下一杯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寒芒,在心中默念着。
……
若兰招呼了俩小姐妹,总算是将姜逸尘给搀至一客房中。见着卧倒于床上的稚嫩面庞,若兰不禁想起适才的一幕,她可没料着这年轻人竟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而就在她认为姜逸尘要遭殃之时,这小子又给了她惊喜,暗留一招,毫无内功却能在与那尹厉的对垒中占了上风,想必玄妙之处是在那特殊掌法中。心中思忖着待这小子醒来,定要问个清楚。
……
十数日后,云泊客栈中。
“什么!你说那傻小子在小兰儿那待了十多日了!”说话的男子一脸不可思议,扯着嗓门,压根不怕他人听不着。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客栈中人声鼎沸之时,前方柜台处慕容靖的大嗓门引来了几道诧异的目光,幸而他们倒也并未太过在意,继续各吃各,各谈各的了。
“这十几日间,俩小毛孩就在一起同床共枕啦?”自知失态,更主要是见着沈馨玲的眼睛瞪得老大,慕容靖瞬间变得乖巧,轻声细语的,若非隔着柜台,他恨不得贴在沈馨玲的耳边说话。
在姜逸尘逃至云泊客栈的前几日,慕容靖来看过两次,而后这十余日间却是苦于事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便无暇顾及他的兄弟,今天也是好容易忙中偷闲,趁着路过姑苏,到沈馨玲这来报到,顺便关心下他那小兄弟。
“起初两天,小兰儿倒是有给小尘儿弄个独间,但是你知道,怡春楼中生意火爆,人来人往的,老是赖在一间客房中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后来,小兰儿就索性拉着小尘儿和她同屋啦,不过应该只是共睡一榻罢了,没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啊。”沈馨玲纠正到,同时一脸鄙夷看着慕容靖,说别人小毛孩,也不见得他自己有多老。
“我说,那傻小子现在云里雾里,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就算了。小兰儿是怎么回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竟做这金屋藏汉之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是太吃亏?再说了,这怡春院中旁人或许不敢多疑有他,可这三姨娘能不起疑心?”慕容靖脸皮厚着呢,完全不顾沈馨玲的鄙夷,倒是愁出了八字眉来。
“小兰儿和三姨娘直接坦白,小尘儿是她的远房小表弟,之前三姨娘倒也见过一回,不过就小尘儿目前的情况而言,三姨娘可没心思去管个雏儿。估计这回小兰儿是真把小尘儿当成亲弟弟来照顾了。”沈馨玲叹到。
“亲弟弟,欸,这小兄弟可是真有福分呐。”慕容靖闻言想起自己与若兰,与沈馨玲的曾经,顿时也说不出话来。
“谁说不是,你们俩都对他很上心呢。其实之前并没打算让小尘儿住在怡春院的,确实太过招摇,也是小兰儿认为她较有时间照看小尘儿,便将之留下,可照如今的景况看来,算是各取所需吧。”
“你也知道,小兰儿虽在怡春院中被奉为八大红牌之一,但那些并不是她想要的,只为了报答老伯和道义盟的恩情,她便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守在那风月场所之中,难遇知己,一直以来都在强自支撑,忍受着孤寂,她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有个能一直听她叽叽喳喳又不嫌她烦的人,亲人,小尘儿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角色空缺。而小尘儿呢,也只有小兰儿的碎碎叨叨才能让他少些胡思乱想,依照这些日子小兰儿带来的信息,小尘儿的状况已是好了许多,虽然还经常发呆,但偶尔还是能憋出一两句话,至少不再浑浑噩噩的不思茶饭了。”沈馨玲说。
“唉,活似一对苦命鸳鸯,如此,我也不便再去看我那小兄弟,只能劳烦大姐您和小兰儿照看了。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雷雨了,还要赶路,不能多留,走了。”慕容靖轻叹一笑,扬了扬手,便离去了。
看着慕容靖强装潇洒的离去背影,沈馨玲的眼眸却有些朦胧,自己的前半生已是活得够傻了,现在这慕容靖和若兰也被她带傻了么,而今又掺进来个更傻的姜逸尘,江湖的命运漩涡,他们可能逃过?
第三十六章 雷雨柔情
慕容靖离去不多时,姑苏的天空便乌云密布,旋即,霹雳纵横,狂风暴雨接踵而至。
“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非得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不可。”沈馨玲摇头埋怨,也不免为慕容靖担忧。
另一边,怡春院若兰房中。
此时外边正雷雨大作,而房间中的人却依旧过着他那与世无争的日子,躺在床上做着日常的发呆功课。
突然间,房门被推开来,又被轻掩上,听着细碎却显急促的脚步声,已可知来人是谁。
雷声轰隆,来人似乎更加焦急,快步闪至床边,从躺着的男子身旁卷走被子,躲至另一边床角,把自己裹了个严实,闷不出声。
床榻并算不大,只够两个壮年男子并肩而卧,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感觉到了来自脚边那个被子的战栗。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是害怕打雷么?
除了雷声雨声外,房中,较之平常显得过于寂静了。
忽地,颤抖着的那团被子被年轻男子一把抓住,缓缓拉开。
起初裹在被中的人还有些抗拒,不久之后,便不再挣扎,任由年轻男子将被子抽去。
四目相对,平日间总是笑靥如花的女子在此时却是泪眼汪汪,女子似已控制不住泪花,顷刻间,潸然泪下。
男子的手不自觉地伸了出去,想用衣襟去擦拭女子被眼泪打湿的面颊,却被女子一手抓住,女子冲他摇了摇头,而后直接扑入他的怀中,不管不顾地啜泣起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男子不知所措,于是便这么木头般地僵着,呆然而坐。
终于,雷声渐息,雨势渐小,女子似乎哭够了,从男子的怀中溜出,换了个姿势,一边搂抱着男子,一边倚靠在他的肩头。
“虽说这些天来是我在照顾你,但何尝又不是你在陪着我。”女子出声,“有你真好。”
女子的动作虽轻,但在男子心中却泛起波澜,这动作他太熟悉了,在岛上,十几年来,那个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女人,每当雷雨时分,除了喝酒外,也会搂抱着自己,在自己的肩头上暗自垂泪。
娘,岛上此时可有下雨?尘儿不在你身边,你可还好?让你失望了,尘儿到底还是太过于脆弱了,不敢直面江湖中的打打杀杀,说好出岛来,是要协助老伯,为老伯解忧的,可尘儿怕是反倒给老伯添乱了吧,还害得慕容大哥、沈老板娘、若兰姐这些人为自己担心,尘儿,可真是愧对大家了……
意志消沉十余日的姜逸尘因为若兰的这一抱,思虑万千,感慨良多,心生歉意。感受到怀中人的颤动和肩头上的湿润,姜逸尘自然而熟悉地反搂住女子,轻抚慰藉。
女子感受到来自男子的温柔,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夹杂着近日来不断从心底中泛出的所谓情愫,将之搂得更紧了。
“若兰姐,谢谢你,这些日子来可多让你担忧,照料了。”姜逸尘轻声说着。
“傻小子。”觉察到姜逸尘的变化,若兰也是满心欢喜,破涕为笑。
“若兰姐,你可是怕打雷嚒?”姜逸尘问。
“嗯。小时候为了躲避流寇,同爹娘还有弟弟东躲西藏的,那会儿时常会有雷雨天气,每次打雷,我和弟弟都会被惊醒,总是怕被那群流寇给发现。终究还是被流寇发现了踪迹,爹娘希望老天垂怜,让我们姐弟俩至少有一个能活下来,先后将我和弟弟分别扔到两条河流中,随着木板飘走。许是上天眷顾,我被道义盟的人发现,救得一命,待得他们去搜寻家人下落时,才知爹娘已惨死于流寇手中,而弟弟被扔下的那条河流竟是通向个大瀑布,找到后,已是摔死在礁石上了。”若兰不自觉地又开启她的话痨模式,对着姜逸尘,她可以有说不完的话。
出乎姜逸尘的意料,若兰显得很平静,似乎已能坦然面对这些伤心往事。
可悲可叹,自己竟连一女子都不如。
“对了,有件事你一直未曾回答我,现在可以说说那日你与尹厉交手所用的是什么掌法么?”若兰问。
“此事,我不能说。”姜逸尘顿了顿回到。
“好啊,原来之前问你,你都不应,不是发呆,而是真不说呀。为什么不能说?”若兰顿时来了脾气,推开了姜逸尘,对其怒目而视。
“隐娘出岛前曾告诫我,非到生死攸关之时,不可在他人面前施展此掌法,否则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上回是喝了点酒,情急之下,便施展了出来,这已是不该,所以,是什么掌法我更不能说了。”姜逸尘坚持。
若兰知道姜逸尘所说的一时情急实为护她心切,而现在不说也是怕她被卷进所谓的无尽麻烦之中,心中虽是感动,可念及此技已是暴露,就算自己和那尹厉未能瞧出,但难防还有他人看到当时情景,比如魔宫宫主龙多多,或是那展天,因而,不愿姜逸尘独自硬抗那些麻烦,或是能为他出些应对主意,她必须知道。
“连我都不能说?”若兰正言立色,毫无退缩之意。
“天殇折梅手。”姜逸尘无法抗拒若兰那直勾勾的眼神。
“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若兰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整理着相关的信息。
“嗯,从小隐娘便授予我防身的。你也知道?”姜逸尘坦言。
“莫非你那隐娘竟是十余年前从江湖中消失的晋州霍家三公子的娘子,折梅山庄庄主独女,欧阳柔?”若兰问。
“岛上人确实称之为霍隐娘,而娘仅跟我说过她在雷雨夜失去了她丈夫和儿子的事,其余的便不清楚了。”姜逸尘说。
“那便是了。”若兰已能肯定霍隐娘的来头,埋头整理着思绪。
晋州霍家也曾为江湖名门,和折梅山庄的联姻在彼时可是轰动江湖,羡煞旁人,也因而遭人妒忌。几年后,时值中州群豪共抗外侮之际,霍家本是身先士众,不落人后的,可后来不知为何,传出霍家斩杀了五个位高权重的同盟之事,虽称不上内奸,但也因不利团结之名,被逐出当时的武林同盟。而后,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诋毁霍家,霍家江湖地位一时间一落千丈,折梅山庄也因而遭受牵连,威名不再。
后来,当时不可一世的瓦剌飞蝗军破关进入晋州,浴血屠戮,霍家也难遭幸免,除却霍家三公子霍韬一家三口逃出外,均死于非命。再后来,传言那五个被霍家所斩杀的同盟背后的门派暗中伙同飞蝗军对霍家进行报复,幸免于难的霍韬一家也遭到追杀,终是身首异处,而传言中霍韬妻子的尸首并未被寻到。
毕竟只是个女人,料得难以成事,久而久之,世人便渐渐忘却了她的存在,折梅山庄庄主因年事已高,即便想找回自己的爱女,却也有心无力。随着折梅山庄的没落,连山庄中赖以成名的江湖绝学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都因此失传绝迹,现今江湖中,懂得天殇折梅手的已是不多,但若被人知晓天殇折梅手这等掌法绝学再现江湖,必会再引出一场血雨腥风。姜逸尘此番露手,若是被心思不纯之人盯上,确实将引来无数不可预知的麻烦。
若兰终还是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给姜逸尘分析清楚,定要他今后小心行事,切不可再随意出手,而她也暗自决定,得寻个时间去单独会会那魔宫之主。
“霍家之事,道义盟内部倒是较为统一地站在霍家一边,认为当时霍家做出斩杀同盟的决断定有隐情,只是时过境迁,现下也很难去为霍家沉冤昭雪了,你可莫要去钻牛角尖。”若兰担心姜逸尘又乱下什么决定,出言提醒他不可纠结于此。
若兰的一席话,还有她先前所表现出的刚强,给予姜逸尘不少触动,姜逸尘思绪万千,既然出了西山岛,既已决心有所作为,为老伯也好,为了他的父母也罢,现下还有为了隐娘的事,他的出岛从开始以来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所担负的还有那些人的期盼,他怎能轻易退缩,何况只是在刚开始时便知难却步?
姜逸尘默默握紧了双拳。
“你,要回菊园了?”姜逸尘的一举一动尽皆落在若兰眼中。
“嗯。”姜逸尘不否认。
“什么时候走?”若兰问,眼中闪过一瞬失落,同榻而卧,相处十余日,虽说仅是今日才有肌肤之亲,但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身前男子的存在……
第三十七章 一人千面
若兰知道那个答案是是什么,只是希望那个声音慢点儿响起,可是……
“明日。”姜逸尘答到。
果然,没有半丝停顿。
“那今晚早些歇息。”若兰回。
“好。”姜逸尘答。
是夜,雨已停歇。
若兰的房中,仅是姜逸尘一人,他还未入眠,他知晓她去了哪里,虽说那些时日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度过,似是隔绝了周遭的一切,但不可否认的是,十余日的陪伴,若兰的身影也早已印刻在他的眼中,今日二人间的拥抱也算互诉心意了,可他并不能在此止步,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
(云泊客栈沈馨玲房中)
“小兰儿?你怎么来了?”沈馨玲有些诧异,此时已是深夜,若兰平日间没有急事是不会在就寝时刻来她这儿的。
“小尘儿恢复了?要走了?”拈指轻弹,点亮了灯火,见到来人的失魂落魄,沈馨玲已是猜到几分,心中暗自叹息,走过去将来人拥入怀中。
“嗯。”若兰吐字。
“你该为他高兴才是呀,舍不得他走?”
“嗯。”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要知道,小尘儿本就是带着使命出岛来的,所以……”
“我知道,所以我才舍不得。”
“傻瓜,小尘儿又不是一去不返,我看那小子也是个专情之人,不会忘了你的。”沈馨玲轻抚着若兰的头,说着。
“真的么,玲姐?”若兰楚楚可怜地看向沈馨玲。
“当然是真的。”沈馨玲强自直面若兰的追问,可同时也扪心自问,会是真的么,江湖间的儿女情长,谁都难言以后吧。
……
(怡春院若兰房中)
见完沈馨玲,若兰回到自己房中,发现姜逸尘假寐,并未睡去,也不拆穿,上床后直接趴在他身上睡,算是收回些这些日子来的利息。
其实,这小子的胸膛还是蛮舒服的呢!
到底日间的哭泣太过伤神和疲倦,若兰很快便在姜逸尘的怀中沉沉入睡。
虽说之前两人同床共枕十余日,但并无肌肤之亲可谓是相敬如宾,未去在意,而此时,少女身上的芬芳沁入耳鼻,姜逸尘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不禁心猿意马,却不敢多做动弹,生怕惊扰了怀中熟睡的少女。
此去菊园后,也不知今后能否常来看望她,倒是对她不住。
翌日,太阳初升时分,醒来后的若兰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倍感惆怅。
姜逸尘自是早已取走昨夜若兰为之备好的盘缠细软离去,他本就不善言辞,别离时的尴尬场景自然避之不及,因而在天微露白时便点了若兰的睡穴从容抽身。
xiaoshutingapp.com
行至云泊客栈,只见沈馨玲已立于客栈门前,冲他微笑。
“玲姐,多谢您这些日子来和若兰姐的照顾,小子这便要去菊园复命了,特来告辞。”姜逸尘也随若兰的叫法,称呼沈馨玲为玲姐,其实沈馨玲是姜逸尘出岛后熟识的第一个女性,亦是他一直很敬重的长辈,只是她这般年纪称呼之为姐,着实让他心里觉得别扭,不过这点别扭他可不敢表现出来。
“没和小兰儿告别?”沈馨玲也发现了姜逸尘对她称呼的变化,但她还是更为关心若兰的情况,于是直入主题。
姜逸尘颔首默认。
“若是有来姑苏附近,可要去看看她。”沈馨玲不会去苛求姜逸尘什么,在这江湖中他们仅是渺小的尘埃,随波逐流,随风而逝,难遂心愿。
“一定。”姜逸尘拱手告别后便上路了。
姜逸尘支了些银两,租了匹马匹,随着姑苏称的邮驿前往江宁郡,果真仅用了八日功夫便来到了菊园。
老伯对于姜逸尘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也并未与姜逸尘多话,而是直接将他打发给了暗部首领韩无月,接受最为专业的杀手训练。
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当听闻老伯给自己的定位竟为杀手之时,姜逸尘心中还是一沉,或许是出于对老伯眼光的质疑,或许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和脆弱心灵的否定,他不认为他能够胜任杀手的使命,可老伯并未给他抗争的机会,而是直接将他甩手给韩无月,这个道义盟第一杀手,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了。
怀揣着忐忑的心,随着韩无月来到一处暗房。
出乎姜逸尘意料的是,迎之而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真刀真枪的磨炼,或是熟识各种特殊机巧暗器,教授那神秘莫测的伪装、潜行与障眼之法。
摆在他面前的是三堆物事。
“对于杀手而言,很重要的三门功课,易容术、制药术、密令文。”韩无月指着桌面上的三堆物事一一为姜逸尘介绍着。
姜逸尘细细辨识过去。
易容术的那堆物事,有须发、面具、猪皮、石膏、染料、面糊、腊块、小刀、火折子、铜镜等。
制药术的那堆物事,有药锄、桑皮纸、小陶瓷药罐、捣药鼎、药杵、炼丹鼎、材火,还有便是些常见草药,胆南星、血竭、没药、马钱子、龙骨、南红花、川羌、当归、白芷、菖蒲等。
最后是密令文的物事,仅有笔墨、一黄铜令牌、一青铜令牌、一玄铁令牌、一本册子和几张信纸。
“武功分三六九等,易容术也一般。”韩无月一边拿起相关事物,一边开始解析。
“易容,简而言之,无非是假以他物去改变原属于你个人的特质。乔装打扮便是最为粗浅简单的易容手法,或是直接带个面具,遮掩部分面容利于行事,或是粘个胡须、贴个伤疤、戴上斗笠,一个转身间,你就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换副模样抽身而去。”
“见习易容,则开始使用更多的道具,如猪皮亦或是人皮来做到易面换容,没有仔细甄别,还是能糊弄他人一二的。”
“而更为高端的易容是去模仿他人,需做到对面部的刻画更为精细,即各种细节的修饰都一丝不落,如他人的较为醒目的痣、眼角处的纹理、突出的颧骨或是面颊处酒窝的深浅等等之外,还应做到对身体各处特征的伪装,如胎记、伤疤,最重要的还是对身板的模仿,这点要求比较苛刻,需会移行易骨之术,对自身骨骼的调动灵活自如。因而,高端易容多适用于身材相差不大之人,或是易容之人修习缩骨术有成,可易容为身材较之稍微矮小的人,能做到这点的人在而今江湖上已是寥寥。”
“而臻于至善的上乘易容之术,也是用于模仿他人,但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改变容貌和身材了,高端易容在常人眼中仅能做到模仿人与被模仿人所见一般,但要做到以假乱真,让别人轻易不可察觉出异常的话,还需对所模仿目标的日常行为乃至一颦一笑、气质、习惯等都需一清二楚,模仿得一分不落,才能做到惟妙惟肖,若还能做到变色仿声,则已是难有破绽。而能做到这些的,已不可谓之杀手了,如此费尽心机去扮演他人,更应称为戏子,显然图谋更甚,若仅仅为了去夺人性命的话并不需如此多费手脚。正常而言,杀手无法做到上乘的易容之术,因为,身为杀手之人本身所具有的气质难以改变,因而他们难以去模仿、驾驭他人的气质,替代他人。”
“一人千面,这便是易容术。”韩无月嘴上话语不停,手中也并未耽搁半分,先是将那本已不厚的猪皮再用磨杵打磨得更为细薄,而后和着石膏贴于脸上,对着那面铜镜开始修修补补,不时拿余光瞟向姜逸尘,语毕时刻,他拿下了常戴于头上的斗笠,转过身来,与姜逸尘相对而立,此时的韩无月除了蓬松的头发和较为壮实的身板可作为区别之外,面容赫然与姜逸尘一般无二。
第三十八章 养成训练
对于出现在面前的另一个“自己”,姜逸尘除了瞠目结舌外已无法做出更多表示。
“接下来是制药术。”韩无月背过身,撕下了那张面皮,丢于一边,再次戴上了斗笠。
自认识韩无月来,至今尚未看清过他的面庞,真有够神秘的。
“行走于江湖之间,略通药理,能自医自救,无疑能多添几分活命的机会,对于合格的杀手而言,这些也是不可或缺的。你对药理的熟识已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看到这些东西你已能猜到我将鼓捣何种药丸了吧?”韩无月很笃定的询问。
“金创药?”姜逸尘回。
“不错。”说话间,韩无月已是用手掂量着一钱钱草药,划分为三份等量药堆,开始鼓捣。
“条件不便时,便只能用此粗法,将草药捻碎,以药渣来应付。”只见韩无月或用手指捻药,或用匕首柄部贴于石面生敲硬磨,最终,一块杂糅着各种草药的渣块仪态难堪地躺在石面上,“这就是粗法制药,药性大部分都浪费在外边,同样的草药用量而言,药力有限,仅可用于应对一时之需。”
“细制药散,便是用这捣药鼎与药杵了。”乒乒乓乓,不出片刻,研磨成细碎药粉的金创药散已包裹于桑皮纸之中,呈现在姜逸尘面前,“药散便于携带,平日间可多备些。”
“精制药丸,所需的条件较为苛刻,最基本的是需要以文火蕴丹,施以些许内力成丹。”
不多时,一颗金创药丸出现在炼丹鼎中。
“丹丸的药效最佳,但需备有这般条件才能炼制,可备些许于身,以备不时之需。”
“识药、采药、制药、备药都是你今后行走江湖不可荒废的,,所谓耳濡目染,药草炼制过程中发散的精华气息能增补你所欠缺的内息,久而久之,便可充实气海,于你有益。”讲述完制药之术,韩无月提醒到。
西红柿小说
姜逸尘默记于心。
“密令文,这是道义盟特有的密信与指令的传递方式,也是道义盟杀手唯一的信息传递媒介。”韩无月说着,手中已端着三块一样巴掌大小的令牌。
“黄铜令牌为仁义诛杀令,是较为普通的诛杀令,所杀之人无论江湖地位或是武功技艺都属一般或下乘之数。”
“青铜令牌为地煞诛杀令,所杀之人或是在江湖上已是有些名气,或是武功不差之人。”
“玄铁令牌为天罡诛杀令,所杀之人必是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或是武功高强之辈。”
“仁义、地煞诛杀令,道义盟各分地、分部、分支首领均有权可发出,而天罡诛杀令则需道义盟内各首脑意见统一一致后由老伯发出。”
“这些诛杀令令牌都是由正反两块通过内面磁石合而为一的,里面机巧构制精妙,设有暗槽,可将折叠后的信纸置放其中,达到暗中传递信息之用。诛杀令为当年天机派的一大手笔,非道义盟的各级首领或杀手不可知其开启手法,旁人若以蛮力或是用他法投机取巧开之,则内中密信必然焚毁。”说罢,韩无月将令牌的用法演示给姜逸尘观察。
“密令的传递有两层保障,一是这令牌,二是这千字文。”韩无月将那册子递与姜逸尘。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姜逸尘将册子翻开,随口念了首页几句,并不解其意。
“你需将这千字文熟背于心,每字一一对应行列,列数为甲乙丙丁午己庚辛,行数为一至一百二十五行,密令文的传递仅会以天干和数的形式出现,因而密令文所传递的信息一般较短,言简意赅。”韩无月的解析,让姜逸尘耳目一新,直呼奇技。
“如此说来,密令文还有一处弊病。”姜逸尘忽然出言说到。
“嗯?”韩无月侧身上前,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若是密令传递过程中,被截胡调包,内中信息被置换,后者所收到的信息便是假信息了。”姜逸尘说。
“不排除这种可能,有意去做此行径的,不是动机不存便是另有图谋,很可能是内鬼。”韩无月不否认。
“那该如何鉴别内中信息真伪?”姜逸尘问。
“字迹,标识。”韩无月不由轻笑,眼前的少年有点小聪明,可又傻得有点可爱。
“那便还需去熟识各人的字迹和他们特用的标识了?”姜逸尘脸不红心不跳,他确实没想到此法,但旋即又想到字迹和标识也是可以仿的,如此又有何解。
“不错,各人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需一一甄别清楚,因为信中的字仅有二十种字形,仅字迹而言只要记住每人的文字风格便不会有差。而各人标识除了符号之外还有指纹,每个人的指纹皆非一致,即便同是一人的每根手指指纹虽有相似,却非一般无二,因而密令之中,每人仅可使用固定一指的指纹,对于这些指纹,也务必牢记于心。若是内鬼连这指纹都能仿得一般无二,那已是别无他法,只可认栽了。”韩无月耐心解释着。
听完韩无月所说,姜逸尘已是知晓了其中各种细节奥秘,不得不叹服于这密令文的别出心裁,独具匠心。
“因而,杀手可是个细活。”韩无月轻拍几下少年的肩膀,便径自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姜逸尘自然是与这三门手艺过活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弹指间,姜逸尘在菊园中接受韩无月的杀手训练已是数月有余。
数月间,姜逸尘多数时间是在菊园中的暗室进行密训,但也不时往来于菊园、凝碧山、雁荡山间,查探情报。
这是韩无月另布置予姜逸尘的训练任务,对于杀手而言,把握时机,一击必杀固然重要,但事先的刺探了解,情报收集,再到潜藏于目标身畔,亦是需要长久的练习,才能做到熟能生巧,信手拈来。可以说杀手的任务,最后必杀一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所占的时间比重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时间,杀手所做的工作都更接近于情报探子。
凝碧山与雁荡山各有一窝山匪,姜逸尘也都曾有幸碰到过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而韩无月要姜逸尘所做的便是隐匿于老伯所安插于其中的探子之后,查探探子于其中所探查到的情报,立于制高点,摸透整个寨中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了如指掌。
两座山中姜逸尘较为留心的还是凝碧山上飞燕寨的情况,老伯在寨中所安插的内应果然神通广大,自姜逸尘刺杀了原寨主严明后,他们并未费去多少力气与时日便收拾完了姜逸尘扔下的一堆烂摊子。严明强迫陈寡妇行房事和对初到寨中的小姑娘欲行不轨未遂的事情被抖落出来,公之于众,让寨中人更多从品行道义上对他们的原寨主进行谴责,对他失足意外身死更是拍手称快,大呼天理昭昭之言,而后寨中三寨主,一个老实巴交,无甚野心的中年男子很快便被他们扶植推举,接任寨主之位。而对于寨中生计之事,他们则是奉行听之任之的行事准则,只要不触碰到菊园、道义盟的利益,便任由寨中之人自生自灭。
雁荡山上的景况与凝碧山不尽相同,百兽门虽同是苦苦支撑着生计,但寨中一切的运转倒还是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不像飞燕寨已到了需拦路劫掠的窘境。
但不论情况如何,总是有不安于现状之人求取改变,便会有类似樊剑、史鼎还有飞燕寨那十个匪徒,那般事的发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而误了前程,乃至断送性命。
第三十九章 名门武当
除去初时的易容、制药、密令文等辅助作用为主的工具训练外,韩无月为姜逸尘安排了更为系统的对于耐力和技艺的训练,其中囊括有暗器、轻功身法、身形伪装、意志力磨炼、出招时机的把握、熟识人体构造等等。
对于这些训练,姜逸尘没有半丝含糊,很努力地去学习,去训练,可成效却不甚理想。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这般暗器手法于他还相去甚远。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飘逸身法他也还未有能力去领略。
虽说姜逸尘意志力上已算不错,在极寒密室或是千尺瀑布的恶劣状态下都能咬得住牙强自支撑多时,但无奈身体底子还是稍显单薄,期间几次都昏厥过去,差点再引发体内旧疾,幸而韩无月深知姜逸尘的性子,且暗中派人盯梢,在他扛不住时将之救出,否则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木偶假人姜逸尘在西山岛上学习针灸、点穴时已是接触过不少,但当之用来作为假想人来练习一击必杀的刺杀手法时,姜逸尘依旧难过心中的砍,出手仍会有所犹豫,动作稍显迟缓,而这些瑕疵在真正针锋相对之时却是极为致命的破绽。也得亏韩无月准备的只是假人,若是以人的尸体来做姜逸尘的练习道具的话,恐怕姜逸尘又会浪费大把的时间在伤春悲秋和内心的自我斗争吧。
尽管之前杀人斩头的考验已在姜逸尘心中有所铺垫,但韩无月明白,真正杀手的进阶路途只能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更何况之前老伯的安排更多的是为了去撬开这个少年心中本不该被打开或是本就不该存在的那道门,那道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杀戮之门。
训练的日子不可谓之枯燥,而姜逸尘更是乐此不疲,好容易有驻足赏花的时间,还用来训练呼吸节奏的调整。其间连慕容靖几次来找他,都未能与之多叙叨上几句,便匆匆而散了。
这一日,姜逸尘被老伯召至陶然阁,总算是打破了这一成不变的节奏。
“武当?”姜逸尘听言老伯要他去武当,清澈的眼神眨眼间泛出了亮芒,尽管在岛上过得安逸,两耳难闻窗外事,但对于这早已闻名遐迩的名门大派,年轻的心自然心生向往。
昔年,武当、少林乃是江湖正道之首,武当的太极绝学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之能,更是名震天下,令得多少目中无人,自诩无匹的豪侠大士尽皆折腰。
“不错,此行目的有三。”
“近来,朝廷明目张胆地四处搜刮江湖武学,令得江湖中人人心惶惶,想必这朝廷是想乘虚而入,有所动作,开始对江湖武林之士进行打压,此番听闻数名锦衣卫将前往武当,应是冲着武当的太极剑法而去。现今,武当的那帮老道士偏安一隅,畏畏缩缩,不理红尘俗事便算了,这回被朝廷寻上了门,可莫要助纣为虐啊。你去探探锦衣卫此行的目的,还有武当那群老道士的口风,这是其一。”
“其二,和你的情况有关,道义盟之大却难寻于你而今所需的内功,武当的虚尘真人与我私交甚笃,我已书信一封,你且带去,看看他是否有办法解决你的情况。”
baimengshu.com
“其三,为我个人私事,太极村的成寅与我有旧,翁镇淮老先生与我更是忘年之交,许久未曾与他们相见,甚是想念,你代我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老伯说到。
“是。”听到第二点时,姜逸尘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待得老伯言毕后也并未多待,领命后,便告退去做准备了。
老伯所言的内功之殇,确为姜逸尘而今最大的心病,姜逸尘幼时便是带有痨病之身,十余年来虽被隐娘调理的不错,但体内的丹田却是如无底洞般的漏勺存在,所凝聚于丹田中的内劲若不在一时之间用去,也无法长存,更别提随时供之所用。如此这般,常见的内功心法乃至整个道义盟中可寻得的无上内功,于姜逸尘而言也同废书一般,即使姜逸尘去修习,也是如泥牛入海,无法将内力沉淀,化而为己用。
内功的缺失是姜逸尘较之寻常江湖人士所欠缺的一块,也是与寻常高手拉开差距的一块。旁人修习内功,最基础的功效便是强身健体,主动运转内功可用以护持己身,自然在抗击打能力上而言便要强上许多。若修习内功有成,丹田内气海足够深厚,便可用来延续气力、充实精神,弥补体能上的不足等,可说内功修习的深层功效便是修补人之所缺。而若将内功修习达到臻于至善的境界,那便可从各方面获得提升,纵使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武当于江宁此去甚远,姜逸尘与久违的小棕马再上路途,花去十数日,才奔波至武当的区域内。
姜逸尘估摸着锦衣卫到达武当的时日,已是此去无多,当下也不敢耽搁,一到武当便是直奔武当山门而去。
山门外树立着一枚巨大的剑石,上书“卸剑”二字,虽无人看守于此,但出于对武当的敬意与尊重,姜逸尘还是折返回头,先将小棕马和竹剑等物事一齐寄放于山脚处的驿站,方才徒步往山顶而去。
天外飞仙,仙声鹤立,飞流瀑布,案宫石拱这些姜逸尘原以为上武当山后理应见到的景象,却一个也未能看到,虽说近年来各大门派没落,武当尤甚,可这般尽失仙气的平凡景象未免与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大相径庭了。
山腰处是座朝拜殿,上山至今,姜逸尘竟是还未碰到一个穿着道服的道士,而前来朝拜、许愿、还愿之人也是三三两两,过了朝拜殿后再往里而去,更是门可罗雀,难觅人踪了。
姜逸尘不由得眉头一皱,觉着一切太过古怪,当下起了疑心。
武当虽然没落,可毕竟曾为大派,人烟怎会如此稀少。
忽见一眉头已是拧成了一团的白衣小道童从前方奔来,眼见小道童正要从身旁奔过,姜逸尘忙一把拦下。
“得罪了,小师傅,请问山上可是有何大事,为何人生如此稀疏?”姜逸尘作揖行礼。
“欸,道友,山上恐将不太平,若是无事还是赶紧下山去吧。”小道童尽管很是焦急,却仍恭恭敬敬,不失礼数。
“噢,小师傅,在下奉家师之命,来寻武当故人,不知方便可否,告知在下虚尘真人所在何处?”姜逸尘也是很客气地问着。
“道友竟是为我太师伯而来,不瞒道友,小道正是要去寻我那太师伯到正殿大堂,解我派危局。”小道童见眼前青年竟认识虚尘真人,当下也不再隐瞒。
“危局?”姜逸尘疑惑。
“来不及细说了,我还得去找太师伯,道友自便吧。”虽说是为了自己的太师伯而来,可门中情况紧急,被姜逸尘这么一耽搁,小道童还是急得跳起了脚,说罢,便欲抬脚离去。
姜逸尘见状,一把架起小道童,朝着小道童欲往的方向施展起轻功,飞驰而出。
“得罪,在下既与武当有缘,武当有难自当出手相帮,小师傅指路,我带你去寻虚尘真人。”姜逸尘说。
“那边那边。”小道童也没再跟姜逸尘客气,开始指路。
就这样,两人沿山道石阶飞奔,辗转数次,终是在姜逸尘觉得气力难以为继之前,来到了一处偏殿,偏殿名曰“三清”,此殿不比朝拜殿大上多少,少了些香火气息更显此处的破落,殿前置有一焚香炉,内中香灰已色沉发黑,却有三支已燃去半截的新香兀自独立其中。
“太师伯,太师伯,大事不好了。”小道童的喊声止住了姜逸尘对三清殿的打量,也让姜逸尘暗自心惊,若是没见着小道童冲那边喊叫,自己还真没觉察出那边所站着的人。
此人鹤发白袍,尽显道骨仙风,立于一旁打扫青石平台却未发出半丝声响,想必这位高人便是那虚尘真人了。
“玄空,毋须惊慌,慢慢道来。”虚尘真人并未拘泥礼数,仅颔首与姜逸尘致意后,便直接询问小道童了。
“朝廷,朝廷来人了,锦衣卫寻上我派,找掌门师叔讨要太极剑法秘笈,掌门师叔和众位师伯不允,此时正于太和殿上大打出手……”
第四十章 以一敌五
小道童方才出言几句,便被一股柔风给卷走。
听闻事态非同小可,虚尘真人直接运气携姜逸尘和小道童,冲太和殿那飞身而去。
“为何会在正殿上大打出手?”虚尘真人对着没缓过劲儿来的小道童玄空说到。
“是,是这样,锦衣卫来此是想要我派镇派剑法,太极剑法,我派剑法从不外传,掌门师叔和众位师伯自然不允,于是锦衣卫便设赌斗局挑衅,双方各由五人出场,五局三胜,若是他们输了,他们二话不说便会离去,若是他们赢了,我们就得将剑法交出。掌门师叔本也未答应,还在和众位师伯商讨应对之际,哪知锦衣卫中一人竟直接动手,朝掌门师叔袭来,掌门师叔被迫应战,苦战百回合后被击伤败退。元清师伯本为救掌门师叔挺身而出,却被锦衣卫中另一人拦下,直接开战第二把。锦衣卫强开赌局,我们被动应战,师傅见此情景料定对方有备而来,恐怕元清师伯到底还是斗不过,便要玄空过来,寻您救场。”玄空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将情况说清。
“出殿前元清师伯与锦衣卫正要动手,这位道友是在玄空出殿后碰上的,便帮着玄空来寻您了。”玄空说到此处看向姜逸尘,而三人已是来到正殿太和殿门前。
“此事稍后再说。”虚尘真人说完此话后便将二人撇在门外,独自朝里走去,只见前方地面上的灰尘竟往两边退散而去。
姜逸尘知事态焦急,一路未曾出言打扰,心中却暗呼糟糕,没想到锦衣卫来得这么快,若是再晚上半日,可要错过了。立于门外,朝殿内望去,只见一灰衣道士已是扑倒于地上,口吐鲜血,显得有些狼狈,想必那便是小道童口中的元清师伯了,五场已败两场,接下来便只许胜不许败了。
“师叔!”
“太师叔。”
“师伯。”
“太师伯。”
……
虚尘真人步入殿中,气场迸发,自是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那边,锦衣卫数人虽依旧飞扬跋扈,但那扬起的眉间也稍有收敛,而身着道服的武当派人士则是长舒口气,喜上眉梢。
“区区五人便敢欺上武当,未免也太不把我武当放在眼里了吧!”虚尘真人出口,字字含上半分内劲,锦衣卫五人闻言都不自觉地想往后退去,其中一人已是退却两步。
先来了个下马威!
“五人便够了,还不是把武当的掌门、长老给一一撂倒,我们已是胜了两场,再赢一场,你们可得守约把太极剑法交出了。你又是武当何人,报上名来!”当先一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锦衣卫上前一步,阴阳怪气的腔调和他那样貌甚是不搭,这人当是这五人之首了。
思路客
“休得无礼!这是我等师伯,虚尘真人。”一身躯稍显臃肿的灰衣道士喝到。
“师伯,这……”臃肿道士冲虚尘真人行礼,正欲辩解他们为何不敌这些锦衣卫的事,却见虚尘真人虚抬右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进得殿内后,虚尘真人便已看到五个锦衣卫清一色的环刀佩剑,武当门人这边则是手持拂尘,而几个小道童方才匆忙将一堆剑给抱来。
“守约?既是如此,还有三场,尔等剩下的三人便一起上吧。”虚尘轻哼一声,左手向旁侧一招,右手则是示意前方的锦衣卫众人来战。
只见一样物事从旁侧武当门人的手中飞入了虚尘真人手中,并不是剑,依旧还是拂尘!
“哼!看来这武当真是无人了啊,这群糟老头难堪大用,纵使你这臭老道能赢下这场,剩下的两把我们依旧胜券在握,你们可还能出两个能打点的道士来?”为首的锦衣卫显然已是识破了虚尘的伎俩。
“你!……”武当众人怒不可遏,当即纷纷欲出言还击,却被虚尘再次示意住口。
“给尔等个机会,五人一起上,若是贫道不敌,秘笈自当双手奉上,若是贫道侥幸胜了,尔等立马给我滚出武当。”虚尘依旧处之泰然。
“不自量力的臭老道,让老子先来会会你!”一豹头虎目的锦衣卫被虚尘激怒,闪身拔刀而出,这场刚好轮他,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了。
手起刀落,虎虎生威,颇有一击制胜的气势。
只见虚尘拂尘一抖,已是卸去这一刀的八分力气,再往右一分,这锦衣卫身形不由自主,连人带刀都往右边偏去。
一击扑空,甚至有些狼狈,锦衣卫恼羞成怒,运气十分气劲,一记拔刀斩,挥向虚尘。
刀气来势生猛,可依旧被虚尘的拂尘随意一拨,攻势消散于无形。
“上!”后方那锦衣卫之首见此情景,暗自揣测,眼前的老道不好对付,纵使他们以车轮战轮番上场怕也难败敌手,当即厉声发令,四人举剑拔刀杀来。
武当仅剩眼前的老道士撑着场面了,只要他们能拿下,那太极剑法自当唾手可得。
至于之前的规矩?赢了便是规矩,他们便是规矩!
三刀两剑同一时间挥刺而至,虚尘一甩拂尘,缠绕住其中距离较近的两刀一剑,止住来势。同时,脚步一挪,身躯一侧,避开另外的一刀一剑。
轻斥一声,哆!
五人刀剑离手,身躯也被往后弹回。
“分散开来!”为首的锦衣卫看出了此次攻势的破绽所在,当即下令四散而开,再攻。
五个锦衣卫从他们能单打独斗挑落武当掌门和长老便说明他们绝非武功泛泛之辈,初时被虚尘镇住了气场,而今他们已是渐渐缓了过来,且因五人一齐动手,只要配合得好,能拿下眼前的道士也非难事。
五人围绕着虚尘进行进攻,企图让他应接不暇,自露破绽。
初时,虚尘还能用拂尘应付自如,渐渐地便反守为攻,占得上风。
但随着打斗的深入,虚尘发现对方已慢慢地寻出了自己破绽所在,几次在自己向一人出招之时,若非眼尖,瞥见另几人袭来的暗招,当即运功抵挡,怕是当反遭其手,伤了要害。
疑惑之时,仔细一瞧,不免有些吃惊,眼前五人的步法站位,虽不够纯熟,却隐隐暗合五行阵法之势。
五行阵,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一人先卖破绽,引致对方进攻,自示弱点,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而上,针对对手身上的弱点进袭,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人招数互为守御,步法互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浑然一体,变化无穷无尽。
五行阵是昆仑派的镇派阵法,昆仑派到底还是向朝廷低头了么?
脑海间的惊疑仅此一瞬,应敌之际,虚尘不会再去多想,回过神来寻破阵之法。
五行阵的优势在于诱敌出手,才能找出敌手的破绽,攻之疲敝。若敌动我不动,则此阵便威力大减,难有用武之地,敌方心急进攻,便自乱阵脚,阵法不攻自破。
念及于此,虚尘便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
锦衣卫五人与虚尘缠斗已有上百回合,刚见得已将之引入五行阵法之中,将得其效,怎见得这老道士似是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再次按兵不动,拂尘安然躺在手中,看着甚是让人恼火。
就这般,又斗了近百回合,锦衣卫五人攻势虽盛,可在太极以柔克刚之道面前,当真是只开花不结果,每次都觉着已要得手,却又差之毫厘。
如此高强度的攻势再强的高手也恐难以为继,但五人却配合精妙,暗自轮流喘气回息,可虚尘并非等闲之辈,在他们攻势减缓的刹那,早已瞧见破绽所在,直取五人中暴露而出的弱点,拂尘迅速缴去对方刀剑,再一股劲气将之送出缠斗圈。
如此这般,五人慢慢减员,直至最后,那为首的锦衣卫被一掌轰飞,宣告了锦衣卫一方的全面落败。
以一敌五!可不愧谓之真人!
第四十一章 虚尘真人
“五位可否滚出我武当山了?”虚尘真人冲着锦衣卫五人缓缓道来。
“对!给我滚出武当!”
“滚出武当!”
“滚!”
“瞧见我武当的厉害了吧!”
……
自是一帮小道童随着嚷嚷。
“走!”为首的锦衣卫狼狈起身,招呼着其他四人悻悻而去。
“下次,来得可不只我们,老道,凭你一人终究护不住你们武当!”
走时,自然还是很应江湖规矩的落下一句狠话。
可别说,这狠话还真是蛮有效,当即,殿内众武当道士已是面色铁青。
“师叔。”
“师伯,这……”
已将锦衣卫赶走,虚尘真人本欲径自离去,却被后面众位师侄唤住。
他们本还想辩解这次的赌斗局是锦衣卫强行开启的,此番乃是攻己不备,先发制人,当时匆忙,只得用拂尘应敌,而非太极剑法,否则不会这般难堪。可念及适才虚尘真人便也是用一把拂尘便以一败五,到底还是说明他们学艺不精,无法再寻借口,再想到锦衣卫离去时落下的狠话,犹自惊惶,不知如何应对,一切一切,话至嘴边却不知从何提起,各自在一旁干瞪眼,等着他人先开口。
“好自为之,莫要堕了武当数百年来的威名。”虚尘真人说完此话,心中也不由得一痛,拂袖而去,留下身后武当众人一脸焦急与愁苦,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哀声叹气。
行至殿门前,却见刚才与他同来的年轻人,立于一旁拱手作揖。
“小道友,随我一同来吧。”
一路无言,再次来到三清殿,而此时的姜逸尘是带着景仰的心情看待虚尘真人,然,一路暗自观察,却发现虚尘真人不似初见时的气定神闲,反倒气息有些紊乱。
“小道友看出来了?”虚尘真人打破了沉默,率先出言。
“请恕小可无礼。”姜逸尘赶忙抱拳。
“呵呵,无妨,终究还是老了啊,抵不住这三拳五腿的。”虚尘真人摇头笑道,还是轻咳出声,体内气息自是被打散了,也受了些许内伤。
“毕竟那些锦衣卫来势汹汹,也非易与之辈,前辈能以一人之力退敌,已是难得,受些小伤自是难免。”姜逸尘实话实说。
“贫道自是尽了全力,也幸得他们只来了五人呐。不说这些,我看小道友似是有事要找贫道,小道友于我派有恩,贫道若有何能帮上忙的,任由差遣。”虚尘真人很是客气。
“不敢当,小可只是带玄空小师傅来寻您罢了,亦为个人私心,算不得恩情。这有一封书信,是老伯要小可交予前辈的。”姜逸尘递上怀中的书信。
“欧,原来是老伯,这老家伙可是好久未见了啊。不知他可安好?”说着,虚尘真人已接过书信,却是抬眼望向天边。
ahzww.org
“好,也不好。”姜逸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踌躇片刻,给出了个相互矛盾的答案。
“一把老骨头了,看来身子骨却还不错,只是终究为江湖之事所累啊。这家伙,就是放不下呀。”虚尘真人品出了姜逸尘话中意味,苦笑着说,而后抽出了书信开始细读。
“之前还道小道友年纪轻轻,为何带着玄空而来时,便显气力有缺,原来如此。贫道有一言想问,小道友此番可是专为内功之事而来?”虚尘真人问。
“是,也不是。”姜逸尘回。
“何言是,何言不是?”虚尘真人问。
“此番来武当,是老伯的安排,道义盟十余日前已获悉朝廷将差遣锦衣卫来与武当为难,便让小可前来查探锦衣卫此行的目的,和武当的态度。其次,便是小可的事情,小可确实苦于无内功可修炼,老伯已无计可施,便让小可来见真人,碰碰运气。”姜逸尘回到。
“小道友可真是实诚之人啊,倒是贫道看不破,罢了罢了,江湖之事本就与贫道无关了……”虚尘真人这番话弄得姜逸尘云里雾里,不知该何作答。
“不知小道友可探得相应信息了?”虚尘真人思忖着还是出口问到。
“锦衣卫此行目的昭昭,武当的态度也很明了,只是……”姜逸尘说着,但见虚尘真人抬手示意他不再往下说,便住口不语了。
“如此和老伯禀报便是。你且随我来。”虚尘真人走向了焚香炉。
见虚尘真人似是不愿老伯插手武当之事,姜逸尘虽然不解,却也不再多言,跟上前去。
“盘膝、合眼、打坐。”虚尘真人指着焚香炉前的地面说到。
姜逸尘猜得虚尘真人当是要帮助自己,便一一照做。
“气守丹田,一会有任何不适,定当忍耐,不可乱动。”
“是。”
一盏茶的功夫,对姜逸尘而言,第一次过得如此漫长。
先是觉着天灵盖处似有千虫百蚁啃食,而后是觉着百会、风府、神庭、兑端、灵台等穴位如遭针扎锤击,最后是天突、膻中、神阙等穴位如有锥刺,姜逸尘疼得几欲昏阙过去。
苦尽甘来,熬过不适之后,姜逸尘身体内外的真气激荡,只觉全身脉络比之前扩通些许,当下明白虚尘真人是为自己疏通扩实了任督二脉。
“咳咳,咳咳……”
听得咳嗽声起,姜逸尘睁开了眼,但觉周身气劲澎湃,五感更加敏锐。
“前辈。”姜逸尘赶忙起身扶住咳嗽不止的虚尘真人,心中甚是不安,充满感激却不知该当如何感谢。
“前辈您才刚与锦衣卫过招数百回合,又为何着急如此帮我,此番恩情,小可,无以为报……”
虚尘真人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待得气息平缓了,才从姜逸尘的搀扶中脱出。
“一些小伤,无伤大雅,到底还是年纪大了,呵呵……小道友是个好孩子,不论是从老伯的情面上而言,或从小道友与我武当之缘,贫道都该当出手为尔解之困。但贫道这仅有一《碧水功》适合习剑者修习,确无合适当前小道友状况的心法,贫道甚是愧疚,便帮小道友疏通扩实任督二脉,以作补偿。小道友丹田之中虽无法沉气,也可凝气于经脉之中,贫道此番作为,可稍稍增强你的内劲储备。实为小事,无需介怀。”虚尘真人说到。
听言姜逸尘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很快便释然了,以菊园之能都难觅破解之法,岂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来武当,这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于己无缘便莫强求。
姜逸尘对经脉之理也甚是了解,自然知道疏通扩实任督二脉绝非小事,不知何以报答,当即走至虚尘真人前方,下跪叩首。
“真人在上,请受小可一拜。”
如此真挚的少年,在这江湖中可不多见了,虚尘真人见姜逸尘用情至深,便未在推却,受了这一拜。
“小道友随我来。”虚尘真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招呼着姜逸尘随他绕过三清殿,往后山方向走去。
姜逸尘随在虚尘真人身后,再次辗转于武当的山道间。
同虚尘真人漫步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得后山一石壁处。
石壁细看之下无甚特别,但既然虚尘真人带姜逸尘来到此处,必有其用意了。
只见虚尘真人摸索了一会儿石壁,石壁中央便起了变化,缓缓浮现出可通得一人行径而入的浑圆洞口,往里望去,自是一片漆黑,无所可见。
早已见怪不怪的姜逸尘并未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这点倒是让虚尘真人有些讶然。
“看来小道友的际遇非凡呐。”虚尘真人有点打趣的意味。
“小可是有些机缘。”被虚尘真人这么一打趣,姜逸尘才发觉自己表现得太过淡定了,当即摸了下后脑勺,低头说到。
“呵,这是我武当派的一处秘洞,本为武当弟子修习轻功身法所用,但已被弃置多年,另作他用。贫道一徒孙亦在其中,虽比贫道年轻许多,但论见识之广博,贫道恐都难及,他或有办法能解小友之忧。若能寻得他,也代贫道看望看望他。”虚尘真人说到。
第四十二章 武当秘洞
听闻虚尘真人所言,姜逸尘不由回想起方才殿上众人对虚尘真人的称呼,当时未能引起注意,现在发现其中蹊跷,殿上众多武当弟子,竟无一人为虚尘的徒子、徒孙。自己的徒孙被关在武当秘洞之中,要他前去看望,姜逸尘理出了此中关系,但见虚尘真人并无细说之意,猜得这恐为武当的派中秘辛,自己作为外人不好多言,道了声多谢,便跃身入洞。
并未携带火折子,且此处又为修习轻功身法之地,想必是机关密布,姜逸尘初时还能借着洞口照来的微光徐徐前行,而后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通过踢石子,扔石子等小伎俩判断前方通道距离远近,同时确认前方安全无误后,方才往前挪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来到了一光线通透之处,此处的空间很大,是个四面砖石,三丈见方的通道,看来由这开始才是训练轻功之地。
让人疑惑不解的是,通道四面都被砖石围墙封堵得密不透风,可却不觉呼吸有碍,通道之中并无明火,但却通透明亮。再见这四四方方的构造,不由得让姜逸尘心中生出三个字,天机派,想必这武当秘洞又是那天机派的一大手笔罢,这天机派可真是神通广大,机巧和玄学上的造诣自不必多说,和各大势力的关系看来也是尤为融洽,可为何却从江湖中消失不见呢?
往通道深处步入,可见得两边石壁上皆均匀分布着箭孔大小的孔洞,不过姜逸尘用石子一试探,并无任何动静,这秘洞果真是被荒废多年了,都没再往里部填充箭矢了。
至于石子哪来的?自不是在通道中捡得的,而是姜逸尘留了心眼,在刚才一片漆黑的小洞中,能捡到便多捡了些,置于怀中。虽说虚尘真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不会害自己性命,但此处毕竟为武当弟子修习轻功身法的秘洞,自己是初来乍到,完全不熟悉,万一这机巧暗器给弄伤弄残,那可是得不偿失。
再往前去,忽听得前方有器械嘈杂之声,到得跟前发现通道的路径到此处便断了,前方是个三丈深坑,密密麻麻的地刺在坑中上下起伏,这便是嘈杂之声的来源了。
仔细一打量,才发觉这边是个更大的通道,有六丈见方,通道地面布满了犹未停歇的,足有一人宽大的玄铁大地刺,自是无法行走了,通道长度足有一里地的距离,再过去便又是三丈见方的通道口了,若非从地刺上方飞过去,否则怕是难以到达对岸了。
ahzww.org
怎么飞呢?往两侧石墙上看去,可见到断断续续的房檐状物嵌入墙中,看来这关卡考验的是飞檐走壁的轻功绝学。
摸清门路,姜逸尘便纵身施展出飞檐走壁之术,大跨步的轻点墙壁、房檐飞速向前,算是轻而易举地便落在对岸三丈见方的通道。
继续往前,一路上的情景都与这些差不多,那些需要填充物事的孔洞自是没有半分效用,而地刺,墙刺之类的可自行运作的,对于而今的姜逸尘来说,已可应付自如,构不成障碍。
终于,行至尽头,只见是一九丈见方,深不见底的纵向深坑。
姜逸尘可不认为就这么纵身跳下就可通往什么世外桃源了。
这个封闭空间内,除去黯然无光的深坑外,便是悬浮在空中的,五枚足以站上十余人的巨型棋子,看来突破点便是那些棋子了。
这些棋子悬浮于空中,不时在移动换位。可以观察到的是,这些棋子不管怎么移动,都是悬浮在同一高度的,也就是处于同一水平面上,且不论如何移动,两两之间相隔的距离均有三丈以上,不是轻易一个跳跃可以到达的距离,稍一个不慎,定当跌落这“万丈深渊”中。
如此看来,也唯有武当的轻功绝学,梯云纵,能做到这点了。
梯云纵,纵跃至空中后,借着身体惯性滞于空中,再用两腿发力,借空气之面在空中完成二次纵跃。
想来不差,姜逸尘虽不是武当门人,可这门技艺自西山岛或是韩无月所教授的都有,他自然也是运用自如了。
当即,瞅准了时机先纵跃到了一个棋子之上。
这时,姜逸尘才发现棋子上刻有字迹,一个“火”字。
落地后,脚边传来了不断的灼烧感,这棋子的温度之高出乎姜逸尘的意料,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鞋底已是生出了火星,若是驻足多时,怕是要烧起来了。
姜逸尘只得脚尖点地,双脚不断交错的同时举目四下张望,其他四枚棋子上果然分别刻着“金”“木”“水”“土”四字,而金字棋上的刻字却在隐隐发光。
难不成是这样?
姜逸尘见着金字棋和火字棋靠得较近的一刻,点地助跑纵跃,再次施展出梯云纵,轻松落在金字棋上,不过很快便再小跳离地,不同于火字棋,这金字棋面上是上下伸缩的地刺,当然,比起通道处大地刺,此处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仅有指头大小,但以这锐利程度而言,也足矣戳穿脚底板了。
苦于没有佩剑上山,姜逸尘没有办法借用剑来稳住身形,只得倒转身躯,利用双指支撑,立于地刺的间隙中。
金字棋上“金”字的光芒自姜逸尘触地瞬间便黯淡无光,而那边,木字棋的“木”字随即泛起亮光。
果然如此!
姜逸尘指间一使劲,空中回旋转体,踩着棋面没有地刺的边缘处,借力弹向前方,再接了个梯云纵,飞向木字棋。
木字棋上生出的是荆棘绞藤,水字棋上的小障碍是棋面为难以站稳的滑面,土字棋上的则是会陷入棋面的泥潭,这些小打小闹,对于姜逸尘而言都是小菜一碟,借用梯云纵和各种轻功小技巧,如法炮制,一一踩过五行棋子,到得最终的土字棋上时,轰隆,一声响起,原本结结实实的墙壁上开启了一道暗门。
看来那边便是出口了。
飞身进入暗门,走入后又是一处三丈见方的通道,武当秘洞中一路过来若不是所见情景在不断变化,姜逸尘有理由怀疑自己迷失在这无尽的通道之中了。
行至通道尽头,前方是一堵石墙,抬头看去,竟在三丈高的地方才可见到又一门洞,真是够折腾人的。
也不知前方还有多少折磨人的布置,武当弟子这一遭走下来,个个该当都是轻功高手了吧。
姜逸尘心中不住吐槽,却也没放慢脚步,再次施展飞檐走壁步法,上得墙去,一个纵跃进入门洞中去。
映入眼帘的,果真又是一九丈见方的,的封闭空间?
咦!竟有人在!
一身着白衣,披着粉色披肩,身形矫健,柳眉凤目朱唇,相貌好不妖冶的男子正在轻手扶剑,见着通道口竟有动静也朝此处斜睨。
那不正是虚尘真人的徒孙?
二人相互打量片刻,姜逸尘上前几步,拱手致意,“不知道兄可是……”
“使什么趁手?”妖冶男子打断了姜逸尘。
“嗯?”姜逸尘一脸茫然,而后瞧见妖冶男子走向身后一排陈列着的兵器。
这是一来就得比试?
“剑。”姜逸尘愣了一会儿。
“接着。”语毕,一柄剑已朝姜逸尘飞来。
“点到为止,来吧。”妖冶男子宣布着规则,说罢却立身未动。
对方未先动手,姜逸尘自也不好意思动手,静候不攻。
“既然如此,那我先来,小心了!”妖冶男子看出了姜逸尘的谦让,便先动手了。
妖冶男子仅是上前几步,便立身不动,未见其使出剑气之类的招式,却是右手横剑,左手双指贴于剑身,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竟似做法!
第四十三章 妖冶玄箫
“伤门!”妖冶男子吐字出声,似乎是在告知姜逸尘,他已然出招了。
正当姜逸尘觉着奇怪之时,脚边地面上竟生出一暗红色的气凝剑体,以剑体为中心,形成一肉眼可见泛着血光的圆形阵法。
姜逸尘只觉小腿部一阵痉挛,仿佛整只脚被荆棘缠绕,吸干了气力,束缚于地面上,无法动弹半分。
一记流星式脱出那“伤门”的阵法范围,终是找回了对自己双脚的控制权,但仍感觉有些无力、酥麻,若是在那阵中多待一时,怕是双脚都找不着知觉了。
“死门!”那边妖冶男子又出口。
这回姜逸尘时刻注视着脚边,以防不测。
眼见着一闪着白光剑体从地面浮现,正欲躲避,却见那剑体炸灭开来,随即头晕目眩,几欲瘫倒于地。
“再来,惊门!”
未等姜逸尘从晕眩中缓过劲儿来,只见着眼前是各种阴鬼哀嚎,厉啸绕耳,洞穿心扉。
“可还受得住?”妖冶男子见姜逸尘已无战力,便出言问到。
亏得这声问候,总算把姜逸尘从惊惧之中给拉了回来。
自己对对方却完全不了解,若是一直守而不攻,恐怕会被对方这神鬼莫测的阵法完全玩弄于鼓掌之间。
念毕,姜逸尘总算动了,一记天仁剑,跳脱开惊门的阵法范围圈同时,甩将出一道剑气。
妖冶男子见此也是猝不及防,赶忙闪身躲开。
守中带攻?看来这小子总算要进攻了。
流星式飞冲而至。
妖冶男子举剑挡开飞窜而来的姜逸尘,随即于脚边立下“伤门”“生门”“景门”“死门”。
姜逸尘不明就里,只念着还是莫要进入妖冶男子的各种阵法中为好,只能再拉开距离,舍近求远,用剑气来克敌制胜了。
打斗中,姜逸尘发现对方布置这些阵法还是需要片刻时间的,而且施放距离有限,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如此一来,只要能做到在对方施放阵法的间隙,施放阵法的距离之外,还有避开对方的所施放阵法范围来进攻的话,三者达到其一,那主动权就将落入自己手中了。
主意既定,便付诸行动,剑气与阵法的交锋在十多个回合后,姜逸尘总算是觅得良机,在用天幻剑逼得妖冶男子疲于防御之际,一记百步飞剑飞窜而出。
哐当一声,妖冶男子手中的剑被击飞,紧接一个后空翻避开还未停住势头的飞剑。
“好快的剑!”妖冶男子夸赞到。
“承让。”姜逸尘走上前来。
二人手中均已无剑,比斗当也到此为止。
“痛快,痛快!哈哈!好几年了,都不知与人比斗是何感觉了。”妖冶男子突然仰天长啸,声音于这石壁空间中回响荡漾。
独自一人被困于这一应物事皆为石壁的空间之中不知已是几年,见得有人到来,便这般欣喜若狂,呜呼悲哉,姜逸尘不由对此人生出怜悯之情。
“这位道兄,可是虚尘真人的徒孙?”待得妖冶男子平静下来后,姜逸尘方才近前问到。
哪知妖冶男子仍是自说自话。
“哈!小兄弟啊,真是得感谢你,不然除了吃喝睡,我都感觉不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了。”妖冶男子走至姜逸尘身旁,拍了拍他肩膀。
“不错,在下正是虚尘真人座下唯一弟子元真上人的关门子弟,玄字辈,玄箫。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太师傅他老人家要你来秘洞之中寻我的?能到得了此处,小兄弟的轻功可也是卓绝不凡呐。话说,武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玄箫一句话下来内容有些跳跃,而情绪波动之大把姜逸尘弄得一惊一乍。
“不敢当,在下菊园老伯遣来的姜逸尘,承虚尘真人之托来拜会玄箫兄。这武当秘洞的各种机巧确实精妙,但是有些已年久失修,因而一路也无甚难度。而今日,武当派中确实发生了些事,但虚尘真人已处理妥善,暂时已无碍。”姜逸尘正了正神色说到。
“菊园,老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不过我太师傅确实和老伯私交甚笃,老伯命你前来,也属情理之中。”
“门中究竟发生何事?怎会是我太师傅在处理,他老人家不是被赶到老远的偏殿去了,元慎那老头子呢?他不是掌门吗?”说着说着,玄箫竟移身至姜逸尘跟前,揪起其胸前衣襟,将其一把提起。
“玄箫兄!”姜逸尘能体会到空气中星星点点的火气,也没反抗,只是随时警惕,以防对方情绪失控伤到自己。
“抱歉!小兄弟。”玄箫镇定下来,放开了手,背过身往前走去。
“小兄弟可否讲讲,今日武当派上发生了何事?”玄箫声音变得低沉,可在这静谧的空间中依旧清晰明了。
姜逸尘便将今日武当上的所见所闻一一向玄箫叙述清楚,玄箫在听述过程中几次握紧拳头,青筋暴起,但还是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火,耐心听姜逸尘讲下去。
姜逸尘一面叙述着太和殿上之事,一面观察着玄箫的动静,一方面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万一再向自己动手,总得有所防范,一方面,见着他那一副妖冶众生的模样,却是如此暴脾气和难以自制,反差巨大,恐怕是让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秘洞给闷出来的吧?
“哼!元慎、元清、元魁,这帮畏畏缩缩的老匹夫,可真是群饭桶!”听完姜逸尘所言,玄箫终是一拳砸向地面,纵使是砖石地面也被砸出了个一尺方的大窟窿。
“锦衣卫环刀佩剑的欺上门来,我武当山门前的卸剑石还真成了个摆设!”
思路客
“竟直接在太和殿上动武,这几十年,哪怕是千百年来,有何人敢在武当大殿之上撒野!也就这帮老匹夫如此让人欺凌了。在大殿上交上了手了便算了,一个个还都败下阵来,我太极之道本就不重于器物,就算是用拂尘,亦可和他们一争高下,这群老头子竟都如此不堪,不但丢了气节,还丢了武艺!”
“亏得他们还敢去请太师傅出手,太师傅早已不理红尘俗世多年,竟也被牵连于此,还因而受了伤!”
玄箫来回踱步不止,时而抱着头,时而振臂仰头怒吼。
“姜小兄弟,不知可否为我讲讲而今江湖大势?”玄箫突然止步,窜到姜逸尘跟前问到。
“呃,这……”姜逸尘既被玄箫的举动吓到,也被他的问话内容卡住了话头。
“怎么?不方便说?”玄箫凑近了问。
“不,并非如此,实在是,因为在下也是初入江湖,这几月来虽都在菊园度过,可都是在接受训练,对江湖大势了解甚少,倒有些许耳闻目睹,但怕说得不够清楚明白,到时却让玄箫兄误解了。”姜逸尘一脸尴尬的模样。
玄箫瞪大了眼睛盯着姜逸尘看了片刻,便知眼前的年轻人所言非虚,还真是个江湖嫩雏啊。
“好吧,无妨,既不晓得那便罢了。对了,小兄弟来此寻我,除了我太师傅所托,可还有何事?”玄箫一脸哭丧的走开,似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问到。
姜逸尘心中则是泪流满面,这老大哥可算是扯完了自己的事,想起来了他的拜访啊。
心中这么想,可姜逸尘面上却一脸严肃地阐述着自己的诉求。
“原来如此,姜小兄弟,你虽非我武当门下子弟,但也算有恩于我武当,若要我私授于你一门内功心法,我必不推辞。我武当的太和功、九转混元功、浩然正气功修习的首要基础便是需要气驻丹田,可依你的情况而言,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我进武当前曾修习过一门碧水功,想必太师傅他老人家也和你提起过,此功法对习剑之人的气劲增益非凡,但修习前亦需气满丹田才能冲破桎梏。”玄箫来回踱步,频频摇头,“因此,恐怕让你失望了。”
姜逸尘听言,唇齿轻动却已做不出任何回答了,本是满怀希望,而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小兄弟,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啊。”玄箫并非没注意到姜逸尘的变化,却是选择性的忽略了,另起一话题。
第四十四章 往昔少年
玄箫试图转移姜逸尘的注意力,事实上,武当还真有一门无上绝学可解姜逸尘现今的困境,便是号称道家功法之精华的纯阳无极功。
纯阳无极功,至刚至阳,内外双修,动静结合,若修炼有道,于时便可做到刀枪难入,百病难侵,且内功纯厚,气劲凌厉无匹。此门功法最为玄妙之处在于,可通过外功的修炼去弥补内里的缺失,待外功修炼有成,即可进行内功的修炼,如此内外相辅相成,即使似姜逸尘这般丹田无法沉气,却也可用外功倒逼而行,强自将内功基础打起,而后内外互补,自可水到渠成。
如此精妙的内功绝学自当也有其苛刻的修习条件,此功法仅适合男子修炼,女子修炼反将阴阳失衡,极其危险,而唯有清心寡欲的男子才可将此法修习有成,若留恋红尘俗世,执着于爱恨情仇,则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彼时练功之人若是筋脉寸断也仅是伤其一人,若是神功巧成,恐心性大乱,为祸一方。
姜逸尘在古稀之年的虚尘真人和年岁不大却历经沧桑的玄箫面前,透明得如同白纸,少年心性单纯,待人真挚,用情至深,今后极易为情所扰,因而,从他们的角度上而言,姜逸尘的情况可以不帮,却不可去赌这个少年的未来。虚尘真人可以驳了老伯的面子做此抉择,玄箫更与姜逸尘仅此一面之缘,既然太师傅都闭口不谈,那自己当然尊重太师傅的决定了。
姜逸尘一时陷入失落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玄箫便杵在他的身前,眼角挤出泪花,把那妖冶众生的面庞置于姜逸尘眼前。
玄箫这番举动,就算姜逸尘不想去在意都不行,一声“小兄弟,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啊”,立马将他的视线给揪回到妖冶男子身上。
究竟是被关在此处多少年了,竟如此这般渴望与人说话,也是尤为可怜,姜逸尘当下将失落的心思都转移到对玄箫的兴趣上来,强颜欢笑。
“洗耳恭听!”姜逸尘说到。
玄箫见此,长舒口气,伸了伸懒腰,邀姜逸尘到边上一旁坐下,不知从哪处取出水来,盛了一碗递与姜逸尘,自己则是陷入回忆,开始了述说。
“我本名陶一然,自小便沦为孤儿被风烟楼中人收养,当然也只是管口饭吃。待得能跑能跳的年纪,已被那些臭女人作狗养、当驴使,更在那般孩童年纪,便因相貌妖冶显得特别,惹得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欲火中烧,夺去我的处子之身!更为凄然的是,她们还让那些胡渣老汉拿我作乐!因难以忍受那般折磨,在稍长些时候,终是找着机会逃出了那个肮脏之地。”
“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不比风烟楼之中好得多少,至少,在风烟楼之中,我从不会担忧饿肚子的问题,就算那些女人不给你吃的,但风烟楼中人来人往,总有出手阔绰之人随性挥霍,因而总能随处觅得食物,也足矣填饱自己。而在外面,却经常枵肠辘辘、饥不可堪,于是我便开始偷,开始抢,被打多了揍多了,身子骨却反而更为硬朗起来,这或许就是天生贱命吧。”
“我仇恨女人,更是痛恨这个世道,到得你这般年纪之时,便已在江湖闯荡出些许名声,当然是臭名昭著,什么淫邪之徒、无耻宵小、罪恶滔天,呵呵,当时还真是让江湖上人神共愤呢。直到遇上了我的师傅,彼时的武当掌门,元真上人。”
“在遇到师傅之前,我的武功都是从别人那偷听偷学而来,杂糅一体,无所成章,但用于野斗,倒是无往不利,还从一处匪窝中摸出一本《碧水功》的内功心法,但苦于识字不多,便无法修习,仅晓得是一本好东西,便随身带着,睡时可作枕,寒时可阻风。”
“那时为了一顿安饱,我正于一户人家偷鸡摸狗,却被师傅逮个正着,师傅武功高强,我很快便束手就擒,师傅对于我的事迹有所耳闻,却并未为难于我,反倒带我到市镇的酒楼中大快朵颐,那是自我逃出风烟楼之后,吃得最饱也是最安心的一顿。”
“师傅见我本性纯良,不愿见我再去为非作歹,便想将我束于身旁。那时的师傅,仅是而立之年,虽说年纪上已可为我父辈,可我自小便为孤儿,正当年少轻狂时,怎能服他管教。初时,出于对师傅的反叛,对世俗的厌恶,我也反抗过,试图偷跑出师傅的五指山,但那终究是座五指山,几次都是徒劳无功,终被师傅逮回。一次争斗中,师傅瞧见我怀中落出的内功心法,却不似他人那般见利起意,反而开始耐心的教我识字,教我些基础的武学常识,引导我循序渐进,直至我自修碧水功有成,师傅也未瞧过那本心法一眼。”
“我知道那本心法在师傅眼中应是不足轻重,乃至毫无价值,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待人真挚,不求索取,仅想用其所作所为来教化的你,让你脱胎化骨之人。父亲二字与我而言很是陌生,但师傅给我的感觉也许就是常人口中所说的那慈父般的关爱吧。”
“于是乎,我便彻底被师傅的真诚所感化,征服,我求着他收我为徒,师傅也答应了。本以为这是件极为值得庆贺之事,却哪知我对师傅和其他师兄而言,完全就是个祸害和累赘。”
“当时武当来信,急催师傅回山,师傅自然也把我带回了武当,武当当时乃是江湖中的泰山北斗,自是人多势众,对于道义二字更是极为看重,而我的出现,对武当而言简直是个污点,众位师叔师伯等老辈见我师傅竟作如此昏庸的决定,均怒骂师傅有眼无珠,抹黑了武当的颜面。可师傅毅然护在我身前,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鸦雀无声。”
yqxsw.org
“他这般做才是弘扬道义,少了一个为祸江湖的陶一然,却多了个武当奇侠玄箫!”
“也是这句话让我暗暗发誓,不论他人待我如何,我玄箫对师傅,对武当,至死不渝!”
听至此处,姜逸尘不禁有些动容,他看到了玄箫眼中颤动着的坚定,他能感受到玄箫对于元真上人,对于武当那种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一腔热血。这是种信仰,可以为之牺牲一切,奋不顾身的信仰,有此信仰,则不负此生。
“师傅认为我天资绝佳,且在江湖混迹多年的习惯也让我不会在思想上有所拘泥,可以触类旁通,开创出自己的武学之道。可当时也仅有师傅对我如此刮目相看,其他太师叔师伯、师叔师伯、师兄弟等,均对我冷嘲热讽、唇齿相讥,而碍于师傅情面,我自是漠然应对,以致于其中年轻者甚至骂我为孬种懦夫!那时我才体会得何为千夫所指,何为万人唾弃!整个武当山上,近千人之数,仅师傅和师傅坐下的另两位师兄,因为师傅的关系也待我甚好,会在旁人面前维护于我,其他人都认为我是害群之马,各种使绊出阴招,同门之情丝毫不顾,当时我便想,名门正派,不过尔尔。”
“也就这么着,我在一片非议中度过两年时光,而我也不负师傅所望,在门派年轻一辈的比试中,独傲一方,让他们刮目相看,用实力说话,那些宵小之辈自也不敢再在我面前放肆了。”
“后来,赶巧碰上北地瓦剌与东海倭寇犯边之乱,朝廷难抗外侮,武当作为江湖正派之首自然不可坐视不管,率领各大名门正派,随同那时已是颇有江湖威望的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等江湖势力共御强敌。”
“虽说武当山上两年来的经历让我对武当派不甚推崇,但当时江湖之势可谓北少林,南武当,嵩山少林在北地一夫当关,而我武当则在师傅的率领下也是身先士卒,由百名武当子弟组成的剑阵,力挫东海倭寇千人精兵!再加上当时国破山河碎的信念,中州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流年三载,终让那些犯边贼寇俯首称臣。”
第四十五章 奇门双刺
中州抗战功成,本应是振奋人心之事,可是话自此处,姜逸尘却见玄箫垂下了头,紧揪着衣裳。
沉默片刻,又听玄箫接着到。
“中州时历二三四四年,黎民百姓重获和平,可我的师傅,我的两个师兄,却在这之前一年便已逝去,而罪魁祸首便是我!是我的冒失害了他三人性命!”玄箫那拽紧的拳头已开始颤抖。
“在一次峡谷遭遇战中,我们本是大胜,打得那些鬼子丢盔弃甲,仓皇逃窜,那时我见那倭寇主将已快逃离战场,便策马追击。二位师兄曾劝我穷寇莫追,担忧深追会有埋伏,可我却目空一切,紧追不舍,师傅和二位师兄自然不可能弃我不顾,便带了些武当弟子尾随而来。果真,在追出两三里地后,中了伏击!十面埋伏之下,我们也只能做困兽之斗,和众多鬼子鱼死网破了。”
“在两个师兄的协助之下,我率先拿下敌寇将领首级,本以为擒贼先擒王,敌寇将领一死,那些鬼子自当溃不成军,怎知他们的反扑更为猛烈。两师兄先前已为我挡去了多记飞镖,而后又用身躯替我挨刀,因为伏击之人太多,他俩落入十数人的包围圈中,终因有伤在身,且气力难支,死于乱刀之下。其他武当弟子在此情景下更是难以支撑,很快便一一倒下。师傅,则是拼着性命,独独为我杀出条血路,待得来了援兵,才得已获救。但是,师傅因为负伤过重,失血过多,在我们获救后便昏倒过去,再未醒来……”
二人间距离不远,姜逸尘透过眼前人那垂下的黑发间隙,依稀见得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从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
“天下恢复了太平,而我也回到了武当。初时那帮师叔师伯机关算尽、跃跃欲试地争夺那掌门之位,无暇顾及我的存在,后来那野心勃勃的伪君子,也就是现今的武当掌门,元慎,得偿所愿。元慎先前便于师傅有间隙,且他数位得意弟子,在数年前年轻一辈的比斗中被我一一挑落,师傅在时,元慎自是有所顾忌,师傅既已不在,他便可伺机报复,旧事重提,再次让武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当时,也因我对师傅师兄之死有愧于心,成日自甘堕落,便被抓了现行。”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我是害群之马,我在武当一日,武当便会遭天下英豪耻笑一日,终有一天武当会为我所败坏名声,堕了名头。你可知道,那时我在他们心目中可是多么个十恶不赦,随时能毁灭一个名门正派的危险分子!呵呵,呵呵……真是可笑至极。”
说到此处,玄箫再次仰头狂笑,笑得那么狂傲,笑得那般凄凉,久不停歇。
伴随着玄箫的笑声,姜逸尘不由感慨造化之弄人,一个人的命运竟可悲惨如斯,相较而言,除了无法修习内功之外,自己比之玄箫,好过太多太多,又有何可怨天尤人的?若自中州时历二三四四年算来,迄今已过去十三年,正合自己在西山岛上所待的时间,十三年光阴,难道玄箫已被关于此处竟有如此之久?可他的衣裳确是整洁如新,也非满脸胡须遮面,妖冶依旧。而以他的年岁现已过而立,趋近不惑之年,为何显得这般年轻?
“莫非就因这般,你便被你的那些师伯给关入此处?”待得玄箫笑声渐歇,姜逸尘忍不住出言问到。
“呵,你也忒小看他们了,他们要把我关进此处,便是想让我从江湖之中除名,几年抗战时光也让我有了些虚名,想要将我除名也得做到让江湖中人心服口服,生不出半点非议来才可。”玄箫露出一丝狞笑。
姜逸尘极为淡定地注视着玄箫,静待他的解释。
“名门正派之中最为忌讳的莫过于勾结邪魔外道和修习他派武功,前者为背弃正道,后者则被视为弃派叛徒,而他们也正是抓住了这两点,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一段回忆说起。”
“我不拘泥于各种招式路数中,会效法他人武功招式来创造自己的功法,而师傅也正应这点才夸我为武学奇才。为了走出师傅离去的阴霾,我开始终日沉醉于武学研究中,随而也回想起昔年之事。”
“其实那年师傅被急召回门派,便是因为听闻北地瓦剌和东海倭寇有犯边的迹象,方才赶回同门派中人商讨应对之计,门中大部分人均觉得此乃天下大事,而我武当应当以身作则,有所作为,便一一去与各大门派游说。当时有共抗外侮意向的并非仅我武当一家,少林,峨眉,昆仑,还有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这等已有些名气的新兴势力。”
“有志之士终走到了一起,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正义之士齐聚于江宁郡的桃仙树之前,立下誓言,为中州安定,暂抛间隙,同止干戈,共御外侮!”
“那时我有幸随着师傅前往江宁,在那儿见到了不少英雄人物。在桃仙树前立誓之后,各门各派各自散去为御敌做准备,而师傅则受到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两阵营盟主,萧羽桐大侠和闫卿大侠之邀,前往桃谷幽林中的一处隐秘山崖对弈,当时同去的也有菊园老伯。”说着,玄箫转过视线看向了姜逸尘,示意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过老伯的。
姜逸尘听到此处也是惊讶万分,但并不是因为玄箫提到老伯,而是他所提到的那处桃谷幽林中的隐秘山崖,应是自己误打误撞所去到的那边吧。
yqxsw.org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武学切磋,还有武学创造!当时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萧羽桐大侠和闫卿大侠分别在那演示了三种武器绝学,意刻于棋子之中,萧羽桐大侠创下剑、斧、棍三种武学秘笈,闫卿大侠创下匕首、峨嵋刺、刀三种武学秘笈,这六门武艺并非多么高深莫测,反而浅显易学,且令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会让人觉得原来这些武器也可那般使法。这几门武学秘笈被贡献出来,授予当时众多武林人士学习,在之后的犯边抗战中发挥极大的效用,可谓是天下武学呐。”
“话说,方才你所使的辟水剑法可是当年修习之人教授于你的,还是是从那隐秘石崖处习得的?”玄箫突然有点儿好奇。
“机缘巧合,从隐秘石崖处习得。”姜逸尘回。
“那处桃谷幽林可蕴含乾坤八卦之机,若是无人带路,不懂其理,多半会被困死在其中,小兄弟你能安然闯出不说,还能去到隐秘石崖处获得武学秘笈,真乃吉人天相呐。”玄箫听得姜逸尘竟是去到那石崖学得剑法,感慨万分,眼前这小兄弟当真是福星高照,怕是涉足江湖来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否则怎会如此单纯懵懂。
不待姜逸尘解释,玄箫笑着摇了摇头,回归正题继续说到。
“两位大侠所创的武学当中,最让人惊呼奇技的便是闫卿大侠所创的峨嵋刺武学了,不仅仅是那本灵风刺法,最主要的是他大胆地将奇门遁甲之术植入峨嵋刺之中,那可是完完全全颠覆了世人对于峨眉双刺的用法。”
“原先的双刺因其轻巧,敏捷,主要均为女性使用,峨嵋派更将之发扬光大,云为霓裳动,刺作掌中舞,刺法追求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在优雅的招式中将敌人送入黄泉。而在融入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阵法后,对敌时运用各种瞬时布下的阵法来限制住对手行动,灵动环转,诡计陷阱,神鬼莫测,不仅使敌困扰,混乱,还让其步步皆是危机的噩梦景象。”
“改良后的峨眉双刺,近可攻,远可守,对我的冲击可是不小,但当时并无甚时间去研究,也终于在师傅离去后,我找到了个转移注意力,不再浑浑噩噩的出路,自己琢磨这奇门遁甲之术,将之融于剑法之中……”
第四十六章 邪魔外道
言至于此,姜逸尘自然明白了方才玄箫与他过招时所用的奇妙剑法正是融入了这奇门遁甲之术。
siluke.com
“如你所见,我成功地研究出了融合着奇门遁甲的剑法,只是当时也仅小成,试出了八门阵法中的三门,运用得并不熟练,即使如此,也足矣被那眼红的元慎师徒所妒忌,借此大做文章……”玄箫看罢姜逸尘露出了然的神色,便止言不语,让其揣测而后之事。
“因此,玄箫兄便算是偷师闫卿大侠的武学。可当时抗击外侮时,名门正派中便没人学么?”姜逸尘说到。
“不错,名门正派自视甚高,自不会去触碰外派武学半分,即便是学,也是偷着学,偷着使,在众目睽睽之下,绝不露白,哼,一群伪君子罢了。”玄箫不屑地轻嗤出声。
“闫卿大侠的妻子是叛出峨眉派与其私奔的,他改良的峨嵋刺法公之于众后虽被江湖人所称道,但在名门正派这边却被嗤之以鼻,尤以峨眉为甚,若非当时闫卿大侠在江湖中的声望颇高,又恰逢共御外侮之际,此事便被草草盖过,否则闫卿怕也是要被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之士立为邪魔外道,共同讨伐。”玄箫接着解释到。
“那闫卿大侠,可是在抗战时也遭遇不测?”姜逸尘问。
“这点倒是不清楚,传言他与萧羽桐大侠二人一同率敢死义士深入敌后,与敌寇鱼死网破,为中州觅得喘息之机,而后的战局方才能逆转颓势,才有最后的胜利。但他二人却不知所踪,至少在我被关进秘洞前,都未曾听闻他二人被寻到的消息。”玄箫回。
“这样吗,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也曾有耳闻,确也未曾听闻他们重现江湖,恐是为中州奉献了性命吧……”姜逸尘不由叹惋。
“如此而言,闫卿大侠已不在世,因而,玄箫的举动再遭元慎师徒的添油加醋,便顺理成章的成为那背弃正道的弃派叛徒,也必当成为名门正派的口诛笔伐的对象了。”姜逸尘很快便理通了其中的关键。
“不错,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将我抹除了。”玄箫再次露出狞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太师傅回来了。太师傅更喜名山大川,不留恋红尘俗世,平生仅收我师傅一人为徒,便去四海九州,逍遥自在了,也是听闻师傅殒命,方才赶回武当,得知我的事迹,毅然决然要护我周全,怎奈元慎以武当掌门的名义联合峨眉等其余正派向太师傅施压。虽与太师傅是第一次见面,我却再次感受到了,同来自师傅般那种慈父的关爱,不愿过于为难太师傅,便接受了个折中的办法,受三次正派刑罚,关进武当秘洞,终生不得脱出。”
“刑罚由武当、少林、峨眉三派施行,少林杖责五十,出家人,到底还是慈悲为怀的,这五十丈倒罚的不重。而因闫卿之事迁怒于我,嚷嚷除魔卫道得比武当还响亮的峨眉,却在施刑时也手软了,静一掌门软绵绵的一掌,故意打得我口吐鲜血,以示将我重伤。最为讽刺的便是,自己门派掌门,元慎的出手了,那可是新仇旧怨一起算,一出手便是直接废去我的内功!”
“呵呵,哈哈!这么多年过来,终还是让我再次修成内功!元慎小儿!你能奈我何?能奈我何!能奈我何!!!啊!!!……”
终于,压抑了十数年的积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玄箫立身而起,长空怒啸。
姜逸尘与之离得过近,忽觉头晕目眩,竟有地动山摇之感!
空荡的武当秘洞,啸声回响,余音难绝,待得这片空间重归静谧之时,已是过去半晌。
“若不是答应了师傅,不论如何,绝不离弃武当,我玄箫怎会甘于在此沉沦。太师傅也为我付出许多,他担忧元慎会再下暗手,取我性命,在我被关入此处后,便守在离此处最近,却是最为偏僻无人的三清殿。”渐渐地,玄箫再归平静,姜逸尘此时已能淡定自若地面对玄箫这波澜起伏的情绪了。
“初时他老人家还常能来看望我,后来只能在洞口处侯着,待我有到洞口时见上一面,再后来,迫于元慎所立下的武当之人不得与我相见的门规,便再也未得相见。而后,这些年,我就只能一直守着这些砖瓦,这些机巧,度日如年。但我能知道的是,太师傅他老人家还一直在守着我,因为通过机巧传送过来的除了不时食物酒水会不时增添外,每过数日便会有替换的衣裳,也只有太师傅会如此用心了……”念及师傅和太师傅的恩情,玄箫便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泪水再次在姜逸尘面前轻弹而出。
“十三年。”姜逸尘还是忍不住脱口说出,“若是你在回武当后不久,便被关进此处,那距今已过去近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么,太师傅便这么十三年如一日的守在三清殿上,也真是苦了他老人家。”玄箫那没了劲的拳头轻落于地面上,“这等恩情,我玄箫今生恐是难以回报了……”
姜逸尘本欲劝慰几句,可自己身为一外人确不知从何说起,便只能以沉默相陪了。
咔呲咔呲,长久的沉默被从暗道中传来摩擦声打破。
片刻后,石门轻启的声音把玄箫引了过去。
声音源自这处空间左前方的角落,闻声看去,可见那处墙壁底部有一小块方型的砖石面移动了位置,出现一暗道,玄箫从中端出了一盘子物事。
“原想着外间时日应已不早,正想请小兄弟出去。怎料太师傅竟是招呼了送饭的师兄弟多备了份饭菜来,想是他老人家怜我这十余年太过寂寥,希望你能陪我多说些话吧。”玄箫自嘲一笑,说话间,已来至姜逸尘面前。
“那我来此处的之事岂不是会被元慎掌门所知?而后该不会再与玄箫兄为难吧?”姜逸尘先是一愣,念及元慎的恶毒,不免为玄箫的处境担忧。
“呵,小兄弟无需多虑,今日锦衣卫之事定有后文,只要那些老匹夫还有求于我太师傅,便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麻烦,这点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玄箫淡然回答。
“就怕秋后算账……”姜逸尘皱起了眉。
“欸。不说此事了,扰了用膳兴致。”玄箫打断了姜逸尘,将托盘至于二人之间的地上,盘膝坐下。
姜逸尘见玄箫不以为意,便不好再揪着此事,徒添其烦恼了,哪知瞧见盘中除了两份饭菜之外还有两小盅酒后,姜逸尘更是紧锁眉头。
“今晚伙食倒是不错,来吧,趁着热乎,先用膳,今晚便只能委屈下小兄弟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将就一宿了。这今朝醉可真是难得,也是借着小兄弟的光,才能喝到这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了。”玄箫还道姜逸尘太过杞人忧天,不再理他,单手轻启酒盖,贴凑近鼻尖,细细品味着今朝醉的芳香。
“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让姜逸尘介怀的自然不是多陪玄箫这一宿时间或是元慎对玄箫秋后算账之事,只是见着这酒,想到自己沾酒便倒的历史,不免担忧自己又得难看出糗了。于是他的胃,他的脾,他的肝此刻都纠成了一团,以示抗议。当下暗叹,既来之则安之罢,劝慰着自己,于是乎,便展现出一副视死如归,舍命陪君子的神色将另一蛊酒战战兢兢地拿捏过来。
一旁的玄箫见此却是不明所以,苦笑摇头,还以为姜逸尘是嗜酒如命之徒,见到酒便这般起劲,饭都未吃便要开喝。既是如此,便遂了他的心意。
“来!为缘先喝一口。”玄箫撬弹开酒盖,轻碰了下姜逸尘手中的酒,仰头大闷一口,先喝为敬!
而那边,姜逸尘却被这酒盅碰撞之声吓了个呆若木鸡。
第四十七章 八门遁甲
是夜,瞅着瘫倒在地上的那条死鱼,玄箫不由苦笑,这孩子,原来是酒量不行么。
siluke.com
姜逸尘见玄箫闷了那一大口,碍于情面也随而奉陪,然后马上大口吞咽饭菜,妄图以此削去些酒味。
见此玄箫方才明白姜逸尘之前的表现竟是畏酒,而后,出于长辈的关怀便让其量力而为,如此,好歹是让姜逸尘在饭后陪他絮叨至夜半时才倒头昏沉睡死过去。
当晚用膳之后,二人把酒言欢,当然主要还是玄箫在喝。
听着姜逸尘断断续续所言的几次经历,玄箫更觉这个少年的稚嫩有趣。
玄箫是武学奇才,更是个武痴,武痴最怕没有敌手,但这十余年来被独关一处早已磨平卸去了他好勇斗狠的锐气,其次,武痴便怕断了传承,天上掉下来个姜逸尘,于是,他竟有将凭生武学倾囊相授的想法,但无奈于时间苦短,取舍之后,还是选择将奇门遁甲与剑术的结合之法授予姜逸尘,他只能寄望于这个少年纵然不是武学奇才,但也能将这些玄妙武学铭刻于心,有朝一日能将之发扬光大了。
奇门遁甲术,便由“奇”、“门”、“遁甲”三部分组成。“奇”指乙、丙、丁;“门”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是为隐藏,而“遁甲”有九遁,指天遁,地遁,人遁,风遁,云遁,龙遁,虎遁,神遁,鬼遁。
双刺长短大小正合八门阵法阵眼所需,因而,闫卿便天马行空地将这原本八竿子难打到一处的峨嵋刺法与奇门遁甲术串联一处,相辅相成,各自发扬光大。而他所创的奇门双刺融有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和九遁中的三遁,即人遁,风遁,鬼遁,更准确而言,这双刺术法应称为八门三遁双刺。
八门阵法均已立门中心为阵眼,在大小不同的区域范围内,或对己方施加增益效果,或对敌方施加减益手段,
休门,休生养息之意,青色阵法,借自然之力,生成一丈方圆的风之漩涡,奴风为壁,抵挡敌手的强攻,为自己赢得调息回气之机,是为风遁。
生门,生生不息之意,橙色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加快己方体内调息,更快地回复精、神、气。
伤门,意为血光之灾,暗红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生成血红荆棘藤蔓的幻象,滞缓敌方身形的同时,蚕食阵法范围内敌手的精气。
杜门,防微杜渐之意,绿色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为己方剔腐疗毒,活血化瘀,进行一定的伤损修复,防止毒素在体内的漫延扩侵。
景门,景星凤凰之意,黄色阵法,方圆三丈区域之内,一定程度上提升己方力量,速度,耐力。
死门,意为百死一生,白色阵法,生成一丈半径的爆裂阵法,触之即爆,轻则能致敌方目眩神昏,重则使其伤筋动骨。
惊门,惊鬼摄神之意,墨黑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在敌方眼中生成阴鬼幻象,哀嚎厉啸绕耳,乱其心智,若己方进入阵中则能化神鬼乱象,扰敌视线,是为鬼遁。
开门,网开三面,狡兔三窟之意,粉色阵法,在方圆三丈区域内,可通过开门进行移形换影,是为人遁。若将开门打至敌方身上,可以敌方为阵眼,与之移形挪位。
据玄箫所知,初时闫卿是以峨嵋刺自身作为阵眼,施放阵法,但峨嵋刺仅是一对为双,同一时间内只能施放两门阵法,威力有限,而一旦将双刺都作为阵眼使用,那便要赤手空拳应敌了,若是用单刺做阵眼,亦是失去了双刺原有的武技之威。
为解决此番问题,闫卿先是想到了从武器上进行改良,将峨嵋刺的刺身做的更薄,一或分为二,或分为三,或分为四,不作施放阵法需要时,合而为一,单刺便如同旧时一般厚度,若施放阵法需要,便从中分出一刺来,若是一分为二的单刺,则同一时间可施放两门阵法,手中还有双刺用以对敌,若是单刺一分为四,则同一时间内能施放出六门阵法,辅以手中双刺应敌。
然,这般做法,也有一定弊病,其一,是对武器的材质和打造技艺上要求颇高,要将单刺一分为二并不甚难,但若要打造三刺合一或是四刺合一,所用材质质地不够硬实,或是打造时厚薄把握不均,武器即使不在锻造之时夭折,也会在使用时让人觉得撇脚。其二,以实体器物作为阵眼,只要阵眼遭到破坏,那这阵法自然而然便失了效用。
而后,闫卿也是根据剑气凝剑想出了另一施放阵眼之法,即用内力凝气包裹刺身,将刺身挥出,以气凝刺作为阵眼成阵,阵法施放完毕后,刺身则可收回手中,如此一来,不需使用改良后的武器,便可做到同时施放多门阵法了,而且,毋须担忧气凝阵眼会为敌手所破坏。
当然以实体刺身作为阵眼和以气凝刺作为阵眼各有千秋,若在阵眼未被破坏的情况下,实体刺身的阵法威力和持续时间完全由取决于施放者,由施放者所操控,而气凝刺为阵眼的阵法威力和持续时间则完全取决于施放阵法时所注入的内息多少了。
如上而言,不论是实体刺身成阵或是气凝刺成阵,若要能做到熟练的施展,则需有源源不断的内息加以护持,若有强大的内功修为作为根基,又参透奇术的内中奥义,自然便能将八门三遁双刺施展得神鬼莫测,玩弄敌人与鼓掌之中,若自身内力都难以为继施放阵法时所带来的消耗,那就算此等武学再为精妙绝伦也是枉然。
武当秘洞虽已荒废多时,但在当时,此处便陈列有十八般兵器以供通过轻功训练的武当弟子在此打发时间,因而,玄箫便能施展那八门三遁双刺帮助姜逸尘理解其中玄妙,姜逸尘虽醉意袭脑,但也不住啧啧称奇,精神更盛。
应当说,双刺是最为契合奇门遁甲之术的施展的,玄箫改用剑术施放八门阵法,自是难度更高,这更需磅礴的内息才能将其施展得同双刺一般自如,而这所需的内功修为自不必多说,因而,玄箫也仅是将其理授予姜逸尘,依姜逸尘现今毫无内功可言的状况,同时施展出两门阵法对其消耗已是不小,更实际的是在恰当时机,施放单门阵法辅助打斗。
次日,睡眼惺忪的姜逸尘对于昨夜玄箫所授技艺自是不记得多少,念及还有老伯交待之事要办也不得不与玄箫辞行。
玄箫未做挽留,在姜逸尘瞠目结舌的表情下,不多时,竟是从离那武当山脚驿站不远的一处洞口出来外间,若非玄箫带路,寻常人也绝不会发现那仅能容下数人身躯的小石洞竟另有玄机。
玄箫对此的解释,也很自然,天机派的作风便是会为自己铺垫多条后路,原先通向山腰处的出口虽被封住,但显然,武当秘洞的出口不止一处,而元慎只是削去其内功,并未缚住他的手脚,十余年的时间足矣让他对武当秘洞中的一砖一瓦了然于心。
玄箫将一直拿捏在手中把玩的一截剑尖交予姜逸尘,“帮我转交给太师傅。”
“这……好。”姜逸尘一路上过于好奇那玄妙的天机派机巧,这才注意到此截剑尖,也旋即明白了其中意思,纵使剑断人亡,玄箫也必与武当生死与共!
二人并未多言,互道了声珍重,便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行去,尽管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相遇相识,第一次告辞离别,但也可能是此生中的惟一一次,最后一次。
……
众叛世离终无悔,初露峥嵘尘世催。
君子之交淡若水,坎坷前路各展威。
第四十八章 三丰台前
姜逸尘在驿站处稍作休整,将武当的信息捎往江宁郡小岳庙后,方才向山上走去。
驿站都为朝廷官方所属,菊园每日信息往来甚密,过多的信息经由驿站捎去,不免令朝廷官方生疑,安全性更有待商榷,因而,菊园重要信息的传递另有类似密令文之道,而一般信息为避免传递地点过于集中,便会先传与江宁郡或是江宁郡临近范围内其他道义盟所属,而后由之代为传达。
关于此间的情况,姜逸尘选择尊重虚尘真人之意,仅在信中书写“碎玉”二字,便交予邮驿。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武当定然誓死不屈,老伯应当能懂。
再上武当,除却路上零零散散可见几个武当弟子外,与初来那日并无区别,从表面上看来,锦衣卫的风波并未给武当带来多大影响。
姜逸尘再次来到三清殿前,而那位老者依旧在清扫着青石地面。
闻见脚步临近声,方才放下扫帚,朝来人走去。
“真人。”姜逸尘拱手道。
“不知,小道友可有得偿所愿?”虚尘真人点头致意后开门见山地问到。
“是小可无缘。”姜逸尘摇了摇头,可却不似在秘洞中时那般面如死灰,相反却是古井无波。
“竟是如此……”姜逸尘的回答却让虚尘真人感到意外,他不意外玄箫选择不教授这少年纯阳无极功,因为玄箫和他一般,不敢拿这少年的未来冒险,他意外的是,以玄箫之所见所识也无法帮姜逸尘解开这内功修炼的枷锁,如此这般,是否便意味着这少年的武学之路止步于此了,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这少年竟已能淡然面对无法修习内功的现状,本还想劝慰几句,姜逸尘却先出言。
“多谢真人挂念,这本强求不来,小可此来,一是向真人道谢的,武当之行已是让小可收获颇丰,小可不敢再奢求什么,二来是同真人道别的,还有便是转交玄箫兄所交予之物。”说着,姜逸尘从腰带间取出那截断剑尖。
虚尘真人接过剑尖,眼神停留在其上许久,面容上的些许褶皱出现了颤动。
“好,好孩子,不愧是元真最中意的弟子。”虚尘真人已被泪珠模糊了视线……
告别虚尘真人之后,姜逸尘便下了武当山,从驿站处取了行囊物事后,便骑着小棕马取路去向太极村。临别前,虚尘真人还赠予姜逸尘一把蕴含太极之道意的剑,绕指柔。
三丰台,顾名思义,是为纪念武当的创派祖师,三丰真人,所立的道台,道台为砖石所建造,有九丈方圆的规模,为山峦所环抱,俯瞰道台,可见地面石刻为阴阳鱼形环转相抱的太极图。原先在道台边,倚山望南处,立有一同三丰真人等比例的铜像,供行人行礼朝拜,自武当退守山门后,传言铜像遭盗,已不见所踪。
而今的三丰台更是人迹寥寥,虽为通往武当山的必经之路,却处处可见青苔泥印,皆是荒废破败之景。与三丰台命运相同的还有丹霞山庄、长生庄等,这些在昔年武当兴盛繁荣大兴土木时,所建立起的道台也好,炼丹山庄也罢,都在这短短十余年间,因武当的避世理念,相继被弃,令人唏嘘不已。更为讥讽的是,像丹霞山庄、长生庄这等曾挂着名门大派名头,已初具规模的山庄群,现今竟是匪患窝聚的乱地。
于时,天色晦暗,秋日的落叶覆于地面,依稀可见得些许脚印落于道路之间,合着那孤寂的道台,显得甚为荒凉。
姜逸尘正行经三丰台处,昨日急往山上赶去,并未细看,现今见着这般景象,结合道听途说和武当山上所见所闻的景况,对武当为何自甘堕落于斯,甚为不解。依玄箫而言,元慎乃是富有野心之人,在争得掌门之位后,理应致力于光大武当门楣,可却为何如此畏畏缩缩,退居一隅,不理尘世了,个中可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秘?
正当姜逸尘愁眉不展地陷入沉思之时,前方有两个人影向自己奔来,仅过片刻,又有三道身影紧追不舍。
位于前方的两人应为武当中人,一灰一白,一大一小,待得更为近前已可分辨出来者何人。两者姜逸尘也都见过,身着白色道服的小道童赫然是昨日上山时便碰见过的玄空小师傅,而那身着灰色道袍,身材臃肿之人便是在大殿上欲向虚尘真人解释认错的道士,想来应是小玄空的师傅了。
后方三者来势不慢,很快又与两人贴近了些距离。
来者不善!
姜逸尘催促了下小棕马,加速往前行去,边靠近,边打量前方情况。
当先一人,是个青袍老者,秃顶鹤发,长须垂胸,虽是跛足,可仅凭一脚,一拐杖,也是五人之中轻功最好,速度最快的。
紧随其形的是一手中提着口马刀的褐衣男子,男子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根竹杆,头上缠着白色布巾,下巴留着一撮胡须。
位于最后的,是一随意合着褐色马甲,胸膛和大肚子都露在外边的,楞头傻脑的大汉,最夺人耳目的是此人手中两口暗红色的大斧子,显然已挂满了血迹。
见玄空师徒二人抱头鼠窜的样子,正是遭遇后方三人的追杀。
追逃双方距离贴近后,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得前方有来人后,当真大喜过望,但脚下却不敢慢下半步,依旧疯狂前奔。
“救命啊!道友。”玄空看清来人后,扯着嗓门呼喊。
“一起杀了!”三人见到前方之人,并没有任何退却,当先的跛足老者出言说到。
跛足老者更是加紧了步伐,拉近距离,猛提一口气,举起那拐杖,急向前方臃肿道士的后心窝飞戳而去。
臃肿道士似也察觉到后方险情,更欲加快步率脱身,却当下一慌,脚下拌蒜,失了平衡,直接栽倒于地,要害之处完全曝露在袭来的锋锐拐杖尖下。
“道长当心!”千钧一发之际,姜逸尘来不及多言,解开与行囊同系一处的绕指柔,提身而起,脚点马背,飞身向前,在空中先是一记百步飞剑将竹剑打出,紧接一记流星式,呼啸向前。
哐当!
飞剑来势凶猛无匹,跛足老者只得暂避锋芒,放弃对臃肿道士的致命一击,同时借着拐杖格挡飞剑之力,空中一个旋身,轻巧落地。
仅此一瞬,姜逸尘已来至玄空师徒二人身边,将其护于己处,而对面三人亦是到得近前,剑拔弩张!
臃肿道士虽逃得一命,却被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无法站立。
“师傅,得救了,师傅,你起来呀,师傅。”一旁的玄空已是累得面红耳赤,挣扎几下后,还是无力将臃肿道士拉起,只得任由他这么跪伏于地,大口喘气。
两边这么僵持仅是一瞬,跛足老者三人却是先动了,“杀!”
事出紧急,也容不得姜逸尘考量这三人的武功如何了,己方两人已是毫无战力需要保护,姜逸尘只得硬着头皮窜进对方三人之中,欲将他们稍稍带离此处,不把这一老一少卷入战局,自己也好施展。
饭团探书
好在,三人也是很给面子,没去理那已失战力的二人,目标一致,直朝姜逸尘攻来。
一拐杖,一马刀,双巨斧同时挥刺劈砍而至,来速之快,让姜逸尘匆忙应对,横剑强挡开拐杖马刀之力后,已至强弩之末,双斧之威势大力沉,剑身挡住那刃口后再难阻其势。
闷哼一声,姜逸尘口喷鲜血,身子朝后方倒飞出去。
第四十九章 妖魔鬼怪
姜逸尘一上来便遭三人联手重击,落了下风。
楞头大汉的双斧挥劈,力大无匹,也让姜逸尘始料未及,硬受那一击当真吃不消,胸口气血翻涌直接喷洒而出,也只得顺着这力道倒飞而去,缓去这劲头。
三人见此,自当把握时机,乘胜追击,当下便欲将姜逸尘给抹杀。
姜逸尘刚用剑支撑着身形,从地上站起,见三人再次袭来,当机立断,刺剑入土立为阵眼,注入内息,使出刚学来的奇门遁甲之术,风遁,休门。
风之障壁随之形成,将姜逸尘包裹其中,挥刺劈砍的武器堪堪在离姜逸尘还有数尺距离时悬停空中,难近半步,其势宛若泥牛入海,杀将而至的三人,连人带着武器被旋风带走,弹出一丈之外。
可算是赢得了喘气之机,姜逸尘盘膝坐下,迅速调整内息回复,脑中则飞快地对局势进行考量。
姜逸尘盘膝打坐,有打心理战的意味,妄图激怒三人,让他们少些理智,多些冲动,让他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自己才有制胜机会。
“咦,休门,这小子竟会奇门之术。”嘶哑的惊疑声,源于那竹杆男子。
“既是如此,那我们不费力气,先干了那两个废物。”跛足老者出声,偏头看向玄空师徒二人一方。
跛足老者显然知晓这休门的风壁并非牢不可破,像刚才那般大刀阔斧的强攻自是毫无效用,若是集中气力,攻其一点,自可破壁而入,但三个老江湖并未如姜逸尘所愿,一来并未被那小伎俩所激怒,二则,各自拾起武器后,转换目标,欲先毫不费力地收拾了玄空师徒二人。
姜逸尘当下一急,急欲起身向护,却听得一带着颤音的怒喝。
“呔!何方贼人敢在我武当山门前撒野!还敢伤我武当之人!”只见那边的小玄空,立身于他那臃肿师傅的身躯之前,双手抱臂,仰首横眉,冲着那三人喝道。语毕后,紧闭双唇,红润的面颊转瞬间已变得煞白。
只有小玄空身后的师傅能看到他这小徒儿被道衣下摆所遮住的双腿已如自己的身躯一般不住颤抖。
余下四人,包括姜逸尘都被这喝声叫住。
寂静,除却那边颤抖的师徒,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此刻静止。
“呵,哈哈,哈哈哈!”来自于楞头大汉的笑声率先打破了这寂静的场面,“这位小师傅说的可是那你同你那窝囊师傅的师门?哈哈,哈哈哈!”
“那连家门前的祖师爷铜像被盗走,都不敢吭一声的武当?”跛足老者玩味的嘲弄道。
“那连丹霞山庄、长生庄都拱手相让的武当?”竹杆男子见身旁二人出言,自己也跟着附和到,原是带有嘲笑的意味,可从他那嘶哑的嗓音中听来,在合着那丑陋的面庞,虽是平白直叙的说话,却毫无生气可言,让人听着阴森可怖。
但不论如何,三人对武当的态度都很是明了,窝囊武当,不足为虑!
“你,你……你们……”小玄空双腿的颤抖已传至上半身,浑身战栗不止,再也吐露不出半个字来。
“哈哈哈!小师傅莫怕,我见你细皮嫩肉,肉质定当鲜嫩无比,分为两半,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入我笑阎罗屠方的肚中,也会大有名气,不似在这所谓名门之下,却毫无出息。”楞头大汉好心地安慰着前方的小道士。
屠方自报称号的一瞬,登时便让姜逸尘一顿腹诽,笑阎罗?可是笑着死掉了?可没想着,这楞头傻脑之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反让姜逸尘刮目相看了,回想起姑苏的包打听,暗中告诫自己定不能再以貌取人了。
“屠方!”这名字,小玄空虽深居武当之中,似也有所听闻这名号,当下一惊,已是站立不住,身子朝后跌落坐下,只听得他后方一声闷哼,便再无声响。
“如此也让你们三人死得明白,我是六指魔神,钟鬼,这是丹霞山庄的厨魔,庖丙,见到不该见之事是你们的不幸,碰到我们三人是你们的有幸,乖一点儿,我们自会给你们个痛快!”跛足老者介绍了下自己,顺带介绍了那发音嘶哑的竹杆男子,也给姜逸尘三人下了最后通牒。
当下,姜逸尘才知晓这三人的大致情况,玄空师徒二人不知撞见了他们何事,竟要被诛杀灭口,且不论小玄空的师傅,自己和小玄空有一面之缘,况且他觉得整个小道士很是不错,他不能见死不救,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自己可得果断些了。
听闻三人名号,姜逸尘更为关注跛足老者,六指神魔,细看之下,那老者左掌的手指果然异于常人,形似鹰爪,而小指与无名指间更多出一指,黝黑细长,似是练了什么毒功,隐隐发绿。
见三人径直走向坐于地上不得动弹的玄空师徒,姜逸尘终于动了。
“妖魔鬼怪,你们的对手在这!”
姜逸尘很是机警,在玄空吸引了三人注意力之后,他便赶忙撤去阵法,拔剑吟唱起回春吟,在最短地时间内进行回复,随后,运转天意诀,激荡体内剑意,一声喝出的同时,一道蓄满势头的冰魂剑气嗖地一声飞向钟鬼的方向,再一记天禅剑指向庖丙,六道天幻剑气更是唰唰唰地打向屠方。
三人并未完全不顾姜逸尘这边的动静,听到喝声,当即也调转过身来,迎向姜逸尘。
两强一弱,先取其弱,姜逸尘心中计较一番后,还是选择以屠方作为突破口进攻,先是两招控场剑气牵扯庖丙和钟鬼,主要火力则打向屠方。
屠方并未辜负姜逸尘的期望,硕大的身躯还是不够灵活,勉强躲过三道剑气后,便只能用双斧挡在身前,硬挨其余三道剑气,待得张开斧子想要反击之时,姜逸尘已杀到近前。
再次施展出天幻剑,这回是六道剑影,屠方也是没料到姜逸尘攻势竟如此紧凑,慌了神,花了眼,只得再将双斧挡于头颈部和胸前,护住要害。
姜逸尘见难以攻其要害也不犹豫,紧接着使出凝意剑法的枪之意,冲锋式,想是能在这大胖子身上多戳些窟窿来,纵使难伤其根本,也能让他血流不止,削弱战力吧。
哪知屠方虽对姜逸尘的招式应接不暇,但透过双斧间隙也能看清姜逸尘的意图,当下长吞一口气,将那大肚皮撑得滚圆,那暴风疾雨的冲锋式戳刺在这肚皮之上,仅见这剑雨攻势只开花不结果,并未如想象中的戳出伤口来,只是蜂窝般密密麻麻的红点点缀其上。
竟然只是些许皮外伤!
不容姜逸尘惊疑片刻,边上另二人机敏地躲开了姜逸尘的暗箭后,便随之向他攻来,此刻攻势方至。
姜逸尘低头避过马刀的横劈,屈身欲躲钟鬼戳来的拐杖。
怎料钟鬼的拐杖只是虚招,待姜逸尘做出闪避动作后便停住势头,这边那鹰爪般的左手已然抓向他的头部。
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只见钟鬼已退至一旁,而他六指魔神赖以成名的左手却血流如注,溅洒一地!
原来,姜逸尘在得知钟鬼所自保的名号时便对他的左手起了警惕之心,在那电光石火间,姜逸尘的左手摸出了藏于左裤腿的匕首,迎向钟鬼的魔爪。
钟鬼本想声东击西,出其不意,拐杖虚晃一招,欲用自己的魔指了结了姜逸尘的性命。未想到姜逸尘早有防备,也亏得他老辣眼尖,看到了姜逸尘左手生出的寒芒,惊觉这小子竟想断其魔指,怎奈他下的是杀招,难以收住势头,为了护住那第六指,只得稍稍偏转手势,化指为掌。
tsxsw.la
姜逸尘见削指不成,直接猛的发力,洞穿了钟鬼的左掌,旋即迅速拔出,血肉随刃喷洒而出。
钟鬼的左手因此尽乎被毁去,难再成事。
以一敌三,瞬间便重创一人,姜逸尘过于冷静从容的表现,一扫之前被三人击飞吐血的颓势,倒让另两人慌了神。
二人很快有了计较,不敢有所怠慢,长其威风,当即出手。
势不可挡的双斧,虎虎生威的马刀再向姜逸尘袭去。
暂时只有两个敌人,姜逸尘能更好地施展身法优势。瞅着二人的攻势,那双斧来势快而凶猛,不可大意,而那马刀,好似蕴含了内家气息,见庖丙举刀自上而下劈砍的势头,竟让姜逸尘心中生悸!
第五十章 斩妖除魔
紧盯着马刀来势,姜逸尘心中不由一凛,当下放弃所有攻势和进攻**,意守丹田,提气轻身。
轰隆!
这马刀砍法看似一般无二,然,其间竟夹杂着雷霆之势。顺势朝那方地面看去,已呈现出一条尺宽丈长的深沟!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没想到这三个妖魔鬼怪之中,战力最为强悍的不是那跛足的钟鬼,更非楞头傻脑的屠方,而是三人中相貌最为丑陋,声音嘶哑难听的竹杆男子,庖丙。
幸而姜逸尘十分小心,见那庖丙落刀前蓄势已久,便没有选择与之硬刚,而是直接放弃所有对敌招式,孤注一掷,施展出轻柳身法,身如柳条般,随势而动,方能轻巧地避开屠方的双斧,更是躲过了庖丙的雷霆一击,而后,赶忙一个蹬步后跃,拉开与二人间的身位。
有惊无险,却也让姜逸尘惊出一身冷汗,他毫不意外,自己若是去硬抗那一刀,恐怕会当即毙命于此。
再次分立两边,姜逸尘提起百倍的精神,不敢懈怠半分,眉眼间瞥见一道黑影闪至当先二人身后,心生一计,将左手中的匕首当作飞刀向屠方掷去。
屠方长得傻愣却非真傻,眼前的小子诡计多端,他们交锋这数回合来,并未讨着好处,反而吃了暗亏,见他朝自己掷匕首,自然是闪身避开。
“噫!”一声惊诧在屠方身后响起。
原来,那钟鬼已是对血流不止的伤口稍作处理,可依旧疼痛难当,原想躲至屠庖二人身后借以掩护,凭借从那拐杖头部中取出的物事致姜逸尘于死地,怎料得姜逸尘刚好瞥见他的举动,料定定有阴谋,当即掷出匕首,指动打西。那屠方不出意料闪避开来,而钟鬼却被其硕大的身躯遮掩住了视线,待得见到飞来的匕首时已是躲避不及,尽管做出了后仰动作,怎奈还是被匕刃自下巴至额间划出了一道猩红!
这回,钟鬼却强忍疼痛,没吭出声,直起了身,任由那血液从面上滑落。
前方二人这才发现钟鬼竟藏于他们身后,而此时姜逸尘的数道天幻剑气又已攻至,屠庖二人也不忍再看钟鬼遭罪,便将这些剑气挡去。
“闪开!不将这小子给折磨致死,我六指神魔,死不瞑目!”钟鬼近乎咆哮地嘶吼着,随而吞下一颗刚从那拐杖中取出的红色药丸。
“老鬼。”屠方见状有点惊愕,抬起了手却已无法阻止钟鬼的动作,没想到钟鬼竟被逼到了要与这少年不死不休的地步。
钟鬼年事已高,那佝偻单薄的身板,又跛了一足,若非练过数十年的功夫,又学了一邪门内家功夫将体内毒素都封聚于左手那多出的一指,外涂蝎毒相互制衡,才能保有现在的体魄和身手。且不说在钟鬼未受伤时,吃下这大力丸后,虽能一时激发体内潜能至极致,用以灭杀姜逸尘,但过后多半将昏迷数日,不得清醒。可当下,钟鬼是在已遭重创,失了不少精血的情况下,服用大力丸,恐将难以承受住那疯狂燃烧精血所带来的反噬,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得手,他自己也必当血亏殒命。
庖丙见钟鬼这般决绝也不免有些咂舌,但显然他与钟鬼交情不比屠方,一言未发,内心笃定,在以命相拼的钟鬼加入后,姜逸尘是在劫难逃了。
姜逸尘可不会坐以待毙,借着对方二人愣神的这么一会功夫,已是蓄了一满势的劲招,朝着三人的方向打出。愣神的是屠庖二人,至于钟鬼,纵使在咀嚼下咽那大力丸时,也目不转睛地恶狠狠地盯着姜逸尘,他自然看出了姜逸尘这招必当非凡,但他已是不在乎了,至于边上两个算是自己同伴的人,便让他们自求多福罢。
“凤凰羽!”
庖丙适才携着满气劲的刀锋斩劈向姜逸尘,让之差点折命,姜逸尘当下便礼尚往来,还以颜色,一招携着满气劲的剑气朝前方三人力劈而出,剑气纵横,几欲将双方间这寥寥几丈的空间撕裂。
剑气来势之快,声势之猛,肉眼可见得前方的空间已被扭曲成数段,想必三人已是难逃制裁。
三人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屠方除却将两面巨斧当于身前外,再次深吸一口气,鼓胀起整个身躯,想再倚着这鼓充皮囊的异术抵去那锋锐的剑气。庖丙运起内功护体的同时,仓促间再甩出一道雷霆万钧斩,纵使去势不如刚才那般浩大,也可抵去些许袭来的剑气,降低受伤的几率。
而钟鬼呢?此时在地面上已消失不见,服下大力丸的钟鬼,力大惊人,踏步一个纵跃,已是腾出三丈之高,轻易避开下方四溢的剑气,直朝姜逸尘俯冲而去,拐杖尖紧锁目标,势若流星!
那眼神,带着不甘,带着恼恨,带着怨毒,带着决绝!
未曾想这钟鬼竟狂暴如斯,豁出性命也欲至自己于死地。
轰!
轻柳身法再现,姜逸尘再次死里逃生,钟鬼一杖刺入地中,碎石裂土。
一击落空,钟鬼眼神稍显黯淡,但并未有半丝停留,硬是用拐杖扫土而出,扰乱姜逸尘的视线,再朝姜逸尘攻去。
姜逸尘知晓钟鬼已渐渐失去理智,完全仗由那药丸的药力护持着一股疯劲胡乱砍杀,只要拖过一时,钟鬼定当力竭而亡,当下心若止水,只守不攻。
钟鬼的攻势如疾风骤雨,动作更越发地迅疾,可不论如何,姜逸尘总能悬而又险地堪堪避开闪过。
饶是如此,姜逸尘也暗暗吃惊,若是对方攻势再快些,那这轻柳身法也救不得自己了。
边上,先前硬接了姜逸尘那招凤凰羽后,屠庖二人已很是狼狈,剑气并非直冲直入的,因而,屠方那鼓胀皮囊之法亦难得效用,此刻披于身上的马甲已是没去半截,裸露出更多遍布伤痕的皮肉,庖丙的情况则稍好一些,可手上却也为剑气所伤些许。二人已是无法跟上钟鬼的节奏,三打一的局面便演变成了一攻一躲的场景。
仅是半盏茶功夫后,那纯铜所铸的拐杖不甘地冲入地中,充满遗恨。而它的主人,整个身躯完全挂靠于其上,慢慢地携着它一起躺倒于地面上。
药力反噬,封锁于左手第六指的毒素冲破枷锁,迅速蔓延周身经脉,钟鬼面色瞬间泛白,随而发黑,眼睛瞪得斗大,然,不知为何却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再也没有了知觉。
见着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斑红,那是钟鬼燃烧生命的痕迹,钟鬼不是他所杀,却是为他所逼致死的,姜逸尘闭眼叹息,为何要这般决绝呢……
钟鬼一死,屠庖二人各有打算,一个想着该为他收尸,为他报仇,一个却想着已无取胜机会,决定见机行事。不管如何,此刻,两人还是一同向姜逸尘冲杀而去。
屠方抡起双斧,旋身欺近姜逸尘,令之不得不屈身退避。
庖丙见有了机会,便也不含糊,数记拔刀斩甩向姜逸尘,姜逸尘只得举剑格挡。
二人再强攻数回合后,姜逸尘也终是露出疲态,一个失神,未能阻止庖丙一刀落于左肩之上,当下脱力,扑通落坐于地,受了外伤。
屠庖二人见此大喜过望,再抡巨斧,再起马刀要给姜逸尘来个了断。
却听得姜逸尘“死门”二字轻语出声,二人才发现姜逸尘是被早先掷出的竹剑所绊倒,见得他左手将剑拾起,反手将之插入地面,又将立一阵法,深知死门为何阵法的二人慌忙退步闪开,足有两丈距离。
可过了片刻,却不见阵法生成,二人才知中了姜逸尘的奸计。
姜逸尘嘴角轻扬,长舒一口气,方才那一刻他确实没有半点气力,只得与二人进行心里博弈,还好赌赢了。
tsxsw.la
一口气的功夫,姜逸尘已稍稍回了些气力,缓缓抽出了插于地中的竹剑,眼神再次锐利起来,惹得那边恼怒的两人倒有些心虚。
一记百步飞剑射出,又一记流星式随之而至,电光石火间,姜逸尘故技重施,这回双方距离很近,二人也站于一处,他便孤注一掷,使出现下所有气力,猝不及防间,定要重创二人。
两记杀招以迅雷之势袭来,让屠庖二人慌了神,均只来得及以武器相抗,在竹剑欺近的刹那,变故横生……
第五十一章 趟入浑水
屠庖二人见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和流星式袭来,靠后的庖丙闪躲于屠方身躯之后,朝其腘窝狠狠踹了一脚,使其先是失了平衡,而后乱了方寸,没了防御架势,借其庞大的身躯作为肉盾,来抵挡姜逸尘的杀招。
屠方怎能料得庖丙如此阴毒不义,坑害自己,在百步飞剑欺近那刻被破了守势,将自己的头颅完全暴露于剑芒之下。
饶是屠方练有皮囊异术,可额首依旧是要害之处,怎可于利刃相较高下。
噗嗤!
飞剑无情,去势难挡,再没有给屠方任何躲避讨饶的机会已然将那他的命门贯穿。
庖丙见计谋得逞,便双脚跃起,奋力地将那硕大的身躯蹬向以流星式飞来的姜逸尘。
姜逸尘自是刹不住势头,见此情形,也只得剑转偏锋,可到底还是洞穿了屠方的左臂。
屠方巨大的身躯忽然不受控制,全然挨在姜逸尘身上,宛若泰山压顶,姜逸尘便只能强撑着不被压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庖丙逃窜而去。
从身上之人滑落而下的是那犹如染缸中的红绸,刺眼而鲜红,姜逸尘紧闭双眼,蹬脚使力将双剑从这硕大的躯壳中抽出,樱红片片,溅洒四方。
2kxs.la
轰隆一声闷响,屠方怒目圆睁,心中自是难以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却渐渐再无生息,静静地躺倒在这血染的大地,守望着,质问着这片苍穹。
原来,庖丙见己方三人战力不差,可却在这毫不起眼的少年面前接连受挫,更是折去一命,心中打起退堂鼓,有了去意,可他晓得姜逸尘绝不会放任他们逃去,想要能逃脱,便只有留下一人来,同钟鬼那般搏命与之纠缠牵制才成。他心中有了定计,不与屠方明说,反倒是配合着激愤的屠方猛攻姜逸尘,再次错失良机后,当下决断,出卖屠方,为自己争得逃脱之机,方才有了这一出卖友求命……
打坐调息,回复气力后,姜逸尘为求心安,还是将两个殒命之人给草草埋葬了,方才走向自始自终躺倒在一边的玄空师徒。
“道,道友……”当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小玄空,可见着姜逸尘血染衣襟的模样,竟有些发慌,“多,多谢道友救命之恩,我师徒二人感激不尽。”
“哎哟,呵……”小玄空的后方忽然有了动静,伴随着这冗长的嗷叫声,小玄空的师傅可总算是睡醒来了。
“无妨,你们究竟是见着何事,竟逼得这三人如此追杀你们。”姜逸尘无视了后方的臃肿道人,神色凝重地看向小玄空。
“我和师傅原本要到村中去采购些食材回山,哪知才出三丰台不远,便在三岔路口处碰见一伙人,好似在追杀无相门的人,我们怕无端遭殃便赶紧调头跑了,岂知竟被瞅见,这三人便追了过来,而后便撞上道友出手相救了。”小玄空原本是昂首看向姜逸尘的,说着说着却边挠着头边缓缓低下头,看向地面。
“原来是由你和你的师傅负责武当的炊事呀,你们要去的可是太极村。”姜逸尘先是托腮若有所思,而后问到。
“方圆十里之内也就这么个村落了。”小玄空抬起头回到。
“无相门呢?是何来历,怎会遭致丹霞山庄的追杀?”姜逸尘并未听闻这个门派之名,想来并非什么大派。
“无相门是在青松林中的一个小门派,门派中的具体情况和为何会被丹霞山庄的人追杀,我也不得而知。”小玄空依旧挠着脑袋,一脸抱歉的样子。
“如此,也罢。你们可还要去那太极村?”姜逸尘目光扫向小玄空身后的那个大块头,问到。
“不,不去了。”终于,那臃肿道士有了反应,举起支手来,含糊不清的说到。
“这位道友,贫道元魁,小徒玄空多谢救命之恩。”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元魁终于是从地上站起,整了整衣襟,拉过小玄空站于身边,毕恭毕敬地拱手鞠躬,答谢姜逸尘。
“道长多礼,武当于我有恩,此番之事,莫足挂齿。”姜逸尘也回礼道。
“噢,道友既是于我武当有缘,那便听从贫道一言,和贫道回武当暂歇一日,切莫去前方触那霉头,不吉不吉。”元魁上前两步拉住了姜逸尘的手,很是关切而语重心长地说到。
其实昨日在太和殿上场面过于混乱,元魁并未注意到姜逸尘的到来,自也不知姜逸尘在武当之事,只念着或是昔年武当于这少年有啥恩情,方才令之出手相救,这少年既与武当有缘,又于己有恩,他出于好心,便想将少年带回武当,暂且避过前方祸事。
“道长可知其中利害关系?”姜逸尘见元魁似是知晓内中隐情,便出言问到。
元魁自是清楚姜逸尘所问为何,但他确实不明实情,仅是心中有所猜测,担忧姜逸尘一时好奇去趟浑水,便摇头叹气着回说并不知情。
方才之事让姜逸尘对窝囊懦弱的元魁无甚好感,但见其情真意切,确实是不愿见他陷入麻烦之中才选择闭口不言,自己便不好多央求什么。
“多谢道长关心,实是在下心中难安,还是得去前方看看,你们便先回武当吧。”姜逸尘推脱开元魁的手说到。
“如此,道友可小心为上。”元魁已是尽力,见姜逸尘并无留意,便也不再强留。
姜逸尘抱拳告辞后便欲转身离去,不想却被一只白嫩小手揪住衣角。
“小玄空师傅可还有何事?”姜逸尘疑问到。
“道友,把这个带上吧,这是我自己炼制的小活络散和小补血散,力竭气短时服下,可恢复得快些。”小玄空从怀中掏出不少小药包来。
“多谢,小师傅。”姜逸尘没有拂了小玄空的心意,认真地将药散收入怀中,郑重地抱拳回礼。
就这般,玄空师徒目送着姜逸尘策马朝他们刚才逃来的方向奔去。
“师傅,师傅,你说这位道友会逢凶化吉的吧?”玄空拉扯着元魁的衣襟问到。
“唉,好人难长命,祸害遗千年,但愿吧。”元魁叹气道。
……
姜逸尘一路策马前行,很快便撞见了前方纠缠不清的战团,也看见了大道上横七竖八的具具尸体。
战作一团的约莫有三十余人,细作甄别后,姜逸尘已能判断出,究竟哪些人或为那丹霞山庄之人。
有二十余人看着武功平平,有的甚至只是三脚猫功夫,长得亦非高大威猛,有些更是骨瘦如柴,可手上的力气却能逼得他人打得节节败退,出手速度也迅猛快捷,这些人应是同钟鬼那般服用了什么瞬间增强气力药丸的普通喽啰吧?
其中一个生得肥头大耳,秃头上扎着个小辫子,在其中格外醒目,看那冲杀拼劲儿,似乎格外享受这杀人快感。
另有九人,服装各异,个个均是以少敌多,险象环生,有的已是负了伤,在苦苦支撑,想必他们便是那无相门之人。
捋清局势后,姜逸尘也已到得近前,当即勒马,拔剑飞身,加入战局之中。
姜逸尘直接窜入情势最为危急的缠斗中,便没有留手,先是打出竹剑,插于地面上,立起“景门”,而后大展神威,转瞬间便撂倒了三个喽啰,让其失去战力。
那九人见有援手相帮,自是喜出望外。
处在景门之中的一个和尚模样的壮实青年和一个身着赤色锦衣的少女忽然觉得在力量和速度上获得提升,也加紧了手下的功夫,尽快除去敌手,去协助其他同伴。
壮实和尚如久旱偿甘霖,当即仰天怒吼,一股气势迸发而出,直接震荡开围攻于他的三个喽啰,而后暂收起大铁棍,凝气捏掌,左右手交替快速出掌,一道道掌劲飞出,直落于一个个喽啰身上,排山倒海般轰得他们眼冒金星,天花乱坠。
壮实和尚的发威如快刀斩落麻,登时又折去五个喽啰。
肥头大耳的秃头壮汉,见情势急转直下,也很快锁定了关键因素,猛发一股力,如蛮牛脱缰,撞开前方两人,挥起手中大刀,携雷霆万钧之势,飞身朝姜逸尘砍去!
第五十二章 岔口激战
话说,姜逸尘路见不平拔剑相救玄空师徒之后,不顾元魁道人的好心劝阻,义无反顾地往前方的三岔口方向行去,碰见似是丹霞山庄的匪类正对无相门进行围杀,当即上前,施以援手。
姜逸尘与数个匪类激战正酣时,肥头大耳的匪首也是瞧见了这个突生的变数,举目望向通往武当的路,却不见已去追击武当两个道士多时的三人归来,心中疑惑,三人武功不差,会是被武当的那些窝囊废给收拾了?再细细打量姜逸尘,发现其衣身上的血渍已是深沉得发黑后,暗呼不妙,三人莫不是都死在这个嫩娃儿剑下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横冲直撞,直向姜逸尘扑杀去。
“少侠当心!!!”竟有四人同时出声喊到,提醒姜逸尘小心来敌。
姜逸尘闻言,先是发力,数道凌波斩逼退开围于身旁的喽啰,而后紧盯秃头壮汉的来势,及时侧身,避让开那携风带怒的一斩。
哪知秃头壮汉展现出与之肥壮身板极为不相符的灵巧劲儿,刀虽落空,冲将过来的身躯却在转瞬间变向,直朝姜逸尘撞去。
这秃头壮汉充分利用着身上的每一块肥肉,加入打斗之中,缺少对敌经验的姜逸尘自然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当即便被撞飞出去,扑通落地,双眼一抹黑,似是没了知觉。
未待秃头壮汉趁虚而入,离姜逸尘较近的赤衣少女和壮实和尚便迅速赶过来挡住秃头壮汉去路。
2kxs.la
“嘿嘿,别急,就让爷一个个收拾你们。”秃头壮汉大若铃铛的眼睛却眯成一线,色迷迷,直勾勾地盯着赤衣少女的窈窕身躯,嘴角的哈喇子已是收势不住,流将而下。
赤衣少女和壮实和尚见状均有作呕的冲动,尤其是赤衣少女浑身都不自在。
“蒋峥,纳命来!”壮实和尚再难忍受秃头壮汉的恶心举动,抡起铁棍,从天而降,当头棒喝,直取敌首。
蒋峥显然艺高人胆大,并不认怂,直接举刀对砍。
哐当!
以二人为中心,一道劲气向四周荡去,这二人此击竟都蕴含着十足内力,内功相抗,拼了个半斤八两,壮实和尚向后倒退几步,蒋峥则是双脚深陷入地。
“嘿嘿,不错嘛,无相门里像你这样的硬茬,细数之下也不过三人之数,你,还有那孤苏澈和孤苏辙,至于堂堂门主,孤苏瞮,也就一傻愣书生,舞文弄墨倒还罢了,使唤着一把破扇子也敢来和真刀真枪来斗,岂非以卵击石?”蒋峥对眼前的对手很是赞同,也不住讥讽无相门的无能。
“你知道门主他们的情况?”壮实和尚有些吃惊,急问到。
“嘿嘿,不急,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们!”蒋峥戏谑地问到。
听得蒋峥言下之意,壮实和尚不由心下生寒,帮派没了,可以重建,若是连人都没了,那这帮派便算覆灭了罢,但大敌当前也不可太为伤感,重整了下心态,化悲愤为力量,双手握紧了铁棍,再次冲杀过去。
二人虎狼相争,陷入激烈缠斗之中,赤衣少女见难以插手其中,便朝昏倒于地上的姜逸尘处赶去,挡去两个正朝他袭去的喽啰。
姜逸尘所立下的景门在其被撞晕时便已黯淡无光失却效用,但之前他的冲杀入场和景门带来的增幅,助力赤衣少女和壮实和尚许多,好歹是让那些喽啰减员不少,在壮实和尚突然爆发单独应对蒋峥后,赤衣少女与余下七人更是压力骤减,渐渐地已缓住了局势。
那边,又经过了一番激烈碰撞,两个大块头依旧难分伯仲,各自退散。
“嘿嘿,死秃驴,这筋骨还真是够硬实啊。”蒋峥揉捏着臂膀说到。
“哼,搞得你不是秃头似的。”壮实和尚摸着油亮的脑门,无比纳闷地嘀咕着,至于身上的疼痛已没心思去顾及,自己一身横练,却难耐这么个肥得流油的大胖子,到底还是体重的功劳么,练得多抗不过吃得多,苍天可真是不公呐!
“嘿嘿,我还是有头发的。”说着,蒋峥捏起自己秃头上的那一撮小辫子朝壮实和尚显摆。
场中忽然一阵静默,连刀剑碰撞之声在此刻都微不可闻。
嘴上说不过,还是得靠手下的功夫争气,壮实和尚强提一口气,再次凝气拍掌而出。
可这回排山倒海掌却不如对付那些喽啰般立竿见影,一掌掌气劲挥击在蒋峥身上,却见其挺着个顶大的肚皮便可轻易化去,若无其事。
“嘿嘿,死秃驴,刚夸你两句你就喘上了,这软绵绵的掌还叫排山倒海呢?给我按摩肚皮都不得劲儿。”蒋峥双手叉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哼!这牲口,皮囊可真厚。”壮实和尚啐了一口唾沫,见自己的掌风根本无法威胁到蒋峥半分,便也不再坚持,多番身体碰撞自己已是吃不消,本想用气劲进攻让自己少受些罪,可却难撼敌手,当下也不由气喘吁吁,有些气馁倦怠。
好在另一边的战局己方还是占优的,虽有两人伤重难以支撑,已卧倒于一旁,但那些喽啰倒是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仅有七八个还在不知疲惫地奋力扑杀。
蒋峥见局势不妙,当机立断,抛却壮实和尚不顾,欲杀回那多人战局之中。
“当心蒋峥!”壮实和尚一时力竭,尚在调息回复,只能冲着同伴们高声呼喊。
“恶贼休走!”未等蒋峥加入那边的战局,一道锁链已是缠绕住其庞大的身躯。
原来那赤衣少女帮着其他伙伴又除去几个喽啰后,便过来守在姜逸尘身旁,料定其是一时受了冲撞,有些懵圈,便注入真气助其回复清醒,见到蒋峥脱开壮实和尚,再向其余同伴杀去,不得不出手阻拦。
“嘿嘿,红雀小娘子,这么急着被我宠幸呐,那是爷过来呢,还是你过来呢?”蒋峥见得是被赤衣少女所阻,不恼反喜,自他来到这武当境内后,数年间,也与之有数面之缘,对这美人更是垂涎已久,任那锁链缠于身上,锁紧之后,方才使劲,欲以力压之,反将赤衣少女给钓过来。
被唤作红雀的赤衣少女难当蒋峥的力大无匹,只得松手,免得被其借这锁链给揪过去,那可真是羊入虎口,再难挣脱了。
“嘿嘿哈哈,何必娇羞,你不愿过来,爷过来便是!”语毕,只见蒋峥肚皮一鼓,双臂一震,谈笑间便让锁链崩断得四分五裂,一个纵跃轰然落于红雀身前,刀刃别于身后,张臂欲熊抱之。
红雀稍显惊慌,但应对这般轻薄之徒似也经验老道,身手不慢一分,玉步轻点蒋峥肚皮直上其前胸,一声娇喝,小腿一甩飞踢向蒋峥下巴。
此招若是拿来对付一般的登徒浪子,那这位浪子的下巴或许毕生都合不上了。
然则蒋峥可非一般登徒浪子,皮之糙,肉之厚,丝毫不为所动,笑盈盈地受了红雀这一脚,未及红雀觉得不对劲,蹬踏着蒋峥肩头欲借力弹回后,已是为时晚矣,反被其拿捏住了一脚。
“回来吧,美人儿~”
被蒋峥这么一把,红雀停却在半空之中,挣脱不得。
蒋峥再轻轻使力将空中美人往回一拉,红雀身形便毫无阻碍地向蒋峥怀抱中倒飞而入。
红雀登时便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再难提起一丝气力,落身而下。
惊魂未定中,红雀只觉落入一张滑腻的肉床,抬望眼,哈喇子高悬于蒋峥咧开的嘴角边,已垂落在眼前!
连连惊吓下,红雀再不复女侠的顽强,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嘿,美人,这……”蒋峥见状倒吸回口水,很是焦急而又心疼地轻拍着怀中的玉脸,欲将之唤醒。
“呔!大魔头!吃我一棒!”
一怒喝声响起!
第五十三章 巨魔伏诛
一旁在调息回复的壮实和尚见红雀遭到轻薄,直呼糟糕,不得再耽搁,任由蒋峥那大淫贼胡作非为,断喝一声,提棍杀来。
“淫贼!放开红雀姑娘!”另一边已是解决了身前敌手的一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手握双匕,倾身向前,疾速奔袭而来。
蒋峥见状,不紧不慢地将红雀放于一边,让其躺好后,才笑吟吟地抽出刀来,迎击来敌。
蒋峥接连的举动不由让人大跌眼镜,这肥头大耳的粗人竟如此粗中有细,起先他都是立身应敌,此番怕误伤着红雀,却是主动迎向朝自己袭来的二人,若非知晓其中关系,定得认为红雀是他的宝贝媳妇儿呢。
最先搅斗到一起的,还是蛮牛与肥猪的对抗,在壮实和尚圆舞棍与蒋峥抽水刀锵锵碰撞声中,黑色身影也随而搅入其中。
黑衣男子似是更善体术搏击,几乎是贴着蒋峥的身躯在进行着攻击,手中的双匕更是游龙走蛇,变幻莫测。
蒋峥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见落了下乘,运转着内功,一边和壮实和尚硬刚,一边发挥着皮糙肉厚的效用抵御着那匕刃的侵袭。
2kxs.la
尘土飞扬,三人间的激斗过去半晌,却仍不见停歇的意思。
均是硬碰硬的拼杀,壮实和尚早先过度爆发,此番双手虎口已是隐隐作痛,面露忧色。
黑衣男子更是一脸愁容,自双方对垒以来都是壮实和尚作为主力在和蒋峥硬拼,已是吸引去大部分火力,自己根本不需太过注重防守,更是在全力进攻,可不论是用双匕轰击或是勾划,却进不得蒋峥皮肉半分,更别提自己的冲拳或是膝击,于蒋峥而言都仅是花拳绣腿罢了。
离三人激斗圈不足一丈远处的一把刺入地中半截的长剑在此时渐渐泛起白光,以之为中心的地面上也缓缓显现一个阵法图。
“退开!”不容质疑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
三人没有犹疑,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蹬步退散开战圈的动作,可那个肥头大耳的身形却出现了一丝滞缓。
蒋峥瞬间便意识到这是隔空点穴之法,也立马冲解开穴道,但眼前却是白光幻灭,饶是刀枪不入如他,在此时却也不免有些目眩。
“上!”其余二人在这声音响起之前,几乎在死门阵法炸裂开来的同时,就已经动身,再次袭向蒋峥。
片刻间的恍惚,已让蒋峥失了先机,定下神后,两道身影和一道剑气已杀至近前。
壮实和尚大棍横扫直取蒋峥头部,黑衣男子双匕直锁蒋峥颈部,而那道泛着淡蓝光芒的冰魂剑气正对蒋峥心窝射来。
“嘿!”
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在醒转过来的姜逸尘一环接一环的控场招式之下,蒋峥实力再强也难挡住这轮番攻势,冰魂剑气被他挡住锐气却也凝滞住了他的应变动作,头部只来得及一缩,堪堪避开大棒,脖颈处却遭了殃,被双匕划出一道口子来,血液随之喷溅而出。
“哈!”一声怒喝惊云霄。
蒋峥心中惊骇,体内劲气瞬间爆发而出,将离之最近的二人给炸飞开来。
二人遭此劲气一荡,胸中气血翻涌,气息登时散乱不堪,再难起身相抗。
一直以来都算气定神闲,时刻挂着嬉皮笑脸的蒋峥,此刻却面色惨白,表情僵硬。轻点颈部经脉,止住血液流出,再抹去脖子上的血迹,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锁住前方的持剑少年。
蒋峥寸步未移,隔着三丈开外,姜逸尘已能感受到了十足的杀气扑向自己的面门。
三丈距离,却见那肥胖的身躯瞬间便出现在眼前,已挥刀斩来!
姜逸尘亦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举剑迎击。
昏迷一时,又被红雀注入些许真气,当真是休息得足够充足,而蒋峥虽是陷入狂暴状态,但之前与二人的激斗也不可谓毫无消耗,此时精气神饱满的姜逸尘应对起蒋峥来显得游刃有馀,靠着灵动的步伐闪避开强攻,纵使躲闪不及,也可利用绕指柔的韧性卸去来刀不少气力,而顺势反弓挥剑也给蒋峥带去不少麻烦。
数十回合后,以闪避为主的姜逸尘消耗有限,而蒋峥已是无力去管住嘴角间的哈喇子,任之洒落,体能渐去,更失了耐性。
经过这一时功夫,另一边的战势已是有了结果,九人中,除却最早重伤躺倒于一边的两人,被吓昏过去的红雀,还有拼得力竭的壮实和尚和黑衣男子外,余下四人已是处理了剩于的喽啰,向蒋峥这边围来。
情势不妙,蒋峥已顾不得姜逸尘会否对他之前的招式有所防备,只能放手一搏。
一记挥劈,被姜逸尘侧身避开,而后故技重施,将浑身气力集中于肩部,冲顶向姜逸尘的身躯,只有将这少年击杀,方能解蒋峥心头只恨,他才会去考虑退路。
吃一堑,长一智,姜逸尘这回显然很是机警,侧身避让来刀的同时也给自己留足富余的空间去晃开蒋峥的冲撞。
蒋峥的技法却不止于此,冲顶未中,也未气馁,双手把刀,顺势旋转起身躯,运转内功至极致,带动起周边的气息,狂风斩起势,几乎要将姜逸尘吸入那旋转的漩涡之中,碎身绞杀!
姜逸尘反身一记流星式,以求用最快的速度脱离那刀刃旋风,可那杀红眼的蒋峥怎会轻易放过他,如影随形,紧跟而至。
蒋峥的狂风斩咄咄逼人,让姜逸尘疲于逃窜,终于皇天不负狠心人,姜逸尘一时慌乱,绕指柔挡住了狂风斩一次劈斩后,被击飞而出,姜逸尘失却了武器,磕绊向后跌坐!
蒋峥见状大喜过望,止住了狂风斩,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看向坐在地面上的姜逸尘,而他这么一耽搁,却错过了置其于死地的唯一机会。
只见姜逸尘嘴角轻扬,似是诡计得逞。
见着脚边,依旧是那柄刺入土中的剑,剑身黯淡无光,黝黑无比,可此时却这般令人瞩目,蒋峥见此当即恍然,却为时已晚。
原来姜逸尘适才的逃窜并非毫无章法,反而步步圈套,诱敌深入,绕指柔被击飞算是意外,可却还是成功地将蒋峥再次引到了一开始便插在地面上,却一直被敌方所忽视的竹剑附近,当即,集中精力,感应竹剑,注入内力,生成“惊门”。
阴鬼幻象和哀嚎厉啸突生,惹得早已沉不住气的蒋峥,乱了方寸,心中震怒,运起十分的内力,举足踏入地面,竹剑瞬间被震裂,断成数截,惊门告破。
然,也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两把剑刃从左右方刺入蒋峥腰间上下,一把锋刀砍入蒋峥脊背,最为致命的是一把短匕,深扎在蒋峥脖颈先前的创口处。
“嘿嘿,哈哈!”蒋峥只来得及感叹两声,便已断绝了气息,那肥壮的身躯应声倒下,绽放着笑容,圆睁着双目,他致死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接二连三被那个可能连内功都没有的少年,倚仗着立在地上未动半分的一柄破剑,数次戏弄自己陷于险境,本有机会了结对方一扫前耻,却因自己过于得意,终是乐极生悲,丢了性命。
……
晚间,太极村中,离一民户数丈外的亭中,散落着一伙人,或三三两两挤坐在一边相看无言,或单独倚靠在一处闭目冥神。
这伙人各个衣衫褴褛,身上或多或少缠裹着纱布,虽是已用过晚膳,可面上依旧挂着疲态,不时有人举目看向那民户紧闭着的门,目光中显透着忧色。
晦暗沉闷的天气在入夜前,招致一场凄风苦雨过境,地面被翻搅得坑坑洼洼,给这伙人带去不少麻烦,历尽艰辛才来至太极村,找到庇护。老天爷似是知晓今日有何悲事发生,先前是嚎啕大哭,而此刻,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则是低声啜泣。
“出来了。”忽然有人站立而起,发声说到。
众人闻言,均将目光聚焦于那处民户。
木门轻启,当先行出的,是一素袍白发的老者。
第五十四章 生死无相
随着白发老者从民户中出来的还有一位较之年轻些许的褐衣老者,二人方一踏出门来,已有两人身形迅捷地从亭中窜出,侯在一旁,着急却不失恭敬地将两位长者引至亭中,亭中其余众人自然早已起身相迎,拱手致意。
褐衣老者是太极村的村长成寅,而白发老者是武当境内名望颇高的神医翁镇淮,二人也正是老伯要姜逸尘代为拜访看望的长者。
亭中这伙人便是在三岔口处历经一番血战的人,姜逸尘自也在其中。众人齐心合力击杀了蒋峥之后,顾及两个重伤的同伴急需医治,便匆忙赶往太极村,怎料天降大雨,三四里地的距离也让他们坎坷难行。
众人到得村中后,村民也甚为关切,村长成寅帮着将伤员抬到翁镇淮老先生的家中疗伤,自己也当起了翁老的助手,在内中忙前忙后,热心的村民则给余下七人简单地做了些伤口处理,还供以晚膳充饥。一伙人心忧两个同伴的安危,也怕过于叨扰村民,便一直静侯在翁老家前的亭中,等待医治结果。
期间,名为丈三的壮实和尚为这绵绵细雨所恸,起身面朝苍穹垂泪,双手合十,念诵佛经。
cxzww.com
姜逸尘与红雀二人见状,便上前关心,之前仅是互通过姓名便一直静默无言的众人这才互通有无,相互慰藉。
无相门两位副门主在这两月内先后失去影踪,这两天门主也忽然不见身影。门中忽然失了主事之人,群龙无首之际,今日突遭灭顶之灾,丹霞山庄匪首会同长生庄数位高手闯入门中,故意挑起事端,一言不合便举刀杀人,两窝匪徒近百人的阵仗,声势浩大,显然有备而来,无相门原本便人手不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而道义盟似乎得知此处消息,赶来十人施以援手,才不至门中全员遭歼。
无相门中原有二十余人,一路随着道义盟的人拼杀逃窜至三岔口处,直至姜逸尘来援,仅余三人,除却壮实和尚丈三外,还有重伤的石成和最后关头一刀砍在蒋峥背部的司徒钟。
道义盟十人也有所折损,活下来的有赤衣少女红雀、黑衣男子迅豹、重伤的王适德、最后合力给予蒋峥一击的两剑客一刺客,韩士孟、谢世超和孔川共六人。
“翁老、成老,王兄和小石怎样了?”出言的正是丈三,自来到亭中后,眉头便未曾舒展开来。
“没有伤及要害,仅是失血过多,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翁老双手轻抬,示意众人宽心。
“那便好,多谢翁老、成老相助。”丈三正要拜谢,却被成寅一把拦住。
“欸,不必如此,你们门中现今情况如何了?”成寅回问到。
“门中……门中两位副门主已有些时日未见,他们本生性逍遥不羁,或是流连于何处山水美景忘返也不得人知,是以门人并未太过担忧,直至这两日连门主也不知所踪,门中之人方觉事有蹊跷,但今日门中又突遭此变故,除却三位不在门中的正副门主生死不知外,无相门中二十有四人,仅余我,司徒钟,和小石三人了。”丈三眼眸黯淡,面露悲伤地答着,随而转向红雀、迅豹数人,再次合十鞠躬,“实是我门不幸,也拖累了道义盟的朋友”。
“这非无相门之过,事已至此,丈三兄切莫过于自责,还是要弄清丹霞山庄和长生庄的匪类为何会突然发难才是。”出声的是红雀,虽年纪轻轻,可她却是武当境内道义盟的主事人,而一旁迅豹的身份则同慕容靖,他负责的是武当与西江郡境内的信息传递,此次无相门突然遭难的信息便是他传与红雀,而后一同前来救援的。
“不错,这些匪人此举为何,你心中可有数?”翁镇淮看向丈三,丈三乃是无相门中的护法之一,或许知晓的信息会多些。
“或是觊觎我门的《无相坐忘心法》。”丈三思忖片刻后回到。
“无相坐忘心法?这也难怪,无相门是从昔年逍遥派中所脱出衍生的,虽是依附于九州结义盟中,可门中理念更贴近道教,主张无我无相,逍遥无为,在江湖中志同道合者已是不多,是以门人不多,因甚少參和江湖杂事,自也与其他帮派疏远。传言创派门主申谦上人修习无相坐忘心法至无上境界,已可以气奴剑、传音入密,运转内功后,内力更是生生不息,独斗数位高手三天两夜亦不落下风。可惜申谦上人喜独来独往,待得年事已高时,才收下孤氏三兄弟为弟子,授予此等心法绝学,然,还未授出三成,便已羽化登仙。因而,无相门也一直为世人所忘却,此番遭遇乃怀璧之罪啊……”成寅轻捋胡须说到。
“无相门在青松林中立派已有十数年,无相坐忘心法虽名声在外,可修习不易,且在木系内功心法中仅属中乘,而丹霞山庄和长生庄的匪类在武当境内已非一两年时光,若是心怀邪念,为何迟迟不动手?”一边的迅豹却是提出疑问。
“小豹子可是掌握了什么线索,在座的也没有外人,但说无妨。”成寅品出了迅豹话中的意味,当即回问到。
“应是还有幕后黑手在暗中操控此局,具体为哪方的势力,暂时还未弄清,但据我所摸索到的,或是与幽冥教和天煞十二门脱不得干系。”迅豹见村长成寅如此言说,当下也不再隐瞒,直言不讳。
“撇去此中匪类高手不论,那些小喽啰一个个都伸手敏捷,力大无匹,这倒很有可能是那幽冥教的伎俩。”红雀依言分析着。
听着众人的分析,一边静默不语的姜逸尘托腮陷入沉思,昨日锦衣卫上武当讨要心法未遂,遭到虚尘真人出手驱逐,今日便有这无相门,因心法之事惨遭匪徒围歼,这之间莫非有何关联?犹豫片刻,姜逸尘还是将昨日武当之事与在场诸位言明,以助众人理清个中干系,好能有个明确的思路。
“照姜少侠这么说,这之中或许还有朝廷参与?”丈三双眉挑起,无相门与武当派可谓半斤八两,武当是全然闭门不出,无相门稍微好些,可源于门中理念,与外界鲜少沟通,消息更是闭塞,他不明白朝廷为何会四处搜刮各门各派的武学和内功心法,更是难以想通朝廷会去勾结邪派幽冥教,借用匪类之手来对付他们。
“恐怕难逃干系,经此一役门中心法可有丢失?”出言的却是翁镇淮,听完各人寥寥数言,不由面露愁容,他现在是颐养天年之际,已鲜少参与江湖之事,但近年江湖事端多发,他亦有所耳闻,心中也曾猜想是朝廷有意搅局,而今的情况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朝政无道,却频频干预江湖之事,天下祸乱不日将起啊。
“没有,撤离青松林时,便一把火烧了。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更难以修习,门中弟兄不多,但入门时间最短的亦有数年之久,均都将心法熟背于心,才能随时研修,因而,若是门中仅剩三人的话,那心法便也只在我三人的脑中。”念及相处多年的同门朝夕间一一撒手人寰,刚毅如丈三,也再次泪眼朦胧。
“节哀。”听罢此言,翁镇淮便不再多言,轻拍数下丈三的肩膀,劝慰到。
“今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天色已晚,明日再做打算。众位若是不愿进屋也早些歇息,我让人取些被子来,这天气,可别着了凉。”一旁的成寅出言说到。
众人未再推辞,告安二老后,便在亭中将就过夜。
长夜漫漫,对于刚遭灭门惨事的丈三和司徒钟而言却是难以入眠,子时未至,二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凉亭,各自偷偷从马厩里引出匹马,便走出村口,往道上行去,还未走远只见前方有一人以一大斗笠遮挡着身躯躺倒于巨石之上,那大斗笠见着有些眼熟,而那人似乎是早已在那侯着他们?
第五十五章 炼丹山庄
丈三和司徒钟带着心中的疑问顺道行至巨石边上,已是看清那为何人,也瞧见了巨石之后拴着的马匹。
“来了?”巨石上的人听到步伐靠近的声音后,出声说到,随而起身,从巨石之上跃下。
丈三远处见着此人时,料定他是要阻挠他们二人去路的,可待得近前,听闻其语气,看到马匹后,却觉着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
“先去丹霞山庄还是长生庄?”少年又问到,这少年赫然是姜逸尘无疑,那顶大斗笠,便是先前在凉亭中姜逸尘给挑走的。
“姜少侠这是?”司徒钟已猜得其意,忽而有些动容,但心中仍有疑虑,希望姜逸尘能给个肯定的答案。
“少侠二字不敢当,也是在下唐突了。”姜逸尘豁然一笑,随而说到,“适才众人各自告安入睡时,不经意间瞥见二位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所留意,细想之下,二位应是担忧夜长梦多,打算借着夜色先至丹霞山庄和长生庄探探情况,若是对方有所防范,探清敌情后再回来与众人商议,若是对方疏于防备,能够觅得良机,你们二人便可伺机报仇。不知在下的分析,二位可否满意,若是二位不嫌弃,望能带上小弟,三人同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2kxs.la
姜逸尘话方才说至一半时,二人便已下了马,语毕时,丈三厚实的双手已是紧紧把着姜逸尘双肩,久久未能吐出一字,若非夜色掩饰,谁能知晓这五大三粗的大和尚会如此多愁善感,再次流下了泪水。
姜逸尘的武功厉不厉害,二人并不能看出深浅,但此子临敌应变非凡,各种花哨伎俩也是层出不穷,有他一臂之力相助,于他们而言或能如虎添翼,何况对方于他们仅是一面之缘,甘愿陪同他们一起涉险,这份真情不由令人感动。
“姜少侠可是有何诉求?”一边的司徒钟倒是比丈三冷静许多,他觉得姜逸尘如此相帮,应是另有所图。
“欸,我说司徒,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姜少侠起先也不认识我等,在三岔口处既能仗义相助便说明少侠心怀侠义,况且而今咱也一无所有,他还能图什么?”丈三回过头来,对司徒钟一阵数落。
司徒钟被丈三一顿说道,令之深感歉意,但心中疑惑未解,若是不问明白,他实难心安。
姜逸尘见丈三如此为自己说话,也甚是不好意思,这回真被司徒钟所猜中,自己还是有些私心的。
“内功。”“内功。”
司徒钟和姜逸尘异口同声到。
丈三听言直接僵住,过了半晌方才吐字说到,“姜少侠是想学无相坐忘心法?”
“更准确地说,是希望能观摩观摩,在下知道这要求很是唐突,也可能有些过分,但在下困于无法修习内功的苦衷,因而,若有任何能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在下都不愿错过。”姜逸尘挠了挠头,直接向二人坦白。
“嘶……原来如此。”司徒钟听罢,看向了丈三,一脸倨傲的模样,仿佛在朝他说“瞧我说得没错吧”。
而丈三却顿在那儿,过了片刻,看向司徒钟,想听听司徒钟的意见,只见那司徒钟也不说话,而是扬起下巴尖不住指向自己,意思是说“现在你是老大,你说的都对”。
“咳咳。”丈三清了清嗓门,仿佛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般,“无相门今日遭此一役,幸存的已是寥寥无几,就算是为了门派传承,将内功心法传与姜少侠也并无不可,想必祖师爷和几位门主也能理解。此处没有笔墨,回来后,我便将这无相坐忘心法默写出来,赠予少侠。”
丈三说完后,又瞟向了司徒钟,征询他是否认同如此做法,而司徒钟也是给了个小鸡啄米般的肯定回应。
“那小弟先谢过二位了。”姜逸尘抱拳致谢。
此后,三人趁着夜色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策马奔往丹霞山庄。
无相门虽较少与外界打交道,但武当境内的情况倒是清楚,从二人口中,姜逸尘得知了两个山庄的大致情况。
长生庄的起源可追溯至数十年前,武当派的一个俗家弟子在知天命之年,厌倦世俗,为追求长生,感应天命,拿出所有家当,抛却自己的家庭,所建立起的一个小山庄。这山庄规模不大,却是依山傍水而立,在风水之中可为大吉之处。
这位俗家弟子给自己改名为王长生,也将山庄命名为长生庄,三年间,他如疯魔般在庄内研制丹药,不断淬炼各种珍贵名药,仅为求得长生不死丹,也正因他过于废寝忘食地着迷于此,变得患得患失,终是在一次炼丹失败后,患了失心疯,此去不久便猝死于庄中,三年前他兴建山庄时还是身强体壮,最后却在追求长生的路上不得善终。
长生庄之事原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奈何这位王长生身前亦是小有名气之人,一直自诩武当弟子,随着他的死去,长生庄就如一块破布般挂在武当名下,挥之不去。而后的武当掌门出于无奈接管了这座山庄,在此另起炉灶,炼制门派中所需的部分丹药,如此也是将那块风水宝地给充分利用了。
丹霞山庄建成于长生庄之后,兴建于武当鼎盛之时,那时的武当派除却太极之道闻名天下外,所炼制的丹药或能强身健体,或能延年益寿,也是被鼓吹得神乎其神,好大喜功的几位长老便教唆掌门大兴土木,在丹霞山兴建这丹霞山庄,专做炼制丹药之用。
此后,丹霞山庄和长生庄就是武当派的大小炼丹房,延续至十数年前,武当派突然选择避世不出后,这两座山庄才被弃之不顾。
在这之后数年间,一些跳梁小丑便跳将出来作祟了,武当境内及周围的数个匪帮,巨鲸帮、铁鲨帮、金钱帮、白鸽堂、饮水堂等,为争夺入主两个山庄,打的头破血流,元气大伤,却最终便宜了一帮流窜而来的悍匪,这帮悍匪也没什么帮派名头,但其中不乏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他们的实力更为强大,碾压了那些三教九流,在丹霞山庄占山为王,而原先的那些小匪帮只能被打发到长生庄,争那一席之地,历经前事,这些小匪帮已无多少实力,只好共弃前嫌,兵合一处与丹霞山庄分庭抗礼。
数年的发展,长生庄这边的匪类除却人数增加外,并无多大起色,向钟鬼和屠方这样的,在其中已算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另一边,丹霞山庄则是兴兴向荣,虽为匪帮,却颇具规模,庄中有三大高手坐镇,其中厨魔庖丙和丧门刀蒋峥,姜逸尘已是见识过,最为厉害的是那善使双锤的混世魔王——秦大海。
两个山庄互掰手腕,丹霞山庄始终压过长生庄一头,因而长生庄中匪类为求安宁,终是臣服于丹霞山庄之下,为之冲锋陷阵。今日来无相门的大多喽啰都是出自长生庄的,而丹霞山庄除却来了两个巨头外,来的喽啰仅有二十余人,在药力的加持下这些喽啰直至最后关头才在三岔口处被一一收拾。
无相门一役,长生庄可谓遭受重创,死去的有七十余人都是他们这边的,还折损了两员大将,而丹霞山庄也可说损失不小,三大高手之一随便折了谁也是个大的打击,也亏得庖丙机灵才逃得一命。
也不知那庖丙是否已逃回了庄中,丹霞山庄那边是否会对他们的潜入有所应对。
姜逸尘、丈三、司徒钟三人,一路策马飞奔,一路商讨入庄后的对策,终在黎明到来之前,到达丹霞山庄不远之处。
丹霞山庄嵌于嶙峋山间,为人所知的也便只有山庄正门一处的入口,出于谨慎,避免打草惊蛇,三人也仅能将马匹藏好后,方才徒步迂回到山庄入口处。
第五十六章 丹霞迷阵
黎明前的黑夜,万籁俱寂,轮值夜班看守庄门的四个喽啰并无多少精神插科打诨,反倒是各自倚着或墙或门扇,正眯眼打盹儿,正常而言,就算再不长眼的浑人也不会在这时间点上来闹事。
然,不出片刻,四个喽啰便相继断了气息,他们并不会因未能见到黎明便得到解脱而懊恼,只是气愤今晚都未曾做个好梦便一命呜呼了。
“少侠可莫要心慈手软,此时你留他们一命,若是我们狼狈逃出时,他们也定当不会手下留情。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杀人,人会杀你,逃不开,躲不去,为了活下去,还是得杀人。”丈三发现姜逸尘竟只是捅昏了一喽啰,便上前补了一手,听得咯吱一响,显是被拧断了脖颈,随而轻声指正到,方才跨步进门。
司徒钟亦是朝姜逸尘点了数下头,示意“老大说的对”,才赶忙跟上丈三的步伐。
姜逸尘见此,轻叹一笑,不敢怠慢,也紧跟上前。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秋日纷纷落叶,沙沙作响的背景声中显然不够引人注意,令人警觉,至少目前而言,庄内的这些匪类还未被三人所惊动,至于那些没精打采的巡夜喽啰均未能发出任何声响,作出任何挣扎,便去跟阎王报到了。
山庄守卫如此松懈,时辰是一方面原因,但三人有八分把握庖丙并未回到山庄之中,因而庄内警戒并未提高,他们尚未遇到任何阻力,可谓如鱼得水。
“绕来绕去,我们恐怕还是在山庄外围。”
“嗯,此处怕是探不到什么线索,还得再往里处探探。”
“那便往里处走罢。”
“能不往里处走?”
“不能,既然来了,就探查清楚。”
“好咧,听您的。”
丈三和司徒钟你一言我一语的简易对话倒把一直跟于后方,绕得团团转,已是昏昏欲睡的姜逸尘逗弄得精神些许。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对于山庄的具体布局都未弄清,仅凭一时意气便闯进来的三人,此时正如没头苍蝇般摸着黑四处乱窜,虽能凭借着灵巧的身手将那些守夜喽啰悄无声息地给处理掉,而后便再无下文,难进寸步。
三人迅速穿行于山庄中的庭院间,这些庭院均长得一般模样,四面围墙、紧靠一侧的厢房、贴着厢房的廊道、位于庭院左右及后侧的互通其他院落的垂花门,除却早先进庄门后的第一个庭院中前后左右四侧均有垂花门外,余下的院落在夜色中不易分辨,三人只能借着躺倒在地上的守夜喽啰,也可称之为尸体,作为参照来区别所行经的各个庭院。
渐渐地,他们发现此处竟似个迷宫,穿过数个庭院后,均会回到之前行经之处。
东方初白,黎明已至,司徒钟不免有些焦急,跃上院落的围墙进行观察,或站至厢房屋檐至高之处极目远眺,许是光线不足,亦无收获。
三人断定山庄的布局有古怪之处,才令得他们一直在其间打转,三人决定仔仔细细地将这些院落再一一走过,试图寻出规律来。
零点看书网
“一”“二”“三”“四”“五”“一”“二”“六”“七”“八”“三”……
“这,又回到原处了。”姜逸尘说到。
“不错,我所记的此处也是庭院一。”丈三肯定到。
“咳咳,虽然很想夸赞你们没记混淆了,但庭院一是唯一四面有门道的,还需要记么?”司徒钟显出一脸为难样,另两人闻言环顾院落后也是一阵尴尬。
三人对依次所见着的庭院进行编号,并各自默记着先后进入的庭院顺序,最终一合计,发现仍旧是一团乱麻,毫无规律,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走过的是有八处庭院。
“八,难道是应按着八卦的顺序才能走出?”姜逸尘这才想起此处曾是武当的炼丹山庄,山庄布局自是应与太极八卦相合,武当秘洞中悬空的五行棋子应按着五行顺序踩过才能开启暗门,此处会否也是同理。
“这么多趟了,我们有按着编号顺序、倒序或是顺时针、逆时针走过,可也不见得有任何变化呀?”司徒钟不以为然。
“八卦阵么,我倒是听过行军打仗之用的九宫八卦阵,如此而言,这编号是我们自己编的,若要准确无误,还需得分清哪个庭院为乾院,哪个为兑院才能找出真正的顺序……”丈三抓耳挠腮,仿佛绞尽了脑汁,“不行不行,还是难以说通,依照顺序而言,八卦每卦对应一宫,即对应一个庭院,除此之外还应有个中宫,即九个庭院才对,我们走了这么多趟,庭院确实仅是八个不错,那另一个庭院哪去了?”
丈三对八卦仅是一知半解,粗粗一分析后,只能将问题再回抛给二人,然,姜逸尘和司徒钟也是一脸迷糊。
“看来缺失的中宫才是我们的目的地。”司徒钟似有所悟,眯眼点头,很肯定自己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缺失的是中宫,而不是缺失其他八卦院落。”对于司徒钟不假思索的回复,丈三并不认同。
司徒钟也无凭无据,仅是猜测,当下一受质疑也难以找出说辞,便懒得再费口舌了。
三人意气风发而来,却为丹霞山庄的布局所困,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见此情景,丈三也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冒失了,而今却是再难往山庄深处行进,倘若一无所获就此退去莫不失了颜面,可当真进退不得。
“先寻个角落处歇息一会儿吧。”丈三无奈出言,姜逸尘和司徒钟也无异议,三人便躲到庭院厢房的侧后方靠墙歇息。
天色渐白,三人依旧毫无进展,终于,几声带着惊慌的呐喊,打破了这片山庄的寂静。
“有刺客!”
“来人呐,有刺客!”
“有贼人潜进山庄啦,大家快起来逮人!”
很快,丹霞山庄的这群匪类展现出了他们纪律严明的一面,姜逸尘三人所处的庭院中,那群喽啰虽是稀稀拉拉地,但一个个从厢房走出后均已是全副武装,不消片刻,便开始全力投入搜寻闯入庄中且抹杀了守夜同伴的刺客。
至于姜逸尘三人为何这么清楚这群喽啰的行踪,原来,他们已瞅准了时机,打着时间差,趁着空档,闪身躲进厢房之中。
“看样子,这些家伙还得搜上一阵子,要不,我们在这歇会儿?”
司徒钟这回的提议,并未得到回应之声,但显然是得到了大众的认同,只见姜逸尘和丈三已是各自在这大通铺上挑了个好位置,闭目躺下了。
司徒钟嘴角一抽,也没力气发作,还是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养足精神才是正事,瞎跑了一夜,可真是累坏了。
相较于屋中的静谧温馨,厢房外边可是热闹非凡,不仅是姜逸尘三人所在的这个庭院,丹霞山庄八个外围的庭院均因为三人昨夜的杰作而沸腾了。
丹霞山庄的八个外围庭院各有八个庭院长主持大局,此刻,八人已是聚到了一处,均皆面色铁青。
一夜之间,八个院落都被歹人逛遍,每个院落中的四个巡夜喽啰无一存活,庄门处的四个看门喽啰也难遭幸免,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留情面。幸而内庄并无异状,否则,他们八人的脑袋今儿可就得交待给内庄的大佬们了。
“查!给我仔细查清楚!不放过每个角落!”乾院的庭院长大彪,是这八院院长之首,生得虎背熊腰,肤黑脸圆,配上满脸虬髯显得凶神恶煞,此刻怒目圆睁,摔桌子吼到。
其余七位庭院长即便没有得此命令也吩咐手下众人这般做了,此时可没必要去触这首院的霉头,尽皆唯唯诺诺地领命而去,而大彪在沉思半晌后,终还是决定去请示内庄那位大人,问问他有何见地。
外面的鸡飞狗跳已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而厢房内的三人竟是在不知不觉间,不约而同地昏睡了过去。
忽然感觉有人正轻拍自己的面颊,姜逸尘才被从美梦中给揪醒过来,睡眼惺忪,似见得有一团黑影正在面前,旋即,绕指柔出鞘,刺往那人的脖颈。
第五十七章 代号幽冥
丹霞山庄坤院厢房中。
“司徒啊,你可曾见过套在臂上,形似镰刀,却也可作匕首使用的武器?”丈三似是还未睡足,双眼微睁说到。
“未曾见过,但有所耳闻,细想来,应是十余年前,有这么一把武器因弒鬼屠魔、残暴嗜血而名动江湖,怎么,你见过?”司徒钟亦是双眼微睁搭着丈三的话,语毕时刻,却忽然来了兴致,坐起了身。
“昔年在少林寺时,有幸一睹那魔匕之威。”丈三也坐起了身,托着腮,似是陷入了回忆。
“怎么,那人竟也曾杀上少林寺去?乖乖,这可了不得,难道他被你们这群和尚给降服了,后来便没了动静?”司徒钟一惊一乍,对这等秘辛之事特来精神,冲着丈三眼前摆手,试图把他的魂给招回来,迫不及待地开口催促到,“说说看,说说看”。
二人间,虽是一对一的对话,但显然这话音,房中之人均能听见,除姜逸尘外,还有一双隐于斗篷中的锐利眼神朝二人射来。
“非也,那人受了重伤,是上少林来求医的?”
“重伤求医?然后,你们少林见死不救,对方盛怒之下大打出手?伤了多少人?”
“胡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会见死不救?那人也不算是来求医的,当时的情况,只有让他修习少林寺的洗髓经和易筋经方能保住他的性命。”
“少林绝学心法,密不外传,你们这些和尚便想让那人皈依佛门,借此将其软禁,对方显然不愿如此,最终还是大打出手了,伤了多少人?”
“唉,都是执念作祟。那人也是一时气愤,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仅让七八人负了轻伤,便愤愤而去。”
“所以那人到底是因重伤而死的,还是被你们这些榆木脑袋的和尚给气死的都无人知晓咯?”
话至此处,二人皆是一顿,丈三还在兀自叹息,司徒钟则是挠着下巴,若有所思,却听得一声轻嗤在房中响起,而二人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模样继续谈论。
“老三啊,你该不会是看不惯你们少林寺的做法,才离开少林寺的吧?”
“……”
“老三啊,你说那把长相奇怪的镰刀匕刃叫做‘鬼见愁’,那人也被称作‘鬼见愁’,到底是人因刀而闻名的呢,还是刀因人而被命名的?”
零点看书网
“……”
“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呀,老三。”
“司徒,这些年你可曾见过有人手臂上套着厚实的刃鞘。”
“嗨,别说这些年了,老子活了将近三十载都未曾见过。”
“直到今天?”
“不错,直到今天,老三啊,你这一睡醒就这么多话,是想说这少年套在小臂上的匕刃中藏的便是那‘鬼见愁’?”
“嗯。”
“那让这少年发发慈悲摘下鞘来,给你看看,不便知道了。欸!我说你们两个小毛孩,要这样僵着多久?都撤手撤手,可别误伤了。”司徒钟脸上的几许皱纹近乎要挤出朵花来,对两个少年的危险行为深感担忧。
此刻,姜逸尘手中的绕指柔正抵在斗篷少年右臂的刃鞘上,自姜逸尘被惊醒后,二人便这么一直僵持着,听着丈三和司徒钟意有所指的东拉西扯。
初被惊醒时,丈三和司徒钟心中的震惊不下于姜逸尘,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在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侵入到这厢房中来,到底是三人太过疲惫,警惕不足,还是此人轻功卓绝,神出鬼没。但见得来人是个少年,且手臂上套着个武器后,二人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影子出现,见对方似乎并无敌意,便通过对话舒缓紧张的氛围,也渐渐回忆起曾经的杀神传说。
其实来人已裹得很是严实,披着黑色斗篷,带着兜帽,脸上还挂着面具,根本看不清面容,然,从来人稍显矮小的身形,稚气未脱的嘴鼻及四肢,也并非侏儒之状,细细打量之下,若姜逸尘可称为少年,那来人比之还要小上些许,称为孩童亦不为过。
“你是,来找我的?”最终还是姜逸尘先开了口,他也很快把绕指柔收入剑鞘,适才起身时他已回过了神,既然对方是将他唤醒的,那便无敌意,只是出于应激反应,也因被吓得有些慌神而便拔剑相向,还好对方反应迅捷,才不致误伤。而后二人又被丈三、司徒钟的对话所吸引,便一直和眼前的少年保持着同样的动作。
“在下幽冥,是老伯命我前来助你的。”说着,斗篷少年也收回了手,在宽松的衣袍中探寻着东西。
听得“幽冥”二字,房中另三人当即一凛,幽冥察觉到气氛不对,当即摆手解释到,“代号幽冥,正巧和幽冥教同一名字。”
“呼,我就说嘛,小朋友既然没把我们三个给偷偷干掉,那便是友非敌。”司徒钟打着哈哈,盖过适才的一瞬尴尬。
只见幽冥从怀中掏出两块黄铜色的物事,先递出一块予姜逸尘,说到,“这是老伯命人带给我的。”
竟是仁义追杀令!
这令牌已被打开过,姜逸尘取出其中的信条,并非密令文,信条最下方是代表老伯的一片泛黄的菊叶,内容仅有简单几字,“武当,协助姜逸尘。”
“你也是道义盟杀手?”姜逸尘试探着问到。
“嗯。”幽冥轻点着头,而那兜帽也随着一颤。
看着从面具中透出的坚定眼神,姜逸尘难以相信比自己应还年小上一二的幽冥竟似乎已是出师,被老伯派来协助自己执行任务了。
接过另一黄铜令牌,轻巧开启,取出其中信纸,翻阅开来,“七十三丙,七十七庚,一十九己,九甲”。
“灭秦大海?!”姜逸尘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
除却幽冥较为镇定自若外,那边的丈三和司徒钟闻言也皆是一惊,没想到道义盟的行动如此直截了当,似乎还有些草率,细思极恐,难道他们二人也在老伯的计划之中?
“司徒,看来此间事了后,我们有必要走趟菊园,去拜会下老伯了。”丈三站起身来,神色庄重地看向了司徒钟。
“自当如此。”司徒钟见丈三一本正经的模样,猜到了丈三心中的打算,不再吊儿郎当,站起身来回到。
“你怎知我在丹霞山庄,而且还能寻到这来?”姜逸尘很是疑惑。
“这自是要费一番功夫了,来到武当后一路打探才知你竟来了这儿,至于丹霞山庄,自一年前老伯派我细查有关幽冥教之事,我便已对此处了若指掌了。”幽冥回答到,语气中无处不透出一股初生牛犊的自信。
“丹霞山庄果然与幽冥教有关,你也因此才叫幽冥?”姜逸尘问。
“正是。”幽冥回。
听至此处,丈三和司徒钟几乎已能确定这个名为幽冥的少年便是那人之后了。
“咳,两位少侠,闲言少叙,这诛杀秦大海之事,也算上我二人一份,现在我们讨论下该当如何找到那秦大海吧?”丈三见天色已很是亮堂,不好再耽搁,出言提醒到。
“是啊,这丹霞山庄的布局幽冥少侠可有破解之法,这可害苦了我们三人呀。”听得司徒钟一片哀嚎,显然,被这丹霞山庄折腾一夜,憋了一肚子怨气,同时也有心考验考验这小毛孩的本事。
幽冥看穿了司徒钟的用意,也不道破,顺从其意,开始在三人面前卖弄。
“这丹霞山庄为武当所建,自当吻合武当的先天八卦阵法,外周分为一乾、二兑、三离、四震、五巽、六坎、七艮、八坤,共八个庭院,八院时刻在变换着方位,可通过地面上所铺设砖石的条纹,判断是何卦形,已确定所处为何,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幽冥说至此处,见司徒钟已是趴到了门窗边,透过缝隙往外边地上细看,果然有一行步道铺的砖石是带有条纹的,看其上卦形,应是三个阴爻,那此处便是坤院了。
幽冥不由轻笑出声,继续说到,“想要进入内庄,也不难,只要连着走四个阴卦,或者连着走四个阳卦,便能进入内庄的阴面或者阳面,因此每通过庭院相接的垂花门时可得慎之又慎,看清楚为何院后再进入。阴阳两仪生四象,四象院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再往中心行去,便是炼丹广场了。”
“四象?那这山庄中应有四个匪头子咯?”姜逸尘出言,心中却是猛的一抖,竟被他们遗漏了一人。
“嗯,不错,四象院原仅青龙院用作住宿,白虎院用以藏放药方,朱雀院存放生火物事及炼丹器皿,玄武则为药院,而今各被那土匪头子占据成窝,青龙是秦大海,白虎是蒋峥,朱雀是庖丙,而玄武便是……”
嘭!
厢房的两扇门被震飞而入,旋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朝四人扑面袭来!
第五十八章 第四匪首
“玄武院,冰蝠,倪寒,前来会会各位鼠辈!”
破门而入的是个蓝衣青年,虽不似庖丙那般骨瘦形销,但骨头上也没多生多少肉,蓝纱巾遮去了下半脸,左眼上的伤疤便显得更为瞩目,双手套着的是淡蓝色指虎,看来是擅长贴身强攻的。
“呵呵,司徒,你可有听过老鼠抓老鼠的?”丈三冲着适才匆忙翻滚避开飞入房中门板,此时还跌落在地的司徒钟打趣到。
“或许,长了翅膀的老鼠会厉害些吧。”司徒钟原本还想再和丈三讥讽倪寒两句,却忽然瞪大了瞳孔。
倪寒见司徒钟落坐于地,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不同他们废话,直朝司徒钟头颅轰去。
司徒钟慌忙应对,只觉着发梢竟被寒气凝成一束,随而头皮发麻,但恍惚间,眼前身影交错,一眨眼,似乎自己已脱去危险了,再往旁侧一看,一黑一蓝两道身影陷入缠斗。
冰蝠倪寒,正是丹霞山庄中的第四高手,之所以少为人知,也是因为他是近几年才从这帮匪类中脱颖而出的新首领,原为乾院院长,亦是八个庭院中的首院,因善于管理,将庄内事务打理的仅仅有条,甚得秦大海等三个首领的欢心,因而获得提拔,也因鲜少出庄应对外敌,所以他于庄外之人而言是神秘的存在,武功深浅更是无人知晓。
对于已将山庄巨细摸索得一清二楚的幽冥而言,倪寒与他可谓是老对手了,近一年来,他在庄内与倪寒交手过三次,但均非久战,不过十数个回合便借着诡诈之术将其甩脱,幽冥的存在,让倪寒在三个大首领和各大庭院长面前颜面尽失,因而将他记恨于心,苦练武功,誓要雪耻。
倪寒所练内功为霜雪真气,属水系下乘内功,若能修习至中层,运转内功后所使出的阴寒之气,常人难以抵御,若能攻破敌手的防线,阴寒气息渗入对手体内,令其心头顿生寒意,遍体生凉,血液欲凝。而他善使的指虎,带勾带爪,也使得他的出拳变化多端,可为拳,可为刺,可为爪。
“哼,小崽子,这次绝不会放过你!”倪寒所发散的寒气不禁使得周遭的空气渐渐凝滞,幽冥的动作在不知不觉间亦是渐渐变缓,很快,眼前的黑衣少年就将受死伏诛。
“哼!”倪寒气势逼人,幽冥亦不遑多让,手臂上的镰刀匕刃泛起紫芒,耀眼刺目。
“果真不差!”丈三已是将幽冥手中的武器看得清楚明白,魔匕“鬼见愁”十余年后重现江湖,而那泛着紫芒的锐气,也正是昔年那人的内功心法,金系中乘功法,修罗诀!
“快来人啊,刺客在这!”
“来人啊,刺客在坤院!”
……
厢房外,那些慢了好几拍的喽啰总算是被此处的打斗动静给惊动,呼唤众人前来剿敌。
零点看书网
“房内狭小,不利于施展,我们各守一处,将那些杂役堵在门外,定要将这冰老鼠在房中了结。”丈三冲着司徒钟、姜逸尘喊到,自己则是守在毁坏的厢房门前,一夫当关。
幽冥刚猛无匹,一往无前,近乎抛却防守的疯狂进攻,让倪寒无暇顾及其余三人,而他的攻击也失去了凌厉之势,均是以防守为目的的对攻。
两人的缠斗难解难分,然,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还是分出了胜负。
“你似乎过于高估了自己。”
“好像是有点高估了。”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
“欸,我承认你的霜雪真气是有点长进。”
“不是有点,上次与你交手仅是第五重,现今我已突破至第七重了。”
“欧,那也是该恭喜你,这么说,你是否也该感激感激你的对手。”
“所以,你还能说话。”
“那还真得谢谢你了,可我见你气息不稳,后头已渐渐无法驾驭寒气,怕不会是刚刚修炼突破的吧?”
“……”
“看来,我倒是没高估你。”
“你败了!”
“因为这次用不着跑。”
近身对攻,倪寒的指虎比之幽冥的镰刀匕刃多出一手,终是把握住幽冥一时的进攻空档,蕴含霜雪真气的一爪,抓向对方腰部,破去其内功护体,寒气渗入经络,幽冥终究棋差一招,败下阵来,也幸得另三人时刻关注,霎时间,各自出招逼退倪寒,以免幽冥再遭重创。
幽冥退至一边,盘膝打坐,全力运转内功,遏制寒气在体内蔓延。
此时,倪寒就是再笨也已料到自己是羊入虎口,和幽冥一个小毛孩已然缠斗许久,边上还有三人正虎视眈眈,心中暗呼糟糕,猛一发力,妄图从厢房后侧破窗而出,却被姜逸尘和司徒钟拦了下来。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倪寒已是内息紊乱,不出片刻,便被二人拿下。
“看来,是我过于高估了自己。”倪寒自嘲一笑,目光甩向那个盘膝打坐的黑衣少年,没有回音,闪过一丝落寞,缓缓闭上双眼,与尘世诀别。
“嘿,这老鼠不会真是刚刚突破,就自认无敌,目空一切,前来收拾我们四人吧?还以为突然冒出来的会是最为神秘,最为厉害高手才是,怎知是最没脑袋的傻蛋儿。”司徒钟惊诧这倪寒真是笨得无可救药。
姜逸尘走上前,从地上拾起方才从倪寒衣中掉落的一本蓝皮书,翻看数页,发现这霜雪真气仅是一本下乘功法,而修炼之道也是逆行倒施,嘟囔着,难道这些邪道之人所修习的功法都如此奇怪么,摇了摇头,随意将之揣进兜中,不再理会。
“快来搭把手,顶不住了!”
听得喊声传来,只见门口处的丈三一把横棍抵住四五个身强体壮的喽啰,显得颤颤巍巍。
“来咧,让爷出去杀上一遭。”说话间,司徒钟挥斩出数记拔刀斩,逼退开压在近前的喽啰,减缓了丈三的压力,也趁着空当,飞身而出,到房外大开杀戒。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司徒钟一身狼狈地窜回了厢房中,近乎贴着丈三的耳朵咆哮着:“呔!你这臭和尚,还使心机。”
“……我啥也没说啊。”丈三一脸无辜。
“屋外那么凶险,你也不提醒提醒,还不是耍心机?!”司徒钟怒目圆睁。
二人一唱一和,弄得姜逸尘好生好奇,停住了帮丈三缓解压力的天幻剑气,跃身而出,前去一探究竟。
姜逸尘尚未落地站稳,左右前后四侧,共八个喽啰已朝他扑来,手中挥舞着的并非刀、剑、匕首,而是双锤、双斧、大铁锹,自己瞬间便被淹没。
真没想到这丹霞山庄里的匪徒如此热情奔放,使的都是如此凶狠粗犷的大家伙!
铿铿锵锵!
轻柳身法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根本无从施展,姜逸尘只能手脚并用,一边闪避,一边使剑格挡,如此亦是不到半盏茶功夫,便已倍感吃力,秒懂司徒钟当时的体会,人海战术倒也罢了,一个个喽啰都力大如牛,凶神恶煞,如何能应对得过来。
“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见姜逸尘闪身退入厢房后,司徒钟一脸愁容冲丈三问到。
还好这些喽啰舍不得毁掉自己的住所,仅与他们在门口对峙,才令得三人还能坚守此处,未被攻破。
“你们三人轻功如何?”只听得后方那少年的声音响起。
“哟,醒了呀,可再好不过。”司徒钟愁中作乐。
丈三则是将头一瞥,看向姜逸尘,他和司徒钟轻功不差,唯对姜逸尘不了解,因而以目光询问,姜逸尘旋即了解其用意,点头回应没问题。
“幽冥少侠,你带路,我们跟得上!”丈三大吼到。
嘭的一声!
后方的窗门已被幽冥轰开。
“你们先走,从庭院后门出去,我会很快跟上。”幽冥出声的同时向门口奔来。
三人对这个年纪最小的少年竟已有了充分的信任,因而毫不犹疑,气势瞬间迸发,将围堵的喽啰轰退,随而转身,迅速从后方窗口窜出。
幽冥见三人离去后,甩出手中捏着的两颗黑丸。
瞬间,绿色毒瘴四起,众喽啰赶忙侧脸捂嘴,止住呼吸,往后撤逃出毒圈范围。
待得毒气散去时,哪还有四人的影踪。
在幽冥的带领下,四人在房顶,墙边,上蹿下跳,零零散散的喽啰对四人实难造成威胁,很快便被撂倒,四人在与庄内喽啰周旋同时,已是走过一个又一个阴卦庭院。
终于,四人顺利地来到了阴面的玄武院。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当真以为逃进了内庄,就能逃得了我丹霞山庄数百人的猎杀?”天边,借着深厚内功传来的声音,是那般暗哑难听。
第五十九章 对垒朱雀
朱雀院,丹霞山庄四大高手之一庖丙的寝室内,原本不该当出现在此的四个生人,此刻正毫无形象地东倒西歪于房中,大口喘气。
“这些杂碎到底嗑了多少药啊,这般生猛非凡,我这手都给震麻好几次,真是憋屈。那丹药的副作用不小吧,他们为何这般拼命?”出声的是司徒钟,一脸困惑,不断地揉捏着自己的手腕,这四个生人自然便是姜逸尘一伙。
“相比长生庄的喽啰,丹霞山庄的这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长生庄的人杀得兴起时,猛嗑一记幽冥教的大力丸或天力丸之类的增幅丹药,靠燃烧体内精血来逼出体内潜能的,药效反噬甚大,轻则能直接折去十年寿命,若是身板差些的,承受不住体内瞬间迸发的威压,直接暴毙而亡也不无可能。”幽冥一边盘膝打坐调息,一边回到。
“嗯,昨日的钟鬼便是这般,受伤之躯服下一颗药丸,战力瞬间暴增,可没过多久便力竭而亡。”姜逸尘补充到。
“幽冥小哥,那外面这些喽啰是怎么回事,手下利落的不多,可那力道着实让人吃不消。”司徒钟已经对那人山人海的喽啰心生忌惮。
“丹霞山庄的匪首深谙这些丹丸的药性,自身长久以来都是微量使用,而对于庄里的手下亦是给予较少的计量,混入日常饮食之中,日积月累,渐渐激发沉淀,如此做法,过个三年五载,纵使毫无功底的人也能从力量,速度,反应上有着显著提高,而对于寿命的影响微乎其微,唯一的缺陷是一旦长时间断了药量的供给,不出半年,他们的肌体便会迅速萎缩,大不如前。”幽冥分享出自己的调查成果。
“那么,这丹霞山庄对于是幽冥教而言是否是个试验点?”姜逸尘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信息,突发奇问。
“不错,秦大海正是幽冥教的人。”幽冥微微一笑,对姜逸尘的疑问颇为欣赏。
“嘶……幽冥教此举是要侵蚀我中州武林么?”司徒钟也察觉到之中隐秘。
“幽冥教也仅仅是丹霞山庄的幕后之一,恐怕,之中的浑水,深不见底。”丈三摇头叹气,丹霞山庄对无相门出手,背后确有幽冥教的背景,而幽冥教是否授意于高高在上的朝廷?
三人均在打坐调息,唯有司徒钟一人在房中猥琐地翻箱倒柜,丈三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同门如此“为非作歹”,出声说到,“司徒,你在干嘛呢?可莫要坏了礼仪。”
“嘿,老三你可别逗弄我了,我们闯进山庄时早就坏了规矩,现在溜进了别人的房间,你还跟我讲礼仪?”司徒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丈三也一时语塞,无力辩驳。
“此处毕竟是炼丹山庄,而这儿好歹是四大匪首之一的房间,保不齐会藏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说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能在瞬息间回复我们内息体力的就不错。”司徒钟的手脚毫不停歇,口中也念叨不停,“欸,庖丙那家伙不愧谓之厨魔呀,屋内锅碗瓢盆不少,砧板刀俎一应俱全,还有许多菜谱,真是个美食家,咋就没发现什么丹药之类的。”
“就算教你寻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猛药,你可敢吃?”丈三质疑到。
司徒钟闻言一呆,停下了脚步,低下头颅,语气沉重地回问着:“老三,你觉着我们今天有几分机会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丹霞山庄?”
屋中一阵沉默,而今他们的处境确实不容乐观。
“若是能找到那等丹药,在不得已时服下,或有扭转局势的可能,也总比丢了性命强吧。”司徒钟回首苦笑,在众人不经意间将一盒物事卷入袖中。
在此间已歇息了一盏茶时分,众人重拾精神,开始商讨应敌对策。
“每个庭院少则三四十个喽啰,多则五十多号人,八个庭院光是喽啰就有近四百之数,而我们刚才一路而来也不过除去二十来人,因而,我们除了要应对剩下的三百多人外,还有已经归来的庖丙和至今仍无动静的秦大海。”幽冥分析着当前情势。
“趁着他们还未发现我们的踪迹,直接潜入青龙院,取下那混世魔王的首级,我们再和这些傻蛋儿玩玩捉迷藏,便可扬长而去了。”司徒钟建议到。
“哈哈哈!大言不惭!还妄想取老大的首级,你们难道不知自己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依旧是那蕴含着内力的嘶哑声音。
庖丙终于到了,清晨时分,他刚回至山庄时,发现山庄大乱,才知晓有人闯入,而来人似乎将山庄情况摸的很透,东躲西藏地与手下的人周旋,难觅所踪,他便直接运足内力在庄内大声威吓,直至此刻才寻回自己的住处,总算是发现了四人的踪迹,率众破门而入。
“我说,你这么难听的声音就少说些话,既是难为你,也是让我们难受,你问问你后边的手下难受么?”出言嘲讽的自然是司徒钟。
庖丙没争那口舌之利,在四人中意外而惊奇地发现了姜逸尘的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标,本就难堪入目的面容忽而咧嘴一笑,让人觉着瘆得慌,一摆手,后方的喽啰瞬间蜂拥而上。
“闪!”幽冥掷出两颗毒瘴丸逼退敌人,四人借机破窗而出,欲逃窜离开。
这回,等待着四人可谓天罗地网,窗外早已侯着另一群喽啰,除却被他们收拾掉的砍院庭院长外,余下七个庭院长赫然在列。
“这迎接,可真是隆重啊。”司徒钟嘴角一抽,心中嘀咕,这回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嗯,我们四人聚在一起,不可被分散开!”丈三提醒到。
而庖丙自然不会令他们如意,在姜逸尘飞身而出时,他也紧随其后,硬生生将姜逸尘逼至一处,与三人分隔开来。
“这个交给我!”庖丙恶狠狠道。
“姜少侠!”丈三想过去帮忙,可眼前人多势众,他实是分身乏术。
“放心,我能应付,你们可也小心些!”姜逸尘回应到。
话至一半,姜逸尘已能感到脊背阴寒,赶忙向前卧倒。
雷光一闪,庖丙的一记拔刀斩,竟使得三丈外的两个喽啰,尚未察觉到疼痛,身躯便直接炸裂开来,血肉四溅!
而姜逸尘用来束发的锦缎被刀气所断,三千发丝垂遮眼帘,挡去了那血腥无比的一幕。
一记回风式,守中带攻,从地上旋身而起,与庖丙短兵相接。
“你的刀法虽是厉害,可终究太慢了。”姜逸尘出言相讥。
“是么?那便让你见识见识快的刀法,解牛刀法!”庖丙抛却了之前一直使唤的马刀,左手从身后抽出一把菜刀来,显然是另有所备。
2k小说
古有庖丁,从烹饪之中的烧菜,烹、炒、煎、炸、蒸、煮、炖,以及料理,切、砍、片、挑、剖、划、剁,领悟出一套刀法来,此刀法看似古怪离奇,滑稽可笑甚至有些粗俗,但却准确有效,配上浑厚内力,其威力可谓惊世骇俗,后人称之为“解牛刀法”。
庖丙原名庖解牛,因喜爱烹饪,厨艺精湛被召入宫中御膳房,为天子王侯下厨本是幸事,可却因相貌粗鄙丑陋,屡遭宫内其他御厨嘲笑挑衅。终有一日,口角爆发,庖解牛盛怒之下,丧失理智,伤了三个御厨性命,被打入天牢,择日问斩,机缘巧合下同天牢重犯秦大海被神秘人救出。庖解牛原是心高气傲之人,认为自己的厨艺盖过先祖庖丁,本当闻名于天下,怎奈竟因容貌之故,为世俗所弃,而后便化名庖丙,苦练邪功,追随于秦大海身侧,伺机报复苍生。
尽管姜逸尘未曾嘲笑过庖丙的长相,但庖丙对于他的仇恨却比幽冥于倪寒而言更甚,三人和一个小毛孩对打,被戏耍不说,还令得自己仓皇而逃,在外边淋了一夜雨,没吃上一餐饱饭,饥寒交迫,如此大辱,令他回想起昔日在宫廷中所遭受的戏弄,因而,他将那股仇恨都寄于姜逸尘身上,恨不得将之大卸八块,蒸烧炖烤,大饱口福,方能解气!
第六十章 以己为饵
清晨,一日之晨,象征着美好的开始,希望的展开,朝气蔓延。
然,今日之晨于丹霞山庄的众多匪徒而言却是生息终结之时,命丧黄泉之日。
老天此时若未在瞌睡,若能往下方瞟上一眼,定能发现今日的丹霞山庄不同于往日的井然有序,是那般混乱嘈杂,那方的蝼蚁密布一处,不知所为何事,若凑近些看,可见得人头攒动、血光灼眼,若凑近些听,可听得刀剑铮鸣、杀声刺耳。
今日,闯进山庄中贼人的仅仅四人之数,却宛若修罗降世,缔造了人间炼狱,已死去的有他们的四首领倪寒、坎院庭院长,还有数十个同他们一般身份的喽啰,而坤院和离院的庭院长也相继阵亡,伤亡人数仍在增长,同为一窝之匪,虽非生死莫逆之交,却也有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奈何四个贼人身手非凡,更是诡计多端,不与他们正面交锋,而是迂回游斗,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济于事。正当陷入迷惘之际,他们的三头领庖丙回到庄中,迅速作出布置,不多时,终是将那四个刽子手围追堵截于一处,让其无处可逃,可四人依旧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而他们虽有数百人数,却受限于空间狭隘,并无法展现出人多势众的优势,只能前赴后继,轮番遭四人所杀。
血腥会让人产生恐惧,可对于常年于刀口舔血的匪徒而言,在最初的却步彷徨之后,他们已被血腥中的杀戮之气所感染,他们已无所畏惧,就算搭上上百人的性命也定要让眼前的四个贼人偿命!
随着庖丙横刀一出,将姜逸尘逼至一处,独自应对,剩下三人则遭遇层层包夹,无所遁形。
丈三、司徒钟二人原还担心幽冥见到如此阵仗会否心生怯意,无力对敌,怎知年少的心举重若轻,幽冥的眼神依旧那般坚定不移,毫无惧意,形如鬼魅,穿梭其间。
用匕首者,不动则已,动则惊雷。图穷匕见,出必染血,雷霆一击,涌动风云,流毒凝瘴,生死不能。
纵横天地自遨游,魑魅魍魉鬼见愁!
幽冥化身修罗,如钟馗伏魔般将围攻上前的一个个妖魔鬼怪降服,不知不觉间,丈三和司徒钟二人以幽冥的灵动进攻为核心,丈三靠后主守,司徒钟为辅互为攻守,逐步冲杀突围靠近姜逸尘与庖丙的打斗之处。
庖丙与姜逸尘直接的对决并非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可过去半盏茶的功夫,二人之间仍未分出你死我活,姜逸尘于庖丙而言并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而是条乱了章法的泥鳅。
不善烹饪的姜逸尘应对起庖丙的解牛刀法来显得捉襟见肘,古怪离奇的刀路却刀刀精准无误,姜逸尘毫不怀疑,自己此刻在庖丙心中,当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之宰割。
自觉难以招架住庖丙的攻势时,姜逸尘再次施展出了轻柳身法,长发飘飘,衣风烈烈,然,轻柳身法显然更为适合大开大合战斗中的步法闪避,应对起于鼓掌间起舞的解牛菜刀来,几无优势可言。很快,姜逸尘双臂的衣襟已出现了道道血迹,右脸颊处也遭刀风划伤,若非几次及时以剑相抵,恐怕身上还会多几道伤口。
任何武学都无绝对的强弱之说,无敌之论实乃无稽之谈,孰优孰劣取决于武者如何将之施展,轻柳身法如是,解牛刀法亦如是。姜逸尘的轻柳身法被庖丙所破,姜逸尘以道道伤痕为代价,终究是找到了破解解牛刀法的方式所在,而庖丙显然很清楚解牛刀法的劣势为何,一旦被对手拉开距离,即便自己的刀法再为精妙也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般无计可施,因而,庖丙时刻贴身紧逼着姜逸尘,不让他逃脱出自己的攻击范围。
“我说,这大清早谁人扰我美梦?”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慵懒而浑厚的声音响起,地面轻颤,处在后方的喽啰分分让道于一副庞大的身躯。何谓之庞大,诸如丈三与蒋峥的身板已是人高马大,而这声音的来源,身高八尺,体态臃肿,赘肉垮塌,说有两个蒋峥的身躯之大都不为过,秃着头,光着膀,只挂着个裤衩,两个比之常人头颅还要大上些许的大铜锤扛于肩上,缓缓前行,此人正是丹霞山庄这匪窝的老大,秦大海。
“老大,正是那四个贼人搅扰了您的黄梁美梦。”一个喽啰赶忙搭腔到。
“四人?就让你们这般兴师动众?”秦大海斜睨众人,一脸鄙夷。
“老大勿怪,老大勿怪,这四人狡诈异常,似是对我庄内情形甚为熟悉,并非易与之辈。”
“是啊,是啊,老大,这四人可狡猾得狠。”
数个喽啰慌忙下跪叩首。
“噢,可知晓他们是什么来头?”秦大海将目光挪到前方战局之中,开始打量战况。
“有两个是无相门的人,一个是一年来经常偷溜到庄里的小毛贼,还一个少年的情况并不清楚。”一喽啰应到。
“哼!无相门?老二老三不是带了一堆人去剿灭掉了么?可是出了岔子?”秦大海大气一吐,浑身赘肉颤动,众喽啰见此竟直接伏于地上,不敢动弹半分。
“说!”秦大海怒哼到。
“小人们,并不清楚,三庄主也是大清早才回得山庄的,仅仅只有他一人回来了,并不见二庄主和其他弟兄的身影。”难耐秦大海的威压,终是有人出言说到。
“一群废物!”
“老大息怒!老大息怒!”
“还在这趴着干什么!养你们有何用,今天不把那四人给我剁了,今日你们便没饭吃!不,七天内的伙食你们自己想办法,老子不养废物!”
“是!”
“是,是……”
众喽啰应声道,拾起兵器,慌忙再入战局之中。
秦大海的盛大登场自然也引起了战局中数人的注意。
“糟糕!秦大海也来了。幽冥少侠,我们为你劈出一路,你先去相助姜少侠,将庖丙拿下。”丈三出言到。
“嗯。”幽冥答。
随即,丈三挺身,一记横扫千军将周围的喽啰清退,司徒钟一记蓄满势头的拔刀斩紧随其后,呼啸而出。
自然无人会傻傻地去硬悍此招,一一闪身,让出一道来。
机不可失,趁此当口,幽冥脚下生风,身形灵动,霎时间已脱出包围圈,闪将至庖丙身后,一招聂政屠犬随之挥刺而下。
“三头领小心!”众喽啰显然无法跟上幽冥的魔鬼步伐,而那边是庖丙的战斗,他们也不敢轻易介入,只得出声提醒。
姜逸尘与庖丙均对黑影的出现有所察觉,匕刃下落之际,庖丙侧身相让,闪退开来,重整旗鼓。
刹那之间,双方已拉开了身位,这正是姜逸尘苦苦所求,当先一招记天仁剑气追身庖丙,而后一记天禅剑弹出欲定住其身躯,紧接一冰魂剑气蓄势而出。
庖丙虽身如竹杆,可并不妨碍他的手脚利落,这些剑气对他难以构成威胁,手中锋芒耀目的菜刀旋转飞舞,轻松闪躲着这可笑的剑气,再次朝着姜逸尘奔袭而去。
然,姜逸尘岂不知这一道道剑气于眼前的对手而言根本无法触及分毫么?
正当庖丙欺近姜逸尘身前之际,只见竖剑于身前的少年脸色瞬时煞白,可眼中却无丝毫慌乱,而他也终是瞥见姜逸尘左手双指轻抚剑身之上,青光灼灼!
天剑诸伤!
寒冰剑气以姜逸尘为中心向四周迸发而出,猝不及防间,庖丙仅能以内功护体,虽未抵去剑气的凌厉,却被气劲破体,凝滞住了体内的穴道,一时无法动弹。
须臾之间,一柄泛着紫芒的镰刀匕刃闪现,一招荆轲现匕,幽冥的鬼见愁已抹过了庖丙的脖颈,滴血不沾。
庖丙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再次栽倒在姜逸尘这点幼稚的伎俩之下。
以己为饵,诱敌深入。
庖丙心有不甘,可喉咙边一抹寒凉后却烧灼难耐,口中再也无法发出嘶哑的声音,仅剩一丝低鸣在喉间萦绕。
156n.net
第六十一章 浴血拼杀
菊园,涣心亭。
“诶!又输了……再来再来。”易忠仁将手中那枚拿捏半天却迟迟无法落盘的棋子掷入棋盒中。
“再来?连着输三盘,这可不是你的水平啊,老易。”老伯笑道,旋即一顿,“这回掩饰得还行,为何事烦心呢,说说看?”
“咳……听南宫说,幽冥教似乎蠢蠢欲动,想借丹霞山庄和长生庄之手对付无相门?”
“嗯,朝廷得心法,土匪得资源,不错的买卖。按时日来算,密讯昨日应已传至迅豹手上了,但愿来得及吧。”
“武当那边咱们的人手可不多啊。”
“若能及时赶到的话,或可救出些人来,倘若晚上一步,恐怕这无相门将不复存在了……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帮派这般上心了?”
“还是对朝廷这边不放心呐。武当派虽然龟缩不出,但底蕴在那,朝廷若敢轻举妄动,仅是自讨苦吃罢了,无相门可就不一样了,这无相门人丁稀薄,几个掌门估计已是身首异处,朝廷若是让幽冥教来出手,以幽冥教的手段,使唤一群匪类便足矣将之冲垮,如此一来……”
“不错,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无相门虽小,可仍为正道人士制约着匪患,在那方地域,幽冥教也不能为所欲为,若是缺失了这一环,幽冥教便可深入中州腹地,从西南渝都、到西江郡再到武当,串成一线,彼时一旦大举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呐。”
“那么,你可有应对之策?”
“有,秦大海必须死。”
“杀秦大海?也对,秦大海是幽冥教养起的大鱼,他若一死,丹霞、长生两窝匪类只能沦为草莽,再难成患。可有主意让谁去了?迅豹和红雀他们?”
“嘿嘿,老易啊,狐狸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难道,另有其人?”
“心知肚明。”
“尘儿?你不是让他上武当派去么?”
“仅是去探探元慎几人的态度,武当派可以不问红尘俗世,但觉不能丢了气节,再有两日,尘儿的消息也该传回来了,但愿武当不再让我看低了。数日前,得知幽冥教那边的动静后,便让人给他带了个仁义令去。”
“嘶……单凭他一人,且不说他根本不是秦大海的对手,单单那丹霞山庄的喽啰,他能应对得过来?”
“我让小幽冥去协助他了。”
“两个小毛孩?!能行么?”
“你可知当年秦大海是怎么被逮入天牢的?——嗜睡。因而,若是不与那些匪类起正面冲突的话,以他们二人的轻功身手,有八成机会,能趁着秦大海熟睡之机,将之毙命。”
“这……好吧,那你觉着他们有几成机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秦大海面前?”
“不足三成。可若是无相门得救,那尘儿便有机会先与红雀、迅豹及无相门余人兵合一处,再上丹霞为无相门讨个说法。”
“但如此一来,便是正面交锋,对方人多势众,怕也是讨不得好。”
“江湖之事,何为好?尘儿是可你带来的,怎对他如此没信心?”
“原先,我也不看好尘儿,岛上十余年的生活太过安逸,便想通过压力试着去探探他的潜能,菊园试炼本是想锻炼他的心智罢了,并不会因其无法通过试炼便将之遣回。你可知,龙虎奇巷自建立以来,还无人能在束发之年且毫无内功修为的情况下通关,而做到这点的,正是现今令我刮目相看的姜逸尘。”
“你这么说,我也很是宽慰,但此行还是凶险异常呀。”
“你倒是很少对一少年如此上心。”
“呵呵,若非当年那一枪之恩,恐怕我老易今日也没这性命同你在此对弈啊。”
“不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心结既解,再来一盘,如何?”
“哈哈,行啊,那便再来一盘!”
……
与此同时,丹霞山庄朱雀院内
“老三!”这喊声并非出自司徒钟之口,而来自于天空之中。
见庖丙竟被两个少年所算计,秦大海也有些不可思议,但苦于鞭长莫及,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怒吼一声,蹬步一跃,那足有数百斤的身躯令人目瞪口呆地跃升高空,高举双锤,如泰山压顶之势,朝两个少年砸将而至。
“闪开!”一旁时刻警觉场中情况的丈三自然发现了秦大海那令人咂舌的举动,往侧方一看,怎知两个少年却是盯着地面上不断放大的阴影,一时懵神,无动于衷。情势危急,丈三果断抛却司徒钟,牟足劲朝二人奔去,将手中的棍子砸向秦大海,自己张开双臂,展开身躯将他们扑倒开来。
轰隆!
地裂石崩,烟尘滚滚,场中顿时一片静寂。
丈三扔出的棍杖晃到了秦大海的眼神,也堪堪救出两个少年,可自己却被双锤落下的劲势轰出内伤。
“丈三兄!”
“你没事吧。”
从灰尘从中狼狈起身的姜逸尘和幽冥二人关切道。
“哼,你们还是先关心下自己的死活吧。”随着声音响起,一股飓风呼啸而来,飓风并非秦大海以内力汇聚的,仅是身躯快速移动所带起的威势!
缓过神来的两个少年,分抗丈三双肩,迅速将其带离原位。
“你照顾他,大块头交给我。”话音刚落,姜逸尘还未答应,幽冥已朝着秦大海奔去。
“哼哼,鬼见愁,这莫不是他的孽种?”秦大海看着急袭而来的黑袍少年不为所动,反倒是格外关注套在他手臂上的镰刀匕刃,心生一念。
接下来的场景宛若三岁孩童朝一正当壮年的大汉挥拳,幽冥的鬼见愁上下起舞,而秦大海未动分毫,仅是运转护体,便让幽冥无法刺破他的皮肉分毫。
见秦大海如此蔑视自己,幽冥心中不由一气,全力运转修罗诀,一招聂政屠犬直朝那硕大的脑门刺去。
秦大海总算动了,眼前虽是孩童,但他手中可是把弑鬼诛魔的利器,蓄满劲势的一击,自己的脑袋再铁也会被扎出个窟窿来。
秦大海的反应动作快捷而简练,右手抡起比之幽冥身躯仅小上些许的大铜锤,朝他轰去。
来势之快,让幽冥不得不放弃攻击,身形一扭,直接附着于秦大海右臂之上。
“哼哼,小娃儿,跟老子走一趟吧。”秦大海左手撒开重锤不顾,瞅准时机,一把抓过幽冥的右脚,如揉捏蝼蚁般,轻轻一运内劲,剧烈的疼痛感便让幽冥瞬间昏厥了过去,随而一把甩过那幼小的身躯,抗在肩上,提起双锤,大步离去,至于庖丙之仇,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哈哈哈!鬼见愁,昔年你一时仁慈,未取我性命,今日,我也放你的孽种一马,不将他捏碎,以其童子之身为引炼制丹药,可真令人期待啊。”秦大海仰天大笑,似乎颇为感慨。
察觉身后两股劲气袭来,秦大海一声怒喝,运起内功相抵,懒于回首,几个起落,震天动地,随而那庞大的身躯便消失不见。
“把他们三人,给我碾成肉泥,为你们的几个首领,为你们的兄弟报仇!”这是秦大海离开时下的命令。
众喽啰得令后杀机更盛,霎时间便将姜逸尘和丈三二人团团包围。
当下,二人陷入困境之中,却见司徒钟浑身浴血冲杀突围而来,以一人之力强抵十数人的围攻,与姜逸尘、丈三汇聚一处。
瞅见司徒钟那浴血拼杀、势不可挡的模样,丈三和姜逸尘不免心中起疑,莫不是在庖丙的房中给他寻见了什么丹药?
“司徒,你……”丈三眼眸闪过一丝担忧。
“嘿,可惜了,那盒子里就两颗丹药,不够分与你们,效果还不错吧,哈哈,跟我一路杀出去,去救幽冥少侠。”司徒钟笑到。
这朱雀院中,至少有三百喽啰,他们仅仅三人,若不能以一敌百,便只能葬身于此了?
三人以司徒钟为主,围成三角之势,且战且走,过得一炷香时间,却仅是挪动出不足五丈距离。而三人行经之处,却是尸横遍地,赫然已是铺出一条道儿来。
忽而,司徒钟在一记崩山斩撕裂一喽啰的身躯后,立刀杵地,出声道,“老三,姜少侠,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听罢此声,一边的丈三未能搭话,口吐鲜血,神色萎靡,似也强撑了许久。
bqgxsydw.com
第六十二章 血染丹霞
朱雀,天之四灵之一,代表色为火红,朱雀院不负其名,亦是渐渐地被染红,只是,这红不是火红,而是血红。
“老三,咱们这回恐怕真是在劫难逃了……”
“嗯……若咱俩豁出性命的话,可有机会帮着姜少侠杀出重围?”
“怎么?”
“呵,若能助他出去,或能寻来援兵,踏平此处,救出幽冥少侠,也算是为我无相门报了仇。怎么说咱俩也比他们多吃了十多年的米,力气可比他们足呀,能救得二人,已是死而无憾。”
“……好!有兄弟你陪着出生入死,纵使下地狱又何妨!”
二人的这般对话姜逸尘并不知晓,并不是因为他听不见,而是他们俩甚至未曾开口出言,那他们凭着什么做此交流?——眼神。
三人式微,丹霞山庄众喽啰也加紧了攻势,然,丈三与司徒钟的奋力拼杀愣是让三人再往前走出一丈多的距离。
局面似乎已向着三人这边倾倒,也就在此刻,余下五位战力稍高的庭院长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一击,震、艮院庭院长使出浑身解数牵制司徒钟与姜逸尘,巽、兑院庭院长佯攻丈三,而乾院庭院长隐于最后,给予丈三致命一击。
趁其病,要其命!
当大彪的嗜血斧朝着丈三落下时,五人均已笃定计谋得逞。
姜逸尘见此情景,竟是慌了神,身形慢了半拍,面颊处当先遭中艮院庭院长黑子的一记重锤,登时蒙头转向,迷迷糊糊之际,横剑招架住下一记重锤,可却难以挡去溅射而来的不明液体。
只觉着脸上一阵温热,勉强睁眼,视界中一片血红。
丈三呢?似是倒于地上,难道已遭不测?!
锐器铮鸣的声音仍未停歇,眼前一模糊晃动的身影应是司徒钟,挥舞着手中的刀卫护着他与丈三,只是这身影似乎有些单薄,有些摇曳。
“司徒!”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竟是丈三的声音。
再瞧去,丈三已是起身横棍挡在司徒钟身前。
左手轻拭眼前,竟觉着有些黏乎,再睁眼,只见得手背处赫赫鲜红。
“姜少侠,若能逃得一命,还请为我无相门报仇雪恨……”不知何时,司徒钟已伏倒于自己身前,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双唇干裂,有气无力地吐出几语后便疲惫地合上了双眼,把握于右手中的刀悄然滑落,而他的左手,不,他的左臂,竟是被齐齐斩断!已然一片血肉模糊。
骤然间,姜逸尘耳边似是一阵轰鸣!天地仿佛在此刻静止,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一个个身影、面容在脑海前闪过,无数念头随之浮现。
隐娘,孩儿出来这么久,不知娘的身子可还安好?孩儿想回去,看看娘。
爹娘,孩儿还未能寻到你们,甚至,还不知二老姓名……孩儿怎能如此不孝。
仁叔,尘儿答应过不给您丢脸,会为您争气的,不是么?
老伯,您给尘儿的任务,尘儿还未完成,也不知能否做到,尘儿……不论如何,尘儿都不会让您失望的!
慕容大哥,小弟还未和你把酒言欢,你可会怪罪小弟?想必会把小弟好生咒骂一顿吧,那小弟还是回去陪你大醉一场为好。
……
幽冥,你为助我而来,见你被秦大海抓走,却无能为力,我……这便去救你!
司徒兄,你的托付,小弟定不辱命!
弹指间,万千思绪,千百念头,姜逸尘空洞的眼神,渐逐变得冷漠,变得锐利!
yqxsw.org
一招破阵式,寒芒四溢,围在周遭的喽啰被震荡的剑气驱散开来。
一时间,众人尽皆愣住了神,眼前的少年立身横剑,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任谁都能看出他已在强弩之末,可却没人敢上前一步,仅是因为此人所发散出的戾气太过令人发怵,而少年手中颤动不止的剑,似能听得其低声轻吟。
有传言,习剑者,若能达到人剑合一之境界,与剑相通,剑知人意,轻吟附和。
也只有站在一旁的丈三,瞅见了姜逸尘旋身使出破剑式的一瞬,从怀中掏出分发与他们仨后余下的些许活络散、补血散、金创药等药散,悍然不顾,一股脑胡吞入口,而此时应是借势拖延时间,消化药力。
“给我上啊!怕什么?”适才与姜逸尘对拼的黑子吼到,显然他自己也被姜逸尘突然转变的气势给吓到了,可他们好歹也有两百来人,怎能被一小毛孩给唬住,于是,便想教唆众人一起进攻,亦是为自己鼓气。
众人愣神片刻后,应是同在心中做了一番计较,认为姜逸尘仅是虚张声势,尽皆给自己提气,而后便有数人同时动身,挥舞着巨锤,巨斧,铁锹,招呼过去。
只见一道寒芒似流星般划过,姜逸尘已不在原地。
流星式所过之处,当先动身上前的几个喽啰,一一应声倒地,而陪同他们的还有方才出声鼓动众人的艮院庭院长黑子。血液缓缓从他们的喉间流将而出,他们很幸运,未能体会到疼痛,便没了气息。
落英缤纷,芳华遍地,随着一片绚丽的剑气四散开来,数个喽啰先是觉着手中动作一缓,身形一滞,而后喉间微凉,亦是来不及叫喊出声,便一一毙命倒地。
清晨迎来了朝阳,本应光芒万丈,可在片片纷红的映衬下却如晚霞那般绚烂瑰丽,天地间,仿佛仅剩那一人的剑舞,正低吟浅唱。
若说方才的四人如修罗现世嗜血屠戮,那么此时的姜逸尘则是从地狱中挣脱枷锁,来此阳世索命的恶魔!
“鬼……鬼啊!”
“这……这人是魔鬼!快逃!”
“别……别杀我……”
在恐惧面前,众人早已没了之前视死如归的气势,已有不少喽啰惊叫失神,而兑院庭院长肖冉见同为庭院长的数人相继毙命,仅余他与大彪二人后,生怕姜逸尘接下来拿自己开刀,亦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有了庭院长带头,胆小惜命者纷纷夺路逃窜。
然,随着数道激荡的剑气飞射而出,还是有人接连倒下,显然这个魔鬼谁也不想放过。
一直躲避着姜逸尘视线的大彪忽而瞥见对方目光已是锁定了自己,一个踉跄,似是脚软站立不稳,而后这虎背熊腰的大汉竟不住战栗。
他还不想死,他不能死的这么窝囊,他要反击,颤颤巍巍的左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颗包裹精细的红色丹丸,然,还未待他将之放入口中,拿着丹药的手已不在他的手中,是的,他整只左手已从腕部处消失不见,仅剩一片血红,他以为他和那些喽啰所受到的待遇不同,有机会能叫喊出声,有机会能感受疼痛,可下一瞬,脖颈间便觉得一股寒凉,随而也断却了生息,杂念幻灭。
这便是大力丸么?
踌躇片刻后,姜逸尘还是将丹丸收入囊中,举剑继续屠戮。
不出一盏茶功夫,朱雀院地面上又多出数十具尸体,血流成河。
“姜少侠,丈三兄!”一声清脆的喊声来自于朱雀院院门口,红雀同迅豹等人赶来了。
“谢天谢地,还好来得不算太晚,我们……”
“丈三兄……和司徒兄交给你们了。”
红雀远远看见丈三和姜逸尘依旧站立着的身影后,长舒口气,还未感慨完,便被姜逸尘打断。
丢下句话,辨识了下秦大海适才离去的方向后,姜逸尘便疾步飞奔,离开了朱雀院。
太极广场是整座丹霞山庄的核心,数鼎炼丹炉分立其间,最为中心处,乃是全武当中最大的炼丹炉,名曰乾坤,其中所能炼制的丹药种类繁多,而出于此炉的丹药更是难计其数。
此时,乾坤炉已被温热有些时间,其中想必已丢入不少药草,浓郁的药香弥漫四溢,秦大海盘坐于前,面前摆放着一大堆药草和书籍,正一边翻看一边鼓捣,而躺倒于一旁,昏迷未醒的黑衣少年正是幽冥。
姜逸尘寻着药香也终于是寻到了此处。
“哼哼,你也是来做肉身药引的?应还是童子之身吧,也是不错,哈哈。”秦大海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慵懒起身。
见识过秦大海身手的姜逸尘不敢怠慢,时刻警惕着对方的急袭,眼睛瞥向早已拿捏在手中的红色丹丸,十年寿命么?
第六十三章 搏命一击
“罢了罢了,你这一身腥味,可莫要毁了我的药性,还是直接把你捏碎算了。”秦大海仔细打量一番姜逸尘后,灯笼般的大眼缩成一颗黑豆,显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这整一血人,权衡之下,药物更为宝贵,不可暴殄天物,还是将之杀了便是。
秦大海正提欲起双锤速战速决,却见眼前少年神色古怪,抽搐不止,痉挛屈身,忽地,蹦起一丈之高,躯体伸张,尖声厉啸。
“啊!……”
姜逸尘将大力丸吞入后,瞬间便觉得气力充足、神识通明、五感敏锐,然,不出片刻便又觉着内中气息犹如翻江倒海般肆虐难消,五脏六腑扑腾鼓胀,几乎要将其胀裂,由内而外,浑身火热,青筋暴起,睚眦欲裂,疼痛难当,本已渐渐凝结成血痂的伤口处更是瞬间迸裂,鲜血肆意流出。
幸而自身的丹田是个漏勺,丹药所激发而出的能量有些许逸散而出,消逝无形,也幸而内中任督二脉为虚尘真人扩疏过,部分能量为各经脉所吸纳,续存其中,否则以这般略显单薄的身板,怕是难以承受住这丹药引出的威压,险些爆体而亡,形神俱灭。
片刻时光却如漫长三秋,终于,随着药力的挥霍,体内情势稍缓,但在原本便伤痕累累、形神俱疲的情况下,再如此燃烧精血,疼痛难忍的同时亦有些目眩神迷,落地后,姜逸尘身形摇曳、难以站稳,然,周身气力澎湃,如积蓄了千年万载的能量却未曾喷发过的火山一般,他急需一个当口任其倾泻爆发。
必须一击得手,再无退路!
绕指柔似乎也感知到来自于姜逸尘的一腔怒意和一击必杀的坚定信念,轻轻低吟,为秦大海提前奏上一首哀婉悲凉的送终曲。
“哼哼,就你这小身板,也敢偷吃我幽冥教的大力丸,真是不知死活,海爷我就大发慈悲,活动活动筋骨,行行善,为你小子送送终了。”尽管嘴上如此哼哼唧唧,但见得前方遍体鳞伤、为血色所浸染的少年噤声落地后,虽是步履艰难,可依旧执着,甚至可谓倔强地缓步向前,似是有股寒意袭上心头,秦大海当下再不敢大意,提起了十足戒心。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势若流星!
姜逸尘突发制人,虽只是一剑,但此时的流星式却不若平常,其速度直追迅雷,势比彗星,且剑影漫天,剑光肆虐,几乎封住了秦大海的所有退路,逼迫其不得不正面迎击。
秦大海虽然身形显得庞大笨重,可是手脚却丝毫不慢,全力激荡体内真元,双锤亦攻亦守,自认已是做到滴水不漏。
然,在流星式到得近前的片刻,却是微微一顿,剑锋扭转。
竟是虚招!
抢着双锤之间露出的缝隙,飞剑射出。
百步飞剑!
咻!
近在咫尺的百步飞剑势不可挡,秦大海避无可避,眉心间当即被洞穿!
嗵!
曲终,人亡。
还未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或是惊恐,或是不甘,或是难以置信,庞大的身躯已轰然倒下。
秦大海身死,姜逸尘也没好到哪去,眼前早已天旋地转,摇晃了两下后也扑通倒地。
“姜兄!”早先便被姜逸尘啸声惊醒的幽冥目睹了这实力悬殊却在流光瞬息对决,亦是瞠目结舌,此时见姜逸尘力竭倒地,不禁惊呼出声。
……
太极村,一民房中。
时距丹霞山庄一役已过去七日,姜逸尘亦是足足昏迷了七日。
幸而为姜逸尘医治的是神医翁镇淮,知晓这少年是体能过度透支和气血亏损过多才导致的深度昏迷,只要调理得当,还是能够恢复如初的,若是将之随意丢与一医术平平的大夫医治,纵使能察觉到其气息尚存,怕也是会被告知,早些为其准备后事吧。
无错小说网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深秋时日实是难见这般带着春意气息的景况,有灵万物险些为这淘气的天气所欺瞒而焕然新生。
木床上,被纱布药膏所层层包裹,宛若蚕蛹的姜逸尘似乎正贪婪地吮吸着这复苏之气,追逐新生,徐徐醒转。
睡眼惺忪,恍若隔世,茫然环顾,不知身在何处。
稍缓些许后,姜逸尘再次挪动目光,将屋内景况细细打量,一门、一床、两面窗、一矮橱,极其简约而朴素,矮橱上有一质朴香炉,房中虽弥漫着浓厚的药膏气味,可姜逸尘还是辨识得出香炉中正烧着的是安神定息的檀香,其边上躺着一本蓝皮书,想必是那本随意捡起的《霜雪真气》。
至于现在是在何处?想来应是在太极村中吧?
又一次!
这已是第三次,迷迷糊糊地在一陌生房中醒来,姜逸尘已无力吐槽,尝试着挪动那僵硬的身躯,但仅是稍一动弹就……
嘶!……
一个字,疼!
两个字,很疼!
疼痛感顺着经络,顷刻间便传递至姜逸尘的周身,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身子骨,惨遭肆意蹂躏,任随掰折!
这滋味,可真是酸爽!
仅是这么轻微的动作,姜逸尘瞬间汗如雨下,不是累的,而是痛的。
究竟造的什么孽啊!
姜逸尘再不敢乱动,细细回想而来,似乎自己在击毙了秦大海后便直接昏倒过去了,那时幽冥已然醒转过来,若不是幽冥将自己救回,那便是赶来的红雀等人所为,回忆起那天对红雀的态度,不禁心生歉意,想着还是应该当面道个歉才是。
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时日,幽冥的状况应是无甚大碍,丈三兄的伤势可否严重?而司徒兄,不知是否已安然入土?还有丹霞山庄的上百号匪类的去向,想来红雀等人到达山庄后,应不会那些落荒而逃的人为难,那些匪类是就此散去?还是投奔长生庄,以图东山再起?
日上三竿之时,明媚的阳光已透过窗户偷溜进屋里。
姜逸尘在渐渐适应了当前的状态后,咬着牙忍着痛,终于是从床上挣扎起身,缓缓踱步走出房门。
深吸口气,忽觉神清气爽,如获新生,手脚似也有所复苏,少了些酸痛,灵便了些许。
见得门外不远处的凉亭,姜逸尘便已知晓此处当是翁镇淮老先生的住所,细察之下,发现并无余人在此,姜逸尘便往外行去。
太极村并不算大,不足一里方圆,村中仅是二十多户人家,但这个村落延续百余年至今并未断了传承,在而今江湖乱势中,仍能守得一片安宁,可见此村当是底蕴丰厚,不易撼动。红雀正是土生土长的太极村人,年纪轻轻为道义盟效劳,便是武当境内的主事人,其背景亦是很重要的基础。
一路行来,孩童嬉闹,男耕女织,村中俨然一副祥和安宁的景象,姜逸尘与村里人并不熟识,便不愿叨扰,于是,每当碰见村里人向他看来或是向他打招呼时,他均是礼貌性地回笑致意便匆匆行过。
行至稻田边的村道上,姜逸尘终于是见到了两个熟识的身影,神医翁镇淮和太极村村长成寅。
二人本是在欣赏着这秋日春景,瞥见缓慢行来的少年后,便笑脸相迎。
“可喜可贺,姜少侠终于是醒转了过来,想必今日这天气是帮了大忙。”待得姜逸尘近前后,成寅当先开口说到。
“是啊,今日的气息颇有万物复苏的春意,姜少侠觉着身体情况若何?”翁镇淮询问道。
“小可见过成老、翁老,二老可折煞小可了,这‘侠’字小可可还担当不起,若不嫌弃,称呼‘逸尘’或是‘小姜’便是。小可初醒时分,确实浑身酸痛难耐,不过这一路行来后,感觉已是恢复不少。”姜逸尘毕恭毕敬地朝两位长辈行礼。
“欸,当得起,当得起。少侠与无相门人出生入死,为无相门报了这灭门之仇,是为快意恩仇,为武当除去一窝顽匪,且独自一人击杀了秦大海这等恶人,人心大快,实乃侠肝义胆,如此而言,这个‘侠’字,可是当之无愧!”成寅笑道。
“呵呵,为老不尊,老成,可别再打趣他了,我看这孩子脸皮薄,被你这么一夸赞,都不好意思接话了。”一旁的翁镇淮挺身而出为姜逸尘化解尴尬,随而向姜逸尘解释到,“丹霞山庄一战,你内耗过剧,已足足昏迷七日,四肢百骸血液难以畅通便会有疼痛感,苏醒后,一旦行动开来,气血便逐渐通汇诸身,便会感觉好些了。”
“七日!”
第六十四章 柳暗花明
任谁听闻自己昏迷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只要还能动弹的,恐怕都会惊得跳脚,庆幸自己失去知觉七天竟还未被丢入棺木之中,还能存活于世,感慨、着急七日间错过了多少重要之事。
见着姜逸尘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成寅玩心再起,手为拳状,敲背作势,“是啊,你可知晓这七天来,我们两个老头子每日间均是为着你忙前忙后,喂食、熬药、喂药、洗身、换药,可真是累坏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哟!”
“是小可的不是,小可受老伯所托前来探望二老,而日前过于匆忙便未拜见过二老,反倒因一时意气用事,差点铸成大错,最终还是给二老添麻烦了,还请二老责罚。”姜逸尘闻言赶忙屈身谢罪到。
“欸,老成,适可而止啊,小姜的身子骨还没恢复全呢,可别再折腾他了。”翁镇淮一把扶过差点跪下身去的姜逸尘,一边冲成寅斥责到。
“此子实是真性情,难得,值得。”一旁的成寅并未“虚心受教”,而是不着边际地自说自话。
“什么责罚不责罚,事出有因,你的选择反倒令我们肃然起敬。日前,我们收到了老伯的来信,他已知悉此处情况,还特地嘱咐我们二人将你照看好,老伯于我二人交情颇深,如此,你便为我二人的晚辈,你且在此好生养伤,不必多虑,亦不必多礼。”翁镇淮带着关怀的神色说到。
“多谢二老,逸尘感激不尽。”姜逸尘拱手道,而后却眉头一皱,“逸尘于昏迷期间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知二老而否为逸尘解惑?”
“你想知道何事?”成寅率先问到。
“不知司徒兄葬在何处?逸尘想去祭拜下。”姜逸尘回。
“你说的可是无相门的司徒钟?”成寅皱眉。
“正是。”姜逸尘道。
“噢,他虽是断了一臂,且失血过多,好在红雀他们处置妥当,也及时送至村中,在老翁的回春妙手下,倒是从死门关上捞了回来,只是……”只听得成寅一声哀叹。
“只是?”听闻司徒钟还未死去,姜逸尘有些欣喜,可听到成寅的叹息,心中便是一咯噔。
“丹霞山庄和无相门冲突的风声传到西江郡,昨日,官府那边来了十数个捕快,以调查冲突明细为由,将无相门的人给带走了,也包括重伤初愈的石成,他们三人不想牵连他人,并未抗拒便跟着上路了,这一路颠簸,倒是不利于司徒钟身体的恢复。”一旁的翁镇淮出声解释道。
“那丈三兄的情况如何,他也受了内伤。”姜逸尘追问。
“这点你毋须担心,大和尚毕竟曾为少林武僧,皮肉厚实着,来到村中休养两日后便又生龙活虎了。”成寅道。
“如此,丈三兄能照看到另两人,倒还好些。”姜逸尘舒了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再问,“官府仅来了十余人,那么他们可有去丹霞山庄或是长生庄带走那群匪徒?”
yawenba.net
成寅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他们仅是冲无相门的人来的,而后便直接取道回西江郡去了,这点我和老成在村口处便已看得真切。”翁镇淮道。
听闻“官府”二字后,姜逸尘心中便惴惴不安,官府之人来此,仅是带走无相门之人,却对冲突另一方丹霞山庄毫不理睬,担忧此中或有何阴谋,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般,说到,“如此而言,官府之人才离去一日功夫,我这便去收拾收拾,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稍安勿躁,官府对将人带走之事尚未做出明确的表态,切不可莽撞行事,更不可随意出手相救,打草惊蛇,反而会将他们三人陷于不利之地,甚至连你自己也会被牵连下水。”翁镇淮出言劝到。
“自三岔口处,逸尘便已趟入这浑水之中,又何畏牵连下水。”姜逸尘回。
“好!有胆魄,只是以你现在的状况,且不说是去以卵击石,就算让你跟上了,你能给他们带去的帮助亦是不大,反倒还会成为累赘。”这回出声的却是成寅。
“……但若在此无所作为,逸尘心下难安。”姜逸尘埋下了头,依旧倔强。
“此事此时暂不需你费心,红雀和迅豹已带着三人暗中跟随,若是官府在路途上心怀不轨,欲下黑手,他们自会阻拦相护。你现在的任务便是好好养伤,官府之人行径缓慢,以他们的脚程而言,需要个六七日功夫才能到得西江郡衙门,这数日内,你且将伤养好,尽快恢复,星夜驰骋,定能赶上。”翁镇淮气势一变,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姜逸尘自然不敢拂逆了二老的意思,当下还是答应下来,“还有一事……”
“说。”翁镇淮道。
“二老可知幽冥去向?”姜逸尘问到,似乎刚才二老都未提及幽冥。
“幽冥?可是那个身着黑衣、带着兜帽的小男孩?若是他的话,在同红雀等人将你们三人送至村中后,他便径自离去了,据红雀所说,那孩子一路上都沉默不言,只护在你身旁。”成寅思索片刻后回到。
“他是老伯派来协助我的,既是无恙,那便好,多谢二老告知诸多事宜,逸尘这便回去歇息。”姜逸尘道。
正待姜逸尘向二老告辞,欲转身离去时,却被翁镇淮叫住。
“且慢。”
“翁老还有何吩咐?”姜逸尘应到。
“有一事,我觉得你可以听听我们的看法。”翁镇淮道。
“翁老请说。”姜逸尘抱拳道。
“老伯在来信中简要告知了你的情况,这几日,我便多留了些心,为你把脉时,也细细探查过你体内的情况,痨病留下的隐疾,致使你丹田不稳,宛如漏勺,难以修炼内功。可此次丹霞山庄一役也亏得这个漏勺,才因祸得福,没让你因鲁莽服下大力丸导致爆体而亡。你内中经脉似是有人为你扩疏过,也为此缓解不少,因而,原是对人体有着极大损害的丹药却在机缘巧合下被你化于无形,于你而言,这场恶战对你的害处,不过是那些皮肉之伤和气血亏损过剧所带来的些许负面影响罢了,都可通过调理休养来恢复。”
翁镇淮娓娓道来,姜逸尘也静心倾听,听之所言,此次及重伤于己坏处有限,难不成还有好处?
“好处一便是先破而立,想必你幼时患病过久,体内除却痨病顽疾难除,也积郁了不少瘀腐气血,大力丸的药效便也将这些糟粕烧去不少,于你这少年人而言,骨髓造血能力强,恢复快,配合着药物调理,将内中余毒排出,又可焕新血液,可谓是脱胎换骨、重塑新生,于你之后修习内功有大益。”
“好处二便是有门内功合适你修炼,在此先恕老朽无礼,未经允许便擅自翻看他人之物。从丈三口中得知,你身上的那本《霜雪真气》是从丹霞山庄那拾来的,我细细翻看过,虽仅是本基础内功,且修炼方法并不正统,反倒似常人所言为邪魔外道的修炼方法,倒行逆施,但依我二人之见,正因此故,倒是极为契合你现今的情况,你无法从丹田处凝聚内力进而修炼内功,倒不如将内力汇聚于百会穴与承浆穴,从头至下修炼,让内力自上而下沉淀,加之此功法为水属冰寒内功,若是能练到中层,你则可将内力凝聚化实,强留丹田之中,如此再花些功夫修缮内中环境,神功可期。”
随着翁镇淮的分析,姜逸尘亦是渐渐豁然开朗,恍若柳暗花明,自己的体内因痨病之故,构造独特,如此另辟蹊径,或为唯一出路。
见姜逸尘瞳孔放光,任谁也看得出其内心的欣喜异常,而成寅见此却再扮白脸身份,给姜逸尘泼去一盆冷水,“切莫高兴得太早,如此修炼内功,可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乃至性命之忧!”
第六十五章 死生抉择
希望,内心深处最为真切的幻想、盼望、期望、愿望。
习武之人,除却对于各种武学的追求之外,便是对于无上内功心法的渴盼了,若能习得纷繁杂类的武学,便有更多应敌之道,而若能习得于己适合的内功心法,于武者而言则是如虎添翼。
武学和内功心法并不难求,姜逸尘虽是年纪轻轻,但历经各种机缘巧合,已是身怀多门武学绝技,其武学门路早已不差于众多老辈。
然,在内功心法层面上,姜逸尘却因幼时的痨病缘故,丹田受损,宛若漏勺,难以纳气进行内功修炼。
因而,长久以来都在寻觅一本能够修复丹田或是对于丹田环境的完整性并无苛求的内功心法,几经波折、苦苦渴求仍然不得,在一次次的失望,甚至是绝望之后,正当姜逸尘已渐渐看淡,不再强求之时,却被成寅和翁镇淮两位老前辈告知或有内功能解决自身的内功之殇,姜逸尘登时便心潮起伏、欣喜难抑。
笔趣阁
自己随意揣入衣中的一本下乘内功心法,竟能破解自身的困境,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未待姜逸尘眼眶中那激动的热泪滑落而下,立马便被“喜怒无常”的成老成寅喝住。
“正常而言,内功修炼均需在丹田处打好良好的根基才能循序而进,在体内形成内功周天,达到修炼有成的目的。而若修炼这本霜雪真气,则是倒行逆施,从头部处练起,如此一来,确能避开你丹田受损的不利,但修习此门功法时便会在体内炼化出严寒真气,初时修炼便是在头部会产生那等极寒气息,在缺失了丹田的根基作为支撑去抵御寒气情况下,倘若你的头部承受不住内中真气的严寒,那便将伤及内里,轻则或将影响你的记忆,或是你的免疫能力,重则脑中回路在冰冻中停歇,你将陷入昏迷乃至直接死去。”
“这也仅仅是开始。”成寅顿了顿,见姜逸尘已是冷静了下来很是满意,继续道:“此功法在前三重修炼时是于头部至颈部的穴位,这于常人而言是最难的一关,冲破此道关卡后,后边的修炼倒趋于正常。但于你而言,却是此后的修炼更是如履薄冰、难上加难,修炼到得躯干中的穴位后,你的痨病根源肺部,更要遭受严寒的考验,很有可能在此环节上,这十余年来对于痨病的治愈将毁于一旦,再然后你便将呼吸受阻,终日咳喘不止。”
话至此处,姜逸尘此时心仿佛已落入冰窖,面色黯然。
“最后,修炼至丹田之处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下层功法功成之时,你需要让自上而下所沉淀的内力汇聚凝结于你的丹田处,乘热打铁,突破第六重至第七重后一口气直接突破至第九重,方能功成圆满,那时你的丹田便可借着着霜雪真气加以巩固,从今而后,只要不被废掉内功,便可同常人一般修习其他内功心法。倘若突破失败,你体内便将遭到寒气反噬,侵袭周身经络,冻伤五脏六腑,之后亦是非死即残。”成寅缓了缓气,再说道:“修习霜雪真气,弊大于利,一着不慎,便将成为废人,莫说修炼内功,甚至连寻常的生活你都将过得异常艰辛,如此而言,你可还愿修习此门内功心法?”
言尽于此,二老均不在发言,留与眼前不过束发之际的少年自行定夺,虽是有些残忍,但生活有时便是如此无奈,要想突破束缚自身的枷锁,便需付出更多的努力,去面对常人不需面对的沉重。
沉默半晌,翁镇淮倒先开了口,“不必急于作出决定,且去歇息,再考虑一晚,明日再给出答复,不论你选择为何,我们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逸尘愿意一试。”瞬息间,姜逸尘的脑海中闪过百般或是退却或是坚持的念头,他本是优柔寡断、犹疑不决之人,但在此刻,他选择抛却那份犹疑,扭转之机便在面前,虽然有可能会就此沦落,然,年少当轻狂,老来不伤悲!
见着眼前少年目光中透出的那股坚毅,翁镇淮一阵恍惚,这眼神似曾相识。
确定了少年的选择后,翁镇淮和成寅便令之回屋中将心法取来,他们将亲自指导其修炼。
趁着姜逸尘回屋取书之际,两位老者作了如下对话。
“如何?似乎并未被你吓得退却。”
“呵呵,到底还是有所犹豫,只是在那一瞬突然放开了。”
“谁人面对生死攸关之事能不有所犹豫,泰然处之?何况他还如此年轻。”
“是不错,不过不让他被愉悦冲昏了头脑,导致后面修炼过于心浮气躁,让他清醒清醒也是应该的。”
“哈哈,你总是能为你的言行举止找到令人难以反驳的理由,老朽佩服,佩服。”
“嘿,这是自然。这孩子心急着救人,不愿耽误时间,现在便开始修炼内功还是太过仓促,若是稍待上些时日休养,便会好上些许。接下来的修行并非易事,虽然有我们助力,但他若不能保持平常心,怕也是难渡此劫。”
“嗯,这孩子心善。但他的眼神告诉我,就算再难再苦,他可能挺过来。”
“眼神?”
“刚刚你是否有所察觉,这孩子的眼神似曾相识,和哪位故人相似?”
“未曾看出。难不成是哪位故人之后?”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这还天机?我待会自己瞧个明白!”
*********
翁镇淮客屋中。
轻抚着不知被自己或是被他人的血液所浸染得斑斑猩红的《霜雪真气》,姜逸尘一时感慨万分,便如此将自己的未来,完全压在这本从恶匪那拾来的内功心法么。
摇晃了数下头,清除脑中杂念,既已做出了抉择,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可有所犹疑!
*********
太极村一稻田边的凉亭中,有两老一少在其中攀谈。
成寅同翁镇淮都已将霜雪真气熟悉了一番,此时正将各自对于此心法的见解和同认为该当注意之处告知姜逸尘。
过去半个时辰后,姜逸尘总算是将前三重的心法要领了然于心。
“如此,我便开始修炼了?”姜逸尘询问道。
“不,不在此处修炼。”成寅道。
“不在此处,那?”姜逸尘问。
“以你现在的修为和身体状况还很难抵受住寒气侵袭,再与你确认最后一次,现在便要开始修炼?”翁镇淮开口问到。
“嗯。”姜逸尘没有半丝犹疑。
“那便去村中寻一处有着至阳气息环境地方再行修炼。”成寅道。
“至阳气息?”姜逸尘疑问道。
“不错,而今的情况只能以外部环境来辅助你修炼,如此也能事半功倍。此村之名所以被称之为太极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这很大的根由的,你且仔细瞧瞧这太极村的布局有何奇妙之处,再判断哪里该当为拥有至阳气息之处。”翁镇淮回。
知晓二老这是在考验自己,姜逸尘当下便撤离亭中,跃然其上,细细观察。
原来,整个太极村竟是呈圆形分布,以蜿蜒的中央村道为分界,一边为陆上分布着民户,一边为稻田水渠,正如太极图的阴阳鱼,以之来解,便该当是陆上为阳,水中为阴,而至阴之处当是阳鱼的阴眼,应在陆上,而至阳之处应在阴鱼的阳眼,便是在水中。
将目光锁定于水渠稻田一侧,再结合二老选择在此处凉亭来观察自己修炼的情况,姜逸尘目光如炬,很快便找到了在潺潺溪流中,浅露出水面的一片石影,目所能及,并不真切,这片石影在水中应是有着一块圆形石柱。
第六十六章 霜雪真气
溪水中一巨大石柱之上,石柱表层被流水浅浅覆过,长年累月的冲刷下触感光滑异常,姜逸尘盘膝坐于其上,至阳气息所在倒也非想象那般热得发烫,感受着底下的温热气息不断从臀部传导而上,整个身躯便被至阳之气所包裹,很快,姜逸尘的额头、背部已流下热汗。
一心一意、沉心静气、抱元守一,进入修炼状态。
修炼内功,简而言之便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终在体内形成周天的过程。若加以分化层次、重数,那么炼精化气则为第一层,分一到三重,炼成第一层者是为小成。
炼气化神则是第二层,即三到六重,练成第二层者已是修炼有成。
炼神还虚为第三层,七到九重,此层修炼完毕,方为内功大成。
倘若再进一步,那便是炼虚合道,已可谓将内功修炼至第十重的无上境界,一般而言,下等的内功心法是几乎难以修炼出第十重的,毕竟功法较为粗浅,无法达到无上高度。
修炼伊始,姜逸尘便是处在炼精化气的第一重,将体内精气与身外的灵气汇聚于承浆与前顶穴位,杂糅凝炼。
笔趣阁
渐渐忘却身体的感知,周身似婴儿般柔和轻软,安适妥帖,若存若亡。
忽而,随着炼化出的严寒之气愈来愈浓,下颚及天灵盖处丝丝寒凉生起,渐渐地寒意愈来愈盛,这严寒气息先非善类,纵使可借用至阳气息抵御此等寒气对于体内周身经脉的敌意侵袭,姜逸尘的下颚及发根部已是结出了片片寒霜。
随着修炼的深入,寒气顺延着督脉的经络由前顶过百会至后顶、强间等穴位,姜逸尘只觉整个后脑顶部似被封入冰窟,而自己的下颚处更是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双唇甚至无法闭合,脑袋昏沉,几欲倾倒。
这霜雪真气果真凶邪异常,自己方才昏迷初醒便如此冒进,到底还是过于高估了自己,若非有这至阳气息的纯阳之眼源源不断地为自己供以温热之气,恐怕自己已被冻成冰棍,生死莫知了。
仅是片刻的分心,内中立即生变,前后两处的寒气竟开始往鼻部和颅内中枢侵袭,若遭寒气所冻,失了意识,那可连神仙都没法救自己了,当下再不敢大意,摒弃杂念,守住关卡,将严寒之气逼退回原穴位。
半个时辰逝去,日正当头,在外部环境为姜逸尘的修炼带去不少助力,体外汗水涔涔,颅中寒意瑟瑟,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在姜逸尘不断地咬牙坚持下,终是将寒气稳固于头部几处穴位,算是强行完成了寒冰真气第一重的修炼。
不愿拖沓,趁热打铁,姜逸尘拼命汲取引用底部传来的至阳气息与严寒之气相抗,将服用大力丸后残余于经络中的能量全部抽出,全力以赴,攻克突破第二重。
随着一声闷哼,闭合不住的嘴角边溢出血来,血液转瞬间便被凝结成霜,姜逸尘不由苦笑,自忖道还是操之过急了,虽勉强将第二重修成,却耗费了过多的能量,险些导致寒气反噬,伤及根本。
此时已时至晌午,周身气力全无,腹中空虚,今日的修炼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抬望眼,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凉亭,只见得二位老者依然在候着自己,也不知是否已进食过,甚是过意不去,起身赶将过去。
同二老用过午膳之后,姜逸尘并未继续修炼,急于求成并非好事,何况自己还是重伤初愈之身,身子尚虚,二老亦不允许自己太过冒进。
姜逸尘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深知内功修炼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于是乎,休憩过后的下午时分,全然不再思索修炼内功之事,而是全身心放松自己,去找二老促膝相谈,二老甚是和气且均是老江湖了,经验见识丰富,若不趁此机会多讨教学习,今后怕是再难有如此良机了。
成寅对于八卦玄学的研究颇有心得,见着姜逸尘这初入门的小伙子有如此求知好学欲,倒也不吝赐教。有了成老的点播,无疑令姜逸尘对于玄箫所教授的奇门遁甲之术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若是今后能将内功修炼有成,不再倚仗额外兵器的情况下,这神鬼莫测的八门遁甲剑法毫无疑问将是他临场应敌的利器。
神医翁镇淮自然则是在医术药学上有着极高的造诣,姜逸尘自然便是向翁老做了一番药理上的讨教,更是学得沸血散的炼制。沸血散的药理与大力丸相近,借外力让体内血液沸腾,加速内中循环,以达到强提精气神,即所谓热血澎湃的作用,适于在对战中服用,相较于大力丸而言,沸血散对于服用者的身体而言几无伤害,然,是药三分毒,过量或是频繁的服用,终也会造成损伤,因而,这等药剂亦是不到危急时刻不可乱服。
日落前的时光,在二老倾心尽情的陪伴下倒逝如流水,除却与二老讨教医术药理及八卦玄学外,二老更主动授予姜逸尘养生之理,当然并非是让他跟着二人养老,而是为更好的调理恢复。
时至晚间,在两位老者千叮咛万嘱咐之下,姜逸尘便早早歇息入睡,为翌日的修炼养精蓄锐。
如此过了三日,少年的身体渐逐康复如初,甚至相较之前更具朝气,内功的修炼也进境不小,已是小成,如此进展对于姜逸尘而言可算是健步如飞了。
然,在突破进入第四重时,寒气不得不凝聚于临近肺部及背部的穴位之处,而此处正是姜逸尘痨病根源之处,因而,姜逸尘也是较为谨慎,汇聚了大部分气力用以抵抗寒冰气息,却因功力损耗过大,已无余力去冲击突破,未能成功便力竭而昏厥倒地,幸而被二老及时救起,护住心脉,方才令其免遭寒气反噬,造成伤损。
……
翁镇淮客屋中。
“咳咳……咳咳咳……”伴随着自己的咳嗽声,昏睡在床的姜逸尘醒转过来,仍觉呼吸受阻,赶忙起身盘膝调理内息。
这内功的修炼,果真步履维艰呐,根据二老所言,以自己的身体状况而言,至少要修炼至第五重才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寒气,修炼至第六重时才能够驾驭得了这霜雪真气,依照而今这景况,也不知到底能否撑过去。
正当姜逸尘愁眉不展,苦恼于自身的羸弱不堪时,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交谈之声。
“终究还是差强人意啊,我们是否也操之过急了。”这是翁老的声音。
“内功修炼本便该循序渐进,如此囫囵吞枣,这孩子又非天资过人,三日能突破第一层已是不错的成绩了,再这般硬逼着自己去突破恐将物极必反,不行,待他醒来后,得与他挑明,这般修炼下去,非得要了他性命不可,于时,我们也爱莫能助。”这自然便是成老的声音。
“是该缓缓了,我也赞同让他停歇一两日。”翁镇淮道。
“嗯,且待他醒转过来吧。”成寅道。
既是二老的共同建议,虽算是强制命令,姜逸尘亦不敢有所异议,遵照执行。
两日间便不再触碰内功修炼之事,注重休养生息,顺便帮二老打理院落,活动活动筋骨。
经过两日的休养,虽伤势痊愈,却因修炼霜雪真气之故,每日均会觉着头脑昏沉,依二老所言,若非将内功修炼至第六重,姜逸尘体内的寒气将相对集中于头颅之处,自会对他的精神状态有所影响,解决之道也便只有加快修炼进境了。
昏迷形状后的第六日,姜逸尘再次尝试突破第四重,关键时刻肺部再次受寒,狂咳不止,幸而午间时分纯阳之眼发散出的至阳之息较为浓烈,终是力助姜逸尘得偿所愿,霜雪真气第四重功成。
休憩之后的光景,翁老屋前的凉亭中,姜逸尘正立于一旁观察着二老对弈,却见一人火烧火燎地奔将而来。
来人是那日岔口激战后重伤的王适德。
“何事惊慌?”见王适德神色仓皇,成寅抛却手中的棋子,出言问到。
“红雀急信,有敌截胡!”王适德急道。
第六十七章 苦道寒凉
哒哒哒!
数匹骏马在道上飞驰,当中一匹正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小伙伴,小棕马。
红雀急信传来,二老均无法沉住气,自也知晓姜逸尘心急火燎,纵使强留亦是无用,便任由其随着王适德会同数个道义盟及太极村之人前去救援。
临行前,二老苦口婆心、再三嘱咐姜逸尘今后内功的修炼之路定不可操之过急,最好能觅得温热之地,在烈日当头之时,再行修炼,并告诫道,若还未能将霜雪真气修炼至第六重境地,无法驾驭体内寒气之前,切不可运转妄用内功,否则周身经脉、五脏六腑定为寒气反噬所伤,得不偿失。
两位老者行至村口,目送众人离去。
“唉~”
“呵呵,竟也有让我们老成哀声叹气的时候。”
“此番一去,外边哪里还能寻得像太极村这纯阳之眼的优良环境供之以修习如此冰寒的内功。”
“事出突然,也不知前方景况如何,你我都心下难安,何况这孩子情深义重,纵使强留在此,亦无心修炼。”
“是啊,这几日与这孩子的相处,亦切身感受到了他的纯真善良,念其自小为痨病所累,不禁令人心生恻隐。”
xiaoshuting.info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方能曾益其所不能。”
“噢,你对此子竟有如此期待?”
“乱世出英杰,但其今后的路还很长,也不知其是否能闯过重重难关,能一次次如此幸运地化险为夷。”
“乱世?你竟已如此悲观了?”
“接连数月间发生的诸多事宜难道还让你对这世道心存侥幸?”
“唉,并非心存侥幸,只是不愿去回想十余年前那噩梦般的景况,更不愿如此祸端再现中州罢了……不过,这小子英雄气概不足,倒是剑胆琴心、侠骨柔情,甚得我意,日前,我便特地为之卜上一卦,你可愿听听?”
“当然,愿闻其详。”
“此子命途多舛,虽有贵人相助,但最重要的还是需凭他自己去争取,然,念及其性格偏为柔善,并非争强好胜之辈,我怕……”
“怕其因一时妥协退却,终踏上了玄箫的老路?”
“不错,昔年武当派的玄箫亦是命途悲怆,幸而遇上了元真,方才将他引入正途,随后便如蛟龙出世、光彩夺目,可最终也因对于元真的愧意和承诺,为门派所累,内功被废、终生遭禁、毁于一旦。”
“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此子今后的造诣亦非我们能横加干预的,只能拭目以待了,不过我倒是愈来愈佩服这老伯了。”
“何出此言?”
“眼光。”
“眼光?”
“此子相貌平平、内敛低调、不爱张扬,正如滴水入海,根本难为人察觉。”
“你的意思是星火之力,足以燎原?”
“想必老伯便是有这期待,然,一切尚需看这孩子自身的造化。而今的情况,仅以内功而言,若他能熬过这个霜雪真气的锤炼,其后的修行定当无往不利,而丹田的破损或是福非祸,常人会为属性相克的内功所累,或是修炼进境缓慢,或是修习了五行内功中的三种后便已到达极限,再难有所进境,而这孩子却可能因此之故,创造奇迹。”
“呵,听你所言,倒也更加令我期待了。话说回来,你说这孩子到底是谁人之后?这些天我细细观察许久,愣是未曾看出来,记忆中似乎未曾有个姜姓故人。”
“哈哈,若非你老眼昏花,那便是早就忘却了那位故人。”
“欸欸欸,老翁,别再吊我胃口了,说说呗。”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你……”
……
翌日下午时分,从太极村奔将而出的人马星夜兼程、一路驰骋,此去西江郡也不过还有数十里地的距离,只见得天色瞬变,黑幕蔽日,空气低沉,伴随着飒飒秋风,已能察觉到丝丝寒凉袭来。
而此刻,在道上疾驰的八人马队异变突生,有一人忽然跌落马下,幸而紧随其后之人眼疾手快,忙将缰绳一拉,令马匹高高跃起,堪堪避开,方才免于造成误伤。
众人均皆勒马停歇,不明所以。
“少侠?!”出声的是王适德,他早已翻身下马,朝落马的人闪来,而落马的正是姜逸尘,此时正手捂胸口,眉头紧蹙、冷汗涔涔,见状似是极为难受。
“适德,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若是少侠不适,要不你留下来照看,我们先行一步?”当先领头的是一戴着斗笠的道义盟刀客,回马过来后说道。
“这……少侠你可还好?此处虽在官道之上,但地域偏僻,实属荒郊野岭,无甚人烟,不宜落脚,若是能坚持的话,咱们到前方寻一处客栈歇息吧?”王适德踌躇片刻后询问道。
“也是个办法,老王,你便辛苦一番,带少侠去找个地方落脚歇息,免得徒添麻烦。”旁侧另一素衣剑客冷冷说到,他是太极村三人中的领头人。
也就在这片刻间,滴滴雨点落下,随而秋雨起,寒风吹。
姜逸尘未曾想到适才随着秋风愈大,寒意渐盛,自己体内的寒气竟也起了共鸣,同时策马奔腾所带来的颠簸频率过剧,导致自己一时难以镇压住体内寒气,失神跌下马来,而随着冷彻心扉的雨点渐逐击打在身背上,姜逸尘再也绷不住,咳嗽不止,状若老叟。
旁边数人闻此,轻哼出声,均对姜逸尘如此羸弱不堪嗤之以鼻。
待咳声渐缓,姜逸尘强自抬头睁眼,扫视了周围景况一圈。
太极村众人虽在村中敬他为客,然,此刻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策马立于前方,冷眼相待。
道义盟数人虽纵马围在身旁可也未作言语,仅有王适德的眼神间还流露出关切的神色。
“王大哥,我恐怕一时半会儿没法恢复,你同他们先去吧,救援红雀和无相门的人要紧,我自己能应付。”姜逸尘忍痛强装笑颜说到。
“如此甚好,少侠好生歇息把,我们去便够了。”未待王适德出言,太极村的素衣剑客耳尖,听到姜逸尘的话语后立即接到。
“是啊,少侠放心,我们定不负所托!”还是来自于前方三个太极村中人的声音,讥讽意味甚浓。
“适德,若是少侠自己能行,我们便走吧,上马。”道义盟的领头人催促道。
“没事,王大哥,你去吧。”姜逸尘轻声说道,不愿王适德为难。
“那少侠,你自己保重。”王适德也不敢再耽搁,翻身上马。
“少侠保重。”
“少侠保重。”
……
众人策马离去前,算是都极为客气地与姜逸尘道了个别。
临行前王适德将自己的包囊偷偷丢在姜逸尘身旁,事出无奈,他也只能帮到这了。
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雨势亦是愈来愈大。
姜逸尘轻叹了口气,他本不会因自己之故,耽误众人行程,未曾想那些自诩侠义之人竟如此冷漠无情,或许这便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罢。
心念一动,体内寒意竟也突然气盛,姜逸尘急忙封住了自己的经络,不敢再胡思乱想,趴伏于小棕马背上,任由这个老伙计将自己带离此地。
有时候,人不比动物可靠,此时的小棕马便做此表率,在夜幕降临前,将自己的主人带到了一破败的茅草屋前。
此屋不大,仅是一般民宅大小,屋顶处的茅草在风雨中飘舞弯折,一眼便能看出此处已被遗弃多时,然,聊胜于无,在这人烟稀少之地,能寻得一隅以遮风避雨,免于凄风苦雨中受苦受冻,已该感到无比庆幸。
门是虚掩着的,姜逸尘确定了此处应是无主之屋,且屋中并无一人后,便当起了主人,客气地将小伙伴引入屋中一同避雨。
寒风冷雨之下,姜逸尘进食补充完体力后,出于谨慎,并不敢在这般天气之下解开穴道去调理内息,便在屋中挑了处不会漏雨且较为暖和的角落,满铺茅草,准备歇息。
然,有着外部阴寒环境的煽动,姜逸尘体内的寒气并没有因经脉封闭就此安分停歇,在他心神全然放松之际,气势汹汹、卷入重来,再次朝他的五脏六腑发起侵袭,誓要将其内里冻化为冰天雪地!
第六十八章 随风入夜
寒气反噬!
姜逸尘心中一凛,当下慌忙解开穴道,全力催动内息抵抗寒气侵袭,奋力将之往穴道中逼回。
“咳咳咳……咳咳咳……”
胸肺全然被寒气所笼罩,背部渐渐显化片片寒霜,体内突如其来变故让姜逸尘猝不及防,便连呼吸都是一种痛。
此时已快入夜,而此处又是破败荒凉之地,加之屋外的寒风冷雨,寒气似有灵性般趁机疯狂反扑,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难道老天便要在今日收了自己性命么?
没有至阳之息助力,姜逸尘总算体会到这冰寒之气的刺骨寒心,迫于无奈,姜逸尘只能吞服下一剂沸血散,死马当活马医,让体内精血澎湃,真气鼓动,以此强提升高内中温度抵御寒潮,虽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一旁的小棕马见到主人的异状也不断踏蹄,喘着粗气,焦躁难安,无法帮上什么忙,也不敢随意触碰姜逸尘,只能在一旁低低嘶鸣,为其鼓气。
幸而,在沸血丸的功效过去前,姜逸尘总算是将体内寒气暂时驯服,出于稳妥起见,再服下一剂沸血丸,耗费近半个时辰,调理体内气息,用强硬手段将寒气封堵于其应处的穴位中,确保应能安然度过一夜后,顷刻间便应声瘫倒,昏沉入梦。
见主人安稳入睡后,小棕马方才另寻一处,卧倒歇息。
夜入三更,屋外依旧秋雨潇潇,瑟瑟微寒,当然这与睡梦中的人与马关系不大。
忽而,一阵寒风卷入,似是茅草屋的门被吹开,瞬间又已合上。
疲惫不堪的姜逸尘早已进入温柔乡,并未被这寒风所搅扰,恬淡安谧。
睡梦之中,忽觉着似有一双柔嫩光滑的手在他的周身游走,是那般温暖、轻柔。
渐渐地,那双手来到了他的头部,轻抚双颊,随而,他的鼻尖触碰到了一抹温润,他的双唇猛然间被封住!
鼻间传来淡淡清香,似是一女子伏在身上,姜逸尘虽少不更事,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间心猿意马,不知所措。
然,他不动敌动,女子已撬开他的牙关,二人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姜逸尘再也按耐不住那份矜持,双手环抱着女子,轻抚其背,紧拥入怀。
二人均有些生涩,过了好半晌才褪尽那些俗物,赤诚相待。
他为极寒所困,能感受到她的温暖热情。
她受灼热所扰,能感受到他的寒凉舒适。
风一直刮,雨一直下,呼啸的风声和凄厉的雨声,盖过了小棕马那欢呼雀跃的马蹄声和激动异常的嘶鸣声,也盖过了那旖旎之声,二人似在此刻与天地万物相融……
破屋外,苦雨凄风。
破屋内,温情蜜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的闷哼自姜逸尘嘴中发出,原来那女子在其左肩颈处狠狠咬下一口,似欲在其身上烙刻下独属于她的印记。
小小插曲并未坏了二人的兴致,在这风雨交加的秋夜,他们似乎找到了各自的温柔乡所在,幸福安详。
……
翌日清晨,秋雨过后,爽朗中夹裹着丝丝凉意,少了纷飞的落叶,也少了些许萧瑟之感。
姜逸尘从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便是在周遭摸索昨夜与之温存的女子,然,身旁空无一物,惊坐起身,竟发现自己穿戴齐整,环顾四周更未发现任何异常景况,片刻恍惚后,苦笑自嘲,莫不是昨天自己太过疲惫而心生幻象?
也对,在如此荒郊野岭之处怎会有女子在风雨之夜来这破败的茅草屋中与自己一毛头小子一番云雨旖旎。
莫非真是春梦了无痕?
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却觉着周身舒适妥帖,畅快无比,神识更是清明异常,姜逸尘赶忙内视身体经络情况,险些吓着自己,一夜之间,这霜雪真气竟已破入第六重,且稳固难撼,这也便意味着他完成了整个炼气化神阶段的修炼,如此而言,也意味着他已然能够控制体内的严寒之气了。
除却对于严寒之气的驾驭外,霜雪真气是为水属内功,水属内功的一大功效便是充实气海,姜逸尘已将此内功修炼至中层,随而反馈于他的便是深厚的内息。
原先,姜逸尘的短板便是内息匮乏,遇敌时若不能速战速决,与之缠斗过久,便会落入气力难以为继的困境,霜雪真气修炼有成,在深厚内息的护持下,他的战力已是更上一层楼,纵使高手也不可将之小觑。
一时间,姜逸尘竟有些懵神,难以接受这如天上掉馅饼般的馈赠,恍惚半晌,再三揉拧皮肉令自己感到疼痛,确认这并非梦境之后,登时欣喜若狂,情难自已。
狂喜之情似乎让姜逸尘忘却了什么,可这已不重要,拾起绕指柔,运转起霜雪真气,恣意挥洒出夹杂着严寒之意的剑气,感受着气府中那深厚扎实的内息。
饶是姜逸尘再为低调内敛,此时此刻也再难压抑内心中的喜悦与癫狂,放声大笑。
小棕马立于一旁,马脸茫然地看着主人面朝茅草屋内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口中念念有词道,“多谢此处福地的神仙姐姐眷顾,一夜的恩情及馈赠,逸尘永生难忘,今后定当还会回访拜谢,目前尚有要事在身,便在此告辞了。”
出了门后,望着周遭迷一般的景象,姜逸尘只能再将自己完全交予小棕马,毕竟他昨夜可是闭着眼被小棕马驮来的,对于此地是在何处一无所知,便全然仰仗着这小伙伴,老马识途,能将之带回昨日的官道上了。
……
西江郡,归叶谷。
在可靠的小棕马引领下,姜逸尘回到昨日的官道上,寻路向前,然,因昨夜大雨之故,道上的马蹄印记早已被泥水搅和,辨识不清,一路寻来并未发现昨日马队或是红雀一行的任何踪迹,在一脸茫然中来到了西江郡境内。
一人一马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洒满枯黄落叶的道上,忽见得前方似有两个人影在一枯木之下休憩,姜逸尘不禁感慨万分,奔波近三十余里地,可算是见着活人了,当下欣喜,双腿轻打马肚,催促小棕马加步上前。
两人中个头稍显壮实的,留着寸许短发,面相憨厚,竟透出些许稚气,想必和姜逸尘年纪相仿,穿戴着布甲,像是冲锋陷阵的步兵。而其身旁一人长发飘飘,棱角分明的面庞竟散发出些许英豪之气,穿戴着稍显富贵之气的盘龙镶金袍。
从穿着而言,二人看似是主仆关系,可见着那相互依偎的景象,想必二者关系亲昵,不分彼此。
怎知姜逸尘方才到得跟前,正欲出言问路,却见二人似是才听得马蹄声临近,发现生人靠近,反应激烈,长发男子操起大刀,布甲大汉抡起狼牙大棒,跃身向他扑杀而来。
姜逸尘和小棕马被二人的反应所惊,可却未发愣。
一马撤步相让、踢腿做防。
一人飞身拔剑、正面相迎。
好容易见着活人,姜逸尘心里盘算着寻道问路,便未起杀心,交手片刻,已可探知二人武功平平、虚张声势。
不过三两下功夫,二人已是四脚朝天、满地打滚、哭天喊地。
见此情景,姜逸尘不由嘴角一抽,这是,碰瓷儿?
“你们是何人?”二人拙劣的演技实在难堪入目,姜逸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岂知话语一出,二人便抖擞了精神,停止折腾,展露出凶神恶煞之像,对其怒目而视。
lingdiankanshu.com
第六十九章 西江恶霸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
“那我们便大发慈悲的告诉你。”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此路过。”
“留下买路财。”
“胆敢说个不,上前揪脑袋。”
“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
“送上望乡台,永远不回来。”
“说出我们的名号来都怕吓着你。”
“我们二人在这西江境内可是人人闻而丧胆、见而丧命的恶霸双人组!”
姜逸尘虽还未完全见识过西山岛外花花世界的光怪陆离,但岛上的生活却也多姿多彩、有滋有味,闲暇时分,一些老辈份、老江湖等在百无聊赖之际亦会朝花夕拾,将孩童们聚在一处,把他们自己昔年的或有趣或刻骨铭心的经历当作故事讲予孩子们听,那精彩成分可丝毫不亚于江湖上的说书评书,因此拦路打劫这等耳熟能详的桥段姜逸尘可未少听过。
因而,见着二人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一唱一和时,姜逸尘起先还努力绷住脸,不让自己笑出来破坏对方严肃较真的气氛,二人话音刚落时,姜逸尘满脸抽搐的状态方才得到解脱。
“且不知二位是在此拦路打劫的呢?还是为过往之客唱戏解乏的?若是后者,在下当真感激不尽。”姜逸尘努力地平心静气道。
“呔!你个毛头小子敢嘲笑我俩?看招!”一言不合,布甲大汉便欲再挥起狼牙大棒朝姜逸尘招呼过来。
“还来?!”姜逸尘给出了个冷漠的眼神。
“欸!小舒桐,不可对少侠无礼。”长发男子赶忙出手拦住正要脱缰而去的布甲大汉。
姜逸尘闻言一愣,书童?这大汉竟是长发男子的书童?从二人年纪上而言,似乎也无可厚非,可若是从体态、相貌以及穿着上来说,这书童未免也太不书童了吧。
“少侠是一人独行初至西江郡,来此游山玩水?还是与同伴走散,需求道问路?我二人虽为恶霸,但亦是劫富济贫,乐于助人的恶霸,见少侠面慈目善,若有我二人能效劳的,敬请吩咐。”长发男子借姜逸尘愣神之际,打量了几眼,心中似是有了定计,随而近前两步豪迈出言。
这二人的戏竟还未停,姑且看看他们还能耍甚花招。
姜逸尘念及此时并无任何线索去追查无相门相关之事,便决定将计就计,寄望于从眼前二人这探得些许消息。
“适才二位好心告知在下尔等名号,不知二位可否报上尊姓大名,也好让在下心里有个底子二位能不负所托。”姜逸尘恭敬回到。
“我二人是来自埠济岛,噢,来自西江的恶霸!舒桐。”
“恶霸!兰笙。”
二人再次横眉怒目地自报名号。
原来这布甲大汉的名字是为舒桐,此舒桐非彼书童,倒是姜逸尘自己误解了,然,这点尴尬在他脑中一闪即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舒桐口误漏嘴所言的“埠济岛”所吸引。
那是个什么地方?
此时兰笙正朝舒桐怒目瞪眼,显然对舒桐的这般失误极为恼怒,瞥见姜逸尘的打量后才收敛怒意,一脸客气地朝姜逸尘微笑。
“原来是兰笙恶霸与舒桐恶霸,久仰久仰。在下姓姜,单名一个西字儿,从武当太极村而来,往江临镇而去,的确是在昨夜大雨滂沱时与数位同伴走散,在下对于西江郡不甚熟悉,可否向两位讨教几个问题?”既然对方有所隐瞒,那姜逸尘所说之话亦是三分为假,七分为真。
幸而昨日在与七人同来的路上有曾提起西江郡官府之事,而这西江郡的衙门便在这江临镇上,姜逸尘方才能以假乱真编出个说道来,令得双方在同等的条件下各凭本事,互相试探。
“江临镇啊,我知道我知道,就往……额。”舒桐听闻江临镇后似乎极为兴奋,正要将江临镇去向脱口而出时,却横遭兰笙一肘,瞬间又噤声安分了下来。
“少侠既有问题要问,原本我二人当不计前嫌,且知无不言,然,实在是多日食不果腹,而今又腹中空虚,怕一时昏了脑袋胡言乱语,先不提能否为少侠解惑,若是误导了少侠可是我们的罪过,因而……”兰笙话至此处,忽然顿住,那眼角瞄向姜逸尘,似是在说“该当你接话了,少侠”。
“呵,兰大侠有何建议但说无妨。”嘴上虽是如此说道,但姜逸尘心中可是将这口是心非、得寸进尺的兰笙好生咒骂了一顿。
方才说好的敬请吩咐呢?怎么反倒是在考验自己的诚意了?
不计前嫌?难道不是自己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多日食不果腹而又腹中空虚?这又与我何干?给了点颜色便开起染坊来,居然顺着杆子往上爬,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在下是这么考虑的,我二人亦是正要往那江临镇去,可与姜少侠同行,一来可以为少侠引路,二来也能与少侠相伴,解漫漫长路之寂寥。到得江临镇后约莫是午间用膳之际,江临镇上有一江鹤楼,美酒佳肴颇为令人称道,我二人乃是酒楼常客,亦能为少侠推荐地道的西江名菜,在饭桌间,少侠有何困扰之处,我二人自能为少侠一一解答,少侠认为意下如何?”兰笙一脸媚笑地看向姜逸尘。
兰笙原是散发着阳刚之气的男儿脸,却做出这等矫揉造作的女儿姿态,令得姜逸尘心中一阵作呕。
然,历经诸多事宜的洗礼,亦或是因为修炼了霜雪真气之故冻伤了脑袋,姜逸尘似乎比他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冷静,在听闻兰笙明显是将自己当成傻子使唤且还妄图不动声色地从自己的囊中剥削银两供他二人消遣,他竟还能保持着沉稳淡定,仅是一番讪笑便接受了兰笙的提议。
虽是刹那时光,姜逸尘脑中已是闪将过两种方案。
一,可用武力迫使二人屈服,让他们给自己指路,但难从二人口中得知真正的信息,纵使那个布甲大汉舒桐看似直肠子,说话不经思索,但仅需兰笙一个眼神,他便能缄口不言,自己并无把握能将之屈打成招,而兰笙的花花肠子,自己并不一定能对付得了,若是为二人所诓骗,丢失银两不打紧,耽误了去救援的时间才得不偿失。
二,便是好生招呼这二人,遂了他们的心意,或能再从舒桐的口误失言中得知些许信息,最为重要的还是希望能从兰笙这套出对于自己更为有价值的线索。
而令得姜逸尘权衡利弊后做出第二个选择最重要的缘故,则是眼前二人在明知自己的武力比之高上不少,完全有可能以武力胁迫或杀鸡儆猴仅留下一人的性命来逼问的情况下,迄今为止,二人并未露出一丝怯意,即便是演戏,也未免太过于气定神闲,毫无顾忌了。
姜逸尘能想到的便是二人虽然武功平平且装疯卖傻,但来历定当不同寻常,或许与那埠济岛有关,但他对埠济岛的信息一无所知,便也只能再接再厉试探下去了。
江临镇与归叶谷相去并不远,不过五里地距离,三人花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已行至目的地,因而,若是姜逸尘没碰上这对西江恶霸,或是不为兰笙所忽悠,直接与小棕马一路前行不过半炷香时间便能到得江临镇。
这是兰笙为自己献上的第一道菜,姜逸尘苦笑而过,暂且先行记下,这笔账,更为准确的说应是这些账,秋后再算。
江临镇,正如其名,临江而起,绵延两里地,乃是西江郡的中心地带,因西江郡地处中州中部与西南部的交界,其要塞地位也不言而喻,此处也多为外来人烟。
往来的人多了,冲突不免也跟着多了。
冲突多了,杀人流血事件便也不少。
虽有官府在此立威震慑,但大大小小的冲突事件此起彼伏,根本难以管控,因而官府给自己立下的数个巡防规矩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大的流血冲突看心情行事、会伤着自己的大冲突也绝不掺和、众人心中有规矩世界方能复和平。
而此处官府出手干预武当境内所发生的事,一是因为武当境内并无官府机构,本便归于江临镇官府的管辖辐射范围内,二则源于上头有命令传来,否则丹霞山庄与无相门这已是百来号人的大型流血冲突,江临镇官府是根本无心也不敢去碰的。
此刻,姜逸尘三人并非来到江临镇的衙门前,而是兰笙所吹捧至上的江鹤楼。
正当姜逸尘尾随二人之后跨步踏入江鹤楼的一瞬,一只脏兮兮的手横空而出,把握住了姜逸尘的小腿。
xiaoshuting.cc
第七十章 尔虞我诈
江鹤楼,位于西江郡临江镇的中部地带,倚江而建,掌柜亦是别出心裁,特地在楼边临江一面,围出一汪池塘,在其间栽上些许莲花,在夏日时分亭亭玉立、纷红绽放犹为令人瞩目,让人驻足欣赏的同时也可为酒楼招揽生意,然,此时乃是深秋,姜逸尘便无缘目睹那般盛景。
许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或是因为掌柜的有心经营,江鹤楼虽非西江郡上最大的酒楼,却是西江郡上生意最好,也是菜色最为鲜美的酒楼。
诚如兰笙所言,江鹤楼上的菜味儿最为地道,然,他并未告知姜逸尘这酒楼中的花销可也不便宜,或许他便也是诚心地想敲一敲这稚嫩少年的竹杠。
此时的姜逸尘被门旁一个小乞丐伸出的手牢牢把住右腿,随而那小乞丐的身躯竟直接粘附在姜逸尘的腿上,令他一时无法动弹。
“这位公子,这位少侠,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三天未曾吃饭了,肚中甚是饥饿,咕咕直响,要不给您听听。”小乞丐稍微松开姜逸尘的右腿眼巴巴地哀求道,见姜逸尘眉头一皱,便拉起衣襟,挺起肚子要让他听听胃里的嚎叫。
江鹤楼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酒楼伙计亦是忙得不可开交,并无任何人前来将这拦挡着店里客人的乞丐撵走。
许是年纪相仿,又或许是姜逸尘见不得求上来的人间疾苦,踌躇片刻后,便应允了这小乞丐的请求,将之一同带入楼中。
四人一走到堂中,便有店小二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笑脸相迎。
“哟!兰大爷和舒大爷又来光顾我们江鹤楼呐。”店小二似是与兰笙和舒桐极为熟稔,热情地招呼着。
“欸,小二啊,可还有天字号独间?”兰笙道。
“有的,有的,四位爷来的正是时候,还剩有一处独间,且随我来。”小二视线绕过兰笙与舒桐,看向后头计算人数,见后方二人是一白衣少年和一褴褛乞丐也并未另眼相待。
跟着掌柜在这酒楼待久了,此处的小二早已通晓人不可貌相之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穿着打扮再为不堪亦是一视同仁,更何况带路的可是经常来楼中光顾,出手阔绰的大爷,并未吃过一顿霸王餐,不管他们的钱财来自何方,反正就是有本事,信得过。
“那便快些招呼,也不必点菜了,后头这位姜少侠初至西江,店里有什么特色尽管上上来,好让他品赏品赏。我来带路,你抓紧去忙活吧。”兰笙一挥手招呼几人上楼,那气派颇有富商老板的模样。
“好咧!四位爷先请在天字七号房稍待,好酒好菜马上便为您奉上!”小二大声吆喝着,一甩布巾,便直朝后厨赶去报菜了。
这西江郡上最旺的酒楼自有它的能耐,不到一盏茶功夫,新鲜热腾的近二十道菜便已摆放至四人面前。
红烧大闸蟹、清蒸鲈鱼、酱爆鸡丁、葱香排骨……若非这硕大的圆桌已被摆放得满满当当,便是连姜逸尘也不会认为四个人吃这么多菜是否有些太过。毕竟自出岛后,他便也未曾享受过如此的美食盛宴,见着眼前一盘盘菜在那恣意挑逗着自己的味蕾,险些把持不住,直接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
兰笙与舒桐早已迫不及待地举起碗筷准备大战一场,然,在姜逸尘这大财主面前还是需要伪装出基本的客套,朝他微微一笑,眼神示意他应开口让大家享用了。
一旁的小乞丐倒是很守礼节,至少在姜逸尘还未表示前,并未触碰碗筷。
佛曰:能在大鱼大肉面前守住本心的方为上人。
显然,在这一标准下,此桌的四位客人都不简单。
“不知,这位兄弟该怎么称呼?”一听姜逸尘终于动口,兰笙和舒桐的筷子便已分别落入大鱼大肉之中,但当听得姜逸尘的话语后,却僵在空中。
“我……我?”小乞丐似也有一丝惊惶,没想到姜逸尘竟会如此不合时宜地向自己问话,缓了缓神后接道,“这位公子,我叫鸡蛋,鸡蛋的鸡,鸡蛋的蛋。”
“鸡蛋?”姜逸尘疑问道。
“嗯,就是这个,我特爱吃鸡蛋,一顿饭教我吃上七八颗鸡蛋也不碍事,因而,他们便都叫我鸡蛋。”小乞丐特地拿起筷子指向离自己不远的一盘河蜊爆蛋。
“他们?”姜逸尘闻言了然,随而很自然地便将视线偏向兰笙与舒桐,二人皆是一惊,忙举起双手不断摆动,意思是,鸡蛋说的他们不是他们。
兰笙与舒桐走进江鹤楼前均对躺倒在门边的小乞丐视若无睹,而当小乞丐随着他们三人进入楼中后,这二人依旧对小乞丐依旧不闻不问,这般有意无意的避嫌行为,反倒让姜逸尘心生疑窦,因而,在姜逸尘的留心注意下,便察觉到了这小乞丐与兰笙间隐蔽的眼神交流。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便不想太早戳破,此番突兀地试探仅是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想,鸡蛋与兰笙和舒桐二人佯装不相识。
这些家伙,果然是合伙来坑骗自己的。
“这小子这么年轻,穿着又稀松平常,你确定他兜里有钱?”
“不确定,但我哪回看走眼过,信我的,没事儿。”
“这倒是,要是情形不对,我也溜得比你们快,走吧,放开吃。”
“……你这没意气的家伙。”
这是进江鹤楼后,鸡蛋与兰笙间极其简要的眼神对话,然,在此刻却似乎都为眼前的白衣少年所看穿,兰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已是万分小心,也仅仅与鸡蛋传递过寥寥几个眼神,竟被识破了,一脸意兴阑珊,此时若是姜逸尘来一句“你们可还有什么话想说的”,自己恐怕会立马抛弃了这一桌丰盛的美食,扭头离去,因为他感受到了侮辱。
而此时的姜逸尘却是在由衷地佩服这兰笙的算计,这么一桌丰盛的佳肴想必价格不菲,显然他与舒桐总能为酒楼招揽来不错的生意方才令得小二与之相熟,而这鸡蛋应也是与兰笙一伙的,自己这回可真是被当成冤大头来宰了。
幸而原先与众人一同从太极村出来时考虑到若是碰上官府中人,或能通过银两来打通上下关系,而王适德带的银票更是不少,却未曾想姜逸尘这么一摔,这些银票也摔到了他手中。因而,此时的姜逸尘也可谓是个小财主,若非有着这些底气,他还真不敢随意踏入兰笙所设之局,毕竟要是出了丝毫差错,人生地不熟的他也不知能否安然走出这江鹤楼。然,也正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泰然处之,令得兰笙笃定此子纵使并非身怀巨富也定当带有不少银两。
“既然菜已上齐,那么各位就不必客气,用膳吧。”姜逸尘的话语仿佛天籁之音,舒桐与鸡蛋不住点头赞同同时举筷开杀,而兰笙激动得几乎快掉出眼泪来,庆幸不用舍弃眼前的美食。
正当兰笙伸手欲夹起一娇嫩的鸡胸肉丁时,却有一双筷子横插直入让他的筷子不能合住夹紧,鸡丁掉回碟中。
wucuoxs.com
兰笙一时性急上头,不管不顾是何人出手干扰,缩回手,令得筷子脱出束缚后,飞快出手再次尝试,然,那双筷子也再次打断了他对鸡丁的攻势。
随后,两双筷子在两只手间上下飞舞,缠斗半晌,一方始终难以贴近于盘中美味半分,终于,那双主动的筷子放弃了挣扎。
只听得一声轻叹,而后兰笙有气无力地说到:“不知姜少侠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在一桌美味前,只可观赏不可享用,确实太过于折磨人,明知姜逸尘是要对付自己,但兰笙不得不认输妥协。
“不知二位昨日夜前可曾见过七人一同骑行往西江方向行径?”姜逸尘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出言道,这兰笙给自己下了这么多套,那自己也该挑着时机礼尚往来一番,免得落了下乘,一直为对方牵着鼻子走。
“舒桐,昨日我们在方麓山处见着的那马队可是整好七人之数?”兰笙对于一旁舍弃自己开始在那大口咀嚼的舒桐发问到。
“唔,嗯……是,整好七人,虽然天色较暗,但那七人不顾大雨地勇往直前,倒是印象蛮深的……不过,不是在方麓山,是在野狼原……呃。”舒桐边嚼着猪腿肉边回话,好不容易说完后却觉着周遭的空气似乎被凝滞住了。
第七十一章 扑朔迷离
姜逸尘眼神发冷,直接转向鸡蛋问到:“你可知方麓山位于何处,离此地多远?”
“从这往东北方向行去,约莫二十里地。”不知为何,鸡蛋对姜逸尘没有任何隐瞒。
“那野狼原呢?”
“从这往西行不到十里地。”
“也就是说,昨日夜前他们二人最有可能发现那队人马踪迹的地方应是在野狼原。”
“似乎应该如此。”
“以昨夜雨势之大,你可会冒雨执着行路?”
“不会。”
“若你在腹中饥饿之时,以你的脚力,可能在日间时分,便徒步行路四十余里?”
bidige.com
“不能。”
“折返五里地呢?”
“这倒是不难。”
语毕,森然寒气满布整个房间。
“看来兰大爷的记性是不太好呢。”姜逸尘冷冷道。
“嘿嘿……是,是啊,年纪有些大了,记性有些不牢靠了。”兰笙摆出一副苦笑,拍着头,顺着姜逸尘的话说到。
一旁的舒桐噤若寒蝉,却也不住点头,示意兰笙的记性是不太好。
房间内的气氛有些尴尬,透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哈哈,既然饭菜都上齐了,那大家便用餐吧,都别客气啊,来来来,吃!”姜逸尘突然间气势一收,出言笑道,而后自己也拿起碗筷来扑向桌上的美食。
整个房间内忽然比适才冷上好几倍,三人一时缓不过劲儿来,舒桐的心刚刚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此刻却是愣在一旁。
“哦,哦,好……吃。”腹中咕噜直叫,尚未开荤的兰笙率先回过神来,尴尬道。
此后的时光中,房间中除却碗筷碰撞之声和咀嚼吞食之声外,无人再有言语。
姜逸尘在吃得七分饱后,便停下歇息,而后桌上的三人便陷入了一场无硝烟的美食争夺战中。
在姜逸尘的目瞪口呆中,三人一阵风卷残云、你争我抢、狼吞虎咽后,桌上的菜肴已然精光,连一滴汤水都不剩,若不是那些骨头之物无法下咽,恐怕也难遭幸免。
至此,姜逸尘方才彻底相信这三人于吃这方面的言语可是句句属实,不打妄语,见他们这般模样,莫非是三日不揭锅,揭锅吃三日?那自己的出现可谓是及时雨啊,当然他也打心底感谢他们能一直忍耐到自己吃完时方才发功。
“隔————!”随着舒桐一声冗长的打嗝声落下,也意味着众人已是酒足饭饱。
“那么,两位爷,可否跟我详细说道说道昨日夜前你们碰到那马队时的景况?”姜逸尘以筷子轻敲着瓷碗道。
“昨日,雨势渐起时,我二人正在野狼原处寻洞庇护,只见得道上的七匹快马奔将而过,不顾风雨,去势甚急,便也多瞅了几眼,因而有些印象。”饱暖无顾忌,已是吃得心满意足的兰笙也懒得再绕弯子,直言道。
“那野狼原又是什么地方,可是什么势力所属范围,或是有何教派在那?”方才舒桐说到野狼原是在江临镇西处时,姜逸尘心中便觉着奇怪,既非来往江临镇的必经之路,莫不是他们七人在路上有何发现,因而才会去往野狼原处。
“野狼原虽与江临镇相去不到十里地距离,可其间却隔着两座高山,也为两山背阴处,常年雷雨交加、四处洼地、杂草丛生,环境之恶劣以致地僻人稀,便也只有喜于在沼泽栖居的赤狼群会在那块地域安窝,不过还当真有一伙不顾死活的人也在那两座山间依着洞窟安营扎寨,叫什么贪狼帮来着,是吧?”兰笙仿佛真是记性不佳,求证于舒桐。
“对对对,是贪狼帮。”舒桐道。
“贪狼帮?那野狼原处可是有何好处,令得这贪狼帮愿意在那般环境下生存?”姜逸尘问。
“姜少侠说到点上了,这野狼原的深处呐,生长着不少稀有果实,物以稀为贵,若能摘之售予大户人家可是不差的价钱,而赤狼的皮毛更是不少富人商贾垂涎之物,若能猎捕到一两匹,便足矣换来十数人半年的温饱,环境虽恶劣,但这等买卖你说值得与否?”兰笙回问。
姜逸尘并未去接兰笙的话头,却是陷入沉思之中,从表面上看这贪狼帮似乎与太极村来的七人难有牵连,更别提与官府押解嫌犯会扯上关系了,莫非是这贪狼帮的背后也有类似于幽冥教这样的魔教邪派在其后操控?
“我还挺好奇两位去那等地方,是为了捕狼呢,还是为了采摘奇花异果?”姜逸尘出言道。
“噢呵呵,也不怕姜少侠笑话,是在下这几日确实肠胃有异,疼痛难忍,听闻那野狼原深处恰有枝干上挂满黄金的果树,其上所结出的果实名为奇异果,确有润肠通便的奇效,因而便于我这小兄弟前去探探运气。”兰笙先是冲着舒桐一瞪眼,让其乖乖闭嘴,而后娓娓道来,姜逸尘竟险些为其说服。
“看来兰大爷运气不错嘛,应是寻着了这奇异果,今日也才能放开手脚、大口吃喝呐。”姜逸尘笑道。
“嘿嘿,是啊,都是托姜少侠的福。”兰笙从容地拍了姜逸尘一把马屁。
“那近几日,江临镇的官府可有何较为异常的动作?”姜逸尘不为所动,话锋一转,问到。
“呃……”一直应对自如的兰笙却似忽然犯难,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瞟向鸡蛋,却未逃过姜逸尘的眼神。
“怎么,不方便说?”正待姜逸尘欲转过头来,直接询问鸡蛋,鸡蛋却先开了口。
“这几日我都待在江临镇中,若是说这衙门有何异常,倒还确有此事,也正是数日前,第一次见那官府兴师动众,派遣出十数人马出巡,当时还正奇怪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令得官府如此大动干戈的。”
“方才且望姜少侠不要见怪,这几日我与舒桐二人确实不在江临镇中,并不知晓此事,也幸而这位鸡蛋小哥仁义心肠好心告知了。这鸡蛋小哥所言之事,姜少侠似是更为知晓其中内情,也不知有否帮到姜少侠?”兰笙打岔解释到。
“那官府之人出去后,这两日可有见得其归来?”对于兰笙所言,姜逸尘自是心中一阵腹诽,这大神棍,可别让自己逮到机会伺机报复,然,他此时无心去理会兰笙,更为关心官府的情况,向着鸡蛋追问道。
“并未归来。”鸡蛋回。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咯噔,这是最为糟糕的结果,如此而言,竟有三伙人马在武当到西江郡这一路段上凭空消失了,有十余个押解这无相门三人的衙役、有一路跟随的红雀迅豹五人、有前日与他一同自太极村疾驰来援的七人。从时间上而言,他在太极村修炼内功有五六天的时日,而官府押解无相门的人上路也不过多出一天时间,红雀通过游隼传来急讯应该不超过一日时光,便也说明他们应是在西江郡境内,至少已是离江临镇不远时,方才出了状况。而红雀传来的信息“有敌截胡”,到底是拦路劫杀还是有其他势力欲将无相门之人从官府手中抢去?
一路行来姜逸尘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知的信息甚少,一时亦是难以分析出个所以然来,陷入混沌。
“近几日官府内可有何动作?”姜逸尘愁上眉梢。
“这点倒不得而知,至少明面上依旧是风平浪静。”鸡蛋答。
姜逸尘到底还是难以掩饰心中思绪,兰笙照其面容很快便了然,“姜少侠,官府之人在路上多耽搁上些时日也实属正常,为今之计,除却在这静候上数日看看会有何动静外,也仅剩野狼原这一条线索了,不知你可否要去查探查探?”
“噢,兰大爷和舒大爷还愿为我带路?”姜逸尘并不觉得在此坐等下去会有什么好消息,当即回问到。
“呵呵,我曾说过,姜少侠面慈目善,又这般好爽,解我二人及这位鸡蛋小兄弟之万难,我等自然万分感谢,因而,愿为少侠分忧。”兰笙义正辞严道。
姜逸尘忍将不住,噗嗤一笑,这兰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资质不去唱戏,当真可惜。
“不必,二位告知我具体方位即可,咱就此别过,不再烦扰。”姜逸尘起身道。
见姜逸尘已下了决定,兰笙便也不再浪费口舌,同舒桐将野狼原的方位和细致情况向姜逸尘一一详尽说明。
话音刚落,却见姜逸尘一溜烟没了人影。
兰笙慌忙破门而出,朝着那飞身而去的背影吼到,“欸!姜少侠!记得付账!!!”生怕他人不知这少年是个小财主,但更怕这少年账都不付,一走了之。
第七十二章 狡兔之窟
江鹤楼天字七号独间内,桌上能吃的一应物事早已空空如也,三人却仍未有离开的意思。
“这小子不会就这么跑了的吧?”兰笙觉得姜逸尘突然溜走很可能是为了摆上他们一道,一时气急败坏,不住跺脚。
“放心,他肯定会将账结了才离开,这可是个好孩子。”鸡蛋悠闲卧倒在拼接而起的座椅上笃定道。
雅文吧
“你能肯定?那为何我老觉得这小子在算计我呢?”兰笙愁眉不展道。
“嘿嘿,还不是你先心怀叵测,把人家当傻子耍弄算计,可惜他是装糊涂并非真傻,逮到礼尚往来的机会便以牙还牙了。”鸡蛋笑道。
“嘿!臭鸡蛋,你说这话可没良心了啊,我这么算计他为着谁啊?我们可真是连着三日忍饥挨饿未曾饱食一顿了,若不这么着,今天你能享受得了这口福么?”兰笙愤懑道,忽而又想到了什么,惊跳起身,“欸!不行不行,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着这小子会把账赖到我们头上了,他早已看出我们是一伙的却并不直接拆穿,当我们将野狼原的情况悉数告知后,立马脚底抹油,跑了,真是存心报复呢,你若要待你且在这睡上一觉,反正这楼里也没人能拦得住你,我和舒桐先走一步。”
说话间,兰笙已走到门口,死命招呼着还在打着饱嗝、轻抚肚皮的舒桐起身撤离。
“回来!我说你这埠济岛第一大神棍的智商这一顿饭就给吃没了啊?一顿饭便被那少年给比了下去?”鸡蛋依旧躺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却运上了些许真气喝住兰笙。
兰笙闻言一僵,他这大神棍的自尊心哟,饭前便已被姜逸尘撕过一回,幸好下手不重,一顿饭后,已是愈合,遗忘的差不多了,这鸡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他的脸皮厚如城墙,但如此话语却是直击他的自尊心,令其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勉强回过身来,嘟囔道:“何出此言?怎么着我就被这小子比将下去了?”
“能用银两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仅仅是一顿饭钱,便能买到他所急需知道的靠谱线索,难道不是物有所值么?”鸡蛋质问道。
“这一餐饭钱可不便宜呐,况且他如何能够确认我们所提供的消息靠谱啊,毕竟我们的演技这么不靠谱……”兰笙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鸡蛋的说法。
“要想马儿跑,便将之喂饱。这小子和同伴走失,为了避免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看对了眼,也下对了注,知晓咱们这或许有他所需的信息,便以我们为突破口,把我们喂得酒足饭饱,赌我们饱足之后定会知无不言。”鸡蛋细细分析道。
“唔……好吧,几天没吃饱饭,确实会影响到思绪,一时糊涂,落了下乘。不过,我说鸡蛋儿,老大不是说他今日也会亲自去野狼原查探么,咱们这么一引导,莫不是让他们两人撞上了吗?”兰笙含糊地将方才的糗相盖过,另提一事。
“撞上就撞上呗,难道老大还会怕了这小子不成?”鸡蛋噗嗤一笑。
“老大是不怕,但是……”兰笙一时语塞犯难。
“但是什么?怕两人刚一碰面,老大一言不合便将这小子给宰了?”鸡蛋似是看出兰笙心中所想。
“是啊,我这也是担忧啊,毕竟这小子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更何况他今儿还请咱们吃了顿饱饭呢,唉!”兰笙摇头晃脑,心下不忍,懊恼自己应先将这少年拖住的,至少过了今日再说。
“嘻嘻,这是饱餐之恩,定当铭记于心么?哈哈,放心吧,这小子虽是年纪轻轻,但并非呆头傻脑的,心中有计较,做事知分寸,若是察觉苗头不对,他无力应对,保准撒腿便跑。”鸡蛋笑道。
“和你一般鬼灵精怪……”兰笙一脸鄙夷地看向鸡蛋,轻声嘀咕着。
这鸡蛋与姜逸尘年纪相仿,但明显是个老滑头了。
“谢谢噢。”鸡蛋回。
……
姜逸尘自是如鸡蛋所说,结了账后方才离去,他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存心报复之人,既然已获知了自己所需的信息,虽然去了两张银票着实令人心痛,但这也是该当付出的代价,至于信息的真实性问题,则要靠自己去印证了,瞎猜不切实际,坐等会耽误事,他能赌的仅是那三人的本质并不坏。
至于为何不接受“西江恶霸”的帮助,一是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仅是与他们第一次打交道,并不相熟,难保他们会不会再有什么暗中动作被自己疏忽,令他陷入险境,再来便是兰笙与舒桐的手脚功夫着实不怎么高明,纵使他们对自己并无恶意,但若是情势危急,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如此而言,他们这不稳定的因素反倒会令自己束手束脚,成为累赘。
离开江鹤楼后,姜逸尘并未立即动身,朝往野狼原赶去,寻人之事虽急,但也应做好充足的准备,经丹霞山庄一役后,他不想再体会那种毫无准备冒失乱进带来的绝望与无助感。
在江临镇上购置了些许药散和可能会用到的一应物事,也借机与商贩或店铺老板攀谈打听有关野狼原之事,整装待发后,方才去往野狼原。
路过衙门口时,姜逸尘见到那布告栏上张榜的悬赏令后,忍俊不禁。
那是一秃头虬髯大汉的画像,见那半身画像的壮实模样估摸着是个武人,上书“西江恶霸——怒霹雳,日前掠走官府纹银万两,已悉知其数月内在西江郡内犯劫掠案有十数起,无法无天,十恶不赦,若有侠义之士将之擒获归案者,赏白银五百两!”等字样。
原来这才是“西江恶霸”正主,然,悬赏令上内容主要还是说明这怒霹雳冒犯了官威,方才迎来张榜告示,这官府所为实是令人唏嘘。
再移目一边,有一条显是今日方才贴上的新公告委实令姜逸尘吃了一惊,“敬告众位乡邻,两日间,听闻归叶谷以北,野狼原及和嘉谷附近的官道上有数队人马不知所踪,原因未知,还请过往商客注意自身安全,如有知情者,请立即上报。”
看来并非仅是自己知晓的那三伙人马不知所踪,而昨日自太极村而来的那七人失踪之事,应是无人报知官府,意味着在这之前便已有人马在野狼原处失踪了,公告上多出的信息是和嘉谷,若是野狼原处再没什么发现,便只能去那走上一遭了。
……
野狼原,诚如兰笙所言,这是个一望无际、四处洼地、状若沼泽的稀无人烟之地,此时刚过正午,也该当算是秋日中阳光较为充足的时刻,然,横亘在野狼原与江临镇间的两座山确有遮云蔽日之效,过了两座山之后,这儿的天气却比山的另一面要阴暗上不少,空气亦是更为沉闷,若是有一惊雷现世,便能让此处瞬间大雨瓢泼。
姜逸尘没有去往贪狼帮的大本营直捣黄龙,初始目的地选择在野狼原中的一处地域。
野狼原的中部地域。
深入之后才能知晓此处已非站在远处所见得的平坦之地,大大小小的丘陵,外加深浅不一的洼地,也让视线难以将四周景况收入眼底。
姜逸尘似是在寻觅着什么,忽而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拱起一丈多高的土丘,心下大喜,疾步上前。
单单知晓一个帮派的窝巢所在并不太难,但若要知晓这个帮派的狡兔三窟,那必得花上不少心思才能探得隐秘。
眼前那拱起一丈多高的土丘处,若有暗门能通入其内,便能证明兰笙他们所言不假,亦可从侧面说明兰笙与舒桐二人来到这野狼原绝非是为了采摘什么奇异果治病,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而,姜逸尘来到野狼原后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此处,以印证他们话语的真实性。
第七十三章 意外发现
从兰笙与舒桐口中得知,野狼原中部有数个隐蔽的地下洞穴。
这些洞穴原为天然所成,而能在顶部常年湿热积水近乎已为沼泽之地的底下,形成内部中空的巨大空间应是成百上千年的侵蚀所成。
常人自是难以发现这些洞穴的存在,也便只有在决心在这环境下安营扎寨、图谋生存的贪狼帮和类似赤狼这些原生土著动物能发现这大自然的馈赠了。
这地下洞穴早先的占有者便是赤狼群,前些年贪狼帮发过数次横财便是逮到了那些以此为窝的赤狼。
野狼原常年处于湿热阴沉的状态,一旦有雨落下,便当连绵不绝,若雨势过大时,上方的道路和坑洼地已难做分辨,谁也不知走出的下一步是踏在地面之上或是直接陷入洼地之中,可谓寸步难行,而这洞穴的存在便是个天然的遮风避雨场所。
bidige.com
洞穴底部边缘恰为地下暗河所流经之处,流水冰凉,温度较低,极为适宜果蔬存放。
在这等先天条件之下,贪狼帮进一步挖掘改造,此处俨然成为贪狼帮的临时驻地场所及囤货仓库了。
姜逸尘依着兰笙所授予的方法开启了土丘上的暗门。
随着沉闷的石块摩擦声响起,一扇仅足一人侧身而入的暗门出现在这一丈多高土丘的侧面。
似能瞥见漆黑的洞中源自下方的微弱亮光,想必确为贪狼帮的隐蔽洞穴所在。
姜逸尘并未贸然进入,而是侧耳倾听这石门打开时所引起的声响会否令得洞中之人有所动作。
过了半晌,并无任何动静发生。
出于谨慎,姜逸尘随意拾起地上一石子掷入洞中,探探内中会否有何暗器。
然,除却石子与墙壁、地面击碰的声响外,洞中再无任何动静传出,姜逸尘便也不再犹豫,身形一侧,闪入洞中。
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可瞧见脚下是贴着洞壁盘旋而下仅有尺许宽度的石道,下方约五丈深处的灯火通明之地便是洞穴底部。
姜逸尘施展出轻功,修炼了内功之后,已能明显察觉到对于身体的控制更为自如,身法更为矫健轻盈。
脚步轻点石壁数下,便轻缓落于底部地面,所发出的声响微不可闻。
来到底部后,已可瞧见贪狼帮所挖掘开发的成果,容得数人同时通过的通道,延伸往深处而去。
洞壁上不过两丈便挂着个灯火,因而,洞中的光线足够充足。
灯火上的油量并不少,因而,也说明洞中有人,或是近期有人来过。
顺着倾斜向下的通道走入,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姜逸尘来到了一处更为空旷的洞穴。
此处应也是天然的地下洞穴,或因其较大、较深,难以从上部直接进入,贪狼帮发现两个洞穴相去不远后,便通过凿壁开道将两个洞穴相连。
这个洞穴中再无明火,亦是没有任何人存在,仅是凌乱地摆放了些许物事,些许姜逸尘未曾见识过的奇形怪状蔬果,另有麻袋、铁锹、砍刀、套绳等工具。
对于那些奇珍异果,姜逸尘此时可并无心思去满足自己的好奇欲,生怕万一吃坏了肚子耽误行事。
看来这洞穴里也是没有任何线索。
正当姜逸尘欲回身离去时,却瞥见了紧挨着洞穴石壁之处,似有数个圆状物连成一片,几与洞穴的颜色融为一体,险些令其漏过。
姜逸尘挪步近前细细察看,当下不由一惊,这些足有半人身躯大小的暗白色椭圆球体很有可能便是蜘蛛卵,此共有九个。
姜逸尘心中有些瘆得慌,并非是出于对蜘蛛的畏惧,而是见到这蜘蛛卵都有这般大小,便联想到产卵的蜘蛛最少也应是三四丈高度的大小,这得多么骇人听闻。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蜘蛛卵,姜逸尘似是察觉到了异常之处,揉搓了数下眼睛,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用剑柄随意在蜘蛛卵的上方一挑拨,确能感到阻力的存在。
难不成还有什么肉眼难以看见的物事在这蜘蛛卵上?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除了基本的好奇心之外也会带有些许恐惧,姜逸尘亦是如此,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提胆,而后伸手抓下那虚空之中。
入手触觉,轻薄似无物,可又却有其事,揉搓后能感到些许黏乎。
原来是蜘蛛网,姜逸尘苦笑自嘲自己小题大做。
凭着感觉将蜘蛛网往两旁拨开后,再往下处的蜘蛛卵探去,所触碰到之物亦是无法瞧得真切,但相较于蛛网却更为结实,手面在其上下抚过,似是一圆状物,只是单手难以把握住。
姜逸尘一发狠直接用上双手将其把住。
似是节肢动物的腿。
蜘蛛的腿?
蜘蛛遗蜕躯壳的腿!
使力一拉,地上碎石细沙移动的细微摩擦之声也证明了却有什么东西为自己拖动,或是光线过暗,或是这躯壳本身便较为透明,肉眼依旧无法看清。
至此,姜逸尘心中已有了猜测,有一巨型蜘蛛以此为穴,在此产卵,蜕壳,而贪狼帮的人或是敌之不过选择避退,或是近日未来此处尚未发现,因而,此处洞穴便暂时为这大蜘蛛所占据。
只是,这大蜘蛛不知去了哪处,在洞中并未见到。
莫非是出去觅食?
姜逸尘对蜘蛛并无研究,但也有着基本的认知。
蜘蛛为肉食性动物,食性较广,多以昆虫诸如蚊蝇之类为食,但如此大的蜘蛛,莫非以外面的赤狼或是鸟类为食,细思极恐,若说这蜘蛛是以人为食,他也不会有所怀疑。
一时间,诸多想法汇集姜逸尘脑海,虽不知其是否合理,但自出岛后他所见到的不合理情况亦是多得让他难以判断何为合理了,陷入沉思。
莫不是这巨型蜘蛛正处于产卵发情期,性情较为暴躁便外出蹓跶,四处捕杀过往路人?
如此也难以完全说通,过往路人多为成群结队,而身怀绝技者亦非少数,正如昨日与自己同行的七人,姜逸尘可不会认为这蜘蛛能有那般厉害,面对真刀真枪,以一敌七,将七人杀死,吞入腹中。
想到吞食尸体,便又想到蜘蛛口无上颚,无法直接吞食固体食物,成功捕获猎物后应是通过其体内所分泌的汁液将猎物消化分解为脓水之类的液体后才能吸食入体,如此而言,即便七人都在昨日为这巨型蜘蛛所杀,这蜘蛛也难以在一日之内将七人的尸体全部吞食,理应存储起来,而后慢慢享用,那么这蜘蛛此时应是在将这七具或是六具尸体往这洞中运回的路途上?
百思不得其解,令得姜逸尘抓耳挠腮。
再看向蜘蛛卵,一个念头闪过。
若是蜘蛛将捕获而来的猎物纺丝结茧暂时存储在其中,待饥饿之时,再咬开享用,似乎也不无可能。
想到就做,姜逸尘没有犹豫,抽出绕指柔,剑锋轻轻划过其中一枚卵身,静待其变。
若是其中流出的是卵黄之物,则为真蜘蛛卵无疑,倘若并无任何液体,那其中便很可能藏着人。
一道细缝渐渐被撑开,扩大,内中的液体缓缓流出,而后一只细长的腿节伸出。
这是真的蜘蛛卵。
这小蜘蛛亦不可谓之小,只是确为初生幼崽,它的四对步足伸张开来足矣缠绕住姜逸尘的躯干,然,或是还未到破卵而出之际便遭到打搅,或是需要适应外界环境和新生的身体状况,这蜘蛛幼崽歪歪扭扭难以站立,略显脆弱。
忽然,这小家伙的身子猛地一缩一放,直朝姜逸尘的面门扑来。
蜘蛛没有上颚,却有螯肢,螯肢无法啃食坚硬之物,但足矣咬破人的皮肤,分泌毒液,或麻痹猎物,或直接毒死猎物。
姜逸尘时刻警惕,深怕阴沟翻船,此时见这蜘蛛幼崽竟是如此凶猛也不敢留情,退闪数步,一道剑气划过,小蜘蛛的身躯一分为二,落于地上,汁液四溅。
两边各半的身躯,各四只腿节,在空中虚挠数下后便蜷成一团,不再动弹。
余下八枚蜘蛛卵姜逸尘亦不打算放过,不再欺身近前,直接数道剑气削过其上部,既能探得其中究竟,又不会误伤内里。
稍待片刻,姜逸尘正细细打量各个蜘蛛卵的情况,只听得异动响起。
第七十四章 独探狼营
声响并非源自前方那些被惊扰了的蜘蛛卵,而是源自洞穴的穹顶之处,极其细微声音,似是石块脱落的声音。
时刻神经紧绷的姜逸尘即刻往后上方瞧去,黑乎乎一片,无甚异常,也未听得有石子的落地声,想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便也不以为意。
再回过头来,往剩下的八个蜘蛛卵望去。
只见得那些卵纷纷自内而外开裂,而后爬出一只只蜘蛛幼崽来。
似是发现危险异类的存在,蜘蛛群蠢蠢欲动,发出了进攻信号。
一招有凤来仪使出,两道比翼双飞的绞杀剑气将前方的蜘蛛幼崽及蜘蛛卵瞬间五马分尸。
小蜘蛛在尚未完全适应这外界气息及自身状况时,便飞蛾扑火般结束了自己瞬息短暂的生命。
姜逸尘眼眸里闪过一瞬悲悯,随而便又变回漠然,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开始学会漠视生命的存在了。
若是没有他的打搅,想必这些小家伙能安然出世吧,至于杞人忧天地联想蜘蛛吃人不过是他的主观臆想、妄自猜测罢了。
一切都始于胡思乱想,还是需要获得更多的线索才行。
……
双驼峰,横亘于江临镇与野狼原之间的两座高山,却少有人提及这山的名字,因为这两座山峰见高不见驼峰,名不副实,而更多人将野狼原的恶劣天气都归罪于两座高山的存在,渐渐地这双驼峰的名字便也为人们所忘却,成为了野狼原的一部分。
姜逸尘在野狼原中部的地底洞穴中发现了巨型蜘蛛遗蜕后,再无其他收获,只得辗转来至双驼峰处,寄望从贪狼帮的老窝觅得一星半点线索。
贪狼帮的窝点所在,亦是借着自然成形的山洞,加之人工开凿,形成里外呼应、浑然一体的巢穴。
在山间七拐八绕,途经几个无人看防的哨卡,来到了贪狼帮的主厅。
灯火通明,然,并无任何人影,也并无任何异状。
见这主厅洞穴的大小,满员的情况下,应能容下约莫三四十人之数,如此看来,这贪狼帮应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了。
哨卡、主厅、侧厅、寝室、厨房,姜逸尘在其间来去自如,一一寻过,差点儿将整个洞窟翻个底朝天,然,各个物事的摆放都是井然有序,并未发现任何蹊跷,当然,最为诡异的便是整个洞穴之中一个人影都没。
此时哪怕有人躲在暗处来个偷袭都会让姜逸尘的焦躁难安稍稍缓解。
最终,只剩一处,厨房下方的仓库还未查探了。
姜逸尘强提精神,若也能在那儿寻得大蜘蛛的遗蜕或是蜘蛛卵,便也能够说明这巨型蜘蛛确与贪狼帮相关吧,但愿此行不虚。
点燃火折子丢入洞中,仅是探头下望,便发现这贮存物品的洞穴比起帮派主厅的大小不遑多让,其间堆放的物品琳琅满目、鳞次栉比。
在洞口上方看的并不真切,姜逸尘想要一探究竟,有所发现,也只得点个火把,落身入洞了。
正当姜逸尘一门心思翻箱倒柜之际,黑暗中的飕飕风声令其精神为之一振。
总算出现了!
这是第一次,姜逸尘如此渴盼着敌人的出现。
凭着感觉闪躲着暗中四方朝自己招呼的兵器,并朝往洞口下方退去。
四人朝自己扑来,两人守在洞口下方,还有两人一旁策应,姜逸尘借着火光在瞬息间已将当前局势尽收眼底。
敌方警惕性之高是姜逸尘第一次所见,想必在自己上山之时便已被察觉,做好了防范。
而今敌在暗,他在明,况且对方对此处地形熟悉,应也在暗中潜伏等待他许久,在这地窖之中,姜逸尘实属瓮中之鳖。
当下之际,需在对方包围之势形成前尽快撤离此处。
将手中的火把掷向洞口下方二人,随于火把之后快步欺近,一跃而起,脚尖轻点前方二人挥起的长矛矛杆和砍刀刀背,借力纵身,往上方的洞口飞去。
“掷矛!”一声怒喝响起。
嗖嗖嗖!
只听得约有四五杆长矛的破空之声入耳,来势之快,显是捕猎能手的绝活。
aiyueshuxiang.com
当当当!
姜逸尘也非善与之辈,在空中一个旋身,落英式使出,剑荡四方,将杆杆长矛一一击落。
“追!”洞中之人见姜逸尘已窜出洞口,立马发令到。
出得洞后再无人伏击,姜逸尘不禁心生疑窦,莫非这贪狼帮的大本营里只有这区区八人么?
姜逸尘打消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未免在敌方地盘上完全受制于敌,他决定寻个稍稍利于自己施展的空间,占得上风,把握局势,以便见机行事。
灯火通明,宽敞通透的主厅显然符合姜逸尘目前所需,因而,贪狼帮八人在追击至此处时,便发现来人不逃了,在那静候着他们。
虽是深秋天气,这八人均只身着麻布短衣,干练的短发,健硕的身体,黝黑的皮肤,显是常年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的猎户,且个个年纪均已不小,多为中年人。
未曾料到这贪狼帮之人尽是些忠厚老实的猎户模样,而非凶神恶煞之辈,一时间,姜逸尘竟提不起一丝杀意来。
转念一想,如此情况亦是情理之中,若非吃苦耐劳的猎户,怎会甘愿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谋生存之计。
难道自己的猜测均是错的,姜逸尘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一个身形较为高大、满嘴胡渣、怒目圆睁的中年男子,孔武有力地把持着狼牙大棒,在衣着相似的八人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想必这位大叔便是贪狼帮帮主,天狼星翟犇了?”姜逸尘冲着那中年男子笑问道,稍稍拱手以示敬意。
“呸!小毛孩,捅破了天才想补,晚了!”胡渣中年身旁一人怒声道。
“兄弟们给我上!”胡渣中年一摆手,示意众人包夹这少年。
几个来回后,贪狼帮八人依旧未将姜逸尘拿下,见这少年的身法诡异,当下放缓了进攻节奏,暗中思寻对策。
而姜逸尘也不敢小觑这八人,他们虽非像丹霞山庄那些喽啰依仗药力逼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蛮力,但他们源于捕食猛兽经验的一招一式,却也出招快、下手准、发力狠。
好在贪狼帮众人讲究整体配合,而非一拥而上的扑杀,因而,给了姜逸尘可趁之机,在匆忙招架了数招后,他便施展出轻柳身法,不断退让闪避,令得贪狼帮的进攻力不从心。
若是姜逸尘还未将霜雪真气修成,还真难以在这密不透风的猎捕攻势中觅得反击的机会,然,今非昔比,姜逸尘全力运转起霜雪真气,瞅准众人扑杀而来的间歇时机,不敢有半点拖沓,以一招流星式窜入人群中,在极寒之气的帮衬下,令得三人的身形稍僵,便也借着这须臾之间,直取胡渣中年而去。
擒贼先擒王,此计也仅有在毫无人性的敌手面前无法成效,而对于一帮猎手来说,姜逸尘自信,只要这胡渣中年是天狼星翟犇无误的话,先擒下他,便能以之性命要挟其他帮众套出些许信息来。
胡渣中年确是翟犇无疑,他也并非善主,见姜逸尘飞剑杀来,挥舞起狼牙棒全力相抗,他曾粗浅地修习过一门土系基本内功,虽还未小成,但气势上却毫不输于姜逸尘。
姜逸尘擅长已巧取胜,自然不会与翟犇硬拼蛮力,飞身到得翟犇面前时,使出天幻剑,剑影纷呈,令得翟犇一时晃眼。
在翟犇眨眼之际,姜逸尘以一个轻巧地后空翻落身于其身后。
翟犇反应不慢,有力的左脚甩出个神龙摆尾,踹向姜逸尘的身躯。
同时左肘屈伸,一记背身甩拳轰向姜逸尘的头部。
只见姜逸尘稍稍侧步,身形往右下方一缩。
翟犇重脚重拳尽皆落空,而后只觉脖颈间被一寒凉之物抵住,霎时间冰寒之气大盛。
第七十五章 与狼共舞
“老大!”
“老大!”
“别伤着老大,不然,我们和你拼了!”
“不错,拼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
听得贪狼帮众人恐吓自己,姜逸尘为挑对人而庆幸,也为对方的兄弟情谊而动容。
“放心,兄弟们,这小娃儿有求于咱们,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他是不会对我下手的。”若非被姜逸尘以冰寒之气加点穴功夫封冻住经脉,翟犇绝不会任人举剑抵着脖子,要挟自己兄弟的,但能为一个帮派的头领,显然脑袋转的要快些,猜得姜逸尘的来意后,料定对方不敢妄动,便放松了些许。
贪狼帮众人听言也心下稍安,但仍将姜逸尘围在中央,意思很明确,若他下手杀了翟犇,那他便别想安然离开。
“我说小娃儿,你想知道什么你便问吧,要是老子听得舒服,兴许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了你,若是老子不爽快,你一个字儿都别想从我嘴里翘出。”
“呵呵,既然翟大叔都这么说了,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哼,穷酸秀才废话多,有话快问,有屁快放。”
“我在野狼原中部土丘之下的洞穴中发现了一大蜘蛛的遗蜕和一些蜘蛛卵,你可知晓那大蜘蛛的情况?”
“那地方早就不是我们的地儿了,不知道。”
“早?多早?”
“说了不知道,无可奉告。”
“……你们早知道有人会寻上门来?”
“哼,早晚的事。”
“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呸!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干伤天害理之事!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不会!”
“真的?”
“不假!”
“那你们打搅赤狼群的栖息之地,恣意猎杀,令得赤狼部落不得安宁,终日过得心惊胆战,还不谓伤天害理?”
“嘿,还轮不到你个小娃儿在老子面前说理,唬谁呢?今天老子便好好跟你说道说道,我们贪狼帮与赤狼群可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相辅相成?”姜逸尘看不见翟犇的眼神,却也瞧见前方数个贪狼帮之人眼神放光,透出了不畏艰辛与引以为豪之感。
“不错。野狼原那恶劣的天气使得众多动物难以在那生存,而赤狼群凭借其超强的韧性和适应能力在那块地域不仅生存得很好还伺机大量繁殖,而后途经野狼原的客商路人便经常惨遭赤狼群袭击,久而久之,那儿几乎称为狼族天下,人族禁地。然,过犹不及,没有天敌的限制,赤狼群的过度繁殖也令得那些赤狼群因食物不足,或死于饥饿,或死于争夺食物的内斗,或是为了寻觅食物走出野狼原向江临镇袭去。”
“那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中州外夷入侵的霍乱刚过,赤狼族群已发展得尤为强大,向人类发起了进攻。那时西江郡曾兴起一时的屠狼行动,人们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在狼群前团结一致,险些将整个赤狼族群剿灭。狡兔三窟,赤狼也不笨,还是留下了星星火种,但却不为时人所知,韬光养晦,偷偷繁衍。”忽然一个年纪稍长的贪狼帮帮众接过了话头,“在其后几年,其他地域之人偶有捕杀到一两匹赤狼,发现其皮毛是做裘衣的上好材料,不亚于狐裘,赤狼皮的价值迅速蹿升,随而便有一大波人涌入野狼原想借此商机以之为生计,然,这并非一份好差事,更为狡猾的赤狼和野狼原的恶劣天气是最大的阻力,也令得并没有多少人敢于坚持下来。”
“你们贪狼帮便是坚持下来的那支猎狼队伍,而也正因你们的存在,不会再让赤狼过度繁衍成灾,你们以赤狼为生计,赤狼因你们而有了制衡,所谓相辅相成。”姜逸尘了然,概括到。
“不错,昔年老大效仿水浒英雄,自诩天狼星,汇聚我等山野痞夫成立贪狼帮,在荒无人迹的地域,凭自己的本事受着苦与累,换些钱财,自力更生、养家糊口,怎能说是伤天害理?”开口的是另一中年男子,显然这些兄弟已跟着翟犇好些年头了,对于翟犇有着极为真挚而纯粹的情感和发自肺腑的尊重。
“这位小哥,你不要为难我们了,老大家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每家每户全是仰仗着一男儿身靠着这份苦活维持生计。”后方一稍微年轻些的男子试图说动姜逸尘。
“好了,兄弟们,别说这些废话了,要是这些废话有用,我们怎还会落得如此境地,爷们些,不认怂!”翟犇喝道。
姜逸尘原本已有些手软,但被翟犇这么一喝,竟是被吓得更为精神,脑中飞快地梳理着思绪,而后出口道:“是谁找上了你们?”。
ahzww.org
姜逸尘已是看清这贪狼帮仅是由一堆猎手组成的捕猎团,各人本性并不坏,或因家人之故遭到胁迫而去做些违心之事,随着他发问出声后,已能察觉到有数人的神色瞬间黯然些许,想必他们亦是因此折损了不少人手,否则一个帮派怎会仅剩这八人之数。
“是兜率帮。”显然姜逸尘问的是八个人,翟犇闭口不言,但不意味着其他人不说,而其他人说了,翟犇也无法去怪罪。
“唉,罢了罢了,是我对不起兄弟们,是我没能力带你们反抗兜率帮,致使二十四个兄弟为此殉命,是我这做老大的没用。”听闻这么多,翟犇的情绪泛起了波澜,鼻间喘着粗气。
“不,老大这不怪你,毕竟那是兜率帮。”
“对啊,老大,那是兜率帮,我们打不过也得罪不起,在他们面前我们不听话,不是家人遭殃,便是我们任之宰割了。”
“是啊,老大,兄弟们都能谅解你的苦楚,兄弟们不会怪你的。”
“兜率帮逼你们做什么了?”姜逸尘问到,他已感觉到逼近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我们猎人的强项便是铺设埋伏、圈套,数天前,兜率帮的大护法常坤找上门来,要我们帮他们布置大型的猎捕圈套,虽未告诉我们要作为何用,但我已品出其中之意似是要伏杀过往商客,便有心拒绝,但对方立马以我们的家人性命要挟,我便只能答应下来。”翟犇道。
“伏杀过往商客?”姜逸尘闻言一惊。
“淬毒的捕兽夹、带刺儿的捕猎巨网、陷马坑。”翟犇道。
“这……这便是两日间多个官道上的人马忽然不知所踪的原因?”姜逸尘道。
“我们仅是提供工具,人手,我们也是出于无奈。”翟犇低下了头。
“这么说,你那些帮里的兄弟是帮着去伏杀过往商客,意外遭杀了?”姜逸尘厉声问到。
“刀子架在家人的脖子上,不想看着家人死在自己面前,便只能为兜率帮的人卖命了,他们的伏杀目标多是挑会些功夫的,若是碰上一二高手,我们便也只能是炮灰了。”翟犇的言语中似乎没了感情。
“竟是如此。那你们跟着干了几票?”姜逸尘问。
“两趟。”
“两趟之中可有遇上官府之人?”
“官府之人?好像没有。”
“为何只找你们做了两次?”
“仅仅两次,他们便将我们的手艺尽皆学去,也仅仅两次,便要去了我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
“所以,你们于兜率帮而言已是无用之人?”
“是吧。”
“那他们为何不杀了你们灭口?”
“灭口?呵呵,你太小看兜率帮了,我们这些蝼蚁他们岂会放在眼里。”
“那你们早已做好有人会来质问的准备?”
“心里有底,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这么个小娃儿。”
“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嘿,听你之言,兜率帮都敢对官府下手了,这官府能约束得了兜率帮?”
“……蜘蛛之事,你们真不晓得?”最后一句,姜逸尘是问向众人的,然,并未得到回应之声。
“打搅。”姜逸尘解开翟犇的穴道,便欲抽身离去。
“小娃儿,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你也忒放肆了!”翟犇憋了一肚子怨气,穴道刚解,便化悲愤为怒火,怒冲云霄,冰寒之气尚未散去便伸手抽出腰间的小型弓弩,单手拨开机巧,暗箭射向姜逸尘心窝。
先前的一段对话后,姜逸尘情绪低落,显然并未料到翟犇会对他突起杀意,毫无防范。
第七十六章 善恶难辨
箭已离弦。
飞速窜向姜逸尘的心窝,他已来不及闪避或是举剑格挡,只得运起霜雪真气护于胸前,可不过数尺距离的弩箭之威,已令他心生绝望。
箭矢飞速欺近,离姜逸尘的心窝口不过寸许距离。
吾命休矣~
然,周遭的一切却似乎在此刻凝滞,并非是冰冻,而是时间的停滞。
姜逸尘只觉着身侧有一劲风扫过,那箭矢悬停不进,在他的注视之下,被分裂成数片。
那暗箭的出处,小型弓弩,则是自左向右被削成数个部分。
最为触目惊心的则是翟犇那只握着弓弩的左手,自腕处至手指尖,亦是在这瞬息之内被切分成数截。
无错小说网
手指被分为三截、手掌部被分为两截。
箭矢已为碎片,散落躺在姜逸尘的脚边。
而那些手掌手指的残余,混杂着片片血红,则是落在翟犇的身前。
“啊!————”
左手惨断,血溅如注,饶是翟犇这么个大汉亦是难以忍受这断掌之痛。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哀嚎响彻整个洞厅。
姜逸尘闭上了双眼,不敢看,不忍听。
而围住姜逸尘的贪狼帮众人只是发愣、彷徨、惊恐,来不及对他们的老大生出关切之情,来不及对残忍的敌人生出愤怒之感。
快而凌厉!
也许只有这般简单,不加修饰的言语方能用来描述姜逸尘对于这剑气的体会了。
姜逸尘回转过身,睁开双眼。
只见得一满头青丝、目光如炬、面庞清瘦发白的黑袍男子飘然而下,落于姜逸尘与包围着姜逸尘的贪狼帮帮众之间。
比之黑袍男子的出现更令众人瞩目的自是他手中的剑。
他手中的剑,是把银白的剑,质朴无华,不染尘埃。
他手中的剑,却也是把饮血的剑,因为,它刚刚将贪狼帮老大翟犇的左手分块切片。
“方才在野狼原地底洞穴中的那人便是你?”姜逸尘冲黑袍男子发问。
随着姜逸尘出声,贪狼帮帮众方才有了反应,赶忙围到他们老大身边,将其带至一旁,为其止血,止痛,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每个人都发现身边之人的手脚在不住发颤。
“是我。”黑袍男子道,“一个小失误,到底还是被你察觉到了。”
“虽然未能看清你在何处,但那细微的声响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只是……”姜逸尘一顿。
“只是,你也不能明白为何会有石块脱落的声响,却听不见石块落地之声?”黑袍男子笑问。
“那般情况下,你一挥剑,我定当能够察觉,你没有挥剑。”姜逸尘肯定道。
“没有。”黑袍男子同意道。
“那么,你是在空中将之震碎?”姜逸尘猜测。
“正是如此。”黑袍男子回。
“你……是谁?”眼前之人,不由得让姜逸尘心中发怵。
“谢飞。”黑袍男子答。
“谢飞?!”姜逸尘一愣一惊。
“不错,恐怕鄙人之名,小兄弟并不认得。”黑袍男子自嘲道。
谢飞,这名字在姜逸尘的脑海中算不得太陌生,若是将之与剑相关联,他很快便知晓眼前的黑袍男子为何方神圣。
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乃短兵之祖,百兵之君,近搏之器,以道艺精深,遂入玄传奇。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
而今江湖,各类兵器纷繁杂盛,然,依旧习剑者为多,而习剑得道者被赋予的名号多是各凭喜好,见仁见智,唯独四个别致的称号是天下之人尽皆认同并赋之予四个剑客的。
剑圣、剑仙、剑魔、剑鬼。
所谓剑圣者,背负天下、心系苍生、剑意凌霄、超凡入圣。
所谓剑仙者,飘然绝迹、遗世独立、一剑入尘、天外飞仙。
所谓剑魔者,神挡杀神、佛挡弑佛、苍天无道、甘愿为魔。
所谓剑鬼者,舞剑弄诗、如画如歌、神出鬼没、善恶难辨。
享誉剑圣称号的是一手创立九州结义盟的盟主,侠之大者萧羽桐,然,其恐已在昔年中州攘外之战中英勇就义。
剑仙便是姜逸尘的便宜师傅,李截尘。
剑魔越驚云,听闻与四海会盟的凤鸣轩有旧,虽已少问世事,却仍不时出手相助。
而剑鬼谢飞,便是眼前的黑袍男子,亦是极少在人前出没,听闻其行事乖张,难分正邪。
谢飞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莫非他是兜率帮之人?
或是为其他势力卖命?
一系列的想法瞬息间在姜逸尘脑海间闪过。
见着姜逸尘一缩一放的瞳孔,谢飞笑道:“看来鄙人还是有点名头的。”
“啊……”身后传来翟犇低沉的嘶吼,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忍着不敢发声,但拗不过断手处传来的钻心剜骨的巨痛。
贪狼帮帮众虽为猎手,但也算在江湖间混迹许久,剑鬼谢飞的名号他们也不陌生,对于他的突然出现,起先是吃惊,但见着他这么帮衬着姜逸尘,再想到江湖上的评价,不免心生畏惧,但他们的老大受了伤,一时难以缓和过来,需要照看,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但也不会撇之离去,一如翟犇往常对他们那般,不离不弃。
“为何下此重手?”翟犇那憋在嘴中的疼痛在姜逸尘的耳边不停萦绕回响,将他的思绪打乱,也令他的心纠作一团,仿佛忘却了翟犇方才是想取他的性命,而谢飞则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谢飞提醒道。
“感激不尽。”
“呵,口是心非,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半点感激之情。”
“你,太残忍。”
“你还忘了是他差点便要了你的性命。”
“以你之能,本可不必如此。”
“我也可以让剑气穿过你身体的任何部位。”
“那为何两次都不杀我?”
“想看看你还能发现什么。”
“现在呢?”
“至少已经知晓他们已没有活着的价值。”
“若是我要保他们呢?”
“你?你认为你能做到?”
“总得试试。”
“就算他们此时不死,或也会为兜率帮之人所杀,或是死于其他像你我一般的人手中,即便没人来取他们的性命,他们之中有人已是废人,而这个帮派如今的模样也算是垮了。垮掉的帮派,废掉的人,他们还能凭着什么去养活自己,养活他们的家人?”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姜逸尘踌躇片刻后,回答道。
“哈哈哈!好一个未来之事谁能说清。”听闻此言,谢飞放声大笑。
“你可有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你的怜悯?”谢飞问。
“……”姜逸尘一时语塞,方才幡然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恻隐之心作祟,贪狼帮之人会怎么看?
姜逸尘回过头,看向后方将翟犇守在中心,簇成一团的贪狼帮众人。
贪狼帮帮众听了二人的一通言语后,方才知晓此二人并非一伙,而事先险被翟犇要了性命的少年,此时却在一尊杀神面前想保全他们的性命,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去接受这局面,尽皆将目光移向他们的主心骨,翟犇。
“小哥宅心仁厚,以德报怨,老翟我无地自容,我为我的一时鲁莽行事道歉,也替我的弟兄们感谢你的恩德,然,谢大侠所说不差,于猎手而言,失却一手,我已是废人一个,斗胆恳请谢大侠允许,以我之性命换取我兄弟七人的性命,让他们都回家去吧。”翟犇咬牙忍痛,吞吞吐吐地将一段话说完。
“老大!”
“老大不能啊!”
贪狼帮帮众正要出声相劝,便被翟犇抬手阻住,示意不必多言,他的眼神告诉他们他心意已决。
“我想,你们似乎弄错了,你们并没有选择权,何况,你一人的性命我可看不上。”谢飞冲贪狼帮众人冷笑道。
“你意欲何为?”出声的是姜逸尘。
“你有两个选择,一,不管他们死活,立即离开,二,替他们吃我一剑,你们便都能离开。”谢飞冷声道。
第七十七章 人生赌局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选择,而许多选择更是如同一场赌局,有时候赌的是金钱,有时候赌的是仕途,而有时候赌的是性命。
姜逸尘并不是个喜欢选择的人,而对于赌局,他更是从未触碰过。
但他发现,自他走出西山岛后,便无时不刻不在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而后便是各种迫于无奈,加入赌局,成为赌局的参与者,去下注。
正如现在,贪狼帮八人并不认为他们合力拼杀能从剑鬼的手下逃得性命,已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等着谢飞的生死裁决。
无错小说网
而姜逸尘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抛却贪狼帮众人离去,尽管他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于他而言已然毫无价值。
但他知道,他若是径自离去,这剑鬼谢飞便会毫不手软的将这八人从这世上抹灭。
他也知道,他若是径自离去,他定会于心难安,夜不能寐。
所以,他只能去赌。
他把赌注下在了谢飞给出的第二个选项。
赌注自当需要筹码,然,姜逸尘却不觉着自己有任何筹码能左右胜局。
胜,便是皆大欢喜与贪狼帮众人安然离开。
败,便是与贪狼帮众人一同死去。
他赌的是谢飞适才的出手相救,或许自己于谢飞而言或许还有所谓的价值存在。
他听不见贪狼帮众人的道歉,或是感谢,亦或是劝说。
他听得见谢飞所说,“我会一次、两次饶过你的性命,更是出手救你一回,但,我这人也有条规矩,那便是,事不过三。”
双驼峰山道之间。
这是谢飞挑的地点。
落叶秋风话凄凉,莫非今日便有一年轻鲜活的生命将要逝去?
姜逸尘立于谢飞面前三丈之处。
贪狼帮帮众则是围着翟犇立在一旁。
他们与姜逸尘在今日之前甚至可谓毫无瓜葛,然,他们此刻的性命却全然系于这少年做出的抉择。
令他们惊诧而又感动的是这少年选择了为他们站在此处,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心怀感恩。
秋风萧萧,夕阳斜洒,剑已出鞘。
指间的时光,不知是在此刻静止或是在此刻变慢。
姜逸尘注视着前方的谢飞,在这一刻,他似乎看懂了为何传说中的剑鬼,会被称叹舞剑弄诗、如画如歌了。
姜逸尘的瞳孔之中映射着谢飞的一举一动,剑尖自下而上划过。
划过秋意,划过落叶,划过斜阳,是那般轻柔舒展,是那般诗情画意,不见得丝毫杀戾之气,却隐隐不与天地相容。
谢飞的动作那么缓,那么柔,然,举剑之间,剑气已出,飞向姜逸尘而去。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葬花剑法!
习剑之人,能于有生之年,得偿一见这诗画般的精妙剑法,此生无憾矣。
一股柔风拂过。
数滴樱红滑落。
几许青丝飘若。
“走吧。”谢飞出声道。
“谢大人饶命之恩,谢少侠救命之恩。”贪狼帮众人尽皆伏倒于地,跪拜叩谢。
“此时不走,可莫要让我变了主意。”谢飞轻声道,带着催促之意。
“等等。”姜逸尘朝着贪狼帮众人出言。
“少侠还有何吩咐?”贪狼帮众人凑上前来,恭敬道。
“这些,给你们自己打点,江湖之事,还是莫要参与了。”说话间,姜逸尘从怀中掏出了那一沓银票,塞入贪狼帮一搀着翟犇的中年男子手中。
“这……”中年男子此时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翟犇。
扑通落地之声,接二连三响起。
是贪狼帮众人再次跪地叩首之声,带头的正是翟犇。
“去吧。”姜逸尘还是先驱走了众人。
贪狼帮众人离去之后。
“你留下来是想问,我为何饶你一命?”谢飞笑问。
“为何?”姜逸尘抹去面颊上的一丝血迹,疑惑不解。
“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谢飞道。
“第二次?”姜逸尘默念,这声音仅有他自己能听到,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本想从谢飞那获知些信息,但他知道若再上前询问的话,那么,他将毫无意外成为一具死尸。
“出来吧。”谢飞出声。
姜逸尘和贪狼帮均已离去,萧瑟的山道间再无他人。
“嘿嘿,到底还是被老大发现啦。”率先从茂密的树杈间落下的是个乞丐装扮的少年。
“当然,老大是何许人也,我们这些小打小闹怎能糊弄过他的耳目。”从草丛间狼狈窜出的同时,却不忘拍谢飞马屁的是个长发飘飘的男子。
“老大好。”一布甲大汉从草丛间蹦出,向着谢飞打招呼。
若是姜逸尘在此,定能认出他们,这三人便是鸡蛋、兰笙、舒桐。
原来他们三人的老大竟是剑鬼谢飞。
“老大为何放过这小子啊?”鸡蛋问。
“呵,你们来此守着,不正是希望我饶过他一命么?怎么,莫非今天这顿是这少年喂饱你们的?”谢飞笑。
“呵呵,老大英明,老大英明。”兰笙道。
“想必也是你们把他引向野狼原的吧?”谢飞斜睨兰笙。
“呵呵,老大英明,老大英明。”兰笙面不改色道。
“这少年很是谨慎,但没想到竟也挺有胆色的,倘若方才我出剑之时,他有一丝犹豫,一丝挣扎,一丝逃避,那他此刻便已躺在血泊中了。”谢飞赞赏道。
“是啊,这少年还不错。”兰笙接话。
“嘿,是请你吃的饭还不错吧。他是什么来历?”谢飞笑问。
“这个,倒还没探得明白,刚从武当境内来到西江郡,这应是不假。”兰笙回。
“太极村出来的?”谢飞揣测道。
“我看不像,他的运转内功后散发出的极寒气息,似是较为极端的偏门。”兰笙摇头道。
“嗯,他的姓名?”谢飞再问。
“姜西。”舒桐总算有了表现的机会。
啪!
舒桐的脑袋当即开了花,下手的是兰笙,他也敢怒不敢言,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看向鸡蛋。
“小舒桐呐,这姜西二字,你倒过来念念。”鸡蛋走近前,踮着脚尖轻抚着舒桐的脑门。
“姜西,西江。”舒桐念道。
“欸,不错,正是西江,这小子用了化名。”鸡蛋解释到。
“噢。”舒桐抚摸着自己的脑袋,耷拉下了头。
见着这小闹剧,谢飞不由轻笑出声,也只有和这些兄弟在一起才能让他这般放松,“这小子姓姜应是不假,你们对这个姓氏之人可有何印象?”
“我也早想过一遍,姜姓在这十多年间似乎没有什么名号响亮之人。”兰笙托着下巴道。
“兴许是哪个门派或是哪个势力中出来历练的小鬼。”鸡蛋道。
“道义盟。”谢飞似是有了定论。
“嗯?道义盟?”兰笙不解。
“也只是我的猜测,这小子值得关注,鸡蛋,你且盯紧些。”谢飞道。
“噢,好,老大你放心,有我出马,绝对不会出差错。”鸡蛋正经道。
忽然,啪嗒一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不知为何,似被雷劈一般,炸裂散落。
往那方向看去,这棵树的方位正巧在方才姜逸尘所站立之处的正后方,约莫三丈外的距离。
……
西江郡,江临镇,雁回客栈中一客房中。
姜逸尘正躺倒于床榻之上,翘着腿,似在思索着何事。
从野狼原处回来后的两日间,姜逸尘并无任何懈怠,依旧四处打探着无相门、红雀及太极村之人的消息,也去和嘉谷处走上一遭,却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早间,他碰见了一伙人马。
一伙清一色女流的人马。
因为清一色女流,便容易引起各方人士的瞩目。
自当也引起了姜逸尘的注意。
那些女子尽皆穿着素色衣袍,盘着发髻,或配单剑,或配双剑,或配峨嵋刺。
姜逸尘便也一眼瞧出了这些女子的来历。
峨嵋派。
峨眉山与西江郡相去甚远,在江临镇见到十数位峨嵋派的女侠可算是一道奇景。
也不知所谓何事,但见峨眉女弟子风尘仆仆、行色匆匆。
姜逸尘正巧与之擦肩而过,依稀听得其中相互间的言语。
她们竟是要去往武当求援!
第七十八章 山雨欲来
名门正派有着丰厚的底蕴和近乎不朽的传承,随之附带的便是一脉相承下来,以致于根深蒂固、难以摒弃的禀性,自视甚高,目空无人,刚而自矜。
邪魔外道自与他们势不两立,歪门邪道他们耻于与之为伍,只有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或是正道之流方能入他们的眼界,有机会获得他们的认可,相互间才存在往来的可能。
其中尤以峨嵋派为甚,对于“名门正派”四字,峨嵋派虽均为女流,然于这名头上的计较却尤为自持,因此,方才会出现对于盖过门中峨嵋刺法一头,由闫卿所创立出的奇门双刺嗤之以鼻。
甚至于在中州攘外之战功成,大英雄闫卿销声匿迹后,寄忧愤于效仿闫卿创立奇门剑法的玄箫,在武当掌门元真的稍稍鼓动之下,便直接杀上山门声讨。
而今,峨嵋派中显是有何变故,方才会令这十五个女弟子下山求援。
如此舍近求远,对于方圆百里内的道义盟势力所属或是九州四海两盟的帮派都不屑屈尊相求,却不远万里,一路直往武当而去,亦能说明她们对于门派名头的偏执。
fantuantanshu.com
然,一个门派的偏执不难,毕竟受传承影响,成百或是上千年来的习惯并非一朝一夕可变,但要想带动门中所有弟子,尤其是门中原变带有叛逆躁动心思的年轻弟子,跟着固守偏执着实不易。
在安危面前,门派之见的偏执便会从年轻弟子身上发生动摇。
这两日间,西江郡地域及附近的官道上至少又发生了两起大批人马失踪之事,约莫共有三十人消失,而这些人中不乏功力深厚,武艺不凡之士,而官府对此却是闭门不出,仅是再发通告,令过往客商小心行事,有心人士便也注意到多日前官府派出的十余人马至今未归,想必已遭不测,因而有所畏惧,是以,官道数对人马失踪的诡异事件,闹得西江郡中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而姜逸尘之所以能有幸听得峨嵋派去往武当求援的消息,便是得益于峨嵋弟子中所发生的争执。
擦肩而过时,正巧听得峨嵋弟子间在争辩是否应当与醉红颜酒楼之人同行,好能互相照应。
这醉红颜酒楼并非是西江郡中的酒楼,而是特地跋山涉水来到西江郡处,将此地特产的湘泉酒运往中州东部的姑苏城及临近地域售卖。
能在姑苏城的酒坊、酒楼中占得一席之地并非易事,因而这醉红颜酒楼自也绝非仅仅是个酒楼这么简单。
在怡春院时,姜逸尘曾听若兰提起过这醉红颜酒楼之事,醉红颜酒楼的背后是为一帮派,在九州结义盟中虽算不上实力雄厚,难与魔宫之流并肩,但也是九州盟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之一。
这帮派源起于酒楼,成名于酒楼,因而,便以酒楼之名作为帮派之名,是为醉红颜,因其酒楼事业置办得有声有色,有口皆碑,在江湖中,这醉红颜倒也破具声名。
醉红颜以酒楼为大业,因而帮派中人便都带着不少烟火气息,易于相处,四面通达,与众多帮派交好相熟。
此次负责运酒的两个主事,鬼泣神号双刀组,夜逢山和夜潮涯两兄弟近年来常奔波于西南诸地,曾路逢峨嵋派弟子遭袭,出手相助而有幸与峨嵋弟子结交。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此次下山的峨嵋弟子中正有三姐妹水如镜、水如月、水芸灵曾被醉红颜二人相救,因而早日间,她们在进入江临镇后碰见夜逢山他们似要运货回往姑苏,出于对近日道上流言的担忧,便有心相邀同行。
三姐妹正与此番带队下山求援的师姐柳若云沟通时,因意见不一起了争执,怎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一路人将此行目的听去。
得到了这条线索,姜逸尘便顺藤摸瓜,找到了正在街头上“招兵买马”的醉红颜一行,想是他们原先的人马不多,此番听闻近日官道上出现多路人马无故不知所踪,至今仍杳无音讯的事件后,便严正以待,临时招募伙计打手,壮大队伍,以防不测。
姜逸尘当下一思量,目前看来,便可能有两路人马将通过官道去往外处。
一是峨嵋派十五位弟子去往武当。
二是醉红颜或有三十人众将运酒去往姑苏。
这二者有个共通点,便是他们均符合武功高强这个特点,也正是近日官道上所失踪人马的共通点。
在这般情势下,便是二者同行,也不无可能。
倘若有着近五十人的庞大阵仗上路,会否还会再发生近日来发生的诡异事件?
这两日并无收获,兜中的银两今日过后便将空空如也,而眼前便有一个赚钱的机会,也是个很有可能亲自去见证官道上诡异事件的机会,姜逸尘躺倒在床榻上为此踌躇不定。
去,还是不去?
……
“嗨,兄弟姐妹们,前方便是孤鹰岭了,此岭过后,便是坦途大道,我们人手这么多,想来是能安然无事顺利到达武当了。”一脸上带着十字刀疤,声音豪迈的短发劲装男子大声道。
此人正是醉红颜的神号刀,夜潮涯,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显得干练老成。
“但愿如此。”低声出气的正是夜潮涯的同胞兄弟,鬼泣刀,夜逢山。
同为亲兄弟,面貌相似的夜逢山在着装打扮上却与夜潮涯迥然不同,长发飘飘,黑袍加身,也不似夜潮涯那般活跃,声音也较为低沉,性格的绝然迥异,也令得外人易于分辨。
“这些人,没个正行。”在运酒队伍的正前方,还有一支人马同行,却是清一色的女流,之中传出了轻哼之声,显是对于后方的人颇不待见。
前方的队伍正是峨嵋派的弟子。
原来,受当前紧张情势所迫,峨嵋派的带队师姐柳若云亦是担忧路遇不测,在水氏三姐妹的不断烦扰下也暂时抛却门派之见,同意接洽醉红颜的人,相邀他们同行,以便互相照应。
夜逢山和夜潮涯受邀后也是一番思量,出于道义或是出于稳妥起见,便与峨嵋派之人一拍即合,特地改道先行去往武当。
有峨嵋女侠的加入,加之他们临时招募而来的十数个会些功夫的伙计,他们此行便能有近五十人之数,如此大的阵仗,想必再为诡异之事都难不过众人。
而姜逸尘在犹豫半天后,终也是草草乔装打扮一番,应招混入醉红颜的运酒队伍,去看看这队伍会否不幸为兜率帮所选中而有幸能撞上那诡异之事。
一路行来,众人均皆谨言慎行,但心间不免惴惴不安,耳目都很是机警,四处张望观察,怕有什么细微的异常被疏漏。
然,这一路上,有着八面玲珑的夜潮涯带动气氛,队伍行进也不会过于压抑,或是太过枯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行出西江郡范围十数余里地,途经数个人烟稀少之处也并无异常发生。
若是翻过孤鹰岭,便也算是远离了西江郡的地域范围,应是不会再有变故发生了。
莫非自己跟错了队伍?
还是兜率帮对于峨嵋派这样的名门正派还是有所顾忌?
至少她们是安然地进入到西江郡,去到江临镇。
姜逸尘心中不由生疑,估计这近五十人的庞大队伍中,也便只有他一人知晓这诡异事件中的猫腻,因而,杂念丛生。
“呼,这儿,倒是极为适合伏击。”队伍行至孤鹰岭的山道间,夜逢山突然冷声道。
姜逸尘正处于夜逢山不远处,闻言后,不禁环顾四周。
两侧耸立而起的山峰,除却岩石外再难觅得半点草木,若是落石而下,足矣令他们疲于应对。
“乌鸦嘴,快别说这丧气话,这时候要是来个落石,可真是要命呢。”夜潮涯一脸不满道。
“呵,你不也这么想?”夜逢山冷笑。
二人的声音不大,在马车行进的颠簸声和酒缸轻微的碰撞声中更难以听清。
然,在众人神经紧绷的情况下,这话语却如魔音般扣动着各人的心弦。
一带着些许慌乱的娇喝声陡然响起,源于前方峨嵋弟子的队伍,“小心落石!”
第七十九章 插翅难逃
一语成谶。
随着前方峨嵋弟子的一声惊呼,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望向高处。
只见得左、右两侧山峰高处绵延近半里的跨度,有数十个黑影显现,随而如脱缰野马奔腾而下。
霎时间便,山谷间隆隆作响,烟尘滚滚,铺天盖地。
往山道前后奔逃的可能近乎已被断绝。
说是落石,亦可称为滚石,当前的情景多是有力大者藏匿于山峰处,将石块推落,磕碰着山壁滚将而下。
随着黑影在众人的瞳孔中迅速放大,大伙均能瞧见那些落石并非滚圆的石头,而是有棱有角,大小不一的石块。
人多,能壮胆。
同行的多武艺不凡,大家心中都自认会多些底气。
然,唯独在此刻,人多会令得各自的躲避空间显得局促。
无怪乎敌方会挑在此处下手,也唯有以这落石阵这冲击力十足阵仗,方才能给予由醉红颜酒楼和峨嵋派强强联合组成的队伍先声夺人的威势。
好在这官道并不狭隘,有富余的空间让道上的众人进行闪躲。
轰轰隆隆!
再小的石子从高处落下,其势头之迅猛亦足矣开颅碎骨。
何况从天而降的这些落石,多为一人大小,而那势头可谓是摧枯拉朽,所向睥睨。
fantuantanshu.com
众人均是提起十足精神进行躲闪,还有余力的则会关照下身边的同伴。
饶是如此,随着落石的欺近、落地,大道上一时间尘土飞扬,目难视物。
霹雳哐当的酒缸破碎之声和稀里哗啦的马车粉碎之声中,间杂着马匹的悲号哀鸣。
“唉,这回的损失可得不小啊。”夜逢山叹道。
“你别就盯着那些酒了,小心别把命给丢了!”夜潮涯实在不知自己的兄弟脑中在想些什么。
过不多时,声响渐息,落石也终于停歇了,也幸亏这一众江湖好手均皆手脚麻利,又相互照应,除却被细碎落石擦伤了皮肉外,并无伤筋动骨或是人手减损的情况发生。
而那些马儿并没有这些大侠反应机警,动作敏捷,已有不少或被落石砸昏或已是躺倒于血泊之中。
幸运的小棕马则是得益于有个好主人,除却帮扶身边之人外,也相当照顾它,适才若非姜逸尘飞身将其扑倒,它此时便也和众多同类一般马事不知了。
损毁的马车、破碎的酒缸、躺倒于地的马匹、洒落四处的酒水。
除却货物和马匹的损失外,这一干人等均还能好好地站着,这般情况,极大程度上得归功于醉红颜夜氏兄弟的未雨绸缪和当机立断。
许是自认为会遭到这所谓诡异事件的眷顾,也是约莫猜测到这些事件逃不过人为,夜氏兄弟在要出发行离江临镇时早早便将酒与车马等一应物事准备妥当,而后在江临镇的街道上大张旗鼓地招募人手实属临时起意,目的便是为了引人瞩目,让暗中的敌手产生错觉,认为他们会在江临镇上多待上一两日方才离去。
而峨嵋派前来相邀同行后,是个突发变素,二人也当即决断先行改道前往武当,随即也停止了伙计招募,向峨嵋派之人晓之以理,没有耽搁多久,便马不停蹄地动身上路了。
如此行事匆匆,便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也是与暗中的敌手先过上一招,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令得敌手没有充足的准备,他们便能有更大的机会逃得不测。
而事实证明,敌手的反应确实出乎意料之快,他们这般紧赶慢赶,对方仍能来到这最适合迎击他们这一大队人马的枯鹰岭处,利用落石来围追堵截,这定非是一般小势力能做到的,只是,毕竟对方亦是匆匆行事,准备并不充分,他们的人手并无折损,还有与之相抗的机会。
落石阵过后,山谷间恢复了一时的平静,众人均皆提心吊胆,时刻提防着对方的下一道攻势。
“此时若是射落火矢……”夜逢山忽而开口。
众人闻言有些慌乱,洒落的酒水除了漫在山道上外,也有些许溅射在他们身上,此时若是敌方射落火矢,那此处便将在瞬间成为火海,他们也很有可能葬身于火海,灰飞烟灭。
“你个臭乌鸦,别再开口讨死了!”夜潮涯在一旁吼道。
这一瞬,姜逸尘脑海中却有一丝念头闪过。
此前他一直想不通兜率帮伏击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目的为何,而此刻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巨型蜘蛛遗蜕似乎便是为了填补这个缺口。
兜率帮伏击武林人士,却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若只是要他们命的话,那何需连尸首都清理掉。
除却不教旁人发现外,另一可能,便是这兜率帮不仅要这些武林人士的命,极大的可能还要这些人的躯体,至于作为何用,莫不是与那巨型蜘蛛有关?
答案也许即将揭晓,若是兜率帮只是要让他们灰飞烟灭,那大可毫无顾忌地落下火矢,倘若兜率帮不仅是想要他们的命,还想要他们的尸体,便是心怀叵测,而绝不会给他们来场火矢盛宴。
并未让山道上的众人等待太久,两侧山峰已能隐隐灼灼地见到不少黑点正向下移动,随着身影渐逐清晰,看来是要直接兵刃相向了。
而天空中却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点,宛若黑云压境,细看之下,确是箭矢俯冲向下。
“还好对方准备不足。”夜潮涯见到落下的不是火矢,庆幸道。
“果然,兜率帮想要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命。”姜逸尘心里一咯噔。
箭如雨下,虽非火矢,但来势飞快,也并不如石块那般容易闪躲,一时间,众人真气激荡,道道劲气使出,欲将箭矢在欺近前便损毁。
或是对付落石已令得众人费去不少气力,或是箭雨太过密不透风,这轮的箭阵比之落石阵显是更为有效,醉红颜这边刚招募而来的伙计已有五人,只因一时晃神,便被数支箭矢穿身而过,旁人亦是救之不及,转瞬间,活生生的人便宛如刺猬般躺倒于地。
箭阵稀落时,从山上奔将而下的那些黑影也已现出真身,拍马杀到。
人头攒动,乍一看,竟不下三百人之数,多是粗衣步履,提刀握枪的喽啰,亦有穿甲披胄似是将领的狠角。
“一个不放,给我杀!”一声惊雷怒喝,在山谷间炸响,比之适才的轰隆落石更为震耳欲聋,足见其内力之深厚。
霎时间,喊杀声震天,响彻孤鹰岭。
往那惊雷般的喝声源头望去,只见一人虎背熊腰,赤发飞扬,肩上扛着一把古铜色的裂口大刀,煞气骇人!
“赤发鬼常坤!”水如镜惊叫出声,显然,她识得这兜率帮护法。
“竟是兜率帮!”
“这西江郡内的邪门魔教,除却幽冥教外,想来也只有这兜率帮如此穷凶极恶了。”
“竟是常坤这大恶人……”
众人恍然,心中已然知晓为何会有那么多队人马会在这官道上马失前蹄,原来一切都是兜率帮这庞然大物在背后作祟。
“潮涯,敌方人多势众,不可恋战,突将出去,分散逃开。”夜逢山对局势做出了判断。
“兄弟们,冲杀过去峨嵋女侠那处,同她们合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有能耐的大老爷们儿可照顾着姑娘些。”兄弟同心,夜潮涯一下子就明白夜逢山的意思,一边率醉红颜的兄弟往峨嵋弟子那边靠去,一边冲那边的柳若云叫喊到,“柳女侠,我们得合力突围,才有活命的机会。”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若是不得已分散开来,还望众位多多照看这些姐妹,不论如何,也请贵帮能护得至少一个姐妹的性命,令其去往武当,拜托了。”柳若云将局势看得很清楚,亦有些悲观,已是在托付后事了。
第八十章 孤鹰断魂
兜率,佛经中是为六天之中第四天,传说中弥勒佛的住所,下三沉欲情重,上二浮逸心多,此第四天欲轻逸少,非沉非浮,莫荡于尘,故名知足。
兜率帮以此为名,理应寡欲知足,安然长乐,然,于实际中却反其道而行,强调为所欲为,随心所欲,欲壑难填便要不择手段去索取,去满足自己,是而,“兜率”二字名不副实。
因此,兜率帮被江湖正义之士划归邪门魔教一边,但其打着认识真我,成就真我的旗号,亦是招揽得不少信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地追随左右,相互奉献,相互成就。
而兜率帮的实力更是不可小觑,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这两个超然帮派对于兜率帮的一举一动均不敢有所疏忽,生怕一着不慎便阴沟翻船被侵吞取代,目前而言,在邪门魔教中,兜率帮与幽冥教共成一足,与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成三足鼎立之势。
兜率帮的帮主号称弥勒,当然此弥勒并非彼弥勒,更为准确的称号应是笑面弥勒。
fantuantanshu.com
然,弥勒本为笑脸为何还称之为笑面弥勒?
只因这笑面弥勒,一直以来均戴着笑脸面具示人,着衣蔽体,甚至连手与脖子都不暴露于空气中,听闻兜率帮中都几乎无人见过其真实面目,亦无人知晓笑面弥勒的真实姓名。
其耳垂较之常人稍稍大些,仅有此特点贴近于弥勒二字,若非仔细观察并不易察觉。
其声低沉沧桑,宛若老叟。
其身躯娇小窈窕,形似女子。
无人知其真正武功深浅,有传言帮中大护法常坤在其手下走不过三招。
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有人畏之,便敬而远之,有人好奇,便会一探究竟,因而,对于兜率帮这般能在邪门魔教中派上前四位的大帮派的一帮之主,自有不少好事者想揭开其庐山真面目,看看那面具之下究竟是绝美容颜还是个丑八怪,探探这布袍锦衣之下究竟是精秀逸少还是娇嫩女子。
然,动过这番心思并付诸实践的,已不存在于这世间,不论如何,传言中这笑面弥勒的实力可是排在邪门魔教的前三位,而至于顺序先后便无人知晓了。
常坤是笑面弥勒的得力干将,因其一头赤发,且使得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断魂刃,而被称作赤发鬼。
常坤早就盯上了醉红颜酒楼和峨嵋派这些弟子,暗中探得双方有兵合一处的想法,便觉有些头疼,但又不能放过这两香饽饽,便很快做出布置。
常坤本有两手计划,一手全力迎击这强珠联璧合的强敌,一手则是准备暗中使绊,让其无法结队而行,从而能较为轻松地将之逐个击破。
谁知这两队伍却出人意料地不按常理出牌,突然启程,摆了常坤一道,令其匆忙应对,准备不及。
显然,常坤被惹恼了,决定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亲自出手教训一番这些所谓正义之士了。
常坤扛着断魂刃利于高处,俯瞰道上的战局。
不多时,他的视线便集中于三处战团的四人身上。
夜潮涯,使将着一柄乌金细长、如刀似剑的神号刀,一马当先,横冲直撞,正为那一众人马的突围开路。
在他身旁的夜逢山,操着一把乌黑宽刃的大刀鬼泣,左接右挡,为其掠阵。
醉红颜三十余人中便也只有这二人能入常坤的眼了。
而峨嵋派一边,恰好被兜率帮的一波攻势冲散成两组,其中有二人较为引人瞩目。
一是那端庄典雅却眉头紧蹙、眼神飘忽不时四顾的带队师姐柳若云。
作为领队师姐,柳若云的功夫自然要比峨嵋众人要强上不少,然,也因身上的担子过重,有些心神不宁,束手束脚,未能全力施展,身边的峨嵋众人也屡屡陷入危局,幸而醉红颜这边的伙计较为爷们,有担当,替这些姑娘挡去不少攻势,方才未有人员伤亡。
另一旁被冲散,较为势单力孤的五个峨嵋弟子则是截然相反的表现,水氏三姐妹中的大姐水如镜,身形高挑、眉清目秀、面若寒霜,峨嵋剑法使唤得炉火纯青,剑行似燕飞,剑落如风停,一人威风凛凛,独当一面,护得两个小妹和两个师妹的周全,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在前方冲杀突击的夜氏兄弟显然顾不住后头的情势,任谁都能瞧出此时最为薄弱的环节便是柳若云所在的中段之处,若能将之击破,则可让这之首尾无法相顾。
念及于此,常坤终于动了。
身形晃动,眨眼间落入人群之中,拖着大刀断魂,踱步朝向那移动的队伍行去。
虽然被摆了一道,准备不足,但常坤依然信心在握,孤鹰岭前后五里地内荒无人烟,此处正是伏杀这一大队人马的绝佳地段,而常坤亦不认为,这些人的实力能够逃出他的五指山。
本便心神不宁的柳若云瞥见常坤忽然消失便猜知他将有所行动,出声提醒道:“诸位小心,常坤应该要动手了。”
只见这四十余人的队伍虽是磕磕绊绊却毅然勇往直前,在夜氏兄弟的带领下,从兜率帮的包围中渐渐撕开了一道裂缝。
便在这时,常坤已至。
兜率帮之人显是极为了解常坤的行径,听得常坤的断魂和地面碰撞,铮铮作响,赶忙都闪至一侧,生怕遭殃波及。
行至贴近前方峨嵋派的队伍时,常坤忽而加快了脚下步伐,转瞬间,身形已闪至柳若云所在的队伍中部侧面,断魂刃卷起地面上的尘土,携着万钧之势,挥斩而出。
峨嵋派的两个女弟子和醉红颜的两个伙计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便已身首异处,而反应快些的诸如柳若云还能运功依仗兵刃挡去些许劲气,虽是如此,依然衣衫破裂,落下伤痕。
常坤的随手一击,竟已可怖如斯!
未等柳若云等人缓过劲来,常坤下一招攻势直朝柳若云扑来。
方才心不在焉的柳若云被常坤的雷霆一击,吓出了十分精神,一抖擞,惧意化无,悲意化怒意,运转起清虚心法,全力激荡体内真元迎击常坤。
柳若云的峨嵋剑法更是大成,本便剑光绵密,如拔丝、如肃茧、如长江水河,滔滔不绝,合着木系清虚心法,有了源源不断的内息护持,不仅令得常坤不能将之一举拿下,反倒在十数回合后转守为攻,隐隐压制住了常坤。
“嘿,柳女侠,你可知,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最令我常坤生厌,唯独似你这般端庄成熟更带几分难驯野性的甚合我胃口,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给你个名份如何?”常坤见柳若云这般生猛,忽然起了歹意,笑道。
“哼。”柳若云到底较为成熟,并不吃常坤这套,不答应亦不上心,继续猛攻。
“柳女侠,我对你可有三分敬意,否则,上次亦不会放任你离去,这回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噢。”常坤继续出言道。
“淫贼受死!”边上峨嵋派其他弟子听闻常坤的污言秽语,为柳若云抱不平,挺身杀来。
常坤见此,再次运转出金系的天雷诀,怒喝一声仿若惊雷,以之为中心瞬间炸响。
原来常坤所修的天雷诀竟有类似狮吼神功的声波攻势。
柳若云虽及时运功护住心脉及耳膜,但因距离过近,仍被震得有些恍惚。
而扑杀向常坤的峨嵋弟子则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只见其止步不前,手弃兵刃,颤抖的双手抓向已有鲜血流下的双耳。
未待其张口嚎叫,一头、双手竟同时离体,被常坤挥刀斩去。
第八十一章 接连退败
赤发鬼出,魂断神诛。
眼见又一个同门师妹在自己面前身死道消、死状瘆人,饶是柳若云内心刚强,心中的防线也在此刻轰然崩塌,一时悲伤欲绝、情难自已、口不能言。
周围的峨嵋弟子和醉红颜的伙计更是心生怯意、手脚发软、瑟瑟发抖。
前方的夜氏兄弟也终被这惊雷喝声所惊,方才注意到常坤已进场开杀,赶忙回撤支援。
水如镜见状亦不敢耽搁,协同两个妹妹一鼓作气挣脱开后方兜率帮喽啰的缠杀后,一同向柳若云那赶去。
fqxsw.org
常坤不再“儿女情长”,虽想抱得美人归,但理智尚存,柳若云一时已无法再战,将其他人除去后,自有大把时间来降服这峨嵋女侠。举刀左摇右摆,兜率帮帮众旋即落位,围将而上,将醉红颜与峨嵋派的队伍自中间部位隔散成两拨。
鬼泣神号声起,夜氏兄弟杀至常坤身前。
“常坤恶贼,受死!”夜潮涯怒喝。
“听闻你二人的鬼泣神号双刀组,双鬼拍阵、慑神惊魂,今日便让我这赤发鬼来试试究竟谁能乱鬼诛神!”常坤运转起阴煞功,断魂刃如有神助,阴气发散、摄人心魄。
常坤的阴煞功属阴系内功,一发功便阴气溢散,煞像显行,一旦欺近敌身,便能乱敌意志,扰敌心神,因而,会去修习阴煞功之人,必定已是内功修为深不可测之人,否则施展起内功来,便会气力供应不足,反而自误。传言阴煞功若能修炼至大成,运转后的厉鬼幻象厉害无匹,一旦伤及敌身,煞气入体,阻塞血脉,其脑海中便为厉鬼幻象所缠绕,不得解脱,终只能死于惊惧或是血液不通。
光是从表面上看,常坤运转着阴煞功,亦能在夜氏兄弟的围攻之下游刃有余,便足以断言此人修为深厚,只是不知其阴煞功修炼至第几层境界,能对夜氏兄弟造成多大威胁。
夜氏兄弟武学及心法亦是有些来头,鬼泣神号双刀连同与之相匹配的内功心法乱神诀,是夜氏族人在机缘巧合下于祖坟中发现的,许是相隔多代未曾现世,或是此门心法及武学的修习条件较为苛刻,需体质相近、灵犀相通二人同时修炼,呼吸吐纳频率同步,才能有所进境,因此夜氏一族不论武学或是心法在江湖中的名气均不甚响亮。
夜逢山与夜潮涯为孪生兄弟,被族中之人寄予厚望光大门楣,二人由醉红颜酒楼走入江湖,亦是要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因而,兄弟二人自也丝毫不怵常坤,既已陷入苦斗之中,便不能落了威风,全力相博,若是能将常坤在此拿下,定能让江湖为之一颤。
乱神诀属性较为复杂,既有金系内功的凌厉无匹,又附带着阴系内功的精神攻势,因而常坤一时间竟是惊疑不定,莫非过于小瞧了这两兄弟,年纪轻轻便修有两门内功,还能运用自如,当真是后生可畏。
三人的激斗圈中,阴风四起,神鬼乱嚎,飞沙走石,无人敢近。
水氏三姐妹见此没有近前去添乱,而是协助其他伙伴抵御兜率帮帮众的攻击,也见机护着失神落魄的柳若云远离常坤,往前方行去。
嘭!
一声气劲相碰的炸裂声响起。
只见一身着黑袍的身影从激斗圈中倒飞而出应声倒地。
夜逢山与常坤内力相拼不敌,遭劲气反弹,受了些内伤。
失了夜逢山的助力,夜潮涯的进攻也失了凌厉的劲头,很快便被全面压制,险象环生。
常坤跺脚阵地,一股劲气自地面中传向夜潮涯。
夜潮涯不假思索,纵身跃起躲避。
怎知此举竟是着了常坤的道,双脚离地后失了重心的夜潮涯被常坤一记刀客常用的锁云气劲轻易吸拽至身前。
一招劈砍被夜潮涯横刀相截,但紧随其后的膝击便已无从招架。
腹部硬受了一击,夜潮涯登时目眩神迷,体内气息如翻江倒海般扑腾乱窜,神号刀脱手而去。
见此良机,常坤自是不会给其喘息之机,欲乘胜追击,一刀了结了夜潮涯的性命。
怎知,方才举起断魂刃要挥砍而出,竟被定住了身形。
虽瞬间便冲开穴道,但这么慢上半拍,夜潮涯也已稍稍缓过了神,翻滚向后逃去。
常坤怒极,举目四下搜寻那捣乱之人,不时便已锁定了正朝他怒目而视的水如镜,心中闪过一抹惊诧,这女人当真厉害,竟能同时打出两记隔空点穴的天禅剑。
此时常坤已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反倒多了几分慎重,他可不是靠着下半身过活的淫邪之徒,决计不会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常坤身形闪动,主动对水如镜发起奇袭。
“退开!”水如镜朝着水如月和水芸灵喊到。
听得刀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二人的缠斗难解难分。
谁说女子不如男,适才夜氏兄弟都招架不住的常坤,水如镜以一人之力独斗竟还未落于下风。
水如镜这番生猛令得柳若云和其他同门师妹也有些惊愕,而醉红颜之人则是暗自乍舌,唯有水如月和水芸灵对于自己的大姐充满着绝对的自信,自小为孤、相依为命的她们知道水如镜背后的付出有多大,废寝忘食地修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有羽翼丰满之时,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两个妹妹护于身后,不再令她们陷入危险之中。
然,姜还是老的辣,水如镜到底是通过一股冲劲和不妥协的韧劲在与常坤相抗,于打斗经验或是武学套路,亦或是功力深浅上都远不如常坤,常坤故意示弱地暴露命门,令得水如镜全力进攻却始终只开花不结果,待得其气力稍有一丝懈怠,便露出了破绽,在荡开水如镜绵绵不绝攻势后,打断了她的节奏,随而刀锋一横,直往其腹部招呼过去,欲一击致命。
只见得断魂刃在空中忽而一顿,也便在这须臾之间,水如镜玉步轻踏断魂的刀身,向后弹射飞出,与常坤拉开了一段距离。
落地后,水如镜却惊魂未定,那一瞬她便也以为将要命丧于此了,不禁往后方张望是谁出手相救。
又一次,即将斩杀敌手的时刻被打断,常坤心中的惊骇不下于水如镜,但更多的却被愤怒所充斥,他原以为刚刚救得夜潮涯一命的仅是水如镜一人,而今看来,那两记隔空点穴的劲道竟是出自两个人是手。
常坤思忖着,究竟是谁在暗中偷袭,此人武艺定当不高,否则也不需这般鬼鬼祟祟,大可光明正大地与水如镜或是夜潮涯等人合力将他拿下。
“你们这些自诩正义之辈的武林人士竟也行偷偷摸摸之事,实在令人不齿啊。”常坤出言讽到。
“哼,于尔等奸邪无耻之辈,自可用非常之道对付。”知晓常坤欲将那隐匿不出之人用言语激出,水如镜冷言相对。
“呵,原只想好好收拾收拾那暗中鼠辈,如此也不必再费唇舌了,多费些气力送你们归西!”常坤咧嘴笑道,随而断魂刃的黑气散去,随而雷光隐现,隔着三四丈远水如镜亦能听得刀身上似有雷电缠绕,嗞嗞作响。
“快闪开!”这回未待水如镜或是其他人的提醒,峨嵋派及醉红颜等人早已争先恐后地往兜率帮帮众逃离的方向逃闪退避。
他人退闪得快,然,水如镜一时心切,跑出数步后,脚下一个拌蒜,倒在地上,已能听得背后似是裹着雷电的刀芒呼啸而来。
“大姐!”水如月和水芸灵惊叫出声。
第八十二章 移形换影
自混入醉红颜的运酒队伍后,姜逸尘便一直沉默不言。
对于一个刚招募来的伙计,即便一声不吭,也不会令众人起疑。
遭到兜率帮的伏击后,姜逸尘虽同众人一起抗击来敌,却并未完全展示出自己的实力,而是选择蛰伏暗中,观察敌我双方的情势。
在确定队伍中仅有夜氏兄弟、柳若云和水如镜的战力在自己之上后,姜逸尘便觉着不甚乐观,随着常坤入场开杀后,更觉着此番在劫难逃。
心中思忖良久,倘若单单只有他们五人与常坤,放手一搏或能有机会制伏对方。
fqxsw.org
而今,己方是四十余人的队伍,敌方人数为之数倍,被围堵于山道之间更是无法迂回作战,这般硬碰硬,对方更有常坤压阵,也许只有大家一哄而散,或能有幸逃出数人。
但这般赌个人运气之事,并不容易在相互间有羁绊的队伍中实现,至少目前而言,他们还未放弃。
因而,姜逸尘便一直隐而不出,暗中帮衬着他人,拖下去或许敌方会来更多人,但拖下去,敌方倒下的人也会更多,他们生存的几率便会更大。
夜氏兄弟及水如镜与常坤的激斗,姜逸尘更是时刻紧盯,不敢疏忽,毕竟三人可是队伍中的顶尖战力,任谁没了性命或是受了重伤,且不说突围逃亡的成功率,士气上不免会给队伍带来沉重的打击,从而溃不成军,加速灭亡了。
在夜潮涯性命攸关之际,水如镜气凝于指来了招隔空点穴,而姜逸尘也甩出了一记天禅剑,却被常坤误认为两道点穴劲气均出自水如镜之手。
而当水如镜落入险境后,姜逸尘只能再次施展天禅剑救人,此举也令他知晓无法再行暗中之事。
然,水如镜却是冰雪聪明,局势于他们不利,有人能于暗中能给予常坤一定的心里压力,于他们而言更为有利,因而,她便出言讥讽常坤,是为保护暗中之人。
常坤却自有妙计,他的一记蓄满天雷诀之力的灭魂斩便是为了将那鬼鬼祟祟之人激将而出。
姜逸尘不得不现身相救。
数记夹杂着极寒之气的天幻剑飞快甩出,只为能挡去些许灭魂斩的劲气。
同时闪身来到水如镜身侧,一计流星式,携着她退离数丈。
而后,将从地上拾来的峨嵋刺插入地中,瞬息间将内息全力注入,展开休门。
终在灭魂斩袭来之际,生成风墙,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到底常坤这一斩所蕴含的劲气非凡,插于地上的峨嵋刺被震得粉碎,休门毁,风墙破灭。
幸而,在风墙中的二人毫发未损,只是姜逸尘的内息损耗不少。
一片惊呼声响起,只见适才位于风墙之后的地面依旧如故,而周遭似被一两丈宽的铲子刨了一铲,沙石深陷数尺,一片狼藉。
“哼,躲躲藏藏的鼠辈,看你这回可还有啥花样,纳命来!”常坤得意狞笑,身侧沙石无风自动,细细侧耳,似有阴风在这山道间咆哮,显然要再来一记灭魂斩,而这誓不罢休的势头当是至强一击。
“逃不掉了。”水如镜轻声出言,她已能感觉到他们二人已完全被常坤的气息锁定,这一击定当不死不休,而这暗中闯出来的年轻人,恐怕要同自己丧命于此了。
“借剑一用。”显然姜逸尘并未放弃,水如镜一言不发将剑递出。
怎知眼前的年轻人,却将她的剑射向身后侧的远方,径直插入三丈远处的山壁上。
“你!?”水如镜惊疑道。
“把握不大,可也只能赌一赌命了,得罪。”姜逸尘将绕指柔插入地中,再次施展出休门,而后一把搂过水如镜的纤腰。
水如镜先是一惊,但再次见到休门后,似已猜知了什么,并不挣扎,全然把自己交给了这个陌生的少年,大不了便也是死在常坤的刀下罢了。
风之障壁再次生成时,灭魂斩已是呼啸而出。
倏忽间,毁天灭地的气刀斩已至。
百炼成钢绕指柔,作为剑,绕指柔或能以柔克刚化力无形,但作为休门的阵法之眼,绕指柔终也抵御不住灭魂斩的威势,碎裂开来,寿终正寝。
而十余丈的地面则如狂风过境般,摧枯拉朽,寸草不生。
见此情景,常坤却是一脸阴霾。
在绕指柔的碎片之后,空无一物,更别提理应躺倒在那的两具尸身了。
在那电光石火间,只见山壁上闪耀出粉色的阵法光芒,开门显现,同时,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出现,轻巧落于剑身之上,堪堪避过常坤志在必得的一击。
“奇门遁甲之术,没想到你一用剑的人也会。”水如镜道。
“若能通晓其理,并非一定得需峨嵋刺才行得通。”姜逸尘道。
“可惜,你的剑毁了。”
“能救得两个人的性命便不可惜。”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如镜怕是无以为报了。”
“呵,不求回报,毋须客气。”
“此处情势想必少侠心中有数,如镜再奉劝一句,少侠并非峨嵋派或是醉红颜之人,命比钱重要,若是你立即离去,或能逃得性命,无人会责罪于你,此刻若是不走,怕是再难离去。”水如镜忽而正色道。
未待姜逸尘答话,数记拔刀斩的破空声临近。
“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卿卿我我,老夫此刻便让你们下地狱去做一对苦命鸳鸯!”常坤再也沉不住气,恼羞成怒,数记拔刀斩使出,而后飞身袭来。
山壁上的二人赶忙纵身落地,水如镜顺势将她的碧波剑从山壁中拔出,随而使出两道剑气干扰常坤来势。
姜逸尘则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把剑和水如镜一同对垒常坤。
“我们打不过他。”二人被发狂的常坤压迫得节节败退,姜逸尘咬牙道。
“那你刚才不走。”水如镜道。
“这家伙来得太快了。”姜逸尘无奈道,他打心底发誓,在水如镜的劝说下,他已心生动摇,险些便扭头离去。
“……”水如镜无言以对。
常坤一记拦腰斩,差点儿便将姜逸尘劈成两半,却在关键时刻,被一柄宽刃黑刀挡开。
“姜兄弟,如镜,你们可有何办法?”突然横刀相救的是夜逢山,水如镜相比两年前武功进境着实令人侧目,而这招募而来的小兄弟竟会神鬼莫测的奇门遁甲之术也不由得令其燃起希望。
“哼!来多少个都一样,一个都别想逃。”常坤心中窝火无比,若非对面这互相支援的手段层出不穷,这帮人早便被他一一拿下了,而此刻他们竟当着自己的面边打斗边讨论退路,简直视他为无物。
不可饶恕!
“啊!——”常坤咆哮着,同时断魂刃的光芒异常璀璨,三人很快便招架不住,在一记回旋踢后,三人各自倒飞而出。
“夜兄,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姜逸尘捂着被常坤踹中的胸口,顺着气息。
“请说。”夜逢山长发凌乱,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分散逃开,听天由命。”姜逸尘漠然道。
“……”夜逢山和夜潮涯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只是都不敢轻易说出,如此而来,他们手下的一大帮兄弟可是各安天命了。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知道你们都不愿开这个口,若是峨嵋派也应允,便由我这外人来替你们发号施令。”姜逸尘冷言道,显然,此时此刻已不容他们犹疑太久。
“峨嵋派只要有一人能上得武当山便可。”一旁的水如镜则是看得通透,显然她也认为这是现今最好的方法了。
夜逢山没有出言,仅是点头回应,便再次起身迎击常坤。
水如镜亦是奋勇相助,同时递了个眼神给姜逸尘,意思是让他快走,他们能顶一会儿。
姜逸尘不再耽搁,运足内劲出声号令众人各自突围奔散。
而后姜逸尘并未径自离去,而是从地上又拾起了数把剑柄和双刺。
“退开!”听得姜逸尘一声断喝,水如镜和夜逢山毫不犹疑地退散开来。
只见得两柄利剑先后飞射向常坤,去势甚疾。
常坤临危不乱,侧身躲开一剑后,内力外放,虎躯一震,便将到得近前的另一把飞剑轰落。
然,仅是刹那时光,常坤身前不知何时已插有三把峨嵋刺。
第八十三章 另辟蹊径
暗红、墨黑、银白。
常坤身前近乎同时泛起这三色光芒,他亦是身经百战之人,怎会不晓得这些是奇门阵法,见状便立马反应过来,当即想要撤离原地。
然,前后左右各自飞来了数道剑气和刀芒,封住了常坤的退路。
姜逸尘的目的,水如镜和夜逢山已是看得一清二楚,便甩出数道劲气欲将常坤留在原地。
常坤怎会束手就擒,当即真气激荡,内功护体,再次卸去道道飞来的劲气,却也无可避免的陷入姜逸尘布下的三门阵法之中。
白光幻灭,死门崩裂。
饶是以内力相抵,常坤依然被轰得一阵晃神,而后惊门令其耳目被群魔乱舞、鬼哭狼嗥所困,脚下更被伤门限制了行动。
一声怒哼响起。
常坤周身一丈内的物事均被其发功震退,自也包括姜逸尘射入地上的三把峨嵋刺。
奇门阵法虽破,却已耽搁了不少时间。
待常坤举目四望,只能见得夜逢山、水如镜带着一时脱力的姜逸尘绝尘而去的背影。
然,三人突围的方向却是与去往武当的方向相反。
三人反向冲杀突围,一路上也救得三个峨嵋弟子和两个醉红颜的帮众,再一同往来路方向杀去,希望以此分散兜率帮的兵力。
“想法不错,只是你们似乎忘了一点,越往西南方向靠,我兜率帮的人手和手段可是越多。”常坤心道。
见三人既已远去,常坤招呼来一个喽啰密语几句,便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还在往武当方向奋力突杀的那些可怜人了。
…………
呼哧、呼哧。
一处密林中的一汪湖水前。
再三确定身后并无追兵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停步下来歇息。
女子倒还有着礼仪上的矜持,也较为注重妆容,顶多是斜倚树干放松肢体。
而男子则没有那么多顾忌,摆出各种歪七扭八的**姿势,显得极为疲惫。
然,紧张的情绪并未彻底散去,三四个躺倒在地上的男子,却依旧紧握着兵刃,警惕着任何异动的发生。
这些人便是自孤鹰岭伏击中逃脱而出的九人。
或是兜率帮的后方并无猛将坐镇,往西南方向突杀的他们并未遭遇到太大阻力,成功突围。
虽然兜率帮帮众依旧穷追不舍,但是兵力上稍显不足,在夜逢山和水如镜的带领下,九人众势如破竹。
在进入密林中后,兜率帮便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凭借着地形的掩护,九人反打了兜率帮帮众数次,让对方伤损不少,望能借此为其他同伴削减压力。
“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有人能找到这了吧。”躺倒在地上的一握着刀鞘,胸膛不住起伏,名为李墨的大汉喘着气道。
也不知在密林中兜兜转转几个来回,行过多少里路,李墨只觉着此生二十余载都没今天这么辛苦过,这回能活着逃出来实在是喜出望外,心中不住念叨着此番若是能回到姑苏,绝对要跟老大讨个大的打赏,虽然货物都被砸碎了,但他可是从成功伏击了十来路人马的兜率帮所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窜出来了,值得赞扬,值得吹嘘。
“放心,今晚且好生在这歇息一晚吧,明天可有苦头吃的。”夜逢山一眼便瞧出了李墨的那点歪歪心思,淡然一笑。
“欸,山哥,你可别吓唬我们,既已让我们在这好好歇息了,为何还说明天要吃苦头?”李墨坐起了身,一脸不解。
“我们能如此顺利地逃出来已是令我大为吃惊,先前那番拼命地在往前冲杀,怎知对方的破绽却在后头。方才我心中一番计较,想必是我们出其不意的行动,令得对方准备匆忙,料定我们不会舍近求远,选择从后方突围,因而把重兵都囤积在前方,后方仅是滥竽充数,虚张声势。”夜逢山说着说着看向了水如镜,似在求证她的意见。
“不错,起先我正是在队伍后部,在往前突杀时,能明显感受到向前时的阻力非凡,而适才从后方突围,确实轻松许多。”水如镜肯定道。
“我们虽已逃出围困之势,但且莫忘了我们是往西南方向逃,还未脱出兜率帮魔爪所及的范围,因而常坤对于吃下我们应是胸有成竹。”夜逢山接着道。
“只是他所做出的安排,还未出现?”在一旁打坐调息的姜逸尘忽而插言道。
“我想正是如此。”夜逢山回。
“今晚两人轮流守夜,其余人安心歇息。”水如镜建议。
“峨嵋派的朋友便……额,那便照如镜说的做吧,咱俩守上半夜?让他们多歇息一会?”夜逢山不似他的兄弟夜潮涯那般圆滑,但察言观色的功夫不比其差,方才他话头刚起便瞧见水如镜脸上挂上了一层寒霜,赶忙改口道。
“那夜兄再找位兄弟陪你守上半夜吧,辛苦夜兄了。”冰山美人突然显现出俏皮的一面,令得夜逢山一阵哆嗦。
幸而此番出行大家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身上塞的干粮虽少,但也足矣一时果腹,不必另寻觅食,少去一番麻烦。
xiaoshuting.cc
草草用膳过后,众人便各自挑了处舒适的位置,休整歇息,相互间的距离不过数丈,均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以便相互照应。
姜逸尘独自往前方湖水边凑了凑,捞了把水,清爽了一番。
自将霜雪真气修炼至第六重后,似乎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提高了不少,今日这番大动干戈,更是一下子施展出三门阵法,除却一时脱力外,并无太大损耗,姜逸尘心中不免有些暗自欣喜,若是能将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那么自己或许能有能耐与常坤单打独斗了吧。
身后忽而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姜逸尘回过头来,却见一抹淡蓝的身影已闪至他的身侧。
“水……大姐?”姜逸尘刚欲开口却不知该当如何称呼,见到那一冷眸瞥来,心下更是尴尬,“糟糕,不会得罪人了吧。”
“我峨嵋一向耻于与邪魔外道为伍,而今却为这‘外道’所救,世事弄人啊。”水如镜却未上心,轻叹道。
“……”姜逸尘不知该当如何作答,亦是不知该当如何称呼水如镜,竟一时无言。
“叫我如镜便可。”水如镜道。
“如镜姐……”姜逸尘一顿,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水如镜道。
“不知你们这番大张旗鼓地去往武当求援为何?”姜逸尘问。
“这可不是你该当问的问题,姜兄弟。”答话的并非水如镜,而是从后边走来的夜逢山。
“如镜是在担忧你的两个妹妹?”见水如镜竟目视前方,静静出神,夜逢山出声问道。
“她们也该当成熟些了,即便我能护她们一生,也不能无时不刻卫护在她们身旁。”水如镜苦笑,眉目间的忧色并未逃过夜逢山和姜逸尘的眼睛,但他们亦是爱莫能助,不知该当如何劝慰。
“小姜,去往武当救援之事,确实无可奉告,除非这次下山的姐妹仅剩我一人,而我又命在旦夕,那我便会在我死前告知于你。”水如镜面朝姜逸尘正色道。
“……”姜逸尘一时无言。
“姜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可不知你真实身份是?”夜逢山问。
“无名小卒罢了,道义盟,姜逸尘。”也算与这二人出生入死一回,姜逸尘当下亦不再隐瞒。
“如此而言,你此番应招入队,也是为了探查这所谓诡异之事?”夜逢山猜测道。
“正是,不瞒二位,这数日间不见影踪的数队人马中,其中有三队是我相熟之人。”姜逸尘道。
“看来你亦是调查过一番了,可有发现任何线索?”夜逢山问。
“我曾找到双驼峰的贪狼帮所在,获得的线索便也只是知晓这些诡异事件应当都与兜率帮脱不了干系,其余的均属我个人的猜测,目前而言,还缺少些重要的联系。”姜逸尘道。
“且说来听听。”夜逢山道。
“噤声!”姜逸尘刚欲开口,却被水如镜轻声打断。
风吹草动,隐隐约约似有虫群穿梭于林中的声响传来,渐渐地往湖边九人所待之处聚拢。
第八十四章 蛛影重重
“竟来得这么快?!”夜逢山有些讶然,他原以为兜率帮要另作布置,也决计难在短时间内寻得他们,当真始料不及。
密密麻麻,如山如海的蜘蛛群将九人团团围住。
而今他们除却身后冰凉的湖水,似乎已无去路。
蜘蛛的个头比起姜逸尘在野狼原地底洞穴所见的要大上些许,八只脚上满是倒刺,那螯牙的锋利程度似乎不下于猛虎的獠牙,个头越大的蜘蛛身躯越是略微透明。
层峦叠嶂的山峰会让人感受到韵律,而层峦叠嶂的蜘蛛群却会让人毛骨悚然。
姜逸尘在见到蜘蛛的刹那,心头猛然一颤,莫非真如他所料?
蜘蛛群将姜逸尘等九人围住后便止步不动,似在相互对峙般僵持着。
“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兜率帮并不需来一团人与我们相搏命,在这密林丛中,还有什么比驱使蝇虫蛇蝎之物更为便捷的方法,能令得我们无处藏身。”夜逢山拍了拍头,似显得极为懊恼,却无半分惧意。
“如镜,你可对这兜率帮可是熟悉?”夜逢山问。
“打过几次不友好的招呼。”水如镜回。
“不知你可与一仅凭横笛便能驱动上百条毒蛇的女子打过交道?”
“你是说蛇女姬千鳞?”
“不错。”
“听闻此女来自云泽境,通晓蛊毒和驭蛇之术,曾以一人之力灭一山寨满门。”
“并非只是这蛇女来自云泽境,似乎整个兜率帮都是从云泽境那处慢慢发展而来的。”
“竟是如此。”
“只是没想到此女的功力似乎更为精深,竟能驱动这成百上千的蜘蛛。”
“不想打扰二位,我只想知道这些毛茸茸的鬼玩意为何还不发动攻势?”李墨指着前方的蜘蛛群瑟瑟发抖,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心理攻势。”姜逸尘答。
“不错,老李啊,和峨嵋女侠比比,人家虽怕蜘蛛,却依然镇定自若。”夜逢山笑道。
“师姐!我怕!”夜逢山话音未落,一名为丁晨的峨嵋弟子带着哭腔凑近水如镜,揪着她的衣裳,不敢放松。
李墨见状也效仿于丁晨,挪步靠近夜逢山,紧抓黑袍不放。
“来了,大家当心!”蜘蛛群终于动了,水如镜提醒道。
笛声起,蜘蛛群如潮水般涌动,汹涌澎湃。
夜色缭乱,蛛影重重。
黑夜中,虽有利刃在手,但受视线所累,与凭借感知应敌的蜘蛛,姜逸尘一方却是落了下乘。
刀光剑影中,听得乒乓之声四起,宛若器刃相争,众人均只能将扑腾而来的那些蜘蛛驱退,竟难伤其一二!
这蜘蛛身如钢甲,刀剑不能入肉半分。
“啊!”一凄厉的喊声在人群中响起,惊魂动魄。
只见得一名峨嵋弟子似是一时失手,被一蜘蛛咬住了脖颈,不过片刻时光,便已浑身瘫软无力,落倒于地。
一群蜘蛛随而趋之若鹜,将其层层包裹,转瞬间,那峨嵋弟子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替代她的是由蜘蛛群堆积而成的小山丘。
“师妹!”水如镜惊呼。
“如此下去,我们可耗不过,这些畜生在笛声的催动下,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姜逸尘道道凌波斩使出,丝毫不敢停歇。
凌波斩虽有极强的穿透性,可似乎也难伤及这些蜘蛛分毫,仅能大范围地击落飞扑而来的个别蜘蛛,同时令得地面上围上前的蜘蛛暂时退却数尺罢了。
“蜘蛛怕什么?”不知是何人突然发问。
“水?”有人疑问到。
话音刚落,便听得扑通一声,竟有人已扑入那湖水的怀抱中去了。
“李墨?”夜逢山发现方才一直在自己身后的李墨已没了影踪。
“山哥!湖水冰凉,咳……呵呵,你们不用下来了,下来了也使唤不开手脚,那些小畜生虽然不会游泳,但是一只接一只地落水铺桥,已经快靠近我了。”湖水那边断断续续传来了李墨的声音。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对某样东西或者某种生物,会有与生俱来或是后天遭遇带来的恐惧,或是黑暗、或是惊雷、或是鲜血、或是蛇、或是鼠,而李墨很不幸,正好对于蜘蛛有着莫名的畏惧,看见蜘蛛如浪潮般袭来,他浑身如绳缚,施展不开手脚,他不愿成为累赘,而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大伙试试这些蜘蛛是否畏水。
“李墨?李墨!”夜逢山嘶吼道。
再无任何声响从湖水那处传来,显然,这些蜘蛛给出了答案。
剩下的七人便也少了一条通过水路逃生的希望。
“既不畏水,那可惧火烤?”又有人疑问道。
“试试。”
想到便做,众人齐心协力,一边驱散向前进逼的蜘蛛群,一边从周围树木砍落些许树枝聚成一团。
有火折子的掏出火折子引火,没有火折子的两相配合,真气激荡,器刃相交,火花四溅,引燃树叶。
熊熊烈焰泛起。
一时间,蜘蛛群退却些许,而后又勇往直前地扑面而来。
“看来这些蜘蛛并非不畏水火,火光泛起时,它们还是出于本能敬畏退缩,只是那笛声强迫着它们冒死前行。李墨兄也用他的命告诉我们,蜘蛛在水里并无法行动自如,它们不过是在拿命换命。”姜逸尘看出了端倪。
“姜兄弟有何计较?”夜逢山问。
“两条路,水遁或是找到吹笛之人。”姜逸尘道。
“天凉水寒,恐怕大家还未游出多远便能被这些蜘蛛搭桥追上,水中,我们亦是行动不便。”水如镜沉声道。
“如此而言,我们暂时只有一条路可选,大家可能听出笛声源自哪个方位。”夜逢山道。
众人噤声,侧耳倾听笛声的源头所在。
然,笛声悠悠,回荡婉转,确实难以凭耳力寻觅敌人踪迹。
忽而数道火影自人群中贴着地面飞窜而出,扑入蜘蛛群中。
遭中的蜘蛛果然做出了避让动作,都迅速离开落于地上的火星。
“姜兄弟?”见得这刀剑不入的蜘蛛果然畏火,总算有可以制衡它们的办法,众人当下一喜,而夜逢山却认为姜逸尘醉翁之意不在此,因而出言问到。
“烧出一条路。”姜逸尘答。
“好办法!”水如镜当即了然,赞叹道。
众人合力向同个方向打出道道带火树枝树叉,飞将而出的树枝所带火星渐渐引燃了周遭草木,蜘蛛群虽被驱使向着众人不断发起攻势,但它们在还未贴近攻击目标时,便屈从本能远离火源。
以火开道,众人便也循着这条火道冲杀突围。
黑夜中的密林渐渐出现道道火光,姜逸尘七人便一边分辨方向一边驱火前行。
忽而笛声渐近渐响,更似主动在临近姜逸尘等人。
“呵呵,似乎笛子的主人很是焦虑了呢。”水如镜道。
“当然,再不出现的话,我们恐怕便要绕出密林了。”夜逢山道。
“呜呼呼,各位哥哥姐姐误会了呢,今儿我令我的小宝贝们去跟众位打声招呼,想是惊扰到各位了。”银铃般的笑声在林间回荡,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一颗大榕树的树枝上,夜色朦胧瞧得并不真切,似乎是围着纱巾的女子。
“这可真是热情的招呼啊。”失去了笛声的催动,蜘蛛群的攻势渐缓,水如镜出声意图和女子对话。
饭团探书
“姐姐可喜欢这些小宝贝们?”女子娇声问道。
“倒还不错,就是皮肉太硬了,啃不动呐。”水如镜回道。
“姐姐可真坏,不喜欢我的小宝贝们就罢了,竟还令两个臭男人来寻我。”女子道。
铿锵之声从榕树那处传来。
姜逸尘与夜逢山已悄然摸到姬千鳞所在之处与其交起了手。
第八十五章 天赐之蛛
夜未尽,天未明。
然,密林中的夜并不黑,而是一片火红。
密林间焰火纵横,较为湿润之处,火星渐息,被远处的通红映照出几许焦黑,较为干燥之处,火光冲天,熊熊烈焰长牙舞爪,已将不少生灵吞噬,其中不乏蜷缩成一团的灰烬。
那些灰烬不过人头大小,若非细看,谁能辨识出那些便是姬千鳞驱使而来的蜘蛛。
随着火势吐出狰狞的喉舌向密林四处延展,水如镜等人已渐渐脱出了蜘蛛群的围剿,也不需再以火道开路,而是由追身而来的火舌驱赶着他们往前奔逃。
蜘蛛群还在战斗,只是它们的目标由七个减少为两个,毕竟姬千鳞现在可无暇指挥远处的蜘蛛群该当何去何从,她只能奴役这些皮糙肉厚的蜘蛛将她团团护住,为她挡去眼前无休无止的刀光剑影。
姜逸尘和夜逢山一路追着姬千鳞,上蹿下跳,上下翻飞却始终难以近身姬千鳞半步,那些蜘蛛近乎围绕着姬千鳞起舞。
姬千鳞在前,悠然地吹着笛,闪躲于密林间。
姜逸尘、夜逢山在后,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劈杀开扑面而来的蜘蛛。
就这般,不知不觉间,三人已在密林深处渐行渐远。
“还追么,姜兄弟?”夜逢山已乏。
“即使想退,恐怕也已经晚了。我们已追出不知多远,即便现在停下来,也不知如镜姐他们身在何方,难以与之会合了。既来之,则安之。”说话间,姜逸尘半空中一记破阵式使出,向周身甩出一道圆舞剑气,击退开飞扑近身的数只蜘蛛,霎时间,欺近了姬千鳞些许。
许是默认了姜逸尘所述事实,夜逢山便未在出言,紧步跟上。
“哟,两位哥哥可是当真喜欢奴家得紧呀,追了奴家一夜,是多么不舍奴家离去呀。”不知何时,姬千鳞已停住了脚步,坐于前方一杆树枝上,轻捶双腿。
而那些蜘蛛也随即散去。
姜逸尘和夜逢山先后落于一棵相隔不过两丈远的树上,不再近前。
“累了?那便歇歇吧。”夜逢山冲着姬千鳞道,同时递了个“小心有诈”的眼神给姜逸尘。
姜逸尘亦不敢大意,警惕着观察着四周,却发现此处并无什么异状。
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外表越是稀松平常,就越可能埋藏着出其不意的陷阱杀机。
“看来两位哥哥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呀,那奴家便不客气了,被追了一晚上,可是出了不少汗呢。”姬千鳞将**微抬,开始轻柔细按。
夜幕中,虽见不得姬千鳞的容貌,但可见得那仅已薄纱相遮、若隐若现、凹凸有致的诱人酮体,在微凉的秋夜中不免撩起旁人的欲火,而那双在黑夜中犹为明媚的双眸似乎更能摄人心魄。
在她面前正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夜逢山虽年岁稍长,亦是混迹江湖多年,看遍了灯红酒绿,定力已是不差,却也感觉口干舌燥,心浮意动,而姜逸尘为免自己见色出糗,则是不舍地将视线挪开,把注意力放在观察附近环境上。
半晌过后,姬千鳞先出声了,“两位哥哥是随奴家回去呢?还是在此与奴家告别?”
“回哪去?”姜逸尘问道。
“自当是回家啦。”
“哪个家?”
“这位小哥哥可真有趣,当然是回奴家自己的家里去了,小哥哥可愿随奴家一起?”
“好。”姜逸尘并没有一丝犹疑便脱口而出。
对于姜逸尘的回答,夜逢山有些吃惊,还以为这年轻人被勾魂夺魄,迷失心智,但细想之下或许他早有定计。
姬千鳞亦是吃惊不小,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干脆,究竟是色令智昏呢?还是老谋深算?
“那小哥哥便随奴家来吧。”姬千鳞落身下地,摆动着柔软地肢体向姜逸尘招呼着。
“等等,我也去。”夜逢山见姜逸尘跃身下树,踌躇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有两位哥哥护送,奴家可真是三生有幸呐。”姬千鳞身姿摇曳在前领路,姜逸尘与夜逢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随其后。
然,不过在密林中行绕不到半里距离,姬千鳞再次止步,姜逸尘和夜逢山举目四顾,四下仍是毫无异状,心中再起疑惑。
“两位哥哥,可别瞎看了,你们可识得今晚和你们打招呼的蜘蛛出自何处?”姬千鳞并未回转过身,却似乎晓得身后二人正在左顾右盼。
“莫不是你亲自从云泽境带来的,方才与你如此亲近。”姜逸尘思索道。
“还是小哥哥聪明,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这些宝贝啊,名为泽蛛,源自云泽境内的沼泽之处,个头巨大,生命力顽强,最重要的是这些宝贝儿的毒性不比剧毒蜘蛛黑寡妇逊色多少,然后……”姬千鳞背转过身冲着二人露出邪魅的笑。
“然后,你们兜率帮便将之大肆繁殖,想以这些泽蛛作为强援进犯中州?”夜逢山眉头紧锁露出了些许忧色。
“这位哥哥倒也猜的不差,我们是让这些小宝贝尽情繁殖,至于进犯中州可莫要胡乱言语,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呐。其实呢,这些小宝贝还是蛮不适应此处的环境,破卵而出后,不过短短十数日便一命呜呼了,因而,奴家便突发奇想,尝试着将泽蛛与黑寡妇置放一处,你们猜怎么着?”姬千鳞双眼放光,似乎那令其激动人心的场景再现眼前。
“所以,今晚我们见到的是泽蛛与黑寡妇杂交的品种?”姜逸尘随而想到。
“不错,这些小宝贝与黑寡妇不仅相处融洽,产卵生下的蜘蛛不仅能完好地适应此处的环境且生存能力极强,更是发生了惊人的变异,躯壳更为坚硬,毒性更为剧烈,最为喜人的便是它们的繁衍和生长速度变得极快,正如今晚的这些宝贝们,也方才出生不过数日。”姬千鳞当真将之视若珍宝,眼中泛出的神色似癫似狂。“奴家便为这些宝贝儿起了个名字,唤作天赐,天赐之蛛,无与伦比!”
“这天赐蛛以人为食?”姜逸尘忽而发问道。
“这些小宝贝儿一开始的胃口倒也没那么大,当然蝇虫蛇鼠之流早已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姬千鳞并未直接回答。
姬千鳞的言语虽轻,可一旁的夜逢山听来却如炸雷一般响彻耳蜗。
“数月前,西江多个村庄中大半猪、牛、羊不翼而飞,一个月来幽暗林和方麓山处的野虎、野狼数量锐减,莫非都被你们抓去喂这天赐蛛了?”夜逢山难以置信。
“嘻嘻,这天赐蛛中出现了女王嘛,胃口自然而然与日俱增,寻常飞禽猛兽已实难满足其食欲,后来才想到用活人祭。”姬千鳞谈笑自若,而姜逸尘和夜逢山早已怒火中烧,攥紧拳头。
“当寻常人等无以满足这蛛王的胃口之后,便要捕杀武林人士供之享用?”姜逸尘道。
“小哥哥看似木讷,实际上却是心思细腻,若非我们是敌非友,奴家可是真要喜欢上你了。”姬千鳞颤动着的身躯在二人眼中已失去了诱人的妩媚,更似蚀骨红颜令人脊背发凉。
夜逢山再也忍不住,正待挥刀向前,身旁的姜逸尘却杀意凛然如流星般飞窜至姬千鳞身侧,一剑横于姬千鳞脖颈前,冷声问道,“被抓去的那些人,现在被关于何处?”
姬千鳞不动声色,双指悠然地将剑身挪开,贴近姜逸尘轻吐出言,“小哥哥,你这么凶会吓着奴家的,你可知这天赐蛛的蛛网韧性十足,在其上不仅能填上土石,还能种上些许树木,难为人发现有何异状,重点是,还能为我所操控?”
cxzww.com
姜逸尘闻言一凛,脚下忽而一空,然,一时目眩神迷竟是失去了知觉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姜兄弟!”夜逢山惊吼道。
第八十六章 虎口余生
蛛网之内只有蜘蛛才能安然无恙。
姜逸尘此刻四脚朝天在蛛网之上动弹不得。
自高处跌落后所引起的震动,已然引起了某个庞然大物的注意。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危险的气息仍让姜逸尘汗毛倒立,这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应是那天赐蛛无误,至于是否为蛛王现在这般情况下他亦无从判断。
毫无温度的双足落于他的腹部和肩部,轻触试探。
姜逸尘屏住呼吸,同时暗自催动内功,释放出体内穴位处的极寒气息,令自己的体温由内而外迅速下降,仿若进入假死状态。
比起被天赐蛛享用,再次领略这极寒之气的折磨似乎也不过尔尔。
然,这天赐蛛当真如此好糊弄?
不论如何,落于网中的猎物都得做上自己的标记,天赐蛛已悄然张开它的螯牙正准备向姜逸尘的体内注入神经毒素,彻底杀死这猎物,至于何时享用便另当别论。
倏地,两道破空声响起。
上下起伏的蛛网,昭示着这天赐蛛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所惊吓,天赐蛛缩回了双足,绷紧身躯,警惕起四周的异动。
幽暗静谧的洞穴中,任何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随之而来的声响虽然细微,可姜逸尘依然听得真切,啪嗒啪嗒,是两颗石子的落地声。
是谁在暗中出手相救?
洞穴顶部有人?
是夜逢山?还是?
声响再次传出,果然是源自洞穴顶部。
或是距离过远之故,姜逸尘只能见得一片漆黑中,洞穴上方似是被撕开了一处裂口,石子碰壁之声和沙沙落叶之响证明了落下的是地面上的土石。
一点火光自上而下飘然落下,竟是丢下了火折子,然,相较于人的大小而言,火折子还是太过幼小,火光一闪而过,并未触碰到姜逸尘所处的蛛网便径直落往下方,星星之火也在磕碰之下熄灭。
凭着那瞬息间的火光,姜逸尘瞥见了身旁那庞然大物的大致模样。
确为巨型蜘蛛无误,这洞穴的截面约有三丈方圆,而这天赐蛛俯身蓄势的个头已有一丈之高,这八条腿伸张开来应足矣覆盖住这洞穴五分一的面积。
1200ksw.net
天赐蛛显然无法忍受那卑劣之徒在自己的家门口撒野,判断出敌人所在之处后,便迅速移动身躯,随而吊起蛛丝飞快地朝洞口上升而去。
“姜小哥,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接下来可都得靠你自己了,一切小心呐。”声音源自洞穴顶部的那处裂口,回荡于姜逸尘耳边。
闻声辨人,这声音姜逸尘前几日曾听过,是那个小乞丐,鸡蛋!
这天赐蛛自然是追杀鸡蛋找回场子去了,可出于谨慎,怕天赐蛛忽而杀个回马枪,姜逸尘只能在心中向鸡蛋道声“多谢”,仍不敢轻举妄动。
待得声响渐息,黑暗的洞穴中重归平静。
姜逸尘长舒了口气,今日若非鸡蛋出手相救,自己恐怕已葬身于这大蜘蛛的口中。
鸡蛋为何会尾随于自己?
为何会不顾自身安危地出手相救?
这埠济岛究竟是何来头?
几个念头在姜逸尘脑海中闪将而过,至少从目前而言,他们对自己应无恶意,如果所料不差,想必那剑鬼谢飞也是埠济岛之人,他们究竟属于何方势力,似乎在江湖上都未曾听言过。
而当回想起地面上那刹那间的变故,姜逸尘便又自责于自己太过疏忽大意,不过这姬千鳞不仅能奴驭蜘蛛,还能操控这蜘蛛丝倒真是出乎意料。
谁能知晓那踩在上方仍能感觉脚底厚实的土地之下竟是由密密匝匝的蜘蛛丝所支撑,也不知姬千鳞使得什么鬼把戏竟将姜逸尘与夜逢山所立之处的蜘蛛丝分开,令地面咧开一口缝分别将二人吞没。
夜逢山当时的反应倒是极快,迅速用宽大的刀身架于裂缝之上,借力弹身飞出。
以姜逸尘的身手原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只是他到底是对于女人的防范之心不足,遭中了姬千鳞吐气而出的软筋蛊,一时气力全无,做不出任何反应,便径直跌落入洞。
在落入洞前,姜逸尘瞥见夜逢山正朝他飞身扑来,却是鞭长莫及,当他整个身躯被吞没之后,那蜘蛛丝便合上了口,自己也见不得外边的情形,而方才鸡蛋既能在上方做手脚,显然夜逢山和姬千鳞应已离开。
至于夜逢山会是去追逐姬千鳞,或是反被姬千鳞追杀,则不得而知了,当然此刻姜逸尘认为前者的可能性会大些。
过了好大一会儿时间,费了好大的劲儿,姜逸尘才令得自己的内息趋于平复,为了装死,他险些将自己给冻伤,轻咳数声后,疏通了喉咙,四肢百骸渐渐找回知觉,而在适应了足够长时间的黑暗后,双眼终于能模糊视物。
三丈方圆的洞穴截面,三丈方圆铺展开的蜘蛛网,似乎仅有他一个猎物静静地躺在此处等待宰割。
尝试着挣脱开蛛网的束缚不得,而那把拾来的剑也在落身下洞时便脱手而去,此时亦不知所在何处,姜逸尘逃得一命后再陷困扰。
天赐蛛蛛网的粘附力当真了得,这种变异的蜘蛛今晚他可见识过了那些小蜘蛛的能耐,比起刚出生的蜘蛛幼崽已是强大得无法比拟,而这大块头的战斗力如何,令其既是期盼又是担忧,若是兜率帮能成功地将这些大蜘蛛培育出百来只,那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姜逸尘心知自己不能再此耽搁太久,倘若那大家伙追赶不上鸡蛋的话,意兴阑珊地回到窝中来绝对会好好伺候他,他可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脑中一番思索打量,也只能试着催动霜雪真气试试了。
幸而洞穴之中较为阴凉,许是下雨渗水之故,蛛网之上也挂着些许水珠,提供了不少便利,姜逸尘运功让黏附于自己躯体上的蜘蛛丝挂满寒霜。
既然蜘蛛丝韧劲十足,那便将之与水混合凝结为冰,令之变脆。
随着啪啦几声霜块碎裂的声音响起,蛛网一处出现了个“大”字型的窟窿。
姜逸尘总算挣脱开了蛛网的束缚,虽然身后一片冰寒,仍不妨碍他的手脚灵便。
这洞穴出人意料的深不可测,姜逸尘从地面处落至蛛网之上,便非须臾时间,而今贴着石壁滑落而下,竟也花上好一会儿功夫才来到了洞穴底部,想来要想凭借着轻功自下而上脱出洞穴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
落地后,姜逸尘见得不远处插入地面半截的剑想必便是适才脱手的剑,刚欲移步行去取剑,只听得哐啷一声,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
这声音,莫不是器刃?
姜逸尘随而从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那早已浸湿的火折子,试着将之燃起,随而往前方丢出。
果然!
片刻的光明,让姜逸尘看清了地上那为数不多的几把器刃,自己竟不是唯一一个被引至此处,在此失陷的。
地面上有刀、有剑、有枪,还有些许破碎的衣物,姜逸尘见此心中一沉,看来只有自己幸运些,得人出手相救,否则都将与这些人一般遭遇不测,仅余那些破碎不堪、无法辨识的衣物存留于世了。
姜逸尘拾起脚边的剑,细细打量。
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为一条游龙盘绕,握柄之处有鳞片的触感。
剑刃之锋利轻易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最为耀目的是剑柄中心所镶的一颗紫玉,“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该剑的主人显是极为信奉祥瑞之兆能给予他吉祥幸运,怎知却不幸在此罹难。
紫玉龙鳞剑?!
姜逸尘紧盯着那颗紫玉,在极力回想着什么。
渐渐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日奔波赶路落马后,太极村那个领头离去的剑客身影,背负的剑似乎便是镶着这么一颗紫玉!
第八十七章 相思红叶
昏暗的洞穴中,姜逸尘正拔腿飞奔,尽管他一再小心,放轻步伐,尽量不发出声响,但依旧招惹来了愈来愈多的天赐蛛,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饶是锋芒毕露的紫玉龙鳞剑在手,对于个头稍大些的天赐蛛,姜逸尘的凌厉剑气始终无法伤之分毫。
莫非对付这些天赐蛛只能用火烤么?
糟了,没路了。
从蛛网成功脱出后,姜逸尘落到了洞穴底部,上天无路,只能下地寻门。
太极村的剑客被引诱至此,有极大的概率已是身死道消,而这些会否也是姬千鳞所为?
姜逸尘在洞穴底部搜寻着出路,同时亦希望能在这天赐蛛的巢穴中探得些许线索。然而,过于晦暗的洞穴,还是让他不小心进犯到了一窝天赐蛛的休憩场所,一番苦战后,只伤得寥寥数只小蜘蛛,姜逸尘不得不拔腿逃窜。
然,或是追逐的声响过大,或是这些天赐蛛发声向同伴求援,蛛群接二连三、成群结队地出现,将姜逸尘逼得在洞中七拐八绕,终于是跑到了一处绝路。
姜逸尘未能发现天赐蛛的弱点所在,但和它们数次缠斗后倒也觉察到一点,蜘蛛捕食猎物时要将自己螯牙中的毒素注入到猎物体内是需要时间的,换而言之,纵使天赐蛛已然扑到身上,若是能及时挣脱或将之击退,它们便不能下口咬自己,即使被螯牙咬入,蜘蛛依然无法在瞬间将毒液注入,这也便是姜逸尘唯一蛛口脱生的机会。
前头是石壁,既已没了去路,姜逸尘索性再往来路突杀过去,而他唯一能赌的便是自己轻巧灵动的身法。
万蛛群中过,滴毒不沾身,可以被天赐蛛抓伤,咬伤,但绝对不能被半点毒素感染,否则他只会在片刻间沦为这些蜘蛛的果腹之餐。
1200ksw.net
姜逸尘释放出森然寒气,两道方向相反的回旋剑气刮出。
此刻他不奢求这裂骨剑能折断那些蜘蛛的腿,只想借用剑气和寒气拖住不过数丈远的蜘蛛群片刻,令他能借回春吟,饱满精气神。
姜逸尘用极寒之气将自身包裹,而后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窜入蜘蛛群中,脚尖方才落地,数记凌波斩当先开路,而后便又似离弦的箭般向前飞去。
如法炮制,接连使出数记流星式后,姜逸尘成功脱出蜘蛛群,但一如无头苍蝇般,继续在天赐蛛的地盘中乱窜。
漆黑一片的洞窟中,时不时有青白的光芒划过,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星闪耀的频率越来越少,而那黑压压的蜘蛛群,阵仗却是愈来愈大,与流星的距离正逐步逼近,其中不乏有着与姜逸尘个头媲美的数只天赐蛛紧随之后。
饶是已修有霜雪真气,庞大的气海补足了姜逸尘先天的体能缺口,但如此这般折腾,姜逸尘亦是濒临体力极限。
“这边。”忽然一女声响起。
姜逸尘一瞥,只见一纤纤玉手从前方两面墙壁的裂缝中伸出,正朝他招手。
一时无法顾及太多,姜逸尘没有犹豫,再一记流星式使出,瞬间便窜到了裂缝边上,闪身而入。
还未看清那黑暗中的人,便被一强有力的手钳住臂膀,迅速往里拽去,姜逸尘不得不跟上脚步,飞快挪动。
挤压磕碰了数下两面石壁,姜逸尘忍住不敢吭声,半晌过后,终于脱出了两面岩石间的裂缝,呼吸终于畅快了些许。
未给姜逸尘喘息的时机,那只手再拽着他,一同往上方纵跃。
原来此处不同于另一面,似是洞穴中的小石山一般,分层断截,可不断向上攀越。
“快!”女子催促道。
约莫向上跳跃二十余次,有十来丈的高度,姜逸尘已是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正当姜逸尘几欲瘫倒于地时,被那女子硬塞入了一处石缝中,进入了一个仅一丈方的暗室。
“你先在里边待着,莫要出声,我去将那些小畜生引开。”话音未落,女子已消失不见。
姜逸尘稍稍打量了一番这暗室后,方才发现这只是天然形成的一小中空洞穴,仅有那道裂缝能出入,恐怕这些蜘蛛都没能发现此地,这女子可真是比蜘蛛还精,但不知究竟是何来路。
出于关心亦是出于好奇,姜逸尘趴在石壁之上,通过裂缝往外极力张望。
根本见不得任何异动,许是那女子已往下跳去,去引开蜘蛛群了。
见此,姜逸尘也不敢耽搁,从怀中掏出了些许回复药散服下,赶紧打坐调息,回复气力。
待其再睁开双眼时,女子已是站在姜逸尘的身前,双手上的短匕相互交错,似在刮去匕刃上留存之物。
而暗室之外已无声响,想是均被眼前的女子给忽悠走了。
二人距离不远,姜逸尘便也看得真切,女子身着墨色衣裳,秀发披肩半遮着脸面,虽非绝美容颜但亦是眉清目秀,年纪显是比姜逸尘大上几许。
最为吸引姜逸尘目光的是女子手中的双匕,仔细一看,那双匕一把匕身通红似火,另一把匕身却是乌黑如炭,相同之处便是均有一面带着纹理起伏,而另一面却是光滑平整,似乎这两把匕刃可合而为一。
“那是?”姜逸尘怕惊扰到外面可能还存在着的蜘蛛,轻声出言问到。
“这些小畜生口中的污秽之物。”女子闻声并未抬起头,似早已知晓姜逸尘调息完毕,睁开了眼。
姜逸尘却误以为对方怪罪自己无礼,因而慌忙起身,拱手致谢,“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还不知女侠高姓大名?”
“没什么高姓大名,叫我红叶便可。”女子道。
“红叶姐?”姜逸尘试探道。
红叶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这称呼,依旧在那摆弄着两把匕刃。
“这两把匕刃可是唤作鸳鸯匕?”姜逸尘试着从匕刃入手套近乎。
“曾经是,现在叫相思匕。”红叶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姜逸尘见状,以为自己失言触及了红叶心中的伤心事,忙另起一话题,“不知红叶姐刚才所言的可是蜘蛛口中的污秽之物?”
“不错。”
“为何会沾染在匕身上?”
“你觉着是为何?”
“莫非是以这匕刃捅入那蜘蛛口中?”
“这些蜘蛛从卵中破壳不过七日时光,皮毛便会变得刚硬异常,想必你也见识过了,也唯有从内部贯穿它,才能令其毙命。”
“原来如此。”
“你怎么会来到这洞里,还真是不怕死,几乎引得整个蜘蛛巢穴为你接驾。”
“……误打误撞。”见红叶似是处理完了两把匕刃,抬起了头,目光直射向自己,姜逸尘低下了头,目光闪躲游移。
“你是……小姜?”红叶忽而出言问到。
姜逸尘闻言一愣,这毫无根据的话从何提起,疑惑道:“啊,呃,是……在下是姓姜,红叶姐认得我?”
红叶一改之前些许淡漠的态度,微笑道:“嗯,经常听枫提起过你,想想此刻会出现在西江郡附近的小嫩雏也只有你了。”
“枫?”虽仅一面之缘,但一提起这个名字,姜逸尘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人刚毅沉稳的面庞和干练很辣的出手,这个名字慕容靖亦经常向他提及,一直说着要让枫来指导一番他的剑法。
“红叶姐说的是羽落部的枫大哥?”姜逸尘不禁一阵哆嗦,这人自己并不相熟,为何会常提起自己的名字。
“是呀,哈哈,枫和那个慕容靖的关系不错,慕容靖老是在他耳边唠叨你的名字,让他要好好教教你剑法,害的他这么个闷葫芦也不时心烦意乱,时不时也会提起你,说是见到你定要好好教训下你,出出气。”见到姜逸尘的模样,红叶乐呵道。
“果然,都是这慕容大哥搞的鬼。”姜逸尘心中暗骂道。
“对了,不知红叶姐为何会来这蜘蛛的洞穴中?”姜逸尘问。
第八十八章 愁云密布
“西江郡近日接连发生的事早已引起了诸多势力的注意,何况都有相干人等折损在其中,若是放在往常,无论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亦或是道义盟,十日内必将西江郡给翻腾个底朝天,再诡异的事也当水落石出了,轮不到我们这些小杂鱼冒着风险来此晃荡。”红叶撇了撇嘴,答话不着边际,却频频摇头,显是极不情愿来这沾染是非。
听出红叶话中有话,姜逸尘神色凝重,出言问到:“可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现今九州和四海两盟不知为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势如水火,在平海郡处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死伤,可怜道义盟本已是自顾不暇、腹背受敌,此时却不得不分心去当双方的和事佬,一旦这些至少明面上还是正义的帮派绞杀成一团,那些邪门魔教的跳梁小丑便能恣意作乱了。”
红叶前面说的轻描淡写,但听得其后面言语,这近乎是江湖大乱的势头,姜逸尘不由满面愁容。
“且不谈此事,我们这些小虾米,还是做我们力所能及的吧。”红叶话锋一转,不禁令姜逸尘暗自腹诽女人的善变。
“你适才问我为何会到这来,自是来调查这兜率帮的诡计,你们道义盟已有不少人卷入其中不知下落何处,但却为江湖大势所累,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出于无奈,老伯便求助于我们羽落部,于是,大姐便遣我来了。不过你小子既也能查到此处,看来道义盟的后生还是有点水准的,不错不错。”红叶轻拍了姜逸尘的肩头数下,颇为赞赏。
“大姐?想必便是羽落部的部族首领了,没想到竟是一女子。”姜逸尘心中暗道。
1200ksw.net
“据我所知,九州的魔宫和四海的诸神殿各自遣来一人调查此事,只是似乎还没寻到这来。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误打误撞,竟能在她们之前寻到这些小畜生的巢穴中来。”红叶好奇道。
姜逸尘闻言后,好是一阵尴尬,但红叶也算是前辈,自己也不好不答,于是便从那日闻知红雀求援急信后,与太极村及道义盟数人赶往西江郡之处提起,一直说到如何遭姬千鳞所算计,栽进这蜘蛛洞中,仅是稍稍略去了其中细节,将诸事较为完整地告知红叶,也希望她能为自己参谋参谋。
“哈哈,不错不错,江湖之事,你若不付出点代价是探不得其中关键的,你若是没这胆识,恐怕此时还在江临镇上一筹莫展呢。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能来到此处,应已悉知不少线索,而这蜘蛛巢穴也正是揭开整个谜题的关键之处。”
“如此而言,红叶姐已有发现?”
“我亦进入洞中不久,但是从别处入口探入的,适才赶巧探到一处无人看守的石室,往里探去后发现那处囤积着不少蜘蛛卵,照常理而言,若里头真是尚待孵化的蜘蛛幼崽,这些卵不应堆叠摆放,可石室中的卵,不仅摆放散乱,堆垒成山,且东倒西歪的,见状似是被随意丢入的,最重要的是,这些卵或大或小,可即便再小,装下个蜷缩成团的人倒是不成问题,想必其中大有文章,只是……”
“只是?”听闻前面言语,姜逸尘的眼神便已澄澈发亮,红叶这一转折停顿,令其忙不迭告诫自己冷静淡定。
“只是你搅起的动静太大,几乎扰得整个蜘蛛巢都不得安宁,我也不得不寻个隐蔽之处,先行藏身,以免被那些小畜生给生吞活剥了,因而,也还不知卵中之物会否是人。”红叶言罢,朝姜逸尘甩来个白眼。
姜逸尘闻言,尴尬得想再钻进那缝中闷着。
“走吧,跟我去那石室中探探。”红叶招呼着。
“这般过去,不会再招惹来那些蜘蛛么?”姜逸尘问。
“险些忘了这茬,来,把这玩意儿缠鞋上。”红叶从腰间取出暗白色的片装物递与姜逸尘。
“这是……蜘蛛所结的茧。”姜逸尘瞬间了然。
“不错,进入洞中后先是灭了一小窝蜘蛛卵,随手在那搜刮了一番,亦是因此才比对发现了那石室中蜘蛛卵摆放的异状,这玩意儿是我从那窝卵中撕扯下来的,缠在鞋子上,发出的声响便微不可闻了。”
姜逸尘不由暗自咂舌,这羽落部的莫非都这般生猛,有空可得好好和慕容靖讨教一番。
…………
在红叶的带领下,二人在洞穴中可谓来去自如,顺道剿灭了两小窝蜘蛛卵巢,才来到了红叶所言的石室之处。
石室并无石门,里外有通道互通,内中不过三丈见方,可见得人工开凿的痕迹,而那些蜘蛛卵果真如红叶所言,四处散乱、堆叠如山。
细数之下,石室中约莫有三十余个蜘蛛卵。
“怪了,这么个要地,兜率帮竟无人驻守看防。”姜逸尘道。
“和这些小畜生睡一窝?指不定哪天便被吃了。”红叶翻着白眼。
“这么说,兜率帮还没有很好的手段来控制这些蜘蛛?”
“应是如此,或许只有那姬千鳞和寥寥数个从云泽境请来的蛊师能驭使得了这些所谓的天赐蛛了。”
“兜率帮既还无法完全掌控这些天赐蛛,何敢养虎为患?”
“机遇与风险并存,想要获得更多,便要承担更大的风险,兜率帮做这件事时,必然已想好了该如何应对这些蜘蛛和各方势力的反应,再者,养这些蜘蛛比起养人而言可,轻松许多,若能成功驾驭,那势必是一道利器。”
“红叶姐的言下之意,莫不是说九州与四海两盟的间隙便是由这兜率帮挑起,因而,这西江之事他们便无暇相顾。”
“不无可能,但两盟的间隙早便存在,更多的还是源于理念的不同,否则何不结为一盟,那可当是坚不可摧了。近年来,两盟的势力发展迅速,但相互间的摩擦也越来越大,摩擦越大,火药味便随而愈来愈浓,二者之间仅需个导火索便能将这火药味彻底引燃,而点燃这导火索的,单以兜率帮的实力而言,恐怕还是难以办到,这次的冲突事件,应是几个教派间共谋同划的结果。”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角落边一枚蜘蛛卵跟前,红叶掏出了相思匕直朝蜘蛛卵上一划,“目前还不知这样的蜘蛛巢穴还有几个,若还有个三四处,也当真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姜逸尘并未出言,而是紧张地盯着红叶划开的那道裂缝。
并无卵黄流出,那么,果真是人么?
“哎,安息。”只见正在掰开那枚蜘蛛卵的红叶身形一顿,轻叹出声,而后便站起身来挪向下一个卵。
姜逸尘凑近前,看清了卵中情景。
那是一个蜷缩着身子的男子,发丝散乱,约莫可见得是一中年,其衣裳已被血渍浸染得发黑,喉部至胸膛有数处窟窿,腹部再往下便已看得不真切,但想必亦是一般景况。
中年男子早已断绝了气息,而且应是直接死于贪狼帮所造的捕猎陷阱之中。
“啧啧。”在姜逸尘愣神的片刻,红叶已是划开了五个蜘蛛卵。
“怎么?”姜逸尘紧张道。
“无一活口,而且见状均是死于陷阱之下,看来都是些身体尤为壮实但手脚功夫一般的山野痞夫,想来这些仅是一般的饵料。”红叶道。
“所以武功越高的,对于这些蜘蛛而言,便也算是养分更高的食物?”姜逸尘问。
“应是如此,否则兜率帮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片刻间红叶又已划开了三个卵,摇头示意并无活人,“欸,你也别愣着,从那最顶处一个个割开来,有活的便扛下来。”
姜逸尘依言照做,来到另一角落,踩着厚实的蜘蛛卵跃上堆叠有丈高的顶部,划卵开工。
划开三四个卵后,姜逸尘面色阴沉,更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内中之人均已毫无声息。
第八十九章 蛛网之外
失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即将攀上希望的尖峰时,却反被推入谷底的绝望。
此刻,姜逸尘的心中便是百感交集,他既希望能在这些蜘蛛卵之中找到他认识的几人,司徒钟、丈三、红雀、迅豹、王适德,或是那日与他同行的太极村和道义盟众人,哪怕是找到素昧平生的官府衙役都会令他心下稍安,但他也怕划开蜘蛛卵后,见到的,会是已经死去的他们。
当他战战兢兢地划开顶层的六枚蜘蛛卵后,里面都是已死去多日的生面孔,此时的他也不知该当悲伤还是庆幸。
这石室中的蜘蛛卵本也不算多,红叶那边已是将散落四处的十余枚蜘蛛卵一一划过,仍旧一无所获,正向姜逸尘所在之处的小山走来。
“如何?”红叶出言后便知晓自己应是问了句废话,若有发现,姜逸尘怎会闷声不吭。
“看来应是这洞穴中的大家伙地位不高,因而这些囤货储粮之中都见不得什么厉害角色,自然而然便无一息尚存的了。”红叶摇头叹息。
“红叶姐,这洞中会否还有其他石室?”说话间,仅余寥寥数枚蜘蛛卵还未被二人划开,姜逸尘疑惑道。
“可能性不大,我查看过了,此处石室离我进来的入口处最近,便于将捕来的人运送存放,而不易搅扰里部的蜘蛛群,再者此处空位尚余,何需再在里部另开一室。”红叶答。
“……无一生还。”姜逸尘划开最后一个蜘蛛卵后,垂丧着脑袋,宣布了这个结果。
“看来其中并没有你相识之人。”
“没有,不过倒是见过相同的装扮。”
“噢,那个贪狼帮么?”
“嗯。”
“这也是自然,虽然是炮灰,可是他们这身子板可是足够厚实,对于不是重点培育的天赐蛛而言,已算是不错的养料。”
“如此而言,必有另一处或是多处蜘蛛巢穴用以藏匿那些功夫不错的人了?”
“不容乐观,他们也很有可能已经葬身蜘蛛腹中了,例如你那把剑的主人。”
“……这个并不甚重要的蜘蛛巢穴便有成百上千只的天赐蛛,更不知有多少还未孵化出来的小蜘蛛,那再有几处巢穴,这天赐蛛的数量恐怕是数以万计的存在。”
“因而,仅凭御魔笛便能操纵得了成百上千只天赐蛛的姬千鳞于兜率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能将之擒杀,兜率帮恐怕就不敢这么猖狂地繁育这天赐蛛了,但如此重要的一员大将,兜率帮绝对不会放任其自由行事,定会有人暗中相随,一是随时监视掌握其动向,二是护其周全。”
姜逸尘闻言不禁脊背发凉,想来昨晚若是不顾一切地去取姬千鳞的性命,恐怕自己会先一步丧命,“这么说来夜兄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是必定存在的,但听你之言,无需他人相帮,仅是姬千鳞一人,便足矣将他玩转于股掌之间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红叶淡然道,心中已是在盘算着如何寻得下一处的蜘蛛巢穴。
“嘻嘻,多谢这位姐姐夸奖,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位小哥哥竟如此福大命大,还没被那大宝贝吞食。既来之则安之,姐姐和小哥哥便好生在此,让我的这些宝贝们好好享用吧。”姬千鳞的娇笑声忽而在洞穴中回荡,随而窸窸窣窣之声在尖锐笛声的引导下,正朝二人逼近。
bqgxsydw.com
“阴魂不散。”姜逸尘握紧了手中的紫玉龙鳞剑。
“正好送上门来了。”红叶则是悠然一笑。
“谢谢小哥哥的夸赞,奴家感激不尽。这位姐姐若是喜欢奴家,奴家改日再来找你,噢,若是你还幸存于世的话,哈哈,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陪,先去一步了,告辞。”笛声已止,姬千鳞的话语声再次传来,而那些蜘蛛群如潮水般移动的声响已是响彻整个巢穴。
“跟我来。”红叶话音刚出,已绝尘而去。
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已是一绝,而红叶的步法显然不再姜逸尘之下。
两人飞快向红叶来时的洞口奔逃,已能依稀见得前方传来的微光。
然,那道微光很快便被一从天而降的大块头挡住,其身旁大大小小的蜘蛛群亦从前方涌来,围追堵截。
“速战速决!”红叶甩出四字,便已消失在了姜逸尘的身侧,形如鬼魅,挥舞着相思匕,步履如风,不断向前。
红黑双匕,犹如生死判官,一只只扑将而来的天赐蛛,立时自口中由内而外被穿刺而过。
这些蜘蛛还未完全断绝生息,还在毫无知觉地张牙舞爪之际,红叶的身形早已不在原地。
一道道凌波花瓣在黑暗之中绽放,红叶在前突击,姜逸尘的手法不比红叶的精准犀利,便干起了杂活,用凌波斩将红叶漏过或是来不及击杀的蜘蛛群先清退。
见到同类一一毙命,守在洞口处那丈高的大块头已然被激怒,张口厉啸,催动更多的蜘蛛加紧围攻,同时背转过身,一道道蛛丝从其腹部后方的纺绩器中喷射而出,顷刻间,道道蛛丝在空中自行成网,蛛网近一丈见方的大小,铺天盖地朝着红叶盖去。
“小心!”姜逸尘生怕红叶未注意到那蜘蛛所结出的囚牢赶忙出声提醒道。
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道身影不仅在蛛网落下前便已离开原来的方位,更在刹那间便将四五只小蜘蛛击打向蛛网。
当暗白色的天罗地网死死地粘附于地面上后,被困于蛛网内的是五只动弹不得的小蜘蛛。
大块头回过头来后,亦是惊惧于这结果,旋即再次纺丝结网。
然,这回它的目标不是红叶或是姜逸尘,而是那处透出微光的洞口。
“这畜生倒还真是聪明,小姜,我去撑开这畜生的嘴,你要做到一击毙命。”红叶道。
“好。”姜逸尘回。
红叶向那大家伙冲杀而去,电光石火间已又顺手解决了六只小蜘蛛的生息,双足奋力一蹬,携着闪耀着夺目金芒的红黑利刃,跃向那大块头。
大蜘蛛已然察觉危险临近,自也亮出锐利的螯牙,挺身相向。
“便是此刻,大蜘蛛果然中计。”姜逸尘暗道。
红叶缩着身躯,如离弦的箭般瞬间射入大蜘蛛口中。
入口刹那,红叶身躯竖向舒展开来,双手握着红匕,双脚夹着黑匕,一上一下刺入大蜘蛛口中的上下皮肉,使劲将其口撑开。
大蜘蛛剧痛难忍,但又奈何不得红叶,一时狂暴不安,挣扎晃动。
“小姜,快!”红叶大喊,这蜘蛛也不知刚吞食过何物或本便如此,口中奇臭无比,她方一进入,被这气息一冲,险些昏厥过去,此时是憋着气,强忍着恶心留于蜘蛛口中。
姜逸尘不敢怠慢,但大蜘蛛身形乱晃亦是让他顾忌着伤及红叶,不敢随意出手。
最终,姜逸尘先以一记流星式欺近大蜘蛛身前,直接在其口部射出百步飞剑。
紫玉龙鳞剑锋锐难当,直接将大蜘蛛由内而外洞穿而过,当即断绝生息。
八只脚失了控制,难再支撑起大蜘蛛的身躯,扑通落地。
了结一只大蜘蛛后,小蜘蛛并未退却半分,似为报仇般,反而越发疯狂,飞蛾扑火,扑面而来。
洞口咫尺之遥,后方追兵已近,姜逸尘和红叶没有片刻耽搁便飞身出洞。
幸而洞口还未被大蜘蛛完全封上,否则还真的再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脱身。
洞口外边已是阳光普照,小蜘蛛们均在阴影之下伫足,后边的大蜘蛛杀意凛然,似是无所畏惧,但却无法从那本已不大又被蛛网封堵了大半边的洞口中钻出来,只得任由两个外敌,或说两个食物扬长而去。
“看来运气还算不错,探得了个好消息。”红叶见到洞口处的情形说到。
“嗯,这消息可真不差。”姜逸尘顺着红叶的视线看去,一目,了然。
第九十章 烈焰焚心
蜘蛛畏光,因而会结网挡住阳光的侵入。
这倍受姬千鳞夸赞的变异天赐蛛在这方面似乎并不例外,依旧畏惧阳光,起码在其未有丈高的个头时是不敢在阳光下那么肆意妄为的,黑夜才是它们最好的面纱。
姜逸尘默不作响地跟在红叶身后,殊不知红叶已停住了脚步,撞了个满怀。
“红、红叶姐。”姜逸尘回过神来,慌忙退开两步。
“傻小子,在想什么呢。”红叶回过身来,姜逸尘自走出洞口后便一路心事重重,闷声不吭,初时她并不想多管闲事,后来见其如此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心软了。
“也没什么。”姜逸尘调整了下心绪,笑答到。
“行了,叫了一路的姐了,也甭跟姐客气,让姐猜猜,你莫不是惦念着要去毁掉那个蜘蛛窝?”
“……”姜逸尘登时哑口无言,难道自己在他人面前便一点心思都隐藏不住么。
“却不知如何将这巢穴一窝端?”
“姐有办法?”
“要将这一窝的蜘蛛给毁去,你认为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火烤、水淹。”
“呵,你我并无移山倒海之能,周遭更难寻水源,水漫巢穴可难以实现。”
“红叶姐的意思是,能用火?”
“虽然得费些力气,但好歹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够实现,你觉得该当用何物引火?”
“茅草、枯枝。”
“你觉得可行?”
姜逸尘颓然摇头,“且不说上哪去找如此多的茅草枯枝,即便找齐了,再一一铺过去,如何引燃也是个问题。”
“有个轻松点的办法,仅需做到健步如飞、眼疾手快。”红叶目光挪动,细嫩的下巴朝着前方一大石头的方向微扬。
那石头有一尺高,略呈笋型,沉淀着蜡黄之色,在其边上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同类。
“这是?矿石?”姜逸尘也方才注意到那易于周边地貌的石块。
“中州西南部的磷矿石分布甚广。”红叶点道。
“这是白磷矿石!”姜逸尘不可思议道。
姜逸尘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这是他第一次起了歹意,而且,非做不可!
…………
日正当头,物燥天干。
一处本该算是很隐蔽的山洞口,缕缕黑烟往外冒出,外侧岩壁已被熏得泛黑。
两道身影立在洞口前。
其中一人是女子,面遮薄纱,衣着单薄,凹凸有致的酮体在微风中春光乍泄,却浑然不以为意,自当是那蛇女姬千鳞了。
另一人身形娇小,一袭白衣加身,戴着个笑脸面具,半分皮肉未露,男女难辨,竟是兜率帮的帮主笑面弥勒。
姬千鳞玉足轻跺,娇躯微颤,胸前波涛起伏,“倒是小看了这两人。”
“怎么做到的?”笑面弥勒出言问到,声音低沉沧桑,让人不由得怀疑面具之下是一个枯瘦老叟。
笑面弥勒一直面朝洞口的方向,自是对姬千鳞惹火的身躯视若无睹,但谁也不清楚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洞中有些许白磷粉末,想必是取不远处的白磷矿石,削石成粉,到洞中四处挥洒,任之引燃。”
“倒也真是有心思,这可要花上不少功夫啊,真的只有两个人?”
“应当不错,天亮时,奴家正巧来取蛛涎液,碰到的确为一男一女,当时外头还有两个麻烦需处理,催动这些小宝贝们去处理这二人后,奴家便放心离去了,怎知……”姬千鳞竟悲伤地啜泣起来。
YY小说
“岂知此处竟被这两人付之一炬,损失如何?”笑面弥勒不为所动,漠然道。
“烧死的烧死,没烧死的熏也熏死了,毕竟大白天那些小宝贝儿不敢躲到外边去,大宝贝儿则是他们重点照顾的对象,白磷触身,加之些许湿热之气,焚毁全身。”姬千鳞抹去泪花,回答到。
“也就是说,无一幸免?”
“嗯。”
“这边存放了多少尸体?”
“三十余具,好在这处存放的多为武功平平之辈。”
“如此还好,遣人将里处打理一番,过些日子便能再用。”
“是。”
“那两人可有眉目是何来头?”
“其中一个小男孩是常坤那边逃出来的,或是醉红颜的人,另一个女子还未有头绪。”
“不论如何,抓到他们,去喂育母蜘蛛。”笑面弥勒不假思索道。
虽隔着面具,可姬千鳞亦能感受到自笑脸弥勒眼中那释放出的森然寒意,这样的寒意,她已是极少见到了,“奴家遵命,这可真是他们的荣幸。”
“还有,听闻魔宫和诸神殿里各遣了一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你可知晓?”笑面弥勒问。
“这是自然,否则,还有谁能让奴家动用上蛛涎液来对付?”姬千鳞笑问道。
“对手如何?你一人可能应付得来?”笑面弥勒再问。
“若来的是男子,凭奴家的手段,都得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惜来的都是女子,确实有些麻烦,这二人已与奴家交过手,幸而她们是分头行动,好对付一些,其中一人前几日中了我的迷情蛊,岂知这几日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也不知中蛊当日是不是随便找个男人野合去了。”姬千鳞先是鼓起腮帮子,一脸义愤填膺,说到而后之事,却又笑得花枝乱颤。
“我是偷闲回来的,平海郡那边还得再过去,你若是应付不来,便让影佛出手,他在你身边可不只是保护你,也可为你所用。”笑面弥勒看向了不远处一被树木遮住的阴影处。
阴影中似乎浮现出一道身形冲着二人站立之处拱手致意。
“帮主这么说,奴家已可宽心了,本以为两个女人就够奴家折腾了,今日见这情形,看来是三个,有影佛出手,确实会轻松些。”姬千鳞笑答,可心中却是暗道,“说得真是好听,保护我?恐怕是监视我来得多些。为我所用?帮主大人,这可是你说的。”
“噢,你是说今日烧洞的女子,可当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啊。实在不行的话,也招呼怒霹雳来帮忙,钱财之事可稍稍缓些,这些泥鳅可不能让她们钻太深,活太久。”笑面弥勒冷声道。
“呵呵,怒霹雳?帮主大人可别叨扰他了,近几日抓的人多,这家伙的嗜痂之癖原形毕露,只要是长得不渗人的青年男子,运到蜘蛛洞前,被他给相中可是无一幸免,呵呵呵。”姬千鳞忽而放生笑道。
“……让他节制点,这几日赶快把那些杂鱼先处理掉,而后要怎么折腾,随他去。”笑面弥勒微含愠意。
“是,帮主大人,那奴家这便忙去啦。”姬千鳞恭敬道别后,便飘然离去。
一道身形孤立,一个面具遮蔽,内中的双眸目光如炬,望东北,轻声哀叹。
…………
于此同时,孤鹰岭处。
同是两道身影立于自处,二人便是姜逸尘与红叶。
不到一日功夫,这孤鹰岭的山道上不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且不论是人或马的尸体,亦或是破碎的酒片,甚至连毁去的马车木屑都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落石,均被粉碎成小块石头堆砌至山道两边,中间的大道畅通无阻。
若非地面上还可见得些许坑洼石痕,记忆中仍存有昨日的切实经历,姜逸尘绝不会认为此处会有任何古怪。
“当真可怖。”姜逸尘已对眼前的情景瞠目结舌,这兜率帮的能耐简直能化腐朽为神奇。
“确实,虽仅半里距离,但这兜率帮的善后做得可真是一丝不苟。”红叶也不由夸赞道,“看来他们依旧颇为谨慎小心,不敢在明面上惹怒各方势力。”
顿了一会儿,红叶出声道:“此处应是难有收获了,回西江郡看看还是去往武当碰碰运气?”
怒焚蜘蛛巢穴后,姜逸尘便建议来孤鹰岭查探查探,怎知竟是如此景象,惊诧之余不免有些丧气。
“……武当?还是去西江郡吧。”红叶的问话已经分析了一番两个选择可能带来的结果,眼下西江郡或有更多相关兜率帮的线索可以去挖掘,而昨日同行的峨嵋弟子或是醉红颜帮众恐怕都未必能到得了武当,姜逸尘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折回西江郡。
出于谨慎,二人依旧是在山路丛林中行进,刚离开孤鹰岭不远,便隐约听得林中传来的器刃相交之声。
第九十一章 再遇故敌
林中,一抹淡蓝的身影在五道黑影间来回交错。
似是激斗刚起,两方显得气力充沛,不出片刻,林间已是风起叶落,飞沙走石。
地面上、落叶上的斑斑血迹在这秋景中显得并不耀目,却平添几分萧瑟。
以少敌多到底还是太过牵强,不多时,淡蓝身影便已落了下风,衣襟上的道道血红似在勾勒着悲惨的落幕。
然,剑上的青色光芒犹未黯淡,淡蓝的身影仍在做困兽之斗。
“莫非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么。”水如镜心中闪过瞬息的悲念,可她的眼神却未露出半分怯意。
忽而,她眼前的五个黑衣蒙面人不留余力地激荡着真气,杀气腾腾,似要在这片刻间,便做个了断。
其中一黑衣蒙面人手中的双匕泛起金芒,匕刃周遭的空气似乎正被其撕裂扭曲。
竟是金系功法穿石裂云诀,若将此内功修炼至上层境界,一旦被其击中皮肉,轻则血肉横飞,重则断筋碎骨。
见此人来势汹汹,水如镜深知若不能躲过此杀招,便将殒命于此。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同是携着绚丽的金芒横空而出,挡在水如镜身前。
fantuantanshu.com
嘭!
那一瞬,天地间有两个煌煌烈日璀璨耀世,一个自在天中高悬,一个正是在水如镜身旁乍现。
一身闷哼响起,手持双匕的黑衣人滑退出两丈开外,方才止住去势,嘴角刚溢出的鲜血虽被他迅速抹去,可地上两道细长的划痕依旧在彰显着他的狼狈。
出现在水如镜身侧之人竟是个女子,同样使唤着双匕,是一黑一红的双匕,来人正是红叶。
红叶既在此,姜逸尘亦如是。
一记流星式窜入两个黑衣蒙面人之间,落英缤纷,剑舞四方,荡气回肠。
危局顷刻间扭转,水如镜见到身前的女子时先是惊疑不定,当瞧见流星式划过视界时则是喜出望外,昨日一同杀入兜率帮伏击阵的九人,在一夜间便死去六人,尸骨无存,而被姬千鳞引诱走的二人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时方一见着姜逸尘的出现,便如他乡遇故知般令这外冷内热、心性刚强的女子竟也心生触动、眼眶泛红。
以三敌五若是功夫旗鼓相当,那绝非易事,但此刻的天平已向着少人一方倾倒,便说明这三人的战力卓绝,尤以红叶为甚。
“五个蒙着面畏畏缩缩的大老爷们,围杀峨嵋女侠,可真是有趣,小姜,小水,留一活口便可。”红叶令姜逸尘和水如镜各自对付一人,自己独斗三人,依旧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风紧,扯呼!”那使用双匕的蒙面人见情势不对,赶紧发令撤退。
岂知他刚欲闪身撤退,一道寒芒已冲至他的眼前,幸亏他反应不慢,稍稍侧身让开,否则,那一剑此刻定已刺破了他的喉咙。
虽已避开一剑,可双匕男子依旧未脱出险境,只见那袭来的剑,剑锋偏转,往他脖颈的方向拨来,于是,他便缩身避开锋芒,而后双匕刨地,扬撒飞沙,搅乱使剑者的视线后,方才一个翻滚,滑铲而出,躲开数丈距离。
袭来的剑客便是姜逸尘,而他方才的对手,已是躺倒在血泊之中,虽被双匕男子侧身闪过流星式,可随后的一剑却是划过了男子的脸颊,将那蒙面黑巾割落。
见到那已在数丈远处双匕男子的面容时,姜逸尘不由一惊,“是你?”
“是你?!”双匕男子和姜逸尘异口同声,但惊疑过后,心中很快便被怒气充斥,若非忌惮于那功力卓绝的黑衣女子,双匕男子绝对会与姜逸尘战个不死不休。
“咦,竟还是老熟人?”红叶疑惑道,说话间,又有两个黑衣蒙面人倒下,一个是水如镜的对手,一个是红叶的对手,五个黑衣蒙面人转瞬间便只剩两人。
双匕男子见状惊恐万分,朝红叶掷出中一把匕刃,帮助同伴逃脱,而后便头也不回地撒腿开溜。
姜逸尘本欲追上去,问出个究竟,却被红叶喝住,“算了,穷寇莫追,留有一人便可。”
仅剩的一个黑衣蒙面男子也倒下了,不过并未身亡,是被红叶击昏的。
丛林间,重归平静。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如镜感恩戴德,若有来生,定当做牛做马报此恩德。”水如镜走上前来,单膝下跪抱拳感激。
“此女尽管刚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却无半分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态,更添几分英气,当真是女中豪杰。”红叶略微一打量,心中暗叹道。
“如镜姐,言重了。”姜逸尘赶忙扶起水如镜。
“姜小哥,又见面了,看来你真是我的福星无疑,再一次托你之福,苟且得生,可不知这位女侠该当怎么称呼。”水如镜泛起笑容。
冰莲绽放瞬间的美丽亦不过如此,姜逸尘一时竟羞涩得不敢直视,赶忙撇开头来。
“小水客气,我是羽落部的人,名不见经传,若是不嫌弃,同小姜称呼我一声红叶姐便是。”红叶见姜逸尘的少年模样,不免好笑,出于礼貌,便先自我介绍了。
“嗯,红叶姐。”水如镜亦不再客套,羽落部她确实未曾听闻,便也不虚与委蛇。
“小姜,可别难为情了,刚才那人你认识?”红叶的问话,可算把姜逸尘给救上了岸。
“有过过节。”姜逸尘缓了缓神,“此人名为尹厉,曾是魔宫帮众,因为人不正,品行不端,在姑苏得罪怡春院红牌而被逐出帮派,可他为何会在这?”
魔宫、怡春院、过节,虽已料知姜逸尘在这之中定当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此刻红叶与水如镜也无心去揣度他人私事,还是把心思放在尹厉为何出现于此这关键点上。
“想必这家伙会知道些情况吧。”红叶轻踢了下躺倒在旁的那个黑衣男子。
“我们再稍稍合计一番,再将其弄醒逼问。”水如镜出言建议道。
“小水,还有何疑问?”红叶道。
“有。”姜逸尘却抢先道,他心中亦是有着一堆的疑问要问水如镜,“如镜姐,你为何会在这?昨夜我们分开后,你可还有碰见逢山兄?另外四人可是……已遭逢不测?”
水如镜眼眸明显黯淡了些许,沉声道:“昨夜你和夜兄去追杀姬千鳞后,我们确实遵照你的方法,循着火道走,已是脱离了那些蜘蛛群的追袭,但和你们失了联系,只好行出密林,谁知一回到官道上便再次落入兜率帮的伏击圈中,仅有我一人得以脱身……”
“我再次躲入密林中去,直到日出时分,才尝试着出来寻人,当时念及孤鹰岭处会否留有一息线索,便迂回绕道而来,怎知还未到达目的地,又遭蒙面杀手伏击,幸而你们来得及时,否则,我也走不出这丛林了。”水如镜调整了下思绪道。
“如此而言,你也未再见到过夜兄了。”姜逸尘道。
水如镜摇头回应,同时把目光挪向了红叶,疑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姜逸尘遂从与夜逢山追击姬千鳞落入圈套之事,至与红叶一同到孤鹰岭处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水如镜。
水如镜闻言后,沉思半晌道:“若这兜率帮真是为我们的尸体而来,那么武力越高强之人的尸身应是越往后处理,夜家兄弟若是足够机警,即便已是落入兜率帮手中,此刻应还是无碍,我们若能及时寻到他们,他们或还能留住性命。”
“莫不是他们二人均修有什么神鬼之术?”红叶奇道。
第九十二章 心狠手辣
“不瞒二位,我们三姐妹几年前曾为夜家兄弟相救,因而有缘相识,听闻他们所练的本家功法乱神诀中有一门秘技,鬼门屏息法,可令之完全陷入生息全无、神鬼难辨的假死状态,我想以他们二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只要巧以利用这门秘技,以轻伤做伪装,状若真死,便能避过兜率帮的耳目,方有存活机会。”水如镜道。
“果真如此,那小水可知晓令其醒转之法?”红叶问。
“这点倒不甚清楚,而今,当务之急还是先要觅得兜率帮另外的藏尸洞窟才是。”水如镜回。
“你,愿与我们同去?”红叶已从姜逸尘口中得知这些峨嵋派弟子此次下山的目的,因而出声疑问道。
水如镜听闻此言,便面露难色,“恐怕,我不能与你们同行了,抱歉……如镜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答应。”
“如镜姐,毋须客气,但说无妨。”姜逸尘很清楚水如镜为何会出现在去往孤鹰岭的丛林中,除去来此附近搜寻是否还有同门姐妹幸存外,亦是为了去往武当,眼下同她下山的其余峨嵋弟子均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很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她不得不负起这个重任。
“若是遇到我峨嵋姐妹,还请不吝相援。”水如镜冲二人鞠了一躬。
“小水说笑了,我们本已在局中,能搭把手便搭把手,不会见死不救的。倒是你,孤身一人去往武当,可非易事。”红叶摆了摆手。
“不论如何,总得有人把消息带上武当山。”水如镜的眼神已变得锐利。
红叶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忍,心道:“到底还是要多管闲事了?”
“小水,你所带往武当的消息是否是紧要之事?”红叶闭眼轻叹。
“事关峨嵋生死。”水如镜回。
“从这到武当山,亦非朝夕之事,不必急于一时,稍待片刻,看看从这四人身上可否探得更多消息。”红叶道。
姜逸尘和水如镜旋即明白了红叶的想法,三人一齐动手,对躺倒于地的四个黑衣男子进行一番摸索。
四人的蒙面黑巾被一一摘下。
“小姜,这四人中可还有你相识之人?”红叶问。
“没有,如镜姐可有收获?”姜逸尘道。
“素不相识,他们身上也无甚蹊跷,看不出是否是兜率帮之人。”水如镜道。
“那便只能看看能否从这家伙嘴中,翘出些许有用的消息了。”言语间,红叶已来到那位被她击昏的黑衣男子身旁,利落地将其扶身坐起,而后从男子身上撕落衣襟,将其双脚绷直,束缚于身前,再将其双手手腕绑住,亦是置于身前。
如此,黑衣男子此刻便是伸腿躬身倚靠着背后的红叶坐于地上。
红叶下手显然不轻,因而,即便被如此折腾,这黑衣男子仍旧还未醒转。
姜逸尘与水如镜不明所以,只能移步近前,看看红叶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红叶左手掐入男子人中,而后右手轻拍其百会。
待得男子迷蒙睁眼时,红叶左手化拳狠狠击打在男子的嘴角边,须臾间,便可见得男子的左嘴角至腮帮子处红得发紫。
黑衣男子似是被泼了盆凉水般,当即惊醒,疼痛感令其醒转过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住地呻吟,眯眼见着自己被缚住的手脚后,方才想起昏倒前的遭遇,也才发现自己似乎正背靠在一个人的脚边,猛地转过头来,先是瞥见姜逸尘和水如镜的身影,最后,目光却停留在红叶的身上,也正是自己所倚靠着的那双脚的主人。
红叶依旧是那个红叶,眉目清秀,妙目圆睁。
然,一边青丝掩面,一边肤白如雪的红叶,在黑衣男子眼中更似阎王殿中遣来的黑白无常,令其脊背生寒,不敢直视,黑衣男子赶忙回过头来,倾身向前,再不敢发出半丝声响,亦不敢再背靠于红叶。
黑衣男子强自镇定下来,心中一番思量,“最毒妇人心,与其被这女人折磨,还不如自己了断自己。”
正当男子欲咬舌自尽时,竟悲哀的发现他的牙齿已松动无力,发现他适才醒转过来后的疼痛正是源于口中,发现他的上下牙床遭受重击已然脱落。
苦痛、憋屈、绝望,黑衣男子悲痛欲绝,紧闭着双唇,然,悲愤交加令得他身子不住颤动,失了门牙把风的双唇亦不再牢靠,鲜血缓缓从其嘴角渗出。
“呜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当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时,当是该将自己血液咽回肚中还是任其往外流出都不知如何抉择时,眼前的男子情难自已,一时声泪俱下,他此刻多么希望他是逃走的那人,或是已经死去的三人之一。
“自己说呢,我会给你个痛快,若是我逼着你说,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了。”这黑衣男子浓眉大眼,身板算不得宽厚,倒也甚为结实,想来虽非硬汉却也不是畏死之辈,但红叶仅是在其身旁双手轻搓,来回踱步便令其浑身哆嗦,战栗不止。
也不知黑衣男子是在踌躇酝酿,还是苦于满嘴是血难以发声,只是过了片刻仍无声响传出,一道红影自其眼前一闪而过,数滴绯红溅落,细看之下似有一短小之物滚落于地。
“啊!——”
红叶的身形回到了方才的位置,而她的眼睛一眨未眨。
一旁旁观的姜逸尘和水如镜却是心中一凛,惊愕失色。
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自是源于黑衣男子,在那片刻之间,他左手的小拇指已被红叶切落,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而随着黑衣男子开口,嘴中的血液自也冲破了闸口,倾泻而下。
水如镜和姜逸尘也算是历经厮杀无数,但如此具体的见到此番严刑逼供的景象,亦是触目惊心,一时于心难忍移开了目光。
156n.net
“还要我帮帮你么?”红叶蹲身到黑衣男子面前,摆弄着手中的相思匕。
“你,想知道什么?”若是失了舌头,便会失了言语,然,牙床脱落,虽吐字含糊,但依稀可辨,黑衣男子强忍疼痛答着话,他已别无所求,只希望红叶能快些给他个痛快。
“你是哪个帮派的人?”
“兜率帮。”
“你们五个都是?”
“跑掉的那个不是。”
“他是谁?”
“尹爷。”
“他既不是兜率帮之人,为何会与你们一同行事?”
“大护法安排的。”
“你可知其具体来历?”
“好像是……四海某个帮派遣来的。”
“你们劫杀峨嵋弟子是早就埋伏于此还是在此巡察时碰见?”
“后者。”
“是为追寻那日伏击醉红颜和峨嵋派的漏网之鱼?”
“是。”
“像你们这般人手,来了几组?”
“十来组。”
“都有似这位尹爷身份的带队?”
“没有。”
“那类似尹爷这样的还有几人?”
“不多,三人吧。”
“那日的伏击,除却逃走还未被你们逮住的,还存留多少活口?”
“基本上均已伏诛。”
“也就是还有例外?”
“由大护法决定。”
“尸体和活人之后都是藏于蜘蛛卵中?”
“是。”
“同时捕获的人,可均关于同一处蜘蛛巢穴?”
“是。”
“这西江郡及附近的地域,共有多少处蜘蛛巢穴?”
“我仅去过两处。”
“你估摸着有几处?”
“五六处。”
“你所知的两处蜘蛛巢穴在哪?”
“一处便在前方中的密林深处,还一处,在和嘉谷。”
“呼,你们可有需要补充的?”红叶问向姜逸尘和水如镜。
“你们为何要针对我峨嵋中人?”水如镜厉声问道。
“许是因为峨嵋派的内功心法。”黑衣男子精神渐逐萎靡,而这番回答似也只是他的猜测。
“清虚心法?”水如镜不解。
第九十三章 分道扬镳
“峨嵋派镇派内功清虚心法?听闻这清虚心法不仅是上乘心法,其木系、阳系两种属性兼容并济,若能修炼大成,已然可以欺近无上心法的高度,因而,对这等心法有非分之想的应也不在少数,原以为朝廷对此会有更大的兴趣,没想到这兜率帮竟有虎口夺食的意思,可真是有趣,有趣。”红叶咂嘴叹道。
“我峨嵋的清虚心法,随着内功的修炼进境愈深,木系属性能渐逐扩疏周身百骸、奇经八脉到得极致,于时,修炼者的内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难竭,而阳系属性则能锤炼修炼者的心境,达到心平气和、静若止水的境界,在作战时的回复能力上会有极大的提高,创伤愈合的时间亦会大大缩短。这等双属性的上乘心法不可多得,于追求内功鼎盛的习武者而言对此更是垂涎三尺,正如红叶姐所言,朝廷已然找上我峨嵋派索要过心法秘诀了。”说到门派中的镇派内功时,水如镜的眼眸中终于是展露出了名门正派那副自傲的神色。
结合二者言说,姜逸尘不免回想起武当派虚尘真人以一退五的场景,惊道:“什么!莫非锦衣卫也有前去峨嵋派中闹事?”
“闹事?这倒说不上。朝廷也确实派来了数个锦衣卫到我门中,初时还算毕恭毕敬的,称为拜访,怎知到得天清殿上,讨要心法不成时,竟对掌门师伯、对我峨嵋派出言不逊,而后便被我们请下山了。”水如镜回忆道。
“对方可有大放厥词,扬言定会卷入重来拿下峨嵋?”姜逸尘追问。
水如镜摇头道:“并未如此嚣张。”
“看来这便是你们下山的根由,峨嵋派这回总算是看得长远些了,竟懂得未雨绸缪了,只不过选择的求援目标竟是武当,若武当派还是当年的武当派自也无可厚非,可惜,可惜……”一旁的红叶已然听出其中的端倪,笑道。
“而今乱世将起,峨嵋派竟还妄图缠身于画地为牢、闭守山门武当派,个中关系可真是耐人寻味。”未免水如镜太过难堪,余下的话语红叶并未说出,仅是心里一番思量。
听得红叶的言语中有一丝讥讽的意味,水如镜虽想为自己的门派辩解却也无从反驳,峨嵋派这十余年来确实都过于鼠目寸光、墨守成规了,像她这般愿意放下名门身姿,与三教九流之士平辈而处的,在峨嵋派中算是凤毛麟角,若是表现得太过突兀,在同门中更会被以异类处之,遭白眼、碰冷遇。
此番门派危难临头之际,虽说峨嵋与武当有着数百年的门派羁绊之情,向之求援可谓合情合理,但远水难救近火,若是她们一众下山之人均折损在这不平路上,那可真是天亡峨嵋。倘若峨嵋能屈尊放低姿态,与道义盟或是九州四海之盟打通关系,互有往来,又怎会有此般孤立无援的无奈。
“咳咳……咳咳,女侠,可否给我个,了断。”黑衣男子苦痛难当,开口讨饶求死。
红叶眼神询问过二人可还有问题要问,或是出于怜悯,或是认为这么个小角色应也知之甚少,二人均闭口无言。
红叶旋即一掌劈在黑衣男子的天灵盖上,了却了他的心愿,结束了他的生息。
静默半晌,水如镜忽而出言道:“姜小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逸尘一愣,用手指指向了自己,再三确认。
而红叶却是极为识趣地退身至三丈之外,示以不会打搅。
水如镜冲这红叶抱拳相谢,随而凑近姜逸尘身侧,轻声耳语。
姜逸尘见水如镜郑重其事,亦不敢走神,用心倾听铭记,其间神色变幻,显是大为吃惊峨嵋与武当之间竟有这等密事。
“姜小哥,如镜在此说声不中听的话,若是你也将身逢不测,性命垂危时,还请将如镜告知于你的,一字不差地托付于你信赖之人,拜托了。”水如镜退开一步,盯着姜逸尘的眼眸,恳求道。
“如镜姐,这等重要之事为何不托付于红叶姐呢,她武功高强,更有把握能将信息传达。”姜逸尘不解。
“红叶姐武功确实高强,可我与她亦是第一次相见,对其知之甚少,我信得过你。”水如镜目光诚挚。
姜逸尘却是目露忧色,而后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出言道:“如镜姐,我看此事事关峨嵋派上下的安危,耽搁不得,我去说服红叶姐,同你先去武当派求援,以她的经验和能力而言,定能护你周全,至于兜率帮之事,我先在此继续潜伏,打探清楚,待得你们事成之后,再遣些帮手来西江相援即可。”
姜逸尘正欲转身去寻红叶,却被水如镜一把拉住,“姜小哥,不可。若非我峨嵋难字当头,我也必当同你与红叶姐将此间之事查个清楚,救出各路武林同道,而我峨嵋派之事说到底仅是一派私事,如此劳烦于你,如镜已甚是过意不去,姜小哥莫要因小失大。”
“如镜姐……”姜逸尘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水如镜微微一笑,轻言一声保重后,便抽身而去,朝着远方的红叶挥手道,“红叶姐!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红叶回。
随着淡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姜逸尘含在嘴中的“保重”二字方才脱口而出。
而红叶已来至姜逸尘身侧,轻拍他的肩头,“这女娃是个狠角色,小姜你可驾驭不住。”
“呃,红叶姐……我觉得您比她狠多了。”
许是未曾料到姜逸尘竟会回嘴,红叶一时语塞,转瞬间便正言厉色道:“小姜,在敌人面前就该很绝到底,多一分犹疑,多一分怜悯,自己便会多几道伤口,多几分危险。”
“……是。”姜逸尘再次见识了何为翻脸如翻书,不敢不答应。
“哈哈,不玩笑了,接下来呢?”本是为逗弄一番姜逸尘,见已得逞,红叶便绷不住笑。
“去和嘉谷?”姜逸尘挠了挠头。
“嗯,这家伙说的密林深处,想必便是被我们焚毁的那窝,他们在此处搜寻遗漏,应当还不知那边的情况,在这点上他并未撒谎,至于和嘉谷,兜率帮在中州境内的老巢便是在和嘉谷,不知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留此一手用以报复我们。”
“我想不会,此人的心理防线已是彻底崩塌,身为兜率帮一般帮众,除去帮派老巢外,仅仅悉知另一处巢穴所在亦是无可厚非,既是老巢,想必也会有更多的信息,去那应当会有收获,在此之前我想去江临镇碰碰运气。”
“碰运气?”
“看看能否撞见埠济岛之人。”
…………
此去西江郡的路途如意料之中,并非一帆风顺。
姜逸尘同红叶尽管昼伏夜出,一路上抄小道走近路,还是先后遭遇了三组兜率帮帮众,每组人手不过七人之数,二人却不敢托大,一个不落地将其尽皆歼灭后,方才继续前进。
再至江临镇,二人在姜逸尘的巧手之下已是易容换面,改换了一副容貌,二人扮作夫妇侠侣,将各自武器用麻布包裹,不轻易显露。
yawenba.net
初至江临镇当晚,二人便在雁回客栈中将就了一晚。
翌日,街道上人生鼎沸的时分,二人目的明确,将江临镇至头彻尾细细逛过一遍,却仍未发现埠济岛那三人的身影。
“这边便是江临镇的尽头了,往东便是栖雁湖,往西则是野狼原,往南是和嘉谷,相公,你看我们往哪走?”江临镇的岔道口,一个年轻妇人挽着一旁稍显木讷的丈夫问到。
若非细看,绝不会有人察觉,妇人在问话时,似将其丈夫的衣襟往左边一扯,而那个方向正是东方。
“栖雁湖。”木讷男子答到。
第九十四章 栖雁湖畔
雁属候鸟,北地日照时间长,食物丰富,敌害不多,适宜哺育幼雏,因而长居北地,直至秋冬时节,北地为冰雪覆盖,难觅食物,便结群迁徙去往温暖的南方。
栖雁湖,湖如其名,在往常秋季,常有大量大雁在此栖居,然,近几年,住居于附近的人们却发现秋时在栖雁湖能寻得的鸟儿已是大量锐减。
“相公,你可有说过那三人之中有一人小乞儿的打扮?”栖雁湖的湖岸边仅有一对年轻夫妇相挽共行,妇人开口道。
“嗯,是有此事。”丈夫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解。
“这就好。”妇人笑道,旋即如离弦之箭般往湖边竹林的方向飞身射去。
“竟有人跟踪!”男子暗自心惊。
妇人使唤的是一把麻布包裹着的短刃,刃未出鞘,然,杀气凛然。
人影闪烁,竹叶飞舞,只见那年轻妇人在空中一个飞踢将一道身影踹出竹林。
这道身影瞧着并不陌生,破麻布衣裹身,正是乞丐装扮。
这乞丐挨了一脚后,倒飞向湖岸边,在落地前,却用手中的短竹杖轻点于地,借力一个翻身,安然下落。
然,未待其站稳,妇人已闪身来至近前,短刃尖朝着乞丐的面门挥击而去。
乞丐一个激灵,上身后仰,随而双脚先后离地,打算在后仰翻身的同时,用双脚赏赐妇人两记耳光。
怎知妇人后发先至,在那乞丐举脚的瞬间,仅是抬起左脚,飞快地蹬踏而出,便将对方的双足先后击落。
乞丐翻身飞踹不得,一时失了重心,只得向后跌去。
在乞丐倒地的刹那,异变再起,乞丐的周身荡起一道粉墨涟漪,以率先落地的左脚为支撑点,当作轴心,逆时针旋转起整个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只见那乞丐随着旋转,已飞快起身,而手中的竹杖已是迎向了妇人。
“好似凝意剑中的回风式!”一旁观战的男子心中暗道,然,他亦看得清楚,这乞丐所使出的招式还是与回风式有着些许的差异,仅是同在趋近于受迫倒地的逆境下,使出同是以攻代守的招数。
妇人见状不再留手,亦是迸发出体内气劲,一记鹰击,如雄鹰掠地,扑杀向乞丐。
咔擦!
竹杖断裂,也幸而乞丐反应够快,及时屈腿蹲身,方才堪堪躲开飞射向脑门的上半截竹杖。
那柄未出鞘的短刃亦是破开了麻布的包裹,刃鞘尖端悬停在乞丐脖颈前。
乞丐还不服输,方想再用手中剩下的另半截竹杖负隅顽抗,怎知那半截竹杖的另一端已被一只玉手牢牢握住。
“呵呵,女侠厉害了。”乞丐心中自也明了,即使那把短刃不出鞘,眼前的妇人也能够令自己毙命,遂不再坚持,松手笑道。
乞丐的声音显得较为深沉,且中气十足,并非男子曾听过的那个声音。
“刚才那一招可真是令人称道。”妇人不由夸赞道。
“不知女侠称道的是哪一招?”乞丐嬉笑装傻。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葬花剑法!”妇人同笑道,可那把短刃的鞘尖依旧向着乞丐。
乞丐闻言顿时神色一僵,咧着嘴,心中盘算着是否该继续装疯卖傻下去。
“你方才若是就此倒地便罢了,我还能当你是个普通的丐帮弟子,没想到这惊艳一式,竟是剑鬼谢飞葬花剑法中逆境反击的绝技,倒还学得有七八分模样,果真不差。”妇人道,“相公,你可来看看,此人是否是我们要找的人。”
在妇人将乞丐制服之时,其丈夫已向二人走去,此时已来至二人身边,环绕而行,一丝不苟地打量起乞丐来。
“嘿嘿,这位老兄可真是好福气,没想到娶了个这么剽悍的媳妇儿,你我素不相识,都是误会误会。”乞丐举起双手笑道。
怎知这男子却不言语,径直走向乞丐身前,身手在其脖颈和腮帮子处一番摸索。
“欸欸欸,老兄,我们并不相熟,可莫要动手动脚的。”乞丐身子不敢动弹,但是头部却是在灵活地做着最后的挣扎,不让眼前的男子在其脸上胡摸乱捏。
嘶!
这乞丐原是一副年近三旬的面庞,此刻已被一个年轻俊俏所替代,眉宇间更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神色。
而男子的手中则是多了一薄薄的皮状物。
“哟呵!竟是个小白脸,就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可耐得了我这相思匕的关照。”妇人谈笑间,右手举着短刃不动,左手轻抚过那少年乞儿的面颊,眼眸间露出几分怜惜之意。
“耐不得,耐不得!”少年乞儿急道,“姜老哥,可不带这么报恩的啊,我可是不畏艰险地救过你的性命呢!”
少年乞儿便是鸡蛋无疑。
鸡蛋虽有些老成,可终究少年心性,在眼前妇人的淫威下,并非畏惧,可却是太过羞涩,心里扑通直跳,再也不能忽悠下去,直接讨饶。
“呵呵,是该好好谢谢你,不过你这三番五次跟踪于我,便两相抵消,如何?”男子终于出声,而那声音鸡蛋也听得明白正是姜逸尘,或是他的化名,姜西。
“三番五次?也不就这两次,而且你自己都没发现。”鸡蛋闷声嘀咕道。
姜逸尘眉头轻佻。
“好吧好吧,我这模样竟也能被你认出,算我栽了跟头。”鸡蛋愤懑道。
“你这声音变换确实险些把我骗过,不过你到底还是无法改变你的身形,而这易容的小把戏,似乎我学得比你更高深一些。”姜逸尘自信道,除却声音无法改变外,常人绝无法轻易辨识出此时此刻姜逸尘和红叶的模样。
“切,还不是被我识破了。”鸡蛋不屑地吐着舌头。
一旁的妇人便是红叶,她也放下了手中的短刃,打趣道:“还不知你这小滑头怎么认出我们的?”
“嘿,谁会闲着没事将整个江临镇一一逛个透,看个遍的,你们那贼眉鼠眼的神色,脸上便只写着四个字‘我在找人’,稍稍有点心思的定能发觉你们的异常。”鸡蛋摇着头似乎对二人的表现很是不满。
姜逸尘和红叶二人相顾无言,似乎确实被鸡蛋言中了,今日的行动确实太过着急,除却易容外,真的毫无掩饰。
“此处不宜多言,找个地方说话。”红叶环顾四周,警惕是否有类同鸡蛋这样的人跟踪于他们。
“甭看了啊,大姐,我跟踪你们之时便有同时留意是否另有人跟踪,因而,若是以你我的能耐都察觉不到的存在,那我们也没能力去对付。”鸡蛋双手抱于脑后,露出一副倨傲的神色。
bqgxsydw.com
“呵呵,说得有理,那我们先寻一说话之处吧,你可有何建议?”红叶笑问。
“依我看呐,时近午时,似乎正是用膳时分,要不我们去江临镇中找个餐馆,好好饱餐一顿,同时共商大计?”鸡蛋笑道。
“咳咳,我身上可没多少银两啊。”姜逸尘觉着荷包似乎又要遭殃,忙道。
“放心,相公没钱,姐这管够,走吧。”红叶俏皮道。
“走咧!”鸡蛋欣喜,似已旗开得胜。
姜逸尘心中一个咯噔,莫不是这埠济岛又摆好了什么美食陷阱等着他去钻?
临行前,姜逸尘将手中的猪皮面具再行给鸡蛋贴上,毕竟鸡蛋也曾去蜘蛛巢穴的入口闹腾上一番,不知可有给人瞧见过容貌,一切还是小心些为好。
…………
江鹤楼。
这是姜逸尘第二次来到此处,亦是另与两人同来,只是门口不再有个小乞儿拦着,因为这个小乞儿已站在他的身边,是一副成年人的样貌。
“掌柜的,这天字号可还有独间?”鸡蛋扯着嗓子叫道。
“有的有的,客观,天字七号房有请!”掌柜的热情回到,“小二,带路!”
第九十五章 坦诚相待
天字七号房。
姜逸尘不仅是第二次来到这江鹤楼,亦是第二次进这独间,更是第二次在此食用相同花样的午膳。
可还有更巧的事?
更巧的便是上一次出现在江鹤楼天字七号房的四人,这一次又一同出现了。
姜逸尘、鸡蛋、兰笙、舒桐,可当真是一个不落。
只不过此次这天字七号房中并不仅仅是这四人,还另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妇人打扮的红叶,一个是陌生的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仪表堂堂、长发垂腰,虚睁的双眼并非写着疲惫,而是慵懒二字,论年纪而言,应是比兰笙年轻些许。
桌上的菜肴热气腾腾,可屋内的气氛却是寒意森森,无人出言,无人动筷,静谧无声。
“兰笙兄、舒桐兄,可真是巧啊,咱们又见面了。”姜逸尘率先出言打破了独间中的沉闷。
兰笙不知是在等候什么时机或是故作糊涂,听言后,仅是眉目一挑,并不搭话。
反倒是舒桐紧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姜逸尘后,挠着头、眨巴着眼睛道:“这位仁兄,我们似乎素未谋面吧?”
啪!
舒桐的脑门挨了兰笙一击,那双眸旋即泪眼汪汪,四顾众人,见一时竟无从哭诉,双唇紧闭,耷拉下脑袋,显得极为委屈。
正巧坐于舒桐身旁的鸡蛋伸出手来,轻抚其脑门,“我说小舒桐呐,你不会连我是谁都没认出来吧?”
舒桐抬起头来,见着又是一陌生的面庞,虽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但忧心脑袋再次遭殃,于是便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颅。
鸡蛋一眼便看穿了舒桐的小小心思,不动怒,亦不言语,只是原先轻抚着舒桐脑门的那只手稍稍一用力,将舒桐的脑袋再次埋下。
“呵呵,戏可演够了?演够了便进入正题吧,我们可没多少功夫在这耽搁。”红叶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嘿嘿,女侠说的是,说的是,那大伙便先用膳吧,无须客气,请自便,请自便。”一直一言不发的兰笙此时方才出言赔笑道。
“好媳妇儿,那咱们便放开吃,放开喝,可莫要辜负了几位大老板的款待。”姜逸尘顺着兰笙的意思说到,而后眼疾手快地将桌上摆放在其近前的大鱼大肉,一一夹入自己和红叶的碗中。
“诶诶诶,姜小哥、姜小哥,误会、误会。”见着姜逸尘和红叶已开始大快朵颐,兰笙心中一揪,没料着此番对垒,竟是被对方抓到了破绽,一击得手。
“看来,这位大哥,认得在下啊?”姜逸尘一边咀嚼一边回问。
“哎哟,姜小哥,可真是说笑了,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日前曾一同享用过这江鹤楼最好的美味,怎能不相识,只是数日不见,不知姜小哥竟已添了妻室,可否为大伙儿介绍介绍?”兰笙谄媚地笑道。
“羽落部,红叶。”只见红叶轻抿朱唇,神色发冷,自报姓名。
“羽落部!”
除却舒桐之外,兰笙与鸡蛋尽皆讶然,而那慵懒的白衣公子则是全然睁开了那清澈的双瞳。
见得对方三人的反应,再结合着红叶和枫二人的身手,姜逸尘不禁回想起慕容靖介绍枫时的只言片语,枫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那么红叶是否同是如此,而整个羽落部是否便是从部族沉沦中挺过来的?
脑中羽落部的念头一闪而过,姜逸尘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这埠济岛之上,心中提醒这自己,切不可看眼前几人正经不足而嬉笑有余,但连红叶姐都不知其底细,因而,相较于羽落部而言,这埠济岛似乎是更为神秘的存在,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几位对我这小小部族的情况很是清楚,就不需我再多费唇舌了,但几位的来历和身份,我和小姜却是一无所知,不知可否坦诚相待。”红叶道。
“红叶女侠说的是,说的是,说到这坦诚相待啊,三位便先把面具摘下来吧。”兰笙笑道,既看向了红叶与姜逸尘,亦看向了鸡蛋。
鸡蛋嘴角一抽,表面上顺从着撕去脸上的那层猪皮,内心里却暗道:“你这家伙有必要么?我打磨个猪皮面具不容易,多摘几次,这玩意儿可就废了,这兜率帮可盯得紧呢,小爷在这西江郡可还能不能呆了。”
“兰兄可还有啥要求,不妨一并道出,在下不介意和你一直弯弯绕绕的,可我身旁这位姐姐可没那么好的脾性,到时要是下手重了,我也没能耐拦住。”姜逸尘爽快地摘取了面具,换回了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庞。
身旁的红叶亦是摘下了面皮,然,脸上的那股寒劲儿尚未褪去,也算是为姜逸尘的话语铺垫造势。
三人摘下伪装之时,舒桐抬起了头,见姜逸尘竟冲着自己打招呼,舒桐方才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瞄向兰笙。
“这个啊,姜小哥,咱们初次见面时,我们这几人可用的都是真名实姓,可还不知你的高姓大名。”兰笙道。
“呵,名字罢了,真的如此重要么?道义盟中的无名小卒,姜逸尘,不足挂齿。”不知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但念及其救命之恩,姜逸尘答的很干脆。
“有道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名字不可谓不重要,亦不可谓之重要,姜少侠年少敢为,名扬天下或可期。”一旁的慵懒白衣公子忽而起身肃然道,“在下梅怀瑾,见过二位。”
姜逸尘和红叶对这突如其来的敬意有那么一瞬发愣,但很快便也起身回礼。
燃文
“咳咳,都坐,都坐,姜小哥别见怪啊,这是我们埠济岛的梅公子,总是不分时宜地卖弄诗词歌赋,明明是个慵懒之人却整天装得文绉绉的,我们便顺其心意,讽称他为‘诗人’。”兰笙生怕梅怀瑾诗性大发而一发不可收拾,忙插言打断,心思也回转极快,“看来确如老大所料,这姜小子真是道义盟的人,不过也并非名家之后,这等有潜质的利刃,值得与之好好攀谈交情,以后总会有用。”
“既然二位对于我们埠济岛的来历有所好奇,那今日我便在此向二位好好说道说道,来来来,一边吃一边说。”兰笙这回的热情倒不再掺假。
“埠济岛,不过是个小岛,是我们这些人的故乡,自也是我们的带头大哥剑鬼谢飞的故乡。埠济岛在鲁州以东不远处的海域之中,只是因为那处地理环境独特,常年为云雾缭绕,便极易为人所忽略,鲜少有人知晓此岛存在。岛上的情景正如那些美好诗词所赞誉的,那儿是个实实在在、四季如春、适宜人居的世外桃源,发现此岛存在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州渔民或是欲往海外淘金却偶然撞入的海上商人,也不知是埠济岛的魔性使然或是为何,到得埠济岛的人们便被岛上的一切锁住身心,在那扎根生存、繁衍后代。”
虽说兰笙让众人边吃边听,可这个话题似乎并不轻松,不易下饭,同是埠济岛的余下三人已然停下了手中的碗筷,似在聆听,更似在回忆,而姜逸尘与红叶出于尊重,亦是暂缓用膳。
“或是对于生活状况的满足,或是对于岛外世界的厌恶,岛上的人们近乎断去出岛的**,因而,像谢飞大哥这般一心出岛学艺的实属凤毛麟角。然,世事总不会因循守旧、一直如故的,天有不测风云,十余年前外夷入侵中州的劫难,自也在埠济岛上发生了,中州大陆上用了三年的时间驱逐外侮,而埠济岛则用了整整五年,我们这些人便是那五年劫难中的幸存者,当然,也有劫难发生时,方才呱呱坠地,却在旦夕间便失去亲人,伶俜无依的新生命。”说到此处,兰笙看向了鸡蛋,微微一笑,这笑中透着悲悯,透着怜爱。
“十余年前的劫难,给埠济岛人带去的是刻骨铭心的苦痛和惧意,我们害怕再次经历妻离子散、经历家园破碎,害怕这样的劫难会否再次发生,因而,自劫难平息之后,我们便居安思危,开始反思我们的世外桃源是否还能继续存在,那时岛上的一些人通过他们的努力得知了个悲观的结果,这个答案是,不。”
第九十六章 拨云见日
“这便也是你们出岛的缘由所在。”红叶寻思道。
“不错,若要细说,此事可从中州外夷霍乱平息之后讲起。于中州大多数百姓而言,劫难三年梦醒,然,于中州偏远之地,或是鲜少为人踏足之地,这噩梦延续得更为长久,譬如我们的故乡便遭外夷祸害五年,幸而当年有谢飞大哥等几个顾念家乡旧情之人,回到埠济岛上倾力相援,方才成功将那些外夷驱逐出境。”
“厄难已然敲响乃至撕碎了岛上之人安逸祥和的生活,因而,大难过后,在复兴家园的同时,部分能人异士会同谢飞大哥等已在岛外闯出一方天地的人,对中州的局势做出一番考量,最终认定,祸起萧墙,外夷之乱的一切因果都是源自中州内部。为了避免再受无妄之灾,为了追寻真相,为了让埠济岛能重新变回昔年的世外桃源,再不受叨扰,陆续有人踏出岛外,来到中州内陆追根溯源。”
“我们大多数人离岛来到内陆的时间约是五年前,也正是中州皇帝老儿垂垂老矣、郁郁而终的那年,那年太子伏殇八岁嗣位,成为幼帝。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五年间,我们踏遍中州四处河川,在寻觅霍乱源头的路途上屡屡碰壁,每次在距离真相更进一步之时,都会有另一变数将我们拉入更为漆黑的迷雾之中,拨云见雾、难有所获。”
“而今,我们这小皇帝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童,比之我们的小鸡蛋还更为年幼,因而,朝廷治国安邦之论皆为妄言,中州表面虽然依旧安然祥和,普通百姓或还安乐于这风平雨静之下,然,江湖中已是暗流涌动,隐于幼帝背后的势力争斗近几年中愈演愈烈,朝野的情势渐逐混沌,目前而言,说是千疮百孔亦不为过。大半年前,石府事变将我们的视线拉回了西南一隅,在渝都,我们并无斩获,而此次西江异事和九州、四海两盟的剧烈冲突却让我们闻到了一丝相同的气味……”
言至此处,兰笙饮了口汤解渴,却失了先前的一本正经,开始挤眉弄眼,胡弄玄虚起来。
“气味?”姜逸尘率先沉不住气,亦想顺着兰笙的心意,让他得瑟一番,故而出言相问。
“朝廷、兜率帮、幽冥教。”
“这……该如何理解?”
“如上而言,那三件事与这三方都脱不得干系,只是各方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尽相同罢了,还有一件不得不提之事,也与这三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姜小哥自武当而来,想必也应当听说过无相门和丹霞山庄覆灭之事吧?”
“我来西江郡亦是为了相关之事。”姜逸尘闻言,表面上虽不动声色,答话更似天衣无缝,但心中却暗自惊诧,武当境内之事似被一张纸给掩去,并未完全揭露于世人面前,而盖上这张纸的是老伯,还是翁镇淮和成寅二老?
“虽说无相门作为一个九州结义盟的正派所在,与这丹霞山庄一窝匪徒势不两立。但这无相门不仅是个帮众稀少的小派,且源于此派的门户理念,多是深居简出,少管闲事,而丹霞山庄,在武当境内可谓一霸,若非直接在无相门面前作恶,会令对方出手,二者这几年来亦是井水不犯河水。论劫掠金银珠宝,武当派不算富裕,也碰不得,但无论如何也轮不上那一毛难拔的无相门,因而,他们的目的只能是无相门的内功《无相坐忘心法》,然,一窝劫匪会同另一窝小劫匪兴师动众,去将无相门踏平,以夺取内功,是为何用?论称霸武林可还轮不到他们。”姜逸尘听得很仔细,他很想知道这兰笙或说这埠济岛,作为局外人,究竟能从此事之中,抽丝剥茧出多少信息来。
“近来,朝廷明目张胆地四处搜刮江湖武学,想是于此有关。”红叶在一旁提点道。
“正如女侠所言,朝廷正是其中关键。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朝廷想要自强,并不为错,而以暴力搜刮掠夺各门各派的江湖武学必当触犯众怒,终会引得各江湖势力集结反噬,然,朝廷并不傻,对于名门大派而言,朝廷派出锦衣卫一一登门拜访,而对于那些个小门小派,朝廷便假借他人之手来达到目的,不沾染血腥,亦不容易引火上身。若我所料不差,姜小哥应与这丹霞山庄打过些交道,只是不知对这个匪窝知之多少?”兰笙突然问到。
“了解得并不多,只是机缘巧合下,正逢无相门人遭丹霞山庄的匪类追杀,遂出手相帮,怎知学艺不精,帮人不成,自己反倒重伤昏迷,幸而,为太极村的义士救起,侥幸存活。待我苏醒之后,闻得丹霞山庄几遭歼灭,而无相门仅存的三人却被西江郡的官府带走,此事至今仍令我困扰不已。于时,我在太极村中养伤,几天后又听闻尾随于官府的道义盟同伴传来求援急讯,便随同道义盟和太极村的众位兄弟一同来往西江郡,可我的伤尚未痊愈,竟在途中因一时剧痛跌落下马,余人也顾不得我的情况,便先行上路了,而后便是碰到兰笙兄和舒桐兄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姜逸尘不敢实言相告,七分真三份假,也算是把整件事说得有条有理且滴水不漏了。
红叶虽稍稍了解个中情况,知晓姜逸尘有意隐瞒,但于事无碍,且二人同属一边,自不会将之拆穿了。
“噢,竟是如此一番际遇,那姜小哥可有道听途说这丹霞山庄的老大,混世魔王秦大海究竟是何背景?”兰笙轻捋着并无多少胡须的下巴问到。
“这点倒是有所耳闻,这秦大海似乎是幽冥教之人。”姜逸尘回。
“正是如此,这幽冥教便是朝廷借用的一只手,上回幽冥教的幽鬼去帮着对付石府,折损了十年的修为,此番,幽冥教虽继续向朝廷献殷勤却也并未尽心尽力,只由秦大海发号施令丹霞山庄会同长生庄,一同出手去收拾无相门。只是其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无相门虽被灭了,可内功心法并未到手,反倒连丹霞山庄这庞然大物都惨遭血洗,幽冥教可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好歹是花费了数年心血去扶持的一股小势力就此烟消云散,更是折损了秦大海一员要将。”
“接下来,便是姜小哥所言之事,朝廷显然是坐不住脚了,急令西江郡这边的小衙役,前去将无相门之人带回。怎料人算不如天算,这块香饽饽,竟也被兜率帮给盯上了。”
姜逸尘听言茅塞顿开,“兜率帮也是为求这无相坐忘心法!?”
“可是,据我所知,近来这兜率帮充当的也是朝廷爪牙的角色,怎会在这件事上有所动摇,做这反主行径。”一旁的红叶却颇为不解。
“非也非也,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同盟,兜率帮和幽冥教都可以为朝廷出工出力,但都是为了换回更大的利益以更深入地荼毒中州,而一旦出现利益冲突之时,便会出现变数,兜率帮此举想必多为临时起意的。”兰笙说得兴起,已是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临时起意?何出此言?”姜逸尘似乎闻得一丝苗头。
“姜小哥可晓得这回和你一同落难的峨嵋派中有一门上乘内功心法,名曰清虚?”兰笙将视线挪至姜逸尘身上。
见姜逸尘点头,兰笙不再玩笑,正色道:“姜小哥,有一事我可提前告知于你,亦是为我埠济岛的一番诚意。”
aiyueshuxiang.com
姜逸尘面色沉重,静心相待。
“峨嵋派还有数位小师傅尚未殒命,而兜率帮留他们性命的目的便是为了逼问出这清虚心法。”兰笙道。
几个念头在姜逸尘脑中飞速闪过,“清虚心法、无相坐忘心法,兜率帮的目的之一是为一门木系内功!”
第九十七章 水火不容
“虽同为木系心法,但据我所知这无相坐忘心法仅仅是一门中等内功罢了,而这峨嵋派的清虚心法则是上乘内功,二者间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以朝廷的角度而言,清虚心法既然一时难以到手,退而求其次,利用幽冥教献殷勤的机会去夺无相坐忘心法便很好理解,而依我个人所见,这兜率帮所需求的是更为高深的内功,按道理来说,似乎更应该去帮着朝廷对付峨嵋派,以取得清虚心法,从而自有办法将清虚心法复刻一份,留与己用,既能得利又不得罪朝廷,何苦像现今这般,冒着与朝廷撕破脸皮的风险去当这半路截胡的程咬金?”姜逸尘捋了捋思绪,提出了疑点。
“姜小哥这便说到点上了,也正是这两日峨嵋派被卷入局中后,我们才得以分析出来的要点,且听我与你细细道来。”兰笙冲姜逸尘的分析打了个响指,似是极为赞同。
“千百年来,逍遥派正是仗着门中的无上心法《逍遥诀》才得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而今,逍遥派虽已销声匿迹,门派也好,内功心法也罢,均逐渐被世人遗忘,但如无相门脱出于逍遥派一般,传言中这无相坐忘心法亦是由昔年无相门的创派祖师申谦精简逍遥诀的要领所创,虽说这精简版的逍遥诀仅算得上是一门中等的内功心法,且晦涩难懂,但有不少高手均对此有所猜测,认为门派可以不复存在,可逍遥诀的传承绝不会轻易中断,而这无相坐忘心法脱出于逍遥诀,若能将其修炼至无上境界,或能从中体悟出完整的逍遥诀来。”
“有好事者,曾去找姑苏包打听印证关于这无相坐忘心法的传闻是否为真,而包打听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确实如此’,因而,这无相坐忘心法表面上而言,仅是一门被遗忘冷落的中等木系内功,但其所代表的却是曾经至高无上的逍遥诀的精要,若能悟出其中真理,那这门功法的最低高度,至少是上乘心法,毫不亚于清虚心法。”鸡蛋补充道。
“如此说来,这回是兜率帮贪心不足蛇吞象了,既眼红于无相坐忘心法,出手从朝廷手中截人,又在碰到峨嵋派时,对这清虚心法有非分之想,便统统拿下了。若单从这两门功法的深浅度而言,可均非一般宵小之辈有资格修炼的,这兜率帮中究竟是谁人如此迫切的需要一本高深的木系内功,用以中和协调体内功法平衡?”红叶似乎猜出了兜率帮急求这木系功法的目的。
“所以,醉红颜酒楼的人会被伏击是因为其中都为习武之人,三十余人的大队伍,于天赐蛛而言可是不错的养料,而峨嵋派就算不与醉红颜的人同行,亦会因镇派内功清虚心法之故,遭到劫杀。”姜逸尘心中一合计,得出了这结论。
“而醉红颜和峨嵋派的强强联合倒也出乎兜率帮的意料之外,在多数主力均遣往平海郡去给九州和四海两盟制造麻烦的情况下,大护法常坤还能不顾老巢空虚,遣出一大帮人马来对付你们,说明需要这木系功法之人的地位在常坤之上,而兜率帮中并无副帮主,能在大护法之上的,便也只有一人,帮主笑面弥勒。”兰笙进一步说道。
“这点倒是既合情又合理,想必埠济岛的几位兄弟也趁着兜率帮大部分人马倾巢而出的空当,将兜率帮的老底摸了个透吧?”红叶此番询问,内中不免带着试探的意味,她能看出房中四个埠济岛之人,除却鸡蛋之外,余下三人均是武功泛泛之辈,但能做出以上的分析,光凭猜测显然难以立足,而他们的情报若不是几人一点一滴探查而来的,那这埠济岛中恐怕便还有一张隐蔽的情报网。
“红叶女侠所料不差,我们四人兵分两路,小鸡蛋跟踪常坤率领的主力部队,探查动向,而我们三人在手脚上的功夫自认技不如人,但论胆色却不逞多让,便趁虚而入,去往兜率帮的老巢。在和嘉谷的枯藤洞中,守卫人员不多,亦可见得不少蜘蛛卵零星分散,正当我们想往里细探时,却突发意外,更是因此差点栽了跟头。”老于世故的兰笙自是对红叶的试探了然于心,却毫不隐瞒地将实情说出,如此作为反倒会令得红叶心生疑惑,究竟他所言为真或假。
“发生了什么?”姜逸尘急道,他是多么希望兰笙他们已经探清了那枯藤洞中的情势,让他知晓丈三、红雀等人的下落,好让他能心中有底。
“笑面弥勒突然从平海郡回来了。”一旁闷不吭声的舒桐叹道。
“什么!”红叶闻言更是一惊,羽落部只遣她一人来此,除却人手不足外,便是闻知笑面弥勒率领兜率帮的大部分主力去往平海郡了,如此她才有机可乘,可若是笑面弥勒又回到西江郡来,那她可没把握能在这尊大神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谢飞把他截住了?”姜逸尘这回倒是较为冷静,眼前的三人既然能安然无恙坐在他们面前,想必只有谢飞能做到了。
“不错,虽与我们相距半里地,但二人拼斗可谓惊天动地,我们三人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家老大竟随行于后,而洞中的兜率帮众自然也被打斗声所惊扰,我们的行踪也随而被发现,只能亡命逃窜,本想将内部情况画个详图,以便行事,但这番打草惊蛇之后,想必对方会加强防范了。”兰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飞和笑面弥勒交过手,自然便也知晓笑面弥勒现在究竟是何状况了。”红叶心中清楚笑面弥勒这突然的出现,自是会打乱三人原有的计划,这种无奈是无法挽回的,便把心思放在两个高手的对决上。
156n.net
“这便是我要说的两个好消息之一,老大此番虽然受了不小的内伤,但也换来两条价值千金的消息。”兰笙换回了一副高傲自信的老神棍面庞,而姜逸尘和红叶则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大告知我们笑面弥勒并未发现我们三人的踪迹,他是恰巧与笑面弥勒撞上的,因而我们三人换了身行头后便可在西江郡中来去自如,不需像你们三人般乔装打扮,可省去不少麻烦事儿。”兰笙咧嘴一笑。
不单是姜逸尘和红叶,便连鸡蛋听闻此言也是面色一黑,这也算好消息之一?
“呵呵,开个玩笑,缓和下情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兰笙见眼前三人眼冒火光赶忙接道,“老大以一招之差败退,而在交斗中二人对过掌,这一掌让心思细腻的老大从中探出笑面弥勒体内的水系功法过盛,虽隔着衣裳却能感受到那寒凉之气已渗入对方的四肢百骸,且那面具中的双瞳火星乱窜,不似愤怒所致,更像是走火入魔的迹象。结合江湖传闻,这笑面弥勒是将水系、阴系两门内功修炼至无上境界的高人,而他似乎同修着一门火系功法,起先火系功法修炼得并不高深,遂影响不大,然,或是急求突破,笑面弥勒专攻火系功法的修炼时,因体内的水火两门内功互不相容,遭到大盛的水系功法反噬。”
“得亏他是笑面弥勒,若是一般的高手碰到此番情形恐怕已形神俱灭了,但走火入魔终究是个急需解决的隐患,因而,他需要一门得以匹配其所修炼高深功法的木系心法作为过渡的桥梁,用以平息体内功法的冲突。水生木,因而,过于繁盛的水属功法气息可供以木系心法的修炼,且事半功倍,而木能生火,有这木系功法相衬,火系功法的修炼自可水到渠成了。”红叶不由拍手称赞这笑面弥勒的胆大妄为,在内功上,竟敢修炼存在属性克制的两门功法,真是逆天而为,而她更是佩服于其仅仅为了这内功,便敢同时得罪峨嵋派、朝廷、幽冥教等诸方势力,接下来,可真有好戏看了。
第九十八章 枯藤妄语
枯藤、老树、昏鸦。
这是枯藤洞外最真实的写照。
枯藤洞之上乃是一棵参天古树,一棵大榕树,但“参天”二字仅是常识范围内的大树,可不比江宁郡那般矗立在天地间花繁叶茂、遮天蔽日的桃仙树。
之所以称之为古树,只因观其相貌表里,显是历经风雨洗礼、岁月蹉跎,约莫有上千年头了。
此树并非枝繁叶茂,相反却是阴气沉沉、枯枝败叶。
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古树在地面上一片颓然,但在地面之下却是盘根错节、根系繁盛。
枯藤洞便是在这千百年来经由各种生物亦或是人类于古树地下根系周围深掘下探,形成的地下洞窟,其间的洞穴大小不一,通道错综复杂,内中景象不尽相同。
人们在枯藤洞中或是古树附近见过熊狼虎豹、见过蛇鼠虫蚁、见过藿香与菖蒲、见过夹竹草及一品红等等,因而,枯藤洞在常人的眼中不过是个包罗万象生物的奇特洞穴罢了,除却胆大的猎户药农,鲜少有人问津。
埠济岛上的大多人虽已在中州内陆混迹多年,但若要说完全悉知各处细要,未免过于强人所难,倘真如此,兰笙等人也不至于迄今仍未觅得中州外夷霍乱的根源所在了,但埠济岛的人并不笨,很快便摸透了打听江湖之事的门道,江湖上知晓这枯藤洞中别有洞天的人并不多,而包打听定是其中一个,只要你想知道的,付出相应的报酬,没有从他那得不到的消息。
埠济岛众人自然也向包打听问过中州外夷霍乱的根源何在,但包打听开出的价码,他们显然暂时无力支付,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询问包打听究竟得从何处入手,探寻真相,而包打听给他们的答案是一张画,画上是一只乌鸦和一棵老树,然,画中场景在中州各处并不罕见,画上亦无更多细节能加以甄别,而包打听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更多。
带着满腹疑问和些许猜测,埠济岛众人便把侦测目标放在近年来发生过大规模死伤恶斗的地域和渐逐退隐山林的名门古教身上。
由于近日常在西江郡处活动,埠济岛便也用二十张赤狼皮从包打听那换来关于兜率帮和幽冥教的不少关键信息,而兜率帮的老巢所在,自也在这些信息之中。
常人都会认为兜率帮的老巢是在西江郡紫菩提山上的婆娑殿,并不知在紫菩提山背后的和嘉谷中,那处为西江郡中人尽皆知的枯藤洞内竟另有乾坤,枯藤洞中再往下、往深处而去,才是兜率帮真正的心脏所在。
兜率帮中核心层次的人物多出自云泽境的丛生密林,枯藤洞中深处湿热的气候环境也正与之贴近,在紫菩提山上立婆娑殿是为了让整个帮派有个大的门面,而在枯藤洞中另设天地便是为了延续生活习性和保证修炼功法的所需环境,同时在其中亦是利于豢养自云泽境中带来的虫蛇蛛蝎等。
…………
夜色中,有三道身影在已是人丁稀少的婆娑殿中现身。
三人均身着蒙面夜行衣,从身形上依稀可见得这是二男一女,再细看各人所用兵器,是两剑一匕首。
这三人的身份便是姜逸尘、红叶与鸡蛋了。
红叶和姜逸尘来此是为了救人,而埠济岛则是要以兜率帮为突破口,探得与中州大势有关的更多信息,于目的上而言,二者并不冲突,因而,鸡蛋会出现在此处便也毫不奇怪,更何况是埠济岛一方率先找上了红叶与姜逸尘,兰笙、舒桐、梅怀瑾三人武功不强,只能运筹帷幄,鸡蛋一人孤军深入敌后过于危险,信息共享,风险共担,便是双方此次合作的基础。
笑面弥勒回来不久后便又匆匆离去,同时也带走了目前而言兜率帮中明面上最强的战力,大护法常坤。
谢飞尾随二人而去的同时,也将信号传递给他的弟兄们,让他们见机行事。
如此,兜率帮的帮主、大护法及诸多主力尽皆去往平海郡,婆娑殿中一时守卫薄弱,也令得姜逸尘三人长驱直入,并未惊扰到半个人便已来至婆娑殿的第四层。
紫菩提山乃千仞高山,而这婆娑殿居于位置奇佳的山腰间,倚山而建,或可说将整座建筑完全融于山石峭壁之上,似塔形自下而上逐渐缩小,最底层的殿约莫百丈见方,共有十层,若撇开这是邪门魔教的地域,不招人待见之外,单论这建筑之恢弘壮丽,称其化腐朽为神奇,胜天地之造化亦不为过。
“这婆娑殿可一点儿不比皇宫内院差啊,若是在大白天,定当被此处金光耀眼、富丽堂皇的装潢闪瞎双目。”鸡蛋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大场面,黑夜中的双眸显得尤为澄亮。
“你小子还去过皇宫内院?”红叶冷声质疑道。
“呃,想象的,想象的,我看那姑苏的紫璇殿应与皇宫内院的格调差不多吧,都是官家的物事。”鸡蛋尴尬了一会儿,便找到了说辞。
“若说当今朝廷有这般能耐在这巍峨山间建立皇宫大殿倒在情理之中,可做到这些的却是江湖正派人人喊打的兜率帮,不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兜率帮究竟是何来头我是越来越好奇了。”姜逸尘对所见场景亦是啧啧称奇。
“或许答案便在那枯藤洞中,唉,来到西南地域后,成天下洞钻地,若非伸手还能见五指,我都快认为自己变成地鼠了。”鸡蛋抱怨道。
小书亭
红叶噗嗤一笑,被鸡蛋给逗乐了,幸而这第四层中空旷无人,三人的言语嬉笑声压得也低,不至于会惊动敌人。
“婆娑殿喻指十恶之殿,分为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十层,笑面弥勒的行寝之室在第九层嗔恚殿,而包打听所画关于枯藤洞入口所在的提示是只老虎,老虎应是唬人之意,指的便是我们所在的这第四层,妄语殿,且在此处四下找找,究竟入口在哪吧。”鸡蛋掏出怀中的画像,回想起兰笙将之递与自己时,那卖弄才能,不可一世的笑意,不禁恨得牙痒痒。
画像上,包打听的画风还是那么粗犷而不形象,但姜逸尘与红叶二人倒也能清晰辨出画中的动物确为山大王无疑。
妄语殿中除却空无一人外,更是近乎空无一物,在殿中的物事仅有地砖、立柱、挑梁、穹窿顶和墙壁上的窗门及壁画了。
殿内地砖虽个个均有三尺见方,但于整层地面而言,砖块数目却也不少,因而,鸡蛋稍稍一思量便放弃了这累人的苦活,直接走到墙边,照着手中的老虎画像一一辨别壁画上的内容。
“妄语,是为虚妄不实、谎言假象,这枯藤洞表面是个并不起眼的洞窟,而实际上却另藏洞天,此般障眼法便是妄语,因而,这入口在妄语殿中倒也合理,那这殿中究竟有何看似符合常理,却暗藏蹊跷的呢?”红叶并未同鸡蛋一般,直接采取行动,从地砖或壁画上搜寻过去,而是一边踱步一边呢喃自语,思考着第四层殿的谜题。
“若这枯藤洞作为兜率帮之人时常进出之地,那么这入口不应在及遥不可及之地,入口机关更应在触手可及之处,就妄语殿而言,枯藤洞的入口仅可能在那。”姜逸尘依着红叶所说,环视之后,将目光锁定在整层妄语殿中最为粗壮,且恰巧处于殿内正中心的那圆柱之上。
“柱子?”顺着姜逸尘的目光看去,红叶不解道。
第九十九章 深入敌腹
“这婆娑殿是四方殿,每一层四个角落上的大圆柱都是最为主要的承力柱。自上而下,每往下一层,在东南西北或是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均会多出一根立柱,这些立柱为保持整个婆娑殿的整体而言,均是不可或缺的,唯独中间的这根圆柱,于婆娑殿的整体性来说,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少之无碍,多之无伤。”姜逸尘解释到。
“你的意思是说这大圆柱徒有其表、内中空虚,里面很有可能便是用作出入枯藤洞的密道了。”经姜逸尘这么一说,红叶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同时贴近那需四五人张手才能环抱的圆柱,轻叩柱面,侧耳细听。
“果真是空的!最危险之处便最安全,置于眼皮底下之物,常常会被人下意识地以为并不重要,从而漏过,妙哉妙哉。不过以这厚实的材质而言,要想用蛮力破开,可得花费不少的力气,到时若是搞得惊天动地,那可将打草惊蛇了。”红叶的双手已然轻抚在圆柱面上,搜寻着应是显而易见的机关按钮。
这圆柱面上并非雕龙画凤,却是雕刻着不少简单的纹理样貌,有的似云、有的似风、有的似水还有的似火,皆为自然之物,红叶这般查探,自也是认为开启立柱暗门的按钮机关便隐藏在这纹理之间了。
“欸,你们可有收获,那些壁画我已细看过一遍,并无任何于虎有关的图案。”鸡蛋垂着头晃荡而来,显得有些颓丧,毕竟靠着同样一幅画,兰笙三人已是成功地进入了枯藤洞,他们若是止步于此,未免太过窝囊了。
鸡蛋靠近二人所处的位置后,方才抬起了头,见着红叶几乎趴附在那圆柱面上,而姜逸尘正环柱而行似在打量着什么,疑惑道:“红叶姐,你们这是在干嘛?”
“小鸡蛋,过来一起找找,这圆柱上会否藏有机关按钮。”红叶并未回转过头,也没有更多解释,只是招呼鸡蛋加入摸索立柱的阵容中。
“噢。”鸡蛋料想二人已破解出老虎画像的含义便也不再多言,随之将注意力放在这根圆柱之上。
三人来到妄语殿后已是耽搁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相较于之前的畅通无阻,此番显然是遭遇到不小的阻碍,只是这阻碍并非源自敌手的武力,而是敌手的智慧。
“看来,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简单。”红叶抬头看向圆柱上方,“立柱虽高,可若是将机关设置在上方,那可失了这妄语殿的本意啊。”
红叶摇了摇头,内心直接否定了顺着圆柱攀爬而上,一探究竟的想法。
“那三人真是气人,不知兵贵神速么,给这破画像还不如直接告知我们怎么进出枯藤洞便好,让我们在这瞎耽误时间,真是成事不足,误事有余!”一时的困境也让鸡蛋失了沉稳,竟埋怨起兰笙等人来。
“不急不急,今夜还很漫长,给我们画像也有相应的好处,或许,我们能从画像中得出更多的信息呢。”见着鸡蛋露出少有的少年心性,红叶安慰道。
“更多的信息?这画像除了‘唬人’之外还能看出什么?”鸡蛋再次摊开了画像,瞪大了眼睛想要瞧出个所以然来。
“和包打听做买卖,只要付出了对等的报酬,得到的答案虽然难猜,但也不该是不完整的回答,想来包打听给出的画像不止于借用虎的语意告诉我们妄语殿是枯藤洞的入口,这把‘钥匙’理应也包含在画像之中,何况兰笙也说了,他们便是凭着这幅画进入枯藤洞中的。”姜逸尘也凑近过来,托腮沉思,“自古云从龙,风从虎,莫非……”
姜逸尘似有所悟,灵机一动,在这圆柱面上寻找着状若扶风的雕刻,一一比对其形貌和触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风的雕刻?风从虎!”鸡蛋从姜逸尘的目标物中,发觉了其中的关键。
见姜逸尘忽而驻足不动,二人忙道:“发现了?”
“应是如此,这些风状浮雕皆是凸起的阳刻,唯独这处的风,是几道阴刻,若我所料不差,这便是那机关所在了。”说话的同时,姜逸尘伸出三根手指顺着那阴刻浮雕的划痕,从头至尾,从右往左,轻轻划过。
在姜逸尘的动作完成之际,隐于圆柱面上的暗门浮现出了真容,缓缓向后方退入些许,而后渐渐往左侧挪开,现出了盘旋而下的石阶通道来。
红叶和鸡蛋见此,相顾无言,只能竖起大拇指来,既是赞赏姜逸尘,更是佩服这兜率帮的智慧和能耐。
“接下来可得步步为营,更为小心了。”红叶率先走入暗门之中,同时提醒道。
“嗯嗯,小心脚下,切莫贴壁而行。”鸡蛋随之踏入石阶通道,附和道。
这句暖心提示听闻是埠济岛众人在支付了大量的报酬之后,包打听良心附赠的。
兜率帮所在的枯藤洞和常人所知的枯藤洞同是一处,并无二致,若要区分个异同的话,那便是前者为枯藤洞里部,后者为外部。
之所以有这里外之分,不过是兜率帮在枯藤洞中做了些小手脚,这些手脚无非机关暗门之类,然,若是直接从古树附近的洞口进入,先来到的便是枯藤洞的外部,在本就晦暗无光的洞中,单是应付那些暗箭机关或是毒虫蛇蝎外,已是左支右绌,于时,要想在暗中找着进入枯藤洞里部,即兜率帮腹地的入口,若非运气极佳,难免会被蛇蝎之类所伤,倘若是触碰到兜率帮所设下的机关暗器,在狭隘之地更是避无可避,轻易间便当一命呜呼。
因而,包打听对这兜率帮的老巢还有一句评价,进枯藤难,出枯藤易,此处所指的枯藤洞自是其里部。
而姜逸尘三人却是凭借着包打听所给的这把“钥匙”直接避过危险重重的枯藤洞外部,降临到枯藤洞的里部来。
顶点小说
百闻不如一见,三人总算是来到了枯藤洞里部,这里部与外部的差别想必还有那石壁上随处可见的灯火,虽然不够亮堂,倒也是让几人开拓了视野范围。
有着包打听的警告在先,三人也不敢大意,不论处于怎样的境地,都是尽量居于通道中间行进。
红叶一马当先,每每发现前方十几丈开外的人影,便急袭上前,同时隐匿了身形,待得再次现身的刹那,相思双匕已是从那些人影的喉中抽出,除却那些喽啰倒地的轻响,再无任何多余异声。
“嘶!这才是真正的杀手啊,静则无声无影,动则一击必杀。”又有两道身形在前方倒下,鸡蛋不由称叹道,自三人进入枯藤洞里部后,他和姜逸尘仅是一直尾随于红叶之后,毫无出手机会,然,即便让他二人出手,虽也能悄无声息地干掉那些小喽啰,却决然不能如此迅捷利落。
姜逸尘对此亦是感慨万分,红叶的伎俩和他杀手师傅韩无月的手段如出一辙,运提浑身内劲,将周遭的气息与自己的身形融为一体,自可将身形隐匿,肉眼难视,只有更为庞大的内力修为才能去感知。
念及此处,想起自己的内功修炼自进入第六层后便毫无进境,姜逸尘心下一盘算,此间事罢,也该当找个时机静心修炼去突破了。
半晌之后,三人来到了一巨大裂谷之前,裂谷之下是难见其底的黑暗深渊,裂谷之上是座木桥。
木桥不过六尺宽度,却有二三十丈的长度,过了这木桥,便可到达兰笙三人所说之处。
三人加快了步伐,飞奔而去,依然是红叶在前,姜逸尘与鸡蛋紧随其后。
意外便在三人到达木桥中部时突至,木桥两端的绳索同时断裂,桥体垮塌,三人即将被深渊吞没。
第一百章 恭候多时
木桥断裂塌落的刹那,姜逸尘和红叶均各有一脚踏在木板之上,得以借力滞空,唯有鸡蛋双脚均未触地,因而,一时失了重心,又无处借力,只得往下跌落。
1200ksw.net
“糟糕!”姜逸尘惊呼。
红叶回头瞥见身后的情景,暗道不妙,姜逸尘有一招流星式能在须臾之间往前飞冲出六七丈的距离,尚有自保之本,而鸡蛋此时身不由己,若是她不出手相救,任由其跌落则必将粉身碎骨。
“小姜!把鸡蛋甩过来!”红叶心中已有计较,但与鸡蛋却有着几个身位的距离,于是便冲姜逸尘急喊到。
姜逸尘瞬息间便明白了红叶的意图,俯身下探,右手抓牢鸡蛋的左手,使力将其向前荡去。
“小鸡蛋,把双手给我!”
只见红叶一个俯冲,令自己的身躯下落到与鸡蛋同一般高度,而后紧抓着鸡蛋伸出的双手,先使力将他向自身的方向拉拽,在二人身躯临近之后,红叶使尽浑身解数将其往自己的身后甩去。
于是,红叶和鸡蛋便在空中交换了前后身位。
随着红叶的双手松开,鸡蛋直朝裂谷的对岸飞去。
鸡蛋是面朝着红叶背向飞往裂谷对岸的,在他眼中红叶的身形不断下落、远离、变小,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心中百感交集,微微张口却发不出声来,不知不觉间,已是热泪盈眶。
闭上双眼,鸡蛋轻拭去眼角的泪水,他不能辜负红叶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发誓,接下来就算是自己一人,也得走下去,他不知红叶的心中有何愿望,但他能帮她做的,便是完成她此行的目的。
鸡蛋在空中一个翻身,提气轻身,顺着红叶抛他而出的力道,奋力向裂谷对岸欺近。
另一边,姜逸尘将鸡蛋向前甩出后,顺着反向力,向后倒飞而出,随而在空中翻转过身,一记梯云纵,朝他们来时的方向靠近些许后,抽出背上的紫玉龙鳞剑,凝气于剑身,带动其整个身躯,在裂谷上空划出一道流星,直刺入裂谷峭壁的岩石之间。
姜逸尘单手抓着剑柄,悬挂在峭壁之上,赶忙回转过头去看红叶和鸡蛋的情况。
鸡蛋与他一般已攀附在裂谷另一端的岩壁上,离地面不过两丈距离,有剑在手,想来应能轻松上岸。
而红叶呢?
姜逸尘将目光往下挪动,不知为何,他坚信红叶既能做出那番决策,便说明她有能力也有把握去救起鸡蛋,而她自己也能安然无恙。
终于,找到了那道矫健的黑色身影,红叶此刻的身形在姜逸尘瞳孔中虽不似蝼蚁般渺小,确是被缩放了许多,她已往裂谷深处下跌不少。
木桥中间并未断裂,只是两端被做了手脚,在三人到达中间的一刻,成段跌入深谷,而木桥的重量显然重于三人,因而,跌落的速度也更快。
在成功救起鸡蛋后,红叶蜷缩起身躯,加速下坠,好容易才赶上了木桥的下落速度,双足触碰到木桥的瞬间,舒展四肢,脚奋力地蹬踏着木板,竟是在下落的木桥上疾跑起来。
木桥中部下坠最快,两端要慢上些许,因而,当红叶跑到木桥的终端后,与片刻之前相较而言,并未再下落多少距离,随而,左脚一蹬,借力蹦向已是近在眼前的岩壁。
见红叶用双匕刺入岩壁,稳住身形之后,提心吊胆的姜逸尘和鸡蛋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红叶的落身位置与鸡蛋相隔着七八丈的高度,凭着她的能耐,倒也要费不少力才能上到地面,幸而,总算是已无性命之忧。
三人借着各自的武器助力,先后回到了地面之上,只是三人已被中间的大裂谷分隔为两边,姜逸尘独自一人在来时的一边,而红叶和鸡蛋二人已去到对岸。
有惊无险,在红叶倾尽全力的保驾护航之下,三人成功化险为夷。
啪!啪!啪!
未待鸡蛋向红叶感谢救命之恩,也未给予三人片刻喘息之机,三声清脆的拍掌声在洞中响起。
“不错,不错,看来小小的考验并未难倒三位。”这银铃般的声音,姜逸尘再熟悉不过,姬千鳞在这。
“哟呵呵!一位大姐姐,两位小哥哥,奴家已在此静候多时,几位大驾光临,可真是让我们这小小的兜率帮蓬荜生辉呢,奴家心中可真是欢喜得紧,可不知三位贵客可有惦念着奴家呢?”果然,伴着娇笑声传出,那道妩媚的身影在对岸出现,便也是在红叶和鸡蛋面前。
“就你一人?”鸡蛋疑惑道。
“这位小哥哥可真不解风情,奴家与你打招呼,可你一上来却打探奴家的底细,你说奴家该回答你么?”姬千鳞娇嗔道。
“呸、呸、呸!恶心的婆娘,可别卖弄风骚了,小爷我可不吃这套,还有啊,初次见面,你若是没带什么见面礼,便奉上项上人头吧。”鸡蛋先是摆出一副作呕状,接着又义正言辞地讥讽道。
“小哥哥不解风情便罢了,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想来此生必定孤独终老,再说了咱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呢,上次小哥哥送给奴家的见面礼,让奴家好是一番生气,此次奴家的回礼定当让你满意。”若论唇舌之利,姬千鳞丝毫不落下风。
“呵呵。”一旁的红叶听言,情不自禁地轻笑而出。
“咳咳!”鸡蛋见红叶竟倒戈相向,赶紧出声提醒别站错了队,而后斜睨着姬千鳞,“我说臭婆娘,我们啥时候见过面了,小爷我可对你这糟婆娘没有半点印象啊。”
“小哥哥,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虽是躲在暗中窥视奴家,莫以为奴家未曾发现,前些天,奴家含辛茹苦豢养多年的大宝贝还遭你一番戏弄,现今已是命不久矣,今日,奴家便收了你,让你作为他临行前的最后盛宴。”姬千鳞冷笑道。
“哟,还真被你发现了啊,那大畜生也真是难缠,但也真懂得享受,我大丐帮的童子尿焖鸡可是一道美味,这畜生寻味而来,我见其可怜便也只能忍痛割爱,难道一口下肚后消化不良了?我说,这可是你这主人的不是了,畜生不懂,你得教,好东西不能一口闷,得细嚼慢咽、静心品味才行哟。”想起日前的情景,鸡蛋不禁一阵乐呵。
“哼!我那大宝贝什么美味都吞得,只怪小哥哥心狠手辣,那焖鸡中塞满了石子,又掺杂着足矣蒙翻一头老牛的蒙汗药,就是常人吃了小哥哥这手段,也难以抗住,我的大宝贝撑了许久,受了这么多天折磨,可真令奴家心痛呐。”姬千鳞眼中寒芒大盛,已有了愠色。
虽隔着二三十丈的距离,可洞中本便静寂无声,在空档的大裂谷相衬之下,隔岸的声响倒也能明白听闻,听至此处,姜逸尘可算明白了这鸡蛋那日救了自己后,是怎么祸害那只大蜘蛛的,可真是童心未泯呐。
“没想到小哥哥出口这么老成竟还是童子之身呐,那我可得重新考量一番,该当把你做何之用了?”姬千鳞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目含秋波,直勾勾地盯着鸡蛋。
“臭婆娘!你可别想乱来啊,我大丐帮弟子可杀不可辱!”鸡蛋被姬千鳞瞧得一阵哆嗦,不知这心如蛇蝎的女子冒出了什么坏心思,赶忙喝道。
“大丐帮?小哥哥这丐帮的身份不过是个伪装罢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抛却。”姬千鳞泯嘴一笑。
“这臭婆娘莫非知道我的身份?”鸡蛋一时不敢吭声,心中暗道。
姬千鳞显然看穿了鸡蛋的心思,“三位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奴家陪你们把话儿说开,再好好招待你们。”
见三人并不搭话,姬千鳞先是看向红叶,念道:“这位姐姐出手狠辣无情,且武功非凡,江湖之大想必也只有羽落部还留存有这类狠人。”
“剑鬼谢飞表面上独来独往,可却和眼前的这位小哥哥一般不老实,这些年来,偷偷摸摸地将家乡里的老老少少接来中州内陆,是想图谋中州江湖之位呢,还是想染指皇权江山?不论是前者后者,我想,若是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谈一番,便能成为伙伴呢,嘿嘿~”
第一零一章 待客之道
姬千鳞的笑声此刻在姜逸尘和红叶听来犹如魔音般令人心生寒意,从姬千鳞的话中,二人已能听出这兜率帮荼毒中州之心昭昭,虽说她这一番话多是挑拨离间之言,但细思极恐,且不说埠济岛与兜率帮联袂而行,单若是埠济岛不满中州现状而有心革变的话,那么中州这已是一团乱麻的江湖情势定将进一步恶化。
“妖女,休要胡言!”谢飞在鸡蛋的心目中不仅是大哥,也是一代豪侠,哪容得他人半点诋毁,在加上夜里鸡蛋的状态便有些不对劲,此时一听姬千鳞这番话语,当即带着一腔怒意,拔剑怒喝。
笔趣阁
“哟哟哟!莫不是奴家戳破了你们埠济岛的花花肠子?”姬千鳞故作慌乱退了一步,却是掩面笑道,“小哥哥切莫着急,奴家还没跟对面的小哥哥打招呼呢,待奴家把客套话说完,再动手不迟。”
鸡蛋咬牙切齿,已踏出脚步,便要冲杀上去,却被红叶一把拦下,“小鸡蛋,今晚的你可不似你与姐姐初次见面时那般镇定自若啊,这小蛇女可还不敢一个人便堵在此处,你不让她将身后的两位一一介绍完,可不符合江湖的礼数呀。”
鸡蛋闻言后,按捺住心中的焦躁不安,往姬千鳞身后的黑暗中看去,果然有两道身影隐于暗中。
踌躇了一番,鸡蛋还是凑到红叶耳边低声道:“红叶姐,我怕黑。”
“……”红叶汗颜,看来选择晚上行事是挑错了时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毛孩竟会怕黑,因而,这一晚上都毛毛躁躁的。
“对面的那位小哥哥,咱可是第三次见面了,若是奴家猜的没错,你的后头应是道义盟吧?”姬千鳞将红叶和鸡蛋置于一边,热情异常地向着对岸的姜逸尘打起了招呼。
“不错,只是我们三人的行动算是较为隐蔽,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头,可不知你凭何认出我们的来头?”既然身份已被识破,姜逸尘便也不去做无谓的否认。
“小哥哥这可说笑了,兜率帮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还凭什么在中州立足。小哥哥,你可知你们三人之中,奴家对你尤其佩服。”
“佩服?呵,小生惶恐,不知您这佩服从何说起?”
“奴家不得不佩服你的福大命大,几次三番逃过死劫,便从你手中的这把剑说起吧。”姬千鳞刻意提高声线,令姜逸尘听得一清二楚。
“剑!?”姬千鳞说到剑的那一刻,姜逸尘持剑的手微微一颤,随而目光移向手中这把在黑夜中剑身还泛着寒芒,剑柄上的紫玉还犹为惹眼的紫玉龙鳞剑。
姜逸尘当然不会忘了这把剑的由来。
“他们七个可在这洞里?”姜逸尘沉声道。
“很可惜呢,小哥哥,他们七人不在这,而且早已作为养料填饱我的大宝贝了。”姬千鳞笑道。
“不是说,功力越为高强的,便留在越后处置么?”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哟,小哥哥这都打探得这么仔细,平常是如此不错,可这世事变化无常呀,总有突发其来之事,因而,不管何事也得论轻重缓急,就事论事不是?那几日,一只大宝贝正待突破,需要大量的能量供给,几人又正好送上门来,奴家只是稍稍一番勾引,那七人便乖乖入了奴家布设好的套了,不过,那七人倒也真功力非凡,让我们也折了些人手,幸而大护法也陪同一边,方才艰难拿下,而我那大宝贝也仅仅是摄取了其中四个功力稍低的和一个功力最为深厚的便已成功突破蜕皮,奴家心中可是当真感激呢!”
“野狼原中部的地下洞穴处那个遗蜕便是源自你所说的蜘蛛?”
“正是。”
“那五人中功力最为深厚之人可是戴着斗笠的刀客?”
“不错。”
“那另有两人呢?”
“你的剑在那拾到的,那两人便是葬身何处。”
“这两个地方的距离可不近。”
“这不难解释,这两人可狡猾机警许多,情势急转直下之时,二人便协力逃亡。不过一天之后,还是被奴家追上了,二人见只有奴家孤身一人,一如那夜,你与那黑袍小哥哥追着奴家不离不弃般,被奴家诱拐到了那处地穴之上,奴家再稍稍使计,二人便通通跌落下去了。想来也只有小哥哥你是这般幸运,虽然掉队,却因此逃过伏击,遭遇我们大护法的团团围堵,还能杀出重围,同是跌落密林处的洞穴,却独独唯你一人逃出生天,不仅如此,更还伙同跟前的姐姐一把火将我们兜率帮的一处心血烧得一干二净,你说今晚奴家要是不好生招待你一番,可真是对你不住。”
“那黑袍人呢?”
“噢,那位小哥哥的尸身倒是在这洞穴之中,别着急,你很快便有机会和他相见了。”
“那便放马过来吧。”
“哈哈哈!小哥哥,你莫记错了,奴家养的不是马,而是蜘蛛,大宝贝们,谁先抢到这位小哥哥,那谁才享有今晚的宵夜。”姬千鳞优雅地取出横笛置于嘴边。
随着急促的笛声响起,三个庞大的黑影从姜逸尘头部上方的洞穴顶顺着蛛丝迅速落下。
三只八臂伸张开来足有三丈见方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三只大畜生!这臭婆娘!”远在另一端的鸡蛋不由替姜逸尘感到不安。
“只能交由他自己应付了,我们的对手在这边。”红叶淡然道,毕竟相隔甚远,即便她有心相救,却也鞭长莫及。
“大姐姐说得对,你们的对手在这呢。”
啪、啪、啪!
姬千鳞再次轻拍双手,她身后之人终于是走上前来,渐渐露出真容。
其中一个是女子,身着紫裳,束着马尾,戴着菱形的银色额饰,面无血色,横眉怒目,双手各持一个与其纤腰一般大小的亮银钢环作为武器。
与姬千鳞的娇柔之态相比,此女则是一副时刻即将扑身而上的虎狼之态。
另一人是个斜披着绿衫,带着半边恶鬼面具,手持单剑的男子。
“凤鸣轩,扈情!”待紫裳女子走近,红叶竟发现这是四海会盟派来西江郡调查此间之事的凤鸣轩之人。
“不错,我想姐姐也应当认识,她,便是你的对手了。”
“你对她用了什么手段。”红叶虽然对扈情不甚了解,却不认为她会弃明投暗,而今情景只有可能是受姬千鳞的蛊毒控制。
“傀儡蛊,想来大姐姐应有所耳闻。”
“扈情的功力应不差,怎会如此不堪。”
“呵,大姐姐误会了,这小姐姐倒也是心志坚定,只是我这些大宝贝所产出的蛛涎液,其效用不再于毒性有多高,而是在于能抑制受用者的思维,若是长久喂养,她作为人的思维将被彻底磨灭,再无任何记忆,只是单纯地作为傀儡工具而存在。”
“很好!”
“小姐姐上吧,看看你二人究竟谁更为厉害些。”
姬千鳞话音刚落,暗中两道银芒便已闪至红叶身前。
哐当两声响起,相思匕已然对上了亮银双环。
“可不知你这臭婆娘给小爷安排的对手又是什么来头?”鸡蛋见红叶和扈情已战作一团,亦是蠢蠢欲战,此时此刻也唯有打斗能让他忘却黑暗给他带来的不安,让他的内心重归平静了。
“小哥哥别急,奴家这便为你介绍,这是来自我们云泽境的毒剑客,单名一个瘾字,他的剑法也是我们云泽境一带的土著剑法,自然比不得天下闻名的葬花剑,只是奴家要提醒小哥哥一番,他手中的剑可是从锻造时便用蛇蝎之毒所淬,锻造之后,每次磨砺更是都要再沾染一遍剧毒之物的,因而,若是一不小心被稍稍划伤了皮肉,轻则一时丧失神智,重则毒入五脏六腑,立时毙命。”
“多谢臭婆娘提醒了,我这便好好收拾他。”鸡蛋出言谢道,随而举剑轻划出一道弧线,突发制人,两道不带任何杀意的剑气飞向了姬千鳞。
显然,鸡蛋的功力不比谢飞,而姬千鳞也早有防范,剑气只是在远方的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深痕,姬千鳞毫发未损。
“早说小哥哥不老实,这般突袭可差点伤着奴家了。”姬千鳞嗲声嗲气地责怨道,而那毒剑客瘾已然杀向了鸡蛋。
“小姜!”
四人激斗不过片刻,红叶的叫声陡然响起,只见对岸的姜逸尘竟招架不住三只天赐蛛的攻势,失足坠下裂谷!
第一零二章 灵凤扈情
与九州结义中泾渭分明的帮派实力不同,四海的帮盟中有相当一部分帮派的实力较为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凤鸣轩,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若单论纸面上的战斗力凤鸣轩能在四海会盟中排上前三,而若要说凤鸣轩的综合实力,江湖中人给凤鸣轩的排位仅是前十。
一切只因凤鸣轩的凝聚力并不算强,凤鸣轩收纳的都是一些历经世态炎凉,心灰意冷、苦苦不得志之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初衷是想寻个无人歧视、无人厌恶、无人排挤,能够获得尊重、获得体谅、获得慰藉的地方,其次才是去证明他们拥有不比别人差的能耐,只要他们想,他们亦能通过自身的努力在江湖上立足,因而,凤鸣轩的实力虽不差,但在争名夺利上,帮中多数人早已看淡,并不会全力相拼。
凤鸣轩帮中有个百凤榜,号称百凤争鸣,意味着这个帮派中至少有一百个精英才干,因而其实力不容小觑。百凤榜是帮主靳凤宇昔年在凤鸣轩人数达到百人之时,依据各人的性格和能力而取的称号,而后,随着帮派的发展壮大,旧人去新人来,百凤榜上的人除却初时至今还在的人,余下的空位则根据众人的能力高低和对于帮派的贡献多少进补。
初时的百凤榜仅是每个人对应的称号,并无名次之说,便不存在排名先后,而江湖中总不乏好事者,喜欢对江湖中人的实力或是影响力作出排行,百凤榜自然也难逃这些好事之徒的魔爪,百凤榜的综合实力排名便也应运而生,在江湖上流传,不论来源为何,这百凤榜上的排名次序还是较为得到江湖中人认可的。
灵凤扈情,在百凤榜中排名第十一,扈情精通火系与阳系两门内功,都至少达到了中层以上的境地,她的武力毋庸置疑,而她在凤鸣轩中的地位也并不低,按理来说,在百凤榜的前十位中当有她的一席之地,可为何江湖中人恰恰将之排在十名开外?
是另有隐情或是性格使然?
扈情的身世与靳凤宇有些相似,都是昔年大户人家的子女,只是扈情在出生身份上她不比她的帮主大人,是正室所生,不论如何,都不会去当牛做马,为奴为俾。
扈情是庶出,扈家自二十余年前,无人再在仕途中有所作为后,便失势、踏入了下坡路,景况日渐愈下,随而衰败不堪,十多年前的扈家已养不起多余的人口,本便为数不多的丫鬟伙计接二连三被撵走赶光。
扈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享受惯了衣食无忧,使奴唤婢的日子,怎能忍受得了这种落魄寒酸,因而,昏庸无能的扈家家主开始使唤起侧室、偏房的子女,用以延续他和正室及嫡子、嫡女的日常习惯。
孩童之时的扈情只能选择顺从,即使她的母亲也不能例外,大到劈材烧水、洗衣做饭,小到端茶递水、铺床叠被,那时的扈情便是服侍她那些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们起居生活、毫无地位乃至尊严可言的丫鬟,做得好时并无夸赞,稍有半点不令他们称心如意,那必定遭殃。
恶语秽言、拳脚相加是扈情孩童时代的家常便饭,而生活中的配菜则是她同娘亲的眼泪,深夜中,待得那些大小少爷、小姐都安稳入睡后,扈情才能和她的娘亲相拥垂泪,互相慰藉。
终于,在某天深夜,扈家家主不知所谓何事,兴致正酣,竟在家中大摆酒席与其妻子等喝了个酩酊大醉,当然这些妻子中并不包含扈家侧室及庶出子女,扈情的娘亲心中一发狠,便借此机会从家中偷出十数两碎银,托付镇里的商队,将扈情带往远方,背井离乡。
十年时间,扈情已是桃李年华,成了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因其才思敏捷,秀丽灵动深得凤鸣轩几个老大哥的喜爱,在百凤榜中被称之为灵凤,当她再次踏回故乡的土地,扈家的情势比之当年更为破落,而她也探知她的娘亲在那夜偷走银两并将她送走后,虽未遭到她那父亲或说扈家家主的责难,但在两年后便也积郁而终。
自此,扈情与扈家一刀两断,但她并未改掉自己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是她娘亲取的,也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最重要的是这名字代表着一段回忆,能让她回忆起她是如何学会谨言慎行、心思缜密、体察人心的。
扈情虽然甚得帮中之人尤其是帮主和长老的喜爱,但她独来独往、不爱争强好胜的性格,也让她在笼络人心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因而,在凤鸣轩中虽然扈情地位不低,可在旁人眼中所见,她始终是个精兵,而非良将。
姬千鳞特意为红叶和鸡蛋安排的对手,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扈情的亮银双环名曰“皎月”,内环无锋无刃,外环的锋刃占据了不到半环的宽度,锋刃相较环体本身而言打磨得更为亮堂,自然而然折射出的光线更为耀目,随着双环的舞动,那两抹银白的锋刃犹若皎洁的月光般净化着世间的奸邪。
若放在平时,以扈情的性格而言是难以发挥出她所有实力的,然,此刻的扈情思维受阻,她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傀儡,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发挥出她所学的一招一式。
最难对付的便是没有思想却有本能的人,扈情双环本便极为克制兵刃短小的对手,而当她的所会招式并不按着章法,全凭感觉打出时,饶是红叶也疲于招架,叫苦不迭。
而一旁的鸡蛋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对手毒剑客瘾的剑术虽平白无奇,但那剑上所淬的剧毒却是鸡蛋最大的忌惮和瘾最关键的倚仗,因而他进攻时不能全然放手一搏,防守时更需做得小心翼翼、滴水不漏。
激斗中,红叶正好瞥见了对岸的姜逸尘被三只大天赐蛛逼迫到裂谷边缘的画面。
眼见姜逸尘招架不住那二十四只脚的连番轰袭,终于是挨了其中一只天赐蛛的身驱冲撞,向后滑出数步,而后一个失察,竟是跌下了深渊,红叶不禁惊呼出声。
红叶的呼喊之声,仅是夺走了同伴鸡蛋和战局之外姬千鳞,两个人的注意,而扈情和瘾却丝毫不受影响,暴风疾雨的攻击不拖沓、不停歇。
姜逸尘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红叶和鸡蛋除了着急和担忧外,亦是别无他法,毕竟眼前的敌人已然令他们自顾不暇。
而姬千鳞见状后先是一愣,随之转念想到,“这小子命太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再不能让这只小跳蚤兴风作浪了。”遂取出横笛,催动三只天赐蛛同时盘丝往下方而去,进行追击。
下方虽是暗河,但这裂谷少说也有千丈之高,但愿能将那小子摔个粉身碎骨吧,姬千鳞心中佑道。
姜逸尘在姬千鳞心目中算得上麻烦,可到底还是个小角色,况且,跌落深谷这一出,就算是这小子有心之故,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也必将半死不活,她的三只大宝贝已紧随而上,想来天亮之时便能得知好消息,而眼前一男一女,女的武力非凡,可是不错的养料,男的即可做童子蛊又可从其身上获得埠济岛的更多信息,两人的价值比之姜逸尘都要重要许多,随而,她便也将心思都放回到激烈的战况中来。
扈情步步紧逼的全攻之势,也将红叶逼至绝境。
红叶已是很少如此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应敌了,眼前没有思维的扈情展示出了所有的才学,只为手刃目标猎物,这情景让红叶似乎回到了那年,紧绷的神经有分毫松弛都将身首异处的北地战场之上。
lingdiankanshu.com
皎月辉芒闪,相思叶落繁。
两女的激斗若有日月在此也难以与之争辉,终,红叶还是稍胜一筹,相思匕与皎月双环在空中相交难分,红叶直接松开把持着黑匕的右手,一拳穿过皎月环,直击在扈情的脑门上。
也亏得扈情及时真气护体,才保住其脑袋并未开花见血。
正待红叶欲乘胜追击将扈情拿下时,她发现扈情原先阴冷锐利的目光此刻却是茫然若失。
第一零三章 恍若他时
平海郡正派内斗的危局一触即发,这极有可能造成倾覆江湖的混乱,而西江郡近期频发的诡异事件目前而言尚在苗头阶段,二者突发的时间节点之近不由让人心生疑窦,然,同卷入其中的各大势力权衡之下也只能选择调遣精兵强以全力应对平海之事,对于西江郡这边的情况便力不从心了。
饶是如此,四海结义和九州会盟双方还是各自派出一名精英来到西江郡彻查诡谲之事,这两人的武功和地位都不低,四海会盟中来的是凤鸣轩的扈情,而九州结义中来的是魔宫的冷魅。
若是放在往常,九州和四海两盟对于正义的解读和对正义的践行方式虽不尽相同,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或在惩奸除恶的问题上,两盟都会暂时摒弃前嫌,联袂而行,而这回或是因为平海郡的敏感事件,或是因为冷魅和扈情二人性格使然,除却初至西江郡时碰过一次面,共享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外,而后的行动,二人便互不相干,各行其道。
与扈情的谨小慎微相反,冷魅雷厉风行,行动如快刀斩乱麻,因而,在查到西江之事的蛛丝马迹后,冷魅很快便顺藤摸瓜,觅出了幕后黑手兜率帮,便也早早被姬千鳞给盯上。
那日,冷魅探入了一处兜率帮的蜘蛛巢穴,却浑然不知已然走进了常坤和姬千鳞布置之中,成了瓮中之鳖,也亏得在危机降临之际,冷魅果断决绝,选择与姬千鳞以命换命,方才从姬千鳞的方向杀出一道缺口,惊险脱身。
姬千鳞是个惜命的人,自然不与冷魅硬碰硬,避让锋芒,任由冷魅逃去,却暗中在其身上种下了迷情蛊。
没有人知晓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里遭中姬千鳞暗招的冷魅是如何度过的,在其后的数天时间里,扈情亦是发觉冷魅似乎是在西江郡失去了影踪,但她和姬千鳞都能肯定,冷魅依然活着。
因为在常坤率领大批兜率帮帮众伏击醉红颜和峨嵋派的那天,一路尾随于后的,除却鸡蛋之外,姬千鳞和冷魅也在其中,二人的内功修为均比鸡蛋高上不少,鸡蛋并未觉察,然,二人对于对方的存在却是心知肚明。
当时,冷魅、扈情同鸡蛋的行动如出一辙,在隐蔽自己,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方才出手相帮被兜率帮围追堵截的正派人士,而这些小动作避开了常坤的布置,却未逃过姬千鳞的法眼,在料理完紧追不舍的姜逸尘和鬼泣之后,姬千鳞便将重心放在对付这两个棘手的对手身上。
奇怪的是,冷魅在这之后又再次不见踪影,而扈情却是在机缘巧合下耳闻目睹了常坤手下之人的行动和对话,得知被活捉的数个峨嵋弟子将被带往枯藤洞,随而找到了突破口,因对婆娑殿的情况一无所知,扈情便一路从枯藤洞外部细察暗探,摸索到得里部来,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怎知在寻到几个峨嵋弟子的所在之时,遭姬千鳞率人围堵,寡不敌众,功亏一篑,更被喂下蛛涎液,沦为姬千鳞玩弄于鼓掌间的傀儡。
fqxsw.org
然,在扈情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瞥见了几个身影,几个她曾在四海会盟的某几个帮派中见过的身影,而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此,仅是一眼,心思细腻的她便已瞧出,这些人并非受人所制,很可能已与兜率帮狼狈为奸,然,这些发现似乎已并无任何意义了。
一顿混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扈情眼前一阵恍惚,此刻,她的眼中是一黑衣女子,见状,其原先的蒙面之物,似乎在先前的打斗中已被内劲气息刮去,而这黑衣女子的面容她似乎见过,虽仅是一面之缘。
片刻间,思绪如泉,汇涌入扈情的脑中,一时间,她觉得她的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她蹲下了身,捂着头。
一个画面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突兀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那约莫是在数年前,听闻北地有奇珍异宝从昔年的战场上被发掘,惊现于世,火凤彭烈长老率领凤鸣轩中的一帮年轻人前往北地去争机缘、开眼界,为抢得先机,他们星夜兼程、一路驰骋,却在路过晋州地界时被一个部族的数人挡住了去路。
这个部族据说名为羽落部,在江湖中鲜少听闻,然,长老彭烈似乎对其很是忌惮,竟欲下马上前询问阻路缘由。
然,凤鸣轩中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见对方不过寥寥数人,而他们凤鸣轩却是一大帮人马,人数对比鲜明,不愿如此低声下气。心里不服气,行为上更是不答应,凤鸣轩年轻五杰之首,炎凤任铎,便愤然出手,想教训一番眼前那些分不清敌众我寡的对手。
年少总有轻狂时,而年轻人经常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彭烈来不及拦住他那暴戾的徒儿,还未待他惊呼出声,他的徒儿便已被打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不过一招,去时气势汹汹的任铎便被灰头土脸地摔了回来,而对方出手之人竟是一女子,或许年纪上要比任铎大上些许,可这般表现不由令人惊叹,稍有些眼色的人均能瞧出女子虽已手下留情,可依然是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凤鸣轩中首屈一指的年轻翘楚。
任铎站起身,拍了拍尘土,低着头归入凤鸣轩的队列中,他本人心中更是清楚自己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帮中之人虽未出言取笑,可他已然颜面扫地。
经此一出,凤鸣轩众人才明白为何在他们心目中不卑不亢的彭长老选择和和气气地走至羽落族跟前,询问事由。
那日,不知彭烈与羽落部有过怎样一番对话,扈情只记得他们凤鸣轩众人并未再进前一步,更是取消了北行之事,就此打道回府,而数日后,他们便听闻去往北地寻觅机缘的各路豪侠无一折返,尽皆为那被称之为修罗战场的地域所吞噬,原因不明,至此,他们方才猜度出羽落部那天挡住他们去路的大概缘由,而他们也因此避过一劫。
事后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扈情脑海中还记得一招击退任铎的那女子的面容,那面容与此刻在她跟前的女子并无二致。
姬千鳞见扈情似是失了控制,正欲催动种在扈情体内的傀儡蛊夺回对扈情行动的掌控权,却见红叶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扈情击晕。
“这位姐姐可真狠,难道不怕伤了这回小姐姐么?”姬千鳞撇嘴道。
红叶一言不发,直朝姬千鳞急袭而去。
红叶的凶狠,姬千鳞可见识过了,不敢与之硬拼,急忙闪身,退避开来。
然,红叶杀意大盛,怎会让姬千鳞如意。
当红叶的身形消失在姬千鳞双瞳中的那刻,姬千鳞只觉着自己的脊背发凉,她知道她若是再不做点什么,下一刻,她定将成为一具死尸。
“影佛!”
姬千鳞惊叫失声,她不得不求救。
轰!
虽然有一副刚硬的身躯挡在身前,可姬千鳞亦是被前方受激荡而乱窜的劲气给逼退了数步,怎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发现自己的双脚竟在颤抖,她也发现这次自己是真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是笑面弥勒都未曾给予她的感觉。
一手持金色长棍,身着墨色劲装,身材高挑却不显精壮,同样戴着恶鬼面具遮住整个面容的男子出现在姬千鳞身前。
影佛及时出现,也是倾尽全力方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红叶对姬千鳞的轰杀,而两人蓄满内劲的一击在交碰之后,将周遭的地面都得轰得粉碎,适才也正是地裂石碎之声掩去了器刃相击之声。
“给我除了她!”姬千鳞已不再冷静,恶狠狠地冲着影佛吼道,可她并不知她的声音也再发颤。
“可算是逼出来了,看来你要比之前那些小喽啰要强上不少,想来应该和常坤有得一拼吧。”原先红叶也未发现影佛的存在,只是猜测姬千鳞于兜率帮而言甚是重要,笑面弥勒定当不会不留任何强人,单单由姬千鳞独自应对各路来敌,而这理论上该留守兜率帮中的强人最可能出现的时刻便是在姬千鳞有性命攸关之际,直到红叶和扈情全力相拼时,她才确认了隐藏在黑暗深处中影佛的气息。
“走。”影佛只吐出一个字,他面对的是红叶,可他这个字绝非说给红叶听的,他是让姬千鳞撤退。
第一零四章 绝处逢生
影佛可非傀儡,他有着自己的思想,他是奉命来保护姬千鳞的,姬千鳞有性命之忧时,他可以舍身相救,虽然笑面弥勒离去前,让他帮衬着姬千鳞,可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姬千鳞摆布,更别提顺由其意,为她去搏命。
tsxsw.la
于是,影佛不顾姬千鳞的反对和抗争,更不睬身后红叶的反应,直接将姬千鳞扛在肩上便遁入黑暗之中。
红叶任由影佛离去,并不相拦,亦无力相阻,她能感受到影佛的强大,若是全力相拼的话,恐怕她不会是影佛的对手,只是不知为何,影佛竟选择了退避。
姬千鳞已不在场,可瘾却毫无退意,仍旧与鸡蛋缠斗着。
或许并非是瘾不想退,只是他不懂得退。
蛇脑并不发达,因而,蛇不聪明,却常为人所畏惧,蛇头虽断,依旧能张开血盆大口,蹦出七八寸的距离,直袭敌手,深究其源,这些不过是上天赐予这些愚钝之物较强的条件反射行为,也可谓其赖以生存的本能反应之一。
当瘾的后心窝被红叶的相思匕穿刺而过后,瘾对鸡蛋的进攻依然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扑通倒地。
“呼,这家伙难不成也被施了什么巫术,可真是不要命了。”鸡蛋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并非累的,而是吓的。
瘾的实力虽不及鸡蛋,可在他毫无畏惧的狂攻和剧毒之剑的帮衬下,反是鸡蛋讨不得好,险象环生。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红叶面无神色,撇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瘾,便转向鸡蛋道,“还有力气跑路么?”
“跑?我们可是好不容易进来的,就这么走了?何况姜小哥,姜小哥……”话至此处,鸡蛋疾步走至裂谷边,往深渊处望去。
“我们的行动已经失败了,小姜坠谷生死难知,待姬千鳞缓过神来,可有我们苦头吃的,而且,那影佛的实力并不在我之下,到时莫说救人,恐怕我们俩也得白白搭在这。”红叶也露出了颓丧的神色。
“那影佛这般厉害?”鸡蛋讶然道,显然在鸡蛋见识过的人物当中,红叶已可算上不可多得的高手了,且红叶目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他的大哥谢飞。
“很强,而且,适才拦下我的那招,虽然他有意掩饰,但若我猜的没错,当是伏魔功中的招式,邪魔退散。”
“你说这影佛还很可能是少林弟子?”
“叛出少林的弟子。”
“啧啧,好吧,这局势真是越来越复杂了,那这影佛就是我们此行的唯一收获了?”鸡蛋发现他们此次行动除了人员折损外,便是发现眼前的敌人并非如此简单,内中关系复杂,实力只强不弱。
“还有她。”说话间,红叶已是背起了被她击晕的扈情,“把她弄醒,或许我们还能知道不少有用的信息。”
“但愿如此。”见红叶身上背了一人,鸡蛋便主动上前开路,朝往兰笙等人告知的一处出口行去。
…………
“咳咳,噗……”
淙淙流水旁,姜逸尘沉沉醒来,吐出了卡在喉中的水。
缓了缓神后,当下四顾。
蓝天白云、和风煦日、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并无半点秋日的景象。
姜逸尘不由自嘲一笑,这回昏迷醒来后,总算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当然也意味着暂时无人发现自己的下落。
坐起身来,正欲撑地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左臂僵硬无比,似是毫无知觉,使不上半点力道,姜逸尘这回想起昨夜在枯藤洞里部的情景。
裂谷两侧,他和鸡蛋、红叶被分隔两边,姬千鳞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各自的对手,而他的对手却是三只大畜生。
它们的脚宛如铁柱,它们的身躯刀剑不入,虽然深知这些大蜘蛛的弱点是在嘴部,然,在十二对步足眼花缭乱的进攻下,姜逸尘只能一味地防守招架,根本无从反击。
姜逸尘并非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更何况他的对手只是畜生,因而,他也用尽其极,在防守中寻求反击的机会。
若姜逸尘能化身柳叶那般轻薄似无物,柔软似无骨,他倒也能倚仗着轻柳身法在三只天赐蛛二十四足的围攻下不被触及分毫,然,姜逸尘终究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未修得任何软骨缩体之术,因而,在躲过天赐蛛几番简单粗暴的冲击后,轻柳身法便失了效用,姜逸尘的反应虽快,却也避不开这密不透风的进攻,只能硬挨蜘蛛钢腿的鞭打。
而蜘蛛终究不是寻常动物,更不比人类的穴位清晰明了,姜逸尘的天剑诸伤能大范围地凝滞野狼野猪的身形,可在天赐蛛的面前,天剑诸伤的剑气也如挠痒痒般,伤不得它们皮肉半分,更别提阻碍它们的行动了。
姜逸尘亦是尝试过使用流星式,冲脱它们的包围圈,然,事与愿违,每只大蜘蛛伸展开四对步足后的覆盖区域足有三丈见方,三只大蜘蛛于姜逸尘而言,不说孙猴子难逃如来佛的五指山,却也如撞进铜墙铁壁般,被守得严严实实,无缝可钻。
在三只天赐蛛的不懈努力下,终于逮到了机会,一只体型稍小一些的蜘蛛,身形较为迅捷,成功欺近姜逸尘,狠狠地咬入他的左臂。
姜逸尘虽及时摆脱,反将紫玉龙鳞剑刺入那只蜘蛛的口中,却也仅是伤到那只蜘蛛的嘴部半分罢了,而致命的是,天赐蛛的螯牙已沾染有毒液,很快他的左手便已麻痹,无法动弹。
姜逸尘不敢大意,快步后撤,急忙封住左臂经脉,在伤口处撒上梅怀瑾为他们准备的埠济岛疗毒秘药,所谓“神木自清灵,化毒于无形”的清灵神散,而后运转霜雪真气,暂时将左臂封冻,以防毒素在体内扩散。
姜逸尘的自救措施毫不拖泥带水,行云流水间便完成,而三只蜘蛛显然不会给予他更多的喘息时机,再次紧逼而上,口部受了轻伤的蜘蛛更是怒不可遏,直接一头朝姜逸尘撞来,相较于人类的**凡胎而言,它们的皮肉显然也是一道利器。
姜逸尘仅余一臂得以抵抗,即便他的身法再为灵动,在密密麻麻的攻势面前却也无处遁形,格挡在身前的剑被蜘蛛的四五只脚撩拨开来,而后,失了防备的姜逸尘只能硬生生受了那一撞。
这一撞可不轻,虽及时运起霜雪真气护体,然,姜逸尘当即眼前一黑,向后滑退出数丈。
当时他也注意到了再退后半步便是深渊绝路,可他脑中却是闪过一念,如此下去,亦是凭白遭受这三只畜生的欺压,抗争不得,最后还是得葬身在它们毒液之下,还不如往深渊下去,赌赌命,置之死地而后生,至少目前而言,他的运气都还算不错。
随着三只蜘蛛再次进犯上前,姜逸尘便顺势往深渊方向跌去。
落下二十余丈后,姜逸尘的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外,便再也听不见裂谷上的任何打斗声了。
只见那三只大蜘蛛身临裂谷边,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知是在自得的示威,还是不知所措的彷徨,待它们的身形渐渐在瞳孔中消失,姜逸尘便回转过身,直面黑暗。
一记流星式,在暗无边际的深渊中划过,丝毫不为人所察觉。
姜逸尘一剑刺入深渊的崖壁,右手紧握着剑柄,减缓身躯下坠的速度。
幸而,他手中的剑是把锐不可当的紫玉龙鳞剑,足矣削土碎石,否则,即便他能不被岩壁磕碰得伤筋动骨,也会在跌入谷底后成为一滩肉泥。
也不知往下坠了多久,只听得一扑通之声响起,姜逸尘浑身被冰冷的河水浸透。
冰凉寒水入口,险些将姜逸尘呛晕过去,不过他心中倒是庆幸,谷底是水比起平地可好多了,因为他能借水而遁。
然,冰水寒气过盛,姜逸尘一时呼吸受制,竟渐渐失了意识。
在河水中翻腾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缓过劲来,姜逸尘翻转过身,仰躺在河面上,在周身凝结出片片浮冰,保持在水面上漂浮的状态,让流动的河水将自己带向远方。
经此一番折腾,姜逸尘耗费了大量的气力,疲惫不堪的他终是渐渐合上了双眼。
第一零五章 烫手山芋
见周围这情景应是不在枯藤洞中了,没想到那裂谷深渊下竟有通往外部的暗河。
此处是为何处?
红叶、鸡蛋二人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暂时无法去多想,当先的情况还是得先收拾好一身狼狈的自己,再作打算。
左臂上的伤口依稀可见天赐蛛螯牙留下的印记,观其色着并未发黑发紫,却是正常景况,看来那清灵神散还是蛮有效用的。
姜逸尘解开了穴道,不断地揉捏着这只如同木头疙瘩般的左臂,以疏通内中血液。
待得筋骨得以利落活动,姜逸尘方才能褪去粘附在身上,仅是干了一半的衣裳,随意扑在石面上晾晒。
为减轻负重,姜逸尘并不携带瓶瓶罐罐之物,因而,衣裳中用桑皮纸包裹的药散全然被水浸湿,归入溪流中去了。
姜逸尘皱眉咂嘴地将一团团纸包取出,行走江湖的必备良药便如此付之虚无,不免有些心痛。
除了药散、几颗碎银外、便是已被打湿得略显沉重的蓝皮内功心法《霜雪真气》了。
其实姜逸尘已将霜雪真气的内容熟记于心,只是翁镇淮和成寅二老定要他将此随身携带,他也不好拂了二老的意思,便依言照做。
打湿了的书本,若不摊开来一页页晾晒干,便再难将之分离,书中内容自也会有所毁损。
姜逸尘苦笑,自己都还未拾整妥当,便得先顾着身外之物,脑中虽有这想法,行动上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先将书本摊开,正欲摆放在阳光下,却见本应是空白无物的一页竟写有字迹。
“坐忘收心篇:夫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欣迷幻境之中,唯言实是;甘宴有为之内,谁悟虚非?心识颠痴,良由所托之地……”
见到“坐忘”二字,姜逸尘心中一颤,再往下读,便知这写的是修炼功法的分篇总述。
这莫非是,无相坐忘心法?!
可为何会在自己身上?
“是了,我倒忘了,去丹霞山庄前我曾向丈三兄与司徒兄讨要过《无相坐忘心法》观摩,当时并无笔墨,丈三兄便答应从丹霞山庄回来后会将无相门的功法留与我,只是重伤醒来之后,在翁老、成老的指点下修炼了霜雪真气,便将这事忘了。”姜逸尘忽而了然。
“丈三兄自不是食言之人,而用这遇水显色的墨水将这惹得帮派覆灭、传说中极具潜质的《无相坐忘心法》写在一本下等的水系功法《霜雪真气》中倒也是个不错的掩护,这也是翁、成二老要我随身携带这本书的目的,难道二老便不怕自己一时大意将之丢了么?”
xiaoshuting.org
回想丹霞山庄一役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可其后接二连三的事件到让人觉得过去的日子甚是漫长,而此时手中这本书更似一个重担挂在了姜逸尘的肩上。
手中沉甸甸的《无相坐忘心法》让姜逸尘无论如何也与无相门脱不去干系,丈三、司徒钟二人和他已算得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了,若是他们不幸殒命,那他无论如何也会把无相门给传承下去,即使手中这烫手山芋将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
蓝皮书中,每张纸的单页上依旧是《霜雪心法》的修炼要诀和指导图示,在其背面一页便是《无相坐忘心法》的内容了。
背面的文字遇水显字,干了后便空空如也。
姜逸尘从头翻起,比之方才更加小心谨慎地将一页页纸张分离开,吹干晾晒,生怕稍有不甚,使得纸张损坏。
同时为了不耽误功夫,也一页页翻看起无相坐忘心法的内容来。
“无相坐忘心法,坐忘在先,后成无相。
忘却物我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是谓无相。
坐忘细分七层境界,「一敬信」、「二断缘」、「三收心」、「四简事」、「五真观」、「六泰定」、「七得道」,修习者应着重于坐忘收心、主静去欲。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不著一物,入於虚无,心於是合道。境为心造,收心,一尘不染,超凡脱俗,方可得「静」和「虚无」,心体回归。
……
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无相功成。
……”
粗略看过一遍,姜逸尘总算知晓为何丈三会说这《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难以修习,可无相门里的人都能将之熟背默记了,不同于《霜雪真气》或是他曾在西山岛上修习过的同为木系内功的《点穴截脉心法》有着简明扼要的修炼要诀和修炼功法的简易图示,这《无相坐忘心法》不仅通篇为文并无任何图示,且均似在讲经论道,依着心法中的大意,想来得要想修成此门内功,需先悟道,或是说能悟道者便能功成。
姜逸尘闭眼盘膝而坐,体会着周遭的环境,尝试着感悟自然万物的生息,将自己融入,而后渐渐遗忘自身,以达到忘我的境界。
时过半晌,姜逸尘并无所获,更别提沟通天地万物,却有一声异响响起。
咕隆咕隆。
声音源自腹部,姜逸尘睁开眼,低头看向那不争气的肚子,自嘲一笑,自己未免太过于轻视这传说中简易版的逍遥派传承绝学,或是自己还未达到修炼者的那般心境和感悟,眼下之际,先解决如何果腹的问题才是正道。
梳洗了一番后,姜逸尘便穿上了衣衫,夜行衣自是丢弃一边,白日间穿着夜行衣行走,不免会让他人有所疑心。
将功法书本揣入怀中,辨识了个大概方向后,姜逸尘便拾起紫玉龙鳞剑缓步离开。
…………
做买卖,眼色尤为重要。
在西江郡做买卖,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因而,能在西江郡做好买卖,能做的长久的,眼色必定不差。
魏老本名魏乾,年近五旬的他便是在西江郡做买卖,而且是拖家带口的做买卖,领着一家老小共七口人经营了间茶铺,生财有道,熟识的邻里均戏称他为“为钱”,但魏老虽是个俗人,却在钱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很正经,不愿落入俗套,因而,要大伙唤他“魏老”。
茶铺开在平江原的一处小山丘上,占地算来也不小,不过只是简易的竹篱笆所围,而一家七口也仅是在两间大房子和一个遮阳棚下住宿、开店,这小山丘是在三条路的岔口之旁,因而,往来客商倒也不少,茶铺的生意算不上红火倒也足够一家老小安逸度日。
而这茶铺一开便是十余年,有一部分原因是魏老是土生土长的西江人,而更重要的便是魏老一家老小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都懂得做生意的根本,看眼色说话。
茶铺卖的茶和小食只需要不难吃便可,若想要经营得长久,那便需看眼色说话,语出人喜欢,沉默人悦意,即使手无寸铁、并无拳脚功夫,麻烦自也不会盯着他们不放。
魏老虽然不在江湖中混迹,更算不上江湖中人,可他却是深谙江湖中的规矩,是以在经营茶铺方面,他有着自己的一份心得,做买卖的,来者皆是客,莫论客人身份高低贵贱,莫看客人着装相貌,热情适度,遇挑衅之人,只可退不可进,遇落魄之人,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莫过多计较,遇麻烦缠身之人,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虽说当中有些规矩相互冲突,但具体事宜具体分析,最重要的还是依着眼色说话行事。
今日,虽还未至晌午时分,但茶铺中已是有四五桌客人,这于往常而言也算是热闹了,而这般景象便要感谢老天爷了,秋日时分,却烈日当空,灼热逼人,过往商客一时难耐这酷暑气候便也只能跑来这茶铺中纳凉喝茶了。
此刻,便有一落魄的少年站在魏老面前,神色稍显稚嫩和木讷,穿着倒并不算破落寒酸,只是掏出来的碎银确实有些寒碜。
第一零六章 江湖善恶
枯藤洞里部一处石室。
“可恶,竟没发现这小子的尸体。”姬千鳞怒道,“难不成这次还能活命?”
石室的暗处似是有个人影,可并无任何回应。
…………
很少有客人在用餐前便掏出银子付账,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极端,有钱人和没钱人。
显然,眼前的少年是个没钱人,但说话倒是很实诚:“老板,我身上就这么些银子,您看着给我上点菜,简单能垫垫肚子就行。”
按说这点儿碎银,放在平时,三个馒头外加一壶普通的绿茶便能应付来客,然,魏老给这年轻人端上来的却是一碗米饭、一盘青菜、一盘白斩鸡和一壶西江毛尖。
少年人并不愚钝,在魏老将一大盘物事放在他的面前时,他露出了疑问的神色,正欲开口相问,却被魏老打断,“不必客气,行走江湖谁都有难时,客观请慢用。”
少年人闻言不免被魏老的善意打动,抱拳感谢。
在少年踏进篱笆的那刻,魏老早已看出少年的疲惫不堪和饥肠辘辘,少年人目中无邪,而手中那把紫玉宝剑在阳光下尤为耀眼,想来这少年定是来历不凡,因而,魏老便将少年归结为第二类人,落魄之人,许是与同伴失散,迷了路,才显得这般景况,于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少年已用膳完毕,山野间的农家菜肴倒是另一番美味,而忙活得差不多的魏老此时也正在打理着少年邻座的餐桌。
少年踌躇一番后,出口问道:“老板,不知此地为何处,距那江临镇还有几许距离?”
魏老听见少年的话语,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挂着笑脸,热情地凑了过来,“哟,看来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啊,这儿是平江原,江临镇离咱这儿倒还有些距离,约有二十里地,小兄弟若是脚程快些,日落前应是能赶到镇上。”
少年自是大清早才醒转过来的姜逸尘,此时一见魏老的手指方向,却是西方,心中一惊,以此处距江临镇二十里地来算,那与枯藤洞所在更是相去甚远,哪想得自己在坠入地下暗河后,竟会随着水流被带出如此远的距离。
“小兄弟可是迷路了,或是和同伴走散了?小老儿对这片地域熟悉得很,若是有不明白的,我能给你画个草图,包准不会走差路。”姜逸尘虽不动声色,但眉宇间还是露出了一丝惊诧,这点细节显然逃不过魏老的眼色,如此他已有八分肯定,这少年的情况与自己所料不差。
“噢,那可多谢老板了,小可本与同伴相约去往蜀地,仅是途经西江郡,怎知这西江路上竟不太平,有劫匪出没,我们数人力拼不敌,好在脚下功夫不差,分头逃窜,我便逃到这来了。我们事先有过招呼,若是失散,便在江临镇上会合。”姜逸尘道。
“小兄弟可还真别说,最近这西江郡那诡异事件闹得可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啊,有能人猜测这诡异之事多半是劫匪所为,只是做得悄无声息,因而,至今仍能瞒天过海。小兄弟你这番能逃出来,可真是了不得啊,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呵呵!”魏老竖起大拇指,夸赞着眼前的少年。
二人对话的一番动静自也引来了茶铺中数道陌生的目光。
“老板莫要说笑了,想来我等遇到的仅是普通劫匪,否则在下武功平平,即便能逃得出来,定也不能安然无恙啊。”姜逸尘似有所觉,赶紧纠正道,在他开口前,那数道目光已被收回,仅有少数几人竖起耳朵细听究竟。
魏老听言,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姜逸尘,姜逸尘并未穿着夜行衣,现在他的状况常人应是难以发现异状的。
xiaoshuting.org
果然,魏老除了发现姜逸尘左臂上的衣襟稍有破损,和少许淡去的樱红外,衣着上能见的不过是一般褶皱,再无异样。
“那小兄弟的运气也不差,能避开那事儿,自是避开的好,不管怎么说,小兄弟而今仍能谈笑风生,便是吉人天相,这是好事,好事,嘿嘿。”
“谢老板吉言,也多谢老板的招待,时日不早,时间无多,小可倒也该启程了,免得令我的同伴过多等待。”姜逸尘起身便欲告辞。
“小兄弟说的是,那小老儿便为你简易画个图吧。”魏老说着,倒出桌上那壶还余下些许茶水的西江毛尖,用食指在桌面上以水涂画,“你看啊,这一块是平江原,从这条道上走到这,绕过这栖梧岭,再往西南方行走约三四里路便能到栖雁湖,从栖雁湖这边再往这走,就到江临镇了。”
姜逸尘听得很仔细,也看明白了魏老所指的行路方向,唯有一丝疑惑。
魏老在画图时,独独在说绕过栖梧岭时,手指连着在桌面上画了三下,其余地域都是一次画过,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是在告诫自己此处有何势力在此,却不便明说,定要自己绕过这栖梧岭?
姜逸尘盯着“画”中的圆圈“栖梧岭”,似有所悟,抬眼看向魏老,只见魏老含笑点头。
出于感激和礼貌,姜逸尘同报以微笑,随而抱拳作揖再次感谢了魏老一番,便提剑离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骑黑马携带着滚滚烟尘呼啸而来。
“老板,来三坛陈年湘泉,牛肉十盘,快些上来!”浑厚粗犷的声音来自骑着黑马,身着绣金盘龙黑袍的秃头虬髯大汉。
“得嘞!客观您自个儿挑个座,稍待片刻,小老儿这便去准备。”虽然这一人一马还在篱笆之外,可魏老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赶忙扬声喊道。
“这腌臜天气可愁死老子了。”大汉边纵马走进篱笆,边嘟囔道,也正好与行步离去的姜逸尘打了个照面。
姜逸尘只觉这面容似曾相识,可在印象中的确未曾见过这人,便也未上心,径直走出了茶铺。
正当姜逸尘行离茶铺十余步时,只听得“嗖”的一声,背后似有飞物袭来。
姜逸尘急忙运转起霜雪真气护体,随而后脑勺便遭一石块重击。
石块来势之快远超姜逸尘所料,也令他猝不及防,后脑勺虽未见血,可脑中已是嗡嗡作响。
是那大汉?!
遭此偷袭,姜逸尘已然站立不稳,但还是抽出了紫玉龙鳞剑来,因为背后的破空之声已至。
只听“噹,噹,噹,砰,”四声响过,姜逸尘已是口溢鲜血,手捂胸口。
那一声响是剑斧相击,第二声响是同一把剑和另一柄斧头相击,第三声响是剑尖落地,第四声响却是姜逸尘整个人倒飞而出,跌在地上。
黑袍大汉的身躯壮比夔牛,其手中的两口金纹巨斧比之头颅还要大上些许,在烈日下闪耀着贪婪的光辉,它饿了也好,渴了也罢,它是要饮血,解渴止饥。
篱笆外的动静自是引来了茶铺中大部分人的瞩目,适才对姜逸尘慈眉善目的魏老已皱着眉别开了脸,余下之人则目瞪口呆,一个个楞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若非这把剑,你已是我这耀日斧的斧下亡魂了。”黑袍大汉夸赞道,显然他夸的是紫玉龙鳞剑,而非姜逸尘。
姜逸尘暗自调息伤势,无法搭话,也终于想起了黑袍大汉是何方人物,此先他虽未碰上真人,却见过其画像,西江郡官府布告栏上贴着的“西江恶霸——怒霹雳”!
“欸,不需哭丧着脸,老子暂时不会要你性命,你且眯眼好好睡上一觉,待我饱餐过后,带你去个地方逍遥快活,哈哈!”怒霹雳放声大笑,走上前来,用斧背将姜逸尘敲晕。
姜逸尘怒不可遏,却无力与那刚硬之物抗争,不甘的双眼在闭上的一刻,瞥见茶铺方向有一白影飘然而出。
第一零七章 冷血魅影
哗啦!
在昏沉的黑暗之中彷徨不知所措的姜逸尘,突然觉得凉意自面部至胸口油然而生、透彻心扉。
厚重的眼皮被费劲地撑开,这回他对昏迷前的情况可是记忆犹新。
呈现在姜逸尘眼前的是数张朴实的面庞,其中有魏老,还有两个孩童和一个男子,他们三人的模样均已魏老有几分相似,想来应是他的儿孙吧。
“嘿,小兄弟,可醒了?”魏老伸展着五指在姜逸尘眼前晃动着。
姜逸尘单肘撑地,在边上魏老孙儿的帮衬下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单手揉搓着被泼湿的面庞,意图令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此时,他们五人是在茶铺的遮阳木棚下,另一孩童手中拿着一还滴撒着水滴的木盆,姜逸尘已然明了当前的情况。
“老板,小可这回给您一家都添麻烦了,可不知我昏迷了多久?”
“无妨无妨,小兄弟昏迷了不到半个时辰,身子无碍便好,江湖不太平,也不知那大汉为何会偷袭你,得亏方才在茶铺中喝茶的一女侠仗义相助,将那大汉给赶跑了。”魏老摆手道。
“女侠?看来我这贱命的运气倒是不差,虽说常常遇险,却总有贵人相助。”姜逸尘自嘲道。
“小兄弟切莫妄自菲薄,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魏老是个有眼色的人,看出姜逸尘应只是受了些许内伤,并无大碍,心中却是佩服这少年人耐揍抗打。
姜逸尘四下环顾,茶铺中仅剩一两桌客人尚未离去,怒霹雳胯下的那匹黑马仍被拴在篱笆内,却不见怒霹雳人在何处。
“那大汉和那女侠过了数招后,似是发现不敌,便往西逃去了。”魏老见状出言道。
“那女侠也追了上去?”姜逸尘问。
“是。”魏老看出了姜逸尘的心思,“小兄弟莫不是要追过去,依小老儿看,这可不妥啊。”
“总得去和那女侠当面道个谢,而且也算是顺路不是。”姜逸尘笑道。
那一刹,魏老却从这温文尔雅少年的微笑中品出了一丝狠戾,当即便道:“那小兄弟一路小心。”
“多谢老板一家子了。”姜逸尘有自知之明,他给不起什么郑重的承诺,便不留浮夸之言,他能给的只有真诚的谢意和永生的铭记,便毅然离去。
费了些许功夫驯服了怒霹雳那匹暴戾的黑马,姜逸尘便取路往西,绝尘而去。
…………
炎日下的山间没有雾,却有淡淡的白云缥缈,一阵风拂过,如梦如幻。
急促的马蹄声临近,林间的黑鸦惊起。
秋风中浮动着枫树的清香,然,那香气之中,却满是肃杀之意。
此处是栖梧岭,是魏老用暗语特意告诫姜逸尘需绕路而行、不可擅闯之处。
姜逸尘在此处见到了行道上一片狼藉的模样。
一道丈宽的深痕,应是巨斧拖过地面的痕迹,旁边是双足向后的划痕,看来是怒霹雳被击退所留。
地面上还分布着七八处剑刃宽口大小的凹痕,若他所料不差,想必是那无名女侠的手笔,而她使的应是双刺,而且是奇门双刺。
还有一处范围较大却是较为浅显的凹印,见模样是怒霹雳背身着地留下的。
aiyueshuxiang.com
“栖梧岭,有凤栖梧,贤者择明主而从或明君礼贤下士之意,光听这名字倒是个好去处,可不知会有何牛鬼蛇神在此,令平民百姓闻之生畏、避之不及?”姜逸尘心中有所犹疑。
“既然天意如此,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知难而退,或是智者,却非勇者,姜逸尘自认并非智者,更当不上勇者,然,江湖路遥遥,若是少了急流勇进的勇气,还谈何入江湖?
遂扬鞭策马,直入栖梧岭而去。
方才驾驭着黑马奔入栖梧岭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可听闻前方铿铿锵锵的器刃交斗之声,再往前行进片刻,只见黑白两道身影倏来忽去、焦灼缠绕。
忽地,怒霹雳怒喝一声,手中双斧合一,跃起近一丈高度,落身劈斩而下,一招力劈华山,如猛虎下山,携锐不可当之势,欲将白衣女子一分为二。
身经百战的凶徒,若是被逼迫到了极境,便会拼起命来,任何人也难撄其锋,白衣女子瞧见怒霹雳目露凶光,戾气大盛,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见白衣女子退闪开数丈,而身后已能听闻数匹马匹临近之声,怒霹雳停住了势头,双斧垂地,目视前方。
白衣女子也罢手不攻,她的目光却是绕过了怒霹雳的硕大身躯,看向了他后方,稍远之处影影绰绰的黑影。
“不愧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冷血魅影,第一次交手果真令人惊艳,只是不知你与这小白脸有和瓜葛,既已是救了他,为何苦追老子十余里地?要不是老子耐力不差,竟是要死在女子手中了。”怒霹雳拭去脸上的滚滚汗珠,看向白衣女子身后之人,骑着他落在茶铺的伙计“黑将军”赶来的姜逸尘。
原来这白衣女子便是魔宫的冷魅,对于怒霹雳的质问,她仅是冷眼相对,闭口不答。
而随着怒霹雳的话音落下,姜逸尘已来至冷魅身侧,听闻怒霹雳之言不由朝自己救命恩人的方向瞧去。
赶巧一缕秋风从身后袭来,吹起了挂在冷魅脸上的白巾,令得姜逸尘有幸一睹芳容。
一袭白衫如落雪,双眸明媚若皓月,柳眉添冷艳,玉手衬朱颜。
这冷魅不过芳华之龄,而姜逸尘仅此一瞥,竟一时看得痴了,然,风止,巾落,徒留一双冷眸瞪着他。
尴尬的气氛很快便被怒霹雳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响打破。
“啧啧,没想到啊,老怒你也有被女人追得奔走呼救的一天。”三骑人马已至,当先一人出言戏谑道。
说话的男子戴着铁质面具挡去上半边的面容,蓬松杂乱的发丝垂在两侧,在其身旁二人,一人手套着铁拳,一人脚着铁靴,目光中均透着揶揄之味,既是看向冷魅和姜逸尘,也是看向怒霹雳。
“是咯,没想到不愿与人为伍的万里独行侠怒霹雳竟也会加入兜率帮。”套着铁拳的男子竟是一娘娘腔。
“若非最近这兜率帮的动作太大,咱还不知晓,你这大家伙竟依附于兜率帮已有半年时光。老大,这忙咱该不该帮呢?”接着话头的是那穿着铁靴的男子。
“这可得看老怒的诚意了,吃力不讨好之事,还是少干为妙。”这三人中的老大,显是居于中央的铁面男子。
见自己丢出的十二天煞门求援鸣镝竟只引来了三人,怒霹雳虽心怀不满,愤懑异常,却也忍在了口中。
怒霹雳与这三人并不相熟,更谈不上交情,却悉知他们的脾性,因而,对于三人的寒酸讥讽之言,他全然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道:“行了,也正好来的是你们仨,这样吧,男的归我,女的归你们。”
“噗哈哈!”
“诶哟!不行了,老哥,也让我笑会儿,哈哈哈!”
“呵呵,想不到老怒你竟有这龙阳之好。”
“哈哈哈!怪不得他会去兜率帮,我可算明白了。”
断袖之癖在而今的江湖中并非不为人所接受,只不过放在光天白日之下说出,便不免遭人耻笑,三人对怒霹雳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而今能听其间接承认此事仿若悉知一件江湖密事般倍感得意,因而,唯有铁面人稍有些矜持,而他的两个兄弟则是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快摔下马来。
对于这般跳梁小丑的耻笑,怒霹雳并未动气,更何况“羞耻”二字早已被他从心中抹去,“铁煞门遣你们三人出来,便是让你们来这看戏的?”
“欸欸欸,老怒哈,别动怒嘛,这事儿也不丢脸,就是少见,我们能理解,能理解。”
“不过还是得让我们笑够了才……”
“废话少说,答不答应。”苍蝇难令人动怒,却令人生烦,怒霹雳截口道。
“成交!”铁面男子露出了狞笑,而他身旁的两个弟兄亦是早已目露邪秽之色。
第一零八章 铁石心肠
天煞十二门,恰如其名,除却总舵之外,另设十二分舵遍布中州乃至外域,这些分舵均自成门派,服从总舵统领,规模或大或小,但在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中,都能算得上大帮派了。
铁煞门便是其中之一,其实力在十二分舵中位居中上,而分舵地点便是设立在西江郡栖梧山之处。
怒霹雳的求援鸣镝竟只是引来了铁煞门中论名头排不上前,论实力居于末席的三个堂主,铁石心肠三兄弟,铁头铁无实、铁拳铁无心、铁腿铁无常。
平日间,若是门中无要紧之事,这三兄弟便成日流连于女色,因而,被怒霹雳唤来此处后,三人表面上虽在揶揄嗤笑怒霹雳,暗地里却已将白衣女子细细观察过一番。
只见这女子皮肤白皙,青丝披肩,白衣难掩其婀娜身姿,而面上挂着的白巾想来是为了遮掩其秀丽面容,免被俗世所扰,因而这女子当是一美人坯子无疑。
对于美人,三兄弟自是垂涎欲滴,但行走江湖多年的他们却也深知红颜祸水,因此,在美色面前他们仍能强自留存不可多得的理智。
怒霹雳的武功可不差,兄弟三人合力堪堪能与之握手言和,然,此刻这黑袍巨斧大汉的景况显然并不怎么好,那黑袍是满腹尘土的黑袍,巨斧是金纹花乱的巨斧,而对面的女子,白衣尘埃不染,双刺熠熠生辉,如此情景已可想见在他们到来之前怒霹雳是被如何逼得节节败退的。
想来这双刺并非一般的双刺,而这女子更非一般的女子。
“我看这娘们儿并不简单啊,可不知是什么来头?”套着铁拳的铁无心道。
“魔宫冷魅。”怒霹雳回。
“呵,这来头可真不小,可不知老怒心中有何计较?”听闻是魔宫的第一女杀手,铁无实竟毫无怯意,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可莫小瞧这冷魅,她还算不上个娘们儿,只是个妞儿,但实力非同凡响,而那边的小子却是个草包,你们分下人手,一个去对付他便行,余下两个和我一同收拾这妞儿,切记莫要伤了根本,生擒为上。”怒霹雳安排道。
当怒霹雳说到“妞儿”二字时,依稀可闻铁无常喉间发出的“咕噜”轻响,这厮竟吞了口口水。
待怒霹雳语毕,铁无常赶忙争道:“欸,二哥、二哥,你去对付那小子,这妞儿让我和大哥来吧。”
说来是商量,实则是恳求,铁无心虽满脸的不情愿,却也拗不过自家兄弟那楚楚可怜的企盼眼神,心中嘟囔着“这老三还是如此性急”,嘴上却道:“罢了,罢了,我先去对付那臭小子,不过这妞儿到手后,我要先你享受。”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铁无常忙点头应道。
自始自终冷魅或是姜逸尘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姜逸尘是不知该当说什么,而冷魅则纯粹是在看戏,一个武夫和三个武丑的戏。
语毕、戏罢、影动、战起。
铁无心看似娘娘腔,可他的双拳并不阴柔,反倒是虎虎生风,然,在姜逸尘的眼中见来,这双拳之势却不如表面上的刚猛勇进,反而飘忽不定,暗藏杀机。
铁无心的拳路恰与其性格相反,他看似娇柔,实则狠厉,他的拳则看似刚猛,实则灵动。
双生暗拳,猛劲为虚,实拳内敛,变化无方,直至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捣敌手胸腹!
这是铁无心最大的仰仗,仅凭这表里不一、变幻莫测的拳法,便已能同他的两个兄弟在铁煞门中占有一席之地,而眼前的对手姜逸尘,即使没有怒霹雳的评判,他也自信能看出这毛头小子的斤两,有把握能将其一击拿下。
然,当铁无心双拳落下的一刻,他才知他错了,拳并未入肉,而后拳拳落空,哪怕是少年的衣襟都未曾触碰到,而少年手中的剑竟还未动,一招未出。
在姜逸尘看来,铁无心的拳虽然诡异,却并不快,只要不快,那么他就能凭着轻柳身法,在铁无心的拳触身之前,先一步避开。
久攻不下,铁无心便开始慌了神,他的铁拳依旧诡异,却已失了精准,虽然那精准的拳头从未命中,但失了精准的拳头便再难对姜逸尘构成威胁了。
姜逸尘的反击便也见机起势。
寒意笼罩了铁无心,他能觉察到他的拳在寒凉之下渐渐变慢了,他也能觉察到额上挂着的豆大汗珠不敢落下,竟已开始缓缓凝结,最终,他悲哀的发现,不仅是他的拳失了准头,他对少年的判断也全然错误。
当铁无心被少年反守为攻,被少年的霜雪真气和水柔剑法死死压制得毫无喘息之机时,铁无心才意识到自己已然离鬼门关不过咫尺之遥。
好在少年的剑只有一把,而铁无心的拳却有一双,当他的单拳来不及拦挡剑的来势时,另一拳能够及时补救,或许这便是他残存的优势了,他只能寄望于他的两个兄长能和怒霹雳早些将冷魅拿下,来救他脱困了。
在铁无心不敢有片刻分神,抵御着姜逸尘绵绵无绝的进攻之际,另一边的战况却与他心中所盼大相径庭。
有了铁无实和铁无常的助力,怒霹雳总算有了奋力一搏的底气,与另两人一鼓作气,对冷魅展开了气吞山河的攻势。
怒霹雳的双斧牵制着冷魅的双刺,铁无常的铁腿负责偷袭,而铁无实的铁头槌伺机一锤定音。
依着常理而言,一个高手有两个打手相辅,且分工明确,应有机会能制住另一个高手。
然,情况似乎与怒霹雳心中所想有所出入,与铁氏兄弟所料也并不一致,在抵过初时的三板斧后,冷魅已然稳住了局势,随着地面上的气凝峨嵋单刺逐渐增多,当一个个奇门阵法泛起色彩斑斓的光芒,战况似乎在顷刻间便被扭转。
三人均是刀口舔血之辈,也深知奇门阵法的威力,自是避之不及,与冷魅的交斗更不局促于一隅,而是拉长战线与之游斗,然,当一个个奇门阵法仿若附骨之疽粘在他们脚下,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刻,那种无力与恐惧已非言语足矣描述。
血红的伤门制约着三人的身法,令他们寸步难行。
冷不丁冒出的苍白死门则让三人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眼冒金星的状况,若非三人及时相互帮衬,早已被冷魅击中破绽。
滚滚而落的满头汗珠,并非是累的,而是拜那墨黑的惊门所赐,吓出来的。神鬼之术对于三个江湖老手而言,心理威慑效果有限,但在紧张激烈的对战当中,视线遭到扰乱,不免令他们处处受制,险象环生。
最可怕的不是散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而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冷魅身侧的澄黄景门,冷魅的速度和力量在景门的加持下变本加厉,她手中的双刺,施展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信手挥洒而威力无比,着实令三人叫苦不迭。
幸而,三人的内功底子并不差,多以损耗深厚的内功修为强行抵御冷魅的攻势,亦是屡屡化险为夷。
然,死命能逃,活罪难免,地面上的点点猩红已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密。
猩红的血滴自是源于三人的伤口,但这回冷魅的白衫倒是未能幸免,尘埃轻染,红蕊点缀,为炎阳下的秋景徒添几分艳丽。
“大哥!三弟!”这听来别扭的娇声惊呼出自铁无心的口中,当他遭中姜逸尘一记飞踹,倒飞而出时,才寻得须臾时机,回望向他的两个兄弟,而他们之间已是相距二十余丈的距离,他看不清四人的战况,他是在呼救!
铁无心左臂的衣襟已破碎不堪,而臂膀上一道细长深邃的伤痕,已是说明他一败涂地,无力再战。
姜逸尘的视线也慢慢向四人的战局挪去,只见道上血迹斑斑,远端四道人影交错,飞沙走石,瞧得并不真切,他对冷魅并不了解,也不知她是否已是伤痕累累,见四人竟还向远处而去,心中亦是有所担忧,便将卧倒在一旁的铁无心弃下不顾,直冲冷魅那奔去。
第一零九章 可恨可怜
“老怒,你不厚道!”眼见远方的姜逸尘临近,而铁无心却倒在地上,幸而不是僵死在地上,再瞧瞧眼前的战局,铁无实心中着实郁闷,更觉着似乎被怒霹雳坑了一把,咬牙切齿道。
“哼!武艺不精,浪得虚名。”铁无实窝火,殊不知怒霹一肚子怒火更盛,这铁氏三兄弟平日间飞扬跋扈,自吹自擂,可在硬碰硬的较量上便看出了他们的外强中干,实乃一群窝囊废,当然,他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眼前的女子,冷魅,这魔宫第一女杀手强劲如斯,在暗中下杀招便罢了,明面上的争斗力竟也如此骇人。
“兄弟们,咱们撤!臭秃子,你自求多福吧。”交斗中,铁无实早已看出冷魅的主要目标还是怒霹雳,对于他们哥仨,这女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此刻既与怒霹雳撕破脸皮,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这嗅得着香、摸不着肉的美人把小命搭上,忙让两个兄弟撤退。
铁无常如蒙大赦,他可早不想待了,冷魅便是朵带刺的蔷薇,只可远观,难以亵玩也,赶忙从战团中抽身而退,来至马边,驭马将铁无心救起,再与铁无实一同离去。
正如铁无实所料,冷魅并未相阻,任由三人逃去。
姜逸尘看出冷魅的态度,料定这三人回到门中也无颜诉说此事,故此,不愿节外生枝,引出铁煞门其余的人,方才放虎归山,他便也没有出手相拦。
“铁石心肠,三个软蛋吧,真是乌合之众!”见铁氏三兄弟鼠窜狼奔的景象,怒霹雳不禁嗤之以鼻。
以四对二占不得便宜,而今以一敌二,姜逸尘可不认为这怒霹雳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样来,然,却见这凶徒眼中的煞气愈来愈盛,而手中挥舞着的双斧龙吟虎啸。
难不成是想与冷魅鱼死网破,拼死一击?
怒霹雳突然迸发出的威势把冷魅暂且逼退,只见地面上霎时间沙石飞扬、烟尘滚滚,姜逸尘目难视物,却不敢放松警惕,生怕怒霹雳转而袭向自己。
模糊中依稀可见那副硕大的身躯在逐渐退后、变小,姜逸尘方才觉察到异样。
这家伙竟是要遁走!
倘若怒霹雳的对手是姜逸尘,此时早已扬尘而去,可他的对手却是冷魅,随着地面上的粉光泛起,逃出不过三丈的怒霹雳竟被开门的移形挪位之术给揪了回来,而等待他的则是白光幻灭的死门。
嘭!
强壮的身躯并未倒下,只是此役消耗过剧,而这死门的轰击更是突如其来,怒霹雳的护体内功被破,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随而双斧垂地,单膝下磕。
近在咫尺的姜逸尘这回可不会让这条大鱼给溜了,箭步上前,将剑架在怒霹雳的脖子上,同时,三丈外的冷魅也已飘然而至。
这一仗虽说怒霹雳过于小觑了冷魅,但他输的心服口服,可他依然不愿就此屈服,他在寻觅时机。
“你知道我留你一命的目的所在,这次我不介意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冷魅俯视着抬眼看向她的怒霹雳。
柔声细语本该令人耳软心舒,然,此刻听来却寒凉渗人,听其之意,似乎在来路之上,冷魅便已将怒霹雳制服过一次,只是被他使诈脱逃了。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败给了女人,却不能死在女人的手下。”怒霹雳埋下了头,却不答话,只是呢喃自语。
冷魅双眸中寒芒闪过,正欲举起双刺划向怒霹雳的脚筋时,身后却出现了微不可闻的马蹄声。
姜逸尘骑来的黑马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相距三人所在之处不过三丈远之外,在冷魅和姜逸尘发现它的存在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奔袭而来。
黑影势若迅雷,这速度绝不比武者慢上多少。
冷魅反应快些,急忙闪退开两步,却陡然发现这黑马的目标竟是姜逸尘。
而姜逸尘为避免怒霹雳逃脱,不敢随意撤身,原想剑不动人动,在黑马欺身而近的瞬间才做出闪避动作,却不料黑马似是通识人性,看破了他的意图,完全封锁住其退路,一往无前,直冲其身躯撞来,避无可避。
姜逸尘被黑马撞了个满怀,运起内功相抵倒是让身体无碍,然,剑已把握不住,身子方要倒飞而出时,却被一只粗壮的手给拽回。
怒霹雳竟已借机起身,随而左手卸去姜逸尘手中的剑,右手直接扼住了姜逸尘的喉咙,将其举起。
姜逸尘先是眼前一黑,忽而天旋地转,最后却是呼吸一窒,脖颈几乎要被捏碎。
扑哧!
姜逸尘勉强睁眼,却见眼前虬髯大汉的心头所在之处的黑袍上凸出了一截血红。
那是被血色染红的剑锋,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紫玉龙鳞剑。
黑马悲啼,调整步伐,转身欲再袭向冷魅,却见怒霹雳伸出左手,掌心朝地上下摆动。
怒霹雳原是想胁姜逸尘为人质,逼冷魅放他离去,却再次低估了这女子,出手决绝,杀伐果断。
黑马狂躁不安地在原地四蹄踏地,气喘如牛,却是不再近前半分。
姜逸尘稍稍缓过神来,双手使劲欲掰开怒霹雳的手自救,怎奈这手牢靠异常,不见分毫的松动。
剑被拔出。
血溅如注。
怒霹雳生命之火正在加速熄灭,可他依然保持着掐住姜逸尘脖子的姿势,不动如钟。
冷魅见状,正欲蓄力将怒霹雳右手斩断,却也被止住。
这回,伸手制止冷魅的是姜逸尘,因为他从怒霹雳的双瞳中已看不到分毫杀意、恨意或是怒意,唯有泪两行。
见其嘴型似在呼唤着“婉儿”二字,莫非这五大三粗的大汉在弥留之际陷入了回忆?
他,怒霹雳,名为张怒,这名字现今已少有人知。
八年前,他是中州武榜眼,他有貌美如花的结发之妻。
他人生得意,他志得意满。
七年前,他携美妻出游,途中偶遇嫪柏,噩梦方始。
嫪柏,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当朝宦官义子,好乐、好财、好色。
十日后,他奉皇诏,去往辽州以北招降一游牧部族。
他辗转难寐,他心有所疑。
又十日后,大军已远离幽京,他收到了一封急讯,临行前托付京中邻里暗中帮忙照看家中的来信。
“尊夫人性情刚烈,不堪受辱,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他难以置信,他睚眦欲裂。
他抛却了大军,星夜兼程,杀回幽京。
他见到的却只是具冰凉的身躯,和抹不掉的泪渍。
他懊悔不堪,他哀莫过于心死。
至此,武榜眼张怒已卒。
在他手刃嫪柏前,他让这小白脸体会了一回何为凌辱。
他杀宦官义子,他抗君命不为,他犯上,他欺君,他误国!
他被通缉,杀出重围,隐姓埋名。
他落草为寇,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恶行满满。
终有人认出他是昔年的武榜眼,然,朝廷为免被人旧事重提寻着不堪的根由,便也顺着他的名号,通缉“怒霹雳”!
时过境迁,他人未死,心已死,数年来,他销声匿迹。
每当夜深人静,兀自一人时,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回忆猛然间翻滚绞痛,经久难平。
当世人再次将他忘怀时,他又回来了,可是再无人认得他了,因为他不仅容貌大变,且性情大变。
他忘不了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也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
酒能让他麻痹,却不能令他忘却。
为解决需求,他强忍着恶心,再次尝试了凌侮男子,尤其是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
初时的他,作呕反胃,彻夜难眠。
后来的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并非对此不再厌恶,他只是想借此让当世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和他的恶。
他加入兜率帮,因为他已沉沦,而兜率帮并无太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他,他仍能来去自如,只要他能有所劳,便能换回他所欲……
然,一切似乎就要在今日,在此时,戛然而止。
直至当下,他才发现,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脱。
他终于能和心心念念之人相会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爱妻会否会厌恶他。
他只愿躺倒在他心爱女人的怀中,可这回到底还是倒在了其他女子的剑下。
他竟留下了泪,他哭喊着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现在已然能听见了。
她叫俞婉儿。
第一一零章 冤家路窄
“既然你能驯服黑将军,那今后还请你好好照看他,或许,他也能帮上你不少忙。”
“……”
“若是可以,还请你将我脸上的虬髯剃去,婉儿她不喜欢。”
“……”
也不知为何,姜逸尘似是忘却了先前的争锋相对,你死我活,竟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怒霹雳临终之际的请求。
“多谢。”怒霹雳终于松开了手,而姜逸尘也终于得以落地。
轰隆一声,怒霹雳倒地的声音听来却有些沉重。
姜逸尘践行所诺,将怒霹雳的脸上理得干净,又费了些力气,令之入土为安。
“倒也是个可怜人,有凤栖梧,死在这栖梧岭于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讽刺。”一直静默无言的冷魅终于出声,二人处在这儿许久,竟还只是姜逸尘第二次听到她说话。
“冷姑娘何出此言?”姜逸尘并不知晓冷魅为何会追着怒霹雳不放,而她有这番感慨,想必已然摸透了怒霹雳的底细。
姜逸尘可没忘了怒霹雳说过的话,站在他身边的可是魔宫第一女杀手,杀手,在收集情报方面,总是不会差的。
“良禽择木而栖,昔年的武榜眼带着一片赤诚为朝廷效力,却落得个家破人亡,遁走他乡,行尸走肉的下场,最终还不如投到邪门魔教中的这半年活得逍遥快哉。”冷魅的话语简明扼要,姜逸尘听来倒也能了解个大概,心下不免也为这怒霹雳叹惋。
在姜逸尘将那双斧立于土坟上后,“黑将军”缓步来到了他的身侧,低下了头,伸长了脖子,轻贴着坟面,低声哀鸣,似在与怒霹雳做最后的告别。
片刻之后,黑将军将它的头颅贴向了姜逸尘的胸口,轻轻剐蹭。
姜逸尘手扶着黑将军的脖颈,竟是瞧见这马儿瞪圆的眼中噙着泪水。
这黑将军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力量大,劲头猛,看来并非中州品种。
冷魅道:“这是匹外域良驹,很有灵性,看来是顺从了原主人的意思,当然,也是认可了你。”
姜逸尘道:“今日之事,多谢冷姑娘出手相救了。”
冷魅回:“毋须在意,今日之缘,明朝逝水,此间事了,这儿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折回,省得招惹麻烦。”
“冷姑娘说的是。”
冷魅的语气生硬漠然,不善言辞的姜逸尘终是遇着了块寒铁,于是二人便一声不吭地折返离开栖梧岭。
“就此告辞。”方才来到栖梧山东面的岔道上,冷魅便出言道。
“……告辞。”姜逸尘的话未出口,冷魅已然远去,那方向正是东方。
姜逸尘这才想起他与茶铺魏老对话时,冷魅应也在一旁,她深知他要往西而行,因而,一到此处便与自己分道扬镳,倒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
*********
一人一骑,孤身上路。
黑将军的到来,不由让姜逸尘想起了出岛后一路与他风雨同舟的老伙伴小棕马,然,那日和红叶回到孤鹰岭却不见半点蛛丝马迹后,他心里便有了底,小棕马虽被他所救,躲过落石箭雨,可终究难逃兜率帮荼毒,想必已作为天赐蛛的饵料不存于世了。
一念至此,姜逸尘心中一阵黯然,奔跑中的黑将军似能感知主人的心意也放缓了脚步,引昂后甩,轻轻鸣啼,似在安慰。
姜逸尘伸手抚着黑将军的头,报之以李,一人一马各自失了原先的伙伴,以此相互慰藉。
夕阳斜洒,这大半日的夏意总算退去,换之而来的是凄凉的秋。
姜逸尘和黑将军已绕行了大半个栖梧岭,此去不远,便能到得那栖雁湖了。
前方大道之上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三道黑影阻住去路,姜逸尘勒马回看,方才行过之处竟也有两道黑影伫立。
莫非是自己老眼昏花,刚才竟没有瞧见身后那两人?
可是自己并不老,眼神也不会太差,莫非是这五人专程在这儿侯着自己的?
看来应是如此。
姜逸尘不动,五道黑影却动了,他们确实是五个专程侯在这等他的人,穿着黑衣蒙面服的黑衣人。
这身打扮姜逸尘并不陌生,夜探婆娑殿和枯藤洞时,他同鸡蛋和红叶裹上的夜行衣也于此相似,再往前便是与红叶相救水如镜,并一路杀回江临镇时所遇所杀的黑衣人了。
果不其然,前方一人,竟主动摘下了蒙面黑巾,这人姜逸尘也丝毫不陌生。
上次唯一脱身而走的黑衣人,尹厉!
“被魔宫逐出后,你似乎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姜逸尘冲着嘴角拧出一丝玩味的尹厉说道。
尹厉的面庞立时阴云密布,显然姜逸尘戳中了他的痛处。
“你的运气不错,每回都能躲在女人的裙下避难,怡春院时如此,密林处时如此,栖梧岭中亦是如此,这回看你还往哪钻?”尹厉反击道。
“看来这回你倒是挺有耐心的,生怕被你原先的同门认出来呀。”姜逸尘道。
“哼,废话少说,今日取你狗命!”姜逸尘的话语如同盐巴般,一把一把地撒在尹厉的伤口上,尹厉不想在这少年面前失了沉稳之态却也被激怒了!
“欸!尹公子,姬大人说的可是要活捉,你说弄个死尸回去,咱大家伙可不好交待。”尹厉身后一体型较为魁梧的黑衣人出言提醒道。
“是啊,要是把这小子弄死了,怎么和姬大人交待。”当即又有人附和。
“生擒不得,失手误杀便是交待。”尹厉冷声道。
“这……”
“这可不太好啊。”
“诸位放心,事成后,少不得有大家的好处。”尹厉又道。
“如此,也罢,我们相信尹公子言出必行。”
“是啊,是啊,我们相信尹公子。”
便在姜逸尘面前,心怀鬼胎的五人似已达成了一致。
“我要求不多,仅要这小子身上的《天殇折梅手》供我研习几日便可。”魁梧男子最后出言道。
“行!”尹厉已然不耐烦。
姜逸尘闻言却是心中一颤,“天殇折梅手!到底在怡春院中时还是被瞧出来了么,这尹厉竟也晓得这掌法,他究竟告诉了多少人?”
见姜逸尘眉宇间露出了一丝惊惶,尹厉终于逮着了机会,得以恣意张狂地嘲笑。
“哈哈哈!终于怕了么?适才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哪去了?哈哈哈!”
“或许你现在的武功已有见长,但那时的你在我眼中不过是只蝼蚁,我能将你任意揉捏。若你没有那一手绝技,我也不会因一时大意便被你给反制住,事后经我一番回想,这招便是天殇折梅手中的‘李代桃僵’吧。”
“没想到你对兵法这么有研究,但你所说为何我并听不懂。”姜逸尘想糊弄过去。
“呵呵,事已至此,你才想起要掩饰,已然太晚,想必在雅阁中便已有高人瞧出端倪来,你别看那龙多多表面随和,但动起杀念来,那可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主,此人更是个武痴,对武学的狂热痴迷可非你能想象的,若是你落到他手中应也不会好过。”
“再说他边上的副手,走狗展天,此人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想他若是知晓你使的是已在江湖绝迹多年的绝学,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想方设法把你揪出来,倘若是他的心腹爪牙先寻着你,到时你亦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用讶异,我为何会与你吐露这么多,既然我摘下了面巾与你相见,便不会令你活着离开,相比那二人,你先碰上我,可幸运许多了,至少,我能留你一条全尸!”
姜逸尘的眉头皱得越深,神色越是不自然,尹厉便越兴奋,学会天殇折梅手,那他何必屈身于这小小的四海帮派中,更不会任由兜率帮差遣。
第一一一章 攻心为上
“噢,没想到你对旧主的怨念颇深呐,魔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你眼中不过与你同是一丘之貉尔尔。”姜逸尘的眼神渐渐失了慌乱,渐渐变得凌厉,这是尹厉不想看到的。
“本是如此,只是看谁披在身上的皮更为光鲜亮丽,更为人模狗样罢了。我有些后悔我适才讲过的话了,你这眼睛真是令人生厌,我要先把它们一一挖出来,再让我的噬心刃将你的心头血给喝干!”尹厉摘下了头巾,银发披散,锐眼锋利,他现在只想将眼前的少年撕碎。
言多必失,言多必乱,不知为何,在比他年轻些许的姜逸尘面前,尹厉总是不自觉地失了沉稳老练,变得暴躁不安,难道是出于嫉妒?不!他何必去嫉妒一个将死之人。
尹厉的手竟因愤怒而颤抖,催动着穿石裂云诀,手中刃尖带钩的噬心刃已然披上了金裳。
见这噬心刃刃尖的模样,想来原应是一对双匕,可如今却仅剩其一。
“上回你用一把噬心刃换回你一命,这回还是如此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尹厉带四个人来阻截自己,定有八九成的把握将自己留下,既然对方倨傲自尊,而非一拥而上快刀斩乱麻地将自己抹杀,姜逸尘便希望通过心里攻势赢得先机,敌乱我不乱,方能觅得破绽,占据上风。
“大言不惭!你们四个为我掠阵,别让这小子逃了就行。”尹厉出言道,姜逸尘的那点小小伎俩怎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只是想以一己之力了结掉这个让他两次都狼狈不堪,让他心烦意乱的对手。
掠影步!
尹厉如同红叶般,在奔袭中渐渐隐去了身形,便是连那裹着内功劲气,闪亮发光的噬心刃竟也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失了影踪。
姜逸尘将黑将军“赶”到一边去,专心迎敌。
或许是未与红叶交过手,或许是尹厉的功力远不及红叶,姜逸尘不知作为红叶猎物会有何感受,此刻的他只知道他能感受到来自于尹厉的杀意,浓烈的杀意似要扼住他的喉咙,令他呼吸不得。
然,也正是因为那毫不内敛的杀意,暴露了尹厉的位置,尽管姜逸尘看不见,但感官敏锐的他已然察觉到了尹厉的气息,尹厉在不断变换着方位。
姜逸尘闭上了眼,看不见便不看,用心去体会,他单足侧身而立,右手横剑于胸前,左手双指轻抚于剑身,看似是守势,实际上却是在蓄势待攻。
吃过两次亏的尹厉自然不会小觑姜逸尘,因而,他通过掠影步隐去身形,并且围绕着姜逸尘的四面八方变换了十余次方位后,才如离弦之箭射向姜逸尘,此时他的对手背对着他。
瞬息间,尹厉的噬心刃便距姜逸尘不过一丈之远,可他不得不放弃攻势,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止住自己的去势,急停转身,而后向右侧飞扑卧倒。
往身后一瞥,只见青光剑影漫天,剑气纵横,近在眼前的场景被扭曲,那方空间几乎要被撕裂开来。
姜逸尘在尹厉欺近的片刻,锁定了尹厉所在的大致方位,单足旋过身来,一招剑意凌冽的“凤凰羽”劈斩而出,若非尹厉足够机警地闪身避开,必然非死即残。
正如尹厉所料,姜逸尘并非虚张声势,而是暗暗蓄势,以攻代守,后发制人。
仅此一瞬,尹厉便已冷汗涔涔,心有余悸,这是他第一次与姜逸尘刀剑相对,若是放在先前的怡春院内,他绝不会认为姜逸尘有现在这般能耐,当真是士别三日,不可同日而语也。
“尹公子,看来这小子并不容易对付呀,若需要帮忙可得早些招呼,要是一不小心伤筋动骨了,可就得不偿失呀。”
“是啊是啊,尹公子,若是需要帮忙切莫客气。”
眼中所见是姜逸尘古井无波的从容,耳边传来的是其他黑衣人的暗讽,尹厉心中极不是滋味。
“聒噪!”尹厉怒喝道,旋即暴起,再冲杀向姜逸尘,与之短兵相接,欲以快制敌。
尹厉气急败坏,而他的攻势亦是杂乱不堪,或捅、或划、或挑、或扎,每一次挥动都蕴含着穿石裂云诀的功法精要,纵使费去不少内劲也在所不惜。
然,失去了另一把匕刃的尹厉,在进攻频率上显然大打折扣,动作虽快,可留给姜逸尘的闪避空间却不少。
姜逸尘只守不攻,施展出轻柳身法,并无大的避让躲闪动作,或侧身、或撤步、或屈膝,便在锋刃之下游刃有余,而他的双眼并不是盯着噬心刃,而是紧锁着尹厉的双目。
破强敌者,攻其心也。
双目为心灵之窗,受轻蔑之视,则如针扎心,受挑衅之视,则似火焚心。
尹厉是个真小人,真小人在面对劲敌的时候绝不会有分毫的放松,反而会百分之两百的全身心投入,仅仅一招,姜逸尘便已被尹厉置放到了劲敌的位置上,因而,其任何细微的举动尹厉都不会放过,姜逸尘那带着半分挑衅半分蔑视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入了尹厉的眼中。
正如积蓄千年万载,正待迸发出毁天灭地威能的火山,却在旦夕间被封住了山口,无从倾泄,山体崩坏。
本已心火内炽的尹厉,竟一时顺不过气来,只觉胸口一闷,遂身形一顿,口喷鲜血。
嗔怒、惊愕、气馁、怨愤。
“可恶!”尹厉咬着牙关想要再袭向姜逸尘,怎奈身形摇曳,屈膝蹲身,暂无再战之力。
“尹公子不必生气,敌手奸诈,攻心制胜,我等随尹公子前来自是不当袖手旁观,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魁梧的黑衣人说道。
“正是正是,钟吾大哥说的对。”余下三人随声附和着。
“钟吾”这名字姜逸尘并未听过,瞧这情形,这身板魁梧的钟吾应是几人中武力最高的,自己待会可得当心一些。
姜逸尘并非妇人之仁,不趁敌式微,取敌性命,尤其是对着一个觊觎着自己不传之秘的小人,他绝不会姑息。
然,在旁观战的四人也非等闲之辈,虽然各怀鬼胎,与尹厉也非生死之交,但在共同利益面前,至少是默契地抱成一团,在发现尹厉自乱阵脚之初便悄然欺近,在尹厉完全暴露命门,毫无招架之力时,四人或是直接挡在尹厉身前卫护,或是直袭姜逸尘,围魏救赵。
姜逸尘眉头一挑,一记流星式直窜出数丈,与四人拉开身位,以成对峙之势。
四人身形一动,姜逸尘便已瞅出个大概,这四人相较于尹厉,可谓不相上下,重伤尹厉不过是投机取巧,攻心为上,若是真刀真枪的对决,姜逸尘自觉并无太大胜算,因而,当四人同时向他攻来时,他的心中仅有一念,继续用言语周旋,拖延时机。
“在下身上并无什么《天殇折梅手》的掌法秘笈,而这位尹公子与在下不过是在怡春院喝酒时有过些许不快,有酒的地方便少不了一些争风吃醋的矛盾,我们二人那时的酒后对掌,连我都不知自己使的是何招式,尹公子便能从这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一招半式中推论出我这么个毛头小子竟身怀绝技,这些细节可不知尹公子是否与四位说过?难道四位便未曾心存疑惑?”姜逸尘道。
“哼!鸡贼的臭小子,尹公子眼界之高、涉猎之泛岂是你能想象的,他既然能认出你所使的招式,那便不会有差,这些离间之言与我们无用,劝你还是少费些唇舌,乖乖束手就擒才是!”使唤着一口钢刀的黑衣人甩出数记飞刀气斩朝姜逸尘而去。
姜逸尘脚步轻点,迅速变换着方位,方才躲闪开道道刀气,而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影和一把三尺青锋,直朝其心口刺来。
“多说无益,将你制住,搜上一番便可知晓,再不然自有令你吐露口诀的方法,你如此周旋拖延,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还不若好好配合我们,我等自会给你个痛快。”钟吾的三尺青锋,神出鬼没,在姜逸尘察觉到他的攻势时,已然来不及躲闪,纵然运功相抵必然也将遭受重创。
然,不知为何,本该惊恐万分至少理应面露忧色的姜逸尘却是嘴角轻扬。
“拖延当然是有必要的,这不是来了么?”
第一一二章 落日之约
咻!咻!咻!
姜逸尘和钟吾耳边同时响起三道飞针之声,若非细细甄别,也可当作一道暗箭之声。
因为这三记飞针来势相同,仅是出手先后有毫厘之差,而如此作为,给对方留下的便只有两个选择,或生或死。
选择生则必须放弃进攻,去闪避格挡来针。
选择死,便是用自己之死换目标之死。
生死关头,姜逸尘笑了。
生死关头,钟吾怕了。
钟吾可没打算与姜逸尘以命换命,同归于尽,因而,毫不犹疑地放弃了重创姜逸尘的机会,回身直面三枚飞针,剑影闪烁,接连三声“噹、噹、噹”,将之击落。
一袭白裳飘然而至,冷魅来了,她手中的双刺本是空灵出尘,通体银白,而今却已沾染上了俗世的浊红,源自一名黑衣人的血。
魔宫杀手初临,便令己方折损了一员战力,余下四人赶忙归并一处,严阵以待,不再让冷魅有可趁之机,两方之人成对峙之势。
“雾里看花花凄迷,月下挑剑剑纷离。青英剑法,阁下莫不是崆峒派之人?”姜逸尘所习剑法不少,更算是剑仙的半个徒弟,回想起方才钟吾使出的剑法,攻时神出鬼没,守时滴水不漏,自然也看出了其中奥妙,遂出口道。
崆峒派青英剑法的特点便是变幻莫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每一剑都可能仅是佯攻扰敌的虚招,却也可能是杀敌致胜的实招。
冷魅对于剑法研究得并不如姜逸尘透彻,但亦是见多识广的杀手,听其言语,再经一番思索便已识破这包裹严实,身材魁梧的黑衣人身份,冷声道:“崆峒第一剑,钟吾。”
钟吾见身份被识破,倒也爽快,取下了黑巾,露出一副傲然凛冽的面庞,“碌碌无为之辈不足挂齿,久仰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大名,今日一见,看来江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果真是冷血无情,魅影绝命。”
钟吾之言并非是纯粹的自谦恭维,他深知江湖人不一定听过崆峒第一剑的名头,却定然耳闻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威风。
崆峒派中现今使剑之人早已不多,而这“崆峒第一剑”的由来着实不慎光彩,便鲜少有人提及,但有心行走江湖之辈,总有几分傲气,因而总得有些名头让江湖人挂在嘴边,彰显生气。
而这两年,或是实力卓尔超群,或是魔宫有意造势张扬,杀手冷魅之名在江湖中不胫而走,事实上知晓冷魅身手的并不多,江湖人也只能从死于冷魅手下之人的功力深浅来推测这女杀手的武功高低,流水帮帮主姚风流、十四恶人古怀滢、李痴、余大嘴、红衣教壬堂堂主鲁镇山等等尽皆被她所杀,这些死去之人并非泛泛之辈,名气一个比一个大,武功更是一个强于一个,冷魅的能耐自也可见一斑。
钟吾等人随尹厉出来搜寻姜逸尘的下落,正巧看见姜逸尘往栖梧岭中行去,便暗中跟随,目睹了栖梧岭中发生的一切,才悉知这声名鹊起的冷魅竟是一年轻女子,而其身手也决然是为高手之列。
有冷魅在旁,五人不愿招惹太多麻烦,尤其是碍于尹厉与魔宫的关系,便静待时机,待得二人分道而行后,方才行劫杀姜逸尘之事,怎知这冷魅竟杀了个回马枪,令他们猝不及防。
一方惊愕未定,一方却也满腹猜疑。
冷魅不再出声,猜想着崆峒派出现在此的目的,而姜逸尘同是如此,经由冷魅之言已能确认眼前之人是名门正派中崆峒派的来人后,他却是越发看不懂当前的局势了,这滩浑水究竟有多深?
当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出口了,钟吾沉声问道:“你们早便发现了我们?”
知晓冷魅并不会搭话,姜逸尘回道:“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钟吾困惑地问道:“于是你二人便假戏真做,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你更是以己为饵,以身涉险,引出我等。可是,你们如何知晓我们是冲着谁来的呢?”
姜逸尘道:“不知,按理而言,我二人该当都是你们的目标,既然我们同在一起时,你们隐而不出,那我们只能分散开来,引蛇出洞了。我们以落日为约,各奔东西,若是我一路畅通无碍,便折回去帮她,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她一路相安无事,便折回来救援我。”
钟吾道:“可你似乎很有把握我们要截杀的人是你。”
姜逸尘自嘲着笑道:“这并不难猜,你们仅是五个人,若是要对付魔宫第一女杀手似乎并不容易,可若是一同对付我,那可是绰绰有余,自然有把握万无一失。”
钟吾冷然道:“现在看来这万一却偏偏发生了。”
姜逸尘道:“我想应该是的。”
钟吾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冷魅,姜逸尘虽是个麻烦,但也仅是个麻烦,他们最大的对手还是这魔宫杀手,心中一念闪过,出言道:“你为何有把握她会来救你?你们之间似乎并无交情,而且,对于魔宫第一女杀手而言,交情,想必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姜逸尘自然品出了钟吾话语中离间的味道,但依然神态自若地答道:“并无多大把握,但至少目的一致,我想暂时的合作应是有可能的,便如同你等。”
冷魅虽不说话,可并不傻,不会只因钟吾一句话便在此关头自乱阵脚,弃姜逸尘而去,她明白得紧,此时的姜逸尘给对方带来的心里压力当也不小,同他合力,定能轻松拿下四人,这也是二人分开前的眉目之约,她是个守约之人,更不会去坏了规矩。
“目的一致?你是说兜率帮?”钟吾依着姜逸尘所言,很快便才想到关键所在。
“不错,从铁氏三兄弟口中我得知了两个信息,一是,怒霹雳是兜率帮之人,二是,怒霹雳对我动手不过是临时起意。”姜逸尘答道。
“因此,你便断定怒霹雳不是姬千鳞遣来的,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麻烦。”钟吾立马接道。
“事实如此,我想,以姬千鳞原先的意思,定没有让我活着走出枯藤洞的打算。”姜逸尘托腮道。
“三只大大天赐蛛,连我都不敢拍保证我能在它们的围剿下存活下来。”钟吾道。
“但我却未横尸当场,这便让她心有所忧。”姜逸尘道。
“裂谷深渊与三只蜘蛛间,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确实需要不小的勇气,但事实证明了这是最为正确的选择。而原先我认为对你这小毛孩无需这般上心,但现在我已改变了看法。”钟吾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佩服眼前的毛头小子。
“什么看法?”姜逸尘好奇道。
“必需除之而后快!”钟吾狠历道。
“呵,多谢高看,但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仇大很呢。”姜逸尘摇头笑道。
“从前没有。”钟吾道。
“现在呢?”姜逸尘追问。
“还算不上。”钟吾回。
“那为何……”姜逸尘心知肚明却故作糊涂。
“江湖生死有多少真的与‘仇恨’二字相关?有时仅是一个眼神,便是他人取你性命的缘由。”钟吾不耐烦地截口道。
“这倒是,不过我可真是无辜呢。”姜逸尘笑叹着。
“就凭你如此刨根问底,便会为你招惹来不少麻烦,保不齐在将来我们之间也会有仇恨出现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先将你这嫩雏扼杀在摇篮之中为好。”钟吾的语气中已是含着怒意。
钟吾的话语仿若一根引火线,燃起了众人的杀意,此时此刻,不论是钟吾,还是尹厉,或是其他两个黑衣人,看向姜逸尘的眼神中所透出的杀意,愈来愈浓烈旺盛。
姜逸尘对此却视若无睹,悠然自得道:“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容易呢。”
钟吾瞄了一眼冷魅,强压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因此才一直陪你唠叨。”
姜逸尘道:“也是在思索应对之策?”
钟吾冷笑不语,却并不否认。
“我尚有一事不明,为何这姬千鳞会要你们活捉我?她似乎并不知晓折梅手之事吧?”尽管冷魅就在身旁,多一个外人知晓,自己便多一分危险,但姜逸尘豁出去了,他并不认为自己这秘密能瞒得过她,或许身为杀手的她早已知晓了吧。
第一一三章 惊鸿过隙
“这点你大可放心,姬千鳞并不知道,当然,我们也不知晓这女人为何要生擒活捉你,不过嘛,女人心,海底针,或许是要把你抓回去炼蛊或是当作傀儡使唤,让你沦为玩物吧。”钟吾带着玩味儿看向姜逸尘,似乎觉得这是目前而言能在心里上对这少年进行打压的唯一途径了。
“这倒不无可能。”姜逸尘暗自松了口气,却不由回想起枯藤洞中碰见的扈情,而正当他陷入沉吟之际,敌方四人却动了。
钟吾等人心里很清楚,他们这边的实力并不差,若是五人状态齐整,至少能与面前二人平分秋色,怎奈一人先被气得心火伤身,不战而败,另一人更是被直接偷去了性命,而今他们要想成功突围,除了拼命外,已别无退路。
而钟吾还怀揣着一个可能实现的念想,杀了姜逸尘的好处尚不可知,若能获得《天殇折梅手》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无甚亏损,而若能取了冷魅的性命,一来是个极有分量的投名状,入兜率帮也好,去天煞十二门也罢,想来魔宫第一女杀手都将是个不错的敲门砖,二来便是能就此名声大噪。
江湖乱世将至,不为枭雄便为鱼虾,他钟吾可不愿一生都碌碌无为,即便此战会死,不能死得轰轰烈烈,但至少他是倒在成名的路上,而不是畏畏缩缩苟活一生,这一战,他要为自己的未来而拼。
匕锋现、刀光闪、剑影乱,四人的攻势瞬息而至,却在咫尺之间如泥牛入海般化归无形。
地面上泛着青光的气凝峨嵋刺已然告知了他们强攻不入的缘由。
休门,休生养息,奴风为壁,强攻难进,四两拨千斤。
仅是一招,尹厉、钟吾四人便丢了进攻的先机,姜逸尘和冷魅反守为攻,后发制敌。
尹厉噬心刃上的金芒愈来愈黯淡,显然受内伤的影响不小,他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不得不强自支撑罢了。
崆峒派的青英剑法,在进攻时气势如虹,用来防守时,威力便大打折扣,饶是如此,钟吾仍旧依凭着过硬的功力,用手中的三尺青锋在四人身前筑起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令姜逸尘和冷魅一时进犯不得。
余下两个黑衣人中,一人使唤着钢刀,在防守招架的同时,还能在钟吾的掩护下伺机反击,给姜逸尘和冷魅制造麻烦,确非易与之辈,另一人亦是剑客,但实力便逊色些许,在对方的高压态势下仅能自保。
然,四人的严防死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告破,在冷魅立下的景门阵法中,姜逸尘如鱼得水,凝气于剑锋,直入敌腹,凝意剑法冲锋式直出直入,将四人的阵型冲散。
四人深知若是被分散开来极为容易被逐一击破,因而,不敢有片刻耽搁迅步合拢,却有一人落队。
是那个拿着钢刀的黑衣人。
钟吾眉头一皱,使眼色招呼那钢刀男子归队,却见其依旧纹丝不动。
莫非!
在那须臾之间,没有人留意别的,因为那一刹那实在太短,没有人能把握住那机会取人性命的!
这念头,不只他们三人油然生出的念头,姜逸尘亦是如此,此刻,他还依然立于方才破阵而入的位置,手上的动作,不,连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仿佛都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钟吾三人不约而同地退至钢刀男子身旁,尹厉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
是的,尹厉伸出手拉了一把钢刀男子,因为,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心里都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轻易相信罢了。
嘭!
没有任何意外,钢刀男子如同腐朽的枯树被疾风推倒一般,在四个人的注视下,直挺挺地倒落于地,而他喉间的黑衣似是被浸湿般,色着更浓更深,隐隐透出丝丝鲜红来。
众人皆惊,唯冷魅神色不变。
“惊!惊……”尹厉将视线从钢刀男子拔出,看向了冷魅,他竟发现自己的舌头是那般僵硬,他已震惊得结巴,不,他已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尹厉入魔宫三年,与冷魅不过几面之缘,可说并无交集,他只知道她很早之前便已在魔宫中了,然而,在他眼中她除了会动、能执行命令外与那些毫无感情的、冷冰冰的神兵利器并无二致。
这两年的事儿,尹厉很是清楚,他知道冷魅是如何杀的几个高手,潜伏、等待良机出现,方才能一击致命。在他眼中冷魅的武功是很高,但她是隐藏在暗中的杀手,他并不认为冷魅在与其他高手的正面交锋中能占得多大便宜,铁氏三兄弟不强,可在怒霹雳的牺牲下,三兄弟还是全身而退,而他们四人比之要强上不少,当有极大的把握反制住对面二人,然,此时他才明了,冷魅与铁氏兄弟和怒霹雳交斗并未尽力,至少她没有使出适才这一招。
“惊鸿过隙!”钟吾说出了尹厉含在口中的话语。
“昔年闫盟主创下的,可在瞬息间挣脱尘世束缚,来去自若,独步天下的步法?”黑衣剑客的见识不及尹厉和钟吾广博,但也听过这步法的赫赫威名,不由疑问道。
黑衣剑客这么一问,便也暴露了他来自四海会盟的身份,不过这些在此刻看来并不是很重要了。
“不错,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快总有极境,也只有挣脱这尘世的束缚,才能更上一层楼,若能习得此步法,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难为人察觉。这等绝学由武学奇才闫卿所创,听闻在抗御外侮之际,闫大侠顾及天下安危,将这‘惊鸿过隙’的要领无私倾囊相授予数人,不曾想今日却有幸得见这天下首屈一指的步法绝学。当说是这魔宫太过庞大还是冷姑娘的身份太过奇异,我想有这步法傍身,莫说这魔宫第一女杀手了,魔宫第一杀手,九州结义盟第一杀手都当非你莫属。”
钟吾目光停留在冷魅身上,神色复杂,始于惊诧、有过憧憬、闪过艳羡、掠过落寞、止于释然。
“冷姑娘,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想亲自领教一番这‘惊鸿过隙’,不知姑娘可否不吝赐教。”钟吾眼中闪烁着期待。
不出所料,冷魅并不搭话,一言不发地飞射而出,直取黑衣剑客而去,而那黑衣剑客却还处在惊愕之中。
钟吾救之不及,黑衣剑客便直接倒下了。
钟吾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已是空无一人,想不到这尹厉竟已偷偷溜走。
“罢了。”钟吾摇了摇头,原以为是志同道合之辈,到底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尹厉,贪生怕死之辈尔尔。
秋日的夕阳,火红似血,却带着几份凉意,而此间便只剩下三道斜长的影子了。
“这把剑并非名剑,名字也是普普通通,青锋,不过却也伴我有十余年了,今日若能与闫大侠的绝学一番争锋,倒也不枉此生,还请冷姑娘成全!”语毕时分,钟吾便出剑了。
青锋剑锋芒毕露,谁与争锋。
青英剑法剑影陆离,宛若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上清真法如不息川流,滔滔不竭。
剑、剑法、心法,钟吾融毕生所学精髓于这一剑中,想以此逼迫冷魅使出惊鸿过隙。
日渐沉,夜将至,风忽起,叶飘零。
咚!
钟吾双膝跪地,他已站立不住,若非青锋剑抵在地面上,他此时应该只能躺在地上了。
左手探向自己的胸口,不过只是轻轻拭过衣襟,却已能见到掌心和五指一片通红。
回想起刚才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看见了惊鸿沉日,翩跹蝶舞,不可方物。
钟吾难以违拗双眼的疲惫,终是任由其缓缓合上,可嘴边依旧噙着微笑,他钟吾,只忠于己,他得偿所愿见到了独步天下的步法绝学,他无憾,他倒在追逐名利的路上,他无悔。
第一一四章 猎人猎物
逐仙踪。
由白芷、薰草、杜衡、砂仁、龙脑樟、银骨炭屑等秘制而成的药膏。
白芷、薰草、杜衡、龙脑樟合于一起气味浓厚、弥散恒久、芳香四溢、提神醒脑。
砂仁、银骨炭屑吸香、祛味。
将之相混凝炼,清淡无味而开窍醒神,遇水难除,露于空气中,亦需十日光景方才消散殆尽。
是以猎人仅需在落单的猎物身上涂抹些许药膏,任之逃归山林,便可在其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凭着神觉感知,定其去向,寻到猎物窝巢,一网打尽。
此时,正有两个杀手正依着逐仙踪追寻他们的猎物。
想要从一个刚入门的杀手眼皮底下溜走,或许,并不太难。
但想要从一个资深杀手的手中逃脱,可并不容易,更何况这猎物是同时在这两个杀手面前消失的。
那便说明猎物很可能是被两个猎人故意放走的。
逐仙踪是魔宫弑堂特有,用以追寻暗杀目标踪迹的药膏。
这猎人中便有一人是来自魔宫弑堂的冷魅,另一人是姜逸尘。
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猎人眼中的猎物。
而那猎物便是尹厉。
在不久之前,他是猎捕猎物的猎人。
冷魅将逐仙踪涂抹于她的鞋尖上,只要被她踢中的目标,便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尹厉在交战时中了冷魅一脚,因而,冷魅便放任他离去。
或有人会因为身上多出的香气察觉到行踪暴露,但不会有人因神清气爽便发现身上被做了手脚。
尹厉自然也没发现身上的蹊跷,但他是个谨慎的人,冷魅会放他走,便说明她有把握追到他,她或许是想一窝端吧,那他便要让她付出代价。
于是,他来到了事先与姬千鳞商量好的小峰山中。
姬千鳞已在此做好了布制,只待猎物入套。
他本以为不需再依附于兜率帮之下了,但当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互换后,他要想活命,便只能再借着外力,让前来猎捕他这猎物的猎人成为别人口中的猎物了。
当然,这些猎物之后的处置便再与他毫无瓜葛了,他只能寻一僻静之处自行疗伤。
*********
小峰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一众小山,连结成片,利于隐匿。
日落后的小峰山间,秋风嗖嗖,寒意凉凉。
瞅见尹厉的身影闪身入洞,姜逸尘和冷魅的身影也落到了离那洞口不远处的树丛中。
“这山中果然还有一处巢穴。”姜逸尘心中念道。
冷魅见尹厉入洞中已有一会儿时间,便起身欲上前,却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制止了她的行动。
“到此为止,再往前去当心有诈。”旁侧姜逸尘的声音传来。
“已经晚了。”冷魅轻嗤出声,拍开姜逸尘的手,窜出了树丛。
“小姐姐说的不错,现在才想要走,已经晚了。”未待姜逸尘从冷魅的言行中反应过来,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是情理之中的声音已经告诉他确实晚了。
姜逸尘轻叹一声,便也窜出树丛落到冷魅身侧。
“你早便发现了?”
尽管知道难有回应,姜逸尘还是出声相问,因为他心中着实郁闷,一个个精明异常的女人都在演戏,都自认为是黄雀,只有他是蒙在鼓里的蝉。
回应他的是姬千鳞领着十八道人影围上前来的窸窣脚步声和冷魅在地上立起的景门。
“原以为有五个江湖高手出马,足矣将小哥哥手到擒来,可真没想到小哥哥不仅运气绝佳,千丈绝谷都摔不死你,更是艳福不浅,身边的美人儿换了一个又一个,奴家对你可真是越来越喜欢得紧了,也想相伴小哥哥左右,沾沾这气运,不若小哥哥来跟着奴家,奴家保管你心想事成,有求必应,如何?”姬千鳞自然晓得冷魅的身手,不敢靠得过近,只是那直勾勾的眼神似乎是爬到了姜逸尘身上,令他浑身不自在。
“真是不害臊。”姜逸尘心里嘟囔着,可嘴上却回到:“有求必应?行啊,你放几个峨嵋派、醉红颜或是无相门和太极村的朋友,略表诚意如何?”
“哟,小哥哥这可是小媳妇儿还没过门,便催聘礼,也未免太过心急了吧?”姬千鳞娇嗔道。
“还要啰嗦多久?”未待姜逸尘出言,冷魅不耐烦道。
姜逸尘被冷魅的话语呛住,然,马上接道:“够了。”
旋即,荡剑八方,宛若黑夜中突有白莲绽放,十数道天幻剑气呈环形似涟漪般荡向围住他们的敌手,而冷魅则是身形一闪直朝姬千鳞袭去。
原来在冷魅布下景门的同时,他们便有了简单的应对之策,利用对话的时机拖延敌手一一现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姜逸尘早在暗中运转起天意诀,在景门的加持下,剑意激荡,气劲澎湃,甩剑射出比之平时多出数倍天幻剑气,道道气势如涌泉,一往无前。
若非“惊鸿过隙”这等超自然的逆天步法太过霸道,短时间内过于频繁地使用会伤及心脉筋骨,否则,冷魅不会有任何犹疑,在姬千鳞靠近的刹那,必将先让她尝尝苦头,以报那迷情蛊之仇。
“呼,小哥哥、小姐姐可太过凶啦!这么欺负奴家,那奴家便只好让这十八位高僧来将你们镇压了。”姬千鳞表面上虽大大咧咧,可实际上却是心细如发,在姜冷二人对话的一瞬便已察觉不对,待冷魅发动突袭时,更早已退闪一边,而旁边自有五道黑影阻住了冷魅的攻势。
姬千鳞口中的十八位高僧便是同她一起围上来的十八个人影了。
说是高僧却并无僧侣模样,一个个均是披散着头发,戴着狰狞恶鬼的面具,身着半边黑袍,另半边耷拉着衣袍,露出刚健的身躯,仔细瞧去,他们身上镌刻着黑字梵文。
若要说他们身上有何与“僧”字沾边特点的话,那便是那梵文和他们手中如棍似杵的兵刃了。
十数道天幻剑气若仅用于对付一人,或是会造成极大的威胁,可若是用于对付十余人,道道剑气雨露均沾的话,对方都能轻易躲过,其作用不过是让困在中间的二人在那须臾之际寻得适宜自己应战的身位罢了。
五个黑袍僧人将冷魅挡回,不过几个回合后,姜逸尘和冷魅便发现这些黑袍僧人的武技算不得精妙,不过却是招招狠戾刚猛,他们的身体如铜浇铁铸般不得伤及分毫,击中后更有乒乒乓乓的脆响,莫非不是肉体凡胎?
随着打斗的进行,黑袍僧人的每一招每一式竟是渐渐泛出柔和安详的佛光。
这佛光与他们的一身装扮却是格格不入。
光影中有飞龙、有猛虎、有巨象、有怒狮、有金钵、有金塔等等。
“这十八人难不成还是少林之人?”姜逸尘心中惊愕非凡,这些景象似与传闻中的少林十八罗汉或是十八铜人之类的差不了多少。
“十八罗汉伏魔阵!我们出不去了。”十三个黑袍僧人各施手段让冷魅腹背受敌,冷魅利用开门的移形换影,一时觅着机会挣脱出包围圈,正想再次袭向姬千鳞时,却发现脚步已跨不过地上一道断断续续泛着佛光的划痕,略微一瞥便能见得这划痕似是一道圈,将她与姜逸尘还有这十八个黑袍僧人困于其中。
令她不安的是,即便能将开门阵法立于圈外,可却无法依凭这奇门遁甲之术将自己置换出伏魔阵外。
时间拖得越久,伏魔阵的阵法威力便将慢慢显现,佛光镇压世间奸恶,在这阵法中,她与姜逸尘便是“奸恶”,于时,内息运转都将受制,一旦失了内功的护持,刀剑之利无法攻破这些刀枪不入的铜人,徒有双拳,又怎能脱困?
第一一五章 月下鸳鸯
一个人的焦急情绪容易感染身边之人,然,如若其中有人能举重若轻、泰然处之,便能遏止那不安情绪的蔓延,反令他人心静神定。
姜逸尘应付着五个黑袍僧人却不见得比冷魅轻松,听出冷魅话语间的焦急和不安,他明白她需要的是冷静,而他需要做的便是比她更为镇定。
“是阵法必有阵眼,找出来破掉便是。是人不是鬼,必有破绽,寻出破绽即可斩杀。”
姜逸尘思路清晰,在他的影响下,冷魅镇静了些许,给出了答案,“阵眼便是这些僧人,只要能杀之六七,达三分之数,阵法即破。”
“这些僧人的破绽又在哪?”姜逸尘问道。
冷魅听言灵机一动,多次施放开门移形换位,在敌方的阵法中将十余人耍得团团转。
直到在她面前仅剩一个黑袍僧人。
另十二个黑袍僧人距她三丈之外。
她必须在他们扑杀而至之前,找出面前这个僧人铜铁金身的破绽。
叮叮噹噹、咔啦哐啷!
尽管日已西沉,月未高悬,冷魅手中通体银白的双刺寒宫折桂在黑夜间依然熠熠生辉,在她的手指手腕间如精灵般雀跃灵动,不过片刻光景,便在面前黑袍僧人的身上击打了不下数十次。
“不在额首,不在脖颈,不是口鼻眼耳,也不是胸口、肋部,腰间、腹部也不对。”
这些黑袍僧人铜铁之躯的破绽所在,若非各不相同,便应是同为一处,冷魅的攻势如暴风疾雨,更是出语连珠,将试探的情况立马说出,让姜逸尘跟着尝试。
姜逸尘一边闪躲招架的同时,一边伺机反击,若他试探出的结果与冷魅一般无二,便能说明这十八个僧人身上的破绽极有可能尽皆相同,能破其一则能破其十八。
只听得一声闷哼响起,虽然细微却未能逃过冷魅的双耳。
而她的双刺上也挂上了一抹鲜红。
“腋下!”冷魅脱口而出,同时左右开弓,再次用双刺刺向僧人的腋窝。
噗嗤!
终于,听到的不再是铜铁器刃般的碰撞声。
双刺应声入肉,铜铁金身告破。
而这腋下却仿佛便是这僧人的命门一般,一击得逞后,面前的僧人再无分毫生机。
随着双刺被抽身而出,黑袍僧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未给冷魅更多的观察或是喘息时机,另外十二个僧人的杀招已至。
从天而降的劈棍、分别从左右两侧甩来的扫棍、从下至上的挑棍,十二道黑影从八个方位袭来,将她的所有退路全然封锁住,这是先前死去的那个僧人为他们换来的杀机。
留给冷魅的仅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硬抗下这十二棍,被砸得粉碎,半身不遂。
另一条路,便是施展出惊鸿过隙,可解燃眉之危。
然,惊鸿过隙虽能让她完全避开这死局,甚至能反杀对面三人,但她不能保证自己在接连施展那等霸道的步法后,再次应对那超脱自然束缚时过度的外力压迫,自己的身体是否吃得消,会否一时失了战力,再陷危机。
将剩下的一切安心交给那小子么?
十二个黑袍人可不允许冷魅斟酌太久,在他们眼中,冷魅已无处遁形,必败无疑。
冷魅的处境姬千鳞同样瞧在眼中,她倒很想知道冷魅在这般绝境之下是否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十二棍齐临,铺天盖地。
电光石火间,只能见得一抹皎洁的月光在扑腾闪烁的佛光中显得突兀。
姬千鳞的眼睛眯成缝,想看清交斗的细节,然,在月光出现的一瞬,她的眼睛不自觉的眨了一下。
而后,她能见到的便是依旧还能站立于地面上的九道黑影和一道与之相去两三丈显得有些飘忽不定的白影。
结果一目了然,冷魅果然非同凡响,不仅死里逃生更是反诛三人,不过却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在那眨眼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冷魅一旦受伤,伏魔阵中的两个猎物便该乖乖束手就擒了。
冷魅的确受了伤。
伤及五脏六腑的内伤。
超乎自然规律的招式是逆天而行,不过半日时光,使用两次是为极限,第三次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第一次身上的片片樱红是由自己咳出的。
此刻的她已无力再战,手扶胸口,单膝着地,边自行舒缓着内息自救调伤,边将视线挪向姜逸尘。
只见那少年披散着头发,如一记流星般窜来自己身侧。
他的身后还有三道身影。
他的嘴角挂着淤血。
仅是五个黑袍僧人便让他疲于应对,尽管他已手刃两人,而今他要面对的是两倍之多的敌手。
然,那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怯意,而是义无反顾,担当一切的坚毅。
冷魅的状况姜逸尘已能猜知些许,“惊鸿过隙”那等绝世步法必有其使用禁忌,过则自伤。
“冷姑娘,恐怕今日你要同在下做一对枉死鸳鸯了。”
许是为了缓解这紧张气氛,少年竟不合时宜地油嘴滑舌占便宜。
话音入耳,冷魅心中却是微微一颤。
自她开始被训练成杀手时,她的生命便几乎都被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占据,她向来都只能在夜中在月下对影成双,她时常都会忘记她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杀人工具。
在这濒危之际,却有旁人能与自己相伴,或许是上天的施舍吧。
“好呢。”这两字冷魅自然未说出口,也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有了旁侧之人需要照应,姜逸尘只能毫无保留地施展出自己所学,余下之事他已无法顾及太多,只能选择一往无前地拼一拼了。
冷魅的寒宫折桂,一把被姜逸尘用以立下景门,提升自身战力,一把则用以立下休门,生成风墙将冷魅卫护其间。
余下十二个黑袍僧人似对付冷魅般,如法炮制再次向姜逸尘扑杀而来。
姜逸尘释放出周身穴道中封印的极寒之气,将霜雪真气运转至极致,他不会惊鸿过隙,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破解此局。
天剑诸伤,在十二道黑影距他不过一丈的刹那,天寒地冻的极寒气息合着阻塞穴道的剑气似冰莲乍现,破入一个个刀枪不入的铜铁身躯。
黑袍僧人未伤皮肉,可身形尽皆受滞,虽然不过须臾时间,却足矣让姜逸尘的剑刺穿其中二人的腋窝。
秋夜月高悬,月下剑影乱。
夜冷影孤寒,死生尔相伴。
在寒气迸发的一瞬,冷魅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这刺骨的寒凉是那般温柔暖心,体内的水系功法翻江诀似是产生了共鸣,自行运转起来补充着气海,而后触动了木系功法长春诀,亦是自行加速恢复着其体内的伤势。
这情景似曾相识,似乎是在一个雨夜中,自己所修习的两门内功便是如此突破极境、臻至巅峰的。
嘭!
剑与棍的硬撼之声,打断了冷魅的思绪。
眼前的黑袍僧人还有十人,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已不再坚定,显得颤颤巍巍。
他身上已不知吃下多少记棍杖的横打,即便有着内功护体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是处处淤青,痛得让他麻木,让他颤抖。
伏魔阵虽告破,可他和冷魅似乎已无力从此走脱。
“把小姐姐杀了,小哥哥留着。”一旁观战许久的姬千鳞指示着黑袍僧人道,言语中似乎带着一丝醋意,对于那八人的伤亡她毫不在意,正如余下的十个黑袍僧人一般,不起任何波澜。
“小姐姐死了,我也同她一起去。”姜逸尘偏不让姬千鳞如意。
“小哥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姬千鳞噙着笑,却透着狠厉。
“夜月蚊蝇聒噪,惊吾扰吾烦吾。敬酒罚酒好酒,自斟自饮自醉。”慵懒的话语声撕破了小峰山的夜。
声音苍劲浑厚,如此听来此人的武功修为怕是在场之人合力方才能与之匹敌。
来者何人?
是敌是友?
“是哪位哥哥藏在暗中?不若出来与奴家共赏一曲姬别嫩雏,奴家立马以酒谢罪。”姬千鳞竟未听出声音来源,举目四顾并无所获。
“山外青山楼外楼,酒中自有酒中仙。浮生不为名权钱,世人笑我剑无仇。”
慵懒的声响再起,姜逸尘听来有几分熟悉,而姬千鳞似是听懂这诗号,讶然道:“嗜酒如命,剑下无仇,剑仙李截尘?”
第一一六章 智唱空城
一个人,负手站在明月之下,长身玉立白衣如雪。
月似为他而悬,光仅铺洒其身。
他手中是一壶酒,背上是一把剑。
远看似是少年,实际上眼角早已有了皱纹。
他那成熟而不羁的风采,本就不是任何年轻人学得像的。
他便是剑仙李截尘。
“师……”
姜逸尘见来人模样,“师傅”二字几欲脱口而出,却忽而觉得不对劲,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哟!果真是李哥哥,这副仙家皮囊惹得奴家好生艳羡,不知李哥哥可是来与奴家共度良宵的?”姬千鳞摇摆着妖娆的身躯笑问道。
李截尘的目光既没看向姜逸尘,更是对姬千鳞的卖弄视若无睹,只是将酒壶高举放平。
壶中的酒已不多,慢慢自壶中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入了他的嘴。
十余双眼睛便这么静静地看着,不知是在看人饮酒,还是在看月下人。
世上喝酒的人大致有两种,一种人喝了酒后,眼睛会朦朦胧胧,满布血丝,大多数人是这一种。
他却是另一种。
壶中酒喝已空,他的眼睛,却亮如夜空中的星。
“方才你说到赔罪?”李截尘的双眼依旧目不斜视地看向夜空。
是的,他并未看向姬千鳞,可姬千鳞却忍不住要赶紧回答他的问话,剑仙在许多女子面前都有这种魅力。
“嗯,扰了李哥哥饮酒赏月的雅兴,奴家甚是过意不去,愿意赔罪。”话语刚刚出口,姬千鳞已然察觉到不妙,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此,还请赏李某几分薄面,李某不愿见红,若是尔等有何冲突,还请移步至小峰山之外再细较一二。”李截尘出口道,仿若在述说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真与他毫不相干?
真便这么巧合?
姬千鳞在心中问道。
这回她并未急着答话,而是把目光挪向那八具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尸身。
尸身周边,连月光都不予眷顾,本应纷红遍地的情景,在此刻不过是装点些许不惹眼的污浊黑水。
她又将视线挪回姜逸尘身上。
这次她有十成把握能将这少年拿下。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抓住姜逸尘,她能获知她现在需要知道的许多事情。
姜逸尘边上的冷魅于她而言,则是个额外的收获,相比扈情,冷魅杀手出身,情感不会那么丰富,而几日不见后,这冷魅的功力似又加深不少,在其身上种下傀儡蛊,一来容易控制,二来当会个无坚不摧的杀器。
如若错过此次机会,她可没把握再有机会逮住他们,也没有更多的精力耗费在二人身上了。
然,若是李截尘有意想要保这二人,那她的十成把握便仅存之五六,帮主不在,影佛又不听任自己使唤,得罪上这么个世外高人,可实在划不来。
先退一步,卖剑仙个人情,再做打算?
踌躇半晌后,姬千鳞做出了决断,大方笑道:“李哥哥若不需奴家相伴,那奴家便将此处腾干净,让予李哥哥。”
“如此,李某承情了。”
“不知姬姑娘往何处去?”出言的是一直默不作声,暗暗观察的冷魅。
“奴家自是往西南方向而去,小姐姐可是要与奴家一道同行?”姬千鳞问。
“不必,我二人自也不敢叨扰剑仙雅兴,你往西南去,我们便往东北走,先行告辞。”
冷魅站起身来,冲李截尘点头致意后,略过姬千鳞,直朝东北方向行去。
姜逸尘没有半分犹疑便紧随而上。
姬千鳞挑了挑眉梢却也并未多言,拍了拍手,伏魔阵外圈的暗影中,八个方位上八只巨大的身躯拔地而起。
竟还有八只大天赐蛛埋伏在此!
而后,姬千鳞便领着还存活着的十个黑袍僧人,会同八只天赐蛛往西南方离去。
见双方人马各自退去,李截尘竟暗松了口气。
“夜冷月明荒诞天,吾也能为红尘仙。”
李截尘对月而诗,神色声音慵懒依旧,只是音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难道这李截尘并非李截尘?
*********
姜逸尘与冷魅并未行出多远便便听到了道路旁的暗林中传来的窸窣之声。
这声响没有半分掩饰之意,愈来愈大,临近的几道黑影也依稀可辨。
约莫有六七道人影朝着二人的方向,快速行进。
姜逸尘将冷魅护在身后。
却听冷魅出言道:“磊落光明,应无恶意。”
“小姜,是我们。”
这是红叶的声音。
随而,六道身影接连从暗林中窜出,当先一人正是红叶。
紧接而至的是鸡蛋、兰笙、舒桐、扈情,还有“李截尘”。
再见“李截尘”,姜逸尘心中便已了然,出言道:“果真不是师傅。”
“师傅?李截尘还是你师傅!姜小哥,恕我眼拙,还真没看出来你是剑仙的徒弟啊。”兰笙的话语,震惊之余似乎还带着几分嘲笑。
“在下愚笨,确实配不上剑仙之徒的名号,不过师傅确实对我有授艺之恩,他可不认我为徒,我却不能否认他为我师。”
“咳咳,姜小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只是听闻剑仙来无影去无踪,名下只有一个高徒,这位冷姑娘的帮主,魔宫龙多多,岂知他竟还有其他徒弟,当真是稀奇少见,因而,惊诧过度,惊诧过度。不过,适才你真有看出这假李截尘的蹊跷了?”兰笙上前拍着姜逸尘的肩膀,笑得有些谄媚,心里直呼,“乖乖,我的眼光和老大可有得一拼啊,这小子果真来历非凡,还是剑仙的徒弟,这近乎套的值得,值得。”
“虽与吾师相处时日有限,但师傅那自内而外透出的潇洒,却是难以模仿的,不过方才最为关键的破绽在于,这位仁兄一直都不敢正眼看向姬千鳞。”姜逸尘道。
“噢,此话何解?”兰笙追问道。
“师傅虽潇洒自傲,可却极为尊重人,他不会依着余光与人谈话,即便是对手。”姜逸尘稍作停顿便接着道,“想必这位仁兄当是梅兄梅怀瑾吧,方才之言自不是对梅兄有何微词,在下还是很佩服梅兄能将师傅的动作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不过此次有着夜色的掩护,且与姬千鳞相去较远,盖去了难为人察觉的瑕疵,因而计成,倘若与姬千鳞四目相对,怕也会被其瞧出端倪来,再起波折,梅兄此举当是最稳妥之法。”
在姜逸尘说出梅怀瑾的名字时,梅怀瑾亦是摘下了面皮,对姜逸尘的分析报以微笑。
“小鸡蛋的易容手法长进不少,只是不知适才那气力苍劲浑厚的声音是谁发出的?”姜逸尘疑问道。
啪、啪、啪!
兰笙不禁拍掌夸赞道:“了不得,了不得,姜小哥内秀于心,三言两语便将我们刚才的双簧戏法说得分毫不差,不过这声音来源还得考验考验你了,你猜猜是我们何人的绝技。”
听闻此言,姜逸尘也欣然接受这考验,一一打量过六人。
红叶和扈情同为女子,虽说女子也有模仿男子发声的可能,但在这群人中,另四个来自埠济岛的奇人异士有此作为的可能性更大。
姜逸尘还是将目标锁定在四人之中。
鸡蛋是姜逸尘怀疑的第一个对象,因为鸡蛋曾扮作个中年乞丐,亦能发出较为成熟的声音,但若要让他特定去模仿某个人的音色,姜逸尘还是保留了谨慎的态度,毕竟这少年剑术高超并善用易容之术,加之目达耳通,已是多技傍身,若再有奇技,当真要羡煞旁人了。
梅怀瑾善于吟诗作对,通晓制药之术,而其身板正与李截尘相仿,即是扮演李截尘之人,虽说夜色之下远方之人的口型难以看得仔细,但姜逸尘能肯定方才的声音绝非出自梅怀瑾的口中。
尽管姜逸尘对兰笙的了解有限,但兰笙在他心目中便是个大神棍的角色,把持大局,工于心计他擅长,奇技淫巧上他的建树难比旁人。
排除两人,一人存留疑问后,剩下的便只有舒桐了,两番与舒桐相见,姜逸尘只看到他的笨拙纯真,并未见其展示过一星半点长处,埠济岛来中州内陆可非游山玩水,没有人会是个纯粹的累赘,舒桐自然也不该是个累赘,莫非他的强项之一便是仿音拟色?
第一一七章 暗渡陈仓
见姜逸尘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舒桐身上,但眉目间还有一丝犹疑,鸡蛋便直接踮起脚尖一把搂过舒桐,轻拍着他的脑袋,一副宠爱有加的模样,说道:“看来姜小哥已经猜中了,不错,我们小舒桐的声带较为特殊,他仿音拟色的能力与生俱来,在诸多时候都能立下奇功。”
“呵,诸位真是令在下耳目一新,大开眼界,没想到舒桐兄不仅能将他人的音色模仿得一般无二,还能辅以功力浑厚的声效,埠济岛中果真是卧虎藏龙啊。”鸡蛋为姜逸尘解了小围,姜逸尘也投之以李,拍了一番埠济岛众人的马屁。
埠济岛众人一同出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而舒桐则是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羞涩。
“众位救命之恩,冷魅记下了,多谢。”一旁的冷魅忽而出言道。
“冷姑娘客气,目前我们也是同一阵线的,自当相互帮衬。”兰笙摆手笑道,他深知杀手这类人的脾性,大多不愿与他人为伍,但至少目前而言,他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因而,还能站在一条船上。
“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红叶举目观察了下星月的位置,约莫已近亥时,正色道。
“时间紧迫?”
姜逸尘与冷魅带着疑惑,紧随于红叶等人之后快步离去小峰山。
行路间,红叶与姜逸尘提起昨日之事。
“与你失散后,我们救出了扈情,回到江临镇上待了半天却不见你回来,与兰笙三人商议了一番,便前来寻你,幸而,在栖梧岭附近发现了几具死尸,还有你沿路留下的印记,寻到了小峰山中。我们在暗中发现姬千鳞的布置颇为充分,为免打草惊蛇,便未轻举妄动。适逢怀瑾忆起昔年曾在月下与剑仙有过一面之缘的情景,加之他本人又对剑仙为人尤为欣赏,有所了解,而小舒桐仅凭怀瑾的言传口述竟能仿拟出与剑仙一般无二的声音,更能锦上添花地辅以内功高深之人发出的功力浑厚的音效,我们便临时起意,心生一计。”
鸡蛋跟着接道:“给姬千鳞唱了出双簧,演了出空城,没想到这臭婆娘果真中招了。”
兰笙翻着白眼,摇头不满道:“也就让这臭诗人爽快了一番,编了两句臭诗,便去前方作戏,幸亏我没记差,才没露馅,也可怜了咱们的小舒桐当时可是紧张得冷汗涔涔啊,唉,像我这默默付出的幕后英雄更是无人知晓啊。”
“呸!臭不要脸。”埠济岛另三人异口同声道。
众人一顿哄笑。
红叶好奇道:“小姜这大难不死还遇上了咱冷姑娘,可是有何际遇呢?”
姜逸尘并未赘述,略去了《无相坐忘心法》和《天殇折梅手》之事,简单将起因经过道予众人。
“姜小哥真是吉人天相,总能逢凶化吉。”兰笙打心底羡慕,走哪都能碰上美人儿,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啊。
“得亏能遇上各位贵人,否则在下便是属猫的,九条命也早已丧尽。”姜逸尘自谦道,就算是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气运感到不可思议,“对了,可不知红叶姐方才为何说时间紧迫?接下来是有何打算?”
“也是你小子能折腾,让姬千鳞兴师动众来对付你,因而,此刻不论是婆娑殿也好,枯藤洞也罢都是守备最为薄弱之际,相信从昨晚到今日姬千鳞应还来不及转移处理那些被抓的江湖人士,若不趁此机会直捣黄龙的话,恐怕我们再难寻到他们的踪迹了。”红叶回。
姜逸尘不禁一怔,是了,有先前深入过枯藤洞里部的兰笙三人和扈情在此,而姬千鳞还未回到枯藤洞中主持大局,敌腹空虚,实乃天赐良机。
“扈姑娘在其中见到了断臂之人。”红叶补充道。
“司徒兄!”姜逸尘脑中嗡的一响,如有雷鸣,他知道红叶会把此事说出来,便有极大的把握那断臂之人应是司徒钟无疑。
司徒钟断臂的场景再次显现在姜逸尘的脑海中,他便是为了司徒钟和丈三等人来的,苦寻多日后,总算是有了确切的消息,此刻的他恨不得抓着扈情将她的所见所知问得一清二楚,然,他心知时不待人,而略微颤动的嘴边更是吐露不出半个字来,同众人加快了脚程,寻到各自马匹,策马夺路而去。
*********
七十二路水寨。
位于西江郡南面一隅,占地甚广,寨中大大小小的人口加起来足有千百余人,也是个颇具规模的寨子了。
按说这般规模的寨子在江湖上应也有不小的名头,可七十二路水寨的名号在江湖上还真不怎么响亮,只因这个水寨从商为主,而非从武。
水寨在江湖上不出名,可在西南地域,尤其是在黔地、蜀地中还是名声赫赫的。
水寨做的是内河航运的生意,寨中人生活于水边,以水为生。
二十余年来经营有善的七十二路水寨近乎垄断了黔地、蜀地间往来的内河货运,甚至连官府都礼让三分,不时托其运送官物,也可见这水寨实力一斑。
水寨名为七十二路并非真坐拥七十二条水路,或是有七十二个瓢把子,而是取其四通八达之意,广结天下好友,笑迎各路来客。
这也正是水寨寨主游万朋的处事待人之道。
在这年头,要想垄断一方水路货运,若说仅凭经营有道,和气交友,那无疑是在说笑,在这靠拳头软硬说话的世道上,水寨自身若是没有足够强硬的武力或是雄厚的背景以自保,那是绝难立足的。
游万朋的武功并不高明,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名气多来源于口碑,口碑则来源于兄弟,昔年从水寨前身水生村中一起混出来的,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堪比手足的兄弟。
孙志磊便是游万朋这帮兄弟中的佼佼者,生得人高马大,方脸横眉,一身正气浩然,使得一手流星锤,曾一人一锤独败三十余个匪类,在西南地域的商道和江湖上被称作“志诚君子磊落锤”。
孙志磊是七十二路水寨三个副寨主之首,今日初晨,他迎了一批人进到寨中。
这些人脸上均挂着彻夜未眠的疲惫,许多人身上可明显见着或多或少的伤痕,有几个更是闭着眼被旁人或背着或扛着进到寨中的。
来者是客,这是七十二路水寨的规矩,寨主游万鹏立下的规矩。
孙志磊没有二话便让寨中人手收拾出一处宽敞的楼房供他们休憩,还命寨中的大夫去为他们提供方便。
这群人中倒也有他认识的,只不过却是昏迷不醒的二人,醉红颜的夜逢山和夜潮涯两兄弟。
来到七十二路水寨的便是姜逸尘、红叶等一行。
昨夜,他们再临婆娑殿,直捣枯藤洞里部,终于是抢在姬千鳞归来之前,将受困于其中的江湖同道一一救出。
兜率帮主力不在,留守的姬千鳞却弃巢而出去抓一个尚不知其姓名的少年,本应得胜而归,却横出岔子,当她还在归路上生着闷气时,帮中老巢却已被暗渡陈仓,翻了个底朝天。
姜逸尘和冷魅本是带伤之身,但在服用过梅怀瑾给的大还丹后,伤势立马好了大半,在对付兜率帮中残留的小喽啰时也均是不差的战力。
八人行动很干脆,能避则避,不能避便杀个干净。
一夜之间,还活着的,能救的,一个不落。
“怎样?”姜逸尘焦急问道,他的眼眶似被涂抹了墨水般乌漆墨黑,而他的眼皮也早已厚重不堪,可此时的他却无法静下心来闭眼休息。
被问的人是梅怀瑾,他将一本是粗壮而今却略显干瘪、累累伤痕的手缓缓放回床榻,而后闭目起身冲姜逸尘摇了摇头。
“唉。”这声叹息源自吴大夫,他跟着孙副寨主来帮忙医治今儿来到水寨中的这群人中的伤号,他医术有限,有些伤得过重的他也束手无策,行医二十余载的他甚至觉着他的医术还不如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躺在床榻间的大汉是这群人中伤得最重的,手脚筋尽断,连舌头都没了大半,还能存活着已是侥幸,要想医治好可谓天方夜谭,略显稚嫩的少年细看之后便一脸颓然退到一边,而后这位年纪稍长的青年号过脉后也是摇头了,看来这大汉只能在床笫间度此余生了。
第一一八章 惨绝人寰
昨夜,在扈情、兰笙的带领下,姜逸尘等人找到了被囚于枯藤洞里部的江湖人士。
然,大多均是尸身残留,魂魄归西了。
这些尸身被包裹在天赐蛛盘丝结成的卵中,弥久不腐。
因行事匆匆,众人都未能来得及去处理那些江湖人士的尸体,如若条件允许,他们宁愿将之一把火烧了,也不愿这些武林同道的尸身被用作蜘蛛饵料。
但枯藤洞中不论是真正的蜘蛛卵或是用来囚困武林人士的卵一一被众人破坏,于兜率帮而言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损失。
除却醉红颜的夜氏兄弟,凭借祖传内功乱神诀中的鬼门屏息法陷入假死状态避过死劫之外,还能存活的必然是对于兜率帮而言还有其余价值的。
诚如兰笙对姜逸尘所言,兜率帮对峨嵋派的清虚心法有所念想,因而,尚有峨嵋弟子存活。
洞中的峨嵋派弟子一个个尽皆衣衫破烂,身上鞭痕道道,更有甚者都被利器划花了脸,于女子而言,这该是何等锥心刺骨的噩梦。
还存活的峨嵋弟子中,水如镜的两个妹妹,水如月和水芸灵很幸运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则是名为秦香菱的弟子,而带队下山的柳若云据说在孤鹰岭时便身死道消,早早被送入天赐蛛口中了。
红叶寻到三人时,秦香菱和水芸灵均眼眶泛泪,下跪呜咽。
红叶简单了解了一番,才知在兜率帮无所不用其极的逼问下,多为峨嵋弟子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违逆门规吐露出了清虚心法口诀,万幸的是她们对于心法的修习均不够深入,大半心法口诀泄露,但非完整的功法,而两个女孩便是妥协于兜率帮的一份子,她们愧对门派。
红叶尝试着劝慰二人,难见成效后,便直接将二人击晕,强行带走。
同是因门派心法而被兜率帮重点关照的无相门三人,遭遇更是凄惨。
听闻红雀所述,本便是重伤初愈的石成在那日兜率帮的伏击中便已被数道飞刺穿膛而过,当场毙命。
同行的官府之人更是死伤殆尽,而丈三、司徒钟和尾随于后的红叶、迅豹等人无一例外尽皆落入兜率帮的猎网中,被掳回枯藤洞里部。
断了一臂的司徒钟被捕来后已是极为虚弱的状态,在受刑逼问时,轻易便自断了经脉,终此一生。
司徒钟一死,丈三便被重点照看。
姬千鳞将丈三当作试药蛊,试验各种蛊的药性,目的自是为了让他吐露出《无相坐忘心法》来。
丈三并不是如此轻易妥协的人,然,在与那些蛊毒对抗多日后,精神终是日渐萎靡,他怕终有一天会扛不住,会吐露出门派心法,或是暴露出存留无相门功法的姜逸尘。
于是,他尝试着同司徒钟一般自断经脉,却被封住经脉。
他欲断舌自尽,在咬去大半个舌头后,却被姬千鳞及时发现,止住了血流,嘴部被下蛊麻痹,再无法张嘴动齿。
后来,他选择隐忍,积蓄多日能量后便冲破一点点经脉封阻,如此往复,在姬千鳞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慢慢地自废了左手、右手、右脚、左脚。
这样已是无法说出话来的丈三,也再无任何可能将《无相坐忘心法》写出来,不论是用手、或是用脚。
当姬千鳞发现丈三的异状后,为时已晚,但她并不想放弃,继续折磨着憔悴不堪的丈三,却不论如何都让他保持着残存的活力。
待得姜逸尘来到无相门二人面前时,他看到的是已经断绝气息,被制作蛊体用来攻克丈三心防的司徒钟,还有手脚尽断,张不开嘴,嘴中舌头已没了大半的丈三。
姜逸尘见此情景,心遭重击,哑然失语,他深切知晓为何丈三和司徒钟会是这般惨状,他自责不已。
八人来到枯藤洞中,救出了六人,更准确的说只是五人,因为其中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司徒钟。
出了枯藤洞后,姜逸尘寻了一处流水潺潺的地方将司徒钟亲手埋葬。
五个活人中,除却峨嵋派三人和丈三外,便是红雀了。
红雀的状况是之中最好的,皮肉之伤不多,神智清晰毫不含糊。
至于红雀为何能有幸被兜率帮留下,并非是道义盟的功劳,只因红雀是太极村之人。
显然,太极村的隐秘对于兜率帮而言,也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红雀身怀秘术,被兜率帮抓走后,一直都用太极村中所学秘法与姬千鳞周旋,故作中蛊之状骗过姬千鳞,随意吐露些无关紧要的隐秘,让姬千鳞尝了一点甜头后,便获得了存活下来的机会,也才能等来姜逸尘等人的救援。
*********
吱呀。
房门被轻推开来。
声响不大,显然来人不想打扰到房中的人。
这房间很是宽敞,足矣容下三十来号人。
加上来人,房中也不过十人之数。
宽敞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正如姜逸尘的内心一般,空荡无底。
在梅怀瑾起身摇头后,姜逸尘连仅有的魂魄都丢了,更不知适才有人踏进房中来。
来人是七十二路水寨的副寨主孙志磊,忙活完寨中的事务后,他便特意来此,他很想了解下具体情况,毕竟这些人中还有老伯的朋友,老伯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红叶、红雀、姜逸尘均算得上是老伯的朋友。
房中,他叫来的吴大夫站在两个年轻人身后,对于房中的伤者似已束手无策。
大汉单独卧榻在床,昏迷依旧。
在另一大床榻的夜潮涯和夜逢山二人也尚未醒转。
中年人、小乞丐、小壮汉围坐在桌边歇息。
红叶已带着笑向他走来。
至于峨嵋弟子、另两个女子还有红雀,想来应是在另一房中。
“孙寨主,此次之事,还多谢水寨能仗义相助了。”红叶抱拳道。
“红叶女侠客气了,同为江湖人,有难帮一把,日后朋友众,水寨便也是凭着这些才能走到今日的,更何况红叶女侠来自羽落部,可是老伯的好朋友啊,老伯的朋友开口,只要我们水寨力所能及的自当鼎力相助。”孙志磊是个实诚的壮汉,但在江湖和商道间摸爬滚打多年后,还是少不了说些场面话,当然,后面还是拉了一番与老伯的关系,自然也是为了借此拉进与羽落部的关系。
“孙寨主说的自然,但这回或许会给贵寨带来不小的麻烦。”红叶皱着眉,带着歉意道,随而便将此次兜率帮的行径一一说予孙志磊知晓。
“竟有如此之事!这兜率帮真是惨绝人寰。女侠放心,许是因为水寨从事的是水路运输,因而,此次兜率帮之乱并未波及到水寨。虽说,我们七十二水寨以和为贵,不愿惹事,却并不代表怕事!兜率帮竟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那七十二水寨也绝不会置身世外,我在此可向众位保证,他们若是敢来水寨撒野,我们便会将他们挡回去,你们尽管安心在此养伤。”听闻西江郡近日来的诡异之事竟是如此究竟后,孙志磊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义愤填膺,明白红叶所说的麻烦为何,便直接做了个表态。
“那我便代众人先行谢过水寨的豪气了。”红叶再次抱拳相敬。
“不知女侠和众位而后有何打算?要想剿灭兜率帮可非易事啊。”豪气归豪气,现实却让孙志磊不由得头大,大脸上的两条方眉拧成“八”字。
“现今,除却幽京、姑苏这些大城内的官府兵强马壮外,各都、郡内的官府实力则是参差不齐,许多更是形同虚设,不足以镇压一方奸邪,而朝廷内部早与这些邪门魔教成了一丘之貉,对于邪派所为,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一旦我们这些自诩正义之士动了铲除奸邪的念头,朝廷便会暗中勒令下方人士站边,这么一来我们倒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反叛之师,如此的后果便是招致这些邪派光明正大的群起而攻了。”孙志磊又道。
“不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红叶并没料到水寨副寨主竟对这官府中的情势看得如此透彻,心中思量万千,嘴中却只吐出寥寥数字。
第一一九章 江湖之路
“人微而言轻,抓不到现行,便是死无对证,死无对证的话,以朝廷的狡猾可是不会给你认账,最终,真正的受害一方只能忍气吞声,此间之事,便将就此不了了之。”出言的是兰笙,他站起身来,向孙志磊作了个揖,似是寻到了知己般,正要对中州朝廷现状侃侃而谈,却有一人突然出声。
“不了了之!?”杵在床边的姜逸尘听闻此语,猛然甩过头来,披散着的黑发盖住了大半失了血色的苍白面庞,透过发丝,只见那厚重的黑眼眶中本是满布血丝的双瞳此刻如猩红的剑锋般欲将这个不公的世道屠戮殆尽!
房中的数道目光落到这少年身上,他的模样和身上散发的戾气不禁令人发怵。
立于一旁的梅怀瑾只觉着周身的空气都被跟前的少年给凝住,只得退却两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吴大夫虽说见惯了流血的场面,却也没直面过这般情景,压根无力挪步,直接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姜!”
红叶冲着姜逸尘喝到,声音中带着几分劲气,要让这魔怔的少年冷静下来。
静谧半晌后,屋中的戾气渐渐退散,众人均觉着呼吸顺畅了些许。
姜逸尘攥紧的手缓缓松开,低沉着头颅,苦涩道:“真没办法了么?”
红叶自然也明白姜逸尘是想要为无相门、峨嵋派、道义盟等人讨回公道,然,这个江湖中的秩序,早已被外力颠倒了黑白,明面上直接挑起冲突,最终只会招致朝廷的镇压,朗朗乾坤之下不能为替天行道之事,真正的正义只能在阴影之下通过非常手段来伸张。
“有。”红叶回答得很快。
“什么办法?”姜逸尘迅速抬头,晦暗的双目折射出些许期盼的光亮。
“暗杀。”红叶的语气很轻,可在姜逸尘听来却是厚重异常,至少于现在的他而言仍无力去担当。
“强大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这是在这个江湖中,你唯一能做的。”红叶补充道,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是掏心掏肺之言,陷入迷茫的少年此时此刻需要的便是一盏引路灯。
姜逸尘身子一僵,心中不断重复着红叶的话语,“强大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忽而眼前一黑,失了知觉,便要向前倒下。
红叶眼疾手快,闪身接住了姜逸尘,探了探情况,向传来的几道关切目光说道:“无碍,这孩子毕竟一天一夜没休息了。”
*********
待得姜逸尘醒来后已是隔日初晨。
扈情和冷魅早已各自离去,她们得赶去平海郡,一来是复命,二来是参战。
西江郡之行,二人可说基本没能救出同盟伙伴,但至少已摸清了兜率帮的大致意图,明面上虽无法直接声讨兜率帮,但也得让盟中各门各派做好应对。
听闻这几日间,平海郡处九州和四海两盟的对立情势在道义盟及多方势力的努力调和下虽初见成效,但在邪派步步为营的精心布置面前,两盟的矛盾可解,然,积怨难消,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一场不论结果,不谈损失的仗。
双方的矛盾显非一日之寒,因而,这是一场泄愤之战,用来平息两盟人员各自积蓄欲发的怒火,用以暂时粘合上两盟间日渐深邃的裂缝。
虽说孙志磊应承了众人可在水寨中多休养几日,可众人均不愿过多叨扰,皆准备在今日离去。
尽管兜率帮之事于在场大多人而言已是暂告一段落,但于埠济岛众人而言,这仅仅是开始,他们与兜率帮的初次交锋并不太顺利,而出手相救江湖同道更多是出于道义上的援手,他们需要做的更多,他们会继续留在西江郡,从兜率帮这打开局面,揪出幕后的线。
目前而言,埠济岛的收获可谓不小,他们已探知了兜率帮中许多隐秘,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敌在明,他们在暗,这是他们的优势。
一夜之间,兰笙似与孙志磊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饶是如此兰笙也不愿水寨为难,与鸡蛋、梅怀瑾、舒桐三人在午后作别了姜逸尘众人,离开水寨。
陷入假死状态的夜潮涯和夜逢山兄弟也在第二日朝阳初生的时分自主醒来,适应了大半天的时间后倒也恢复如常。
原来,夜家兄弟的鬼门屏息法的破解之道便是呼吸到两日朝阳初生时的清新空气即可无药自解,也便是说,他们此举不过是被动的缓兵之计,若是没人来将他们救出,二人便永远都将在枯藤洞或是在蜘蛛卵的黑暗中沉睡,直至被天赐蛛化为养料。
峨嵋派的两个年轻女弟子在红雀的耐心开导下,相较于在枯藤洞中的自责不已、泣不成声已是恢复得不错,至少挂上了少女应有的笑颜。
年纪稍大点的水如月除却安慰两个师妹外,亦是拜托孙寨主帮忙打探了一番武当派最近的动静,然,一无所获,便也说明她的大姐水如镜尚未去到武当,或是出了什么岔子,如此一来,她与水芸灵、秦香菱便要前往武当去尽门派交予的,尚未完成的任务了。
“小姜,我们也该收拾收拾,回菊园去了。”在送别了埠济岛四人后,红叶道。
她未能很好的完成老伯所托,但至少要将丈三带回去交差,此行于她而言自然谈不上成功,然,能结识姜逸尘、埠济岛等人却也不枉此行。
“红叶姐是要带丈三兄回去见老伯?”姜逸尘问。
“是啊,怎么说,也算是给老伯一个交待吧,回菊园后,看看老伯有什么办法能医治好这和尚,即便以后无法修习武功,至少让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吧。”红叶叹道。
“如此,丈三兄便拜托红叶姐了。”姜逸尘道。
“……你,不同我一块回去?”红叶有些吃惊道。
“尘儿在西江郡的所作所为实在差强人意,无颜回去面对老伯。”姜逸尘垂头道。
“傻小子……那,你是要同峨嵋弟子去武当?”红叶瞅了瞅站在远端的红雀和三个峨嵋弟子,猜测道。
“嗯,正有此意。”姜逸尘道。
姜逸尘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他得去做些什么,他原想留在西江郡协同埠济岛众人与兜率帮暗中周旋较量,以便探清楚尹厉、钟吾等这些正派人士在这之中所扮演的是何角色,但他也明白他暂时不适宜在西江郡中出现,以免招致姬千鳞的围追堵截,他想起了水如镜之托,便决定帮助三个峨嵋弟子去往武当求援。
“决定了?”红叶求证道。
“决定了。”姜逸尘回答的很坚定。
“那便去吧。”红叶并不认为姜逸尘的决定是个好选择,但这是他自己的江湖路,她不好干涉,更何况她本并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是共同出生入死,相互间有了些感情,方才出言相问的。
“姜小哥要去武当?”出声的是夜潮涯,夜氏兄弟正朝他们走来。
“我兄弟二人正要来告辞,无意偷听,还望没有到冒犯二位。”夜逢山抱歉道。
“逢山兄见外了。”姜逸尘道。“确如潮涯兄所言,小弟正打算陪同峨嵋女侠们去武当。”
“见二位这模样,莫非也是同样的想法?”红叶道。
“红叶女侠真是冰雪聪明,我兄弟二人还得先谢过女侠和姜小哥的救命之恩。至于去武当,我们兄弟二人正有此意,而今我们货也毁了,弟兄们尽皆遭遇不测,我们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找兜率帮算账,回酒楼更非一两日之功,何况我们与水氏姐妹也算相识一场,加之已故柳女侠的生死相托,这一趟我们不得不走。”夜潮涯恭敬道,顺手拍了一番红叶的马屁。
“适才听闻姜小哥所言,如若我们能结伴同行,真是再好不过。”夜逢山道。
“不错,再好不过,有你们同行,我便也放心些,还拜托二位路上多多照看小姜。”红叶仿若一副姜逸尘亲姐姐的模样,让姜逸尘的心中倍感温暖。
“哈哈!如此真是甚好、甚好!”夜潮涯笑道。
第一二零章 不复当年
七十二水寨为众人的离去提供了不少便利,不论是去往江宁郡或是去往武当镜,都是从水路离开西江郡先去往蜀地。
虽说绕远了路程,可也避开了可能出现的兜率帮拦路劫杀,而且水路行速较快,因而,总体时间上与陆路的行进快慢相去无多。
尽管花费了不少时日,姜逸尘、夜氏兄弟、红雀及峨嵋三弟子一行还是顺利地到达了武当境内。
再至岔路口,姜逸尘感触良多,便也是从这里开始,江湖之路现出了跌宕与险恶的獠牙,令他猝不及防。
“诸位,恐怕红雀得在这儿与大家告辞,回村里与村长告知西江郡之事了。”从三岔路口去往武当山短短的路程,想来不太可能再出现什么拦路虎了,红雀便欲先与众人作别。
“无妨,若是红雀女侠需要,我兄弟二人也可分出一人随你回村。”
“嗯,女侠需要的话,尽管吩咐。”
夜潮涯和夜逢山先后出声道。
“此去太极村不过几里路,无需劳烦二位了。”红雀摆手道,“若是诸位武当派之行顺利,还请移步到村中做客,红雀定当好生招待,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来村中寻我。”
“成,事成之后,只要条件允许,我等定来叨扰。”夜潮涯抱拳道。
红雀的目光移向一旁,只见姜逸尘解下了背上的剑,欲交还予她,毕竟紫玉龙鳞剑原先的主人是来自太极村的。
“小姜,如我先前所言,独孤大哥生性少言寡语,之前若是有何冷言相伤还请多多担待,独孤大哥视剑如命,他觉不愿意看到他的宝剑蒙尘,倘若紫玉龙鳞剑能在一出色的剑客手中,想来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红雀出言阻止了姜逸尘的举动。
原来,紫玉龙鳞剑的主人名为独孤剑,此人人如其名,爱剑如痴,在来往武当的路上,姜逸尘便数次欲归还此剑,都被红雀以同样的说辞回拒了。
“好。”见红雀依旧坚持,姜逸尘也不再推辞,将剑收回。
“红雀姐姐……”水芸灵和秦香菱下马,带着哭腔朝红雀抱来。
虽说水如月才是两个年轻小妹妹的师姐,但她仅比二人大不过两岁,江湖经验也未多出多少,经历西江郡一劫后还能调整好自我心态已是难得,再要她去照顾开导两位小师妹,显然于她而言要求过高了。
因而,从枯藤洞里部脱困到一路行来武当,一直都是红雀以大姐姐的身份引导着水芸灵和秦香菱逐渐扫除心中的阴霾,走出心里阴影和放下自责的情绪,如今红雀要先行离去,二人自是依依不舍。
红雀下马,轻抚着两个小妹妹的头道:“门派中人若得知兜率帮的残暴行径亦不会怪罪于你们,既然活下来了,便当好好去履行你们此行下山的任务,这才是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师姐师妹们的最好回报,才能不负门派所望。”
“是。”水芸灵和秦香菱回道。
与众人一一作别后,红雀便先行策马离去了,余下六人则取路前往武当山。
“想什么呢?”见自己的兄弟一脸愁闷,夜潮涯一脸狐疑道,但很快他便后悔了,因为夜逢山的回答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语。
“我想武当山此行并不会太顺利。”夜逢山沉吟了一番便接着自己的分析,“以水如镜的脚程,若没遇上意外,应早已上到武当山了,可依着先前水如镜留与姜兄弟的信息,及我们来路上所获知的相关信息,武当派依然没有任何动作,所以,我怕,武当山上会有些波折。”
一路上,姜逸尘保留了水如镜告知予他的峨嵋派隐秘,将无伤大雅的细节向同行的夜氏兄弟等人透露了些许,因而,在来路上众人均各施手段打探着武当派的近况,然,仍旧一无所获。
啪!
夜潮涯赏了自己一个巴掌,咬着牙冲着夜逢山狠狠道:“你这臭乌鸦,除了嘴之外就没有灵光的地方了,少说两句!”
“是你自己要问的。”夜逢山斜睨着夜潮涯,耷拉着一副很不情愿的脸色。
“你!行行行,臭乌鸦,你哥现在要你闭嘴。”话语刚出,夜潮涯便意识到不对劲,这不是变相在骂他自己么,当即吐了口粗气,闭口不言。
一行人陷入沉默,夜氏兄弟所言正是众人心中最为担心,最不愿碰见,也是目前而言极为可能出现的情况。
“姐姐不知道怎样了……”水芸灵揪手道。
“不管怎样,武当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即使有所为难,应也不会伤及性命。”姜逸尘出言安慰道。
“是啊,我们两派间有着千百年的羁绊,我想不论如何武当的师伯们都不会太过为难我们的。”水如月与水如镜的容貌有七分相似,不过比起她大姐,少了分冷艳,多了分近人。
夜氏兄弟听言相视一笑,似是赞同姜、水二人的说法,但他们心里清楚,武当堕落如此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对此行并不抱乐观态度,也因此才定要陪同着峨嵋门人上山,也幸亏在来路上他们都将身子骨调理的差不多了,多少添了些底气,上山前再休整一番,应能无甚大碍了吧。
*********
武当山,太和殿中,正有数位身着灰袍的道士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商议着什么。
坐于正殿首座的自是武当派掌门元慎无疑,而余下之人,则是武当山上当权的各大长老们,当然便也是元慎的师兄师弟。
还未到天命之年,元慎已是白发苍苍,仅有些许青丝残留,加之面上的褶皱纵横,颧骨高突,若非他是武当派的一派之主,在不熟识的路人眼中,到底不过是个年越古稀的老叟罢了。
大殿上的讨论声,不,已可谓争论之声渐逐变大。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本该主持大局的元慎却失了神。
看着大殿上的七人,有的体态臃肿,有的面黄肌瘦,还有的也不过外强中干之辈,自己在这群人中竟也算是鹤立鸡群之辈了。
而今,整个武当也便是由殿上八人在把持着整个武当的命脉,这是否是所谓名门的悲哀?
元慎心中兀自叹息,“且不说武当大盛之时的景况,单论昔年元真还在这掌门之位上的武当,门派中至少能排出三组不同的流光七绝阵人手来,可如今,虚字辈还健在师叔师伯中,独有虚尘师伯能独当一面,而虚怀师叔和虚慈师伯已是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之勇。元字辈便是当前几人,单只有元清的功力与自己相近,元魁掌管后厨之事后便荒废了武学,体态更是臃肿不堪,余下的元瑞、元凌、元培、元治、元道都非刻苦之辈,功力恐还不足自己七成。近几年玄字辈弟子中,再无能人横空出世,而大部分弟子均是难堪大用,再年轻些的清字辈徒孙更是指望不上了。”
“我大武当何时已沦落到此番境地,若非如此,又何必因峨嵋派的求援之事在此争论不休呢。难道,真是我的错么?不……这些都是时势的错,昔年外夷犯边伤我武当元气过甚,而今乱世将起,我武当也无力主掌沉浮,我已尽力,非我之罪……”
元慎的过分安静,也令在争论如何处理水如镜和峨嵋派之事的七个长老慢慢地静了下来,以为他们掌门的沉默是在憋气,而后将如同往日一般大发雷霆。
“那小女娃来山上有几日了?”元慎终于是注意周遭的静谧,开口说到。
“呃……有七八天了。”答话的是元魁,他不禁迷糊,不正是因为时间过得有些久了,掌门才召集大家来讨论此事的么。
“七!”元慎听到此事竟过去如此之久了,本欲发怒,忽而觉得动怒也于事无补,即刻消去了涌上心头的怒意,“噢,那是有些时候了,这几日内没有太为难小女娃吧。”
“按您的吩咐,只是禁足,一日三餐并未落下。”众人均察觉到了掌门真人今日的异样,因而,元魁亦是小心翼翼地答着话。
“行,说说你们对那女娃所说之事有何看法吧。”元慎有些懒散地向椅背靠去,写着身子,扶着脑袋道。
七人一阵无言,今日的掌门是失了忆,还是去神游太虚了,适才之事竟一星半点也记不得了。
幸而,正当七人均不知从何说起时,殿外来人的声响为他们解了围。
第一二一章 对峙太和
“掌门师叔,有六位自称是峨嵋派、醉红颜、道义盟的来客求见。”来者是身着白衣的年轻道士,玄音。
“峨嵋派、醉红颜、道义盟?莫非,西江郡之事已了?”武当派大长老元清听到玄音所报出的来人背景,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噢,来得正好,便让他们到太和殿中来吧。”元清的话语虽轻,倒也是让元慎逐渐回过了神,回想起了数天前水如镜来到武当山求援之事,眼神慢慢凌厉起来。
“是。”玄音领命而去。
“是否要去把客来峰上的峨嵋派小道友给接过来?”元魁见状问道,他口中的小道友自然便是指水如镜了。
“客来峰?我武当客来峰已有数年未曾迎客,何来道友之说?”元慎回。
“是。”
元慎没有半分犹疑的回答令底下七人一愣,他们的掌门可算是回来了,这是要咬定没有水如镜之事了,因而,最后这一声回应,竟是七人同时出声。
来人正是姜逸尘和夜氏兄弟等一行。
毕竟上武当山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为求援,六人均将武器及行囊寄放在山脚处的驿站。
六人被玄音带入太和殿中,与武当掌门及众长老一一见过。
因六人于殿中之人而言皆属晚辈,便未得赐座,仅是立于大殿中央,正前方面对着武当掌门,而两侧坐有七位长老。
虽然六人中有一少年手中握着以布绸包裹着的长物,极有可能是把剑,但至少从明面上而言还是给予了武当足够的尊重,既然掌门都不在意,那七位长老自也不会刻意去刁难。
“若说道义盟与醉红颜的人走到一起并不为过,可不知为何峨嵋派的几位小道友却也和他们同行,是路上有缘偶遇?还是?”当先开口的正是武当掌门元慎。
堂堂武当掌门竟故作糊涂?
姜逸尘心中暗道不妙,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玄箫口中那并非善类的元慎,而元慎这一开口,默默地将武当置身事外,更是胡乱揣测不着边际之事。
而峨嵋派三人被这么一问却也愣在一旁。
夜潮涯上前一步接话道:“如元慎真人所言,我等相遇确属巧合。兜率帮在西江郡为祸作乱正巧被我等正道之士撞见,协力阻击,然,此役峨嵋派人员折损过剧,而峨嵋弟子此番下山更有要事在身,出于道义,加之数位峨嵋派同道的临死相托,我二人便与这位道义盟的兄弟,结伴这三位小师傅,同来贵帮为峨嵋派的危局求援了。”
既然武当直接避谈西江郡之事,夜潮涯便也三言两语带过,直截了当地说起求援之事。
“还请掌门及众位师叔师伯解我峨嵋之危。”有夜潮涯的帮衬,水如月便也知晓接下来该做的事,一跪二求三叩首,门派之危为大,容不得有些许怠慢。
有了水如月的带头,水芸灵和秦香菱自也依样照做。
“几位小友此言差矣,而今天下虽非歌舞升平,却也国泰民安,草野中虽有些许摩擦碰撞,却也不至于毁门灭派,贫道不知峨嵋何危之有?更不知我武当能有何援手?”元慎说道,“三位小友还请起身,如此大礼,我武当可受不起。”
“早便听闻武当近年来不理红尘俗事,但没曾想气节尽失,遇事畏畏缩缩,只想着与自身撇清干系,仅求自保,更是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可还有半分名门之像?”夜逢山最不耐烦所谓名门正派的这般弯弯绕绕,见元慎还在打太极,便冷言讥讽道。
“呔!武当尊尔等为客,小友可莫要出言不逊,再有半句谤言,我元瑞便替掌门真人送客。”只见一方面大耳,额骨高耸的道士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欸,师弟不必动怒,这位小友既有这番说法,自有他独到的见解,贫道听闻也甚为好奇,还请小友不吝赐教。”元慎轻挥衣袖命元瑞落座。
“武当自闭门户,消息闭塞,西江郡之事不过是近日发生的,不知情倒也情有可原,但陇地的崆峒派早在数月前便处处受制于人,不出半年便要屈从恶势力之下,最终却要归附朝廷管辖,于时,名门颜面荡然无存。且不提西南石府惨遭歼灭之事,远在天边的昆仑派传出门派典籍遭盗,近在眼前的无相门竟被乱匪灭门,恕在下眼拙,看不出而今的江湖局势何安之有?”夜逢山道。
“且不说小友之言有多少是为推测预言,即便皆为事实,可不知与峨嵋何干?与武当又有何干?”元慎问。
“崆峒派在陷入如此窘境之前,朝廷曾令锦衣卫上门讨要过门派经典,遭到婉拒。昆仑派在典籍遭盗之前,曾痛打上门的锦衣卫。大半月前,锦衣卫也曾被峨嵋派下了逐客令,而贵派,似乎也是在不日前,将来访的锦衣卫给打的落花流水,峨嵋派已是嗅到了危险的信号,未雨绸缪,可不知掌门真人于此事做何看待?”夜逢山再将问题抛回。
夜逢山前面的话语对元慎而言仿若微风,丝毫不为所动,仅有最后一句让武当掌门脸上的褶皱有了轻微的颤动。
各大长老听出夜逢山话语的言外之意,不禁愁上眉梢,可见元慎双指轻叩着座椅扶手,有些摸不清掌门人的态度,便都不再出言。
不过片刻,元慎还是开了口:“依小友之言,这要动乱天下的竟是朝廷,不想小友年纪轻轻,对而今朝廷所为似是颇为不满,可是要借此游说我各大门派,与尔等一同拨乱反正或是……改朝换代?”
且不说殿中六人闻言皆变了脸色,饶是与元慎朝夕相处的七位长老怎么着也没想到他们掌门今天的言语屡屡令人大跌眼镜,语出惊人之外,竟是断章取义,偷换了夜逢山言语的概念,直往六位年轻人头上扣了顶反贼的帽子,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了。
夜逢山听言轻叱一笑,不再言语,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本该受人最崇的武当掌门竟是个出言毫不负责任的老滑头,说出如此儿戏的言语。
大不了便用拳脚说话,夜逢山可不愿再费唇舌,作无用之功了。
“堂堂武当掌门竟也计较于这言语游戏来捕风捉影,我兄弟二人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当今朝廷明面上的做作和暗地里的勾当,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在下并不知晓峨嵋派求援于武当派的细中一二,但想必绝非损人利己之事,峨嵋派不顾遥遥千里,派遣弟子下山,风雨无阻定要上得武当山来,所为之事定当是与贵派共谋互惠互利之计,贵派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夜逢山闭了嘴,可夜潮涯却来了劲儿,他要凭他这三寸不烂之舌撕破这武当掌门的伪善。
“于情于理?何出此言?”元慎含笑疑问道,心中一番打量,殿中六人,一个青涩少年似乎只是作伴上山,不做言语,峨嵋派的三个女娃全凭醉红颜的两人为她们做主,只要把这两人堵得哑口无言,便能了事。
“于情,武当与峨嵋千百年来传承的友谊,连我这外人都知道。于理,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想掌门真人应比我这小毛孩更为清楚吧,更何况峨嵋弟子前赴后继来到武当山求援,贵派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夜潮涯回道。
“小友之言可真是让贫道越来越糊涂了,峨嵋派的小友们今天才与你三人一道上到这太和殿来,道说求援之事,更多的话语还是你们帮着说的,莫非你们也是峨嵋派一员?再者,何来前赴后继之说?”元慎摇头笑道。
元慎话语刚落,便听得殿下一声愤懑的怒哼,定睛一看,正是出自先前不落于他眼中的少年。
“堂堂一派之主,遇事怕事,闪烁其词,武当在你治下,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倒也亏得老天瞎了眼!”
姜逸尘举起手中包裹着的长物直指元慎出言道,随而解开了布绸,露出了长物真容,那是一把剑。
“这便是那前赴后继之说,峨嵋派求援之事,西江郡兜率帮作乱之事,早在几日前便有峨嵋弟子来到武当山,告知予殿中诸位了。”姜逸尘笃定道。
第一二二章 赌约之战
这是一把青铜古剑,剑身上镌刻着简易的道道水纹,宛若波浪起伏。
这把剑并非什么名剑。
这把剑元慎并不认得,武当的七位长老也不认得。
然,夜氏兄弟却见过这把剑。
水如月、水芸灵、秦香菱三人对这把剑均极为熟稔。
而姜逸尘更是用过这把剑,那日在孤鹰岭遭逢兜率帮劫杀时曾用这把剑施放过开门。
这把剑名曰碧波,是水如镜的佩剑。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武当山脚下的驿站吧。”姜逸尘环视着先前面色阴沉,而今却是满脸疑惑的众位长老,从对方眼中获得了肯定的答案后,接着道:“那驿站虽归属朝廷,但时日渐久也早已成为了武当的一部分,身为武当门人,这点各位应比在下更为清楚不过了。拜访武当者,若心怀敬意,必当在卸剑石前,下马,去兵器,而这些身外物事最好的存放之处便是那驿站,驿站中更有武当弟子为上山来客提供寄存物品的方便,而这把剑便是在那儿寻到的。”
“这把剑,叫碧波剑,是峨嵋弟子水如镜的佩剑,掌门真人一心一意妄图赖掉先前之事,但似乎是忘了将山下驿站中可能出现破绽的证物给顺手抹去吧。”姜逸尘横剑于胸前,一字一句道。
“放肆!”在姜逸尘语毕后,元慎终于也是坐不住了,殿下几个年轻人几次三番出言不逊,这回更是直接打他的脸,他再难保持那气定神闲的姿态,一派之主勃然怒喝,“尔等不给贫道颜面便罢了,竟如此羞辱我武当,念尔等年纪尚轻,且来者为客,还请即刻下山,贫道可当今日之事并未发生,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又如何?莫非要将我等杀人灭口?”夜潮涯直接截话呛声道。
“若要走,也请先把人给放了。”夜逢山补充道。
“还请元慎师伯放出我师姐。”水如月见状,赶忙请求道。
“还请元慎师伯放出我师姐。”水芸灵、秦香菱当即异口同声接道。
众人的话语接二连三,元慎怒起上涌,堵在胸口,一时竟有些目眩头晕,再往殿下看去,那水如月的样貌与当日的水如镜甚为相似,不过几日前,便是那个年轻女子在殿下顶撞于他,不过这回来的是六个。
“罢了……”元慎这一声很轻,殿中无他人能闻,在这须臾之间他感到自己似乎又苍老了些许,他缓了缓神,出口道,“武当还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撒野的地方,既然你们如此坚持,便给你们个机会。”
元慎缓了口气,顿了顿道:“你们可知我武当的流光七绝阵?”
“流光七绝阵?北斗星有七,分作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个象位,结合道家阴阳、五行、八卦的生克互化原理,演绎出千变万化的剑阵,仿若北斗星光如水般流泻,攻守兼备,于江湖比斗,七人即可成阵,于兵家战场,亦可为百人阵,千人阵,如此闻名遐迩的剑阵,天下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夜潮涯道,“掌门真人的意思,莫不是要我等小辈领教一番贵派的剑阵之威?”
“不错,尔等若能破得此阵,武当便应了峨嵋的求援,若不能破阵,贫道还要请诸位小友安心在武当山上待上半载时光,武当定然好吃好喝招待。”元慎正色道。
“半年!”水芸灵惊呼出声。
“半年的光景,峨嵋恐怕早已沦陷……”秦香菱呢喃道。
“若我们能破阵,武当便驰援峨嵋?掌门真人此话当真?”见众人均被元慎后半句的话给唬住,忽略了前半句,因而,心里落于下风,夜逢山急忙出口相问,试图拉回众人的注意点。
“苍天为鉴!”元慎厉声道。
“一言为定!”元慎话语刚落,夜氏兄弟便同时接道,扳回些许气势。
“也莫说我武当大派欺客,欺压赤手空拳的小辈,殿中四个角落有兵器架,各位小友毋须客气,尽管挑趁手的使唤,而后请移步殿外,准备妥当后便来应阵。”元慎道。
除却姜逸尘有碧波剑在手外,五人均是空手上山,听言后自然毫不客气地去挑选兵器了。
看着太和殿中四个角落处摆放着琳琅满目器刃的兵器架,元慎心中是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感来,那些是武当千百年来的辉煌一瞥,武当并不以铸器成名,却因派中能人辈出之故,藏有许多名器,先前被封存于藏锋阁蒙尘,在锦衣卫风波之后,是他让这些名器重见天日,今后再有狂妄宵小敢在殿内动手,也不至于再吃哑巴亏。
姜逸尘并不识得兵器架上的名器,只是看到以和为贵的太和殿上摆放着代表争斗的器刃,不禁为武当感到悲戚,他自然也联想到了那日锦衣卫上太和殿来挑衅武当之事,当时武当被攻之不备,也是落了些许颜面,但元慎此举在他看来并非稳妥之举,全然是出于心中的畏惧。
五人很快便挑选完了武器与姜逸尘归到一处。
峨嵋派三人使唤的均是剑,姜逸尘也看出三人挑选得较为随意,一试拿捏趁手,便直接拿手,待得三人回到他身畔,他才发现这些剑把把皆为良兵,不由感叹名门大派的大方。
不同于峨嵋派三姐妹,夜氏兄弟对兵器是极为挑剔之人,然,他们原先的配刀均失落在兜率帮,他们来武当时也仅是随意挑了把趁手的携身,而如今,以他们的眼力自也看得出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器刃皆非凡品,但以剑为多,刀刃倒没太多选择,为了配合他们自身所学的刀法,只能各自挑了一把与鬼泣刀相似的宽刃大刀和一把与神号刀相近的细长快刀将就了。
众人来到殿外,同来时一般,殿外的广场上依旧空空荡荡的,仅有零零星星的数个武当弟子往不同方向走动,见太和殿中的掌门和众位长老行出,均是行了礼后便自行离去。
在这些武当弟子中,姜逸尘瞧见了个熟悉的小身影,与他有数面之缘的小玄空。
而小玄空也正好望向了姜逸尘,向长辈们行完礼后,瞅了瞅姜逸尘,又瞅了瞅自己的师傅元魁,而后也未做停留,择了个方向便离开了。
似乎这些弟子都得了授意,掌门长老在场时,不得驻足观看探听,便是连为六人带路的玄音,在此刻都不见了影踪。
偌大的太和殿外,仅有十数道人影在此。
武当一方除了元魁立于一旁外,其余七人已备好了自己的宝剑,落好了位置。
而姜逸尘六人则立于武当派的对立一方,亦是做好了准备。
对于武当遣出的七人,姜逸尘丝毫不感到意外,那天的锦衣卫虽然过于嚣张跋扈,但他们的话语却并非虚言,武当早已不复当年,再无能人撑场面,以元慎的谨小慎微,他自知没有颜面去求虚尘真人来为武当而战,只有他和另外六位长老出手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显然,元慎对武当的流光七绝阵和他们七人的实力胸有成竹,而他赌上的也算是整个武当的尊严。
姜逸尘等人赌上的是半载时光,虽然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光景,但在江湖之上足矣发生地覆天翻的改变。
于双方而言,这场赌约已可谓是场豪赌,谁都输不起。
虽在剑法上有所钻研,武当的流光七绝阵更是威名远播,但姜逸尘一直是独来独往,于这多人阵法并无太多接触,因此,这回他的赌注便压在了夜氏兄弟身上,他能感受到二人流露出的那股自信丝毫不亚于元慎,因而,方才他们才会毫不犹疑地回应元慎,他和峨嵋三姐妹此刻要做的,便是充分信任二人。
“如月、芸灵、香菱。”夜家兄弟虽自信满满,但武当派的剑阵绝非浪得虚名,夜潮涯需要与众人通通气,做下最后的安排。
“在。”三人同声道。
“你们三人做好相互照应即可,尽量不要离开我二人三丈远。”夜潮涯道。
“是。”三人回。
“姜兄弟,打起精神来,你是我们的胜负手!”夜潮涯面色凝重道。
第一二三章 双鬼拍阵
对付阵法的方法有许多,以阵对阵无疑更能给予对方相同的压力,倘若能找到对应的克制之阵或是通过灵活布阵打乱对方的阵法,便能以阵破阵。
江湖中或有能克制流光七绝阵的阵法,但众人涉猎有限,且不说是否都知晓这克阵之法,即便有现成的阵法在,一时半会儿要六个平时从未演练过相关阵型的人去施展,来应对名门大派的金字招牌,总归是天方夜谭。
因而,夜家兄弟的应对之法便是后者,兄弟二人有着自己的阵法,他们要通过灵活的阵法布置来打乱这流光七绝阵。
夜氏兄弟二人自为阵基,负责与流光七绝阵正面相抗,峨嵋派三姐妹为辅,游走于兄弟二人边上,只需做到一个“稳”字即可,而他们取胜的关键在于游离在阵法之外的自由人姜逸尘,姜逸尘需要做的,便是靠他的灵动去击破对方的破绽。
至于如何寻出对面的破绽,那便是夜氏兄弟的拿手好戏了,这也是二人为何敢毫不犹疑地应承下元慎所提出赌约的底气所在。
若武当提出单对单的比斗,二人便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元慎偏偏提出破阵过关,那真是正中二人下怀。
夜家家传绝学乱神诀可不仅仅是一本内功心法,内中还富含着各式各样的鬼门秘术,虽都为单篇独式,但皆是精简高效的秘技,实用性极强,鬼门屏息法如是,双鬼拍阵亦如是。
双鬼拍阵,鬼门秘术之一,二人便可成阵,能依据所应对的阵法幻化出双倍于其阵眼的鬼影幻象,在二人的引导下对敌方进行骚扰攻击。
不过幻化之象皆为虚招,不能伤敌,仅可惑敌,因而,此阵法的重点不在于以凌厉的攻势破敌,而在于以幻鬼乱象扰敌,是个辅助阵法。
对于双鬼拍阵,夜氏兄弟二人有着足够的信心,二人行走江湖多年,依凭着这套阵法制敌无数,兄弟齐心,更能将这套阵法演绎得炉火纯青。
然,武当毕竟是武当,流光七绝阵的厉害,不往远处说,而今江湖中人对这武当剑阵记忆尤为深刻的莫过于十余年前的外夷之乱了,那时进犯中州的东瀛人对于中州江湖最为畏惧与深恶痛绝的阵法莫过于此剑阵,不过百人的剑阵,竟将东瀛千人的精英之师剿灭殆尽。
这是战场上的武当剑阵神威,放在武林比斗中,流光七绝阵仍不遑多让。
武当为主,六人为客,武当还是展现出了名门大派的气度,待六人都商量妥当,率先发动阵法后,方才行动。
流光七绝阵后发制人,武当七长老很快便占据了对局主动。
七人的阵型先为勺,后化箭矢,时而似长蛇,时而如利剑,或疾或缓,或刚或柔,试探、冲击着姜逸尘六人的双鬼拍阵。
而双鬼拍阵本为被动防御型的阵法,随着对局的进行,其阵法威力才慢慢显现出来。
七绝阵自是有七个阵眼,而双鬼拍阵便是幻化出双倍于七阵眼的鬼影乱象以扰乱七绝阵的有序排布。
本是七对六的战局,转瞬间竟似七战二十的局面。
元慎等人虽见多识广,曾经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但多年来的避世安逸,令得久疏战阵的七人应对起这稍显混乱的局面来,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双鬼拍阵于他们而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旁门左道!”场中临敌经验最为丰富,功力最为高深的非武当掌门元慎莫属,很快他便看出了这阵法端倪,出声提醒道,“守稳心神,切莫被这些虚幻的妖魔鬼怪所扰。”
双鬼拍阵多为虚像,鬼影幻象的攻击自然伤不得人,但若完全忽视这股力量的存在,不及时规避掉那些虚幻的攻击,听之任之的话,久而久之,亦会遭那玄煞之气入体,虽不致命,却会影响视觉判断和动作快缓,而那须臾之差,便会给予敌方可乘之机。
因而,元慎如此说道,只为定军心,在行动上,则需揪根治本,协同元清直取双鬼拍阵的阵眼而去。
擒贼先擒王,破阵破阵眼。
双鬼拍阵的阵眼自是夜逢山和夜潮涯无疑,但当元慎、元清欺近二人时,却遭遇到不小的阻力。
原来,夜氏兄弟让峨嵋三姐妹靠近他们,其实照应她们为次,最主要的目的却是要反借三人之力应对冲阵之人。
夜家兄弟二人知晓元慎必能看出他们阵法关键所在,但七绝阵要保持阵型完善的话,有且仅能游移出两人来破阵,再多出一人,阵法极易露出破绽,万一反被破阵,那将功亏于溃,元慎必不敢去冒这个险。
吃定元慎的想法后,便是考虑如何见招拆招,以他们二人之力,要支撑起整个阵法的运转,还要抵挡两个武当高人的进犯,当然太过痴人说梦,但若是加上峨嵋派三姐妹来为他们掠阵,那便要轻松些许。
为了自家门派的安危,即便对方是武当掌门和大长老,水如月三人亦是使尽浑身解数协助夜逢山和夜潮涯,力保阵眼不失。
费了些时间,试探了虚实后,元慎也不敢托大,率元清先行后撤,再觅他法。
一方主攻,却攻得束手束脚,一方主守,却守得游刃有余。
初时的较量,双鬼拍阵已然压过流光七绝阵一筹,更有反客为主之势,但出现这情况的根源并非阵法的高低优劣,而是夜氏兄弟机关算尽,胜在智谋。
泾渭分明的阵法效果,也决定僵持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
然,不过半盏茶功夫,夜潮涯和夜逢山都皱起了眉头,而姜逸尘也察觉到很是不对劲。
姜逸尘只是觉着有些怪异,对于多人阵法还属门外汉的他并不能做出很准确的判断,见到夜氏兄弟的神情,便以为不是什么好消息,出口问道:“怎么回事?找不出破绽,还是天衣无缝,没有破绽?”
“不,都不是。”夜潮涯摇头道,但那打结的眉头,也说明他对于目前的情况仍不太确定。
“是破绽太多。”沉默半晌,夜逢山终于出声。
破绽太多?
不错,这正是奇怪之处,七绝阵七个阵眼而今却有四个阵眼出现了破绽,这非但令人觉得乍舌,更让人不由得疑心有诈。
但静下心来观察,便能发现七绝阵的异常,七绝阵以武当七长老为阵眼,其中五人所在的阵位,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本应以大致相同的速度,进行身位移动,但禄存星位的元瑞慢了一拍,文曲星位的元凌慢了半拍,贪狼星位的元慎应与破军星位的元道逆向而动,但元道不知为何却乱了节拍,与元慎几成相向之势。
因而,在行家看来,这流光七绝阵阵型散乱,已是有四处破绽暴露。
“武当,真已衰败如斯,不复当年盛况,难为昔年风光。”在确定这流光七绝阵出现的破绽绝非是地方故意所为的陷阱后,夜逢山低声轻叹,随而向姜逸尘肯定道,“姜兄弟,贪狼、禄存、文曲、破军四处星位破绽,尽管随性而为。”
流光七绝阵,顾名思义,最少也需有七人才能成阵,若一人被击破,这阵法便也告破。
元瑞脚步虚浮,显是疏于武斗,气力不济,元凌亦是体力欠佳,行动同样稍显迟缓,而元道则是被双鬼拍阵乱了节奏,自己走位出了极为严重的失误不说,更害得元慎一时也成了破绽之一。
四人之中,姜逸尘能破其一,便可大功告成。
姜逸尘选择的目标是元慎,除却对于元慎各种所作所为的愤懑外,也因元慎此时心神不宁,乱了方寸。
而元慎心神不宁的原因正是因他也发现了自家师兄弟的自乱阵脚,导致阵法运转失调,岌岌可危,正兀自气恼。
夫临敌者,善应变,审察其情,敌乱则趁之,其强亦弱也。
即便元慎是四人中最强者,但在此刻,另三人节奏虽乱,却仍一心一意地在努力维持阵法运作,唯有心浮气躁的元慎,多了分精神用在自生闷气,却少了分精神用以观察敌手动向,成了最弱的一环。
姜逸尘动若雷霆,势若流星,携着碧波剑泛着寒芒直取元慎而去。
第一二四章 迷途知返
元慎与姜逸尘的差距虽非天堑鸿沟,但若放在平时,武当掌门在十招之内必能拿下姜逸尘,而姜逸尘却难伤及其分毫。
然,此时此刻,当心烦虑乱的元慎嗅到寒意欺近时,碧波剑的剑芒距他已不过咫尺之遥,若不退,凭他深厚的功力护持,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小伤难免,若退,则能保得自身周全……
叮!
一声轻响,姜逸尘的流星式还是扑了个空。
剑锋来临之际,元慎的思考时间已是太短,太短。
未待他仔细拿捏、权衡退与不退之间的利弊,他的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最为稳妥的行动。
四两拨千斤,轻轻撩拨开碧波剑的剑锋,同时身行更是疾速闪离原位丈许距离,寥寥数下便破了姜逸尘一击必胜之势,且留给了自身足够的反击空间。
但于元慎而言,这些一点也谈不上精彩,在动身的一刻,他已然后悔了。
贪狼星离位,流光七绝阵阵型有缺。
为首的贪狼星位失位,破军星位便完全迷失了方向,双鬼拍阵大展神威,夜氏兄弟协同峨嵋派三人将武当派余下五位长老逼退,流光七绝阵就此告破。
如此,姜逸尘还是做到了一击得胜。
武当还是败了。
片刻失神,大错铸成。
手中的无念剑险些从手中滑落,在这一刻,元慎心中愧对武当列祖列宗。
也不过一瞬,元慎便将这一刻的愧疚抹去。
他紧攥着无念,身形晃动,一闪而逝,再出现时,已是来到姜逸尘跟前。
方寸空间充斥着的浩然正气在此时却如凶煞之气般杀意浓烈,姜逸尘被元慎瞬间迸发而出的内功之力牢牢锁住了身形,动弹不得,正如片刻前他刺向元慎的一剑般,此时,元慎的剑距姜逸尘的咽喉也不过咫尺距离,看来已无人能阻。
刹那间,惨遭乾坤扭转的姜逸尘怎么也料不着元慎会来此手,莫说他们一行人没人能想到,便是连武当的另七位长老对元慎所为也是目瞪口呆。
在无念剑的锐芒下,姜逸尘已难睁眼,然,未及他闭眼,只觉一股柔风拂过,是那么轻柔,而似曾相识。
凶煞之气顷刻间便散去。
姜逸尘得以活动自如。
而无念剑自然也未刺入他的喉咙。
站在面前的也不再是元慎,而是白袍鹤发,背身对着他的虚尘真人。
得救后的姜逸尘,第一眼看清了虚尘真人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的视线往周遭扫去,广场上还多了一人,一灰一白,一老一少,一大一小,玄空和元魁虽身处不同的位置,可却同在轻拍着心口,似在为何事感到庆幸,姜逸尘旋即了然。
从姜逸尘刺出一剑,到流光七绝阵告破,再到元慎反刺一剑,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但在场之人都有弹指似流年之感,时间过得甚是缓慢。
众人尽皆陷在先前的各种惊愕之中,还未从失语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流光七绝阵一破,六个武当长老的面色便如土似灰,而此时虚尘的脸色比之更加难看。
“元慎,糊涂!”虚尘真人摇头叹道。
“师伯……”手中的无念剑同元慎一般,在颤抖着,他涨红了脸,他气恼,他不甘。
“还不把剑放下。”虚尘道。
见元慎依然不为所动,虚尘闭上了眼,似不愿再看见元慎挣扎的模样,徒添烦闷。
虚尘便这么闭着眼,走到了一边,面朝着天,更是朝着太和殿,缓缓出口:“元慎,放下你的执念吧,输了便是输了,武当的颜面已然被你挥霍殆尽,回不来了。”
“师伯,并非是元慎输不起,而是武当输不起,武当,已然经不起折腾了,门中有谁人能去驰援峨嵋,若是去往峨嵋的人过多,期间门中若有任何变故,那又有谁来救援武当?”元慎争辩道。
“你也知道,现在的武当输不起了……凭武当现今的实力,若外人有心,纵有天机派所留的封山大阵,武当也难逃劫数,乱世之际,闭门锁派绝非出路,合众之力,方才能图一线生机,更何况,峨嵋之于武当,当如唇之于齿,救峨嵋,便是救武当,我想这点,你这做掌门的应该是能明白的。”虚尘耐心道。
见元慎依旧心有迟疑,虚尘接着道:“元慎啊元慎,虽说元真是我徒儿,但我并不否认,元真的性格随我,喜恬淡逍遥,厌繁杂琐事,因而,在管理上,你比他更具领导才能,更适于作为一派之尊,但你的缺点也过于明显,妒心过强,利令智昏,难得人心。
你想想你为争得这掌门之位,及坐上掌门之位后,为排除异己,做了多少荒唐事?
你再睁眼仔细瞧瞧,被你留在身边的这些师兄师弟们,他们身上可有哪一点比得过你?
没有,哪怕只有一点胜于你,都被你暗中施了手段,或意外伤亡,或不见天日,而留下我这一把老骨头,盖因,你早便看出我不过是个寡淡名利,但却能用来镇场的糟老头吧。
唯有如此,方才能令你安心坐在掌门之位上罢?
当权者应以权造福泽众,不应以权谋私损人利己啊,若你能做到如此,即便你技不如人,我想武当之上也没人不会服你。
醒醒吧,元慎!”
虚尘真人的话语掏心掏肺,字字珠玑,款款之言却如惊涛骇浪般拍击着元慎内心那固执的礁石。
石因浪而破碎,石因浪而泣泪。
无念剑终是从手中脱落,地面上出现了点滴珍珠。
那是元慎悔恨的泪,近二十年中,他都迷失了自我,直至此刻方才幡然醒悟。
“师伯,你为何不早些对元慎说这些,为何不早些对元慎说这些……”
元慎看着虚尘真人那逐渐模糊的背影,质问着,重复着。
虚尘没有回应,依旧是静默地站着,面朝着太和殿,背对着元慎。
不多时,元慎便自己得到了答案,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若非看到今日之景象,想必虚尘真人早些时候跟他提起这些,他非但不会听取,反而还会在暗中算计着该如何对付虚尘真人吧?
“元慎错了,元慎错了……”元慎伏身忏悔,低吟着,啜泣着。
太和殿前的人不多,除却先前便在此的姜逸尘六人,武当七长老和掌门外,再有便是去通风报信的玄空和紧急来援的虚尘真人了。
十六人中的十四人看着一人在伏地哭泣,没有回眼去看的便是虚尘真人。
姜逸尘六人属外人,见着此番情景显得略微尴尬。
而其他武当门人见门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在感化自知有过的掌门真人,一时也不知是否应将其扶起,便也都杵在一旁,不知所措。
今日之前,又有谁能知晓堂堂武当掌门,有朝一日竟会颓然地跪伏于众人面前洒泪认错。
看着地上那本该是风华正当年的一派之主,而今徒留白发苍茫和不住抽搐着的身躯,众人不禁唏嘘不已,也不由心生怜悯。
幸而,这些丢脸之事是发生于武当门中,而在场的外人均为懂礼之人,懂礼之人自是知晓,当说什么话,什么话不可说。否则,今日武当只是在他们面前丢了颜面,来日武当必将在天下人面前沦为笑话,虽说,而今的武当在不少江湖人心中已然是个笑话。
姜逸尘等人自不会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若有一天,武当掌门成为江湖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用来羞辱嘲弄武当的笑柄,于他们又有何益呢?
时过半晌,还是元慎打破了场上的沉寂。
“师伯,峨嵋之行,该当遣谁去最为妥当?”元慎拭去了面上的泪水,诚挚请教道。
“你可愿去走上一遭?”虚尘回问。
“仅我一人?”元慎不解。
“一人足矣。”虚尘肯定道。
“那我便去做下准备,弟子不在门中期间,还请师伯为武当主持大局。”元慎叩首道。
“还有一人比你更为适合,只是不知你是否信得过。”虚尘缓了缓道。
“师伯是说?”元慎疑问道。
第一二五章 亡羊补牢
“……玄箫?”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元慎找到了这个答案。
是了,也唯有此人,才会让师伯放心。
“正是。”虚尘真人的回答更是肯定了元慎心中所想。
“师伯力荐,元慎自是信得过,只是不知峨嵋掌门是否会念及昔年之事而为难玄箫,更不知玄箫此去之后,是否还愿回到武当来。”元慎还是有几分踌躇。
“看来,你也知晓他的功力已恢复得不差,既然如此,他还会不会回来,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只因对恩师的临终一诺,即便是修为被废,即便为武当、为天下正道所责难,他依旧对武当不离不弃,他的青春年华是在暗无天日的禁闭室度过的,在逐渐恢复如初后,武当秘洞那点小机关更早已困不住他,可他至今仍未选择擅自离去,足见他的重诺钟情。”虚尘真人先是回答了元慎后面的问题,而后接着道,“至于静一,早在对玄箫处以刑罚之日,她便已将心中的偏见放下了,唯有你,至今还看不清么?”
“是元慎心胸太过狭隘……”元慎垂下头,顿了顿,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开口道,“元清、元魁、元瑞、元凌、元培、元治、元道听令。”
“在。”武当七长老道。
“我知尔等七人无甚野心,于门派之事亦是兴致索然,但元慎还是在此拜托众位师兄师弟们,今后还请各位多费些心思在门派之事上,凡事相互商量,相互体谅。”元慎的话语在七长老听来有些不对头,七人面面相觑,不知掌门真人意欲何为,姑且只能静心听下去了。
“元清,从今日起任代掌门之位,另六人辅之,玄箫若从峨嵋功成归来后,考察些时日,若其依旧尽心于门中之事,且富有领导才能,便让其接替武当掌门的位置,尔等七人便尽心相辅。若玄箫并非良选,则由元清暂任掌门之位,打理武当诸事,之后还请虚尘师伯和七位师兄弟费心在玄字辈中挑一二可塑之才耐心教导指引,为武当的今后早做准备。”三言两语间元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最后闭眼低声道,“武当确实不该再这么下去了。”
听罢元慎之言,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但细想之后,元慎所言实属无奈之举,此番之事后,且不说此事会否在武当内部传开,于元慎自身而言,他已无颜继续担任掌门之位了,退位让贤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今的武当可说百废待兴,元慎若不退身,难换武当前行,即便要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避而不出,那也需具备无人敢轻易挑衅的实力,否则,终将是滚滚历史车轮中碾过的尘埃罢了,武当急需一个贤者的领导,而玄箫能否担当得起这份重任,已是后话。
在元慎做出决定后,常在一片静寂,元魁迟疑着开了口:“那掌门师兄你呢?”
“元慎自知罪孽深重,武当掌门实该卸下了,若师伯和众位师兄师弟觉得元慎之命还能苟留,那元慎自请去武当秘洞中,受玄箫一十三年之屈,自闭思过,若师伯和师兄师弟们觉得元慎之命不当留,那当下元慎愿自我了断。”说罢,元慎朝着虚尘和七长老同在的方向,双膝跪地,拾起地上的无念剑,双手高托而起。
“这……”
“不……”
七长老今日的情绪可谓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元慎的话语再次让他们始料未及,惊愕万分,竟一时语塞,只能将目光挪向虚尘真人的背影求救了。
“生杀之权在尔等手中,全由尔等定夺。”双手负背的虚尘真人抬头似在仰望着什么,这些七长老无心关注,他们只想只知道虚尘真人对元慎所言的态度,没曾想虚尘真人竟直接将此事与自身撇清干系,令得七人不知所措。
“唉,元慎之于武当,虽说罪行累累,但往事已随风,错过的已难挽回,况且这十余年间没有元慎事无巨细的前后打点,武当恐怕还难保全今日之景,他的苦劳尔等心知肚明,虽功不及过,却也难换迷途知返,浪子回头,之后之事尔等自行决定,我累了。”话音一落,虚尘真人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眨眼间已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虚尘是真的累了,心累,元慎这十余年间,给武当留下的,除却门派犹在外,便只有失望了。
“师伯的意思是,掌门师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留掌门师兄一命,让他去武当秘洞思过了?”七长老中较为年轻的元道揣测着虚尘真人离去前所说的话。
“自是如此。”元瑞捋着白须接道。
“那便让师兄起身吧,别这么跪着了,还有外人在当前呢。”肯定了大伙的态度后,元凌着急道。
“掌门……师弟,师伯既已如此表态,那便是不让你以死谢罪了,你之于武当的付出,我等朝夕间也是看在眼里,绝无异议,自也无意要你性命,武当秘洞思过之事,若你坚持,我等也不会阻止,至于门中之事,我等会依言尽心而为。”元清代七人表态道,可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元慎。
“罪人元慎,谢过师伯和众位师兄师弟的不杀之恩。”元慎放下了无念,向七长老叩首道。
“思过之事,自要履行,不知有哪位师兄或是师弟愿与我一道同行,去往后山,请出玄箫?”元慎问。
“师兄,我陪你走上一遭吧。”胖乎乎的元魁走上前一步说道,他本不愿在这当口多事,但元慎如此出言定也是觉得由自己独去恐怕不受玄箫待见,而他心中亦是担忧玄箫一见到元慎会情绪失控,想到他和玄空师徒二人好歹天天为玄箫做饭送饭,玄箫应会顾及一些情面,因而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如此,先谢过师弟了。”元慎发自肺腑地感激道。
“欸,师兄师弟间,何需说谢。”元魁笑呵呵地走至元慎身前将其搀起,“那我们便先走吧?”
“好。”元慎答应着,而后冲元清等人说道:“还需劳烦师兄、师弟们将峨嵋派的那位小道友请出来,待元慎向其道歉。”
“师弟放心,我等自会打点好一切。”元清回。
“元慎今日风度无存,令武当蒙羞,也在此向众位小友道歉了。”元慎来到姜逸尘六人身前,深鞠一躬以表歉意。
六人默然受之。
在元慎转身离去之时,却听得身后之声响起。
“或许小可没资格指点前辈所为,但小可还是要说,亡羊补牢,知过而改,善莫大焉,前辈当下的决定,是前辈之幸,亦是武当之幸。”姜逸尘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脱口出言。
“小友所言甚是,也望能如小友吉言,天幸我武当。”元慎回过了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出言的少年,终是回想了过往之事,“现在回想起来,昔日锦衣卫上我武当闹事之时,殿外的身影似乎正是小友无误,想来虚尘真人能赶来护住武当颜面,当是你的功劳,小友于我武当,可谓大恩之人呐。”
“皆是天之佑于武当,在下愧不敢当。”姜逸尘自谦道。
“呵呵,天佑武当,有趣有趣。”元慎笑道。
在元魁的陪伴下,元慎取路去往后山,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掌门真人往昔间的道骨仙风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自认罪徒,步伐略显佝偻的,白发苍苍的中年老道。
没有任何意外,水如镜确实是在武当中,八日前,她踏着血路,一路艰辛地来到武当山上。
同今日的三个师妹一般,水如镜在太和殿中,在武当掌门和七个长老面前下跪叩首苦求,谁知她一人一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奈何却动摇不了元慎和一众武当长老安于自闭,不愿沾惹是非的执拗,终被禁足于已多年无一来客的客来峰,着急与无助成了她唯一的伙伴。
但她并未放弃希望,她知道只要西江之事了结,而武当又毫无动静的话,那个少年必会来到武当,尽管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比起她而言,可能更不会被武当掌门待见,可不知为何,她觉得,只要这个少年在此出现,那再大的困难亦会迎刃而解。
便也是在今日,水如镜心想事成,姜逸尘果然来了,而她也终得脱困,得见天日,更让她惊喜与意外的是,她的两个妹妹都还存活。
“苍天有眼,待我水如镜不薄,如镜愿以今世的一切,换恩人此生永福。”水如镜心中默念着。
第一二六章 唇齿之依
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无念剑,乃昔年少林高僧清苦大师赠予武当虚谷真人的剑,二人于世间法、世间道有着近乎相同的看法和体悟,是神交挚友,而无念剑自也蕴含着佛道相通之理。
虚谷真人年逾耄耋之年时,将此剑赐予年岁最小的爱徒元慎,本意欲让元慎感悟此剑的佛道之理,不为世事尘埃左右心念,怎奈终究难逆其心性,事与愿违,徒留嗟叹。
而这把剑此刻却到了玄箫的手上,玄箫不由苦笑着世事弄人。
他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元慎会有一天走到他面前,叩首认错。
他没想到,再见元慎之时,他对这还不及天命之年便已沧桑如斯的武当掌门竟提不起丝毫的恨意,反而还徒生几分悲悯。
他没想到,他会接过元慎的剑,接过那个他曾日夜恨得咬牙切齿,曾觉得肮脏无比的人的剑。
尽管他一言未发,但他心里清楚,他已默认接过了元慎递予的期许。
元慎对他说:“我令武当蒙羞,希望你能为武当止住天下人的耻笑。”
武当驰援峨嵋之事迫在眉睫,玄箫不敢耽搁太久,借着适应“新生”的空当与姜逸尘等人见了面,同虚尘真人聊谈了半个时辰,拾整妥当后,便领着水如镜和水如月二人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至于峨嵋求援武当的大致缘起,则是因近年乱事频发,以西南地域最为风声鹤唳,在朝廷派遣锦衣卫上上后,峨嵋派掌门和众掌权师太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忧惨遭灭派横祸,便决意弃山而去,保得门人周全,才有来日峨嵋再起,而最适宜的去处便是武当无疑,武当近况不佳更甚峨嵋,与之兵合一处后,两派或许能依武当山为屏障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觅得一线生机。
更何况两派之间的关系,绝非仅是千百年来的交情,同为传承千载的名门大派,总有他们厚实的底蕴来保证门派在危乱之际的传承延续,峨嵋派曾在数百年前遭过一次大劫,便是凭着名门底蕴留下的后手,在那次危难中挺了过来,但上次劫乱用来续命的手段已然耗尽,此次怕是再难挡住一劫,因而只能另寻他法,武当便是那根她们最有机会把握到的救命稻草。
武当三丰台前,创派祖师三丰真人铜像十余年前不翼而飞,武当门人并非没有为此紧张过,毕竟那也是他们门派传承宝藏之一,他们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在暗中探查铜像的下落,最终在峨嵋派的助力下,在蜀地将悍匪劫杀,铜像失而复得。
因路途过于遥远,且因颜面已失,即便将铜像运回也再难挽回多少损失,武当便与峨嵋商量将铜像暗藏于峨眉山上,以防来日万一。
而这铜像中的秘密便是两派来日共同续命的希望,这秘密历来由两派掌门传承守护,在危急关头时方才会告知门派其他掌权者,数年前的中州之变,两派间的高层便也悉知了铜像的重要性。
将峨嵋的传派之剑两仪剑置于三丰真人的铜像手上,能触动铜像内设机巧,从中取出武当古剑无极,而无极则能开启武当山的太极三清阵,传言此阵乃山体大阵,能力保武当山纵使面对万军围堵,仍能留存二十年不倒,这便是武当的底蕴。
而这些手笔,自也出自和两大门派关系匪浅的天机派,如此布置便是因为武当和峨嵋千百年间存在的不少因缘佳话,互为羁绊,风雨共济是两派间最好的标签,唇齿之依,本非虚言。
十余年后,物是人非,昔年主张将铜像留在峨嵋的数位武当派虚字辈长老或老或逝,而今元字辈中的掌权者虽有记得此事的,因还未身临乱局,且贪图一时安乐,便也无意提起。
然,峨嵋派显然将这事儿深记于心,当预感到危局将临时,便令弟子下山去往武当求援,传递与武当的信息是,峨嵋愿带着无极剑来投,只求武当协助她们将门派中人收纳入山。
为保峨嵋山上的一时安定,不令外人起疑,也为颜面之故,静一师太及几位掌权者长老自然不能在第一时间离山,她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弟子身上,一个月内无消息,便再派出一众弟子,为了门派的传承,峨嵋不得不抓住这根最后的稻草。
救援峨嵋的行动,简而言之,便是将峨嵋派子弟接到武当山来。
要在不惊动各方势力的情况下,将峨嵋派的师徒分批次带到武当山上,绝非易事,玄箫自也明白这是个费心费力的苦差事,但悉知此举亦是为保全武当所为后,便也毫无怨言地接过重任。
武当门内需做的准备自有七大长老去安排,余下的具体转移计划只能依凭玄箫在路上琢磨了。
上武当山时有六人,下武当山时仍为六人。
只是秦香菱和水芸灵被留在了武当,她们很庆幸,成了第一批被救援到武当山上的峨嵋派弟子。
玄箫、水如镜、水如月一行与姜逸尘、夜逢山、夜潮涯一行在岔道口分道扬镳。
“后会有期。”
尽管众人间还有些许不舍,但在别离时,也仅是寥寥数字出口。
当然,这已最好的祝福。
峨嵋派事了,姜逸尘便与夜氏兄弟依先前与红雀之约,去往太极村,叨扰了一夜。
而后三人一路同行,直往东去。
在此期间,三人依旧一路打听着江湖之事,西江郡的兜率帮意料之外的风平浪静,并无听言姬千鳞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平海郡那边传来消息,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的交斗接近尾声,道义盟已抽身而去,想来两盟今后的关系会因此战缓和些许吧,只是,这暂时的平静不知能持续多久。
十余日间,除了打探江湖消息外,姜逸尘不仅和常年行走于江湖上的夜氏兄弟探讨了许多江湖经验和打斗技巧,更是费了大心思,将《无相坐忘心法》和《霜雪心法》一字不落地通篇记下,而后暗中毁去,以免无相门的心法被自己遗失泄露。
十余日后,姜逸尘告别了夜氏兄弟,回到了菊园,也如愿见到了老伯。
而个把月不见,老伯却是老迈了些许,言语中、行动间,姜逸尘都能感受到老人的疲惫,想是两大盟友的交斗令他又过度奔波操劳了吧。
“不管怎么说,这次去往武当及西江之行于你而言收获不小啊。”老伯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满是欣慰。
“也是借了老伯的光,否则,一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照顾尘儿。”姜逸尘道,他很清楚,不论虚尘真人也好,成寅、翁镇淮二老也罢,亦或是红叶等人,多少都是看在老伯的面上才会如此帮衬着自己。
“呵,有一点你要记住,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因而,能为朋友者,便不让他成为敌人。”老伯道。
“是。”姜逸尘接道。
“但,还有一点你也不能忘了,天下之人,不只朋友与敌人两者,还有表面朋友背后敌人的人,也有表面敌人背后朋友的,还有很多算不上朋友,也绝非敌人的人,总而言之,坚持初心,不怀恶意与人为敌,却也不惧与心怀恶意之人人为敌。”老伯又道。
“是。”老伯所言,姜逸尘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会一如既往地用心记下。
“接下来,你自己可否有什么安排?”老伯问。
“安排?”姜逸尘心中一颤,忽而发现自己过于依赖老伯了,竟什么事都念着有老伯为自己打点,自己只需照做即可,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
姜逸尘说不出话,老伯也不再开口,只是依旧带着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年。
尽管老伯要将姜逸尘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杀手,但他却不希望姜逸尘成为一个毫无自主思想的杀人工具,虽然这与杀手所需具备的冷血无情相互违背,可至少在他眼中,这二者是可以共存的,也只有如此,他才不会愧对这少年,或许有朝一日,当这天下不需要杀手之时,这孩子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一老一少便这么僵着,姜逸尘只觉得整个陶然阁的空气都被老伯给定住了,他第一次觉着呼吸是这么困难。
于是,他的目光便只能锁定在脚尖上,以舒缓老伯给予的压力。
半晌之后,在老人和蔼可亲的“威压”之下,姜逸尘还是被迫开口了:“暂时没有打算。”
老伯的目光不为人所觉地黯淡了些许。
“但……”姜逸尘随而道。
“但什么?”老伯忙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姜逸尘回道。
番外说明
感嚼没有书友的话,就是尬写这一卷了,纯属自嗨,╮(╯▽╰)╭
【假装不是单机】——————六字箴言镇本卷
一、写番外的源起:
本是应一位老铁要求写一篇万字短篇,后面干脆顺水推舟,撸了篇番外出来。
脑中想过自己会在写到百万字时,有了一堆书友后,写上几篇番外助兴,万万没想到,天天单机的咸鱼竟会在一百章出头时就撸出个番外来,而且还是个恶人的番外,皂滑弄人啊。
好处:突然发现写番外蛮能拓展思路的,今后若是遇到主线卡文,转而从番外这写别的人物、事件来寻找突破口会对自己有不错的提高。
再者,就是增加和各位书友的互动了。╮(╯▽╰)╭如果有的话。
正经话: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主角的性格肯定没办法令得众人喜欢的。
因此,若是书中有各位书友特别喜欢或是文中只是一笔带过的人、事、物,想知道与之相关的更多故事,可以在本章内评论或是在评论区里留言,我会尽力去满足各位的。
二、番外篇内容包含但不限于以下的人物、门派、武器(相当于各种志,篇幅大小不一,根据正文剧情发展,不定时添加,主线还未发展到的点也不会剧透,到了再写):
大阵营篇: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
门派篇:
【古老门派】天机派、逍遥派
【五大名门正派】少林寺、武当派、峨嵋派、崆峒派、昆仑派
【九州结义】魔宫、擎天众、啸月盟、无相门、醉红颜、听雨阁、星耀庄、剑陨阁
【四海会盟】凤鸣轩、诸神殿、紫夜轩、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
【邪门魔教】天煞十二门(总舵——天煞宫、金煞门、银煞门、铜煞门、铁煞门、风煞门、火煞门、雷煞门、电煞门、黑煞门、白煞门、天罡门、地煞门)、红衣教、兜率帮、幽冥教
【名门世家】霍家
【其他】贪狼帮、羽落部、埠济岛、七十二路水寨
人物篇:
【西南石府】石鑫、龙耀
【西山岛】霍隐娘、薛青
【道义盟】老伯、易忠仁、南宫雁、韩无月、迅豹、幽冥
【姑苏城】若兰、沈馨玲
【江宁郡】慕容靖、祁天问、柳梦痕
【太极村】翁镇淮、成寅、红雀、独孤剑
【武当派】虚尘真人、元真、元慎、玄箫、虚怀、虚慈、元清、元魁、元瑞、元凌、元培、元治、元道、玄空
【峨嵋派】柳若云、水如镜
【崆峒派】钟吾
【九州结义】萧羽桐
【四海会盟】闫卿
【魔宫】龙多多、展天、冷魅、尹厉
【无相门】申谦、孤苏澈、孤苏瞮、孤苏辙、丈三、司徒钟
【醉红颜】夜逢山、夜潮涯、李墨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石中火、关大刀、薇薇
【凤鸣轩】靳凤宇、扈情、彭烈、任铎
【紫夜轩】端木无良
【琳琅居】皇甫俊、陈弦、叶琴
【烽火楼】哼哈二将(陈歧、郑仑)
【红衣教】沙庆、鲁镇山
【铁煞门】铁无实、铁无心、铁无常
【地煞门】贪嗔痴三煞:傲九刀、吉六儿、冷三儿;隆屠、吴吉、尤娇娇、薛武、孟强
【兜率帮】笑面弥勒、常坤、姬千鳞、影佛、怒霹雳、空遗恨
【幽冥教】幽鬼
【丹霞山庄】秦大海、庖丙、蒋峥、倪寒
【长生庄】钟鬼、屠方
【贪狼帮】翟犇
【羽落部】红叶、枫
【埠济岛】谢飞、兰笙、舒桐、鸡蛋、梅怀瑾
【流水帮】姚风流
【十四恶人】古怀滢、李痴、余大嘴
【七十二路水寨】游万朋、孙志磊
【霍家】霍安、霍韬
【其他】李截尘、越驚云、包打听
武器篇:
鬼见愁、紫玉龙鳞剑、寒宫折桂、噬心刃、葬花剑
【怒霹雳】恶霸之死
他叫怒霹雳,他的本名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来此是为了劫财,为兜率帮立功,方才能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投身兜率帮左右不过半年光景,可他觉得这半年来活的可比过去这六七年来都过得逍遥快活。
兜率帮以“兜率”为名,理应寡欲知足,安然长乐,然,于实际中却反其道而行,强调为所欲为,随心所欲,欲壑难填便要不择手段去索取,去满足自己,是而,“兜率”二字名不副实。
因此,兜率帮被江湖正义之士划归邪门魔教一边,但其打着“认识真我,成就真我”的旗号,亦是招揽得不少信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地追随左右,怒霹雳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
时已入秋,然,夕阳如火,烈日的馀威尤在,人和马,都闷得透不过气来,江临镇的官差不耐烦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催赶着马匹加快脚步。
车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可秋风却将道路的荒草,都辗得倒下去,他们得赶在日落前将这万两纹银运回官府,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再过不多时,他们会被一一打昏,如尸体一般躺倒在道上。
按着怒霹雳自己的意思,自然还是把他们变为尸体简单些,但帮主特地交待不伤官府之人性命,他也不好违拗。
砰!砰!
两声惊响,只见马车前后的轮子已被两柄横空飞出的巨斧劈碎,马儿在前面跑,可栓在马身上的绳索早已断裂。
一秃头虬髯的大汉大喝一声,如猛虎下山般,三拳两腿便将五个官差给打昏过去。
好在,在昏倒之前,五人之中还是有两人看清了这大汉的相貌,至少回到官府中还能描述得出劫匪的形象,不至于完全交不了差,这人近来在西江郡中似乎颇为恶名昭彰,听说是叫“怒霹雳”。
怒霹雳扛起沉甸甸的万两纹银扬长而去,他明白以兜率帮中最近的大动作,这点儿官银看似沉重,可实在是不经花,远远不够!
*********
怒霹雳在江临镇中见到了一张通缉自己的悬赏令,他不得不佩服,为他提笔画像之人,确实与他本人相貌一般无二,那半身画像凸显出了他的雄壮,而那怒目圆睁的模样也尤为传神,上书“西江恶霸——怒霹雳,日前掠走官府纹银千两,已悉知其数月内在西江郡内犯劫掠案有十数起,无法无天,十恶不赦,若有侠义之士将之擒获归案者,赏白银五百两!”等字样。
“呵呵,我竟又有了新的名号,西江恶霸。”怒霹雳自嘲道。
然,他不修边幅的在这江临镇中晃荡了两日,却也依然来去自如,半只官府的苍蝇都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也没有不长眼的江湖人士来找他的麻烦。
*********
深秋、烈日、稀风,今日的天气一如大半月前的那天反常。
哒哒哒、哒哒哒!
今晨,怒霹雳携着他的老伙计“黑将军”刚又干了一单大票,送往帮中后,又出来寻觅猎物了。
奈何天热难耐,口干舌燥,正好时至午时,便纵马来往平江原这儿的一处茶铺。
茶铺他只来过几次,但却深得其意,因为经营这茶铺的小老儿很有眼色,说话做事都让人觉着甚是舒服。
黑将军踏着滚滚烟尘,携着他的主人怒霹雳,呼啸来至茶铺。
“老板,来三坛陈年湘泉,牛肉十盘,快些上来!”浑厚粗犷的声音来自骑着黑马,身着绣金盘龙黑袍的怒霹雳。
“得嘞!客观您自个儿挑个座,稍待片刻,小老儿这便去准备。”虽然这一人一马还在茶铺的篱笆之外,可魏老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赶忙扬声喊道。
“这腌臜天气可愁死老子了。”怒霹雳边纵马走进篱笆,边嘟囔道,也正好与行步离去的一个少年人打了个照面。
少年亦是抬眼看来,神色间闪过一丝疑惑,很快便又消逝了。
只是一瞥,怒霹雳见这少年剑眉浅目,目光清澈,那并不张扬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初入江湖的稚嫩和些许刚刚历经折腾的疲态。
怒霹雳阅人无数,心中琢磨着行走于江湖中的嫩雏还能保持这般纯净模样的已然风毛菱角,令他不禁燃起一丝兴趣。
将黑将军拴在树边后,再回首瞧去,却见那少年已行离茶铺十余步。
怒霹雳不再犹豫,猛地踏地,震起地面上一拳头大小的石块,随而运起内劲向那少年的后脑勺飞去。
他得先试试这少年的深浅,毕竟少年手中那把镶着紫玉的宝剑看来并不简单。
只听得“嗖”的一声,石块飞窜而出,眨眼间,少年的后脑勺便应声中击。
这到并未出乎怒霹雳的预料,这石块蕴含了他的八分劲,若是这少年能躲过,那必是高手无疑,而少年中击后仍未倒下,倒也说明底子不太差。
少年及时拔剑回身,因为怒霹雳的已然举着双斧袭来。
只听“噹,噹,噹,砰,”四声响过,少年已是口溢鲜血,手捂胸口。
他的第一下进攻被少年举剑挡住,可是第二下,少年的剑便被他的斧子击飞,剑在远处落地,少年遭其飞腿一踹也是倒飞而出,跌在地上。
怒霹雳手中的两口金纹巨斧比他的头颅还要大上些许,在烈日下闪耀着贪婪的光辉,它饿了也好,渴了也罢,它是要饮血,解渴止饥。
篱笆外的动静自是引来了茶铺中大部分人的瞩目,老板魏老已识趣地别开了脸,余下之人则目瞪口呆,一个个楞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若非这把剑,你已是我这耀日斧的斧下亡魂了。”怒霹雳夸赞道,显然他夸的是那柄镶着紫玉的宝剑,而非这少年。
见少年似在暗自调息伤势,怒霹雳放声大笑。
“欸,不需哭丧着脸,老子暂时不会要你性命,你且眯眼好好睡上一觉,待我饱餐过后,带你去个地方逍遥快活,哈哈!”
他走上前去,用斧背将少年敲晕。
他与这少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更不知这少年姓甚名谁,但江湖便是如此,只要你出现在别人的世界中,有时候连呼吸都是一种错。
怒霹雳正欲俯身扛起倒在地上的少年,却觉着背后的脊梁骨发寒,赶忙回过身来,只见一袭白衣翩翩,一个女子自茶铺中飘出。
虽是用飘的,可怒霹雳却能觉察到这女子在瞬息间便能到得自己跟前。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躲过近在眼前的三道寒芒。
咻!咻!啪!
两道飞针擦着他的面颊堪堪避过,还有一针被他用金纹斧挡去。
这女子是谁?和这少年有关?
第一个问题怒霹雳很快便得到了解答,他对魔宫冷魅并不熟悉,更何况女子以白巾遮面,但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也多少听闻过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名号,尤其是她手中的双刺,寒宫折桂。
这峨嵋刺长得如同桂树枝桠一般,却是通体银白,似泛着月宫中的寒气般,霜冷逼人。
寒宫折桂也有高中状元之意,因而,这双刺的打造之精细,锋刃之锐利,在江湖中不说独占鳌头,却也能说数一数二。
第二个问题却不由他再多费精神,银白的双刺在冷魅的手中起舞弄影,他只得严阵以待。
怒霹雳的双斧虽刚猛无匹,在灵动鬼魅的双刺面前却显得笨拙无比,破绽百出。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冷魅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有了各种气凝阵法相辅,怒霹雳不仅不能用健硕的身躯占得分毫便宜,更是被其死死压制。
交斗不过十数回合,怒霹雳心中竟生怯意,他没料到这冷魅仅是一女子,论身躯,三个她都抵不过他一个壮实,可是她的武艺或是内功深浅,恐怕两个他才能与之平分秋色。
他怒霹雳竟在一女子跟前,落荒而逃!
*********
怒霹雳本欲用体能优势拖垮冷魅,然,已是过了近十里地,她却未显出半分疲态。
在追逐中,他被冷魅擒下,冷魅并未立马动手杀他,他才知晓她的来意,或许是为兜率帮而来。
毕竟这魔宫的名字虽然听着邪乎,但不妨碍其是九州结义盟的大帮派,九州结义盟自诩正道表率,这魔宫自然不落于人后,这冷魅会出现在此处便也说得通了。
可他怒霹雳决然不会臣服在一女子之下,即使有,那也只能有一个,绝不会是冷魅。
他趁冷魅疏忽,挣脱开来,辨识了个方向,往栖梧岭而去,事到而今,他也只能求救于他人了。
冷魅果然足够可怕,他已来到栖梧岭前,可终究还是被她追上了,他那百斤身躯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只能射出鸣镝,盼山中之人能出来救他了。
为此,他还需得撑个一时半会,免得援手没到,他已失陷。
几招虚晃,为他争得片刻时机,他再次脱身飞逃,然而不过多时,到底还是被追上了,援手未至,可他的双腿暂时已无力再逃,不得不与之拼命了。
被一女子追得落荒而逃,怒霹雳不免觉得太过窝囊,心中愤懑,因而,怒上心头,一声怒喝为自己鼓劲。
手中双斧合一,跃起近一丈高度,落身劈斩而下,一招力劈华山,如猛虎下山,携锐不可当之势,欲将冷魅一分为二。
身经百战的凶徒,若是被逼迫到了极境,便会拼起命来,任何人也难撄其锋,冷魅瞧见怒霹雳目露凶光,戾气大盛,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见冷魅退闪开数丈,而身后已能听闻数匹马匹临近之声,怒霹雳停住了势头,双斧垂地,目视前方。
冷魅也罢手不攻,她的目光却是绕过了怒霹雳的硕大身躯,看向了他后方,稍远之处影影绰绰的黑影。
“不愧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冷血魅影,第一次交手果真令人惊艳,只是不知你与这小白脸有和瓜葛,既已是救了他,为何苦追老子十余里地?要不是老子耐力不差,竟是要死在女子手中了。”怒霹雳拭去脸上的滚滚汗珠,看向冷魅身后之人,骑着他落在茶铺的伙计“黑将军”赶来的少年,真没想到这小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冷魅对于怒霹雳的质问,仅是冷眼相对,闭口不答。
而随着怒霹雳的话音落下,少年已来至冷魅身侧,听闻怒霹雳之言不由朝自己救命恩人的方向瞧去。
很快怒霹雳身后亦是传来了马蹄声响。
“啧啧,没想到啊,老怒你也有被女人追得奔走呼救的一天。”三骑人马已至,当先一人出言戏谑道。
说话的男子戴着铁质面具挡去上半边的面容,蓬松杂乱的发丝垂在两侧,在其身旁二人,一人手套着铁拳,一人脚着铁靴,目光中均透着揶揄之味,既是看向对面的冷魅和少年,也是看向怒霹雳。
“是咯,没想到不愿与人为伍的万里独行侠怒霹雳竟也会加入兜率帮。”套着铁拳的男子竟是一娘娘腔。
“若非最近这兜率帮的动作太大,咱还不知晓,你这大家伙竟依附于兜率帮已有半年时光。老大,这忙咱该不该帮呢?”接着话头的是那穿着铁靴的男子。
“这可得看老怒的诚意了,吃力不讨好之事,还是少干为妙。”这三人中的老大,显是居于中央的铁面男子。
见自己丢出的十二天煞门求援鸣镝竟只引来了三人,怒霹雳虽心怀不满,愤懑异常,却也忍在了口中。
怒霹雳与这三人并不相熟,更谈不上交情,却悉知他们的脾性,因而,对于三人的寒酸讥讽之言,他全然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道:“行了,也正好来的是你们仨,这样吧,男的归我,女的归你们。”
“噗哈哈!”
“诶哟!不行了,老哥,也让我笑会儿,哈哈哈!”
“呵呵,想不到老怒你竟有这龙阳之好。”
“哈哈哈!怪不得他会去兜率帮,我可算明白了。”
断袖之癖在而今的江湖中并非不为人所接受,只不过放在光天白日之下说出,便不免遭人耻笑,三人对怒霹雳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而今能听其间接承认此事仿若悉知一件江湖密事般倍感得意,因而,唯有铁面人稍有些矜持,而他的两个兄弟则是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快摔下马来。
对于这般跳梁小丑的耻笑,怒霹雳并未动气,更何况“羞耻”二字早已被他从心中抹去,“铁煞门遣你们三人出来,便是让你们来这看戏的?”
“欸欸欸,老怒哈,别动怒嘛,这事儿也不丢脸,就是少见,我们能理解,能理解。”
“不过还是得让我们笑够了才……”
“废话少说,答不答应。”苍蝇难令人动怒,却令人生烦,怒霹雳截口道。
“成交!”铁面男子露出了狞笑,而他身旁的两个弟兄亦是早已目露邪秽之色。
天煞十二门,恰如其名,除却总舵之外,另设十二分舵遍布中州乃至外域,这些分舵均自成门派,服从总舵统领,规模或大或小,但在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中,都能算得上大帮派了。
铁煞门便是其中之一,其实力在十二分舵中位居中上,而分舵地点便是设立在西江郡栖梧山之处。
怒霹雳的求援鸣镝竟只是引来了铁煞门中论名头排不上前,论实力居于末席的三个堂主,铁石心肠三兄弟,铁头铁无实、铁拳铁无心、铁腿铁无常。
平日间,若是门中无要紧之事,这三兄弟便成日流连于女色,因而,被怒霹雳唤来此处后,三人表面上虽在揶揄嗤笑怒霹雳,暗地里却已将冷魅细细观察过一番。
只见白衣女子皮肤白皙,青丝披肩,白衣难掩其婀娜身姿,而面上挂着的白巾想来是为了遮掩其秀丽面容,免被俗世所扰,因而这女子当是一美人坯子无疑。
对于美人,三兄弟自是垂涎欲滴,但行走江湖多年的他们却也深知红颜祸水,因此,在美色面前他们仍能强自留存不可多得的理智。
怒霹雳的武功可不差,兄弟三人合力堪堪能与之握手言和,然,此刻这黑袍巨斧大汉的景况显然并不怎么好,那黑袍是满腹尘土的黑袍,巨斧是金纹花乱的巨斧,而对面的女子,白衣尘埃不染,双刺熠熠生辉,如此情景已可想见在他们到来之前怒霹雳是被如何逼得节节败退的。
想来这双刺并非一般的双刺,而这女子更非一般的女子。
“我看这娘们儿并不简单啊,可不知是什么来头?”套着铁拳的铁无心道。
“魔宫冷魅。”怒霹雳回。
“呵,这来头可真不小,可不知老怒心中有何计较?”听闻是魔宫的第一女杀手,铁无实竟毫无怯意,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可莫小瞧这冷魅,她还算不上个娘们儿,只是个妞儿,但实力非同凡响,而那边的小子却是个草包,你们分下人手,一个去对付他便行,余下两个和我一同收拾这妞儿,切记莫要伤了根本,生擒为上。”怒霹雳安排道。
当怒霹雳说到“妞儿”二字时,依稀可闻铁无常喉间发出的“咕噜”轻响,这厮竟吞了口口水。
待怒霹雳语毕,铁无常赶忙争道:“欸,二哥、二哥,你去对付那小子,这妞儿让我和大哥来吧。”
说来是商量,实则是恳求,铁无心虽满脸的不情愿,却也拗不过自家兄弟那楚楚可怜的企盼眼神,心中嘟囔着“这老三还是如此性急”,嘴上却道:“罢了,罢了,我先去对付那臭小子,不过这妞儿到手后,我要先你享受。”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铁无常忙点头应道。
自始自终冷魅或是那少年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见冷魅的模样似在看戏,一个武夫和三个武丑的戏。
语毕、戏罢、影动、战起。
铁无心率先朝那少年袭去,在怒霹雳看来,这铁无心平时看着虽娘娘腔,可他的双生暗拳并不简单,猛劲为虚,实拳内敛,变化无方,直至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捣敌手胸腹。
仅此一招拿下少年当是十拿九稳,怒霹雳便专心对付眼前的冷魅了。
有了铁无实和铁无常的助力,怒霹雳总算有了奋力一搏的底气,与另两人一鼓作气,对冷魅展开了气吞山河的攻势。
怒霹雳的双斧牵制着冷魅的双刺,铁无常的铁腿负责偷袭,而铁无实的铁头槌伺机一锤定音。
依着常理而言,一个高手有两个打手相辅,且分工明确,应有机会能制住另一个高手。
然,情况似乎与怒霹雳心中所想有所出入,与铁氏兄弟所料也并不一致,在抵过初时的三板斧后,冷魅已然稳住了局势,随着地面上的气凝峨嵋单刺逐渐增多,当一个个奇门阵法泛起色彩斑斓的光芒,战况似乎在顷刻间便被扭转。
三人均是刀口舔血之辈,也深知奇门阵法的威力,自是避之不及,与冷魅的交斗更不局促于一隅,而是拉长战线与之游斗,然,当一个个奇门阵法仿若附骨之疽粘在他们脚下,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刻,那种无力与恐惧已非言语足矣描述。
血红的伤门制约着三人的身法,令他们寸步难行。
冷不丁冒出的苍白死门则让三人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眼冒金星的状况,若非三人及时相互帮衬,早已被冷魅击中破绽。
滚滚而落的满头汗珠,并非是累的,而是拜那墨黑的惊门所赐,吓出来的。神鬼之术对于三个江湖老手而言,心理威慑效果有限,但在紧张激烈的对战当中,视线遭到扰乱,不免令他们处处受制,险象环生。
最可怕的不是散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而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冷魅身侧的澄黄景门,冷魅的速度和力量在景门的加持下变本加厉,她手中的双刺,施展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信手挥洒而威力无比,着实令三人叫苦不迭。
幸而,三人的内功底子并不差,多以损耗深厚的内功修为强行抵御冷魅的攻势,亦是屡屡化险为夷。
然,死命能逃,活罪难免,地面上的点点猩红已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密。
猩红的血滴自是源于三人的伤口,但这回冷魅的白衫倒是未能幸免,尘埃轻染,红蕊点缀,为炎阳下的秋景徒添几分艳丽。
“大哥!三弟!”这听来别扭的娇声惊呼出自铁无心的口中。
铁无心中了少年一记飞踹,倒飞而出,竟在这时才觅得须臾时机,回望向他的两个兄弟,而他们之间已相距有二十余丈。
铁无心看不清四人的战况,他是在呼救,他左臂的衣襟已破碎不堪,而臂膀上一道细长深邃的伤痕,已是说明他一败涂地,无力再战。
许是不屑于杀已无缚鸡之力的铁无心,那少年竟弃之不顾,直朝他们四人的战团而来。
“老怒,你不厚道!”眼见远方的少年临近,而铁无心却倒在地上,幸而不是僵死在地上,再瞧瞧眼前的战局,铁无实心中着实郁闷,更觉着似乎被怒霹雳坑了一把,咬牙切齿道。
“哼!武艺不精,浪得虚名。”铁无实窝火,殊不知怒霹一肚子怒火更盛,这铁氏三兄弟平日间飞扬跋扈,自吹自擂,可在硬碰硬的较量上便看出了他们的外强中干,实乃一群窝囊废,当然,他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眼前的女子,冷魅,这魔宫第一女杀手强劲如斯,在暗中下杀招便罢了,明面上的争斗力竟也如此骇人。
“兄弟们,咱们撤!臭秃子,你自求多福吧。”交斗中,铁无实早已看出冷魅的主要目标还是怒霹雳,对于他们哥仨,这女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此刻既与怒霹雳撕破脸皮,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这嗅得着香、摸不着肉的美人把小命搭上,忙让两个兄弟撤退。
铁无常如蒙大赦,他可早不想待了,冷魅便是朵带刺的蔷薇,只可远观,难以亵玩也,赶忙从战团中抽身而退,来至马边,驭马将铁无心救起,再与铁无实一同离去。
正如铁无实所料,冷魅并未相阻,任由三人逃去,而少年也未出手相拦。
“铁石心肠,三个软蛋吧,真是乌合之众!”见铁氏三兄弟鼠窜狼奔的景象,怒霹雳不禁嗤之以鼻。
以四对二占不得便宜,而今以一敌二,怒霹雳仍不愿束手就擒,心生一计,再赌上一把。
怒霹雳挥舞起的金纹双斧,龙吟虎啸,虚张声势,他想故作鱼死网破,拼死一击,借此遁去。
怒霹雳突然迸发出的威势把冷魅暂且逼退,只见地面上霎时间沙石飞扬、烟尘滚滚。
二人的身影已模糊难见,怒霹雳便欲借机离去。
倘若怒霹雳的对手仅是那少年,那他此时早已扬尘而去,可他的对手却是冷魅,他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不知何时的他身上竟挂着冷魅的一枚气凝峨嵋刺,粉光泛起,方才逃出不过三丈的他竟被开门的移形挪位之术给揪了回去,而等待他的则是白光幻灭的死门。
嘭!
强壮的身躯并未倒下,只是此役消耗过剧,而这死门的轰击更是突如其来,怒霹雳的护体内功被破,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随而双斧垂地,单膝下磕。
少年箭步上前,将剑架在怒霹雳的脖子上,同时,三丈外的冷魅也已飘然而至。
这一仗虽说怒霹雳过于小觑了冷魅,但他输的心服口服,可他依然不愿就此屈服,他在寻觅时机。
“你知道我留你一命的目的所在,这次我不介意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冷魅俯视着抬眼看向她的怒霹雳。
柔声细语本该令人耳软心舒,然,此刻听来却寒凉渗人,怒霹雳心生悲意,莫非今日要死在一个女娃手中?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败给了女人,却不能死在女人的手下。”怒霹雳埋下了头,却不答话,只是呢喃自语。
冷魅双眸中寒芒闪过,正欲举起双刺划向怒霹雳的脚筋时,身后却出现了微不可闻的马蹄声。
那黑马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相距三人所在之处不过三丈远之外,在冷魅和少年发现它的存在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奔袭而来。
黑影势若迅雷,这速度绝不比武者慢上多少。
怒霹雳眼角瞥见,冷魅迅速闪退开来,而少年或是为了不让他逃去,不敢随意撤身,竟是硬生生挨了黑将军一撞。
“好家伙。”怒霹雳暗赞道,顺势起身,左手卸去少年手中的剑,右手直接扼住其喉咙,将之举起。
少年先是眼前一黑,忽而天旋地转,最后却是呼吸一窒,脖颈几乎要被捏碎。
扑哧!
少年勉强睁眼,却见眼前虬髯大汉的心头所在之处的黑袍上凸出了一截血红。
那是被血色染红的剑锋,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紫玉龙鳞剑。
黑马悲啼,调整步伐,转身欲再袭向冷魅,却见怒霹雳伸出左手,掌心朝地上下摆动。
怒霹雳原是想胁少年为人质,逼冷魅放他离去,却再次低估了这女子,出手决绝,杀伐果断。
黑马狂躁不安地在原地四蹄踏地,气喘如牛,却是不再近前半分。
少年稍稍缓过神来,双手使劲欲掰开怒霹雳的手自救,怎奈这手牢靠异常,不见分毫的松动。
剑被拔出。
血溅如注。
怒霹雳生命之火正在加速熄灭,可他依然保持着掐住少年脖子的姿势,不动如钟。
冷魅见状,正欲蓄力将怒霹雳右手斩断,却也被止住。
这回,伸手制止冷魅的是那个少年,因为他从怒霹雳的双瞳中已看不到分毫杀意、恨意或是怒意,唯有泪两行。
见其嘴型似在呼唤着“婉儿”二字,莫非这五大三粗的大汉在弥留之际陷入了回忆?
他,怒霹雳,名为张怒,这名字现今已少有人知。
八年前,他是中州武榜眼,他有貌美如花的结发之妻。
他人生得意,他志得意满。
七年前,他携美妻出游,途中偶遇嫪柏,噩梦方始。
嫪柏,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当朝宦官义子,好乐、好财、好色。
十日后,他奉皇诏,去往辽州以北招降一游牧部族。
他辗转难寐,他心有所疑。
又十日后,大军已远离幽京,他收到了一封急讯,临行前托付京中邻里暗中帮忙照看家中的来信。
“尊夫人性情刚烈,不堪受辱,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他难以置信,他睚眦欲裂。
他抛却了大军,星夜兼程,杀回幽京。
他见到的却只是具冰凉的身躯,和抹不掉的泪渍。
他懊悔不堪,他哀莫过于心死。
至此,武榜眼张怒已卒。
在他手刃嫪柏前,他让这小白脸体会了一回何为凌辱。
他杀宦官义子,他抗君命不为,他犯上,他欺君,他误国!
他被通缉,杀出重围,隐姓埋名。
他落草为寇,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恶行满满。
终有人认出他是昔年的武榜眼,然,朝廷为免被人旧事重提寻着不堪的根由,便也顺着他的名号,通缉“怒霹雳”!
时过境迁,他人未死,心已死,数年来,他销声匿迹。
每当夜深人静,兀自一人时,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回忆猛然间翻滚绞痛,经久难平。
当世人再次将他忘怀时,他又回来了,可是再无人认得他了,因为他不仅容貌大变,且性情大变。
他忘不了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也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
酒能让他麻痹,却不能令他忘却。
为解决需求,他强忍着恶心,再次尝试了凌侮男子,尤其是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
初时的他,作呕反胃,彻夜难眠。
后来的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并非对此不再厌恶,他只是想借此让当世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和他的恶。
他加入兜率帮,因为他已沉沦,而兜率帮并无太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他,他仍能来去自如,只要他能有所劳,便能换回他所欲……
然,一切似乎就要在今日,在此时,戛然而止。
直至当下,他才发现,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脱。
他终于能和心心念念之人相会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爱妻会否会厌恶他。
他只愿躺倒在他心爱女人的怀中,可这回到底还是倒在了其他女子的剑下。
他竟留下了泪,他哭喊着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现在已然能听见了。
她叫俞婉儿。
*********
“既然你能驯服黑将军,那今后还请你好好照看他,或许,他也能帮上你不少忙。”不知为何怒霹雳忽然对眼前的少年心生好感,虽与其仅是一面之缘,虽然他还不知这少年的名字,虽然他是因这少年而亡。
“……”少年没有答话,或许是喉咙被扼得太紧,说不出话。
“若是可以,还请你将我脸上的虬髯剃去,婉儿她不喜欢。”怒霹雳心中笃定这少年会答应他。
“……”
少年虽然愣了一会儿,却依然点头答应了。
“多谢。”怒霹雳终于松开了手,而少年也终于得以落地。
有凤栖梧,死在这栖梧岭于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讽刺。良禽择木而栖,昔年的武榜眼带着一片赤诚为朝廷效力,却落得个家破人亡,遁走他乡,行尸走肉的下场,最终还不如投到邪门魔教中的这半年活得逍遥快哉。
轰隆一声,倒地的声音听来略显沉重。
【鬼见愁】我本非魔
我的名字叫鬼见愁,是江湖中有名的魔刃。
这名字并非是一开始便有的。
我的长相也很奇怪,形似镰刀却又类同长刃匕首。
我的后两任主人均把我当作匕首使用,然,我最初的作用,确实只是把用来收割庄稼,割草除杂的工具——镰刀。
因而,我最初的名字便是“镰刀”。
不像其他的同类,我并不灰黑暗淡,我的周身反而泛着微微兰紫色的光芒,就像是丁香花瓣一般。
原先我以为这是主人赋予我的色彩,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与生俱来便配有的忧郁。
而我的主人似乎便也因为这般颜色的寓意都没能善终,至少前两任主人皆是如此,至于第三任主人,他还太过年轻,也不知今后会将如何。
我虽然是把镰刀,但我一出生便不是把普通的镰刀,不单单是相貌上的与众不同,更因为将我打造出来的人非同寻常。
他是中州赫赫有名的铸造大师段天铸,不错,正是“匠人匠心配匠手,铸刀铸剑如天助”的段大师。
段大师是个妙人,尤其是在铸造兵刃方面,然,有得必有失,段大师于武学修行方面却是一窍不通,虽然他曾努力过,因而,在江湖中说到底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再者,段大师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因而,在他单独出行时便总要迷路,可是,他却总喜欢独自出行游历,盖因他能从各处风土人情中获得对兵刃的了解和创意罢。
也幸而这段大师还有一手好手艺傍身,加之为人随和,他不会武功,可他却不需自己动手,江湖上便会有一堆人愿意为之卖命,他是路痴,却总能碰上好心人为他指路,而他便以自己的手艺为帮助过他的好心人亲手锻造一把工具或是武器当作谢礼。
我的诞生便是源自一位佃农好心相救了这位在山林间迷失,且已经饿了三天肚子的段大师。
老实巴交的佃农将段大师迎回家中,好生招待。
尽管佃农家中并不富裕,给段大师的也是些粗鄙不堪的食物,然,段大师依旧是感恩戴德。
佃农的家中很简单,家中有他的妻子,两个年少的儿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五口之家。
而佃农家中的生计仰仗的是一亩稻田、一头老牛、一把锄头和一柄锈迹斑斑的镰刀。
于是,在段大师离去前,便找到了村中的打铁铺,拿出身上带的一半精铁,为佃农一家打造了一柄镰刀,这柄镰刀便是我。
我成了佃农家中的新成员,而佃农便是我的第一任主人。
而后,我便同老牛和锄头一般,成了让佃农一家笑逐颜开的主力,每日间在田地里尽情呼吸着天地的气息。
那时候的我为能给佃农一家带去欢乐,感到快乐,感到满足,即便一切是如此平凡,即便我身上的锐芒常常会被泥土所掩盖。
平静的日子终究是要被打破的,那一天,我的一个老伙伴死了,是那头老牛。
那天的天气很压抑,老牛似乎心情很差,在干完它的活后便趁着主人回过头去忙活的功夫,独自一牛溜达回了村中。
在这天气下,心情差的显然不只老牛一个,还有村中王地主的小儿子王霸。
老牛挡住了小地主马车的去路。
“起开!给老子让道啊!畜生!”小王霸扯着嗓子吼了几句后,边上的老奴便为他递上了鞭子。
老牛无动于衷。
“畜生挡道,给我一起把他抽开!”
四五道鞭子如雨点般的抽打在老牛羸弱的脊梁上,噼啪作响。
老牛显然被这阵势给吓软了腿,脚步更是挪动不开,而它的背上已能见得道道鲜红。
边上的村民或是当作笑话或是不敢开罪小地主便无人上前去把老牛给牵走。
“哞!”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老牛跪倒在地。
“哈哈哈!知道错了吧!敢挡本少爷的路,现在才认错,晚了!给我往死里揍!”见老牛越发凄惨的模样,小王霸却是一扫烦躁,睁圆了眼,显得极为兴奋。
时过半晌,被好心村民告知村中之事的主人才姗姗来迟,而他所见到,是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已是血肉模糊,再无声息的老伙计和兴高采烈,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小地主马车。
主人跪倒在老牛身前,颤抖着身躯,发不出任何声响,从他面颊上滴落在老牛身上和地上的晶莹之物不知是为何物,我只知道他的手并没有伸向老牛,反而是把我抓得很紧,很紧。
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的悲伤、恐惧,还有,愤怒。
那天夜里,主人寻到王地主的家,要当面为白天老牛挡路之事与小地主致歉。
主人把我别在身后,而王地主一家从未想过这粗鄙的佃农能做出什么事来,只当他是来认错的,并未另做他想。
然,当主人用我直接刺穿小地主的胸膛时,王地主才发现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而这老实巴交的佃农,居然会找上门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直接将他的爱子给杀了,毫无挽救的余地。
我的身上沾满了小地主年少而炙热的血液,直至死时,我仍能感受到他藐视一切的傲气和无知。
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中,除了泥土的厚重和稻草的芬芳外,还有这种鲜美的事物。
没有意外,我的第一任主人死在了王地主家护卫的乱棍之下,他没有将主人给生吞活剥了,可他却连夜让主人一家五口为他的小儿子陪葬。
而我却不知为何又被带回了主人的家中,放在了那毫无生气,再无半点光亮的方寸之所,和立在墙边的锄头相顾无言。
生活便是这样,在平静中突起波澜,暴风骤雨,却又在瞬间戛然而止,风平浪静。
我和锄头兄弟也不知在这无人问津的茅房中呆了多久,只知道当门再被打开的那一刻,我们身上已然是披着一层厚重的灰。
来人眉宇间竟和老主人有七八分相似,他带着一脸狐疑走进房中,打量了一番屋中物事后,便关上了门,离开。
不过半日功夫,他又回来了,这回他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几乎没有半分犹疑,便把手伸向了我。
他将我擦拭得光滑透亮。
那时,我才看清了他的模样,莫非,这是小主人?
【鬼见愁】不祥之刃
那天,推开那扇沉寂已久的房门的年轻人,果真是我死去主人的儿子,便也是我的小主人,我跟随时间最长的主人,至少目前而言,是最长的。
原来老主人竟有三儿一女,而他的大儿子早早便外出学艺谋生。
三年后,老主人的大儿子年方十八,与江湖中人学得些拳脚功夫,又在港口处赚得不少银两,择了一良辰吉日回乡探望家中二老,怎知等待他的却是家中的一片破败景象。
小主人向邻里打探情况。
却并不顺利,邻里乡亲躲躲闪闪,缄口不言。
小主人起了疑心,动用了些手段逼迫村里人吐露实情。
而后,他才知晓,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均已惨死大半年有余。
心中的悲痛仅是一瞬而是,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压抑的愤怒。
他怒不可遏,他想起了家中躺在地上的那把长相奇特的镰刀。
他拿起了我。
他要报仇雪恨。
王地主杀了他一家五口为小地主陪葬。
那他也能灭了王地主一大户人家为他的五个家人陪葬。
他相信他能做到,即便他只有一人。
那天夜里王地主家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便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我的归宿所在。
他便是我的第二任主人。
杀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在一夜间杀了二十多人的性命,其中更有咿呀学语的孩童。
主人手底下没有半点儿怜悯,我也没有。
然,主人还是害怕了,他带着我拼命地逃,逃,逃……
也幸而,仓皇逃窜的主人没有是了理智,他带了很多银两,逃得很远,很远。
主人想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来到了个陌生的口岸。
他叫自己无名。
尽管无人相识,然而我却能体会到他的内心不安一直没有放松。
他找了个铁匠,打了个腕套把我套在他的右臂上,还做了个刃套遮掩我的锋芒。
从此,他不离我,我不离他。
我知道主人想追求的不过是安宁的生活,一如老主人一般,一切似乎也是如此进行着。
两年中,主人凭着外出三年所学的立身存命的技艺,很快便在这口岸处有了一席之地,更是加入了当地一个名为“正天帮”的江湖门派中——只因正天帮的宗旨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主人鹤立鸡群的能耐,很快便帮中核心层看中,着力培养。
也因此,主人对这个帮派的了解也更为深入,而他后来所见到的事物,再次攻破了他的本便惴惴不安的心理防线。
主人发现了正天帮的一处密室。
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口岸边许多悬而未解的大案均可告破。
密室中,能见到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武学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十余个良家妇女,衣衫破碎,被封堵着嘴,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这便是那个标榜着正义的正天帮!
乡绅地主用霸权毁掉了主人的亲情,因而,他举起了屠戮之刃。
正派人士用伪善奸邪毁去了主人心中残存的净土——正义,因而,他再次举起了我。
帮中近八十余号人,在两日时间内死伤殆尽。
主人觉得他们该死,我也觉得如此。
然,在主人取了最后一人性命时,却有一个杀手突至。
这杀手名为韩无月,是道义盟的人。
显然,老伯也已盯上这正天帮许久了,韩无月的任务是来割去三个正天帮首脑人物的人头。
韩无月到来时,他的目标已尽皆死于主人手下,虽说这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可这在杀手规矩中却是大忌,他本该提着那三人和主人的头颅,一同去见老伯的。
可韩无月却只是带走了三个首脑的头颅回去复命,也不知为何,他还将主人介绍给了他的师傅,匕术宗师——鬼面儿。
鬼面儿本非正道人士,行事乖张,喜怒无常,总令人捉摸不透。
在主人把握递与鬼面儿观赏时,我能感受到鬼面儿那一闪而逝的杀意,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是收主人为徒。
听闻懂兵刃的人,甚至能为兵刃相命,而鬼面儿显然便是这种人,他看出了我是把不祥之刃,他不敢将我据为己有,他只是问了主人一句话。
“这镰刀匕刃可有名字了?”
“没有。”
“那便叫它鬼见愁吧。”
“好。”
从此,我便有了个新名字。
三年间,鬼面儿根据主人和我的特点,推衍琢磨出一套匕刃技艺,授予主人。
一套“无常索命的匕法”和一门“修罗诀”的内功,鬼面儿教得很用心,主人也学得很用心。
三年过后,鬼面儿便说他已无东西能再授予主人,便遣主人离开。
我知道,鬼面儿是想看看,我这把鬼见愁,究竟能在江湖上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我想主人也是一清二楚。
或是为报答师恩,或是只想屠尽世间奸邪,四年间,主人从未停下手中的我。
世人眼中,他们看到的是主人的残暴无良,只有我和主人知道,我饮过的每一滴血尽管表面上看来许多依旧鲜红亮丽,其实内中早已污浊不堪了。
正如正天帮被屠之后,世人多是看到只有这帮派的一片惨状,却极少人看到杀戮背后的真相,密室中的真相。
他们唾弃的是那个人,那把镰刀,而不是正天帮。
很快,“鬼见愁”之名不胫而走,尽管主人从未对夫人之外的旁人提起这三个字。
那时的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关于主人与夫人的相似则是稀松平常的江湖事迹。
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夫人以卖艺为生,不料却开罪了地头蛇,地头蛇觊觎夫人美貌,使计杀了老父,欲强行占有夫人,主人出现,将地头蛇一窝端,救夫人于水火之中。
同是天涯沦落人,夫人对主人感恩戴德便以身相许,主人原是不接受,只把夫人留于身边,同游江湖,终日久生情,共结连理。
自从有夫人相伴后,主人的杀心便大减,我也很少刃口舔血了。
然,由于魔刃之名过于昭著,后来,许多屠戮行径都算到了我和主人的身上。
我和主人背负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骂名,可主人却知道,解释没用,越抹越黑,于是,他沉默,他同夫人远走边陲之地。
在中州陷入外夷犯边之战的第二年,主人与夫人诞下一子。
犯边战的第三年,主人在陇地一小村庄中,一人夜袭外夷骑兵百人团,保得一方安宁,但这功劳后来却是被算在少林寺头上,这一切主人知道、夫人知道、我知道,少林寺仅是有所猜测,却也不了了之。
主人原以为能就此安度余生,却没想到在两年之后,竟有七八家仇家,成群结队前来寻仇。
而其中五家,实与主人无冤无仇,这点主人知,我知,或许他们自己心中也知,只是他们需要找个人,为近年来的江湖之事买帐。
妻子和儿子在此刻成了主人最大的羁绊,也可谓累赘。
一家三口均逃出了这大围杀。
可主人却伤得很重,夫人也伤得不轻。
主人将夫人和儿子藏身于一隐秘之处后,便独身上少林,只为求易筋经和洗髓经一观,他不是想救自己,而是想用其中秘术置换他与夫人的血脉,让夫人活下去。
当然,没有意外,被少林寺拒绝了,主人动怒了,却没让我出鞘,他仅是打伤了一片少林僧人便离去,与夫人生死相依。
夫人早先一步离主人而去,在主人合眼前,他的师兄韩无月找到了他,他欣慰地将小主人和我托付予韩无月,至少在他临终前,他看到了人世间残存的温情。
尽管这温情,或许也带有它的目的性。
我又有了小主人,第三任主人,不知不觉间,我竟成了一把家传兵刃,也不知我的不祥是否会同样往后传承……
【丈三】我意逍遥
丈三不是张三李四。
丈三也非身高丈三。
丈三的名字与丈二和尚有所关联。
丈二金刚,难有人能触及其脑袋,因而被喻作脑袋迷糊,摸不清事情原委。
丈三比之丈二多出尺许,便意味着更加迷糊不堪。
这是丈三对这江湖的态度,糊涂,但难得糊涂。
丈三原本算不上什么正经名字,但他自己并不在意,他的一生便没有个正经名字,或许还在少林时的法号能称上正经名字吧。
丈三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至于被生身父母唤作什么,他也早已记不清了,不是二狗子,便是小柴火吧。
丈三的家不过是个普通的穷苦人家,穷苦人家家中的孩子多,饭便不够吃,只能留下身强体壮的孩子,而送走体弱多病的孩子,尽管强壮的孩子可能会吃的更多,但随着他们的成长更能维持家里的生计。
很不幸,丈三便是那个被送走的体弱多病的孩子。
不论如何,丈三便被这么送走了。
庆幸的是,他碰上了个好心师傅,这位师傅在村中化缘,恰巧碰见丈三父母,也应了他们的请求,将丈三带上了少林。
很庆幸,丈三没去当乞丐或是去当苦力,若是如此,恐怕他早已无法生存于世了。
他去的是少林,在那里至少能管得他一日三粥,也教会他如何强身健体。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艰苦的环境之下,确是能早一步将这些孩子推入现实的深渊,他们的心智不得不早点成熟以应对这社会。
丈三很懂事,他不怪他的父母将他送走或者说是遗弃,也或许是出自对于生身父母仅有的那丝无声反抗,在少林寺中,丈三逐渐变得强壮,变得高大。
丈三师从清心大师,属净字辈,赐号净空。
净空,或说是丈三,禀性吃苦耐劳,这点同大多入少林中的弟子一般,他的天资算不上聪颖,但或许就是凭着比他人多出那么一股劲儿,便让他在少林年轻一辈中位列前茅,颇受赏识。
在他成人的那年,他入选了少林新晋弟子的十八铜人组,可说被选入十八铜人的,于少林弟子而言皆是莫大的荣誉。
初时,丈三有过愉悦,有过自豪,但很快他便发现他对少林的生活已是感觉到索然无味。
他从体弱多病被父母送离家后,他凭着那股反抗劲儿,他变得身强体壮,更是跻身十八铜人阵列,而后,那股劲儿就这么散了。
丈三也发现了自己心境的变化,他以为他是没有了目标才会如此,后来他才发现,他的人生从一开始便没有半点目标,之前的所作所为,简而言之,竟不过是“赌气”二字。
丈三依然同往常一般在少林寺里修炼、修炼、修炼,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已是厌了倦了。
外夷犯边的三年,丈三亦是作为少林寺中的精英弟子卫护着中州黎明百姓的安宁。
也是在那三年中,丈三忽而发现自己并不该在少林寺中,虽然他不排斥长久待于一处,但他更喜欢的是随性而然,让他真正厌烦的是作为名门正派的少林寺中的条条框框。
期间,他曾与几位师兄师弟在一处溪边垂钓,垂钓属杀生,本也不是少林弟子该做之事,因而,这些年轻的少林弟子都是偷偷摸摸做的,生怕被人发现向师傅师伯告密,或是直接被师傅师伯们撞见,那么他们免不得遭受一番训斥,再得被锁在思过阁中抄背上几天经文,以儆效尤。
师兄师弟们钓鱼钓的提心吊胆,只有丈三是完全沉浸在这份闲适之中,因而,当一个孩童落身在他们面前时,他的师兄师弟们竟是“丢盔弃甲”夺路而逃,唯有丈三看清了孩童的模样。
这孩童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眉清目秀,身着白袍,看不出武功深浅,可他那灵动的眼神和柔和的微笑,却有一丝逍遥快哉的纯真让丈三心中一动。
“小师傅,你这可是破戒了?”
“没……暂时还没。”
“哈哈!你那些师兄弟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
“小僧,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跑。”
“难道你不怕我去找你们师傅告状?”
“……怕。”
“小师傅喜欢垂钓?”
“喜欢。”
“哈,喜欢便去做。”
“不能做。”
“这又是为何?”
“不符少林规矩,更是破了杀生之戒。”
“哈哈,那便离开少林好了。”
“离开少林?那……小僧,还能去哪?”
“天下之大岂能没有你容身之处,小师傅啊,跟着自己的心走,太过压抑自己,终究会走上邪路的呀。”
“……”
“若是有一天,小师傅想通了,便可来找我。”
低头沉思再抬头的片刻,白衣少年已在丈三眼前远去。
“小施主,那天该去哪寻你?”也不知为何,丈三竟不由自主的喊了出口。
“无相门,找名为孤苏澈的掌门。”
“无相门?孤苏澈?”不论是帮派名或是这帮主名,于丈三而言均太过陌生,然,离去的少年,或说是个孩童,那般不符其年龄的成熟和那自在逍遥的潇洒,让他不由得心驰神往。
中州重归安宁第二年,鬼见愁带着那把镰刀匕刃,孤身上少林苦求拜读一番少林绝学《易筋经》和《洗髓经》,虽说鬼见愁并非少林中人,更是满手血腥,恶名昭彰,但丈三心中却认为,鬼见愁有资格得见一览这两部少林经典,不为别的,只因两年前,少林承过鬼见愁的情,陇地那百人骑兵团的覆灭当时许多师伯师叔从各方面都能推知是鬼见愁所为,便也说明鬼见愁曾为天下苍生做出了足够的牺牲,他的过不该被忘记,他的功却也应得到应有的回报。
然,少林终究是少林,无规矩不成方圆,鬼见愁负气而走,却未拔刃出鞘。
鬼见愁的留下的是背影,却也带走了净空的心。
净空发现他看不懂这名门正派的规矩方圆,更看不懂江湖的善恶美丑,最终,在不久后,少林寺中不再有净空,或说净空本是空。
他来到了无相门中,他叫丈三。
【古怀滢】天命克夫
古人王是族寨中的寨主,亦被寨中人称为族长,膝下育有八子,独有一女。
对于排行最末的女儿,古人王视之为掌上明珠,对于年纪最小的阿妹,八位哥哥亦是宠爱有加,对于族中一枝花,族人们带着七分敬畏和三分爱慕。
古怀滢便是这么个独得家中、族中千百恩宠的族长幺女,因而,古怀滢的童年是无比幸福欢乐的。
这一切延续了十余年,直至古怀滢十四岁成年礼的那年。
族长之位唯有男子才能继承,因此,对于每个刚出生的儿子,族长都会让族中巫师以古术占上一卦,以得知男孩命数是否可为领袖者,对于女孩之身,则并无苛求。
然,出于疼爱,族长深切希望得知爱女的人生轨迹,特此让巫师在古怀滢成年礼之前为其占卦。
当然,这些古怀滢并不知晓,她的阿哥们更是无从知悉,知道卦象的仅有族长自己和巫师本人。
而那天之后,这个巫师便在家中被越桂之境中常见的竹叶青给咬伤了脖颈,不治而亡。
卦象为乙日生者见丙庚,日主强,伤官重,官星微,无财星。
在命理上,伤官为女子,过旺即为重,日主身强,个性刚强,主动攻击性极强。
官星为女子之夫,官星式微,则夫命受制,多为衰败之象。
衰弱的官杀因为没有财星来生助,便会孤立无援,陷入无助。
这是古怀滢命理的卦象,轻则伴侣易离心,重则会有性命之危,可谓克夫至甚。
巫师并非族寨中的唯一,但亦是在占卜之道琢磨了三四十年的老者,因而,族长对于巫师的占卜结果并无任何怀疑,便未在另寻其他巫师再次占卜,求正卦象无误。
自那天起,族长便打定主意不会再令第二人知晓爱女的命理。
没有族长的允许,族中任何人都不能为他和他的家人占卜算卦。
族中未成年的男女不得从风雨桥上走过,而在成年礼上,他们将第一次走过风雨桥。
第一次走风雨桥有三个说法。
一,不走回头路,寓意的是一切烦恼、困难不会在人生路上驻足,终会挺过去,抛之于身后。
二,和家人牵手相伴走过,寓意的是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都有亲人相伴左右,不会孤独,不会无助。
三,大步踏过风雨桥,将桥踩得咯吱作响,寓意人生有滋有味。
十四岁的古怀滢踩着欢快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过风雨桥,她的阿爸告诉她要大踏步的过桥,不能回头,她照做不误。
尽管她的印象中似乎阿哥们过桥,都有阿爸、阿妈或者其他阿哥们牵手相伴,可她却是独自走过的风雨桥,但那时的她并未往心里去。
族寨中的婚姻恋爱较为自由,但与大多族寨和中州习俗不同的是,族寨中的女子在此占据着主导地位,挑选男子,支配男子,男子处于从属地位,结婚之后,女子从夫居住,绝对服从男子的意愿及领导。
在成年女子打算出嫁之时,需要有至少二十个未婚的年轻男子站成两列,供其挑选,女子必须在其中挑出中意的人选,躬起腰,以臀部相顶挑中的男子,被挑中的男子若是同样喜欢女子,则以相同的方式相顶女子,若是不喜欢女子,那他也没有选择,只能顺从。
在十六岁的时候,古怀滢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动人,春心萌动的少女便向阿爸开口,准备择婿。
那一日,古人王在族中张罗了四十余个年轻男子供爱女挑选。
阿罗身材魁梧,容貌俊俏,在一众年轻男子之中更是显得出类拔萃,仅是往那一站,便俘获了古怀滢的芳心。
族长的女儿挑中了他,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阿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早已有了心爱之人,阿叶。
阿叶和古怀滢同龄,更是好姐妹,只是身份有尊卑,阿叶不得与古怀滢同日择夫,只能在其之后。
即便阿叶和阿罗郎情妾意,但只要还未嫁娶,便做不得数。
尽管心中不情不愿,阿罗心中明白他与阿叶已无可能,更何况这是族长之女,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屈从。
出于对族长的敬畏,阿罗回顶了古怀滢,但他心中却另有打算。
不论如何,古怀滢和阿罗便这么成婚了,当夜便是洞房花烛,阿罗对古怀滢百依百顺。
初时,这对夫妻的日子过得甚是令旁人艳羡,在古怀滢面前,阿罗极力迎合,夫妻恩爱有加,在古怀滢身后,阿罗并未放弃阿叶,毕竟古怀滢并不是时时伴于身旁,阿罗与阿叶的爱依旧在阴影之下延续。
然,纸终究包不住火,终有一日,外出的古怀滢提前归来,在家中寻不见心心念念的丈夫,便四下寻找,撞见阿罗与阿叶的苟且之事。
没有意外,愤怒的古怀滢立时将二人毙命,命人将阿叶丢入流水,顺水飘走,去了阿罗族长女婿的身份,大卸八块,丢入林中喂狼,让二人死后亦不能魂归一处。
古怀滢在十八岁时,再次择婿,这回被选中的是阿蚁。
阿蚁,人如其名,身板较小,却生得肤白如雪,尤为清秀。
挑中阿蚁,除却相貌的原因外,还因为在古怀滢从他走过身旁时,她感受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爱欲似火。
她以为这便是爱。
不只是新婚燕尔,在之后的一年中,古怀滢与阿蚁可谓夜夜笙歌。
在所谓爱情的滋润下,一年后,古怀滢不论是身姿或是面容均皆愈来愈娇美惹人,而阿蚁却是逐渐骨瘦如柴,肤色惨白。
一日夜晚,夫妻恩爱之时,阿蚁暴毙而亡。
阿蚁被族长从家中除名,被草草埋葬。
古人王心中摇头叹息,对于爱女更是百般呵护。
古人王本以为女儿要再过上几年才能从这悲痛中缓和过来,不想尤尔丹的出现,让古怀滢再陷爱河。
尤尔丹是外族人,因外族纷乱逃至古人王的族寨中来,与古怀滢一见钟情。
虽为外族人,但见着女儿是真心欢喜,古人王便没有反对,为二人操办了婚事。
其后三年,夫妻二人双宿双飞,让古人王以为女儿的婚姻劫数总算是到了尽头,怎知噩梦依然在延续。
尤尔丹竟在一次外出狩猎时死于其本族的暗杀。
怒火中烧的古怀滢领着族人覆灭了尤尔丹的族人,然,逝者已矣,爱郎再也回不来了。
此后,古怀滢日渐消沉,终日宿醉不醒。
古人王心生怜惜,在一日酒后向古怀滢吐露了昔年占卜之事,而那日酒醉之后,他再也未能睁眼,他的胸口扎着一把刀,弥留之际,在他耳边依稀可闻爱女的哭腔。
“阿爸你为何不早些告知囡囡,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让我好苦,好痛……便也是因为如此,在我第一次过风雨桥之时,你和阿妈都没牵手陪我过桥,不让阿哥们陪着我过桥?不是说我们族中人的人生不论再苦再难都有家人风雨同舟的么?你便因为囡囡的命便抛弃了囡囡……囡囡恨你!恨……你。”
很快,族寨中有了新的族长,还是个破天荒的女族长,古怀滢。
不服她的阿哥,都被她杀了,剩下三个阿哥,至少明面上已经屈从了。
新族长当上没两日便开始择婿,没人敢也没人能反抗,而她的夫婿大都活不过两三个月,死因不明。
族中有好事者对那些被抛诸野外的死尸进行细查,发现他们尽皆死于纵欲过度。
时间一晃便是五年,还存留一命的四阿哥暗中筹谋多年,终于做好了将亲妹妹除去的准备。
然,在行动当日,却发现古怀滢早已抛弃了她的族人,离去多时了。
古怀滢厌倦了她的家,她的族人,入到江湖,兴风作浪。
她专挑年轻男子下手,享用欢愉过后,便将之杀害。
十三年间,古怀滢已年过四旬,可仍然风韵撩人,她被称为江湖十四恶人之一,邪秽之恶。
直至有一年,她又拐来了个肤白似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这总会让她想起阿蚁,尽管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在她衣裳褪去之时,一柄短匕深扎在了她的心口。
目渐迷蒙之际,只见眼前之人垂下了及腰的三千青丝,容貌秀丽,赫然是个女子无疑。
【闫卿】惊鸿之影
夜未央,月微凉。
杨柳岸,流水旁。
一男子身着黑裳,一如既往地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闭眼小盹。
在他身旁的草坪上,是一把剑,一个鱼竿,一个空竹篓。
忽而,草坪上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
来者是个高手,双脚落地之声近乎微不可闻。
却依旧难逃过黑裳男子的双耳。
显然,黑裳男子亦非善与之辈。
他仍闭着眼,静待着来人的开口,他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来人恰与黑裳男子相反,身上是一席白衣。
黑裳男子散乱着黑发,显得张扬。
白衣男子为半束打扮,束起的一部分,象征着尊贵,垂下的发丝衬着飘逸。
黑裳男子名为闫卿,白衣男子名为萧羽桐,未至而立之年,二人已被江湖中人视作当今武林的扛鼎双骄。
传说中有一剑门,每代剑门掌门只收一个徒弟,便也由这个徒弟继续传承着剑门的神话,萧羽桐便是这一代的剑门门人,至于他是掌门还是徒弟,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江湖中人只知道还没有人能用剑胜过萧羽桐,他的一百个对手中,有九十九个都败了,仅有一人和他打成平手,他也被誉为“天下第一剑”。
闫卿是个天生的武学奇才,有过目不忘之能,精通十八般武艺,善于触类旁通,更是以自己之见,融多家之长创造出许多天马行空的武学招式来,被诸多江湖人看作是空前绝后的武学宗师,却也招致许多名门正派的冷眼相待,在他们眼里闫卿是偷师学艺,旁门左道。
“今夜刮得什么风,把我们的萧大侠给吹来了?”闫卿戏谑道,随而不再做懒,坐起身来。
“无风自来。”萧羽桐道。
“萧大侠莫不是跟踪于我,否则,在这天地茫茫间,都能寻到我身在何处。”闫卿托腮接着打趣道。
“非也非也,正要赶往华山,途经此地,见天色不早,便在附近的客栈中留宿。夜不能寐便四处走走,见月下溪水徜徉,想起某人有彻夜垂钓的无聊心思,便特地沿这溪流而行,哪曾想,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萧羽桐笑道。
“呵,呵呵,萧大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这小角色也只好这么信了。”闫卿虽然挂着笑脸,但那模样分明是半点也不相信萧羽桐所说的话。
“绝无半句虚言。”萧羽桐坚持道。
“萧大侠既已见到小人,那便请回吧,小人还有个美梦要做。”闫卿说完话便倒身而睡。
“你不想知道我去华山为何?”萧羽桐试探道。
“没兴趣,请自便。”闫卿只是动动嘴唇。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便说了,半月后,江湖群豪将会聚华山之巅,一争那武林盟主之位。”萧羽桐故意曲解闫卿“请自便”的意思,继续诱鱼上钩。
“什么时候你也对这虚名感兴趣了,你已是天下第一剑,莫非还要争个武林盟主当当。”闫卿自是识破了萧羽桐的意图,只是对他的选择颇为不解。
“而今的江湖开始慢慢变了味,家师仙逝前,望我能站在江湖之巅,重整武林中的歪风邪气。”萧羽桐道。
“尊师可真是心怀天下呀,不过你与我提这些,莫非是想先对旁门左道的我动刀?”闫卿笑道。
“我自是希望你也能去,毕竟,天下用剑之人便也只有你能和我打成平手,希望能在华山之巅于你一决高下。”萧羽桐的语气变得诚恳了许多。
“嘿嘿,我说萧大侠,山外青山楼外楼,人外人,天外天,可莫要过于自负了,否则终有一天终要栽跟头。”闫卿也认真道,“也正好,今日垂钓时,见一鱼鸦猎鱼,穿越天水之间,一瞬得势,随而悟出一式,你可愿同我试试?”
“再好不过!”萧羽桐喜道,随而拔剑。
“可准备好了?”闫卿问道。
“嗯?”见闫卿依旧分毫未动,萧羽桐皱眉不解。
也便在这刹那间,只见月下的闫卿黑发飘飘,身形邪魅,宛若惊鸿之影,而本该躺倒在地上的剑,已是到了他的手中。
剑悬停在萧羽桐胸前,这一剑太快,快得他做不出分毫的反应,便已然输了。
天下第一剑?终究是败了呢。
“这招叫什么?为何能如此之快?”萧羽桐问道,他毫不怀疑闫卿会将此招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因为闫卿绝不是藏私之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咳咳,用内息将自身包裹,在瞬息间穿过时间和空间,自然要快上不少。名字嘛,没想过,不过这法子连着使唤两次,貌似身子有些吃不消呀,我的腰酸啊,不行不行,我得歇息了,你自便啊。”闫卿自是乐于分享自己的创造,但他也很清楚萧羽桐只是想了解其中的原理,并不会去学,或许这剑门也是个名门正派吧?嘿,一个人的名门正派。
说罢,闫卿便彻底瘫倒一边,再不动弹了。
“竟是如此,穿越时空,果真需要费很大的劲呢。”萧羽桐呢喃自语。
“适才见你之形仿若惊鸿,不若将之称作‘惊鸿过隙’吧?”萧羽桐道。
“文绉绉的,行吧行吧,依你之言。”闫卿翻着眼皮子,随意附和着。
【瘾】诚不我欺
今天更新一篇番外【闫卿】惊鸿之影,就在本卷【第三卷】。
请各位书友往前翻~~~
←←←←←←←ヽ(≧□≦)ノ
——————————2017.10.14空留尘缘叹
以下是个简单的更新说明。
最近确实有更新,不过大多是两天一更。
至于为何pc端和app端上都没显示更新,而且是断更的状态,只能说系统比较蠢,或是我在作死吧……
因为提前开了【第三卷,番外篇】的原因,导致更新在【第二卷】的话,系统都不显示更新。
为了避免误会,只能特开一章说明章
每在【第二卷】里更新一章,就再这边也更新个说明章,第三天删掉。
关于国庆中秋长假的更新计划:
因为小尘长假期间要出去旅游了,没有存稿的我,也没法保证这八天内的更新,有码字的话估计只能两三天内一更了,不过会试着写写短篇番外,缓冲一下,还请各位大大们谅解。
以上。
——————————2017.09.30空留尘缘叹敬!
《荡剑诛魔传》【瘾】诚不我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9更新番外篇:诚不我欺
今天更新一篇番外【瘾】诚不我欺,就在本卷【第三卷】。
请各位书友往前翻~~~
←←←←←←←ヽ(≧□≦)ノ
——————————2017.11.19空留尘缘叹
以下是个简单的更新说明。
最近确实有更新,不过大多是两天一更。
至于为何pc端和app端上都没显示更新,而且是断更的状态,只能说系统比较蠢,或是我在作死吧……
因为提前开了【第三卷,番外篇】的原因,导致更新在【第二卷】的话,系统都不显示更新。
为了避免误会,只能特开一章说明章
每在【第二卷】里更新一章,就再这边也更新个说明章,第三天删掉。
关于国庆中秋长假的更新计划:
因为小尘长假期间要出去旅游了,没有存稿的我,也没法保证这八天内的更新,有码字的话估计只能两三天内一更了,不过会试着写写短篇番外,缓冲一下,还请各位大大们谅解。
以上。
——————————2017.09.30空留尘缘叹敬!
《荡剑诛魔传》11.19更新番外篇:诚不我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臂夜叉】执子之手
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响给静寂的天地平添几分声色。
秋日听叶落,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瑟,何况旧人刚去,悲念再添凄凉,只是更悲。
平地间一隆起的土丘边,正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上下翻飞,引起疾风阵阵。
秋风更盛,沙石乱舞。
土丘边上,一块刚从新木剃下的长木条摇晃欲坠,刻于其上的工整字迹因而难瞧得真切。
黑影在不断闪躲。
白影则紧咬不放。
细较二人身法步伐,如出一辙,难分伯仲。
黑影本可抽身而去,却似乎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给牵绊着,不论如何,在离开土丘五六丈远后,必然迂回再次靠近土丘。
再然后,便是再次被逼离土丘,而后再靠近土丘,循环往复。
如此看来,白影似乎是土丘的守卫者,只要黑影靠近,便不顾一切地将之驱散。
虽算不得荒山野岭,但此处倒也算得人迹罕至,这土丘看来并不独特,其上的土石见来崭新如初,绝不会是埋藏着古宝稀珍之地,到底是何魅力令这一方土丘,让人如此向往,让人如此坚守?
啪嗒!
长条状的木块终于难在“狂风”中站稳身形,向前扣倒。
正在其边上的黑白身影,却因这轻微的声响,同时驻足,侧目而来,再不动弹。
较近于土丘的是一白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看似年纪轻轻,实已过了而立之年,一副书生打扮看来温文尔雅,配着腰间的酒葫芦,显得毫不着调。
另一黑袍男子,看来更像女子,长发披肩,秀气似佳人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深紫色瑰丽眼眸,肌肤白皙胜雪,似微微散发着莹光一般,生得邪魅却未脱稚气,想来不过二八之年。
黑袍男子凝视着那块躺下的木条,不觉热泪盈眶,抽搐薄唇令人心生怜惜。
他举步向土丘方向挪动一寸,那边的白衣书生便向着他的方向跟着动了一寸。
他打消了靠近土丘的念头,将目光挪向那白衣书生,艰难地开闭战栗的双唇,颤声道:“师兄,善泊自知年幼,学识不如你,见识不如你,悟性更不如你,师傅已将生平所学尽数相授予你,善泊更无争夺衣钵传承之心,想来对师兄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今,师傅病重仙逝,尚未安歇,师兄何故要在师傅墓前行此手足相残之事,令师傅入土难安?善泊不解,还请师兄告知一二。”
自称善泊的黑袍男子紧盯着白衣书生的视线已被泪水打糊,他实在不敢相信,就在一盏茶前,当他刻好墓碑上的文字,将之插入墓前时,这位比自己年长十余岁的师兄,竟会从背后对自己下杀手,若非自己灵觉敏锐,察觉身侧掌风欺近,翻身闪躲,恐怕自己要同师傅葬身于此了。
白衣书生轻嗤一笑,道:“师傅和师兄平日间没少教过你,只要你身在江湖,有时连呼吸都是错的,有人对你起了杀意,你要么逃,要么被杀死,要么杀死要杀你的人,余下之话,皆为空谈。”
善泊闻言惊怒,攥紧了拳头,道:“同门之……”
未待善泊吐出下面的文字,白衣书生已是截语道:“同门之谊又如何?师傅没曾教导过你,会给你致命一击的往往是你身边的人么?”
善泊脑海中一片乱麻,良久无言,缓过神来后,讷讷道:“那师傅的死?”
“师傅的死,确是其陈年旧疾,与我无关。”
“我的存在……真的妨碍到你了?”
“若说没有,倒不真实。”
“音家三小姐不日将奉旨去往都城幽京,音家可遣一护卫一侍女相随。音台小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入宫后虽是从宫女做起,可凭其相貌才华,早晚能为宫中贵人,其护卫侍女必也跟着沾染富贵之气,师兄莫不是为此才为取我性命?”
“我对荣华富贵并无企盼,但数十年来均在草野中混迹,对宫廷盛景倒是颇为期待,确实是想借这机会去长长见识。”
“……师兄有此想法便去与音家老爷说便是。”
“那老骨头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小丫头入宫后,富贵荣华也好,受冷孤老也罢,此生终将断送在皇庭高墙之下,毕竟为音家换来一时名利,他定会尊重小丫头最后的意愿。”
“既是如此,师兄让善泊给师傅叩拜三个响头,敬最后一份心意后,善泊便从此远走高飞,再不出现在音家,也不出现在师兄面前!”
白衣书生不语,似是默认了善泊的说法。
而后,善泊一动,白衣书生不动。
善泊走过白衣书生身侧,白衣书生仍纹丝未动。
当第三次跪拜正罢,耳边掌风又起,善泊的心已凉了半截。
*********
音家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户人家。
音家老爷音合却与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暗器高手鬼无为知音之交。
鬼无身有旧疾缠身,自知时日无多,便在这数月间,携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儿易无生和善泊在音家叨扰甚久,只为同音合畅谈今生,欢度最后韶光。
无巧不成书,年纪相仿的善泊与音台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对年轻的知己。
平静的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打破。
音家府中千金有三,小女儿音台的出众不知缘何竟传入都城之中,前几日得来朝中圣旨,一家上下自是颇为欣喜,都指着小女儿一步登天,福泽音家。
恰在此时,鬼无算准自己大限已至,便提前两日,令两个徒弟随自己至僻静之处,待己过逝之后,悄然安葬。
怎知,便在其入土下葬后的当刻,上演了同门相残的戏码。
善泊重伤逃离,一时在江湖绝迹。
易无生得偿所愿,相伴音台去往幽京。
然,似是天意使然,去往幽京的行程并不顺利,遭遇一路强匪。
一行官兵无一生还,传言音台逃跑中失足跌落山崖,生死未卜,而易无生则不知所踪。
善泊不知从何处听闻音台此行的劫难,星夜兼程赶至山崖之下,搜寻音台的踪迹。
关心则乱,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的他,终是气力枯竭,昏厥于溪石边上……
*********
“醒了?”
似在混沌中沉睡许久的善泊,隐约听闻这样一句柔声细语。
迷蒙睁眼,眼前一手拖着小半截竹节,一手轻捏绿叶,小心翼翼往他嘴里送入甘汁玉露的,不是令其魂牵梦绕的音台又是何人?
千言万语近在嘴边,可却无力吐出只言片语。
他想从她微笑。
或是因多日为进食,面部肌肉僵硬得很,他咧着嘴,露出和这张秀气皮囊毫不搭边的丑笑,画龙点睛最后的败笔莫过于此。
“你为我而来?”音台问道,她明知他无力答话。
他第一次毫不羞涩、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双眸,盯着她的玉手,笑着,一直笑着。
尽管那笑,依旧是那般丑。
……
竹马青梅缘未尽,万水千山为卿来。
但教天下纷乱尔,执手天涯梁祝情。
第一二七章 游子归乡(感谢以神和天無大大不遗馀力的推荐,欢迎新书友)
回到菊园后,姜逸尘第一件事便是去寻丈三。
红叶已离开,菊园管事之一甄佑才推着木制轮椅同丈三在花池边,品赏着初晨空气的清心和阳光的柔和。
丈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许是因口中断舌牵扯的伤势,他的脸只能僵着,做不出什么表情,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尚能转动的眼珠子来和姜逸尘打招呼。
丈三如此举动也不免令姜逸尘触景生情,回想起了初见丈三和司徒钟二人时,两人“眉来眼去”的情景,念及已经逝去的司徒钟,姜逸尘心下生悲,却只能克制着自己不在丈三面前流露出难过的情绪。
姜逸尘紧攥着丈三的手,有些话语不需说出,眼神即可传递,无相门之仇便由他来报。
“噢……想变得更强?”
陶然阁中,眼前少年的目光已不再闪躲游移,被坚定无畏所替代,老伯沉思片刻后,询问道,“是因为丈三?”
“是,尘儿想变得更强,保护想保护的人。”姜逸尘正视着老伯道。
老伯长舒了口气,不知是叹气还是庆幸,随而出言道:“很好,这并不算难,那你当先需要做的便是将这霜雪心法修炼至第九重,让你的丹田彻底完满,才得以修炼其他功法,如此,后续的提高可期。”
“那尘儿可是要再去太极村叨扰翁、成二老了?”姜逸尘旋即想到刚从太极村回来,马上又去,不免有些尴尬。
“呵呵,也无不可,朋友间的交情便是在相互麻烦过程中产生的,你若愿意去的话,两个老家伙也未必会觉得麻烦,或许也挺喜闻乐见的,不过,若你实在不愿去打扰他们,还有另一去处,亦适宜你修炼这极寒功法。”老伯笑道。
“何处?”姜逸尘疑惑道。
“你长大的地方。”老伯道。
“西山岛!?”姜逸尘满脸不可思议,西山岛有至阳之地,他一点都不知晓。
“不错,离潇湘谷不远处有个尖峰,那可是西山岛上的最高峰,名曰不夜峰。此峰恰如其名,因山峰之高临绝巅,而永昼无夜,于日中前后高温难耐,日正之时当如火炉,想必足矣与你修炼功法时所成的极寒之气相抵。”老伯顿了顿,接着道,“也正好,隐娘还在岛上,你离岛也有大半年了吧,回去,看看她。”
“娘还在岛上?”姜逸尘眉宇间多了分忧色。
在西山岛上出现了敌对势力的探子后,道义盟便已着手准备岛上人员的转移了,而今,大半年已过,隐娘还在岛上,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且放心,并非是你担忧的情况,要知道西山岛的替代地点并不好寻,目前,我们也只能将岛上的人分批转移安置到盟里的各处隐秘分舵中,以分散风险,但为免动静过大,进展并不是很快,现在岛上还约莫有百来人尚未转移安置。”老怕先是解答了姜逸尘心中所担忧的情况,而后道,“隐娘也暂时不愿离开西山岛,她已是适应了岛上的生活,一时又需舟车劳顿,心中还未做好准备。”
“是了,娘她认床,换了个地方,她很难入眠。”姜逸尘情不自禁地低头搓手,呢喃自语,忽而又朝向老伯说道,“那尘儿这便去准备准备,回西山岛去。”
“好,你那匹黑将军已给你喂饱,路上也不用太赶,明日到了姑苏后,且住上一宿,见见老朋友,再去渡口找你刘启刘大哥。”老伯看出少年人的焦急,并不打算将他多留,也早已贴心地为其打点好了一切。
“谢……那尘儿便先去了,待尘儿将丹田修炼得完满后,定会第一时间回到菊园来。”谢字方一出口,姜逸尘便急忙收住了,老伯说过,自家人毋须言谢,自己好好努力,用行动来报答才是。
“好孩子,去吧。”老伯近前几步,用那略微颤抖的手,轻抚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其肩膀。
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逸尘转身离去,老伯的心中既是欣慰,却又满怀愧疚,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极其珍视这个外表质朴,内里优良的剑胚,若是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如此急迫地将其磨砺为利剑,使唤其杀敌掠阵,而是希望将他留在身边好好臻养。
*********
黑将军的脚程比起普通马驹而言要快上不少,在山林间露宿了一宿后,翌日本是太阳初升的时分,姜逸尘便已来到了姑苏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色有些阴沉,似是天上的孩童撞倒了案牍上的砚台,墨染黑了大半边天。
已近冬至时分,大街上行人的装束也厚实了许多。
而姜逸尘身上仍旧未添更多衣物,只是依仗着年轻人的心血旺盛之气在强撑着,不错,是强撑着,因为,他的手脚已是冷得发颤。
“回到岛上便好了。”嘴中的牙齿打着哆嗦,姜逸尘默默地安慰着自己,昨日打理衣物时,因不想负重过多,他便亲手将一包裹好的冬衣装束从中拿出,谁想今日的老天爷这么给面子。
毕竟西山岛上的四季,算不上四季,多为春夏之景,偶尔略有秋意,而绝难见到冬日该有的皑皑白雪和冰封千里的溪流瀑布。
进入姑苏城中后,最先来到的是云泊客栈,姜逸尘踱步而过时,只见几个伙计正搬开一扇扇门板,正准备开门迎客,朝里望去见不得半许亮光,更没瞧见沈馨玲的身影,心想或是冬日天亮得晚些,老板娘便也贪睡了一会儿吧。
见不到沈馨玲,姜逸尘便也兴味索然,看着沿街店铺同是一般模样,想必怡春院应也是如此罢?
再看着越来越昏沉的天色和厚重乌黑的云朵,姜逸尘生怕这几日间雨水下不干净,不好行船,便打消在姑苏耽搁一日的想法,打算直接回西山岛。
在江宁时没见到慕容靖,在姑苏时又不得不错过沈馨玲和若兰,姜逸尘心中觉得甚是可惜,但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在外城马厩牵了黑将军后便径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策马来至西南城郊处的小渡口,那个踏入江湖的初始地,较为顺利地找到了曾经让自己无比难堪的刘启。
便也是那个倚着青石台阶,正兀自打盹的中年船夫。
刘启被唤醒后,脸上立马便挂上了似曾相识的,带着玩味儿的笑意,显然,他也回想起了姜逸尘昔日的糗相,开口道:“不对啊,小尘儿,你是不是来早了一日啊,按老伯算的时间,你得明日才来大哥这的啊?”
姜逸尘一愣,这都能算的?
旋即正了正色道:“原来是有打算在姑苏住上一宿的,但见这天色,恐怕一两日间都难有好天气,我怕影响行船,便直接来找刘启大叔了。”
刘启站起身来,一手拍向姜逸尘的肩头,哈哈笑道:“臭小子,还挺记仇,刘启大叔?都给你喊老了。”
随而抬眼看了看天际,点头道:“别说,你小子眼色还不错,这天气,再晚些便要下雨了,估摸着也是要下上一两天,不过你刘大哥水上功夫好,雨中行船也不是难事儿,若是你不忙赶路,想在姑苏待上一两日,也不碍事的。”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还是不麻烦了,趁着天色尚早,现在赶回去应是碰不着雨,还赶得上和娘吃上一顿晚饭。”
“嘿,好小子,这么孝顺,行吧,大哥弄艘小船,跑得快些。”见姜逸尘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刘启便也爽快答应了。
“对了,刘大哥,我这小伙伴能一起带上船么?”姜逸尘指了指站身后,正楚楚可怜看向自己的黑将军。
姜逸尘不知黑将军是否会晕船,也不想太过麻烦他人,本想将黑将军寄放在渡口边的马厩里,谁知黑将军似是要与主人分别多日,愣是寸步不挪,死活不入马厩,见黑将军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便也心软,让它在了身后。
“嘿,没问题,一起过来吧。”刘启拉着姜逸尘往渡口边走去,同时吹着口哨,招呼黑将军跟来。
于是,两人一马一船,便这么轻快地上船出发了。
*********
刘启行船很是稳当,姜逸尘也得以在船上舒舒服服地入睡了,许是奔波劳累,这一觉竟睡的有些昏沉。
不过半日,船已来到一处海上的礁石群,这些礁石群亦可谓礁石山,只因其每块礁石均仿若一座小山丘,高大者,能见有百丈之高,此处亦被称作万重山。
万重山处并不好行船,除了船支大小受限外,也很是考验船夫的行船功夫,在其间历经九曲十八弯绝非虚谈,便也因此,此处鲜有人问津。
而万重山过后,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世外桃源”西山岛了。
那是姜逸尘的故乡,半年后,游子归来,不知岛上是否已是物是人非。
“小尘儿,小尘儿,快醒来瞧瞧,前方是不是有异状?”睡梦中,姜逸尘只觉着有人在急声呼唤着自己,随而身体也被晃动着,鼻间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有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第一二八章 尸横遍野(感谢各位书友的收藏和推荐!)
西山岛与姑苏城的距离虽算不上千里遥遥,却也相隔着百余海里。
正所谓十里不同天,更何况在这海陆之间,相距较远的地域,天气不同,应是常见的场景。
然,纵有万重山的阻隔,今日西山岛上空的景象却与姑苏城毫无二致。
不过下午时分,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眼前是一副灰茫茫,阴沉沉的景象,毫无半点儿世外桃源的仙境模样,想是天上的孩童一时顽皮,让砚台上的墨水漫溉了百里蓝天吧。
被刘启唤醒后,姜逸尘来到了船头上,向着相距一里余地的西山岛岸边极目远眺。
岸边的渡口比往常间多出许多船只,莫不是为转移岛上人员用的?
可随着刘启继续向岸边划去,空气中的血腥味已渐渐充斥着鼻间。
“我对这儿的水路最为熟悉,岛上每次人员转移,老伯都会让我参与,当然都会提前知会我安排相关事宜,但近日老伯那并未传来口信,今天岛上的船只却多出不少,可是奇怪得很呐。”刘启道出了心中的顾虑。
都说动物的灵觉比起人来要敏锐不少,当木船离岸边愈来愈近时,一直安安分分的黑将军便轻踏起马蹄来,而那绝不会是即将登陆上岸的兴奋,而是由自内心的惴惴不安。
显然,黑将军已感受到了岛上的异常。
“小尘,你可有闻到那股腥味?!”刘启猛然惊道。
对于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人,绝不会因为问到鱼腥味而一惊一乍,会让刘启大惊失色的,只能是人血的腥味。
姜逸尘并未回过头,刘启自也未看不见少年那早已蹙成一团的眉头,只听得前头随风传来的催促声,“刘大哥,快些划。”
刘启闻言,便也不再言语,将短桨丢开,换了一根长竹篙,插入已逐渐变浅的水底,使力撑船加速行进。
还距岸边尚有数丈距离时,姜逸尘双脚已踏在了船头边缘。
刘启见船已近岸,停止了撑船,任由船只随着惯性向岸边靠去,空出一只手来,拇指食指指头相贴,伸出嘴中,吹出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声,向水岸上传去。
未待多时,远方便有了回应。
一道灰影伴着清脆而尖锐的鸟鸣声,铺展开双翅,横空而出,盘旋片刻,确认了适才哨声的源头后,便俯冲而下,那速度想必离弦而出的利箭都难以与之比拟。
灰影自也吸引了姜逸尘的注意,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时,险些被带起的风给拍入水中。
待他回头看去时,一只伸展着双翅的灰鸟已然稳当地停在了刘启肩上。
“小灰?”这只灰鸟属游隼一族,翅长而尖,翼下和尾下密布白色横带,姜逸尘在岛时上也见过几次,不难辨认,只是,不知刘启将它招来,是为何用。
“这是小兰,你瞧它头上的这一小撮髭纹是兰色的。”刘启往小兰头上一指,姜逸尘一见果然不差。
刘启轻抚着小兰已收起的翅羽道:“除了小兰和你所说的小灰外,还有小燕,对其不甚熟识的自是未去观察它们间的细致区别,它们三个是我们的好伙伴,若需传递急讯,以它们的速度,一天之内便可飞抵菊园。”
说话间,船体轻震,已是靠岸,而不知何时,刘启手中已多了一小纸条,咬破手指头,在纸条上快速划了几笔。
尽管字迹潦草,可站在另一端的姜逸尘也可隐约瞧见“有变”二个鲜红大字。
刘启将折好的小纸条塞入一小截细长的芦苇茎干中,小兰很自然地俯身低头,咬过那截芦苇茎干,一仰头便将之卡在喙部末端,摇晃两下,确认稳当后,轻啼一声,作为告别,便扑腾着翅膀往万重山飞去。
“只招来了小兰,若是小灰和小燕没在岛上的话,想必在我们来之前便赶往菊园报信去了,相信老伯那儿很快便会做出应对,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吧,切记,量力而为。”二人目送着小兰离去后,刘启冲姜逸尘道。
“嗯。”姜逸尘答应着。
旋即,一人持剑,一人持桨,在黑将军的带领下,往岛上疾驰而去。
往岛内行去不过片刻,便可见到前方地面上,有三具尸体浸染在一片通红之中,其中两人为黑衣装束,另有一人是渔夫打扮,虽是趴在地上,又有斗笠遮盖着头,可见到伴其身旁的是把三尺长短的腰刀,刘启便已能确认此人身份。
“老刘!”刘启扯着嗓子喊到,那声音有些发颤。
姜逸尘与刘启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这渔夫身边。
刘启将斗笠缓缓从渔夫头上取下,没有意外,赫然是松竹浪客刘一横无误。
见着刘一横尸身之下的红潮,二人不用将其翻过身,亦能猜想到他胸腹处的惨状,伸手细探其体表,毫无半点温度,想来已死去多时了。
姜逸尘又查探了下那两个黑衣人,无法辨识出他们的身份,便默默地回到黑将军身边,静候着刘启。
刘启知晓姜逸尘心忧岛上其他人的安危,轻手将刘一横那已失了神采的双眼合上后,不敢过多耽搁,赶忙同姜逸尘继续向岛内行进。
黑将军的步伐迅疾而有力,可马背上二人的心绪也在这哒哒声中愈发地沉重。
之后的行进中,愈来愈多的尸体呈现在二人面前,因对岛上之人的熟稔,二人如同方才一般,对于躺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尸身,除却那些黑衣装束的敌人之外,只需稍稍观其打扮,辨其身形,不需下马近前看清脸庞,便已能知晓那是谁的尸体了。
江云峰、老郑、李大娘等等无一例外,尽皆躺倒在血泊之中。
黑将军未再停下脚步,而马上之人自也未再下过马,可他们的双目已逐渐被染得血红。
以尸横遍野来形容二人所见到的场景并不为过,二人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们想看到还能站着的人,他们希望能听见些声音,除了马蹄声之外的声音,打斗声也好,呼救声也罢,哪怕是哀嚎声也要好过这片空有马蹄声的静籁,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岛上,究竟是否还有活人……
姜逸尘的呼吸愈发地急促,不顾黑将军的疼痛,直接用剑鞘敲打着其身,催促其加速往潇湘谷奔去。
“渡口边那么多陌生船舶,除去这些死去的,定然还有贼人尚未离去,潇湘谷在岛内深处,想必他们还未寻到那去,莫要慌神。”感受到身前少年那发颤的身躯,刘启出言安慰道。
马匹疾驰,再快的脚步也快不过此刻跳动的脉搏。
寒风凛冽,再冷的温度也敌不过此刻冰寒的心。
“娘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姜逸尘嘴边的话语已然含糊不清,可他依然毫不停歇地说着,既是为了强自镇定,更是在求上天护佑。
从叠翠潭再往前去便是采雾崖,潇湘谷已近在咫尺。
然,本应是翠绿欲滴如绿宝石般的潭水,此时却成了个大染缸,把天色都映照得通红。
潭面上漂浮着数具黑色尸身,而躺倒在潭边巨石上毫不动弹的黑影之数,也不下十来个。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似要在这叠翠潭上弹奏一首葬魂曲。
忽而瞥见叠翠潭边的山道上,有一人身着红衣斜倚着山石,似乎还一息尚存。
待得近前些许,才发现此人身上穿着之物原是白裳,不过已被腥红改换了颜色,披散的长发盖住了整个面容,而让人无法忽视的是此人胸膛前那硕大的窟窿,想来也只有重锤从其胸前砸下,才能造就这触目惊心的伤口。
周身余处的伤痕在这个窟窿前已黯然失色,这是真正的致命伤!
遭受这般打击后,这人若还能活命,可当真是奇迹了。
在红衣人的右手边有一把剑,而这把剑似乎才是支撑其还未滑身倒地的关键。
那把剑姜逸尘瞧着很是熟悉。
通体晶莹,薄如蝉翼,却可破冰,这把剑是破冰剑,孤霜剑客薛青的破冰剑!
“薛叔!”姜逸尘跌落下马,失声叫道。
第一二九章 守株待兔
拨开那不知是被汗水或是血水打湿的长发,果真是那最熟悉不过却又陌生无比的面容,原先便略显苍白和消瘦的薛青,此刻血色全无,许是生命精华尽失,那枯槁的样貌已难见人形。
若非事先已依凭外物确认了薛青的身份,否则,光凭这形如骷髅的脸,姜逸尘和刘启均难辨识出这是何人。
似是感受到了一抹微光洒在脸上,或是听闻到了那声凄厉的嘶吼,那紧闭的双眸极其费力地撑开。
眼前之人,他看不清,只是个模糊的血影,但既然未在他身上多捅几个窟窿,想来是友非敌。
他张开口,想告诉来人,敌人尚未退去,正藏于暗中,伺机偷袭来援之人。
然,即便姜逸尘已将耳朵凑到薛青嘴边,仍未闻只字片语。
只觉耳边之人轻吐出气,而后便是一冰凉之物贴靠在了他的侧颊。
姜逸尘愣住了,眼角边不知何时已噙着泪花,他不敢任之流下,也不敢动弹一分,生怕抽身而退后,便只能接受薛青已死的事实。
一旁的刘启不愿见到姜逸尘如此自欺欺人,还是将他拉开了。
身子被拉扯着向后退去,姜逸尘却不敢抬眼看向薛青,后撤数步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果然,薛青已疲惫地垂下了头,合上了眼,垂落的长发重新遮住了他的面容。
姜逸尘是被刘启强行拽上黑将军的背上的,即便已穿过了山洞,再瞧不见薛青的身影,可他的眼睛依旧一眨未眨地看向后方,薛青所在的方向。
不多时,二人一马便来到了潇湘谷,谷中和外边一般,同是一片死寂。
天上的黑云愈来愈厚重,压抑得连负重二人疾驰都不在话下的黑将军也喘起了粗气。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滴落地之声和黑将军的喘息之声,也总算是给这静谧的氛围增添了一份难得的声响。
映入刘启眼帘的情景和谷外大多情况并无二致,数具黑色尸体间,夹杂着数个身着不同衣衫,可辨识出大致身份的岛上居民。
姜逸尘对刘启不甚熟稔,并不意味着刘启对潇湘谷内陌生,刘启显然认得霍隐娘,在一众尸体间并未瞧见霍隐娘的身影后,便径直往霍隐娘所在的木屋走去。
“小尘!快进来,你娘有话和你说。”刘启的喊声被雨声盖过大半,可在姜逸尘耳中却清晰无比。
还在马背上怔怔发愣的姜逸尘,片刻间便闪入了他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温暖的家中。
霍隐娘确实在屋中,她倚靠在桌脚边,眼睛是闭着的,看来并无半点生息。
“隐娘是自我了断的,她还有些气息。”刘启一手轻探着霍隐娘鼻间的气息,一手搭着她的脉搏,郑重对姜逸尘说道。
见着霍隐娘腹部那柄泛红的匕刃后,姜逸尘不疑有他,赶忙凑了上去,手中顷刻间泛起极寒之气,直接贴在匕首与霍隐娘腹部的交接处,让伤口凝结,当务之急,自是不让血液再往外淌,而后才摊开她的一只手,以掌对掌,为之注入内息。
只有让霍隐娘苏醒,有了主观求生念后,才有望保住她的性命。
在姜逸尘满怀期待的注视下,霍隐娘并未让他失望,吃力而又缓慢地眨巴了下眼睛,醒转了过来。
“娘……”积蓄已久的痛楚伤悲终是在此刻爆发,随着这声呼唤,泪水同雨水搅浑了少年的面庞。
在刘启的帮忙下,霍隐娘另一只手触碰到了姜逸尘的面颊,费劲地开口道:“尘儿……你,不该,不该回来……”
“不不,尘儿该早些回来,尘儿该早些回来,娘你别说话,别说话……”姜逸尘加快了体内霜雪真气的运转,为他提供澎湃的内息,而后用右掌传导入隐娘体内,左手抓着隐娘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生怕那只手一旦离开他的脸旁后,便会没了温度,再也抬不起来了。
泪水失了把持,肆意留入姜逸尘的口中,是那般咸涩,那般苦楚。
“三儿,你说咱留这婆娘性命,还在这守了个把时辰了,才等来两条小鱼,是不是有些不值啊?”一尖细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可木房中不过三人,难不成这人还会隐身,或是精通那隔空传声之能,而听其语意,显然还有第五个人在场。
“是哦,好像有些吃亏。”紧接着,一粗壮的声响同在房间中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如鸡啼一般,尖锐、刺耳、短促,姜逸尘一生之中,绝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笑声。
而这笑声显然也不属于先前开口的两人,便也是说敌方至少还有一人!
“虾米钓小鱼,小鱼诱大鱼,小鱼或许只是来探探情况的,真正的大鱼,仅凭我们仨估计还收拾不来,先料理了这两小的吧。”笑声止,那声音出语连珠,更如鸡啄般咯咯不停。
接二连三地冒出的声响,令姜逸尘和刘启心中一沉,对方的意图已然明明白白地告知了他们,这是诱敌上钩,守株待兔。
而霍隐娘本想用自绝性命,造成已经死亡的假象,以拖延时间,侯来救援者,以将相关信息告知,谁知竟也被看穿了伎俩,反遭敌人利用。
霍隐娘闻言,惊怒交加,霍地抽回姜逸尘为她输送内息的手,从刘启和姜逸尘之间挣脱而起,急道:“尘儿,听娘的话,快走!”
“进了这门,还想走?做梦!”三人近乎同时道。
两道身影分别从门口、窗边飞入,而另一个庞大的身躯是直接破墙而入,本便不大的木房倒是被拓宽了空间,可于六人而言,脚下变成了方寸之地,尺寸必争。
刘启的木桨吃住了一个黑衣人的朴刀。
姜逸尘的剑挡开了另一黑衣人的鋭爪。
而霍隐娘竟是徒手接住了破墙而入的第三个黑衣人的落锤。
“啊!”一撕心裂肺的吼声在姜逸尘三人耳边响起。
那使唤着重锤的大块头似是遭受到了重创,剧痛难忍,快步向后退去,轰隆一声,直接跌出房外,和木板混作一块。
“三儿!”另两个黑衣人未曾料到他们这先动手的倒先吃了亏,还算不上开打便先折损战力。
到底还是低估了女人啊,而且还是一个自残几近身死的女人,究竟凭着怎样的毅力能坚持个把时辰不死,还能做出这般反应,幸而,这女人终究是支撑不住了。
“娘!”姜逸尘惊呼出声。
只见霍隐娘已蹲伏下身,腹部的伤口全然崩坏,鲜血横流。
姜逸尘也不顾强敌在前,只是回过身来,环抱着他的娘亲。
见那条条鲜红,盖过了暴露于空气中许久已是发黑的血渍,尽管他不遗馀力地想用霜雪真气冻结住那伤口,却再难止住霍隐娘生息渐逝的势头。
虽非生身父母,然,即便在生命最后一刻,霍隐娘还是尽其所能,在守护着他,隐娘要是死了,他何以为报?
“天殇折梅手!这婆娘竟会这一手!”
“你可看清了?”
“不会有误,那招釜底抽薪,直接将三儿持锤的右手手骨给卸去。”
声音尖细的黑衣人看清了方才霍隐娘的出招,二人立马慎重起来,再不敢大意,因为那少年称呼那女人为娘,那么,他很有可能也会天殇折梅手。
怀中,霍隐娘的身体渐渐变沉,姜逸尘惊慌失色,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身躯,欲将之唤醒。
只是无论如何,怀中的亲人再也睁不开眼了。
两个黑衣人可无心看这苦情戏,而今是敌人心里防线最为脆弱之际,至少这个少年毫无战意可言,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小尘儿,这会儿可不是伤心的时候,打起精神来,先将这些贼子干掉为隐娘报仇才是正事!”见姜逸尘失魂落魄的模样,刘启只能先以一敌二,同时尝试用言语拉回姜逸尘的心神了。
“哼,不过是个船夫,使唤的还是木桨,可别在我二人面前蹦达了。”声音尖细的黑衣人抡起朴刀,率先向刘启攻来。
砰砰砰!
那朴刀似与木桨不过碰撞了三下,可却有九刀之威,刘启手中的木桨再也支撑不住,竟均匀地断作九截。
“九刀流,傲九刀。”刘启见此,已能确定这三个黑衣人的身份,怒道,“冷三儿还有吉六儿,地煞门贪嗔痴三煞!”
“嘿嘿,你个臭船夫竟还能认出我们,不过,这么晚才认出来,赐你一死!”吉六儿便是那出言吐字如鸡般的黑衣人了,用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铁爪,确定其亮堂得晃眼后,便闪身朝手无寸铁的刘启抓去。
第一三零章 喋血雨战
地煞门,天煞十二门中堂主人数最多,可实力却排在最末的十二分舵之一,在此次由多方势力合谋共取西山岛的偷袭行动中,自也只能干些边边角角的小杂活,比如说作为先头冲锋的炮灰,或是负责扫尾、埋伏的脏活累活。
贪嗔痴三煞,地阖星九刀流傲九刀、地强星扫把鸡吉六儿、地暗星锥心锤冷三儿三者被遣往潇湘谷的方向负责埋伏来援的道义盟之人。
三人在七十二地煞中的实力算是中上乘,此次西山岛之行,同来自地煞门的十个堂主已有五人殒命,其中有两人的实力是排在他们之上的,此次偷袭行动可算是风险与利益各半,只需挨过最后这一天半日,那他们仨在门中的地位自是要再提高些许,名利双收近在眼前。
于当下而言,三人眼下只还需解决两个麻烦,一个不是麻烦的麻烦,或说两个难言麻烦的麻烦。
一个是不愿接受自己亲人已断绝生息事实,正失魂落魄的少年。
一个是手无寸铁、势单力孤的中年船夫。
唯一的麻烦,还是折掉他们同伴冷三儿一臂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已再也睁不开眼了。
刘启并不擅长器刃,常年与江湖河海打交道的他,手脚倒是利落灵快,在水中更称得上是浪里白龙,然,在陆上,在江湖武斗方面实难有所作为,独面贪嗔痴双煞,实难有活路。
见今日恐难活命,刘启也无半分退意,他只希望身后还未尝尽世间滋味的少年莫要在这重击之下,便丧失了砥砺前行的动力,“小尘儿,隐娘到最后一刻还在为你的安危拼命,不管怎样,她的仇,你必须,要为她报!”
话音一落,刘启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刘启如大鹏展翅般迎向吉六儿和傲九刀,没有半点儿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用蛮力将二人给扑出木屋之外。
三人落地的声响在大雨声中泛起了不小的波澜,却不知是否动摇了后方少年的心神。
吉六儿左手的鸡爪刺在刘启的右肩,而右手的鸡爪则扎入了刘启的心头,可是他却难以动弹,即便傲九刀率先从刘启的右臂的钳制下挣脱,并挥刀砍去刘启的项上人头,他还是费了不少气力方才推开了身上那厚重的尸身,沾惹了一身腥味。
嫌恶地瞥了几眼身首异处的刘启后,傲九刀和吉六儿便挪开了视线。
雨下得更大了,而那滴滴落雨仿若坠雪,令寒意迅速漫延,不出片刻便笼罩了雨中的人。
寒意愈来愈胜,傲九刀和吉六儿似乎从未感受过这等寒冷,竟不觉打起了哆嗦,他们不禁往屋内看去,那女人静静地倚靠在桌脚边,安详而宁静,可那少年却见不到影踪,不知为何,二人都觉着心中升出了一丝恐惧。
呃!
扑哧!
恐惧让傲九刀和吉六儿时刻保持着最高警觉,这两个声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可他们依然辨识出来当先一声应是由人发出的闷哼声,而后是剑锋入肉之声。
“三儿!”两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奔入房中,而后从那破碎的木墙上往外看去,冷三儿不知何时已立身而起,二人并未漏过其黑衣遮掩下那狼狈不堪的惨状,尤其是头巾被除去之后,脑门上那醒目的血洞。
见此情景,二人脑海中已能大致联想出并未亲眼见着的画面,冷三儿暂时忍住了疼痛站立起身,却遭回过神来的少年数道剑气急袭,猝不及防下,冷三儿只来得及运转真气护体,然,先发而至的剑气显然优势占尽,轻易破去冷三儿尚方才成型的护体内劲,而后在冷三儿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当然,这些伤口于常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之人而言绝难致命,最终还是靠着那洞穿头颅的飞剑终结了冷三的性命。
果然,在落雨的拍击下,站立的冷三儿并未支撑多久,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啪嗒!
本便壮实的冷三儿倒下后拍击起了一层水花,毫不亚于惊涛骇浪拍击在礁石上后溅洒四方的浪花。
带着片片殷红的水花在傲九刀和吉六儿的瞳孔中绽放,是那般绚烂夺目,美丽不可方物,他们本可以沉浸在这份美景中,静心享受,可他们却没忘记,倒下的是他们并肩作战多年的同伴,而除了冷三儿外,那个少年依旧未在他们的视线中出现。
当一滴滴水珠在他们眼中凝结成冰霜后,他们的脊背发凉,比先前在屋外淋雨都凉。
那个少年出现了,携着剑,旋着身,绽放出比那水花更为刺目袭人的七道剑影,直朝二人杀来。
少年投射来的目光被他自身散乱的头发遮挡,二人毫不怀疑,若是与之目光相对,那他们很可能还未被杀身便已先被诛心。
叮呤哐当!
数下击碰后,二人退身离开木屋,暂避锋芒。
被二人抵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后,姜逸尘便耗尽了先机,也给了二人一丝喘息之机。
贪嗔痴三煞绝非易与之辈,先前是过于大意,而后便是着了亏,心里落了下风,这会让傲九刀和吉六儿缓过神来后,在粗粗交碰之下便已探出姜逸尘功夫深浅,若是单对单,姜逸尘或有机会取胜,可他们有两人,绝不会再给这少年半点可乘之机了。
只见少年从屋中飞身而出,冷冰冰的面容绝无丝毫表情,比铜像还要生冷坚硬。
傲九刀和吉六儿虽找回了些自信和镇定,却突觉心头寒意更甚,绷紧了神经,迎刃而上。
他们知晓,若在此刻退缩半步,那即便少年只有一人,那倒下的也很可能是他们俩,这一场仗,他们竟要当成生死之战来打。
吉六儿一生与人争杀不知凡几,更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他这铁爪之下,他对他的爪法有着充分的信心,此刻便要用之来打乱姜逸尘的进攻节奏,给傲九刀创造一锤定音的机会。
吉六儿有双爪,姜逸尘不过单剑,因而吉六儿的出爪频率便要比姜逸尘快上不少,按理而言,应很快能挡过姜逸尘的一番攻势,而后转守为攻,后来居上的,可不知为何,吉六儿却发现,他再怎么努力,却也一直被姜逸尘密密麻麻攻势压制,若非傲九刀在一旁帮忙护持,恐怕身上已要被剑戳花。
吉六儿打的憋屈,傲九刀更是如此,终于,防守压力小些的傲九刀先令吉六儿单独抗击着姜逸尘如潮的攻势,而后退步一边,怒喝一声,三刀祭出,即是九刀之威,直扑姜逸尘而去。
本以为姜逸尘在此招逼迫之下会退避三舍,以让二人赢得扭转局面,掌控战局的机会,哪知姜逸尘不退反进,整个人如同利剑般泛着寒芒,刹那间,幻化出九道剑影,硬对上迎面而来的九刀。
尽管手脚四处被那刚劲的刀风所伤,可姜逸尘却似无知无觉,依然保持着高压攻势。
二人一直想寻觅姜逸尘的破绽所在,却发现眼前的少年压根毫无破绽可言,或说毫无一处不是破绽,他的剑毫无章法,只是为了进攻而进攻,全无防守的进攻。
怕死的打不过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打不过一心求死的。
傲九刀和吉六儿现在面对的便是一心求死的姜逸尘,他的心中除了死之外已无所可求,他求死,却要在死之前杀了眼前两个凶徒。
雨势愈大,天色愈黯,眼前少年的身形更是凄清可怖。
在如此冰寒的环境和气氛下,二人的额角之上竟已布满汗珠,但在强大求生欲的支撑下,二人还是与姜逸尘对垒了近三百回合。
在持续的高压态势之下,率先支持不住的还是姜逸尘,毕竟要以一人之力独斗两人,付出的绝不仅是双倍的精气神。
姜逸尘的背脊硬挨了傲九刀一记劈砍,若非有着霜雪真气相护,很可能已被一分为二了,这一刀入肉寸许,再深丝毫,姜逸尘便要去了半条性命,起码他这一生都再难站着了。
不过,这一刀已达到了初步的效果,姜逸尘的眼前不断泛黑,意识渐渐模糊。
吉六儿眼尖,怎会错过如此良机,身法更是快如鬼魅,黑衣飘飘,倏来忽去,锐爪闪闪,所取处无一不是姜逸尘的要穴!
纵然姜逸尘拼死抵抗,可动作总还是慢了半拍,四肢先后遭利爪抓伤、刺伤。
直袭面门的一击虽被紫玉龙鳞剑荡开,却也在其脸上留下了自左眼眼角至右脸脸颊的三道爪痕,若非这一剑相挡,吉六儿的这一爪足矣将姜逸尘的整个面皮抓下,令其面貌尽毁。
这一场恶战虽然惊心动魄,却也悲惨得令人不忍卒睹,狮已入陷,虎已被困,在挨了背后一刀后的不到半盏茶时间内,姜逸尘身上已多了无数条血口,有刀伤,有爪伤。
雨中,姜逸尘的身形摇曳欲坠,似乎一切便要在今日被终结。
第一三一章 玉碎剑折
求死之人若是心念未消,绝不会轻易倒下。
姜逸尘也绝不会先于两个仇人倒下。
他很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他必须尽快了结了傲九刀和吉六儿,而要想尽快了断,那便只有一个方法。
示敌以弱,以身为饵,以命搏命。
发现姜逸尘气力不济,已是强弩之末,傲九刀和吉六儿立马飞身而上,吉六儿身法更快,刹那间便已欺身近前。
吉六儿左爪卡住了姜逸尘的剑,正当他暗自欣喜能用右爪了结姜逸尘的性命时,却发现脖颈处传来了人生难以承受的剧痛,呼吸不得。
“欲擒故纵,天殇折梅手,果然,还是疏忽了。”吉六儿心中暗叹。
姜逸尘左手并未受制,在吉六儿右爪到来前,他的左手已出,一缩,一进,一波,一折,顷刻间便卸下了吉六儿的喉结。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吉六儿出手的右爪虽失了准度,但力道未减,依旧是抓了出去,不论如何,他还是能用最后一份力给姜逸尘制造些麻烦的。
只是吉六儿并没想到,他最后的一番努力,最后的一爪反倒成了傲九刀毙命的诱因。
吉六儿的一爪顺着姜逸尘脸上的伤痕抓下,直接撕扯下了姜逸尘脸上的大半面皮。
那一刻,姜逸尘只觉眼前的世界全然被染红,脸上传来的疼痛痛彻心扉。
然,疼痛并未让姜逸尘忘却仇恨,肉体上的疼痛再为难以忍受也抵不过心中的痛楚,他还没完成复仇,便不会就此作罢。
在被红幕浸染的眼帘中,姜逸尘还是寻找了傲九刀的位置,霜雪真气外放,锁定住不远处敌人的身形。
从吉六儿攻向萎靡不振的姜逸尘,到吉六儿临死倒地前抓向姜逸尘的一爪,须臾间的情势变化,令傲九刀应接不暇,而接下来眼前的一目,却将他吓住了。
傲九刀见过极丑的人,他的同伴吉六儿便是一个,吉六儿长着一张鸡嘴,着实难堪入目,可他从未见过比眼前的少年还要丑的,脸上除了血还是血,他甚至已分不清这人是否有眼睛、鼻子、嘴。
傲九刀被姜逸尘渗人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也吓得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被姜逸尘一记流星式洞穿了心脏。
一剑毙命,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却并未停下,他只知道他如今做的再多也换不回隐娘、刘启、薛青和西山岛上的百来条性命了。
姜逸尘在咆哮,紫玉龙鳞剑在嘶吼,它在傲九刀的身上不断抽离刺入,次次贯穿而过。
不多时,傲九刀胸腹部已被捅成了马蜂窝,即便早已身死道消,可他却不能同他的两个同伴一般,安静地躺下。
渐渐地,紫玉龙鳞剑已无法从傲九刀体内带出那一条条延绵不绝的红绸了,想来是已经流干了。
而姜逸尘也终于是两眼一抹黑,倾倒而下,包裹他的却不知是雨水、汗水、泪水,还是血水。
*********
夜幕已深,落雨未止,西山岛上一简陋的木屋内,地面上满是尘埃,却落下了些许沾湿带土的印痕。
屋中除了铺满尘埃的桌椅之外,唯有一支不知从何处翻倒出来,已被点燃的残烛,和一个孤零零的老人。
老人躺在椅间,发丝散乱,身上有些许着湿,单手拖着脑袋,闭着眼,呼吸均匀却缓慢。
许是外间的雨声过大,老人并未能听闻来人靠近木屋的脚步声,但虚掩的屋门已被推开了,他不需抬眼却也知晓来人是谁。
来人摘下了身上的蓑衣,取下了佩剑,随意丢在屋外,已是懒得拍去衣上的雨水、血水,便踱步进屋,往常间稳健的步伐在此刻却显得有些压抑、沉重。
老人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脚使不上劲。
老人想开口,却也无力说出那两个字,“如何”。
老人心中很清楚,现在的西山岛上会是什么情况,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最终,老人能做到的只是放下了手,正了正身,睁开了那双锐利的眸子。
“留在岛上的无一脱身,无一活命。”南宫雁不过是说出了老伯早已预料到的实情,“大伙的尸身都规整到了一处,待明日天晴时,再一一安葬。”
“这些老兄弟在岛上也活了一二十年了,依凭各自喜好,给他们寻处好地方安歇吧。”老伯牟足了劲,终是得以开口,只是气息有些微弱,似是疲惫到了极点。
“也只能如此了。”南宫雁另寻一把椅子,咚的一声落座。
“来了多少方人马?”老伯问。
“该来的一个也没落下。”南宫雁回。
“倒是没有半点意外。”老伯道。
“意外的是这个节骨眼把握得真是紧凑。”南宫雁道。
“前脚在平海郡搅得地覆天翻,让九州四海自相残杀,后脚便直接杀到西山岛上来,杀光所有人,夺走尚存的资源储备,再留人埋伏,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让人觉得窒息。若非受入岛地形所限,恐怕他们早已做好在此全歼我们的准备了。”老伯长呼了一口气,自觉或许真的是老了,老得每一步比对手都慢了半拍,方才给敌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曾经,我们的对手都是单兵作战,现在他们都抱团取暖了,我们这边虽有盟友之约,但在利用面前却难做到真正的统一战线,更多情况下是各自为战,你身边也只有我们这些头脑不够好使的,凭你一个人自然疲于应对,切莫太过自责了。”南宫雁听出了老伯心中的愧疚,安慰道。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已经糟了太多暗招了,再这么下去,等天变了色,我们却已无力将之翻转过来了。”老伯轻叹道。
“你的意思是,主动出击?”南宫雁凝眉道。
“不得不。”老伯郑重道。
南宫雁知晓,老伯此话一出,出了西山岛后便必将掀起一场风暴。
“对了,尘儿的情况怎么样了?”南宫雁问道。
“失血过多,伤也蛮重的,性命倒是保得住,只是……”老伯垂丧着头,提起姜逸尘,心中不免一痛,“伤能治,就怕,心已死。”
“从贪嗔痴三煞的死状来看,冷三儿是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毙命,但余下双煞则是被尘儿硬拼下来的,这孩子压根没想过活命。”南宫雁回忆着先前到场时所见的情景,和老伯一般,心中亦是充满担忧,“若是尘儿就此沉沦……”
“唉,毕竟是我做的不到位,这样一块璞玉,还未磨成利刃便摔碎了,而今想要将其粘合,全然只能指望他自己迈过这道坎了。”老伯闭眼道。
“好在,这地方那些杂碎也不会再来了,让尘儿留在这也好。”南宫雁叹道。
“只是太过孤单,也怕触景生情。”老伯道。
“那石府的那些小朋友?”南宫雁忽而提醒道。
“你提醒得不错,飘零他们那边不能再出岔子了,今后得多费些时间和精力照看着。”老伯很少压宝在极少数人身上,但随着近年来,盟中各大精干的夭折流失,他已逐步到了无人可用的底部,他不得不着眼与未来,而姜逸尘和洛飘零便是他看中的未来,如今很可能已是折了一把利剑,这智囊可不能再失。
“嗯,我会安排。”南宫雁道。
*********
七日后,西山岛上一木屋中。
一老一少正在其中。
老者是老伯,尽管已是刻意整理了面容,可满布血丝的双目和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是暴露了他这些天来的疲惫。
很多人心中清楚,这是老伯最后的颓然了,当他跨出西山岛后,一切负面情绪都会被他丢去,他会用最致命的手段开展反击。
少年便是姜逸尘,他的身上和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带,视线模糊,可他已不在乎,他也知道跟前的人是老伯,但他已无心再关心这些。
老伯特意来告诉姜逸尘,西山岛基本已打理完善,明日,道义盟的人便会全部撤离。
这已是姜逸尘第二次醒来,两日前,醒来后的他便自行摸到了霍隐娘的坟头,在那待了大半天,直至绵绵细雨不期而至,他的身体扛不住那股寒凉,被发现昏倒于地后,才被带回。
“也许你也知晓,西山岛这一遭,我们吃的是哑巴亏,流出来的血我们也只能咽下去,但,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去做,可那些事却只能在阴影下完成,你若有心为隐娘,为西山岛上的人揪出幕后仇人,将之一一手刃的话,道义盟还需要你。”老伯继续自顾自说道,已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少年一直沉默无声。
第一三二章 醉生梦死
“有这么一种鸟,叫鸮,常栖息于暗影之中,昼伏夜出,以恶鼠害虫为食,乃夜行猛禽也,在民间被称之为逐魂鸟、报丧鸟或是不祥之鸟,象征着厄运和死亡。”老伯的目光一直悬停在姜逸尘身上缓缓道,“你,可愿作为那只在暗影之中驱邪惩恶、剔腐疗毒的夜枭?”
少年脸上虽缠裹着纱布,但嘴巴还是能动的,即便不愿出声,但老伯是多么希望能见到那双唇动弹哪怕一下。
没有,斜倚在木床间的姜逸尘宛若一尊雕像般,任外间地覆天翻,似也不会有半分情绪波澜。
“你若是愿意,明日便到渡口来,先随药老去药谷,把伤养好,再到太极村,我会和成老、翁老打好招呼,为你铺垫好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之路,而后,不论是兜率帮也好,红衣教也罢,我们再与这些个妖魔鬼怪把一笔笔血债逐个清算。”老伯向姜逸尘和盘托出心中的计划,显然,他很希望明天能在渡口处见到这个少年。
“你若暂不想离开西山岛,在此处待着也好,这是药老给的生肌焕颜膏,你脸上的伤,三日换一回药,坚持半载便可恢复如初,药老给的药量用上一年亦是绰绰有余,身上其余伤势的药散和膏药也会为你备足一个月的用量。岛上不会再有他人留下,逝者已矣,莫要伤心度日,且照顾好自己,将身子骨养好才是要事。”老伯从怀中掏出了一精致的药瓶置于木桌上,这些话他本不愿说出来,但却不得不说,如果姜逸尘选择留守西山岛,这很可能将是他对少年最后的嘱咐了。
“接下来,恐怕我少有时间能来岛上了,至于今后你还是否愿意回到江湖纷争中来……全凭你自己的意愿。”语毕时分,老伯也已跨出了木屋,行出数步后,回眸看去,少年依旧宛如石刻,料想其不胜酒力,应是不会酗酒伤身,便不再出言叮嘱,再在脑中思索一番,无多余之事牵挂后,黯然离去。
*********
翌日清晨的渡口边,一向守时的老伯却破天荒地耽搁了半盏茶时间才出发,然,那个少年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
冬日的西山岛依旧如春似秋,沐浴着春日的盎然生机,感受着爽朗气清的秋意,与腊月飞雪,刺骨寒风搭丝毫不上边。
叠翠潭边,一方巨石,一名少年,一坛酒。
这是一年来大部分时间中,最为常见的景象。
一年前,这儿还是一处血潭,不过在老伯离去前,叠翠潭已被恢复了往常间的景色。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抹去了那隐约可闻的腥味,美景之下又有谁知晓这儿会曾是近二十条人命的葬身之地。
然,时间亦是一味愈陈愈烈的毒药,难以磨灭的记忆在脑海间模糊又清晰,难以治愈的心痕只是愈加深刻,无以平息。
老伯离去后,姜逸尘虽非终日以泪洗面,却也在哀思愁念中渐渐迷失,渐渐麻木。
初时,他天天守在霍隐娘墓前,用心声诉说着怀念,十三载的朝夕相伴,半年分离后再见之时却是生死相隔,实乃骨肉分离之痛。
后来,他徜徉在西山岛各处,回忆着同一座座墓碑主人的过往,陪他们聊天以解孤寂。
再后来,他在岛上发现了酒,西山岛独有的醉花阴,常听闻酒能浇愁,他便也开始尝试着饮酒。
酒,可浇愁,酒,可释怀。
有的人喝酒千杯不醉,有的人滴酒醉千年。
许多人酒至兴头时胡话连篇,而有的人酒喝多了,只会一声不吭地昏沉入睡。
姜逸尘便是那种滴酒不沾,沾之既醉的人,他也是那种一口酒后便不省人事的人。
留在岛上的醉花阴本不多,寥寥十余坛罢了,但于每次喝上一口便能梦入他乡的姜逸尘而言,十余坛酒,已够他一日不断地喝上三年五载了。
伤心的人害怕安静,于是他便来到叠翠潭边,倾听瀑布激流的嘈杂不绝,安静的人害怕清醒,于是他借酒糊涂度日,或许唯有梦乡之中,才能追寻回那些已然远去的幸福和美好吧。
若说他在岛上的生活还有什么额外的色彩,那便是慕容靖的到来了。
在西山岛沦陷后的第二十个初晨,慕容靖从百忙之中抽身而出,独自摸索到了西山岛上,来探望心中挂念着的兄弟。
见姜逸尘一副生无可恋、自我放逐的模样,慕容靖自是破口大骂,但见收效甚微后,虽痛心疾首,亦无可奈何,于是,慕容靖便选择陪他饮酒,与之共忧。
此后,慕容靖每隔上个把月,都会偷偷溜上西山岛来,陪他饮酒。
每次饮酒,慕容靖都会先口若悬河地向他唠叨上一番江湖风云大势,过了大半时日后,方才准允他小酌一口,因为这一口之后,醒来已是隔日。
偶有一次,却又来了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那女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带着疑惑,带着凄楚。
想来,她看不出他的模样,亦不认得他是谁,其实连他自己都已认不得现在的自己,他并未按照老伯的嘱咐按时敷药,直到慕容靖到来后,才为他换了第一回药,之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自己换药,但因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纵使生肌焕颜膏乃药谷奇药,却也挽回不了他昔日的容貌。
脸上的皮肉自是少了一圈,也让他看来异常消瘦,合着日不果腹的身躯,虽算不上皮包骨头,但已变得棱角分明,骨瘦形销。
然,那女子还是认出了他,在她扑身而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她,她是若兰。
是了,此时来会来西山岛上的定然是为了他而来的,不管他再怎么变,这岛上始终只有他一人,而若兰自也不会自己寻到这来,想必是慕容靖带来的。
佳人入怀的刹那,他忽而回想起江宁郡偶遇桃仙翁的情景,这一刻,他似乎懂得了情为何物。
看到若兰眼眶中的泛泛泪边,他退却了,他不敢接受她的情,因为他自觉不配,更不敢耽误她的青春芳华。
若兰感受到了姜逸尘的退避和冷漠,却依旧强颜欢笑,她知道她是来陪伴他的就够了。
她和慕容靖一般,来陪他唠叨,来陪他喝酒,虽然他总是默不作声,虽然最先醉倒的总会是他。
若兰在怡春院中可不如慕容靖那般来去自如,但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风雨无阻地上岛来,只为看他一眼。
若兰和慕容靖都是瞒着老伯来陪姜逸尘的,可老伯却非想瞒便能瞒的,老伯亦寄望于他们能用兄弟情义和少年情愫唤醒岛上的少年。
今日,若兰随同慕容靖再次来到了西山岛,来到了姜逸尘最常待的地方,叠翠潭,然,这回他们只见着潭边的醉花阴却未寻着那迷惘的少年。
他们找了一天,直至入夜都未能发现姜逸尘的影踪,不见的还有那匹一直相伴其左右的黑将军。
次日,时间受限的慕容靖和若兰无法再在西山岛上耽搁,只能先行离去,待来日再见。
可当两个月后,他们再上岛时,依然不见姜逸尘的身影,即便他们又在岛上搜寻了一番,仍一无所获。
“慕容大哥,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若兰拭去额间的汗珠,轻咬着朱唇,欲言又止。
“小兰儿放心,那小子会沉沦度日,但绝不会自寻短见。”慕容靖抬眼望天,日正当头,虽为冬时,却灼热难耐,犹若酷暑,摊开折扇为若兰遮阳去暑,猛然间似是想到什么般,转而出言笑道,“或许今后我们都不用来了。”
“你是说?”若兰不解,但见慕容靖一脸笑意,想来绝非坏事,因而带着一丝祈盼。
“这小子,醉生梦死一年,想必此时已幡然醒悟了。”慕容靖笃定道。
第一三三章 不动明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乃佛门九字真言,对应九种手印。
于少林而言,九字真言手印不仅仅是手印,更是佛门秘法的传承。
千百年前,少林将宗门秘法分别篆刻于九大金印上,分置于嵩山少林寺和莆田少林寺藏经阁中,以供佛门中人研修,少林中人常言,能修成九大金印中任意六门秘法者,则举世难有敌手。
是以少林九字真言金印非但是宗门弟子无比向往的武学经典,更是江湖武学高人欲一窥究竟,却求之难得的天书。
然,千百年来,佛门中还从未有人能做到当世无敌,而非佛门中人均难撼少林之威,无缘得见秘法,想必能以得见九种秘法之一,便可此生无憾吧。
也就是这么个按理而言不该在少林以外出现的事物,却传闻在三天之前遭窃。
失窃的是嵩山少林寺的临字印,即不动明王印,这于而今暗流涌动的江湖情势而言,无疑是掀起波澜的入水巨石。
*********
迷雾谷,因终日云雾环绕得名,为西北东南走向,往西北而去是峡雾谷,往东南而行直入江宁郡。
谷中有一茶铺,虎踞必经过道之上,过往商贾、镖师、绿林、游侠等各路人士常在此云集,是以在此茶铺间传递、交互的信息可谓海量,只要你有能耐,你便能在此打听到各种你想知道的消息,当然于真于假,全凭自己的判断,而消息的准确性可不比姑苏城中包打听那打探来的可靠。
茶铺被称作八方铺,为耳听八方之意,当然,能在此要地经营茶铺的,不但茶铺规模霸路八方,茶铺的背景更是深不见底,鲜有人知。
此时正当一日之晨,八方铺中来客不多也不少,约有七座客人,加上茶铺老板和伙计不过约五十之数。
其中正有四人挑了茶铺一隅歇憩。
这四人正是这三年间刚兴起的帮派,听雨阁的成员。
其中一鹅蛋脸,柳叶眉的粉衣女子,名为梦朝歌,年纪轻轻却是听雨阁阁主。
虽说帮派初立旨在韬光养晦,无意争名夺利,可江湖上新立门派之初,正是需要站稳脚跟之时,虽不需各处去拜山头,求人认可,但于这些大门大派间则少不得需活络活络关系,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阁主梦朝歌带着阁中三人刚拜访完擎天众,折返回江宁,而与之不同行程的副阁主洛飘零因于佛学上有所造诣,更与嵩山少林一位高僧有旧,于数日前去往少林拜山门。
两男两女本不起眼,此刻却因提起的话题招来邻座之客暗地里的注意。
“三天之前?!若所料不差,这时间倒是与大师兄拜访少林寺的时间吻合。”两个女子中年纪稍长的正是梦朝歌,嘴中念叨的自是江湖上正传得火热的少林不动明王印失窃事件。
“嘿嘿,大师姐莫不是以为这大和尚的不动明王印还是大师兄偷的?”同着粉衣的一少女笑问。
少女是梦朝歌的小师妹薇薇,比起师姐的成熟稳重,薇薇则还未脱去芳华妙龄的俏皮可爱。
“呸呸呸,可别瞎说,大师兄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去偷拿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更何况……”梦朝歌听言啐道,一想到大师兄洛飘零而今的身体状况,神色转瞬间黯然下来。
“师姐师姐,是薇薇错了,你可别难过了,薇薇刚刚是在想大师兄此时应是在帮那些大和尚想办法寻回那什么金印吧。”见梦朝歌忽而垂下了头,薇薇赶忙乖巧地扑到其怀中道歉到。
梦朝歌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这小师妹的,也不会因她口不择言而生气,轻叹口气道:“也不知大师兄是否已经返程,此去少林,又是一番长途跋涉,可莫要伤了身子。”
“季喆平日间虽少有正经样,但确是个能悉心照料他人的人,有他相伴副阁主左右,大当家尽可放心,大当家若是依然忧心副阁主的身子情况,那我们便折返回峡雾谷,跨水路往嵩山少林而去,应有八成把握能遇上回程的副阁主,当然,大当家若有此打算,我们还需即刻启程。”开口的是一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名为石中火,见梦朝歌心有所忧,便立即盘算了下接下来的行程计划。
“可若是我们这么风风火火地赶到副阁主面前,恐怕他非但不会高兴,反而会责难我们多生事端吧?”另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名为关大刀,却是提出了异议。
“关叔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早些回到帮中,静候大师兄归来吧。”听闻石中火的计划后,梦朝歌的双眸便闪过一丝亮色,张口即要答应,然,关大刀却抢先开了口,也让她旋即冷静下来,不敢做令大师兄不开心的事。
石中火见此,向关大刀一瞥,眼中满是愠色,他本意是想借此犒劳一番两个小女娃,让她们放松下心情,怎知却被不识人情的关大刀给拂了兴致。
关大刀讪讪地撇开头,避开了石中火的怒视,心中嘀咕着,实话也不让说。
“那,我们,我们这就去……”古灵精怪的薇薇自然品出了几人话语间的意味,她还想为她的大师姐争取一番,当然,喜好玩乐的她自也是希望能多在外边晃晃,而不是回到帮中应对那些繁杂锁事。
“回江宁。”出言的是薇薇心爱的大师姐,梦朝歌粉碎了二人心中的私念。
一帮之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四人很快便拾整妥当,准备上路了。
四人方才牵起马匹行出数步,还未翻身上马,却被茶铺方向传来的声音喝住。
“呔!窃印之贼休走,还不留下行囊,就地服罪,随我等回少林请罪。”从茶铺中飞身而出七道紫色身影,当先一男子瘦长的脸却生得一副厚唇,眼睛眯成一条缝直勾勾地盯着梦朝歌和薇薇的曼妙身躯,义正言辞道。
此言一出,八方铺中当即便有数十道目光向这投来,有吃惊的,有疑惑的,但更多都是带着玩味的。
大家可都不傻,那边少林失印之事刚传得满天飞,这边就给你逮到了贼人,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伙紫衣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八方铺的规矩很简单,不得在茶铺中闹事,出了茶铺的范围,任你杀得天昏地暗,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而此时这紫衣七人和先前行出的四人,均在茶铺之外,于茶铺中人而言,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情况不明了之前,即便是好事之人也不会多管闲事,茶铺中已有许多堂上客正让小二多上些茶水和干果,喜闻乐见地看向外边。
“几位对我等有何图谋,但请明说,不必如此妄言诬陷。”石中火回过头来,直视着为首的瘦脸男子正色道。
“身着紫衣,莫不是四海紫夜轩的人。”一旁的关大刀低声道。
“哼!诬陷?我等早已探听清楚,你们听雨阁初立,为在短时间内提升门派实力,竟不顾江湖规矩,弃置江湖道义,令一毫无武功的废人借残破之躯掩少林高僧耳目,伺机偷走不动明王印,而今既已跨出八方铺,我等也该替天行道了。”瘦脸男子怒叱道。
瘦脸男子说得煞有其事,而其分析似乎也透彻在理,这回,不单是听雨阁四人皆闻言一凛,连同茶铺中的许多人都信以为真,心中质疑道,莫非真是如此?
听雨阁四人惊的是从这瘦脸男子的话中能听出其似是悉知他们每个人的身份,更对阁中行事了如指掌,三言两语间,竟能将一莫须有之事串联得让人难以反驳,这些人当真是有心冲着他们来的?
第一三四章 欲擒故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梦朝歌见这些紫衣人来势汹汹,显然居心叵测,多作无意的辩解只会加重茶铺中其他人的好奇心,到时保不齐会否再有人按耐不住私欲,借口帮少林追赃,跳出来对付他们,遂拔剑凝神道,“紫夜轩?很好,拔剑吧。”
“拒不交赃,很好,上!”瘦脸男子冷笑,他们已有了充分的理由来行正义之事,一声令下,七人纷纷拔剑抽刀围将而上。
听雨阁四人顷刻间便与七道紫影战作一团。
以少敌多时,当抱团协战,共同进退,便可令敌手有力无处使,方为上策。
七个紫衣人自是洞悉了四人的意图,因而,起手进犯时,便是七人齐聚气力的一击。
七人合力一击,不说有开山之威,确有碎石之力,听雨阁四人不得不四散开来,避退锋芒。
轰隆一声,地面尘土飞扬,被轰击出了个足以活埋四人的深坑。
创造良机,抓住良机,方能克敌制胜。
尘土尚未散去,紫衣人便已把握了战局主动权,二人对上石中火,二人对上关大刀,余下三人对付武力稍弱的梦朝歌和薇薇,接下来便可逐个击破。
“这个你俩来对付。”瘦脸男子轻扬下巴,另两个紫衣人二话不说便截住了欲与小师妹兵合一处的梦朝歌。
而瘦脸男子则挂着邪魅的笑朝薇薇袭去,显然,他更为中意这俏皮可爱的少女。
薇薇见瘦脸男子笑得甚是猥琐,心下甚慌,身子倒翻而出,急往关大刀那边靠去,四人中,关大刀的身板最为厚实,此时在她瞧来却也最为可靠。
哪知瘦脸男子如影随形,不但挡住了薇薇的去路,更欺身而近,两条手臂一伸,加起手中的长刀足有两丈,似是进攻可却又如熊抱。
瘦脸男子咧嘴笑道:“好漂亮的小脸蛋,万一弄花了可真叫人惋惜。”
瘦脸男子一共只说了十八个字,薇薇手中却已刺出二十剑!
这二十剑击出,从第一剑开始便未落空,只听“铛,铛,铛……”之声不绝于耳,每一剑都实实在在的打在了瘦脸男子的刀面上。
二十剑击过,薇薇嘴唇已发白,她知道,她绝非瘦脸男子的对手,凭白浪费力气只是无用,那第二十一剑,委实再也打不出手,竟似已呆在地上。
瘦脸男子依旧不改笑面,道:“完了么?”
薇薇听言一怔,将视线挪向各在一端的听雨阁三人,均是以一敌二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分身救她,视线再拉回到面前的瘦脸男子时,眼睛已是噙着泪珠,答不出话。
“哎呀,小娘子可别哭,哭花了脸蛋儿可不好看,犯了事,认错便是,把不动明王印交出来吧。”瘦脸男子左手朝薇薇脸上伸去。
薇薇哆嗦着身子往后闪避。
“我瞧那金印似乎不在你们的行囊中,该不会是藏在身上吧?”瘦脸男子随意朝那四匹马儿那扫了一眼,眼珠子便一分不动地停留在了薇薇身上。
茶铺中传来了一阵窃笑,众人虽未见过那不动明王印长得什么模样,但估摸着金印好歹也应有拳头大小,若是行囊都不能将之装下的话,又怎会藏于身上而不显露形迹,这瘦脸男子显然是存心想占这小姑娘的便宜罢了。
只见瘦脸男子真气外放,全然封住了薇薇的身形,而后长刀一挥卸去了薇薇手中的剑,也除去了最后的威胁,当他再探出魔爪之时,薇薇除了涕泪横流外,已不能再有任何反抗。
少女衣裳被撕去之声虽在噪杂声中微不可闻,且少女已哑然失声,但茶铺中众人的惊诧之声还是引来了听雨阁另三人的注意。
时值夏日,众人身着本便不多,被瘦脸男子这么一撕扯,薇薇肩背上的一片雪白暴露无疑。
众人没想到这瘦脸男子竟是如此放荡不羁,光天化日之下便要行不轨之事。
不过,江湖中人便是爱看热闹,若要在此上演一场活椿宮,除却少数人,诸如女子和自诩正人君子者会知礼守节地挪开视线外,大多人则是瞪大了眼睛,被煽起了高昂的兴致。
眼见羊即入虎口,关大刀运足内息怒喝道:“畜生!休要碰她。”
“嘿,大兄弟,你们先前若是配合些何至如此,而今,只能让我辛苦一番,亲自动手检查个究竟了。”瘦脸男子嘿嘿笑道,嘴上虽搭着话,可目光却没离开眼前少女那白皙的皮肉一分,丝毫不把远在天边的关大刀放在眼里,有两个同伙纠缠,关大刀根本无力他顾。
“小师妹!”远端又是大师姐传来的娇喝,然,又能如何?
瘦脸男子封闭了薇薇的经脉,她屈辱地合上了双眼,除此之外,她已无可奈何。
“且慢,我说端木兄,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性急恐怕不妥吧?”
话语中是从茶铺间传出的,声色温雅淡然,却是个男子之声。
被唤作端木的瘦脸男子,缩回在少女面颊上来回抚摸的手,目光往茶铺间寻去。
不多时,便确定了发声的当是其中一身着亮银宽袍,长发飘飘,柳眉细目的清秀公子。
与这清秀公子在茶铺中同桌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美,女的秀丽。
瘦脸男子笑道:“没曾想竟能在此遇见琳琅居的皇甫兄、陈兄和叶女侠,在下急为少林讨回公道,自也顾不得过多礼义廉耻了,若是污了三位双目还请见谅,见谅。此间事了,无良定当向几位好好赔罪。”
双方这一来一回,众人便知晓了这些人来历,紫衣一方是四海会盟紫夜轩的人,而瘦脸男子则是紫夜轩中的一名得力干将,名唤端木无良,茶铺中三个锦衣华服者同是四海会盟之人,是琳琅居的皇甫俊、陈弦和叶琴。
言罢,端木无良便再次抬手探向薇薇。
“欸!端木兄,九州四海虽非同道,但如此行径并非雅事,实非我辈所为,不若我请端木兄及各位紫夜轩的兄弟在八方铺中再喝上几壶上品良茗,暂且放过听雨阁的这位小姑娘和她的同伴,不知端木兄可否卖在下这个面子?”皇甫俊深情款款,面上始终含着笑意,在人见来便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谈吐间,只见皇甫俊起身,似是缓缓移步,却在顷刻间便已步出了八方铺,驻足不再近前,彬彬有礼,却又咄咄逼人。
“皇甫兄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端木无良若是继续一意孤行的话,岂不是真的无良了。”端木无良再次缩回了那蠢蠢欲动的手,转向皇甫俊笑道:“不过,无良实在好奇,皇甫兄为何如此袒护这九州结义之人,我想皇甫兄应与听雨阁这几位并不相熟吧?”
“算不得袒护之说,至于原因,在下先前便已言说。”皇甫俊淡然道。
“呵,好吧,那无良不得不佩服皇甫兄,乃真正人君子也。”端木无良左袖一挥,六个紫夜轩的人便罢手撤到他身旁,“你们也听见了,琳琅居皇甫兄有请众位兄弟们品茗,当前之事便就此作罢。”
“谢过琳琅居!”
“谢过皇甫兄!”
*********
迷雾谷中正有四匹快马在道上飞驰,不多时便已到了一狭窄山路,这时刻,并无多余之人。
快马上的四人正是一盏茶前,受琳琅居相帮从紫夜轩手下脱身而出的梦朝歌等人。
“怪了,你说这琳琅居的人为何帮我们?”眉头紧锁的关大刀,憋了一路话,见受了惊吓的薇薇神色缓和了许多,还是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
“或许是皇甫俊说的原因罢。”石中火心中亦是隐隐感到不安,却不敢在两个女子面前明言,催促道:“还有半里路便是江宁郡的地界了,快些赶路吧。”
“听闻琳琅居极为推崇男女双修练功,一旦男女双方一同修炼过内功后便形影不离,方能互相促进,适才那三人是两男一女,便是说皇甫俊或是陈弦有一人没练功伴侣……”觉察到个中怪异的还有梦朝歌,除却被惊吓失神的薇薇之外,其实听雨阁三人都发现了琳琅居所为的不对劲。
“梦姑娘机智过人,在下正缺一双修伴侣,可不知梦姑娘是否愿与在下风雨同舟,携手共进?”温文尔雅的声响在四人耳边响起。
“皇甫兄,梦姑娘随你,那位薇薇小姑娘便归我了,哈哈哈!”端木无良的笑声在谷间回荡。
第一三五章 白衣寒剑
十道身影分落而下,听雨阁四人前后去路都被截断。
端木无良同琳琅居三人并立在听雨阁四人前端,紫夜轩余下六人则阻在后路。
“表面君子,背地小人。先是假意相帮,待我们跑出了众人的视线,到了这僻静之处再下手,如此,既能在人前讨得一口好名声,而做的歹事又不为人所觉,这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响啊。”石中火想强作镇定,但见此阵仗,面容也不禁骤然变了颜色,口中的话语自是去寒酸那皇甫俊的,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缓和他心中的波澜。
“呵呵,在这方面,我是赞同石兄的,皇甫兄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端木无良附和道。
“无耻之徒!”梦朝歌咬牙道。
“嘿嘿,谢谢梦阁主夸赞,无良无耻,倒是蛮般配的。”端木无良再细细打量一番梦朝歌后,发现这听雨阁阁主的身姿倒也不差,若非皇甫俊定要此女,他也不介意尝尝鲜。
“在下是真心想与梦姑娘携手共游江湖的,而今只是同端木兄借个机会来与姑娘告知心意,若是姑娘应允,在下即刻便会筹备好聘礼,至贵帮提亲。”皇甫俊注意到了端木无良的神色,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为人所觉的厌恶,整理了一番情绪后,朝向梦朝歌,毕恭毕敬道。
“皇甫公子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梦朝歌耻笑着。
“而今,四海同九州势若水火,如此作为实属无奈之举,但请梦姑娘海涵。”皇甫俊抱歉道。
“若我相允,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的同伴?”梦朝歌疑问道。
“皇甫能以性命担保石兄和关兄无事!”皇甫俊听言神色放光,赶忙表态道。
此言一出,梦朝歌、石中火同关大刀尽皆惊怒交加,言下之意,这薇薇终得落入端木无良那禽兽的手中了。
而方才换上一袭橙衣的薇薇此刻神色呆滞,眼角边的泪珠似又要簌簌而下,她深知她的师姐是绝不会将她抛下的,可是她还是不由自责自己竟会招惹来如此灾祸。
“若是我不应呢?”梦朝歌冷声道。
“那在下只好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了。”皇甫俊旋即换上了副漠然的神色。
“看来皇甫兄此番是志在必得了,只是,如此强求而来的伴侣能够长久么?”石中火沉声问道。
“嘻嘻,在这点上石兄自可放心,我琳琅居的合欢诀奥妙无穷,只要梦阁主同皇甫尝试一番后,不但能尽情享受鱼水欢愉的极致,更能与同修伴侣阴阳互补,从而功力大增,至此之后,双方必当心心相印,难分难舍。”出声的是一身绿裳,妩媚多姿的叶琴,只见她挽着身旁陈弦的臂膀,近乎粘附在其身上,如胶似漆,也算是为众人现身说法了。
“哟呵呵,先前只是有所耳闻,如今才得知你们琳琅居的功法竟如此精妙,看来闲暇之余,无良还要上门讨教讨教了。”与听雨阁四人一副憎恶的神色不同,紫夜轩这边听闻琳琅居有如此妙法都不禁出声发笑,端木无良更是直接道出了弟兄们的心声。
“嘿嘿,无良兄下回若要到琳琅居串门,可得带上我们去开开视野呀!”
“是呀是呀,无良兄,可别忘了弟兄们!”
“欸,似曾听闻贵帮这合欢诀分阴阳两篇,莫不是这阳篇仅能由男字修炼,阴篇为女子修炼,在合体双修后才能突破进境,这也是皇甫兄如此着急寻觅双修伴侣的根由?”端木无良猛然间似是捕捉到了要点,在场不知情者听言后,当即了然。
“无良兄真是心思缜密,不愧能为紫夜轩上将。”皇甫俊轻哼一声,显然并不想透露如此细节,但难奈言多必失,终究是被人察觉,好在目前并不与紫夜轩为敌,与端木无良这暂时的合作倒还能继续下去,也无所可畏。
“不错,实不相瞒,在下合欢诀阳篇已修炼至中层极境,若要想再进一步,只能寻一双修伴侣来突破这壁障,但双修伴侣乃是一生之伴,皇甫并不想将就,梦姑娘应是不记得我们曾在姑苏城中照面而过,或许梦姑娘只是把在下当作路人,可自那时起,梦姑娘的妆容便已烙刻在皇甫心头,因而,皇甫心诚之至,还望梦姑娘能答应。”既已被猜知来由,皇甫俊索性倾心相告,望能以此打动梦朝歌。
“啧啧啧,真是令人感动啊。”端木无良本对梦朝歌无意,见皇甫俊如此痴醉,不禁觉得好笑,可他并非无脑之辈,此时还是收得住情绪,仅是轻声嗤笑,毕竟现在的主角是皇甫俊,只要不妨碍到他拿下那个橙衣少女,他还是乐意成人之美的。
“枉你们四海也算是江湖正道,行径竟如此卑劣。”石中火怒道。
“呵,石兄,话可不当这么说,这江湖上有何可靠的正道可言?而四海与九州,不过是手段有些诧异罢了,我们四海之人剑走偏锋,却敢为小人,你们九州之人个个明里光鲜亮堂,暗地里犯下多少为人所不耻之事呢?”端木无良冷哼,神情甚是不屑,而后转向梦朝歌,不耐烦道,“梦姑娘,现在的情势可全凭你一人决断了,若是答应了,就早些了事,趁时日尚早,还能欢快好些时光,若是不答应,也赶紧给个痛快话,如此拖延下去,即便有人借道,可你能确保他们敢在我们这阵仗前,冒着得罪四海两大帮派的风险下劫人么?”
怎知端木无良言语刚落,梦朝歌还未出言之际,众人便忽而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临近。
“我这是乌鸦嘴么,说来便来?”端木无良心中暗道,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在场之人的视线几乎是刷一下便朝马蹄声的方向看去,是从八方铺来的。
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至,可马上却并无一人。
众人自不相信这马儿会自己夺路狂奔来这,又出现的这么恰合时宜,然,马上之人又哪去了?
“不知是哪位朋友过路,我琳琅居和紫夜轩在此办事,朋友尽可径直过去,我等无意叨扰。”陈弦运起内劲发声道。
“若是我非要叨扰呢?”暗中之人声音犹为深沉,令人不寒而栗。
“朋友若执意与琳琅居和紫夜轩为敌,我等亦不会手下留情。”皇甫俊沉声道。
“一方是好色之徒,一方强求双修伴侣,一丘之貉,这事儿,我还管定了。”语毕时分,只见方才那飞奔的马儿已窜入听雨阁四人阵中,而马上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道人影。
此人身着一袭黑衣劲装,身板挺拔,面色如冰,干练的银白短发更为他添上一分狠厉。
“枫大哥!”看清来人样貌后,梦朝歌喜出望外。
来人是羽落部的枫,听雨阁中人虽与之并不相熟,却也悉知羽落部和道义盟的友好关系。
四人均见过枫,知晓其是个外冷内热的真侠客,有他在此,当下便安心许多。
“皇甫兄,既然如此,我看我们无需再多废话了吧?”虽是询问之言,可端木无良已率先攻了上去。
皇甫俊也未出言,仅是用行动示意两个同伴进攻。
激战瞬起,而少人的一方也立马落入下风。
枫虽能力强悍,可在皇甫俊和端木无良互成掎角之势的夹击下,他也无法做得更多。
余下之人也均落入以一敌二的情势,如此一来,武力弱上些许的梦朝歌和薇薇便险象环生。
忽而一阵冷风拂过,夏日间的山谷虽偶有阵阵阴风,可却不会出现这般冷飕飕的寒风。
一声闷哼响起。
众人不禁朝声响处扭过头来,一个紫夜轩的人倒下。
眨眼间,又一个紫夜轩的人倒下。
在梦朝歌出神之际,围住她的两个敌人已然被肃清。
白影在眼前一晃而逝,顷刻间,又已临近薇薇身侧,一柄利剑泛着淡蓝色的寒芒刺向紫夜轩帮众。
第一三六章 滴血不落
随着另两个紫夜轩帮众的倒下,薇薇也脱离险境。
至于倒在地上的四具尸体,若仔细瞧去,能发现这些人全身皮肤苍白,附着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他们的面容似笑非笑,双唇发黑发紫,而致命的伤口处并未渗出多少腥红,反观其上凝结了些许冰晶,或许这才是伤口近乎滴血不落的原因。
片刻间的战局转换,琳琅居和紫夜轩的余下之人若再不引起注意,便将全军覆没了。
“闪!”
“闪!”
皇甫俊和端木无良对于枫能做到的只有牵制,根本无法将之奈何,目前的情况是六对六,横空杀出的白衣剑客极其危险,此时不撤,恐怕他们的性命都会交待在这了,二人当机立断,命众人撤离。
然,枫和这白衣剑客显然不想放过他们。
皇甫俊的身法快些,脱身而去,端木无良便倒霉了,枫不过随意选择了一个目标便挑中了他,一记蛮横的锁云真气硬是将要窜逃而去的端木无良给拉扯回来。
端木无良心里苦,可是他也不会开口去求皇甫俊相帮,大难临头各自飞,本就是他们这脆弱合作的规矩,若是皇甫俊转身相帮,他倒要感动落泪了。
如此,端木无良只能咬着牙与枫硬拼,指望着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招数来逼迫枫退却,从而借机遁走了。
就在皇甫俊与陈弦、叶琴会合之际,端木无良带来的紫夜轩六个同门已全部毙命。
关大刀和石中火反应迅速,赶忙和白衣剑客一道阻住琳琅居三人的退路。
“各自走吧,我来拖走这剑客。”再此情况下,分路而逃当然是上策,然,陈弦和叶琴因合欢诀的关系,只能生死同命,皇甫俊便独自往一个方向去了。
缓过劲来的梦朝歌和薇薇匆匆赶来,协同火、关二人围住了陈弦和叶琴。
九州、四海同为江湖正道,本不必如此生死相向,但他们清楚,若非侥幸偶遇两个强者出手相助,那么今日命绝于此的很可能便是他们,江湖本便是如此残酷无情的。
而端木无良那边的搏命杀招,不仅未能伤及枫分毫,更是自伤根本,在枫简洁凌厉的攻势下,招架不到十回合便已授首。
陈弦和叶琴瞥见了端木无良的死状,当即慌了心神,自乱阵脚,被听雨阁四人攻破了防线,命门尽露。
当枫挥刀而至时,陈弦和叶琴已束手无策,在枫面前,他们的内功修为薄如蝉翼,轻易被破去护体真气后,刀芒贯穿了二人的身躯,当即殒命。
转眼间,琳琅居和紫夜轩十条性命独独剩下皇甫俊一人。
与白衣剑客激斗正酣的皇甫俊渐渐感到了绝望,同为用剑之人,白衣剑客的剑法在他看来不过尔尔,只是此人内力浑厚,在对方全力迸发的极寒之气面前,他的身法不再灵快,处处受制。
他是身怀两门内功的强者,火系炼金诀完满,阳系合欢诀中层极境,单论内功而言,他竟拼不过这剑客,便说明这剑客的内功修为至少是两门内功完满。
他的同门也好,合作伙伴也罢,此时无一幸存,而对方尚有五个敌手在远端虎视眈眈,若在这片刻间,他还不能为自己赢得脱身的机会,那便再也走不了了。
皇甫俊一发狠,亦是做出了自爆内劲的决断。
轰一声炸响,白衣剑客被皇甫俊爆出的劲气逼退些许。
同时,皇甫俊甩出十数道凝虚剑气,此举不为伤敌,只为制敌,以增添几分脱身的把握。
眼见白衣剑客不过挡去了寥寥数道封穴剑气,其余均结结实实的遭中,然,白衣剑客却似不受影响,仍旧来去自如。
皇甫俊见状,已面无血色,白衣剑客挺剑飞身而来,那速度疾如迅雷,势若流星,他躲不过。
饶是全力运起内劲举剑相抵,皇甫俊还是未能挡住白衣剑客。
剑断,人亡。
皇甫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强求双修伴侣的举动,会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今日此时,竟成了自己的祭日。
随着皇甫俊的身躯跌落于地,再无声息,至此,琳琅居和紫夜轩十人无一走脱,悉数灭亡。
未待听雨阁四人向白衣剑客致谢,此人已不见影踪。
突闻有数道马蹄声从八方铺的方向传来,枫立马招呼着梦朝歌等人策马往江宁郡疾驰而去。
过路的是魔宫宫主龙多多、副手展天和三个帮众。
而今江湖纷乱,随处可见生死争斗,见到几具尸体本不足为奇,可魔宫之人行进速度并不快,路过之时朝地面上的惨状多瞄了两眼,便忽而来了兴致,下马查探详情。
“这几人受的刀伤干净利落,一招毙命,除了能判断出用刀的是个狠角外,并无太多奇怪,怪的是这受剑伤而死的,他们这伤口几乎没有流出多少血,而这死状更像是被冻死的。”展天道。
“极寒之气自要害处的伤口涌入周身血脉中,眨眼间,便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血液凝结而冻死,啧啧啧,琳琅居和紫夜轩这是惹了哪路能人,损失惨重,损失惨重。”龙多多轻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对死去之人并无半点好感,觉察到半里外似有马蹄声临近,出言道,“走吧,免得被诬为杀人凶手。”
*********
对山道上这十具尸体感兴趣的不只是魔宫一行人,还有四海烽火楼的两人。
一人身瘦如竹,可声音却是粗犷浑浊,名为郑仑。
另一人恰与之相反,生得凶猛剽悍,可声音却是阴阳怪气,但其并非装的,而是天生的,此人名为陈歧。
不知实情的初见这情况,定会被这两人惊到,而两人也因此在机缘巧合下成了结拜兄弟,因姓名与神话中的哼哈二将相近,亦被称作烽火楼的哼哈二将。
“诶哟,这用剑的人很厉害啊,基本上是用极寒之气冻死了这几个。”二人细细探查了十具尸身的死状后,陈歧道。
“也不知这琳琅居和紫夜轩的人得罪了谁,先前不还在茶铺那边唱戏么,这会儿却都躺在这了。”郑仑道。
“还有谁,当然是魔宫的人杀了他们。”陈歧笑道。
“动机呢?”郑仑质疑道,现场的情况,显然是一场恶战,而魔宫之人不过在他们前面几步,他们临近时并未听到刀剑拼斗之声,陈歧所言不合实情。
“替九州同盟讨回公道。”陈歧道。
“可刚才他们不在茶铺里啊,怎会知晓这些人与听雨阁发生了冲突。”郑仑坚持着。
“听雨阁在八方铺受紫夜轩所辱,琳琅居先是假意相救,而后反同紫夜轩欲在此劫杀听雨阁的人,怎知突逢魔宫过路相援,紫夜轩和琳琅居之人悉数毙命。”陈歧冷笑着,说得头头是道。
在陈歧的引导下,郑仑也总算是明白了陈歧的意图,便不再言语。
*********
菊园,陶然中。
“老伯这消息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枫虽知晓老伯手眼通天,但老伯竟能知悉不过一个时辰前,百里外发生的事,不可谓不骇人。
“噢呵,这倒是半猜半估的,八方铺的眼线捎来急讯后,无月才动身驰援,未出江宁郡,便瞧见你同小梦他们归来的身影,遂猜知大概。”老伯摆手笑道。
“既是如此,想必适才相援听雨阁之事会令你感兴趣。”枫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在无所不知的老伯面前卖弄暂时只有自己知道的消息,想必任何人在此时都会蠢蠢欲动。
“嚯,说来听听。”老伯不禁有些讶然,直言道。
一个本是惜字如金之人,会如此有诉说欲,只能说明他想说的事不仅他自己很感兴趣,而且旁人定不知晓。
枫起了个头:“皇甫俊和端木无良并非庸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手,我一时半会儿是摆脱不开他们纠缠的。”
老伯接道:“是了,两个功力最高的来牵制住你,余下八人分对四人,以两个女娃作为突破口,不出多时便可逐个击破。如此说来,当时应另有他人出手相帮,才能缓和住局面。”
“不只是缓和局面,是完全主导了战局。”
“仅有一人?”
“唯有一人。”
“那这人定是会令我感兴趣之人。”
“肯定。”
“此人应当功力卓绝,且应是近来少在江湖上出没之人,于我应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不错,此人功力深厚,至少已将两门内功练成完满,已有三年未曾踏足中州内陆,昔年曾是您倾心栽培之人。”
枫一字一语缓缓道出,却若摆锤一次次地冲击着老伯的心门。
“此人用剑?”
“此人用剑。”
“此人使出的功法犹若天寒地冻?”
“即便在夏日时间,也令人阴寒生畏,再为鲜活的热血,也在瞬间被凝结。”
“此人应在弱冠年纪?”
“我虽看清他的样貌,不过……”
“但说无妨。”老伯并未发现自己的言语中已带着颤音。
第一三七章 流年三载
“小姜的容貌大变,弱冠年纪已完全褪去往昔的稚嫩,显得沧桑成熟,若非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和从慕容靖嘴中听知其修炼霜雪真气之事,否则,他现在的模样真是与我昔年所见天差地别,毕竟,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剑法而今看来实在是稀疏平常,基本是仰仗着蛮横的内力硬吃下对手的。”枫托腮回忆道。
“也是苦了这孩子,流年三载,一人一岛,能从苦痛中熬过来实属不易,剑术生疏情有可原,沧桑成熟……这真是被江湖给撕出来的啊。”老伯闭目,深吸了口气,舒缓着起伏的心绪,缓缓道,“你说他修成了两门内功,一门是霜雪真气,可能瞧出另一门是什么功法?”
“当时皇甫俊在他的压迫下为求一线生机,先是爆气将之逼退,而后接上十余道封脉劲气用以反制,他并未躲过,却全然不受影响,我想,他所学的另一门内功应和挪移穴位的功法有关,从气息上判断应是木系功法吧。”枫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说道。
“木系功法?那么应是点穴截脉心法了,这孩子小时候虽不能修炼内功,倒也把这心法背得滚瓜烂熟,能利落运用点穴截脉的手法,霜雪真气是水系功法,水可生木,大成之后过盛的寒气反倒是促成了他潜藏在体内的木系功法发芽生根,木系功法在水系功法的助力下,可谓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了。”老伯已分析出了个大概。
“或许这便是能承受多大苦痛,便能换回多大收获吧。”枫感慨道。
“嗯,不过,尘儿怎会出现在那儿?”老伯有些疑惑。
“他是从江宁郡方向来的,往北而去。”枫能做的便是给老伯提供判断的线索。
“往北……北边,地煞门在那。”老伯了然道。
“如此看来,小姜是要去寻仇了?”枫自也知悉西山岛上发生的惨事。
“看来有件事必须麻烦你了。”老伯凝重道。
“去截住他?”枫问。
“先缓住他。”老伯回。
“缓住他?还是先教训他一顿?”枫忽而想起慕容靖曾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就该去教训下这小子”,不由笑道。
“还请你帮我把尘儿训练上一年。”老伯自然明白枫为何发笑,跟进道。
“一年?”枫顿了顿,不时便明了老伯的意图,接着道,“若是能成,十天半月足矣,若是不能成,三年五载亦是无用,一个月后,我会把结果带来。”
枫的能耐毋庸置疑,他既如此言说,老伯自也深信无疑。
“顺带帮我将一物交给他。”老伯话语刚落,暗中便有一黄铜物事飞入他的手中,定睛一看是枚巴掌大小的令牌。
“可有需转述的话语?”枫接过老伯递来的黄铜令牌。
“告诉他,若还信得过我的话,便先去找夜公子兰兮。”老伯道。
“夜公子兰兮?”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有些年头了,可老伯所说之人,枫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知老伯应不会出现混淆名字的状况,却也不禁皱眉疑问道。
“不错。”老伯只答了两个字,并不愿多言,而枫见此亦不再追问。
“可还有余事需在下代劳?”见老伯欲言又止的模样,枫开口道。
“多言一句,你打算如何训练他?”失而复现的剑,老伯不由关心得小心翼翼,终究忍不住出言相问。
“折断的骨头便是最好的指导。”枫一丝不苟地答道。
“如此,便拜托了。”见到枫的认真,老伯亦悉知这是对姜逸尘最好的锤炼,遂抱拳感谢道。
“老伯客气,我们部族的事还请多分心担待。”枫回敬道。
“慕族长她已下定决心,你们也已下定决心?”老伯皱眉,求证道。
“族中之人誓死追随族长,至死不渝。”枫笃定道。
“好,道义盟始终是贵族最好的伙伴。”老伯诚恳道。
“这点我和族中人亦深信不疑,这一年内我们部族与贵盟还能完成好多事,一年后,我们依旧是同一阵线的战友。”枫握住了老伯伸过来的手,令人感到沉稳和踏实的手。
“对了,我个人觉得紫夜轩在八方铺外对听雨阁的行径绝非始于好色,这之间的因果,最好还是得细探究竟,我想,不出几日,今日迷雾谷之事便会和少林失印之事被牵扯到一起,于时,且不说闹得满城风雨,但听雨阁难免会被扯入舆论漩涡中,若被有心人利用,终归会引来不少麻烦。”临别之际,枫出言提醒道,“告辞。”
“噢,既然你特意提醒了,那我会多多留意的。”老伯应着,拱手与枫告辞。
待枫离去后,陶然阁中便又只剩下一个孤寂的老人,和那道暗中的黑影。
褪去了在外人面前步步为营,斤斤算计的面具,老伯又现出了苍老之态,已有好长时间他没如此颓丧了,似乎自西山岛被一窝端后,他便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又有半步落于人后,酿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让他承受不起,对不住众人的期许。
三年来,老伯殚精竭虑在道义盟内运筹帷幄,率领江湖同道在各大敌对势力缔造的乱局逆流中挣扎求生,不但又多结识了不少英杰豪侠,同时也巩固壮大了盟会底蕴,更做出了多次有效的还击,以雷霆手段覆灭了红衣教的辛堂,暗杀了十二天煞门中风煞门和电煞门的门主,剔除了许多规模较小的邪门教派。
但这三年来,道义盟的损失也可谓不小,又有两处隐秘聚点遭敌手侵袭,折损了不少人手,而最大的损失,莫过于丧失了两大盟友,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两个正道联盟终究彻底决裂,势如水火,与道义盟间的友好关系亦不复存在,两个盟会中虽仍有些许帮派与道义盟保持着往来,但比之往昔却是畏首畏尾,各自有了提防。
若说三年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便是兜率帮似是安分了不少,许是疲于与埠济岛进行周旋,也可能是休生养息,然,这安静的毒蛇始终是让人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至于几大名门正派三年间的景况则喜忧参半。
崆峒派彻底沦落,归附于朝廷,为朝廷效劳,近来更传出风声,这崆峒派似乎在为锦衣卫操练精兵,千载名门惨为权力附庸。
昆仑派则做出了与数年前武当派一般的选择,凭借昆仑山处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闭守山门,拒问尘世。
莆田少林与嵩山少林强自支撑,免不得处处受多方势力暗中挤兑。
至于峨嵋派与武当派,却在世人不经意间,奇迹般地归并一处,共聚武当山,肃清了武当境内各路宵小,福泽四方民,独存名门之威。
三年来,朝野间百折千转的情势将老伯折腾得疲惫不堪、心劳神损,而今难得有件让事能让他感到如此畅怀,不由长舒一口气了。
“三年了,没曾想这玉胚竟自修成剑,锋锐归来。”老伯感叹着。
“着实不易。”暗中的韩无月也不禁附和道。
“磨一把剑几年为宜?”老伯问。
“十年。”韩无月答。
“算上他初涉江湖那不到一年的光景,到如今也不过四个年头。”老伯算着。
“这四年堪比七八载。”韩无月道。
“你说,枫此去,能为他补足余下两年的功夫么?”老伯问。
“还欠缺些火候。”韩无月回。
“噢?如何说道?”老伯不解。
“神兵利器最终的淬炼,还需融入江湖才可。”韩无月解释道。
“是了,说得不错,看来我还是太急了。”老伯摇头道。
“毕竟而今的局势,怕的便是夜长梦多。”韩无月很理解老伯的想法。
“唉。”老伯鲜少叹气,但他一旦叹气,便确有令之为难之事,“你怎么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少林寺失印之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么说,你已查知这消息确为少林之人传出的?”
“出自清苦大师之口。”
“那你觉得听雨阁会与失印之事有关么?”
“难以撇清。”
第一三八章 抛砖引玉
“无月,你可记得三年前,凤鸣轩的扈情曾在枯藤洞中发现了数个九州四海正道人士的身影?”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老伯对那时之事虽有印象,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嗯,是红叶姑娘带回来的消息。”韩无月提醒道,“这之后,你还专门为此去了趟凤鸣轩。”
“是了。”老伯慢慢回想起了昔年的情景,“扈情在枯藤洞中虽不识得那几人的具体身份,可心思缜密的她,偏偏还能记得几个人的容貌,后来,她便凭着记忆将这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去凤鸣轩也是为了向靳凤宇了解此事。”
“对于靳帮主告知的结果,你深信不疑。”
“小靳不需诓我。”
“紫夜轩、琳琅居、琥珀山庄、星耀庄、剑陨阁还有烽火楼一一在列,可那时探知兜率帮被埠济岛盯上,盟里又陷入多事之秋,便将此事暂时搁下了,现在可要沿着这些线索,追下去看看?”
“紫夜轩、琳琅居,今日不正好都出现了么?”
“琳琅居皇甫俊求双修伴侣之事应不为假。”
“噢,在你看来,这回之事就这紫夜轩的行事有古怪?”
“我先从紫夜轩查起。”
*********
(数日前)
姑苏城中心广场上。
炎炎夏日之下,姑娘们为图凉快,身上多为薄纱素衣,曼妙身躯自然无偿地供予众人的眼球享用。
然,这一切却全然吸引不了一个大胖子。
这大胖子本是最爱世间美景、美酒、美人之人,而今却对街道上的一个个美人视若无睹。
大胖子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怔怔出神,渐渐地,忽而睡意上脑,便耷拉下脑袋,呼呼大睡。
一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睡便睡,站着还能睡着的,绝非凡人,乃是奇人。
包打听便是这奇人。
包打听已有好些日子未能好好休息上一番了,他向来是在日上三竿时才出来“干活”,落日之前必当收工。
然,这些天他却不得安生。
几日来,不少人老是缠着他买消息,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甚至在夕阳西下时,还非要拉着他要么去万鹤楼享用大餐盛宴,要么上醉霄楼一醉方休,再或者便是至怡春院灯红酒绿。
这些人的目的昭然若揭,都是为了巴结好他,用更少的代价从他口中换取消息。
这些消息零零散散,包打听未能从中发现什么端倪,直至数天之后,江湖上传出少林失印之事的风声后,他才后知后觉,品出了其中蕴藏的玄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不得不说,干什么活都不容易,包打听靠消息为生,却也为消息所累,当然,这个累指的是疲惫,为接连不断的应酬所累。
昨夜,包打听不仅在醉霄楼豪饮千斤,更在怡春院彻夜纵情,隔日,便又屁颠屁颠地跑来这太阳底下暴晒,能不累么?
沉睡中的包打听忽而感觉到身前的气息泛着丝丝寒凉,不由觉得极为舒适,可在那数百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挪靠去的同时,他还是极不情愿地撑开了一只眼睛,他可不愿闭着眼睛去迎接一盆清凉的洗脚水,毕竟,他曾经吃过这亏。
眼前是一个萧瑟的年轻人,为何说萧瑟,只因这青年眉宇间看似带着一分狠厉,但若定睛瞧去,便可轻易发现其神色中满是厚重的哀伤,若细细体味他那由内而外泛出的寒凉气息,便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孤寂与凄凉,纵使灼热的骄阳都不能燃起他内心的温度。
“这小子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包打听心中暗道。
生意人对待生意的态度都是认真,叫劲的,即便是包打听,此时也不由来了兴致,强打起精神,撑开了另一只眼,笑道:“有事打听?”
“嗯。”年轻人只答了一个字。
“那你可知道我这的规矩?”包打听双手交叉抱臂,缓缓出言道,往常他都是用此招来摆架子,提价码的。
年轻人并不搭话,只是举剑朝向包打听。
这一动作令尚未彻底清醒的包打听猝不及防,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可年轻人并无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还未出鞘的剑指向了包打听。
“你小子,可真没礼貌!怎能随意用剑指着长辈,虽然,剑是带鞘的!”这是心中忿忿不平的包打听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但话至嘴边,又被其吞入肚中,一来说出这话显得自己胆小,和个年轻人斤斤计较,二来是他瞅见了剑鞘末端托着的一物。
这是一条紫色纱巾。
而这应是年轻人想要展示给包打听看的东西,包打听先指向紫纱巾又指指自己,皱眉疑惑道:“这东西,要给我?”
年轻人点头默认。
包打听取下了紫纱巾,可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并不明白这是何意。
“闻闻。”年轻人终于是开口了,不过只是比先前多了一个字。
包打听依言照做,将紫纱巾置于鼻前嗅了一会,不出片刻便得出结论,旋即道:“兰香味儿,虽然香味已淡了不少。”
“这味儿似乎有些熟悉。”忽而觉得这纱巾上带着的香味是那般令人熟悉,令人陶醉其中,包打听赶忙又闻了闻,可真是欲罢不能,惊道:“这香味世间难寻一二,不会是,不会是那小!?”
包打听话未说完便被截断,这回指着他的,已不是带鞘的剑,而是明晃晃、泛着寒芒的剑!
这小子居然敢在紫璇殿前拔剑!
这小子居然敢威胁自己!
这小子脑袋有病吧!
包打听见状,胸膛起伏,义愤填膺。
这小子拔剑这一出,不论犯了哪一项,都是罪不可恕!
“还不快把剑收起来。”包打听急道。
怎知话音未落,剑已入了剑鞘,包打听这才反应过来,适才也未曾注意到这小子是如何出剑的,这小子出剑收剑速度真是可怖如斯。
不过,他可不怕,他相信这小子绝不会伤害自己,毕竟他是来打探消息的。
包打听感慨了一番,便回归正题,问道:“你拿这丝巾来给我是为了换取消息?”
年轻人仅是注视着包打听的双目,并无更多动作。
“嘿!这又是啥意思?”包打听郁闷道,自己几乎是在个哑巴面前唱独角戏嘛。
“换消息。”年轻人吐出几字。
包打听要崩溃了,这小子居然又只比上一句话多说出一个字。
“你凭着这个要跟我换消息?”包打听晃动着手中的紫丝巾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从我这讨要消息的价码也好,条件也罢,都是由我来提的?!”
“不用拔剑,拔剑也无用,再在这拔剑,小心被揪去蹲大牢。”包打听瞪眼警告者年轻人。
“这不够么?”年轻人回问道。
“这算什么!?”包打听几近癫狂,他已无力去吐槽年轻人这回说出了四个字。
“我包打听的消息便这么不值钱么?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我包打听是那种沉醉于美色,为了这小……贴身之物便放弃自己底线的人么?!”包打听几乎是在年轻人耳边将这些话咆哮出来的。
如此大的声响自也引得不少广场上的路人侧目,不过大多人只是一笑而过,仅有少数人来了好奇心,暗中围靠过来,想知道这年轻人究竟是打听什么消息能把包打听逼得这般抓狂。
“我想知道地煞门的所有消息。”任包打听狂风暴雨,年轻人仍古井无波,淡淡道。
包打听听言后,第一个反应竟是险些落下感动的泪水,这小子,这回说出口的竟不是五个字了,但很快便回转过神,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这紫纱巾。”年轻人这回答得很快。
五个字,包打听欲哭无泪:“这紫纱巾……好吧,看在小,呃,看在这紫纱巾的面上,便告诉你。”
毕竟除了三年前,他在耍弄一个傻小子之时,有幸触碰到了紫纱巾主人的身躯外,她都从不让他近身哪怕半步,这回能得到她这掩面纱巾,也算是其贴身之物,当真是不错了。
第一三九章 夜半三更
晋州城,位于中州北部边陲,过了百里外的西陉关便是瓦剌的地域。
因地理位置之故,一旦中州与瓦剌战起,边关失防,晋州城便是首当其冲的第一城关。
千百年来,晋州城曾有过许多英雄豪杰用血与泪谱写了一首首抗御外侮的伟大赞歌。
十余年前,北地瓦剌再次犯边侵袭时,晋州城依然还是站出了不少英勇之士。
他们是在晋州城内赫赫有名,且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名门,霍家。
霍家当时的掌权者为霍安,率领霍家子孙,拼尽一家底蕴,协同守边将士及各路江湖义士,将瓦剌军的次次冲锋力拒在西陉关外,寸步难进。
于时,晋州城内常有民谣传唱街头巷尾,“摧枯拉朽北飞蝗,烽火连天扣北关,难奈霍家好儿郎,七突七败笑四方。”
然,原本在晋州城民心中威武盖世的霍家,却被传为包藏祸心,残害友盟的乱军奸细,一夜间被逐出共御外夷的联盟,声名扫地。
虽说当时晋州城民均认为霍家之事是遭人诬陷,但满城风雨的舆论终究令名门大家的形象难以为继。
在朝廷下令禁足霍家于晋州城内,不得干预任何抵御外侮的行事后不久,瓦剌飞蝗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了让他们数次碰壁,贻笑大方的西陉关,更以迅雷之势扑入晋州,直抵霍家府邸,血洗霍家满门,虽曾听言霍家有人大难余生,但其后却仍音讯全无,想必亦是遭逢了不幸。
中州三年祸事过后,昔年晋州城余生者回想起霍家旧事,不免心中存疑,整理思绪后都可觉察到其中的端倪,发现霍家实乃惨遭陷害的忠国良士,但因人微言轻,更惧祸从口出,大家对霍家的情感都深藏心中,不敢表露,更无人敢在当今朝堂面前为其昭雪沉冤。
山河破碎风飘絮,晋州城却仍屹立不倒,然,终已物是人非。
外夷大劫之后,少许死里逃生、怀念故土的晋州人再回家园重操旧事,而新的晋州城吸纳了许多新鲜血液,重拾昔日光彩,当然这些新鲜血液多来自祸乱之时千百里外其他因家园不再而颠沛流离的难民。
而今,距外夷之乱已过了十余年,今朝的晋州自不比其繁盛之时,尤其是夜间的晋州城。
十余年前的夜,正是晋州城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的夜。
当时炼狱般的情境仍旧萦绕在许多老城民的记忆中,回忆在旧人新人间口口相传,夜间的晋州城渐渐地成为了常人不敢触及的禁地。
传言,夜间的晋州城常有冤魂游街索命,因而,鲜少有人出没。
*********
晋州城,丑时,无月夜。
虽在夏日间,可深夜依旧在展示着它应有的威严,微风轻拂,裹着丝丝凉意在人们的肌肤上拧起一颗颗鸡皮疙瘩。
街道间,大多店铺、人家均已门窗紧闭,而经营较晚的酒馆、饭庄亦开始收工打烊。
叮、叮、咚、咚。
是风吹晃灯笼敲击门柱的声响。
是行走在街上几个游魂脚步磕地的声响。
也是他们踢到石子后,石子与地面磕碰的声响。
声响并不大,在这些醉鬼的耳中听来也不嘈杂,可不知为何却有些瘆人。
有时候,喝酒能壮胆,喝得烂醉如泥,天不怕地不怕,可有时候,喝到半醉半醒间,却容易心慌意乱,容易自己吓自己。
晋州城夜间的传说在此时对这五个游魂酒鬼而言是那么贴近,可是他们身怀武艺,怎会随意被传言给吓着,然,他们却情不自禁地放轻、放慢了脚步,让发出的声响少些、小些。
五人相互搭着肩,走一步晃三下,从大路走到小巷,从有灯光下走到乌漆嘛黑的暗中,也不过是不想听到那令他们厌烦的灯笼敲击声。
嘟、嘟、嘟。
声音很轻,源自前方,似是脚步声。
“谁!”一个酒鬼忽而惊道,五人中他较为清醒,察觉前方的黑暗中似有异状。
“谁……谁,谁。”另一个酒鬼紧张道,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更似是被身旁的同伴给吓到的。
“谁~”又一冗长而含糊的声响,出自第三个酒鬼的声音,显然,这人已经醉迷糊了。
“前方好像怪怪的,我们还是绕回大路上走吧,至少有灯笼照着,安心些。”第一个出声的酒鬼忙道。
“好好,走走。”余下之人有的并未听清,有的则是心里有些发虚,反正是兄弟说的话,不会错,跟着走便是。
不过十多丈路的距离,五人愣是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挪到了大路上。
在夏月失职的夜,两侧店铺悬在门外的灯笼发出的光亮,此刻在他们看来是那般安详、和谐。
嘟、嘟、嘟。
又是那怪异的脚步声。
这回,那个清醒些的酒鬼急往声响方向瞧去,却见正前方,三丈之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佝偻老汉,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持着锣锤,垂头缓步在街道上。
不过是一个更夫。
当!——当!当!当!
更夫敲响了铜锣,清脆的声响直击心扉,几乎将五个醉鬼给吓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扬声道,似是刻意要说与五个路人听。
铜锣声响后,五个醉鬼已清醒了不少,加之更夫这响亮而沧桑的嗓门近乎让五人崩溃。
灯光下,可见那清醒些的酒鬼是个面上刻着蝙蝠图案的中年男子,在更夫的助力下,他已彻底酒醒,心头却有股怒火即将喷发而出,适才着实被吓得不轻,吓得他的心肝都在发颤,正欲开口喝斥一番那更夫,却不料更夫先开了口。
“人生无常,我劝你好生走路。”这句话和前一句话的间隔不过片刻。
夜过于安静,令得更夫此言一出,五个酒鬼均一字不落地将之收入耳蜗。
登及,便又有两个酒鬼醒转,来了气。
“嘿,你个臭老汉,你说这话啥意思?”脸上有一道竖疤的长发男子指着更夫骂咧道,同一个身板厚实、虬髯满布的男子向更夫径直行去。
“老朽,老朽不过是打更罢了。”更夫止步,不敢近前,往后退缩了两步,埋头低声道。
“打更?难道不是你在装神弄鬼吓唬我们?还有,你方才的言语是何意?”后头的蝙蝠男子提着嗓门冷声道。
“我看你这老头是活得不耐烦了,深更半夜跑出来唬人。”虬髯男子推了更夫一把,气呼呼道。
“诶哟!”更夫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面上,铜锣、锣锤落于一边。
此时,落于后方的三人已走至更夫跟前。
“别装可怜,你这老家伙到底意欲何为?别逼我们动粗!”蝙蝠男子紧盯着更夫,不敢有半点放松。
“各位大爷,老朽错了,老朽不该冒犯几位,老朽真是打更罢了。”更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丧道。
蝙蝠男子自是不信,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宁杀错不放过,即便冲着他吓唬他们,这老家伙也该归西了。
蝙蝠男子朝身侧一细瘦男子和一头颅硕大的男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人一边抓着老汉的手将其架起。
只见,蝙蝠男子抡起了本便宽松的袖子,露出了一只在灯光下依旧枯槁发黑的极为吓人的右手。
“还是不说?那今天便是你这小老儿的祭日,让你知道知道我是谁!”蝙蝠男子已不打算给更夫活路,而今不过是宣布他的死刑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更夫在两人的钳制下惊慌失措地扭动身躯,失声叫道。
“噢呵呵,说来听听。”蝙蝠男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看着更夫那惊惧失色的模样,不禁笑道。
“你是地煞门的地兽星鬼蝠手隆屠!”更夫即刻答道。
“哈哈哈,不错,算你这小老儿还有些眼色,今夜便赐你一死!”隆屠狞笑着。
话音落下后,一股冷风拂过,众人情不自禁地一阵哆嗦。
而隆屠适才放下的右手,再次举在半空中后,便再无动静。
第一四零章 半时四刻
“老隆,老隆?”竖疤男子探身朝隆屠唤道。
隆屠没有搭话,如断线风筝般朝着更夫的方向倾倒而下。
众人当即一惊,均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便是细瘦男子和大头男子都架着更夫往后退去,堪堪避开了隆屠倒下的区域。
“这!——”
“老,老隆不会是……”
“隆哥,你可别吓我们啊。”
几人心惊胆战道。
竖疤男子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提了口气,屈身向前,将手伸向隆屠的脖颈处查探情况。
不过一尺距离,那只手愣是在空中颤抖了好些时分,方才落到了目标处,然,却似被雷击般,瞬间便缩了回来。
余人一眼不眨地盯着竖疤男子,尚未看清他是否摸到了隆屠,便被他的举动下了一跳。
“什,什么……么情况?”细瘦男子问道。
不管是何人,在此刻似是都成了结巴。
“好冰凉。”竖疤男子答道,同时又努力为自己鼓了把劲儿,再次伸手向隆屠探去。
这回,他的双指在隆屠的颈间停留了好一会儿功夫。
“死……死了。”一个并不令在场人意外的答案。
“颈部冰凉坚硬,有处细长伤口,伤口处留出的血都凝结了,老隆像是体内血液冻结而死的。”竖疤男子接着道,他已是大着胆子用手在探查隆屠的伤势,其实,他大可直接挪身过去,借着灯光看个究竟,只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寸步难移。
“我也知道四位大爷的身份。”正当众人皆陷入恐惧或是沉思之时,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更夫却冷不丁吭声道。
竖疤男子回过头,盯着更夫,脑海中走马观灯般略过一番番场景,一道道信息,对眼前的更夫并无半丝印象,更是理不出这更夫和隆屠的死之间存在的关联。
只见更夫亦是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竖疤男子不禁有些心悸,嘴唇竟不由自主地发抖,以致嘴中的话语也战战兢兢,“你,你,你想,干什,么?”
“地煞门地戚星吴吉。”更夫冲着竖疤男子出言道。
“你是个兽医,脸上的疤是自己划的,对野猫野狗情有独钟。”更夫补充着。
竖疤男子无疑便是更夫口中的兽医吴吉,此刻瞪大了眼睛,面无血色,更夫不仅是道破了他的身份,戳穿了他的一切,更似在宣判着他的死刑,而这一切正是不久前隆屠要对这更夫做的。
吴吉终是看明白了究竟,下杀手的并不是更夫,而是那股冷风,只是他再也开不了口了,因为,就在他想通的这一刻,又一股冷风已拂面而来。
吴吉只觉得脖间一凉,而后身体发寒,张开的嘴巴再也吐不出半点声响,眼前旋即已落下了黑幕。
咚!
四人眼中,本是半蹲着的吴吉,忽而蜷起身子,侧向一边倒下,脑袋直接磕在地上。
这回,地煞门三人便是再笨也已回过神来了,这更夫有问题!
细瘦男子酒劲未消,见两个弟兄死在跟前,不惧反怒,侧过身来,紧拽着更夫的布衣,使力将其提起些许,“你耍什么花样?”
更夫的身子比起身旁两人都要矮上不少,即便被提着身子,仍要仰着头来看细瘦男子,只是这次,更夫的眼中再难寻见任何惧意或是慌乱,反倒是蕴含着一丝愚弄世人的笑意。
“你是地煞门地阴星,好女扮男装的尤娇娇。”更夫缓缓道。
尤娇娇听言,脸色大变,自己是女儿身的情况,便是连地煞门这些弟兄都没几个知道她的底细,松开手的同时,竟也断了气息,向后直挺挺倒去。
此时,余下的虬髯男子和大头男子再不敢多出一言,默不出声地拔腿取路逃去。
二人还未逃出三丈,那索命的宣判声便响起。
“二位爷慢走,二位是地煞门地暴星薛武和地煞门地异星孟强。”更夫此言一出,虬髯男子薛武和大头男子孟强便止步不动,并非是不逃了,而是逃不动了,因为他们也已气绝。
五个地煞门的堂主便这么无声无息的殒命了。
夜,重归寂静。
“还不出来么?”更夫一边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铜锣和锣锤,一边说道,显然,除了地上五具尸体和更夫自己外,还另有一人在场。
果然,在更夫出言后,一道白影轻步点地落在其身前。
“想来前天晚上,昨天晚上在暗中跟着我的,也是你吧。”更夫垂下了头,似乎抬着头直视前方对他而言是件极为不舒服的事。
而他看人只需一眼,一眼他便已看透了眼前的白衣剑客,从衣着到相貌,再到性格,一目了然。
他知道,接下来还是得他继续说话,不然这个白衣剑客依然不会吭声。
“前天晚上,你跟着我走了一段时间,而后便消失了,后来又跟着我走到了天亮,看来,第一天晚上,你是在找人。”更夫回想着前两日的情景道。
“昨天晚上,你便从头至尾都一直跟着我了,看来,这第二天晚上,你似乎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更夫笑道,“而今天晚上,你已能确定,你要找的人便是我了。嘿嘿!也是辛苦了你这么个年轻人了,接连三天晚上,都陪我一把老骨头彻夜不眠地在这街头游荡,还真得谢谢你哈,长夜漫漫,解我寂寥,有趣,有趣。”
“有什么事,此时不问,更待何时?”笑声止,更夫问。
“前辈已知悉我的来意。”白衣剑客开口道。
“噢?噢呵呵,你是说他们?我不过是运气好,瞎猜罢了。”更夫随意扫了地上几眼,拿着锣锤左右摆动道。
“前辈今晚刻意提到五次地煞门。”白衣剑客提醒道。
“嘿嘿,说了,这不过是猜的。我倒是好奇,谁让你来找我的?”更夫依旧装着傻,至少在白衣剑客看来是如此。
“包打听。”白衣剑客并不隐瞒。
“这小子,他怎么说的?”更夫问。
“要想知悉地煞门的所有情况,便到晋州城,要么去找一只会说人话的夜莺,要么便去找一个不在更点上敲更的更夫,让他带你去找那只夜莺。”白衣剑客复述了一遍包打听说与他听的话,他已好久没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说起来竟有些吃力。
白衣剑客自然便是从姑苏城千里迢迢赶来的姜逸尘。
“这么说来,你并未寻到那只会说人话的夜莺了?”更夫明知故问。
姜逸尘摇了摇头。
“那你说说我怎么不在更点上敲更了。”更夫还是选择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从戌时开始,其他更夫是这么打更的,戌时一更,亥时二更,子时三更,丑时四更,寅时五更,准时准刻,即便有偏差,也不过片刻功夫,而前辈,却是在戌时四刻敲响了第一更,亥时四刻敲第二更,子时四刻敲第三更,丑时四刻敲第四更,寅时四刻敲第五更,也便是说前辈虽与其他更夫敲更的时分同为一个时辰,但却比正常的更点晚了半个时辰。”毕竟有求于人,而且姜逸尘早已看出这更夫绝非常人,因而,不敢有丝毫怠慢,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是在同一区域内或许难有人察觉异样,若是在晋州城内多跑几处,多听听不同区域不同更夫的敲更时间,便可发现这之中的端倪。”姜逸尘补充道。
“呵呵,也便只有内功浑厚、轻功卓绝如你这般的年轻人才能轻易瞧出这破绽来。”更夫笑答,似乎对年轻人的回答颇为满意。
“你是为这地煞门而来,要我带你去找那只夜莺?”更夫问。
“是。”姜逸尘答。
“既是如此,眼下你还有个麻烦要先解决下。”更夫淡然道。
姜逸尘听言后不明所以,只是出于自然的反应,回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远端的灯笼下静立着一道黑影。
姜逸尘看得并不真切,回过头来,想问更夫那是何人或说是何麻烦时,却发现更夫已不见影踪。
猛然间,姜逸尘只听得背后风声簌簌,随而脊背发凉,已可察觉危险期近。
第一四一章 昔时神偷
刀剑争鸣声,一直由城北延续至城南,再由城南持续到城西。
寂静的夜,却不会因此而被打破,至少鲜有人会在深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按捺不住那危险的好奇心,去追寻刀剑声的源头和争斗的缘由。
与其说姜逸尘是与这黑衣刀客一路缠斗至城西,倒不如说他是被压着打过来的,刀客从始至终都占据着上风,并未给姜逸尘半分反扑的机会。
刀客似是极为珍惜每一次挥砍而出的刀,刀一出手,必然快、准、狠,势必让姜逸尘除了躲闪或是以剑格挡外,再无第三个选择,当他横刀直取姜逸尘的肩颈部时,即便姜逸尘能躲开或是挡下这一刀,那他的下一招也会接踵而至,这一招,可能是一拳,也可能是一腿,可不论是一拳或是一腿都不带丝毫花把式,而是简练、充满威胁而又行云流水的进攻。
山外青山楼外楼,再次出岛后,姜逸尘对敌时堪以仰仗的深厚内力,此时在这黑衣刀客面前却是相形见拙。
在刀客凌厉攻势的持续压迫下,姜逸尘只能不停地闪躲后撤,而他退避的路线看似并无章法,实则按部就班,完全落在刀客的掌控之中。
便这么着,二人来至城西这静僻之处,此地并非窄道深巷,可街道两旁的房屋见来却并无半丝生息,不仅没有灯笼的悬挂,更能瞧见不少损坏的门窗,显然,这儿是个荒地,是人迹罕至的一隅,是被整个晋州城遗忘的角落。
从城北至城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交斗了近千回合,但二人的气息却不见太大的起伏,呼吸吐纳仍旧有条不紊。
“枫大哥,这是来阻止我报仇的吗?”一路打来,姜逸尘早在灯光之下瞅见黑衣刀客那一头干练的银白短发,再结合这凝练的刀法,便已悉知眼前之人是昔年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枫。
“我自不会去做那无用之事。”说话间,枫又横刀一出。
姜逸尘立马竖剑相挡,但枫已旋身而起,一记回旋踢结结实实击中姜逸尘侧脑。
招架了许久,却因说话间这片刻的恍惚,被枫觅到良机,一招受制。
遭此一击,姜逸尘似被鸣雷轰中,登时一懵,眼前发黑,若非他的修为已今非昔比,否则,枫这一脚已能使其送命。
过了好一会儿,姜逸尘才缓过神来,当然,枫也早已停下手,在一边静候,毕竟,姜逸尘不是他的敌人。
“匆匆一瞥后,时能耳闻与你有关之事,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竟也有些期待与你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们能否以武论道,谁能料想我们再见之时,竟已过了三年,江湖中人总是如此难奈世事之无常。”枫道。
“看来是让枫大哥失望了。”姜逸尘运气舒缓着头部的一时硬伤。
“若从内功修为来说,你已然是个奇迹,可若从剑法武技上而言,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你不仅不比当年,更失了原有的灵性,一招一式都太过僵硬,太过于依赖你现有的修为,但这些也都事出有因,亦是情有可原。”
寡言之人若是心有所感,抒发起感慨来,也绝不比多话之人说得要少,再见姜逸尘,枫亦是感慨良多。
“关于西山岛的事,我感到抱歉,但,如果此行你是为报仇而来,目前的你似乎还未做好充足的准备。”
“枫大哥是说我不该来找这个更夫?”姜逸尘疑问道。
“你可知那更夫是谁?”枫反问。
“并不清楚,只能觉察到此人是个深不可测的高人,不过,但凡能获知我需要的信息,即便他是牛鬼蛇神,我亦不在意。”夜无月,灯无光,可在这一瞬,姜逸尘的双眸在这黑暗中尤为锐利明亮。
“即便没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枫轻叹口气。
“若是丢了性命,便是我气运至此,命已该绝。”姜逸尘坚定道。
“你不该如此冒进。”枫摇了摇头道,“佛门传说中,文殊菩萨的坐骑为青面狮,普贤菩萨的坐骑为六牙白象,观世音菩萨的坐骑为金毛犼,地藏王的菩萨坐骑为谛听,你可听过弥勒菩萨的坐骑为何?”
“不知。”姜逸尘不明其意,皱眉道。
“是狮子,但这弥勒佛降服过的最强坐骑却是孔雀明王。”枫道。
“枫大哥是想说,这更夫的实力是我等难以企及的存在,一如神佛之于凡人,便是其坐骑,我们也难以与之抗衡,更别提这坐骑中的魁首,孔雀明王?”枫提这些自不会是无用直言,姜逸尘便揣测起来。
“不只是他的实力,最主要的是他的身份。”枫道。
“这更夫自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更夫,不过,他会是什么身份……”姜逸尘琢磨道,“弥勒!枫大哥是说,这更夫是兜率帮之人?”
“昨夜我才寻着你,不知你所跟踪之人深浅,生怕被其发现,便离得远些,并未看清他是谁。今晚倒是早早被其发现了我的踪迹,便索性离得近些,得以一探究竟,也终于认出了更夫的身份,此人应是曾经败在笑面弥勒手下,而后归顺于兜率帮的强者,夜孔雀,空遗恨。”
“金银细软夜明珠,过眼珍宝无遗恨。此人竟是数十年前便名动江湖的神偷,空遗恨。”姜逸尘不由讶然。
神偷一般都是轻功卓绝,但功夫并不一定见好,但轻功好,武力又非凡的神偷,绝对是许多有钱人的梦魇。
空遗恨鲜有遗恨,他的传说在姜逸尘还在西山岛上之时,便时常在长辈们的故事中以传奇的身份出现。
“这都是曾经之事。”空遗恨的名头显然足够响亮,枫也毫不意外姜逸尘曾听言此人的传说。
“曾经?空遗恨已不是兜率帮之人?”姜逸尘疑惑道。
“他只在兜率帮中呆了三年,三年间助纣为虐,倒也是为兜率帮增添了不少财富,而今兜率帮中的许多把名器,均是出自空遗恨的手笔,后来,传言其与笑面弥勒起了冲突,负气离去,没曾想近十年后,竟会出现在夜间的晋州城中敲锣打更。”枫嘴上这么说道,心中亦是在想,怕是老伯也没曾想到晋州城里藏了这大煞神吧。
“空遗恨能猜知你的来意,便说明他的心还未离开江湖,借你之手杀了地煞门的五个小堂主,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游戏罢了,所以,你再与其打交道时,可要多留心些。”枫道。
“是老伯要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枫的话语听来更似是关心之言,姜逸尘问。
“老伯不过要我转述个人名,余下之言,是站在慕容所谓的兄弟情分上,与你的一番交心之言。”枫道。
“枫大哥。”若说先前的称谓是出于敬意的话,这一声,姜逸尘却是动了感情的,在这江湖上,许多人之间不过是匆匆一瞥的路人,枫可以和自己毫无交集,而他却千里迢迢一路跟随自己至此,在乎着他的安危。
“这更夫的真实身份是我以自己的身份来劝阻你的原因之一,其二,便要说说你口中之仇了。三年前,上过西山岛的地煞门堂主,除却直接命丧岛上的,余下数位也在三年中被道义盟接连铲除了,因而,现在的地煞门内,可说并无你直接的仇人,你真正该当寻的仇,是奇袭西山岛的提议者和策划者,这些人更加罪不可恕。”枫道。
“不论是谁,只要三年前和奇袭西山岛之事有一星半点瓜葛的,那日他们如何之于西山岛,今日我便十倍、百倍奉还!”姜逸尘狠厉道。
“从地煞门开始,到天煞十二门,再到红衣教、幽冥教、兜率帮等等,凭你一人?”枫质问。
“即便势单力孤,我亦会凭手中之剑去诛戮世间奸邪!”姜逸尘断然道。
“那,你得先能过了我这关,刚才,我并未尽全力。”枫淡淡道。
第一四二章 磨剑锐锋
铛!铛!铛!
刀光凌洌,剑影纷呈。
只见本该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呈现出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极难寻觅到一处完好的方寸之地供以落足。
若仔细瞧去,可见地上许多花草树枝是被齐齐削断的,断面不带一丝刃痕,想来是气刃所为。
而树干上、巨石上、还有地面上则落着一道道深浅不一,带着或多或少裂纹的深痕。
树林间不论是何种痕迹,除了色着深浅有异外,还有不同痕迹的相互交叉、重叠,均能判断出这狼藉惨状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多日累积下来的。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其间来去如风,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身着黑色劲装使刀的是枫,穿着白衣使剑的自是姜逸尘。
二人间自清晨鸟鸣时起,早间的果腹问题尚未解决,便鏖战至今,已近两个时辰。
激战已至白热化阶段,二人都处在极为疲惫的状态,却不得不绷紧弦,此时此刻谁先松了这股劲儿,必当一泻千里,大势难回。
姜逸尘深知再如此僵持下去,最先撑不住的恐怕还是自己,若要想尽早克敌制胜,那只能兵行险着,先卖个破绽,险中求胜了。
一念及此,姜逸尘手中的紫玉龙鳞剑立马附着上了厚重的极寒之气。
积蓄满能量的火山总要喷发,剑宛若野马脱缰,带着姜逸尘直冲枫的面门飞刺而去。
流星式之威,饶是枫也不敢以肉体凡躯去招架,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彗星一击。
姜逸尘出剑刹那,枫已做出后仰翻身的躲避动作。
二人在空中擦身而过,枫却不会放过这瞬息空档的进攻机会,后仰翻身之际,右膝冲顶向姜逸尘腹部。
怎知姜逸尘早有防范,或说是心有灵犀,在那须臾之际,同是提膝击向枫。
二人的暗招正巧来了个硬碰硬,也正因如此,二人谁也未能伤到对方,胜负难分。
眨眼间,二人之间拉开了三丈的距离。
姜逸尘借用剑气出招快的优势,回身甩出一道裂骨剑,而后运起天意诀,激射出四五道天幻剑紧随其后,直朝枫袭去。
枫不敢大意,反手一记劈山刃,劈开那回旋往复的裂骨剑气后,脚一蹬地,高高跃起,闪躲开之后的天幻剑气,从半空中俯冲而下,那速度不比姜逸尘的流星式慢上多少,瞬间已欺近姜逸尘,旋即横刀一挥,砍向姜逸尘的颈部。
枫来势过快,姜逸尘只得竖剑相挡。
铛!
枫的落叶刀结结实实地和紫玉龙鳞剑撞了个满怀,刀和剑颤动不止,而那击碰之声着实令腹中空虚的二人有些猝不及防,体会了一回何为震耳欲聋,震耳欲昏。
关键时刻,枫率先回过神旋身而起,一记回旋踢直取姜逸尘侧脑。
尽管姜逸尘回神慢了半拍,可他似是料到枫会做出如此举动,肢体提前做出了反应。
在枫的飞踢击中他的脑袋前,姜逸尘将自己整个人当作风车,头顺着枫踢腿的方向,自上由下摆去,离地的双脚也依着同一个方向,自下而上旋起,以牙还牙,双脚先后踢向枫的脑门。
枫赶忙往后一缩躲过姜逸尘双脚,未待他再做出下一番攻势,却见剑芒已刺向了自己。
躲开枫的回旋踢后,姜逸尘处在头下脚上、倒转着身子的状态,他立马旋剑画圈,若舞绫状,借舞动之势,调整自身在空中的姿态,发现枫下盘露出的破绽后,便举剑刺出。
显然这一击远在枫的意料之外,他虽及时举刀相挡,暂时躲过这次危机,可这一招之差还是让局面失衡,姜逸尘已借机把握住了更为主动的战机。
在二人心神俱疲,却不再犯错的情况下,战局情势不再有任何波澜,姜逸尘成功压制住了枫,在半盏茶功夫内,先一步将紫玉龙鳞剑悬停在了枫的命门前,稍胜一筹。
“呼!——你赢了。”枫一把抹去那一额头几乎快盖住眼帘的汗水,笑叹着。
“终于是赢了。”姜逸尘亦是挥汗如雨,气喘吁吁。
十天来,姜逸尘与枫的打斗不下二十回,从一次次在枫手中撑不过数十回合,随意便被其打折骨头,到勉强能在枫手下撑过百回合,再到能与枫互相抗衡数千回合,只是棋差一招,终难制胜,终是在第十天姜逸尘击败了眼前的巨人。
“赢得很狡诈,你已算出我下一步的反应了。”枫笑道。
“枫大哥那两招的衔接极其流畅自然,对敌亦是步步紧逼,在精疲力竭之际自不会去做出太多改变,也不会料想到会横生变数,因而,才被我觅到了良机,再此招上吃过一次亏,我也不愿再受第二回。”姜逸尘道。
“嗯,自该如此,绝不该倒在同样的招式之下,敌人的习惯也是个很致命的破绽,能故布疑阵,迫使敌手犯错,从而觅得致胜良机,当真做得不错。”枫道。
“侥幸罢了。”姜逸尘并非自谦,在枫手下过招,实如刀尖上舔血,时刻得提防着先被锋刃割破舌头。
“凭你现在的状态,再辅以奇门八卦阵法的话,想必在空遗恨面前,你也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我能做的便是这些了。”说话间,枫已招呼来了他的马匹,翻身而上,竟是要就此离去,回头盯着姜逸尘一字一句道,“今后对敌时,不论如何,切记时刻保持着自己的自信,若你都无法相信自己能战胜敌人,那你还凭什么去与对手相争。”
“告辞。”不待姜逸尘出言,枫已策马呼啸而去。
“告辞。”姜逸尘只能看着枫远去时带起的滚滚尘烟,在心中念到。
十天前的夜,枫将姜逸尘带到地处晋州城西面的无风林中,因此处临近晋州城西的那处荒宅空街,也跟着成了人迹罕至之地。
枫便选择在此对姜逸尘进行了流血断骨的魔鬼训练,有伤口便随意用些药草敷上,骨头折了,枫便回城中去买膏药,为姜逸尘接上骨头后,用膏药止痛,继续蹂躏姜逸尘。
十天下来,姜逸尘已是偏体鳞伤,幸而有着深厚内功的支撑,倒也能捱过枫不间断的折磨。
如慕容靖所言,枫在剑法上有着很高的造诣,他凭着从铁铺中挑来的一把普通的铁剑,便将姜逸尘打得满地找牙。
枫亦会辟水剑法和水柔剑法,他亦用这两样剑法为姜逸尘展示了何为融会贯通。
水柔剑法虽延绵不绝,但攻势太缓太柔,对敌而言,是极为被动地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可若是将天幻剑融入其中,便能够增加惑乱敌手的机会,更为主动地去逼迫对方出现失误,从而获得先机。
再者,如辟水剑法中的裂骨剑,虽有摧筋断骨之力,奈何此剑气需要消耗极大的气劲,所花费的时间较长,姜逸尘便极少使用,而枫却将此招化繁为简,不消耗过多的内劲,只是快速将此招打出,两道相反气旋的剑气,虽失了原有的威力,却有绊马索的功效,用此招做对敌先手能出其不意,用来摆脱敌人的纠缠亦有奇效。
简而言之,枫成了姜逸尘这十日间的实战师傅,小到一招一式,大到整场打斗的节奏把控,枫将自己所知所学,亲自示范予姜逸尘,言传身教,用心良苦。
姜逸尘从小到大的剑法武技师傅可算是不少,可西山岛上教他剑法的长辈,初衷不过是让他强身健体,对于招式像样即可,并无更多指点。
而姜逸尘的便宜师傅剑仙李截尘毕竟是个高高在上的剑术宗师,在姜逸尘幼年时倒是授予了些基础剑招剑式,其外便谈不上有任何指导。
在菊园时,李截尘授予姜逸尘剑意,可于时疏于生死交斗的姜逸尘哪能领悟那深奥的领域,李截尘除了心里直呼庸才之外,只是让姜逸尘牢记住他的话。
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亦是姜逸尘的授业恩师,除了教过姜逸尘易容、制药等生存手艺外,也教了不少打斗技巧,可韩无月并不擅长剑法,再者念及其有个剑仙师傅便不愿在别人徒弟面前摆弄自己的剑道,因而,给予的帮助指导可谓寥寥。
可说姜逸尘先前的一个个师傅都名气不小,而所教的东西也都限于一招一式,余下的均是靠姜逸尘自己琢磨,若非天赋异禀之辈,能将所学融会贯通,自学成才,否则终难入高人法眼。
加之这三年,姜逸尘独居西山岛,远离江湖争端,久疏战阵的他,自是在武技上生疏撇脚了不少,在此次算是重出江湖之际,得到枫实打实的锤炼,可谓磨剑锐锋,着实令其受益匪浅。
姜逸尘对枫的感激只能埋藏心底,现在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十日来,姜逸尘与枫在这无风林中近乎与世隔绝,两耳不闻江湖事,可他并不觉得这十日内,江湖上会风平浪静,他得进城去探探消息,当然,也得先填饱肚子,这十天,他和枫都是风餐露宿,而所有野味都是枫一手操办的,枫这一走,姜逸尘只能乖乖去城中使唤银两了。
第一四三章 地僻人喧
时近日中,骄阳正艳。
通往晋州城西的官道上,虽僻静无人,但阳光铺洒在路面的沙石上,显得亮晃晃,仍使人觉得此处并不会太过冷清。
一只豹懒懒地挂在突出的枝杈上晒太阳,一只苍蝇懒懒地飞过……这就是盛夏正午时,晋州西城门外唯一在动的东西。
然,就在此时,却有个身影从无风林中窜到官道上来。
身影轻步点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至少并未惊动那只懒豹和那只懒蝇。
此人锦衣束发,腰间缠着个鼓鼓的包囊,别着个折扇,再配上清秀的皮囊,颇有君子之风,见状似是远游归来的秀才。
男子双指轻捻折扇,轻掸衣身,片片树叶花草极不情愿地从其身上脱下,飘然落地。
举目望向前方十余丈之处,城门牌匾上的黑底金字,“晋州”二字尤为醒目,男子拭去额头的些许汗珠,同时拭去了几日来的奔波劳累,却掩不住嘴角间微微轻扬的笑意。
方要抬步往前行去,忽而听得身后竟有异响,而且离自己不过丈许距离。
男子心中惊愕不已,他能确定适才左右道上并无人烟,因而才会现身,怎知这片刻间已有一人一马悄然来至他的身后。
这一人一马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和黑将军。
姜逸尘与枫告别后,从无风林深处寻路来往晋州城。
炙热的阳光下,饥肠辘辘的姜逸尘本无多少精神,只是闭目屏息跨坐在黑将军的背上,任由其拖着往西城门行去。
黑将军知晓主人过于疲惫,脚步加疾,却减小了步距,落蹄更轻,让姜逸尘得以好好歇上一会儿。
从林间窜出的锦衣男子没惊动懒豹懒蝇,却是惊动了姜逸尘。
姜逸尘睁开眼时,锦衣男子正落在道上,当黑将军如幽灵般贴近男子时,姜逸尘已将对方的衣着、相貌、神态尽收眼底。
锦衣男子早已转过身,落落大方地打量起这一人一马,心道,应只是路人,便回身举步朝城门处行去。
可锦衣男子心下却丝毫不敢放松,尤其在双方相距不过咫尺时,他把脚步放到了最轻,一旦马上之人有任何异动,他能立马提身而起,做出闪避动作。
擦肩而过的瞬间,锦衣男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即便装得再为镇定自若,仍是不由地往旁侧一瞥,只见马上之人竟是合上了眼,似是极为嗜睡般,不肯放过片刻打盹的功夫,全然由胯下黑马驮着前行。
锦衣男子面上不动声色,可在心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幸而,不过是虚惊一场,在双方临近的刹那,他感知到了来自马上青年那淡然外表下的凌冽寒意,若是这青年要找他麻烦,他不一定斗不过,但一定会被纠缠得难以脱身。
他能看出青年许是过于疲惫,那闭眼的动作有七分确是为养神补眠,而剩下的三分不过是装给自己看的,表明对他没有丝毫想法。
方才定下心来不出片刻,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城门处传来,并非是那白衣青年杀了个回马枪,因为,这马蹄声是从城门内传出的,是两匹马匹的声音。
姜逸尘虽然觉得困倦,可却不愿漏过任何得以获取消息的机会,从城中出来的二人便是极好的信息载体,他不一定要出言相问,但总得察颜观色,因而,他还是睁开了眼。
只见两人两骑从城门内奔出,二人与姜逸尘相向而行,匆匆瞥过。
不仅是马蹄声急促,便是连马上二人的呼吸声也快而短促,皱眉显愁容,不住抹汗的举动更难掩其内心的焦躁,不断犹疑的目光却独独在经过姜逸尘身旁时,在其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功夫。
虽然他们那打量的眼神稍加掩饰,却未被姜逸尘漏过,显然,两人是往这来寻人的。
二人的样貌姜逸尘并未看清,可他们的穿着却让他轻拍了下行进中的黑将军,让它放缓了速度。
这衣着姜逸尘不久前曾见过,那次他没有分毫留情。
紫色,神秘而又富贵,这二人身上的紫衣赫然与十数天前,他在迷雾谷碰见的紫夜轩一行人的紫衣并无二致,他很想知道这紫夜轩对之前之事会作何反应,而此时更在意这二人要寻之人会否便是那锦衣男子。
短短的十丈道上,四人各怀心思,与紫衣二人的焦急,和姜逸尘的好奇不同,锦衣男子此时却不由头疼。
“乖乖,这晋州城西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锦衣男子心中嘀咕着,这地方他来的不多,倒也路过不少次,哪次不都是仅有他们同行的一路人马,就连晋州官府也不过廉价雇佣了个扫街老叟来负责西城门的开闭,否则,他也不会舍近求远,翻山越岭的,特意挑这儿入晋州了。
迎面而来的两个紫衣人应是紫夜轩的人不差,略过前方的白衣青年后,便一直将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锦衣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有些步履蹒跚地向着城门继续行进,心中不由叹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茬怕是躲不过去了。”
锦衣男子刹那间滤过一番脑中的信息,已可认出前方二人是谁。
须发蓬松,浓眉大眼的是王奎,衣着得体,略显庄重的则是葛弘图,一人使双斧,一人使单剑,均是紫夜轩中的悍将,实力、地位均不在不久前丧命的端木无良之下。
“哟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葛,把这小子提回盟里,可够咱接下来半辈子吃喝不愁了!”虽与锦衣男子还有些距离,已是眯眼看清情况的王奎不禁朝身旁的同伴招呼着。
“你能确定?”葛弘图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行人,可却不如王奎眼尖,疑惑道。
说话间,王葛二人与锦衣男子间又近了两丈,葛弘图这会儿倒是看清了锦衣男子的打扮和身上物事。
待看到那鼓起的行囊和那把折扇后,葛弘图开了口,用仅有自己和王奎能听到的声音道:“动手。”
“唉,还差几步便能进城了,可真是麻烦。”见两个拦路煞神飞身朝自己扑来,锦衣男子心中哀叹着。
只见双斧落下,飞剑呼啸而过,却均扑了个空。
“没想到这病秧子反应倒是挺快,只不过动作实在是,不堪入目。”王奎吹胡瞪眼道。
“毕竟也曾是天之骄子,而今武功尽失,可是最基本的反应总是不差于常人。”葛弘图道。
显然,二人对第一招失手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意不在取锦衣男子的性命,他们要生擒他,而一个废人,在他们面前不过是池鱼笼鸟,轻易便可手到擒来,锦衣男子适才满地打滚的撇脚躲避动作在他们眼中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接下来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使剑的总要灵动一些,葛弘图再出一剑,欺近锦衣男子身侧,一刺一挑竟又被锦衣男子避过,在一个自诩剑术行家的高手面前,这些耍聪明小把戏,更是一种挑衅,只会激怒对方。
果然,葛弘图登时一怒,剑意冲霄,身子如箭般射出,长剑直取锦衣男子头部,竟是朝其命门而去。
王奎见此大惊失色,生怕葛弘图这一剑要了锦衣男子的性命,那近在眼前的大富大贵就此烟消云散,可葛弘图如箭离弦,再难阻其势头。
患得患失间,王奎撇过头,举着斧子完全遮去前方的视线,心里默默求着菩萨保佑,望这锦衣小子福大命大,能避过此劫。
见葛弘图来势汹汹,锦衣男子再不敢轻敌,摊开了折扇,硬接下这迎面一击。
以扇抵剑,犹若以卵击石,可这折扇不仅未被剑锋刺穿,更是将剑挡回,而锦衣男子也不过是踉跄往后退了数步,并未受多大的影响。
能与锋刃相抗的折扇材质可谓非凡,而有这般材质的折扇,在江湖上可不多见,而姜逸尘便曾见识过一把。
虽隔着有些距离,却依稀能见冲着他那面的扇面上,密密麻麻写有三十来个字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首词,“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正好三十个字。
第一四四章 闲言碎语
酷暑之夏,还有何能与炎阳争辉?
或许便只有流星了。
咚隆!
是人倒地的声音。
也是声音入耳后,王奎心窝内传来的回音。
遭了,遭了,老葛这一动怒,不仅万两纹银捞不着,可别给自己惹来一身骚啊!
王奎颤颤巍巍地放下了挡在面前,遮住视线的斧子,却见前方一片白芒闪耀,目难直视。
眯眼瞧去后,方才注意到耀眼的辉茫中一个黑点在迅速放大,二十余载的江湖直觉告诉王奎,危险在临近,可他已挪不开脚步,并非不想,而是被那黑点释放出的极寒气息给冻住了身形,以他的功力是足矣挣脱开来的,只是,为时过晚,剑已入颈。
他看清了眼前的黑点正是方才在城门口见过的白衣青年,他也看到了倒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门伙伴葛弘图,余下之事他已无心再想了,并非他不愿,只是,他生命已尽。
待姜逸尘回过神来时,也只能瞥见锦衣男子潇洒飘入西城门的背影,这哪里会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
姜逸尘摇头苦笑,自己出工出力帮人解决麻烦,还沾染一手血腥,可别人却是极为提防着他,一言不发地偷偷溜走,唉,算了,先入城打探打探近来地煞门的情况吧。
锦衣男子入城可谓是入了安全岛,至少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官府的眼皮底下,不论是何人都不敢随意造次的。
毕竟是临近边关的都城,官府的能耐各方势力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但晋州城也并非是绝对的安全岛,至少在晋州城西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没人会听到、没人会瞧见在那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特例便是夜里的晋州了,若非地动山摇,外夷侵犯,只要不是官府中人自身性命受到威胁,否则,他们都可置若罔闻。
可以打探消息的地方很多,街上随便揪个人都能问出七七八八的东西,可要不动声色的打听到想要的消息却要去寻那些本便是人声鼎沸之处,无外乎饭馆、茶铺、酒肆或是赌坊、风烟楼。
一个连骰子都没摸过的人,更别提什么手艺,姜逸尘从没碰过骰子,赌坊与他而言可谓格格不入,他自也不会去那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可疑。
风烟楼姜逸尘却是羞于去,毕竟误入姑苏怡春院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不怕女人,却怕被女人送入嘴中的酒水误事。
说到酒水,即便是在西山岛上宿醉了一年,可姜逸尘的酒量却并不见长,不论是何种酒,三口之内必定目眩神迷,这点在无风林中苦训时,枫已经见识过了。
于是乎,姜逸尘能去的地儿,便也只有饭馆和茶铺了。
晋州内城之中仅限官府之人可以行马,徒步行走在涌动人流中的姜逸尘忽而听得耳边一声吆喝。
“肥肉吃了不腻口,瘦肉无渣满含油,不用牙咬肉自烂,食后余香久不散。正宗秦地口味儿的腊汁肉夹馍,膜酥肉香,由三十多种调料秘制,祖传至今,腊汁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油香四溢’,实乃馍中之王,中州一绝,走过路过莫要错过!诶诶,这位客观,且进来瞧一瞧,尝一尝,包您满意。”街道边一肉夹馍的小店铺,小二卖力地招揽着客人。
酒香害怕巷子深,没有广而告之何来尝鲜之客,不管如何,姜逸尘腹中的咕噜声乱作,还是教其停下了脚步,朝店中行去。
店铺不大,倒是齐整地摆满了五六桌桌椅。
店里的人却不少,除了掌柜和两个店小二,余下十多个客人便也只能同桌将就了。
姜逸尘要了个腊汁肉夹馍再添了碗酱拌面便满足地吃了起来,他本不是挑嘴之人,对于吃,能有美味最好,否则,山果野菜也能应付,因而,他的心思并未放在吃上,而在听上。
与姜逸尘同桌用膳的共有三人,这是他特意挑的位置,这三人正好是互相熟络之人,而熟络的人吃饭总会情不自禁地说上几句,小到家常琐事、邻里趣闻,大到江湖传闻、地北天南,小事因愁因喜而谈,大事只要不开罪外人伤及自身也无可不谈。
而这三人谈的更正好是姜逸尘感兴趣之事。
“嘿,老赵啊,你说这四海会盟可真够阔气的啊,一万两纹银,够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乐呵后半辈子了。”坐在姜逸尘对面的是一瘦巴巴的中年男子,此时嘿嘿笑道,似乎沉浸在何种美梦之中。
“阔气?阔气个……毛线。”被唤作老赵的男子突然放低了声音,眼角瞥了一眼姜逸尘,发现这小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吸面条,方才使眼色让两个同伴头凑近点,接着道,“这一万两纹银,对一些中流门派而言或许还能抵上一年半载的花销,可对一个盟会而言,那可真是九牛一毛,你知道他们要抓的人是什么身份么?”
“可不就是个皮囊俊秀的穷酸秀才吗?”出言的是坐在姜逸尘边上,在三人中个头最大的,他的眼中带着不屑和跃跃欲试,似乎只要这秀才出现在他面前,他便能将之按倒在地,万两纹银轻松到手。
“老孙,老孙,别打岔,听老赵说,听老赵说。”瘦巴男子摆手道。
“老孙、老钱啊,你们可听我一句劝,切莫去打这万两纹银的主意,这道上都说四海要的人是个武功尽失的废物秀才,可你们猜怎么着?这秀才现在确实是武功尽废,可是人家曾经是天之骄子啊,又是九州那个什么阁的副阁主,敢一人在外晃荡,便说明此人有所倚仗,至少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碰不得,小心啊,丢了性命。”老赵沉声说道。
“欸,老赵你这语重心长我可不爱听啊,富贵险中求不是,平常那些官府通缉或是江湖悬赏我们是沾不上边,可这回若是有这机会,我还是要拼上一拼的,若是成了,我老孙绝不独享,定拉上你们二人,咱三家子余生一起逍遥快活。”老孙一听不乐意了。
“胡闹!老孙,老哥们欸,有钱挣也总得有命花才是,若是挣来钱,人却没了,钱还不一定保的住,那就一定不能去动这妄念。你想想啊,这么个废人,即便你能按倒他,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他人再把你按到吗?”话已至此,老赵相信老孙定能理解。
“老赵哥说得有道理啊,有些钱咱还是无福消受,老孙听老赵的啊,莫要想了,莫要想了。”老钱眼中的神色比之先前黯淡了不少,想来在心中掐掉一条梦想中的财路,看来也很是伤心啊。
“唔,老孙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欸,日子不好过啊,一劳永逸却又不现实,真是折人。”老孙抓耳挠腮,摇头叹息。
“那万两纹银咱碰不得,可有样东西咱们却可以争取一番。”老赵忽而又放低了声音,又瞥了一眼斜对向的白衣青年,青年茶足饭饱,似是有些困倦,竟直接在桌上打起盹儿来了。
“啥事?”老钱和老孙同时凑近前,齐声道。
“地煞门的老李透了些风声给我,你们可否记得十日前晋州城中夜间死了五个地煞门的堂主?”老赵用仅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
第一四五章 赵钱孙李
“知道啊,前些日子你不说地煞堂上下为这事闹腾得兴师动众的,好多堂主三天两夜没得安生,连着忙活数天寻不着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便渐渐没了动静,怎么着,是有什么新发现了么?”老钱思忖道。
“这回还真被你说对咯,地煞门里目前已能确定那天晚上死的五个堂主是被一剑毙命的,这两天不知得到了哪来的风声,听说那天晚上出手的剑客呀,身着白衣。”说到关键当口,老赵出声又缓又轻,毕竟这些细节实在是不该在这人来人往之地说出。
“那老李有什么要交代咱们办的?”老钱深知此事的隐秘性,不敢声张太多,而是直入主题。
“帮他们寻着这杀人的白衣剑客,赏银……百两。”老钱道,最后“百两”二字他几乎未发出声,老钱和老孙却能从他的口型判断出来。
“当真!?”老钱双眸发亮,可旋即又变得萎靡,喃喃道,“江湖上的剑客大多都喜飘飘白衣,总不能大街上随意抓一个,便当成杀人凶手吧?”
“是啊,我们……不就一个嘛。”老孙这回倒也是冷静得很,出言吐字都尽量小声,关键的字眼干脆不说,而是用眼神直接朝边上的姜逸尘扫了扫,似是在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时间差不多啦。小二,结账。”与二人的满脸愁容不同,老赵倒是笑逐颜开,招呼着小二结账,示意俩人离去。
老孙老钱虽然不解,但见老赵胸有成竹的模样,自是依言照做。
“好嘞,几位客观慢走。”小二恭恭敬敬地将赵钱孙三人送出门口,方才回身忙活。
三人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中,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这条街道上。
而肉夹馍铺中,在三人离去时,尚在熟睡的姜逸尘,此刻也寻不见影踪,只是在他先前所待的桌上留下了应付的银两。
*********
晋州本是座四通八达的城,四面皆有城门,也四面均有马厩。
只不过城西的马厩可算是荒废,而城南的马厩许是因属连接中州内陆最为近的一面,便要比城东城北的大上不少。
城南的马厩归属晋州官府管辖,但打理马厩却不一定非得是官府中人,只要能将马厩打理得井井有条,晋州官府还是乐意聘请能人来打理的。
老李便是这么个幸运儿,因李父在官府马厩中主事,老李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小便和马匹常常接触,久而久之,在识马相马上被发现其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便备受重用,之后,李父致仕前一年犯了贪念,偷偷卖掉一匹官府良驹被告发后,因儿子老李的能耐,也不过被关了五六年大牢,老李而今虽不能在官府中当职,却也算是享用着官府发放的俸禄,银两不多,倒也足够家用。
但老李还有个额外的身份鲜有人知晓,他时而会放些口风,要百姓邻里帮忙寻人寻物,还给予报酬,因信用良好,大伙也乐意帮忙,随而便在城南范围内有口皆碑,官府中人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未伤及官府利益,他们便不会去追究他背后的那层关系,有时还会利用他的便利办些私事,因而,老李在晋州城南,算是挺吃得开的人。
此刻正有一堆人在马厩前簇拥着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子,男子面上的皱纹已是不少,只是那略显健壮的身躯还是为他添了几分朝气,此人正是老李。
显然,这些老老少少近来手头有些紧,正嗷嗷待哺地等着老李发布任务,他们好去卖命呢。
日正当头,即便躲在马厩下,都觉得有些燥热,更别说围在马厩外的人了,可是老李还没发话,大家还是耐心地晒着了,毕竟,一切为了钱嘛。
老李伸手遮住热辣的光线,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三人正大步流星地接近马铺,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本是喧闹的众人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能听到的便是后边三人赶来的步伐声。
见后方三人入了人群后,老李也不墨迹,开门见山道:“是这么个情况,刚刚传来消息,西城门外发现了两具死尸,是四海紫夜轩的人,官府不愿掺和此事,但还是命人去收了尸,仵作检查了一番,发现两具尸体肌肉收缩,关节不能曲屈,已是出现了尸僵的状态,死亡时间应已超过半个时辰,他们是受剑伤而亡,一击毙命,有人目击这二人是要出城而去的,因而,凶手很可能便是进城的,大伙儿,若是发现有何未曾见过的用剑之人出现在城中,可以将消息带来,一条可靠的消息值五两。”
语毕,大伙儿似乎不需再多问一句,便一哄而散。
“已过了半个时辰?这时间似乎不太相符啊。”老赵原先以为能一举两得,可从时间上推断了一番后,便否定了心中的想法,可惜道。
“嘿,老赵啊,这你可贪了些啊,若我们能压中前一个,已是了不得,你倒好,想一箭双雕啊。”老钱听言后,也旋即跟上了老赵的思路,笑道。
“这人这么多,我们不好开口吧?”老孙却是皱眉道,说着似是毫不相干的话,而赵、钱二人见状却也面露难色。
原来,老赵在来路上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在肉夹馍铺中见到的白衣青年做了比对,简单地将自己的分析告知孙、钱二人,而后赶来城南,准备与老李合计一番,怎知又逢意外发生,来了这么多人从老李这领任务,现在大家都是转身离去,他们若是向前迎去,岂不是过于显眼,他们对这百两银子可是志在必得,不愿隔墙有耳,遭人捷足先登啊。
三人不得不暂时退去,却猛然听见老李叫唤出声,“老赵,昨儿个到你店里定的半斤柿叶茶可有拿来了?”
老赵一愣,心中暗道,昨天他一直待在店铺里,可二人并未见面,这老李莫不是有什么话要与他们几个说,遂回身答道,“嘿哟诶,这大清早起来,脑袋糊涂了,装好了茶叶却忘了带来,要不我回家再拿上家酿的两壶小浊来与你赔罪?”
老赵这言下之意是带上老孙、老钱老地方见,接下来便是看老李的意思了。
“如此甚好,那大家都去忙活吧。”老李呵呵笑道。
*********
城南马厩不远处有个知客斋,是晋州城里一处不错的能供以酒足饭饱之地。
知客斋一独间内,赵钱孙李四人正齐聚于此,在这儿他们尽可畅所欲言,因为这本便是地煞门的地盘,从掌柜到小二无一不是地煞门所属,这儿也是四个发小近几年常聚的老地方。
“老哥们呐,这阵子可有得忙活啊,要是手脚勤快些可捞到不少好处。”老李给赵、钱、孙三人斟上酒后,先干为敬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三人同把酒饮尽,附和着。
“其实西城门外死的这俩紫夜轩的人确是出现了尸僵不差,门里之所以会如此在意此事,不仅是因为那伤口是用剑之人所为,最主要还是那尸僵并非是遭杀害后出现的自然尸僵,而是体内血液凝滞,导致尸僵的情况提前出现。”老李凝重道。
“你是说,这二人死亡的时间可能并没超过半个时辰?”老赵惊疑道。
第一四六章 行踪暴露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十天前,门里五个弟兄的尸体被发现时已太晚,尸体的表征已磨灭了不少,我们的判断也不够准确,今天,紫夜轩那两人的尸体倒是还新鲜,门里门主和副门主见到后已有了定论。”老李说道。
“看来,这七个人的死伤应是一个剑客所为的了。”老赵依言分析道。
“不止如此,现在门里已基本能确定,再往前几日,折在迷雾谷的紫夜轩和琳琅居数人应也和此人脱不开干系。”老李所说之事虽是近段时间的江湖热文,但赵、钱、孙三人毕竟不是江湖中人,对于晋州城外的消息并不灵通,特意提及便是为了提醒他们小心行事。
“嘿,这人和黑白两道都不太对付啊。”老钱啧啧摇头,心道,这人可不好惹啊。
老李为地煞门办事,三人多少也通过老李的口知道些简单的江湖形势,那些自诩正道的算是白道,而地煞门一类被正道视若仇敌的则为黑道,于他们而言,不论黑道白道,只要他们的兄弟在黑道,那他们便向着黑道。
“嗯,你们行事可得当心些,见状不对,还是保住命重要。”老李对几个哥们还是不放心,不厌其烦提醒道。
“放心老李子,我们不会莽撞的。”这回出声的却是老孙,他能感受到老李的关心,而他又是三人中最为冒失的,因而,当先出言做个表态。
“嘿,老孙都这么保证了,我们会量力而行的。”老赵跟着道,“对了,来这是想和你说个线索的,我们适才用午膳时碰见个携剑的白衣青年,这小年轻并未曾在城中见过,而若西城门外的两人只是在半个时辰内死去的话,那这小子从城西而入,再到城中与我们吃了一盏茶时间不到的午膳,从时间上而言,倒是蛮有嫌疑的。”
“你们还有什么发现?”时间之事是方才才提的,老李自不认为老赵他们凭着人家是白衣剑客便来寻他。
“那把剑镶着紫玉。”老钱回道,这也是老赵在来路上提到的,老李透给老赵的关键线索除了“白衣”和“陌生剑客”外,还有一点便是“黑夜中会发光的剑”,在肉夹馍铺中用膳时,白衣青年正好将剑倚靠在其背后的墙角边,对于剑的模样,老赵犹为上心,观察得很是仔细,另二人多少也有些印象。
“紫玉?那晚是无月夜,剑能在黑夜里泛光,除却以内力包裹的气剑外,便只有灯光折射下本就镶金带银的剑了,镶着紫玉……这人有很大的嫌疑。”老李琢磨着,“依你刚才所言,这人很年轻?”
“应不过在弱冠之年左右。”老赵肯定道。
“这样的话,这小子的嫌疑又上升了一分,依门主的推论,这剑客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这十余载中江湖上可没有过此类剑客。”老李托腮道,“迷雾谷那回出现的人较多情况较为复杂暂且不论,门中五个弟兄喝得酩酊大醉,在黑夜中遭到暗手,一击致命也无可厚非,可今日,紫夜轩的王奎和葛弘图绝非易与之辈,却依然死在一剑之下,倘若这用剑之人真是个年轻人,那很可能是道义盟或是九州结衣那边锻炼出来的新人。”
“诶哟,糟糕!这小子有这么厉害的话,方才不会是故意装睡偷听的吧?”老钱忽而惊道,旋即简单述说了下肉夹馍铺中当时的情景,让老李一同分析分析。
“若真是这小子,不论他是真睡也好,假寐也罢,以你们来这的功夫,想必也早就离去了,不过他若是还另有所图,定会在晋州逗留,你们最好还是在大清早或是入夜前到城里的各个客栈随意晃晃,要么便在用膳时分看看还有没有运气撞见了,切莫跟得太紧,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只要你们提供了确切的线索,待我们堵着这小子,确认其身份后,这一百两银子我敢打包票,绝不旁落,如若确实不是这小子所为,那老哥们一人十两辛苦费也是应该的。”老李为三人出谋划策着,同时也是为三个老哥们交个底。
“老兄弟给力啊!”老赵听言后,欢喜地干了一杯表示谢意。
“兄弟够哥们,来咱们喝!”老孙、老钱也都举起了酒杯向老李致意。
“嘿,几十年的感情了,我老李不是有福自享,翻脸不认人的人。”老李回敬道。
“我们也知道你老弟重情重义,毕竟这些年,生意不景气,多是靠你帮衬的。”老赵说着说着竟有些动容。
“欸欸欸,我说老赵啊,都是打小同穿一裤裆的,再这么客气,兄弟还能不能叫兄弟了?”老李举拳捶向老赵的肩膀。
……
接下来四人谈论的便再无多少有用的信息了,多是互相敬酒寒暄,维系兄弟情谊。
墙外一道白影一闪而过,以房中人的功力,并无人能发现。
这道白影自是一路尾随至此的姜逸尘,隐于暗中的他在确认知客斋中多为平民百姓,并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高手在场后,便安心地藏身在房屋构架的死角处偷听到四人商量的事,若非如此,他也还不知道自己的行踪竟已暴露,虽然他未曾想隐瞒所做之事,但无疑知道的人越少,越利于他将要进行的行动。
迷雾谷和西城门之事尚可推测,可那天夜间的晋州城里难道真有如此有好奇心的人,透过门窗见到了暗夜中发生的一切?
姜逸尘感到在暗中似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其面前暴露无疑,除了不安之外,让姜逸尘感到意外的便是赵、钱、孙三人了,要不是一路相随,他还真难想到为了生计,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变得精于算计。
肩膀厚实的老孙应是个脚夫,见钱眼开却又心思胆小的老钱很可能是个时常看人脸色的小伙计,至于稍微精明一些的老赵,大概率是一个小商铺的老板,若非自己的目的还未达成,否则自己的去向能成为这些人的财路,他倒是乐于成全。
离开知客斋后,姜逸尘便往城西而去,在临近那荒宅空街的地方寻到了个名为夜来的客栈,安顿歇息。
想来那三人第一时间应不会往城西而来,多还是在城南寻觅自己的踪迹。
此时离入夜尚有三个时辰,足矣让人睡个够,毕竟姜逸尘可是有十天的时间没能在床榻之下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不论是空遗恨,还是会说话的夜莺,或是老伯托枫带话的“夜公子兰兮”,似乎都和这夜色撇不开关系,夜里的晋州城,究竟藏了多少故事啊,他可得养精蓄锐,好对付这夜色了。
*********
月明星稀,子时将至。
而此时空遗恨才敲响了迟到的第二更。
铛!铛!
“亥时已到,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而一道白影已落在了他的身后。
“十日不见,看来你小子是去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啊。”空遗恨转过身来。
“前辈慧眼如珠。”姜逸尘倒也不否认,在此人面前,他便是张白纸,白纸上画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眼睛。
“呵呵,这句夸赞我倒是接受了,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我是谁了吧?”
“是,空前辈。”
“既是如此,你还是想问先前之事?”
“望前辈不吝赐教。”
“按理说这地煞门与我并无多大瓜葛,告诉你夜莺何在倒也无妨,只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前辈想要什么好处?”
“嘿,我想要的,你小子恐怕还给不起,这样吧,有件事由你来做再合适不过,而且于你而言,只要肯做,定当信手拈来,若你应了这事,我便告诉你如何找到夜莺。”
“何事?”
“杀了老赵、老钱、老孙。”
第一四七章 听澜小筑
除了震惊外,姜逸尘已口不能言,当下他已明白了,那双隐藏于暗中的眼睛是源自何人了。
空遗恨低着头弓着身,头顶的高度还不过姜逸尘的肩,他并未抬眼,却似瞧见了姜逸尘眼眸中颤动的瞳孔,接着道:“不错,我说的赵钱孙三人,正是有缘与你共用午膳的三人,也是你之后一路尾随的三人,更是三个要以你的行踪向地煞门讨取赏银之人,杀了他们仨,于你百利而无一害,怎样,是否应了我的要求?”
姜逸尘闭上了眼,脑海中思绪翻滚,一时间姜逸尘想到了许多。
空遗恨没有展露出半分内功气场,仅仅是只言片语便已压得他难以喘气,真正的强者面前,他到底还是一只被随意揉捏的蝼蚁么?
当真为了要从空遗恨嘴中问出夜莺的下落,便要伤害那三个不过是为了各自家庭的生计,绞尽脑汁而冒险作为的中年男子么?
他若应了空遗恨,去杀了赵钱孙三人,那他和他所憎恶的那些人,那些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何区别?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变得和他所憎恶的人一般么?
若是不应这事,他或许也能凭自己的能耐找到夜莺或是那个夜公子兰兮呢?
不,这事他不能应。
姜逸尘睁开了眼,眼前是那耐心静候的佝偻身躯,方要出言拒绝,却听空遗恨放声大笑。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凄厉可怖,仿若来自阴曹地府,洞穿人心,骇人听闻。
想必还在暗夜中游荡的好奇生物都会为这笑声吓回窝,也可以想见翌日白天街头巷尾又会为夜间的晋州城添上几句吓人的说辞。
姜逸尘再次闭上了眼,在空遗恨面前,自己完全处在下风,他着实有了惧意,他不敢面对空遗恨的嘲笑。
笑声止,夜似是又重归平静,只是这下,再难有任何事物敢轻易发出声响了,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煞鬼阴魂的果腹之物。
“既然如此为难,那便换个条件。”空遗恨打破了夜的死寂。
“前辈请说。”姜逸尘从牙缝间挤出寥寥数字后,方才缓过了劲,慢慢睁开了眼。
“若是你从这夜莺口中问出地煞门的详细,你意欲何为?”空遗恨问。
“让地煞门从江湖上消失。”这个答案于姜逸尘而言本不需有半分迟疑,可此时他的回答却让人觉得失了那坚定,欠缺些底气。
“好,记住你所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夜莺,也不会再要你做任何额外之事,地煞门七十二地煞,而今还活着的,大大小小整好五十人,我的要求便是让这五十人再也看不到天日,与你的目的并无二致。”空遗恨道。
姜逸尘一怔,浑然无觉地应了句,“一定。”
现在的姜逸尘当然不能明白空遗恨的意图,但不久后,他便知道他在应下了空遗恨的那一刻,他已踏上变成自己所憎恶的人的第一步了。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再起,而空遗恨便就这么着在姜逸尘的眼皮底下不见影踪。
惊愕中的姜逸尘未能瞧见空遗恨是如何消失的,唯有空遗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你踏上江湖的那刻,就不再有对错,当你挥剑杀人的时候,也不再有善恶,你会发现不知曾几何时起,你已经成了屠夫,只不过你内心每次都揪着莫名的借口来安慰自己,蒙骗你的良知罢了。”
“前辈!”姜逸尘忽而回过神来空遗恨还没告诉他怎么找到夜莺,惊呼道。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日已过了时辰,明日戌时带上这个去听澜小筑,夜莺便在场中,至于如何找出来便凭你的本事了。”
话音一落,暗中有一物嗖一声飞来。
姜逸尘接在手中,是个木质腰牌,雕刻得颇为细致,上书“听澜”二字。
*********
在被赵钱孙三人认作嫌疑凶犯后,姜逸尘在入住夜来客栈时便已改换了一身行头,紫玉龙鳞剑被裹在麻布中,他的脸上也多了两撇胡须,显得成熟几分,身上也不再是白衣,而是替换上了一袭灰袍。
当然,像是昨夜的深夜出行,他便会换上原有的装扮,这样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让人将白衣剑客和夜来客栈中的灰袍旅客给联系在一起,招来有心人的注意。
翌日,日上三竿,此时离入夜还有不少时辰,而姜逸尘也不会浪费这大把时光无所作为,既然时间给了他机会来摸清听澜小筑的门路,那他便提前到这来过过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听澜小筑坐落于晋州城中繁华市井之处,与晋州官府不过一街之隔。
虽说是小筑,可这小筑的格局一点都不小,甚至可用“恢宏”二字来形容。
小筑的门面开在两条街的交汇处,自东向和北向延伸,各自占据了一里长街的三分一长度,在偌大的晋州城内已可谓庞然大物,这样的牌面除了豪绅豪商大力共举外,应也脱不开晋州官府的支持。
听澜小筑实为勾栏瓦舍,之所以称为小筑,与其建筑构造的小巧、雅致,环境之清幽、宁静、自然不无关系,虽处喧闹之地,却能让人平心静气,不由想踏足其中,一探究竟。
细观建筑的细枝末节,不仅做功精细,更是崭新如初,除却平日间的清洁打扫外,亦可瞧出这听澜小筑在晋州城内还是新兴不久,否则这么个富丽堂皇的雅俗共乐之地,绝不会逃过十余年前瓦剌飞蝗军的破坏和血洗。
踱步入内,却发现小筑内人生稀疏,姜逸尘不由皱眉不解,但仅是一瞬便已豁然,想来白日间寻常百姓都还在忙活着日常的生计,只有在入夜前后,才会到这来放松心情,也只有在那时,他才有机会寻着那会说话的夜莺。
再往里步入,小筑内的情景已能尽收眼底,若说外边的街道是由包罗万象的店铺组成的,那么小筑便是由里部的十余座勾栏组成,同时可上演十余出好戏,想必每日来此看戏、听书也绝不会腻歪生厌。
往小筑的中部深入,便到了整个小筑中最大的戏场了,位居正中的是戏台,十丈见方的戏台足矣容下百人在台上同台演艺,中州其他地域的勾栏瓦舍都鲜少有如此盛大之规模。
戏台后边是戏房,有鬼门道供以戏子上下场门,其他面则是从里往外逐层加高的腰棚,便是观众落座之处,当然这是最普通的观众坐席,其间最上等的座位叫青龙头,位于靠近戏台左侧的下场门附近。
正对戏台另设了一隔层,仅供贵宾入席就座,称为神楼。
当然,此时的戏场中都是空荡荡的,姜逸尘一路行入也是畅通无阻,只是在行出时,碰见了一位身着朴素,束发戴冠的儒雅老者。
“想来这位公子是初至晋州,大清早便来到听澜小筑,想必对曲艺、杂技或是说书兴致盎然,一番观摩过后,公子应已对小筑内将要进行的表演充满信心,平日间,小筑内各个勾栏会在酉时陆续开演,今晚因大戏场有精彩表演,则会稍微迟上半个时辰,公子于时再来不迟。”儒雅老者朝姜逸尘迎面行来,作揖恭敬道,“老朽姓唐名儒,负责打点今日小筑内一应物事,若是公子有需要,尽可招呼老唐。”
“呵,在下确是初至晋州来游玩,平时亦对说书戏曲颇感兴趣,因而,便迫不及待的前来探访一番在晋州方圆闻名遐迩的听澜小筑。”姜逸尘回礼道,同时取出了空遗恨给他的那块木质腰牌,“唐老既是小筑管理者之一,那在下想问问这块腰牌是为何用?”
在姜逸尘拿出腰牌时,唐儒便已看清其手中之物,可一听姜逸尘开口,竟不知此为何用,不禁眉头一拧。
第一四八章 公子佳人
“唐老莫要误会,这是家中长辈听闻小可要来此游玩时给予之物,在下只当来此有好戏可看,却委实不知这腰牌的用处,还望唐老告知一二。”姜逸尘见状不对,笑颜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想公子眉清目秀应也不屑于去做这明偷暗盗之事。”唐儒缓了缓道,“公子莫怪老朽方才的反应,毕竟这腰牌虽不起眼,可在听澜小筑内却是价值连城。”
“哦,未曾想这腰牌竟在听澜小筑竟意味非凡,是在下唐突了,唐老可能告知其详?”姜逸尘当然知道这腰牌不简单,却没料到会引起这儒雅老者的过度反应,或者说是警惕,因而,出言慎之再慎。
“听澜小筑不以盈利为目的,笑纳八方来客,观众们来此均不需付上一分钱便可尽情观赏在小筑内的各种表演,若觉着甚得心意,又腰包富余的话也可随意打赏。正因如此,小筑在晋州方圆百里都深得人心,所谓僧多粥少,一旦在大戏场中有好戏上演,小筑内必当水泄不通,毕竟空间资源有限,也为了支撑小筑的日常运营和必要的修缮,大伙便在先到先得的规矩上又立了个规矩,便是隔层的贵宾席,神楼便凭此腰牌进出,而得此腰牌者必当是半年内为小筑贡献白银千两者,任何人也无例外,公子手中有这腰牌,想来公子的长辈应也是富足一方的长者了。”唐儒耐心地为姜逸尘讲述着腰牌的由来,也由此推断着姜逸尘的家中背景。
“不敢当,家中的甄伯伯在平海姑苏做着跑商的小本生意,曾到访过晋州,想来当时手头富足的他也乐见小筑这繁盛景象,为小筑添上自己的一分绵薄之力吧。”为打消唐儒心中残存的疑虑,姜逸尘也只能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甄世备暂时认做伯伯了,不然他还真捏造不出什么富贾豪绅出来,至于空遗恨如何获得这腰牌,他倒觉得不难猜,要么是偷来的,要么是偷来的钱换来的,总不会差到哪去。
“既是如此,甄公子倒还真是小筑的贵客了,而今时日尚早,小筑中也还无甚生息,公子可移步晋州大街小巷,先去逛上一番,待时刻到了,再来找老朽,老朽会带你去贵宾席就坐。”唐儒果然心中还有所防范,但一听是在平海郡姑苏城做跑商生意的,知晓跑商是个累活却也是个能来大钱的行当,便不疑有他,遂客气相待。
“那在下晚些再来打扰。”姜逸尘和唐儒告辞道,面上虽依旧含笑,可心中却长出了一口气,幸而这小筑里,腰牌似乎没有做登记,否则这一出,绝对露馅,晚上可不能光明正大的来这看戏了。
告别了唐儒,姜逸尘也不是马不停蹄地赶着离去,他就这般慢慢地往外踱去,来到晋州后,他忽而觉得不论在哪儿都会有些眼睛盯着你,瞧着你,这些眼睛,或出于好奇,或为图名利,或为不得人知的阴谋而存在,他不得不时刻谨慎小心着。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人生于世,总有些人会渐渐变得圆滑,因为尘世逼着他们去逢场作戏,演着演着他们便迷失了自我,总有些人不愿随波逐流,要么封闭内心,成为个闷声不吭,被世界隔绝的人,要么心守空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不知道演戏的人,何时会感到疲倦,摘下面具时会否不再识得自己,自闭的人,能在这世间存活多久,而坚守自我的人,何时会被现实击垮。
沉思间,忽而听闻前方转角处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姜逸尘放缓了脚步。
言语声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而清晰。
“姬难求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感叹佳人难求而篡改的《垓下歌》?
“哈哈,文公子此言差矣,这姬字用的不当啊,听澜公子和这‘姬’字沾不上边。”
听澜公子?既为公子如何能称作姬?听澜……与这听澜小筑又是何关系?
“雅公子可别如此咬文嚼字了,没看文公子正为追求听澜公子不得而发愁么?”
公子追求公子,这文公子莫非有龙阳之好,或是这听澜公子有何嗜痂之癖?
“宋公子此言差矣,听澜公子心怀乾坤大地,胸有诗词万卷,腹中能载千秋,此人定为天人,仅供我们这般凡夫俗子瞻仰尊敬,能与之谈赏经典、对话春秋实属荣幸之至,至于世俗常情实乃要不得,要不得。”
这雅公子说话可真是文绉绉的,不过这听澜公子被评价得如此高不可攀,想来绝非常人,不过若此人真如此出名,怎会在江湖中不曾听闻?难道不是江湖中人?有机会定要见识见识。
“去去去,文公子可莫要听雅公子这不着边际的胡吹,依我看听澜公子不过是在教那群孩童读书,无暇他顾罢了,莫要上心,莫要上心,我想等午间时分再来请听澜公子一同用膳,其应当不会拒绝。”
“此言差……”
“好了好了,这事我做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总被听澜公子婉言相拒,而听澜公子居住的地方,你们也知道的,家中长辈又不让靠近半步,真是伤透脑筋了,莫非此生真与听澜公子缘分至此,难成姻缘了?”
话语未落,已可瞧见前方转角处有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行出,直往小筑出口走去,一人垂头丧气,一人没心没肺,一人好心相劝,倒也是副有趣的景象。
姜逸尘来到了适才三个公子行出的过道处,起先竟是将这儿漏过。
听那宋公子所言,这听澜公子此刻应是在里处教书,姜逸尘终究是拗不过心中的好奇,还是选择了前往一探究竟。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出声之人吐字清晰,字字珠玑,最为主要是这声音极为悦耳动听,即便是朗诵读书之声,此时听来也犹若天籁,令人不觉陶醉,而这声音应是由一女子发出的。
姜逸尘心道,难道这儿还有不只是一处学堂,还有多个教书先生?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随而是一些小学童的齐声跟读。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片刻的功夫,姜逸尘已悄然来至这充满书香气息的一隅,他未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到学堂中的专心致志学童,更是怕破坏了那悦耳的天籁之声。
这小学堂不过三丈见方,却坐满了垂髫之年的孩童,约莫有五十之数。
这些小学童,无一不是身着儒服,头戴章甫,颇有儒家小学者风范。
而领着这些小学童朗读论语的则是一个身着白衣宽袍,束发戴冠,打扮规整的先生。
然,定睛一看这先生的相貌,柳眉轻挂、明眸皓齿、面白如玉,若是不闻其声,仅观其人,配上这身打扮可算是一俊俏清丽的翩翩君子。
可当闻见其声,再配其人,眼前分明是个温润如玉、知书达礼、正处妙龄之年的明媚佳人。
此人便是听澜公子?
第一四九章 好戏登场
“听澜先生,时辰快到了,您准备准备,早些回家歇息吧,毕竟晚上还要为大伙儿说书呢。”出声的是唐儒,此刻他正站在学堂门前,满脸笑意地说着,那和蔼的神态仿佛在学堂教书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闺女。
“谢谢唐老提醒,剩下的内容不多,听澜教学生们念完便结束今天的功课。”听澜恭敬地回道。
“好好好,听澜先生既已有了安排,老朽便不打搅了,先告退。”唐儒说完此话后便转身离开,口中却是碎碎念到,“这听澜先生虽为一介女流,却博闻强识、能言会道,放眼中州都难寻凤毛麟角与之媲美,真乃巾帼不让须眉,若有朝一日,朝廷能拭目明心,多任听澜先生这类人为贤,那天下之安定,中州之盛世当指日可待了。唉~”
此时距姜逸尘和唐儒告别的时刻仅逝去不足半盏茶功夫,本是站在过道上往里张望的姜逸尘,却在唐儒到来的一刻失了影踪。
*********
等待是件极为消磨心性的事,有些人会通过做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这样,时间会在不知不觉间流失得快些,而有些人的做法则比较干脆,在睡梦中度过这等待的时间,让自己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或许便不会让自己陷入等待的焦虑了。
姜逸尘便是这后者,晋州的白天是安宁祥和的,只有黑夜才会充满未知,需要探索,探索未知需要有冷静的心,冷静的心需要有饱满的精神,所以,他选择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有什么事统统留到夜间来解决。
*********
当姜逸尘在申时来到通往听澜小筑的街道时,却被眼前的场面给震住。
整个街道人满为患,寸步难行,行人在其中已没了自主选择权,只能随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被带动。
这是在赶集么?姜逸尘不禁纳闷。
空遗恨跟他说的时间是戌时,而早上唐儒跟他说的时间却是酉时,万事宜早不宜迟,为避免错过时间,姜逸尘特地提早赶来,可如今见这状况,似乎这时间并不由自己掌控了,掌控时间的是这人潮,在这人潮中,纵使他轻功卓绝又能如何,飞檐走壁无疑是为自己招惹麻烦,他只能企盼着人潮能在一刻钟内将他送到听澜小筑的门口了。
上天还是眷顾姜逸尘的,或说人潮遂了姜逸尘的心意,在一刻钟内,他已步入了听澜小筑,原来这股人潮本就是往听澜小筑而来的。
人头攒动,却行之有序,并未出现什么争先恐后的举动,仔细一看,便可发现左右两侧间隔不远处均有人在维持着秩序,想来也应如此,这般大规模的人潮流动,若是稍微有点意外或是起了祸端,那波及的可是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安危了,不论哪个官府都不会愿意见着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在自己管辖地域的眼皮底下发生。
人潮中姜逸尘却是瞧见了几位“熟人”的身影,赵钱孙李四人悉数到场,而走在老李身旁交头接耳的几人,恐怕便是地煞门之人,白日间见到的风雅颂三公子也不落人后,最令姜逸尘诧异的莫过于昨日早间在西城门处碰到的锦衣男子,亦是大摇大摆地跟着人群进了小筑。
晋州的夜可真是热闹。
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姜逸尘总算是寻着了唐儒的身影,在唐儒的带领下,脱离了令人身不由己的人潮,踏上通向神楼的楼梯。
楼梯有三层楼的高度,而唐儒走的并不算快,似乎还想与姜逸尘唠上几句闲话。
“嘿,这热闹景象想必甄公子没见过吧。”走在前面的唐儒自豪地说道,“不过,今晚观众的热情倒也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了,竟在申时就排起了队伍长龙,甄公子若是在晚来片刻,即便有这听澜牌,恐怕老朽也只能跟公子说声抱歉,让您打道回府了,毕竟听澜小筑不提供站位,没了位置,只得下回再来。”
“看来在下的运气还算是不错了,今夜小筑着实热闹非凡,亦可预见今晚的表演定当很精彩。”姜逸尘也自觉有些庆幸,转念想借这短暂的机会多打听些消息,出言道,“可是每晚都有这样的演出?”
“不然,三天一小演,五天一大演,若是夜夜如此,我们这些老骨头可不够折腾的。”唐儒笑道。
“何为小演,何为大演?”姜逸尘问。
“只要有在大戏场开演的便可称为小演,若有听澜先生登台的,方可称之为大演,十里八方一旦闻知听澜先生有开演,必当不畏辛劳、趋之若鹜。”唐儒答。
“那今晚定当是赶上大演了,这听澜小筑是以听澜先生命名的?”姜逸尘绝难想见这听澜公子的影响力竟如此之大。
“是听澜先生为小筑取得名儿,而后大伙便以听澜二字称呼先生了。”唐儒解释道,此时二人已来至神楼入口门前。
“原来如此,可不知这听澜先生高姓大名,若有机会,在下还想拜访一番。”话语一落,姜逸尘却发现前方的唐儒突然驻足不动,若不是他及时收回踏出的脚步,便要撞上了。
唐儒回过身来,凝视着姜逸尘,缓缓道:“‘听澜先生’是大伙儿对先生的尊称,先生乃一介女儿身,尚待字闺中,真名实姓恕老朽不便告知,若甄公子有缘得见听澜先生,公子还未与之熟稔时,也切莫失礼相问。”
姜逸尘从唐儒的话语中品出了警告的意味,不过这警告竟令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温馨,这警告是家中长辈为卫护子女时对外人的警示,隐娘也曾为他这般做过,“尘儿不能修炼内功,你们莫要以内功压他,单纯比剑便是,若是谁再胡乱动用内力伤人,也莫要怪我不客气。”
瞧见本是有些尴尬的青年,此刻神色竟显得有些黯然,唐儒不由怀疑自己说的语气是否过重了些,正要出言再解释一番,却听姜逸尘吐出几字,“是在下唐突了。”
话至嘴边的唐儒一听,不知为何竟深感歉意,道:“听澜先生每每在结束表演时总会被邀请到神楼来,若是有机会,老朽可以为你引荐一番。”
“那在下先谢过唐老了。”姜逸尘还陷在回忆中,虽作揖感谢,却并未将唐儒说的话给听进去。
姜逸尘步入了唐儒推开来的门,粗略一瞥,神楼中约有百来个座位,此时已被人做得满满当当。
不需唐儒指引,姜逸尘便已寻着了座位,因为也只剩门边这个座位虚席以待了。
演出还没开始,因而神楼中的人多在三三两两的聊天,见又有来人,移来了十数道目光,发现不是熟人后,仅余几道好奇的视线还在打量是否是哪家富贾豪绅的公子哥,其他的便不再关注。
姜逸尘回身以眼神询问了一番唐儒,确定其并不在此就坐后便落了座。
与姜逸尘邻座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此刻正与身旁美妻黏乎着,无暇顾及姜逸尘,倒是让姜逸尘乐得安生,有足够的注意力来查探场中的情况。
在场的百余人中,姜逸尘已能察觉到十数股浑厚的气息,这些人的武功绝不再他之下,自己孤身一人,若是轻举妄动,恐怕会被瞬间击溃。
赵钱孙李四人,风雅颂三公子还有那锦衣男子均不在此,想来应是在楼下那容得下数千人的腰棚了。
神楼的位置和构造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不论距离远近也好,高度也罢,从这往戏台上看去当真是一目了然,方寸不落。
不多时,随着一声铜锣的敲响,酉时已到,好戏开演。
最先开场的是喷火杂技,这是秦地街头巷尾杂耍艺人的绝技,晋州秦地两地本便来往频繁,又因战乱之故,促进了文化融合,以此民间绝活热场便不足为奇。
街头看到卖艺之人吞吐焰火并无甚稀奇,可若是上百人同时在台上喷火,那也只能用壮观二字来形容了。
火舌乱舞,时而化蛇,时而为龙,最后火焰奔腾,如凤舞九天,引得掌声雷动,大声叫好。
热场戏的闹腾过后,第二场戏稍稍舒缓一些,是晋州的民俗歌舞,同样的,人少时的表演或许难令人侧目,可一旦人多,那齐整的表演和变换自如的节奏,带给人的只有震撼。
第三和第四场戏分别晋剧和蒲剧,也不禁令人拍手叫好。
如此,四场好戏过后,已是过了一个时辰。
戌时已至,而戏台上出现的不再是成十上百人的阵仗,单单仅是一道身影。
第一五零章 流星蝴蝶
“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鲜艳的花还脆弱。
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
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
它的生命虽短促却芬芳。
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
一个剑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手里握着的剑上。
但剑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会变得和流星一样短促。”
随着朱唇轻启,天籁之音再现。
原先喧闹的戏场,在台上人登场的一刻便已悄无声息,当台上人开口后,台下已是万籁俱寂。
便是连姜逸尘边上的被身旁美妻撩拨得大喘粗气的富商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变得安静,乖巧。
这戏场应是在构造上下了不少功夫,使得戏台上的声响能清晰无比的传入在场每个观众的耳蜗。
站在戏台上的身影自是姜逸尘白日间在听澜小筑学堂里瞧见的听澜公子,她依旧是一袭白衣宽袍,束发戴冠,并未因今晚的演出作半分打扮,实在不像是一般女儿家。
听澜公子是上台来说书的,这倒蛮符合一个学者的表演。
偌大的戏台上,成百上千的观众面前,举止优雅,谈吐从容,想来也只有天人能有这般举重若轻、处之泰然的气场了,这一刻,姜逸尘回想起那雅公子对听澜公子的评价,竟不禁有些赞同。
听澜公子给大家带来的是个江湖故事,这个江湖,从一个杀手开始。
杀手名为孟星魂,是快活林的四大杀手之一。
为报高老大的救命和养育恩情,孟星魂为其卖命,为其杀人。
杀人的人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非杀人不可,不杀人,他就得死,每次杀人他都会作呕,终有一天,他觉得倦了、累了,也觉得还够了高老大的恩情,萌生了结束杀手生涯的念头,接受高老大的条件,执行最后一次刺杀任务。
只要孟星魂能完成这个任务,他将获得他想要的自由。
然而,此次的任务,高老大要孟星魂杀的是江湖两大巨擘之一的孙玉伯。
显然,孙玉伯并不是个轻易能被杀的人,这亦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同为快活林杀手的叶翔,四大杀手中首屈一指的强者,已经失败了,而且成了个再也握不了剑的废人。
任务进行的并不顺利,在孟星魂混进孙府前,机缘巧合下对一个名叫小蝶的女人动了情,对于杀手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更何况他爱上的人正是孙玉伯的女儿,也是叶翔变废的根由。
此时,江湖上两大势力孙府与十二飞鹏帮间的争端难掩,旋即短兵相接,孙府连遭重创,孙玉伯儿子孙剑被暗算,身边的第一杀手韩棠也寡不敌众惨死,孙玉伯以牙还牙,使计一举击杀了万鹏王麾下的五位舵主,局面到了白热化阶段。
在戒备森严的孙府迟迟难以得手的孟星魂,发现了买凶杀孙玉伯的幕后黑手便是其两大股肱之一的路漫天。
在叶翔以性命为代价的劝说下,孟星魂向孙玉伯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并决定带小蝶退隐江湖。
岂知孙玉伯的得力助手律香川早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趁孙府疲于应敌之际,先手设计除去了竞争对手路漫天,引得十二飞鹏帮伺机对孙府展开大举进攻,孙府死伤惨重,律香川在四面楚歌的孙府中自认为赢得了孙玉伯的全部信任,在“得知”了孙府的全部产业后,露出獠牙,阴谋铲除孙玉伯。
怎料这一切不过是孙玉伯将计就计设下的陷阱,曾受恩于孙玉伯的马方中在黑暗中执守一生仅为报恩,成功助其脱困,
孙玉伯会同及时赶来的,他最为最忠诚的朋友易潜龙,顺势拿下律香川。
造成纷乱的原委是孙玉伯和万鹏王各自最为信赖的心腹,律香川和屠大鹏两人,不甘屈居于龙凤之下,心生取代之意而鼓捣的一场戏,最终这场戏因低估了龙凤的能力惨淡收场。
经此一役,江湖两大帮派元气大伤,各自收兵、休养生息,江湖复归暂时的平静。
故事的尾声,高老大虽被孙玉伯放过,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快活林地契,却发现她的亲手培养出来的四大杀手,也是她亲手救起并养活带大的四个亲人,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她忽而发觉没有了他们之后,一切都不在有意义,选择了自杀。
唯有孟星魂得以和小蝶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故事结束了,可全场的千百个观众似乎还并未从故事中走出,依然沉浸在听澜公子在他们脑海中所刻画的江湖世界中,久久难以脱出。
听澜公子说了半个时辰,而台下观众仿若随着故事中的人物走过晃晃数年。
直到听澜公子谢幕下台,台下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片刻后,掌声雷动,经久难绝。
回顾方才听澜公子的演出,也难怪观众们能全然被她带入戏中,毕竟她时而能为一阴沉冷漠的杀手孟星魂,时而又能化身气定神闲、似是能玩转天下于鼓掌间的孙玉伯,时而是俏皮灵动的小蝶,时而又变脸机关算尽、阴狠毒辣的律香川。
听澜公子的声音不只是动听,更似乎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她能带动观众的情绪,带着他们为律香川、屠大鹏这类以怨报恩的白眼狼感到愤恨,为马方中以一世守护相报一次恩情的忠贞不二感到动容,为孙玉伯、万鹏王这类绝世枭雄为亲信之人所背叛感到悲哀,为高老大、小何这类本处江湖底层拼尽血泪力争上游却难得善终的小人物感到惋惜,为孟星魂和小蝶终能修得正果感到庆幸。
对于听澜公子所述说的故事,姜逸尘除却体会到内中的各种情感外,还能体会到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在他看来,故事中并没有绝对的恶人,也没有绝对的善人,而故事中的江湖又何尝不是现实中的江湖?
高寄萍高老大为何想要快活林的地契,她的出发点不过是想让自幼一起长大的四大杀手能和她一起过得更好,不用再屈居人下,少点机会看别人的脸色,多些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罢了,只是,她操之过急,手段太过极端,终是亲手破坏了想要见到的一切。
律香川和高老大相似,他们的过去都和蠕虫一般渺小,所以,他们不断地向上攀登,只想要挣脱在他们身上那相争着耻辱和低下的枷锁,于是,有了地位和实权的他,欲望更为强大,做事也更为残暴,更为不择手段,最终毁掉了自己。
而孟星魂说到底不过是个被肮脏女人养大和利用的刺客而已,他杀了许多人,他的双手沾满血腥,他不想如此,却不得不如此,他想结束这一切,可他不论如何也不该去埋怨那个肮脏女人,毕竟要是没有这个女人,他在小时候就已经饿死了。
掌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声响渐息,姜逸尘逐渐从听澜公子的故事中脱离出来,除了感叹听澜公子对说书演绎的绝妙外,他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冷静的人总会观察得更多,思考得更多,也能洞察到更多细微的东西。
听澜公子的说书停留在说上,除了音色、口气的变换和神情的搭配外,再无任何肢体动作。
虽说大部分说书人,说书时也不外乎语言和神色的表现,肢体不过是配合之用,并不强求,可姜逸尘却有个奇怪的感觉,他相信若是听澜公子释放开她的手脚,为她的说书搭配上肢体动作的话,她能将每个角色均演绎得惟妙惟肖。
然,听澜公子不但不动用肢体,更是一直负手而立,以一种看起来极为自然的方式在束缚着她的肢体,她,是否在刻意地掩饰着什么?
在姜逸尘陷入沉思时,边上神楼的门被推开了,神楼中的所有人近乎在刹那间回过头来,朝向门口,更有不少人已起身静候着来人。
第一六四章 一念为魔
一滴茶水滴落于地,如冰玉般的手指轻轻试过,只有少许茶水沾湿了手指,而地上的部分便就此化去,不论如何,那滴茶水终究是回不到杯中了。
商阙叹气道:“杀了李牛夫妇,也于事无补。去城外挑个好地方将廖家夫妇好好安葬吧,而后,再遣些人去散布些话。”
商阙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廖大夫早年间为试药而沾染顽疾,常年都以药物压制着病症,近段时间过于操劳,心神俱疲,价值忘了给自己配药以备不时之需,突然受了惊吓,病症发作,才至如此失控。”
洛奇道:“好,我这便去办。”
雅间内,商阙闭上了双眸,似在养神,似在沉思。
廖善的死,表面上看来是接二连三的巧合,构成的顺理成章的意外,这不禁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暂时还未觉察出来,他能想到的疑点,洛奇都查探过了。
难道这一切真只是巧合,廖善的死真是场意外?
修长白皙的手指信手拨弄着躺在脚边的瑶琴。
琴弦战栗,琴声短促而萧瑟。
戛然而止,余音远去。
琴声不成乐,不成曲,并不像是在弹奏,更似在唤人。
果然,雅间外传来轻步点地的声响,随而传来一女子之声“门主”。
商阙道:“去慈世庵探望下李氏夫妇,顺便问问今日出门时可有发生什么与平日不对的地方。”
“是。”见里边再无动静,女子方才悄然告退。
待屋外的女子远去之后,商阙再次轻叹出声,这已是他今天的第四次叹气了,而今天不过才开始了几个时辰,这对于一个极少叹气的人而言实在不寻常。
“若说这些巧合都是冲着廖善去的,动机为何?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没有。
人便是魔,魔亦为人。
自从犯了这瘴热症,行医施善的人,成了取人性命的魔。
数年间,每每察觉到要犯病时,廖善便会迷翻一些来找他看病的女子,暗中抽取血液以供自己服用,以他的手段,醒来后的女子只会感觉有些疲倦,便不会起疑。
为防万一,廖善曾经从身体强壮些的女子多取了些血液,贮存瓶中,以便犯病时可解燃眉之急。
初时倒还管用,久而久之,不新鲜的血液于廖善的病便渐渐失了效用,他不得不在需要时再去搜寻目标。
廖善本便不是急脾气的人,患了这不治之症后,便更少动气了,因为,他发现只要心平气和,就比较不会犯病。
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生活终归不是一番风顺的,或为事所急,或与人置气,总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而下手、下嘴也有失轻重的时候,每年至少有两个女子死在廖善的嘴下,待他恢复清醒时,那些女子再也未曾醒来了。
作为廖善的妻子,廖氏自然也对丈夫的情况一清二楚,廖善对妻子疼爱至深,即便失了理智却也从不会对妻子下口,而廖氏不忍见丈夫如此痛苦便会在一旁帮衬,有时为解一时之急,廖氏也会用自己的血来帮丈夫解困,而当廖善失手杀人时,也是廖氏忙前忙后,将尸体藏到药草堆中,夫妇二人再一同将之运至城外,找个偏僻之处埋了。
至于女子无故失踪之事,则是廖氏偷偷跑去寻地煞门的几个门主,动用帮派的力量暗中善后的。
不过是一操持家室的妇人,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女子而言,她不也是扮着魔的角色?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有。
一念之差,一念为人,一念为魔。
早年间,作为铃医的廖善,并无太多杂念,仅有个作为医者的初心,悬壶济世。
而当他成家立业,日子过得愈来愈舒坦后,也不知为何,竟萌生了追求长生的念头,在无数次的试药中,终是出了岔子,沾染恶疾,一发不可收拾,恶行累累。
廖氏深爱着廖善,他是她的全部,为了她丈夫,她什么都能做,终也走上歧途,双手沾满鲜血。
当听澜公子在昨夜将这些告知姜逸尘后,姜逸尘一阵无言。
在行动时,当姜逸尘瞧见廖善脸上揪成一团的褶皱写着懊悔和无助,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动摇,可终究还是压下了将廖善救下的想法。
至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无辜女子惨遭杀害,在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至少,夫妇二人死在一起,生死同命。
他对不起的是李牛夫妇,他们在这场意外中仅是个工具。
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念,选择了不择手段,选择化身成魔。
*********
胡三尺在矿洞中摸爬滚打十数年,因身材矮小被唤作“地老鼠”。
十余年间,地老鼠练就了一番开山掘地的本事,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地老鼠独自一人便能在一夜间挖出通往十里地之外的地道来,可谓骇人听闻。
数年前,仗着这个本事,胡三尺被纳入地煞门,成了堂主之一,分封地捷星。
两年前,九州擎天众和地煞门间的一次正面交锋让逃窜不及的胡三尺险些丧命。
左肺肺叶被刺穿,大量失血的他,虽被廖善给从阴曹地府给捞了回来,却也丧失了原有的活力,再难夜钻十里了。
这两年间,廖善一直都在为他进行保守治疗,依廖善最初的计划,是为他保守治疗三年,养养身子,养养肺,再为他切除掉那已经丧失功能的左肺肺叶。
但廖善并未料到自甘堕落的胡三尺,身体状况一日不比一日……
晋州城西北,一坐南朝北的矮楼里,最贴边,最难见天日的幽暗角落处便是胡三尺的住处。
常年在光线稀疏的洞中干活,使得胡三尺喜阴恶阳,对于阳光有种自然的趋避性。
矿洞中的嘈杂环境,也让他患上了耳鸣症,为减缓不时耳鸣带来的烦躁和疼痛,一旦手里头有所富余,他便会去买些芙蓉香,麻痹神经,壮阳提神。
受伤后的这两年,门里便使唤不着他了,可治疗伤病的费用仍由门里担负着,更没少了他的份子钱,如此一来,他一有出门便会去黑市购进大量的芙蓉香,躲在家中享用。
廖善每隔三日便会来胡三尺的住处,察看他的恢复情况,起初见其身子每况愈下却寻不着根由,偶然间发现其竟是作茧自缚,便破口大骂。
在廖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胡三尺到底还是做出了退让,听从廖善的建议,不直接吸食芙蓉香,而是将之当作药香来烧。
biquge.name
怎知这一烧,让胡三尺更加沉醉于芙蓉香的浓郁香气中,难以自拔。
每天胡三尺的家中始终弥漫着芙蓉香的香气,屋中的中心处摆放着一个焚香炉,足矣让香气扩散到屋里的每个角落,可他却觉得不够劲,专门买了个拳头大小的熏香炉,置于手掌间品吸。
即便入睡时,他也会将这熏香炉放在枕边让自己安睡。
这香气能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即便是整日躺在床、椅间也不会感到枯燥或是疲倦,他相信如此下去的话,身体终有一天会好起来,廖善为他开胸切除肺叶的那一天也指日可待。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从药性上来说,芙蓉香的毒性成分更大些。
胡三尺自我感觉状态良好,殊不知五脏六腑皆因芙蓉香的过度摄入渐渐衰败不堪,只是精神上的持续亢奋让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将自己的性命给慢慢葬送。
廖善自也没料到是这般结果,见此情形,心中也已放弃了医治好胡三尺的念头,只是出于医德和同门关系以其他药物为其维持性命。
今日时辰尚早,廖善的死讯自是还未传入足不出户的胡三尺耳朵里,他还在为明日老廖又会来唠叨他而感到烦恼。
忽而,只觉屋中的清香气息愈来愈浓,胡三尺略微有些诧异,可沉浸在白日美梦中的他,却懒得起身去一瞧究竟,自不会发现不知何时屋中已多了个人。
一盏茶后,门窗紧闭的房屋中云雾缭绕,没有一方空间不被芙蓉香的香气所充斥。
躺椅间,一个矮小黝黑的男子瘫在其间,头歪在一边,四肢自然垂地,鼻间已没了呼吸,而他的嘴角边却噙着笑意,想来在梦中他是逍遥快活的。
比起很多人痛苦的死去,胡三尺至少死的幸福而安详。
*********
相较于廖善,杀胡三尺于姜逸尘而言便要轻松许多,不论是杀人方式,或是心理上,都要轻松不少。
从听澜公子口中得知胡三尺的情况后,姜逸尘便将之视为死人了。
廖善一死,胡三尺暂时便也不会有人去关注,没了廖善,胡三尺早晚会死在芙蓉香之下,他不过是去加快了这进程罢了。
一起意外是意外,两起意外便会令人生疑,三起意外,思维再为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这意外的背后包藏祸心!
对付地煞门之流,一起意外足矣引起他们之中那些警惕性高的人的注意,两起意外,便会让整个地煞门拧成一股绳,去揪出那意外的根由,第三起意外根本没机会发生。
可若是这第二起意外,地煞门没能发现得那么及时,那事情的发展便将大大不同。
制造了两起意外后,姜逸尘便马不停蹄的朝往城南赶去,租了匹马,去往南城门外。
在第二起意外被发现前,他希望他能做到更多。
第一五一章 排忧解难
随着听澜公子演出的落幕,今晚的大演便完满收官。
毕竟天色已晚,晋州的夜色不饶人,腰棚里的观众虽还意犹未尽,可身下的脚步却绝不肯停下来,哪怕晚上一时半刻回到他们的住处,对于他们而言都不容易接受,在听澜小筑管理人员的引导下,大家有序离场。
然,神楼中的观众却并无一人有离去之意,随着木门被推开,他们也迎来了那苦等静候的人儿。
当先步入神楼的是唐儒,老者进门后旋即立于门边,稍稍一躬身,请进来了另一人,此人赫然是听澜公子无疑。
姜逸尘这才回想起唐儒离去前说的话,“听澜公子每每演出结束后,都会被请上神楼来。”
似是为了迎接听澜公子的“驾临”,神楼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有了这灯光,姜逸尘也不需费力去打量任何他觉得值得去观察的目标了,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在思索着两个问题。
神楼中的贵宾请听澜公子到此,定不会和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一般,单纯是为表露爱慕之情,请她来此,莫不是有何事要她答疑解惑?
这学识渊博而又魅力四射的听澜公子,难道真只是个教书先生?
“多谢诸位今夜来此捧场,听澜向众位佳客请安了。”听澜公子移步近前,彬彬有礼地深鞠了个躬。
“欸,听澜公子怎地如此生分,不需客气,不需客气。”
“公子真是客气了,公子能赏脸来见我们这些世俗凡人,实乃我们的荣幸呐。”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
显然,听澜公子的受欢迎程度非同凡响,仅是打个招呼,神楼中立马便有数十道声响应和。
而听澜公子也没有丝毫架子,不论对谁,均是笑颜相向,不住地拱手致意。
神楼中早有人起身让座,可听澜公子仅是谦让了一番,众人便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强求,想来早先他们已做过无数次让座之事,可均被听澜公子给婉拒了,但每回总是不由问上一问,若是哪天听澜公子着实过于劳累,那能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安歇,也实是三生有幸了。
这番见面寒暄竟持续了有半盏茶功夫,可听澜公子却依旧保持着饱满的耐性和亲和力十足的微笑,她立于神楼中心处,不遗馀力地照顾到每个方位,每个角落的观众,自然也是冲姜逸尘这投过来了礼貌性的招呼。
“嘿嘿嘿,洒家已是好长时间没见着过听澜公子了,上个月末洒家正好在外边忙活,赶回来时将将错过公子的演出,而十天前却是听闻公子告病休息,还令洒家好生担心,今晚瞧见公子依旧这般明媚动人,洒家总算是得以安心了。”出声的是个敞开着衣襟,露着一身横肉,满面虬髯,目光锐利如鹰的大汉,任何人一眼瞧见这大汉的模样绝不会想见他竟也会有如此憨厚的笑颜,当他的目光向着听澜公子时,立刻便柔和温顺得如同任人揉捏的棉花。
“应门主事务繁忙,奔波操劳,还挂心听澜的身子状况,真是让听澜受宠若惊,听澜在这跟应门主赔个不是了。”听澜公子欠身道。
“欸,公子说这话可见外了,公子一女儿家不辞辛劳为大家伙说书,更总是为大伙儿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公子身子有恙,洒家虽在心里关心挂念着,可并没什么实际行动,公子有何不是可赔?更何况洒家今晚还有事要跟公子讨教呢,若是公子这般客气,倒教洒家不好意思开口了。”被唤作应门主的虬髯大汉赶忙摆手回应道。
“这位应门主是江湖人士,乃天煞十二门中地煞门的三门主,地勇星应隆,曾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力大无穷。”不知何时,唐儒竟已站到姜逸尘身旁,而他的声音也打断了姜逸尘对场中情况的关注。
“唐老?”姜逸尘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在场的各个高手,对于唐儒的出声不禁有些讶异。
“哦,公子勿怪,是老朽多言了。”唐儒以为自己打搅了姜逸尘,遂致歉道。
“唐老错怪了,在下不是这意思,不瞒唐老,此番出游晋州虽非小可的初次游历,但小可见识着实浅薄,对江湖之事更是知之甚少,若是唐老肯不吝赐教,能为小可做些简单的解说,让小可长长见识,小可自当感激不尽。”姜逸尘这回的反应倒是快了很多,他能猜想到许是在场之人,与唐儒距离较近的,不是些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便是些人高马大的江湖人士,在其看来应都是粗鄙之人,唯有自己还能和风雅沾边,得以唠上一唠,便向自己凑来,而他怎会错过这意料之外的帮助,自是说什么也要把唐儒留住。
“甄公子不烦老朽便好,老朽定当知无不言。”唐儒的意图倒是被姜逸尘猜中了七七八八,而那最后几分,唐儒却是为了方才上楼时,那份莫名的歉意而来,他总觉着早先一番话伤到了这年轻人,便来为他说说场面上的人物,为他解解闷。
不论如何,这一老一少,算是各怀心思,可却是互解寂寥,倒也是装美事,至少于姜逸尘而言,他能从唐儒嘴里知悉不少信息,这可是份意外收获了。
二人私下寥寥数语的功夫,场中似也结束了一番问答,一个矮胖男子似已得偿所愿,满面春光地退回了座位,让旁侧之人不禁侧目艳羡。
“此人是晋州通源当铺的掌柜上官无银,本是赚的盆满锅满,可近来做投机买卖似乎亏了不少钱,应是来找听澜先生指点迷津的。”唐儒解说着。
“上官无银?这名字还能赚得到钱?”姜逸尘稀奇道,当然这话他可不敢大声出口,而是凑到唐儒耳旁轻声细语地问。
“嘿,公子有所不知,这上官掌柜本名上官银,祖家三代在晋州开着当铺,可传到他手上时,当铺生意却忽而一落千丈,险些砸在他手上,恰逢八年前碰上了听澜公子,听澜公子一看这不过命理问题,指出其八字本便财旺,偏偏名字取了个‘银’字与之相冲,堵住了财路,遂改作‘无银’,疏通了财路,当铺旋即也重新走上正轨。”唐儒道,有机会夸赞听澜公子时,他绝不会吝惜口舌。
“有趣,没想到听澜公子,哦,是听澜先生竟如此博学多才。”为了迎合唐儒,姜逸尘也改口叫听澜先生。
“无妨,称呼其为先生,是老朽时刻想表达出对于先生的敬仰,实则公子方才更符合其年岁,大伙儿这么称呼,已然都在表达着对先生的敬意了。”听到唐儒的话语,姜逸尘不免有些感慨,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当作儿女小心翼翼地护佑着,又将其奉若神祗、敬仰方分,天下间即便连其生身父母也难做到如此,眼前的这个老者是多么矛盾而不平凡。
“听澜公子,在下大半月前曾向您讨教过峨嵋派成千上百的子弟是如何在一夜间全然消失并现身于武当山上的,当时您并未给出答复,而是要在下去调查些线索,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是有了些收获,不知公子今夜能否为在下解答这疑问?”此时,场间又有一人出言。
只见此人瘦削颀长,身着之物在灯火之下闪着银辉,想必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间,这身打扮也定然不会被人错过。
“这位公子哥,是泰斗赌坊赵泰斗的独子,赵寻乐,人如其名,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在听澜先生面前倒是一直都表现得很安分。”唐儒道。
唐儒的旁说姜逸尘并未听进去多少,因为,他已被那赵寻乐提出的话题给勾住了魂,出岛后,他有听言峨嵋武当归并一处,也自不会相信这是什么乾坤大挪移的戏法,他很想知道听澜公子将用什么手段来解开这谜题。
“那还请赵公子说说你查到的线索吧。”听澜公子稍作回忆便有了思绪,出言道。
“依公子所言,在下费了些财力让人帮忙打听到了三年来中州各地来往于蜀地的物品贩卖信息,便是连水路上的货运也未曾漏过。”赵寻乐颇为得意地说着,似乎能按照听澜公子说的话做事本身就是件值得称道的事,而花的那些钱,再多也是应该的。
“魔宫,两年间在蜀地和平海郡间频繁运输着药草;广和郡春宵楼,三年内,每两个月均要从蜀地运酒;姑苏醉红颜酒楼,三年来也都从蜀地采购大量酒水,同时还有丝绸布匹,不过论频率,却要比春宵楼勤快的多,十天半月便有运货信息;江宁郡桃源镇三年间也从蜀地那儿运回不少酒,还有不少竹类,约莫每月一次;黔地的烽火楼和格物居亦是在三年内从蜀地运回不少药草,不过这之前他们似乎便一直如此了……”
第一五二章 乾坤挪移
随着赵寻乐将打听来的近百条信息向记流水账般逐一报出,神楼中不少人已目瞪口呆,因为这近百条信息已近乎涵盖了大半个中州的大小帮派、酒肆、风烟楼等三年来的货运往来信息,还有不少人稍稍变了脸色,想来其中有部分信息已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
可不论如何在赵寻乐说话期间,并无一人出声干扰,即便在场之人心中有任何不满也都自觉地吞回肚中,按捺着性子静静地听着赵寻乐将话说完,而这一切,无外乎都是为了给听澜公子一分薄面。
听完赵寻乐的“报账”后,姜逸尘不得不感叹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果真不多了,只是不知这些信息究竟价值几何?
而当场应不乏眼光毒辣、脑袋机灵的投机者,这些信息轻易被他们获悉,想来已有不少人在心中暗暗默记,今晚过后,商道上势必将掀起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这些信息,终将成就了谁,或是挫败了谁,场中大部分人暂时不会去顾及,毕竟这事儿需要发酵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出些端倪,而此刻众人目光的焦点大多还集中在这赵寻乐身上,不得不说此人方才的表现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原以为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他却用了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让许多对其并不熟识的人刮目相看,他们至少能看出此人做事目的性明确且放得开手脚,而能将近百条信息近乎原原本本地脱稿成章,不论其花了多少心思,都足矣说明此人记忆力不凡。
“我想,赵公子在拿到这些线索后,应已发现其中的一些蹊跷了吧,这三年间,有哪些门派或是商铺的货物运输与其先前相较有所异同了呢?”听澜公子不紧不慢地说到。
赵寻乐本是一醉心玩乐之徒,对于峨嵋武当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娱乐,如此挥金如土也是为了能与听澜公子多说上几句话,痛快一番罢了,岂知听澜公子却并未就此唱独角戏,反是对其稍加引导,让其自主思考,留了七八分余地让他自行发挥,无疑是在拔高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真可谓心思细腻,乐善好施。
赵寻乐有些始料未及,可心中显然欢喜得很,那嘴角几乎要翘到了眼角边,嘿嘿笑道:“听澜公子说得是,不才确是发现了当中的一些古怪。”
喜形于色的赵寻乐开始学着文人骚客的范儿装模作样起来,右手竖着食指道:“古怪之一,是这魔宫,魔宫这两年间的药草运输实在是频繁得不正常,在下虽非江湖人士,但却乐于打听江湖之事,因而多少也知晓这三年间江湖上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第一年,不论是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还有道义盟这些所谓的正道联盟,在上一年屡遭打击后,总算是在这一年憋不住气,对魔道人士展开了疯狂反击,传言双方战况惨烈,各自元气大伤,随后的两年,双方的动作可是小了不少,在江湖上泛起的波澜远不如第一年,按理来说,这第一年应是三年间流血流得最多的一年,而这一年魔宫的药草运输却未因此变得频繁,可见魔宫内的药材库应是足矣应付帮中人员伤损的,然而,偏偏在这之后的两年间,魔宫却突然加剧了对药草的采购,而且单单是从蜀地采购。”
赵寻乐竖起了两根手指,开始来回踱着步,接着道:“古怪之二,就是这醉红颜酒楼,当然也是九州盟中的帮派醉红颜,醉红颜虽是个酒水收购大户,在姑苏的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可即便如此也不应仅从蜀地这运酒呀,再者醉红颜在这三年间也拓宽了业务,竟经营其起和酒水搭不上边的丝绸布匹生意来,而这些丝绸布匹的货源地同样是只源自蜀地,巧合不巧合另当一回事,单单论这来回赶路运送货物的时间间隔之短,也足矣将帮派内的伙计给活活累死吧,难不成醉红颜这三年间招揽了许多人?”
显然,神楼中的人并无魔宫或是醉红颜帮派的人士,便是连九州盟的人亦是不多,因而,场间并无丝毫的紧张气氛。
赵寻乐倒是越说越起劲儿,旋即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古怪之三,桃源镇,理由同醉红颜相差无多,同是在三年间,大量地采购蜀地的酒,从其他地方购进的酒水却一如往常的货运量,无甚波动,其次,江宁郡的竹子本便不少,如此大批量的采购竹子,究竟是做何之用?”
赵寻乐竖起了第四根手指,道:“古怪之四,便是魔宫、醉红颜、桃源镇从蜀地运酒的路线,除了陆路运输外,也均有通过七十二路水寨走水运,可不论是走陆路还还是走水路,他们将货物运回姑苏、江宁郡的路线势必都会接近武当境的范围。”
“这四点便是不才发现的一些端倪,不知是否正确,不足之处还请听澜公子指正。”赵寻乐依着先前听澜公子的样,作揖恭敬道。
原先神楼中还有不少与泰斗赌坊不对付,或是认为赵寻乐先前的行为冒犯了他们的人正等着看赵寻乐笑话,随着事情发展至今已哑然失色,他们不由发现,他们都太过低估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公子哥了,这“不才”二字此时在看他们来完全不是自谦,而是虚伪了。
“将信息中的古怪一一寻出,仅是做了表层的分析,点到为止,对于没把握的推敲则留给听澜公子来抽丝剥茧,既没丢了自己的脸面,又将最后的好处归给听澜公子,此人可真不简单。”姜逸尘心中暗叹着。
“赵公子机敏过人,能在近百条信息内捕捉到这些古怪,想来心中已有个大概的轮廓了,不妨接着讲下去。”听澜公子拍手赞叹道。
“嘿嘿,听澜公子说笑了,不才只是觉着这峨嵋派上下千百人要迁移至武当山,排除掉鬼神之术作怪后,这等惊天戏法,单靠两派今非昔比的名门底蕴是绝无可能做到如此人不知鬼不觉的,想来定有其他势力介入,而若是魔宫、醉红颜和道义盟这三方联手,此事倒有极大概率能成。不才的能耐至此,余下的还需请听澜公子为大伙儿拨云见日了。”赵寻乐挠头道,这回他并非自谦,而是他真的摸不透其中的伎俩,再者,他被听澜公子夸得浑身都不好意思,两腮竟有些微微泛红,赶忙让大家的注意力都聚拢到听澜公子身上,免得自己出糗。
千年古刹遭焚毁,而门中弟子却不见影踪,终在武当山上被瞧见,峨嵋派弃山挪窝之事被发现的时间不过在半年前,登时江湖中人乃至寻常百姓都为此惊叹万分,大伙能依稀猜出峨嵋派应是自己烧毁了门派,可如何在一夜间,或是在不为人所觉的几年间,从一座山迁移到另一座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山,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事后,当事双方峨嵋、武当自是不会出面言明,令其更似一桩千古奇案般难有定论,而在今晚,此事却极有可能被听澜公子道破玄机,可谓又是一场好戏了。
听澜公子四下一瞧,也看出此时众人的好奇心已被提到了嗓子眼,她若是继续端着,得非急死人不可,因而,也不再拐弯抹角,出言道:“不错,正如赵公子所言,问题便是在这四个古怪上,我便顺着方才赵公子提出的疑点来说,古怪之一,蜀地盛产名贵药材不假,且药品种类繁盛,若单从此处收购药草并无可厚非,可这时间点却是极为令人起疑,咱先留存着这疑点,往后瞧瞧。”
“古怪之二,先撇开这酒水不谈,但说说这丝绸布匹,大伙儿应该清楚中州各地的丝绸布匹之所以会互相来往,究其根由是各地的织绣手艺不同,都说一山难容二虎,江南织绣早已深入人心,蜀绣可作新奇之物引进并不为过,可大规模且频繁的收购,大伙儿可有听说蜀绣近三年在江南一带风靡,若是没有,可不知这蜀绣被销往何处了,这当中的古怪,已不是一般的古怪。”
“我们再来谈谈酒,咱们不妨将古怪之二同古怪之三合起来看,这便又是一个极大的破绽,蜀地有酒不差,可蜀地的酒可不比药草,蜀地三年的酒产量,细算一番,将将才能对付醉红颜酒楼和桃源镇三年来收购的酒量,但事实呢?蜀地每年的酒,可不只是卖与醉红颜和桃源镇两处。”
听澜公子三段话的话音方才落下,神楼中已有不少人轻声惊呼,“对呀,蜀地的酒都不够卖,那他们还跑得如此频繁,岂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一五三章 醉翁之意
“再结合着古怪之四,将前三点给串联起来看,我想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峨嵋派应是在三年前和武当派达成了归并一处的共识,谋划了这场乾坤挪移的戏法,他们最先找上的帮手是醉红颜和道义盟,一个在姑苏有酒楼,一个在桃源镇有酒庄,收购酒水是件再为正常不过的事,可若是不将这些货运信息一一揪出,应是没人能察觉出这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酒缸所装的不一定是酒,也可以装人,但如此长途跋涉,在其中待上过久非得将人闷坏不可,而解决的方法便是人员替换了,因而,醉红颜这边每趟都带上的峨嵋弟子并不多,但他们寻了一变通之法,以收购蜀绣为依托,借机带上些绣娘,而绣娘由峨嵋弟子来装扮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桃源镇,同样是用酒缸藏人的方法来达到鱼目混珠的目的,但他们却无法以采购这布匹锦绣为由,来增添运输条目,毕竟蜀绣在江宁郡可并不畅销,而选择从蜀地购进竹子,一来,或能以保护当地竹林为借口,二来,在酒缸盖上做些手脚,利用竹杆来呼吸,如此,每趟多装些峨嵋弟子也非难事。”
“而魔宫应是在两年前才参与到其中来的,魔宫名下并无酒坊、酒庄,于酒的需求量自然不可能那么大,因而便从药材入手,令峨嵋弟子扮作医娘,药娘,也足够浑水摸鱼了。”
“简而言之,峨嵋派和武当派在这三年间,借用江湖上其他正道了力量,通过看似平常不过、实则内藏玄机的货物运输,在世人的眼皮地下完成了这瞒天过海的戏法。至于最终的一把大火,应是峨嵋派为告诉世人,这是她们这代子弟为保全门派的传承星火,所做的无奈之举了。”
语毕时刻,阵阵掌声响起,远不及方才千百人鼓掌时来得震天动地,但掌声中却饱含着先前没有的,发自肺腑的佩服。
方才众人为台上听澜公子的才能所陶醉,而此刻,大家却是为台下听澜公子的睿智所折服。
这些佩服声中自也包括了姜逸尘,他在出岛后便听说了峨嵋武当归并一处的事迹,当然也知晓这定是玄箫和水如镜等人的手笔,可却不知魔宫、醉红颜、道义盟竟也参与其中,想来也仅有靠多方相助,才能做到难为人所觉了,而听澜公子剑走偏锋,找准了货运信息的切入口,从大数据中的猫腻一针见血地侦破悬案,不禁又让他在心中多了一分赞叹。
啪、啪、啪!
声响渐息时,这三声清脆明快的掌声不免显得突兀。
“精彩!精彩!早有耳闻晋州奇女子听澜公子,满腹经纶、博学多才、聪慧过人,而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寥寥数语间便已解开这三年中江湖上最难攻克的谜题,在下佩服!”瞧见赵寻乐已退回座位,立马便有一人在众人还未察觉过来时,便已现身听澜公子身前。
此人眉宽眼挺,肤白脸方,半束着长发为其本是刻板的面庞换上了几分潇洒英气,一袭天清云淡的蓝白长袍则为其增添了几分儒雅之风,最大特点莫过于其修长的身高,一眼望去,神楼百余号人,竟无人能与之相较高下。
“在下公孙煜,与友人阿亮、阿梅路经此地,听闻今夜有听澜公子的演出,特来此一睹天人之姿。”公孙煜含笑作揖,自我介绍道。
当下,神楼中四下响起轻声惊呼。
“这公孙煜可了不得,是来自楚郡公孙世家的四公子,江湖上的剑客绝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一舞剑器动四方’因而也被称作四方公子,四方公子是在今日午间到此的,同行的还有四海会盟散人居的帮主、副帮主阿亮、阿梅,许是悉知今夜有先生的演出,便豪掷白银六千两,势必要一见先生芳容。”唐儒仍旧在姜逸尘身侧尽职尽责地做着介绍。
诚如唐儒所言,用剑的人绝不会对公孙煜或公孙世家感到陌生,姜逸尘在其自报家门时便知晓了此人的大概情况,毕竟江湖上剑圣、剑仙、剑鬼、剑魔也就那么四人,可江湖上的剑客一点都不少,公孙煜便是当今武林中,单论剑术造诣最为接近剑魔越驚云的人,至于为何说是接近剑魔,而不是接近剑仙或剑圣,盖因与剑魔讨教剑法高下时,仅以一招惜败。
一个是青年才俊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惊为天人的明媚佳人,不由让人猜疑这公孙煜是来向听澜公子倾诉爱慕之情的,这戏码他们可瞧过太多,多少豪侠、贵公子都被听澜公子婉言相拒,这公孙煜想来也是没戏,不过,倒也是个不错的插曲,值得乐道上几天。
“听澜见过公孙公子。”听澜公子回礼后,辩解道,“公孙公子过于折煞听澜了,想来应是听澜并非江湖中人,因而能立身局外,纵观大局,方才能细究其变、以小见大了。”
“听澜公子过谦了,能跳脱局外,俯瞰大局,已非常人能为。且不再说如此吹捧之话,扫公子雅兴了,今晚,在下也带来个问题,还想请公子解答一二,不知公子可愿不吝赐教?”公孙煜对听澜公子的夸赞仅是点到为止,随后便另提起一话题,以免惹人不快。
“来者皆客,听澜若能帮上一二,定知无不答。”听澜公子回道。
“听澜公子并非江湖中人,可不知是否有曾听闻十余日前嵩山少林不动明王印失窃之事?”公孙煜话语一出,场间当即响起数个倒吸凉气的惊愕之声,没曾想这公孙煜非但不是来表白的,更是直接问起近来江湖上劲头最足的话题。
“听澜仅是略有耳闻,对于其中一些关键细节却并不清楚。”听澜公子皱眉道,那神色看来并未有丝毫伪装,想来真是知之有限了。
“若说要认定这不动明王印确为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所盗,听澜公子觉得需要哪几点关键因素?”公孙煜却是换了一提问法。
而这么一问,却令在场不少江湖人士疑窦丛生,这公孙煜已把握了听雨阁盗印的关键线索?此番要借听澜公子之口公布于众?还是另有图谋?且继续听看看。
“公孙公子这问题问得不够严谨,听澜可否认为这位洛公子是为听雨阁而盗少林金印?”听澜公子反问。
“噢……确实有些歧义,是在下疏忽了,那若是公子现下假设的情况呢?”公孙煜迟疑了一番,答道。
“如此的话有几点需要明确。”
“请说。”
“价值,这不动明王印究竟价值几何,金印中是否内含武学秘笈?得之便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而金印本身又有多少价值?”
“少林九大金印内藏佛门九字真言,所对应的秘法得之其一,便能在佛学上有更多的体悟,而内中武学定也能为修习者带来不少提高,至于说要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倒是不至于,毕竟,得其六者方才能无敌天下,而金印大小,凭本人猜测应不过拳头大小吧,将将能应付听雨阁这等小门派一年的开销。”
“动机,若是这洛公子盗印,他是为了听雨阁能更好地在江湖上立足?”
“想来应也只有如此。”
“能力,听闻这洛公子不能修习武功?”
“不错,此人数年前遭受重创,好容易从鬼门关上被拉回来,却再也不能握剑。”
“关系,既然这洛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那要在少林中行动自如,莫非在少林中有熟识之人?”
“传闻他和一位少林高僧有旧。”
“代价,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时,不论这洛公子也好,听雨阁也罢,可有能力面对八方声讨,十面埋伏?”
先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层层推进,可这回,公孙煜却并未马上搭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方才出言道:“听澜公子这意思是,洛飘零或是听雨阁并不具备盗印的条件。”
“毕竟信息过少,听澜也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但若是从现有信息来看,显然,这洛公子若是去盗少林金印,不但自己将死路一条,更会将听雨阁置于绝路,于他们而言,如此行径无疑是空有百害,却无一利。”听澜公子淡然道。
闻言后,公孙煜默然不语,显然他也认定了听澜公子的说法。
见公孙煜如此模样,边上的其他人倒是犯了糊涂,若说这公孙煜是为听雨阁来定罪的,可他掌握的线索如此有限,与听澜公子这么一番计较,显然更像是为听雨阁开脱罪名的。若说他是帮听雨阁开脱罪名的,可当听澜公子做了结论后,他又为何如此沉闷,甚至有些沮丧?
“我想公孙公子此来晋州,醉翁之意是在这洛公子吧?”忽有一人出声道。
放眼瞧去,这不正是那地煞门的应隆么。
第一五四章 争锋相对
未待公孙煜搭话,唐儒忽而高声打岔道:“应门主和公孙公子都是明理之人,希望二位三思而言,三思而行。”
“呵,唐老过虑了,洒家和公孙公子都是识大体、懂分寸之人,不会在此乱来,更不会伤及无辜。”唐儒于应隆而言再为熟悉不过,当先反应过来他这警示之言不过是为了听澜公子的安危着想,因而,礼貌回复道。
“唐老请放心,我想应门主不过是心中有些话想与在下讨教罢了,即便有何万一发生,在下亦会保全听澜公子无恙。”虽是今日初识,可公孙煜已能瞧出唐儒眼神中对听澜公子的关爱之情,也尤为尊重这老者,一听其出言,便已悉知其心意,遂应道。
正如两人所料,公孙煜虽非四海中人,却因与散人居关系过近,胜似四海之人,四海会盟本为正道,而地煞门却是实实在在的魔道中人,若是出了这听澜小筑,或是出了晋州城的范围,那双方很可能便是生死相向,不死不休的,而方才应隆对公孙煜的问话,仅有三分疑问,却带着七分讽刺,这无疑是在挑起战火。
唐儒虽不为江湖中人,却悉知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拳脚乃至刀剑相向的脾性,有这份担忧亦是情有可原。只不过老人家还是小瞧了江湖中人的定力,哪怕再没规矩的人心中也总有一方圣地,不容沾染任何荤腥,哪怕丁点尘埃,而听澜小筑正是那能引起众人心中共鸣的寸许圣地,他们也绝不会去破坏这精神寄托之地。
“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二位节约时间,听澜公子劳累一天,也差不多该歇息了。”有了二人的保证,唐儒心下稍安,但为免夜长梦多,他还是希望二人赶紧结束对话,好让听澜公子远离是非。
“唐老既如此说了,那洒家长话短说。”被这么一打断,应隆也是整理了一番思绪后,才继续道,“咱明人不说暗话,这听雨阁的底细便是当年的石府余孽,而洛飘零昔年虽与公孙公子是至交好友,可当他武功尚在时,风头始终盖过公孙公子一筹,此番不管少林失印之事是否为其所为,公孙公子来此究竟是为了拯救旧友于水火,还是借此风波将他埋葬?”
听澜小筑中江湖止戈,公孙煜和阿亮阿梅等人出现在此,应隆本不在意,可公孙煜突然冒出来向听澜公子打听少林失印之事,不由让应隆犯了迷糊,着实弄不清这公孙煜意欲何为,敌人的敌人便可暂作朋友,应隆便抱着一试究竟并无损失的心态,直截了当地发问。
只是,向来顾及颜面的世家公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自己是为了昔年的一时妒火,置几无反抗之力的旧时好友于死地么?
“呵,有趣,若是在下为救好友而来,应门主当如何?”公孙煜笑道。
“那洒家便要请公孙公子小心些了,夜色凄迷,刀剑无眼,此地也不是楚郡,公孙世家虽威慑一方,却也鞭长莫及。”应隆寥寥数语间,却满含着威胁之意,出了这听澜小筑,便是晋州的夜,晋州的夜是可以流血的夜,即便是你公孙世家,在此也势单力孤。
“若在下此来,是为得到金印,而将旧友推入万丈深渊呢?”公孙煜显然不会轻易被唬住,依旧挂着笑,问道。
“那洒家便代表地煞门诚邀公孙公子共谋大计。”应隆并不担忧自己的目的被旁人知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天煞十二门的势力占据了晋州城的半边天,而地煞门便是天煞十二门在晋州城的代表。
“应门主可容听澜问句话?”当气氛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听澜公子却一反常态、不合乎礼仪地出言打断,显然,她一开口,二人定会以她为主,如此公孙煜便暂时不用表态了。
公孙煜微微一笑,将决定权交予应隆,若是应隆非要他先答话,他也不会推辞,不过,不出意外,应隆并未拂了听澜公子的面子,出言道:“噢呵呵,听澜公子但说无妨。”
“依应门主之言,似乎已能断定洛公子便在晋州城中了?”听澜公子直入主题,问到。
“不错,莫非听澜公子对此有异议?”应隆关切地疑问道,显然,他极为信赖听澜公子的直觉。
“只是觉得其中有诈。”
“有诈?!”
“嵩山少林金印失窃是约莫十余日前发生之事?”
“是。”
“可有听闻这洛公子是自嵩山少林处一路往北而来的?”
“断断续续,十来天中,有间隔过一天、两天,是全无此人消息的,但从大致方向来看,确实是往北逃路不差,而从时间上来看,这会儿出现在晋州倒也符合常理。”
“应门主是何时发现洛公子出现在晋州城中的?”
“昨日有不少门里人发现洛飘零的身影出现在晋州。”
“应门主可有亲眼所见,或是门中之人均识得洛公子的相貌?”
“这……洒家还真没看到,而且洒家都不太清楚这洛飘零的模样。”应隆忽而答不上来话,旋即又道,“上头给来的画像也不甚明了,最大的特点便是,此人锦衣束发,带着个鼓鼓的包囊,身怀折扇,相貌清秀……”
应隆念叨着话语,突然一顿,一敲脑袋似是恍然大悟,忙道:“听澜公子是说,这一路以来,大伙瞧见的洛飘零都是假的,真人早已金蝉脱壳?!”
“听澜并无确凿证据,这些也是猜测,只是仅凭这些信息便断定洛公子在晋州城中未免太过马虎了吧。”听澜公子回。
“听澜公子所言不差,仅凭这些根本无法确认城中的那个锦衣男子,也是今夜出现在听澜小筑的锦衣男子,便是洛飘零本人。”被晾在一旁好一会儿的公孙煜出言赞同听澜公子的判断,同时还抛出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这洛飘零竟如此胆大妄为?”
“这人心真大啊!”
“不会就在我们之中吧?!”
……
神楼中,稀稀疏疏地传来议论和诧异声。
“此人并不在神楼上,在下是在上神楼观戏时,恰巧撞见其正往腰棚里走去。”公孙煜补充道。
“既然公孙公子已撞见此人,难道还认不出此人究竟是不是你的昔日好友?!”应隆的话语中带着震惊,却难掩嘲笑之意。
“毕竟当年石府拜尔等所赐,毁于一旦,我也不能确定,他除了武功尽废之外,容貌是否被毁,而今的皮囊究竟是什么模样。”公孙煜冷声道。
“看来听澜已能确认,此人并不是二位苦寻的洛公子了。”沉默半晌的听澜公子突然出言,再次将双方间的火星给掐灭。
“还请公子细较一二。”早在听澜公子起疑时,应隆便心中一咯噔,已是认了这事实,可还是想听一番解释,才能让自己释然。
“想来洛公子早在你们寻不见其踪迹的那三天中,便与身材相近之人互换了衣裳和特征物事,一路北上不过是调虎离山的计策,晋州城出现的这位锦衣男子,如此大摇大摆,无非是为了让更多耳目瞧见,以此吸引更多的猎人到晋州一探究竟,如此,便创造了足够宽松的条件,令真正的洛公子得以在他人的帮助下,不用应付过多拦路之险,便可较为安然地回到江宁郡,回到听雨阁中了。”听澜公子笃定道。
“原来,今夜的听澜小筑如此热闹竟是这锦衣男子的功劳。”在一旁默默听闻场中对话的姜逸尘心中暗道。
“也便是说,此人不是洛飘零,但极有可能是听雨阁之人,或是知悉少林失印原委之人。”应隆道。
“莫非应门主要对此人下手?”公孙煜疑问道。
“公孙公子这是要插上一手?”应隆反问。
“咳咳,时间不早了,应门主、公孙公子就此打住,各位贵客也请回罢,听澜公子当歇息了。”时至亥时,时辰确实不早了,唐儒作为管理者,开口送客,再次不识趣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但这回似乎并未打消二人的火气。
“听澜公子,今晚便由洒家送你回去吧?”应隆不予唐儒置气,而是向着听澜公子问到。
“在下对听澜公子仰慕许久,来晋州一趟不易,不知应门主此次可否能给在下一次献殷勤的机会?”公孙煜笑问。
“若是我不答应呢?!”应隆与公孙煜和听澜公子所站立的位置本有数丈距离,可就在这说话间,应隆已闪身来至公孙煜身前,怒目圆睁。
第一六九章 赌坊对局
世间总有些地方四季如春,也总有些地方不论何时都人声鼎沸。
泰斗赌坊是晋州城中最大的赌坊,在老板赵泰斗十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下,便总是一副热闹纷繁的景象。
常言道,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
永远没有人会嫌弃兜中的钱是否过多,只会忧心钱到用时方恨少。
因而,财大气粗者到赌坊来,为的是把钱多番几番,达到富者愈富的目的。
而囊中羞涩者来赌坊则是为了做比轻松简单,且一本万利的买卖,白日梦中总是告诉他们,运气好便能在朝夕间暴富。
当然,现实的情况总是事与愿违的,所谓十赌九输,只要你进了赌场,最大的赢家终归是庄家。
“来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大伙猜猜甄公子能否借摇色子搬回场面?”
“我压甄公子赢!”
“压甄公子,压甄公子!”
“这甄公子点儿背,我还是压老佑吧。”
“对,压老佑,老佑今儿个手气好啊,牌九基本通杀了这甄公子,色子咱也见识过的,是行家。”
“我怎么看这甄公子是压根不会赌啊。”
“嘿!别乱说,我看这甄公子手法也不差,只是老佑技高一筹罢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嘛。”
“对对对,你押的多,你说的都对,那你押谁?”
“当然是老佑啦!啊哈哈!”
“……”
一大清早,姜逸尘便依计来到泰斗赌坊开赌。
从进赌场到现在,他已输了五百两银子,但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对天发誓,不用剩下这五百两赢回一千两,今日决计滴酒不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中年颧骨高耸、面色淡金、目光如鹰,一眼便会让人觉着其常年混迹在赌坊酒楼间。
此人名为佑瀛,这名字的谐音便是“又赢”,仿佛天生便是为赌而生的,只有好赌的人才会说,又赢了,又赢了!
挨在佑瀛身后数人,自不会是完全看热闹的,四人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态各一,佑瀛现下压的一千两银子中,有一大半是由他们四人凑的,因而,尤为关心着场上的局势。
这四人姜逸尘都认得,包括佑瀛在内,他对这五人的身份一清二楚,他今天便是冲着这五人来的。
地伏星佑瀛、地僻星谢岩、地空星萧滇、地孤星独孤裕、地全星匡痕,地煞门的这五位堂主好赌,当然好赌的不只他们,只是有些早已不在,有些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得闲来赌坊里找乐子、碰运气的,正好是他们五人。
但这五人偏偏没人认得他,也不可说不认得,至少都知道他是人傻钱多的甄公子。
几日来,他们在晋州城中倒也见过这甄公子,在街上碰见过,在那夜听澜小筑中也碰见过,瞧见他是往神楼而去的,自不会怀疑他这档子身家有假,当然“人傻钱多”这称号是他们适才偷取的,因为他们一大清早来便瞧见这甄公子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赌上瘾,赢了两三把后,便想着把一千两变现成两千两,随后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连输三局把赢来的钱都给吐回去。
眼尖的佑瀛瞅见这机会,赶忙和另四人密谋着将这甄公子手中的一千两给赢来,毕竟一千两银子可够他们挥霍个把月了,而且对手并不厉害,甚至,有些傻。
佑瀛找上甄公子,也就是姜逸尘,要与他较量时,姜逸尘自也满口答应。
佑瀛开始倒也谨慎,仅是用小钱和姜逸尘对赌,几个回合下来,只让对方赢了一把,确定其并不是扮猪吃虎后,便放开了手脚,越赌越大。
很快,佑瀛十把九胜,把姜逸尘杀得片甲不留,五百两银子轻松入囊。
再要赌下去,姜逸尘可就不干了,他提出自己在牌九上不擅长,要换色子玩。
经过良久的观察后,佑瀛和另四个堂主已能确定这甄公子不过是个赌场嫩雏,他们虽赢了五百两,但没人会和唾手可得的钱过意不去,瞅着甄公子囊中那五百两银子再向他们招手,他们可不想错过,于是便来了翻豪赌,集齐五人现下的家当要硬吃这甄公子。
桌上是一千两对五百两,佑瀛若是赢了可以拿走对方面前的五百两,余下五百两便随甄公子到他的住所之处去取,正在兴头上的几人丝毫不觉得这出手阔绰的甄公子会耍诈。
而若是姜逸尘赢了,便可取走佑瀛五人的一千两。
千两银子的赌局在偌大的泰斗赌坊虽多如牛毛,但先前铺垫起来的气氛,逐步达到**,让这把赌局尤为令人瞩目,更是吸引了迟迟到此闲逛的赌坊少主赵寻乐的关注。
场上赌的是大小,场下赌的是两人的胜负,众人零零散散地也凑了约莫八百两的赌金了。
万众瞩目、扣人心弦的赌局即将开始。
三局两胜定输赢。
大伙都很上道,开赌前便是要把气氛搞起来,再怎么吵闹也无碍,可一旦开赌,均乖乖闭上了嘴。
毕竟身在赌局中的可不单单是场上的两人,除了庄家外,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下了注。
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赌桌前,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双方已开始摇起色子来,虽不是一把定胜负,但在三局两胜制的赌局中,拿下开门红,便是赢下了气势。
往细处说,拿下第一把不只赢了一半,起码在心理层面上,便是有了四分三的赢面,因而,第一把的胜负可谓至关重要。
大伙儿的心在此刻似乎都随着两个色子的摇动加快跳动着。
没有对比便没有差距,二人同时摇着色子,手法高低当下立判。
佑瀛的手法显然更为老道些,而姜逸尘虽有公子哥的那副优雅劲儿在,可却略显生硬。
毕竟摇色子并不需要优雅,更需要的是老练的手感和沉稳的心态,但在他们看来,这甄公子手感不佳。
见此情景,赌姜逸尘胜的人,心已凉了半截,当然,赌他赢的人,本也不多。
因而,此时场间的气氛透着是大多数人心底那份难以掩饰的激动。
啪!
二人同时将色蛊扣在桌上,众人的心跳似也在那一瞬停止,随而又跳得更为活跃。
姜、佑二人并未揭盖,而是同时退离桌子数尺。
这是泰斗赌坊中的规矩,为确保公正,摇完色子后,均由庄家在大伙的见证下揭盖报数。
庄家先是揭开了姜逸尘的色子,道:“四五六,十五点,甄公子这把顺得很呐!”
biquge.name
在庄家揭盖时,前排众人自也瞧见了色蛊中的结果,这摇色子赌大小可不讲究顺不顺,终归是要比三个色子合在一起的总点数大小来定胜负,这甄公子色子摇的看似漫不经心,倒还是有些能耐的,十五点仅比满点十八点差了三点。
接下来便是看对家佑瀛的点数了。
庄家比起在场的其他人来可淡定不少,在泰斗赌坊对赌,由赢家照一定的比例缴纳场地费和服务费,这是规矩,也是赌坊的主要收入来源,庄家的薪酬也来自这些收入,每次赌局中有多少利润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自然了然于心,至于赌局结果便和他们毫不相干了。
盖因如此,这庄家并未卖弄什么关子,前脚揭开姜逸尘的盖,片刻后便也开了佑瀛的盖,扬声报道:“二六六,十四点,首回合甄公子胜!”
“这!”
“什么!”
“老佑失误了吧,竟犯这失误,只摇了个两点。”
场中当即一片哗然,多数人买的佑瀛,都不愿去相信这结果,而少数支持甄公子的,碍于对手的人多势众,仅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嚣张,虽不至于出人命,但暗中挨几下拳脚总是难免,要是到最后赢钱了,倒也没什么,若是最后不仅亏了钱,还挨几下打,可当真是不得还偿失。
“老佑认真点啊,可不能再输了!”
“就是,不能放水了啊!俺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压你身上呢!”
“老佑加油!”
“老佑加油!”
“……”佑瀛听闻周围的叫喊声一阵无言,自己这边五人一言未发,这些人闹腾个什么劲儿。
“咋回事?”个头较矮的年轻人是匡痕,见状不对,便凑到佑瀛耳边问。
“哦,手有些生,第一把失误了。”佑瀛稍稍撇过头来回到。
“接下来没问题吧?”匡痕见佑瀛情绪稳定,完全没受到第一把失利的影响,心中便有了定数,再出口相问,不过是要让后面三位安心些。
“当然,放心吧,能拿下。”佑瀛笃定道。
果然,第二局上来,庄家先开的是佑瀛的色子,报到:“六六六,老佑十八点,满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就像是已经赢下了所有对局般,兴奋得不能自已。
满点便至少意味着,这局能扳平了,他们可不认为那甄公子也能摇出个十八点来。
最终,姜逸尘没让他们失望,摇出了个“五六六”十七点来,虽比第一把多了一点,更离满点仅差一点,但输了便是输了。
二人前两把打平,最后一把定胜负。
最后一把,大伙儿甚至连呼吸都难自已了,大多数人是站在佑瀛这边的,对于佑瀛自是信心满满,可见着这甄公子渐入佳境的状态,似乎也能摇出满点般,不免有些紧张。
泰斗赌坊里的规矩,若是出现同点数的平局,那便续加一把来定胜负,若还是平手,便一直续加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些附加局全然比的是心态,哪一方先自乱阵脚,哪一方便更容易出失误。
定胜负的局,由姜逸尘这边先揭盖。
当庄家看到姜逸尘的点数时,本是兴味索然的他竟也来了兴致,这可有意思了。
“六六六,甄公子十八点,满点!”
第一五五章 爱幼尊老
壮实的人总会给人带来高大威猛的感觉。
应隆身高不及公孙煜,但两百多斤的大块头和着狰狞的面庞,外加悬停在对方脑门前那沙包大的拳头,气势上总不会弱于对方。
更何况,别人移动身形带起的顶多是阵疾风,而应隆简直可以说是刮起场飓风。
风止,飘散的秀发落回额前,公孙煜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
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公孙煜身侧的听澜公子,应隆虽不是冲着她去的,可也难免在波及范围内,然而,她的眼睛连眨都不眨。
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这女子并非江湖中人,究竟得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做到如此镇定自若。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女子会武功,而且丝毫不亚于应隆,因而,且不论应隆此举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下马威,想来即便是泰山崩于前,她亦能气定神闲。
当众人还在为剑拔弩张的场面而感到惊疑不定时,却有一位老者迈着步伐徐徐向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听澜公子还有一分一毫的危险,那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到她身旁,守护她。
对于听澜公子有这份慈父般关爱的,在这晋州城内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个人了,此人正是唐儒,尽管众人悉知二人间确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在大家眼里,均在一定程度上将唐儒当作听澜公子的父亲,或说是祖父,来看待。
“不必劳烦二位了,今晚老朽会送听澜先生回去。”唐儒神色淡然地开口道,虽然他的身躯并不高大,更是看来有些沧桑,但此刻没人会怀疑他的气场会弱于身前的两个武林高手。
“呵呵!唐老既已如此开口,洒家自当遵从,只是不知公孙公子意下如何?”应隆笑道,诚如公孙煜所言,他接触听澜公子的机会多的是,只要这回不能顺了公孙煜的心意,那他便什么都无所谓了,毕竟,就算是夜里的晋州城,也不会有人敢对听澜公子和唐儒起歹念。
“如此可真是遗憾了。”只见公孙煜轻叹了口气,但片刻后便洒脱道,“有缘得见听澜公子一面已属荣幸,今日就此别过,愿改日还能再有机会与听澜公子谈古论今。”
“听澜始终都会在晋州城内,欢迎公孙公子闲暇之余多到听澜小筑来捧捧场。”听澜公子微笑道。
“定会如此,告辞!”公孙煜作揖告退。
“告辞。”听澜公子回礼道。
公孙煜离去的脚步并不快,可也转眼间便在神楼中消逝,与之一同离去的还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想必那便是散人居的两个帮主阿亮和阿梅了。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激烈冲突,便因唐儒的出现,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今晚,神楼的戏不比台上的戏差上多少,大伙儿便都心满意足地告退离场。
正当姜逸尘欲起身离去时,只听得前方的应隆出言道:“洒家今晚来此本还有一事想要向听澜公子讨教,但现下着实已晚,也只能和听澜公子告声夜安了。十天后,老鄂将从北地归来,听闻这次还捎回了不少良药珍品,洒家已与其定了颗天山雪莲,于时,拿来给听澜公子补补身子。”
对于这些江湖中人献的殷勤,一味地拒绝显然不是聪明人的选择,听澜公子与这些江湖人士打了数年交道,自不会抗拒这等善意,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听澜在此先谢过应门主了。”
“哈哈哈!听澜公子能笑纳,便是洒家的荣幸,告辞告辞。”说话间,应隆亦没了身影,那速度并不比方才的公孙煜慢上分毫。
“为何走的如此火急火燎?”唐儒见状不明所以,嘀咕道。
“虽然在晋州城中的这位洛公子并不是本尊,但也有一定的价值,即便今晚逮不到这假的洛公子,也能提前去做些布置,待其明早走出晋州城的那一刻,先声夺人。”听澜公子解释道。
“那若此人索性赖在晋州城中呢?”唐儒依旧不解。
“此人若是明日未能离开晋州,那明晚,他便再无机会脱身。”听澜公子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今夜的晋州将会是个不眠夜,但愿明早不会听闻太多死讯。”
显然,唐儒并没料到今晚神楼这一席对话将会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本已暗流涌动的江湖情势在此推波助澜下,将再难平静下来。
虽经常跟在听澜公子身旁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但毕竟是个文人雅士,唐儒极少见闻杀人流血的场面,此时一听闻“死”字,竟有些瘆得慌,忽而瞥见即将消失在神楼门口的灰袍男子,赶忙张口唤道:“甄公子留步!”
*********
唐儒已是花甲之龄,也可谓阅人无数,但在善于伪装的人面前,终究是略输一筹。
许是在上神楼时,姜逸尘那毫无掩饰而又极为自然的感伤,让唐儒心怀歉意,对姜逸尘放松了警惕,更产生了种莫名的信任感,因而,在要送听澜公子回家时便也邀其同行,一来在夜间三人同行多少也能壮壮胆,二来能顺带介绍二人互相认识,也算是履行了先前的承诺。
姜逸尘自不会拒绝这等美差,能与听澜公子接近,还能与听澜公子相识,借用神楼中人的话来说,那真是莫大的荣幸。
而历经听澜小筑今晚的演出后,姜逸尘也能大致确定包打听所说的夜莺究竟是谁,只是还有些关键需要等明日白天的到来才能确定,如今能多探探情况,可真是称了其心意。
为防言多必失,姜逸尘一路上也不敢与听澜公子言说过多,而这在唐儒看来却是其在听澜公子面前羞于表达,遂也不以为意。
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姜逸尘和唐儒终是把听澜公子给安然地送回了家,不过令姜逸尘意外的是,听澜公子的住所竟是在城西,与那荒宅空街不过一街之隔。
“听澜先生喜欢僻静之处,这儿能为先生挡去不少麻烦。”二人目送听澜公子进屋后,唐儒一回头便瞧见青年那皱起的眉头,便出口解释道。
姜逸尘旋即想起白日间风雅颂三公子说到过他们的长辈不允他们靠近听澜公子的住所,一笑豁然,开口道:“不知唐老住在何处,可要在下送送您?”
唐儒一愣,道:“老朽的住所离听澜小筑不远,若是甄公子不顺道,便不必麻烦了。”
姜逸尘在夜来客栈下榻,离这儿不过片刻的脚程,此去听澜小筑怎会顺路,不过,他可不会说出实情,笑道:“唐老不辞辛劳一路将听澜公子护送回来,可谓爱幼,在下若是不尊老,岂不是不合礼仪?”
“在下还有些问题想与唐老请教,边走边说吧。”为免唐儒感到尴尬,姜逸尘特地补充道。
听言如此,唐儒也不再推辞,一老一少在黑夜中远去。
“甄公子想问之事想必应和先生有关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唐老啊。”
“呵呵,不然,到底还是先生太过有魅力,因而,见过之人总会对她产生好奇心。”
“相比晋州城其他地域的繁华,在下有些奇怪为何这晋州城西会如此荒凉?”
“这……老朽不知甄公子想打听什么,但有些话题在晋州城内却是禁忌,恕老朽无法解答。”
“哦,既是如此,唐老也无需为难,您能答的答,不能答的便作罢。那在下可否冒昧问一问,这听澜公子在晋州待了多久了?唐老又与听澜公子结识多久了?”
“甄公子不必如此旁敲侧击,你要问之事本非什么隐秘,老朽告诉你也无妨。”
“洗耳恭听。”
“先生祖籍秦地,受战乱之祸,流离失所,随病重的父亲在九年前来到了晋州,还未落户安居,先生的父亲便已病逝,因同为学者,老朽便帮忙照看其遗姝。历经生离死别后,先生渐渐褪去了少女该有的青涩,变得独立,自强,许是从小便在书香之气下耳濡目染,在那时先生便展现出了惊艳卓绝的才华,不出一年便已声名鹊起,而后晋州官府有意在城中设立一勾栏瓦舍以复兴地域的民俗文化,听澜小筑似为先生量身打造般应运而生,而先生也便因此名动晋州内外。”
“听澜公子果真是天上来人。”姜逸尘感叹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出言问道,“对了,从那时起听澜公子便像现在这般,白日间在学堂教书,夜间隔三差五在小筑里说书么?”
“先生是一尽职负责之人,学堂授业之事每年三百六十五日缺席寥寥,至于夜间说书,不过是业余雅兴,为众人娱乐罢了,并不一定五天便演出一场,毕竟有些故事还是需要构思些时日的。”唐儒答。
“也便是听澜公子有时需要个十天半月或是更长的时间来准备故事了?”姜逸尘问。
“不错。”唐儒答。
第一五六章 九天神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众生,皆为利往。
这世上不为千金所动的人本不多,许多人之所以听闻千金却能岿然不动,不过是因为这千金并未摆放在他们面前,并不是唾手可得罢了。
少林寺不动明王印的价值于江湖中人而言可谓千金,而这千金此刻却在一毫无武功之人的手上可谓唾手可得,此时,众人已无太多顾虑,杀人越货能得千金,只要不被人发现便可嫁祸他人,既能得利又可安然无事,岂不美哉?
*********
将唐儒送回住所后,姜逸尘当然便往城西而去。
夜来客栈也终于是在打烊前,迎回了他们这位晚归的房客,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不安分的房客,回到房中后,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取了剑,便从窗户再次离开了客栈,潜入夜中。
姜逸尘此去并不为利,并非是他有多么高尚,只是他明白他暂时还没有独吞千金的能力,更何况他早已知晓,这千金并非真金,而是块镀了金的石头,他是为看戏而去。
今晚的晋州好戏连连,前两场在听澜小筑的戏台和神楼上,第三场便将在晋州城西上演,他可不想错过。
之所以不再穿白衣,是因为今晚将出现的眼睛会很多,他不过是个观众,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成了众矢之的。
为防万一,他带上了紫玉龙鳞剑,却将剑柄处最为显眼的标志“紫玉”给裹了个严实。
不得不说,因为那荒宅空街之故,夜色下的晋州城西要比城中其他地方暗上不少。
当姜逸尘临近晋州西城门口时,已可隐约听闻器刃交碰之声,但往声响方向瞧去,却难觅人影。
不过,本便以身法见长的他,在两门大圆满内功的加持下,施展起轻功来如鱼得水,仅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寻到了一处视角极佳而又毫不起眼的看台。
顺着其视线往前方看去,只见一处弄堂中,两道身影似是刚交手完数十回合,拉开了距离,正分立两侧,开口对话。
二人均身着黑衣,其中一身材略显修长的男子开口道:“停停停!你我二人武功相差无几,这般打下去也没有结果,咱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人虽换了一袭黑衣,还配了一柄长剑,但仔细辨识过后,姜逸尘已能通过其身形基本确认这人便是昨日在西城门口撞见的锦衣男子了,也便是假洛飘零。
“果然还是被拦了下来,只是,怎会只有一人?不,是两人。”姜逸尘正感到奇怪时,忽而发现朦胧的夜色下有一个黑点正从远方迅速向这靠近。
另一黑衣人道:“师妹来了后,便会有结果了。”
此人身材较为魁梧,与其手中细长无比的剑极不搭调。
“这人可真老实。”姜逸尘和假洛飘零心中所想相同,可一个是在窃笑,一个却险些被呛着。
“无耻。”假洛飘零从牙缝间憋出两字。
这两天他如此招摇过市,也成功达到了让诸方势力云集晋州的目的,他很清楚不管自己的身份真假是否被识破,这些人绝不会放过他,今晚若是出不了城,那明日必将被五花大绑,因而,他早已做好离去的准备,在听澜小筑的大演落幕后,便径直往城东而去,七拐八绕地将跟踪的人绕晕,作势要从城东出城,实则寻了个角落褪去锦衣,直往城西奔来,这招声东击西本是十拿九稳之事,也确实成功忽悠了近乎所有跟踪他的耳目,待他们反应过来时,自己早该扬长而去,怎知眼前的魁梧男子并没有上当,无论他怎么使计都甩脱不掉,终究被其跟到了西城门来,对方不但冷静且思路清晰,敌手旗鼓相当,也并不急躁,静候援手到来,再一举拿下。现在,想必此人口中的师妹已快到了。
魁梧男子道:“师傅说,兵不厌诈。”
假洛飘零道:“咳咳,道兄既有援手,那咱便就此罢手,省些力气聊聊天可好?”
魁梧男子道:“乐意之至。”
假洛飘零明显又被呛着了气,顿了会儿才开口道:“可不知该如何称呼道兄?我见道兄的剑法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路子,更重于以气行剑,似是道家的本事,道兄又师从何人?”
魁梧男子没有片刻犹豫,回答得很爽快:“天行山天行宫天行尊者,座下首徒,春雷。”
假洛飘零道:“天行山?倒是离晋州不算太远。传言天行山山峰之巅,高耸入云,直破九天,不论阴天晴日,常有神雷相伴,此事为真?”
春雷道:“不假。”
假洛飘零道:“无怪乎春雷兄的内息气劲隐隐蕴含雷电之力。”
春雷道:“这是师傅感悟九天神雷的浩荡威势所创的九天神雷功。”
假洛飘零叹道:“这名字可真是威武霸气!”
春雷道:“多谢夸赞。”
“咳咳,我可不是真的夸,这名字应该说接地气才对。”假洛飘零心中无力吐槽着,眼前这家伙似是极为耿直,可思维又相当机敏,真是一怪才。
假洛飘零没再发问,春雷也不出声,空气便这么僵了一会儿。
显然假洛飘零心中还有些疑问,思索了一番又道:“尊师自称尊者,想来修为并不低啊。”
春雷道:“师傅早年间便将金、水、木三系内功修炼至大圆满之境。”
假洛飘零道:“金克木,能将金系、木系内功同时修炼至大成,确非常人能为。可否冒昧问句尊师座下共有几位弟子?可有闻名江湖之辈?”
春雷回答得依旧很快:“师傅确实不凡,包括在下共收纳了四位弟子,春雷、夏雪、秋雨、冬霜。”
假洛飘零暗自纳闷道:“好家伙,这五人的名头愣是一个没听过,这天行尊者不会是收了四个孤儿躲在山上玩吧?!”
假洛飘零理了理思绪,开口道:“那在下便不明白了,依我看来尊师修为之高,应有足够的本事教授你们四人,而你们天行宫设立初衷想必应是隐世苦修、求仙问道的吧,怎也涉足红尘来掺和这江湖之事?”
春雷道:“师傅说,天道垂危,侠道难存,苦修无意,若有机缘,可当一争,小可为门派添砖加瓦,大可光大门楣,统领江湖正道。”
假洛飘零一听,险些没咳出血来,这,天行宫是看热闹觉着意兴阑珊,索性来蹚浑水找乐子啊,又道:“你们天行宫应算是修习道家法门,而今竟觊觎这佛门经典,真的好么?”
春雷道:“师傅说,佛道本一家,万法无界限。”
假洛飘零真不知道该怎么夸这天行尊者了,幽怨道:“尊师可真是心宽……”
“体胖”二字被假洛飘零生生吞回肚中。
春雷道:“确实如此。”
假洛飘零抓狂,这天真的没法聊下去了,他好庆幸春雷刚才说的那位师妹总算是来了!
“春雷哥,我来了。”黑衣女子落在春雷身边,有些奇怪这二人为何站着不动,看样子竟是在聊天,而对面之人似乎是受了内伤,正捂着心口,不断揉搓着。
“嗯,秋师妹。”春雷算是跟来人打了个招呼,而这女子应该便是那秋雨了,她用的武器也是剑。
“春雷哥,此人便是洛飘零么?你已经把他打伤了?对了,他怎么会是用的剑,他的扇子呢?他的包裹呢?”秋雨一开口便问题不断。
“不是。不是。他的剑是铁匠铺里买的。他的扇子藏在怀中。他的包裹丢了。”春雷竟是一口气答完了秋雨的五个问题。
这下假洛飘零真站不住了,他实在被这俩兄妹给逗乐了,可又不得不强忍笑意,只得蹲下来,让自己的气息不会那么顺畅,以此,憋笑。
“啊?!他不是洛飘零,那你拦他干嘛?还要我来干嘛?”秋雨全然不解。
“洛飘零不在晋州,他是假扮洛飘零的人。”春雷回。
“什么?!这么说来,此人会武?”秋雨的反应也很快,马上料想到抓住眼前之人,便能有所斩获。
“我与他不分伯仲,需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春雷道。
“春雷哥有我天行宫的九天神雷剑在手竟都不能将之拿下,看来这人不简单,他的破绽何在?又强于何处?”秋雨问。
“此人轻功一般,但剑法和内功修为皆属上乘。”春雷道。
一听这“轻功一般”,假洛飘零当即便不淡定了,这也太伤人了,其实春雷说得一点不差,要不是他的轻功一般,他早就上了城墙,溜之大吉了,怎会春雷被半路截下。
“那我该怎么配合你?”秋雨直截了当地问到,大师兄把她招呼过来,应是早便想好了应敌之法。
“一击制敌。”春雷答。
“一击制敌?”秋雨眼前一亮,而她话语刚落时,她和春雷便直朝假洛飘零射去。
霎那间,小小的弄堂里雷鸣电闪,只见两条雷电蛟龙,在黑夜中夺目刺眼,势若惊雷,那睥睨天下的威势,竟硬生生要将这狭隘的空间给撕裂。
第一五七章 脱壳之蝉
春雷、秋雨二人心有灵犀的一招惊雷闪,重在快而出其不意。
然,假洛飘零虽然没个正形,却时刻警惕着敌人的动向,在春雷说出“一击制敌”时,便提前做了防范。
凝气于剑锋,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光弧,一招“画地为牢”,在身前生成一道内息屏障,誓要将自身与世外的邪秽之物隔绝开来。
这惊雷闪的速度不比流星式慢上多少,若要细究其中区别,流星式的出招速度更快,可两丈之后,每多一尺,对于内劲的消耗便要翻上一倍,因而,流星式虽如流星一般飞出越远劲头越足,但所消耗的气力全然是由施放者的内力所提供,若不能确保命中,实难为上选,唯有离敌手愈近愈能达到出其不意、一招制敌的效果,相较而言,惊雷闪出手速度要比流星式慢上半拍,完成招式所需消耗的气力都在起手式上,一旦出招,随后的雷霆之威并不因距离远近而有所异同,而其声势之浩大亦是克敌制胜的额外砝码。
惊雷闪携雷霆之势向假洛飘零撞去,假洛飘零虽以内息屏障做防,但耳蜗中却有鸣雷炸响,一时耳鸣目眩,险些不能维持住“画地为牢”。
两柄剑的剑尖毫无偏差的刺在同一点,“画地为牢”已然出现了裂痕,剑锋再进寸许,或是假洛飘零稍有松懈,屏障便将由点及面彻底碎裂,而他少不了得受些皮肉之伤,而后乖乖束手就擒。
以春雷的功力便能与假洛飘零不相上下,而秋雨的修为虽不及春雷八成,但其全力施展也是个不小的助力,可此时的情况却是双方竟在此僵持住了。
假洛飘零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春、秋二人,因为他能察觉到体内内息澎湃、生生不息,而屏障破碎处传来的惊雷闪余威本已震得自己虎口酥麻,对方若再持续施压,自己便将把持不住剑柄了,可那麻痹感竟也渐渐消逝无踪。
有人在帮他?
“竟还有帮手!”春雷给假洛飘零带来了肯定的答案。
只见假洛飘零身后二至三丈处,凭空多出三道插入地面的剑影和泛着不同光亮的阵法图案。
春、秋二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却涉猎颇广,稍一辨识便能瞧出那是奇门遁甲阵法。
橙光阵法为生门,能加快阵中人的内息回复。
黄光阵法为景门,能为阵中人提升些许功力。
绿光阵法为杜门,能为阵中人削弱缓除减益状态。
让春、秋二人讶异的不是此人能同时施放出三门阵法,而是此人恰到好处的布阵手法。
既让假洛飘零立于阵法边缘,受到阵法的增益功效,又不将他们二人给囊括进去,无需费心去控制阵法不让他俩受益。
僵持之际,异变再起,春、秋二人眼前突现阴鬼煞象,耳边鬼哭狼嚎。
惊门的神鬼异象对修为精湛的二人难言威胁,可却让二人心生忌惮。
二人尚未觉察出暗中之人的藏身之处,而对方却能轻易在二人脚边施放阵法,这惊门更似是警告,若是他们再不收手,恐怕对方将下狠手了。
“先退。”春雷道。
秋雨并无异议,和春雷同时撤力。
二人往后退了数步,怎料吞噬夜色的惊门如影随形,又现二人脚边,这回,神鬼乱象更甚。
待二人从阵法中脱出时,假洛飘零早已不见踪影。
“往那边逃了,追!”秋雨的洞察力很是敏锐,一下子便判断出了假洛飘零逃离的方向。
二人尚未迈开步伐,却见前方地面上又浮现出一道白光剑影。
死门!
春雷扬手拦住了要绕开死门往前追去的秋雨,道:“对方这是在下最后通牒。”
秋雨觉察到那假洛飘零渐行渐远,再不追就真追不上了,急道:“怕什么?!”
春雷道:“师傅说,机缘得不到也不必勉强,性命要紧。”
这回秋雨也终是发现了那暗中之人的踪迹,不过也是逐渐在远离,跺脚急道:“我们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拦下他们!”
“师傅说,狗急跳墙,此二人目的明确,前者急于出城,后者力助其脱身,若是我们逼得太紧,依后者刚才释放出的杀气,他不会和我们客气了,他们二人合力是有能力杀了你我的,别忘了他刚才便有机会杀了我们。”春雷怕说服不了秋雨,解释了一番。
“哼!下回要他们好看!”秋雨本不是愚笨之人,一听春雷分析,便知悉其中利害,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
“师傅说,机缘寻不到,也莫要惹一身骚。”见秋雨总归是放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春雷又道。
秋雨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刚才他们的惊雷闪在黑夜间不论是声响还是炫光,还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应已有许多人正往这赶来。
“师傅说,师傅说,回去好好和师傅解释吧,这锅我可不背!”秋雨跺了下脚便隐入夜色。
“师傅说,此行下山一切职责在我。”春雷还是回答完了话,才去追赶夜色中的秋雨。
*********
毕竟晋州城是临近边陲之地,因而即便是被废弃的西城门城墙高度也有四丈高。
假洛飘零费了好些功夫,甚至将临时买来的铁剑刺入城墙上,才得以借力翻了上来,方一着地,却发现一道黑影已在城墙上侯着自己。
似是猜知了来人是谁,假洛飘零并未有任何紧张情绪,反倒叹了口气,轻松道:“唉,这轻功一般呐,就总会慢一步于人后,若非这轻功一般,在下也不必再让兄台出手相救了,若非这轻功一般,兄台还真堵不到我了。”
来人,正是方才暗中出手助假洛飘零脱逃的姜逸尘,而假洛飘零显然也认出了他。
听完假洛飘零的自嘲,姜逸尘正准备接话,却见假洛飘零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了折扇,单手摊开折扇的同时甩出了两道劲气。
两道劲气在黑夜中难见其形,只能感受到其中夹带着极强的杀气,直冲姜逸尘胸口袭去。
扑哧!
两记劲气并未落空,一个身影应声倒下。
“呼!看来轻功不一般却并不一定见好。”开口出声的竟然是姜逸尘。
“不,轻功好还是蛮重要的,兄台要不是脚下利索,方才这两道劲气,可要让你折不少罪。至于地上这位仁兄却是自信过度了,想必是被方才的惊雷声吸引来的,并未瞧见在下的手段,想先了结了我的恩人,再轻易将我擒下。”假洛飘零道。
姜逸尘不置可否,却把注意力放在了躺在地上的尸体上。
废弃的城墙上并无灯火,他从怀中摸了火折子,短促而有力地一吹,点亮了四周。
“兄台真是不怕吸引来更多人。”假洛飘零苦笑道。
仅是一瞬,亮光便被姜逸尘掐灭了,那没了呼吸的人脸上、脖子上各挨了一道扇子划出的劲气,致命伤在脖子处。
“兄台好奇心蛮重的,此人身材短小,四肢矫健,眼睛瞪圆,嘴部突出,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地煞门的地贼星,乌鸦。”见姜逸尘是以火折子去照地上之人的样貌,假洛飘零旋即了然,遂出言道。
“兄台这两日的相助之恩,在下铭记于心,若要论报答,此生还真不一定报得上,但至少眼下这口锅,兄台不必背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在下先走一步。”姜逸尘闷声不吭,假洛飘零却不敢在这继续耽搁,急着便要告辞。
“也好,咱们到无风林去,也省得被打扰,在下有些问题想跟季喆兄请教请教。”姜逸尘抬眼看着假洛飘零,一语道破其真实身份。
季喆只是一愣,随后便洒脱一笑,道:“请吧。”
*********
无风林中,两道人影立于高处。
季喆将要从这儿出发,翻过一座山,去往秦地。
此时此处,四下再无他人,又有月色相伴,若有第三道人影出现,便会被姜逸尘和季喆立时击杀。
季喆道:“兄台既然送到这了,若是所问的问题,季某答不出,兄台岂不吃亏?”
姜逸尘道:“本不为利而来。”
季喆道:“那兄台请问吧。”
姜逸尘道:“少林失印之事是否真与听雨阁有关?或是说,与洛兄有关?”
季喆道:“呵,果然是这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季某真无法给兄台个确切的答案,只能将以下几件事告知兄台了。
少林的不动明王印确实丢了,而且不动明王印在丢失前确实经过老洛的手,奇怪的是,我和老洛半只脚都还未踏出少林寺,风声便从外面传了进来,可真是让我们逃得狼狈不堪啊。
随后的几天,我和老洛东躲西藏,便听闻刚拜访完擎天众的大当家四人为帮助我和老洛脱身,伙同魔宫宫主等人在迷雾谷击杀了前来阻截我二人的紫夜轩和琳琅居十人,而这一切又恰巧被烽火楼的人撞见,坐实了此事。
我和老洛苦啊,好容易想了一番妙计,互换衣裳,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各走一方,各安天命。
租了马匹跑些没啥人的道儿,其余便都是徒步跋山涉水了。
余下之事,兄台应都清楚了,若你昨日未助季某了结那俩紫夜轩的人,那季某的行踪便要提前一分暴露,而老洛那边便要多上一分危险了。”
第一五八章 乌龙始末
“竟是如此。”姜逸尘深吸了口气,脑海中回忆着十余日前的事。
十余日前的迷雾谷,他在。
十余日前的八方铺,他也在。
正是因在八方铺中认出了昔年在菊园见过的听雨阁四人,也从紫夜轩和琳琅居的拙劣演技中觉察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
于是,他便一路尾随着到了峡道处,与枫合力将听雨阁四人救下,也击杀了端木无良和皇甫俊等人。
当他从密林处往八方铺赶回时,自也是瞧见了大道上跑过的两队人马。
他认出了第一队人马是魔宫的人,却不知在魔宫后头赶去的两人是烽火楼的人。
烽火楼的人显然是在伺机造谣,究竟是四海九州间的敌意报复,还是有更深的隐情在其中,他不得而知。
这些日子来,他一心一念想着找地煞门报仇,不怎么留意江湖之事,枫虽在十日前找上了他,许是看出他仇恨蒙心,除了规劝和帮他重拾剑法外,便未另提他事。
静默了好一会儿,姜逸尘出言道:“眼下看来,这个失印的包袱听雨阁难以甩掉,你们接下来做何打算?”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老洛成功逃回江宁郡,起码有道义盟能帮忙扛上一阵子。至于我的身份,总有被识破的时候,至少现在不用背着块石头累死累活地装模作样了,能引走多少人,便能为老洛那边减轻多少压力吧。”本是略显沉重的话题,在季喆说来却是一件极为轻松之事。
“今晚在神楼中的人均已知悉了你的身份。”姜逸尘向季喆简述了一番今晚神楼所发生的事。
“嘿,我那时便纳闷,戏已落幕,大伙都在散场离开,却不见神楼上有何动静,还道神楼上的嘉宾贵客便真有那般尊贵,不屑与我等市井凡俗走在一起呢,没想到竟是在那开小灶。不过呢,也无妨,我总归还是有些魅力的,不愁勾引不来人。”季喆打趣道。
“季兄孤身一人行此艰险之事,难免会有疏忽之时……”不知为何,见季喆为了他人的安危表现出的豁达,话说一半,姜逸尘却不知以什么身份来关心别人。
“兄弟啊,人生在世若是不能轰轰烈烈地走上一遭,那岂不白活一生?
若我翻腾不起浪涛,而我却有能力帮衬身边的人做到的话,我都会不惜一切去尝试一番,这样的话,我的人生也不至于索然无味。
更何况,对于我们这些石府余孽而言,现在这条命本便是捡来的,我们不是不去珍惜,只是想让自己不论是死是活,都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常言道,天命难违。
若是老天执意要取我季某的性命也罢,但季某并非轻易妥协之人,怎么着也要去与天争上一争。
这回,季某有幸能得兄台相助,下回,或许季某再有奇遇呢?”
虽不知身侧之人究竟是谁,但季喆能感受到此人发自肺腑的关心,他大概能猜到此人同他们听雨阁或是石府有旧,可他并不想让其牵扯过多。
“小兄弟,且原谅季某此次的无礼,不询问你的名讳,一来,是季某不想将你拉下这滩浑水,二来,季某可能无法偿还这人情了,倒不如不知为好,若在下此去还能苟活一命,他日有缘能与兄弟再会,定当把酒言欢,相交为友。就此别过!”
当远方飘来的声音传入姜逸尘耳中时,怔怔出神的他才发现身边之人早已不在。
“听雨阁而今的处境,似乎和我脱不开干系……季兄,在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只要地煞门之事能成功了结,在下便去相助听雨阁脱困,希望于时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姜逸尘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
夏日的白昼总是来得特别早,当晨光迷蒙睁眼时,晋州城里已经炸开了锅。
一夜间晋州城中,东南西北四道城门附近共出现了十九具死尸。
东城门处要惨烈一些,共有十二具尸体。
南、北城门各仨,而西城门仅有一具,也便是城墙上那乌鸦的尸体。
如此确切的信息自然不会给平民百姓知晓,而晋州的官府本极少理会江湖上的争斗,此番之事毫不涉及他们的利益,更无百姓报官,他们自然也都懒得瞧上一眼,只是给了声招呼,把场面收拾干净些。
尸体容易处理,可血迹并不容易抹除。
城中的孩童们又传唱起“晋州月夜,百鬼夜行,游街索命”等这些年来晋州城中的经典歌谣,而这些不过是大人们为了便于在晚上管束住自家孩童不要外出而编的鬼故事罢了。
大伙儿都不是傻子,昨晚那清晰无比的刀剑之声,尤其是城西传来的鸣雷之响,合着一大早四下可见的血迹,已昭示了这是一场江湖血斗。
不过,这些打斗都是发生在城门口附近,没有波及到民户,事不关己,大家便也能继续装傻安心地过日子了。
昨夜,从四方云集来晋州城的诸方势力,即便未在听澜小筑的神楼上听闻众人对假洛飘零的身份分析,却也在发现这锦衣男子有在夜间潜逃出城的意向后,便猜测到了此人会武,至少会些轻功,否则不论其从哪个方向逃去,终究是要翻过那高大的城墙的。
之所以选择从城门处翻墙出逃,无外乎是因为翻过城墙后,便可沿着畅通无阻的官道扬长而去了,而不用担心翻墙过后,会迷失在山林间或是落入湖泊中,给自己添麻烦。
至于为何季喆并未去往的南、北城门为何都会有帮派间的流血冲突,究其根由,不过是大家发现跟踪的目标消失,兵力分散后,因患得患失而太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而横生枝节,出现了这些摩擦冲突。
当然,这些冲突都是过夜翻篇的,毕竟大家都是黑衣蒙面,隐匿了各自身份,现在出了岔子、吃了亏,便想要问罪寻仇,只会贻笑大方,这种苦果即便再大也得含着泪往肚子里咽。
大清晨便有七八队人马从鲜少有人问津的西城门奔出,而更多的人马却是从南城门离去。
显然,大家伙也不笨,自昨晚之事后也分析出了这假洛飘零的去向,至于此人的真实身份,经由昨夜听澜公子之口,再结合各自手中掌握的听雨阁相关信息,已能大致猜知,这人应是同洛飘零一起去往少林的季喆了。
而让诸多势力花了大半心思,调遣不少人手在季喆身上下功夫,到最后还闹了个大乌龙,则不得不归功于慕容靖的布置了,窃印之事传出后,是慕容靖和柳梦痕最先寻上洛、季二人的,而后来传出的洛飘零画像首稿和关于洛飘零身材打扮的描述也全然是由慕容靖散布出去的,便也从一开始,大伙儿便被慕容靖的计谋引入了误区。
现下大家为了一个季喆劳心费力如此之久,虽然明白此人不是洛飘零,却也不甘就此放弃,只是减少了些人手,但依然要一追到底,毕竟窃印之事前后,季喆都和洛飘零在一起,抓到他总不会毫无收获。
抱着如此心理,果然还是有众多势力如季喆所愿,去追寻他的踪迹了。
以上种种都和今日的姜逸尘并无多大关系,任凭外界如何闹腾,他依旧在夜来客栈中呼呼大睡。
昨夜送走了季喆,往城里折返时,姜逸尘便遇上了一大帮寻声来往西城门附近的各派人马,为了避开他们,他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在子时安然回到客栈中。
之后,他也并未立马就睡,而是做起了日常功课。
他目前的一生,有两样仇不敢忘,血洗西山岛之仇,和无相门灭门之仇,对西山岛是情,于无相门是义。
此番出岛来的目的他极为明确,天煞十二门、红衣教、兜率帮无一不是他的仇敌,他定要将之覆灭。
至于父母之事,以他现在所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因而只能着眼于当下。
自他打定主意要回来报仇雪恨时,他便无时不刻在想着让自己变得更强,他用了两年的时间分别将《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修炼至上层圆满。
但他也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招惹那几个庞然大物,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先从天煞十二门末位的分舵地煞门试水了。
除了那两门内功的修习巩固之外,有件事他每天都在坚持不懈地做着,那便是默背《无相坐忘心法》。
《无相坐忘心法》是丈三传与他的无相门功法,其他事物能丢,这份重任他却不敢忘,他尝试着修炼过,却始终不得法门,只能先将《点穴截脉心法》修成以提升自身实力,对无相坐忘心法的修习只能看自己今后的领悟了。
为免将这心法忘却,他便只能每天默背,同时尝试着体悟心法奥义了。
即便是与枫在无风林中练剑的几日,他也未曾落下这每日必修功课。
不得不说,默背这晦涩难懂的心法还有一大好处,那便是容易产生倦意,从而睡的更为深沉,更为舒适。
于是乎,今日这一觉姜逸尘直接睡到了午后。
醒来后的他神色惊惶,在和客栈伙计确定了具体时辰后,才长出了口气,庆幸道:“幸好还来得及。”
【上架感言】
收到上架通知时,感慨万分~~~
感恩节的余温尚存,蹭着这热度上架也是不错的o(n_n)o。
【简单说下写书经历】
入坑写书算来五个多月了,一路走来,也是靠着许多人的鼓励和支持走到现在的。
最初的构思是两三年前,但下笔却是在去年,写了两万字,就放着不动了。
今年五月底时终于想起来了这回事,就觉着发到网上,可以强迫自己写下去吧。
千挑万选……其实对网文网站了解有限,名气大的就知道,起点,就来了。
全凭一时兴起入坑,也属于强迫症重症患者,所以一开始还是更得蛮勤的,每章4000+依旧很起劲。
但现实就……十来万字点击寥寥,收藏惨不忍睹,更别说来站短了。
停了段时间,到处取经,重头改了一遍,继续来,依旧没有起色。
放弃,有想过,但放不下,后面又大大小小改了七八次吧,就一直坚持着写下去,毕竟,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把自己脑海中的故事讲出来,给自己一个武侠梦。
心里还有好多话想说,没个一两万字说不尽道不完,就不再继续矫情了。
【重点还是感恩】
一、感谢zenk大大、水墨大大、星辰大大,谢谢你们给了尘缘这次机会,毕竟于新人、新书而言,没有签约始终难见天日。
二、谢谢那些给尘缘砸推荐票的朋友们,由于数量过多,就不一一列出了。
还有那些给尘缘打赏的朋友们:
无聊的我与偏执、以神之手、丨不良人丨、书仙墨竹、我是杰罗姆、流星蝴蝶剑迷、口折弦、迷人的小地瓜、黄可灵、子欣2012222、子欣子菡、茗谜、想你的筱妖精、云白c、玉妍三三、屠狗氏、深水搁浅的猫、荡荡然的秋风、邪眼通灵、张三疯大虾、月欢梦琴、岁月晨浮、主神的翅膀、小毛毛嘿嘿。
三、写此书最大的幸事便是结实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书友,虽说没什么成绩,却一直在相互鼓励着。
那个作者群中,当初说好的都要完本,可是几个月过后,还是有好多人切了,余者寥寥。
但没有这个群,或许我会写的更孤独吧。
早安、是非夜、蚂蚁、扑神、残废、悲伤、海姐、凉凉、夜雨、灭世、修仙老哥、猫老弟……等等
四、还有一堆好人的帮衬,以神之手、天無二日、welles、悲伤等几个大大,若没有你们的鼎力支持,想必《荡剑》还鲜有人问津。
《堆月箫》以神之手:若是没有看到这本书,我也不会坚定下自己的信念,第一章便抓住了我的心,那是古龙大大的风格在以神的字里行间跃然呈现,我想追逐的也是这种感觉。是以神的留言鼓励,让我在心生动摇的期间选择了坚持。也是以神帮忙才让这本书能让更多人看到。
天無二日:大大是以神的粉丝,也是大书单单主,非常用心地帮我推了好几波书。
感谢各位书单大大的帮忙挂书推荐。
~~~这本书饱含了太多人情,尘缘谢不完。
尘缘能给予最大的回馈便是将《荡剑》完满的写完了,虽然能力有限,虽然更得有些缓慢,而且现在每更一章对我而言都是一步突破,但不管成绩如何,尘缘都会将脑海中的故事完整的表述出来,绝不太监或是烂尾。
希望尘缘和姜逸尘能带着大家找回远去的武侠情怀。
以上。
---------------------------------------------------
以下是那写作群里还有一些老铁的书,有喜欢的类型可以去看看哈。
类别-------书名--------作者
「武侠」
《重生之开宗立派》修仙老哥
《星空剑豪》浔逍遥
「仙侠」
《我的无限果然有问题》残废的内心
《九霄妖尊》一只仙笔
《野兽剑客》熊猫老爸
《源仙箓》哲弦
《西游绝路》非火x
「玄幻」
《我的女神手臂》云白c
《诸天第一尊》街角的石头
《云出之时》光亮的小地瓜
《逆路神瞳》平静暗流
「游戏」
《网游之星际穿越》小葫芦妹
《大灭世系统》异锋
「灵异」
《阴间精装修》云马少年
《我的风水师生涯》悲伤的岁月
《跨界阴差》老酒煮新茶
「二次元」
《异界冠位指定系统》冠位欺诈师
《半妖也是妖》雨落纸鸢
《这个主神有点懒》肥宅
《天才游戏少女》小小雾
《变身辣妹闯江湖》半秋雨
「女频」
《仙途渺》黄可灵
《乱世春华》好了阁主
《西域刺客》三双
《网柯之要抱抱》小玉妍
以下几本首发在创世噢:
「玄幻」《紫金神帝》月欢梦琴
「玄幻」《异世淘宝买家》爬山的小蚂蚁
「游戏」《网游之全职兑换系统》8块巧克力饼
第一七五章 生无可恋
商阙自然是明白听澜公子的言下之意。
地煞门帮众虽说有五百之数,但说到底真正的核心力量还是他们这七十二星煞。
四百余帮众中,大半都是毫无一技之长,在帮派交战间只能跑跑腿、把把风,一旦短兵相交便充当炮灰的喽啰,而余下一小众不过是帮里或经营门店生意、或干些打砸事宜,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beqege.cc
即便敌手是个嗜杀无道的屠夫,恐怕也不会对这四百余人提取半丝兴趣,除非是他们不长眼地飞蛾扑火而惨遭波及。
商阙虽鲜少参与帮派中的人员管理等事宜,但他对手下这些堂主的能力高低、为人品性却没有一丝含糊,既已肯定对手仅是独自一人,将六个堂主分作四组从四个城门离去,其表层之意,自是将六人同时被擒杀的可能降到最低,而其深层用意,则隐含在六人所被分配的去向之中。
单说洛奇去的地儿,其实并不明确。
前几日,应隆那传回来的迅息仅告知他们一行已至秦地,余下之事并未多言,如今应隆与另几个堂主是留在秦地搜寻季喆的藏身之处,或是往西、往北接着深追先一步离去的季喆,并无从知晓,可说洛奇这一趟连个明确的目的地都不存在。
洛奇追随着商阙走南闯北十余年之久,商阙对其自也颇为了解,此人行事虽不见得干净,但忠心耿耿、屡立奇功,让他去找应隆,无非是想让他在晋州之外多耽搁些日子,至少在近段时日内,不会给“甄公子”抹杀他的机会罢了。
郑懿、颜丙强二人,平时为人低调,在门里行事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因而,商阙给他们派了条目前而言算是较为安全的去向,毕竟毕鄂一行已在回城路上,他又去信催促,若是双方赶得紧的话,两日之内定能碰上,如此一来,十二个堂主凑在一块,可不是一般的强敌可破的了。
至于给岳衡和李安生安排的路子,看似最为合理,二人的骑御之术较为出众,更有好马为伴,从城南而出,定能在最短时间内迎上天罡门来援的帮手,但实际上却也正因如此,这是一条最容易有性命之忧的路。
这条最危险的路,商阙安排了六人中最坏和最好的两人同行。
好坏总是相较而言的,但岳衡的坏,却让商阙都觉得恶心。
此人表面上虽是谦谦君子,对帮派的贡献也算不少,但背地里却是禽兽不如,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商阙心中也没底,这样的人若非念在其有功于地煞门,又没犯下什么大错,否则商阙早已将之逐出门派,因而,此番布局,商阙也算是把他摆在了必死之局上。
地煞门中并没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却有手上滴血不沾的人,挖地洞的胡三尺算一个,地老鼠自甘堕落,本已离死不远,而“甄公子”所做的,看来更像是帮他早点脱离尘世的痛苦罢了。
另一个便是识马相马的李安生了,当初招揽此人,看中的是他重情好义,这样的人在平民百姓间吃得开,用来打探市井中的消息再好不过,他虽会借用职务之便为他的几个发小谋些小恩小惠,但这些在商阙看来反倒为其品性添分增色。
冲着这点,商阙安排李安生往南城门走,但不得不说多少还是有些赌博的意味,若那“甄公子”真是斩草除根之人,于拳脚上并无多大建树的李安生,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难逃其魔爪,倘若那“甄公子”真是善念尚存,想必不会为难于他,而他便能早些遇上天罡门的援兵,早些获得安全了。
而往东城门而去的黄庆磊,则是好坏参半,不仅这条路子好坏参半,他这人也是好坏参半。
黄庆磊有性格缺陷,平常时候的他忠厚老实,是个爱妻疼女的好丈夫、好父亲,但其心性浮躁,情绪极易失控,一旦发起疯来可谓六亲不认,对敌人来说有着极大的冲击力,对同门而言,难免遭些拳脚之罪,而他的妻女常常是第一受害者,二女身上随处可见青一块紫一块,日子可是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因为每一次,她们总觉得要被自己的丈夫或是父亲给亲手打死。
对于这样好坏参半的人,商阙也把他的命运交给“甄公子”裁决,命他往东而出,绕路而行,以同天罡门援兵会合,这一路绝非毫无风险,毕竟其大方向是往南而去,还得求快,这样的路子显然不多,只要那“甄公子”舍得多跑几步,绝对来得及在解决了岳衡、李安生二人之后再去围追堵截他,简而言之,运气好,黄庆磊自可安然无恙,运气差些,便会被“甄公子”截杀。
商阙此番来找听澜公子,目的之一是想摸清其底细,目的之二,也是希望能会一会这神秘的“甄公子”。
此前他虽有机会和这“甄公子”较量上几招,但突然出现的一股强大气息,让他的判断出了岔子,去追那强者,当那强者彻底消失后,他才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错失良机,凭白令“甄公子”在其眼皮底下溜走。
至此,他才肯定这“甄公子”能力有限,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至少是为其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商阙可惜道:“如此说来,这‘甄公子’此刻应不在晋州城中?”
听澜公子道:“这倒也说不准,以他的脚程处理完从东城门溜出去的老鼠后,或许已回到晋州,在某个客栈中休养生息了吧。”
商阙道:“果然是少年英杰,不能见上一面,可真是遗憾。”
听澜公子道:“这还请商门主放心,会有机会的,想来过些日子,这小子便会找机会与你一决高下了。”
商阙道:“听澜公子应该清楚,这‘甄公子’应还不是我的对手。”
听澜公子却是摇头笑道:“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商门主切莫大意,这是一个为了复仇而不要命的小子。”
商阙道:“其实不然,依听澜公子所言,和商某自己的判断,这‘甄公子’是个以复仇为生存信念的人,他若选择与我同归于尽,那他的复仇之旅可便就此止步了。”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说的是过些时日,他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对付商门主的。明日可还有一堆繁杂之事要处理,商门主还不回去歇着么?”
商阙自然明白那繁杂之事为何,却出言道:“明日?商某已无明日,此番来此既是来求听澜公子解惑的,也是来找听澜公子道别的,对于生命无多之人,希望听澜公子恕在下无礼,多耽误公子些宝贵时光。”
听澜公子讶然道:“商门主为何如此自暴自弃?”
商阙道:“哦,这算是自暴自弃么?也是,无欲无求和自暴自弃有何两样?若是商某能早些识得听澜公子这等红颜知己,或许能重拾生气,在当今这片天地中争一高低,而今,确实倦了呢。”
听澜公子神色微变,但这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觉,她轻叹着气,说道:“一个对红尘俗世已无念无求的人,却总是默默地把最好的给予身边的人、手下的人,能做到如此的,这天下间,听澜可委实未见过第二人。在听澜看来,商门主比起江湖上大多门派领袖而言好过太多,非但是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更是一尊活菩萨,听澜是由衷地佩服。”
商阙道:“呵,听澜公子着实过誉了,许是商某前半生杀戮太重,后半生便想以此来积积阴德吧。今夜能与听澜公子说这么多,也是在下三生有幸,商某先谢过了,只是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听澜公子可否答应?”
听澜公子道:“请说。”
商阙道:“商某想领教一番听澜公子的武艺。”
听澜公子沉默了,今晚商阙是在杀了蒋皖之后才来找她,又与她说了这么多,她早已猜想到他是来求死的,因而方才便有送客之意。
她本对商阙是极为欣赏的,只是这人早在十余年前,遭爱妻背叛之后,心便死了,十余年间的江湖波折,更是让他对这世间都感到乏了。
这么一个自己欣赏而向她求死之人,她能拒绝么?
半晌之后,听澜公子轻声道:“可是你受的伤并不轻。”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推辞的借口了。
商阙道:“这点伤,于一时的交斗无甚大碍,还请听澜公子勿要因此手下留情。”
听澜公子再也无法拒绝,只道了声,“请。”
为免闹出太大动静,听澜公子在瞬息间已挪身到较为空旷的街道上,商阙自也随行而去。
二人身上并无兵器,因而比拼的便是内功修为和拳脚之术。
商阙修习的主功法为嗜血道,中乘火系功法,带有阴系摄神骇魄之力,杀得人越多,浸染过的血愈杂,便可愈来愈强,反之愈弱。而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正是一年不如一年。
商阙屏息凝神,将毕生的修为汇聚于右臂,在月色下本是雪白发亮的右臂,瞬间便被来自九幽地府的阴煞之气所包裹,吞噬了黒夜的颜色。
黑臂在战栗,缕缕红芒将之缠绕,长发无风而起,不知是天上来云遮住了皎月,还是商阙剥夺了月色,总之天地间在这一瞬,晦暗无光,那猩红的双瞳趁此机会张开了狰狞而骇人的獠牙,似在彰显其本为强者的狂傲与无所畏惧。
商阙只跨出一步,可下一瞬便出现听澜公子面前,一拳击出!
第一七六章 痴情无情
商阙没有因对手是个女子,便故作君子之风,有丝毫的松懈或是含糊,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展现他对听澜公子的最大敬意。
而听澜公子显然有足够的实力与自信,应对商阙的全力一击。
商阙出了一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
听澜公子平推回一掌,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拳与掌仅余寸许距离便贴上了。
商阙坚信,只要这一拳能打在听澜公子的掌上,轻则能使其手掌断骨伤筋,重则令之血肉模糊。
beqege.cc
可这一拳,偏偏只是僵在空中,再无任何突破。
当夜月再次从云雾中挣脱而出,月色铺满夜空下的大地时,只见商阙已跪伏于地,显得有些颓然。
毕竟那一拳耗尽了他浑身解数。
这结果商阙并无半分意外,只是他还略有惋惜,因为听澜公子并没有尽全力,或说,听澜公子只是用尽全力来防守,却没有用半点儿力气来进攻,或许自己确实已经颓废到不值得听澜公子全力出招应对了呢。
不过,总算是要结束了。
参军府之战,商阙并非毫发无损,所受的内伤全靠其深厚的功力硬撑下来,方才那一拳,抽空了他毕生的功力,体内修为荡然无存,身上各处伤痛瞬间反噬。
他双手撑地,胸膛起伏,身躯战栗不止,已无半分额外的力气,让自己站起身来,体面的离去。
凭生四十余载的种种场景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掠过。
流星一闪而逝,昙花一现而凋,可它们至少曾有过辉煌,有过绽放,可自己呢?
火烧欧阳府后,踏浪江湖十余载,然,似乎从始至终都未走出你所说的寄人篱下呢。
商阙苦笑着,咳嗽着,咳嗽似乎抽去了他残存的气力,令他甚至都无法撑着不让自己躺倒于地。
听澜公子本已回到屋前,可当听闻远端传来的声响时,终还是收回了踏进屋门的步伐。
转眼间,她便闪身来至商阙身侧,单手轻贴于其后背,为他注入些许内息。
随着青光泛起,商阙如淋甘露,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你的余事未尽,不该在这倒下。”听澜公子淡淡道。
“多谢。”商阙慢慢撑起身子,对于听澜公子的怜悯,他只能安然接受了,因为他确实不该倒在这里。
“没曾想听澜公子竟会去学那浴火焚天功,据商某所知,修习此门功法极易毒火攻心,随着修习的深入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轻则使所修习者体内的功法紊乱无常,必当耗损不少功力,重则伤损五脏六腑,危及性命。商某人微言轻,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忠告,愿听澜公子量力而为,否则得不偿失,功亏一篑。”商阙忽而想起适才听澜公子出掌刹那,她双瞳中浮现的浴火凤凰虚影,虽气力不济,还是缓缓出言道。
“商门主之良言,听澜定会谨记于心。”听澜公子道。
在听澜公子的助力下,商阙也总算是站起了身子,道了声告辞,便步履瞒珊的离去。
*********
天香阁。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人。
只是,今日之前,他已有许久未曾踏足这个房间了。
这个气味相伴了他十余年,可他从未在意。
正如那躺倒在床中的人儿,同样相伴他十余年,可他一直将其拒之千里。
总有些常伴左右的人或物,自己从未去珍视,直至失去时,方才意识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已不可或缺。
她腹中的匕首已然不见了,是他拔去的。
他已将之插入了蒋皖的腹中,他一生便是如此,总会为了情而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从她手中取出了一把团扇,那是她时常把握于手中之物,不论冬夏,无论昼夜。
他从未留心过这把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团扇。
直到今日,他在瞧见这扇子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他才知道,为何常人弃之如敝履之物,却被她视之若珍宝。
团扇的内容并不复杂,应是她亲手所绣,一面是春水、青柳、鸳鸯,一面是寥寥数语构成的简单唱词。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一边将床上的人扶起,抱在怀中,一边轻哼起唱词,静静闭上眼。
若有来世,商阙定不负你。
*********
翌日清晨,听澜公子的木屋中。
顾怜已出门去往听澜小筑为学生们上早课,而屋中却有两人坐在方桌边上。
一人是听澜公子,一人则是姜逸尘。
姜逸尘从未在大清早的时候来到听澜公子的住所,这是第一次。
显然定有了不得的事发生,因而,听澜公子不得不将他招来,另作布置。
姜逸尘抿了口茶,惊愕道:“死了?!怎么死的?”
听澜公子道:“为情而死。”
姜逸尘道:“为情?他去找蒋皖报仇了?到底是个痴情人。”
听澜公子道:“不,那是还情,他痴情之人,早已被他自己吃下,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姜逸尘道:“可早间一路过来,街上、官府都未听闻半点儿风声,这是为何?”
听澜公子道:“应该是巧合吧,人命关天之事,官府总会因为各种巧合,后知后觉。”
姜逸尘道:“巧合,总由必然的因果所致,这是你教我的。”
听澜公子道:“蒋皖昨日离开天香阁后,极有可能自生闷气,便把自己关在书房过夜。
参军府的书房设置在偏院,若非参军应允,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即便是他的妻妾,只带了四个护卫守在身边的蒋皖自是给了商阙可趁之机。
蒋皖原先看在与如愿十年的情分上,不予地煞门或是商阙追究,怎料商阙竟独自找上门来,手头功夫本便不差的参军另有四大护卫相助,怎么着也不怵商阙,便想着依仗五人之力把商阙给收拾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江湖人的手段,被商阙了断了性命。
参军府还没闹腾开来,官府那儿自是风平浪静。
想来天香阁那,倒会早先闹得鸡飞狗跳吧。
这些巧合可够?”
姜逸尘良久无言,不是因听澜公子的分析能力而沉默,而是因其分析内容而沉思。
姜逸尘道:“接下来的动静一定不小,死了一个参军,官府会怎么做?”
听澜公子道:“按常理而言,边境城的参军可是朝廷命官,死了个朝廷命官,地方官府不仅要大动干戈,还要上报朝廷,庙堂之上来人,晋州可就不得安宁了。”
姜逸尘道:“所以,晋州官府不会这么做?”
听澜公子道:“至少目前而言,边境情势看来是较为稳定的,若是上边调遣人手来彻查此事,官大压人,那晋州官府的不少官儿可就过得不舒坦了。
再者,地煞门出了事,天罡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而商阙也早已传信出去,想必明日天罡门来人便能抵达晋州了。
对于天罡门,晋州官府能够置之不理,可天罡门若是代表着天煞十二门而来,晋州官府自当严谨对待了,此番之事自是两边都不愿见到的,幸而行凶的商阙已身死服罪。
最终,双方只能协商着将此事坐实为官民之间的情仇纠葛上报了。
一个朝廷命官的命,用一个帮派来相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地煞门自当是被官府‘剿灭’,不复存在了。
地煞门在晋州所剩的一切将全盘由天罡门接管,而余下的人手自然是归入天罡门了。”
姜逸尘道:“因而晋州城里的地煞门名亡实存,只是改换了个名头叫天罡门罢了。”
听澜公子道:“准确的说,应是天煞十二门始终会在晋州城里存在。”
姜逸尘道:“可是,如愿这手牌已不复存在了,晋州对于他们还有何意义?”
听澜公子道:“晋州这地理位置于他们而言便是最重要的意义,天煞十二门是绝不会放弃这个战略要点的,没有了如愿,那便在培养一个,或者趁此空档,多布置些人手,以防再次出现类似地煞门这般,整个帮派被肢解蚕食的漏洞。”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该当做什么?”
听澜公子道:“不论是天香阁那边先闹出动静,还是参军府这边先炸开锅,官府得知此事后,定当立马封锁四处城门,允进不允出,将事件因果先调查一番。”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似乎不该待在城中。”
听澜公子道:“当然,到全城戒严之时,你再想脱身,总会惹上些虱子。”
姜逸尘思索片刻便道:“那我应当往北去?”
听澜公子道:“毕鄂性急,接到商阙去信后,必定星夜兼程往回赶。”
姜逸尘道:“但他们的货物却不会抛下,所以仅有他一人加急回赶。”
听澜公子道:“想要加疾,除了昼夜不歇外,定还会绕近路,走不太好的近路。”
姜逸尘道:“如此他定不会碰上往北而去的郑懿和颜丙强。”
听澜公子道:“孤身一人,精神状态不佳,危险的道儿,这是你拿下他的机会。”
前两者姜逸尘自然明白,但第三个条件,他却不明所以,皱眉道:“危险的道儿是?”
听澜公子道:“凌霄渡。”
第一七七章 凌霄飞渡
出了晋州城后,往西北方向而去,约八十里地后,便是天柱山脉。
之所以谓之天柱,只山脉层峦叠嶂,巍峨峭立,犹如千百支柱立地顶天。
传言深入其里,每进一步,便高一丈,百步之后,如登天峰,手可摘星。
山脉中的最高峰位于最西、最北端,状若竹笋,通体多为灰白色石灰岩,仅尖峰处显墨色,形似蘸墨毛笔,因而得名神笔峰。
神笔峰虽高,却有通幽曲径延绵至其九成高处,余下百丈之高,于轻功高手而言并不难攀爬。
登临神笔峰,可仰观宇宙之大,俯览群峰之壮丽,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往西北方向极目远眺,便是莽荒之原。
莽荒之原之于天柱山脉相去百丈之远,其间峭壑纵横,可谓天堑鸿沟,不论从哪边失足落下,其结果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便是永难见天日。
即便是离莽荒之原东南侧最近的神笔峰,二者之间虽将将百丈之距,非人力可逾越,只令人望而却步。
因而,千百年间,不论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们皆取道绕过天柱山脉,往来于莽荒之原及晋州。
直至数十年前,当世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四大轻功高手,神偷空遗恨、剑仙李截尘、第一杀手韩无月、踏雪无痕闻人菲四人先是相邀于天柱山脉争先逐后,而后竟盛邀锻造大师段天铸共商大谋,欲破此天险。
天铸大师花费七七四十九日,铸造长过百丈的铁索,约请百余江湖人士,共至神笔峰及莽荒之原共同见证此等逆天盛举。
于时,四大轻功高手依凭各自过人的轻功绝学及相互借力,在天险之上不断飞来往复,将铁索横亘其上。
昔时之景可谓惊世骇俗,饶是四人轻功卓绝,但身负铁索之重,仍是险象环生,便是连围观者都看得提心吊胆,冷汗涔涔。
幸而在四人齐心共力之下,耗费约莫一个时辰,终是完成这骇世之举,用铁索连通神笔峰与莽荒之原。
相较绕行远路,这条铁索之道可节省一天之余的路程,这条道儿也被江湖人士称作凌霄渡。
凌霄渡虽缩进了天柱山脉与莽荒之原间的距离,却并不实用,因为这铁索道仅可由一人侧身站立其上,马匹行不通,车货行不通。
而凌霄渡更有所谓四不过,非轻功卓绝者不可过,非胆大心细者不可过,非意志坚定者不可过,非临危不乱者不可过,四者缺一不可过。
因而,常人终究是照原路折返,走铁索道的,基本上都是借凌霄渡征服天险,证自身威名而来。
*********
毕鄂的能耐仅比商阙差上些许,使得一手双锏,变化多端,所向睥睨,非现今的姜逸尘所能力敌。
听澜公子料定性急的毕鄂会取捷径,走凌霄渡的险道,遂给姜逸尘支了一招。
lingdiankanshu.com
提前赶至神笔峰,借以逸待劳之利,借以静制躁之利,借毫无退路可言的天险之利,在凌霄渡了结毕鄂的性命。
至于姜逸尘所提的破坏铁索之法,当场便遭到否定。
凌霄渡的铁索以千锤百炼的玄铁所铸,非利器良兵可损毁,仅能以精炼之火烤炼上七天七夜方可将之熔炼重塑,但要在凛风烈烈的千丈高峰处,升起火来已是不易,要令火烧七日经久不灭,可谓天方夜谭。
*********
日正当头,骄阳炙烤着大地,荒郊野地中随处可闻细微的劈啪作响之声,但凡再有些许动静都会惹出热闹非凡的景象来。
莽荒之原上有一人一骑正往东南方向疾驰,尘土飞扬,喧嚣一时。
马是好马,人却是丑人。
丑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丑,多为相貌怪异,或是器官比例不协调,或是比之常人有所残缺。
这丑人身强力壮,并无缺胳膊少腿,只是其头大眉粗,凸出的双眼,外加浓密到遮盖面颊的虬髯,令人见之生畏,而为谓之丑。
丑人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其周身壮实的肌肉和无处不见的疤痕更为其增添几分狠色。
胯下的坐骑上挂着用来装酒水的羊皮囊,丑人腰间携着两把双锏,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行囊,合着其风尘仆仆的面庞,显然为急于赶路而一切从简,轻装疾行。
再细看那双锏,锏身有常人手臂粗壮,有四尺长短,若非其确实为正方四棱形,愈向其端逐步呈方锥形,总会令人误作短铜棍,毕竟寻常铜锏以作刺击之用的顶端毫不尖利,甚至可谓圆钝。
一般铜锏锏身有棱而无刃,棱角突出,每距六、七寸有端节,以加重击打效果,而此锏的四条棱上不仅有刃,且呈锯齿状,双锏相击犹若巨鳄张口捕食般,锋牙利齿,摧枯拉朽。
双锏名为鳄齿,持有鳄齿的丑人便是地煞门副门主,被唤作湖中巨鳄的地煞星——毕鄂。
毕鄂身材壮实,但若要说其力大无穷,却难与门中另一副门主应隆匹敌。
他使唤起双锏来灵活多变,可若要说其如猎豹般迅猛矫健,门主商阙则令其望尘莫及。
可这些皆为相较之言,反言之,毕鄂既有应隆之刚猛,又兼备商阙之迅捷,而其长相虽不似巨鳄,却有着如同巨鳄般刀枪难入的糙厚皮囊,其实力仅次于巅峰时期的商阙,也便是说,日渐消沉的商阙若要与他一较高下,恐还难以取胜。
在收到商阙的急讯后,毕鄂便急上眉梢,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与随行数位堂主交待妥当后,便千里走单骑,直奔这凌霄渡,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晋州。
地煞门的三个门主时常相聚共商门派事宜,也正因此,毕鄂对商阙近年来的状态尤为担忧,他自也看出其对凡尘俗世的态度越来越倦,平日间,全由自己与应隆在管理帮派上操心费力,而其仅在大节点上拿捏主意,此番定是细枝末节上出了岔子,无人摸查细究,才会危及门派存亡。
针对地煞门的狠手,绝非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得来,而今唯有揪出其背后的隐藏势力或是帮手才是关键,而商阙却将余下的堂主尽数遣出晋州,说是单独留在晋州以拖住敌手,但他这孤身犯险的行径极有可能白白送命。
毕鄂一路忧心忡忡,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的便是商阙冰冷的尸体,虽说他对这位兄长行事作风颇有怨言,但自地煞门成立后,三个门主十余年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这份兄弟情义他从未丢失,也不愿丢失。
于是,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宿未眠。
策马行至断崖处,毕鄂便纵身直飞索道而去,至于马匹他则顾不上了,再好的马也抵不过兄弟性命。
莽荒之原地平线相较神笔峰要略低十余丈,因而,自北向南,便是从低往高而行。
尽管炎阳正烈,但这百丈天险间的寒风仍旧凌冽,然,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的毕鄂分毫不受影响,落在索道上后,便疾步飞驰。
索道本是在风中摇曳,此番在毕鄂的脚下更是震颤不止。
可当毕鄂飞奔过三分一的路程后,只见索道上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竟再无动弹分毫。
毕鄂见视线中多了一道人影,便止住了步伐,稳住了身躯。
来人白衣飘飘,持剑独立,正落在索道另一侧的三分之一远处。
凌霄渡有百丈之长,而其中段即为摇晃得最剧之处,若在此进行交斗,稍有不慎,定当失去平衡,坠落天险,借此以弱敌强,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毕鄂从未见过这白衣剑客,可他对这剑客竟无半分陌生感,虽相去数十丈,仍可瞧见其被飘散长发时遮时掩的消瘦面庞,本并不出众面庞和自己相较而言,却是显得俊逸潇洒。
这青年的面容自不会是毕鄂关注的重点,白衣、镶着紫玉的剑,急讯中所提到的关键字眼当即便在其脑海中闪过。
信中,商阙先是提及大半月前五个堂主深夜被杀,而后才叙述近来接连出现的堂主丧命之事,虽未给出明确的论断,但答案已然很明确,不论这些事究竟由哪一方势力主导,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这些事件的执行者。
毕鄂解下了腰间的鳄齿,他暂无法顾及晋州城内现在是何状况,只是一心要剪下这青年剑客的头颅,以祭奠众位逝去的弟兄。
索道再次震颤起来,因为毕鄂如蛮牛直朝姜逸尘飞奔而去。
晃动的索道带着姜逸尘跟着起伏不定,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剑气。
在天意诀的助力下,近十道裹着极寒气息的天幻剑气瞬息间便朝着毕鄂射去。
若有空余的躲闪空间,没人会去硬接这些剑气,尽管这些剑气看来杀伤力有限,可身经百战的毕鄂心里清楚,倘若他有意去闪避这些剑气,难免会双脚离开索道,如此敌手便可利用这空档,以狠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凌霄渡上不容有半分闪失,为求稳妥,毕鄂没有选择去闪避天幻剑气,只是运转起土系功法磐石经,让周身附着上坚如磐石的内息,同时挥舞起双锏以驱散道道剑气。
毕鄂前进的势头并未因此缓下片刻,他看出这个剑客硬实力应是难与于己匹敌,遂挑在这险境之下,趁自己精神状态不佳而又有些急躁的时机,通过远程攻击来建立优势。
他知道只要距离进了,短兵相接,自己的优势便会大些。
片刻的时间,又有十数道天幻剑气飞来,白衣剑客的架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飞速前进的毕鄂不禁心生疑窦,似乎意识到了剑客的目的所在,剑客并没指望通过剑气伤他。
磐石经虽能让他不痛不痒,但刺骨的寒意却在不断叠加。
原先在烈日下松弛的肌肉,在天险寒风和剑气所附带寒气的双重降温之下,渐渐变得紧绷,僵硬。
他发现持锏的双手,愈来愈不听使唤了!
第一七八章 狭路相逢
三年前,毕鄂在西山岛上屠戮了多少性命,道义盟没记录、听澜公子不清楚、姜逸尘更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毕鄂是当时地煞门的领头人,而地煞门恰恰是被摆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帮派,姜逸尘将其视作天大的仇人倒并不为过。
毕鄂通过商阙传来的信息,便基本确认了跟前的青年正是计杀地煞门多位堂主的元凶,心中已拿定主意,要将这毛头小子给挫骨扬灰。
造化弄人,既能让本是互不相识的二人一见钟情,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二人你死我活。
饭团看书
凌霄渡上的二人仅是初次相见,只言片语未发,便互相将对方视作毕生不得不将之手刃的仇敌,针锋相对。
毕鄂好歹也是地煞门的二把手,绝非岳衡这般小角色可与之相较。
识破姜逸尘的伎俩之后,并未坐以待毙,不息耗费大量内息以扩大磐石经的护体功效,将袭来的道道冰寒剑气拒挡于身前三尺之外。
可随着距离愈近,那冰寒剑气的威力也愈来愈剧。
毕鄂将脚下步频提升至极致,当务之急是尽快欺近敌手,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天幻剑气在磐石经的抵消下,对毕鄂的威胁已大不如前,可姜逸尘仍未收回架势,继续保持着攻势。
毕鄂见状不禁来气,在他这般护体真气的保护之下,这点儿剑气明明已是相形见拙,那小子却不改换招式。
只要再靠近几丈,自己便可顶着这挠痒痒的剑气,扑杀过去,究竟是这小子太傻,还是压根看不起自己?
气归气,毕鄂始终不敢轻视对手,也正因此,在随后的电光石火间,挡下了姜逸尘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击。
在二人之间仅余五丈距离时,姜逸尘终是不再以剑气骚扰毕鄂,而毕鄂也当即便收住了不断外放的内息,可就在这刹那间,姜逸尘剑锋朝向毕鄂,化身流星呼啸而至。
幸而毕鄂警惕性十足,忙用双锏夹住来剑,往后退却了数步,才拦下对方的势头。
在须臾间的惊诧后,毕鄂便用一锏抵住姜逸尘的剑,另一锏朝着姜逸尘的脑袋呼去。
姜逸尘在索道上原地凌空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锏。
在他头下脚上之际,毕鄂的另一锏已脱开他的剑,再次朝着他的面门上招呼。
他很快做出应对,剑尖抵在索道上,弯折了些许,借着剑身带来的反弹力,将自己往后方弹射,与毕鄂拉开距离,自也让这一锏再次落空。
在他退身而去的同时,毕鄂紧随而至,趁其尚未调整好身形,手中的双锏已泛着闪闪金光,一劈一扫接踵而至。
原来在近身交战后,毕鄂便打算以攻代守,取得主动,遂抓住这时机运转起金系功法巨角犀功替换了磐石经,意图以强大的攻势来压制住姜逸尘。
巨角犀功,恰如其名,昔年一武者观犀牛力斗猛虎所悟的功法,运转心法后,攻势更为迅猛无匹,同时兼备了些许硬化皮囊的功效,即便对方是残暴的猛虎,也无所畏惧。
毕鄂不仅步法不慢,手法更快,那看似有数十斤重的双锏,在其手中使唤起来,却似挥舞竹筷般轻盈灵动,在巨角犀功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转眼间,只见毕鄂又已攻出十余招,那凌厉豪放的招式,如秋风扫落叶般,沿着姜逸尘手足少阴经俞府、神藏、灵墟、步廊等要穴,接连挥击而去,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姜逸尘一丝喘息之机。
姜逸尘早已不是昔时的青葱少年,也非等闲之辈,但他从未与使唤双锏的高手较量过,此番毕鄂手中的双锏犹如一卵双生,心有灵犀的双胞胎,相互间的衔接滴水不漏,使得姜逸尘左支右绌,大感吃力。
毕鄂攻势不减,目露凶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逸尘,只待其露出破绽,无暇招架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快得毕鄂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姜逸尘一剑砍向毕鄂的左臂,试图反击。
毕鄂用左锏挡住来剑的同时,借机缠住剑,不让姜逸尘收招,趁此良机,右锏自下而上往姜逸尘裆部撩去。
在毕鄂瞧来,这一击,姜逸尘是绝无可能用任何方式避开的,除非他跳离索道,落下天险。
只要这一击得手,姜逸尘的守势自当被破,而后便是被毕鄂凌虐了。
可现实终究不如脑海中想象的美妙,姜逸尘到底还是避开了这一击,以毕鄂匪夷所思的方式,双脚离开索道,将全身的重心放在剑身与锏的交击之处,纵身跃起。
毕鄂一击失手,却并无分毫的失落,因为跃升空中正是破绽百出的时刻,这点他时刻都在避免。
适才姜逸尘一个原地凌空便被毕鄂逮到了机会,遭受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被长久压制,此刻他露出了更大的破绽,毕鄂大喜过望,双锏即刻挥出,直取其。
哪知在空中本该任由毕鄂击打的姜逸尘,一点儿都不安分。
毕鄂挥出左锏,姜逸尘便在空中往右翻滚。
挥出右锏,他便往左翻滚。
双锏一左一右同时向他挥去,也仅听得“哐当”一响,双锏相击,震得毕鄂双手略微发麻,可偏偏又是打了个空。
而姜逸尘呢?
竟是在空中不断翻滚腾跃,随而便也离索道愈来愈远了。
毕鄂这回没过多想,单纯不愿错过这般机会,双腿一瞪,跃身而起继续向姜逸尘攻去。
只见姜逸尘便同一条柳叶般,随风飘荡,每每双锏近身之时,他的身驱便顺势而动。
如此一来,锏确实碰着了姜逸尘,可仅是贴着其衣物,并未伤到其皮肉,而姜逸尘似是借着这些许触碰之力,不断闪躲避让开毕鄂的攻势。
轻柳身法。
毕鄂并不熟识这身法,可他眼力不差,片刻后也瞧出了这小子的应对之法,这闪避身法虽消极被动,但如此僵持下去又不见成效,若是自己当先耐不住性子,乱了方寸,那可大大不妙。
思索间,毕鄂的攻势渐缓,直至彻底放弃进攻,先一步落稳了身子,决定待姜逸尘落在索道上后,再重新发起攻势。
经过近一炷香的较量后,毕鄂已有了充分的信心,能在让姜逸尘一招半式之后,扳回局势。
姜逸尘没料到毕鄂竟如此进退果断,但至少眼下的结果如他所愿,先从劣势中脱出,再觅良机与之一较高下。
转眼间,姜逸尘亦是稳当地落在索道上,可毕鄂这时却是耐住了性子,并未抢攻,不知是在思考应敌之道,还是想先让姜逸尘动手。
而姜逸尘乐得借此片刻良机思忖对策。
二人各怀心思,停下了手,依旧没有任何言语,仅有寒风呼啸之声相伴。
此番,听澜公子要姜逸尘到凌霄渡来拦截毕鄂,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提前熟悉环境。
对于毕鄂的了解,从长相到性格,从功法至招式,均是数天前听澜公子合着地煞门其他堂主的信息一并告知于他的。
至于来到凌霄渡后怎么对付毕鄂,听澜公子并未交代通透,而姜逸尘也没深究细问,一来时间本不充裕,需得尽快出城,二来他这段时间实在太过依赖于听澜公子了,缺失了自主思考的空间,地煞门之事一了后,他可再无法仰仗着听澜公子出谋划策了,因而,从独战毕鄂这一遭开始,他变得逐步依靠自己了。
姜逸尘早于毕鄂半个时辰到此,在这半个时辰中,他在凌霄渡上来回往复,踱步过、疾驰过,边寻思计策,边适应环境,因而才有先前对毕鄂的试探,和应对毕鄂反击的从容。
他不得不承认姜依旧是老的辣,若是当先守在这里的是毕鄂,他自认为在鲜少遇见的环境下,无法像毕鄂这般应对得有条不紊,至今未落下风。
另一边的毕鄂自然不知道姜逸尘提前来此做了不少适应工作,只道眼前的青年不简单,沉着稳健,处变不惊,无怪乎能在晋州,地煞门的地盘上搅扰起风云,但这也更为坚定了他必杀此子的信念,此番若放虎归山,今后必当后患无穷。
互相间的佩服归佩服,在这短暂的停歇里,二人似都寻着了制敌良策,同时出招。
姜逸尘一招裂骨剑起手,以求拖缓毕鄂的行动,随后,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道道凌波斩紧贴着铁索向毕鄂袭去。
二者距离之近,令毕鄂猝不及防,饶是再次运转起磐石经相护,脚下仍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毕鄂的想法简单明了,不求斩杀姜逸尘,只求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再有近身的机会,他宁用蛮力擒拿住姜逸尘,直接将其丢落天险之下,一了百了,除却不能拿下其项上人头,告慰死去的同门外,这是可行度极高且最为节省时间的方法了,毕竟他依然忧心着晋州城里的情况。
于是,毕鄂收起鳄齿,全力运转起磐石经,顶着道道气斩,瞬间欺近姜逸尘。
先以肘击令姜逸尘不得不收招防范,左手顺势揪住其衣襟,右手下探抓起其腿,一把将其举过头顶,直往索道之外掷出!
第一七九章 天不作美
毕鄂能徒手擒拿,姜逸尘自然也能照猫画虎。
并未持剑的左手,抓着毕鄂的右臂,顺其手臂滑到手腕间,一钳,止住被抛飞的身躯,而后一掰、一折。
只听得毕鄂手腕内中传出细微的一声咔嗒,姜逸尘已借力把自己甩回了索道上,落身在方才毕鄂站立之处。
“反客为主!天殇折梅手!你和折梅山庄是何关系?”毕鄂仅是甩了下手腕,右手依旧活动自如,似乎丝毫未被姜逸尘此招伤着筋骨,反而惊诧地冲着姜逸尘问到。
显然,毕鄂那比姜逸尘要粗壮上一圈的四肢,在关键时刻还是体现出了其作用。
本是无往不利的天殇折梅手竟然未能伤其分毫,若是换做常人,恐怕那手掌已被姜逸尘就势卸下了。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姜逸尘回答得很平淡,似乎刚才的举动仅是随手试探,而非筹谋已久,孤注一掷的赌博。
二人不过相距丈许距离,姜逸尘谈吐时的神态、语气,全然落入毕鄂眼中。
对付自傲之人,示之以弱,能让敌方的傲慢急剧膨胀,使其轻敌而出现疏忽。
对付谨慎之人,视之等闲,则能激怒对方,令其愤怒而丢失理智。
何况行事谨慎的毕鄂,却是副急脾气,姜逸尘的那份淡然,配着其冷俊的面庞,此刻在他眼中瞧来,是那么的嚣张,那么不可一世。
毕鄂虽知这是对方的激将法,却也不禁火冒三丈,当即闭口不言,抽出鳄齿,打定主意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
脚下生风,再次主动袭向姜逸尘。
怎料当他踏出数步时,右脚脚下一滑竟失了平衡。
赶忙垂下左臂,想借落锏之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哪知顶端圆钝的鳄齿落到铁索上后,竟也是一溜烟儿,直往外侧滑出。
错愕不堪间,毕鄂不由往脚下一瞄,只见铁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什么时候!?
目光再回到对手身上时,他的剑已不在手中。
扑哧一声!紫玉龙鳞剑不偏不倚正中毕鄂眉心。
剑身贯穿而过后,剑柄却再不能入半分。
也就是毕鄂这般皮肉厚实又是修炼土系功法的人才能不被而今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完全贯穿头颅。
毕鄂瞪大了双眼,在彻底丧失意识前,终是想通了姜逸尘是如何为最后这一击做的步步铺垫。
费尽心机拖延须臾时机,只为尽快在索道上凝结冰霜。
而那挥砍向自己的道道剑气,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在索道上做的手脚罢了。
最后,盛怒下的自己,疏于防范,便被姜逸尘逮住了杀机。
这小子,心机可真深……
*********
翌日,申时,晋绥大道上。
一行二三十人携着满满当当的七车货物,正往晋州方向行去。
不论人或马或车,都行的极快,显然是在赶路。
岂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霎时间便被云朵遮蔽天日,天上虽还有光亮,但立马便阴沉了许多。
夏日并不常下雨,可雨却说来便来。
夏日的雨,一旦落下来,十有**是滂沱大雨,十有**伴随着电闪雷鸣。
幸而,今儿只是雨,没有电,没有雷。
顷刻间,天地中,除了雨幕,便是雨声了,举目前看,雨帘替代了眼帘。
无人出声指挥,二三十人已各司其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匹车辆撤至道上两旁的树下,给货物盖上遮布。
这趟货中有不少天材地宝、奇珍异玩,都是沾不得水的,自然无法继续行进了。
“这该死的天气,再往赶上十里路,就有驿站歇憩了。”秃着头,双耳挂着巴掌大铜环的赤膊壮汉嘟囔道。
“把货物都看紧点,别淋着雨了,趁着这雨,大家也都歇会儿,雨停了,我们便赶路。”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帘,进入众人耳蜗。
此人身躯修长,眉发银白,皆柔顺细长,面色白皙,一袭白衣再配一杆银枪在侧,这般长相和衣着融为一体的人本不常见,在一行人中不免显得更为醒目。
他便是地煞门六虎之首,在地煞门中的实力仅次于三位门主的地杰星修恺。
毕鄂匆忙离去后,自然是由留下的修恺主持大局了,这趟货物中虽没什么要物,可其价值也不小,若是弃置不管,于地煞门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损失。
方才的壮汉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恐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小修,咱怕是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了。”
此人是地囚星宋鲁达,年近四旬,比修恺要大上些许,平日间与其关系又不差,便称呼得较为随意。
修恺早已瞧过天上的情况,也不乐观,道:“这节骨眼下雨,着实令人无奈,也不知副门主是否回到城中了,晋州的情况更不知如何。”
宋鲁达道:“要不待雨势小些,咱再分出四五人先赶回去?也不过四十余里地,入夜时分左右便能回到城里了。”
修恺闻言后低头琢磨起此举的可行性。
这时一个身板较为瘦弱的中年男子听闻二人的对话内容,立马凑了过来,忙摆手道:“不成!这次的对手不可小觑,否则,门主怎么也不会令我们分散出逃了,万一他们在我们返程路上设伏,而我们还人手分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宋鲁达皱眉道:“他们?欸,我说老郑呐,门主来信上不就只写到两个人么?一个‘甄公子’,一个白衣剑客,这两人应是一人罢,而其遮遮掩掩各种算计偷袭的行径,无疑说明其孤身一人且实力有限,若是有小修或是小寒带队,想来他便不敢出来扑腾了。”
原来这瘦弱的中年男子便是郑懿,他和颜丙强在今日早间同从北地归来的修恺一行会合了。
郑懿道:“不,门主也是算准有人在帮他,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被耍的团团转了。依我看啊,若是能候来易先生同行,更为稳妥些。”
郑、颜二人在同修恺等人会合后,未待他们将几日间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便在众人一言一语的盘问下给拼凑完整了。
宋鲁达稍稍一番考量后,似是说服了自己,却是呢喃道:“这易先生脾气可是随性得很,会否帮咱,还说不定呢。”
郑懿和修恺听闻这番话后,也是一阵沉默,这易先生的古怪脾性,他们也没信心搞定。
宋鲁达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数次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说,这帮凶,真会是听澜公子么?”
地煞门的人对听澜公子都不会陌生,听澜公子自也与他们熟识,可这回,他们不免有些担忧这听澜公子不只是与他们熟识,且对他们极为了解。
那日在知客斋地下密室中,堂下六人可把商阙的分析都听进心坎里去了,稍稍细想一番,听澜公子的嫌疑实在不小。
对于听澜公子的底细,地煞门也曾细查过,确实是一孤苦女子,至于听澜公子的机智权谋,他们都是极为信服的,之所以至今还保留几分对听澜公子的信任,则是在其动机上还有所犹疑。
沉默一时的修恺,出声道:“听澜公子虽常为人出谋划策,可是从不参与到江湖纠葛中,于各方江湖人士更是一视同仁,毫不偏颇,不会站边,更不会直接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除非……”
“除非?”郑懿和宋鲁达异口同声道,同时都向修恺凑近了些,以便在噪杂的雨声中听清修恺接下来的言论。
修恺道:“除非受人威逼利诱。”
宋鲁达道:“听澜公子这样朴实度日的人不会被重利所诱,只能是受到性命威胁了。”
郑懿道:“我看听澜公子也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便会轻易妥协的柔弱女子,受到性命要挟的应不是听澜公子自己。”
宋鲁达道:“你是说,对方以听澜公子的学生,或是徐老板、唐老、陆老这些与听澜公子关系亲近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听澜公子就范?”
郑懿道:“倒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三言两语间,郑懿和宋鲁达似乎都为听澜公子找到了说辞,如此一来,听澜公子是出于不得已而与他们敌对,他们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修恺再次沉默了,二人的分析,不无道理,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修恺对听澜公子的安危竟起了一丝担忧,他知道她高不可攀,可自打在五年前一睹她的天人之姿后,心中便再也装不下其他女子了。
此刻的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羽翼,穿过狂风暴雨,当面去问问那个人儿。
猛然间,有数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雨还跑得这么疾,这可摔得不轻啊!”
“要不要去看看?”
“喂!修老大!要不要去看看那人?”
雨声不小,可正因如此,大伙儿也可劲儿扯着嗓门说话,生怕他人没注意到道上不远处的一人一骑,到最后,竟有人是在扬声请示修恺是否该去看看情况。
2kxs.la
雨声盖过了不少声响,若这些人不叫唤,那边倒在道上的一个白衣男子和一匹灰马,还真难被发现。
修恺张目瞧去,灰马和白衣男子似是摔昏了过去,均不再动弹,见其是尤北向南而来,便打消了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口对那侧与之距离较近的人唤道:“去两人看看。”
当即便有两人应道:“欸!好嘞。”
二人是地进星隋吉和地退星隋利两弟兄,戴着本用来遮阳的斗笠,提起各自的水火棍以防不时之需,往倒下的人马行去。
众人百无聊赖之下,也都好奇地看向二人。
只见二人走近之后,先用水火棍探了探地上之人,又听闻传来的几声“兄弟?兄弟?”的叫唤后,却瞧见这二人再无任何动静。
修恺自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见二人此时僵着不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扬声道:“隋吉!隋利!什么情况?”
第一八零章 神出鬼没
大雨中,地煞门已有七八人向隋吉隋利两兄弟那靠近。
走在最前方,身着赤色锦衣,手持柳叶刀的是地煞六虎之一,地威星柳莫寒。
他领着余下三个地煞门的堂主和四个伙计各自拿着防身家伙,一步步警惕前行。
柳莫寒试探着冲前方站立不动的两人唤道:“隋吉、隋利?”
他运上了稍许内力,这声响足矣传到二人的耳中,可二人却依旧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柳莫寒紧握着刀把,提醒众人道:“小心!”
再往前走近几步时,已可瞧见躺在道上的灰马和白衣人纹丝不动,似是没了生息,几乎要被大雨搅起的泥水盖过。
八人互望了一眼,取得了共识,快步上前,先关照背对着他们的自己人。
一行人走到二人前方后,回过身,只见二人目光如常,并无异样,可为何竟如成了石雕般,不但毫不动弹,也似是听不见众人的叫唤。
柳莫寒蹙眉凝神,往隋吉那近前一步,再一注视,发现其脖颈处,竟有一道细痕。
凝着鲜红色冰晶的细痕,那是血痕!
柳莫寒当即便把视线挪向隋利,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情况。
杀他们的人显然不愿二人的鲜血溅出,所以,不仅将二人一剑封喉,更是将他们的血给瞬间凝结在脖间。
二人仍旧站立着,没有倒下,可他们手上的水火棍却未起着平衡作用,也便是说,二人之所以还站着,全因二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初时站立平衡的状态。
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剑法是多么轻,多么快。
一剑便能同时划过二人脖颈的剑法不多,但剑气无疑是最为可能的招式,那人出手的剑气,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未碰倒二人的尸体,不,在那片刻前,这两具尸体还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余下七人,随而也围将上来细细端详,立马都发现了古怪缘由。
“这……这,死了?!”
出声的小伙计不过弱冠年纪,身材矮胖,力气倒不小,可胆子着实不大,显然是被眼前两个站着的死人给吓着了,声音发颤,向后退出数步。
xiaoshuting.la
小伙计的话语似是打开了众人心中的某扇门,令恐惧在众人间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
只见柳莫寒举起左臂,左手四指并拢,做出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莫要惊慌。
而后,他放下的左手竟直接伸向了跟前隋吉把握着水火棍的右手。
冰凉,僵硬!
果然,不仅是脖颈处的血液凝成了冰晶,二人体内的血液应也全部被凝住了,因而,隋吉和隋利虽然已是身死,手中的水火棍却依旧握在手中,因为他们的四肢百骸早已僵住了。
这门邪功柳莫寒以前并未见过,却在书信上见过,这正是商阙在信中提到的死法!
一念及此,柳莫寒忽而发觉脊背生出一股森然寒意。
同一时间,听得远端地煞门同伴那儿传来齐声惊呼,“小心身后!——”
柳莫寒立时向前扑倒,嘴中跟着喊到:“扑倒!”
扑通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围在柳莫寒身旁的七人先是闻言一怔,反应快的一瞧柳莫寒都如此惊慌失措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倒再说。
反应慢的则是身躯一阵乱颤,尚未叫疼喊痛,便带着或是呆滞,或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倒落在泥水中。
最后倒下的,则是已死去些许功夫的隋吉、隋利二人,他们是被众人溅射而来的水花给带倒的。
柳莫寒的反应最快,可后背和手臂上却也受了些伤,他能确定适才对方是存着要取其性命的必杀之心,挥出的剑气的。
那冰凉刺骨的寒意,当即要顺着背部侵袭周身,若非他及时运起功法相抗,恐怕也是同隋氏兄弟一般死状了。
八人之中,功夫最好的柳莫寒都是这般狼狈,另有五人则已断绝了气息。
余下两人,一人是身着墨绿单衣,手持双钩的地魂星勾勒,另一人竟是先前那矮胖的小伙计。
可二人也非毫发无伤,勾勒左臂上挨了一道气斩,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自己左臂经脉给封住,防止寒气在体内扩散。
而那小伙计可就没这般本事了,他是前不久进地煞门来卖力干苦活的,武功自是一窍不通,尽管胆小如鼠的他在第一时间扑倒在地,可依然发觉后背阴寒无比。
慢慢地,呼吸愈来愈困难。
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
他长大了嘴想呼气,想哭爹喊娘,却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进雨水和泥水,或许还有自己的涕泪。
挣扎中,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腰间,原来那儿的衣裳已被划破,自己果然还是受了伤了。
最终,他保持着抚腰的姿势,再无任何动静,便结束了这短暂而匆匆的人生。
这番惊变,躲在树下避雨的地煞门众人发现得更早,也看得更为清楚,当他们出声提醒同伴们的同时,从地上突然扑腾而起的白衣剑客蓄势已久的剑气早已脱手而出。
霎时间,众人视野中那片空间的景象,被骤然迸发的强大气劲给扭曲,剑芒寒光在落雨中交错,凌乱纵横的剑气在雨幕中犹若绽放的白色蔷薇,虽瑰丽悦目,却是蛰人催命。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同伴中计遭袭,好在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倒是飞快,十余人各自提刀携剑地一拥而上。
不出片刻,便将柳莫寒和勾勒卫护其中。
正当惊怒交加的地煞门众人齐力要将那白衣剑客擒下时,四下一瞧哪还有白衣剑客的踪迹?
众人当即围作圈,抱成团,一致面朝着圈外,防范着白衣剑客的再度偷袭。
雨依旧在下着,若非地上八具尸体横陈,若非柳莫寒和勾勒二人此时都还煞白着脸、状态堪忧,若非那匹灰马还躺倒于地,此时众人或是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
这可当真是场逼真而可怖的梦。
等等,那匹灰马是……!
人群中似有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猛然间惊骇道:“马!这马……”
叫嚷的人是个壮实的伙计,能让他都惊恐万分的,会是什么发现?
他这一叫,自是把大伙儿心脏都给吓得抽筋,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然而,这伙计似乎本就说话不利索,加之太过紧张,在惊叫了两声后,后面的话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是个伙计,各堂主自也无心去责难,只能自己把目光朝那匹马儿挪去。
起先众人都当这马是摔昏了过去,在这般仔细观摩之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马的长脖上也有一道剑痕,剑痕并不深,可却并不妨碍要了马儿的性命。
因为伤口上的血被凝结住了,过了这般久,才渐渐在雨水中融化,缓缓淌了出来。
这死法和眼下躺倒在地上的八人相同,也和商阙信中所言一致。
这白衣剑客用这匹马配合着他演了出拙劣的戏码,便骗过了这群人,要了这群人中八个人的性命,另有两人不过是死里逃生,余命残存。
十余双眼睛盯着马匹,内行的看出马匹到底是摔晕,还是被杀死的,而外行的,却是只能看看马匹摔的姿势,颜色,或是品种。
灰马是一匹乌珠穆沁马,这类马素来以体型匀称、耐力好、体质结实、奔跑力强、骑乘速度快、四蹄矫健、肩宽胸阔而著称,兼具耐久力、长途奔袭、短途冲刺于一身,这马可谓宝马,而这类马匹自也多源自外域,中州极少见到,巧合的是众人对这马都不太陌生,甚至有些眼熟。
“这是副门主的泪珠!”人群中不止一人齐声惊愕道,也算是补全了起先那壮实伙计未曾出口的话。
泪珠自然不是人流泪的泪珠,而是马匹的名字。
经众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番辨认,终是认出这躺在泥水中的灰马,赫然是他们副门主毕鄂的良驹,泪珠。
此话一出,众人旋即也都确认了这马儿确实是泪珠不差。
“你们说副门主为缩短日程,直朝凌霄渡去,那这泪珠却是由这白衣剑客骑来的……”出言的是郑懿,饶是与众人站在一处,他的声音已然打起了哆嗦。
经郑懿这么一提,众人心下自也是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为何,随而面色黯淡,犹若死灰。
本该撑起场面、稳定军心的修恺,此时心下不免有些慌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道儿他们方才走过,本不该有什么坑洼,其实那人和马的跌倒便是个极大的破绽,只是当时瞧见其是从北往南而行,便放松了警惕,不过有谁能料到他们的副门主,战力非凡的毕鄂竟是丢了性命,还被夺了马匹追上他们。
修恺也非泛泛之辈,片刻的慌乱后渐渐回过神了,对于既成事实,无法回避,必须面对,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开始琢磨对策。
他从人群中脱出,几步靠近白衣剑客方才跌倒的位置,用手中的银枪在泥水中一撩一拨,确定此处并无坑洼,得以藏身后,四下张望。
此人不该平白无故消失。
此人能过凌霄渡显然轻功不差,但能耐显然比不过副门主,很可能正是借着天险之利,才成功算计了副门主的性命。
当他们聚成一团且警备充分时,此人便并不敢轻易现身。
此人现在能躲的地方,便只有……
第一八一章 寡能敌众
被瓢泼大雨打得泥泞的道上,还能依稀辨清车辙已是不容易,要想从错综复杂的印迹中,挑出白衣剑客的脚印,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况且轻功卓绝之辈,怎会轻易在地上留下去向分明的痕迹,供人追寻。
若是那白衣剑客在偷袭之后,就此与地煞门众人大干一场,他们都丝毫不怵,但这狡猾的对手偏偏就这么消失了,或说是藏了起来,委实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雨势之大,他们无法抛却一大堆货物上路,却也不能在原地候着,以静制动,和对手比拼耐性。
毕竟,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只会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境地。
进退两难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危险与生机并存的法子,从道路两旁的林子中把白衣剑客给揪出来。
空荡荡的道上,除了两旁的林子之外,再也无处藏身。
可若是入了林子,在树木和大雨的掩护下,白衣剑客单独一人比起他们这人多势众可要灵活上不少。
而地煞门以多敌少的人数优势到了树林中,不说荡然无存,那也是大打折扣了。
当然,这回地煞门的十来人可不敢轻易分开了,由修恺择了一侧的林子,一同进入探寻。
林中比起大道上更为泥泞不堪,十余人擦亮了眼睛,绷紧了弦,艰难地迈步前行。
有伤在身的柳莫寒和勾勒自也走在人群当中,不过是被众人护在正中,稍稍安全一些。
雨水落入泥水中的声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响,合着众人一步一步在泥水间起落的声响,这些噪杂声不但让大伙儿无法静下心来,更让大家伙担忧会不会漏听到什么动静,进而遭殃。
“都提起精神来,盯紧点!不管那家伙是否在这片林子中,想活命的话便不能再有分毫的松懈了,那家伙不现身便罢了,若敢冒头,我们便齐刀把他剁了!听见了没?!”
fqxsw.org
见人群中的气氛同天色般越来越压抑而低沉,修恺运上了几分内力,出声提醒众人,也想借此振奋一番士气。
“是!砍了这小子!”
“剁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这小子要是敢出现,咱们一人一刀过去,还不是把他剁成肉泥?!”
“就是,臭小子!你尽管放马过来,爷儿们手里的刀,可都等候不急了!”
“嘿!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跟个娘们儿似的,怕见人害臊?那还出来混什么江湖啊!?”
“说的对!欸,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个娘们?”
“哈哈哈!”
……
先是几个地煞门的堂主接着修恺的话语附和造势,紧接着,个个伙计们跟着嚷嚷起来,到最后竟有些笑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言语能影响,带动他人的情绪,恐惧的情绪会在人群中蔓延,亢奋的情绪自也能互相感染。
本是人心惶惶的局面,在修恺这一番激励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传开来,渐渐活跃了起来,士气自也增长了不少,甚至有些狂妄得不知所云。
但在这般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下,能有这高昂的情绪,绝不会是坏事,至少大家的心已渐渐定了下来,不再慌乱。
为大家提振士气的修恺,自然不会向那些伙计般,三言两语后便有些忘乎所以,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可说他们的对手不管是在局面上,还是心理上都占在了足够高的上风。
修恺不得不承认对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底气,虽说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但能杀了毕鄂,足矣证明此人绝非善类,加之方才这般偷袭和商阙信纸上所描述的事件,他真的忧心,他们这帮人能否瞧见明日的朝阳。
他现在心中企盼着两件事,一是盼着雨早些停下来,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也可以此逼迫敌手现身,直来一场干脆利落的较量,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而是盼着那易无生易先生看到他们在长亭处留下的信息,早些来寻他们,这易无生虽说脾性古怪,但好歹也与他们副门主毕鄂私交甚笃,就算不待见他们,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应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这两件事,能得其一,修恺便可宽心,若是二者都能实现,那可再好不过。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上天似乎听见了修恺心中的祷告,雨势渐逐变小。
众人的视线获得些许提升,心中自也更为安定。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雨势更小了。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在雨中待得不舒服的众人,先前提起来士气渐渐丧失,被焦躁取而代之,尽管大家还在努力地压抑着这份焦躁。
正当大家伙以为这白衣剑客不敢现身之时,哗一声!离众人不远处,东面一枝干断裂的树枝落了下来。
大家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落下的树枝那望去,却听闻修恺一声短促的惊呼,“人在西面!”
修恺一听东面有了声响,反众人之道而行,把注意力放在西面,声东击西这简单的伎俩在这种时刻尤为管用,他不得不防。
果然,在东面突有异响,众人的注意力均被夺过去的同时,西面一道人影伴随着道道剑气显现。
为免再有人员损伤,修恺喊出小心后,便提起银枪顶着剑气,主动迎向白衣剑客。
敌人不出现时,他心中会猜测不断,会犹疑不定,可一旦敌人现身,他便不会有半分怯意,也不再有半分迟疑,直突了过去。
银枪挥舞,打散了道道剑气。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入龙。
噹噹噹——!
枪剑击碰连连。
顷刻间,修恺已刺出了十余枪,把心中憋着的一股窝囊劲儿对着敌人一顿发泄。
银装素裹的修恺形如一道银白的匹练缠住了白衣剑客,使其再无法脱身藏匿。
白衣剑客自是姜逸尘无疑,在了结了毕鄂的性命后,他瞅见了在凌霄渡另一端驻足引昂悲鸣的泪珠,废了些时间成功将之驯服后,便心生奇计,才有了方才的戏码。
原想借着天时地利给这一行人多制造些麻烦,多在暗中损耗对方的战力,在与之正面交锋多添上几分致胜筹码,可这修恺一缠上来后,他就只得硬拼了。
余下十数人中,且不论那些战斗力不足为虑的伙计,尚有七个堂主存活,其中虽有两人当先被他所伤,但另五个堂主若是搅和到一起的话,恐怕他还真对付不来,他还得继续打打游击。
修恺操持着银枪越战越猛,他招招式式都打得极有章法,不仅是要缠住姜逸尘,更是有意识地将之往林外逼去。
毕竟要是到更为空阔的场地,地煞门的人数优势是占着绝对上风的,不需那些伙计们插手,他们五个堂主足矣将姜逸尘给按倒在地。
一番缠斗之后,姜逸尘当然也看出了修恺心中的盘算,自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意,任之宰割的。
他本在剑法和枪法上都造诣匪浅,虽有多年未曾使枪,生疏了不少,但枪法中的门道倒是没有丝毫含糊,借着林木的庇护,应对起修恺来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虽甩脱不开修恺,且战且退并无任何大碍。
姜逸尘这一番主动避退,倒让修恺对其的移动方向失了把控,因为他只能阻挡姜逸尘近前,却无法封锁其退路,更何况,他的初衷便是要逼退姜逸尘,怎奈对方识破了他的目的,和他打起了太极。
若修恺此时能立于树颠之上仔细观察姜逸尘退去的路线,还真是在画太极。
其看起来虽是在不断后撤,可实际上却是通过不断地在树林间跨绕迂回,渐渐地欺近某个目标。
终于,在绕过一棵大树后,修恺丢失了姜逸尘的位置。
尚未辨清姜逸尘的去向,他似乎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当即甩过头,朝其身后十丈开外,同是追寻白衣剑客而来地煞门同伴失声喊到:“小心!那贼人冲你们那过去了。”
怎料修恺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惨叫声迭起。
白影从一棵树后钻出,直接窜入人群中,荡剑八方,落英缤纷,剑气四散。
武功还过得去的仅是被迸发在中心的剑气滞缓了身形,而手脚功夫稍差些的,竟是直接被害了性命。
未待众人缓过神来,青白色的剑光再起,剑光来得很疾,而且毫不耽搁,刹那间便又抹过了数人的脖子,当即便又有四五人倒下。
由此可见这人此人不但身法快,剑法更快。
转眼间,地煞门这十余人众,竟又去了十条性命,姜逸尘并未着急去对付已是病怏怏的柳莫寒和勾勒,而是把剑锋对向另三个动作慢了一拍的堂主,这次郑懿亦在其中,未能幸免于难。
疾步赶来的修恺见此目眦欲裂,一声怒啸后,一枪呼啸而来,直冲着姜逸尘的心门而去。
在姜逸尘两击得手后,人群中余下四个堂主也终是缓过了神,憋屈多时的柳莫寒,奋起使出柳叶十八刀,合着另三个堂主之力,联手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
以致修恺这愤怒一击,姜逸尘在猝不及防下仅仅能将枪头挡离要害,左肩惨遭戳破。
殷红四溅,当即染透姜逸尘半边身子,一袭白衣之下,除却泥土之外,便只有他自己的血了。
真正的苦战,现下才刚刚开始!
第一八二章 是敌是友
地杰星修恺,有人中龙凤的相貌,怎奈生来却是一副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手段是越来越很辣,可本性终究难移,虽为地煞六虎之首,但若要论其综合实力倒还比不上常常打头阵的地猛星戚万军。
修恺心中深藏着对听澜公子的爱慕之意,因羞于启齿,从未表达过,这份情愫成了他心中不可触及的软肋,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的脚步。
地囚星宋鲁达,别看其长得粗壮,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使的一把丈八长矛,手上功夫有限,可脑袋却很是机灵,是个为击败敌手,为求一线生机,而不择手段的狠人,当尤为小心此人。
地威星柳莫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的柳叶十八刀了,柳叶十八刀只攻无守,威猛无匹,优点在于一旦有了进攻先机便能将对手打得无暇喘息,缺点也很致命,没有防守的刀法,若是被压制,或是被偷袭,当先处于被动的状态,便难有反击手段,而节节败退。
地魂星勾勒,常人会误以为此人沉默寡言,但其实他是个天生的哑巴,手中的双钩与他而言既是武器,也是他表达情感喜怒的风向标,对别人亲近或是毫无感觉时,双钩始终是垂向地下的,对敌时或是愤怒时,那勾魂夺命的夺魂双钩便会现出其锋利嗜血的獠牙。
地强星颜丙强,在五人之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了,虽然,他的功夫确实不差,但比起地煞六虎来却要略输一筹,若论狠,也比不上可以拼到不要命的勾勒,若说此人的脑袋好使,可在临场打斗上,还真不如宋鲁达进退自如,但不管如何,他也是地煞门中排位靠前的堂主之一,他的啸风斧还是无往不利,不可轻易小觑的。
打斗中,姜逸尘一心二用,将听澜公子告知于他的相关信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番,并非是他的实力足矣匹敌五个地煞门堂主,反而是委实招架不住五人的攻势,不得不主动求变。
虽说柳莫寒和勾勒二人,一人耗费大半功力去抵御寒气,一人是干脆任由寒气废了一只手以保全性命,两人之力只算得上一份功,可在修恺的主持调度下,五人的短兵长刃进退有度,攻势连绵不绝,一时将姜逸尘逼得险象环生。
眼下情势大好,可地煞门五个堂主非但没有喜上眉梢,反倒是加紧了攻势,更加急于将姜逸尘的性命拿下。
且不说晋州城里的情况如何,单是副门主毕鄂之死和他们这支近三十人队伍仅余五人之数,实在不是什么可喜可贺之事。
xiaoshuting.la
五人恨不得将这白衣剑客碎尸万段,生啖其肉方才能解心头之恨,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告慰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五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伤痕,而姜逸尘身上便是千疮百孔了。
白衣已见不到几处白,好在多为皮外伤,唯有左肩的伤稍重。
他毫不吝惜地吞下一整瓶补血丸,但这般气血的消耗可不是轻易能补得回来的,他深知这般情况再进行下去自己迟早要完。
力敌不过,只得智取,而言语有时便是最为简单的智取方式。
“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何我对你们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么?”姜逸尘奋力拼出空当,以从嘴里挤出话来。
此言一出,果然有效,当即便有两个人的动作缓了下来。
颜丙强道:“为何?”
宋鲁达道:“是听澜公子?”
修恺见状当即叱道:“临敌之际,莫要多言,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再加把劲儿,他便垮了。”
可姜逸尘哪会错过这空隙,趁此良机以颜丙强为突破口,一记流星式绝尘而去,从五人的包围圈中窜出去四五丈远,拉开了距离,赢得了稍许喘息之机,或说是更多说话的机会。
姜逸尘微微一笑,淡淡道:“是不是听澜公子难道你们心中没数?”
天色已暗了不少,但五丈外,白衣剑客脸上那抹轻松淡然的微笑在地煞门五个堂主看来却是那般清晰而刺眼,他的笑似乎已告诉了众人答案。
这下便是连修恺的动作都顿住了,咬牙狠厉道:“听澜公子不参与江湖之事,和我地煞门也算得上朋友,休要妖言惑众!”
五人中有三人愣住,柳莫寒见状也迟疑了一番,不急于追身上前,唯独杀红眼的勾勒止不住势头,一马当先朝着姜逸尘扑杀过去。
“朋友?你们竟妄自与听澜公子以朋友称道?听澜公子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来人,在她眼中众生皆同相,何来朋友之说?”姜逸尘一边应着话,一边应对只剩单钩奋战的勾勒。
被极寒气息冻住一臂的勾勒哪还是姜逸尘的对手,不过是凭着一股狠劲,强行纠缠姜逸尘。
姜逸尘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故作疲态,意图再诱一人上钩。
见修恺情绪不对,宋鲁达便不再言语,冲柳莫寒使了个神色,动身去相助勾勒。
未从听澜公子这话题中挣脱出来的颜丙强讷讷道:“难不成你威胁听澜公子,让她把我们的情况都一一道出,还为你筹谋计策?”
大雨刚起时修恺、宋鲁达、郑懿三人的讨论,颜丙强并未参与,但在姜逸尘的诱导下,很快便也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听澜公子是受其所迫而成了对付地煞门的同谋共犯。
姜逸尘眼角瞅见柳莫寒和宋鲁达袭来,可并未漏过颜丙强的话,答道:“威胁?或许算得上吧。”
显然这句话是说给修恺听的,所谓关心则乱,修恺心系听澜公子的安危,一听闻她受了胁迫,应当会乱了方寸吧?
领头之人若自乱阵脚,那这些人纵使有五个,不也是一盘散沙?
可惜,姜逸尘这回倒是低估了修恺,修恺确实极为忧心听澜公子的情况,只是他心中的关心并不敢轻易表露,沉住气,不做任何言语,再次舞动着银枪,扑杀上来。
眼看再要陷入众人合围之势,姜逸尘再不敢拖沓,水柔剑法、天幻剑、天意诀齐出,须臾之际,便将勾勒刺成了马蜂窝,当先拿下其性命。
再迎来柳莫寒和宋鲁达时,依旧保持着高压攻势,优先限制住柳莫寒的发挥,不让其施展出柳叶十八刀来。
现在只剩四人,柳莫寒所受的伤最重,战势拖得越久,他将越发吃力,早晚都会强撑不住,任由宰割的。
修恺和宋鲁达更是明白这理,见勾勒倒下后,二人再不敢有半点疏忽,长矛所至,长枪即随,枪矛本一体,连番的追身攻势,既是为牵制住姜逸尘,也意图为柳莫寒创造出挥刀的空间。
而颜丙强见这局势也早已回过了神,一边自怨糟了敌手的道,一边赶上去助力。
姜逸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避重就轻,硬扛着修恺和宋鲁达的攻势,强袭疲于招架的柳莫寒,总算在颜丙强杀到前,了却了柳莫寒的性命。
历经一番苦战之后,五对一的战局竟再一步被削弱战力,成了三对一的局面,余下三人的心境也各有变化。
修恺除了恼羞成怒外,见到敌手如此的狡猾很辣,心中对听澜公子的那份担忧更甚。
一边怒气冲冲,一边忧心忡忡,不再坚定的枪,攻势不再凌厉。
而宋鲁达和颜丙强却是萌生退却之意,颜丙强是出于恐惧,宋鲁达则是为求自保,在思索着如何伺机逃路。
如此一来,三人人心不齐,倒还不如姜逸尘独自一人应对得更有章法。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交斗已从林中转移到了大道上。
雨势渐息,夜幕已至,躲在云层背后的皎月偷偷露出小半边面庞,给夜色增添些许光亮。
这一切于地煞门本是极为有利的条件,只是来得太迟,太晚。
晋绥大道上,仅有三道人影残存。
以剑撑地的姜逸尘,摇摇欲坠的修恺,气喘吁吁的宋鲁达。
地煞门一行近三十人之数,仅余两人苟延残喘,而对手仍未倒下,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修恺挺枪而立,对身侧的宋鲁达道:“牵匹马先回城去吧,有我在,现在的他已无力相阻。”
宋鲁达不明所以,忙道:“小修?”
修恺道:“我相信,只要你活着,便会费尽心思来为帮里的弟兄们报仇的。”
出于情,宋鲁达会选择与修恺战斗到底。
出于理,宋鲁达绝不愿在这多耽搁一秒,若说他自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那种未达目的便永远不会倒下的狠人,也便是说他和修恺不先毙命,对方便绝不会先一步送命。
正当宋鲁达目光闪烁,愣着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时,却听修恺呵道:“走!”
宋鲁达被吓了个机灵,也不再婆婆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了声保重,便踉跄地朝树下的马匹跑去了。
姜逸尘见状也不相拦,反倒是立下生门、杜门,施展起回春吟,加快体内气息的回复。
因为他已瞧见远端正有一人漫步而来,说是漫步,却也在瞬息间便已到了近前,敌友不知。
修恺瞧见姜逸尘的神色不对,随而也察觉到了身后的情况,侧过身来,只见一道人影随着月光洒了过来。
腹隐无边锦绣,腰挎紫砂葫芦,冰蚕玉柄白折扇,一袭白衣踏月来。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辨不出具体年纪,明明是一副书生打扮,却偏偏又挂着个酒葫芦,显得吊儿郎当,当真是随性之至。
姜逸尘并不识得此人,可修恺却不陌生,喃喃道:“易先生。”
一见此人出现,宋鲁达抛却了马匹,三步并两步,跪到在其身侧,虽说多少是脚下瓣蒜跌倒的,可也就势拜服于这位易先生脚边,聊表诚意,张口哀求道:“易先生,副门主恐已遭逢不测,还请您高抬贵手帮帮……”
宋鲁达话语未毕,便在姜逸尘和修恺眼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一八三章 随心所欲
修恺见状不禁懵了神,嘴唇打了个哆嗦,惊道:“易先生!这是为何?”
被唤作易先生的书生并没出口回答,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修恺,还是在看姜逸尘。
徐徐前行的脚步并未停住,自也将宋鲁达的尸身当作垫脚石踩了过去。
修恺后撤了数步,心下竟有些发慌,他与易无生见过数回,也深知易无生的脾性极为古怪,但先前均有毕鄂在侧,倒也常能与其谈笑风声,怎知如今刚一现身,便形同路人,不,比路人更可怕,非但没有向着他们,反而还抬手便杀了宋鲁达。
可怜宋鲁达本以为盼来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稻草,既能逃得性命,还能斩杀敌手,谁知竟是乐极生悲,白白葬送了性命。
见此情景,合着修恺对此人的称呼,姜逸尘基本猜知了来人身份,江湖十四恶人之一,随性而为——易无生。
十四恶人既不是一个帮派,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江湖上十四个或是穷凶极恶至极,或是恶贯满盈至极,或是无恶不做至极,性格迥异,行事令人生畏的恶人,十四人之间并无什么必然的联系,两两之间甚至有毫不相识的,这些名号均是江湖中人给冠上的,对这名头有引以为荣的,有不以为意的,却没有以之为耻的。
十四恶人虽性格各异,能力各有千秋,但十四人个个皆性格古怪,个个都是江湖高手。
转眼间,易无生已然站在修恺身侧。
修恺曾听闻毕鄂说过易无生的武艺比之要强上些许,他和白衣剑客此时都是残破之躯,二人的生死不过在易无生的一念间,这么一思忖,他倒是定下了心神,抱拳作揖表示对易无生的敬意,而后开口问道:“易先生不出手相帮便罢了,何必杀我地煞门之人?”
只见易无生古井无波,准确的说应是面无表情,轻轻动了动嘴唇,冷冷道:“在长亭里留下信息,要我来此寻你们取货,可是你的主意?”
修恺神情一滞,没料到易无生竟是询问此事,旋即回想起长亭之事。
他们此行从北地运回的这些货物,并非全是帮派中要用的,也有不少天材地宝是受他人所托代运之物,而这易无生恰恰便托付毕鄂帮其从北地带了一株连心草,更没有因与毕鄂熟识便要其白干活,反倒是提前交付了定金。
毕鄂深知易无生不喜城内人声喧闹,便在抵达晋州城前数日,提前知会了易无生在城北五十里外的长亭交货。
怎知商阙来信突然,毕鄂匆匆离去,到了长亭后的修恺一行,未见着易无生的身影,又着急赶路,便有人提议留个信息给易无生便可,虽说出主意的不是修恺,可最终做决定的却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被易无生这么一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易无生瞥了一眼修恺后,道:“看来,不是你,那是他么?”
修恺见易无生稍稍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视线,可以瞧见宋鲁达尸身的视线,他稍稍一怔,眼眸闪动,那天似乎还真是宋鲁达和郑懿出的主意。
瞅着修恺面上的神情,易无生心下已有了答案,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没杀错了。”
修恺木然道:“没曾想易先生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易无生依然面无表情,道:“我本与你们非亲非故,何来有情无情之说?”
修恺瞪大了眼,一听易无生之言,对其再无半点敬意,愤然道:“你难道不是我们副门主毕鄂多年的老友?”
易无生不动声色道:“我与老鄂是老友,又与你们何干?我与你们地煞门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交易,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货到,我钱到,仅此而已。”
修恺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银枪,气得发颤,银白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动,泛起了波澜,在月光的照耀下略显凄凉。
易无生道:“毋须动气,你本便不是我的对手,而今更是弱不禁风。若是老鄂在,遇到这事,应会留一二人在长亭中侯着我去取货,而后,再询问我是否愿来相助,而非随意留条信息,便想把我拉入你们的争斗之中。这事啊,要怪只能怪你们不懂事,怪你们办事不力,你们可该向老鄂多学学。对了,老鄂呢?何事如此着急,连老友也不见了?”
修恺握枪的手指已深陷自己的肉中,悻悻答道:“你的老友已命丧黄泉了。”
听闻此语后,易无生眉毛一挑,侧过头冲着修恺一字一句道:“死了?”
似是在与修恺确认此话的真实性,可修恺却不再出声。
易无生不与修恺置气,反将目光挪向了前方,看向姜逸尘,问道:“便是此人杀了老鄂?”
修恺依然闭嘴不言。
易无生只能自问自答:“可我看来这小子没这本事啊,四下并无他人,你们这人多势众的,不会都是给这小子掀翻的吧?难道真是这小子深不可测?还是你们这群人太过窝囊废?”
修恺再难忍受住易无生的讥讽,银芒一闪,枪尖直接捅向易无生。
二人距离之近,易无生并无处闪躲,也躲闪不及。
只见其漫不经心地挥起把玩在手的折扇,扇骨精准无比地挡住了枪尖,任修恺再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
易无生将折扇轻轻一推,便也将银枪推回了修恺身前,淡淡道:“说了,不必动气,否则可连站着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顿了片刻后,易无生从兜中摸出了一锭金子,接着道:“你们也算是把货运到了,这是我允下的另一半报酬,便由你收下吧。”
易无生将金子置于扇骨之上,而后挪向修恺胸前,修恺只要抬起空着的左手便能将金子从扇骨上拿下。
怎知修恺却迟迟未有任何动作。
易无生皱眉道:“难不成连抬手取钱的力气都没了?这可怪不得我了。罢了,还得我亲自去一车车翻找呢,且当作我的辛苦费收回了。”
易无生果然收回了扇子,可就在这时,修恺却是往后仰躺而去。
姜逸尘凝神一瞥,只见修恺的左胸前,殷红片片,再看易无生手中的白折扇,隐约可见折扇前端有些许红蕊。
姜逸尘默然。
修恺倒下后,易无生正视着姜逸尘,这白衣剑客他早已打量过一遍,并不比修恺强上多少,可地煞门如此多人都死在其手上,也不可谓不骇人,至少此人的心机不是修恺可比的。
不过,现在的姜逸尘在他瞧来也与修恺并无两样,毕竟历经一番鏖战,此时虽强撑着,却已不堪一击。
易无生道:“能如此平静地看完一场戏,不得不说小友是个好观众。”
姜逸尘心中暗道,可算是轮到招呼自己了么?
对付性格古怪之人,姜逸尘倒积攒了不少经验,并无半分怯意,回道:“我想应是如此。”
易无生道:“这场戏可够精彩?”
姜逸尘道:“平淡中略带波折。”
“很中肯的评价。小友可知,天下没有免费的戏?”
“前辈此言差矣,晋州城中听澜小筑的戏可不收钱。”
“呵呵,小友此言差矣,听澜小筑的戏并非不收钱,只是另有旁人替观众支付了这笔费用,这天下间做任何事总不免要付出些代价,只是依事情大小,代价有大有小,而支付这代价有时不一定是参与者本人罢了。”
“前辈这么说倒也不差,如此说来,前辈是要在下付出些代价了?”
“看戏的银两总是少不得的。”
“可在下身上并无多少银两,几颗碎银恐怕配不上这场好戏的精彩。”
“银两不够,其他来凑。”
“在下除了这一剑一人,可不知一身上下还有哪些前辈看得入眼的。”
“我很好奇小友到底是何身份?”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在下若答了便算是付了看戏的钱,可一走了之了?”
“算是付了看戏的费用。”
“杀手夜枭。”
“杀手夜枭?有趣的称呼,夜枭从何而来?将地煞门一行赶尽杀绝又是为何?”
“这些问题又值得多少银两?”
“这些问题决定了你到底会死得痛快些,还是在绝望中挣扎着死去。”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在下何必多费唇舌?”
“你当真不说?”
“懒于启齿。”
“美色惑人意,宝物动人心,这儿没有美色,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物,凭你的能耐要从这群窝囊废中拿点儿东西,可算是探囊取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两样均不沾,还取人性命,那只能是生死仇怨了。”
笔趣阁
“瞒不过前辈的眼。”
“你可知我的称号为何?”
“略有听闻,随心所欲。”
“何为随心所欲?”
“听闻前辈凭生做任何事都依着心情来,丝毫不顾他人颜面,是为随心所欲。晚辈还听说前辈手中的冰蚕折扇名曰寸草不生,此扇一出,当不留任何性命,是为寸草不生。”
“是了。不为名利,不为善恶,只因一时兴起,好也做得,坏也做得,是为随心所欲。”
“好个随心所欲,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前辈可做过什么好事?”
“好事,呵呵,易某现下要做的事便是好事。”
“何事?”
“为老友报仇雪恨,你说,算不算是好事?”
“当真是好事不差,就不知易先生能否做到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一八四章 寸草不生
“我这把‘寸草不生’是九档折扇,九档扇骨端头均暗藏淬着剧毒的锋刃,此扇合则可当匕首,开则可作掌轮,若为锋刃所伤,必当剧毒侵体,一旦毒素欺近心脉周侧,则药石罔效。七档小骨中常备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可在顷刻间向着同一目标或是多个方向射出。”
“远交近攻兼备,透骨钉已让敌手无处遁形,毒刃则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活路,真可谓斩尽杀绝、寸草不生。今儿,晚辈得幸见此凶器,也斗胆来破破这寸草不生。”
“好胆!我将打以透骨钉你鸠尾、关元、期门、章门、商曲、心俞穴、气海俞穴七处要穴,此七穴任何一穴中一钉,相应部位将气滞血瘀。七穴皆中,五脏六腑当缺血供应,危及性命。若七穴都被两门透骨钉以上透骨钉穿过,则会缓缓流血致死。”
“看来前辈有充分的信心让我缓缓失血而亡了。”
“在你全盛状态下有一成机会在这四十九门透骨钉下活命,至于现下这般状态,也仅是有一成机会幸存。”
“噢?可不知前辈所说的这一成机会源自何处?”
“这一成机会便是我失手打偏了。”
“看来,只要前辈不打偏,在下今夜是妄想逃得性命了。”
“本是如此。”
“前辈请!”
雨势已不大,可细雨依旧缠绵,在月光的打照下,似是一副迷离雾蒙的雨幕。
折扇被易无生轻轻拨开,柔顺的扇面泛起了一丝波澜,而雨幕似也在这刹那间随着摇曳。
姜逸尘横剑当胸,地上早已布下休门和景门,而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把折扇,寸草不生。
他知道这是把可怕的折扇,而使用这把折扇的也是个可怕的人。
十四恶人的能力还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高度,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尽管他已无多少余力残存。
小书亭
随着易无生手腕一抖,天地间当即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折扇扇面与天地相平时,那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躲过了月色,瞧不见一星半点影子,便呼啸而至。
这也是姜逸尘为求妥当,立起风壁的根由,尽管他睁着眼,也肯定自己看得自己仔细,可直至风壁被击穿时,他才察觉到透骨钉已近在身前。
是的,姜逸尘的眼力本便不差,可以他的眼力却无法跟上透骨钉飞来的速度,他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易无生的内劲过人,还是这折扇内中的机巧逆天。
扑哧!
这声响极其细微,可姜逸尘却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是七门透骨钉同时入肉的声响,风壁几乎只帮他争取来了那一瞬之机。
可这一瞬之间,他既无法躲闪,也无法用剑将透骨钉挡开,更无法以内劲护体将透骨钉震开。
第一波透骨钉都未能挡住,何提挡住余下六波,只是,这四十二门透骨钉于姜逸尘而言不过是瞬息间的剧痛罢了。
早在第一波七门透骨钉入肉的同时,随后六波,四十二门透骨钉也紧随而至。
简而言之,在那一瞬之后,姜逸尘的七处穴位全然被贯穿。
十四恶人,果真非同凡响……
在姜逸尘脑海中闪过这份感慨的同时,他正如断线风筝般向后仰躺倒下。
啪嗒一声之后,姜逸尘已倒在泥水中,彻底昏厥了过去,周身有七处血洞正缓缓往外淌着血,与雨水、泥水搅在一起,更为浑浊不堪。
晋绥大道一片冷寂,而月色下终于仅剩一道人影独立。
易无生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傲气,自言自语道:“不错的年轻人,但总若以为世间无人能制你的话,可是大错特错,我既已说你没有活路,又何必费力立个休门抵挡,莫非是想耗尽自己的气力,免得多受煎熬?”
仅是一念,易无生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姜逸尘身上,转眼间已现身货车上,翻找连心草。
不出多时,易无生便已心满意足地提着个木箱回到了道上,一边往北边行去,一边碎碎念道。
“老鄂啊,若你真的不在人世,也可安息了。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作为回报,我便多取了些药草,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至于剩下的货物,我会尽快通知你们天煞十二门的人来取。走也~”
当月夜下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后,晋绥大道上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笃笃笃!
这道声响似是专程来与这静寂做对的,若有人能仔细听来,便可轻易辨知这是马匹临近的脚步声……
*********
子时,城西,听澜公子木屋。
忽有轻微异响,不见木门开启,客厅中却是多了两人,一个醒着的,一个昏睡着的。
醒着的人把昏睡着的人轻轻放在了木椅间。
便在此时,卧房中也闪出了一道人影来,隐约可见是身着睡袍的听澜公子。
显然已辨出来者何人,听澜公子也未点灯,只是轻轻挪步近前。
“小怜没醒吧?”来人紧张道,声音略显老迈。
听澜公子答:“动作还算轻。”
二人轻声细语,生怕打搅到熟睡的顾怜。
老者道:“伤得不轻,你先看看,回头再说。”
……
半晌后,二人走出了木屋之外。
“你出城了?”
“刚好走在北城门口附近,忽听一马匹在城外长啼不息。”
“马?”
“一匹好马。”
“外域好马不少。”
“确实是外域的马,汗血宝马的近亲,月下赤兔。”
“可当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这匹好马不但血统好,而且还会救主。”
“这小子运气可真不差,还有好马救命。”
“可不是,否则,以他那状况恐怕得流干了血,成个瘦死鬼了。”
“这小子的命一半是自己争取回来的。”
“公子是说他身上的七处血洞?”
“你没发现那七处血洞的要紧之处么?”
“正好是致命要穴!”
“是了,这小子在关键当口稍稍挪移了这七处要穴,不然,历经这一路颠簸,即便将他救起,今后也是个五脏六腑俱损的半废之人,要耗费多少药材、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也难有定数。”
“公子觉得,会是何人下此重手?”
“能制造这般血洞的暗器并不多。”
“透骨钉?”
“而且是数十门透骨钉齐发,这小子没有分毫躲开的机会。”
“江湖上能同时射出数十道暗器的人本也不多,而这暗器又刚好是透骨钉的更是有限。”
“看来你心中也有答案了。”
“毕鄂是去北地运天材地宝的,自然也会帮他人代运,而这他人之中,恰恰有这么一位暗器高手与之交情不浅,他手中的折扇整好可以装下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
“随心所欲,目中无人,兴之所致,寸草不生——易,无,生。”
“这易无生可能是早先便与毕鄂约好去取药的,也是这小子不幸,撞上这易无生,险些要了性命。不过,话说回来,碰上易无生后,这小子还能如此冷静作为,当真不易。”
“这小子越来越具备冷血杀手的潜质了,也庆幸这易无生目中无人的禀性难改,遇上个已耗尽力气的小家伙,想来也懒得多出一招,更懒得多瞧上一眼吧。地煞门一行应是尽皆被这小子拿下了,否则,即便是匹良驹也难把他安然带回。”
“要不我去仔细瞅瞅?”
“也好,那便辛苦走上一遭了。”
“欸,无妨,那这小子便由公子照顾了。”
“没有偏房,只能让这小子在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是啊,一张床也挤不下三人。”
“挤得下也不能挤。”
“嘿嘿,是是是,这是自然,明儿小怜去上早课后,我再来把他弄床上去。”
听澜公子没有拒绝,而那人也没了影踪。
*********
次日,辰时。
顾怜从卧房中出来后,自然也是瞧见了在木椅中那红着大半身躯、昏睡着的、脏兮兮、惨兮兮的人儿。
她把头伸回了卧房中,看向还在熟睡的听澜公子,秀眉微皱,轻叹了口气后,径自走向了厨房。
当她忙活妥当,准备出门前,已将两份早餐放在了方桌上。
她并非蹑手蹑脚的,可一系列动作她都做的无声无息,不仅没惊扰到姜逸尘,也没吵醒听澜公子。
*********
日近正中。
此时木屋内有三人在其中。
听澜公子正坐在卧房床榻边,为姜逸尘进一步医治伤势。
昨夜的老者站在听澜公子身侧,与其攀谈。
忽见姜逸尘迷蒙睁眼,似已醒转过来,老者一个机灵便消失不见了。
哪知醒来后的姜逸尘注意力全然落在了听澜公子身上,丝毫未曾察觉到刚有一人突然离去。
刚才听澜公子手中的青光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听澜公子见姜逸尘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犹自发怔,便轻咳出声道:“感觉如何?”
姜逸尘回过了神,尴尬了一会,抱歉道:“添麻烦了。”
“易无生的出现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亏得你有匹好马,把你从黄泉路上驼了回来。”
“也许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这次侥幸死里逃生,下次呢?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血,老天或许便是让这十四恶人来收我的。”
“你后悔了?”
“不后悔。”
“你现在已逃过一劫,可还要继续你先前的目标?”
“能杀的,绝不放过。”
“天罡门已来到城中,一日间便与官府达成了协议,现下已全然接盘了地煞门在晋州城内的任何事物。”
“他们可有来找听澜公子的麻烦?”听闻天罡门已至,姜逸尘不顾身上疼痛,惊坐起身。
第一八五章 对影成伵
人与人之间有种莫名而生的情感,叫日久生情。
尽管姜逸尘听闻听澜公子的名头还不出一个月,与之相识的天数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和听澜公子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对听澜公子却有种异样的情感。
此情难以名状,无关乎爱情,超脱了友情互帮互助的范畴,更近乎于亲情。
他为一己私仇来寻听澜公子相助,于听澜公子而言,进入此局利益委实有限,风险倒是不小,可听澜公子在初时一番犹豫后,依然答应了他。
而自从应下助他报仇之事,听澜公子对他非但不是敷衍了事,更是倾囊相授。
从对地煞门现况的剖析,到地煞门现存每个堂主性格弱点的逐一针对,再到每次行动计划细枝末节的详尽安排,听澜公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正因如此,姜逸尘对听澜公子产生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当易无生这个意外因素出现时,自觉难以轻易脱逃的他,便示之以弱,在致命一击到来前,使了点小把戏,以求保住自己一时性命,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黑将军必然会把他带回晋州城,只要回到晋州城附近,听澜公子定会来救他。
前者或可以听澜公子本便是行事细腻的人来解释,可他意外重伤之事,实与听澜公子毫无瓜葛,可她仍不顾城内的紧张局势出手相救,更留他在家中医治,让他无以为报。
此时在姜逸尘的心中,已是隐隐将听澜公子当作了长辈之流,或说是师傅,来看待,不论听澜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他打心底里不愿听澜公子因为他对地煞门的复仇,被卷入麻烦中来。
因而,当他一听闻天罡门已至,便不由为听澜公子的处境而紧张。
毕竟听澜公子在晋州城内的名气过大,以致于这般覆手翻云,整垮一个帮派的手段,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念头停留在她身上,嫌疑难除。
饭团探书
见姜逸尘反应如此剧烈,听澜公子稍稍一怔,心中升起一股这些年来极难体味到的暖意,而后出言道:“毋须担忧,那些人我应付得过来,毕竟目前能详尽描述一二的都已被你给了结了,至于应隆、洛奇一行,离晋州可还有些距离。”
姜逸尘问:“他们已在回程路上?”
听澜公子道:“不出一日,便可回到城中了。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可没能力去阻截他们了。”
姜逸尘道:“这点我明白,只是没曾想这商阙的急讯去的如此之快。”
听澜公子道:“每个门派中均有自己传递信息的手段,实力愈强大的门派,信息传递的速度愈快,只有如此,留给敌人的机会才越来越有限。地煞门虽小,可毕竟是天煞十二门中的分支,眼线自也遍布中州四处,若没碰上易无生,你现在就该去准备如何对付应隆六人了。”
姜逸尘此时也算是明白过来,听澜公子先前的言下之意,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当这六人回到晋州城后,和天罡门的人接上头,对方人员齐整之下,警惕性也绝非先前可比,我已没下手的机会?”
听澜公子并不否认,道:“嗯,时机不佳,近段时间内恐怕晋州城内,不论是天罡门或是官府,定会有不小的动作。”
姜逸尘皱眉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昨日,修恺一行或多或少都对你起了疑心,只是对你的动机拿捏不定,应隆那儿去接应的人可是洛奇,他对这些天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会同天罡门来人稍加一分析,矛头很容易便能偏向你。”
听澜公子道:“你说的不差,因而,今晚便得把这些怀疑的苗头给掐灭。”
“今晚……你要去听澜小筑说书?”姜逸尘一时不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听澜公子道:“不错,今日正好是应隆要送我天山雪莲的十日之期。”
姜逸尘道:“可主角今晚并不能去到听澜小筑。”
听澜公子轻笑道:“也正好借这机会,先给天罡门的那些人灌些**汤,把他们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引,毕竟现在该他们头疼的事可不止地煞门这一出。”
见听澜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姜逸尘也放下了自己的担忧,却是问道:“近日江湖上可是又有不小的风云?”
听澜公子道:“你且好好歇着,我也得为今晚的戏准备准备了,余下之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谈。”
受人恩情,本便心怀感激,因而,听澜公子的安排,姜逸尘也言听计从,不再多言,躺下歇息。
在听澜公子即将退出自己的卧房前,只听身后的声音说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
*********
亥时,听澜公子进门后,却不见姜逸尘的身影,稍一感应,木屋中并无他的气息。
走了?这是听澜公子的第一反应。
尽管觉得意义不大,可听澜公子还是踱步进入卧房。
床榻上是佯装入睡的顾怜。
听澜公子柔声道:“人呢?”
顾怜虽知把戏被拆穿,可怎么也得继续演下去,翻腾了一会儿,才迷蒙睁眼,道:“人?我不在这么?”
听澜公子轻轻一笑,也不与顾怜多费唇舌,回身便出门去寻姜逸尘。
瞅见听澜公子那离去的背影,顾怜心中一痛,似有块巨石砸在她心头。
今早她便瞧见了姜逸尘的那一番惨状,寻思其既已付出如此代价,想必不会再执着于报仇了。
怎知午后回来时,虽与他没有半句对话,可从他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因重伤后,该有的痛楚和退缩。
他把卧房让回给她,自己在客房默默待着,直至夜深,自己要入睡时,为免孤男寡女间的尴尬,便径自离去。
而他离去的背影竟和当下听澜公子一般,孤独却依旧执着。
复仇于你们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么?
对于听澜公子的恩情,顾怜从不敢忘怀,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或说是无法理解听澜公子对于仇恨的执着。
虽是朝夕相处,可说到底,一直以来多是听澜公子在照顾她,她却从未走进听澜公子的心扉,也是听澜公子有意不让她与这江湖有太多干系。
可在这刹那间,她似乎懂了一些,至少从二人的背影上,她看出来,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无法从仇恨中把自己解脱出来,有的人会因此沉沦,有的人会像他们二人一般,变成双面人。
至少,他们都没就此沉沦,不是么?
“他好像往霍家的方向去了。”尽管听澜公子已经走出了木屋,可顾怜相信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
“嗯,好好歇息。”外间果然传来了回答。
*********
月朗星稀。
两个人,两道影,在废墟之上,在皓月之下,成双成对。
至少此时的他们不需对影才可成双,此时的他们并不孤单。
“为何会来这?”
“出来透透气。”
“若是他们有心,现下绝对是逮着你的最佳时机。”
“最好的时间,已被你在听澜小筑中拖过了,这会儿,倒是安全不少。”
“对霍家感兴趣?”
“曾听赵公子起了个头,却并未从他嘴中套出话,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也和这儿的英灵道个歉,毕竟前些天搅扰了他们。”
“赵公子?去泰斗赌坊那天?”
“嗯,不出你所料,我摇色子的伎俩没能逃过赵公子的眼睛,他也很执着,从赌坊跟到酒楼,再从酒楼跟到这儿。”
“呵,有趣,赵公子本便不是大家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他若能在江湖上混迹,早晚也当是睥睨一方的枭雄了。”
“不入江湖,或许会有些缺憾,但也绝非什么坏事。”
“不错,朝堂和江湖是最浑浊的两滩水,不论谁入其中都难免沾泥带水,若是一着不慎,即便这水不深,却也足够把人淹死。”
“泰斗赌坊说到底也是游离在朝堂和江湖之间,不过能守住底线,不轻易越界,赵老板在其中应也是步步惊心。”
“表面上能做到如此风光无限,背后的血汗与艰辛,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赵老板之所以如此努力,便是希望借此锁住赵公子的脚步,不让他踏足江湖吧?”
“也非完全如此。”
“莫非还有何隐情?”
“赵老板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二人相伴走过二十多载,却仅有赵寻乐这一独子。”
“赵母已不能生育?”
“比这还严重,在生下赵家独子之后,赵母便患上罕见无医的重病,本以为命不多时,可在赵泰斗的不断努力下还是维系住了妻子的性命。”
“赵母至今仍还活着?”
“赵公子既是灾星,也是吉星,赵母因诞他而得病,他也从记事起便一直相伴在其身侧,而赵母的病虽未痊愈,可身子状况却是愈来愈好。待赵公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赵老板也曾放手让赵公子外出闯荡,可赵母却一刻都无法远离自己的儿子了。”
“……因而,赵公子是被赵母的怪病给绊住了。”
“对于赵老板或是赵母而言,他们是幸福的,可对于赵公子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但赵公子却乐于接受,他是个孝子。”
“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会选择江湖,只愿能有个家,与自己的父母相伴永远。”
“家……”
说到“家”字,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第一五九章 镜花水月
有些人的心本是胆小的,仅有在想保护他人的时候才会变得强大。
昨夜的动静让在听澜小筑中波澜不惊的唐儒一宿不得安宁,清晨街头巷尾的传闻更让精神不佳的他惴惴难安。
听澜公子显然对唐儒的状况了如指掌,下了早课后便特地去到他家,将之拉出来外头,说说话,散散心,舒缓舒缓情绪,一同在街上用过午膳后,方才把心下稍安的老先生给送回了家。
告慰了唐儒后,听澜公子才打道回府,途经菜市场时,见尚有稀稀落落的菜贩子卖菜,心念一动,便挑拣了些菜,为晚上的伙食添些色彩。
再往前走些,发现有个小女孩正守着一个并不比她身子小上多少的木篮子,蹲在街角处,竟是在打瞌睡。
听澜公子走上前,只见篮子里仅有寥寥数颗鸡蛋躺在其中,蹲身靠近小女孩后柔声唤道:“小丽,小丽。”
被唤作小丽的小女孩朦胧醒转,睁眼看清眼前那张亲和力十足的容貌后,便笑道:“听澜姐姐!”
在晋州城的孩童们心中,在学堂上他们称听澜为先生以示尊敬,在外边倒还是叫听澜姐姐更为亲切。
听澜带笑说到:“小丽今儿鸡蛋卖的不错呀。”
小丽也是开心得笑眯了眼,回道:“嗯嗯,刚才有个大哥哥来买了半篮子的鸡蛋。”
听澜讶异道:“半篮子?买这么多!”
小丽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是呀,那位大哥哥还挑了好一会儿,说小丽这儿的鸡蛋都是好鸡蛋,才一个个拣走的。”
听澜道:“既然那位大哥哥买了那么多,为何偏偏还要剩下几个?”
小丽道:“因为大哥哥的篮子很小,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再多就要滑溜出来了。”
听澜道:“原来是这样。小丽是不是很困呀?”
小丽一听“困”字,便不禁打了个哈欠,揉搓着眼道:“是有点点困。”
听澜一笑:“有点点?”
小丽撅着嘴,强自瞪大了眼,点了点头。
小丽是听澜的学生,对于小丽的倔强听澜自是早有领教,母亲早逝,父亲耕田,年迈的奶奶除了养养鸡外,还需要照看两个刚会走路的弟弟,她不得不出来卖鸡蛋贴补家用,而且每次拿出来的鸡蛋定要卖完才肯回家,这是她给自己定的必须达成的目标。
听澜心疼地抚着小丽的头,道:“剩下的姐姐要了,你就早些回去睡。”
小丽听言双手拖起篮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听澜姐姐不是真要吃鸡蛋的话,小丽不卖。”
听澜苦笑道:“姐姐吃鸡蛋,你看姐姐买了一把芹菜,一把生菜,家里还有西红柿和面条,正缺鸡蛋煮面呢。”
见听澜左手握着的确实是一把芹菜和一把生菜,小丽才将步子挪了回来,道:“听澜姐姐不骗小丽?”
听澜算好银两递给小丽,道:“当然!来这些你收好,篮子和蛋都归姐姐了。”
小丽接过了钱,数了数,又把手伸了回来,道:“多了。”
听澜摇头笑道:“不多,这篮子正好给姐姐装鸡蛋和菜,那小丽家里不是没了篮子?余下的钱你拿去再买个篮子,下次好装鸡蛋出来卖,就算是帮姐姐个忙,好么?”
小丽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收回了手,点头道:“好。”
听澜道:“那小丽便早些回家歇息去吧。”
小丽冲听澜深鞠了个躬,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听澜姐姐,谢谢你!小丽知道,你和大哥哥一样,都是为了帮小丽。”
看着小丽逐渐远去的身影,听澜呢喃道:“大哥哥?”
莫非此人也是和自己一般,可怜小丽,便种稍稍容易让小丽接受的方式买下了她的鸡蛋。
只是这人为什么不把鸡蛋都买走便好,偏偏留下了几个?
天下行善的人多难道不好么,自己真是过于着相了。
听澜摇了摇头,打散了脑海中的疑问,将手上的菜放入篮中,将篮子挂在右手臂弯上,便要站起。
怎知起身一半时,膝下一软,竟站立不住。
摇晃中,左臂上扬,右臂自然下垂,卸下了重物,终是找回了身子平衡,将将站住。
可从右臂上滑落的篮子却险些砸到了脚,篮中本便寥寥无几的鸡蛋经这么一番折腾,仅剩两颗还未摔碎。
听澜见状轻叹了口气,倒也庆幸还剩了两个,而心中也有些一丝疑惑,自己若是血虚或是气虚,方才站起来是不应只是站不住脚,还应头晕目眩,可自己明明清醒得很,怎会莫名地膝下无力?
难道是膝盖出了毛病?
带着疑虑,听澜各自活动了一番双腿的膝关节,并未察觉到任何疼痛感,或是任何异状。
可真是古怪至极。
*********
夏日的夜,总要来得稍晚一些,寻常人家约莫在酉时,夜幕还未落下便已用过晚膳。
听澜公子素来都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夏日间也经常如此。
唯独今日,戌时已过,夜色已悄然降临,桌上的晚餐却未被享用半分,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听澜公子居住的地方与城西的空街荒宅仅隔了一条街,借着城里人对这片区域的忌讳,倒是讨得了不少安宁。
她住的木屋在拐角的静僻之处,与之最为靠近的邻里也隔有数幢房屋。
也许,天上的仙子即便莅临凡间也希望在她休息时能有一方净土,不会被世俗所打搅吧。
而此时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木屋之前,手中提着一篮子鸡蛋,而那篮子显然要比听澜今日提回家中的篮子小上不少。
来人凝视着木屋中的亮光,似在揣度着进屋后会遇到的任何场景,竟迟迟未举步动弹。
“甄公子既已来了,还不请进?”屋中传来了听澜公子的声音。
——好敏锐的感知。
来人正是姜逸尘,而他在听澜公子和唐儒面前的身份一直都是“甄公子”。
姜逸尘道:“恕在下无礼了,在夜间来叨扰听澜公子。”
听澜公子道:“无妨,公子本不是文人雅士,不必拘泥于那刻板的规矩,再说了,公子若不是为叨扰听澜而来,莫非要就此离去?”
听罢,姜逸尘道了声“打扰”,便踱步进屋。
屋中陈设算不上简陋,却给人一种朴素、心安的感觉,很有家的味道。
听澜公子坐在四方桌边,她依旧是穿着白衣宽袍,只是并未再束着头发,看起来少了丝儒雅之气,多了分女人的成熟韵味。
桌上摆放着三副碗筷,碗中盛放的是西红柿青菜鸡蛋面,只是,有荷包蛋的面仅有两碗,第三碗没有,还算不上鸡蛋面。
见到此番情景,姜逸尘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听澜公子紧盯着来人,当先开口道:“甄公子好算计,先是买了小丽的大半篮子鸡蛋,算准听澜路过后不但会买下余下的数颗鸡蛋,也会将篮子给带走,而后再暗中使得听澜失了平衡,打碎了不少鸡蛋,不知甄公子如此作为,是否查探出了结果?”
姜逸尘道:“早间实属无奈之举,是在下冒犯了,先跟听澜姑娘赔个罪。”
姜逸尘嘴中说着赔罪,可却不是面向着听澜公子,而是冲着桌子略微躬身作揖。
而后,姜逸尘才转向了听澜公子,道:“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是该叫您听澜公子呢?还是夜莺?或者说是夜公子兰兮?”
既已来此,姜逸尘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地打太极,直截了当地开问。
听澜公子笑道:“姜公子赤诚以待,听澜自不会撒谎,在下确为听澜无疑,至于称呼听澜为姑娘或是公子,全凭公子欢喜,而夜莺和夜公子兰兮之说,听澜着实不知公子从何听来的?”
姜逸尘道:“姑苏的江湖万事通包打听,听澜公子想必有所耳闻,他说晋州城中有只会说人话的夜莺,在下来晋州也算是待了有些时日了,直至昨日一闻听澜公子天人之嗓,天籁之音,在下便也清楚这‘夜莺’指的定当是听澜公子了。”
听澜公子道:“姜公子过誉,听澜的声音确实较有亲和力,若是包先生有此言说的话,那听澜倒是要谢谢他了,那‘夜公子兰兮’又是如何说道?”
姜逸尘道:“这是家中一长辈告知在下的,之所以以此认定是听澜公子却是在下的推测,不论是夜莺,还是夜公子兰兮,都和晋州城的夜脱不开干系,夜莺只有在戏台上鸣唱方为夜莺,而白日间的听澜姑娘温润如玉,一到夜间则要更为机敏睿智,更有公子的气度,但不论是白日间的听澜姑娘也好,夜里的听澜公子也罢,都是让人望而生叹,苦吟‘澜兮兰兮奈若何’而不可高攀的。”
听澜公子很认真地听完姜逸尘的话后,蹙眉道:“如此说来,这些不过都是姜公子的猜测罢了。”
姜逸尘笑叹:“听澜公子既已摆上了三碗面,何必再故作糊涂?”
听澜公子玩笑道:“听澜胃口大,吃两碗不行么?”
姜逸尘盯着那碗没有蛋的面,道:“那这碗便是给在下了?”
“面已凉了,怜儿为姐姐和姜公子热一热吧。”
这声音与姜逸尘面前的听澜公子并无二致,可他却听得明白,话音明明是从木屋的厨房处传来的。
自姜逸尘进屋后,那儿便一直有着亮光。
此时,从中走出一个人,同是白衣宽袍,并未束发的女子,细看其面容,赫然又是一个听澜公子!
第一六零章 听风问澜
木屋中忽而静了下来,便是连那自称怜儿的姑娘踱步而来的脚步声都轻柔得微不可闻。
尽管姜逸尘事先已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所猜测到的结果,可当亲眼见到又一位“听澜公子”,或者说是顾怜出现在面前时,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澜显然也没想到姜逸尘会如此发愣,忽而发问到:“姜公子可用过晚膳了?”
“呃。”姜逸尘闻言,眼睛一眨,反应过来如此盯着别人看太过失礼,慌忙将视线从顾怜身上挪到桌面上,应道:“呃,有……没,还没。”
瞧见姜逸尘略显害羞的尴尬模样,顾怜不禁噗嗤一笑,道:“姜公子莫要心慌,有顾怜在,你和姐姐怎么着也算不上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可以畅快地谈天说地,不必因礼仪之事而犯难。”
顾怜这话语明显是在报复早间姜逸尘对她的算计。
经顾怜这么一说,姜逸尘却是渐渐地定下了心,早间之事,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因而他选择了默默受着。
听澜依着姜逸尘见到顾怜的反应,感慨道:“与你一般,见到怜儿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尘世间竟是如此奇妙,会有两片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叶,即便,它们并不生长在同一棵树上,更甚至,这两颗树还是相距千里。”
姜逸尘的目光在二女身上飞快地游移着,抛去刻意修饰的打扮,从体态到面容到神色,二女确实难分彼此,至少以他的眼力瞧不出来二人有用易容的手段来改变容貌,道:“你们当真非亲非故?”
姜逸尘的话语并没有多少底气,在他心底已是接受了这事实,只是希望对方再在他心中已倾斜一边的天平上再加个砝码。
听澜回:“曾经非亲非故。”
姜逸尘道:“曾经?”
听澜道:“不错,现在我和怜儿妹妹可比亲人还亲。”
姜逸尘笑道:“呵,这倒是,二位姑娘不仅同居共寝,而且九年来都共用这么一个身份,再怎么非亲非故,而今也是亲上加亲。”
顾怜神色一变,道:“看来唐老都和你说了,我就说你这人故意博取唐老同情,从唐老嘴里套话。九年前,是姐姐救了我和爹爹,也是她把我们带入了晋州城……”
余下之话,顾怜并未说出,可姜逸尘已能猜知大概。
想来那时听澜救了顾怜父女后,还有其他琐事缠身,只能将父女二人丢在晋州,无法分身照顾,不久后顾父便病重早亡,才会有唐儒来帮忙照看顾怜了。
伤心往事不免让气氛有些压抑,可顾怜而今也算是半个“听澜公子”了,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不再颓丧,不过并不想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索性便不再开口。
姜逸尘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感叹此女的坚强,“听澜公子”四个字,或许对她来说不仅是荣誉,更是种压力。
心中忽有一念,二女的年纪由他瞧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左右,九年前,听澜公子应不过碧玉之年,如此年纪轻轻的女子便有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能力了?
怎料得听澜公子早已看穿了姜逸尘的心思,道:“别看我长得如此年轻,我比怜儿妹妹要大上半轮年纪,至于怜儿妹妹芳龄几何,你可以亲口问问她会否愿意告诉你。”
“呃。”姜逸尘一愣,又是被将了一军,心中无奈道,为何自己总处于下风。
顾怜将三碗面都放入托盘,随后一手托起盘子,一手提着姜逸尘拿来的鸡蛋篮,笑道:“我看姜公子已是饿昏了头,谈吐不清了,姐姐且和姜公子聊着,怜儿去热热面,正好姜公子也带来了鸡蛋,能再煎个荷包蛋。”
听澜赞同道:“也好,我想姜公子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太早回去歇息反倒会浑身难受,那便让我们先聊聊,再一块吃个面,而后再接着聊吧。”
见着二女一唱一和,似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姜逸尘只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道:“那在下便冒昧打搅二位姐姐了,不过,听澜公子可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
姜逸尘猜想到自己来到晋州后的行踪想必也全然被听澜公子知晓,不免心中一凛,眼下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女子,比起空遗恨来,更让他觉得难以招架。
听澜道:“人在做,天在看,不论做的好事坏事,总会落下些蛛丝马迹,只要别人多点心思去留意,终究是难以瞒天过海的。”
姜逸尘道:“听澜公子说的是,在下也是如此认为,比方说适才提到的两片树叶,不论是叶子的形状、叶子的色着深浅、叶子的纹理都近乎毫无二致,然,只要这两片树叶生长环境不同,那其终究会有本质上的差别,或是一片相较另一片更易被虫蛀,在狂风暴雨中更易被撕碎,或是叶片掰折后,叶肉中汁液的酸甜苦涩咸也总会有所不同,这些,我想无论后天如何去修饰,终究难以改变多少吧。”
听澜道:“姜公子言下之意是,通过我与怜儿妹妹的内在,辨识出我们并不是一人?”
姜逸尘道:“不错,昨夜神楼中,地煞门的应隆显然是对公孙煜动了怒,那般气势汹汹的突袭虽到最后一刻收回了手,虽不是冲着你而去,但在那般威亚之下,听澜公子的表现可谓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即便,不能以此推断出你会武功,却让我觉着听澜公子已见过太多杀人流血的场面,于是乎,面对各种江湖上的血腥厮杀,都能做到处变不惊。”
听澜道:“姜公子言过其实了,若听澜说昨晚那份自信是来自于身旁公孙煜公子做出的承诺,来自于认定应门主不过是虚张声势,是否也说得过去?”
姜逸尘道:“因此,我才会选择在白日间继续来求证。不得不说白日间的听澜公子,也便是顾怜姑娘,给我的感觉依旧是亲和力十足,且文静聪慧,但给人的感觉更为温柔上些许,不似听澜公子你,总会由内而外不自觉地透出一分成熟的气质,和一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当然,最大的破绽便是在于顾怜姑娘一点儿都不懂武,想来是听澜公子将之保护得太好的缘故。”
听澜道:“呵,到底是如此,即便是孪生姐妹,只要生长环境不同,不论通过什么方法去极力掩饰,总会有些瑕疵会让有心人捕捉到。”
姜逸尘不禁疑惑道:“难道这九年来都没人发现?”
听澜道:“毕竟和那些江湖中人接触大多是挑在夜间,因而,大多时候是我在应付他们,白日间,可以创造一些条件,少让他们去打扰怜儿,当然,如你所言,对于洞察力敏锐的人而言,还是能瞧出端倪来的,但那些发现我们秘密的,要么不敢说话,要么已不能说话了。”
姜逸尘顺着听澜的话,忽而想到了包打听、老伯还有空遗恨。
包打听是一江湖奇人,姜逸尘至今也想不通、摸不透此人到底隶属哪方势力,而他的那些信息又从何而来,姑苏与晋州相去甚远,他不至于会怕听澜公子,不过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掌握的隐秘之多也是用来买卖的,总得付得起相应的报酬,他才会透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线索。
老伯的神通广大自也无需多言,老伯要自己来找听澜公子,显然,他是知道听澜公子身份蹊跷的,可他要枫带话时,却不明言,而是用了暗语,说明他不希望枫知晓听澜公子的事情,难道老伯便是听澜公子口中所说,那些不敢开口的人?
空遗恨一直待在晋州城中,以他的能耐,要发现白天和夜间的听澜公子不是同一个人绝非难事,姜逸尘不解的是空遗恨为何待在这晋州城里?他也是那个不敢说话的人?
沉思片刻后,姜逸尘开口问道:“在下很想知道,听澜公子和空遗恨是什么关系?和兜率帮又是什么关系?”
听澜反问道:“噢,姜公子何出此言?莫非又是那包打听或是你那长辈说的?”
姜逸尘道:“在下向包打听打听地煞门的详尽信息,他告诉我来晋州城找你便可,或是,通过空遗恨来找你。”
听澜笑道:“想必姜公子也早已见过空遗恨了吧。”
姜逸尘点了点头。
听澜道:“若我说我和空遗恨并无任何关系,姜公子会否相信?”
姜逸尘摇了摇头。
听澜又道:“若我说我和兜率帮也无任何牵连,姜公子会相信吗?”
姜逸尘又摇了摇头。
听澜笑叹道:“姜公子既然不信,何必相问?再来,如果姜公子认定听澜是兜率帮的人,又与空遗恨是一伙的,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听澜公子笑靥如花,可笑意里的杀机却没有丝毫的隐藏。
姜逸尘道:“你的身份我猜不透,却有个大胆的想法,但目前我不想去关心这些,我只想达成我的目的,你们随时能杀了我,愿不愿意帮助我,也全凭你们的意愿。”
话语刚落,本便不大的木屋中杀气大盛!
第一六一章 天罡地煞
小小的木屋中灯火摇曳,宛若狂风掠境,要不是那气势略有收敛,想必烛火都已灭了。
两撇胡须悠悠落地。
面颊上的两小片猪皮也躺倒在桌上。
这是两天前,姜逸尘为防被赵、钱、孙三人认出,做的简易伪装。
而后,他便一直以这副“甄公子”的容貌在晋州城中晃荡。
此刻,这些小道具却被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给惊得荡然无存。
听澜公子注视着面前安如磐石的青年,仔细打量起这张完全没了掩饰的脸。
他的眉很浅,眼睛也不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瘦挺的鼻子使他的脸看起来更为消瘦。
这张脸极易让人联想起花岗石,坚硬而密实,映射着倔强而坚定。
这张脸算不上英俊,应该说是相貌平平,但那过于瘦削的面颊,合着冷漠的眼神,给人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冷俊。
听澜公子一时竟觉得桌上的两片猪皮应长在青年脸上才对,否则他的面颊看来实在太过缺斤少两,她忽而想起药谷有一味灵药,生肌焕颜膏,普通人的皮肤涂上这药膏立马光彩焕发,而若是皮肤受损的人坚持使用这药膏也能修补肌肤,使之恢复如初。
这青年原有的容貌应是被毁了,脸上的皮肉不是被烧掉了便是被利器削掉了,他也用了这药膏,只是用的并不及时,脸上的大多肌肉已坏死,再涂药膏时,不过是补救了这张脸,没让其变得皱巴巴的,不至于成了妖魔鬼怪。
盖因如此,使得任何多看这青年两眼的人,都会觉得他脸上的肉是被岁月给偷走,因而,心中会给他的加上几岁。
这样的人,听澜公子这十来年见的不多,她能察觉到青年的后背已冒出了冷汗,但不论如何,他的目光都没有选择避退,他在等,他在等她的答案,如果还未等到,即便是用剑去刺他的双眼,在剑入眼前,他也绝不会眨巴一下眼睛。
这青年就是如此执着、刚毅,纵使头破血流,也想得到个结果。
听澜换回了较为温和的神色,道:“你的性命于我而言分毫不值,你的来意倒是让我有了几分兴趣,且说来听听。”
杀气转瞬而逝,姜逸尘顾不上松口气,便急道:“我想灭了地煞门!”
听澜静默了一会,问:“倘若我便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这番作为岂不是与虎谋皮?”
姜逸尘道:“以在下的拙见,灭了地煞门于你而言并无害处,或许还有些好处。”
听澜沉声道:“有时候,太聪明并不是好事,你应该给自己划个界限,时刻提醒自己,过界了,你会死得很快,而你想做的,根本来不及做。”
她在警告姜逸尘莫要妄自猜测,忽而又淡淡一笑,接着道:“若是让江湖中人知晓你与邪门魔教勾结……”
听澜的话未说完,姜逸尘已截断道:“我本为籍籍无名之辈,而今也绝不会因为江湖中人的看法而对我的目标有任何动摇。”
仇恨是把神秘的万能钥匙,能打开人心底深处很多未知的门,没人能知道这扇门后面,会给原来这人带来怎样的改变。
听澜凝睇着眼前的青年,再次陷入了沉思。
姜逸尘表明了态度,便也是希望能得到听澜的确切回答,见听澜似是在犹豫,便也不再出声打扰。
不一会儿,厨房方向传来了顾怜的声音。
“面热好了,我们先吃面吧。”顾怜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闻到了面香,尚还饿着肚子的二人,便暂时放下了略显沉重的话题,和顾怜一同享受起迟来的晚餐。
半晌过后,三人逐一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满足。
未待姜逸尘出口夸赞鸡蛋面的美味,感谢一番两位女主人的热情招待,顾怜已率先出口问到:“容顾怜冒昧问一句,姜公子真打算为仇恨而活着?”
显然,方才在厨房中忙活的顾怜也有留意外间二人的对话。
姜逸尘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不少,缓缓道:“是,也不是吧……把我养育大的人,我本该守护的人,而今却已不在了,如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为了什么苟延残喘在这世间上了。”
顾怜步步紧逼,接着问到:“那你能肯定,你如此做能让你想守护的人得到安抚,得以安息?你的所作所为,会是她希望看到的?”
顾怜的话语虽轻,却如刀锋般直刺姜逸尘内心,最终他还是没有否认这一切只是自己自私的执念,回道:“不过是为了求内心的安宁。”
在顾怜看来,姜逸尘虽然算计了她,揭破了“听澜公子”这个身份的隐秘,可是他终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试探自己,而不是去帮助小丽,然,当她咄咄逼人的问话直击他心扉时,却发现他依旧选择了执迷不悟,选择了自私,她对他的一丝好感也就此烟消云散,他不过和地煞门之流的江湖人士是一类人。
“既是如此,顾怜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说罢,顾怜便收拾好碗筷,快步走入厨房,想来外间再有任何动静,她都会不闻不顾了。
看着顾怜消逝的身影,听澜心中一叹,顾怜正是她内心中的另一面,但她知道眼前青年的心或许在很久之前便已经死了,现在的他若不为仇恨活着,恐怕不是成为烂醉街头的废人,便是成了被丢在乱葬岗的死尸了吧?
江湖上,有多少可怜人不是如此,仅是为了一个自私的执念而活,而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员么?
听澜打破了屋中的沉寂,道:“要我帮你也可以,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对于地煞门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
一个人总有些事不会忘却,可并不代表他们愿意去回想,尤其是仇恨,他们不忘却仇恨,是怕失了前行的动力,但去回想仇恨因何而来,无疑是再次将他们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而且是亲手撕开。
那种痛,叫撕心裂肺,叫痛彻心扉。
听澜公子无疑是在逼着姜逸尘去回忆,毕竟有求于人,向强者寻求合作,总归得先放弃些自己的东西,他不得不妥协。
他的面色显得很痛苦,很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三年前……”
“三年前?”听澜公子闻言立马在脑海中搜索着三年前江湖上有什么灭门惨案。
姜逸尘又憋出了几个字:“西山岛。”
听澜道:“噢,西山岛遇袭之事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当时参与此事的邪门魔教众多,而这地煞门只能算是其中的小角色吧?”
姜逸尘握紧了拳头,压抑着心底的愤恨,毕竟眼前和他对话之人,很可能也参与了西山岛的血腥屠杀。
“那天我正好回岛探望家人,当我见到奄奄一息的家人时,撞见的三个凶徒便是地煞门的冷三儿、傲九刀和吉六儿。”
听澜看出了姜逸尘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却视若无睹,淡淡道:“原来如此,可是据我所知,地煞门参与此事的堂主有限,也便是说有不少人与此事无关,你若是都杀了他们,你与那些上岛屠杀的人又有何异?”
“听澜公子何必再装好人,你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帮还是不帮,请给个痛快话!”姜逸尘渐渐压不住心中的怒气,显得有些焦躁。
听澜道:“想要成事除了要忍受得了寂寞、孤独、无助外,还要忍受住愤怒、苦痛、折磨,若是对一点点挑衅、激将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的话,你要怎么报仇?地煞门虽排在天煞十二门的末位,可绝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不济,即便先前让你得手了几回,运气算是不错,不过你要真想靠着运气来灭了地煞门的话,那便不需要来找我了。”
听澜公子一边讥讽着姜逸尘,也算是应承了下来要帮他。
姜逸尘忙道:“我需要怎么做?”
听澜道:“根据我的布置来,循序渐进,逐一击破。”
姜逸尘回:“好。”
听澜公子站起了身,一边踱步,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着和地煞门有关的信息,开口道:“你可知地煞门为何在天煞十二门里排在最末位?”
姜逸尘道:“江湖上总以实力为尊,名门正派也按照实力强弱排名分座,我想即便是邪门魔教也不会例外吧。”
听澜道:“不错,十二门中地煞门的综合实力确实要弱上不少,究其根由,不过是因为当初创立这天煞十二门的十二煞,并无一人在地煞门中。”
姜逸尘道:“创派十二煞?这天煞十二门的总舵是天煞宫,十二分舵分别为金煞门、银煞门、铜煞门、铁煞门、风煞门、火煞门、雷煞门、电煞门、黑煞门、白煞门、天罡门、地煞门,依着听澜公子的意思,是不存在地煞这么个人了?”
听澜道:“嗯,天、金、银、铜、铁、风、火、雷、电、黑、白十一煞分别坐镇各自舵中,而第十二个分舵的第十二煞便称为天罡地煞,十二煞中以天煞实力最为强劲,而其统领全局的能耐也无人能比,天煞门便被十二煞共举为总舵,成了天煞宫。天罡地煞门本是舵主宋河效仿千百年前的梁山好汉的事迹,齐聚一百单八位堂主而立,天煞宫成了总舵之后,为了继续保持着十二门的存在,也为了让过于冗余的人手,人尽其用,天罡地煞门便一分为二,拆分成天罡门和地煞门。”
姜逸尘道:“地煞门在晋州,而天罡门却是在南边的豫河郡,若是听澜公子不说,还真难知晓这两门出自同源。”
听澜道:“虽出自同源,可二者在天煞十二门中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第一六二章 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对于任何一个对手姜逸尘都不会去轻视,更何况他旨在灭了地煞门整个帮派,而不是单单其中一人或是某几人,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找包打听,再来找空遗恨和听澜公子了。
一个成规模的帮派若能轻易被灭掉,那也算不得帮派,姜逸尘找上听澜公子本便是为求个万全之策,自然喜闻乐见她的严谨态度,事先让他充分了解地煞门的前前后后,而后才能做到有的放矢的布置和紧罗密布的行动。
姜逸尘顺着听澜公子的话问到:“听澜公子是说,这天罡门的实力很强?”
听澜道:“天罡门中毕竟有宋河主持大局,而昔年招揽来的余下三十五天罡堂主自也要比地煞强上不少,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现今天罡门的实力在十二门中可列入前三,反观地煞门,却始终是个干着脏活累活,在十二门中毫无地位可言,活似喽啰的分舵。”
“听澜公子有前言在先,已说明地煞门不可小觑,而今如此贬低这地煞门,莫不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些信心吧。”姜逸尘暗道。
果然,只闻听澜公子接着道:“不过,这些都是相较而言,要杀天罡门的任何一个堂主都需得费尽心思,假若被你杀了一个,你想再杀第二个,这难度可不只是提高了一倍,当然,你这次的对手是地煞门,以天罡门为例,便是想告诉你,你选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地煞门虽较为不堪,可在晋州城中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你的行动若有一步差池,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则前功尽弃,大则沦为鱼肉,必需慎之再慎。”
姜逸尘道:“在下会小心的。听澜公子说这地煞门在晋州城内呼风唤雨?莫非他们还与晋州官府有所勾结,或说,官府中有他们的人?”
听澜道:“不,地煞门中与官府关系最为紧密的不过是末位星,地狗星的李安生,也便是那个在城南马厩看马的老李。”
即便听澜公子不特意提起“老李”二字,姜逸尘也听得出这番话于他有几分告诫的意味,明示他的行踪她能了如指掌,莫要耍花样。
既已选择与听澜公子合作,姜逸尘便是连自己的性命都给压上,自不会再在心中存有什么芥蒂,思绪依旧专注在地煞门的问题上,皱眉道:“朝中无人,却能做到只手遮天,难不成是有女人在背后作祟?”
听澜公子赞赏道:“不错!有些时候,枕边风可比身居其位更好使,只要此人的官阶够高,有女人能牢牢抓住此人的身体和心,那么,将晋州官府纳为己用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姜逸尘道:“晋州临近边境,文官手中无兵权,难有太大作用,地煞门手里握住的官,定当是武官。”
听澜补充道:“不仅是武官,还是最大的武官,晋州城的蒋参军。”
姜逸尘道:“一个能抓住参军身心的女人,也绝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是地煞门的哪个堂主?”
听澜道:“这女人确实了不得,但她不是地煞门的堂主,严格来讲也算不上地煞门的人。”
姜逸尘道:“这女人若不是地煞门的人,却为地煞门办事,那至少她的心和魂都在地煞门中。”
听澜道:“这女人名为如愿,是晋州天香阁中的老鸨,半老徐娘之龄却将蒋参军迷得颠三倒四,被其奉若知己,侍若正妻。可蒋参军并不知道,他深爱的这个地下情人是地煞门门主商阙一手栽培起来的工具,如愿年轻时被商阙所救,便一心一意为他做牛做马、肝脑涂地,若要以作用来论地煞门中的地位,如愿仅次于三个门主。”
姜逸尘回想着近来在晋州城中,不论在什么场合似乎都极少见到官府的身影,遂道:“想必地煞门极少动用到这层关系。”
听澜道:“你观察得很仔细,如愿是一把关键的刀,地煞门安插了这把刀在晋州官府的背后,初衷也绝不是为了把控晋州城,这不过是附带的利息罢了。若是区区小事自然不会动用牛刀,但若是关系到了一门安危,于时,不用也得用。此刀一出,敌人纵有三头六臂也绝难逃出朝野合力布下的天罗地网。”
姜逸尘道:“若有那时,在下也不会连累听澜公子。”
听澜闻言一笑:“我只出谋划策,余下之事全凭你自己,到时若是失手被擒,你便是把我供出来,也没人会信。”
此时,顾怜已忙活完厨房中的物事,端来了茶盘、水壶,仅是跟听澜公子道了声“姐姐早些休息”后,便径自回房歇息,仿佛姜逸尘是空气一般,并不存在。
这番插曲,令姜逸尘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听澜公子却对此习以为常。
听澜公子将茶水递到姜逸尘桌前,道:“怜儿妹妹是个性情中人,如你所言,是我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一旦不用再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她便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且不提此事,方才所言的天香阁这条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要想彻底扼杀地煞门,这条线终究得先掐断,当然,现在我们的进程还不到这个节点,只是先提前引起重视,接下来,且与你说说地煞门中的人员详细。”
顾怜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想来以后也不会与之有太多交集,二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也并无大碍,想通了这点姜逸尘便不再纠结于此,端起茶来,微微抿了一口,正了正坐姿,竖起耳朵,提起精神,做出一副但请详说的模样。
听澜道:“地煞门中的七十二地煞构成了整个门派的管理层,初时,七十二位堂主以实力和相关特点划分星位,排在前三的地魁星商阙、地煞星毕鄂、地勇星应隆为正、副门主,分坐前三把交椅,其下是地煞六虎,地杰星修恺、地雄星肖穹、地威星柳莫寒、地英星秋夜、地奇星洛奇、地猛星戚万军,在这之后多少算是奇人异士了,各怀本事,可却不一定是于武在行。”
姜逸尘暗自记下这些信息,但却没漏过一个前提,“初时?”
听澜道:“嗯,这是地煞门被拆分出来时的情况,历经如此多年,总有些物是人非了,原先门中若有堂主不幸殒命,都会从帮众中择优进补或是去挖角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例如城南老李便是其中之一,然,近几年填补进帮的堂主实力越来越不济,于是便也不再滥竽充数了。而前头九人我既已报出了他们的名头,也说明他们的命足够硬,而今尚还健在,目前门中大大小小的堂主,扣去新近死去的六人,仅剩五十人了。”
姜逸尘道:“五十个,亦不是个小数。”
听澜道:“有如此的慎重是好事,五十个人若是都在城中,你当真还没什么机会得以下手,而眼下,正是你绝佳的动手时机。”
“你是说地煞门也分派了些人手去追季喆?”姜逸尘很快便领悟过来,听澜公子所说的时机是什么,至于季喆的身份,他可不觉得能瞒过眼前的人。
听澜道:“应隆带了四人去追季公子,这四人中有一虎,而另一个副门主毕鄂,近日也不在晋州,他带着九个堂主去了北地,正带着大量物资往晋州回运,九个堂主中有两虎,如若应隆说的时间不差,那毕鄂将在九天后归来。”
姜逸尘自然也不会忘了昨夜在神楼中,应隆临走前对听澜公子说的那席话,只怕应隆自己也没想到,他献的殷勤,竟会被听澜公子利用起来。
姜逸尘道:“也便是说现在在晋州城中的,还有三十七个堂主,包含了一个门主,和三头虎。”
听澜道:“正是,有个好消息便是其中一头虎目前还是只病猫,三年前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紧,立马问到:“三年前?他是从西山岛上回来的?是谁?!”
听澜道:“稍安勿躁,那人确实便是从西山岛上回来的,但不是你此次行动的首要目标。”
姜逸尘缓了缓情绪,道:“好,一切听你的。”
听澜郑重道:“如上所言,九天,不仅仅是毕鄂归来的时间,更是地煞门起疑,急讯豫河郡的天罡门请兵来援的时间,从明日朝阳初升起,你只有九天的时间来了结这三十七人的性命,你,能否做到?”
姜逸尘笃定道:“只要听澜公子能做出相应的安排,在下定会拼尽全力!”
听澜道:“那便来确定下从谁下手,这晋州城中可不单单只养了一只病猫,刚才所说的那只病猫毕竟曾经还是生龙活虎的。”
姜逸尘道:“从真正的病猫下手?”
听澜道:“不,既然已是病猫,受关注度虽不多,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关注点,要是让关注这些病猫的人发现猫已经死了,那也将打草惊蛇。”
姜逸尘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要先杀了那些时刻关注着病猫情况的人。”
听澜道:“你觉得会有谁会时刻关注着病猫。”
姜逸尘道:“治病猫的人。”
出口后,姜逸尘旋即便感到不解,问到:“可是治病猫的人定然时常处在活动状态,他所受到的关注绝不会少。”
听澜道:“所以,凶手不能是你。”
姜逸尘疑惑道:“该怎么做?”
第一六三章 狗拿耗子
有这么一群人常年奔走于乡野,栖宿于庙宇,四处医治民间疴疾,悬壶于世,他们恪守着“扬仁义之德,怀济世之志”的教诲,妙术施治,求取薄利,屡化沉疴恶疾,深受平民百姓拥戴。
这群人被称作“铃医”。
廖善曾经也是个铃医,直到被招揽入天罡地煞门中,成了一百单八众的地辅星。
从那之后,他停止了铃医的生涯,转而在晋州城中开了个医馆,当坐堂大夫,既能为邻里八方看病抓药传扬医德,又能给地煞门成员医病治伤,分获堂主的月钱,可谓是一举两得。
廖善手脚上的功夫连三脚猫都比不上,但其回春妙手傍身,使得他在地煞门中亦是颇为受到尊重,地位自也不低。
年过四旬的廖善老来得妻,许是上苍的恩惠,其妻廖氏贤惠持家,对其百依百顺,二人虽不能孕育子嗣,却也恩爱有加,而今已携手走过十个年头,幸福安乐。
*********
晋州城东,施善堂。
施善堂有两个店铺的门面,中间分隔开来,门户大开的是药堂,供诊病开药,另一半与药堂间垂遮了个布帘,可供重伤恶病患者治疗。
施善堂各种医药设施配备齐全,在晋州城中算是中等规模的极品医馆了,加之廖善有口皆碑的医术医德,施善堂已成了附近街道上百姓看病疗伤的首选。
穿过店铺后便是个小院落,廖氏养了一笼鸡在其中,生下来的鸡蛋足矣自给自足,院落中的木屋自是廖家夫妇的住所。
清晨,廖氏一如既往早起上街买菜。
廖善亦同往时一般,要比廖氏晚上一时半刻起床。
静谧的院落中,只见一隐蔽的墙洞处溜进来一个灰影,竟是一只小老鼠。
只听一声犬吠,墙头上便多出了一只大黄狗的头,它前脚搭在墙上,后脚一直不停地挠着墙,防着滑落下去。
大黄狗挂在墙头上,探了又探,终于是瞥见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老鼠,嗖一下,竟是窜了过来,落在院落间,当即便往小老鼠逃窜的方向扑去。
小老鼠跑得飞快,大黄狗也毫不示弱,“汪”一声便已欺近了小老鼠。
怎奈小老鼠个小灵活又机敏,一见苗头不对,直接钻入了鸡笼子里。
这下可热闹了,本便给大黄狗的叫声吓得呆若木鸡的公鸡母鸡们见自己的地盘溜进来个小家伙,好似威胁到了它们的生命,拼命扑腾着翅膀,咯咯啼叫,羽毛四落。
大黄狗旋即也扑了上来,整个身子趴在鸡笼上,鼻子贴近了嗅,非得闻出小老鼠的踪迹来。
里外折腾下,鸡笼的木栓竟是松开了,一只惊慌失措的母鸡发现了逃生之路,张罗着同伴逃命的同时,自己身先士卒从木门处撞了出去。
院落里的动静不可谓不大,终是惊动了熟睡中的廖善,也招惹来了另一道影子。
这道影子灰白相间,并非是有规律的条纹,而是一块脏一块白的毛发,这是一只脏得发灰的白猫。
白猫的腹中咕噜直叫,张口低声嚎叫着,显然饿得发慌,但它却并未着急行动,而是在房梁处细细观察着底下的动静,准备伺机而动。
它个头比起大黄狗要小上不少,可身手要更为矫健,当它觅着了小老鼠的身影便从房梁上蹦了出去,那速度快若闪电,相比从高处落下的些许疼痛,还是从犬口夺食要紧。
当廖善推开房门后,院落里已是吵嚷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猫鼠乱窜。
睡眼惺忪、惊疑未定的廖善先是被扑腾而起的鸡给啄了一口,跌坐于地。
这鸡似是在责怪主人的看家不利,而小老鼠却是发现了救星,赶忙飞窜入廖善的衣袍中。
未待廖善回过神来,大黄狗、白猫紧随而至,直接将他扑倒于地,一只用利牙撕扯,一只用鋭爪抓挠,硬生生将他的衣袍给咬破了洞,抓出了痕。
一只老鼠在自己身体上窜来窜去,一猫一狗把自己按在地上抓老鼠,这可把廖善吓得不轻,他慌了神,呼吸不能。
猫狗不惧生,而廖善又与之非亲非故,他胡乱的挣扎非但没将猫狗给推开,倒让它们在自己身上添了不少彩头。
终于,小老鼠见无处可藏,瞅准了时机,从廖善胸前破损的衣洞口飞了出来。
怎奈白猫眼疾手快,双爪立马抓了过去,一下便逮中了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大黄狗慢了半拍,可却也成功咬住了猫爪中的鼠头,小老鼠的血当即滴洒了出来。
大黄狗的头、白猫的身子还有廖善的面门旋即遭殃。
趁着大黄狗被血溅射到的闭眼刹那,白猫以牙代爪,伸过头去紧紧咬住小老鼠的身子,想把食物夺回来。
怎知大黄狗一点也不放松,随着白猫这有力的拉扯,可怜的小老鼠就此身首异处。
白猫怒瞪了大黄狗一番,难耐腹中饥饿,拿走大份,便溜开了。
大黄狗自是不甘示弱,回瞪了白猫一眼,见白猫并不睬它便径直离开,便也气冲冲地丢下了嘴里的鼠头,回到了墙角边,却怎么也攀不上墙了。
没了猫狗的折腾,院落中的鸡自也安分了不少。
而被鼠血溅射一脸的廖善此刻怔怔躺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渐渐找回了呼吸。
然,只觉胸闷气短,不得不坐起身来得以顺畅吐纳。
忽而胸中气血翻滚,眼前泛红,心下暗道,“糟了!”
*********
大黄狗摸索了一会儿,总算是寻着了回家的门路,从施善堂店铺正门已拿开三道门板的空档一晃而过,钻入隔壁的米铺。
很快,施善堂的门口又走出一人,正是施善堂老板廖善。
街上的行人对廖善并不陌生,见他出现多是以笑致意,怎知今日的廖善瞧起来却有些古怪,双眼通红,面目狰狞。
在众人疑惑间,廖善已摇摆着身子,张开大嘴,朝街上一女子扑去。
女子避之不及,直接被扑倒在地,并无衣物遮盖的脖颈处先是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都无力呼喊,随而便察觉到吮吸的动静,这廖大夫在吸她的血!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她能听到她的丈夫在咆哮,“放开她!”
*********
知客斋一布置典雅的房中,有一男子自斟自酌,正在品茗。
男子左半身穿着质地皮软的黑金甲胄,而右半身则赤裸无物。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很白,惨白胜雪,毫无血色,反倒是他那半眯的双眼中可瞥见些许猩红。
许是受所练的功法影响,他的发色异于常人,大半是灰的,额前和耳后却是银白色的。
若要在夏日间要寻到一方冰块,除了海拔较高的山峰或是常年低温的冻原上,想必仅剩这个男子了,他便是一块冰,静而发寒。
每日早间只要得闲,他都会来知客斋中静静地喝上三两杯茶,延年益寿,抗衰防老。
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在外人瞧来,不过是弱冠年纪,只是冷俊的面容总会为人添上几分成熟,而于他而言,却是邪魅。
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后,男子忽而开了口,淡淡道:“何事?”
不知何时竟有一人已站在雅间外,可门终究未被打开,只听得来人说到:“门主,廖善夫妇死了。”
被唤作门主的男子便是地煞门之首商阙,大清早听闻手下的死讯也不是第一次,可死去的人基本不参与江湖争斗,不免让人有些意外,问到:“死了?何时发生的?”
在门外汇报的则是地煞六虎之一洛奇。
洛奇道:“半个时辰前。”
商阙问:“可有查清原委?”
洛奇回:“基本查清楚了,是意外。”
商阙道:“细说。”
洛奇道:“廖氏早起去买菜,老廖尚未起床,一只老鼠从施善堂隔壁的王家米铺中溜入老廖家的院落中,而米铺中那只好抓老鼠的大黄狗也跟了过来,在院落闹得鸡犬不宁。
院中的动静惊醒了老廖,也引来了一只流浪饿猫,猫为夺食,狗为除害,出门来的老廖成了老鼠的庇护所,也成了猫狗众矢之的。
猫抓到了老鼠,狗咬下了鼠头,老廖被吓得不轻,老毛病犯了,身边又无人帮衬,便跑到街上逮着女人就咬上去。
正巧赶上路过的是李牛夫妇,李牛虽是莽夫,去很谨慎,生怕拉开老廖时再伤了李氏,先是乱拳往老廖身上招呼,见不管用后,直接抡起棍子朝老廖头上来了一棍。
老廖昏了过去,李氏得以脱身。
可老廖毕竟年纪不小了,这一下又直接闷在天灵盖上,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廖氏归来后瞧见这番情景,伤心欲绝,也不闹腾,额头狠狠磕在石阶上,随老廖去了。”
片刻后,屋中传出了商阙的感叹:“都说医者不能自医,这便是老廖的宿命么?一生行医施善,到头来却如神农尝百草般死得凄惨,若不是为配药而试药,他也不会一犯这瘴热症便要吸食女子的血液,现下这一出,连名声都臭了……”
洛奇道:“可不是,街头巷尾都大吃一惊,没曾想廖善竟会是一吸血恶魔。”
商阙忽而又问到:“老鼠、大黄狗、野猫确实找到了?”
洛奇回:“都寻见了,和院落中的散落的毛屑完全一致。”
商阙问:“李牛通常都是这个时辰推车拉妻子下田?”
洛奇道:“是。”
商阙轻吐了口气:“能遇着廖氏也是老廖的福分,把他当作全部,为他遮掩丑陋,和他同生共死……对了,李氏情况如何了?”
洛奇道:“已被送到城南慈世庵救治了,情况也不乐观。”
语毕后,雅间内良久未传出声响。
洛奇犹豫了一番,问到:“可要做了李牛,给老廖报仇?”
第一六四章 一念为魔
一滴茶水滴落于地,如冰玉般的手指轻轻试过,只有少许茶水沾湿了手指,而地上的部分便就此化去,不论如何,那滴茶水终究是回不到杯中了。
商阙叹气道:“杀了李牛夫妇,也于事无补。去城外挑个好地方将廖家夫妇好好安葬吧,而后,再遣些人去散布些话。”
商阙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廖大夫早年间为试药而沾染顽疾,常年都以药物压制着病症,近段时间过于操劳,心神俱疲,价值忘了给自己配药以备不时之需,突然受了惊吓,病症发作,才至如此失控。”
洛奇道:“好,我这便去办。”
雅间内,商阙闭上了双眸,似在养神,似在沉思。
廖善的死,表面上看来是接二连三的巧合,构成的顺理成章的意外,这不禁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暂时还未觉察出来,他能想到的疑点,洛奇都查探过了。
难道这一切真只是巧合,廖善的死真是场意外?
修长白皙的手指信手拨弄着躺在脚边的瑶琴。
琴弦战栗,琴声短促而萧瑟。
戛然而止,余音远去。
琴声不成乐,不成曲,并不像是在弹奏,更似在唤人。
果然,雅间外传来轻步点地的声响,随而传来一女子之声“门主”。
商阙道:“去慈世庵探望下李氏夫妇,顺便问问今日出门时可有发生什么与平日不对的地方。”
“是。”见里边再无动静,女子方才悄然告退。
待屋外的女子远去之后,商阙再次轻叹出声,这已是他今天的第四次叹气了,而今天不过才开始了几个时辰,这对于一个极少叹气的人而言实在不寻常。
“若说这些巧合都是冲着廖善去的,动机为何?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没有。
人便是魔,魔亦为人。
自从犯了这瘴热症,行医施善的人,成了取人性命的魔。
数年间,每每察觉到要犯病时,廖善便会迷翻一些来找他看病的女子,暗中抽取血液以供自己服用,以他的手段,醒来后的女子只会感觉有些疲倦,便不会起疑。
为防万一,廖善曾经从身体强壮些的女子多取了些血液,贮存瓶中,以便犯病时可解燃眉之急。
初时倒还管用,久而久之,不新鲜的血液于廖善的病便渐渐失了效用,他不得不在需要时再去搜寻目标。
廖善本便不是急脾气的人,患了这不治之症后,便更少动气了,因为,他发现只要心平气和,就比较不会犯病。
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生活终归不是一番风顺的,或为事所急,或与人置气,总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而下手、下嘴也有失轻重的时候,每年至少有两个女子死在廖善的嘴下,待他恢复清醒时,那些女子再也未曾醒来了。
作为廖善的妻子,廖氏自然也对丈夫的情况一清二楚,廖善对妻子疼爱至深,即便失了理智却也从不会对妻子下口,而廖氏不忍见丈夫如此痛苦便会在一旁帮衬,有时为解一时之急,廖氏也会用自己的血来帮丈夫解困,而当廖善失手杀人时,也是廖氏忙前忙后,将尸体藏到药草堆中,夫妇二人再一同将之运至城外,找个偏僻之处埋了。
至于女子无故失踪之事,则是廖氏偷偷跑去寻地煞门的几个门主,动用帮派的力量暗中善后的。
不过是一操持家室的妇人,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女子而言,她不也是扮着魔的角色?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有。
一念之差,一念为人,一念为魔。
早年间,作为铃医的廖善,并无太多杂念,仅有个作为医者的初心,悬壶济世。
而当他成家立业,日子过得愈来愈舒坦后,也不知为何,竟萌生了追求长生的念头,在无数次的试药中,终是出了岔子,沾染恶疾,一发不可收拾,恶行累累。
廖氏深爱着廖善,他是她的全部,为了她丈夫,她什么都能做,终也走上歧途,双手沾满鲜血。
当听澜公子在昨夜将这些告知姜逸尘后,姜逸尘一阵无言。
在行动时,当姜逸尘瞧见廖善脸上揪成一团的褶皱写着懊悔和无助,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动摇,可终究还是压下了将廖善救下的想法。
至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无辜女子惨遭杀害,在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至少,夫妇二人死在一起,生死同命。
他对不起的是李牛夫妇,他们在这场意外中仅是个工具。
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念,选择了不择手段,选择化身成魔。
*********
胡三尺在矿洞中摸爬滚打十数年,因身材矮小被唤作“地老鼠”。
十余年间,地老鼠练就了一番开山掘地的本事,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地老鼠独自一人便能在一夜间挖出通往十里地之外的地道来,可谓骇人听闻。
数年前,仗着这个本事,胡三尺被纳入地煞门,成了堂主之一,分封地捷星。
两年前,九州擎天众和地煞门间的一次正面交锋让逃窜不及的胡三尺险些丧命。
左肺肺叶被刺穿,大量失血的他,虽被廖善给从阴曹地府给捞了回来,却也丧失了原有的活力,再难夜钻十里了。
这两年间,廖善一直都在为他进行保守治疗,依廖善最初的计划,是为他保守治疗三年,养养身子,养养肺,再为他切除掉那已经丧失功能的左肺肺叶。
但廖善并未料到自甘堕落的胡三尺,身体状况一日不比一日……
晋州城西北,一坐南朝北的矮楼里,最贴边,最难见天日的幽暗角落处便是胡三尺的住处。
常年在光线稀疏的洞中干活,使得胡三尺喜阴恶阳,对于阳光有种自然的趋避性。
矿洞中的嘈杂环境,也让他患上了耳鸣症,为减缓不时耳鸣带来的烦躁和疼痛,一旦手里头有所富余,他便会去买些芙蓉香,麻痹神经,壮阳提神。
受伤后的这两年,门里便使唤不着他了,可治疗伤病的费用仍由门里担负着,更没少了他的份子钱,如此一来,他一有出门便会去黑市购进大量的芙蓉香,躲在家中享用。
廖善每隔三日便会来胡三尺的住处,察看他的恢复情况,起初见其身子每况愈下却寻不着根由,偶然间发现其竟是作茧自缚,便破口大骂。
在廖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胡三尺到底还是做出了退让,听从廖善的建议,不直接吸食芙蓉香,而是将之当作药香来烧。
怎知这一烧,让胡三尺更加沉醉于芙蓉香的浓郁香气中,难以自拔。
每天胡三尺的家中始终弥漫着芙蓉香的香气,屋中的中心处摆放着一个焚香炉,足矣让香气扩散到屋里的每个角落,可他却觉得不够劲,专门买了个拳头大小的熏香炉,置于手掌间品吸。
即便入睡时,他也会将这熏香炉放在枕边让自己安睡。
这香气能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即便是整日躺在床、椅间也不会感到枯燥或是疲倦,他相信如此下去的话,身体终有一天会好起来,廖善为他开胸切除肺叶的那一天也指日可待。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从药性上来说,芙蓉香的毒性成分更大些。
胡三尺自我感觉状态良好,殊不知五脏六腑皆因芙蓉香的过度摄入渐渐衰败不堪,只是精神上的持续亢奋让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将自己的性命给慢慢葬送。
廖善自也没料到是这般结果,见此情形,心中也已放弃了医治好胡三尺的念头,只是出于医德和同门关系以其他药物为其维持性命。
今日时辰尚早,廖善的死讯自是还未传入足不出户的胡三尺耳朵里,他还在为明日老廖又会来唠叨他而感到烦恼。
忽而,只觉屋中的清香气息愈来愈浓,胡三尺略微有些诧异,可沉浸在白日美梦中的他,却懒得起身去一瞧究竟,自不会发现不知何时屋中已多了个人。
一盏茶后,门窗紧闭的房屋中云雾缭绕,没有一方空间不被芙蓉香的香气所充斥。
躺椅间,一个矮小黝黑的男子瘫在其间,头歪在一边,四肢自然垂地,鼻间已没了呼吸,而他的嘴角边却噙着笑意,想来在梦中他是逍遥快活的。
比起很多人痛苦的死去,胡三尺至少死的幸福而安详。
*********
相较于廖善,杀胡三尺于姜逸尘而言便要轻松许多,不论是杀人方式,或是心理上,都要轻松不少。
从听澜公子口中得知胡三尺的情况后,姜逸尘便将之视为死人了。
廖善一死,胡三尺暂时便也不会有人去关注,没了廖善,胡三尺早晚会死在芙蓉香之下,他不过是去加快了这进程罢了。
一起意外是意外,两起意外便会令人生疑,三起意外,思维再为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这意外的背后包藏祸心!
对付地煞门之流,一起意外足矣引起他们之中那些警惕性高的人的注意,两起意外,便会让整个地煞门拧成一股绳,去揪出那意外的根由,第三起意外根本没机会发生。
可若是这第二起意外,地煞门没能发现得那么及时,那事情的发展便将大大不同。
制造了两起意外后,姜逸尘便马不停蹄的朝往城南赶去,租了匹马,去往南城门外。
在第二起意外被发现前,他希望他能做到更多。
第一六五章 鹬蚌之争
晋州城城北的何员外,原以屠夫的身份白手起家,愣是在十余年前的乱世中赚得千百身家,后来到晋州捐了个闲职,当员外郎,便于与外邦经营商贸。
自十余年前来到晋州后,何员外便在官府上下打点、熟络关系,更在晋州城的建设上出了不少力,因而,即便是官府也对之礼让三分。
何员外是个极为护短的人,膝下四女一子,老来得子的他便对这跪地求天得来的小儿子尤为喜爱,毫无意外宠出了个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小员外来。
这小员外不但好赌,还好色,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与人作对。
欺压小老百姓,百姓只能忍气吞声。
在江湖人士面前耍弄威风,知晓其身份的,会忌惮于员外府和官府间的关系,不与其计较,不知晓其身份的,自会有旁人告知他们,让他们按捺住性子,莫要冲动。
至于晋州官府的小兵差,他们自是对这小混世魔王畏而远之,路上撞见了边打着招呼边加快脚步,远远瞧见便赶忙闪开。
三日前,小员外到天香阁寻欢,瞧见阁中的头牌阿琪姑娘正被地煞门堂主地暴星莫问柳给拉向雅间,便大声嚷嚷着要阿琪姑娘陪酒献舞。
莫问柳名字附庸风雅,可个头却是生得壮硕,任何人一眼瞧见也绝不会认为其是好脾性的人。
见这小煞星来寻麻烦,更是当众削他面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当即气冲斗牛,也不管什么何员外的儿子孙子,不顾在什么场合,直接抡起袖子,便要拳脚招呼过去。
幸而老鸨如愿及时出面,从中调和,才没让矛盾升级。
最终,莫问柳做出了退让,小员外小计得逞。
谁知这小员外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抱着阿琪姑娘的腰肢,一边言语相激莫问柳,言之凿凿要与之做个男人间的了断。
三日之后,在城南外的烈风场,一决高下!
败者今后将不能再碰阿琪姑娘一根汗毛,否则剁下双手以示惩戒。
莫问柳本便是个花前月下之辈,阿琪是他看上的女人,此刻却在别人的怀里,哪堪这番挑衅,当场应下了这比斗,也暗自决定在三日后好好教训一番这纨绔子弟。
可莫问柳并不是一聪明的人,并未瞧出这三日之约中的玄机。
小员外虽然嚣张跋扈,却是机灵得很,之所以要定在三日之后再比斗,便是想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在烈风场那做些布置。
这莫问柳不去便罢了,若真的到场,那三日之后败的必定会是他。
而输了这比斗,也意味着死。
昨夜在听澜公子那听闻这些后,姜逸尘当即便提出了疑问。
“这小员外有如此底气全是仰仗着他老爹,这何员外便一点都不怵这地煞门么?”
“莫问柳是数年前才被吸纳入地煞门的新堂主,商阙他们只要有脑袋,权衡轻重后,自不会因为一个进补来的小小堂主,去开罪何员外。更何况,莫问柳没头没脑地应下这赌约,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若真是去赴约,可谓自寻死路了。”
“即便如此,难道莫问柳身边的同伴便没人会劝他,再来,商阙他们既能看出其中蹊跷,难道不会以门主的命令阻拦一番?”
“对于底下之人商阙不会管束过多,基本都是由应隆和毕鄂在负责,应隆得知此事后,自然是清楚这其间的猫腻,大骂了一番莫问柳,也叮嘱他千万不要去送命。然而,应隆已出了城,毕鄂还未回来,这些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总会因为美色,丧失理智,而还有些人会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跟着铤而走险,明日便是他们所约定的三日之期。”
“也便是说,两方都会去赴约。”
“一定。”
“既然听澜公子已认定莫问柳不能活命,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双方约定了些人同行,顺道作个见证,莫问柳自也不会一人去赴约。”
“也便是说还会有其他地煞门的堂主同去,可员外府不敢一起了结了他们?”
“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员外府拿个莫问柳开开刀也就罢了,地煞门并不会皱下眉头,倘若一下子杀了三四个堂主,地煞门还能坐得住?”
“那听澜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去制造深仇大恨了?”
“孺子可教。”
“具体时辰?”
“明日申时。你明天早上的活可不少,做完了前头的,还得提前赶去烈风场,将员外府做的布置给破坏掉,再躲在暗中,见机行事。这小员外定不能活命,如此,员外府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先把地煞门的人给剁了,才有胆子回去跟何员外请罪。”
“我知道了。”
*********
烈风场是个废弃多年的校场,长久以来无人管理,杂草丛生,在繁茂的树林中略显凄凉。
毕竟晋州城内禁武,至少白天是如此,那些好勇斗狠之辈为解决一些江湖争端,便会相约来此一决雌雄。
来到了烈风场后,姜逸尘便把目标范围缩小在一块六丈宽、九丈长较显光秃空旷的区域。
不出意外,这块区域便将是莫、何二人比斗之地。
很快,姜逸尘便在四周的树上发现了固定在其上,装满箭矢的弩,而弩的射击范围刚好能够覆盖这块区域。
姜逸尘没有急于去破坏这些弩箭,因为他在上面并未发现机关,想来到时员外府的人便会暗藏此处,操纵这些弩箭了。
他到秃地上走了一遭,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在场地正中有一三尺见方的地面,脚感较为硬实,似是下面铺了层铁板。
姜逸尘拨开了覆盖其上的一小层砂土,铁板便现出了其庐山真面目。
小心翼翼地掀开铁板,便可见得这是个三尺见方,八尺见深,足矣容装下一个人的暗坑。
他盖上了铁板,而后纵身一跃,用力踏在铁板上。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上已没了姜逸尘的身影,他已落入暗坑中。
如此,姜逸尘也完全摸清了员外府做的详尽布置。
比斗中,小员外若是不敌,只要找寻到机会,踏在这铁板上,落入坑中,而树林中藏有的暗箭,便会齐齐射向莫问柳。
这情况,完全是不给莫问柳活路啊!
在暗坑中姜逸尘发现抬手处还藏有一块小铁板,轻轻一拉便可遮盖住坑洞的洞口,自然也可挡去外边射来的箭矢。
不得不说,这员外府做事真是面面俱到,只是,百密一疏,此处无人看守,还是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
随后,姜逸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切恢复了原状,不,也不可谓原状,他在铁板下做了些手脚,挑了两根粗壮的树枝交叉置于板下。
只要小员外不能第一时间落入坑中,那他也必将被万箭穿身。
一切拾整妥当后,姜逸尘便回到夜来客栈补觉了,毕竟昨晚可是熬了一宿,除了理清听澜公子倾囊相授的计策,更是将听澜公子为他画出的五十个地煞门堂主的画像一一牢记于心。
*********
申时如约而至,而姜逸尘为求稳妥,也早先一步来到了烈风场,挑好位置隐蔽。
随后校场来了三匹人马,第一匹自是那些弩箭手,一一上树,各就其位,此外还有不少刀斧手,埋伏于校场周围暗处。
见这势头,姜逸尘不禁暗自咂舌员外府的手段之决绝。
莫问柳要先一步来到校场,赤裸着臂膀,扛着狼牙大棒,一脸凶相。
尾随其后的还有三人,一人是脸上有块胎记的短发刀客,地默星邹庚,一个是赤衣长枪的地猖星吴冥,另一人是半遮着脸,背上挂着两门锯齿飞轮的地飞星叶宗。
最后,在申时又一刻才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出现的自是小员外一行。
相较于莫问柳的莽汉打扮,小员外则是锦衣玉帛,贵公子气派尽显,而那略微显胖的身材也不禁让人对他的身手产生质疑。
小员外略显笨拙的动作让人觉得尤为不对劲,定睛一看后,才发现其衣袖中竟是藏了许多铁片。
也不可谓藏,毕竟连在远处的姜逸尘都能发现,莫问柳等人更是瞧得清楚。
莫问柳会单纯地认为小员外不仅细皮嫩肉,还贪生怕死,方才穿戴这么多防护,不由让人忍俊不禁。
可姜逸尘并不这么看,毕竟若是要防护,穿件天蚕丝甲衣足矣,员外府也不差钱购置宝贝。
如此大张旗鼓,再与那暗坑上的铁板联系在一起,便能看出穿戴这些铁片完全是为了增大其自身重量,好安然无误地落入暗坑。
小员外这边亦有三人同行,年纪较大的老者应是员外府的管家,而后面两个壮汉应是随身护卫。
姜逸尘注意到老管家腰间别了个红色的小旗,他可不认为这旗子是拿来为小员外助威呐喊的,这旗子应当是用来发号施令的,小员外跳往那铁板上时,小旗一挥,便将万箭齐发。
双方各自来了三人助阵,想必是之前约好的,在场中人说的话语,姜逸尘并听不清,但大致能从口型上看出双方正互放厥词。
当然,临阵当前再客气可就落下风了。
又耽搁了一会儿后,二人便正式开打了。
小员外使唤的是剑,手底下还是有些功夫的,只是在莫问柳势大力沉的狼牙棒面前,占不得便宜。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员外已是气喘吁吁,不动声色地往那个暗坑靠近。
而此时老管家手中挥舞的小旗也慢慢举到了最高处,摇摇欲坠。
终于,小员外离铁板仅一步之遥,交斗中的他做出了不合常理的动作,既不是攻,也不算是守,更像是逃!
突然高高跃起往后蹦去,准确无误地落在那铁板之上。
几乎同时,老管家手上的小旗一挥而下。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嗖嗖嗖地掠出,如黑云压城般遮天蔽日。
至少在莫问柳和小员外的眼中,他们在这锋锐的箭雨下已无所遁形!
第一六六章 叶落秋至
夏日,艳阳天。
阳光本已灼目,可那一束又一束反射着熠熠光芒的血注在众人瞧来却比阳光更为刺眼。
本是显得光秃的地面,此刻却有一支支高矮一致的黝黑铁草,或正或斜地“生长”在其间,密密麻麻,几不透风。
仔细一瞧,便可知这黝黑的铁草便是由数十支连弩射出的箭矢。
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数十支连弩同发,可谓万箭齐出。
万箭之下,生息焉存?
方圆一里地内近乎是一片死寂,因而,场中那个赤身壮汉的大口喘息之声在众人耳中变得尤为清晰。
他竟还活着!
壮汉的背上、腰间、还有右腿上,同样是“生长”着那黝黑的铁草,挂着一条条红绸。
他拼命喘着气,似乎过了这会儿,再无喘息之机了。
他为自己还能够喘气感到庆幸,几道箭矢都深扎入了他的皮肉中,或伤及经脉,或伤及脏腑。
这些伤,休养上十天半月恐怕都难痊愈,但他已不敢去奢求。
因为在其身前一丈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人已喘不了气,没了呼吸。
那人便是三日前约战自己的小员外了,此时此刻,他终是恍然大悟为何小员外会与他择日再战,为何小员外衣中会塞满铁片,为何刚才小员外会做出那番古怪的举动。
只是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小员外的计谋尚未得逞,倒先葬送了自己。
惊慌失措下的小员外,反应本便迟了半拍,虽说在那刹那间,任何人都不免会怀疑人生。
可身上那冗余的负重成了拖垮小员外的累赘,衣身上的铁片虽能挡去破风而来的箭矢,却是让本便身手一般的他变得更为笨拙,终究是难以护住裸露在外的头部。
不过挡去了六七支箭矢,面颊便已被一支箭矢穿透,有一便有二,其后接二连三。
小员外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与这世间道个别,便轰然倒地,匆匆离世了。
唯有射在其身上的箭矢与铁片发出噹噹噹的声响,在与他短暂的一生道别。
当莫问柳死里逃生后,瞥见小员外的死状,心便凉了半截。
他的初衷不过是教训下这背景厚,靠山硬的二世祖罢了。
哪曾料到这小员外的心肠如此歹毒,竟费尽心机来坑杀他,而且竟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法来杀他。
他虽逃过了适才的死劫,却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走出烈风场,甚至连随同自己来赴约的兄弟都难活命,他不禁有些懊悔。
自古红颜多祸水,问柳寻花卿薄命。
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可自己却总是逆名而为,这或是上天给予的惩诫吧。
仅是过了片刻,莫问柳却是觉着度过了半世光阴,意料之中的声响也终是从几乎要失声的老者嗓中吼出。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老管家身旁的两个护卫随而附和。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随而整个烈风场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呐喊。
莫问柳心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动弹,也无意再做任何挣扎。
周围的任何声响他都置若罔闻,只是缓缓张望着四周,似要将这世间的最后一刻场景,刻印在灵魂里,若有来世,引以为戒。
至于另三个地煞门堂主,上一刻还在为员外府的狠毒感到惊怒交加,下一瞬便被员外府的阵势煞白了脸。
此刻多说无益,唯有拼命,才有一线生机。
血战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虽说三人也不是武功泛泛之流,对付员外府的护卫、刀斧手等本非难事,奈何寡难敌众,更何况员外府的攻势如海如潮。
最终,员外府付出了二十人的性命,将三个堂主逐一斩落。
老管家亲自操刀,砍下了万念俱灰的莫问柳项上人头。
在场众人合计好说辞后,均哭丧着脸,将小员外和四颗地煞门堂主的头颅一同带回晋州城去。
显然,那铁板机关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已不重要。
即便有问题,也都得栽赃到地煞门身上。
地煞门发现了铁板之密,做了手脚,铁板无法下落,断了小员外的生路。
地煞门心思缜密,发觉小员外的古怪打扮后,将计就计,在小员外即将踏上铁板之际,莫问柳一棒将之敲飞,小员外不幸殒命。
相较而言,唯有类似后者的说法,把敌手塑造得越强大,才越能为他们从小员外身死这件事中开脱罪责。
员外府的人马远去多时后,校场中才出现了姜逸尘的身影。
他自是要去除了那铁板下的两根树枝,员外府的人不在意这些细节,可并不代表地煞门不在意,这马脚可不能露。
今日的任务到此基本结束了。
第一天,便拿下六条地煞门堂主的性命,可谓收获颇丰。
但越是如此,他对听澜公子的忌惮便又多了几分。
缜密的思路,环环相扣的布局,还有什么是这个女人做不到的?
思索间,姜逸尘已缓缓步入了林中。
空中忽有片片落叶飘下,姜逸尘抬眼观之。
这不是叶落之秋。
这落叶虽说并非翠绿欲滴,却半点儿也不枯黄。
不该落叶的季节,却有绿叶落下,只能说明树上有人。
姜逸尘的目光随着落叶而动,并未抬头去看树上是否有人。
落叶缓缓飘落,飘得很慢,很慢,慢到时间似乎跟着停止。
时间确实停止了,因为落叶不落。
而姜逸尘的眼睛一眨不眨,向前迈出的步伐也定在了空中。
与时间停滞不相称的,便是他还在呼吸,还在思考,还有一柄从树上落下的剑,和一个粉纱遮面的女子。
“风华燃尽指间砂,不负卿心韶光慢。这便是,韶光慢?”姜逸尘心中暗道。
不知是时间静止让眼前男子的面部肌肉无法动作,或是他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在女子眼中,男子对于她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薄如蝉翼的剑悬停在姜逸尘天灵盖上一尺之处,寸许难近。
不难瞧见剑尖被一股柔和之气包裹。
与之相比,男子脚下浮现的青光阵法,更能吸引女子的注意。
女子妙目四动,很快,便发现了症结所在,男子紧贴在剑鞘上的双指正隐隐泛着与阵法相同的青光。
韶光慢虽能令一方空间的时间静止,让其中的人几乎无法做出动作,但这都是建立在施法者的内功修为完全盖过目标的前提上。
当然,韶光慢也只能让目标的动作停滞,却不能让目标不呼吸吐纳,不运用内息。
一击不得,女子便抽身退开,落在姜逸尘身前。
在她看来,姜逸尘能在剑未出鞘的情况下施放休门,阻滞她的进攻已属难得,而他还能将风壁的性质变得如此柔和,收放自如,说明他对内息的运用掌控已达到了自己所无法企及的境界。
其早早搭在剑鞘上的双指,也说明,此人在叶落前便已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女子眉目如月,可瞧见其兜帽中的秀发如倾倒而出的葡萄美酒,细腻而柔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在粉色纱衣下尽显伊人之美。
对于美,没人会拒绝,姜逸尘也不由眼前一亮,暗暗赞美了一番这位并未摘下面纱的女子。
姜逸尘微微一笑,当先开口道:“在下与姑娘素未平生,不知姑娘这是为何?”
女子道:“廖善,是你杀的?”
女子声音轻柔,声色发冷,本是疑问的话语,听来倒有八分肯定的语气,但答非所问。
姜逸尘道:“廖善?是何人?姑娘是否问错人了?”
女子道:“施善堂的廖大夫,在今日早间死了。”
姜逸尘微微躬身道:“在下感到遗憾。”
女子对此视若无睹,更加冷漠道:“我去问了李牛夫妇,今日早间出门时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姜逸尘不再出声,只是以疑问的眼神看向女子。
女子的目光并无丝毫退却,继续道:“李牛回想了今天早上之事,说到今晨出门时因为车轱辘坏了,耽误了些时间替换,所以比起平常出门的时间要慢了一盏茶的功夫。”
姜逸尘笑叹道:“在下着实不知,姑娘所言之事,与在下有何关系?”
女子道:“李牛夫妇和廖氏,都是极为守时之人,往常李牛夫妇要比廖氏早起一些,约莫便是一盏茶的功夫,如此,当李牛夫妇行至必经的施善堂门口时,正好能碰上出门买菜的廖氏,可是今日,正是因这车轱辘的耽搁,李牛夫妇撞上了不该在这个时辰起床的廖大夫,而护妻心切的李牛又恰恰有足够的蛮力将失控的廖大夫打伤,乃至打死。”
姜逸尘归纳道:“也便是说,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发生了一场意外?”
女子并未理会姜逸尘,接着道:“李牛夫妇每日要推车走上十余里地的距离,还时常载有重物,推车便时常会出现在路上损坏的情况,因而,他们在家中或是在推车上都会备上至少一个车轱辘有备无患。”
姜逸尘道:“如此说来,车轱辘因磨损过度而损坏实属正常。”
女子道:“只是今天,车轱辘损坏的时间和地点都很不对,不是在路上,不是在田间,不是在回家时,却偏偏是在要出发时的家门口!”
女子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沉声道:“这巧合于廖大夫的意外而言便是最重要的一环。”
第一六七章 地魁情殇
“意外本便是由各种巧合构成的。”姜逸尘淡淡道。
“我在李牛家中找到了那个坏的不大一般的木轱辘,与其他轱辘一一对比后,发现那轱辘不是自然损坏的,而是被利器捅掉了丁点缺口。缺口虽小,却坏的恰到好处,有了这缺口,轱辘便不能牢靠地与轮轴契合,极易脱落,李牛夫妇从没料想到有人会陷害自己,更没想过有人会在推车上做文章,便以为这轱辘是正常损坏的,正好还未出门,便直接更换了轱辘。”粉衣女子依然自说自话。
姜逸尘面如古井,可心下却不由嗤笑,知晓这粉衣女子是找不着说辞了,便拿这莫须有之事来诈他。
他不过是从左面弹出个石子,打在推车右面轮轴与轱辘衔接处,让轱辘松动罢了。
李牛或是误以为轱辘坏了,或是为求路上妥当,便换上了新的,完全不存在什么利器捅出的缺口。
良久,姜逸尘道:“天气热乎,姑娘若是想与在下多聊几句,不若回城中挑个茶铺坐下来慢慢说为好。”
见姜逸尘仍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女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月眉微扬,道:“既已把我引到这烈风场来,又何必故作不知?那只老鼠,是你抓来的,那只野猫,也是你放的,是你制造了廖善的意外!”
姜逸尘缄口不言。
女子接着道:“借李牛之手打死廖大夫,再借员外府和莫问柳的矛盾,一箭四雕,除掉了四个地煞门堂主的性命,借刀杀人的手法,你已用了两回,但也到此为止了。若再故技重施,门主必将亲自出手,把你给揪出来。”
姜逸尘还是闭着嘴,他在等,等女子表态,任何谈判都只有让对方先亮出底牌,己方才能占据主动,掌控大局。
果然,女子又道:“以你的能耐,对付我是绰绰有余,但在门主面前,你也讨不得好。若你是冲着地煞门而来,我可以视若无睹,也不会横加干涉,但我希望你,或是你们,能给个承诺,此间事了,放了我和另一个堂主,我们会退出江湖,不问世事。若是不能,你现在不杀了我,我便会将我所知晓的一切告诉门主,如此的话,你的目的便无法达成。”
姜逸尘知道是时候开口了,问:“谁?”。
女子松了口气,只要对方愿意谈条件便说明其势单力孤,那自己的想法便有希望实现。
“地猛星,戚万军。”
然,姜逸尘一听闻这名字,没有片刻犹豫,断然否决道:“不可能,他必须死!”
女子睫毛一颤,心下一凉,也不去询问原因,举剑直言道:“那便先跨过我的尸体。”
*********
宁夏,入夜初。
木屋内,方桌上,三副碗筷旁是几道热腾腾的菜肴。
姜逸尘可不敢再让两位女主人陪着自己饿肚子,于是早早来到了听澜公子的住所。
寝不语,食不言。
待顾怜收拾好桌面后,听澜公子方才开口问到:“你,杀了她?”
姜逸尘道:“你说过,暂时不杀。”
听澜公子道:“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能做到这点便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姜逸尘道:“早晚都会取了他们的性命。”
听澜公子闻言却不以为然,本是心慈手软之人,能以仇恨蒙蔽双眼,却无法靠杀戮的鲜血冲去根深蒂固的善念,挡在复仇道路上的,他能不择手段,挥起屠刀一斩而就,可若是存在选择的余地,他心底的良知随时都可能阻止他制造不必要的惨剧。
听澜公子并未说出心中所想,转而问到:“秋夜还与你说了什么?”
原来,在烈风场对姜逸尘出手的便是地煞门六虎之一的唯一女堂主,地英星秋夜。
秋夜会找上姜逸尘,亦是听澜公子所料想到的,姜逸尘自也早有防范。
秋夜会与姜逸尘说什么,听澜公子更是猜得十有七八,此时会问这个“还”,自然是问秋夜有无透露额外的信息了?
姜逸尘道:“没有,只是说了那戚万军,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她还带你去见了那戚万军?”
姜逸尘道:“见了。”
听澜公子道:“那只病猫现在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道:“被孤霜剑客一剑毁去一个肾脏,五脏六腑或多或少均为寒意凛冽的‘冰冻三尺’所伤,还能活命已是侥幸,一个本是健壮的武士变得如此瘦弱不堪,对其而言亦是生不如死。”
听澜公子道:“如你所言,他已时日无多,若是安心静养,左右也活不过十年,你真要亲手取他的性命?”
姜逸尘并未直接回答,黯然道:“我世间上唯一的亲人亦不复存在了。”
听澜公子道:“你失去的,也不希望别人拥有?这点,你可不如商阙了。”
姜逸尘一愣,不知所以,旋即道:“今夜便不叨扰太晚了,但我希望详细了解一番商阙的情况,毕竟他才是最强的敌人,而且,他若知晓秋夜的背叛,不会当先对她下手么?”
昨晚听澜公子为姜逸尘筹划了第一天的行动后,便已夜深,为了不搅扰顾怜的休息,姜逸尘只得隔夜再来造访。
听澜公子道:“商阙么?他不过是个为情所伤的可怜人罢了。”
姜逸尘皱眉道:“情殇?”
提起商阙的背景,向来波澜不惊的听澜公子竟也面露怜悯之色,想来可恨之人都有其可怜之处。
听澜公子道:“商阙年纪轻轻时便是名动一方的江湖高手,更得当时中州四大美人之一的孤鸿仙子垂青,二人陷入爱河后,不久便在商阙主人的主持下,结为夫妇。”
姜逸尘道:“商阙的主人?”
听澜公子道:“商阙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幼便被于时富甲一方的欧阳世家家主欧阳鹏程所收养。
这欧阳鹏程不仅事业有成,且为人豪爽,成熟稳重,更生得一副好皮囊,年逾四旬仍是青春才俊的容貌。
此人虽不习武,但结实收纳了好一批江湖人士,为其跑腿卖命,便也让当中一些人做了商阙的师傅,教他习武,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可说,商阙的出身并不好,在众人眼中他也不过是欧阳鹏程所养的一条狗罢了。
他与孤鸿仙子的姻缘便因这欧阳鹏程而起,没有欧阳鹏程,便没有这段主子为手下操办婚事的佳话,没有欧阳鹏程,也不会有这段孽缘。”
姜逸尘神色一凛,当即问到:“这欧阳鹏程对商阙的妻子起了歹念?”
听澜公子摇头笑道:“不然,欧阳鹏程腰缠万贯,无需自己开口,便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献上美酒佳人,更别提有多少女子愿轻解罗裳,投身于他了。”
姜逸尘道:“那……便是这孤鸿仙子不贞了。”
听澜公子道:“孤鸿仙子的出身也不好,当时的中州四大美人中,唯有她是出身于风烟楼。
风烟楼中的女子,大多都是没有家人,或为家人所弃的。
孤鸿仙子也是个孤儿,她和商阙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互起怜惜之意,与商阙相爱实乃人之常情。
但商阙的主人实在是太过出色,出色得让历尽风尘的孤鸿仙子也把持不住自己的贪欲。
有了贪欲,她便想站的更高,可她不认为商阙能给她想要的地位。
她觉得和商阙在一起,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在欧阳鹏程面前始终只是下人。
她便想用身体换取地位,委身于那个高人一等的人,改变自己命运。
她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商阙而来的,商阙不过是她必经的一块跳板罢了。
对于美人,总有些人不懂得拒绝,即便是阅女无数、妻妾成群的欧阳鹏程,亦是来者不拒。
更何况这孤鸿仙子毕竟是四大美人之一,而商阙的一切都是由他给予的,他并不认为从手下之人身上,收取一些利息,有何不可。
欧阳鹏程随而便也陷落了,他开始不时会找机会将商阙支开,只为与美人共度良宵。
要不是念着商阙的身手于自己有益,他甚至会听了孤鸿仙子的话,把商阙给毒死。
然,好景不长,既是丑事,终究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剑本双面开刃,一面能护己,还有一面若是不小心便会自伤。”
姜逸尘道:“商阙把两人都杀了?”
听澜公子道:“年少气盛的商阙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对于妻子的背叛,他做的很决绝,不仅杀了孤鸿仙子和欧阳鹏程,更生吃了他们的肉,剁碎了他们的骨头,他将怒火烧到了整个欧阳世家,百余条性命一夜间葬身火海,至于欧阳鹏程请来的江湖人士也无一幸免,他们早已不是商阙的对手。”
姜逸尘道:“后来呢?商阙便亡命天涯,被招入天罡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嗯,那夜之后,商阙开始四处漂泊,有幸被宋河看中,招入麾下。那时候的商阙已性情大变,对于女色再无任何兴趣,其实他对这世间都已没了兴趣,只是随便寻个念头而活罢了。”
姜逸尘不禁无言,活着没有任何念头,与死又有何异?
然而,既是遭受过爱人背叛的人,对于手下的背叛,难道不该是深恶痛绝吗?
未待姜逸尘发问,听澜公子已开口道:“商阙吃下那对奸夫**的肉便是要自己永生永世记住这种虚情假意和背叛的滋味,他对这些人会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在他心中仍有一块极为珍视的净地,男女间的真心相爱在他心中胜过一切。”
姜逸尘旋即了然,道:“这便是他不会对秋夜和戚万军下手的缘由。”
听澜公子道:“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
第一六八章 身份之谜
月陨村,地处中州西北边陲。
村名的由来传言与千年前月夜天外来石的陨落有关。
天外来石并未让月陨村村民过上富庶的生活,倒是给一些村民带来异于外族人的本领。
有的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况下,能减缓一小片空间里物态的运动轨迹,或是让杯中倒出的水缓慢流出,或是让飘落的树叶缓缓落下。
有的人提气便可轻身,步履如飞,常人一霎那走出个两三步的距离,他们却已走出十余步,尽管他们不懂武,更别提修习过轻功。
于时,月陨村中不乏习武者,领悟了这所谓“月陨之力”的奥妙,配合着内息去施展,效果尤佳,若是内功修为愈强,这两样天赐异能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便愈大。
时过境迁,天赐异能在月陨村中依旧代代相传,天赐异能成了天赋异能,轻快的步法被唤作指间砂,静止时间的能力被称为韶光慢。
十余年前的外夷霍乱,致使月陨村不复存在。
月陨村村民流落中州四方,有三个少年一路相依为命,躲避战乱灾祸。
他们很幸运,碰上了彼时已在天罡地煞门有一定地位的商阙。
商阙领着他们仨去见宋河,三个少年,两男一女,分别名为,秋殇、戚万军和秋夜。
秋殇和秋夜是亲兄妹,他们对于时空的控制更甚身法,韶光慢成了他们的标签绝学,因妹妹年纪过小,便未被分封星位,而哥哥秋殇则成了天罡地煞门的地英星。
戚万军对于时空之力的掌控远不如脚下的步法,他将指间砂练至极致,合着其厚实健壮的身躯,他的身体本便是一样武器,他的迅猛一撞堪比发狂失控、横冲直撞的蛮牛,也因此被分封为地猛星。
秋、戚三人就此归入宋河麾下,跟随商阙行事。
没过几年,在一次与中州正道的对战中,因秋殇个人的重大失职,延误战机,导致天罡地煞门损失数个堂口。
尽管宋河惜才,可仍无法饶恕秋殇的这次重罪,下令对之处以极刑,而行刑者正是秋殇的领路人商阙。
戚万军清楚这次秋殇罪责难逃,未曾想竟是眼睁睁地目送老乡兼好友归西。
秋殇的妹妹秋夜那次并未随行,当戚万军将秋殇的骨灰交到秋夜手中时,秋夜悲痛万分,不能自已。
在这之后,秋夜非但没有离开天罡地煞门,反而是填补了哥哥空缺出来的位置,随着商阙来到了晋州的地煞门,成为一个堂主。
虽说是商阙亲手斩杀了秋殇,但秋夜仍对商阙心怀感激。
毕竟,没有商阙的话,他们三人或许早已死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之所以还留在地煞门,也是为了还情,向商阙还清恩情。
秋夜对地煞门并无感情,对于兄长的死,她没有忘却,甚至是耿耿于怀,但她知道这个仇没法报,毕竟宋河也是给他们兄妹一口饭吃的恩人,她只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脱离地煞门。
十余年的生死相依,秋夜和戚万军之间,早已互生情愫,当三年前戚万军从西山岛重伤归来后,秋夜退隐江湖的念头便更重了,她想带着戚万军一同远离江湖,只是缺个时机。
因而,当她发现有人找上地煞门,处心积虑要对地煞门不利,她便觉得机会来了。
秋夜不把商阙当做亲人,可商阙却把她视作心腹。
因秋夜轻功上佳,更会韶光慢这等天赋异能,商阙给秋夜的任务定位,基本上是远离了与敌手厮杀的交斗,多是让她收集情报信息,做跟踪调查之事,她在地煞门的作用,算是情报人员。
一旦这个情报人员变得又聋又哑,那么整个地煞门便与聋子瞎子无异。
秋夜与戚万军之间的感情,商阙自是了然于心,对于这两人,只要他们不把剑锋对向他,他并不会去为难。
听澜公子告诉姜逸尘这些,便是让他清楚实行一系列计划的关键,秋夜的态度。
只要把握住了秋夜,眼下缺兵少将的地煞门并不难攻破。
秋夜并不需要有什么具体行动,只要她在商阙面前沉默不言、装聋作哑,便是对姜逸尘最大的帮助。
于是乎,今日早间廖善的死便是不折不扣的意外。
而烈风场上发生的惨剧,折损了莫问柳等四员堂主的商阙亲自登员外府赔罪。
能将生意做的如此之大的何员外,自是知晓地煞门背后的势力不好招惹,而其与晋州官府不为人知的关系便不是他能琢磨透的了,虽对独子丧命痛心疾首,却也拿地煞门无可奈何,只能收下大批金银聊以**了。
理清个中细节之后,姜逸尘心下对接下来的行动便有了底,开口道:“说说明天的行动吧。”
听澜公子道:“你可记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姜逸尘道:“走南闯北经营跑商生意的甄老板侄子。”
听澜公子道:“不错,这样的富家公子,该具备怎样的条件?”
姜逸尘道:“腰缠万贯,可是……”
听澜公子截断道:“没有可是,你的房间里已给你备上银票和银两,共计一千两。”
姜逸尘道:“这,我可还不起。”
听澜公子道:“那是道具,算友情赠送。”
姜逸尘疑问道:“咱直接还存在友情?”
饶是听澜公子脾气再好,也不免被姜逸尘的故作镇定和故意玩笑惹恼,眉目间满是愠色,拍桌道:“明天你要做的事很简单,从早到晚只需待在一个地方。”
姜逸尘道:“哪里?”
听澜公子道:“泰斗赌坊。”
姜逸尘闻言不由一愣,与赌沾边的东西他可从没碰过,但想到要去的地方是泰斗赌坊,便也旋即释然,不过,还是实言相告道:“可我并不会赌。”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早有准备,今晚我要教你的是色子和牌九。”
说话间,方桌上竟已凭空多出了三样物事,两蛊色子和一堆木牌。
时光飞逝,当戌时已尽,听澜公子便起身送客。
寥寥个把时辰,怎能让一个八字于赌不相干的人变成赌场老手?
听澜公子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讲述这色子和牌九的玩法和演示其中的门道,余下的时间用来与姜逸尘真刀真枪的博弈。
期间,姜逸尘可是一次都没赢过听澜公子,但听澜公子说够了,便是够了,姜逸尘只得离去。
当姜逸尘远去之后,木屋中的灯火便缓缓灭去,但若是站在屋外的人定能听闻里边有谈话声响起。
听声音并不是两个女人的声音,而是一男一女。
女子的声音应是听澜公子或是顾怜二者其一,而男子的声音听来却有些苍老,想必年纪已是不小。
“辛苦了,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哎!这小子和石头里蹦出来没什么两样,能查到的委实不多。”
“他倒是和我坦白了,是从西山岛出来的,西山岛是道义盟的后花园,总是和老伯撇不开关系,但似乎是他自己执意要来找我,老伯不过是为他提供了条指引。”
“什么线索?”
“夜公子兰兮。”
“有意思。不过,若是公子已知晓了这小子的来路,那我这趟基本白跑了,只能说,这小子没有撒谎。”
“既已确认来历,便不是算白跑。他眼里的仇恨并不假,确是为了复仇而来。”
“道义盟那儿起先应也是花了心思想培养这小子,不过西山岛覆灭之事,似乎让这小子一蹶不正。三年后再出来时,便换了副模样,去了姑苏后便一路北上,再没去过菊园了。”
“便也是说,和道义盟算是暂时脱离了关系。还有其他收获么?”
“嘿嘿,不会让公子失望的,我特意从这小子的功法查起,毕竟这功法着实少见,更像是邪门魔教的功法。单从这功法上来看,这小子应和幽冥教闹腾过。”
“幽冥教?极寒之气的功法,莫非是百年前凛冬老人所创的霜雪真气?”
“正是霜雪真气,这功法还是蛮伤身子的,不是脑袋坏了或是像丹田有损的这小子,绝不会有人去练。”
“你的意思是幽冥教中无人练此功法?”
“没有。”
“那这功法怎么到这小子手里去的?”
“幽冥教中没有,并不代表和幽冥教有关的势力没有,只是这个小偏支也在三年前便不复存在了。”
“你是说,当时武当境内丹霞山庄的那群匪类?这倒是印证了你的说法,为求实力的增进,烧坏了脑袋来修这冻坏身子的功法。”
“是,修炼霜雪真气的是秦大海手下的冰蝠倪寒。”
“丹霞山庄的人基本死透,剩下的那些和实力更不济的长生庄归并一处,这些年来已被武当峨嵋快除干净了。如此说来,这小子很有可能参与了昔年捣毁丹霞山庄的行动。”
“这么推算下去,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之后的去向便是西江郡,只是这次行程过急,还未具体求证。”
“无碍,如此已经大致清楚了。”
“这次顺道去会了会包打听。”
“噢!他对这小子的情况也有了解?”
“说得很含糊,但有提到这小子在西山岛上的养母姓霍。”
“霍!?”
“你看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不必了。”
“那接下来可还要继续盯着这小子?”
“也不必,且由他去吧……若是发现商阙要打这小子的主意,便为他争取些时间。”
“好。”
第一六九章 赌坊对局
世间总有些地方四季如春,也总有些地方不论何时都人声鼎沸。
泰斗赌坊是晋州城中最大的赌坊,在老板赵泰斗十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下,便总是一副热闹纷繁的景象。
常言道,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
永远没有人会嫌弃兜中的钱是否过多,只会忧心钱到用时方恨少。
因而,财大气粗者到赌坊来,为的是把钱多番几番,达到富者愈富的目的。
而囊中羞涩者来赌坊则是为了做比轻松简单,且一本万利的买卖,白日梦中总是告诉他们,运气好便能在朝夕间暴富。
当然,现实的情况总是事与愿违的,所谓十赌九输,只要你进了赌场,最大的赢家终归是庄家。
“来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大伙猜猜甄公子能否借摇色子搬回场面?”
“我压甄公子赢!”
“压甄公子,压甄公子!”
“这甄公子点儿背,我还是压老佑吧。”
“对,压老佑,老佑今儿个手气好啊,牌九基本通杀了这甄公子,色子咱也见识过的,是行家。”
“我怎么看这甄公子是压根不会赌啊。”
“嘿!别乱说,我看这甄公子手法也不差,只是老佑技高一筹罢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嘛。”
“对对对,你押的多,你说的都对,那你押谁?”
“当然是老佑啦!啊哈哈!”
“……”
一大清早,姜逸尘便依计来到泰斗赌坊开赌。
从进赌场到现在,他已输了五百两银子,但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对天发誓,不用剩下这五百两赢回一千两,今日决计滴酒不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中年颧骨高耸、面色淡金、目光如鹰,一眼便会让人觉着其常年混迹在赌坊酒楼间。
此人名为佑瀛,这名字的谐音便是“又赢”,仿佛天生便是为赌而生的,只有好赌的人才会说,又赢了,又赢了!
挨在佑瀛身后数人,自不会是完全看热闹的,四人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态各一,佑瀛现下压的一千两银子中,有一大半是由他们四人凑的,因而,尤为关心着场上的局势。
这四人姜逸尘都认得,包括佑瀛在内,他对这五人的身份一清二楚,他今天便是冲着这五人来的。
地伏星佑瀛、地僻星谢岩、地空星萧滇、地孤星独孤裕、地全星匡痕,地煞门的这五位堂主好赌,当然好赌的不只他们,只是有些早已不在,有些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得闲来赌坊里找乐子、碰运气的,正好是他们五人。
但这五人偏偏没人认得他,也不可说不认得,至少都知道他是人傻钱多的甄公子。
几日来,他们在晋州城中倒也见过这甄公子,在街上碰见过,在那夜听澜小筑中也碰见过,瞧见他是往神楼而去的,自不会怀疑他这档子身家有假,当然“人傻钱多”这称号是他们适才偷取的,因为他们一大清早来便瞧见这甄公子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赌上瘾,赢了两三把后,便想着把一千两变现成两千两,随后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连输三局把赢来的钱都给吐回去。
眼尖的佑瀛瞅见这机会,赶忙和另四人密谋着将这甄公子手中的一千两给赢来,毕竟一千两银子可够他们挥霍个把月了,而且对手并不厉害,甚至,有些傻。
佑瀛找上甄公子,也就是姜逸尘,要与他较量时,姜逸尘自也满口答应。
佑瀛开始倒也谨慎,仅是用小钱和姜逸尘对赌,几个回合下来,只让对方赢了一把,确定其并不是扮猪吃虎后,便放开了手脚,越赌越大。
很快,佑瀛十把九胜,把姜逸尘杀得片甲不留,五百两银子轻松入囊。
再要赌下去,姜逸尘可就不干了,他提出自己在牌九上不擅长,要换色子玩。
经过良久的观察后,佑瀛和另四个堂主已能确定这甄公子不过是个赌场嫩雏,他们虽赢了五百两,但没人会和唾手可得的钱过意不去,瞅着甄公子囊中那五百两银子再向他们招手,他们可不想错过,于是便来了翻豪赌,集齐五人现下的家当要硬吃这甄公子。
桌上是一千两对五百两,佑瀛若是赢了可以拿走对方面前的五百两,余下五百两便随甄公子到他的住所之处去取,正在兴头上的几人丝毫不觉得这出手阔绰的甄公子会耍诈。
而若是姜逸尘赢了,便可取走佑瀛五人的一千两。
千两银子的赌局在偌大的泰斗赌坊虽多如牛毛,但先前铺垫起来的气氛,逐步达到高潮,让这把赌局尤为令人瞩目,更是吸引了迟迟到此闲逛的赌坊少主赵寻乐的关注。
场上赌的是大小,场下赌的是两人的胜负,众人零零散散地也凑了约莫八百两的赌金了。
万众瞩目、扣人心弦的赌局即将开始。
三局两胜定输赢。
大伙都很上道,开赌前便是要把气氛搞起来,再怎么吵闹也无碍,可一旦开赌,均乖乖闭上了嘴。
毕竟身在赌局中的可不单单是场上的两人,除了庄家外,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下了注。
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赌桌前,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双方已开始摇起色子来,虽不是一把定胜负,但在三局两胜制的赌局中,拿下开门红,便是赢下了气势。
往细处说,拿下第一把不只赢了一半,起码在心理层面上,便是有了四分三的赢面,因而,第一把的胜负可谓至关重要。
大伙儿的心在此刻似乎都随着两个色子的摇动加快跳动着。
没有对比便没有差距,二人同时摇着色子,手法高低当下立判。
佑瀛的手法显然更为老道些,而姜逸尘虽有公子哥的那副优雅劲儿在,可却略显生硬。
毕竟摇色子并不需要优雅,更需要的是老练的手感和沉稳的心态,但在他们看来,这甄公子手感不佳。
见此情景,赌姜逸尘胜的人,心已凉了半截,当然,赌他赢的人,本也不多。
因而,此时场间的气氛透着是大多数人心底那份难以掩饰的激动。
啪!
二人同时将色蛊扣在桌上,众人的心跳似也在那一瞬停止,随而又跳得更为活跃。
姜、佑二人并未揭盖,而是同时退离桌子数尺。
这是泰斗赌坊中的规矩,为确保公正,摇完色子后,均由庄家在大伙的见证下揭盖报数。
庄家先是揭开了姜逸尘的色子,道:“四五六,十五点,甄公子这把顺得很呐!”
在庄家揭盖时,前排众人自也瞧见了色蛊中的结果,这摇色子赌大小可不讲究顺不顺,终归是要比三个色子合在一起的总点数大小来定胜负,这甄公子色子摇的看似漫不经心,倒还是有些能耐的,十五点仅比满点十八点差了三点。
接下来便是看对家佑瀛的点数了。
庄家比起在场的其他人来可淡定不少,在泰斗赌坊对赌,由赢家照一定的比例缴纳场地费和服务费,这是规矩,也是赌坊的主要收入来源,庄家的薪酬也来自这些收入,每次赌局中有多少利润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自然了然于心,至于赌局结果便和他们毫不相干了。
盖因如此,这庄家并未卖弄什么关子,前脚揭开姜逸尘的盖,片刻后便也开了佑瀛的盖,扬声报道:“二六六,十四点,首回合甄公子胜!”
“这!”
“什么!”
“老佑失误了吧,竟犯这失误,只摇了个两点。”
场中当即一片哗然,多数人买的佑瀛,都不愿去相信这结果,而少数支持甄公子的,碍于对手的人多势众,仅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嚣张,虽不至于出人命,但暗中挨几下拳脚总是难免,要是到最后赢钱了,倒也没什么,若是最后不仅亏了钱,还挨几下打,可当真是不得还偿失。
“老佑认真点啊,可不能再输了!”
“就是,不能放水了啊!俺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压你身上呢!”
“老佑加油!”
“老佑加油!”
“……”佑瀛听闻周围的叫喊声一阵无言,自己这边五人一言未发,这些人闹腾个什么劲儿。
“咋回事?”个头较矮的年轻人是匡痕,见状不对,便凑到佑瀛耳边问。
“哦,手有些生,第一把失误了。”佑瀛稍稍撇过头来回到。
“接下来没问题吧?”匡痕见佑瀛情绪稳定,完全没受到第一把失利的影响,心中便有了定数,再出口相问,不过是要让后面三位安心些。
“当然,放心吧,能拿下。”佑瀛笃定道。
果然,第二局上来,庄家先开的是佑瀛的色子,报到:“六六六,老佑十八点,满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就像是已经赢下了所有对局般,兴奋得不能自已。
满点便至少意味着,这局能扳平了,他们可不认为那甄公子也能摇出个十八点来。
最终,姜逸尘没让他们失望,摇出了个“五六六”十七点来,虽比第一把多了一点,更离满点仅差一点,但输了便是输了。
二人前两把打平,最后一把定胜负。
最后一把,大伙儿甚至连呼吸都难自已了,大多数人是站在佑瀛这边的,对于佑瀛自是信心满满,可见着这甄公子渐入佳境的状态,似乎也能摇出满点般,不免有些紧张。
泰斗赌坊里的规矩,若是出现同点数的平局,那便续加一把来定胜负,若还是平手,便一直续加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些附加局全然比的是心态,哪一方先自乱阵脚,哪一方便更容易出失误。
定胜负的局,由姜逸尘这边先揭盖。
当庄家看到姜逸尘的点数时,本是兴味索然的他竟也来了兴致,这可有意思了。
“六六六,甄公子十八点,满点!”
第一七零章 棋差一招
泰斗赌坊一如往日热闹异常,但今日赌坊中开的赌局却不多。
赌局多的时候,赌坊并不一定赚的多,但赌局少的话,赌坊定然会自觉赚的不多。
今天来赌坊的人并不少,然而在这人声鼎沸的时段,赌局仅剩一场,不,准确的说应是两场,场上的赌局和场下的赌局。
场下的赌局,赌的是场上双方的最终输赢。
场上的赌局比的是色子点数大小,千两银子的赌局算不上真正的豪赌,之所以成了全场焦点,实是因为场上的局面焦灼而精彩。
一边是地煞门的堂主,地伏星佑瀛,常在赌坊中混迹的都叫他“老佑”。
老佑自是赌场老手了,只是今天遇上的对手看似稀松平常,可实际上并非善碴。
老佑的对手名不见经传,是个外地来的甄公子,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委实差强人意,但摇出来的结果却是让人刮目相看。
场上的两千两银子已有些配不上这场堪称旷世赌局的精彩,场下的押注却在不断地增长下,筹码已是逼近两千两银子。
二者胜负的赔率,已由最初的一九开,来到了五五开。
也便是说,赌甄公子最终获胜的赔率已从开局的一赔十,达到了一赔一。
泰斗赌坊是专业的,场下的赌局每进行一回合后,下一回合的投注会与上一回合区别开,这样每次投注的赔率均是不同的。
对于在一开头便押宝姜逸尘的人而言,十两有可能赚回一百两,此时他们的心底里无疑乐开了花,但更恨不得早先没多押点钱。
至于后几局下注的,十两能赢回来便只有八十两、四十两、二十两、十两乃至三文、一文钱。
“甄公子,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老佑,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双方持平,续加第九局,二位准备好便可开摇。”
正如庄家所报的情况,甄公子与佑瀛的较量从最开始的三局两胜打了个平手后,已又连续打平了八个回合。
而庄家也从最初的事不关己,到兴致盎然,再到而今的麻木无味,心里叨唠着,这两人也太能摇了,何时是个头?
八个回合中,二人如出一辙地稳定,包括前三把的较量,这甄公子已摇出了九次满点,而佑瀛则是摇出了十次。
奈何胜负未分,赌局仍在继续。
只要能掌握摇色子的技巧,想要摇出三个六点并不算难,难的是接连不断地摇出满点。
这考验的已不单单是技法了,更加考验心性的坚定。
佑瀛较为年长,长时间的高压状态已令他汗流浃背,略显疲态。
至于姜逸尘,所谓的甄公子,许是对手给他施加压力不小,看起来也是强弩之末了,屡次拭去额头上挂着的滴滴汗珠,摇晃着脑袋,试图集中精力。
咚咚咚!
佑瀛率先拿起色蛊,摇了起来,可姜逸尘却仍无动静。
场下的观众此时也不知是否该为这一点点于先前几局的异同感到兴奋,三番五次令他们提到嗓子眼的紧张较量都以和局收场,他们的兴奋劲儿已逐渐被消磨殆尽了。
啪!
当佑瀛扣下色蛊的时候,姜逸尘方才摇起色子。
他摇的很轻很缓,放得更轻更缓,全程几乎都未发出声响。
这一局,当由佑瀛一边先揭盖。
“六六六,老佑依旧是十八点,满点。”庄家有气无力地报数到。
“甄公子,六六……呃,六五五?没错!是六五五,十六点,胜负已分,老佑险胜!恭喜!”因惯性使然,庄家还未完全看清便开始报点数,当发现其中两个色子顶面的点数似乎长得不一样时,才瞪大眼,凑近瞧,再三确认并非眼花后,声嘶力竭地报出了结果,宣布了佑瀛的胜利,也宣布了自己的解放。
在场众人均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整个泰斗赌坊中的人群在随后的刹那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响,一半是为赢钱而欢呼雀跃,另一半自是为输钱而哀声叹气。
噪杂声中,佑瀛有些茫然,他有些不敢相信如此焦灼的对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戛然而终,呢喃道:“赢了?”
“是在下输了,佑老哥当真赌神也。”当姜逸尘的话语飘进佑瀛的耳朵时,地煞门的四个同伴已将他拥住。
直至此刻,佑瀛才确认已赢下了赌局,渐渐露出笑容。
“这甄公子可真不简单啊,好多年没遇上这般对手了,值得结交结交。”佑瀛心中暗道。
“诸位这便随我至夜来客栈取银两吧。”姜逸尘走近前抱拳开口道。
被夸作赌神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但嘴上总得谦虚几句,佑瀛赶忙回礼道:“赌神二字可不敢当,不敢当,佑某运气稍稍好些罢了,甄公子年轻有为,实在了不得,了不得!”
姜逸尘道:“佑老哥过誉了,姜还是老的辣,在下总归是棋差一招,不比佑老哥举重若轻。”
佑瀛本有结交这富家公子之心,遂继续恭维道:“欸,公子尚还年轻,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必当是甄公子这般青年才俊的天下。”
佑瀛面带笑意,试探着问到:“不知甄公子今儿可否玩得尽兴?若是余兴未了,老哥这可分些银两给甄公子接着玩上几把。”
姜逸尘道:“够了,够了,佑老哥客气了,今日多亏有老哥,在下才有棋逢对手之感,否则定当不能赌得这般痛快,没白来晋州赌坊一遭啊。若是几位老哥还想接着玩,那在下也可在赌坊中稍候,待几位尽兴时,再去取钱亦可。”
佑瀛道:“甄公子既如此说了,那我等更不好意思多玩,还请甄公子带路。”
姜逸尘道:“请。”
*********
泰斗赌坊位于城东,去往夜来客栈约莫需一盏茶的功夫。
姜逸尘与佑瀛五人一路同行,行路间倒也胡吹海侃,有说有笑的。
一路上,佑瀛的目光近乎片刻不离姜逸尘,见其面上似在强颜欢笑,可眉间隐隐透出愁容,不由出声相问:“甄公子可是有啥难处?”
姜逸尘闻言神色略微有些落寞,欲言又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欸!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佑瀛板起脸道:“欸,甄兄弟,咱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有什么难处便说出来,若是客栈中的银两不够也不碍事,权当与兄弟交个朋友了,若有其他烦恼,也尽管说,若哥儿几个能帮到,绝不推辞。”
谢岩和箫滇两个年纪稍长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佑瀛此举是想拉拢棵细水长流的摇钱树,遂附和道:“就是就是,甄公子有何烦恼尽管提。”
盛情难却,姜逸尘停下了脚步道:“几位老哥当真?”
佑瀛在五人中年龄最大,今日赢下这赌局更全是他的功劳,此刻另四人也不敢抢话,静待佑瀛表态。
只见佑瀛轻捶了捶姜逸尘的肩头,笑道:“当然,我们地煞门之人向来一言九鼎。”
似是所说之事难以启齿,姜逸尘垂下了头,轻叹了口气,支吾道:“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下来晋州城已有不少时日,打算在明日打道回府,数日间尝遍晋州各种美味,尤对味极楼的佳肴念念不忘,本计划着今晚去那饱餐一顿,留个美好的念想,但这下输光了钱后,便再没机会去满足我这贪心的味蕾了。”
佑瀛一听这甄公子竟是要离开晋州,当先问到:“甄公子这是要离开晋州了?”
姜逸尘回:“是。”
佑瀛道:“这剩下的五百两要是给了我们,那离去的盘缠可够?”
姜逸尘道:“这倒是够的,只是突然嘴馋让几位老哥见笑了。”
三言两语间,佑瀛心中已有了计较,在味极楼吃上一顿,花费不过两百两银子,对于现下手中富足的他们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能去享受一番美食还能和这富家公子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佑瀛眉开眼笑道:”嗨!我道是什么难事。这味极楼,楼如其名,可是晋州首屈一指的美食府,对于那儿的美食,没有多少人能抗拒的,平日间我们也鲜有机会去那享受,这样,为了感谢下老弟的慷慨,同为老弟送行,咱今儿便去味极楼享受一番如何?”
机灵的匡痕马上跟进道:“那感情好。”
便是连一直沉默寡言的独孤裕也出声响应:“是该好好谢谢甄公子。”
见众人并无异议,佑瀛道:“那便这么定了,要去味极楼吃饭得趁早,咱先去吃,完事后在同甄公子去夜来客栈。”
四人异口同声道:“如此甚好。”
只听姜逸尘此时却长吁短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发那毒誓,现下就能陪几位老哥一醉方休了。”
佑瀛先是一愣,旋即了然,开口道:“哈哈!不碍事,不碍事,甄公子若是不在乎这誓言之类的东西,便尽管敞开了喝,若是真有忌讳,还是不喝为妙,吃东西嘛,填饱肚子最重要,大家开心便好,开心便好!”
*********
晋州城西,荒宅空街处。
这儿并无任何灯火,只有微弱的月光在云雾下挣扎,时隐时现。
一道人影在残堆乱石间独立,在他脚边静静地躺着五具尸体。
借着月光,凑近了看,依稀能辨出他们的容貌。
这五具尸体赫然便是白日间和姜逸尘所扮的甄公子,在泰斗赌坊中堆牌九、摇色子,在大街上称兄道弟,而后还一同上味极楼去共享大餐的佑瀛等地煞门五位堂主。
至于他们的死因,则是一剑封喉,滴血不落。
那道人影自是姜逸尘无疑,而他手中包裹着剑柄的紫玉龙鳞剑也是早早便藏放于此的,喝得酩酊大醉的五人,毫无戒备地随他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死的无声无息。
料理完五人的尸身后,姜逸尘忽而转身朝向一处残垣断壁,冷冷道:“不知赵公子可有听过,好奇的猫不长命?”
第一七一章 风雨飘摇
任何技艺都不是朝夕间能掌握通透的,更何况堆牌九、摇色子,这两样在赌场中已是传承有千百年的技艺,若真是如此轻易信手拈来,也绝无可能时兴如此之久。
姜逸尘在武学方面没有天纵之资,在赌博上更是一窍不通,因而,听澜公子从一开始便未想过在一夜间把他训练成赌博高手,而是有的放矢的训练他。
听澜公子仅耗费了半盏茶的功夫来教姜逸尘堆牌九,用十余种上手简单、快刀斩乱麻的套路来赢姜逸尘,至于姜逸尘能从中领悟多少、记下多少,她并不在意。
余下的大把时光,则用来教导姜逸尘如何摇出满点点数,即三个六点。
以及如何用轻微的手法变换,让摇出来的一到两个色子不成六点,而是四点或五点。
个把时辰中,姜逸尘确实一把未赢,但并不意味着他全输了。
至少他连续九把摇出了满点与听澜公子打平,直至第十把时,方才出现失误。
专攻于摇满点的手法,在摇色子拼点数大小的赌局上称雄便不难。
仅凭此当然不可谓之赌博高手,姜逸尘也不需成为赌博高手,却足矣让多数人误将他当作赌博高手。
佑瀛这人不仅好赌,且歪心思挺多,见利起意。
他总自认为有着极大的远见,乐于结实好赌的财主,不惜以小利换取未来的大钱,却未曾想这次竟聪明反被聪明误,反遭姜逸尘利用,致使阴沟翻船,赢了赌局,却丢了性命。
至于另四个堂主和佑瀛是赌伴儿,但不论是技巧或是经验可都比不上老奸巨猾的佑瀛,因而,只要在赌场中,他们向来以佑瀛马首是瞻,说一不二,在佑瀛赢下了五百两后,他们早便喜不自胜,之后再赢下一千两,他们已忘乎所以,哪会去顾虑其他。
当五人踏上味极楼的一刻,便已完全忘却十余日前另五个同门正是在酒后殒命的,当美酒迎樽、觥筹交错时,门主先前的告诫自然也被他们抛诸九霄云外。
于是,他们最终只能成为躺在乱石残堆中,毫不起眼,无人问津的冰冷尸体。
这儿对晋州城中的大部分人而言是禁区,鲜少有人涉足此处,想来再多人被藏尸于此都很难被发现。
姜逸尘的赌技,或说摇色子的技法并不纯熟,这点大家伙自以为看得出来,可却被结果生生打脸,但总不免有真正的高手能瞧出其中的猫腻。
当时那热闹的场面自也吸引了泰斗赌坊老板赵泰斗的关注,经营赌坊多年的他,在眼力上可不会差,虽瞧出其中端倪,但料想或是这甄公子有意与地煞门套近乎便未曾在意,更何况他人之事,他总不会随意掺和,这是生意人自己的规矩。
然,大老板不在意,并不代表小老板不上心,小老板赵寻乐从双方摇色子起,便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自然也看出了这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不仅生涩,而且,只会摇满点!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静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断墙之后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甄公子好耳力。”
姜逸尘早已知晓一路尾随而来的人是谁,瞧见那人现身后,招呼道:“赵公子真是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如此煜煜生辉,夺人眼眶呐。不过,赵公子是不是迷了路?在自家赌坊中瞧乐子,在味极楼上享乐子,倒还罢了,跟到这静僻之处来,可没乐子可寻了。”
那道身影自是泰斗赌坊的小老板赵寻乐无疑,而他身上的衣着正与那日在听澜小筑的打扮相同,在暗夜之中绝难被人忽视,除非那人是瞎子。
当然,赵寻乐也从未想过掩饰自己的行迹。
赵寻乐道:“不知甄公子从早至晚演的这出戏,可否称作‘请君入瓮’?”
姜逸尘道:“赵公子,有些好奇,需要点到为止,再进一步,可就性命不保了。”
赵寻乐道:“甄公子还未杀人灭口,看来是有人出言保我性命了,赵某想知道,这个恩人是谁?”
姜逸尘道:“无可奉告。在下也好奇赵公子并非江湖中人,为何总是对这江湖之事如此上心?”
赵寻乐道:“唉,人生一场若总是花红柳绿,不能快意恩仇,亦是兴味索然,若非家父不让我习武,我早已投身刀光剑影中,而今,若有一二良机可窥探江湖秘辛,总让我把持不住这份躁动的心。”
姜逸尘听言后,竟不知做何回答,这真是活得没意思了,四处寻乐么?
见姜逸尘沉默,赵寻乐又道:“甄公子,你可知晓此地是何处?”
姜逸尘道:“晋州的禁区,荒宅空街。”
赵寻乐道:“那甄公子可知此处为何成为禁区?”
姜逸尘道:“听闻与霍家有关。”
赵寻乐道:“确实如此,甄公子如此行事,就不怕搅扰了霍家英灵?”
姜逸尘道:“不知赵公子可为在下解惑?”
“何惑?”赵寻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成,但要以你的目的作为交换。”
姜逸尘实在不能理解这赵寻乐意欲何为,问到:“赵公子仅是出于好奇?”
赵寻乐肯定道:“仅此而已。”
姜逸尘道:“知道这些,恐怕就不能留赵公子的性命了,为赵公子的性命着想,在下还是不说了,霍家之事今后若有需要,定来向赵公子讨教。”
语毕,赵寻乐眼前已没了姜逸尘的身影,有些赌气道:“鬼鬼祟祟,你不说,便不怕我将今晚之事说出去么?”
啪一声,赵寻乐脚边的石板断成两截。
随而传来了姜逸尘的声音,“望赵公子自重。”
*********
三日后,知客斋,地下密室。
若非发生重大事项,地煞门的各个堂主是不会齐聚于此的。
既然齐聚于此,显然地煞门里发生了不小的事。
但要说齐,也不可谓齐,毕竟有两批人马不在晋州城中,自也无法到场,而到场之人,除去门主商阙之外,竟只有六个堂主在此,分别是地煞六虎之一的地奇星洛奇、地文星岳衡、地正星郑懿、地强星颜丙强、地佐星黄庆磊、地狗星的老李。
六人分立堂下,堂上三把交椅空了俩,唯有商阙闭眼坐在正中。
商阙道:“情况如何?”
洛奇道:“火烧的干净,剩下那点灰烬能看出有两具被烤焦的尸体,但已无法辨清身份。”
商阙道:“可否判断出火起之前,屋中是否有过打斗?”
洛奇道:“依大火过后屋内灰烬的落位来看,应是不存在打斗。”
商阙道:“你觉得会是戚万军和秋夜么?”
洛奇道:“属下不能肯定,可若是以那杀手的手段来讲,恐怕下手前早已做好万全之策,不会让二人有一丝还手之力。”
商阙道:“如此说来,秋、戚二人应是先失了战力,才被困于房中活活烧死的了?”
商阙话中有话,戚万军虽有伤在身,尚未痊愈,可危急时刻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再加上秋夜相伴,二人本不该轻易受制。若敌手已将他们毒翻,或是一剑毙命,何必再画蛇添足,放火烧死二人?
洛奇心下一凛,似是捕捉到了其中关键:“火既不是用来杀人的,那便是用来掩盖真相的,屋中被烧成灰的两人不是秋夜和戚万军!”
商阙道:“杀手杀人时,没必要掩盖死者的身份。”
见洛奇和商阙这一来一回,堂下几人自也听出了个大概,心中惊怒交加。
郑懿插言道:“莫非这小秋和小戚背叛了地煞门,帮着敌人来对付我们?”
未待其他人各抒己见,商阙当先说到:“背叛谈不上,只是知情不报罢了。”
“呼,罢了,由他们去吧。”商阙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他人的尸首在何处,可有眉目了?”
商阙所问的尸首自然是这四日间,地煞门陆续失踪的二十个堂主的尸体,虽还未查明他们失踪去向,但商阙已基本能断定这二十人已没了性命,唯一清晰的线索便是,四日前佑瀛五位堂主同“甄公子”从味极楼离去后,便在第二日不见了踪影。
洛奇应到:“还未查清。”
商阙睁开了眼,淡淡道:“若对方仅是一人,那城中又有何处得以轻松处理尸体?”
“城中?”踌躇半晌后,洛奇惊道,“那‘甄公子’的落脚之地在城西的夜来客栈,附近的话……霍府那!我这便去瞧瞧。”
商阙道:“不必了。那儿这时正好无人,你去,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
洛奇单膝下跪,告罪道:“属下无能。”
余下五人见状也要下跪,却被商阙冷哼一声给止住了动作,“起来吧。”
洛奇不敢违命,站起身来。
商阙再次闭上了眼,仿佛睁开眼对他来说是件极不情愿的事,或许看不到眼前的情况,能让他更为冷静一些。
静默中,商阙缓缓开口道:“五日前的清早从廖善的意外死亡开始,这位‘甄公子’便展开了对地煞门的行动。
胡三尺很可能也是在那天便给顺手收拾了。
至于莫问柳这家伙去赴小员外的赌约,本便是自寻死路。
而邹庚、吴冥、叶宗三人白白搭上性命,想来应是这‘甄公子’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了。
四日前,他在泰斗赌坊中引诱佑瀛五人上钩,在味极楼将五个酒鬼灌得人事不知后,再带去城西给处理掉,于是这六人便在次日齐齐失踪了。
再接下来,各位弟兄分头去查,也一一被其在暗中了结。
时至今日,除却两个副门主带出去的兄弟,地煞门七十二星,便只剩咱们七人了。”
第一七二章 情义抉择
随着商阙将五日内所发生的事徐徐道出,堂下六人在脑海中将一桩桩事件已知的详细一一串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位‘甄公子’,也就是目前而言,嫌疑最大的神秘杀手,其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到现在,他们都还摸不清此人的真实身份,更别说其确切的容貌。
偌大一个地煞门,堂堂七十二地煞,在晋州城里的人马有半数之多,寥寥数日过后,仅有七人残存,不可谓不凄凉,拿一个敌人束手无策,不免显得无能。
“属下无能,让敌手屡屡得逞,不能为门主分忧,请门主责罚!”洛奇低下头,拱手认罪。
余下五人见状,赶忙跟着道:“请门主责罚!”
商阙听言后,失笑道:“罪?何罪之有?要有罪也是我这当门主的作风散漫之罪,已到了这当口,便别再虚与委蛇了,我也乏了。责罚?罚你们面壁思过?还是责令自杖三十?而后再看着你们逐个被杀?”
商阙在笑,笑的很淡,很冷,便如他外表给人带来的感觉般不近人情,堂下无人再敢出声。
只听商阙忽而厉声道:“六堂主听令!”
六人似是被吓着了般,抖擞了精神,应道:“在!”
商阙睁开双眸,立身而起,逐字逐句道:“我已急信三封,一封求援天罡门,一封去追回应隆,还一封去催毕鄂快马加鞭赶回晋州。
岳衡、李安生,从南城门出晋州,去接应天罡门来人。
郑懿、颜丙强,往北城门去,接回老鄂一行。
黄庆磊你单独从东城门走,绕路子去迎天罡门的人。
洛奇,你走西城门,去接应老应等人。
这‘甄公子’毕竟势单力孤,若同时从四个方向离去,他终究分身乏术,只有机会拦下一路,要是运气好些,可能也不会碰上。
再过一炷香便是辰时,限你们一盏茶内拾整妥当,在辰时前必须出城。
同行二人若是到了时辰,在城门口候不着同伴,你们也毋须再等了,立马出城。”
待商阙语毕,六人遂应道:“是!”
与其说商阙这一席话是布置行动任务,却更像是在交代后事,让六人四散逃命。
在场六人能活到现在,显然也是脑袋较为灵光之人,已然听出他们的门主这些布置完全是在分散风险、降低损失,而他自己作何打算?是要去单独会会那个“甄公子”么?
老李偷偷抬眼瞄向商阙,他忽而觉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些许的“年轻人”在堂上的身影有些孤寂,有些于世无恋。
在他的认识中,商阙一直是少言寡语的,除非是与其他门派交斗,否则都极少出言管束帮内的人员。
冷冰冰的人,总是令人不自然地敬而远之,商阙也一直都像夏日中的冰块,显得孤僻,与大伙儿格格不入。
但老李却明白,像自己这类人,能在地煞门中当个堂主,可算是给家中寻了个会定时下蛋的鸡,不论有否付出,总不会少了你的份,多劳还能多得,在当今这世道下,可谓是个雷打难撼的金饭碗了。
许多帮派都有着自己的金库,但地煞门的金库绝对是最贫瘠的,因为除了供以应急所用的资金之外,帮中所赚所得,几乎都落到了各个成员的囊中,钱尽其用,可说他们这些小堂主所拥有的大多得益于地煞门的帮规,而这帮规,便是商阙定下的。
因而,地煞门中大多明理通情的人都是打心底敬重着那个高高在上、不爱言语的冷面门主。
犹豫了片刻,老李终是忍不住开口相问:“那门主你呢?”
商阙回:“我?这‘甄公子’既是冲地煞门来的,只要我还活着,还在城中,他必然也不会离开晋州,我在此拖着他,顺道去会会此人背后之人。”
这下大伙都奇了,黄庆磊和老李更是齐声问到:“门主不是说对方只有一人?”
商阙淡淡道:“一人确已足够完成诸日来的各种事宜,但若要对我们地煞门如数家珍,掌握每个人喜好乃至生活习性,绝非朝夕可成之事,我想这‘甄公子’背后定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愿为门主分忧!”颜丙强出言道,他的意思很明显,愿意留下来与商阙共面强敌。
商阙轻笑道:“你们出城去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放心,此人不会武,我一人应付得来。”
见商阙心意已决,众人不敢违拗,皆领命离去。
*********
老李是六人中最后一个走出知客斋的,行步缓慢,很快便被其他人给落在身后。
他一门心思在琢磨离去前商阙所说的话,几乎忘了门主给他们下了时间限定。
——有人在为这“甄公子”出谋划策,而此人并不会武。
起先,他怀疑门主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以此人不懂武来诓他们安心。
而后,仔细一想,在晋州城中当真存在这么个人对他们地煞门了如指掌,偏偏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武功,更重要的是此人心思细腻,还常常为人出谋划策。
细思极恐,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老李怎么也想不通此人帮助“甄公子”对付地煞门的目的为何,莫非这“甄公子”是江湖正道人士?
猛然间,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抓了过来,把陷入沉思中的老李吓了一跳。
惊愕中的老李,看清了眼前中年男子是发小老赵之后,方才安定下来。
只见老赵强自擒着眼眶中的泪,颤抖的双唇让嘴边的千言万语难以倾吐,战栗的双手紧抓着老李的衣袖,丝毫不肯放松。
老李见状不对,赶忙用空出的右手握紧老赵,试图让他镇定下来,拉至一边,小声问到:“赵老哥,这是怎么了?”
老赵似是愧对老李,老李这一发问,令他再也管不住双眼,老泪纵横。
老李忙道:“老哥,老哥,有话慢慢说,不急,有我在呢。”
嘴上这么说道,可老李心中却是一咯噔,这老赵也算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时候有过这般失态,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忽而,他发现老赵的手背竟敷了一层冷汗,以致他搭在其上的手心也凉得厉害。
欢快能给人带来温暖,而恐惧带给人的是寒冷,这老赵竟怕得如此厉害,难不成受到了什么性命威胁?
这节骨眼上,老李不由往那“甄公子”身上想,莫非“甄公子”寻上门来了?可为何会去找老赵的麻烦?
半晌,老赵终是开了口:“老李,老哥哥们对不住你,你什么也别问,赶紧随我来。”
言罢,老赵似乎来了力气,硬要把老李拉走,老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也不知该当问些什么,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老赵而去。
他隐隐有种直觉,若是他对老赵有一丝抗拒,他即刻便会命丧当场。
至少眼下他们的去向会让他心安不少,他们正往城东而去,那是老赵家的方向。
*********
城东,赵家杂货铺。
吱呀!
屋门被推开,老李随老赵之后步入屋中,在见到屋中的景象后,心下一沉,口不能言。
屋子是在赵家杂货铺的二楼,许是屋中之人早已听到二人上楼的脚步声,因而,对于二人的出现并无半分惊讶。
本不宽敞的屋子里,除了家家常见的圆桌、椅凳和床等寻常物事外,剩下的便只有人,满满当当的十余人。
不需细数,老李一眼便已看出这些人是何人,老赵一家五口,老钱一家三口,老孙一家四口,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一家三口。
不知为何,今天这些小娃娃都显得特别乖巧,不哭不闹,见到他和老赵的到来,眉宇间似是颇为欢喜,却再无更多的表露。
至于这些大人们,他们的表情有喜有忧,看来更是五味杂陈。
见到眼前的情景,老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那位“甄公子”将这些人集中于此,自也明白了为何老赵会有那般失态的举动,但凡有情有义之人,身边的至亲至爱总会是他们的软肋。
而老李心下也暗自庆幸,方才并未一口回绝老赵,否则不仅自己将当场毙命,恐怕屋中这十三条鲜活的生命也无法走出这窄小的房门了。
吱呀!
这是屋门被合上的声响,从赵、李二人进屋到现在,屋里竟只发出了这两次声响。
不,还有新的脚步声,多进来了一人。
老李赶忙回过身去,果然,正是那“甄公子”立于门边。
老李虽未见过甄公子,但这两三天他们一直在搜寻此人的下落,也总算从众人口中拼凑出了这甄公子大概的样貌。
束发,眉目温和,有两撇小胡子,略微显瘦,与眼前之人相符。
只见这甄公子右手突然往脸上一抓,那本便显瘦的脸,似是丢了肉般,瘦的令人心疼,那两撇小胡须自也不见影踪。
老李见状,心中暗道:“这甄公子在我们面前露出真面目,莫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待这甄公子将手中的剑褪去包裹着的麻布,露出剑柄上的紫玉时,赵、钱、孙三人当即瞪大了眼,近乎同时惊诧道:“原来你便是那白衣剑客!”
老李这下彻底慌了神,这甄公子,竟还是白衣剑客,他们早该想到的,这样算来,死在他手中的同门性命,可至少要再添上五条。
姜逸尘露出了真面目后,也再无其他动作,直盯着老李道:“我已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绝不在乎多上你们这四家人的十五口性命,余下的话不多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选择为地煞门而死,还是选择为家人朋友而亡?”
第一七三章 机关算尽
事已至此,老李默然,很多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情与义总难兼顾,他必须做出抉择。
片刻后,老李心中已拿好了主意,只是还需确认下两个选择的结果,开口问道:“哪个选择可让甄公子放过屋子里的这些人?”
姜逸尘答:“后者。”
老李再无半分迟疑,道:“那我选后者,请甄公子放过我的这些亲人们,李安生愿把性命留下。”
语毕,老李不敢回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亲人,更不敢直面自己的死亡,遂合上了眼,静候甄公子发落。
咣当一声。
老李只觉脚下一颤,似有什么重物落在跟前。
他缓缓睁眼,刚瞧见脚下的一口黑箱子,尚未仔细打量,甄公子的声音已响起:“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改名换姓,切莫再与江湖有任何瓜葛,否则,今后寻上你们的,不会是我,而是把你们当作叛徒处置的天煞十二门中任何一门。”
屋里众人听言后都长舒了口气,却难释重负。
便是连那些懵懂年幼的孩童仿佛都理解了这甄公子话语间的意味,他们可以活着,但他们必须离开养育他们多年的故土,好在,他们还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共同面对未来。
言罢,姜逸尘无意再耽搁,便要开门离去,却被老赵给唤住。
“甄,少,少侠留步。”
历经了近一个时辰提心吊胆的奔波曲折,直至方才一刻老赵才如临大赦,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但在出口时还是对这并不算心狠手辣的杀手改换了称呼。
姜逸尘侧头问道:“何事?”
老赵一只手缩在胸前,一只手指向后方的黑箱子,恳求道:“少侠还是把那口箱子给带走吧。”
姜逸尘稍一怔,旋即回想起早些时候威胁老赵时说过的话,“你若有任何自作聪明的举动,这口箱子可够装下两三颗人头,我不介意让你尝尝鲜。”
——难不成这老赵被我先前的话唬到现在,听不出箱子里装满了银两?还是因联想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而感到心悸?
“带上,没有这些银两,你们走不远。”姜逸尘撇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性命之危已除,可大多人尚未从今日的境遇中缓过劲来,却听屋中有人出声道:“嘿!竟有一千多两!”
说话的是老钱,不知何时,他竟来到了箱子旁,更已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两和一些银票。
屋中数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眼前不由一亮,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唠起话来。
老李的心思却完全和其他人不同调,听到老钱喊的银两数目,他立马便联想到了这钱的来历,这是数日前,佑瀛在泰斗赌坊从甄公子手中赢来的钱。
一念及此,老李心中便极不是滋味,可是眼下这一屋子家人的未来,还需要他来抗,他不能在亲情和大义上摇摆不定。
那甄公子说的对,他们得抓紧时间离去,否则,若是等到两个副门主归来,或是天罡门来援,他可百口莫辩了。
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意图让大伙儿静下来。
显然,四家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历经这番生死要挟后,众人更加认可了老李在这四姓之家中的最高地位,声响即歇,静待其发言。
老李道:“大伙儿回家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时辰,在东城门口集合,咱们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老李这番话可让屋中因金钱而来的略微活跃欢快的气氛,再次变得静谧而沉闷。
一屋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晋州人,即便曾因外夷霍乱在外漂泊辗转数年,但他们还是回到了故土,对重情的人而言,落叶终得归根,如今却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再次告别故地,而这次离开很可能意味着不再归来,众人不禁有些不舍和惆怅。
老李见此也颇为无奈,但时不待人,他急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但时间紧迫,大家还是抓紧行动吧,等换了地方安定下来,安生定好好给大伙儿赔个罪。”
“老兄弟切莫自责,咱这四家人若没有你的照应,哪能过得这般舒心,江湖的饭碗本便不容易吃,碗端的住时,咱享了福分,现下碗倒了,陪着遭些罪也是该的,婆娘、娃儿留在赵老哥家,我这便回去收拾收拾。”话粗理不粗,四发小中最为义气用事的老孙这回却对众人晓之以理,力挺了老李一把。
一边的老赵也是说服了自己,跟着道:“是极是极,只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家,老伴儿,咱也收拾下,准备出发。”
老钱忽而插了句话,道:“那咱要改啥名,换啥姓?”
老李道:“老大哥定。”
老李口中的老大哥,自然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赵了。
老赵未犹疑太久,便道:“周、吴、郑、王。”
*********
辰时,南城门口,一白衣文士骑着快马呼啸而出,去势迅疾如风,带起烟尘滚滚,惹得城门口那些睡眼惺忪的守门官兵破口大骂。
“我呸!大清早的,赶着投胎呢?!”
“呸呸呸!打了口哈欠,吃了满嘴沙!给我记住这青白马和这人的打扮,若在今天折回头来,少不得给他点苦头吃!”
“回来干啥,最好别回来了,直接在路上被人干了吧!呸!”
这些咒骂,早已远去的岳衡自然听不见,他正不断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
前头门主才说若是候不着同行的伴儿便赶紧上路,后脚这李安生便真的没来到南城门。
岳衡可不敢去想这老李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只知道这时候离晋州越远,自己便越安全。
然,也不知是否是鞭子抽打得太过用劲儿,惹得胯下的良驹月骢不满,只听其喘了口粗气,放缓了脚步。
再然后竟是完全驻足不动,任岳衡再怎么催促也不再前行半步。
青白的马儿摇晃了下头,而后抖动着身子,侧向一边,竟要把岳衡给摔下来。
岳衡手脚灵快,一个翻滚便落在一边,正要把鞭子甩向那不听话的马儿,怎知追随其多年的月骢竟倒在了地上不住抽搐着,没多时已口流秽物,睁眼断气。
原来月骢已是被下了毒,飞奔中的它发现身子状况不对时,强忍疼痛,缓下脚步,不过是为了让主人能较为安稳地着地。
从始至终,月骢都没有过几声哀鸣,因为它把最后这些力气都用来尽忠了。
岳衡怔住了,他自然是明白自己误解了老搭档,眼中的泪几乎便要淌下。
可背后传来的破空声,让他的神经再次紧绷,再一个翻身躲避,闪开了背后飞来的两记剑气。
怎知虽成功避开了剑芒,可岳衡却发现后背冷若寒霜,脊梁骨不禁因寒生栗,而这也制约了他本是灵活的身法。
当再有数记剑气如弩箭般接二连三地向他射来后,他不得不费尽全力去躲闪。
接连避开四五道剑气的岳衡已是冷汗涔涔,最令他心慌的是,这些冷汗受擦身而过的剑气影响,渐渐凝成冰霜。
不多时,他的额头、脸颊、前胸后背已是僵成一片。
不断闪避中,岳衡只觉右脚似被绊马索套中,随后右脚便无力支撑其做下一个动作。
此时,岳衡的心已凉了一半,他是地煞门里的执笔文书,武功也不差,武器便是持在手中的判官铜笔,判官笔更强于短兵交接,在这源源不断的远程剑气攻势面前,不免招架无力,还未逼得敌手现身,便已处处受制,接下来他能做何挣扎?
最终,当一阵寒风刮过时,他知道他的咽喉已被划破,随而冰凉刺骨的寒意自脖颈间扩散自周身。
他渐渐丧失了神识,在视线完全被黑暗所笼罩前,他看到了那甄公子的背影,还有那镶着紫玉的剑。
甄公子,白衣紫玉剑客,原来是同一人……
*********
晋州城中,天香阁。
天香阁的位置离晋州官府只近不远,如此一来总会给人感觉天香阁与官府的关系近乎,遂无人敢轻易生事。
同在一条街上,距离又如此之近还有一大好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阁中新来什么好姑娘,会什么新把戏,官府之人大多时候都能第一个吃上螃蟹。
而对于那些有家室的官府人员,还可借到官府公干为由,来天香阁寻欢作乐,毕竟去路方向均无区别。
夜幕四合之际,商阙方才从知客斋不紧不慢地来到天香阁楼下。
几个瞬息后,他已来到了一间屋前,站立良久,迟迟不推门而入。
这是天香阁老鸨如愿的屋子,在他上楼时,他已从街上看知屋子的窗头上并未挂出红灯笼。
三天前,当地煞门的情势变得微妙时,他便遣人来找过如愿。
可来人却发现那红灯笼一直高高挂起,彻夜不息,即便是次日午时,灯虽灭,可灯笼依旧还在。
当天,商阙便亲自去了趟晋州官府和蒋参军的府邸,查探蒋皖的情况。
不出所料,蒋皖不知以何理由谎骗家中妻妾外出公干,与官府告病休假,接连三四天均呆在如愿的房中,寸步不离。
商阙当即明白了此次对手的可怕,连地煞门暗藏的尖刀都被捏在别人手中,那他还有何后手可挽狂澜于既倒?
商阙轻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往里走去。
屋里的布置依旧如往日那般典雅温馨,可不知为何,见到眼前之景,商阙心中却是泛起一分萧瑟之感。
那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中瞧见了来人的身影,喜上眉梢,侧身回头,展颜欢笑。
如愿虽有意掩饰,但那略微别扭的动作并未逃过商阙锐利的目光,几步后,他已贴靠上前,双手轻扶着这娇柔却发冷的身躯。
低头看去,只见其腹中竟插着一柄虎纹金边匕首!
第一七四章 瘗玉埋香
梳妆台前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余岁,她身上穿着晚霞般的锦绣红裳,长裙及地,青丝披肩,宛若流云。
若她不在天香阁中,没人会把她当作寻常风烟楼中那些年愈四旬、腰粗臀肥却总装作风情万种的老鸨。
当然,一般风烟楼中也不会是这般娇靥甜美,胜过春花的妙龄佳人来当老鸨。
许是晋州这般在战乱后亟待恢复往日生机的老城,需要汲取更为新鲜的血液,因而这年轻的天香阁,自也由年轻的老鸨主事。
美人的年华总会老去,可在如愿的脸上却难寻岁月的痕迹。
十年前,天香阁新立,她以半老徐娘之龄成了这儿的老鸨,而今十年已过,时间却只是给如愿添上了几分更为成熟魅人的韵味,若非如此,想必蒋参军也不会在这十年中都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了吧。
站在美人身侧的,是看似年轻的商阙,这个在十余年前救下她的男子,仅比她虚长几岁,而其面容也同她一般,不为荏苒时光蹉跎。
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们一眼,都会觉得,此二人乃天造地设的檀郎谢女。
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他们一眼,就会被二人流年十余载不变的容貌所惊艳,便是如刀岁月在此二人面前都无从下手,唯羡其芳华永驻。
商阙一手扶着如愿的身子,一手轻搭在她脖颈上,查探着脉搏。
美人娇躯微微一颤,她竟有些不适应身后之人的亲近,毕竟,上次他与自己如此亲近,是在十余年前,自己被他所救,抱在怀中。
她伸出右手缓缓盖在他的右手上,她想告诉他无需为她担心,也无需为她白费力气。
她稍稍使力,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又像曾经一般,无情地从自己的手中挣脱。
幸而,这次他没有。
商阙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如愿腹中的匕首,身上的红裳只能将那血色衬得更为夺目,伤口处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神色黯然,闭上双眸,不忍再看。
这些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疲于应对,或许也是他不想应对,只有闭上眼睛,会让他感到舒服些。
良久,商阙总算是出口打破了屋中的静谧。
“是蒋皖做的?”
商阙多少有些明知故问,如愿腹中那匕首裸露在外的锋刃非但锋利异常,且崭新如初,而刃柄的虎纹和金边,更说明这把匕首不仅从未开过荤,更是价值不菲的藏物,寻常杀手绝不会用这种匕首来杀人。
如愿道:“是。”
商阙道:“他应该早已离去了吧?”
如愿道:“在打听到地煞门的数位堂主分别从四处城门离去后,蒋参军便离开了。”
如愿自然知道商阙所问还有另一重意思,缓了一会后,又道:“之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来了个年轻人,他帮我止血,用极寒之气让伤口凝结,为我注入些真气……”
剩下的话,如愿不用说,商阙已是了然于心。
每一步行动,敌手都能先一步想到,真可谓机关算尽。
但他却不得不感谢这年轻人,否则,来到这后,他能做的便只是为如愿收个尸,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同她说话。
商阙叹了口气,睁开眼,见如愿那抿过胭脂的双唇,血色仍在慢慢褪去,微微俯下身,轻轻将其揽入怀中,内力轻柔而舒缓地注入其体内,为其多延续一会儿生息。
他也不再闭眼,只想在这不多的时光中好好看着,守着怀中的人。
他语气本便轻,这会儿却更柔了,“我早说过,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愿忽而觉得很幸福,若是这一天早些到来,若是这一刻永远定格,该有多好。
如愿闭目含笑道:“能死在门主的怀中,在如愿心中便是最好的结果。”
性命垂危的人若是闭上了眼,只会加快与这世界的告别。
商阙轻轻吐气,吹醒了怀中的睡美人,他不得不找些话题,和如愿再多说一会儿话:“这次的对手很强。”
“我,知道……蒋,蒋参军此前从无可能在我这连着赖上两天,第一天他不动声色,第二天,他便当着我的面,让他的人来报知地煞门的动向,那时,我便都清楚了。”如愿努力地睁开了眼,她的气息比之先前微弱了不少。
他们虽极少在一起,可两人间的默契却从未削减过半分,一来一回间,便已悉知各自要说的话,要是原先,商阙绝不会再多费口舌,但现在,他却想说的更多,不论如何,他都要说。
“当我察觉不对时,我亲自去走了趟官府和蒋府,才发现我们的对手,已将我们摸透得一清二楚,而后像个屠夫轻易肢解蛮牛般,三下五除二,便将经营了十余年的地煞门土崩瓦解。”
如愿道:“单靠那年轻人,显然,无法做到这么周详的布置,你可能猜知他身后之人是谁?”
商阙道:“若我们不在晋州倒还罢了,若这晋州城里,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人的机智权谋,无人能匹。”
如愿道:“果然,我们,想的都一样……接下来,你要去会会听澜公子么?”
商阙道:“是该去见见这下棋的人了。”
如愿不由握紧了商阙的手,道:“你要小心。”
商阙反将如愿的手抓在手中,有些激动,有些颤抖,“我不明白,蒋参军为何要杀你?毕竟,你没欺骗过他,而且你还把你的一切都给了他,十年的感情,换来的便是一把恩断义绝的匕首么?”
“你知道的,他这人猜忌心本便很重,他恼恨被人利用,十年来我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经营才取得他的信任。当有人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撕碎我们的伪装后,十年的感情又如何?他到底还是被利用了十年。他还是有所动摇的吧,所以才会在我这待了三天两夜,以一一求证,当他发现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戏后,他能控制住他的愤怒,仅用一把匕首作为了结,已属难得。”如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愈来愈弱。
商阙道:“你为何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只知道去为别人开脱,为别人而活,却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愿道:“如愿……没有忘,是门主给了如愿这条生命,是门主给了如愿活着的希望,门主虽拒绝了如愿,但如愿心甘情愿为门主而活,只要门主安好,如愿,便能心安。”
商阙将嘴凑近如愿耳边,道:“傻瓜……”
如愿道:“门主刚才避开了如愿的问题,见完听澜公子后,门主有何打算?”
即便仅存一息,她还是在关心着他的安危。
商阙闻言,沉默了片刻,便道:“而后,回来陪你。”
半晌,怀中的人儿动静全无,商阙才发现,如愿已含着笑,当先一步脱离了红尘的羁绊。
——至少,她听到了,不是么?
*********
子夜,城西。
听澜公子木屋前,立着一道人影,似在静待着屋中之人出声。
“商门主光临寒舍,让听澜深感荣幸,只是这来的时间真是让听澜一女儿家都感到不方便。”说话间,听澜公子已走出了木屋,轻带上房门。
商阙道:“噢,商某以为听澜公子已料定商某会来叨扰,原来是商某唐突了,抱歉,抱歉。”
听澜公子道:“听澜今晚用膳时,确实猜想到会有贵人光临,只是不知这贵人来的竟如此之晚。”
商阙道:“听澜公子这可折煞商某了,商某临时起意去办了件事,因而,耽搁了些时辰。”
听澜公子这才凝神打量起商阙来,月光下的商阙显得更为邪魅,他的装扮并无异状,可那四平八稳的气息中略有波澜起伏,左臂上似是新添了一处细小的伤口,已说明其在不久前与人争斗过。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莫不是去了趟参军府?”
商阙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听澜公子啊,商某败在这样的敌人手下,着实心服口服。对了,商某不知对听澜公子这称呼是否准确,还是该称您为……”
该称为什么,商阙并没有说出口,他对听澜公子的真实身份已有七八分把握,但听澜公子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雾里看花,终是有些迷糊。
听澜公子道:“唤听澜便可,商门主晚上这一出,可又要搅扰起不小的风云啊。”
商阙一笑道:“商某这点小闹腾,可比不过听澜公子的翻云覆雨。”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此言差矣,在贵派这件事上,听澜只是帮着出谋划策罢了。”
商阙当即疑惑,道:“听澜公子是说,棋子不为棋子?”
听澜公子道:“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在这江湖中又有谁不能称为棋子?棋子是棋子,可棋子甘愿为棋,是那小子先找上来的,听澜不过顺势而推。”
商阙更加不解,道:“顺势?顺江湖大势为顺,顺一人之意怎可谓顺?那年轻人究竟为何如此仇视我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江湖大势不过是天下乱世,怎么推皆可,至于他为何挑贵派下手,只能说运气不佳了。”
商阙已是完全迷糊了,问:“仇恨,还与运气有关?”
听澜公子道:“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商门主可记得三年前的西山岛之役?”
商阙道:“记得,当时是毕鄂带队去的,折损了不少人手,莫非便是冲着这而来的?”
听澜公子道:“正是,你们用以扫尾的那些小兵小卒亲手杀了这小子的亲人,不巧正被这小家伙撞见,苦修三年之后有所小成,便直冲贵派索命来了。”
商阙失笑,他自然明白仇恨带来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有这般结果难道真是地煞门的气运如此。
商阙道:“他是想用地煞门所有人的性命,来祭奠他逝去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起初是这样,可现在……”
商阙道:“现在他手下留情了?”
听澜公子道:“他似乎和商门主同样有颗怜悯众生之心,商门主会网开一面放过之人,他应也会放过。”
第一七五章 生无可恋
商阙自然是明白听澜公子的言下之意。
地煞门帮众虽说有五百之数,但说到底真正的核心力量还是他们这七十二星煞。
四百余帮众中,大半都是毫无一技之长,在帮派交战间只能跑跑腿、把把风,一旦短兵相交便充当炮灰的喽啰,而余下一小众不过是帮里或经营门店生意、或干些打砸事宜,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即便敌手是个嗜杀无道的屠夫,恐怕也不会对这四百余人提取半丝兴趣,除非是他们不长眼地飞蛾扑火而惨遭波及。
商阙虽鲜少参与帮派中的人员管理等事宜,但他对手下这些堂主的能力高低、为人品性却没有一丝含糊,既已肯定对手仅是独自一人,将六个堂主分作四组从四个城门离去,其表层之意,自是将六人同时被擒杀的可能降到最低,而其深层用意,则隐含在六人所被分配的去向之中。
单说洛奇去的地儿,其实并不明确。
前几日,应隆那传回来的迅息仅告知他们一行已至秦地,余下之事并未多言,如今应隆与另几个堂主是留在秦地搜寻季喆的藏身之处,或是往西、往北接着深追先一步离去的季喆,并无从知晓,可说洛奇这一趟连个明确的目的地都不存在。
洛奇追随着商阙走南闯北十余年之久,商阙对其自也颇为了解,此人行事虽不见得干净,但忠心耿耿、屡立奇功,让他去找应隆,无非是想让他在晋州之外多耽搁些日子,至少在近段时日内,不会给“甄公子”抹杀他的机会罢了。
郑懿、颜丙强二人,平时为人低调,在门里行事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因而,商阙给他们派了条目前而言算是较为安全的去向,毕竟毕鄂一行已在回城路上,他又去信催促,若是双方赶得紧的话,两日之内定能碰上,如此一来,十二个堂主凑在一块,可不是一般的强敌可破的了。
至于给岳衡和李安生安排的路子,看似最为合理,二人的骑御之术较为出众,更有好马为伴,从城南而出,定能在最短时间内迎上天罡门来援的帮手,但实际上却也正因如此,这是一条最容易有性命之忧的路。
这条最危险的路,商阙安排了六人中最坏和最好的两人同行。
好坏总是相较而言的,但岳衡的坏,却让商阙都觉得恶心。
此人表面上虽是谦谦君子,对帮派的贡献也算不少,但背地里却是禽兽不如,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商阙心中也没底,这样的人若非念在其有功于地煞门,又没犯下什么大错,否则商阙早已将之逐出门派,因而,此番布局,商阙也算是把他摆在了必死之局上。
地煞门中并没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却有手上滴血不沾的人,挖地洞的胡三尺算一个,地老鼠自甘堕落,本已离死不远,而“甄公子”所做的,看来更像是帮他早点脱离尘世的痛苦罢了。
另一个便是识马相马的李安生了,当初招揽此人,看中的是他重情好义,这样的人在平民百姓间吃得开,用来打探市井中的消息再好不过,他虽会借用职务之便为他的几个发小谋些小恩小惠,但这些在商阙看来反倒为其品性添分增色。
冲着这点,商阙安排李安生往南城门走,但不得不说多少还是有些赌博的意味,若那“甄公子”真是斩草除根之人,于拳脚上并无多大建树的李安生,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难逃其魔爪,倘若那“甄公子”真是善念尚存,想必不会为难于他,而他便能早些遇上天罡门的援兵,早些获得安全了。
而往东城门而去的黄庆磊,则是好坏参半,不仅这条路子好坏参半,他这人也是好坏参半。
黄庆磊有性格缺陷,平常时候的他忠厚老实,是个爱妻疼女的好丈夫、好父亲,但其心性浮躁,情绪极易失控,一旦发起疯来可谓六亲不认,对敌人来说有着极大的冲击力,对同门而言,难免遭些拳脚之罪,而他的妻女常常是第一受害者,二女身上随处可见青一块紫一块,日子可是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因为每一次,她们总觉得要被自己的丈夫或是父亲给亲手打死。
对于这样好坏参半的人,商阙也把他的命运交给“甄公子”裁决,命他往东而出,绕路而行,以同天罡门援兵会合,这一路绝非毫无风险,毕竟其大方向是往南而去,还得求快,这样的路子显然不多,只要那“甄公子”舍得多跑几步,绝对来得及在解决了岳衡、李安生二人之后再去围追堵截他,简而言之,运气好,黄庆磊自可安然无恙,运气差些,便会被“甄公子”截杀。
商阙此番来找听澜公子,目的之一是想摸清其底细,目的之二,也是希望能会一会这神秘的“甄公子”。
此前他虽有机会和这“甄公子”较量上几招,但突然出现的一股强大气息,让他的判断出了岔子,去追那强者,当那强者彻底消失后,他才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错失良机,凭白令“甄公子”在其眼皮底下溜走。
至此,他才肯定这“甄公子”能力有限,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至少是为其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商阙可惜道:“如此说来,这‘甄公子’此刻应不在晋州城中?”
听澜公子道:“这倒也说不准,以他的脚程处理完从东城门溜出去的老鼠后,或许已回到晋州,在某个客栈中休养生息了吧。”
商阙道:“果然是少年英杰,不能见上一面,可真是遗憾。”
听澜公子道:“这还请商门主放心,会有机会的,想来过些日子,这小子便会找机会与你一决高下了。”
商阙道:“听澜公子应该清楚,这‘甄公子’应还不是我的对手。”
听澜公子却是摇头笑道:“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商门主切莫大意,这是一个为了复仇而不要命的小子。”
商阙道:“其实不然,依听澜公子所言,和商某自己的判断,这‘甄公子’是个以复仇为生存信念的人,他若选择与我同归于尽,那他的复仇之旅可便就此止步了。”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说的是过些时日,他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对付商门主的。明日可还有一堆繁杂之事要处理,商门主还不回去歇着么?”
商阙自然明白那繁杂之事为何,却出言道:“明日?商某已无明日,此番来此既是来求听澜公子解惑的,也是来找听澜公子道别的,对于生命无多之人,希望听澜公子恕在下无礼,多耽误公子些宝贵时光。”
听澜公子讶然道:“商门主为何如此自暴自弃?”
商阙道:“哦,这算是自暴自弃么?也是,无欲无求和自暴自弃有何两样?若是商某能早些识得听澜公子这等红颜知己,或许能重拾生气,在当今这片天地中争一高低,而今,确实倦了呢。”
听澜公子神色微变,但这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觉,她轻叹着气,说道:“一个对红尘俗世已无念无求的人,却总是默默地把最好的给予身边的人、手下的人,能做到如此的,这天下间,听澜可委实未见过第二人。在听澜看来,商门主比起江湖上大多门派领袖而言好过太多,非但是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更是一尊活菩萨,听澜是由衷地佩服。”
商阙道:“呵,听澜公子着实过誉了,许是商某前半生杀戮太重,后半生便想以此来积积阴德吧。今夜能与听澜公子说这么多,也是在下三生有幸,商某先谢过了,只是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听澜公子可否答应?”
听澜公子道:“请说。”
商阙道:“商某想领教一番听澜公子的武艺。”
听澜公子沉默了,今晚商阙是在杀了蒋皖之后才来找她,又与她说了这么多,她早已猜想到他是来求死的,因而方才便有送客之意。
她本对商阙是极为欣赏的,只是这人早在十余年前,遭爱妻背叛之后,心便死了,十余年间的江湖波折,更是让他对这世间都感到乏了。
这么一个自己欣赏而向她求死之人,她能拒绝么?
半晌之后,听澜公子轻声道:“可是你受的伤并不轻。”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推辞的借口了。
商阙道:“这点伤,于一时的交斗无甚大碍,还请听澜公子勿要因此手下留情。”
听澜公子再也无法拒绝,只道了声,“请。”
为免闹出太大动静,听澜公子在瞬息间已挪身到较为空旷的街道上,商阙自也随行而去。
二人身上并无兵器,因而比拼的便是内功修为和拳脚之术。
商阙修习的主功法为嗜血道,中乘火系功法,带有阴系摄神骇魄之力,杀得人越多,浸染过的血愈杂,便可愈来愈强,反之愈弱。而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正是一年不如一年。
商阙屏息凝神,将毕生的修为汇聚于右臂,在月色下本是雪白发亮的右臂,瞬间便被来自九幽地府的阴煞之气所包裹,吞噬了黒夜的颜色。
黑臂在战栗,缕缕红芒将之缠绕,长发无风而起,不知是天上来云遮住了皎月,还是商阙剥夺了月色,总之天地间在这一瞬,晦暗无光,那猩红的双瞳趁此机会张开了狰狞而骇人的獠牙,似在彰显其本为强者的狂傲与无所畏惧。
商阙只跨出一步,可下一瞬便出现听澜公子面前,一拳击出!
第一七六章 痴情无情
商阙没有因对手是个女子,便故作君子之风,有丝毫的松懈或是含糊,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展现他对听澜公子的最大敬意。
而听澜公子显然有足够的实力与自信,应对商阙的全力一击。
商阙出了一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
听澜公子平推回一掌,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拳与掌仅余寸许距离便贴上了。
商阙坚信,只要这一拳能打在听澜公子的掌上,轻则能使其手掌断骨伤筋,重则令之血肉模糊。
可这一拳,偏偏只是僵在空中,再无任何突破。
当夜月再次从云雾中挣脱而出,月色铺满夜空下的大地时,只见商阙已跪伏于地,显得有些颓然。
毕竟那一拳耗尽了他浑身解数。
这结果商阙并无半分意外,只是他还略有惋惜,因为听澜公子并没有尽全力,或说,听澜公子只是用尽全力来防守,却没有用半点儿力气来进攻,或许自己确实已经颓废到不值得听澜公子全力出招应对了呢。
不过,总算是要结束了。
参军府之战,商阙并非毫发无损,所受的内伤全靠其深厚的功力硬撑下来,方才那一拳,抽空了他毕生的功力,体内修为荡然无存,身上各处伤痛瞬间反噬。
他双手撑地,胸膛起伏,身躯战栗不止,已无半分额外的力气,让自己站起身来,体面的离去。
凭生四十余载的种种场景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掠过。
流星一闪而逝,昙花一现而凋,可它们至少曾有过辉煌,有过绽放,可自己呢?
火烧欧阳府后,踏浪江湖十余载,然,似乎从始至终都未走出你所说的寄人篱下呢。
商阙苦笑着,咳嗽着,咳嗽似乎抽去了他残存的气力,令他甚至都无法撑着不让自己躺倒于地。
听澜公子本已回到屋前,可当听闻远端传来的声响时,终还是收回了踏进屋门的步伐。
转眼间,她便闪身来至商阙身侧,单手轻贴于其后背,为他注入些许内息。
随着青光泛起,商阙如淋甘露,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你的余事未尽,不该在这倒下。”听澜公子淡淡道。
“多谢。”商阙慢慢撑起身子,对于听澜公子的怜悯,他只能安然接受了,因为他确实不该倒在这里。
“没曾想听澜公子竟会去学那浴火焚天功,据商某所知,修习此门功法极易毒火攻心,随着修习的深入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轻则使所修习者体内的功法紊乱无常,必当耗损不少功力,重则伤损五脏六腑,危及性命。商某人微言轻,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忠告,愿听澜公子量力而为,否则得不偿失,功亏一篑。”商阙忽而想起适才听澜公子出掌刹那,她双瞳中浮现的浴火凤凰虚影,虽气力不济,还是缓缓出言道。
“商门主之良言,听澜定会谨记于心。”听澜公子道。
在听澜公子的助力下,商阙也总算是站起了身子,道了声告辞,便步履瞒珊的离去。
*********
天香阁。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人。
只是,今日之前,他已有许久未曾踏足这个房间了。
这个气味相伴了他十余年,可他从未在意。
正如那躺倒在床中的人儿,同样相伴他十余年,可他一直将其拒之千里。
总有些常伴左右的人或物,自己从未去珍视,直至失去时,方才意识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已不可或缺。
她腹中的匕首已然不见了,是他拔去的。
他已将之插入了蒋皖的腹中,他一生便是如此,总会为了情而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从她手中取出了一把团扇,那是她时常把握于手中之物,不论冬夏,无论昼夜。
他从未留心过这把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团扇。
直到今日,他在瞧见这扇子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他才知道,为何常人弃之如敝履之物,却被她视之若珍宝。
团扇的内容并不复杂,应是她亲手所绣,一面是春水、青柳、鸳鸯,一面是寥寥数语构成的简单唱词。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一边将床上的人扶起,抱在怀中,一边轻哼起唱词,静静闭上眼。
若有来世,商阙定不负你。
*********
翌日清晨,听澜公子的木屋中。
顾怜已出门去往听澜小筑为学生们上早课,而屋中却有两人坐在方桌边上。
一人是听澜公子,一人则是姜逸尘。
姜逸尘从未在大清早的时候来到听澜公子的住所,这是第一次。
显然定有了不得的事发生,因而,听澜公子不得不将他招来,另作布置。
姜逸尘抿了口茶,惊愕道:“死了?!怎么死的?”
听澜公子道:“为情而死。”
姜逸尘道:“为情?他去找蒋皖报仇了?到底是个痴情人。”
听澜公子道:“不,那是还情,他痴情之人,早已被他自己吃下,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姜逸尘道:“可早间一路过来,街上、官府都未听闻半点儿风声,这是为何?”
听澜公子道:“应该是巧合吧,人命关天之事,官府总会因为各种巧合,后知后觉。”
姜逸尘道:“巧合,总由必然的因果所致,这是你教我的。”
听澜公子道:“蒋皖昨日离开天香阁后,极有可能自生闷气,便把自己关在书房过夜。
参军府的书房设置在偏院,若非参军应允,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即便是他的妻妾,只带了四个护卫守在身边的蒋皖自是给了商阙可趁之机。
蒋皖原先看在与如愿十年的情分上,不予地煞门或是商阙追究,怎料商阙竟独自找上门来,手头功夫本便不差的参军另有四大护卫相助,怎么着也不怵商阙,便想着依仗五人之力把商阙给收拾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江湖人的手段,被商阙了断了性命。
参军府还没闹腾开来,官府那儿自是风平浪静。
想来天香阁那,倒会早先闹得鸡飞狗跳吧。
这些巧合可够?”
姜逸尘良久无言,不是因听澜公子的分析能力而沉默,而是因其分析内容而沉思。
姜逸尘道:“接下来的动静一定不小,死了一个参军,官府会怎么做?”
听澜公子道:“按常理而言,边境城的参军可是朝廷命官,死了个朝廷命官,地方官府不仅要大动干戈,还要上报朝廷,庙堂之上来人,晋州可就不得安宁了。”
姜逸尘道:“所以,晋州官府不会这么做?”
听澜公子道:“至少目前而言,边境情势看来是较为稳定的,若是上边调遣人手来彻查此事,官大压人,那晋州官府的不少官儿可就过得不舒坦了。
再者,地煞门出了事,天罡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而商阙也早已传信出去,想必明日天罡门来人便能抵达晋州了。
对于天罡门,晋州官府能够置之不理,可天罡门若是代表着天煞十二门而来,晋州官府自当严谨对待了,此番之事自是两边都不愿见到的,幸而行凶的商阙已身死服罪。
最终,双方只能协商着将此事坐实为官民之间的情仇纠葛上报了。
一个朝廷命官的命,用一个帮派来相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地煞门自当是被官府‘剿灭’,不复存在了。
地煞门在晋州所剩的一切将全盘由天罡门接管,而余下的人手自然是归入天罡门了。”
姜逸尘道:“因而晋州城里的地煞门名亡实存,只是改换了个名头叫天罡门罢了。”
听澜公子道:“准确的说,应是天煞十二门始终会在晋州城里存在。”
姜逸尘道:“可是,如愿这手牌已不复存在了,晋州对于他们还有何意义?”
听澜公子道:“晋州这地理位置于他们而言便是最重要的意义,天煞十二门是绝不会放弃这个战略要点的,没有了如愿,那便在培养一个,或者趁此空档,多布置些人手,以防再次出现类似地煞门这般,整个帮派被肢解蚕食的漏洞。”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该当做什么?”
听澜公子道:“不论是天香阁那边先闹出动静,还是参军府这边先炸开锅,官府得知此事后,定当立马封锁四处城门,允进不允出,将事件因果先调查一番。”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似乎不该待在城中。”
听澜公子道:“当然,到全城戒严之时,你再想脱身,总会惹上些虱子。”
姜逸尘思索片刻便道:“那我应当往北去?”
听澜公子道:“毕鄂性急,接到商阙去信后,必定星夜兼程往回赶。”
姜逸尘道:“但他们的货物却不会抛下,所以仅有他一人加急回赶。”
听澜公子道:“想要加疾,除了昼夜不歇外,定还会绕近路,走不太好的近路。”
姜逸尘道:“如此他定不会碰上往北而去的郑懿和颜丙强。”
听澜公子道:“孤身一人,精神状态不佳,危险的道儿,这是你拿下他的机会。”
前两者姜逸尘自然明白,但第三个条件,他却不明所以,皱眉道:“危险的道儿是?”
听澜公子道:“凌霄渡。”
第一七七章 凌霄飞渡
出了晋州城后,往西北方向而去,约八十里地后,便是天柱山脉。
之所以谓之天柱,只山脉层峦叠嶂,巍峨峭立,犹如千百支柱立地顶天。
传言深入其里,每进一步,便高一丈,百步之后,如登天峰,手可摘星。
山脉中的最高峰位于最西、最北端,状若竹笋,通体多为灰白色石灰岩,仅尖峰处显墨色,形似蘸墨毛笔,因而得名神笔峰。
神笔峰虽高,却有通幽曲径延绵至其九成高处,余下百丈之高,于轻功高手而言并不难攀爬。
登临神笔峰,可仰观宇宙之大,俯览群峰之壮丽,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往西北方向极目远眺,便是莽荒之原。
莽荒之原之于天柱山脉相去百丈之远,其间峭壑纵横,可谓天堑鸿沟,不论从哪边失足落下,其结果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便是永难见天日。
即便是离莽荒之原东南侧最近的神笔峰,二者之间虽将将百丈之距,非人力可逾越,只令人望而却步。
因而,千百年间,不论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们皆取道绕过天柱山脉,往来于莽荒之原及晋州。
直至数十年前,当世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四大轻功高手,神偷空遗恨、剑仙李截尘、第一杀手韩无月、踏雪无痕闻人菲四人先是相邀于天柱山脉争先逐后,而后竟盛邀锻造大师段天铸共商大谋,欲破此天险。
天铸大师花费七七四十九日,铸造长过百丈的铁索,约请百余江湖人士,共至神笔峰及莽荒之原共同见证此等逆天盛举。
于时,四大轻功高手依凭各自过人的轻功绝学及相互借力,在天险之上不断飞来往复,将铁索横亘其上。
昔时之景可谓惊世骇俗,饶是四人轻功卓绝,但身负铁索之重,仍是险象环生,便是连围观者都看得提心吊胆,冷汗涔涔。
幸而在四人齐心共力之下,耗费约莫一个时辰,终是完成这骇世之举,用铁索连通神笔峰与莽荒之原。
相较绕行远路,这条铁索之道可节省一天之余的路程,这条道儿也被江湖人士称作凌霄渡。
凌霄渡虽缩进了天柱山脉与莽荒之原间的距离,却并不实用,因为这铁索道仅可由一人侧身站立其上,马匹行不通,车货行不通。
而凌霄渡更有所谓四不过,非轻功卓绝者不可过,非胆大心细者不可过,非意志坚定者不可过,非临危不乱者不可过,四者缺一不可过。
因而,常人终究是照原路折返,走铁索道的,基本上都是借凌霄渡征服天险,证自身威名而来。
*********
毕鄂的能耐仅比商阙差上些许,使得一手双锏,变化多端,所向睥睨,非现今的姜逸尘所能力敌。
听澜公子料定性急的毕鄂会取捷径,走凌霄渡的险道,遂给姜逸尘支了一招。
提前赶至神笔峰,借以逸待劳之利,借以静制躁之利,借毫无退路可言的天险之利,在凌霄渡了结毕鄂的性命。
至于姜逸尘所提的破坏铁索之法,当场便遭到否定。
凌霄渡的铁索以千锤百炼的玄铁所铸,非利器良兵可损毁,仅能以精炼之火烤炼上七天七夜方可将之熔炼重塑,但要在凛风烈烈的千丈高峰处,升起火来已是不易,要令火烧七日经久不灭,可谓天方夜谭。
*********
日正当头,骄阳炙烤着大地,荒郊野地中随处可闻细微的劈啪作响之声,但凡再有些许动静都会惹出热闹非凡的景象来。
莽荒之原上有一人一骑正往东南方向疾驰,尘土飞扬,喧嚣一时。
马是好马,人却是丑人。
丑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丑,多为相貌怪异,或是器官比例不协调,或是比之常人有所残缺。
这丑人身强力壮,并无缺胳膊少腿,只是其头大眉粗,凸出的双眼,外加浓密到遮盖面颊的虬髯,令人见之生畏,而为谓之丑。
丑人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其周身壮实的肌肉和无处不见的疤痕更为其增添几分狠色。
胯下的坐骑上挂着用来装酒水的羊皮囊,丑人腰间携着两把双锏,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行囊,合着其风尘仆仆的面庞,显然为急于赶路而一切从简,轻装疾行。
再细看那双锏,锏身有常人手臂粗壮,有四尺长短,若非其确实为正方四棱形,愈向其端逐步呈方锥形,总会令人误作短铜棍,毕竟寻常铜锏以作刺击之用的顶端毫不尖利,甚至可谓圆钝。
一般铜锏锏身有棱而无刃,棱角突出,每距六、七寸有端节,以加重击打效果,而此锏的四条棱上不仅有刃,且呈锯齿状,双锏相击犹若巨鳄张口捕食般,锋牙利齿,摧枯拉朽。
双锏名为鳄齿,持有鳄齿的丑人便是地煞门副门主,被唤作湖中巨鳄的地煞星——毕鄂。
毕鄂身材壮实,但若要说其力大无穷,却难与门中另一副门主应隆匹敌。
他使唤起双锏来灵活多变,可若要说其如猎豹般迅猛矫健,门主商阙则令其望尘莫及。
可这些皆为相较之言,反言之,毕鄂既有应隆之刚猛,又兼备商阙之迅捷,而其长相虽不似巨鳄,却有着如同巨鳄般刀枪难入的糙厚皮囊,其实力仅次于巅峰时期的商阙,也便是说,日渐消沉的商阙若要与他一较高下,恐还难以取胜。
在收到商阙的急讯后,毕鄂便急上眉梢,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与随行数位堂主交待妥当后,便千里走单骑,直奔这凌霄渡,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晋州。
地煞门的三个门主时常相聚共商门派事宜,也正因此,毕鄂对商阙近年来的状态尤为担忧,他自也看出其对凡尘俗世的态度越来越倦,平日间,全由自己与应隆在管理帮派上操心费力,而其仅在大节点上拿捏主意,此番定是细枝末节上出了岔子,无人摸查细究,才会危及门派存亡。
针对地煞门的狠手,绝非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得来,而今唯有揪出其背后的隐藏势力或是帮手才是关键,而商阙却将余下的堂主尽数遣出晋州,说是单独留在晋州以拖住敌手,但他这孤身犯险的行径极有可能白白送命。
毕鄂一路忧心忡忡,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的便是商阙冰冷的尸体,虽说他对这位兄长行事作风颇有怨言,但自地煞门成立后,三个门主十余年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这份兄弟情义他从未丢失,也不愿丢失。
于是,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宿未眠。
策马行至断崖处,毕鄂便纵身直飞索道而去,至于马匹他则顾不上了,再好的马也抵不过兄弟性命。
莽荒之原地平线相较神笔峰要略低十余丈,因而,自北向南,便是从低往高而行。
尽管炎阳正烈,但这百丈天险间的寒风仍旧凌冽,然,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的毕鄂分毫不受影响,落在索道上后,便疾步飞驰。
索道本是在风中摇曳,此番在毕鄂的脚下更是震颤不止。
可当毕鄂飞奔过三分一的路程后,只见索道上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竟再无动弹分毫。
毕鄂见视线中多了一道人影,便止住了步伐,稳住了身躯。
来人白衣飘飘,持剑独立,正落在索道另一侧的三分之一远处。
凌霄渡有百丈之长,而其中段即为摇晃得最剧之处,若在此进行交斗,稍有不慎,定当失去平衡,坠落天险,借此以弱敌强,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毕鄂从未见过这白衣剑客,可他对这剑客竟无半分陌生感,虽相去数十丈,仍可瞧见其被飘散长发时遮时掩的消瘦面庞,本并不出众面庞和自己相较而言,却是显得俊逸潇洒。
这青年的面容自不会是毕鄂关注的重点,白衣、镶着紫玉的剑,急讯中所提到的关键字眼当即便在其脑海中闪过。
信中,商阙先是提及大半月前五个堂主深夜被杀,而后才叙述近来接连出现的堂主丧命之事,虽未给出明确的论断,但答案已然很明确,不论这些事究竟由哪一方势力主导,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这些事件的执行者。
毕鄂解下了腰间的鳄齿,他暂无法顾及晋州城内现在是何状况,只是一心要剪下这青年剑客的头颅,以祭奠众位逝去的弟兄。
索道再次震颤起来,因为毕鄂如蛮牛直朝姜逸尘飞奔而去。
晃动的索道带着姜逸尘跟着起伏不定,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剑气。
在天意诀的助力下,近十道裹着极寒气息的天幻剑气瞬息间便朝着毕鄂射去。
若有空余的躲闪空间,没人会去硬接这些剑气,尽管这些剑气看来杀伤力有限,可身经百战的毕鄂心里清楚,倘若他有意去闪避这些剑气,难免会双脚离开索道,如此敌手便可利用这空档,以狠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凌霄渡上不容有半分闪失,为求稳妥,毕鄂没有选择去闪避天幻剑气,只是运转起土系功法磐石经,让周身附着上坚如磐石的内息,同时挥舞起双锏以驱散道道剑气。
毕鄂前进的势头并未因此缓下片刻,他看出这个剑客硬实力应是难与于己匹敌,遂挑在这险境之下,趁自己精神状态不佳而又有些急躁的时机,通过远程攻击来建立优势。
他知道只要距离进了,短兵相接,自己的优势便会大些。
片刻的时间,又有十数道天幻剑气飞来,白衣剑客的架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飞速前进的毕鄂不禁心生疑窦,似乎意识到了剑客的目的所在,剑客并没指望通过剑气伤他。
磐石经虽能让他不痛不痒,但刺骨的寒意却在不断叠加。
原先在烈日下松弛的肌肉,在天险寒风和剑气所附带寒气的双重降温之下,渐渐变得紧绷,僵硬。
他发现持锏的双手,愈来愈不听使唤了!
第一七八章 狭路相逢
三年前,毕鄂在西山岛上屠戮了多少性命,道义盟没记录、听澜公子不清楚、姜逸尘更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毕鄂是当时地煞门的领头人,而地煞门恰恰是被摆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帮派,姜逸尘将其视作天大的仇人倒并不为过。
毕鄂通过商阙传来的信息,便基本确认了跟前的青年正是计杀地煞门多位堂主的元凶,心中已拿定主意,要将这毛头小子给挫骨扬灰。
造化弄人,既能让本是互不相识的二人一见钟情,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二人你死我活。
凌霄渡上的二人仅是初次相见,只言片语未发,便互相将对方视作毕生不得不将之手刃的仇敌,针锋相对。
毕鄂好歹也是地煞门的二把手,绝非岳衡这般小角色可与之相较。
识破姜逸尘的伎俩之后,并未坐以待毙,不息耗费大量内息以扩大磐石经的护体功效,将袭来的道道冰寒剑气拒挡于身前三尺之外。
可随着距离愈近,那冰寒剑气的威力也愈来愈剧。
毕鄂将脚下步频提升至极致,当务之急是尽快欺近敌手,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天幻剑气在磐石经的抵消下,对毕鄂的威胁已大不如前,可姜逸尘仍未收回架势,继续保持着攻势。
毕鄂见状不禁来气,在他这般护体真气的保护之下,这点儿剑气明明已是相形见拙,那小子却不改换招式。
只要再靠近几丈,自己便可顶着这挠痒痒的剑气,扑杀过去,究竟是这小子太傻,还是压根看不起自己?
气归气,毕鄂始终不敢轻视对手,也正因此,在随后的电光石火间,挡下了姜逸尘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击。
在二人之间仅余五丈距离时,姜逸尘终是不再以剑气骚扰毕鄂,而毕鄂也当即便收住了不断外放的内息,可就在这刹那间,姜逸尘剑锋朝向毕鄂,化身流星呼啸而至。
幸而毕鄂警惕性十足,忙用双锏夹住来剑,往后退却了数步,才拦下对方的势头。
在须臾间的惊诧后,毕鄂便用一锏抵住姜逸尘的剑,另一锏朝着姜逸尘的脑袋呼去。
姜逸尘在索道上原地凌空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锏。
在他头下脚上之际,毕鄂的另一锏已脱开他的剑,再次朝着他的面门上招呼。
他很快做出应对,剑尖抵在索道上,弯折了些许,借着剑身带来的反弹力,将自己往后方弹射,与毕鄂拉开距离,自也让这一锏再次落空。
在他退身而去的同时,毕鄂紧随而至,趁其尚未调整好身形,手中的双锏已泛着闪闪金光,一劈一扫接踵而至。
原来在近身交战后,毕鄂便打算以攻代守,取得主动,遂抓住这时机运转起金系功法巨角犀功替换了磐石经,意图以强大的攻势来压制住姜逸尘。
巨角犀功,恰如其名,昔年一武者观犀牛力斗猛虎所悟的功法,运转心法后,攻势更为迅猛无匹,同时兼备了些许硬化皮囊的功效,即便对方是残暴的猛虎,也无所畏惧。
毕鄂不仅步法不慢,手法更快,那看似有数十斤重的双锏,在其手中使唤起来,却似挥舞竹筷般轻盈灵动,在巨角犀功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转眼间,只见毕鄂又已攻出十余招,那凌厉豪放的招式,如秋风扫落叶般,沿着姜逸尘手足少阴经俞府、神藏、灵墟、步廊等要穴,接连挥击而去,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姜逸尘一丝喘息之机。
姜逸尘早已不是昔时的青葱少年,也非等闲之辈,但他从未与使唤双锏的高手较量过,此番毕鄂手中的双锏犹如一卵双生,心有灵犀的双胞胎,相互间的衔接滴水不漏,使得姜逸尘左支右绌,大感吃力。
毕鄂攻势不减,目露凶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逸尘,只待其露出破绽,无暇招架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快得毕鄂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姜逸尘一剑砍向毕鄂的左臂,试图反击。
毕鄂用左锏挡住来剑的同时,借机缠住剑,不让姜逸尘收招,趁此良机,右锏自下而上往姜逸尘裆部撩去。
在毕鄂瞧来,这一击,姜逸尘是绝无可能用任何方式避开的,除非他跳离索道,落下天险。
只要这一击得手,姜逸尘的守势自当被破,而后便是被毕鄂凌虐了。
可现实终究不如脑海中想象的美妙,姜逸尘到底还是避开了这一击,以毕鄂匪夷所思的方式,双脚离开索道,将全身的重心放在剑身与锏的交击之处,纵身跃起。
毕鄂一击失手,却并无分毫的失落,因为跃升空中正是破绽百出的时刻,这点他时刻都在避免。
适才姜逸尘一个原地凌空便被毕鄂逮到了机会,遭受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被长久压制,此刻他露出了更大的破绽,毕鄂大喜过望,双锏即刻挥出,直取其。
哪知在空中本该任由毕鄂击打的姜逸尘,一点儿都不安分。
毕鄂挥出左锏,姜逸尘便在空中往右翻滚。
挥出右锏,他便往左翻滚。
双锏一左一右同时向他挥去,也仅听得“哐当”一响,双锏相击,震得毕鄂双手略微发麻,可偏偏又是打了个空。
而姜逸尘呢?
竟是在空中不断翻滚腾跃,随而便也离索道愈来愈远了。
毕鄂这回没过多想,单纯不愿错过这般机会,双腿一瞪,跃身而起继续向姜逸尘攻去。
只见姜逸尘便同一条柳叶般,随风飘荡,每每双锏近身之时,他的身驱便顺势而动。
如此一来,锏确实碰着了姜逸尘,可仅是贴着其衣物,并未伤到其皮肉,而姜逸尘似是借着这些许触碰之力,不断闪躲避让开毕鄂的攻势。
轻柳身法。
毕鄂并不熟识这身法,可他眼力不差,片刻后也瞧出了这小子的应对之法,这闪避身法虽消极被动,但如此僵持下去又不见成效,若是自己当先耐不住性子,乱了方寸,那可大大不妙。
思索间,毕鄂的攻势渐缓,直至彻底放弃进攻,先一步落稳了身子,决定待姜逸尘落在索道上后,再重新发起攻势。
经过近一炷香的较量后,毕鄂已有了充分的信心,能在让姜逸尘一招半式之后,扳回局势。
姜逸尘没料到毕鄂竟如此进退果断,但至少眼下的结果如他所愿,先从劣势中脱出,再觅良机与之一较高下。
转眼间,姜逸尘亦是稳当地落在索道上,可毕鄂这时却是耐住了性子,并未抢攻,不知是在思考应敌之道,还是想先让姜逸尘动手。
而姜逸尘乐得借此片刻良机思忖对策。
二人各怀心思,停下了手,依旧没有任何言语,仅有寒风呼啸之声相伴。
此番,听澜公子要姜逸尘到凌霄渡来拦截毕鄂,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提前熟悉环境。
对于毕鄂的了解,从长相到性格,从功法至招式,均是数天前听澜公子合着地煞门其他堂主的信息一并告知于他的。
至于来到凌霄渡后怎么对付毕鄂,听澜公子并未交代通透,而姜逸尘也没深究细问,一来时间本不充裕,需得尽快出城,二来他这段时间实在太过依赖于听澜公子了,缺失了自主思考的空间,地煞门之事一了后,他可再无法仰仗着听澜公子出谋划策了,因而,从独战毕鄂这一遭开始,他变得逐步依靠自己了。
姜逸尘早于毕鄂半个时辰到此,在这半个时辰中,他在凌霄渡上来回往复,踱步过、疾驰过,边寻思计策,边适应环境,因而才有先前对毕鄂的试探,和应对毕鄂反击的从容。
他不得不承认姜依旧是老的辣,若是当先守在这里的是毕鄂,他自认为在鲜少遇见的环境下,无法像毕鄂这般应对得有条不紊,至今未落下风。
另一边的毕鄂自然不知道姜逸尘提前来此做了不少适应工作,只道眼前的青年不简单,沉着稳健,处变不惊,无怪乎能在晋州,地煞门的地盘上搅扰起风云,但这也更为坚定了他必杀此子的信念,此番若放虎归山,今后必当后患无穷。
互相间的佩服归佩服,在这短暂的停歇里,二人似都寻着了制敌良策,同时出招。
姜逸尘一招裂骨剑起手,以求拖缓毕鄂的行动,随后,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道道凌波斩紧贴着铁索向毕鄂袭去。
二者距离之近,令毕鄂猝不及防,饶是再次运转起磐石经相护,脚下仍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毕鄂的想法简单明了,不求斩杀姜逸尘,只求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再有近身的机会,他宁用蛮力擒拿住姜逸尘,直接将其丢落天险之下,一了百了,除却不能拿下其项上人头,告慰死去的同门外,这是可行度极高且最为节省时间的方法了,毕竟他依然忧心着晋州城里的情况。
于是,毕鄂收起鳄齿,全力运转起磐石经,顶着道道气斩,瞬间欺近姜逸尘。
先以肘击令姜逸尘不得不收招防范,左手顺势揪住其衣襟,右手下探抓起其腿,一把将其举过头顶,直往索道之外掷出!
第一七九章 天不作美
毕鄂能徒手擒拿,姜逸尘自然也能照猫画虎。
并未持剑的左手,抓着毕鄂的右臂,顺其手臂滑到手腕间,一钳,止住被抛飞的身躯,而后一掰、一折。
只听得毕鄂手腕内中传出细微的一声咔嗒,姜逸尘已借力把自己甩回了索道上,落身在方才毕鄂站立之处。
“反客为主!天殇折梅手!你和折梅山庄是何关系?”毕鄂仅是甩了下手腕,右手依旧活动自如,似乎丝毫未被姜逸尘此招伤着筋骨,反而惊诧地冲着姜逸尘问到。
显然,毕鄂那比姜逸尘要粗壮上一圈的四肢,在关键时刻还是体现出了其作用。
本是无往不利的天殇折梅手竟然未能伤其分毫,若是换做常人,恐怕那手掌已被姜逸尘就势卸下了。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姜逸尘回答得很平淡,似乎刚才的举动仅是随手试探,而非筹谋已久,孤注一掷的赌博。
二人不过相距丈许距离,姜逸尘谈吐时的神态、语气,全然落入毕鄂眼中。
对付自傲之人,示之以弱,能让敌方的傲慢急剧膨胀,使其轻敌而出现疏忽。
对付谨慎之人,视之等闲,则能激怒对方,令其愤怒而丢失理智。
何况行事谨慎的毕鄂,却是副急脾气,姜逸尘的那份淡然,配着其冷俊的面庞,此刻在他眼中瞧来,是那么的嚣张,那么不可一世。
毕鄂虽知这是对方的激将法,却也不禁火冒三丈,当即闭口不言,抽出鳄齿,打定主意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
脚下生风,再次主动袭向姜逸尘。
怎料当他踏出数步时,右脚脚下一滑竟失了平衡。
赶忙垂下左臂,想借落锏之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哪知顶端圆钝的鳄齿落到铁索上后,竟也是一溜烟儿,直往外侧滑出。
错愕不堪间,毕鄂不由往脚下一瞄,只见铁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什么时候!?
目光再回到对手身上时,他的剑已不在手中。
扑哧一声!紫玉龙鳞剑不偏不倚正中毕鄂眉心。
剑身贯穿而过后,剑柄却再不能入半分。
也就是毕鄂这般皮肉厚实又是修炼土系功法的人才能不被而今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完全贯穿头颅。
毕鄂瞪大了双眼,在彻底丧失意识前,终是想通了姜逸尘是如何为最后这一击做的步步铺垫。
费尽心机拖延须臾时机,只为尽快在索道上凝结冰霜。
而那挥砍向自己的道道剑气,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在索道上做的手脚罢了。
最后,盛怒下的自己,疏于防范,便被姜逸尘逮住了杀机。
这小子,心机可真深……
*********
翌日,申时,晋绥大道上。
一行二三十人携着满满当当的七车货物,正往晋州方向行去。
不论人或马或车,都行的极快,显然是在赶路。
岂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霎时间便被云朵遮蔽天日,天上虽还有光亮,但立马便阴沉了许多。
夏日并不常下雨,可雨却说来便来。
夏日的雨,一旦落下来,十有八九是滂沱大雨,十有八九伴随着电闪雷鸣。
幸而,今儿只是雨,没有电,没有雷。
顷刻间,天地中,除了雨幕,便是雨声了,举目前看,雨帘替代了眼帘。
无人出声指挥,二三十人已各司其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匹车辆撤至道上两旁的树下,给货物盖上遮布。
这趟货中有不少天材地宝、奇珍异玩,都是沾不得水的,自然无法继续行进了。
“这该死的天气,再往赶上十里路,就有驿站歇憩了。”秃着头,双耳挂着巴掌大铜环的赤膊壮汉嘟囔道。
“把货物都看紧点,别淋着雨了,趁着这雨,大家也都歇会儿,雨停了,我们便赶路。”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帘,进入众人耳蜗。
此人身躯修长,眉发银白,皆柔顺细长,面色白皙,一袭白衣再配一杆银枪在侧,这般长相和衣着融为一体的人本不常见,在一行人中不免显得更为醒目。
他便是地煞门六虎之首,在地煞门中的实力仅次于三位门主的地杰星修恺。
毕鄂匆忙离去后,自然是由留下的修恺主持大局了,这趟货物中虽没什么要物,可其价值也不小,若是弃置不管,于地煞门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损失。
方才的壮汉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恐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小修,咱怕是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了。”
此人是地囚星宋鲁达,年近四旬,比修恺要大上些许,平日间与其关系又不差,便称呼得较为随意。
修恺早已瞧过天上的情况,也不乐观,道:“这节骨眼下雨,着实令人无奈,也不知副门主是否回到城中了,晋州的情况更不知如何。”
宋鲁达道:“要不待雨势小些,咱再分出四五人先赶回去?也不过四十余里地,入夜时分左右便能回到城里了。”
修恺闻言后低头琢磨起此举的可行性。
这时一个身板较为瘦弱的中年男子听闻二人的对话内容,立马凑了过来,忙摆手道:“不成!这次的对手不可小觑,否则,门主怎么也不会令我们分散出逃了,万一他们在我们返程路上设伏,而我们还人手分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宋鲁达皱眉道:“他们?欸,我说老郑呐,门主来信上不就只写到两个人么?一个‘甄公子’,一个白衣剑客,这两人应是一人罢,而其遮遮掩掩各种算计偷袭的行径,无疑说明其孤身一人且实力有限,若是有小修或是小寒带队,想来他便不敢出来扑腾了。”
原来这瘦弱的中年男子便是郑懿,他和颜丙强在今日早间同从北地归来的修恺一行会合了。
郑懿道:“不,门主也是算准有人在帮他,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被耍的团团转了。依我看啊,若是能候来易先生同行,更为稳妥些。”
郑、颜二人在同修恺等人会合后,未待他们将几日间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便在众人一言一语的盘问下给拼凑完整了。
宋鲁达稍稍一番考量后,似是说服了自己,却是呢喃道:“这易先生脾气可是随性得很,会否帮咱,还说不定呢。”
郑懿和修恺听闻这番话后,也是一阵沉默,这易先生的古怪脾性,他们也没信心搞定。
宋鲁达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数次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说,这帮凶,真会是听澜公子么?”
地煞门的人对听澜公子都不会陌生,听澜公子自也与他们熟识,可这回,他们不免有些担忧这听澜公子不只是与他们熟识,且对他们极为了解。
那日在知客斋地下密室中,堂下六人可把商阙的分析都听进心坎里去了,稍稍细想一番,听澜公子的嫌疑实在不小。
对于听澜公子的底细,地煞门也曾细查过,确实是一孤苦女子,至于听澜公子的机智权谋,他们都是极为信服的,之所以至今还保留几分对听澜公子的信任,则是在其动机上还有所犹疑。
沉默一时的修恺,出声道:“听澜公子虽常为人出谋划策,可是从不参与到江湖纠葛中,于各方江湖人士更是一视同仁,毫不偏颇,不会站边,更不会直接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除非……”
“除非?”郑懿和宋鲁达异口同声道,同时都向修恺凑近了些,以便在噪杂的雨声中听清修恺接下来的言论。
修恺道:“除非受人威逼利诱。”
宋鲁达道:“听澜公子这样朴实度日的人不会被重利所诱,只能是受到性命威胁了。”
郑懿道:“我看听澜公子也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便会轻易妥协的柔弱女子,受到性命要挟的应不是听澜公子自己。”
宋鲁达道:“你是说,对方以听澜公子的学生,或是徐老板、唐老、陆老这些与听澜公子关系亲近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听澜公子就范?”
郑懿道:“倒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三言两语间,郑懿和宋鲁达似乎都为听澜公子找到了说辞,如此一来,听澜公子是出于不得已而与他们敌对,他们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修恺再次沉默了,二人的分析,不无道理,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修恺对听澜公子的安危竟起了一丝担忧,他知道她高不可攀,可自打在五年前一睹她的天人之姿后,心中便再也装不下其他女子了。
此刻的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羽翼,穿过狂风暴雨,当面去问问那个人儿。
猛然间,有数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雨还跑得这么疾,这可摔得不轻啊!”
“要不要去看看?”
“喂!修老大!要不要去看看那人?”
雨声不小,可正因如此,大伙儿也可劲儿扯着嗓门说话,生怕他人没注意到道上不远处的一人一骑,到最后,竟有人是在扬声请示修恺是否该去看看情况。
雨声盖过了不少声响,若这些人不叫唤,那边倒在道上的一个白衣男子和一匹灰马,还真难被发现。
修恺张目瞧去,灰马和白衣男子似是摔昏了过去,均不再动弹,见其是尤北向南而来,便打消了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口对那侧与之距离较近的人唤道:“去两人看看。”
当即便有两人应道:“欸!好嘞。”
二人是地进星隋吉和地退星隋利两弟兄,戴着本用来遮阳的斗笠,提起各自的水火棍以防不时之需,往倒下的人马行去。
众人百无聊赖之下,也都好奇地看向二人。
只见二人走近之后,先用水火棍探了探地上之人,又听闻传来的几声“兄弟?兄弟?”的叫唤后,却瞧见这二人再无任何动静。
修恺自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见二人此时僵着不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扬声道:“隋吉!隋利!什么情况?”
第一八零章 神出鬼没
大雨中,地煞门已有七八人向隋吉隋利两兄弟那靠近。
走在最前方,身着赤色锦衣,手持柳叶刀的是地煞六虎之一,地威星柳莫寒。
他领着余下三个地煞门的堂主和四个伙计各自拿着防身家伙,一步步警惕前行。
柳莫寒试探着冲前方站立不动的两人唤道:“隋吉、隋利?”
他运上了稍许内力,这声响足矣传到二人的耳中,可二人却依旧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柳莫寒紧握着刀把,提醒众人道:“小心!”
再往前走近几步时,已可瞧见躺在道上的灰马和白衣人纹丝不动,似是没了生息,几乎要被大雨搅起的泥水盖过。
八人互望了一眼,取得了共识,快步上前,先关照背对着他们的自己人。
一行人走到二人前方后,回过身,只见二人目光如常,并无异样,可为何竟如成了石雕般,不但毫不动弹,也似是听不见众人的叫唤。
柳莫寒蹙眉凝神,往隋吉那近前一步,再一注视,发现其脖颈处,竟有一道细痕。
凝着鲜红色冰晶的细痕,那是血痕!
柳莫寒当即便把视线挪向隋利,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情况。
杀他们的人显然不愿二人的鲜血溅出,所以,不仅将二人一剑封喉,更是将他们的血给瞬间凝结在脖间。
二人仍旧站立着,没有倒下,可他们手上的水火棍却未起着平衡作用,也便是说,二人之所以还站着,全因二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初时站立平衡的状态。
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剑法是多么轻,多么快。
一剑便能同时划过二人脖颈的剑法不多,但剑气无疑是最为可能的招式,那人出手的剑气,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未碰倒二人的尸体,不,在那片刻前,这两具尸体还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余下七人,随而也围将上来细细端详,立马都发现了古怪缘由。
“这……这,死了?!”
出声的小伙计不过弱冠年纪,身材矮胖,力气倒不小,可胆子着实不大,显然是被眼前两个站着的死人给吓着了,声音发颤,向后退出数步。
小伙计的话语似是打开了众人心中的某扇门,令恐惧在众人间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
只见柳莫寒举起左臂,左手四指并拢,做出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莫要惊慌。
而后,他放下的左手竟直接伸向了跟前隋吉把握着水火棍的右手。
冰凉,僵硬!
果然,不仅是脖颈处的血液凝成了冰晶,二人体内的血液应也全部被凝住了,因而,隋吉和隋利虽然已是身死,手中的水火棍却依旧握在手中,因为他们的四肢百骸早已僵住了。
这门邪功柳莫寒以前并未见过,却在书信上见过,这正是商阙在信中提到的死法!
一念及此,柳莫寒忽而发觉脊背生出一股森然寒意。
同一时间,听得远端地煞门同伴那儿传来齐声惊呼,“小心身后!——”
柳莫寒立时向前扑倒,嘴中跟着喊到:“扑倒!”
扑通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围在柳莫寒身旁的七人先是闻言一怔,反应快的一瞧柳莫寒都如此惊慌失措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倒再说。
反应慢的则是身躯一阵乱颤,尚未叫疼喊痛,便带着或是呆滞,或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倒落在泥水中。
最后倒下的,则是已死去些许功夫的隋吉、隋利二人,他们是被众人溅射而来的水花给带倒的。
柳莫寒的反应最快,可后背和手臂上却也受了些伤,他能确定适才对方是存着要取其性命的必杀之心,挥出的剑气的。
那冰凉刺骨的寒意,当即要顺着背部侵袭周身,若非他及时运起功法相抗,恐怕也是同隋氏兄弟一般死状了。
八人之中,功夫最好的柳莫寒都是这般狼狈,另有五人则已断绝了气息。
余下两人,一人是身着墨绿单衣,手持双钩的地魂星勾勒,另一人竟是先前那矮胖的小伙计。
可二人也非毫发无伤,勾勒左臂上挨了一道气斩,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自己左臂经脉给封住,防止寒气在体内扩散。
而那小伙计可就没这般本事了,他是前不久进地煞门来卖力干苦活的,武功自是一窍不通,尽管胆小如鼠的他在第一时间扑倒在地,可依然发觉后背阴寒无比。
慢慢地,呼吸愈来愈困难。
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
他长大了嘴想呼气,想哭爹喊娘,却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进雨水和泥水,或许还有自己的涕泪。
挣扎中,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腰间,原来那儿的衣裳已被划破,自己果然还是受了伤了。
最终,他保持着抚腰的姿势,再无任何动静,便结束了这短暂而匆匆的人生。
这番惊变,躲在树下避雨的地煞门众人发现得更早,也看得更为清楚,当他们出声提醒同伴们的同时,从地上突然扑腾而起的白衣剑客蓄势已久的剑气早已脱手而出。
霎时间,众人视野中那片空间的景象,被骤然迸发的强大气劲给扭曲,剑芒寒光在落雨中交错,凌乱纵横的剑气在雨幕中犹若绽放的白色蔷薇,虽瑰丽悦目,却是蛰人催命。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同伴中计遭袭,好在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倒是飞快,十余人各自提刀携剑地一拥而上。
不出片刻,便将柳莫寒和勾勒卫护其中。
正当惊怒交加的地煞门众人齐力要将那白衣剑客擒下时,四下一瞧哪还有白衣剑客的踪迹?
众人当即围作圈,抱成团,一致面朝着圈外,防范着白衣剑客的再度偷袭。
雨依旧在下着,若非地上八具尸体横陈,若非柳莫寒和勾勒二人此时都还煞白着脸、状态堪忧,若非那匹灰马还躺倒于地,此时众人或是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
这可当真是场逼真而可怖的梦。
等等,那匹灰马是……!
人群中似有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猛然间惊骇道:“马!这马……”
叫嚷的人是个壮实的伙计,能让他都惊恐万分的,会是什么发现?
他这一叫,自是把大伙儿心脏都给吓得抽筋,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然而,这伙计似乎本就说话不利索,加之太过紧张,在惊叫了两声后,后面的话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是个伙计,各堂主自也无心去责难,只能自己把目光朝那匹马儿挪去。
起先众人都当这马是摔昏了过去,在这般仔细观摩之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马的长脖上也有一道剑痕,剑痕并不深,可却并不妨碍要了马儿的性命。
因为伤口上的血被凝结住了,过了这般久,才渐渐在雨水中融化,缓缓淌了出来。
这死法和眼下躺倒在地上的八人相同,也和商阙信中所言一致。
这白衣剑客用这匹马配合着他演了出拙劣的戏码,便骗过了这群人,要了这群人中八个人的性命,另有两人不过是死里逃生,余命残存。
十余双眼睛盯着马匹,内行的看出马匹到底是摔晕,还是被杀死的,而外行的,却是只能看看马匹摔的姿势,颜色,或是品种。
灰马是一匹乌珠穆沁马,这类马素来以体型匀称、耐力好、体质结实、奔跑力强、骑乘速度快、四蹄矫健、肩宽胸阔而著称,兼具耐久力、长途奔袭、短途冲刺于一身,这马可谓宝马,而这类马匹自也多源自外域,中州极少见到,巧合的是众人对这马都不太陌生,甚至有些眼熟。
“这是副门主的泪珠!”人群中不止一人齐声惊愕道,也算是补全了起先那壮实伙计未曾出口的话。
泪珠自然不是人流泪的泪珠,而是马匹的名字。
经众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番辨认,终是认出这躺在泥水中的灰马,赫然是他们副门主毕鄂的良驹,泪珠。
此话一出,众人旋即也都确认了这马儿确实是泪珠不差。
“你们说副门主为缩短日程,直朝凌霄渡去,那这泪珠却是由这白衣剑客骑来的……”出言的是郑懿,饶是与众人站在一处,他的声音已然打起了哆嗦。
经郑懿这么一提,众人心下自也是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为何,随而面色黯淡,犹若死灰。
本该撑起场面、稳定军心的修恺,此时心下不免有些慌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道儿他们方才走过,本不该有什么坑洼,其实那人和马的跌倒便是个极大的破绽,只是当时瞧见其是从北往南而行,便放松了警惕,不过有谁能料到他们的副门主,战力非凡的毕鄂竟是丢了性命,还被夺了马匹追上他们。
修恺也非泛泛之辈,片刻的慌乱后渐渐回过神了,对于既成事实,无法回避,必须面对,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开始琢磨对策。
他从人群中脱出,几步靠近白衣剑客方才跌倒的位置,用手中的银枪在泥水中一撩一拨,确定此处并无坑洼,得以藏身后,四下张望。
此人不该平白无故消失。
此人能过凌霄渡显然轻功不差,但能耐显然比不过副门主,很可能正是借着天险之利,才成功算计了副门主的性命。
当他们聚成一团且警备充分时,此人便并不敢轻易现身。
此人现在能躲的地方,便只有……
第一八一章 寡能敌众
被瓢泼大雨打得泥泞的道上,还能依稀辨清车辙已是不容易,要想从错综复杂的印迹中,挑出白衣剑客的脚印,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况且轻功卓绝之辈,怎会轻易在地上留下去向分明的痕迹,供人追寻。
若是那白衣剑客在偷袭之后,就此与地煞门众人大干一场,他们都丝毫不怵,但这狡猾的对手偏偏就这么消失了,或说是藏了起来,委实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雨势之大,他们无法抛却一大堆货物上路,却也不能在原地候着,以静制动,和对手比拼耐性。
毕竟,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只会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境地。
进退两难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危险与生机并存的法子,从道路两旁的林子中把白衣剑客给揪出来。
空荡荡的道上,除了两旁的林子之外,再也无处藏身。
可若是入了林子,在树木和大雨的掩护下,白衣剑客单独一人比起他们这人多势众可要灵活上不少。
而地煞门以多敌少的人数优势到了树林中,不说荡然无存,那也是大打折扣了。
当然,这回地煞门的十来人可不敢轻易分开了,由修恺择了一侧的林子,一同进入探寻。
林中比起大道上更为泥泞不堪,十余人擦亮了眼睛,绷紧了弦,艰难地迈步前行。
有伤在身的柳莫寒和勾勒自也走在人群当中,不过是被众人护在正中,稍稍安全一些。
雨水落入泥水中的声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响,合着众人一步一步在泥水间起落的声响,这些噪杂声不但让大伙儿无法静下心来,更让大家伙担忧会不会漏听到什么动静,进而遭殃。
“都提起精神来,盯紧点!不管那家伙是否在这片林子中,想活命的话便不能再有分毫的松懈了,那家伙不现身便罢了,若敢冒头,我们便齐刀把他剁了!听见了没?!”
见人群中的气氛同天色般越来越压抑而低沉,修恺运上了几分内力,出声提醒众人,也想借此振奋一番士气。
“是!砍了这小子!”
“剁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这小子要是敢出现,咱们一人一刀过去,还不是把他剁成肉泥?!”
“就是,臭小子!你尽管放马过来,爷儿们手里的刀,可都等候不急了!”
“嘿!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跟个娘们儿似的,怕见人害臊?那还出来混什么江湖啊!?”
“说的对!欸,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个娘们?”
“哈哈哈!”
……
先是几个地煞门的堂主接着修恺的话语附和造势,紧接着,个个伙计们跟着嚷嚷起来,到最后竟有些笑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言语能影响,带动他人的情绪,恐惧的情绪会在人群中蔓延,亢奋的情绪自也能互相感染。
本是人心惶惶的局面,在修恺这一番激励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传开来,渐渐活跃了起来,士气自也增长了不少,甚至有些狂妄得不知所云。
但在这般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下,能有这高昂的情绪,绝不会是坏事,至少大家的心已渐渐定了下来,不再慌乱。
为大家提振士气的修恺,自然不会向那些伙计般,三言两语后便有些忘乎所以,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可说他们的对手不管是在局面上,还是心理上都占在了足够高的上风。
修恺不得不承认对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底气,虽说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但能杀了毕鄂,足矣证明此人绝非善类,加之方才这般偷袭和商阙信纸上所描述的事件,他真的忧心,他们这帮人能否瞧见明日的朝阳。
他现在心中企盼着两件事,一是盼着雨早些停下来,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也可以此逼迫敌手现身,直来一场干脆利落的较量,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而是盼着那易无生易先生看到他们在长亭处留下的信息,早些来寻他们,这易无生虽说脾性古怪,但好歹也与他们副门主毕鄂私交甚笃,就算不待见他们,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应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这两件事,能得其一,修恺便可宽心,若是二者都能实现,那可再好不过。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上天似乎听见了修恺心中的祷告,雨势渐逐变小。
众人的视线获得些许提升,心中自也更为安定。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雨势更小了。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在雨中待得不舒服的众人,先前提起来士气渐渐丧失,被焦躁取而代之,尽管大家还在努力地压抑着这份焦躁。
正当大家伙以为这白衣剑客不敢现身之时,哗一声!离众人不远处,东面一枝干断裂的树枝落了下来。
大家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落下的树枝那望去,却听闻修恺一声短促的惊呼,“人在西面!”
修恺一听东面有了声响,反众人之道而行,把注意力放在西面,声东击西这简单的伎俩在这种时刻尤为管用,他不得不防。
果然,在东面突有异响,众人的注意力均被夺过去的同时,西面一道人影伴随着道道剑气显现。
为免再有人员损伤,修恺喊出小心后,便提起银枪顶着剑气,主动迎向白衣剑客。
敌人不出现时,他心中会猜测不断,会犹疑不定,可一旦敌人现身,他便不会有半分怯意,也不再有半分迟疑,直突了过去。
银枪挥舞,打散了道道剑气。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入龙。
噹噹噹——!
枪剑击碰连连。
顷刻间,修恺已刺出了十余枪,把心中憋着的一股窝囊劲儿对着敌人一顿发泄。
银装素裹的修恺形如一道银白的匹练缠住了白衣剑客,使其再无法脱身藏匿。
白衣剑客自是姜逸尘无疑,在了结了毕鄂的性命后,他瞅见了在凌霄渡另一端驻足引昂悲鸣的泪珠,废了些时间成功将之驯服后,便心生奇计,才有了方才的戏码。
原想借着天时地利给这一行人多制造些麻烦,多在暗中损耗对方的战力,在与之正面交锋多添上几分致胜筹码,可这修恺一缠上来后,他就只得硬拼了。
余下十数人中,且不论那些战斗力不足为虑的伙计,尚有七个堂主存活,其中虽有两人当先被他所伤,但另五个堂主若是搅和到一起的话,恐怕他还真对付不来,他还得继续打打游击。
修恺操持着银枪越战越猛,他招招式式都打得极有章法,不仅是要缠住姜逸尘,更是有意识地将之往林外逼去。
毕竟要是到更为空阔的场地,地煞门的人数优势是占着绝对上风的,不需那些伙计们插手,他们五个堂主足矣将姜逸尘给按倒在地。
一番缠斗之后,姜逸尘当然也看出了修恺心中的盘算,自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意,任之宰割的。
他本在剑法和枪法上都造诣匪浅,虽有多年未曾使枪,生疏了不少,但枪法中的门道倒是没有丝毫含糊,借着林木的庇护,应对起修恺来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虽甩脱不开修恺,且战且退并无任何大碍。
姜逸尘这一番主动避退,倒让修恺对其的移动方向失了把控,因为他只能阻挡姜逸尘近前,却无法封锁其退路,更何况,他的初衷便是要逼退姜逸尘,怎奈对方识破了他的目的,和他打起了太极。
若修恺此时能立于树颠之上仔细观察姜逸尘退去的路线,还真是在画太极。
其看起来虽是在不断后撤,可实际上却是通过不断地在树林间跨绕迂回,渐渐地欺近某个目标。
终于,在绕过一棵大树后,修恺丢失了姜逸尘的位置。
尚未辨清姜逸尘的去向,他似乎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当即甩过头,朝其身后十丈开外,同是追寻白衣剑客而来地煞门同伴失声喊到:“小心!那贼人冲你们那过去了。”
怎料修恺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惨叫声迭起。
白影从一棵树后钻出,直接窜入人群中,荡剑八方,落英缤纷,剑气四散。
武功还过得去的仅是被迸发在中心的剑气滞缓了身形,而手脚功夫稍差些的,竟是直接被害了性命。
未待众人缓过神来,青白色的剑光再起,剑光来得很疾,而且毫不耽搁,刹那间便又抹过了数人的脖子,当即便又有四五人倒下。
由此可见这人此人不但身法快,剑法更快。
转眼间,地煞门这十余人众,竟又去了十条性命,姜逸尘并未着急去对付已是病怏怏的柳莫寒和勾勒,而是把剑锋对向另三个动作慢了一拍的堂主,这次郑懿亦在其中,未能幸免于难。
疾步赶来的修恺见此目眦欲裂,一声怒啸后,一枪呼啸而来,直冲着姜逸尘的心门而去。
在姜逸尘两击得手后,人群中余下四个堂主也终是缓过了神,憋屈多时的柳莫寒,奋起使出柳叶十八刀,合着另三个堂主之力,联手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
以致修恺这愤怒一击,姜逸尘在猝不及防下仅仅能将枪头挡离要害,左肩惨遭戳破。
殷红四溅,当即染透姜逸尘半边身子,一袭白衣之下,除却泥土之外,便只有他自己的血了。
真正的苦战,现下才刚刚开始!
第一八二章 是敌是友
地杰星修恺,有人中龙凤的相貌,怎奈生来却是一副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手段是越来越很辣,可本性终究难移,虽为地煞六虎之首,但若要论其综合实力倒还比不上常常打头阵的地猛星戚万军。
修恺心中深藏着对听澜公子的爱慕之意,因羞于启齿,从未表达过,这份情愫成了他心中不可触及的软肋,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的脚步。
地囚星宋鲁达,别看其长得粗壮,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使的一把丈八长矛,手上功夫有限,可脑袋却很是机灵,是个为击败敌手,为求一线生机,而不择手段的狠人,当尤为小心此人。
地威星柳莫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的柳叶十八刀了,柳叶十八刀只攻无守,威猛无匹,优点在于一旦有了进攻先机便能将对手打得无暇喘息,缺点也很致命,没有防守的刀法,若是被压制,或是被偷袭,当先处于被动的状态,便难有反击手段,而节节败退。
地魂星勾勒,常人会误以为此人沉默寡言,但其实他是个天生的哑巴,手中的双钩与他而言既是武器,也是他表达情感喜怒的风向标,对别人亲近或是毫无感觉时,双钩始终是垂向地下的,对敌时或是愤怒时,那勾魂夺命的夺魂双钩便会现出其锋利嗜血的獠牙。
地强星颜丙强,在五人之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了,虽然,他的功夫确实不差,但比起地煞六虎来却要略输一筹,若论狠,也比不上可以拼到不要命的勾勒,若说此人的脑袋好使,可在临场打斗上,还真不如宋鲁达进退自如,但不管如何,他也是地煞门中排位靠前的堂主之一,他的啸风斧还是无往不利,不可轻易小觑的。
打斗中,姜逸尘一心二用,将听澜公子告知于他的相关信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番,并非是他的实力足矣匹敌五个地煞门堂主,反而是委实招架不住五人的攻势,不得不主动求变。
虽说柳莫寒和勾勒二人,一人耗费大半功力去抵御寒气,一人是干脆任由寒气废了一只手以保全性命,两人之力只算得上一份功,可在修恺的主持调度下,五人的短兵长刃进退有度,攻势连绵不绝,一时将姜逸尘逼得险象环生。
眼下情势大好,可地煞门五个堂主非但没有喜上眉梢,反倒是加紧了攻势,更加急于将姜逸尘的性命拿下。
且不说晋州城里的情况如何,单是副门主毕鄂之死和他们这支近三十人队伍仅余五人之数,实在不是什么可喜可贺之事。
五人恨不得将这白衣剑客碎尸万段,生啖其肉方才能解心头之恨,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告慰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五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伤痕,而姜逸尘身上便是千疮百孔了。
白衣已见不到几处白,好在多为皮外伤,唯有左肩的伤稍重。
他毫不吝惜地吞下一整瓶补血丸,但这般气血的消耗可不是轻易能补得回来的,他深知这般情况再进行下去自己迟早要完。
力敌不过,只得智取,而言语有时便是最为简单的智取方式。
“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何我对你们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么?”姜逸尘奋力拼出空当,以从嘴里挤出话来。
此言一出,果然有效,当即便有两个人的动作缓了下来。
颜丙强道:“为何?”
宋鲁达道:“是听澜公子?”
修恺见状当即叱道:“临敌之际,莫要多言,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再加把劲儿,他便垮了。”
可姜逸尘哪会错过这空隙,趁此良机以颜丙强为突破口,一记流星式绝尘而去,从五人的包围圈中窜出去四五丈远,拉开了距离,赢得了稍许喘息之机,或说是更多说话的机会。
姜逸尘微微一笑,淡淡道:“是不是听澜公子难道你们心中没数?”
天色已暗了不少,但五丈外,白衣剑客脸上那抹轻松淡然的微笑在地煞门五个堂主看来却是那般清晰而刺眼,他的笑似乎已告诉了众人答案。
这下便是连修恺的动作都顿住了,咬牙狠厉道:“听澜公子不参与江湖之事,和我地煞门也算得上朋友,休要妖言惑众!”
五人中有三人愣住,柳莫寒见状也迟疑了一番,不急于追身上前,唯独杀红眼的勾勒止不住势头,一马当先朝着姜逸尘扑杀过去。
“朋友?你们竟妄自与听澜公子以朋友称道?听澜公子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来人,在她眼中众生皆同相,何来朋友之说?”姜逸尘一边应着话,一边应对只剩单钩奋战的勾勒。
被极寒气息冻住一臂的勾勒哪还是姜逸尘的对手,不过是凭着一股狠劲,强行纠缠姜逸尘。
姜逸尘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故作疲态,意图再诱一人上钩。
见修恺情绪不对,宋鲁达便不再言语,冲柳莫寒使了个神色,动身去相助勾勒。
未从听澜公子这话题中挣脱出来的颜丙强讷讷道:“难不成你威胁听澜公子,让她把我们的情况都一一道出,还为你筹谋计策?”
大雨刚起时修恺、宋鲁达、郑懿三人的讨论,颜丙强并未参与,但在姜逸尘的诱导下,很快便也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听澜公子是受其所迫而成了对付地煞门的同谋共犯。
姜逸尘眼角瞅见柳莫寒和宋鲁达袭来,可并未漏过颜丙强的话,答道:“威胁?或许算得上吧。”
显然这句话是说给修恺听的,所谓关心则乱,修恺心系听澜公子的安危,一听闻她受了胁迫,应当会乱了方寸吧?
领头之人若自乱阵脚,那这些人纵使有五个,不也是一盘散沙?
可惜,姜逸尘这回倒是低估了修恺,修恺确实极为忧心听澜公子的情况,只是他心中的关心并不敢轻易表露,沉住气,不做任何言语,再次舞动着银枪,扑杀上来。
眼看再要陷入众人合围之势,姜逸尘再不敢拖沓,水柔剑法、天幻剑、天意诀齐出,须臾之际,便将勾勒刺成了马蜂窝,当先拿下其性命。
再迎来柳莫寒和宋鲁达时,依旧保持着高压攻势,优先限制住柳莫寒的发挥,不让其施展出柳叶十八刀来。
现在只剩四人,柳莫寒所受的伤最重,战势拖得越久,他将越发吃力,早晚都会强撑不住,任由宰割的。
修恺和宋鲁达更是明白这理,见勾勒倒下后,二人再不敢有半点疏忽,长矛所至,长枪即随,枪矛本一体,连番的追身攻势,既是为牵制住姜逸尘,也意图为柳莫寒创造出挥刀的空间。
而颜丙强见这局势也早已回过了神,一边自怨糟了敌手的道,一边赶上去助力。
姜逸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避重就轻,硬扛着修恺和宋鲁达的攻势,强袭疲于招架的柳莫寒,总算在颜丙强杀到前,了却了柳莫寒的性命。
历经一番苦战之后,五对一的战局竟再一步被削弱战力,成了三对一的局面,余下三人的心境也各有变化。
修恺除了恼羞成怒外,见到敌手如此的狡猾很辣,心中对听澜公子的那份担忧更甚。
一边怒气冲冲,一边忧心忡忡,不再坚定的枪,攻势不再凌厉。
而宋鲁达和颜丙强却是萌生退却之意,颜丙强是出于恐惧,宋鲁达则是为求自保,在思索着如何伺机逃路。
如此一来,三人人心不齐,倒还不如姜逸尘独自一人应对得更有章法。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交斗已从林中转移到了大道上。
雨势渐息,夜幕已至,躲在云层背后的皎月偷偷露出小半边面庞,给夜色增添些许光亮。
这一切于地煞门本是极为有利的条件,只是来得太迟,太晚。
晋绥大道上,仅有三道人影残存。
以剑撑地的姜逸尘,摇摇欲坠的修恺,气喘吁吁的宋鲁达。
地煞门一行近三十人之数,仅余两人苟延残喘,而对手仍未倒下,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修恺挺枪而立,对身侧的宋鲁达道:“牵匹马先回城去吧,有我在,现在的他已无力相阻。”
宋鲁达不明所以,忙道:“小修?”
修恺道:“我相信,只要你活着,便会费尽心思来为帮里的弟兄们报仇的。”
出于情,宋鲁达会选择与修恺战斗到底。
出于理,宋鲁达绝不愿在这多耽搁一秒,若说他自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那种未达目的便永远不会倒下的狠人,也便是说他和修恺不先毙命,对方便绝不会先一步送命。
正当宋鲁达目光闪烁,愣着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时,却听修恺呵道:“走!”
宋鲁达被吓了个机灵,也不再婆婆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了声保重,便踉跄地朝树下的马匹跑去了。
姜逸尘见状也不相拦,反倒是立下生门、杜门,施展起回春吟,加快体内气息的回复。
因为他已瞧见远端正有一人漫步而来,说是漫步,却也在瞬息间便已到了近前,敌友不知。
修恺瞧见姜逸尘的神色不对,随而也察觉到了身后的情况,侧过身来,只见一道人影随着月光洒了过来。
腹隐无边锦绣,腰挎紫砂葫芦,冰蚕玉柄白折扇,一袭白衣踏月来。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辨不出具体年纪,明明是一副书生打扮,却偏偏又挂着个酒葫芦,显得吊儿郎当,当真是随性之至。
姜逸尘并不识得此人,可修恺却不陌生,喃喃道:“易先生。”
一见此人出现,宋鲁达抛却了马匹,三步并两步,跪到在其身侧,虽说多少是脚下瓣蒜跌倒的,可也就势拜服于这位易先生脚边,聊表诚意,张口哀求道:“易先生,副门主恐已遭逢不测,还请您高抬贵手帮帮……”
宋鲁达话语未毕,便在姜逸尘和修恺眼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一八三章 随心所欲
修恺见状不禁懵了神,嘴唇打了个哆嗦,惊道:“易先生!这是为何?”
被唤作易先生的书生并没出口回答,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修恺,还是在看姜逸尘。
徐徐前行的脚步并未停住,自也将宋鲁达的尸身当作垫脚石踩了过去。
修恺后撤了数步,心下竟有些发慌,他与易无生见过数回,也深知易无生的脾性极为古怪,但先前均有毕鄂在侧,倒也常能与其谈笑风声,怎知如今刚一现身,便形同路人,不,比路人更可怕,非但没有向着他们,反而还抬手便杀了宋鲁达。
可怜宋鲁达本以为盼来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稻草,既能逃得性命,还能斩杀敌手,谁知竟是乐极生悲,白白葬送了性命。
见此情景,合着修恺对此人的称呼,姜逸尘基本猜知了来人身份,江湖十四恶人之一,随性而为——易无生。
十四恶人既不是一个帮派,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江湖上十四个或是穷凶极恶至极,或是恶贯满盈至极,或是无恶不做至极,性格迥异,行事令人生畏的恶人,十四人之间并无什么必然的联系,两两之间甚至有毫不相识的,这些名号均是江湖中人给冠上的,对这名头有引以为荣的,有不以为意的,却没有以之为耻的。
十四恶人虽性格各异,能力各有千秋,但十四人个个皆性格古怪,个个都是江湖高手。
转眼间,易无生已然站在修恺身侧。
修恺曾听闻毕鄂说过易无生的武艺比之要强上些许,他和白衣剑客此时都是残破之躯,二人的生死不过在易无生的一念间,这么一思忖,他倒是定下了心神,抱拳作揖表示对易无生的敬意,而后开口问道:“易先生不出手相帮便罢了,何必杀我地煞门之人?”
只见易无生古井无波,准确的说应是面无表情,轻轻动了动嘴唇,冷冷道:“在长亭里留下信息,要我来此寻你们取货,可是你的主意?”
修恺神情一滞,没料到易无生竟是询问此事,旋即回想起长亭之事。
他们此行从北地运回的这些货物,并非全是帮派中要用的,也有不少天材地宝是受他人所托代运之物,而这易无生恰恰便托付毕鄂帮其从北地带了一株连心草,更没有因与毕鄂熟识便要其白干活,反倒是提前交付了定金。
毕鄂深知易无生不喜城内人声喧闹,便在抵达晋州城前数日,提前知会了易无生在城北五十里外的长亭交货。
怎知商阙来信突然,毕鄂匆匆离去,到了长亭后的修恺一行,未见着易无生的身影,又着急赶路,便有人提议留个信息给易无生便可,虽说出主意的不是修恺,可最终做决定的却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被易无生这么一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易无生瞥了一眼修恺后,道:“看来,不是你,那是他么?”
修恺见易无生稍稍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视线,可以瞧见宋鲁达尸身的视线,他稍稍一怔,眼眸闪动,那天似乎还真是宋鲁达和郑懿出的主意。
瞅着修恺面上的神情,易无生心下已有了答案,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没杀错了。”
修恺木然道:“没曾想易先生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易无生依然面无表情,道:“我本与你们非亲非故,何来有情无情之说?”
修恺瞪大了眼,一听易无生之言,对其再无半点敬意,愤然道:“你难道不是我们副门主毕鄂多年的老友?”
易无生不动声色道:“我与老鄂是老友,又与你们何干?我与你们地煞门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交易,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货到,我钱到,仅此而已。”
修恺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银枪,气得发颤,银白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动,泛起了波澜,在月光的照耀下略显凄凉。
易无生道:“毋须动气,你本便不是我的对手,而今更是弱不禁风。若是老鄂在,遇到这事,应会留一二人在长亭中侯着我去取货,而后,再询问我是否愿来相助,而非随意留条信息,便想把我拉入你们的争斗之中。这事啊,要怪只能怪你们不懂事,怪你们办事不力,你们可该向老鄂多学学。对了,老鄂呢?何事如此着急,连老友也不见了?”
修恺握枪的手指已深陷自己的肉中,悻悻答道:“你的老友已命丧黄泉了。”
听闻此语后,易无生眉毛一挑,侧过头冲着修恺一字一句道:“死了?”
似是在与修恺确认此话的真实性,可修恺却不再出声。
易无生不与修恺置气,反将目光挪向了前方,看向姜逸尘,问道:“便是此人杀了老鄂?”
修恺依然闭嘴不言。
易无生只能自问自答:“可我看来这小子没这本事啊,四下并无他人,你们这人多势众的,不会都是给这小子掀翻的吧?难道真是这小子深不可测?还是你们这群人太过窝囊废?”
修恺再难忍受住易无生的讥讽,银芒一闪,枪尖直接捅向易无生。
二人距离之近,易无生并无处闪躲,也躲闪不及。
只见其漫不经心地挥起把玩在手的折扇,扇骨精准无比地挡住了枪尖,任修恺再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
易无生将折扇轻轻一推,便也将银枪推回了修恺身前,淡淡道:“说了,不必动气,否则可连站着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顿了片刻后,易无生从兜中摸出了一锭金子,接着道:“你们也算是把货运到了,这是我允下的另一半报酬,便由你收下吧。”
易无生将金子置于扇骨之上,而后挪向修恺胸前,修恺只要抬起空着的左手便能将金子从扇骨上拿下。
怎知修恺却迟迟未有任何动作。
易无生皱眉道:“难不成连抬手取钱的力气都没了?这可怪不得我了。罢了,还得我亲自去一车车翻找呢,且当作我的辛苦费收回了。”
易无生果然收回了扇子,可就在这时,修恺却是往后仰躺而去。
姜逸尘凝神一瞥,只见修恺的左胸前,殷红片片,再看易无生手中的白折扇,隐约可见折扇前端有些许红蕊。
姜逸尘默然。
修恺倒下后,易无生正视着姜逸尘,这白衣剑客他早已打量过一遍,并不比修恺强上多少,可地煞门如此多人都死在其手上,也不可谓不骇人,至少此人的心机不是修恺可比的。
不过,现在的姜逸尘在他瞧来也与修恺并无两样,毕竟历经一番鏖战,此时虽强撑着,却已不堪一击。
易无生道:“能如此平静地看完一场戏,不得不说小友是个好观众。”
姜逸尘心中暗道,可算是轮到招呼自己了么?
对付性格古怪之人,姜逸尘倒积攒了不少经验,并无半分怯意,回道:“我想应是如此。”
易无生道:“这场戏可够精彩?”
姜逸尘道:“平淡中略带波折。”
“很中肯的评价。小友可知,天下没有免费的戏?”
“前辈此言差矣,晋州城中听澜小筑的戏可不收钱。”
“呵呵,小友此言差矣,听澜小筑的戏并非不收钱,只是另有旁人替观众支付了这笔费用,这天下间做任何事总不免要付出些代价,只是依事情大小,代价有大有小,而支付这代价有时不一定是参与者本人罢了。”
“前辈这么说倒也不差,如此说来,前辈是要在下付出些代价了?”
“看戏的银两总是少不得的。”
“可在下身上并无多少银两,几颗碎银恐怕配不上这场好戏的精彩。”
“银两不够,其他来凑。”
“在下除了这一剑一人,可不知一身上下还有哪些前辈看得入眼的。”
“我很好奇小友到底是何身份?”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在下若答了便算是付了看戏的钱,可一走了之了?”
“算是付了看戏的费用。”
“杀手夜枭。”
“杀手夜枭?有趣的称呼,夜枭从何而来?将地煞门一行赶尽杀绝又是为何?”
“这些问题又值得多少银两?”
“这些问题决定了你到底会死得痛快些,还是在绝望中挣扎着死去。”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在下何必多费唇舌?”
“你当真不说?”
“懒于启齿。”
“美色惑人意,宝物动人心,这儿没有美色,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物,凭你的能耐要从这群窝囊废中拿点儿东西,可算是探囊取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两样均不沾,还取人性命,那只能是生死仇怨了。”
“瞒不过前辈的眼。”
“你可知我的称号为何?”
“略有听闻,随心所欲。”
“何为随心所欲?”
“听闻前辈凭生做任何事都依着心情来,丝毫不顾他人颜面,是为随心所欲。晚辈还听说前辈手中的冰蚕折扇名曰寸草不生,此扇一出,当不留任何性命,是为寸草不生。”
“是了。不为名利,不为善恶,只因一时兴起,好也做得,坏也做得,是为随心所欲。”
“好个随心所欲,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前辈可做过什么好事?”
“好事,呵呵,易某现下要做的事便是好事。”
“何事?”
“为老友报仇雪恨,你说,算不算是好事?”
“当真是好事不差,就不知易先生能否做到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一八四章 寸草不生
“我这把‘寸草不生’是九档折扇,九档扇骨端头均暗藏淬着剧毒的锋刃,此扇合则可当匕首,开则可作掌轮,若为锋刃所伤,必当剧毒侵体,一旦毒素欺近心脉周侧,则药石罔效。七档小骨中常备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可在顷刻间向着同一目标或是多个方向射出。”
“远交近攻兼备,透骨钉已让敌手无处遁形,毒刃则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活路,真可谓斩尽杀绝、寸草不生。今儿,晚辈得幸见此凶器,也斗胆来破破这寸草不生。”
“好胆!我将打以透骨钉你鸠尾、关元、期门、章门、商曲、心俞穴、气海俞穴七处要穴,此七穴任何一穴中一钉,相应部位将气滞血瘀。七穴皆中,五脏六腑当缺血供应,危及性命。若七穴都被两门透骨钉以上透骨钉穿过,则会缓缓流血致死。”
“看来前辈有充分的信心让我缓缓失血而亡了。”
“在你全盛状态下有一成机会在这四十九门透骨钉下活命,至于现下这般状态,也仅是有一成机会幸存。”
“噢?可不知前辈所说的这一成机会源自何处?”
“这一成机会便是我失手打偏了。”
“看来,只要前辈不打偏,在下今夜是妄想逃得性命了。”
“本是如此。”
“前辈请!”
雨势已不大,可细雨依旧缠绵,在月光的打照下,似是一副迷离雾蒙的雨幕。
折扇被易无生轻轻拨开,柔顺的扇面泛起了一丝波澜,而雨幕似也在这刹那间随着摇曳。
姜逸尘横剑当胸,地上早已布下休门和景门,而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把折扇,寸草不生。
他知道这是把可怕的折扇,而使用这把折扇的也是个可怕的人。
十四恶人的能力还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高度,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尽管他已无多少余力残存。
随着易无生手腕一抖,天地间当即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折扇扇面与天地相平时,那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躲过了月色,瞧不见一星半点影子,便呼啸而至。
这也是姜逸尘为求妥当,立起风壁的根由,尽管他睁着眼,也肯定自己看得自己仔细,可直至风壁被击穿时,他才察觉到透骨钉已近在身前。
是的,姜逸尘的眼力本便不差,可以他的眼力却无法跟上透骨钉飞来的速度,他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易无生的内劲过人,还是这折扇内中的机巧逆天。
扑哧!
这声响极其细微,可姜逸尘却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是七门透骨钉同时入肉的声响,风壁几乎只帮他争取来了那一瞬之机。
可这一瞬之间,他既无法躲闪,也无法用剑将透骨钉挡开,更无法以内劲护体将透骨钉震开。
第一波透骨钉都未能挡住,何提挡住余下六波,只是,这四十二门透骨钉于姜逸尘而言不过是瞬息间的剧痛罢了。
早在第一波七门透骨钉入肉的同时,随后六波,四十二门透骨钉也紧随而至。
简而言之,在那一瞬之后,姜逸尘的七处穴位全然被贯穿。
十四恶人,果真非同凡响……
在姜逸尘脑海中闪过这份感慨的同时,他正如断线风筝般向后仰躺倒下。
啪嗒一声之后,姜逸尘已倒在泥水中,彻底昏厥了过去,周身有七处血洞正缓缓往外淌着血,与雨水、泥水搅在一起,更为浑浊不堪。
晋绥大道一片冷寂,而月色下终于仅剩一道人影独立。
易无生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傲气,自言自语道:“不错的年轻人,但总若以为世间无人能制你的话,可是大错特错,我既已说你没有活路,又何必费力立个休门抵挡,莫非是想耗尽自己的气力,免得多受煎熬?”
仅是一念,易无生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姜逸尘身上,转眼间已现身货车上,翻找连心草。
不出多时,易无生便已心满意足地提着个木箱回到了道上,一边往北边行去,一边碎碎念道。
“老鄂啊,若你真的不在人世,也可安息了。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作为回报,我便多取了些药草,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至于剩下的货物,我会尽快通知你们天煞十二门的人来取。走也~”
当月夜下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后,晋绥大道上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笃笃笃!
这道声响似是专程来与这静寂做对的,若有人能仔细听来,便可轻易辨知这是马匹临近的脚步声……
*********
子时,城西,听澜公子木屋。
忽有轻微异响,不见木门开启,客厅中却是多了两人,一个醒着的,一个昏睡着的。
醒着的人把昏睡着的人轻轻放在了木椅间。
便在此时,卧房中也闪出了一道人影来,隐约可见是身着睡袍的听澜公子。
显然已辨出来者何人,听澜公子也未点灯,只是轻轻挪步近前。
“小怜没醒吧?”来人紧张道,声音略显老迈。
听澜公子答:“动作还算轻。”
二人轻声细语,生怕打搅到熟睡的顾怜。
老者道:“伤得不轻,你先看看,回头再说。”
……
半晌后,二人走出了木屋之外。
“你出城了?”
“刚好走在北城门口附近,忽听一马匹在城外长啼不息。”
“马?”
“一匹好马。”
“外域好马不少。”
“确实是外域的马,汗血宝马的近亲,月下赤兔。”
“可当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这匹好马不但血统好,而且还会救主。”
“这小子运气可真不差,还有好马救命。”
“可不是,否则,以他那状况恐怕得流干了血,成个瘦死鬼了。”
“这小子的命一半是自己争取回来的。”
“公子是说他身上的七处血洞?”
“你没发现那七处血洞的要紧之处么?”
“正好是致命要穴!”
“是了,这小子在关键当口稍稍挪移了这七处要穴,不然,历经这一路颠簸,即便将他救起,今后也是个五脏六腑俱损的半废之人,要耗费多少药材、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也难有定数。”
“公子觉得,会是何人下此重手?”
“能制造这般血洞的暗器并不多。”
“透骨钉?”
“而且是数十门透骨钉齐发,这小子没有分毫躲开的机会。”
“江湖上能同时射出数十道暗器的人本也不多,而这暗器又刚好是透骨钉的更是有限。”
“看来你心中也有答案了。”
“毕鄂是去北地运天材地宝的,自然也会帮他人代运,而这他人之中,恰恰有这么一位暗器高手与之交情不浅,他手中的折扇整好可以装下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
“随心所欲,目中无人,兴之所致,寸草不生——易,无,生。”
“这易无生可能是早先便与毕鄂约好去取药的,也是这小子不幸,撞上这易无生,险些要了性命。不过,话说回来,碰上易无生后,这小子还能如此冷静作为,当真不易。”
“这小子越来越具备冷血杀手的潜质了,也庆幸这易无生目中无人的禀性难改,遇上个已耗尽力气的小家伙,想来也懒得多出一招,更懒得多瞧上一眼吧。地煞门一行应是尽皆被这小子拿下了,否则,即便是匹良驹也难把他安然带回。”
“要不我去仔细瞅瞅?”
“也好,那便辛苦走上一遭了。”
“欸,无妨,那这小子便由公子照顾了。”
“没有偏房,只能让这小子在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是啊,一张床也挤不下三人。”
“挤得下也不能挤。”
“嘿嘿,是是是,这是自然,明儿小怜去上早课后,我再来把他弄床上去。”
听澜公子没有拒绝,而那人也没了影踪。
*********
次日,辰时。
顾怜从卧房中出来后,自然也是瞧见了在木椅中那红着大半身躯、昏睡着的、脏兮兮、惨兮兮的人儿。
她把头伸回了卧房中,看向还在熟睡的听澜公子,秀眉微皱,轻叹了口气后,径自走向了厨房。
当她忙活妥当,准备出门前,已将两份早餐放在了方桌上。
她并非蹑手蹑脚的,可一系列动作她都做的无声无息,不仅没惊扰到姜逸尘,也没吵醒听澜公子。
*********
日近正中。
此时木屋内有三人在其中。
听澜公子正坐在卧房床榻边,为姜逸尘进一步医治伤势。
昨夜的老者站在听澜公子身侧,与其攀谈。
忽见姜逸尘迷蒙睁眼,似已醒转过来,老者一个机灵便消失不见了。
哪知醒来后的姜逸尘注意力全然落在了听澜公子身上,丝毫未曾察觉到刚有一人突然离去。
刚才听澜公子手中的青光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听澜公子见姜逸尘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犹自发怔,便轻咳出声道:“感觉如何?”
姜逸尘回过了神,尴尬了一会,抱歉道:“添麻烦了。”
“易无生的出现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亏得你有匹好马,把你从黄泉路上驼了回来。”
“也许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这次侥幸死里逃生,下次呢?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血,老天或许便是让这十四恶人来收我的。”
“你后悔了?”
“不后悔。”
“你现在已逃过一劫,可还要继续你先前的目标?”
“能杀的,绝不放过。”
“天罡门已来到城中,一日间便与官府达成了协议,现下已全然接盘了地煞门在晋州城内的任何事物。”
“他们可有来找听澜公子的麻烦?”听闻天罡门已至,姜逸尘不顾身上疼痛,惊坐起身。
第一八五章 对影成伵
人与人之间有种莫名而生的情感,叫日久生情。
尽管姜逸尘听闻听澜公子的名头还不出一个月,与之相识的天数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和听澜公子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对听澜公子却有种异样的情感。
此情难以名状,无关乎爱情,超脱了友情互帮互助的范畴,更近乎于亲情。
他为一己私仇来寻听澜公子相助,于听澜公子而言,进入此局利益委实有限,风险倒是不小,可听澜公子在初时一番犹豫后,依然答应了他。
而自从应下助他报仇之事,听澜公子对他非但不是敷衍了事,更是倾囊相授。
从对地煞门现况的剖析,到地煞门现存每个堂主性格弱点的逐一针对,再到每次行动计划细枝末节的详尽安排,听澜公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正因如此,姜逸尘对听澜公子产生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当易无生这个意外因素出现时,自觉难以轻易脱逃的他,便示之以弱,在致命一击到来前,使了点小把戏,以求保住自己一时性命,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黑将军必然会把他带回晋州城,只要回到晋州城附近,听澜公子定会来救他。
前者或可以听澜公子本便是行事细腻的人来解释,可他意外重伤之事,实与听澜公子毫无瓜葛,可她仍不顾城内的紧张局势出手相救,更留他在家中医治,让他无以为报。
此时在姜逸尘的心中,已是隐隐将听澜公子当作了长辈之流,或说是师傅,来看待,不论听澜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他打心底里不愿听澜公子因为他对地煞门的复仇,被卷入麻烦中来。
因而,当他一听闻天罡门已至,便不由为听澜公子的处境而紧张。
毕竟听澜公子在晋州城内的名气过大,以致于这般覆手翻云,整垮一个帮派的手段,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念头停留在她身上,嫌疑难除。
见姜逸尘反应如此剧烈,听澜公子稍稍一怔,心中升起一股这些年来极难体味到的暖意,而后出言道:“毋须担忧,那些人我应付得过来,毕竟目前能详尽描述一二的都已被你给了结了,至于应隆、洛奇一行,离晋州可还有些距离。”
姜逸尘问:“他们已在回程路上?”
听澜公子道:“不出一日,便可回到城中了。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可没能力去阻截他们了。”
姜逸尘道:“这点我明白,只是没曾想这商阙的急讯去的如此之快。”
听澜公子道:“每个门派中均有自己传递信息的手段,实力愈强大的门派,信息传递的速度愈快,只有如此,留给敌人的机会才越来越有限。地煞门虽小,可毕竟是天煞十二门中的分支,眼线自也遍布中州四处,若没碰上易无生,你现在就该去准备如何对付应隆六人了。”
姜逸尘此时也算是明白过来,听澜公子先前的言下之意,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当这六人回到晋州城后,和天罡门的人接上头,对方人员齐整之下,警惕性也绝非先前可比,我已没下手的机会?”
听澜公子并不否认,道:“嗯,时机不佳,近段时间内恐怕晋州城内,不论是天罡门或是官府,定会有不小的动作。”
姜逸尘皱眉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昨日,修恺一行或多或少都对你起了疑心,只是对你的动机拿捏不定,应隆那儿去接应的人可是洛奇,他对这些天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会同天罡门来人稍加一分析,矛头很容易便能偏向你。”
听澜公子道:“你说的不差,因而,今晚便得把这些怀疑的苗头给掐灭。”
“今晚……你要去听澜小筑说书?”姜逸尘一时不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听澜公子道:“不错,今日正好是应隆要送我天山雪莲的十日之期。”
姜逸尘道:“可主角今晚并不能去到听澜小筑。”
听澜公子轻笑道:“也正好借这机会,先给天罡门的那些人灌些迷魂汤,把他们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引,毕竟现在该他们头疼的事可不止地煞门这一出。”
见听澜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姜逸尘也放下了自己的担忧,却是问道:“近日江湖上可是又有不小的风云?”
听澜公子道:“你且好好歇着,我也得为今晚的戏准备准备了,余下之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谈。”
受人恩情,本便心怀感激,因而,听澜公子的安排,姜逸尘也言听计从,不再多言,躺下歇息。
在听澜公子即将退出自己的卧房前,只听身后的声音说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
*********
亥时,听澜公子进门后,却不见姜逸尘的身影,稍一感应,木屋中并无他的气息。
走了?这是听澜公子的第一反应。
尽管觉得意义不大,可听澜公子还是踱步进入卧房。
床榻上是佯装入睡的顾怜。
听澜公子柔声道:“人呢?”
顾怜虽知把戏被拆穿,可怎么也得继续演下去,翻腾了一会儿,才迷蒙睁眼,道:“人?我不在这么?”
听澜公子轻轻一笑,也不与顾怜多费唇舌,回身便出门去寻姜逸尘。
瞅见听澜公子那离去的背影,顾怜心中一痛,似有块巨石砸在她心头。
今早她便瞧见了姜逸尘的那一番惨状,寻思其既已付出如此代价,想必不会再执着于报仇了。
怎知午后回来时,虽与他没有半句对话,可从他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因重伤后,该有的痛楚和退缩。
他把卧房让回给她,自己在客房默默待着,直至夜深,自己要入睡时,为免孤男寡女间的尴尬,便径自离去。
而他离去的背影竟和当下听澜公子一般,孤独却依旧执着。
复仇于你们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么?
对于听澜公子的恩情,顾怜从不敢忘怀,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或说是无法理解听澜公子对于仇恨的执着。
虽是朝夕相处,可说到底,一直以来多是听澜公子在照顾她,她却从未走进听澜公子的心扉,也是听澜公子有意不让她与这江湖有太多干系。
可在这刹那间,她似乎懂了一些,至少从二人的背影上,她看出来,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无法从仇恨中把自己解脱出来,有的人会因此沉沦,有的人会像他们二人一般,变成双面人。
至少,他们都没就此沉沦,不是么?
“他好像往霍家的方向去了。”尽管听澜公子已经走出了木屋,可顾怜相信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
“嗯,好好歇息。”外间果然传来了回答。
*********
月朗星稀。
两个人,两道影,在废墟之上,在皓月之下,成双成对。
至少此时的他们不需对影才可成双,此时的他们并不孤单。
“为何会来这?”
“出来透透气。”
“若是他们有心,现下绝对是逮着你的最佳时机。”
“最好的时间,已被你在听澜小筑中拖过了,这会儿,倒是安全不少。”
“对霍家感兴趣?”
“曾听赵公子起了个头,却并未从他嘴中套出话,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也和这儿的英灵道个歉,毕竟前些天搅扰了他们。”
“赵公子?去泰斗赌坊那天?”
“嗯,不出你所料,我摇色子的伎俩没能逃过赵公子的眼睛,他也很执着,从赌坊跟到酒楼,再从酒楼跟到这儿。”
“呵,有趣,赵公子本便不是大家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他若能在江湖上混迹,也是睥睨一方的枭雄了。”
“不入江湖,或许会有些缺憾,但也绝非什么坏事。”
“不错,朝堂和江湖是最浑浊的两滩水,不论谁入其中都难免沾泥带水,若是一着不慎,即便这水不深,却也足够把人淹死。”
“泰斗赌坊说到底也是游离在朝堂和江湖之间,不过能守住底线,不轻易越界,赵老板在其中应也是步步惊心。”
“表面上能做到如此风光无限,背后的血汗与艰辛,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赵老板之所以如此努力,便是希望借此锁住赵公子的脚步,不让他踏足江湖吧?”
“也非完全如此。”
“莫非还有何隐情?”
“赵老板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二人相伴走过二十多载,却仅有赵寻乐这一独子。”
“赵母已不能生育?”
“比这还严重,在生下赵家独子之后,赵母便患上罕见无医的重病,本以为命不多时,可在赵泰斗的不断努力下还是维系住了妻子的性命。”
“赵母至今仍还活着?”
“赵公子既是灾星,也是吉星,赵母因诞他而得病,他也从记事起便一直相伴在其身侧,而赵母的病虽未痊愈,可身子状况却是愈来愈好。待赵公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赵老板也曾放手让赵公子外出闯荡,可赵母却一刻都无法远离自己的儿子了。”
“……因而,赵公子是被赵母的怪病给绊住了。”
“对于赵老板或是赵母而言,他们是幸福的,可对于赵公子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但赵公子却乐于接受,他是个孝子。”
“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会选择江湖,只愿能有个家,与自己的父母相伴永远。”
“家……”
说到“家”字,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第一八六章 霍家往事
家,家在何处?
天下纷乱,何以家为?
十数年前的外夷霍乱,致使万千中州百姓的家园不复存在。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亲朋发小流离失所竟为世间常态……
姜逸尘与生身父母失散二十载,至今尚不知二老还否在世。
他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是隐娘带给他的,可如今,也已烟消云散多年了。
那,听澜公子呢?
且不论与听澜公子相依为伴的顾怜,毕竟为听澜公子所救,与之并无血缘之亲,听澜公子亦可谓孑然一身,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又在何处?
天下之大,她为何偏偏挑在晋州城落脚安身?
而待在晋州城中最为静僻的城西,又如此靠近荒街废宅,真只是为借此地利以避人耳目?
姜逸尘注视着在月下那孤傲的背影,他很难想象一介女流究竟需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有今日这般令人可畏的武功修为,和信手拈来的权谋诡略。
这副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下,究竟隐匿了怎样的过往?
浮想联翩的姜逸尘开口打破了沉寂:“听澜公子可知晓霍家的曾经?”
听澜公子并未回转过身,可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若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么?”
姜逸尘一笑道:“我相信听澜公子不屑于诓我。”
听澜公子听言不由莞尔道:“我总觉得教出了个可怕的徒弟。”
姜逸尘道:“能作为听澜公子的徒弟,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姜逸尘仅是起了个念头,要作势下跪,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膝下似被石膏封住般,动惮不得。
听澜公子仍旧未转过身,不动声色道:“为何忽然想了解霍家的过往?可别说是被赵公子勾起的兴致。”
姜逸尘道:“也不尽然。若说地煞门,或是说天煞十二门,用十余年的时间占据了晋州城的半边天,那中州在倾覆之际时,霍家于晋州官府可是个不小的助力,于晋州的百姓更可谓最后一堵城墙,一个在生死关头可代表一座城的家族,实在无法让人不感兴趣。”
听澜公子道:“可现在晋州城中的人却避之不及。”
姜逸尘道:“究竟是愧意变得麻木,还是禁令成了退避三舍的借口。”
在晋州待了好些时间了,姜逸尘自也从他人口中,略微探查到了这之中的隐秘。
外夷之乱平息后,大伙儿在清理全城的尸骸时,自也不会漏过霍家,但在城区复兴重建时,在众人心中尚有方寸之地的霍家,却忽然在寻常生活间被大家选择性的遗忘了。久而久之,虽说是在城区之内,但这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荒凉之地。
揪其根由,原来是晋州官府下了条不成文的禁令,将这片荒街废宅列为禁区,不允城民在此多作逗留,否则,若闹出了骇人之事,伤及性命,官府概不理睬。
霍家府邸被夷为平地,与之息息相关的街道,房屋瓦舍犹在,然,早已年久失修,人去楼空了。
至于官府为何要发布这禁令,寻常百姓的口中便难以知晓了,一切,姜逸尘希望能从听澜公子口中得到答案。
幸而,听澜公子总不会让他失望。
前方的人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又长长叹了口气,才悠悠传出声来。
“你是说晋州官府那不成文的禁令?你对这禁令怎么看?”
“堂堂官府在自己管辖城区中的公众区域设立禁区,而缘由却是含糊不清,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禁令,想必在初期的效果并不尽人意。”
“明文律令都会有以身试法者,更何况是一纸空谈。”
“所以,要想达到而今的效果,想必要闹些性命、流不少的血。”
“于统治阶层而言,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杀鸡儆猴,有时不可不为。”
“于他们而言,这样的禁区又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禁区,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在外夷霍乱之前,霍家在晋州城中已立足近百年头,前后历经七代人,昔时的霍家可谓家大业大,产业近乎占据了晋州城的一条街。风光无限终抵不过染指流年,外夷乱起,身先士卒的霍家,反倒是把自己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夜之间,金碧辉煌便成了残垣断壁。”
听澜公子的话语听来更像是一番感慨,既是感慨,定还有后文,姜逸尘暂不出声相扰,静候其说完。
“人们甚至来不及去嘲笑这一切不过是霍家咎由自取而自食苦果,便已察觉到对霍家存在着致命的误解。最终,他们看见的是,没了霍家这最后一堵墙,战火在瞬间便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平常百姓都能醒悟过来,官府怎会没有半点儿意识?”
“这么说来官府并不是心中无愧,可却偏偏选择了沉默以对,着实让人不解。”
“想必你应有听闻过,霍家为何会被江湖舆论推上风口浪尖,致使地位一落千丈。”
姜逸尘会对霍家之事如此上心,自是因为昔年若兰曾与其提起过的霍家过往。
天殇折梅手的掌法已是不止一次被人认出是折梅山庄的镇庄绝学,凭此也基本能确定隐娘便是折梅山庄庄主的独女欧阳柔,而欧阳柔更是霍家三公子霍韬的妻子无疑,这么一番关系算来,姜逸尘和霍家似也有脱不开的干系,把霍隐娘害得在西山岛上如此失魂落魄的过往,他不会忘记,若有机会,他便会追查得更深。
姜逸尘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将从若兰那听之的与霍府有关的传言说出。
听完姜逸尘所述,听澜公子问到:“我想,道义盟中应都是这么传的吧?”
姜逸尘不解道:“莫非事实并非如此?”
听澜公子道:“事实……倒也与那被斩杀的五个同盟不无关系。”
一向言语利落的听澜公子,在此时却是,支支吾吾,或说是欲言又止,这着实太过反常。
姜逸尘不意外听澜公子所掌握的情况会比他更为详尽,但见这情况,他不由起疑,难道听澜公子已全然悉知了昔年此事的详尽经过?
姜逸尘旋即追问道:“事实不只如此?”
第一八七章 人只为己
阳光之下藏匿着阴影,让人提心吊胆。
明月揭开了夜幕中的暗影,让人心归安宁。
人在安宁的时候,总是会管不住游荡的思绪,对过往的回忆、对现下的踌躇、对来日的畅想便也随之而来。
听澜公子不由回溯起昔年霍家的盛景,心中念道:“明月若是有心,或许也会同情霍家当年的遭遇吧?”
许是这些埋藏在心底的话语向来都无法与他人提及,今夜在这青天明月之下,倒是和这年轻人说得过多了。
可不知为何,只要这年轻人一问,自己总会忍不住去回答,到底是因为和他有些渊源么?
朱唇轻启,她缓缓张口道:“当年霍家斩杀的那五个同盟,无一不是通敌卖国的叛贼,时乃特殊时期,情势危急之下,霍家为维护中州安定,也只能先斩后奏了。奈何,这五人虽在各自门派中位高权重,却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他们能在暗中走到中州万千生灵的对立面,势单力孤自然是行不通的,当是有同门中人在背后支持。”
“通敌叛国?!”
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只是得知较为确切的答案后,不免惊疑不定,于姜逸尘而言,疑大过惊。
他们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听澜公子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大局势震荡不定的情况下,那些过惯了安稳日子的人,感觉性命受到了威胁,为了逃避突如其来的重压,为了苟活于世,便会另辟蹊径,走上歪路子。”
姜逸尘黯然,答案总是如此苍白而沉重。
生存,为了这两个字,有多少人会卑躬屈膝地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不论亲朋好友或是兄弟手足,只要碍着他们求生的,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推入泥潭,当作踏板脱离困境。
于身边的人如此,于不熟识的人,他们更从未将之当回事。
人不为己,当真是天诛地灭么?
“如此说来,是那五个人背后的门派合力给霍家做了个局?”
“准确的说是五个门派中的部分人,狼狈为奸,暗中给霍家使绊,但他们的那些伎俩,霍家早有防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五个门派不敢站在明面上对霍家下重手,霍家绝难在朝夕间倾倒。”
“是了,头上挂着的多少是些虚名,实力底蕴才是一个家族的立足根本,霍家百年的积淀,再如何声名扫地,也不至于在短短一两年中变得不堪一击。”
“问题便是在这。”
经听澜公子这一番解释,姜逸尘幡然醒悟,江湖间的谣传尽皆到五个门派与霍家的纠葛为止,因而,站在霍家一边的道义盟都误以为是五个门派的人暗中使计,借手瓦剌飞蝗军把霍家给夷为平地,殊不知其中另藏猫腻。
“那真正的原因是?”
“只能是后院起火。”
“霍家也出了通敌叛族之人?!”
“要做到上下一心并不容易,不过此人也不能算是霍家的族人,只是受霍家多年恩惠,在霍家做事罢了。”
姜逸尘惊愕不已,因为他听出来听澜公子所说的这叛徒,仅有一人。
听澜公子似也猜知姜逸尘为何而惊,接着道:“说来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正是仅凭他一人之力,便把整个霍家给颠覆了。”
姜逸尘道:“此人在霍家位高权重?”
听澜公子道:“异姓之人总难在他姓家族中有太高的地位,能做到大管家的位置已是深得信任了。”
姜逸尘道:“可此人偏偏不是大管家。”
听澜公子道:“不是。”
姜逸尘道:“不是大管家,却能影响到一族存亡,那此人定在这个家族中的某个职位上担当大任,而这个职位必当与众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听澜公子道:“厨师长正好是这么个角色。”
姜逸尘道:“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祸小祸入口皆祸。在食物上做手脚,本是最不容易得手的,但此人偏偏深得霍家上下信任,而且,该当是在霍家待了好些年头,在极其紧要的环节上撕开了口子。”
听澜公子道:“能做到厨师长的位置起码在霍家待了有十年之久,据说此人自幼父母双亡,早年间在一家小饭馆中做打杂之事,厨艺都是暗暗偷师学来的。”
姜逸尘道:“偷师?看来他在饭馆中待得不如意。”
听澜公子道:“当然,开饭馆的是对穷夫妻,本是靠这门手艺维持生计,怎会把看家本领教给个小杂役。
夫妻本身脾性极差,三天两头吵闹,打不得自家三个幼孩,便把拳脚往他身上招呼,把气冲着他撒。
他是个便宜的劳力,为了生存,他可以为了一顿餐的一个馒头,忍受住十个巴掌,十次脚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半点反抗。
这样的结果便是那对饭馆的夫妻对其变本加厉,而他们的三个孩子稍长一些后,也对他又打又骂。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抱住了霍家老爷的腿。
瞅见他身上的伤痕,还有饭馆一家对他的恶语相向,霍家老爷出于怜悯,买下了他,把他带回霍家。
一晃十余年光阴,他在霍家成了厨师长,掌管这一府之中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果腹问题,也凭着这个便利,他亲手把霍家给埋葬了。”
姜逸尘道:“这人的心中就不存在感恩戴德。”
听澜公子道:“风平浪静时,他自然是懂得感恩的,他在霍家老少心中一直都是憨厚老实,和善可亲的形象,但在生存的问题面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出卖的。”
姜逸尘道:“看来是瓦剌的奸细或是那五个门派中的人找上了他,他背叛的不仅是霍家,更是背叛了整个中州。”
听澜公子道:“不,懂得攀附高枝的人,眼光不仅不差,还看得很远,他所做的可比通敌叛国高明多了。在他看来中州只是暂时陷入颓势,并不会在这次劫难中覆灭,因而,在出卖了霍家之后,他很快又把瓦剌大军给出卖了,更是借此被认作大功之臣!”
姜逸尘惊道:“大功之臣!?”
听澜公子道:“力助中州平定外夷之乱的,算不得大功之臣?”
姜逸尘不解道:“可他既已看好中州,为何要把霍家推上断头台。”
听澜公子道:“当时情势危急,他知道霍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的,若和霍家绑在一起,只能和霍家、和晋州城共存亡,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必须与霍家恩断义绝。”
姜逸尘道:“那大功之臣是?”
姜逸尘心中已隐隐猜知了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出言相问。
听澜公子道:“智助中州抗击外夷有功,庙堂之上自然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第一八八章 凌驾于天
愤怒!
这是姜逸尘现下最为强烈的情绪,尽管他与霍家的这位厨师长素昧平生,但在这三言两语后,他便对此人深恶痛绝,想来若是此人此刻在他的面前现身,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剑了结其性命。
“我知道,你定然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为一己性命背叛旧主、出卖同伴的人被封为大功之臣,荣华富贵加身。”
“当然!”
“不只是你,若是世人皆知晓其中的底细,此人非但不会受朝廷封赏,加官进爵,更会受万人唾弃,受千刀万剐。”
“可现下,此人不仅活得衣食无忧,而且当是身居高位!?”
黑夜中,姜逸尘的双瞳几乎窜出了火苗,他隐隐察觉到令而今中州摇摇欲坠的根由所在了。
“不错。”
“有多高?”
“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这一人,只算半人。或许连半个人都算不上,到底是个小傀儡罢了。”
经听澜公子几次改口,无疑是越加强调了此人在庙堂之上已近乎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当今朝廷由小皇帝亲自当政,并不存在什么摄政王,能居于皇帝之下,百官之上的官位已不多。”
“屈指可数。”
“可他还有对手。”
“当然,盯着‘天下’这块香饽饽,永远不会只有一人,朝廷中有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朝堂之外,四下虎视眈眈。”
“据我所知,东厂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两厂提督亦有权有势。”姜逸尘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嫩雏了,朝廷中的概况他也略微了解过。
“东、西厂共存,本是老皇帝用来御下制衡的手段,怎奈老皇帝匆匆驾鹤西去,留下的忠臣骨干手中权利有限,十来年间也逐渐被扫除殆尽,现在朝廷中的情况确实是两厂间的二人转。”
“东、西厂的实力比对如何?”
“东厂的整体实力要强过西厂不少,因而西厂和锦衣卫更为亲近,如此才能和东厂扳手腕。”
“此人既是权势滔天,如此瞧来也只有当今朝廷的东厂提督——于添,于提督了。”
“东厂提督只是其兼任的官职,他最大的官位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保住了性命之后,看来他想得很多。”
“他明白了一条路子,只有爬得越高,才不至于轻易受人摆布,才有能耐去改变既当发生的结果,而不再是拼运气的赌博。”
“好狠,先是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后又出卖了自己的身子,他就不怕爬得越高,而后摔得越惨么?”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一直想法设法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爬到最顶峰。十多年来,他一步步从御厨走到尚善监的掌印太监,再从尚善监到内官监,到御用监,再到司礼监,一步步地接近小皇帝,到最后再将东厂纳入麾下,只要站得够稳,要跌下来,并不容易。”
“殊不知高处不胜寒。”
“嗯。爬得越高,并不意味着烦恼越少,相反,以前他所看不见的威胁,而今都成了威胁,他现在的一举一动算不上如履薄冰,但也不得不万分留意,因为稍一疏忽,他的对手们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这十多年来,就没人对他的过去产生过半点兴趣?”
“他在霍家时便是个低调内敛的厨子,足不出户的他,霍家之外并没多少人能唤出他原来的名字,鲍满,心满意足的满。”
“心满意足?或许他从未满足过。”
“知足常乐的人,毕竟有限,在霍家时他或许有过短暂的知足,但惨痛的现实偏偏将他那一丁点知足给撕碎,所以,他选择了无止境的追求,不再作满足于当下的池中之鱼,他要凌驾于天,俯瞰众生。”
姜逸尘闻言一怔,暗道:“于添,原来是凌驾于天之意……听澜公子最终的目的莫不是要除掉这于添,或是说,鲍满?”
“如此听来,听澜公子对于添的了解颇深,连他在霍家的过往都能调查得如此仔细。”姜逸尘这一番话已是变了味,不再是先前的同仇敌忾,更像是在质疑听澜公子的身份。
他已渐渐明白了,为何老伯会要他来向这么一个可怖的角色寻求帮助,因为他和听澜公子不仅经历相似,而且还算是有些渊源,只是他还有些疑惑,老伯究竟对听澜公子知之多少,听澜公子的另一重身份,难道不是道义盟的对头?
还是后者只是他的无端猜测?
“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于添的下手更快,知道他过往的人委实已寥寥无几。”听澜公子并未因姜逸尘对她的态度改变而变换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波澜不起。
“不知听澜公子是如何知晓的?”
“我说过,这世上用钱买不到的信息本不多。”
钱?
姜逸尘不由一怔。
“钱”字从听澜公子口中说出,不免显得有些肤浅,听澜公子最为正经的日常开支来源,莫过于那位“假听澜公子”顾怜每天去听澜小筑学堂为学生们上课,拿的月钱,还有小筑为补偿听澜公子为大家免费说书的一些“善款”。
听澜公子和顾怜所为是无价的付出,岂可用金钱来衡量。
而她们拿到手中的银两,也绝无可能买到这等深邃的隐秘。
然,听澜公子没有这钱,并不代表别人没有。
别人的钱怎能算是听澜公子的钱?当然算,因为他们有求于听澜公子,听澜公子能提供于他们的帮助,可谓价值连城。
姜逸尘很快便得到了这个答案。
“是赵公子的钱?”
“是。”听澜公子并不否认。
“可无欲无求的赵公子,为何要帮你呢?他是如此乐善好施之人?”姜逸尘不解。
“我说过赵公子是个孝子。”听澜公子淡淡道。
姜逸尘当即闭口不言,他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在寻常人眼中赵寻乐是个衣食无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似乎连天塌下来也与他没多大关系。
但实际上,赵寻乐绝不比任何一贫穷人家的子女做的要少,他的父亲经营着晋州最大的赌坊,他的母亲怪病难医,他不仅要照顾父母的情绪,还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如此,才能让他们赵家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至少维持现状。
他一经验有限的年轻人,显然没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他找到了个帮手,或说是老师,教他把这些繁杂琐碎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因他本不笨,更能说是心思灵敏,处理起事儿来快刀斩乱麻,因而,在常人眼中他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闲样。
赵寻乐找的老师自不会是他人,正是听澜公子。
姜逸尘喃喃道:“无怪乎赵公子当晚敢尾随我至此,现在看来便很明确了,他不但知晓霍家之事,也早已发现白天夜间的听澜公子,根本不是同一人。”
第一八九章 地煞噩耗
子时已近。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与听澜公子在霍家废墟上已驻足长谈了近一个时辰。
瞅见时辰不早,天气渐凉,听澜公子当即招呼着姜逸尘回木屋歇息,毕竟他可还是带伤之躯。
可打开话匣子的姜逸尘显然意犹未尽,在回木屋的路上充分利用时间,继续与听澜公子攀谈。
“天罡门的人还没查到霍家这来?”姜逸尘来时便发现,前几日被他藏在霍家废墟中那些地煞门堂主的尸体还未被处理,此时也终于是提出了疑问。
听澜公子摇头道:“官府都不愿碰的地儿,天罡门怎会来插这一手,这些收拾残局的杂活,终归得等应隆回来应付。”
姜逸尘道:“应隆明日归来,那我是否也该离开晋州了?”
听澜公子道:“嗯,明晚之前必须走。”
听着听澜公子肯定的语气,姜逸尘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应隆明晚会来木屋中找你?那顾怜……”
听澜公子截语道:“这儿不需你操心,明日毕鄂和修恺一行的死讯想必也该传到城中来了,碰上这档子事,应隆必当亲自登门来访。”
“他绝不会一个人来?”
“所以,你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试探和讨教。”
“那今晚?”
“今晚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只能浅尝辄止,明晚才是真正的交锋。”
“那你……”
“我已说过,这些事你毋须担心。”
听澜公子说来轻描淡写,可今晚在听澜小筑的神楼里是怎样一番唇枪舌剑,明晚在那小木屋中又将是怎样一场不见血腥的狂风暴雨,这些,被置身事外的姜逸尘统统不知道,这些,尽皆由听澜公子一人揽下。
尽管他明白若要动武的话,若是不来上三四个强如毕鄂之流的高手,恐怕还难与听澜公子正面抗衡,可对方若是人多势众,而又有备而来的话,听澜公子真能安然脱身么?
姜逸尘不由担忧起听澜公子的安危,又自责起自己的无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启齿。
“既然选择了帮你,我自也考虑过天罡门到来后,该如何应对,不会因为你行动的成败,令自己陷入险境。”走在前方的听澜公子飘来这么句话,接着又道,“今晚你且暂在客厅中将就下,待明早顾怜离开后,我再为你顺一番气,午时过后必须走。”
“走?”姜逸尘放缓了脚步,讷讷道。
他一直都很明确,地煞门的事一了,他便要离开晋州,可当确实要离开时,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毕竟,他的目标并未完全达成。
他带着一腔恨意为寻仇而来,妄图将地煞门赶尽杀绝,尽管成功寻求到了听澜公子的帮助,尽管地煞门的松懈给了他足矣彻底剿灭整个帮派的机会,可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实力不济,因为自己的一念仁慈,心肠软弱,功亏一篑。
现下,天罡门援手已抵达晋州城,他若想在天罡门强援的眼皮底下去收拾地煞门残余的六个堂主,难度之大,难于上青天。
难,并不意味着办不到,只要他想做,他毫不意外听澜公子定能为他编排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只是,要在对方戒备充分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激进的举动,势必不再像先前那般能做得轻易不为人所觉了。
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时间,也很可能是性命。
以命换命,要是在初至晋州城之际,在初识听澜公子之时,他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可现在,他迟疑了。
他质问着自己,他已饶过三个地煞门堂主的性命,为了对付余下六人,而去置换自己的性命,是否太可笑了些?
李安生倒还罢了,若撇去地煞门的职位,李安生和个凡夫俗子并无两样。
至于秋夜和戚万军,前者身为地煞门的情报精英,是地煞门攻城拔寨的后勤保障,后者虽命不久矣,但先前却是地煞门的屠戮先锋,是两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这两人,他怎该放过?
可他偏偏便放走了他们,只因他们信守承诺,对他的行动故作不知,缄口不言,让地煞门逐步走向灭亡。
姜逸尘不是一个轻易许诺之人,重行践诺是他的坚守,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对信守诺言的秋夜和戚万军动手。
然而,在这之前,他也对另一人许下重诺,他承诺空遗恨,要让地煞门从这江湖上消失,要让那五十个门主、堂主再不见天日,前者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算是勉强达成了,可后者,自他放走秋、戚二人后,他便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兑现诺言了,更别说达成最初预定的目标了。
他尤为憎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也憎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
结果,他成了自己所憎恶的人。
他回想起空遗恨告知他夜莺下落后,离去时那张狂的笑,现在看来,便是嘲笑了。
因为空遗恨很肯定,他会变成他自己所憎恶的人,只要他对地煞门动手,为了万无一失,他不得不先与秋夜达成协议。
而这协议本身便与对空遗恨的承诺两相冲突,无论他最后做何选择,他终将失信于另一方。
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出卖了姜逸尘的心乱如麻。
而这一切,全然没有逃过听澜公子的耳朵。
听澜公子一如既往地,没有回过身,便已猜知姜逸尘心中的纠结,淡淡出声道:“晚上好好歇着,明儿告诉你几个消息,你再决定,要去往何处。”
听澜公子的话语显然是加上了几分内力,直击姜逸尘心扉,将之从杂念中唤醒。
姜逸尘怔了怔,缓过神来,也知晓方才自己过于患得患失,有些魔怔了。
听澜公子的话他倒是没漏过,旋即问道:“是今晚听来的消息?”
“不错,想来有些消息你会感兴趣的。”
“什么消息?”姜逸尘追步上前,迫不及待道。
“关乎散人居、魔宫、道义盟、听雨阁的消息。”
*********
翌日午后,当姜逸尘在晋州城外的密林中,寻到黑将军,往南取路而去时,晋州城里被两则消息炸开了锅。
这两则消息也可谓是一则消息,因为都与地煞门息息相关。
地煞门从北地载货归来的一众人马,在晋州城以北四十余里处的晋绥大道上遭遇截杀,近三十余人的队伍无一幸存!
这支队伍里除却那些运货的伙计外,有十一人是地煞门的堂主,而这十一人中还有地煞六虎中的两虎。
可说这队人马的实力,相比起江湖上各路镖局的护镖队伍,虽算不上顶尖水准,却也是上乘配置,然而,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尽皆被杀,无人生还,那截杀他们的对手可得是多么强大的阵仗?
并没有。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出手截杀地煞门一行的有且仅有一人。
一人?
仔细想来,天煞十二门在江湖上一直以来都被那些正道门派放在对立面,是邪门魔教之属,隶属其下的地煞门,自然也归入魔教人士之流,对手仅有一人,莫不是被哪家与地煞门仇怨颇深的正道高手撞见,便给地煞门送上了一份鲜血淋漓的大礼?
也不是。
近来江湖局势紧张,各家高手似乎都为本家的麻烦应付不及,会有哪路高人有这闲暇空余,特意跑来中州边境之地,杀地煞门个措手不及?
第一九零章 迷之杀手
再看另一则消息,地煞门的副门主毕鄂,很可能被人从凌霄渡上击落。
而做这件事的人,和截杀先前那十一个堂主的人,是同一人。
之所以说是可能,是因为这则消息一半是确切无误的,而另一半却无法证实。
毕鄂是否跌落凌霄渡这委实难以证实。
想来当世活着的人还没有能从那万丈天险中安然爬出的,若毕鄂当真是从凌霄渡的铁索落下,那可真是生难见人,死难见尸了。
确切无误的便是毕鄂真的不见了,而他的坐骑泪珠偏偏横尸晋绥大道上,与地煞门那二十余人的队伍相去不远。
到事发现场查探的天罡门等人,便是根据这确切无误的信息,结合其他相关线索,推断出毕鄂很可能已殒命凌霄渡了。
加上先前那则消息来看,便是有人独斗毕鄂,将之击落天险,骑了毕鄂的坐骑泪珠来到晋绥大道,以一人之力,灭杀由地煞门十一个堂主带队的运货队伍。
究竟是哪个不世出的高手与地煞门过不去?
不世出的高手?
这是闻知这些消息后,一众江湖人士的看法。
对具体情况了解更为详尽的地煞门及天罡门等人,可并不认为此人是个高手,至少绝不是什么能以一当十的超级高手。
他们对现场情况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很快便确定了此人是个剑客,而且是近段时间来与地煞门交碰颇为频繁的剑客。
与他们应当算是很“熟识”的剑客。
那个白衣剑客。
那个手持紫玉剑的剑客。
那个叫作“甄公子”的剑客。
他们知道这个剑客非但不能算是什么超级高手,恐怕其真实实力也难在应隆手下走过百招,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在江湖上只能算是初级高手的剑客,近乎掀翻了整个地煞门。
残存的一个副门主与五个堂主归来后,除了勃然大怒之外,仅余哑口无言。
一个坐拥数十个堂主的大帮派,而今竟只剩寥寥六人,他们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帮派吗?
从“人在,帮派在”的角度而言,地煞门或许还算是一个帮派。
可现实却非如此,六人被归并入天罡门的编制中,暂作一个新立的小堂口,由应隆作为堂主,同另五人先行收拾晋州城中地煞门留下的残局。
而“地煞门”一称,则因门主商阙、天香阁老鸨如愿、晋州城参军蒋皖三人间的“情感纠葛”之祸,被晋州官府抹除,从江湖上彻底消失。
两则消息最初是由与地煞门副门主毕鄂关系匪浅的十四恶人之一,随心所欲——易无生,托人捎到晋州城中的。
抱着八分震惊,两分犹疑的态度,天罡门一面组织人手查探现场,一面专程去寻易无生当面求证。
最终,还是确认了这两则消息的真实性。
“杀手夜枭”果然便是那个手持紫玉剑的剑客,而这称呼,也是易无生从这剑客嘴中问出来的。
只是,在易无生的描述中,这剑客应早已死在他的透骨钉下。
然而,到现场核实过的天罡门众人,很确信没有发现这个剑客的尸身,唯有大道上一滩早已浑浊难辨的血泥水和伴着丝丝血迹远去,却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堪的马蹄印。
马蹄印的踪迹难寻,却不难瞧出这马蹄的去向,往南。
往南而去,不正是晋州城么?
这剑客确实被易无生重创了,至于是否死去暂不清楚,但他很可能是被人救起,去往晋州城了。
杀手夜枭?
这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杀手?
原地煞门六人毫无头绪,天罡门的众人更是闻所未闻,于是,他们铺开大网在晋州城内进行地毯式搜索时,也同时将这两则消息公之于众。
他们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一个分舵被灭得所剩无几,也实在再没什么颜面可以顾及的,明里直接在江湖上发出悬赏令,知晓夜枭相关信息者、发现夜枭踪迹者、生擒或是手刃夜枭者,均可获得不等额的重金悬赏。
金钱可以买到很多人们不知道的,却急于知道的信息。
不过这回,金钱的力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和夜枭有关的消息不是没有,而且是蜂拥而来,晋州城里许多人都见过这“甄公子”的身影,哪能没线索,只是,他们将这些满是热情的信息收集整合后,发现大多人所掌握的信息还没他们多,这夜枭似乎真是凭空多出来的人!
当然,这些多是后话。
明面上的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内里,天罡门也在整个天煞十二门的体系内,上报并发布了对于这杀手夜枭的通缉令。
生擒为上,把尸体带回来,也成。
当然关于夜枭的画像等详细信息也随之被附上,在江湖上传播开来。
尽管这不一定为其真实面貌,但聊胜于无,至少夜枭手中的那柄紫玉龙鳞剑,并不多见。
至于易无生,对于这夜枭让他在天煞十二门面前,颜面扫地并不以为然,因为他本便不将这些大门大派放在眼里。他更在意的是,实在是好久没有人戏弄过他了,曾经那些戏弄过他的人,没有一人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而夜枭恰恰是那个成功将他忽悠过去的人,他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心思缜密,生死关头还能沉稳应敌,但佩服归佩服,夜枭的所为无疑是在羞辱他的自信,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再见夜枭之日,便是他手刃夜枭之时。
那天,将会是夜枭的祭日!
*********
被迫撤离晋州的姜逸尘,早已换了身打扮,做好应有的伪装,协同黑将军取路往武当境的方向去。
离去前,听澜公子告知了他四条消息。
一条比一条令之震惊。
第一条和姜逸尘在听澜小筑神楼上见过的公孙煜有关。
公孙世家的四方公子公孙煜和散人居阿亮、阿梅两个帮主在去往秦地追寻季喆时,与九州帮派傲剑阁起了正面冲突,陷入险境。
毕竟与公孙煜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姜逸尘对之兴味索然,只是从其间再次闻见了九州、四海两盟争锋相对的意味,而第二条消息,更加证实了他的判断。
第二条是关乎魔宫的消息。
因被传言伙同听雨阁,对琳琅居和紫夜轩下杀手,魔宫竟被十数个四海帮派给缠上了。
除却琳琅居、紫夜轩这两个吃了亏帮派,和最先散步出魔宫与听雨阁同流合污消息的烽火楼外,还有琥珀山庄、真武道馆、冷月神殿等大大小小十个帮派助阵,四海的阵仗不可谓不庞大,听说险些也把凤鸣轩一起拉来逼魔宫就范了。
当然,江湖上任谁都看得出来,四海这些个帮派纯粹是寻个借口,想遏制魔宫近年来愈来愈壮大的态势罢了。
同为九州结义盟的另三大门派,傲剑阁、啸月盟、擎天众或多或少地受到其他势力的牵制,外加对于魔宫的壮大,多少都有些觊觎,因而,均无伸手相援。
但即便如此,这些四海帮派也是使尽了手段,将魔宫势力肢解开,使其无法互相顾及后,才敢与强大的魔宫正面对峙。
魔宫宫主龙多多一行五人,已被围堵在平海郡百花屿一带,进退不得,若非有个把九州帮派盟友和道义盟从旁周旋,恐怕五人还真难躲过四海帮派环环相扣的圈套,尽皆遭伏了。
对于这位陌生的师兄,姜逸尘并没什么真情实感,可念及曾在西江郡救过自己性命的冷魅也陷入其中,不免义气相帮的冲动。
第三条消息,与近来站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有关。
听完第三条消息,姜逸尘便想着去相助听雨阁脱离困境。
可当他听到第四条消息时,却再也坐不住了。
慕容靖遇险!
第一九一章 云泽毒王
云泽境,境域辽阔,却因山难水险,而地广人稀。
虽属中州地域,但所谓山高皇帝远,且在鲜有平原的地理环境下,也不易建城设郡以便管辖,中州朝廷更多的是将云泽境当作天然的地理屏障,用以对抗与云泽境西南部接壤的毒竺国。
要想在云泽境中生存下来并不容易。
在那里,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哪怕是扎根在地上,看来人畜无害的野花野草都不可小觑,不为其他,只因其相互间,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性命。
因而,云泽境中的规矩极为浅显易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这般环境下,人要想活下来,活得好,除却要比虎豹更为矫健,比苍鹰更为敏锐外,还需要比蝮蛇更为歹毒!
所谓以毒攻毒,在云泽境中,你若能比那些鸟兽虫鱼、花草树木还毒,那你在云泽镜中便能很好地生存了。
云泽境中的毒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毒,一种则是蛊毒。
毒非蛊,蛊非毒,蛊堪比毒,甚至更甚于毒。
不论是精通蛊术者,或是精于施毒者,在云泽境中可算是百毒难侵,足以横行霸道了。
从云泽境中走出外边的毒士和蛊士可不少,但真正在外闯荡出名声来的却不多见。
因为不论是蛊,还是毒,于云泽境之外的人看来,皆为阴险恶毒的象征,不仅不受待见,更像过街老鼠一般被打压极甚。
能收下这些毒士、蛊士的自然多是被称作邪门魔教的帮派,而只要能熬出名头来,便极少有人再敢去招惹他们了。
毒,入门易,精通难。
能识别、配制二三毒物,即可谓入门,因而在云泽境中,每十人中就有三两毒士实在算不上稀奇。
何谓精通毒?
常与毒为伴,或一观、或一嗅、或一触便可辨识万千毒物,信手拈来即为毒,即可用毒伤人杀人,亦可用毒治病救人,是为精通。
蛊,入门难,精通更难。
相较于毒,多为就地取材,即制即用。蛊不论是入门或是精通都需要一定的条件才可达成,蛊虫、器皿、配药、时间缺一不可。
简单的蛊易制,因为这类蛊虫不但好找且数量不少,对使用器皿没什么讲究,配药不繁杂,更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培养,这样的蛊易得,其威力自然也较为有限。
复杂而杀伤力强的蛊,所需要的蛊虫大多罕见而稀少,更需要以特制的养蛊器皿,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培养。
限于这般情况,蛊士在云泽境内便要比毒士少上不少。
不论是蛊士或是毒士,其中千里挑一者便可称为蛊王、毒王,这二十载以来,在中州声名赫赫,或是说恶名昭著的蛊王、毒王正好各是一个,而且皆为女子。
当然,这蛊王和毒王,并非只懂毒或者蛊,而是更精通于毒或者更精通于蛊。
在云泽境有“毒仙子”之称,而被江湖人士称作“蛇女”的姬千鳞便是个顶级蛊王,比之在用毒上更为擅长的,便是十四恶人之一,心狠手毒——王芝芝。
一人毒翻一个山寨的姬千鳞难入十四恶人之列,不仅是她的武功难与王芝芝相提并论,其斑斑劣迹与王芝芝比较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江湖人眼中,王芝芝不仅其手上有毒,触之即死,其人更是一味剧毒,近之则生机难存。
从十万大山中千里迢迢来到中州内陆,总带着某种目的,或为扬名立万,或为游山玩水,或是为爱恨情仇而来。
姬千鳞是被笑面弥勒收归兜率帮门下以图进犯中州内陆的。
王芝芝则不同,她是独自一人来到中州内陆的,她为寻情而来,因情生恨,因恨横生杀意,以一己之力,毒杀了十年前在江湖上还颇有声望的两大帮派,华天剑派和玉恒派。
不为其他,只因其昔年用圣女之躯所救下的华天剑派大弟子付辛,背弃誓言,娶了玉恒派女弟子卢珊为妻,怒极一时的王芝芝便将二人所在的帮派一个不留,悉数毒死。
此后,王芝芝更对男女之情深恶痛绝,对于男子见之即擒,擒来后用百般毒物折磨之,不令之被毒致死,却使之在惊惧、苦痛中崩溃而亡,手段之狠毒骇人听闻。
这样的恶人,留存于世又不回云泽境去,江湖正道人士实在无法安心,也曾想过除之以绝后患,而他们也的确付出了行动。
然,单独一人或是三三两两寻上王芝芝的,没有一人能活着回来。
成群结队去惩奸除恶的,也在王芝芝布下的连环毒阵前屡屡败退。
渐渐的,三五年后,再无人敢打王芝芝的主意。
而王芝芝自知其必须依托自然环境施毒,才能让众人束手无策、知难而退,正因如此,在赢得应有的安宁后,她也没有不知趣地去寻那些找过她麻烦的帮派报仇,反而觅了处深山老林定居,鲜少涉足江湖。
王芝芝定居的地方离武当境不远,那儿有山峦叠嶂,那儿有峡谷溪流,那儿有家乡的味道。
王芝芝的恶毒,常人避之不及,可姜逸尘却偏偏要来寻她,究其缘由,自与听澜公子告诉他的第三条和第四条消息有关。
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在诸方势力的阻挠下,到底还是没能逃回江宁郡,而今,为躲避各方势力追寻,不得不继续往南逃窜。
而慕容靖,为确保洛飘零能顺利脱逃,不幸落入天煞十二门的手里,现被困于银煞门的一处隐秘地府中。
这处隐秘地府的确切位置本不容易探听,可正巧听澜公子知晓,遂将个中详细和盘托出后,才送走了心急如焚的姜逸尘。
银煞地府的位置,瞒不过听澜公子,自也瞒不过神通广大的老伯,慕容靖处境堪忧,道义盟自然全力营救,已是兵分多路人马去牵制天煞十二门的人手,转移注意力,另组四个强手作为攻坚小队直捣黄龙。
因地府恰在武当境边上,武当、峨嵋两派也未袖手旁观,各出强援相助一臂之力。
这处地府与王芝芝所在的居所相去不远,银煞门自然也知晓他们这隐秘地府的边上住着一个大恶人,曾起招揽之心,被其轰退后,便再不敢欺近半分,互不打扰之下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年。
此次姜逸尘来寻王芝芝,便是需要其手中的一件物事,唯有此物,才能破得了银煞地府中的秘密武器。
可王芝芝会这么轻易,把姜逸尘需求之物拱手相送?
当然不会。
软磨硬泡?
王芝芝可不吃这套,瞧见来人是个男子,想必她只会想着如何把他折磨致死,而不是想着如何去助他一臂之力。
既然如此,那不如扮成个女子?
第一九二章 龙渊酒栈
自西山岛沦陷,霍隐娘死后,姜逸尘便陷入了浑浑噩噩的境地。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现下全是为了报仇而活,为了报仇而再次出岛,为了报仇而踏上这血雨腥风的江湖。
直至从听澜公子口中听闻慕容靖有难时,他才幡然醒悟,除了报仇,他还有情要偿。
情仇情仇,情始终在前,他已不知欠下慕容靖多少情,这情中,有恩情,有友情,有亲情。
姜逸尘自小便无兄弟姐妹,在生父生母身边时没有,在霍隐娘身边时更没有,至于在西山岛上的那些同龄男女,平常虽已兄弟姐妹相称,但每个人间,说到底并不存在什么深刻的感情,准确点说,他们不过都是在世外桃源下,那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玩伴罢了。
可慕容靖偏偏成了姜逸尘的兄弟。
是慕容靖在他初入江湖,初次应对江湖事宜时,暗中保护。
是慕容靖未雨绸缪,让他在抵达菊园前多掌握了一门本事。
是慕容靖在他心慈手软下,生死一瞬间,拼命将自己从樊健手中救下。
是慕容靖苦守在龙虎奇巷门口,因担忧进入菊园试炼多日尚未出来的他,险些和辛宇凝起了冲突。
在他为手刃严明和祁善庆的两颗人头而彷徨不安时,他也从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他,为他忧心。
在他为西山岛之事,而自甘堕落之时,还是他最先来到自己身旁,想方设法开导他,陪他一醉解千愁。
……
是慕容靖为他笑,为他愁,为他奋不顾身。
慕容靖始终在扮演着姜逸尘一个兄长的角色,尽管初时,其受托于沈馨玲,可这份情谊却绝无半分掺假。
姜逸尘知道,这个兄长他说什么也不能失去,他亏欠了太多。
除了报仇雪恨之外,他还有太多的情要还,除了慕容靖的情,还有刘启的情、沈馨玲的情、若兰的情、老伯的情、易忠仁的情……哪怕是听澜公子都于他有情,这些情,撇开其间的关怀之情不谈,单论其中的恩情,恐怕他今生今世都还不起。
还不起,便不还?
不,一定得还!
他若选择沉沦,又如何能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这是他的心声。
他也明白了,自步入江湖后,他已不再是为自己一人而活,不论前路多少艰难坎坷,跌倒多少次,只要站得起来,他便得走下去,即便站不起来,他也得爬着前进,直到再也无法动弹为止。
因而,只要能救出慕容靖,他连性命都能相换,扮成女子又何妨?
不过,这个办法当即便被听澜公子否定掉了。
用毒高手本便对气味极其敏感,更何况王芝芝还是千里挑一的毒王?
她能闭着眼睛,轻易从千百种气味中,辨别出出现在她附近之人究竟是男是女,扮假终难为真。
这样白费力气,到头来反而影响对敌时的发挥,岂不是得不偿失?
最终,姜逸尘和听澜公子讨教后的结果,便是去偷!
*********
听澜公子如此才气卓绝的天人,能与之相处一日便受益匪浅,更何况姜逸尘已与听澜公子讨教过好些日子了,其中的成长自也不小。
虽心急赶路,但姜逸尘却将行程安排得仅仅有条。
不仅在去路上,让受伤之躯得到充分的休养,同时也在路上一步步把具体行动步骤完善,尽量做到想象中的万无一失。
照虎画猫的漏洞或许存在,比不得听澜公子所编排的计划周详,但总也有几分样子了。
在此情形下,黑将军日行千里的优势也被发挥出来,不过三日时间,便将姜逸尘带至武当境东北角的龙渊峡。
龙渊峡有着神奇瑰丽的丹霞地貌,石林景观可谓鬼斧神工。
美丽的背后,往往潜藏着无尽危机。
银煞地府便藏身于龙渊峡之中,至于龙渊峡美景背后的危机,便是此处礁石暗藏,不利行船。
不利行船,来往的人便不会多,毕竟附庸风雅特地跑来此处赏景颂诗的实在不多。
姜逸尘自然也无暇顾及这旖旎风光,把注意力放在搜寻附近可能存在的酒铺、茶馆亦或是客栈之上。
不出意料,果然在龙渊峡一处渡口边上,寻见了一个酒铺。
方圆百里之内独此一家,只能说此处是来客们除了赏景之外的唯一去处,却不能说明此处定然热闹。
走进酒铺之后,姜逸尘便瞧见挂在酒铺外边,垂吊在屋檐下几块菱形木板上刻写着的客栈名,“龙渊酒栈”。
龙渊峡边开的酒铺,挂着“龙渊”二字本无可厚非,可酒铺便是酒铺,客栈便是客栈,又是何意?
姜逸尘仔细断线后,方才发现这酒铺似乎还兼有客栈的功能,如此说来,酒铺加客栈,当作“酒栈”倒也说得过去。
客栈也好,酒铺也罢,姜逸尘是精神饱满地来到此处,本无需入内,可他却非要进去不可。
为营救慕容靖,道义盟来了四人,武当和峨嵋也均遣人来援,便说明至少各有一人。
如此一来,六七人配上六七匹马是少不了的。
而龙渊酒栈外的马厩中,马匹可着实不少,足足十三匹,经营这样一家酒坊,三四人,两三马匹,店家自用足矣,再多出来,只能是来客骑的马了。
姜逸尘自然不得不进到酒栈中来碰碰运气了。
酒栈不算大,可确实五脏俱全,前头摆了九张桌子,应是当作酒铺只用,而看往里深入后,便是一排房间供以旅客居住。
现在还算是早膳时间,因而,当姜逸尘步入其中之后,便发现有三桌客人正在用膳。
只一眼,姜逸尘便在不动声色间,将酒铺中的情况尽收眼底,而他也很快便把目标锁定在了其中一桌客人身上。
酒铺中的老板和伙计似乎还在忙活着照顾其他客人,便来不及招呼他。
姜逸尘故作察看环境,四下打量了下,便径直往目标靠进,准备在其旁挑个桌子落坐。
那桌共有三人,两男一女,听见有人走近,不免警惕地忘了过来。
女子眉清目秀,似一朵冰莲,观之悦目,近之生寒。
身侧一个少年身披黑色斗篷,脸上挂着面具遮住了上半脸,而其右手小臂上竟套着厚实的刃鞘,这样的装扮着实少见。
背对着姜逸尘的男子,生得方脸白面,可似乎有些困顿,转过头来,瞅着姜逸尘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后,便回头继续用膳,不时轻抬头,看着是在咀嚼食物,实际上却是往女子的面容上瞟去。
女子显然比男子警惕性高些,在姜逸尘身上多扫了几眼,最终目光停留在其背在身后裹着布匹的物,她蹙着眉,似乎对这景象有些熟悉。
见来人走至他们桌前一顿,侧身往边上的桌子处挪去后,才发现似乎和记忆中的景象有所不同,来人背上赫然是一把剑,只是偏偏用粗麻布匹裹住了剑柄。
至于为何要裹着剑柄,女子便未在多想了,因为几个睡迟的同伴已走了过来。
三个中年男子,个个手上都把着形状各异刀,只是随意扫了姜逸尘一眼,便抱着歉意,赔着笑,看向正在用早膳的三人。
时至此刻,仅有那个斗篷少年发现,姜逸尘所挑的位置,不仅利于观察此桌上他们每个人的相貌,还能一字不落地听清他们的说话内容!
第一九三章 攻坚强阵
“整好六人,看来武当峨嵋那儿也支不出人手来了。”姜逸尘心中琢磨道。
斜对方的六人,仅有一人姜逸尘并不识得,但略微一想,旋即了然那方脸男子应是武当来的援手。
为行动方便,也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方脸男子和那女子都未身着本派服饰,可姜逸尘正巧熟识峨嵋派来人,便也悉知了二人的身份。
那冰山女子便是水如镜,三年未见,这刚毅好强的峨嵋女侠想来已是独当一面的武林高手了吧。
斗篷少年,姜逸尘仅是一眼便认出的,这身打扮加上手臂上那怪异的武器,赫然正是三年前一同攻破丹霞山庄的幽冥了。
三年前的幽冥便已展现了惊艳卓绝的轻功,而今该当更是来去自如,无人可阻了吧。
刚来的三个中年男子中较为壮实的一人,剑眉虎目,一副不怒自威之相,配着一柄阔刀,正是与慕容靖交情颇深的柳梦痕。
想来二人当时并不在一处,否则,以二人同进共退的性格来说,此刻要么二人都已成功脱逃,要么便尽皆被俘了。
另两个中年男子,姜逸尘曾在菊园中打过照面,鬓角发白,面如冷刀的,是有“冷月狂刀”之称的谢永昌,此人的刀法依道义盟中的排名,算是盟中之首了。
余下一人长发遮盖住了半个右脸,却非道义盟的人,而是谢永昌的结拜好友,阿班。
听闻这阿班使的一手离火刃,其实力与谢永昌难分伯仲,有他鼎力相助,倒真是不小的助力。
粗粗看去,六人中竟是武当派遣来的方脸男子武功最差。
莫非这么些年武当派也没培养出什么好手来?玄箫兄身上的担子还是很重呐。
六人中以谢永昌年纪最长,功力亦是最为深厚,想来此行另五人应是以之为首了。
观察完六人的阵势,姜逸尘心中已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有阿班和谢永昌两人大刀阔斧地开路,再有水如镜和幽冥一狠一快的单点突破,柳梦痕压阵,方脸武当弟子做些糙活,这阵容用来破天牢想必都绰绰有余,可要破银煞地府,恐怕易入难出啊。
姜逸尘借着呼喊店小二的掩饰将六人打量了个遍,然而,他的隐蔽举动也没能逃过早已分出心思来观察他的幽冥。
虽已察觉到姜逸尘的异常,可幽冥却不为所动,既没出言提醒另五人谨言慎行,更无暗中警示。
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姜逸尘的偷听,或是想将计就计,进一步观察姜逸尘的举动。
在座几人,本非鲁莽行事之辈,入银煞地府各环节的作战计划,早已细较完毕,绝无可能在这人多眼杂之地,吐露行动细节。
昨夜到此,不过是为了让众人休整好各自状态,顺带补充些许漏考虑的事宜。
至于现在,更不可能在早膳间讨论行动方案,因而,幽冥可不担心他们的谈话内容被有心之人听去。
他稍稍挪了下位置,为柳梦痕腾出个位置来,嘴角间扬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弧度,不知是做给姜逸尘看的,还是为接下来未卜先知的戏码强自忍俊。
只见那方脸武当弟子见三人落座后,原本慵懒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一会儿瞪着谢永昌,一会儿瞪着阿班,最后再蹬蹬柳梦痕,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就说喝酒误事不是,耽误了时辰可别怪我和如镜师姐出工不出力。”
谢永昌和阿班听言对望一眼,挑了挑眉,并未搭话。
至于柳梦痕,他本是个闷葫芦,虽说确实误了时辰,可要是遇上后辈这般言语不敬,他也只会冷眼相对,闭口不搭理。
怎奈何要救之人是他的老兄弟慕容靖,而他身侧还有比他更年长的谢永昌在,为免气氛尴尬,他只能强颜欢笑,说道:“嘿嘿,不过是晚了一炷香的时间,各自养足了精神最重要,用下早膳后,咱便行动吧?”
柳梦痕前面的话语告罪的意味少了些,更多是想让双方都好下台,最后十个字更是在询问谢永昌的建议。
这一来,方脸武当弟子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不受重视,对面几人实在太过倚老卖老,气上眉梢,可边上的水如镜一言不发,他也不好发作,可当他看到店小二为三人端来早膳的同时,又端来了一壶酒,再也憋不出气,当即破口骂道:“嘿!你们几个老骨头可知道这趟到底干嘛来了?昨晚你们喝喝酒叙叙旧倒也罢了,早上晚起耽搁了些时辰也算了,现在吃个早餐你们还吃酒,当真是来游山玩水来了?!”
三人虽已过而立之年,谢永昌更是不惑年纪,但怎么说也是男子正当壮年之时,被一后辈骂作老骨头,当真有些过分了。
阿班不再客气,哼了口气,接道:“这是我一人要喝的,与他二人无关。”
水如镜见苗头不对,刚欲开口调和,怎知方脸武当弟子的嘴速比她快多了,与阿班针锋相对道:“你要是贪生怕死,便在客栈里待着,少你一个也无妨,不需找如此下作的借口。”
水如镜一听,脸色当即发青,峨嵋派虽与武当派归并一处,可因男女之别,武当还是很客气地让出了一处地块让峨嵋众人落脚,平日间除却掌门及众长老的交流外,两派间的弟子交流有限,因而,她对这武当师弟知之甚少,怎知这才第一次一同下山,便表现得如此无知而自大狂妄,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她深知再不开口阻断,这矛盾可愈加难以调和了,喝道:“住嘴!玄和师弟!”
水如镜的话语运上了几分内劲,直冲着这名叫玄和的方脸武当弟子而去,因而,在旁人听来,水如镜的话语不过是急促的呵斥声,可在玄和耳中却如鸣雷炸响!
玄和一怔,当即目瞪口呆地看向水如镜,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如此美丽的师姐会这么凶地要他住嘴。
同样脸色铁青的谢永昌,见一个小辈对自己的兄弟如此诋毁,本欲好好教训下他,但见水如镜这一爆发,倒也掐住了那险些喷发而出的怒火,且看这峨嵋派女侠如何训斥这同为名门正派的师弟。
水如镜方才的声音虽不大,可听闻她的话语内容后,任何人都知晓这是热闹事儿,便齐刷刷望眼过来,想看看这小闹剧如何收场。
而姜逸尘也得以光明正大地把视线落在六人身上。
水如镜直视着玄和那不解的眼神,正色道:“你可知阿班兄的刀叫什么?”
玄和讷讷答道:“离火刃?”
昨儿见面时,各自互相介绍过,玄和并未忘记,可水如镜这么一问,他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水如镜接着道:“你可知阿班兄是使得什么刀法?”
玄和回道:“不是说,阿班兄的离火刃和烈焰刀是绝配么?出刀时,刀刀夹带着熊熊烈火,驱邪破瘴。”
水如镜又道:“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出离火刃与烈焰刀的威力,得消耗不少内息,而有一个方法,能大大减少内息的损耗,同时不让这烈焰火刀的威力削减半分……”
玄和能作为武当派的代表下山来,本便不是个笨人,竟水如镜如此一番提点,当即醒悟过来,惊诧道:“师姐是说,这家,呃,阿班兄,能靠饮酒,助长功力?!”
第一九四章 偷香窃玉
烈酒中的酒气绝不会少。
酒气浓烈,便更容易通过内息催生明火。
想明白这些后,玄和便不再开口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理亏,但现在这气氛确实不大对,若是得理不饶人,硬要与道义盟几人较真的话,到头来恐怕是自己吃亏。
水如镜见玄和安分下来后,便起身冲着谢永昌、阿班、柳梦痕一一拱手致意。
而后柔声道:“玄和师弟毕竟是为了此次行动的顺利进行着想,初衷并无恶意,至于他对几位的不敬,和对阿班兄的冒犯,我以友门师姐的身份代他向谢兄、柳兄和阿班兄赔个不是,望几位念其江湖履历浅薄,不予计较。”
水如镜并未因对方三人资历较老,便埋汰了玄和,就事论事而不卑不亢,不仅不让人觉得恭维做作,反令人高看一筹。
听毕水如镜所言,谢永昌当即也舒展开了眉头,对这峨嵋女娃的印象显然又添上几分,摆了摆手道:“罢了,毕竟我等确实耽误了些时辰,这点我先代我们仨道个歉了,但愿接下来的行动,大伙的情绪不要受到这小矛盾的影响。”
水如镜道:“这是自然,峨嵋武当既已来至此处,定当尽心尽力。”
水如镜都这么表示了,玄和心里再不服气,却也不好意思躲在女人身后,同样站起身来,略微欠身,向三人致歉。
柳梦痕情势缓和了下来,不愿再双方在此话题上纠缠太久,赶忙开口道:“来来来,都坐下,都坐下,赶紧吃早餐,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
龙渊酒栈一行,姜逸尘实在是没什么收获。
道义盟和武当峨嵋虽有稍许矛盾,可不知是事先商量好的,还是几人做事向来谨慎,嘴巴都把得相当严实,从始至终对于强袭银煞地府的一星半点细节只字未提,唠唠叨叨一堆话,一直便停留在“行动”二字上,再无突破,着实把姜逸尘的胃口吊了好久。
离开龙渊酒栈后,姜逸尘也总算是明白了幽冥那一抹笑的意味,果然是在嘲笑自己,凭白做这无用功啊。
但没什么收获,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获。
至少从几人较为放松的态度上来看,想必慕容靖的性命暂无大碍。
慕容靖于道义盟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可也正因如此,银煞门虽俘获了他,却不敢轻易动他的性命。
无论如何,这总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姜逸尘收获的便是一份安心。
在此状态下,姜逸尘果然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在龙渊峡左岸的密林深处,寻见了王芝芝的住所,一个周围种满花草的高脚木屋。
姜逸尘并不关心这高脚木屋是否是王芝芝以一人之力建起的,他只盼着王芝芝能恰好不在家中,否则,既要潜入十四恶人的住所中,搜寻目标物,又要从其眼皮底下,把东西拿走,虎口夺食可非易事啊。
不过,王芝芝终究是让姜逸尘失望了,她不仅待在木屋之中,而且不时在各个房间中来回走动,偶尔还会走出屋外看看她栽植的花花草草,并无半分离去之意。
想来也不奇怪,若是平常人家,每一两天总得走出房门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买买菜做做饭,和邻里多亲近亲近。
可王芝芝偏偏住在这深山老林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却那银煞地府和龙渊酒栈再无人烟,而这两个地方在正常情况下,也决计不会同她往来。
而居住在林中也可谓成日与自然为伍,便是在木屋中足不出户,也不会生出半分腐朽之气。
至于一日三餐,长年独居此处的王芝芝,自然早便需做到自给自足了。
如此一来,若非有要事,必须出趟远门,王芝芝还真没离开木屋的必要。
万般无奈下,姜逸尘也只能选择苦守,他需要等待一个契机。
夜幕总会降临,而常人到了此时总要沐浴更衣的吧?
仅是年逾三旬的王芝芝依旧是风华绝代的姿色,身着云泽境里的民俗赤衣,**着背,衬出其曼妙身躯。
姜逸尘并没心思去欣赏那香艳的场景,可他不得不期待其沐浴更衣,如此,他便能趁此良机去偷出自己所需之物了。
然,左右苦等下,姜逸尘始终是未能等来没人沐浴更衣的机会。
不知是因其今日活动不多,无需沐浴,或是自己的行踪已被她发现,因而,打算跟他耗着?
潜藏林中的姜逸尘自是做好了持久蹲守的准备,若腹中饥饿,便掏出怀中的薄肉饼充饥,可有一点他确实没法做到。
不论是为了观察王芝芝的动向,或是为了避免被王芝芝的发现,他没有一刻得以合眼休息,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注意力总免不得要下降,他的精神状态全得凭着意志力来支撑。
许是深山老林中的夜色较外界来得快些,仅是戌时时分,林中已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王芝芝到底还是没有沐浴更衣,但姜逸尘还是等来了难得的进展。
随着一个个房间中的灯火被熄灭,王芝芝似乎已打算就寝入睡。
姜逸尘不敢大意,为防有诈,特意多侯了半个时辰,再确定王芝芝确实入睡,屋中不再有任何动静之后,方才试探性的进入屋中。
每一步,他都走得悄无声息,每一步,他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要房中有半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能抽身而去。
黑暗中,他蹑手蹑脚地行动,看来甚是缓慢,但在毫不熟识的房间中,也算是做到来去自如了。
毕竟他一直待在屋外,双眼早已适应了夜色。
花费了半盏茶的功夫,姜逸尘终是寻着了那琉璃胭脂盒。
轻启盒盖,确定其中是数颗丹丸大小,浊色无味的晶莹球体后,姜逸尘便退身出了木屋。
离开木屋足有数十丈之远后,姜逸尘方才脚步点地,施展起轻功,往银煞地府所在的位置疾行而去。
今晚的行动,到目前为止甚是顺利。
正当姜逸尘心神稍有松懈之际,异变突起!
伴随这急促的沙沙声响,身侧密林中已窜出了一道暗影,手中细长妖冶的短刃在斑驳月色下泛出凄厉的寒芒,直朝姜逸尘颈间割来!
第一九五章 夜月快刀
“谁!?”
姜逸尘厉声喝到,同时用剑柄挡开了那两道利刃。x
姜逸尘很清楚,王芝芝的功力可同易无生相提并论,易无生可轻而易举击溃精疲力竭的他,而今,他的状态虽比当日要好上不少,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与王芝芝正面抗衡的。
再者,若是王芝芝的话,不需等到此时才动手,更不需暗中偷袭,因而,此人绝不会是王芝芝。
对于来者何人,姜逸尘本不会如此在意,可来人既不是王芝芝,又会是哪路人马特地来拦截自己。
须臾间,姜逸尘思忖良多,也便是这么一犹疑的功夫,他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话音和武器击碰声未落,眼前的两柄短刃已兜了个圈,拐了个弯,攻势再至。
这既似匕首,又似双刺的招式,并无太多花样,但胜在奇快,快得不可思议,呼吸间便已刺出七八下,姜逸尘的剑始终未能出鞘。
夜色太深,一着不慎,难免挂彩。
姜逸尘再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应对着偷袭者,但半盏茶功夫已过,他竟还在被动招架着对方的攻势。
姜逸尘还未弄清来者的身份,但至少是确定了来人的性别,纤腰细腿的赫然是个女子无疑。
女子本未做任何遮掩,只是身着深色劲装,在黑夜中不易分辨罢了。
那透过树荫后稀稀疏疏的月光,也让姜逸尘看清了这是个短发女子,至于女子的面容,便没那么容易辨识了。
久攻不下,短发女子不仅攻势不减,反倒是手脚并用起来,手中的双刺步步进逼,而接踵而至的腿脚则是封住了姜逸尘一切可能反扑的空档。
短发女子到底还是能耐有限,姜逸尘虽疲于应对,可倒还是能分神来思索对策。
此女太过难缠,可姜逸尘不想,也不敢和她纠缠过久,毕竟银煞地府那边尚不知是何情况,现在关键之物已得手,若不尽快赶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来不及挽回了。
“你是道义盟的人?”姜逸尘再次开口,试探性地问到。
听澜公子能想到,想来老伯也能想到,一边让六人强阵去冲击银煞地府,一边命这身法迅疾的女子来偷这琉璃胭脂盒,如此便可攻破银煞地府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两人都在暗中潜伏,哪只最后是自己先得手,她便一路尾随自己,直到远离高脚木屋后,方才现身拦截抢夺。
这是姜逸尘现下的想法,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可是,若真是道义盟遣来的人,为何会猜想不到自己偷此物的目的也是为了救人?
姜逸尘的话,短发女子却和先前一般全未听见。
或许,她不过是装作听不见罢了,因为,她的攻势更疾更快了,瞬息间已击出了二、三十招!
姜逸尘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女子的招式有何奇妙之处,她一刺击来,或是一腿扫来,姜逸尘都能一一接下,用剑鞘、剑柄挡住双刺,用左手、左肩挡住女子的腿脚,可他也只能一味防守,无法还手,即便是他颇为仰仗的近身肉搏绝技,天殇折梅手,都难得其效。
女子的腿便如水中游鱼一般,天殇折梅手的每一抓、每一拿、每一切将要欺近女子的腿时,她早已轻易溜走。
舞动的双刺如穿花蝴蝶,令姜逸尘眼花撩乱,而她的腿脚显然更快,快到姜逸尘无法拿捏,他好不容易挡住这一腿,再想还手,女子的腿已收回,另一腿又从另一方袭来,他简直只有挨打的份儿。
二人就这般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从密林深处缠斗到了树木较为稀疏之处。
少了树叶的遮蔽,月色对二人来说已足够敞亮,至少他们已互相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女子细眉如刀,双目如刀,眼神如刀,她整个人就是一把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刀刃,已出鞘,不见血,绝不收刀。
姜逸尘也终于知晓这女子为何会如此与自己不死不休了,她是来执行任务的,任何出现在她任务面前的人,对她而言都是敌人。
一直以来,女子的攻击仅是快,所有招式的并不带多少气力,全是靠快成势,因而,她的攻击对姜逸尘来说只是麻烦,却伤害有限。
可这一刹那,女子似借着月色发现了什么,不再一味求快,手中一刺缠住姜逸尘的剑,另一刺夹带着内力往姜逸尘心口划去!
若是为夺姜逸尘的性命,本不该用划,而该用刺。
可在情急之下,姜逸尘并未考虑过多,身子全力一拧,只为避开那一击。
然,终究慢了半拍,仅是堪堪避过要害之处,胸膛至腹部还是被那一刺划出了一道血痕。
若非有内功护体,恐怕这已不仅是一道伤痕了。
短发女子手中的双刺在月下闪耀着银光,似乎在昭示它的功劳。
可姜逸尘却顾不得这些,女子的目光更不会停在自己的武器上。
她那一划,不仅伤了姜逸尘,自然也将他的衣衫给割破。
怀中的薄肉饼、药瓶、银票等物事瞬间纷飞,其中自然有他今夜苦守多时方才到手的琉璃胭脂盒。
那女子的目标果然也是琉璃胭脂盒!
尚不知晓女子身份,姜逸尘哪能轻易相让。
互不相让之下,二人再次争斗起来,为免损坏琉璃胭脂盒,眼疾手快的女子用脚轻轻一托,令其往远端缓缓飞去。
就在这时,一道细长蛇影如鬼魅般出现。
嗖一下,竟把琉璃胭脂盒给卷走了!
王芝芝果然跟来了!
“这女人果然没那么简单!”姜逸尘暗自诧异,想来他和短发女子早早便被王芝芝发现了,而她却一直耐心候到现在。
胭脂盒在二人的视线中远去,同时还有数道折射着月光的银针在他们眼中不断放大。
姜逸尘和女子同时大惊,互不相顾,直接退开,堪堪避开那些银针。
任谁都知晓王芝芝是万毒之王,出自她手的绝没有无毒之物,要是真遭中了那毒针,不会当场毙命,恐怕也将再无一战之力。
未待二人从心有余悸中缓过神来,又有十数道飞针,各向两人飞来。
这回却是完全封住了两人的退路。
这王芝芝是要同时取了两人性命?
却见,两人脚边在电光石火间绽放出青光。
休门,风壁。
两人竟都会奇门阵法,采用同样的方式来抵挡那剧毒银针。
眼见琉璃胭脂盒即将落入王芝芝手中,二人深知此物一旦回到它主人的手中,他们将再无夺走它的机会。
于是乎,就在剧毒银针穿透风壁之际,二人已在各自立下的阵法上消失了身形,分从不同方向疾速射向王芝芝。
片刻前还是针锋相对的二人,竟在此刻,
第一九六章 勾心斗角
林暗草惊风,深夜,本该静谧声幽的密林中,因为三道人影的出现,较往常而言显得热闹异常。
当然,那些能跑能跳能飞的生灵自然是有多远便逃多远,免受池鱼之殃。
为争夺琉璃胭脂盒,姜逸尘和短发女子缠斗良久,王芝芝的突然出现,让二人只得暂时罢手。
瞧见王芝芝用长鞭卷走琉璃胭脂盒,二人当即转变了进攻目标,同时向王芝芝袭去。
王芝芝见状不由莞尔,道:“噢,什么时候我炼出来的毒药也成抢手货了?”
她自然知晓胭脂盒中装的是何物,只是不清楚两路人马特来偷取她所炼制毒丸的目的何在。
王芝芝并未等来任何一方的回答,相反,在胭脂盒脱开鞭子即将落入手中的霎那,她却收回了手,身形一闪离开了原先的落位。
旋即两道凌厉的剑气从她身侧呼啸而过。
倘若不做闪躲,凭着她深厚的内力依然能顶着那两道剑气将琉璃胭脂盒收回囊中,但能否做到毫发无伤,她便没有把握了。
琉璃胭脂盒中的毒药对这两人而言应是颇为重要,可对王芝芝自己来说,盒中之物丢了,她再炼制便是,完全提不上贵重与否,她没有必要为此冒哪怕是一丝的风险,所以,她选择了避让。
只是,他人来偷取她的东西,听之任之,可不是她的做派,她从来便不是那种人善可欺之人。
短发女子的身法之快,仅比姜逸尘的剑气慢上半分,这般迅疾的速度令她足以在眨眼间拿住琉璃胭脂盒。
短发女子的抢眼表现,多少让王芝芝不禁有些恍惚,而今的江湖少年,功力和身法莫非都如此了得了?
但她很快便定住了神,舞动起手中长鞭,螺旋盘绕,宛若一道龙卷风,迅速朝短发女子缠绕而去。
若被长鞭裹身,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短发女子抢身夺物之前,自也料到了这般情景,可见状后,却心下发慌。
她发现袭来的长鞭蕴含着王芝芝的内劲,中心空当处仿若一道漩涡,在吸扯着她的身形,她的动作也因而变得迟缓,就此进展下去,她近乎只能被长鞭缠住,再无出路。
忽而听闻身后衣风烈烈,短发女子心生一计,转忧为喜。
姜逸尘的身法相比短发女子不过慢了一瞬,只是这一瞬之间,抢先夺取胭脂盒的短发女子却已有了主意如何来算计迟来一步的他。
只见短发女子背转过身,将舍身夺来的琉璃胭脂盒拱手让给姜逸尘。
这般情况下,固然知晓短发女子不怀好意,这番举动必定有诈,可姜逸尘也只得先行伸手取过胭脂盒,之后再见机行事了。
在姜逸尘从短发女子手中接过琉璃胭脂盒的刹那,异变在意料之中到来。
短发女子松手后,并未将手缩回去,反而是双手并用,牢牢锁住姜逸尘伸过来取胭脂盒的左手,而后使出浑身解数把身子一拧,竟要将姜逸尘给甩到身后去!
而短发女子手中的双刺不知何时已被她咬在嘴中。
原来,她的目的是想借晚到一步的姜逸尘行金蝉脱壳之计,只要能让自己与对手调换位置,便能令他替代自己受王芝芝的长鞭缠绕了。
江湖便是如此奇妙,上一刻,可以为了共同需求之物,争夺得昏天暗地,下一瞬,便又能为了挡在目标前的同一阻力,合力对敌,而在转瞬间,更可以为保自身周全而朝对方暗中使拌。
姜逸尘到底还是被短发女子甩向了王芝芝长鞭缠来的方向,二人调转了位置。
现下,于短发女子而言只差最后一步,再从姜逸尘手中夺回琉璃胭脂盒,即可扬长而去。
然,姜逸尘哪能如其所愿,短发女子只觉左手手腕微疼,便飞快抽回自己的手,再不敢打琉璃胭脂盒的主意。
幸好她够快,否则,她毫不怀疑自己的手会被眼前的男子给生生拧断!
姜逸尘自然是使出了天殇折梅手的“反客为主”完成对短发女子的反制,然而未待他完成这一式掌法,竟又是被女子成功脱逃。
这女人怕是属泥鳅的吧?姜逸尘暗自腹诽。
留住琉璃胭脂盒的目的已然达成,姜逸尘也不敢有分毫拖沓,毕竟身后的危险已迫在眉睫。
正当短发女子还在为如何从眼前男子的手中夺回胭脂盒,或是是否该先帮他脱困而眉头紧蹙时,那个该当被王芝芝长鞭捆住的男子竟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在那一瞬,她赫然瞥见男子紧贴在剑身的手指上泛起了一道亮粉色的光芒。
那色彩让她想起了江宁郡桃花的颜色,柔和而美丽,可这一瞬,这粉色带给她的却是惊诧。
开门!他在什么时候布下了开门……
短发女子如刀的双眸已不再凌厉,反而充斥着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余下之事,已不容她多想,王芝芝的长鞭已将她彻底束缚,随而一股困顿和疲乏感席卷周身,眼皮不由抗争地合上,头沉沉垂落。
这鞭子上的气味竟有迷魂麻醉之效……
“对不住了,先行一步。”
这声音自然出自姜逸尘之口,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意,也不在乎短发女子是否有听到,他携着琉璃胭脂盒如流星般一下子窜出数丈,随即施展起轻功,快步逃开。
从王芝芝甩鞭抢夺琉璃胭脂盒,到姜逸尘成功逃过短发女子的算计,这一切仅发生在数个瞬息之内。
姜逸尘和短发女子显然谁都不想被王芝芝留下,女子自然也听闻过王芝芝对男性深恶痛绝,总要将之百般折磨后致死,而琉璃胭脂盒中的毒丸于王芝芝来说并非紧要之物,只要能让姜逸尘失陷,王芝芝便会把气都撒在姜逸尘身上,无心搭理自己了。
姜逸尘与短发女子的想法相同,不过他当然会从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来考虑,王芝芝对男子尤为厌恶,那自己是决然不能落于她手中的,若让那短发女子留下,说不定王芝芝并不会与之为难。
最终,还是姜逸尘技高一筹,将计就计,反摆了短发女子一道,率先脱身。
初时王芝芝除却甩动鞭子之外,再无任何动作,她很想看看在危机面前两人会是怎样的自相残杀,哪能料得会是这般无伤大碍的结果,见此,她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捉贼捉脏。
脏没留下,贼哪能轻易放走。
王芝芝弃下短发女子在一旁,也赶忙朝姜逸尘离去的方向飞身追去。
哪知姜逸尘似早有防范,在王芝芝刚施展起轻功的一刻,便有一物破空袭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剑气!
第一九七章 强闯地府
如同点墨滴落满水的盆盂,量虽微不足道,却也在那刹那间夺走了盆水原先的清澈和安宁。
星夜下,密林中的一隅忽而被墨绿色的瘴雾浸染。
瘴雾的范围不大,不过两丈方圆,却见其中草木凋零、花枝败落,至于先前草是什么草,花又是什么花,更是全然无法分辨。
若非现下是在黑夜,还能见得这方土地似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焦黑如炭。
这便是琉璃胭脂盒中毒丸的威力。
姜逸尘为成功脱身,取出其一,打向王芝芝追来的必由之路,跟上一道剑气,使其在空中爆裂开来,以封住来路。
“难道他不知我是百毒不侵之体么?更何况,这还是我自己炼制的毒药。”出于谨慎,王芝芝第一个反应便是闪躲避开,待毒丸炸裂开来,方才发现黑暗中姜逸尘掷来之物,竟是她所炼制的毒丸“生灵灭”。
可在下一瞬,她便醒悟过来,自己是被那年轻人给摆了一道。
若她不顾虑太多,紧追而上的话,自有办法将之擒下,偏偏这小子判断出她会做此保守的选择,被这一乍,当即便止步避让,现下再想追,那可当真是鞭长莫及了。
——看来真是太久没在江湖上走动,低估了人心险恶啊。
——生灵灭,他们要这杀伤力如此强的毒物作何之用?
王芝芝抿了抿嘴唇,自然是打消了去追逐姜逸尘的念头,思忖间,回转过身,目光也挪回了短发女子刚才倒下的地方。
——不见了!?
定睛一看,王芝芝才发现短发女子并未走远。
短发女子踉踉跄跄,步履维艰行离原处,可那速度丝毫比不上先前的来去如风。
——汲魂鞭闲置太久,药效果然也挥发了不少。已经溜了一个,总得留下一个给我个交待吧?你就别想逃了。
王芝芝脚下轻轻一踏,便朝短发女子飞速掠去,汲魂鞭一挥而就。
短发女子虽是气力殆尽,可洞察力并未弱上多少,察觉到王芝芝发现她的动向,已向她袭来后,脚下一滞,再也无力闪身躲避了……
*********
银煞地府,在龙渊峡中段急流处的左岸山体中开辟出来的地府,虽说并非完全是在地底之中,可嵌入山体之内,终年难见天日,称之为“地府”倒也并不为过。
银煞地府的内壁都为砖石砌成,与武当秘洞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若非武当秘洞洞内无需灯火便能光敞明亮,姜逸尘不免会误认为银煞地府也是出自神秘非常的天机派之手。
入口通道处,灯火通明,墙壁上的火焰窜缩跳动着在张扬着它们的狰狞和活力,而通道地面上却生息全无,静得出奇。
姜逸尘对此并无太多惊异,他目所能及之处,地上、墙上不是尸体,便是血。
这些尸体自然都是银煞门的人,至于那些鲜红,想来也基本都是出自他们身上的。
血腥的气味充斥鼻间,越往里去腥味越重,重得让人难以喘息,重得令人作呕。
可姜逸尘却未因此缓下脚步,他前进的步伐不仅更快,而且更加坚定。
银煞萧银才不愧是十二天煞中实力位列前三的强者,一手创立的银煞门人才济济,底蕴雄厚,即便是隐藏在这深山老林间,专行隐蔽之事的银煞地府也足有四百余个精兵强将镇守。
姜逸尘一路奔袭而来,所过之处,躺倒于血泊中的银煞门打手,再不济也强过丹霞山庄里那些依靠嗑药强行提升战力的喽啰,只是他们的对手太过强势,人海战术于他们的对手而言,似乎算不上多少麻烦。
拐角处,一具修长的尸身挂在墙上,终是让快步行进的姜逸尘暂时驻足。
飞天刀,胡胥。
银煞地府统领之一,身材修长得有些异于常人的他,身法不仅不慢,说是轻盈灵动也无人会有半分异议。
在身体条件的优势下,出众的弹跳力和霸道简练的一刀流也让他成为鹤立鸡群的存在,因而受到提拔重用。
只是,他的武学伎俩或许还是太过单调了,一刀流毕竟是仰仗简单凌厉的“切落”招式为重,一刀足矣断石碎金,一刀足矣克敌制胜,但一刀流的优势在强强对话间,更适于单打独斗,一旦对手不与你行江湖的比斗规矩,以寡敌众之下,一刀流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反而捉襟见肘,到处破绽。
于是乎,姜逸尘所瞧见的便是一具被齐刀斩去右臂,眉发胡须被烧焦些许,死去多时仍面红耳赤,被两杆长矛贯穿胸膛钉在墙上,耷拉着脑袋的尸体。
冷月狂刀与离火刃同时出手,飞天刀一人当真回天乏术。
姜逸尘瞧清胡胥的死状后便又继续前行,至此,银煞地府的路途他已走过三分之一,他也凭此判断出那强袭银煞地府的六人,至少推进到此处时,仍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银煞地府似乎对强敌入侵的防范,准备得并不充分,到目前为止,姜逸尘仅在一路上的尸体中发现了能与六人相提并论的胡胥。
另四个统领又在何处?
他们为何不一起抗击来敌?还是对手的雷厉风行令他们猝不及防?
带着心中的疑问,姜逸尘已是一番飞檐走壁,加之巧妙闪躲,避开了一重又一重的机关暗箭,地刺突袭。
即便此路先前六人已先行探过,可当姜逸尘到来时,这儿的机关暗器依然热情地招呼着来敌。
银煞地府通道处的机关设置可不比武当秘洞的形如虚设,若非银煞门之人,绝难知晓地府中的机关暗器设置于何处,该如何行进才能安然避开,因而,于闯关的六人和晚一步到此的姜逸尘而言,他们要通过这些机巧的方式便是靠着过人的身法和蛮横的能力硬闯。
幸而,他们都有能力做到,至少并未在这机关暗器下被伤着一分一毫。
行至三岔道口处,已走过地府大半行程。
在这儿,姜逸尘又瞧见银煞地府另两个统领罗雄和华英倒下的身躯。
从左、右岔道口而去,便是这俩统领平常在地府中各自管辖的区域,想来是惊觉有强敌闯入才紧急会聚至此。
却没料到来者实力之强横,横冲直撞杀来,二人本是要领人去驰援前方战事的,竟在此地被完全了结。
姜逸尘无法料知那一行六人从地府入口杀至此处,耗费了多少时辰,但他知道再往里深入,可谓步步杀机,十死一生。
后半程乃是地府重地,或用来藏匿珍宝,或用来关押重囚,或用来做隐蔽的研究,这才是设置银煞地府真正目的所在。
除却在通道上多做些手脚外,其中守卫地府者也尽皆配备了沾染剧毒的武器与机巧,擅闯者必当杀之无赦。
若说地府前半程的守卫是匆忙应对,因而才成为道义盟和武当峨嵋数人轻易屠戮的炮灰,那后半段的路途中,剩下的两个统领想必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以迎击来敌。
那六人现下是何情况?而慕容靖又是否安好?
第一九八章 无力回天
轰隆!
啪啦!
谢永昌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下的砖石显然也被他的身躯砸得开裂。
一个鲤鱼打挺,谢永昌再次站起身来,他不知道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已是第几次自己被摔得如此狼狈了。
皮肉之伤,于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但偏偏这一次,似乎摔在地上的不是他的身躯,而是他的内心。
这一摔,把他的心给摔入泥潭之中,他不知该当如何作为方才能从泥潭中脱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无力感了,拼死挣扎也无力回天的乏力。
勇往直前,不畏强敌者可谓“狂”。
冷月狂刀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退缩过一步,低下过头,他的“狂”象征着不屈。
究竟会是哪般强敌能让冷月狂刀有心灰意冷的挫败感?
若要仔细计较,眼前那横冲直撞、势不可挡的庞然大物可还真算不上人。
那是个战斗机器,不知疼痛,不会停歇,比狂刀更狂!
刹那间,谢永昌思绪如潮,片刻的喘息之机,他不得不去琢磨破解这困境的法子。
否则,照这情况下去,他毫不怀疑他们六人会殒命于此,此次银煞地府之行,将会在这最后一道关卡,最后两个敌人,最后一台冰冷无温度的机器面前,戛然而止,功亏于溃。
强龙难压地头蛇,来到他人的地盘上折腾,本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是强闯银煞门的龙潭虎穴。
虽说这地府并非银煞门的腹地,可依然有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六人来此之前,便已将自己的脑袋绑在了裤腰带上,均有了牺牲性命的觉悟。
然,即便前方荆棘遍地,任谁也不会在没有挣扎前便轻易放弃生的可能。
临出发前,他们已是尽可能地去做好万全的准备,方才付诸行动。
但最后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银煞地府的秘密武器,他们尚未寻到破解之法,却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毕竟身陷囹吾的慕容靖只是暂时的性命无忧,以银煞门的手段,要他说什么,他必然会一字不差地乖乖吐露,因而,银煞门要想从慕容靖口中套出关于攻破道义盟或是和洛飘零窃印相关这等有价值的信息,短时间内绝不会对他下狠手。
但不论慕容靖将事情交代得多么清楚明白,于银煞门而言都作用不大,因为像慕容靖这般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便越会去防范着其他势力以自己为突破口,来摧毁他背后的势力。
自为道义盟效力起,慕容靖便对自己的权责做出了明确的划分,关于道义盟的核心机密,分内之事必当由他亲力亲为,分外之事他绝不会去掺和,也不会去打听半分,他可以作为钥匙去开启道义盟的某扇紧要之门,却无法通过他所吐露的,哪怕是任何确凿无误的信息对道义盟行任何不轨之事。
一旦银煞门反应过来,慕容靖就像是倾国倾城而远在天边的仙女,只可远观却不可亵玩,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犹豫,立时将之处死。
道义盟那边已探知信息,明日银煞门若再无法从慕容靖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便不再留其性命,也因此,谢永昌六人他们在今日必须行动,至于最后一环的破解之法,他们只能全然寄望于老伯的其他部署了。
初时,六人的行进倒也较为顺利,银煞地府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是这样一番强阵突袭。
一路风卷残云而来,他们并未遇上太大的阻力,直到过了三岔道口之后,他们才不得不放缓脚步。
从地府入口至最深处,再怎么弯弯绕绕也不过三里地的距离。
可就是这么三里地的距离,让他们一行六人从白天走到黑夜。
前半程路途,他们仅是用了半个时辰的便呼啸而过。
可这后半程着实是令他们如履薄冰,倘若出现略微的疏忽,被乱棍打死已算幸事,至少死相倒还不算难看,更多的可能则是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便难有半分卖相可言。
这段魔鬼路程上,机关暗箭更为隐蔽而繁复,近乎是毫无死角地封锁了擅自闯入者任何可能的闪避空间,同一处射来的暗箭也绝不会仅是一波攻势,而是接二连三,频率上亦毫无规律可循。
这些机关暗箭设置的巧妙程度直追昔年天机派的水准,而这些布置均出自银煞地府统领之一,有机巧奇才之称的卢班之手。
当然要让这些机巧得以发挥效用,除却能工巧匠的设计外,也得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实施,因而,整个银煞地府中也仅有这后半程,占据地府不到四分一区域处有这般精妙构造。
要以肉体凡胎强行突破这密不通风的防御显然是异想天开,六人不得不以敌人的尸身来做掩护,举步维艰。
除却地府中原有的机关暗器火力全开外,为防止有强敌来袭,地府中显然也增派了不少人手来加强戒备,其中与五大统领实力相近的便有四人,而那些喽啰也多了百人之数。
以上这些增援都屯兵于地府的后半部,虽说谢永昌一行已做好了尽可能充分的应敌准备,可银煞门厚实的底蕴还是压得寥寥六人不堪重负。
他们近乎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在银煞地府的后半程险途上,而这最后一道关卡,着实将他们给难住了。
来到最后这一步时,谢永昌、阿班、柳梦痕三人的状况倒还好些,而在气力上稍逊一筹的三个年轻人已是伤痕累累,即便如幽冥这般身法鬼魅也早已鲜血淋漓,状态堪忧。
若非事先已有所研究,恐怕任谁也不敢想象挡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六人有心无力的会是个武功全无之人。
卢班,才是这整个银煞地府中最大的秘密武器,是他造就了整个地府的精要构造,是他制造了眼前这个刀枪不入、钢筋铁骨的杀戮机器——两极裂魂牛。
咕隆隆隆!
两极裂魂牛正在快速运转着,朝阿班驶去。
阿班紧要牙关,向后不断避退着,不能向左闪,更无法朝右躲。
左侧四丈外,是适才被那大机器给敲飞,一时昏厥过去的玄和。
而右方五丈远的地方,是右小腿被暗箭射穿的幽冥,他正勉强照看着昏迷不醒的慕容靖。
至于柳梦痕和水如镜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目前情况来看,也仅剩他们四人尚有余力能和这大机器继续周旋了。
是的,只能是周旋,谢永昌还未想出破解之道,另几人愁眉不展的神态也已说明了一切。
谢永昌心中带着一丝企盼,把目光挪向了这间六角形大石室的门口,若是老伯布置的援手到来,也只能是从那儿出现了。
第一九九章 匠才卢班
两极裂魂牛。
一极牢不可破。
一极无坚不摧。
此牛没有牛的忠厚老实,只有牛的蛮横无道。
通体为玄铁打造,棱角分明,严丝合缝。
高有三丈,下部基底约两丈见方,装有四个大轱辘,上部牛身为控制中枢,由人进入其中运作。
牛身左右双臂为近三丈长的摆锤,重愈千斤,能全方位摆动,毫不受阻。
牛身之上便是牛首,较寻常牛头大上些许,双目所在之处是暗器箭矢的发射口。
通过观察不难判断,藏于牛身中的操控者是利用镜面反射的原理,通过牛首上的两个鼻孔来查看外边景象的。
到底还只是未完全成型的试验品,两极裂魂牛的优点在于易于操控、攻守兼备,缺点同样明显,居于其中的操作者视野极其有限,四个轱辘前后行动方便,左右拐绕便不够灵活。
正因此,卢班不得不将六个江湖高手困于这大小不过十丈方圆的石室之内,将之囚作困兽,好慢慢收拾。
也正因此,谢永昌一行六人和方才救出来的慕容靖目前还只是险象环生,还尚未断绝生息。
能设计制作机巧的显然脑袋也足够灵光,在发现谢永昌一行势不可挡地杀到地府深处来后,卢班便果断将慕容靖拱手相让,而非选择严防死守。
当然,卢班送给谢永昌等人的绝不会是脑袋清醒,能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慕容靖,而是时而神志不清,时而嗔痴狂乱的慕容靖。
在此状态下,慕容靖虽被救到手,可于谢永昌等人而言,慕容靖成了个徒添麻烦的累赘,即便将之敲晕,也得分出至少一人来照看他,因而,六人的战斗力大减。
负面蝴蝶效应随之而来,幽冥为卫护慕容靖而受伤,为掩护一瘸一拐的幽冥,玄和不得不以身犯险、围魏救赵,导致结结实实地遭中了两极裂魂牛挥舞起的摆锤,当即陷入昏厥状态。
仅半个多时辰,卢班便让六人之二暂时失了战力,他不慌不忙地操纵着他的得意之作,坚信另外四人也很快便会拜服于他机器之下。
想到这,卢班情不自禁地痴笑出声,随而冲着身侧和他同是银煞地府遗珠的另一个统领公输鲁说道:“老鲁,对准那火狮子的下盘来两下,看他还怎么蹦跶!”
卢班口中的火狮子便是使着离火刃的阿班,钻研机巧之道的卢班对这些江湖人士的名讳较为陌生,“火狮子”是他对适才披散着长发,刀上挂着火焰,嘴中还能吞吐火舌,在人群中大杀四方的阿班的印象称呼。
公输鲁自然明白卢班为何会如此得意,对方仅来了六人,竟是以一当百,硬生生杀了他们近六百个人手,只要将他们两个也给杀了,便完成了全歼的可怕成就,他们二人当时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可六人偏偏拿卢班造出来的机器牛束手无策,眼下他们二人却仗着这大铁牛有扭转乾坤之势,哪能不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志得意满?
公输鲁自己也笑了出来,当然,他是在为自己还能活命而感到庆幸,满口答应着卢班道:“好咧!看我的。”
嗖嗖!
牛首处两个眼洞中当即朝阿班射出了两道箭矢。
箭矢去势之快,力道之足,绝非寻常弩箭可比。
砰!
两枝箭矢同时扎入地面半截,而地面上的砖石立马生出道道裂缝,只要上方再有重物碾过,便当被压得粉碎。
尽管公输鲁对阿班的移动方向有所预判,但显然阿班时刻提防着牛首的两个眼孔,幽冥吃过的亏,他可记忆犹新,也绝不会在这玩意儿上阴沟翻船。
一瞅见其有打开的迹象,想都不想便朝左侧滚去,因为这两个眼孔中的箭矢方向始终只能朝前发出,前后远近能够调节,可在左右方向上便无法拐过弯来。
一击不成,卢班旋即调转了牛头的方向,公输鲁心领神会,跟着再射出了两发四箭。
砰!砰!
还是落空了,卢班不由着急道:“稳着来!只剩十枝箭了!”
只剩十枝箭了!?
公输鲁心下一咯噔,手一抖,险些没再射空两箭。
——现下仅有十枝箭,那刚才也不过十六枝,既然弹药如此匮乏了,哪能这般挥霍?
——先前箭矢充足,他们可以用上数十枝来戏耍对手,让对手感受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
——可现在,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小班你可莫要得意忘形啊!
——现下还能折腾的四人要是想到什么法子把咱们给逼出这大铁牛身子外边,那可要任之宰割了。
片刻间,公输鲁的心肝一阵抽搐,极为心疼那些浪费掉的箭矢,虽说这大铁牛所向睥睨,可在移动方面对于身法高超的江湖高手而言还是略显笨拙,而杀伤力十足的远程箭矢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对轻功高手来说,箭矢可是极大的震慑,更是相当重要的制敌手段,若是箭矢用尽,便如飞虎折翼,虽然威猛依旧,可终究还是不比先前心底来得踏实。
公输鲁仅是在心底苦闷,嘴巴上对卢班可没有半分埋怨,毕竟在这不久前,是卢班把他救到牛肚子里来,否则,自己早给外边的六人给拿了性命,暗自庆幸着二人的对话并不会被外边的人给听见后,便寻思着该如何提醒提醒卢班了。
“小班啊,我看这家伙已吃透了咱们这箭矢的发射范围,再对他下手收效甚微,你挑挑看,是弄右边上那个昏迷过去的小子,还是吓唬吓唬左边上那个小瘸子和慕容靖?”
公输鲁的建设性建议果然被卢班采纳,卢班本便聪明绝顶,先前只是惊喜于其亲手打造的试验机器如此威武霸气,因而一时起了玩心而忘乎所以,经公输鲁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提醒,自然明白过来不能玩过头,以致乐极生悲,遂出口说道:“那昏小子不成事,先把那小瘸子弄死!”
昏小子是玄和,小瘸子便是幽冥。
幽冥是六人中年纪最小的,正与卢班年纪相仿。
初见幽冥,卢班深埋于心底的痛便被其勾起。
昔年他也生于武学名家,深爱武学功夫的他,却因资质浅薄被另眼相待,不受培养。
另辟蹊径,苦心钻研机巧小有所成后,更被家人视作异类、百般唾弃。
离家而去的他,家人对其不寻不找,不闻不问,仿佛当他不存在般,而他也彻底对家死了心。
到如今,他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却能通过机巧之术碾压众江湖高手,他自豪,他无悔。
他为银煞门研究制造机巧,可心底却恨不得能拿上自己所研发之物去教训一下自己的家人,告诉他们,抛弃他,无视他是多么愚蠢的行径。
当他发现幽冥如此年少便轻功卓绝,还能与另五人组成强阵,一路杀了数百人而来,卢班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怒意转化为对年轻武学奇才的妒火喷发而出。
他让公输鲁玩弄戏耍着幽冥,将其右小腿射穿,却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要让他多感受下肉体上的疼痛。
现下,箭矢实在不多了,他便要以幽冥为饵,再次戏弄其一番。
若无人相护,瘸了一腿,而又要照看慕容靖的幽冥必当中箭而亡,其他人若赶过来,出身相护,也绝然非死即伤。
让幽冥死或是让幽冥为同伴的死伤而痛心疾首,这是卢班喜闻乐见的。
正当卢班要调转牛头对准幽冥和慕容靖所在的方向之时,只听得一阵嘈杂的嘶啦声响起。
那是青铜门与石壁摩擦的声音,石室的门被打开了?!
第二零零章 似曾相识
石室出口有且仅有一个,要想从卢班的两极裂魂牛手下活命,简单来说有两条路子。
一是杀死牛身中的卢班和公输鲁,两极裂魂牛无人操纵,那他们自然便安全了。
二是打开石室的青铜大门,直接遁走,两极裂魂牛再厉害也赶不上他们的步伐。
两条路子说来简单,若要落到实处,可委实无从下手。
卢班和公输鲁藏身牛腹,想要杀他们,便要先设法破开这玄铁炼制之身。
刀枪不入的玄铁单纯依靠人力来破,谈何容易?
一炷香前,为搭救公输鲁的性命,卢班曾主动开启过两极裂魂牛牛身的入口。
那本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众人一拥而上,欲将卢班就势擒下。
谁知卢班竟是兵行险着,预先设下陷阱,在救人的同时,坑害六人。
六人非但未能一举制敌,反遭其算计,谢永昌右臂被毒箭射伤,不得不自封经脉,改换左手持刀。
相较而言,合众人之力一起撬开青铜门的办法倒较为可行。
只是,要撬开青铜门总得费上些时间,可卢班和公输鲁哪能给谢永昌等人如此机会?
恰在大伙逐步陷入绝望之际,青铜门竟是被打开了!
是敌是友?
这是刹那间双方脑海中同时生出的念头。
哐啷!哐啷啷!
伴随着一堆金属器物与地面的亲密接触声,一个古怪男子出现在了石室门口。
古怪男子的行为古怪,他带着一堆兵器而来,以古怪的目光打量着石室中众人的情况,自也包括那头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的大铁牛。
古怪男子的行头古怪,他背上缠着四五柄枪剑,左、右腰间也各自缠着四五把刀剑,不仅如此,他的左、右腋下也各自夹带着一打长枪长矛。
若非他还得仗着双脚走路前行,众人丝毫不怀疑他会把脚给充分利用来携带兵器。
可即便没有如此,光是他上半身所携带的兵器都令他寸步难行吧?
方才那哐啷声便说明了一切,从他身上,少说已有十来把兵器跌落于地。
古怪男子再怎么古怪也绝不会是来送兵器的,这是大家的共同认知,至于他来此意欲何为?
谢永昌疑惑、阿班疑惑、柳梦痕疑惑、水如镜沉思、幽冥惊诧!
石室中除却古怪男子外,有七人是神志清醒的,正当其中五人还在为古怪男子的敌友身份和来意犹疑不定时,卢班和公输鲁已是做出了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卢班不认得此人,公输鲁也不认得。
为求稳妥,最好的办法便是关门打狗,只要把门再给关上,对方便是多了一人,或杀或剐还不是自己拿主意?
整个地府都是由卢班设计的,这间六边形石室本便专门为研发两极裂魂牛所设,石室的门有几处开关,开关又在何处,他自然是了然于心。
石室里外各有一个可用来正常启闭的开关,先前为将七人困在石室内,卢班毁去了石室里边的开关,而古怪男子是通过外边的开关进来的。
除却这两个明面上的开关外,还有一个保护开关暗藏于某处石壁之中,此开关开启后,仅能从内部打开青铜门,而一旦其遭到破坏,青铜门将会彻底闭合,再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开启。
这保护开关藏于何处他人并不知晓,可下一瞬再不明白的人也当明白了。
牛首处再次射出两计重矢。
箭矢并不朝人而去,而是冲着青铜门上沿处的石壁扎入。
啪啦!
墙壁上的砖石破碎,露出了藏身其中、已被损毁的保护开关。
唰一声!
两扇青铜门迅疾地朝中部靠拢,眼见石室的门又当被闭上。
在场数人均非愚钝之辈,这番风云变化落入眼中之后,自然晓得这闭门的刹那是脱身良机,此时不抽身撤走,很可能再也无法出去了。
可众人并没有动,阿班和谢永昌离门较远或许来不及脱身,可水如镜、柳梦痕甚至是伤了一腿的幽冥是完全来得及飞身而出的,然而他们也没动。
牛身中的卢班嗤笑出声,他毫不意外这些人会放弃这个逃脱危险的机会,他认为这些自诩正义之士若是让他们丢下同伴独自逃命,良心不安为小,若被他将此事捅出去,丢了名声,对他们来说可是相当致命的。
至于古怪男子,他本便是进石室中来找茬的,除却这古怪的登场亮相外,啥都没干又怎会轻易离去?
瞅着卢班将石室开启的机关射毁,谢永昌等人到底还是皱了皱眉头,可古怪男子却依旧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这人到底干嘛来了?
这下不仅是谢永昌等人,连卢班和公输鲁二人也在心里发出了疑问。
很快,古怪男子身后的诡异声响引起了双方七人的注意。
咔咔!咔!
声音本不小,可众人却似极为在意这异响,皆侧耳倾听。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卡着了?
七道目光仿佛长了脚一般,绕过了古怪男子那被各样武器武装起来的伟岸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青铜门。
青铜门并未合上!
是的,他们确实未听见两扇门闭合时那咣当的声响。
两扇青铜门间不比先前那般密不透风,而是留有一道不足尺宽的缝隙。
这空隙是怎么产生的?
众人的目光在缝隙的上下游移,不出一会儿,他们便找到了答案。
原来,适才从这古怪男子身上滑落的一大堆兵器,竟是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青铜门关闭的轨迹上。
方才虽是落得零零散散,可当两道门朝中央闭拢时,地上的兵刃也跟着被聚拢而起。
或许这些兵器的质地难比青铜门厚实,但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大堆同为铜铁打造的兵刃被聚合到一起时,其硬度也差不到哪去。
虽说处在边缘的几杆兵刃在两侧大门的挤压下出现了变形,可青铜门中间那道缝隙终究是无法闭合了。
不足尺宽的缝隙,这些人中或许只有幽冥能侧身挤出了,但这并不重要。
缝隙的存留,便代表生的希望。
这缝隙的存留会是巧合?
恐怕没有人会认为是巧合。
对于古怪男子的身份,七人再不疑有他。
是敌!
他是来找银煞地府麻烦的。
是友!
他是来搭救慕容靖的。
谢、柳、班三人,目露喜色,他们这些老江湖的眼力本便不差,事出古怪,因而他们一时未能想起。
可现在定睛一瞧,这古怪男子,不正是白日间与他们同在龙渊酒栈中吃早膳的人么?
女人的直觉,所谓第六感,总是要比男人来得灵敏一些,水如镜再次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他是谁?
这个答案似乎在水如镜心中呼之欲出,他一定是自己所熟识的人。
然,在这三、四年间,她实在经历了太多凡尘俗世,她实在难从脑海中翻找出此人的相貌来。
或是同样身为杀手的原因,幽冥是最早认出此人便是早间意图窃听他们六人对话的人,而今再经过细微的端详之后,他似乎已经猜知了此人的身份。
相貌可以易容,可一个人的眼神总是不容易改变的。
那直视两极裂魂牛的眼神,同三年前在丹霞山庄那般,充满杀意,不死不休。
三年了,他,回来了?
第二零一章 负隅顽抗
古怪男子正是姜逸尘。
石室中共有八道目光,此时却有七道不约而同地落在他的身上。
有幽冥、水如镜的诧异。
有谢、柳、班三人的欣喜。
也有卢班、公输鲁的慌乱。
而姜逸尘那道孤独的目光,则毫不出人意料地紧锁着石室中块头最大的两极裂魂牛。
有时候,人的想法便是如此奇妙,所见所闻被附加上个人臆想后,总会幻想着事物往自身企盼的方向发展。
正如姜逸尘分明是在仰视着两极裂魂牛,可在众人看来,却是他居高临下,藐视着两极裂魂牛的存在。
这大铁牛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玩物,不,或许只是死物罢了。
谢永昌五人有这念头情有可原,可卢班和公输鲁心中竟也有这般自弱气势的想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能将众多高手都束手无策的战斗机器视若无物,那便说明此人对两极裂魂牛极为了解,至少知晓其一攻即破的弱点何在,而且已然为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两道箭矢仓皇射出,倒是精准无误地朝姜逸尘冲去。
这箭矢来得太突兀,幽冥五人只是睁眼看着,并未做声,也来不及做声,这短短瞬间恐怕只有眨眼的功夫能赶得上。
姜逸尘并未躲闪,或许是来不及躲闪。
只见他将身躯稍稍一侧,把左胁下的长枪长矛让到身前,这一举动倒是能在眨眼间完成。
那两支疾速窜去的箭矢到底没能穿过那一整簇长枪长矛,被卡在其间。
原来,他不需躲闪。
他果然有备而来!
咕隆隆隆!
卢班冷笑道:“可笑!这傻子莫以为靠着这些破铜烂铁便能阻挡我这两极裂魂牛了?”
外边的人自然听不见卢班的话语声,只能瞧见两极裂魂牛已甩动起两支大胳膊,径直朝姜逸尘驶去。
公输鲁配合着卢班,操纵两极裂魂牛应敌,可当瞅见那古怪男子依旧镇定自若时,他的心底不免惴惴不安。
先前卢班的笑声更让他瘆得慌,他听得出来,卢班的笑很不自然,那不是自信的笑,更不是胜券在握的笑,而是被强者蔑视时不服输的笑,愤怒的笑。
在心里层面上,他们已是落了下乘啊!
两极裂魂牛和姜逸尘的距离愈来愈近,看来再不出片刻,姜逸尘便将被那像风车般旋转的摆锤击中,然后同玄和一样横飞而出,直接昏死过去。
咻!咻!咻!
姜逸尘终于在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时,做出了应对,三把长枪当先从其左胁下飞出,没有任何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只是普普通通直挺挺地飞出,但却是势大力沉,呼啸而去,至少枪尖已是扎穿了地面的砖块。
竟不是冲着两极裂魂牛而去。
是了,刀枪不入的玄铁厚壁,纵使兵器再多,锋刃再利也无望攻破。
那他掷枪的目的何在?
未及众人多想,姜逸尘已给出了答案。
主动限制两极裂魂牛的移动!
姜逸尘左、右胁下、腰间、背上的兵刃,除却一柄剑外,已统统射出,恰如两极裂魂牛所射出的箭矢般,结结实实地扎入地面。
这些刀枪剑戟的分布并无太过别致之处,若非硬要从中寻出规律,那便是这些器刃尽皆落在两极裂魂牛即将行进的轨迹上。
“呵呵,负隅顽抗。”卢班生硬地笑着,从嘴角边挤出寥寥数字,而后驱使着两极裂魂牛加速向前。
“再往前硬冲的话,不会被卡住么?”心下彷徨难安的公输鲁显然思考得比卢班更多,提出了疑虑。
“碾过去!”卢班斩钉截铁道。
既是同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公输鲁深知临敌时自乱阵脚不可取,因而也摒弃了心中的那份迟疑,依着卢班的指令行动。
两极裂魂牛去势汹汹,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大轱辘之下四起,竟硬生生将前方如同荆棘般的刀枪剑矛给一一轧断。
在玄铁面前,这些兵刃果然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两极裂魂牛前行的速度看似有所减缓,可依旧摧枯拉朽。
果然还是无效吗?
除却腿上有伤的幽冥外,谢永昌等四人这回可不再当看客了,尽皆拔剑、挥刀上前,欲相助姜逸尘。
只是他们的身形刚刚挪出数尺,却见姜逸尘双手往外撑开,示意他们不再近前。
“往后撤?”谢永昌四人同时止步,同时发怔。
再定睛一看,姜逸尘的手势确实不只是让他们止步,而是让他们后退。
该不该退?四人犹疑不决。
“不知死活。”卢班并不知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阴森沙哑,他虽看不到其余几人的动向,但瞧见姜逸尘所做出的手势,自是明白姜逸尘阻止了另几人的支援,他心中的愤怒不由更甚。
正当两极裂魂牛即将突破地面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障碍时,却忽而失了控制,再无法近前。
“怎么回事?卡住了?”
“不,是打滑!”
“打滑?”
“不错,原地打滑,那些兵刃虽被我们碾断,可也减缓了我们的行进速度,而那些残根断枝的枪杆、剑柄,正好铺在轱辘前,相较地面要光滑不少,没有速度我们冲不过去。”
“哼!这小子以为把我们限制在此处,就能相安无事了?”
“这攻击距离还相差一两丈,鞭长莫及了。”
“给他个大家伙,让他知道知道两极裂魂牛的厉害!”
“大家伙?”
“摆锤是可以甩出去的!”
言语放落,两极裂魂牛挥舞着的左臂突然脱离牛身,径直朝姜逸尘砸去。
若成功命中,姜逸尘即便不被砸成肉泥,想必五脏六腑也当被砸出重伤来。
当然,姜逸尘绝不会坐以待毙,以肉体凡胎去以卵击石。
脚步轻踏,高高跃身而起,那高度足矣避让开逐渐下坠的摆锤。
“机会!剩下的箭全往他身上招呼!”卢班见状大喜过望,一切都在他的把控制中。
公输鲁一凛,原来这一后手,才是卢班真正的杀招。
受自然重力影响,脱离地面之物,总是要向着地面落下的,空中,最大的破绽便是闪避空间极其有限。
闪避空间有限,便意味着他们有更高的几率命中。
此时的姜逸尘于公输鲁而言,正如折翅的大雁,从空中落下的轨迹实在不难判断,弯弓射落雁,和打活靶子有何两样?
很庆幸,卢班的心机还在,公输鲁轻舒了口气,便一番操纵将六支箭矢射出。
余下十支箭,共是五发,为毁坏石室的保护开关用去一发,现在为了射杀姜逸尘,射出了三发。
是的,公输鲁并未完全照着卢班的指示来,以他的经验判断,六支箭足矣完全封住姜逸尘可能闪躲的空间。
受限于两极裂魂牛的位置,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角度射出最后两支箭矢了,勉强发出,只能是平白放空罢了。
六支箭矢,三处落点,若对方依旧能避开,公输鲁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若真是如此,那真正在负隅顽抗的是他们自己。
公输鲁不敢再想,可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古怪男子的动向。
——好漂亮一个梯云纵!
若非现下是自己身处险境,否则公输鲁真会为那古怪男子的身法拍手叫好。
在空中一个蹬踏翻滚,好似腾云驾雾般,又往上方蹿升了一丈多高,近乎要跳出两极裂魂牛两个鼻孔的视野之外。
没有意外,姜逸尘避开了摆锤,避开了六支箭矢,不止如此,他同时做出了还击。
透过牛鼻孔,卢班、公输鲁均能瞧见有两个黑球,在他们的视野中飞速放大!
第二零二章 生灵寂灭
在场中人均非泛泛之辈,眼力绝不会差,自然也瞧得出姜逸尘在那电光石火间做出了多少动作。
在六道箭矢射出之际,有两颗拇指头大小的墨绿色圆球从姜逸尘手中弹射而出。
原先在他背后那缠裹着剑柄的神秘剑不知何时已被其持在手中,未见剑身出鞘,已有一道剑气紧追两颗圆球而去。
六道箭矢临身前,姜逸尘一记梯云纵,在空中再次蹬踏跃起,将之轻易让过。
再细追那两颗墨绿色圆球的去向,赫然是往那两极裂魂牛的两个眼洞去的。
浑身上下难觅破绽的两极裂魂牛似乎便只有这一处漏洞可以针对了。
在牛眼彻底闭合前,两颗圆球将将到位,然而在其即将窜入眼洞的刹那,猛然间炸裂开来!
那道紧随而至的剑气竟在那一瞬追上了两颗圆球。
这会是巧合?
当然不是。
剑气早至一分,两颗圆球必当在牛首的眼洞之外爆裂开来,其中包裹着的物事想必也只能被紧闭的牛眼无情拒之门外。
剑气若是晚至一分,两颗圆球自能成功射入那对牛眼之中,只是剑气无法伤损牛首分毫,更别提穿透铜墙铁壁去击碎那两颗圆球了。
若是两颗圆球不破,那包裹其中的物事势必不会脱出,想来也达不成想要的效果。
恰到好处的力道控制,恰到好处的时机掌握,加之精妙无比的剑法,这些恰到好处同时发生,便可称之为精准无误,显然这一切都在古怪男子的算计之中。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众人从古怪男子的轻功身法、暗器手法以及剑法中不难判断出此人实属年少有为的江湖高手,但他们现在却很肯定,即便此人功夫再高,单凭他的本事,或是靠他带来的那些“破铜烂铁”,终究无法攻破两极裂魂牛的。
那两颗圆球才是真正的破敌关键,制胜法宝!
只是那两颗圆球是为何物?
众人的惊叹到此为止,心中的疑虑也暂止于此,因为接下来的情景更能夺人耳目,答案也将随之揭晓。
隐约可见圆球炸裂开的刹那,其中墨绿色的物事四散而出,瞬间便充斥了整个眼洞的空间。
凭此,大伙儿也大致能判断出圆球中所包容之物很可能是气体。
还有同一时分从那眼洞中所传出的,近乎微不可闻的一声惊呼,“快关上!”
近乎微不可闻,便说明还是被听见了。
众人互相张望了一番,先是狐疑,而后肯定,显然那三个字都没被大家的耳朵漏过。
声音虽小却不妨碍其间夹带的真情实感,那一声惊呼涵盖了许多信息,但其间的意味简洁而明了,恐惧。
人会感到恐惧,无非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所爱之物,害怕失去所爱之人,害怕失去现有的美好,当然这其中自也包括害怕失去自己的性命。
看来,卢班或是公输鲁已是辨识出了那两颗圆球究竟为何物了。
他们或是他们其中一人,很确信一旦那两颗球中的气体在牛首中散开,必将威胁到他们的性命。
是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两极裂魂牛的牛首给那墨绿色的气体给占据,那接下来,不正是向下方的牛身进发了么?
未让众人等候太久,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当先响起。
两极裂魂牛的左臂终于落地,与青铜门来了个硬碰硬。
尚未闭合的青铜门门缝下方,那堆“破铜烂铁”被重达千斤的玄铁给彻底压实,巩固了门缝的存留,而其厚重的冲击力,也让青铜门与石壁的接壤处出现了些许裂缝。
这于谢永昌等人而言实在是一大喜事,可此时却无人面带喜色,他们的目光纷纷停落在两极裂魂牛的牛身上,只见两道人影正从中窜出。
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哀嚎之声。
“啊——!我的脸!我的眼睛!呜呜呜……”
公输鲁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在两颗圆球炸裂开来的同时,已开启牛身处的枢纽,将卢班一并揪出。
虽知出了牛身之后,更是九死一生,可任谁都不愿死在“生灵灭”的剧毒之下吧。
生灵灭!
当众人瞧见那个用双手捂着墨绿色且还在冒烟的面庞,而失声惨叫的孩童,瞧见那个毅然决然将墨绿色的左臂一刀斩断的虎背大汉后,他们终于确定了那两颗圆球中藏有的到底是怎样的毒物。
在场中人除却姜逸尘外,在进入石室前均见过卢班和公输鲁的模样,卢班是个目光澄澈,笑意略带邪气的少年,而公输鲁是个虎虎生威的武夫。
此刻,公输鲁在剧痛之下,毫不犹疑地斩断左臂,那瑟瑟发抖的身躯,与病猫又有何异?
而卢班,他中毒的是脸庞,削去脸皮恐怕是无法祛毒,公输鲁能把手臂砍去,他能把自己的头砍去么?
显然,卢班自己不能,而公输鲁也做不到。
卢班依然站着,只是他的双手已离开了面庞,因为他的双手亦从手掌开始渐渐被墨绿色的毒腐蚀着,他的脸因剧痛而扭曲着,其实众人已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下一瞬,卢班便不再动弹,一杆断节的长矛已贯穿了他的身躯,中了生灵灭的毒,他本是必死之身,现下他至少不用再在死前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公输鲁也并未比卢班多喘上几口气,少了一臂的他,尽管强忍着剧痛垂死挣扎,可终究无法适应这一时的身形失衡,躲过了两三道姜逸尘踢来的残兵断刃后,也被一柄断剑扎入了脑门,扑通倒地。
相较于公输鲁临死前安然接受的神色,卢班的死状到底还是让石室中唯一的女子水如镜心中一揪,见着那稚气未脱的面庞,起先确如恶魔般要扼杀他们的性命,而此刻又如此苦痛地与世诀别,她不知是该当庆幸还是难过。
对于破解两极裂魂牛之法,谢永昌等人事先便曾研究过,各抒己见后得出来的办法,一是阻止卢班启动这机巧,二是依靠外物破之。
第一点他们没能做到,而第二点,无孔不入的气体无疑是击破两极裂魂牛的利器,气体自然是需要有毒气体才有足够的杀伤力,在别的地方要寻到这有毒气体并不易,可偏偏在这龙渊峡附近,倒真有个地方有这有毒气体,而且还是被炼制成毒药,可以随身携带的有毒气体——生灵灭。
生灵灭,以蛊入毒,将寂灭蛊虫用千百种毒物孕养,百日之后,将其封入晶莹球体密闭,置于阳光下暴晒十日,蛊虫死,化作腐蚀性极强的毒瘴。
球体破,毒瘴出,所触之物生息断绝,生灵寂灭,因而谓之生灵灭。
炼制这般毒物,得孕养寂灭蛊虫,孕养寂灭蛊虫之时,难免需与千百种毒物接触,这样看来,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体的王芝芝,能炼制此毒可一点也不稀奇。
取“生灵灭”来破两极裂魂牛的想法却在讨论中被否定了,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从王芝芝手中夺取或是讨要生灵灭。
他们的时间着实有限,付出时间后能否成功达成目的,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他们能赌的便是靠老伯去安排这一切,他们能想到,老伯自然也能想到,只是靠谁来实施,最终能否成功,他们心中没有定数罢了。
此时,姜逸尘来了,做到了这些,他们自然也把他当成老伯遣来的援兵了。
这时机,众人虽有伤损,可到底还未有人丢了性命,可谓神兵天降。
然,未及众人开口寒暄,姜逸尘却当先出口道:“闲话少叙,来路上我已瞧见银煞门的人马往地府包来,显然已是收悉此处动静,为今之计,先脱离此地为妙!”
尽管姜逸尘声音低沉且话语急促,但他的声色并未刻意掩饰。
幽冥借此再次确认了姜逸尘的身份,冷俊的神色变得缓和些许。
而水如镜却一时恍然,难以置信。
第二零三章 有情深埋
哒哒哒!
疾步飞奔的脚步声一直从银煞地府深处延续到地府入口。
从姜逸尘口中听闻银煞地府的支援已近后,众人不疑有他,没有片刻耽搁,费了些力气从石室中出来后便夺路疾行。
与鏖战一宿的众人相比,姜逸尘虽伤未痊愈,且耗了不少心思从王芝芝那偷来生灵灭,可毕竟银煞地府他近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下来,因而,精气神状况较为良好的他,背着尚未苏醒的慕容靖跑在最前方。
在其身后,是背着玄和的阿班,和背着幽冥的柳梦痕,还有紧跟旁侧的谢永昌,落在最后的却是水如镜。
一路上,水如镜始终默默跟在后边,她本为借此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不想让人为己担忧,却弄巧成拙,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异样。
毕竟水如镜的脚程本不慢,在突击银煞地府时,她可是当仁不让地一路冲杀在前,她的积极程度可见一斑。
此时,在其中三人各自身负一人的情况下,她反倒是落在最后,若其并无心事,这前后的反差可实在不小。
三个背人前行的无暇他顾,一旁的谢永昌虽注意到了水如镜的异常,但见其脚步并未慢上多少,似是有意拖后,女人的心思他猜不透,既然她有心不让旁人担忧,他索性便闷声不吭地继续前行。
一行七人中,除却两个昏睡过去的,也仅有并未昏迷被背在身后的幽冥最有这闲暇顾及他事,起先他的心思也是在观察前行路上的动静的,忽而从水如镜时缓时快、步法紊乱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其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番仔细留意后,他从水如镜那时而直视前方,目不转睛,时而目光闪躲,在地面或是墙边游移的情况下,发现了根由所在。
姜逸尘?莫非二人在三年前便已是旧识?
幽冥实在找不出他们进出地府这些时辰内的额外变数了,姜逸尘的出现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大惊喜,对水如镜而言似乎意味更深呢?
幽冥把姜逸尘视作救命恩人不错,可他从未忘却过自己的使命,在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前,除却老伯的指示外,他不会浪费半分心思在他人他事之上。
因而,三年前丹霞山庄一役后,他才会径自离去,也未曾打听过姜逸尘的消息,自然不会知晓姜逸尘后来在西江郡的一番境遇,便也无从知晓水如镜与姜逸尘是如何结识的,二人间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适可而止,幽冥知悉了令水如镜心神不宁的大致缘由后便不再细想深究,只要不影响到众人的撤离,他不会去多管闲事。
西江郡、武当山上所发生之事,幽冥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水如镜却从未忘记,她从不会忘记每个于她有恩之人,夜氏兄弟她没忘记过,姜逸尘她更没忘记过。
总有那么个人在心中有着特别的位置,三年前几次三番在她深感无力之时,是姜逸尘出现了,姜逸尘于她们峨嵋派的恩情,于她的恩情之重,她恐怕今生都难以偿清。
她未曾忘怀,只是,他确实消失太久了,三年。
三年来,她试图打听过他的消息,为此她还找过现任武当掌门玄霄。
可当玄霄同她说了句“他被毁了”之后,她以为他再不会在江湖上出现了。
三年间,肩上愈来愈重的担子曾让她对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也近乎让她对他的情渐渐放下。
可水如镜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姜逸尘,她已不认得他的容貌,可她还是依着姜逸尘的声音辨识出了他,也无怪乎那柄她一直有似曾相识之感的剑会特意裹住剑柄,毕竟,那颗紫玉实在太过显眼。
三年后的姜逸尘,不仅容貌大变,且功力大涨,他是否还记得她?
这便是一路上水如镜步法凌乱的缘由,如今已是峨嵋年轻一辈中七剑之首的大师姐水如镜,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绝不会在关键当口儿女情长,那抹心颤她只能兀自安抚,那抹浅情她只能偷偷深藏。
此后,若缘分未尽,再续前缘吧。
临至银煞地府入口前,水如镜的目光已不再游移,换回了原有的淡漠和冷静。
离入口不过数丈距离,前方透来的些许白光,告诉众人夜尽天明。
“小心!”走在队伍中央的谢永昌猛然间惊声提醒道。
只见本是空无一物的通道前方,忽而被密密麻麻的黑点塞满,直冲姜逸尘一行而来。
再定睛一看,飞蝗石、铁橄榄、梅花针、铁蒺藜、镖刀、袖箭、透骨钉等等,江湖上有的暗器前方应有尽有。
眨眼间,暗器已来至跟前。
可自当谢永昌喊出那声“小心”后,众人似乎并未做出任何防御或是闪躲的预备动作,只是止步看着。
叮叮叮!
噹噹噹!
暗器零散落地的声响响起。
原来众人身前早已凝聚起一层气障,因而众人才能气定神闲地目睹着一切。
“嘿嘿!风壁,兄弟好身手。”谢永昌朝着背对着他的姜逸尘说道,冷漠的人他不待见,可冷漠而又有本事的人,他欣赏,姜逸尘从现身至今,给他的惊艳实在太过繁盛,让他一时竟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的确是好身手,用剑之人也能施放出奇门遁甲的阵法我也只曾听闻过,而今得见果然不凡。休门的风壁虽说厉害,可能靠自身内力将其范围铺展开来,小兄弟对于内力控制之精妙,得空了,在下可得好好讨教一番。”阿班与谢永昌互为知己,也是说出了谢永昌言简意赅的感慨。
谢永昌听言后,自是对阿班所说之话极为赞同,但见姜逸尘依旧背对着他们,不免有些尴尬,随即另起一话题,道:“咳咳,大敌当前,咱就别自卖自夸这位小兄弟的能耐了,八臂夜叉来了,你可有何看法?”
阿班迅速知晓谢永昌的心意,接着道:“这般阵势可不是八臂夜叉一人能办到的。”
谢永昌道:“不错,八臂夜叉来了,鬼手罗刹怎会落于其后?”
阿班道:“两个以暗器见长的高手,自然腿脚上的功夫要高超些,否则,一旦被人近身,怕是任人揉捏吧。”
“噢,说得有理,他们二人先到,却不敢现身,只敢狡猾地拖住我们,我可是真讨厌狡猾的人呐!”
“以暗器见长的人向来都很狡猾,我也极讨厌手多的人。”
“以暗器见长的人向来手也不少。”
“看来你我臭味相投。”
“彼此彼此。”
“要不大干一场?”
“乐意之至!”
第二零四章 水火相容
一个身着素衣的冷艳女子在密林间飞速穿梭着,浪里白条也不会比这速度更快。
冷艳女子正是水如镜,此时的她胜过狂风,锐如冷刀。
凌厉的剑气将其掠过之处清扫得干净,使得各自身负一人的姜逸尘和柳梦痕得以如履平地的紧随其后。
踏出银煞地府的水如镜,早已换回了众人熟识的模样,那个面若寒霜,看似不近人情,却始终一马当先,迎难而上的水如镜。
水如镜领着身后四人去往他们行动前商量好的目的地,柳梦痕自是清楚出了地府后该往哪去,可姜逸尘却并不知晓。
至于阿班和谢永昌,自是先去应付赶来拦截他们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了。
尽管二人有伤在身,尤其谢永昌受的还不是小伤,阿班也背负着玄和,但道义盟第一刀联手与之不相上下的离火刃,双锋齐出,对付两个仅是以轻功和暗器见长的飞贼到底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少,见到二人追过来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不敢贪心托大,不求留下对方全员,但也尽力与两人周旋。
阿班和谢永昌追逼着银煞门两个探路先锋进入了密林,不过,去向却同水如镜五人相反,唯有如此,即便最终逮不着两个敌手,也不会让他们给水如镜等人带来麻烦。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竟在悄然间调换了位置。
阿班、谢永昌似是黑夜中的鸮,认准了害物,便紧追不放。
他们的瞳孔中似有火苗跃动,张牙舞爪,在他们脸上丝毫见不到一夜厮杀的疲惫,想必过去的那一个多时辰,让两大高手有力无处使,委实太过憋屈,因而,此时见着两颗能够尽情揉捏的软柿子,不免有些扬眉吐气的兴奋。
谢永昌吐出舌头润了润干涸的双唇,笑骂道:“我以为总算能和正常人打打了,谁知这两飞贼竟比蟑螂还精。”
显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很有自知之明,方才二对五时,深知轻易现身定当命丧当场,此时虽是二对二,但他们早已认出了谢永昌和阿班是何身份,在水火交融的两把大刀前,他们的手再多都不够砍。
他们刻意控制着转移速度,既不让谢永昌和阿班欺近半丈,也始终留下那千分一的机会,引诱着二人持续追击。
毕竟对方已是溜走了五人,谢永昌和阿班若瞅不见追上他们的机会,跟着扭头离去,他们可不敢去拦,不敢去拦便是放虎归山,他们又交不了差,于是乎他们只能把自己当成悬挂在笨骡子前头的胡萝卜,吊着骡子的胃口,可骡子始终看得见,够不着。
为了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也算是走在生死钢丝上了,稍有差池,便当落入两尊煞神早便备好的砧板上,被削皮抽筋了。
“正常人?”阿班怔了怔,旋即也明白过来谢永昌所指,“呵,算是吧,刚才那大铁牛可当真算不得人。至于蟑螂么,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此二人除却比蟑螂更精明外,还比蟑螂更危险。”
谢永昌道:“那是自然,蟑螂再怎么惹人厌烦,只要不再眼前扑腾,不,就算是在眼前蹦跶,也闹腾不出什么花样,但这两人若是放任不顾,指不定什么时候砸在脑袋上的不是鸟屎,而是铁蒺藜呢!”
阿班道:“您可有发现这两只蟑螂似乎是故意在吊着我们呢,再这么拖下去,咱们可不好脱身呢。”
谢永昌道:“是啊,没工夫跟着耗下去了,速战速决吧。”
闻言后,阿班眉头紧锁,显然在这一点上,两人并未达成共识,说道:“速战速决?你可还有余力?”
“嘿!余力?你何时这般小看我了?精力正盛!”
似是为了回应阿班的质疑,谢永昌特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倏忽间,便与阿班拉开了一丈多的距离。
阿班摇头轻笑,对老兄弟的倔强感到有些无奈,转瞬间也跟上了谢永昌的步伐,问到:“右手没事?”
谢永昌道:“右手是没法使唤,可我的左手似乎也赢过你,您毕竟背着一个人,要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
阿班乐呵道:“那便比一比,谁先拿下那俩触手怪吧。”
阿班不再和谢永昌置气,紧了紧缠绑着玄和的布带,深吸一口气,脚下生风,眨眼间,便把谢永昌远远落在身后,眼看离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仅余三四丈的距离了。
“谁怕谁!”
谢永昌怎甘于落后,奋力一运劲,一记飞鸟投林,便也赶了上来。
既已打定主意要擒下银煞门二人,谢永昌与阿班也不再留力,尽可能地拉近双方地距离后,一记记气刀斩便接二连三地招呼过去。
纯粹比拼轻功高低,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只有不断给对方制造干扰和威胁,才能把他们的速度降下来。
只要速度降下来,阿班和谢永昌便可依凭无坚不摧的刀法给对方带去更大的压力。
压力越大,难免犯错,而这样的机会,对于高手而言,只要出现,绝不会错失。
最先出现失误的是鬼手罗刹,他一脚踏空了。
轻功高手怎会有踏空的时候?
或许准确而言,他是被踏空的。
因为那根树枝在他踏上去前还是长在树干上的,谁知当他其脚尖正要触碰到那根树枝上时,那根树枝竟已远去。
能带着树枝远去的自然是从后方划来的刀气。
阿班和谢永昌不遗馀力向前方挥砍出道道刀气,能伤敌最佳,不能伤敌也绝不会欠缺震慑力,故而才有鬼手罗刹的这一出“马有失蹄”。
鬼手罗刹不愧为轻功高手,一脚踩空,却也不见半丝慌乱,身形下落之际,早已用余光寻觅到一处极佳的落脚点,只要能以身体的任意部位触碰到那个落脚点,他便能继续飞窜出两三丈,让身后的追兵望尘莫及。
只是,谢永昌和阿班哪会轻易让这机会溜走,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破绽,两人当即集中火力,一招一式接连甩出,限制于鬼手罗刹极其周身一丈范围之内,尽可能封住其退路。
一记月牙斩当先追身而来。
善使暗器的人,耳力从来不差,听闻身后的破空声,鬼手罗刹似是脑后长了眼睛般,在空中将自己的身躯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以避开那道锋利的气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班的十字气斩也紧随而至,鬼手罗刹这回不得不在刹那间蜷缩成一团,加速自身的下坠速度,借此又躲过一击。
可他这一落身,自也错过了原先相中的落脚点。
当鬼手罗刹再次舒展开四肢时,一直处变不惊的他,终于在身后二人的持续压迫下慌了神。
因为,他能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不受控制,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的身形。
刀客的锁云真气!
刀毕竟不如剑来得飘逸灵动,刀气与剑气的威力在能人手下不遑多让,可若单论出招速度和命中率上,剑还是更胜一筹,刀到底更适合贴身短打,因而,刀客大家更经常修习一招锁云真气,通过内劲吸扯敌手近前拼杀。
混迹江湖许久的鬼手罗刹哪能不知道刀客有这能耐,因而,他和八臂夜叉始终不敢与谢永昌和阿班两个刀客大家距离过近,可此时却是被追上了。
然而,让鬼手罗刹惊异的倒不是锁云真气本身,而是这锁云真气的强度,这赫然是两人携手,才有这般庞大的吸扯力,这二人竟有如此高的协同性!
水火真能相容么?
第二零五章 夜叉罗刹
鬼手罗刹落入险境,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只要八臂夜叉还活着,她就从来不会是一个人。
因而,“势单力孤”几个字已经很久没有在其脑海中出现了。
为何是八臂夜叉而不是六臂、九臂夜叉?在江湖上大致有两套说辞。
一说是和暗器高手有关。
称得上暗器高手的,一个手指头能使唤一枚流星镖之类的暗器,如此双手十指便能同时精准地掷出十枚暗器。
八臂夜叉可在一瞬间同时掷出四十枚暗器,那可不得有八只手?
另一说则是八臂夜叉在投掷暗器时,因其出手之快,能隐约瞧见六臂虚影,加之原有的双臂,正好凑成了八臂。
正如此时,一见鬼手罗刹受制,八臂夜叉当即回过身来,双臂如雄鹰展翅般伸展开来,须臾间化出八道虚影,流星镖、铁蒺藜、袖箭等三四样暗器在手影中浮现。
霎时间,四十道冰冷黝黑的暗器直朝阿班和谢永昌呼啸而去,好似被幽暗洞中被惊扰到的蝙蝠群,当即塞满了视野。
八臂夜叉的目标很明确,他可不指望一击制敌,只为逼迫阿班和谢永昌撤手,停止施展锁云真气,如此,鬼手罗刹便可安然脱身了。
然,阿班和谢永昌的反应却在八臂夜叉的意料之外。
谢永昌右手因长久封着经脉,已失了知觉,自然下垂,左手持刀的同时施展着锁云真气,继续吸扯着鬼手罗刹的身形,对即将扑面而来的暗器阵雨无动于衷。
至于阿班,虽背着玄和在身后,可丝毫不妨碍他的行动麻利,左手同样施展着锁云真气不停,而右手则挥舞起离火刃,主动迎面而上,手起刀落间已有二十余枚暗器被他击落余地。
却还是有十余枚暗器成功穿过阿班的防线,朝着谢永昌招呼过去。
暗器近在咫尺,眼见谢永昌不仅前行的步伐节奏均匀不乱,且眉宇间竟无一丝忧虑,似乎将这些暗器视若无物。
而在其身前挡下大部分暗器的阿班似乎也对漏过去的暗器不闻不问,更没有半点提醒他的老兄弟需要当心的意思。
反倒是即将得手的八臂夜叉拧起了眉头,为其邪魅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忧郁。
“果然,没那么简单。”八臂夜叉心里嘟囔道。
不同于被阿班挡落在地的暗器,那十余枚阿班没有倾尽全力击落的暗器,非但没有扎在谢永昌身上,更难寻见其踪影。
“欸!年轻人可别总是皱着眉,皱着眉容易显老,而且皱着眉死去,可真是不好看。”阿班的声音响起,他当然是冲着眉头紧锁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说话的,可却是希望听到谢永昌接话。
谢永昌极为给面子地接道:“老伙计,你怎么看出来那小章鱼扔出来的四十枚暗器中仅有不到十枚是真的。”
阿班道:“半蒙半猜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说道起来,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歇,不知是真不把对手放在眼里,还是故意轻敌,激起对方的愤怒。
谢永昌道:“噢,如何猜的,说来听听。”
阿班道:“随便一枚流星镖或是铁蒺藜能有几斤几两?”
“约莫在四两到七两间。”
“那咱便取个平均五两来算,一个人的重量又是几斤几两?”
“人的话,你我大概都在百五十斤左右,若是眼前这两苗条年轻人的话应该不会超出百二十。”
“那咱也别小气,给他们算个百三十斤。你可记得方才我们出地府时,这两个年轻人跟我们打招呼甩来了多少暗器?”
“这……倒还真没注意,见那阵仗至少有数百枚暗器呢!不过,被那小伙子挡落于地的声响,听来可没那么多。”
“如此便是了,咱按着这暗器的重量来仔细计较一番,两枚暗器便是一斤,两百六十枚暗器正好抵得上一个百三十斤人的重量,两百六十枚暗器够这小章鱼使上几次?”
“六次,第七次他可再不能掷出四十枚了。”
“不错,这小章鱼可得背着一麻袋和其自己一样重的暗器,才有充足的储备来对付我们,可你觉得,他长得这么瘦,身上除了一袭黑衣和手、脚、背上挂着的暗器囊外,还有哪处能藏下那么多的暗器?”
“还真没有,所以一瞬间掷出四十枚暗器这小章鱼能办到不假,可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随身携带着一大堆暗器,那样不仅负重大,而且极容易暴露。”
“正是,他的手能有虚影,那些暗器虽说比虚影强些,可用内力凝成的暗器,到底杀伤力还是大打折扣啊。”
“不过,吓唬人管用。”
“嘿,你可有被吓到?”
“没有,因为我也当先猜到了。”
谈笑间,阿班和谢永昌的脚步愈来愈疾,而攻势更是愈来愈盛。
另一边,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一方面极力抵触阿班和谢永昌的聒噪给他们带去的杂念,一方面却又因被逼得险象环生而心浮气躁,心浮气躁之下,阿班和谢永昌的话语更难以抑制地钻入他们耳蜗,虽说这暗器伎俩本不是什么秘密,可此时听来似乎是在挖苦他们的无能,二人的脸色随而越来越差,渐渐地,竟比地上泥土的颜色还黯淡枯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有的伤口似被火烤般有炸裂地刺痛感,鲜血淋漓。
有的伤口虽不见血,可皮肉下的经脉却似被斩断了痛感,毫无知觉。
不管情况如何,二人只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糟糕透了,很有可能在今日便要成为一对亡命鸳鸯了。
当然,他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八臂夜叉掷出身上仅剩的十枚梅花镖,却化作六十道镖影扰乱了阿班和谢永昌的视线。
待阿班和谢永昌回过神来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并未走远,可显然他们已做好了还击的准备。
只见鬼手罗刹的袖口飞快抖动着,双手手掌相向,手指微张,由腹部至头顶不断变换着手法,宛若在绘制一枝花朵。
双手举过头顶后,迅速向两边摊开,最终再收落回腹部。
花朵绽放,鬼手罗刹背后浮现的手影绝不会比八臂夜叉的少,那是千手观音的模样。
--------------------
逆蝶出现,用开门救下众人,一时脱力
她的穿着和那短发女子很像
待众人暂时安全后,恢复后
“在下听雨阁逆蝶,奉老伯之命,特来相助各位,舍妹恋蝶先行前往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不知各位可有遇到?”
众人不自觉地把目光挪向姜逸尘
生灵灭,不正是他带来的吗
对于行走江湖多年的人而言,仅有一手会使刀是极为危险的,谢永昌当然还会以左手持刀,而且用得也不差
冷月狂刀”谢永昌、
冷月残辉遍九州,狂歌起舞向苍穹!
耻笑西楚妄霸王,踯躅不敢过江东!
阿班,离火刃。
纵行江湖道,把酒踏歌行。
快意恩仇事,此生任逍遥。
=========
第二零六章 浩然正气
(猫扑中文)绝境之下,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破釜沉舟的反击,一时间令阿班和谢永昌猝不及防,竟有了扭转乾坤的势头。
鬼手罗刹方才那鬼魅手舞惊艳归惊艳,可绝不会是表演给他们看的,在那手舞完结的那一瞬,他们能感觉到呼吸一滞,好似缠身的游蛇猛然间勒住了他们的脖颈。
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双方都是江湖中人,或多或少听闻过各自的名头,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促应对,可却是首次交锋,对方到底有多大能耐,又有何不为人知的压箱绝活,相互间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心中没底。
仓促应对的一方被打得狼狈不堪,可八臂夜叉用尽所剩无几的暗器做最后的挣扎,不惜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只是为鬼手罗刹的布置做掩护,这一击定然不凡。
只是,眼前的景象分明和先前并无二致,危险究竟源自何处?
一时寻不着头绪的阿班和谢永昌不由怔住。
“鬼手盘丝,天罗地网。”
此时却有个声音在阿班和谢永昌耳边幽幽响起,短短八字,声响由弱渐强,赫然出自刚刚醒转过来的玄和之口。
一惊一喜,这是阿班和谢永昌共同的感受。
毕竟同在银煞地府中浴血奋战了一天一宿,二人与玄和的关系不似昨日早间在龙渊酒栈时的那般剑拔弩张,寸步不让,反而要缓和亲近了许多。
男人间的感情要少些似水柔情,多些直来直去,言语有时候会显得多余,会带来冲突,而往往拳头却能击碎双方不合的壁障,所谓打出来的交情正是如此,其中自也包含并肩作战后,相互间的认可。
作为老江湖,地府之行尚未过半,阿班和谢永昌向死而生的万丈豪情便征服了年少气盛的玄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而玄和的实力在五人中虽最为不济,可他终究未辱没名门正派的气概,尤其在紧要关头,他的舍身为人也令阿班和谢永昌颇为触动。
朝夕间,干戈化玉帛。
玄和一直在阿班背上不差,但两极裂魂牛的摆锤显然将他砸得七荤八素,刹那间的剧痛让他昏死至今,时间虽算不上长,可在激烈的缠斗中,阿班和谢永昌几乎都忘却了玄和的存在,因而,在其出声时,不免有些惊诧。
惊外之喜,便是玄和清醒了过来,那他们便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人,虽说刚醒来的玄和还需好些时间才能行动自如,可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多一人,便多一分智慧,多一分智慧,便意味着多一分出路,突破艰难险阻的出路。
恰如此刻,三人同陷险境,阿班和谢永昌一时思维受阻,而玄和已瞧出其中玄机,他又接着道:“两位前辈应听过无影丝吧,那是昔年天机派遗落江湖之物,为玄铁抽丝,另加工精炼而成,细胜青丝,光照之下,形影不见,锐可穿竹破石,为一门奇兵,可杀人于无形。”
玄和虽是首次奉命下山,可在玄箫的授意下,自然也是做足了关于银煞门的功课,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在银煞门中也是暗影堂的堂主,他可不会漏过如此关键的信息。
阿班当先醒悟过来,道:“不巧这无影丝却是落在了鬼手罗刹手中。”
玄和道:“是的,天罗地网之下,敌人便是瓮中之鳖,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在,他们看起来也状态不佳。”
谢永昌哼哼道:“果然是属蟑螂的啊,老兄弟你说的章鱼可不准确,太精明了这两小贼,发现逃不掉后,竟一边和我们打着游击,一边偷偷摸摸布下这无影丝阵。”
“这蟑螂和章鱼不都是你说的么?”阿班心中暗自腹诽着,嘴上却是一本正经道:“果然是早有布置,现下可有应对之策?如若不然,我们便要被这俩八脚蜘蛛给结成茧,当干粮吃了。小道士欸,你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小道士?”玄和一听阿班最后一句的感叹,险些没岔气再昏过去,千钧一发的当口,两个老江湖明明面色凝重,可他们的言语间却没有半丝紧张的气氛。
这便是所谓的举重若轻么?玄和不免怀疑起人生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醒来得并不是时候,任谁睁开眼后,看到自己陷于不断缩小,长着刺头,能要了自己性命的囚笼之中,没有人心里会好受,总会试着先闭上眼睛,再睁眼看看是否方才那只是噩梦,玄和当然是这样做的,但如此之后,眼前的景象依旧没变,他可不敢坐以待毙了。
虽在言语上稍稍受酸,可玄和却是耐住了性子,不与阿班和谢永昌计较,赶忙道:“我能稍稍抵挡一会儿,余下之事就靠两位前辈了。”
话音未落,“天罗地网”已悄然将三人包裹其间。
是的,仅是包裹,有一道柔和的气息率先将三人给笼罩其中,天罗地网的攻势在距三人周身还有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
距离之近,也让三人终于得见无影丝的庐山真面目。
纵横交错的无影丝,合而为网,网自四面八方而来,被囚于其中的话果真是无处遁形,无怪乎被称之为“天罗地网”。
“太极之道,以柔克刚,浩然正气屈身自如,当真是无懈可击。”
谢永昌出声赞叹着,同时收起冷月刀,将左手搭在玄和背上,源源不断地为其注入内息,毕竟玄和方才醒转过来,身子还虚着,五人中的修为就属他要差些,全仰仗他来抗住这同是蕴含着两人内力的天罗地网,未免过于强人所难了。
天罗地网虽为鬼手罗刹的绝活,可八臂夜叉却未袖手旁观,在方才掩护之后,他也立马将自身余下的内息全然运给鬼手罗刹,意图合二人之力,凭此一击了结对手。否则,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弩射出后,若不能取敌性命,丢了性命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在天罗地网到来的刹那,玄和全力催动武当派的浩然正气功,迸发出的内劲将无影丝挡在寸许之外,浩然正气如同橡胶球一般,任凭外力揉捏扭曲,随势而变,能变为椭圆球,能化作圆饼,哪怕仅余一丝任其伸展的空隙,它便可始终保持浑然一体,不为所坏。
因而,天罗地网虽将玄和三人困于其中不差,可在浩然正气中,三人已为一体,天罗地网的网于浩然正气而言可谓漏洞百出,如此,不论银煞门二人再怎么费劲,再怎么涨红脸,无影丝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上,寸步难进。
然而,以外放的内劲抗衡这天机派奇兵显然消耗不小,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脸色虽不好看,但终究没有到绝望的时刻。
于他们二人而言,尚有两条生路存在,一条便是企盼对方气力不济,当先维持不住这浩然正气,从而被天罗地网擒下,另一条便是和对手继续僵持下去,侯来门中援手,如此他们自能得救。
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算计,谢永昌三人自然也料到了,他们可不会束手就擒。
他们毕竟是三人,谢永昌相助玄和维持着浩然正气的施放,那阿班呢?
他可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让自己闲着当作看客。
猫扑中文
第二零七章 游龙戏水
鬼手罗刹的天罗地网如刀似剑。
怎奈玄和的浩然正气却如棉花般韧性十足,刀剑再利,砍在棉花上,那威势便如泥牛入海,威胁骤减。
单从气力上的消耗而言,依凭浩然正气抵御进攻的玄和三人,内息的流失可要快上不少,因而总体来看,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到底还是占据着上风的,可他们却不敢有一丝松懈,也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不安。
很快他们便寻见了令他们惴惴不安的根由所在,对方仅有两人在与他们相互抗衡,还有一人腾出了手,空闲着。
离火刃阿班,他会有什么图谋?
“偷闲”的阿班没逃过对手的注意,也被玄和和谢永昌瞧在眼中。
玄和一来受恩于阿班一路照顾,二来,虽有谢永昌在一旁帮衬,可浩然正气毕竟由他掌控,天罗地网带来的威压也基本由其扛着,即便他有心念叨两句,也无力他顾。
玄和心里苦闷着,他没有选择余地,他只能选择去信任阿班,相信他定有应对之策。
谢永昌倒是一点不和阿班客气,直接问道:“老兄弟可是在琢磨着脱困之法?”
阿班道:“老哥们,你说龙渊酒栈的酒可算好酒?”
谢永昌熟知阿班的脾性,倒也不去揣度过多,只是顺着阿班的话,答道:“仅是待了一宿,咱便把酒栈中的各种酒都尝了个遍,不少酒均掺了水,掺了水的酒可算不得酒。”
阿班道:“那自然算不得。”
谢永昌道:“余下的汾酒、烧刀子、洪酒都和其他地儿的差不多,尝不出什么特色来。”
阿班肯定道:“这些酒,自然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酒。”
谢永昌道:“唯有一种酒,酒一入口,便觉着似有活物在舌尖翻滚跳动,随而这股刺激感,由口及胃,由胃及心,便是再疲乏困倦,在饮酒的片刻后,整个人便当机灵精神了。”
阿班道:“这种酒极烈。”
谢永昌道:“也唯有烈酒对兄弟来说才算是好酒。”
阿班道:“是,烈酒便是好酒。”
谢永昌道:“这烈酒非但够劲儿,且极有特色,是龙渊酒栈自己酿造出来的酒,若非我们当晚与掌柜的死缠烂打,他还不肯将这宝贝拿出来哩。”
阿班道:“那老哥可还记得这好酒的名字。”
谢永昌嘿嘿笑道:“自然记得,虽说不比兄弟嗜酒如命,可‘游龙戏水’尝来倒是真令人回味无穷,我怕是此生都难忘记。”
阿班道:“不错,酒是好酒,酒名取得更好,若是不小心把这好名的好酒给洒了,可惜不可惜。””
谢永昌闻言,眉毛不由一颤,赶忙道:“岂止是可惜,简直是浪费,便是再不小心,可确实把好酒糟蹋了,便是暴殄天物!”
阿班一时无言,竟有些愧意,因为谢永昌说出了任何好酒之人都会说的话。
一旁的玄和实在很想好好融入跟前这两位老前辈临危不乱的节奏中去,可三言两语间,他还是没从中听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们谈天说地得太过入神,不免有些着急上心,奈何天罗地网带来的压力之大,实令他难启唇齿,他也总算体会了一番何谓有苦难言。
他也不得不怀疑,阿班和谢永昌是不是没有他想象的豁达,现下便是借机惩罚报复着他的无礼冒犯。
顿了一会儿,阿班接着道:“初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竟有些幸运。”
谢永昌乐了,不以为然道:“嘿,洒了酒还有幸运之说?”
阿班缓缓道:“若是这酒单纯洒在地上可真是浪费,可是,若这酒不是洒在地上,而是洒在极为紧要之处,你说这运气好也不好?”
阿班与谢永昌的对话声响不大,可林中的生物早已被几人的打斗惊扰得四处逃窜,双方目前正在内力互博,并无器刃交碰的噪杂之声,因而,现下的状况是颇为静寂的,二人对话内容自然也全然落入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耳中。
这边谢永昌还未接过阿班话头,那边鬼手罗刹的手却不为人知地颤动了一下,脸色变了又变。
细小的动作稍加掩饰便难有人注意,可变青的脸色鬼手罗刹可再无多余的手来遮挡了。
八臂夜叉立于鬼手罗刹身后,自然瞧不见她的脸色变化,而面对着二人的,谢永昌一方可是将其面部表情尽收眼底。
鬼手罗刹的脸青得发灰,便是绿叶凋零变得枯黄也没这般难看,可惜了那本是令人疼惜的面庞,此时也令难入常人之眼。
谢永昌似乎寻着了阿班话中的关键,开口道:“老兄弟你这酒到底是不小心洒漏的,还是故意洒漏的?”
阿班道:“准确说来,是被打翻的。”
酒鬼无酒不欢,度日如年,他们身上时刻都会带着酒,大多以酒囊或是葫芦装酒,不论是葫芦或是酒囊均能装下不少酒,相比酒壶、酒坛子怕磕碰,易摔破,酒囊和酒葫芦更便于携带。
酒鬼的酒囊中定然无时不刻装有酒,酒多的时候,他们能大口咕噜咕噜的喝,酒少的时候,他们就会一小口一小口地泯泯解馋,总之酒鬼的酒囊中任何时候也不会是空空如也。
阿班是个酒鬼,他的腰上时刻缠挂着酒囊,前天晚上在龙渊酒栈品尝过“游龙戏水”后,在昨天早间他便另向掌柜讨要了一壶游龙戏水,装入酒囊。
那月牙般的酒囊本应有囊塞封着口,可此刻却是被一颗石子封住,瞧见此景后,谢永昌心下已有定数,一边将目光挪回鬼手罗刹身上,一边说道:“无影丝为玄铁所制,定然不易导火。”
阿班道:“非但不易导火,若无精炼之火烧他个七天七夜,也决然难将之熔断,唯有如此,才可作为制敌奇兵。”
“若这无影丝是你的武器,你会将之存于何处以便随时使用?”
“腰间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若要便于随时应敌的话,缠在手臂上,藏于袖中,可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玄铁不易导火,可若是玄铁被烈酒沾染,是不是一点即着,铁丝瞬间变成带着火的铁丝?”
“我也不清楚,不过今日倒有幸得以见识一番。”
“哈哈,拭目以待。”
话至此处,在场中人若再有不明白阿班意欲何为的,那可真是脑袋给驴踢了,笨得不能再笨了。
阿班先前是曾欺近过鬼手罗刹的,若非鬼手罗刹脚下快,手上也不慢,早已被阿班给擒下。
为挣脱阿班的纠缠,鬼手罗刹自是暗器齐出,距离之近,却有一道暗器击落了那酒囊的酒塞。
还有大半囊酒自然洒落而出,酒水打湿了鬼手罗刹的衣袖,藏于其中的无影丝自然未能幸免。
当火舌自阿班口中窜出时,八臂夜叉恨不得脱下自己的衣物去擦拭干净他们这头无影丝上的残余酒渍。
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若撤手,鬼手罗刹独木难支,对方会否借着这个空档挣脱开天罗地网的束缚?
可是若不能阻止火势袭来的话,他们可能忍受住火焰的炙烤,撑到援手到来?
取舍两难间,天罗地网已成天罗火网,焰火如同灵蛇般沿着无影丝快速环绕盘旋着,张开了骇人的血盆大口朝他们扑来。
第二零八章 鸳鸯殉情
寡言少语之人,并非全是性格使然。
譬如若兰,身处人多嘴杂之地,忧心言多必失,迫于无奈而缄口少言。
再如阿班和谢永昌这类外冷内热之人,实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他们遇到知己时,才会敞开心扉,无所不谈,无处不谈,即便身处险境,亦能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
若是在对敌时,二人的这般行径,总会招致其他同伴的误解。
然而对于敌人来说,这种轻视傲慢的姿态或多或少都令其心境产生变化,心志不坚则易乱了心境,自乱阵脚,破绽百出。
唯有熟识二人做派者,方能知晓此二人如此作为,实是为破敌做铺垫。
对这两个老江湖渐渐有所了解的玄和倒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阿班在同谢永昌交谈间,一边蓄谋一边蓄势,力求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制敌,令对手防范不及。
事实正也如此,虽说无影丝上不少处的酒迹已挥发干涸,可“游龙戏水”的酒精纯度非比寻常,空气中残余的酒气反倒成了火势推波助澜的利器,当阿班的烈焰吐息喷口而出后,火舌转眼间已传导至鬼手罗刹手边。
与焰火的热烈不同,那双把持着“天罗地网”的手此时似被寒冰缠裹,僵在那儿,没有丝毫的动弹。
即便经常使用暗器和无影丝,可那双纤纤玉手似乎生来便是如此完美无瑕,没有半点儿手茧,没有半点儿伤疤,优雅而华贵。
单论这双手,没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暗器高手的手,更不敢想象偏是这样一双手,能将暗器使唤得炉火纯青,能在不经意间夺取无数武林豪杰的性命。
这样一双手若不入江湖,也绝不会去弹琴、做女红,这样的手,生来便是让人欣赏,让人宝贝的。
为了这双手,八臂夜叉可以十几年如一日,不离不弃。
为了这双手,便是刀山火海在面前,他也不会退缩一步。
为了这双手,他甚至可以拿性命相抵。
他不只是为了这双手,更是为了这双手的主人,他能为她舍弃一切,也绝不愿她和她的手遭受半点儿委屈。
因而,他怎能让焰火吞噬那双玉手?
不能!一分一毫都不能!
只要他们能死在一起,死又有何可惧?
……
绝望,当阿班口中说到“酒”字时,鬼手罗刹仿佛被逼迫至悬崖边缘,当明媚的火焰在绿林中升起时,她已被推落悬崖。
她闭上双眼,静候命运的最终审判。
忽而,却有一双手将她向后拽,是那般粗鲁,那般慌乱,那般令她生疼。
她很清楚后边之人是谁,也知晓他这么做只是垂死挣扎,徒劳无功。
她的双眼依旧紧闭,可眼前分明可瞧见一番景象——身后的那双手抓住了坠下悬崖的她,可终究无法将她拉出鬼门关,只能陪着她落崖殉情。
她睁开了眼,再怎么样也有他陪着不是?
……
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在火势袭身的前一刻,丢却了无影丝,欲转身遁走。
怎奈谢永昌和阿班早有准备,当浩然正气不为抵抗天罗地网的束缚而存在时,反是助力二人的锁云真气,将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的身形牢牢地锁定在原地,令其动弹不得,无可逃脱。
最终,未待阿班和谢永昌出手,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相互了结了对方的性命,依偎而亡。
玄和未尝过男女之情,却也为二人的死有所触动,沉默无言。
谢永昌见状,亦是皱了皱眉,叹道:“倒也是对痴情人。”
至于阿班,对此则是不屑一顾,道:“可惜来错了地方。赶紧走吧,不知他们几人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对付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耗费了不少时间,已是在谢永昌意料之外,再不敢过多耽搁,赶忙点头道:“走。”
*********
相较于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难缠,水如镜一行五人在撤离银煞地府后,所遇到的阻力来的稍稍晚些,可阻力的数目可委实不少。
他们这一路,近乎是踩着尸体过来的,银煞门便是应对再仓促,可靠着这些喽啰来当充炮灰,拖延时间,倒也是成功地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至少今儿要逃出这龙渊峡,可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人均是一宿未眠,油盐未进,步伐不免显得沉重了些许,面色也较为泛白,看来都要憔悴不少,渐渐显露疲态。
在干净利落地除掉十个喽啰后,几人仗着地势高的优势,瞧见下方的密林中影影倬倬的人影。
柳梦痕抹了一把额头上即将落下的汗雨,开口道:“往下走,至少有百人之数正在向我们迎来,百人之后,是否又是百人,或是千人,现下还说不定,可要拼上一拼?”
显然,银煞门来援之快,或是说银煞地府耗费时间之长,并未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之中,所定下的主要会合点或是备用的会合点,尽皆在龙渊峡之外,若是他们连这龙渊峡都出不去,那又该何去何从呢?
柳梦痕拿不定主意,便将目光扫向水如镜和姜逸尘,也同时回头瞥了下幽冥。
水如镜目光灼灼,盯着远方如蚂蚁般的黑点,或许在她瞧来,那些人便如蝼蚁般,不足为虑吧。
她率先答道:“依我之见,杀出去。”
一直以来都十分安静的幽冥也难得开口:“你们定主意,若是实在逃不出去,也只得认栽了。”
幽冥从未想过把性命留在这儿,毕竟他还有未尽之事要去完成,可若是为了老伯的命令而死,他也不会有半分怨言,更何况,他在地府中受伤之后,全凭另几人照顾,现下几人风雨同舟,只能同进共退了。
一行五人,唯有慕容靖仍旧昏迷着,已有两人算是给出了答案,于是,目光便只是在姜逸尘和柳梦痕之间来回了。
柳梦痕并未认出姜逸尘的身份,对这陌生的援手不知底细,为给予足够的尊重,遂当先开口,说出自己的意见:“也便只有两条路子了,不进则退,要么便是杀过去,拼运气,要么便是躲起来,打游击。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此行是为救人而来的,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强行突进,恐怕适得其反,藏起来先恢复体力,保全自己,才有望将慕容靖安然带出。”
水如镜闻言点点头,虽赞同柳梦痕的说法,但却是蹙眉道:“就怕夜长梦多,此时强突过去,或许对方强援未至,若是再晚上些时间,银煞门的强手恐怕便悉数到来了,那时我们再想突围而出,恐怕比登天还难。”
“上山。”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姜逸尘,却在此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第二零九章 困兽之斗
时近夏末秋初,太阳较近来升起得稍晚一些,爬过不少时辰也仅是将将过了山腰高处,似乎因此,今日的阳光少了几分毒辣。
龙渊峡两岸的深山老林难闻往时夏日间的蝉噪鸟鸣,但密林中却是一番十来年中颇为少见的热闹景象。
阳光给一宿未眠的水如镜、谢永昌两路人马带去稍许温暖,至少在腹中饥饿的同时,外部环境没有雪上加霜,反倒是添了积分舒适。
热闹的景象总少不了人的身影,水如镜、谢永昌等八人毫无意外的成为这热闹景象的始作俑者。
水如镜一行五人,在前领路的已换成背负慕容靖的姜逸尘,而水如镜则落在最后方为前方四人殿后。
居中的柳梦痕与幽冥相较而言要轻松许多,自也担负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协调前后行进节奏的责任,确保一行人首尾能互相照应,不至于出现落单的空当被逐个击破。
幽冥不时在隐秘处留下蝌蚪般的细小印记,若凑近一瞧,便可发现那符号同他手上鬼见愁的形状并无二致。
虽有幽冥和柳梦痕的两双眼睛帮忙照看一二,可毕竟在前头领路,姜逸尘一点儿也不敢马虎,保持着较高的警觉性,因而,耳中已能传来身后,柳梦痕和水如镜厚重的喘息声。
自离开地府至今,他们还未停下来歇过一时半刻,也无怪乎而今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了。
当然,姜逸尘也很清楚自己的吃力想必也逃不过身后三人的耳朵。
姜逸尘并未因此自觉有任何难堪,他反而很庆幸,自己已是修习完满两门内功,方才有而今的耐力,否则,若放在三年前,霜雪真气修炼至中层,虽得以大量地沉淀内息,但没有完整的丹田,终究无法在体内完成完整的周天来回,以贮存更多气力,如此定然无法像今日这般身负一人长途奔袭。
而今修炼至上层完满的霜雪真气,彻底在丹田中凝结出了一个完璧无瑕的丹田构造,不仅得以贮存更多内息,更能以此“丹田”以假乱真,修炼成第二门可进一步扩疏经脉,蕴生内息的木系功法。
“实力,果然才是立足江湖的根本,两门下乘内功到底还是不够的。”姜逸尘再次在内心中感慨着。
谢永昌三人与他们五人还相去一里之地有余,但之间的距离到底还是在不断缩进着,他们早已发现幽冥个人独有的印记,也借此一路追寻而来。
两路人马间还相距多远,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但此时他们的行进走向却大致相同,向上而行,向险而行。
状态不佳的他们均放弃了强行以寡敌众的念头,毕竟敌方的生力军不知还有多少,若是还同强闯地府般难般一往无前,恐怕他们这一副副血肉之躯终将因不堪重负而葬送于此。
往上走,往险路而去,无疑将放慢行进的步伐,可他们却不得不这么做。
上山的路越陡,不仅他们得缓速前行,敌人自然也得降下速度来。
越险的道儿,越难容下多人同过,如此人多势众的优势便渐渐显得微小,以致荡然无存。
唯有如此,方可创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条件,水如镜和谢永昌分别作为最后一道屏障,一路保全两路人马万无一失。
水如镜借着单打独斗的强硬,已是挑翻了五个追身而来的银煞门堂主,而一手负伤的谢永昌也干掉了三个,可想而知,若是在大道坦途上,那些个堂主一拥而上的话,且不说水如镜和谢永昌能否拿下其中一二的性命,能否脱困都成问题。
因而,对于姜逸尘的选择,水如镜不由更添一分佩服。
但剑走偏锋,兵行险着的办法也只能用得了这一时,毕竟龙渊峡的两岸也非高临绝颠的山峰,山高终有极限,险道终有尽头,当行至终点时,看来更是无处可走之时。
与他们相去五里地外的银煞地府门口,正有一位银发中年负手而立。
若非与之隔着两丈外站着的两列八位环刀佩剑的银衣人胸膛有着较大的起伏,气息未定,任何人都会认为此人是缓步行来游山玩水的,丝毫没有一路奔波而风尘仆仆的模样。
中年男子长发及腰,白发如雪,宛若九天之上的星河,悠长、美妙、飘逸。
此人不但发色银白,两道剑眉正如两支缩小版的银白长剑般挂于其上,即便此时他并无任何情绪表露,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之感。
似是因为瘦高的原因,配着其身上一袭蓝白相间的长袍竟令人觉着有几分天上来人的仙气。
此人正是银煞门的门主——萧银才。
站在他身侧的五人,身着墨绿色的曳撒,上绣四爪飞鱼纹,环刀佩剑,相较于那两列人的唯唯诺诺之状,确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样。
萧银才的目光从地府挪开后,来到了五人腰间的所佩戴的兵器,不仅形色各异,更在江湖上尽皆小有名气。
未及萧银才开口,五人之一当先说道:“看来萧门主似乎在地府中没藏多少宝贝呀,呵呵。”
此人生来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而声音偏偏阴阳怪气,和萧银才一比较,当真一只是咕呱乱叫的癞蛤蟆,另一只则是端庄高雅的天鹅,比照强烈。
萧银才淡淡道:“殷千户如何见得?”
被称作殷千户的男子道:“但凡是装着些好宝贝的,被这般血洗糟蹋,总要皱皱眉,叹叹气,可这一路行来,外加站在门口的稍许时间,我观萧门主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想来里边要不是没有宝贝,便是先一步转移了吧?”
萧银才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殷千户此言差矣,这儿也是萧某花了不少功夫才寻见的好地方,更费了不少精力来打造,若这儿不装宝贝,那萧某何必大肆铺张呢。”
殷千户皱眉道:“那萧门主……”
萧银才自然知晓殷千户在打什么主意,当先截语道:“必要的牺牲总是值得的,更何况,对方仅是以寥寥数人来强闯,我的人他们能杀光,他们的人能被救走,可地府中的宝贝他们可便无力一并带走了,事成之后,殷千户可带着几位兄弟各自挑个中意的,全当萧某谢过五位鼎力相助了。”
得到萧银才肯定的答复后,殷千户五人自然是喜上眉梢,好一番感谢和允诺。
世人趋利避害,五人自也是觊觎萧银才在银煞地府中所藏匿的稀珍异物,才会先一步介入天煞十二门此次的行动中来。
萧银才心中自然不耻五人的行径,但对这场面应对自如的他,绝不会在表面上露出半分不适。
忽而,有一人影如白鸽般从天而降,轻巧地落于萧银才身侧,毋须看清来人是谁,萧银才已问道:“可探清楚了?”
来人答道:“弄清大半。”
萧银才的眉头总算是颤动了下,似乎从此人口中听出不确定的信息,就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感到稀奇且不解。
他重复道:“大半?”
来人道:“强闯地府的共是七人,冷月狂刀和离火刃其至,鬼见愁传人也来了,还有三人是折月刀柳梦痕,武当玄字辈弟子玄和,峨嵋新七剑之首水如镜,最后一人……未曾见闻。”
稀奇归稀奇,可萧银才不会在不重要的环节过多纠结,他很清楚只要将这些人全盘拦下,什么身份都能查得出来,他问道:“他们往什么方向去的?”
来人道:“在罗刹和夜叉的努力下,他们被迫拆成两路人马,不过现在距离已进了不少,而且都是往山上,往险路而去。”
萧银才笑道:“这不失为一时的办法,可地府设立如此之久,这儿的地况,他们还能有我们清楚?”
来人道:“当然只是困兽之斗。”
第二一零章 是剑是人
来人道:“加上被救走的慕容靖,八人分作两小队,均是由南往北而行,再往北去二十余里地,便出了龙渊峡的范围,算是嵩山境内了。x”
萧银才仅是一顿,便猜想到了大概:“两小队?看来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利索,想来被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赶上了。”
来人道:“确实如此,八人被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拖住了脚步,可他们二人却没能拖到我们赶来。”
余下之话不必来人多语,萧银才已料知结果:“他们二人在轻功暗器上的造化不浅,但若遇上冷月狂刀和离火刃联袂出击,二人一着不慎被欺近两丈之内,必然难逃生天。”
来人道:“三人小队中,便有那阿班和谢永昌。”
萧银才道:“你回来前可还有其他人手的折损?”
来人道:“香主折损二十余人,堂主八人。”
虽说银煞门人才济济,这点儿损失倒也担负得起,只是,对方仅是八人,且分散为两队,这三十来人即便也同是兵分两路去围追堵截,想来拿下这八人也不在话下,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这回不需萧银才提问,来人已当先说道:“两队人马虽不在一处,可他们的动向却十分统一,只往高处走,往险道而去。”
萧银才了然,笑道:“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一直静静听着当前情势的殷扬却在此时插言道:“这几人倒也是狡猾至极,这法子委实能为他们多争来喘气的时间,但这办法也只是一时管用罢了,贵帮的地府在此设立如此之久,还不对龙渊峡的情况了若指掌,想来他们怎么翻腾也出不了萧门主的五指山了。”
萧银才依然在笑着,他的笑似能融化冰雪的阳光那般温和,可没人能从他的笑中读出他的真情实感。
他笑道:“还需五位千户大人尽心相助才是。”
殷扬见着眼前人的笑,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但他却感到有些心虚,看不清,摸不透的心虚。
看不清便不看,猜不透便不猜,殷扬若是行事犹疑不决,绝不会坐到锦衣卫千户的位置,也不会在这五人小团队中领头,江湖中人的行事风范他还未彻底摸透,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可深有感触,于好事而言,宁可信其无,不为好事带来的一点欣喜麻痹大意,于坏事上,则宁信其有,绝不信其无,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做好充足的应对。
因而,殷扬将萧银才的笑,看作轻蔑的笑,只要他认为萧银才看不起他们这些朝廷来人,他们便是被轻蔑的。
他哼了口气,沉下脸来,冷冷道:“要通力合作,便需讲究开诚布公,那八条小鱼便是就此溜走,我想萧门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萧门主和我们在意的都是能困住这八条小鱼多久,而这八条小鱼又能诱来几条大鱼或是老鱼才是其中关键,萧门主还是把具体安排和我们说道说道,我们才知道力该往哪使不是?”
萧银才闻言笑意依旧,殷扬不得不承认,见着这笑,他便是一头发狂的野兽,也当被这温柔的驯兽师给安抚。
可殷扬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头野兽,因而,他的怒意未消,棱角分明的面庞因紧绷挤出了几道浅痕,细看之下,分明是被刃器抹平的伤疤。
什么样的人能算是狠人?
狠人的评判标准或许有很多,可若有人能用利器将自己脸上的伤疤给抹平,就为这分狠心,总算得了狠人了吧。
脾气爆的狠人,在发怒时总会显得面目狰狞,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
一旦这怒气被点着,少不得动动手脚,舒活筋骨倒也罢了,若是伤筋动骨可便得不偿失了。
眼前的狠人对萧银才来说还是有用,此时令其伤筋动骨,到时候损失的便是自己的人手,因而,他不能点着殷扬的怒气。
对付狠人,要么就一如既往的心平气和到底,要么便要比狠人更狠。
萧银才既有一如既往心平气和到底的脾性,更有比狠人更狠的实力,所以他自信能压得住这怒气。
他笑道:“千户大人不必担心萧某屈才,几位要是急于出力的话,便由小白带着去熟悉下布置吧。”
在别人的地盘上,就是强龙也得卧着,殷扬虽非地道的江湖中人,却也深知此理,他不过是想表明下态度,也知道适可而止。
见萧银才这么说,殷扬的神色立马缓和了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因这一句话消弭于无形。
殷扬并未回以一笑,以示友好,反倒将目光挪到晚一步来到此处,此时如剑般英挺立于萧银才身后的白衣青年身上。
此人约莫二十余岁的年纪,细眉剑眼,一头长发随风而动,身后负着一柄瞧来再普通不过的剑,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萧银才先前并不是挂着笑的,起码是变换了下神色,而这个白衣青年的神色从方才至今始终如一的漠然。
青年的脸色和萧银才的笑意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却没人敢忽视,若有人让萧银才的笑意消失,让青年的面上添了色彩,想来那人定要遭殃。
殷扬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觉咧开嘴来,笑道:“听闻萧门主从不用剑,却在江湖上被称作了不起剑客,我从前以为这是个笑话,但现在看来江湖传言倒是所言非虚。”
“适才倒没仔细瞧,经萧门主这么一说,殷大哥再一番夸赞,原来这位小兄弟便是银煞门最锋利的那柄剑云话之人,豹头虎目,却是五个锦衣卫中的另一千户,凌重。
此时他正移步近前,上下打量起那名为云小白的白衣青年,眼中满是好奇,却又满含疑惑。
好奇的便是那江湖传言,云小白是萧银才的养子,可见这模样,除了发色之外,倒和萧银才有几分相似,莫不是私生子吧?
疑惑这云小白如此年纪轻轻,又配着一柄在普通铁匠铺里随处可寻,毫不起眼的铁剑如何当得了这银煞门第一剑的名头。
殷扬接话道:“听闻小白兄弟轻功传自踏雪无痕闻人菲,剑法集百家之所长自成一体,不知是怎样的际遇,才能有如此的好运气。”
明明问的是云小白,可殷扬和凌重,乃至另三个锦衣卫千户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萧银才。
江湖上对这云小白的传言不止以上之言,更号称“一剑一道一途走一生”,他从不轻易出剑,他若出剑,必当一剑封喉,在他的世界里要么一剑杀人,要么一剑被杀,无怪乎众人会对这云小白如此感兴趣。
不过他们似乎很清楚,剑是不会自己说话,回答问题的,
第二一一章 大变活人
一个为剑道而生的人,却甘愿为人差遣,十几年如一日,以致于人们都将其当作剑,而不将其当作人。
这样的人,对于人们对他的评价或许并不在意,即便在意了,也会对这评价很是满意吧。
这样的人,会因“剑”的“属性”令人好奇,但他始终不会是旁人瞩目的焦点,“剑”的主人才是。
能将这样的“剑”留在身侧,丝毫不担心伤到自己的,自然只有“剑”的主人,而这把“剑”的主人,也不出意外地正是铸剑之人。
一剑磨十年,可以打磨出绝世好剑,而云小白这把“剑”,萧银才打磨了二十年之久,这样的“剑”自也非同凡响。
二十年间,云小白跟着萧银才走南闯北,亲眼见证其如何从无到有,萧银才于他而言早已不只是恩人,更似生身之父。
萧银才可以对任何人有所保留,但这任何人中绝不包括云小白,云小白在银煞门中是极其特殊的,他没有任何职位,却是代表萧银才意志的存在。
这样的云小白绝不会是庸才,萧银才也绝不会再庸才身上浪费一星半点时间。
云小白可谓武学奇才,过目不忘的能耐,天下之大能做到的人倒也不少,可能将这过目不忘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将过目之物容而为己用,能做到如此的可委实不多。
“闻人菲的轻功授艺确是机缘巧合下的际遇,余下的本领可说是他与生俱来的,只要见过别人出剑,他不但能将那一招一式谨记心中,更能自行领悟其中要诀,取之精华,去之糟粕,纳入自己的剑法中。他自三岁时便由我带在身旁,到了别人的小孩能打酱油的年纪,他已能自己屠狼果腹,十余年下来,遇到的对手自然有不少剑法名家,他的剑法,是从那些人的血液中抽出来的。”想来对于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剑”,萧银才自也是颇为满意,颇为自豪的,如同介绍自己的宝剑般既是介绍也是在夸赞着云小白。
果然,五个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锦衣卫千户眼睛都瞪亮了。
殷扬惊呼道:“嘶……果真是少年奇才啊!”
凌重跟着问道:“他只对剑法过目不忘么?”
凌重的疑问,想必是任何听闻云小白的才能后都会提出的疑问。
“他只忠于剑。”
萧银才的回答很简短,但也很完全,一个执着于剑的人,即便他有条件拾起刀枪的本事,他也是不会去做的,像云小白这样的人,在数百年前也曾有过,那人被称作“剑痴”,在不惑之年,剑法登峰造极,普天之下无人能与之匹敌,一时辉煌无二,这云小白还如此年轻,会成为那样的“剑痴”吗?
带着不知是崇拜,是羡慕,亦或是稍许嫉妒的心绪,五个过了而立年纪的锦衣卫千户跟在云小白身后,去为此行的目的做准备。
*********
时已午后,阳光一扫初晨醒来时的慵懒状态,正万丈豪情地抒发着夏日余温。
龙渊峡东北岸上的某处连绵山峦中,尽显勃勃生机。
生机既源自阳光的热情,也来自声势浩大的人潮。
虽比不得兽群集体躲避自然灾害大规模迁徙引起的兽潮那般壮观,可千百人由下及上,合围山峰的情景想来也不容易经常见到。
几个时辰内,水如镜五人终是与谢永昌三人兵合一处,也仗着这块区域山峰连绵,追兵不易辨认追踪方向不得不分道而行,方才有了较长的喘息之机。
八人现下所待的这座山峰不过百丈之高,放眼天下,自然算不得什么高峰,可在一众连绵不绝的山峦中倒也显得很是突兀了。
越是突兀便越容易被注意到,众人也是借着这反向思维,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挑了这处最高,最为显眼的山峰来歇脚。
片刻之机得来不易,因而,众人寻了个凉快地落脚后,没有过多言语,均抓紧时间打坐调息,恢复起气力来。
慕容靖曾在一路颠簸中,醒转过一次,可被灌了不知多少药剂的他,依旧神智不清,出于无奈,姜逸尘只能再将之击晕。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银煞门追兵的脚步声又钻入了众人的耳蜗中。
在追兵的脚步声传来时,歇息的众人中,已有三人当先察觉。
待追兵的脚步声临近时,众人早已不动声色的完成了撤离。
只是这次,对方似是提前兵分多路,已将他们的退路一一封堵。
没有退路便只能杀出一条血路,而今八人中除却慕容靖昏迷不醒外,便是脚步负伤的幽冥也能在柳梦痕的背上发挥余力。
要逃路,挑窄道走,便可一夫当关。
要杀出重围,自然得往宽阔的地方去,这样才能发挥出他们个人实力强大的阵容优势。
于是,他们挑了一条较为宽敞的道,意图冲杀出去。
六人半的战力到底还是非同小可的,可当他们发现敌人杀之不尽,前赴后继时,也不得不放弃了强行突围的念想,只能继续往上,向山巅行去。
虽说在去往山巅的路上他们还能解决掉不少对手,可当到了山巅之处,不也是真正的绝路么?
可他们已无选择的余地,只能往绝路而去。
“到此为止了。”在前领头的谢永昌开口道,这意思很明显,前边没路了。
众人闻言驻足,打量起前边的情况来。
这儿已是山峰绝颠,再往前数丈是仅能容得下一人站立的山尖。
真的无路可走了么?
山峰虽陡,并无绝崖,对于这些江湖高手而言,四面八方都可下山,皆为去路。
怎奈四面环敌,随便挑一路冲杀下去,不仅要面对陡峭的路途之险,亦要面对前有拦截后有追兵的情况,在体能不充沛的情况下,众人自问没有这能耐确保万无一失。
真的插翅难逃了?
也不尽然,路是走出来的,只是要走出这条血路,他们不得不留些血,付出些许代价。
众人不敢有半分耽搁,挑着坡度较缓之处,准备冲杀下山。
水如镜依旧一马当先,而谢永昌和阿班则负责殿后,他们在路上自也商量好了,应对这万一之举,到底这万一还是遇上了。
为了互相照顾,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当他们沿着山坡逐步滑落而下五六丈距离后,银煞门的两路追兵已来到他们方才站立的山巅上,而下方亦有一路人马挡在他们身前。
对于如此情景,众人心中早有打算,可银煞门的人怎会令他们如意,位于山巅处的两路追兵各自掏出了暗器弩箭,不顾一切地朝姜逸尘一行掷来。
不顾一切,自然是连底下银煞门同门的性命也毫不顾及,他们的目的似是只为杀戮而来。
暗器箭雨,转眼而至。
在这电光石火间,只听得一声娇喝划破天际,粉色的光芒绚丽一闪,八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一二章 神机妙算
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贯通天地的擎天巨柱、遮天蔽日的大蘑菇……
钟乳石洞中琳琅满目的大自然鬼斧神工却无人有心欣赏。
石洞中一处四丈方的圆台上,橙光绿光交相辉映。
巨大的生门和杜门阵法外有三人看护着一个衣衫褴褛,昏迷不醒的人。
阵法中,正有七人盘膝而坐,脸上映照着橙绿两色光芒。
七人虽唇齿紧闭,可鼻间传出的厚重喘息声此起彼伏,几近枯竭的气力,缓缓回复起来。
那喘息声听来,多为气力耗尽的急促,也有虚惊一场还未完全缓过神来的深呼吸。
生门和杜门的回复及治愈能力确实不可小觑,不多时,众人的气力渐渐充盈,便是幽冥借着杜门的伤损修复,已将自己腿上的创伤给完全控制住,至少现在他不需依靠他人,便能站立应敌。
姜逸尘缓缓睁眼,不由自主地抬头极目远视。
远端,约莫十余丈外,三十余丈高处,是钟乳石洞的穹顶。
穹顶并非密不透风,在某处石壁上有个可供一人俯身通过的洞。
他们一行人便是通过那个洞口逃出生天的。
八个人是如何在眨眼间,同时从那个小小的洞口,从外边的山坡变到钟乳洞里来的?
奇门阵法中的开门。
这样的戏法姜逸尘自也在对敌时耍弄过数次,只是这次确实不是他所为,同时将八人移形换影,还是挪移到他压根不知道的地方,他可做不到。
姜逸尘收回了目光,端详起站在阵法外的两男一女来。
其中一男子面容颇为和善,生得人高马大,长有七尺的黝黑长棍立于边上,见来也不比之高过多少。
男子身着褐色短布衣,四肢裸露在外边,较常人亦要粗壮不少,光溜着头,脑门上不见的戒疤却出现在手腕上。
另一男子的身材则要正常许多,至少和姜逸尘的身板差不了多少,年纪也与之相仿,同是身着褐色短布衣,使唤着长棍,不过他的长棍看来可要耀眼许多,紫金镔铁棍,想来不是寻常人家使唤的兵器。
至于剩下的女子……
他此刻并不想说话,可非要他畅谈下感想的话,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三人中的女子赫然便是昨夜那短发女子。
短发女子身着墨色劲装,面容与那人高马大的大汉有几分相似,因而,见来也是较为和善的。
可一想起昨夜被这短发女子压迫得捉襟见肘,姜逸尘不免对这柔和外表下的冷酷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从用开门救下他们八人,到一路行至这隐蔽的圆台处,众人行事匆忙,并未多作言语,但三个来援之人的情况,倒是由短发女子做了个统一的介绍——“在下听雨阁逆蝶,同少林俗家弟子李子轩,及我大哥肉蛾,奉老伯之命,特来相助各位脱困。”
年轻的男子是李子轩,对奇门遁甲阵法颇有研究,适才的开门是逆蝶施放的,可能做到同时挪移八人的方位,全仗着他对阵法的加强,扩大阵法涵盖范围,增强阵法威力,这李子轩除却少林俗家弟子的身份外,定还有一重不平凡的背景,可逆蝶并未提及,众人尚不熟识,自也不会轻易去打探他人的情况。
人高马大的光头壮汉便是肉蛾了,这名字听来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和纤腰细腿的逆蝶相比,肉蛾的称呼倒也蛮贴切,想来他本人既然对这叫法都毫不介意,理应是个代号罢了。
至于逆蝶的称谓,倒是极为符合昨夜短发女子的那般狠历决绝。
只是,姜逸尘总觉着有丝不对劲,他认出了逆蝶,而逆蝶似乎没认出他来,见她看到自己的神色确实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
是逆蝶在夜里的眼神太差?
还是她的记性实在不好,真把自己给忘了?
亦或是,装作不认识自己?那她此举又是为何?
昨夜他当先离开后,王芝芝也让她逃了?
好长一段时间遇事拿捏得当的姜逸尘,却在这一刻被一大堆疑问给弄迷糊了,脑袋一团浆糊,越琢磨越不对劲。
终于,率先恢复完毕的谢永昌开口出言,将姜逸尘的思绪从脑海中给揪了出来。
“多谢几位朋友出手相助,不得不说,你们这来地方实在是出乎意料,来的时间也正恰到好处,施放开门的时机,实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三环中有哪一环没扣上,想必我们现在已成笼中之鸟了。”
肉蛾拱手向谢永昌回礼道:“谢兄客气了,道义盟为我们听雨阁副阁主的安危奔波劳累,此番慕容兄受困于银煞地府皆因我阁之事而起,若非阁中大部分人手尽皆遣出,否则本该我阁来全力施救才是。至于,来此地侯着诸位,也非我等的功劳,都只是听从老伯的吩咐罢了。”
谢永昌闻言一怔,旋即了然,老伯的本事他是在清楚不过了,他居然没想到是老伯的安排,呵呵笑道:“老伯果真还是宝刀未老,料事如神呐,当然,若非几位有过人的本事在身,老伯也无法做出这般布置。”
逆蝶接过了话头道:“不敢当,这次亏得大哥请来的李小哥帮忙,否则凭我与大哥两人之力真难在那险境之下,将众位一并拉入洞中。”
既已被扯入话题中,李子轩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也拱手与醒转过来的众人一番致意后,开口道:“道义盟在江湖上的仗义行径有口皆碑,我也不过只是卖力之人罢了,此番能成功救出几位,关键全在于老伯。
老伯说,诸位若还未能逃离龙渊峡,定然往高处逃,往险处走。
而要逃出龙渊峡,自然也得往有路逃的地方去。
他便给我们指出了在地图上再明显不过的这座山,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料定诸位定会以这逆向思维,迷糊敌手,从而争取脱险时间。
正是有了这诸多指点,我们才会来到这儿,在最缓的坡儿下,凿出个洞,静候诸位到来。
老伯之神机妙算,实令在下顶礼膜拜!”
李子轩侃侃而谈,把功劳都归功于老伯,自然令人对老伯的敬佩之意又多上几分,同时,众人对这谦虚的年轻人也是高看了不少。
柳梦痕见这么互夸下去实在没完没了,于是也不甘寂寞道:“嗨嗨嗨,各位可别再互相夸赞了,咱们可还没出这龙渊峡呢,银煞门那些小贼迷糊一时,到时候也总能找到里边来吧?”
逆蝶当即应道:“不错,众位若是歇息妥当了,便随我们来吧,这儿的路我们已探过,出去不难。”
逆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舍妹恋蝶昨夜先一步前往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以助各位破银煞地府的两极裂魂牛,不知各位可有遇到?”
第二一三章 身份成疑
“生灵灭!?”
听闻逆蝶所言,有人惊呼出声。
这边七人,有六道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到姜逸尘身上,生灵灭不正是他带来的么?
不出众人所料,老伯果然也想到了破解两极裂魂牛的方法,但照此看来,这姜逸尘似乎并不是受老伯之令去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的。
一路出生入死,并未让众人,至少并未让没有认出姜逸尘身份的阿班、谢永昌、柳梦痕对其完全放松警惕。
姜逸尘此行是为救慕容靖而来,没人会对此有任何疑问。
但姜逸尘若不是老伯遣来的,那他来救慕容靖的目的便成了几人怀疑的重点。
是其他势力遣来抢走慕容靖的?
还是慕容靖的好友旧识,听闻其落难被俘,便这般情深义重,单枪匹马前来援救?
往好的一方面想,几人自是希望姜逸尘是后者。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姜逸尘真是为抢夺慕容靖而来,他们可得在此时便断了他的念想,看在一路同进共退的份上,他们也不会与之为难,至少能做到和平分手。
于是乎,这片空间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令得逆蝶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三人很快便也从众人的目光焦点,锁定了问题所在,看向姜逸尘,心中惊疑道,莫非这人有什么问题?
“小兄弟,方才你用来对付两极裂魂牛的墨绿丹丸,想来便是‘生灵灭’吧?”谢永昌当先开口问道,毕竟一路浴血而来,为免冤枉好人,他的语气倒是颇为舒缓。
“不错。”对于这点,姜逸尘没必要否认。
谢永昌道:“生灵灭这毒物,绝非常人得以炼制,我想小兄弟带来的生灵灭多半是取自王芝芝之手吧?”
姜逸尘道:“不必如此审问,生灵灭却非我持有之物,但准确说来,也不是从王芝芝手中取来的,而是从她屋中偷来的,为此,我在她的住所外耗了大半天功夫。”
姜逸尘这一番坦白,令谢永昌一时无言。
无言并非无言以对,只是在琢磨姜逸尘话中的破绽。
李子轩当先一步捕捉到了关键要点,开口道:“想来即便如此,十四恶人之一的王芝芝,也不会轻易看着自己的东西被顺手牵羊。”
姜逸尘面不改色,淡淡道:“确实不容易,要从她的汲魂鞭下逃得性命,脚底得抹油,还不能打哆嗦。”
姜逸尘所言听来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能想见当时其所遇情况的惊心动魄。
逆蝶却在此时向前几步,朝着姜逸尘略微欠身施礼,道:“那这位兄弟可有瞧见与我长得一般模样的女子,那是舍妹恋蝶,奉老伯之命去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的。”
姜逸尘盯着逆蝶看了片刻,道:“没有。当时夜色过暗,至少在我得手前和被王芝芝追逐时,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面上波澜不惊,嘴上也回答得有理有据,但姜逸尘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唯有他自己知晓。
他已观察逆蝶和肉蛾许久,夜色下,他的确看的不真切,可逆蝶的形态、打扮,乃至腰间那形似双刺的匕首几与那短发女子毫无二致,倘若眼前的逆蝶与所谓的恋蝶是孪生姐妹的话,那同样的器刃出现另一对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昨夜的恋蝶给他的感觉森然发冷,而逆蝶给人的感觉却是平易近人,这也很是符合一些孪生兄弟姐妹完全相反的性格。
在姜逸尘回答前,他本想过承认昨晚将恋蝶弃之不顾的事,但当他瞥见肉蛾面上一闪而逝的愁容后,他当即打消了实话实说的念头,他撒了谎,他想着若是他的那一丝猜想为真,理应有人会挺身而出为他解围。
俗话总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不会撒谎,因而姜逸尘盯着逆蝶,逆蝶也同时回盯着姜逸尘的双瞳。
无关乎男女情爱,只是两人都受过杀手训练,杀手需要学会从他人的眼中读取信息,辨认真假,尽管并非绝对可靠,但在大部分时候,俗话说的也不会有太多偏差。
只可惜,一个杀手想要从另一个杀手眼中读出想要的信息,在势均力敌,或是在处境并无太多差距的情况下,此举实在是白费力气。
姜逸尘从逆蝶的眼中读出,她确实认不得自己。
而逆蝶从姜逸尘的眼中读出,他确实未曾见到过恋蝶。
其中真真假假,到底还是无法下定论的猜测,二人信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二人互相注视着对方,一方咄咄逼人,一方坦坦荡荡,时间也不过悄悄走过几瞬,可在众人瞧来却似永恒定格的场景。
“唉。”终于,在众人开始觉得尴尬的时候,有人轻叹出声打破了沉默。
肉蛾向前几步,伸出厚大的手掌搭在逆蝶肩头,轻轻地将其往后拉着,道:“二妹,你也知道小妹独来独往惯了,或许瞧见这位兄弟得手后,就一直隐在暗中,当看到大家伙集体行动后,想来已是成功脱困,便径自离去了。”
逆蝶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忧色,而后又换上那平易近人的神色,道:“也是,小妹素来喜欢单独行事,想必见着帮不上忙,便单独离去了,是我太着急,对不住这位兄弟了。”
姜逸尘点头道:“无妨。”
肉蛾、逆蝶兄妹退去,谢永昌和柳梦痕却是迎了上来。
显然,他们对姜逸尘的身份还是心存疑问,有了听雨阁和少林俗家弟子的相助,想来现下脱身已是不难,越是接近安全的时刻,越不能放松警惕,在这关键当口,对姜逸尘身份的疑问,他们再不能回避了。
不需谢、柳二人开口,姜逸尘已料知他们的意思,叹口气,笑道:“看来各位对我还不太信任。”
柳梦痕道:“江湖之事有太多意外,为防万一,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
姜逸尘道:“理解。”
谢永昌道:“要赢得我们的信任并不难,毕竟一路行来,小兄弟的所作所为我们均瞧在眼里,只是欠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你身份来历的解释。”
姜逸尘道:“我说,你们便信?”
柳梦痕道:“合理便信。”
姜逸尘道:“本来这么个籍籍无名的身份在下也没什么好隐瞒,只是在下因个人原因,不愿透露真实身份,想来是无法获取诸位的信任了呢?”
谢永昌皱了皱眉,道:“小兄弟是担忧我们人多眼杂,逃出此地后若不慎走漏风声,会对小兄弟产生不利影响?”
姜逸尘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谢大哥若是对他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做担保,我坚信这位兄弟对我们、对慕容兄弟,绝无半分恶意。”
“若是一人不够的话,我也能做个担保。”
第二一四章 再落险境
“故旧之人改头换面想来定是有难言之隐无法述说。谢大哥,柳大哥,这位朋友和道义盟关系紧密,既然他不方便吐露,如镜也恳请两位不要与之为难。”
水如镜和幽冥先后挺身而出,为姜逸尘的身份作担保,不由令人吃惊。
水如镜再进一步的解释,倒是让众人心宽了不少,很显然,她和幽冥二人已是认出姜逸尘的身份。
在此之前,二人并没什么交集,而今二人竟会同时出言来担保,谢永昌和柳梦痕见状一番思量后,便决定不再追究姜逸尘的身份。
谢永昌道:“看来小兄弟真是为慕容小子而来,可惜你不报上名头,等他醒了,咱也无法和他说道说道你的恩情,呵呵,上了年纪便是话多些,水丫头既然这般说了,就不提了不提了。”
能孤身涉险来营救朋友,二人间的情分想来早已超脱手足之情,又怎会希望对方铭记自己施予的帮助呢?
谢永昌心中自嘲着方才自己言语的多余,转念却似想到什么缺漏,便再开口道:“那我们该怎么称呼小兄弟你呢?”
对此,姜逸尘似是早有准备,遂冲着大伙拱手道:“大家叫我‘小夜’便可。”
相比谢永昌,柳梦痕则是未再言语,只是不动声色的盯着姜逸尘,对于什么“小夜”他是决然不信的,非要在其身上瞧出一些名堂来,但苦于慕容靖交友之广,他也实在难从众多人名中能与当前的姜逸尘相符的来,苦思无果后,便也摇头作罢。
许多名头响亮的杀手在他们成名之后,便很少再有震惊江湖的举动了,并非因其能力出现了倒退,而是因为名气成了他们的累赘,过多个人信息的流露,带来过多的关注,一旦被提及,总会招来不少防范,武功招式、出手习惯众所周知之下,他们得手的成功率自然大大缩减。
姜逸尘此番正是披着杀手身份的外衣归来的,自然越少人知晓他的越有利于他的行动,慕容靖遇难,他不得不来,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泄漏,并非是信不过眼前这群人,只是为防他人无心之失,当然是全当他不存在为佳。
他本已打定主意,若谢永昌和柳梦痕刨根究底的话,那他便提出折中的法子,出了钟乳洞后分道扬镳,谁知水如镜和幽冥竟已认出自己,还为他做担保,他自然也不好拂了二人的心意,而能多送慕容靖一程,自己也多一分安心。
*********
钟乳洞中的光景感觉上过得甚是短暂,可洞外的天色已阴沉得有如黄昏。
时光真逃得如此之快?
倒也不然,只是适才阳光明媚的天气忽而急转直下,令众人都感到有些压抑。
高峰之下是钟乳石洞,钟乳石洞外,虽有草木为被,却是一片坦途,既利于逃离,也利于追袭。
逐渐壮大的队伍,比之先前显得更为从容,不急不徐地前行,虽还倦意缠身,但充盈的气力却让他们每一步都踏得很踏实。
离成功脱险越近,便越是危险,因为这是银煞门最后的机会,若无法将他们在此拦下,势必令之扬长而去了。
因而,众人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如鹰一般敏锐、矫健。
虽说在水如镜和幽冥的支持下,姜逸尘已获取众人的信任,但这信任却是有限度的信任,可一起同行,慕容靖却再不能尤其背着。
无非是不能亲自背着慕容靖罢了,还是能相随身边照看,姜逸尘对此倒也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他本是一直在尽力回避着几个熟人的眼神,尽可能不使出令他们熟识的招式,可到底还是被水如镜和幽冥给认了出来,有些许讶异,也有微微的动容,心里不知为何冒出不少话语想一吐为快,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怎奈幽冥和水如镜本也不是多话的人,在确认他的身份后,仅是用眼神示意,用沉默来代替语言。
最后,他放弃了同幽冥或是水如镜谈上几句的机会,只想向他们说两个字“多谢”,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在他们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银煞门到底没有笨得无可救药,当一行人走出一里地后,遇上伏兵,人多势众的伏兵。
伏兵已在此,追兵可会远?
十余人与百余伏兵的缠斗自然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在众人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撂翻大半伏兵后,答案很快便随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不会。
之所以是窸窸窣窣,一来是因追兵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二来,便是追兵来的同马蜂窝般密密麻麻。
又是这般腹背受敌的困境,但这回,可再没有什么奇洞能让化险为夷了。
似是看到了援兵即至,银煞门余下的三十余个伏兵似打了鸡血般越战越勇,尤以其中三个堂主和四个香主为甚,能在银煞门中混到可头衔,或许不难,但这头衔能带来的温饱,能带来的荣耀,可不是去卖力打工可轻易得来的,他们自然尤为珍惜,当然,也没人愿意因为一次伏击任务就此断送了性命,眼看胜利在望,他们哪能泄气?
兵之道,一鼓作气势如虎,伏兵的士气彻底压过了谢永昌一行。
在江湖上磨炼许久的大部分人并未轻易给对方的气势唬住,可年轻的玄和却是首次遇上此番情景,虽说来此之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对垒两极裂魂牛时他也曾奋不顾身过,但在此时他却觉着被他们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努力想和自己内心的那一丝怯儒对抗。
可他越是挣扎,却越是将那分儒弱放大。
丢盔弃甲便是儒弱而失了气势的表现,玄和的剑被击落于地,幸而阿班恰在其身旁,帮他挡下了跟前的强敌。
阿班将失魂落魄的玄和护在身后,一面对敌,一面怒道:“你不要命了!?”
玄和沉默半晌,叹道:“逃不掉了,银煞门的人实在太多了。”
阿班道:“小道士,亏我今天还觉得你不错,没曾想你还是如此年轻不懂事。”
玄和不语。
阿班道:“你以为性命是你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玄和道:“难道不对?”
阿班道:“当然是错的!”
他一刀劈飞敌人首级,霍然转过身,瞪着玄和,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玄和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班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竖起一指指着苍穹,紧接着道:“老天怕你渴,有水与喝,怕你饿,有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有棉麻让你御寒。”
他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玄和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班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或是自幼为孤,在武当做了道士,你对父母的感情或是要少上一些,但你可曾为武当做过什么?”
玄和头垂得更低。
阿班道:“死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你得学会向死而生,对得起武当的栽培之恩,对得起父母的生身之恩,对得起老天给你生下去的机会!”
玄和已抬起头,瞳孔中已满是斗志。
他看着阿班,由衷感激着被他顶撞过、被他讥讽过的阿班给予他活下去的勇气。
余光不经意瞥见阿班身后的情景,他猛然道:“小心!”
第二一五章 诱鱼之饵
残阳未必如血,可当鲜血染红了眼,眼中所见,有何物不比残阳更萧瑟凄凉。
一三尺长物在玄和的视野中划出了一道痕迹残留许久的轨迹,应声落地。
嘈杂声中,他愣是辨清那声音,那声音并非清脆响亮,显得沉闷凝重。
那不是刀剑落地的声响,而是断臂落地的声响。
就在片刻之前,他瞧见了一只白鹰横空而出,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个白衣人如神兵天降,只挥出一剑,却似破碎了山河,斩断了岁月,如此杀意凛冽的剑气,是他生平第一次见,也让他觉得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
那一刻,阿班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剑本就是冲着阿班和他去的,不是阿班身死,便是他神散,这便是这一剑的来意。
若有第三个结果,那便是出现了第三个人,为他们挡下这一剑。
第三人出现了,横刀破空而至。
但仓促的应对,仅是卸去了剑气的大半威势,却依旧无法阻挡剑气袭身,电光火石间,他只能侧过身,用最小的代价拦下这一剑之威。
代价,便是如断线风筝般,离开他身体的右臂。
谢永昌一声未吭,在断臂离体的瞬间,他已在右锁骨处彻底封死了此处的穴道,尽可能减少血液的流失。
阿班红了眼,玄和那刚被阿班唤醒的斗志再次被打散。
“不可恋战!”
总有些人在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心中的空明,留存着那份不易动摇的理智。
诚如李子轩所言,现下决不可恋战,必须且战且退,尽快脱身,否则当追兵赶至的时候,他们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这点是大家的共识,但若没人喊出来,又不知有多少血气上涌的莽汉会回过头去为一只断臂,葬送数人的性命。
再过十里地,或许是九里、八里,便能遇上来援的人马,于时,双方势均力敌之下,他们再杀回头,报这断臂之仇也决然不迟。
“走!”
这回出声的却是失了右臂的谢永昌,而他显然是在叫唤着阿班与玄和赶紧动身后撤。
“老哥们,是我大意了。”阿班自责道。
“不,是我,是我……”玄和实在无法接受因他一人之失,令得他人受难,一时哽咽难语。
“无碍,右臂受了地府那牛小子的毒箭,时久无医,早已毒坏了,能用一废臂换来一条性命,是在值得不过了。”谢永昌却笑道,而后继续催促着阿班与玄和加快撤退的步伐。
理智战胜了鲁莽,一行人继续后撤着,但他们的步伐却似被那道剑气灌入了铅水般,举步维艰,行进速度比之先前可要慢上不少。
银煞门中使唤剑的强者不多,而区区一道剑气能有如此凶威的,便唯有那个号称,轻易不出剑,出剑必杀人的云小白了。
既然连银煞地府这等隐秘所在都摸得一清二楚,那听澜公子也没理由不清楚云小白这号人物的存在。
听澜公子知道,姜逸尘自也不会漏过,但此时他心下却是一慌,他这才发现,他们的撤离,尽管历尽艰辛,可似乎有一点很不对头。
对方的高手没来,来的都是虾兵蟹将,都是来充当炮灰的喽啰罢了,至于那些香主、堂主,即便豁出性命,也只是减缓了他们的脚步,却始终无法阻止他们前进。
银煞门究竟是要留下他们的性命?还是赶着他们慢慢跑?
若要留下他们的性命,那云小白这样的高手显然该早早遣出,而不是到现在,他们已几近脱险时才出现。
仔细想来,从昨夜至今,银煞门的几个坛主、舵主一个没有出现,而那实力斐然的四大护法更是尚未现身。
眼下江湖上的各大势力或为少林金印之事,将大量的人力物力堆积其中,银煞门作为天煞十二门从位居前列的分舵自也责无旁贷,但绝不可能将门中强手尽数遣出,只为一件事而奔走,而无人照看后方详细,这不符常理。
若说银煞门是通过人海战术来向他们施压,赶着他们逃命,却又不轻易让他们逃走,如此会有何结果?
细思极恐,姜逸尘一时不禁脊背发凉。
他赫然发现从头到尾,慕容靖不过是个诱饵,最小的诱饵。
诱饵处在一张铺开的大网之中,来救援慕容靖的他们,便是来吃诱饵的小鱼。
小鱼吃走了诱饵,大网限制了小鱼的活动范围,不令小鱼逃脱。
小鱼诱来了大鱼,一旦大鱼入网,是否便是渔网收网之时?
还是继续靠着大鱼来诱捕更大的猎物?!
江湖传言云小白是个出剑必定杀人之人,可方才那一剑,他并未能取人性命。
他本不在意江湖传言,也绝不会因为一剑失手未能杀人,而气急败坏,毕竟那一剑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伤了其中功力最强的人,断其手臂,成功震慑了所有人。
他出剑的目的
可此时,他却不自觉的向那队伍
姜逸尘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云小白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姜逸尘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云小白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云小白无暇抽剑。
只要云小白不抽剑,他便无法一剑必杀。
谁知云小白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而姜逸尘的剑锋偏偏连对方的衣袂都沾不到。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云小白咽喉,便发现云小白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云小白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姜逸尘咬紧牙关,一剑向云小白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云小白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姜逸尘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云小白的当,空白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云小白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云小白胸膛。
谁知这次云小白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姜逸尘的剑便擦着云小白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第二一六章 剑断山河
云小白的剑法有多凌厉,适才一招,算是让人初识深浅。
至于他的修为有多深厚,多为道听途说,能见识到的人可不多,或是说,见识过的人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云小白的武功深浅姜逸尘心里没底,可自己有几斤几两姜逸尘深有自知之明。
尽管不比强敌,但以弱要胜强,除却不能心有怯意外,更需扬长避短,竭尽所能地全力施展,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便是这理。
姜逸尘咬了咬牙,出剑更疾。
天意诀已充分调动起四肢百骸,他宛若一只蓄力多时,厚积薄发的野马,一旦脱缰,便不遗余力地奔腾而出,气势汹汹,无人可阻。
水柔剑法和天幻剑式,双剑合一,剑影纷呈,因姜逸尘出剑之快,似是巨大的冰蝶扇动着双翅,翩然起舞,剑光几乎封住了云小白所有的退身之路。
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攻击之下,云小白呼吸自如,更是连眉头都没颤动过一下。
姜逸尘很清楚,自己的一招一式在云小白面前或是不足为虑,可他的目的很明确,以急锐的剑法逼得云小白无暇抽剑。
只要云小白不抽剑,便无法做到一剑必杀,无法做到一剑必杀,云小白定然不会出招。
有的人脾性便是如此固执,而姜逸尘此刻却是极为庆幸云小白是个固执的人。
云小白果然没有抽剑,他正仔细观察着姜逸尘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个剑客都可以是他的老师,不论其身份贵贱,或是武功高低,只要对方对剑充满敬畏之心,那他便会虚心学习,从对方的出招中体悟可取之处,化为己用。
云小白已看透了姜逸尘的出招路数,在这江湖上会辟水剑法的剑客倒是不少,云小白自也碰到过几个。
辟水剑法本是强于远攻,可眼前的剑客似乎为了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拔剑,偏偏选择了贴身近战,当然,出于对此的补足,对方又以绵绵不绝、密不透风的慢剑相辅,反而令这两套剑法相得益彰,若是常人与之对垒恐怕还真被其压得喘不过气来。
已是摸透了对方路数的云小白,哪能看不穿姜逸尘的破绽所在,古井无波的双瞳忽而大放寒芒!
他的手已悬停在剑鞘身上,只要歹到机会,他便会拔剑,只要他拔剑而出,便是对手丧命之时。
绷紧神经的姜逸尘显然没漏过云小白的一举一动,即便他的动作细致入微。
为继续掌握主动权,姜逸尘不得不在保持着连绵攻势的同时,渐渐侧重于出剑精度。
不错,不论是水柔剑法或是辟水剑法中的天幻剑,多以虚招居多,在精准度上自然要欠缺不少。
起先,姜逸尘用令人眼花撩乱的攻势来扰乱对方,可一旦对手反应过来,许多招式并无实际威胁后,便伺机而动,着手反击了。
他可不能给对手反击的机会,即便给,也得是他诱使对方出招,绝不能任由其主动出招。
姜逸尘一剑刺向云小白的咽喉,直取要害。
云小白身子向左转,他剑锋立刻跟着左拐。
谁知云小白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
因而,他这片刻间刺出的七八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招,且精准无误,但到了最后一刹那,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
姜逸尘也算是剑法高手,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
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殊不知,正因这个缘故,上了云小白的当,空白刺出七八剑,成了虚招。
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不论云小白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云小白胸膛。
哪知云小白这次竟真的将身子向右一侧,姜逸尘的剑便擦着云小白的胸膛刺了过去,又落了空。
姜逸尘已不知刺空了多少剑,却都能雷打不动地保持着对云小白的高压态势,可唯独这一剑刺空,他的心也似被挖走了般,空荡荡的。
在这霎那间,他的脊背已是冷汗涔涔,他已明白过来,云小白不仅看穿了他的剑招,更看穿了他的动机。
他的初衷不过是拖住云小白的脚步,可从未想过能拿下云小白的性命,怎知在云小白不断闪躲避让的同时,也为他画了一个饼,一个让他误以为他能杀了云小白的馅饼。
别人画的馅饼,自然有陷阱暗藏其中,随着他的一次次出剑,一次次攻击,他已彻底陷入了云小白的节奏之中,当他刺出误以为能击杀云小白的最后一剑时,也正是他毫无防备,漏洞百出之际。
此刻,他命悬一线!
那柄朴实无华的铁剑,终于从沉睡中苏醒。
云小白的剑,出鞘!
若剑有灵,这铁剑的剑中之灵,定当是山水之灵。
在这刹那间,姜逸尘仿佛听见了不沾染一丝尘世喧嚣的山水之音。
水有声,好理解,溪流之水雀跃,江河之水翻腾。
水之音,或欢快,或激昂。
可山之音,从何而来?
山自然是有声音的,鸟语蝉鸣便是山的声音,花谢花开也是山的声音。
在这刹那间,姜逸尘似是随着这质朴的山水之音心归自然,逃离了被靡靡凡音烦扰的尘世,进入到了无我忘我的世界。
他伸出手,似是捕捉到了无相坐忘心法的修习法门,一条虚无缥缈的线,他隐隐觉得只要紧紧抓住这条线,或许无相门的神功指日可成。
然,他却松开了手,没有半分犹疑。
再睁开眼时,姜逸尘已是记不清自己是何时闭上了眼,他只知道他凭借着开门,移形换位在适才所处之处的三丈之外,全然避开了云小白的致命一剑,能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剑。
云小白的剑已入鞘,一日之间,两次出剑,杀人未果,他可有好些年未曾遇到了。
他对此并不在意,可他的双瞳却在此时忽大忽小,脸上肌肉紧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他对出剑未能杀人确实毫不在意。
他对姜逸尘如何躲开那一剑,也看得一清二楚,奇门阵法中能够移形换位的开门,确实是挺高明的招数。
他惊异的是姜逸尘,并非是事先有所防范,在他出剑前便已准备好了开门阵法的施放。
他分明已完全掌控了姜逸尘的思路,让姜逸尘误以为胜券在握,因而,他确信,在他出剑时,姜逸尘是完全没有余力,或是完全没有意识,去施放开门的。
他那一剑“断山河”的速度有多快,他自然清楚得很。
眨眼的速度有多快,断山河的去势便要比眨眼的速度更快,他自问若是自己处在那般情况下,面对着断山河,他能做到的恐怕也只能和谢永昌一般,弃卒保车,用自己的一臂换取自己的性命,绝难做到毫发无伤,即便,他也会开门。
可姜逸尘是如何做到的?
云小白怔住了,他发现自己完全寻不到答案。
这感觉好比临江垂钓,诱鱼上钩,眼看鱼已上钩,等收钩时,却发现钩子上空无一物。
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眼神出了岔子?
还是,他在梦中?
第二一七章 小鱼大鱼
于高手而言,杀气意味着什么呢?
同弱小者交斗,杀气可骇之心魄,使之手脚不听使唤,手脚不听使唤又怎会有一丝反抗之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或是如此。
高手间的对决,重在细节,气势无疑是细节之一,杀气更是气势中独特的一种。
骤然外放的杀气,或使对手产生迟疑,迟疑的瞬间,便是致胜之机。
杀气对高手来说,俨然是一把无形的兵刃,能将之做到收放自如的,自可谓高手。
但没有丝毫杀气的,是否可谓之高手?
当然。
被束之高阁的宝剑,不管是否剑在鞘中,大多数人均会被其或是独特、或是华美的外观所吸引,于剑内行者,或会对剑打磨精细与否等细微之处评头论足,这样的剑,很多人会忘记那很可能是一柄饮尽无数鲜血的杀人利器。
能将杀气内敛,或将杀气完全用自身的气质给替代的,可谓高手中的高手。
云小白无疑便是这样的高手,他质朴而平凡,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柄铁剑般,从始至终都让人察觉不到半分杀气。
否则,他的飞来一剑怎能轻易对谢永昌造成重创。
否则,姜逸尘怎会失了警惕,落入云小白为其构画的假象之中,险些得手。
若非姜逸尘脑海中还留存着云小白拔剑的画面,让他在极为紧要的瞬间惊醒,恐怕他将会看到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的大自然美妙景象,在顷刻间不复存在,被破碎的山河所替代,而他自己必当被一剑两断。
起先,姜逸尘还因一路奔波交斗而汗流浃背,这会儿,冷汗已全然湿透了他的衣裳,好似被泼了盆冷水般,打了个激灵。
姜逸尘和云小白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对一时魂不守舍的云小白出剑,毕竟相去三丈,他的剑再快,三丈的距离也足够云小白回过神来,做出及时的闪躲。
他不做毫无意义的事,举目看向前方,伏兵只余寥寥数人,没了云小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威慑力,那些人终究是难以拖住谢永昌等人的脚步,若非受命如此,他们怎乐意用性命来留住强敌?
云小白未在拔剑,他早已缓过神来,只是惊讶的神情还未褪去,而他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姜逸尘身上,因而,看似怔住了。
云小白很想再出一剑,仔细看看姜逸尘到底是如何做到瞬间移形换位的,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行。
他相信只有方才那千钧一发的情境之下,才能逼出对手那令人讶然的潜力,才能做出让他匪夷所思的应对。
现下的距离可比方才要远上不少,以对方的手段,照旧能避开他的剑,但绝不如刚才那般惊心动魄。
再来,他若出剑,对方必然全力应对,如此,对手很可能因此被绊住脚步,被追兵赶上,很可能寡不敌众被俘,很可能因此丧命。
他很期待能和这样的对手再次对决,而且刚才那瞬间他也察觉到了对手似乎领悟了突破修行桎梏的法门,下次再见,对手定会更强,因而,他更希望姜逸尘能顺利逃走。
“但愿,你能活下来。”云小白心中暗道。
姜逸尘并未让云小白失望,在身后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汹涌奔腾而来时,他早已窜出了半里地的距离。
可姜逸尘却非就此离去,他做的更多。
生灵灭用来突破重围不好使,但用来阻断追兵的脚步,却能得奇效。
四颗墨绿色的圆球呈“一”字,分向四个方向飞出,在其后,紧随着四道剑气。
姜逸尘的把戏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只是注意到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来不及了。
生灵灭在半空中炸裂开来!
登时,数十个脚步快的追兵被四团墨绿色的瘴雾吞没。
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四起,转眼间便盖过了方才那气势如虹的喊杀声。
再过片刻,喊杀声渐息,山林间仅剩那哀嚎声孤鸣。
生灵灭没有因这凄凉的讨饶声便放下它的屠刀,墨绿色的瘴雾随风飘散,更多的性命在其中化作灰烬。
毒雾形成了一道近十丈宽的毒墙,彻底截断了银煞门追兵的去路。
并非所有人都识得生灵灭这杀生灭世的毒丸,但从今日起,银煞门这些还侥幸存活的追兵,眼前所见的凄然惨状恐怕永生难忘。
还追不追?
当然得追。
可该怎么追?
绕路追,十余丈的宽度不难绕,只是绕行如此距离,敌手离得更远了呢。
银煞门追兵兵分两路,有绕行的,有撤离些距离等候毒雾散尽的。
两批人马用的时间也不算长,最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是,这下哪还有姜逸尘的身影?更别提逃在前头的十余人了。
*********
一人单独行动,到底要比集体行动的速度快上不少。
跑出五六里地的距离后,姜逸尘已能隐约瞧见前方众人的身影。
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姜逸尘不由愣住,前方的人似乎多了不少?
又是埋伏?!
姜逸尘忧心忡忡,拧紧了眉,加紧了步伐。
待看清前方景况后,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下,原来是道义盟的接应来了。
“是在等我?”姜逸尘纳闷着前方近百人似是驻足不动,心中一面念叨着,脚步却是更快了,迟则生变,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
十数个起落之后,姜逸尘已落在了这百余人身前。
一落地,姜逸尘也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赶忙拱手道:“众位久等了,追兵虽还有些距离,但为防万一,咱们还是赶紧撤离吧?”
只是,面对千百追兵冷静睿智的姜逸尘,却在面对百余友援时,显得不甚自在,心急火燎,漏过了众人脸上凝重的表情和静谧得有些不正常的气氛。
“你,没事吧?”最先跟姜逸尘招呼的却是水如镜,而她的话,实在让姜逸尘摸不着头脑。
姜逸尘只能点头道:“无碍。”
随而,他也对着柳梦痕背上投来询问目光的幽冥,点头致意。
当谢永昌领着一位白发苍苍,年愈古稀之年的老者走向姜逸尘时,姜逸尘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老者发丝散乱,衣衫也有些不整,双目中满布血丝,丝毫不见昔日的英豪气概。
姜逸尘在菊园见过这老者,慕容世家曾在数十年前辉煌过,那正是靠他和他同胞兄弟的双手打拼出来的,是慕容靖领着那时尚是初入江湖的他见过这老者,这人正是慕容靖的爷爷,慕容乘风。
时过境迁,慕容家已是没落了,慕容靖成了整个家族的门面担当,出了这档子事,慕容乘风哪能不急?
只是竟跑到了这来,令姜逸尘有些发懵。
姜逸尘确实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不但认出了慕容靖的爷爷,也认出了这百余人的庞大阵仗是何来头——“义薄云天”义云山庄。
这两条“大鱼”果然不小!
第二一八章 血雨前夕
义云山庄,隶属于道义盟。
山庄庄主正是老伯左膀右臂之一的易忠仁。
易忠仁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他不会武却好武,他也同老伯一般,乐于同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物交朋友,设立山庄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让各路豪侠义士闲暇之余,有个比武论道的好去处。
十余年来,云集山庄的各路侠士却渐渐当起了山庄的主人,将山庄打理起来,发展得颇具规模。
道义盟便是如此,由众多“侠”字存心的仁人义士,自发地组成,自发的贡献,不求回报,只求心中安宁,只求天下太平。
由叁佰余众侠士组成的义云山庄,于道义盟而言可算是极其富有战斗力的武器了。
道义盟中像义云山庄的组织不计其数,而若要说义云山庄的特别之处,除却易忠仁这个甩手掌柜之外,便是其副庄主龙炎灵。
老伯有成百上千的朋友,江湖中更有许多人能为了他的一句话,抛头颅洒热血,而老伯的红粉知己也并不算少,只是老伯似是为了这片天地而生,至今没有婚配,也无子嗣,但他却偏偏收了一个义子,此人便是龙炎灵。
老伯义子,这样的人,不可谓不独特,可偏偏这独特的人低调得过分,低调得让江湖人只知道龙耀、龙多多,似乎都忘了龙炎灵的存在。
可龙炎灵偏偏在此时,率领着义云山庄,和慕容乘风一同出现在了这儿。
谢永昌领着慕容乘风缓步走向姜逸尘,而他们身后之人便是龙炎灵。
龙炎灵生得方脸大耳,粗眉英挺,尾端稍稍向上扬起,已近而立之年,向来行事低调的他,在衣着打扮上却从不显低调。
一袭墨色劲装衬出其高大健壮的身躯,赤色披风飘然其后,背上金枪晃目,一身行头合着其相貌可谓雄姿英发,好似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便是在万千沙石中,他都如金子般熠熠生辉,无怪乎,老伯会注意到他。
姜逸尘收回目光,苦笑着看向谢永昌。
谢永昌同样报以苦笑,看来不需他多说,年轻人也已猜出了当前的处境——他们被包围了。
慕容乘风面上肌肉颤抖,褶皱因而显得更深,他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同姜逸尘和谢永昌般,饱含苦味。
“小夜兄弟啊,小谢已是和我说了你的大致情况,老朽先为我家靖儿跟你道声谢谢了!”
说罢,慕容乘风双膝一弯,竟是又要跪下身。
是的,这动作他不是第一次做,适才他已尝试过数次,成功过一次。
他自责,他懊恼,他觉得实在不该为自己的孙儿,搭上如此多人的性命,他必须得跪,如此尽管于事无补,但心中方能获得些许慰藉。
早有防范的谢永昌和眼疾手快的姜逸尘哪能让老人家行此大礼,一人单手拉住,一人近身托起,终是把慕容乘风的身形稳住。
姜逸尘急道:“慕容爷爷,使不得!”
慕容乘风闻言一怔,人老了或许会记性不好,上一刻,哪怕是前一瞬做的事、见过的人,下一瞬都有可能忘了,可对于印象深刻的人或事,永远都是记忆犹新的。
眼前这孩子他见过的,虽然容貌大变,但他还记得这声音。
回想起谢永昌说过的话,慕容乘风心下已知了大概,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姜逸尘消瘦得实在不像话的面庞,颤声道:“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没想到因靖儿的事,也把你牵连了进来,真是……”
“爷爷!慕容大哥昔日带我情深义重,今日我不为他赴汤蹈火,又有何颜面来见您。”
未待慕容乘风再次自责,姜逸尘已当先截语道,他知道慕容乘风已是认出了他的身份,他不禁有些感动。
“好,好,好……好孩子,靖儿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分。”慕容乘风心知姜逸尘是绝不会领受自己的歉意的,不再坚持下跪,只是张开双手将其抱住,轻拍了数下少年的背,或许,他能给与这少年的便只有这微不足道的,来自家人的拥抱了吧。
“哈哈哈,好个温馨感人的场面,让老夫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呢!是福是祸,我想日落之前,会给你们个交代。”众人耳畔忽而响起一阵肆意的狂笑,出声之人内力之深厚,恐怕仅次于银煞门门主萧银才了。
余音未毕,又有一女子阴恻恻地娇嗔道:“咦?!日已落了呢,呵呵,可真不巧。”
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众人耳力不差,自能辨出声出何方,有些人不由顺着女子的话语,抬眼望天。
天色确实暗沉,可皆因乌云之故,太阳离落山应还有一个时辰,女子言外之意,显然是在宣判他们的死刑!
大伙儿的脸上不由挂上一层阴霾,他们不会轻易被二人的话语唬住,只是他们先前虽有发现被敌方前后夹击,却未想见拦在他们前方的竟会是银煞门的两大护法,墨龙和幽凤。
他们的目的本便是将人救出龙渊峡,自然不会再往龙渊峡那退去,如此定要与两大护法正面交锋了。
而由两大护法领衔的阵仗,想来也绝难轻易冲破。
“众位弟兄,既已身陷囹圄,我们也别无去路,拿出看家本事来,杀出一条血路,顺便扼住银煞门的喉咙,让天煞十二门领教下我们道义盟义云山庄的厉害!”
“是!”
龙炎灵仿若率领着万千兵士的将领,长枪撼地,厉声高呼,一瞬间便扫清了众人眼前的阴霾,抖擞精神,战意激昂!
“嘿,龙小三,你若不出声,我倒还真忘了江湖上还有你这号姓龙的人物。”
“啧啧,龙哥你这称呼可有趣至极,幸而你不姓龙,否则,这姓龙的人物恐怕这几日来就要在江湖上绝迹了。”
“哦?怎么个说法?”
“龙大龙耀,数年前便在石府外身死道消。
龙二爷,龙多多,而今被四海会盟的围困平海,要是我们去添把火,想来不出几日,他也当身首异处。
而这龙小三,龙炎灵,今儿恐怕也得在这授首了。”
龙炎灵的选择是以逸待劳,静候来敌,而墨龙和幽凤显然也看破了他的意图,趁着双方尚还有些距离,继续以言语相讽相激。
他们藏匿着身形,说话时都运上内力,令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这雕虫小技对龙炎灵或不管用,但不得否认的是拖延和噪音可是扰乱敌心之良策。
第二一九章 战起峡谷
星罗棋布的点点红光燃着了天边的云朵。
天色不再暗沉,早已被“火烧云”的景象取代。
这方天地下的百余号人,却无一对这夕阳余晖下的壮丽景色拍手叫好,反是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龙渊峡,“龙犄角”处望北而行,可算是一片坦途大道,零星四散的草木显然无法提供什么遮掩,往西去三里地,或往东行四里地,均是蜿蜒起伏的山峦。
因而,严格算来,姜逸尘一行撤离的这道儿,也是义云山庄百余人前来接应的道儿,实为较为宽阔的“峡谷”罢了。
若非江湖门派中鲜有大量囤积箭矢,否则,以前后夹击姿态出现的银煞门大可不必与那百余人近身搏斗,直接在半里地外弯弓搭箭便可将敌手射成刺猬。
箭矢少,无法倚仗箭雨直接碾压敌手,但火矢倒是还能起到不错的效用。
于江湖人士而言,不论箭矢火矢,只要量不多,对他们能造成的威胁实在有限,可银煞门本便不指望靠着火矢伤敌。
果然,在众人相互照应之下,数百支火矢并未造成任何人员损伤。
只是,随着火矢落地,火势渐起,这百余人的阵仗转眼间便被无法拦阻的火势给切割得七零八落。
也便在同时,早已到阵的银煞门门徒,挥舞起手中的兵刃,伴着浩大的声势,冲杀而来。
看着前后奔袭而来,气势汹汹敌人,一时间龙炎灵仿佛身临沙场。
他从未上过战场,但他却曾亲临过你死活我的两军交战,便也目睹过大战之后的满目疮痍和血流成河,那时家破人亡,饥寒交迫他在战场留下的灰烬中饮人血,啖人肉。
他活了下来,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会再让山河破碎的悲剧发生。
投身江湖近二十年来的他,鲜少在江湖中走动,除了苦学武艺外,也自学兵法。
因为老伯告诉他,那场延续三年之久的大战,祸患未除,终有一日,大劫将会再临,他实力还不足,只得日积月累早做准备。
后来,天下果真有乱起之象,他很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没有虚度哪怕一天的功夫。
而今,他得到老伯首肯,应慕容乘风所求率众来援,是否也算是提前感受下这血染战场的氛围呢?
若在战场上,若他当真有领兵打仗的那天,他是决计不会因一人的性命,搭上上百条人命的,即便那人是个将军。这是理。
但他是江湖人,身在江湖,更重于“情义”二字,这两字的份量,便是千百条性命都难以置换的,莫要说慕容靖于道义盟而言的重要性非凡,就是已退隐江湖多年的慕容乘风若是遭俘,出于情,他也会不顾一切,率人相救。
这便是江湖。
于是,明知此处地势不利,很有可能被包围其中,他也只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龙炎灵打消杂念,没有多言,只是大喝一声,便挺枪朝前方来敌迎了过去,以一人之力硬悍两个银煞门堂主。
江湖中的打斗的确要少些沙场上的计谋、阵法,除了初时的火矢外,银煞门直截了当地以前后夹击之势与道义盟众人战作一团。
“小夜兄弟,慕容老爷便由你照看了。”
打斗中,只听得旁侧有人出声,未及姜逸尘应答,那独臂的身影已提刀冲杀出去。
那人手中的冷月刀,辉芒闪耀,眨眼间已如箭矢般扎入敌阵之中,硬生生冲出一道缺口来。
谢永昌所过之处,不是断臂残腿,便是落首横尸。
冷月刀刀锋所向,无往不利,血洒遍地。
可银煞门帮众也并非吃素的,顶过谢永昌凶神恶煞的三板斧后,便缓过劲儿来,双拳尚难敌四手,更何况谢永昌仅余独臂可战,而他已是两天一宿未曾好好歇过了。
随着银煞门帮众拧成一团,谢永昌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攻势无法持续,对方的反击自当伺机而来。
眼见谢永昌就要被人潮吞没,一簇火团朝人群砸去。
仿若巨石入水激起层层浪花般,那火团中的人影,环绕着谢永昌站立之处,横刀旋身,将适才包围着谢永昌的人或砍死砍伤,或以焰火逼退,使其再难近前。
谢永昌在阿班的协助下,终是得以透气,心中暗道:“果然是老了呵,再年轻上十载,有何时会被逼得如此不堪?”
阿班一面应敌,一面同谢永昌说道:“老哥们,毕竟失了一臂,还有些不适应吧。”
“知我者,唯有老兄弟也,人生得你这一知己,谢某此生无憾矣!”用刀者狂,用刀者好强,谢永昌是好强之人,阿班亦是如此,谢永昌自然知道阿班所言,是在为他找台阶下,他心中感激,即便他失了一臂,可只要他还能动弹,他就绝不愿意躲在人后,看他人拼命,隧道,“老兄弟,你那酒囊中的‘游龙戏水’可还剩多少?”
谢永昌好酒,但绝不是在打斗时还会四处讨酒喝的酒鬼,可酒不只能醉人,酒亦可止痛,酒还能让人亢奋,阿班心知谢永昌讨酒的用意,豁然笑道:“老哥们要是馋嘴,可分你三口喝,一口不能多。”
谢永昌道:“嘿!真是酒鬼,这点儿酒都要和我计较!”
阿班道:“毕竟余酒不多,三分一予你喝,也算占了不少了,我得靠着余下的来发挥呢!”
说话间,阿班已解下腰间酒囊,丢给谢永昌。
谢永昌也未贪嘴,三个咕噜,吞下三口酒后,便将酒囊丢还阿班。
酒水过喉的几瞬之后,游龙戏水的烈性登时发散,谢永昌当即倦意全无,精神抖擞,开口道:“老兄弟,你我相识已有多少个年头了?”
阿班此时也已将囊中酒水饮尽,咂巴了下唇舌,似还意犹未尽,回道:“不多不多,十六个年头。”
谢永昌道:“十六个年头,确实不多,像兄弟这样的朋友,我得交上几十年,上百年才痛快!”
阿班道:“英雄所见略同。老哥们,咱们还有来日,来日方长,银煞门这小鳖孙想来是无法困住我等的。”
谢永昌道:“说得好!自古文人骚客好边饮酒边吟诗作对,现下酒已无,兴未尽,咱便边吟诗边将银煞门这些龟孙子给斩尽杀绝吧!”
二人兀自说得畅快,手上的刀可毫不停歇,离火刃与冷月刀双刀合璧,银煞门纵有二三十人将之围困其中,却也拿二人无可奈何,一时竟成了僵持之局。
刀起刀落间,谢永昌胸中豪气抒发,笑道:“老哥我便先来一句,‘冷月残辉遍九州,狂歌起舞向苍穹!’”
阿班评道:“踏遍九州,舞动苍穹,老哥们果然不枉狂刀的称号。我便接一句更狂的,‘耻笑西楚妄霸王,踯躅不敢过江东!’”
“老兄弟竟拿千年前的楚霸王作比,实在是高抬老哥我了。”
“嘿,老哥们,狂人哪有自谦的道理,只有心狂,方能刀狂,狂刀所向,无人可匹,就是争一回江湖霸王又何妨!?”
“好,好,好!”
一诗作罢,三个“好”字之后,二十余个银煞门帮众已尽皆躺倒在血泊中。
阿班、谢永昌互看一眼,择了个人多的方向后,继续挥刀向前。
“老兄弟,这回你先来。”
“纵行江湖道,把酒踏歌行。”
“快意恩仇事,此生任逍遥!”
“好个‘任逍遥’,那便让老弟我,陪同老哥逍遥此生!”
“好!”
第二二零章 从地狱来
烟花易冷,刹那辉煌之后,这片天迎回了先前的沉闷死寂。
而这方天地的浓烈热情,在被点燃后,却不会轻易熄灭。
地上,花草树木在焰火的炙烤下,愈燃愈烈,劈啪作响。
地上,伤残后的哀嚎,濒死前的惊呼,此起彼伏,难绝于耳。
地上,刀剑枪锤,形色各异的器刃交碰着热血,你死我活,铿铿锵锵。
烈火烧,哀曲鸣。
他们要守护道义,为情为义。
他们与命运相搏,为利为益。
遂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是非对错,剩者言说,胜者言说。
那边,阿班和谢永昌水火相容,深入敌阵,杀得风声水起。
这边,水如镜亦如一汪浊水中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掠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如说峨嵋剑法的特点为刚、柔、脆、快、巧,那水如镜的峨嵋剑法粗粗看来,只有刚与快。
是水如镜的剑法,失了避重就轻的柔,失了直击要害的利落,失了四两拨千斤的巧了么?
不,细细观察之下,便可发现,是水如镜出剑太快,发力太猛,以致于,剑法中的柔、脆、巧都被刚猛与迅捷的光辉给遮掩。
躺在其脚边的一具具或是心窝处淌血、或是脖颈处血洒,或是眉心处血流的尸体,便是一个个无声的例证。
再看旁侧,没步浅草在疾风下折腰,升腾烈火随罡风所向招展,银煞门帮众被一阵狂风过境的攻势,打得鸡飞狗跳,叫苦不迭。
李子轩和肉蛾,两位少林俗家弟子功法相同、路数一致,舞动着双棍,组成狂风退魔棍阵,在敌阵中虎虎生威,搅扰起另一番风云。
听雨阁的逆蝶脚下步步生花,咫尺间必有生门、景门、休门为己加持精气神,方寸外必以伤门、死门、惊门,惊敌扰敌伤敌。
脚下的缤纷万象,将逆蝶衬托得实如花中仙子,在繁花似锦中起舞,在如痴如醉中取敌性命。
或因性格之故,逆蝶的功法与招式可说与恋蝶大相径庭。
恋蝶好静,独来独往的她,孤僻得乃至于有些自闭。
她的功法必是金系内功,只进不退,锐不可当。
其招式偏向于匕首的快、准、狠,攻势如疾风骤雨,却无一不求一招制敌。
逆蝶喜动,她热情好客,平易近人。
她的功法却是木系心法,如此才有可能同时维持着四五门阵法的施放。
其招式是双刺的优雅灵动,先以眼花缭乱的招式变化,乱敌判断,再伺机制敌。
逆蝶正好处在姜逸尘不远处,她的举动,姜逸尘全然尽收眼底,算是接触过两姐妹的他,不由起疑,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
若要从这数百人的拼杀中,寻出最令人瞩目的聚焦点,非义云山庄副庄主龙炎灵莫属。
龙炎灵一杆金枪在握,一马当先便先拦下两个银煞门堂主,以一敌二,仍以强硬的姿态取敌性命。
气势如虹一时无两,一人直突敌阵密集处,杀得大开大合,大有以一当百的架势。
此时此刻,绝没有人会认为“龙炎灵”三个字,是低调的代名词。
与一众人的或热烈豪放,或耀眼瞩目不同,柳梦痕和幽冥双人组在其间显得悄无声息,可二人所过之处,所留下的敌方尸首可一点都不少。
柳梦痕的折月刀法重在巧,以巧破敌,必然刀刀逼敌落入险境,使之受迫而露出破绽。
破绽出现的一瞬,便是其命丧之时。
因为,在柳梦痕背上的是一个杀手,只要机会出现,鬼见愁转瞬即至,绝不错过。
二人便如藏身于绿茵的毒蛇,无声无息地行进,无声无息地杀戮。
至于守在慕容乘风一旁的姜逸尘,并没有遭到太多的压力。
三三两两的银煞门帮众,他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义云山庄显然也不会漏过对慕容乘风的保护,若有三五成群的敌人攻来,李蓦然和双翅姐弟俩立马便会出现在姜逸尘身侧,协力退敌。
是而,姜逸尘不由多了些观察敌情的闲暇。
目前而言,银煞门人数虽众,但己方贵在兵精,不少人都能以寡敌众,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敌方已有近百人躺倒于血泊中,而己方仅出现了一二伤亡,一时倒是占据着交战上风。
然,盛景之下却存隐忧,与他们对垒交战的并无强手,银煞门十三个威名赫赫的坛主一个未现,已经到位的墨龙幽凤两大护法尚未出手,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于此同时一里地外,五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也与姜逸尘有着同样的疑问。
作为五人之首,实在瞧不出名堂的殷扬,耐不住性子朝边上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萧银才问道:“明明已是胜券在握,萧门主为何不将贵帮众位高手遣出,速战速决,一举将这些跳蚤拿下,而要让这些忠心耿耿的门人平白送了性命?”
萧银才双唇轻启,微露皓齿,嘴边稍稍扬起,他笑了,笑得仿若皎月浮现夜空般,自然而然,令人无法抗拒地产生舒适感。
殷扬再不敢直视他的笑,撇开目光,继续远眺前方战况。
萧银才道:“萧某也有疑问,请殷千户解惑。”
殷扬疑惑道:“哦?”
萧银才道:“一两重的黄金一锭,合重十两的碎银数十颗,二者是否等价?”
殷扬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等价的。”
萧银才道:“若只可取其一,千户大人会作何选择?”
殷扬犹豫片刻道:“若要做选择,想来必要有前提。比方说,要散布或是打听消息,自然选择碎银,如此可多发动更多的人手办事,若是要购置贵重物品,那一锭金子更为方便。”
萧银才摇头道:“萧某说的是任何情况。”
殷扬道:“这可实在不好抉择。”
萧银才道:“看来千户大人极少在江湖上使唤银两。”
若在先前,以殷扬的脾气,少不得要对萧银才这番话语,回以冷嘲热讽,乃至故作冲突,可历经这半天的接触后,殷扬竟也能耐下心来听其解释。
“呵,愿闻萧门主高见。”
“要知道在江湖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有的人卖消息,有的人接散布消息的活,若萧某要使唤银两来打听消息,会选择用一锭金子直接去买消息,若要散步消息,便将这一锭金子拿给有能耐散布消息的人去使唤。”
“依萧门主的意思,这一锭金子和百余碎银是不等价的咯?”
“从不会等价。一锭金子,除却闪闪发亮,方便携带外,在同一件事上发挥的效用,可比百余碎银来得更快捷,高效。
见钱眼开,得看这银两够不够分量,分量够重,鬼推磨方能推的更快。
因而,这一两金子的价值,远比十两银子来的更高呢。”
殷扬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不由瞥向静静目视前方的萧银才,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开罪此人。
此人似乎不属于人间,或是来自地狱?
不错,没有情感的地狱!
萧银才实在把任何事都看得太透彻了,以致于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事”,而没有“情”。
那些在一里地外喋血拼命的在萧银才眼里不过是碎银,有用,但命如草芥,用他们来消磨敌人的锋锐。
而那些坛主、护法等便是他囊中的金子,还能稍稍得到他的珍视,当“银子”将敌手消磨得精疲力竭时,他才会使唤出这些“金子”,毫无悬念地碾碎对方!
第二二一章 不动如山
姜逸尘曾问过听澜公子这么个问题。
“为何那些邪门魔教如此能笼络人心,令门徒教众为之抛头洒血,而难见怯意呢?他们就如此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吗?”
于时,听澜公子并未直接回答姜逸尘的问题,反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除了报仇雪恨之外,你可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时的姜逸尘无言以对,便是现在,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听澜公子假设了数个情境,让他设身处地于其中,做出选择。
“你未及弱冠年纪,父母双亡,成日忍饥挨饿,此时若有人递与你一碗热粥,并允诺你今后若为其鞍前马后,则衣食无忧你是否会相追随?”
“会。”
“你已追随着昔日恩人一年,这一年来他的许诺果然从未落空,而他又允诺你,只要你做得越多,你将得到越多,享受越多,此时你会否拒绝?”
“只要不知足,没理由拒绝。”
“你过了而立之年,上有老父病母需照料,下有妻儿依你为生,身负重担的你生计被毁,一时难以再起东山,恰在此时,有人为你开了一道门,进入门中,可保家人此生无忧,但自己却少有再见他们的机会,甚至可能命丧门中,你可会毫不犹疑地跨入门中?”
“毫不犹疑。”
……
“我不知昔时的天下盛景究竟如何,只知这数十年来的天下,已千疮百孔。百姓眼中的江湖无正无邪,并非是他们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只是往往这些处在最底层者,才是真正尝尽人间疾苦之人,他们绝非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只是,看得更为透彻,他们不够强大,因而,实在无可奈何。
如此情境之下,生得以尽欢,死得以安生,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活着永远比死更难,想要活着,活得更好,唯有让自己更强。
不单单只是武学修为,而是从各方面,去武装提高自己。”
听澜公子的一言一语犹在耳畔回响,姜逸尘从不敢忘记,他时刻以此警醒自己变得更强,也对“生命”二字有了更高的敬畏。
现在的他挥剑杀人绝不会手软,可若能不杀,他也绝不愿意拔剑。
时距道义盟与银煞门交锋,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许是因午后的天气骤变,现下,虽已夜幕四合,可明月繁星却未见踪影。
可姜逸尘仍能看清草坪上的景象。
烈火从不会让夜空静寂。
而姜逸尘也借着烈火带来的光明,看清了他的剑下究竟已躺倒了多少亡魂。
扑哧!
六十三!
当剑应声入肉时,姜逸尘却在心中一清二楚的数出了这个数。
六十三人了,看着那些飞蛾扑火的银煞门帮众,他握剑的手也实在乏了,软了。
可银煞门那些耀眼的星月却始终还未现身,当真要将他们活活耗死么?
两个时辰,银煞门用五百多条性命,换走了道义盟十余人的性命,换来了疲态尽显,战意乏乏的众人。
初时气势汹汹的水如镜,此时也只能以一敌二,再拉来过多敌人,她也仅余招架之力。
玄和、柳梦痕、幽冥三人均已力竭,三人互相照看,方才不至于被乱敌寻着破绽,给害了性命。
肉蛾、李子轩、逆蝶的情况较前三者要好些,可也围做一团,同进共退,尽量留存体力。
场中情况较好的应只有口干舌燥、却还在喋喋不休的阿班、谢永昌的水火双刀,以及不知疲倦,仍尽力除敌的龙炎灵了。
一里地外,有十余道身影居临高处,极目远眺着那不知是被焰火点燃,或是被血液浸染的红色战场。
殷扬实在难想象他们五人,何时竟有这耐性陪着银煞门这帮人,在此处熬过了如此之久。
但他们又实在不愿错过这场好戏,因为他们至今也未动手,倘若半分气力未卖,便想从银煞门中捞到好处,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天上会掉这馅饼。
百无聊赖下,凌重寻了个话题,向萧银才问道:“萧门主方才的金子银子之言倒是让人大展眼界。既然萧门主对金子如此重视,想必对贵帮机巧鬼才卢班的死,颇为痛心疾首吧?”
萧银才闻言,礼貌性地偏过头来,面向着凌重,笑道:“覆水难收,花出去的银两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幸而,我手中还有不少金银,也能再招揽来更多金银。毕竟对手可是响当当的道义盟,百密终有一疏,这一疏正巧被他们抓到了,这是我的疏漏。”
萧银才实话实说,前边的话算是回答他人,而后边的话更像是他说予自己听的。
道义盟,或者说老伯,竟敢去招惹王芝芝,委实令他始料未及,他自认自己的武力要盖过王芝芝不少,可他却无把握依仗着武力将其驯服,在一次试图招揽失败后,便打消了此念,没把握降服的毒蛇,绝不可去招惹。
可老伯不但去招惹了,似乎身上还未因此沾上半点儿荤腥,也太过出人意料了。
老伯,果然是个狠人,兵行险着,绝处觅生的手段,他可用得实在不少。
有如此权谋,再有利落的左膀右臂可实在太过骇人了,但愿今日,能斩你一臂!
萧银才答完话后便回过头,目视前方,这样的动作他也持续了两个时辰,那平静深邃的眸中没人能看出其一星半点想法。
凌重本想借着这点带着挑衅意味的话题,激一激萧银才,让他多唠上两句,好消磨这等待的时间。
谁曾想,萧银才是故作不知其意,或是真的无心与他交谈,答话似是一番感慨般,说完便再不理他了,令他好生郁闷。
没有目的的等待实在是种折磨,此时,不只凌重,便是殷扬连同其他三个锦衣千户都宁愿成为道义盟那帮在那鏖战两个时辰,也绝不愿在此枯等两个时辰,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又过了半晌时光,当凌重眼角余光瞥见萧银才唇齿微启时,他仿佛看到了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烟火,那般耀眼瞩目,令人充满期待。
萧银才此时开口绝不会续着上边的话题,他可能要说的是接下来的布置,也可能说一说当前的情势,可不论他说的是什么,都能让此时脑海中有百马奔腾而过的凌重感恩戴德。
凌重只知道,萧银才在不说点什么,他真的要疯了!闷疯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萧银才终于开口了,而且是运上了内力,使得他的话音得以在山林间回荡徜徉。
温柔舒缓的语气足矣叩开任何人的心扉,可他的话语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易兄,我原以为你与我不同,心怀慈悲,见不得杀人流血。
没曾想,你与我倒也相同,眼见血以成河,依然视若无睹,不动如山。”
第二二二章 入瓮之人
苍穹晦暗无色。
大地红光灼灼。
山林间,成片的草木已在熊熊烈焰中化作灰烬,风儿在其间更加来去无阻,肆意呼啸。
萧银才的话语声随着风儿飘去,飘回,荡漾,回响。
众人不由心生错觉,似是身处峡谷之间,而非坦途之地。
狭小的空间有时会给予人更多的安全感,但空间越小,也意味着去路越少,反令人感到不安。
萧银才的隔空喊话弥久不散。
却迟迟没迎来回应。
道义盟中,姓易者或有不少,可能让萧银才用上敬称的人可实在不多,或说,也只有那么一个,易忠仁。
易忠仁不会武,嗓门再大也无法做到隔空喊话的效果。
萧银才本也没想着能得到他的回应。
持续两小时的鏖战,场面上看来银煞门并不占优,却胜在战力源源不断,更有强人压阵,在一旁虎视眈眈。
毫无败势的情况下,萧银才本不需通过虚言来扰乱敌心,因而,他说的绝不会是假话,易忠仁在这。
这凭空一喊,已让不少人怔住。
龙炎灵手中的枪刃一顿,唇舌微张,显然,事先他也不知道易忠仁会来此。
本与阿班说得有声有笑的谢永昌一时亦是哑口无言,眉头紧蹙,似乎并不认为易忠仁此时出现在这是件好事。
姜逸尘闻言哑然失色,身子更是僵住,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比大鱼更大的鱼竟是他的仁叔!
只一句话,也让围在萧银才周遭的五个锦衣卫瞠目结舌,好似这辈子也没瞧见过如此奇景般,口不能言,嘴不能闭。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殷扬方才踱步上前,问道:“萧门主方才叫唤的‘易兄’,莫不是那道义盟中手脚上没有半分本事,却家财万贯、会道能说,被敬称为‘军师’的易忠仁?”
心中虽有八分把握,可殷扬还是想从萧银才嘴中听到确切答案。
萧银才道:“正是这位能人。”
殷扬不可置否道:“虽说鲜少能听闻易军师在江湖中的丰功伟绩,不过,不会武却能闻名遐迩,确实得有不错的能耐。”
他又道:“看来这便是萧门主的最终目的所在。”
这回殷扬倒是不自信了,因为萧银才给他的答案从来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哪知萧银才只道了声“是”。
殷扬顿时来了兴致,又问道:“萧门主起先便料知易军师会来此?”
萧银才道:“不错。”
殷扬道:“无怪乎,萧门主会调遣来贵帮近乎七成的兵力于此,也招呼了风、电两个友帮,更在此亲自督战。”
殷扬顿了顿又道:“以而今的江湖情势而言,要调动如此多的人手,想必也是困难重重吧?”
萧银才道:“并不容易。”
殷扬道:“那在下便好奇了,萧门主是如何算准易忠仁定会入瓮的?”
“殷千户可知,这回道义盟被逮到的小伙子是谁?”
“听闻是慕容靖,这小子倒也是年少有为,只是,翻腾起来的波浪可实在有限,虽有掺和听雨阁窃印之事,但若仅凭这点,我想是不至于让萧门主将之囚入隐秘的银煞地府中,如此煞费苦心地做此布置。”
“本是如此。慕容靖很聪明,也很能干,可即便他是道义盟内部运作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在我眼中也是分文不值,毕竟少了他,道义盟也照样运转不误,绝不会垮掉。”
“如此看来,这慕容靖的奇妙之处,并不在其本人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份,或者是背后的关系上。”
“这小子复姓慕容。”
“慕容?萧门主是说,昔年曾叱咤中州大陆的慕容世家!?”殷扬瞪大了眼,恍然道。
只是,他很快又皱起了眉,道:“没曾想这小子竟是世家子孙,可惜了,慕容世家早已没落,现今天下人知道这个家族辉煌的人实在不多了。”
萧银才笑道:“殷千户说的一点不差,若是仅凭他的名字,萧某也绝不会往‘世家’二字上边想。”
“关键便在这世家的关系上?”殷扬心中已渐渐有了眉目。
“慕容世家毕竟只是在这数十年间渐渐没落下来的,江湖地位不存,但昔日间的情感联系还在,世家上下对重振雄风的希望也在,因而,总会有个寄托点。”
“慕容靖便是这个寄托点,他是慕容世家复兴的希望!?”
“至少现在,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是这么看的。”
“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据我所知,慕容家的没落正是慕容靖的父辈一代,在短短数年间遭到重创,身首异处,才出现传承青黄不接的情况,以致于江湖影响力疾速下坠。”
“缺了一代的情况下,自然只得由下一代接起重任,或是由上一代继续抗住这重担咯。”
“慕容乘风?!”不需萧银才再说,殷扬已把目光锁定在了远处那个被数人卫护其中的老者身上。
殷扬从未见过慕容乘风,或是因为那老者的形象过于邋遢,或是因为那老者实在不像个江湖中人,两个时辰内,他的目光竟从未在这老者身上多逗留过一瞬,可说是直接将之忽略了。
而今,他注视着那个邋遢老头,一时无限唏嘘,数十年前的老者在江湖乃至在朝堂上的威名,比起他今日都更为令人闻风丧胆呢。
转瞬间,殷扬似乎已经明白了萧银才的这一番盘算。
“这位慕容家主与道义盟的关系匪浅呐。”
“准确地说,他是易忠仁的恩人。”
“恩人?”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江湖上行走,总无法一帆风顺,总免不了碰到些亡命之徒,也因此总要欠下不少救命的债,慕容乘风曾救过易忠仁的命。”
“道义盟,道义为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所以,只要慕容乘风来救他的孙子,易忠仁定会遣人相随,甚至是亲自来援!”
殷扬已完全摸清了这相互扣紧的每道环,但他还有一点没想通,道:“可道义盟还有老伯,老伯不会从萧门主的布置中瞧出些蹊跷,阻止易忠仁么?”
萧银才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毕竟,老伯已遣来了义子和小半个义云山庄相助,我还真怕易忠仁就此不来了。只是,这终究是江湖啊!老伯能看透的事情不少,他能划谋定计,却绝无法左右他人的意志,无法阻止许多事情的发生,这便是江湖人,终为一个‘情’字所累。”
殷扬了然,道:“我想,便是老伯自己的意志,也是不惜一切,救人。”
萧银才再不言语。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从天而落。
第二二三章 凛冬之翼
江湖大势,以武为尊。
一帮之主多以武力最强者居之,鲜有例外。
银煞门虽仅是天煞十二门分舵之一,可论其规模,十个中等帮派加在一起才可与之媲美,这样的大帮派自然不会是这例外之一。
萧银才的超群实力可见一斑。
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年后,殷扬等五人这些朝廷鹰犬,在功力上可谓疾速蹿升,现今已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可若要细较这一流高手中的高低参差,定还能排出数个层次来。
以萧银才之强,恐合五人之力才能与之抗衡。
因而,单论个人实力,在场中人,乃至这方圆数里中,萧银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有人欺身近前,若萧银才没发现,那他们这十余人也绝不会有人先一步发觉。
萧银才一动未动,便说明来人构不成任何威胁,或说本便不是威胁。
来人正是云小白。
于萧银才而言,他不仅是把锐利的剑,也是双锐利的眼。
只要他在场,来去如风的他便可以是整个银煞门的眼睛,令敌人无处遁形。
云小白方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萧银才已开口道:“在何处?”
云小白道:“此地往西北而去,三里开外,嵩山境内。”
“嵩山?”萧银才很快便捕捉到了云小白置于最后说的关键字眼,旋即道,“现在少林寺的状况,恐怕是不便与其他江湖势力过多接触吧?”
云小白道:“确无少林僧人相随,易忠仁请来的是羽落部的人。”
萧银才猜测道:“义云山庄百人外加羽落部数人?”
云小白道:“不错,义云山庄的百人不足为虑,只是这羽落部来的人实在不容易对付。”
“羽落部的人从来都不好对付。”萧银才笑了,仿佛云小白方才所说的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古井无波的年轻面庞上。
在别人看来,此时的云小白就如石刻般面无表情,唯有萧银才能从其眉宇间读出那丝隐而难察的凝重。
他对云小白太熟悉了,他若有子嗣,也差不多该是云小白这年纪,云小白事实上也与他的骨肉一般无二,可惜他从未将之当作儿子,因为他的生命中从没有“情”这个字。
云小白追随着他走过十余载,已是很少出现这般状态,尤其是近年来,他手中的这柄“剑”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凝重,便意味着事态已不在其把控之中。
或说,连八成的把握都没。
于是,萧银才下一句便是:“来了几个人?”
云小白道:“六人。”
六人,绝不是指易忠仁带来的人马仅有六人,而是当中有六个来自羽落部族的人。
以云小白现今的能耐,可从殷扬五个锦衣卫千户的保护圈中,取目标性命,全身而退。
便是再多一个千户实力的高手,也不过能在他身上添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可羽落部同为六人,他却没了把握,那……
“慕若蓉也来了?”
“嗯,还有无悔、荆天涯、霓裳、红叶和枫。”
“那你还有几成把握?”
“不足七成。”
“七成?七成足矣,风门和电门的人呢?”
“已从两肋缓步接近,我们的人已从八里外围将回来。”
“如此便好,你先领着墨龙他们去吧,我和几位千户大人随后就来。”
“是。”
见云小白协同十道身影远去后,殷扬方才开口道:“萧门主适才提到的羽落部,可是那个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
萧银才道:“噢?莫非殷千户识得这个部族?萧某以为,朝廷中的人对这个部族名称应是较为陌生的吧。”
殷扬缓了一会道:“能在幽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副留守都督指挥使的首级,怎么都难令人忽视。”
迟缓意味着心有迟疑,但在迟疑过后,殷扬选择了实话实说。
萧银才又笑了,他笑的时候,便说明他已心中有数。
“没曾想,五年前的案子锦衣卫竟未放弃。”
“哪能忘?怎敢忘?任何觊觎那位置的人,若未能查出其中究竟,谁敢坐上去?”
“这么说来,五年过去了,这位置还是空缺着?”
能让萧银才双目微微圆睁,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实在比让河水逆流还难。
在气势上一直处于下风的殷扬竟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在此人面前,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卑微?
殷扬刚刚清走了杂念,却听萧银才接着又道:“从四品至从二品,可是个不小的跃升呢,看来这回与几位千户大人的合作定能很愉快。”
登高则望远,位高则权重。
没人会拒绝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权力。
可只有蚊子这样没头脑的吸血鬼才会毫无节制地汲取,大腹便便之时,也是它们命丧掌中之际。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头脑的人步步为营,不轻易冒进。
殷扬是有头脑的人,他的确是在五年火速崛起的,可他并非莽夫,他懂得掂量自己的轻重,懂得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他每次抬脚都很小心,一定踩实了才踏上更高的一阶。
因而,他颇为慎重地答道:“羽落部出现在这,倒也在我等意料之外,若能顺利拿下,在下与几位兄弟倒能为萧门主挣来些朝廷恩赐。”
萧银才笑出了声:“呵呵,有趣,有趣!可不知几位千户大人对羽落部的前世今生,知之多少?”
凌重听出了萧银才话中的轻蔑,冷哼道:“该知道的都知道。”
而殷扬在片刻思索后却开了口。
“羽落部,曾为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凛冬之翼’,喻为极寒之地中的雄鹰。
因地理环境之故,这个部族的人,生来健硕,勇猛,无一不是武学良根。
稍加勤学苦练,一流高手之称不在话下。
不过,在这等先天优势下,此部族的人却缺少一颗野心。
没有野心,因而屈居中州朝廷的管制之下。
没有野心,因而常年居于苦寒之地。
没有野心,因而十余年前的浩劫,险些将整个部族给吞没。
幸而,这个部族的人天生骨头硬,硬是从那样的血海尸山中,走出了不少人来。
奈何幸存之人,不足部族十之一二,‘凛冬之翼’可谓覆灭。
落羽本意便是覆灭的部族。
或是为了掩人耳目,部族的人便自名‘羽落部’。”
随着夜色更浓,风儿哭号得更厉害,山谷间的寒意也令人忘了此时尚是夏日。
众人听着殷扬以鲜有的沉重语气将羽落部十余年前的遭遇娓娓道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滔天巨浪将坚挺的孤舟拍击得片甲不留的惨象。
“羽落部的人缺乏野心,可却不缺少执着。
至今仍有不少人对十余年前的霍乱存有疑心,欲追根溯源,将遗患斩草除根。
而羽落部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的执着相较其他人而言,更为迅捷、凶猛,正如他们生来的野性一般,五年前的幽京血案,便彰显了他们的能耐。
他们的报复并未结束,而他们也得到了个别能人的另眼相待。
老伯发现了这支可怕的部族,并与之愈走愈近。
可惜的是,羽落部的人不仅人数稀少,且向来行踪飘忽,我们实在难以捕捉其踪迹。
因而,虽已查出不少线索,却迟迟未能动手。
在下所言可有遗漏,萧门主?”
“一点不差!既是如此,今夜,几位千户大人作何打算?”
第二二四章 险中求富
尘世间,生来便为上天眷顾,受众星捧月,而举世瞩目的幸运儿,毕竟为少数。
多数人都是在默默无闻间蹉跎着岁月。
迟尔。
一拳可崩死吊睛白额大虎。
一腿可裂梁断柱。
一手开山斧更被盛赞力劈华山!
一身横练功夫,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这般能人亦是在其年逾三十,正当壮年之际,方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揪内奸、擒反贼、诛叛将。
时值中州历经劫难洗礼、百废待兴之际,迟尔突出的表现,颇受当今幼帝,或是说幼帝身侧的红人喜爱,在幽京内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尽管,他前半生的履历一片空白,或是说鲜有人知。
当然,于时至今,朝廷中像迟尔这样半纸空白的能人只多不少。
当中有许多人同他一般幸运,得到重用而意气风发。
也有许多人同他一般不幸,未及享受多久歌舞升平的安乐,便在血泊中一命呜呼。
还有一年便至不惑年岁的迟尔,被封为副留守都督指挥使,官居从二品。
这是个不小的官,迟尔受之无愧,也懂得低调,因而,不惹人厌。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惑之年的生辰宴,竟会成为自己的忌日宴。
迟尔死于自己的生辰,死于自己的府邸。
他府中的人本不多,请来的人更少,同他死去的仅有寥寥数个家臣、部下,还有三两歌姬。
被火烧焦的尸身本不易辨认,可要从不出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中辨出迟尔也实在不难,因为,他生得实在比他人健壮太多。
迟尔死得惨烈,事后经一众武学名家细察,迟尔的死应由三人制成。
一人以舞绫缚住他的双手,使他一时受制。
一人以双匕刺入他的腰间,破了他的横练功夫。
一人一刀劈下,直将他的头颅一刀两断。
至于众人如何将少了脑袋的尸体认作是迟尔,除却那健壮的尸身外,便是次日清晨悬于幽京西城门口,面朝西北方叩首的迟尔首级了。
如此血案在当时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但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不论是锦衣卫,或是东、西厂均束手无策,一时也成了件悬案。
时隔五年,悬案犹在,有将之淡忘的,也有牢记之,时刻警醒自己的。
至少,殷扬从未将此事忘却。
数年来,本案的蛛丝马迹不少,却始终缺少一锤定音,哪怕是一丝有说服力的证据,这才是朝廷始终无法将挑衅朝廷权威,侵害朝廷命官性命的凶徒绳之以法的根由。
迟尔身上有匕首伤、有刀伤,他人的尸体还可见一二剑伤和深刻的钝刀伤。
尽管这些伤口被火焰的烧灼掩盖,但在江湖上,却可依稀寻着参照。
参与那场血案的大致有五人。
一人持刀,无坚不摧,便是迟尔这般铜头铁臂,都被他断了头颅,出刀之狠厉,内劲之深厚,可见一斑。
一人用的双匕,慧眼如芒,把握住一闪即逝的良机,在迟尔丧命前给予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一人想必是偷梁换柱的歌姬,能将舞绫当作武器,让迟尔都猝不及防。
钝刀刀伤自然由钝刀所造,外加这剑伤,在当今江湖上亦可约莫拼凑出五人。
修罗刀枫、粉荆轲红叶、舞尽芳华霓裳、霸刀无悔、逆刃荆天涯。
这五人正巧同出于一个神秘的部落,羽落部。
而这羽落部的前身“凛冬之翼”,便是处在迟尔叩首的方向——中州西北处。
无巧不成书,今夜,这五人齐聚于此。
不求将之全部拿下,若能活捉一二,乃至带回去一两具尸体,这功劳已足够殷扬五人加官进爵。
风在啸,火在燃。
拿下这一仗,不说能从朝廷那分获多少奖赏,单从银煞门中能捞到的好处,便足够为殷扬五人这千户的头衔上增添不少厚重的砝码。
这本应是振奋人心、热血澎湃的一战,可殷扬把握着绣春刀的双手却不由发颤,寒凉之意,由手及心。
风大却不寒,能带来寒意的自然只有源自内心的恐惧——修罗刀给予的恐惧。
修罗刀是近几年江湖人授予的诨号。
修罗刀名副其实,源自炼狱。
刀来自炼狱,人也来自炼狱。
恶神临世,仅为取阳寿已尽之人的性命而来。
每一刀都不留活路。
每一次击碰,殷扬都能听闻那来自地狱的厉鬼咆哮。
殷扬使尽浑身解数作防守,看来却是徒做挣扎,半柱香内再无变数,他恐也成为修罗刀下一缕毫不起眼的亡魂。
周遭各人的处境虽也不尽相同,可却不由乐观。
本意以凌重的长棍来掣肘红叶双匕的凌厉,而今却是疲于应对,险象环生。
本意以尉迟武的快剑来破霓裳的舞绫,而今却被戏耍得章法大乱。
本意以丁骇仁灵动的双匕来压迫无悔迟缓的钝刀,而今却寸步难进,毫无威胁可言。
本意以高晟的剑与荆天涯的剑相互抗衡,而今却招招落于人后,全然落入下风。
殷扬将五人中最强的枫留给自己,可在应对时却不敢有丝毫拖沓,已是使唤得颇有章法的长枪,终究不及相伴七八载的绣春刀,他以刀对刀。
羽落部的人强于单打独斗,绝不会同他们列阵相交,他们从名门正派学来的各种阵势便毫无用武之地。
无奈之下,只能硬碰硬,不能制敌,但求缠敌。
可以而今的局势看来,已在江湖中打磨多年的他们,却依旧在这群江湖高手面前,显得捉襟见肘。
终究还是差了些么?
还是说羽落部这些人,不可以寻常的江湖高手而论?
噹!
心神游离的刹那,殷扬全凭直觉挡住了枫从天而降的一斩。
刀刃相对,去势被阻,可气劲未散,殷扬仍存性命之忧。
生死存亡之际,殷扬猛然醒转,一个后滚翻退离原地。
殷扬的反应极快,可终究是慢了片刻,两只脚趾被刀锋刃气削去,一时血洒于地。
疼痛、惊骇让殷扬湿透了身。
仓促间,他来不及为脚部止血,便已举刀继续迎接枫毫不停歇的攻势。
“萧门主!”情急之下,殷扬只能怒吼出声,此时唯一能改变场上局势的,唯有萧银才了。
银煞门的八个坛主,两个长老在龙炎灵领衔的义云山庄中大开杀戒。
五个锦衣卫千户对垒五个羽落部强人。
而萧银才是作壁上观,还是亲临敌阵?
在弦上的箭,有一百种去向。
离弦的箭,却始终只有一个去向。
因而,一个能百步穿杨的射手,他对敌人的威慑力绝不在箭矢射出之后,而是在其弯弓搭箭之时。
两个万中挑一的高手,他们能互相感知对方的强大,他们都是那个百步穿杨的射手,谁先动,谁便先把攻势彰显,也将破绽暴露于对方,反而极易落于下风,而处于被动。
于是,萧银才不动,慕若蓉也不动。
二人只需杵在那儿,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萧银才自然听见了殷扬那求救哀嚎,是的,那是弱者的哀嚎。
他绝不会因为弱者的丧命,坏了原有的计划,而落于下乘。
不过,殷扬是幸运的,计划依旧照常进行。
黑夜里正有一道白绫横空而出。
隐匿多时的云小白终于动了,他的目标,赫然便是人群中的易忠仁!
第二二五章 一剑必杀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x
这是云小白的信条,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绝对的把握意味着**成以上的成功率,余下那一二成失手的几率,在今日之前鲜有发生,以致于江湖人都忘了那一丝失败的可能,而将之誉为“一剑必杀”。
可现下这一剑,云小白仅有七成的把握,他本不愿出剑,但萧银才说足矣,他便遵照着原计划执行。
这一剑,他必然倾尽毕生所学,目的自然是一剑夺取易忠仁的性命,至于结果,已不容他多想。
一剑必杀?
单是今天,他出剑两次,失败了两次,一剑必杀实在是个笑话。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江湖高手,刀光剑影间,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空多出来一人,任何人都不会错过。
剑圣一剑,如佛光高悬,普照大地,神圣威严,而不可抗拒。
剑仙一剑,如谪仙入尘,令人赏心悦目之余,徒留惊叹,全然忘却其敛去的杀机。
剑魔一剑,如阎王索命,昭彰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令人恐惧,令人窒息。
剑鬼一剑,如马良再世,挥剑似提笔,画成之际,人亡之时。
见过剑圣出剑的人不多,可见过剑仙、剑魔、剑鬼出剑的人倒是不少。
云小白的剑法传言集百家之所长,他这一剑在多数人瞧来果然所言非虚,竟可与誉满天下的四大剑客相媲美,实令人自惭形秽。
鹰击长空!
托身白刃里,白刃化苍鹰。
云小白人剑合一,如一只雪白的苍鹰,展翅翔天。
苍鹰本属于天,代表着夜色苍穹,前来制裁大地上的凡物。
云小白的剑,便是象征着自然,自然之力谁人可阻?
人以火烛取暖,以衣物御寒。
人力或是渺小,或不能直抗自然之力,但人总能寻借外力行逆天之事。
要对抗云小白的剑,自然需借助外力。
易忠仁的外力,或说道义盟的外力,便是羽落部。
羽落部六人本是为保易忠仁周全而来,易忠仁有险,他们责无旁贷。
所谓关心则乱,适才被羽落部打压得憋屈的锦衣卫,怎能错过敌方自乱阵脚的反扑机会,当即各显神通欲扭转颓势。
在此情形下,枫等五人自然被百般纠缠,无力他顾。
幸而,羽落部还有个慕若蓉。
慕若蓉贵为一族之长,可既然应邀来此,也绝不是当看客的,只是,当她看到云小白的来剑时,她的眸子已黯淡无光,局面已不再她的掌控中。
先前的均势,是由银煞门故意制造的。
而现下出现的变数,也是由银煞门创造的。
主动权一直掌控在银煞门手中,从无旁落。
这盘棋银煞门准备得着实充分,他们对于道义盟的一只臂膀志在必得。
若论单打独斗,云小白这一剑她绝不放在眼里,可这不是单打独斗,她绝无法干预云小白这一剑。
因为,萧银才在此时也动手了。
而萧银才的目标,自然也是易忠仁。
云小白来剑迅疾,萧银才动身更快。
云小白自正面刺来,萧银才从反面杀至。
萧银才来得更快!
慕若蓉没有选择,只能迎击威胁更大的萧银才。
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易忠仁空门大开,必死之局已成。
生死一线间,身处死局的易忠仁瞪圆了眼,紧盯着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的人与剑,尝试着躲闪。
尽管在云小白的眼中,他无处可避。
他不会武,这是先天缺陷所致,可他不认命,一如过往数十载光阴,直面生死,从不认命。
不认命的人,或许也总能得到天意护佑,贵人相顾。
他这一生所遇贵人太多,老伯、南宫雁、林昭言、慕容乘风……若没有这些恩人,以他一个皮毛功夫全无的人,决然无法在这荆棘遍地的尘世间毫发无伤。
此番局面,老伯早已料见,可他为报恩还情而来,便是老伯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心。
能活着,少有人会向往着死,易忠仁也非求死之人,只是若能以死偿恩,那他死亦无悔。
剑落血洒!
易忠仁的视野全然被血液遮盖,目难视物,他咆哮怒吼。
刹那间,他分明瞧见,有一残破的身躯,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般豪迈,那般无畏……
在萧银才隔空喊话之时,机警的姜逸尘、阿班、谢永昌、龙炎灵四人便已开始寻觅易忠仁的所处位置,逐渐向其靠近。
当银煞门的坛主、长老杀至时,他们已与易忠仁相去不远。
四人的行径自然被银煞门强手察觉,出手相拦。
可当云小白出现时,龙炎灵爆起,以一己之力为另三人开辟了一条救人之路。
然,云小白来剑之快,他们众有三人也鞭长莫及。
易忠仁危在旦夕,他们只能相助三者之一舍身相护。
未及三人相商,谢永昌已一马当先,高高跃起。
姜逸尘和阿班已无暇多想,只得一人一掌,助谢永昌绝尘而去。
以身挡剑,谢永昌已做过一次,那次云小白仅是随意挥击,便逼迫其付出了一臂的代价。
而这回,云小白是带着必杀的信念而来,这一剑自然得饮尽鲜血,方才罢休。
刀在人在,刀毁人亡。
冷月刀虽非玄铁打造,却也是精炼良兵,追随狂人数十载,怎知竟在云小白这一剑之威下,一刀,两断。
冷月刀挡住了鹰击长空的大半威势,依然无法力保主人安然无恙。
鹰击长空,虽是一剑,却是包含着云小白对毕生所学剑法的至高领悟,千百剑法之长集于一剑之中,一剑落,百花开,谢永昌一片血肉模糊,人鬼莫辨。
这一切阿班和姜逸尘尽收眼底。
这一切在他们推出那一掌时他们已然预见。
这一切也是在那一刻他俩出现迟疑的根由。
从慕容靖被俘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局,针对易忠仁的局,这布局持续了近十天,在今夜达到了顶峰,长久的浴血鏖战也不过是铺垫,为云小白这一剑铺垫。
为了这一剑,银煞门可谓费尽心机。
而老伯显然也算到了这一剑,羽落部来了六人,自是确保易忠仁万无一失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伯无法料知锦衣卫的突然到来,算不到贵为锦衣卫的千户竟甘为银煞门使唤,更没算到对方竟来了五人。
少一人,云小白绝无机会出剑。
多一人,易忠仁此命休矣。
这一剑失手,再无机会弥补。
至少阿班和姜逸尘绝不答应。
人生一世,知己难寻,无人知己,枉活一世。
目睹谢永昌血溅三尺,阿班睚眦欲裂,大悲大怒犹如千斤巨石锤击于胸。
霎时间,积怨浓缩于精血中,喷口而出。
血如雾。
遮挡住了阿班的眼帘,却挡不住他的悲愤。
血雾似忽而有了生命,化形为凤,伸张开双翅,携着阿班向云小白冲去。
半途之后,精血起燃,烈焰熊熊,势要燃尽世间奸邪。
一刀如火凤现世。
一剑如陨星坠地。
这一刻,他们便是日月,夜空唯他们瞩目。
阿班、姜逸尘盛怒一击,呼啸而至,必取云小白性命。
从云小白剑落至阿班、姜逸尘出剑,不过弹指一瞬,云小白反应再快,也无闪躲开的可能。
数十道目光的主人,也无一人认为他能活命。
哪知火凤和流星的耀世光辉,竟在眨眼间消散殆尽。
这感觉犹若戏曲刚至**,却戛然而止,箭方要离弦,却弦断弓毁,让人猝不及防,大失所望。
能吞没光的唯有黑暗。
而制造黑暗人正是萧银才。
萧银才手无寸铁,仅凭浩瀚而蛮横的内力与奸邪诡异的吞云神功,将阿班和姜逸尘的攻势化归无形。
萧银才真正的对手是慕若蓉,慕若蓉绝不会让他肆意妄为,他要旁顾云小白,自然得付出代价。
他用九成之力应对慕若蓉,余下一成,接下如芒刀剑,他到底还是负了伤。
为护剑而伤,想来这应会是最后一次了。
喧闹的黑夜在此时迎回片刻静寂。
那身突兀的白影早已不见影踪。
而身着蓝白长袍的萧银才衣风鼓舞,正欲飘然离去。
“休走!”r
第二二六章 挥刀天下
夜色已深,火势渐息,山风微凉,血尽尸身寒。
谢永昌舍身挡剑后,当即便有三两略通医术的义云山庄庄客上前施救。
怎奈云小白的鹰击长空,果然是必杀之剑,没有半分留力。
谢永昌浑身上下,百单八处创口,全拜这一剑所赐。
每处创伤无不深入皮下寸许,断其筋,伤其脉,精血在片刻间便已浸染了这方寸之地。
本也算得上健壮结实的谢永昌,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哪怕是华佗再世,都回天乏术,幸而,从中剑道断气,他并未遭受太久的苦痛。
三人不忍再看,互视一眼,或褪下衣袍,或祛下衣带,准备为其替换下一身残破的衣裳,让一代狂刀能在黄泉彼岸走得体面些。
不远处,萧银才转身欲走,怒火中烧的道义盟众人怎能善罢甘休?
在易忠仁断喝出声的同时,已有两道身影紧随萧银才而去。
黑暗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朝着萧银才缠身而去。
另有一计寒芒飞窜而出,目标直取萧银才后心窝。
攻势未至,已见萧银才回转过身,双手一上一下伸展开来,反转画圆。
随着圆弧逐渐成形,暗影中浮现出一轮漩涡,能吞没一切的漩涡。
又是吞云神功么?
众人思忖间,只见圆形初成,萧银才便仓促收手,而后一掌将已然成型的漩涡缓缓推出。
漩涡迅速与萧银才拉开距离,飞出不过一尺,已轰然炸开。
此时,火龙和寒芒方至,却被这猛然炸开的气旋震退。
原来,那一瞬间,慕若蓉的掌风先至,萧银才不得不防,因而回身抵御。
而阿班和姜逸尘本已力竭气短,强弩之末的勉强攻势于萧银才而言还是不足为虑。
离火刃的攻势烟消云散。
飞射而出的紫玉龙鳞剑噹铛啷啷落地。
竟是断作数截!
剑柄上缠裹着的布匹也被两大高手内劲对冲的余波给脱落。
紫玉终得见天日,而它的灿烂辉芒在夜色中也实在不容易被人忽视,至少已经远去的萧银才并未漏过。
“杀手夜枭竟也在此,有趣。”萧银才在心中暗道。
“有如此义士豪杰在畔,易兄命不当绝,萧某先走一步。若易兄还愿与萧某继续讨教,龙渊峡中随时恭候。撤!”已退出数丈的萧银才开口道。
最后一个“撤”字响彻山林,自然下令银煞门众人撤退。
银煞门欲退。
道义盟自然不允。
只是,银煞门的虾兵蟹将早已退走,余下二十来人不是坛主便是长老级别的高手,以及五个锦衣卫千户,皆非泛泛之辈,相互照看下,很快便已借着夜色遁走。
脸上的热血还未干透,易忠仁怎能甘心,正欲下令追击,却听落在旁侧的慕若蓉出言道:“深入敌腹,实非良策。”
易忠仁一时无言,紧攥的双拳竟有数滴樱红洒落。
颤动的双拳最终缓缓地松开,垂下。
涕泪俱下,年逾五十的易忠仁,本是一副富贵之相,在历经一路风尘,血染衣袍后,尽显颓唐。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亲临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只是他终究还未练成铁石心肠,无法冷静面对,更何况此番,挡在他身前的可是多年老友啊!
*********
夜色尽。
天微明。
嵩山境内西南一隅。
一数丈见方的土丘。
一厚重直立的石碑。
一形单影只的刀客。
阿班立身于石碑前,低着头,不知是被垂发遮住了眼帘,或是被所谓的泪珠模糊了视线,他已寻不着石碑的棱角。
石碑上无字。
这是块无字碑。
无字碑是道义盟祭奠英灵之礼。
人生来终有一死,或死于年老,或死于疾病,或死于祸乱。
这数十年来,天下可谓波澜不定,以乱世相称并不为过。
期间,为平乱世而付出性命者无数,并非人人得以留名后世。
此碑虽无字,情义却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师长、或是先辈、或是故友,皆可祭拜于此碑之前,以安忧思,以念长情。
此役,道义盟义云山庄来人两百之数,折损六十二人。
银煞门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坛主折损三人。
前来应援的风煞门、电煞门折损人数过百。
这些,阿班不以为意。
他还会待在此处,只为一人,一个将在此处长眠的人。
他要记住这儿,这儿他今后定会常来。
出于尊重,阿班一直静待道义盟众人祭拜完毕后,方才独自一人上前,来和他的知己,和他的兄长念叨几句话。
阿班上前一步,扶着石碑。
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到脚下。
那是四道印痕。
左脚边上的印痕较宽较深。
右脚边上的较窄较浅。
不需细辨,阿班已知此为何故,毕竟易忠仁与玄和在此碑前跪了两个时辰的情景,他都看见了。
酒囊中的“游龙戏水”所剩无几,阿班以酒蘸湿双指,蹲伏下身,在碑身上书写起来。
“知己”二字写毕,指尖的酒水已尽。
他又倾了倾酒囊,蘸湿双指,继续写字。
“谢”字笔画不少,他写的极缓,极为细致。
一笔一画,逝水流年。
恍惚间,神思不由游离,走过相识相知的十数载春秋。
最后,停留在了数天前,谢永昌找上他的那一刻……
“慕容兄弟当真被天煞十二门给逮着了?”
“否则我也不会来求兄弟你了。”
“暂时性命无碍?”
“否则我也不需来求兄弟你了。”
“欸!老哥说的什么话,左一个求,右一个求,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何时推脱过?”
“从没有过。”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这回不同。”
“只要老哥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阿班赴汤蹈火,死而无怨。”
“兄弟且听我细说之后,再做决定。”
“老哥但说无妨。”
“慕容兄弟已被探知关在银煞地府,银煞地府机关重重,也必当有重兵把守。
地府不得不闯,可却得不动声色地闯。
依老伯之意,是组成一支寥寥数人的强阵,以偷袭地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慕容兄弟救出。
但现下人手有限,若尽遣盟中人手易被敌方察觉,因而,只能寻求外援。
目前盟中大部分人手在余下各处与天煞十二门的人周旋,是为打掩护。
而偷袭地府的行动,能获得的支持也仅是这掩护,余下的支援并无完全的保证。
地府之行,可谓九死一生……”
“老哥把兄弟当作知己?”
“自然。”
“那老哥定然知道老哥开口,兄弟绝不会拒绝。”
“但……”
“你我都已是无家之人,了无牵挂,能为知己而死,岂不快哉?!”
“好兄弟!”
“只是,兄弟有个疑问望老哥能解答。当然,不论答案为何,兄弟都会陪老哥闯一闯地府,闹一闹阎王!”
“兄弟请讲。”
“为救一人性命,搭上十人,百人的性命,是否值得?”
“这……”
“若此行,为了救慕容兄弟的性命,你我不幸殒命,是否值得?”
“这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或有不同的答案,我能回答的唯有我心中所想。你我二人的虚名在江湖上被称为何?”
“南刀冷月狂,北刃离火痴。”
“当今之势,可谓乱世?”
“乱世已近。”
“是也,盛世之下,江湖虚名便足矣,可乱世之中,江湖上的威风,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老哥的意思是?”
“你对当今天下作何看法?”
“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好个,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谢某愚见略同,但我觉得也非完全无可奈何。
在江湖上已赢得虚名,若能为天下安定略尽绵薄之力,则不枉此生。
但谢某自认生性逍遥,‘天下’二字于我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以致于不愿去担负。
手中刀刃虽利,或可救三两人一时,却始终无法帮助太多人。
幸而,这乱世中不乏心系天下,意欲有所作为之人,慕容兄弟年纪尚轻,武功虽不及我,却可保三两家人安康数载。
他和老伯,和易兄一般,都是思考良多,行动更多的人,他们尽心于天下安危。
我想,若能帮到他们,便能帮到更多人。”
“因而,他们若有难,能救他们一人,便能救得更多人。”
“是这意思,这也是我当年加入道义盟的初衷。”
……
“昌”字刚写完,可先前写下的三两字已挥发殆尽。
阿班并不在意,只是将囊中余酒全部倾倒于石碑前,口中念念有词。
“老哥,你这一世已然活得出彩,你希望看到的景象,兄弟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做,你安心去吧。若有时间,定然常来陪你饮酒!”
言毕,阿班霍然转身,寻了下肉蛾、逆蝶所处之处,走了过去。
第二二七章 人各有志
东方渐渐吐露着鱼白,道义盟众人尚未离去,听雨阁等人亦是如此。
说到底,这场血战的缘起与听雨阁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们准备在道义盟众人修整妥当,将要启程时,方才分道扬镳。
说是一众,实际上也不过三人,肉蛾与逆蝶之外,便是李子轩。
而李子轩本也非听雨阁之人,他是肉蛾的半个同门师弟,肉蛾请来的援手,他与义云山庄的人并不熟识,遂与二人同在一处歇息。
至于恋蝶,这神秘的女子到底还是没有出现,不知是早已独自退走,还是一直隐于暗处,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出手助力。
此时,阿班走上前来,开口便道:“加入贵帮的繁杂琐碎多否?”
阿班的步履不快,在他走来时,早已引起三人注意。
但三人却是毫无头绪。
阿班也好,谢永昌也罢,与他们的交集,也仅是今日早间的匆匆一瞥,此时他有何话相告?
谁知阿班到来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却反倒让三人面面相觑。
不,应该是两人,李子轩一听阿班之言,就料知此事于他无关,便是阿班要上少林拜师学艺,也与自己一个俗家弟子没有半分瓜葛,更何况,阿班的意思分明是加入听雨阁。
李子轩识趣地走远开来,将这方空间让与三人交谈。
北狂刀,离火刃阿班要加入听雨阁,这对听雨阁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助力,只是其加入听雨阁的目的便令人琢磨不透了。
为知己谢永昌报仇雪恨?
那不是当加入道义盟才对,为何会选择他们听雨阁?
时过半晌,肉蛾和逆蝶难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对视一眼,依旧不明所以,只能眨巴着如出一辙的大圆眼,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阿班。
阿班瞅着二人一脸茫然的样子,也发现是自己太过唐突了,于是,他打算换个问法。
“此战因救慕容靖而生?”
“是。”先前沉默过久,让肉蛾和逆蝶都觉得有些失礼,因而阿班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们的嘴回得一般快,只是神情仍旧有些僵硬,木讷。
“慕容靖为助洛飘零脱困被俘?”
“是。”
“洛飘零被疑盗取少林寺金印而遭受追杀?”
“是。”
“洛飘零是听雨阁的副阁主?”
“是。”
“听雨阁有西南石府的背景?”
“是。”
“如此便足矣,我想少林失印之事,绝非空穴来风,听雨阁想必走了一步险棋,在棋局中决然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天下乱世将至,道义盟到底顾忌太多,行动太过迟缓,我喜欢听雨阁的直截了当,我想加入听雨阁!”
前面大半段话,将肉蛾和逆蝶绕的云里雾里,到最后几句,二人总算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阿班的目的,与其意所指。
逆蝶道:“我们兄妹三人也是近年来才加入听雨阁的,听雨阁广纳天下豪侠义士,紧要的帮规教条自然必不可少,确无过多繁文缛节,若是阿班兄有意,尽可随我二人回阁中,想必帮中诸位是对阿班兄的加入,自当喜闻乐见。只是……”
阿班道:“在下向来一人逍遥惯了,不拘小节,有何不妥之处,或是有何需注意之处,还请逆蝶姑娘明言。”
逆蝶摇头道:“并无任何不妥,只是适才阿班兄所言,令逆蝶心有疑问。”
阿班道:“噢?”
逆蝶道:“阿班兄似是已经认定少林失印与我阁有关,而且,猜测是我阁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意有所图。”
阿班道:“难道不是?”
肉蛾呵呵笑道:“是也不是,我们也不清楚,我兄妹二人只是好奇,阿班兄凭何对此番事宜如此笃定?”
阿班也笑了,回道:“没有依据,全是直觉,而且,我想有这般直觉的,这江湖中远不止我一人。”
逆蝶道:“不错,江湖上有这般想法的人绝不少,自盗印之事在江湖上传开后,听雨阁可谓处在多事之秋,多数有想法的人都是拿听雨阁来开刀,而见着漩涡也义无反顾往里跳的,迄今为止,仅有阿班兄一人。”
阿班道:“因而,二位对我的来意不放心?”
肉蛾道:“确实需要个理由来说服我们。”
阿班道:“谢兄说,他加入道义盟,因为道义盟中有许多人在为这天下之事奔波劳累,他若能帮到他们一星半点,便能多帮这天下一些。
在下却认为,道义盟乃是庞然大物,盯着道义盟的眼睛太多,道义盟一举一动都会被细斟慢酌,再严密的计划都很可能被土崩瓦解。
而听雨阁则不同,听雨阁虽说处在风口浪尖不差,但听雨阁目前的实力和众多大势力相比委实太过渺小,渺小得总会令人将之忽视。
现在大多人眼中听雨阁不过是个引子,当局势再乱些,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时,想必已经忘了这个渺小的引子才是这场风暴的诱因,而它正处在风暴中心,它或能在众人不经意间搅动风云!”
逆蝶笑道:“我们兄妹俩已是被阿班兄说服了,我想阁主等人也会因你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无法抗拒的。”
*********
四十三,戊——入。
三十九,乙——优。
八十一,辛——冥。
二十八,庚——习。
三十,己——阴。
六十三,乙——封。
“入优冥,习阴封……入幽冥教,学阴风功?”
姜逸尘将一纸条从巴掌大小的黄铜令牌取出后,喃喃念道。
千字文中仅有千字,因而在不影响语意的情况下,常以同音字替代其中并未出现的文字,姜逸尘很快便理解过来手中这密令文的意思。
黄铜令牌,道义盟的仁义诛杀令。
这回诛杀令中依旧不是杀人信息。
此令由易忠仁带来,通过枫转交给姜逸尘的。
当六十余义云山庄义士与谢永昌安然下葬后,姜逸尘便已径自离去。
他相信有易忠仁在,慕容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余下之事已不需他担心。
至于与易忠仁相见,与水如镜等人话别,姜逸尘仅是远远地拱手致意,并无多言。
夜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枫追上了他,将仁义诛杀令与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递给了他。
“紫玉剑断了也非坏事,杀手夜枭之名现今太过响亮,这于杀手而言实在是致命的打击。现阶段的你,器刃应为辅,你该将你自己磨砺得更为坚韧,如此,若有好剑相配,则当势不可挡,无坚不摧!”
这是枫留给姜逸尘的话,而易忠仁托枫转告的仅是寥寥数字,“仁叔相信你。”
是的,相信。
这仁义诛杀令自然是老伯早先备好的,由易忠仁带来。
老伯显然料到了姜逸尘或有可能出现在此,解救慕容靖。
而只要姜逸尘出现在此,便意味他的步伐全然在老伯预期之内,他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密令文中的内容已是一清二楚。
老伯已全然相信姜逸尘,于是只给他指明个方向。
至于怎么进幽冥教,怎么学阴风功,学成阴风功后又如何,等等额外的信息,老伯只字未提,易忠仁也只字未提,他们相信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判断,相信他自己便能做到。
于是乎,姜逸尘携着黑将军,一人一骑走在了去往西江郡的路上。
第二二八章 夜枭入蜀
鹰击长空,必先丰其羽翼。
宝剑削铁如泥,必先磨锋锐刃。
姜逸尘虽身负两门大圆满的内功,剑法亦可跻身一流剑客之列,但受限于两门下等心法,其上限终究不高。
已姜逸尘当下的实力,应对大帮派堂主级别的高手自然绰绰有余。
若要应付坛主实力的能人,他只能仗着灵动的身法,活用各路剑术与邪异的内功心法,随机应变与之周旋。
出奇制胜并非回回奏效,提着脑袋赌运气更非稳妥之计,毕竟没有一个赌徒敢厥词自己上了赌桌后只赢不输。
姜逸尘需要变得更强,这是他内心的渴求,也是老伯、易忠仁等人对他的企盼。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独闯龙潭虎穴,救出慕容靖。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挡住云小白的剑,谢永昌不会断手,更不至于丧命。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正面应对萧银才,如此银煞门必然投鼠忌器,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若他实力超然,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左右一场大局的成败,绝不会出现那日血流成河的惨景。
阿班走向听雨阁时,姜逸尘看明白了阿班心中的抉择。
经此一役,姜逸尘已能深切体会到老伯、听澜公子这般权谋智士的有心无力,只要人在江湖,便始终绕不过情字,即便他们能绕过,为他们效力的人也绕不过,这场因一人而起,两败俱伤,献祭成百上千性命的人间惨剧,便是鲜血淋漓的例证!
老伯现在所为,大多是止损抗击,如此终非长久之策,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要止天下乱世,便要消除祸乱之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消弭祸乱,便需要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不仅老伯缺,这个天下也缺,当然,想要主宰这乾坤沉浮的人亦是不可或缺。
现下的姜逸尘自然担当不起这把利器的重任,但他已知悉这把利器的无坚不摧,不为老伯,不为其他,便是为自己,他也要尽其所能,成为这把能够直击七寸、直捣树根的利器。
于时,天下安定,他便能成功守护住他想守护的人,他的生身父母想来也不难寻觅了。
要想变强,姜逸尘现下可做的,除却修习两门更高强的水系、木系内功,替换掉现有的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外,便是再修习另一门其他属性的内功。
霜雪真气于姜逸尘之特殊暂时无可替代,至于点穴截脉心法,倒可用无相坐忘心法置换,只是,无相坐忘心法不易修习,要领悟其法门非朝夕之事。
从密令文的内容便可看出,对于姜逸尘而今的处境与需求,老伯一清二楚。
幽冥教的阴风功。
姜逸尘对这门功法并不熟识,充其量只是听闻其名,也仅此而已,但他隐约能猜知老伯要他学此门功法的用意。
阴风功是幽冥教的功法,霜雪真气得自丹霞山庄的四首领倪寒,倪寒不是幽冥教的人,可丹霞山庄却由幽冥教暗中控制,那么霜雪真气很可能也是出自幽冥教。
阴风功和霜雪真气若是两门相辅相成的内功心法,于姜逸尘的能力提升可非一星半点。
老伯并未告知姜逸尘要在多久之内学会这阴风功,但提高自身实力之事,总是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的。
因而,姜逸尘没有片刻耽误便启程了,但他并不打算当个没头苍蝇,直扑西江郡。
尽管西江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况且上次为寻查兜率帮闹出的诡异事件根由,他已将西江郡摸透了大半。
然,狡兔三窟,兜率帮真正的大本营枯藤洞尚且隐蔽非凡,幽冥教巢穴又岂会暴露于常人眼皮底下。
幽冥教的老巢何在?
如何才能混入幽冥教,成为其中一员?
要弄明白这些,姜逸尘还有许多功课需做。
要备好功课少不得打探消息,打探消息总少不得人。
人多的地方,便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
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言语。
不善言辞的人总是对人多的地方避之不及,姜逸尘本是不善言辞之人,尽管涉足江湖后,他的口舌已得到不少磨炼,但他依旧向往着清静,乐得清静。
可当他发现越是人多嘴杂的地方,越能打探到更为丰富而详尽的信息时,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
一路上,人多的茶铺、人多的酒家、人多的饭馆、人多的客栈,姜逸尘无一不停下来耽搁上或是一时半会儿,或是一天半日。
江湖本是如此,你若无欲无求,自可徜徉于山林,寄心于天地。
你若日有所思,夜有所念,怎可不赴身红尘,与泛泛众生为伴。
草木褪绿,鸿雁南归。
当姜逸尘与黑将军这一人一马行至蜀地时,已夏尽秋临。
蜀地,中州西南仅次于俞都的富饶之地,非但不是去往西江郡的必经之路,甚至是绕了远道,拐了大半个弯。
可蜀地却是毗邻西江郡中人口最密集之地,人越多,意味着能探听到的越多,幽冥教的老窝设于西江郡,在西江郡打探幽冥教的消息自是最为直截了当,但也最容易引起打草惊蛇,因此,从蜀地这旁敲侧击,自然要稳妥不少,方便不少,姜逸尘自然不会错过。
有些消息不需探听,便能进到耳朵里,不论关注与否,姜逸尘都费了些心思记下。
当然,对于关注的消息,他记得格外用心,若是重复的消息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消息口口相传,却是一张嘴长一个样,只有汇聚多了,才能发现其中的共通之处,或许也能发现其中没人察觉的细节。
此刻,姜逸尘坐在蜀地汉阳村的有福客栈中。
客栈是否有福他不清楚,他清楚的是他的耳朵即将有福。
耳朵有福若非有悦耳动人的乐曲,便是别人的话语能取悦他。
人人都乐于往脸上贴金,可姜逸尘偏偏往自己的脸上贴了两块猪皮,他缺斤少两的面颊看来实在太过消瘦,过于消瘦难免显得突兀,突兀便会成为特点,有特点绝不便于行事。
此时的姜逸尘身着褐衣,铁剑置于桌旁,午膳仅吃了半分饱便像小二要了壶峨眉毛峰和一盘花生米,慵懒地瘫于椅中,目光居无定所,优哉游哉,嘴角噙着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看来和一个无所事事的逍遥侠客并无二致,实在是平凡得不得了。
平凡的人总不会引人在意。
平凡的人也不会有人去取悦。
平凡的人多是自己取悦自己,自娱自乐。
姜逸尘听着小二的吆喝,看着客栈饭堂中走过的两道人影便开心极了。
客栈外边隐约可闻店伙计拿着梆子和锣在敲打吆喝,同时,堂内的小二却是拿着筷子和水壶“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大声道:“各位客官们,江湖上的轰动消息,武林近来的大事奇事,大家可有兴趣?有福客栈特邀由南边来的梅公子与姬公子为大家带来《江湖奇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大伙儿请一边吃着饭、喝着酒、品着茶,尽情享用!”
想来外边的店伙计和堂内的小二说的相差无几,只是一人是在外招揽生意,一人在内营造气氛罢了。
至于站到堂中的那两道人影,哪里是什么梅公子、姬公子,不是梅怀瑾和鸡蛋又是谁?
第二二九章 旧识新妆
有缘千里来相会。
人生何处不相逢。
饭堂中的二人正是三年前与姜逸尘打过数次交道的埠济岛故人,梅怀瑾与鸡蛋。
三年前,亦是在秋季,那时正是在西江郡,姜逸尘为救人,埠济岛为打探兜率帮虚实,双方曾通力合作过,谈不上好友,却算得上的旧识。
姜逸尘无意与二人相认,更不知此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但在陌生的地域碰见熟识之人,还能探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小心,姜逸尘心下畅快无比。
斟满了一杯茶,咕噜下肚,不为解渴,不品茶香,只求痛快之感。
有江湖的地方便有江湖艺人。
江湖之外的地方依然有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总能通过或是舞枪弄棒,或是吹拉弹唱,将江湖的把戏、江湖的趣事儿带入寻常百姓家。
江湖艺人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客栈酒家这些做生意的,只要空间允许,对江湖艺人多是极为欢迎的。
他们总能吸引来不少人气,人气旺了,生意自然而然便好了,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不少江湖艺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走到哪哪里都可以是他们的戏台,许多店铺对于入到店中的江湖艺人颇为欢喜,能带来“热闹”二字的可爱人儿,他们绝不会拒之门外。
而有些店铺为招揽人气,甚至不惜请江湖艺人到店中镇场,以此带动生意。
有福客栈请来的是两个年轻人,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可真没错,眼下这俩年轻人虽说年岁不大,可他们讲故事时那惟妙惟肖的神情体态,那恰到好处的悬念留设,加之较为年长的梅公子时不时张嘴来诗颂词增添的雅味,总能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故事在精彩之余,似也与真实情况八九不离十,如此便让人都不愿挪动屁股,离开座位,只想听他们说着一桩接一桩的江湖事迹。
他们来到这汉阳村也不过六七日,每一日都能吸引比上一日多一翻的人来,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这两小伙多少也算是蜀地名人了。
饭堂里已快坐满了人,饭堂外都围满了宾客,甚至连客栈门外都能见着人头攒动,探头探脑的情景。
幸而,姜逸尘的银两够大,否则绝无法一个人尊享独桌。
想来江湖之事于平明百姓而言总是刺激非凡,无论谁都想听听的,寻常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积郁,听着这些江湖豪杰、武林奇侠或是热血澎湃、或是壮志悲歌、哪怕是啼笑皆非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便将自己与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便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好戏即将开演,尽管梅怀瑾和鸡蛋不是绝色美人,但还是惹得大伙儿不仅耳朵竖了起来,便是连眼睛都瞧得发直。
梅怀瑾身着蓝布长衫,摆弄着山水折扇,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倒称得上是梅公子。
至于其边上那矮上一头的鸡蛋,虽较三年前少了丝稚气,也不再是穿着破衣裳的小乞丐,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眼波流转,任谁都不自觉地把他当顽皮孩子看待,这样的小孩子能说出好听的书?
起先众人自是不信的,但这几日听来,发现这娃儿不但能学猪吼、仿驴叫,还能发出老头、壮汉、小丫鬟的各种声色,再无人敢小觑他的能耐。
鸡蛋也因此招致许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婶喜爱,当然,他们依然只知道他叫姬公子,不知道他没有姓氏,不过是名叫鸡蛋罢了。
梅怀瑾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山水折扇“唰”地摊开,高声道:“各位老少爷们,大婶姑娘们,午间好!今儿个,还是由小梅和小鸡,给各位在茶饭之时,献上精彩的《江湖奇谈》,敬请各位好茶好饭吃着,尽兴了下次还来咧~”
“小鸡?”姜逸尘心中不由吐槽,埠济岛的人还是相爱相杀呀,不论何时总能在各自身上找不痛快来让自己痛快。
姜逸尘分明瞧见鸡蛋嘴角微微一抽,但很快便顺势转为咧嘴一笑,一双眼睛目光溜溜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看向自己。
只听鸡蛋忽然道:“那今儿个给各位听众老爷们带来的又是什么故事呢?”
梅怀瑾偏头一笑,冲着鸡蛋问道:“可不知小鸡想听什么故事?”
鸡蛋对着梅怀瑾笑了笑,当即目光又一扫,道:“我想听什么故事不顶用,还得问问各位听众老爷们想听什么故事。”
梅怀瑾点头哈腰道:“是也是也,听众者,我辈之衣食父母也,父母之言,我辈必然遵从之,那请问各位父母想听听什么故事?”
吹捧绝不是件孬事,能愉悦他人,让他人听来倍感受用的事绝不会是件坏事,只要用的场合恰当,无疑能令人开怀大笑。
大伙笑了,笑得很开心,真当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在给他们讲故事。
只要是儿子讲的故事,他们便能听得有趣,听得开心,开心了不免就多吃上几口饭,多加几道菜,多喝几口茶酒,至于讲的什么故事,他们并无苛求。
掌柜、伙计一瞧也乐了,客人来的多,吃的多,生意哪能不好,现在他们只恨饭堂不够大,客栈不够大,否则再来百号人岂不妙哉?
“你们讲什么我们便听什么!”有人喊到。
“你们讲的故事都好听,随便讲都行!”
“是啊,梅公子、姬公子说什么故事都一般精彩好听,你们拣个有趣儿的来讲,便好。”
登时便有许多人出声跟着附和。
“欸!听闻最近平海郡出了件趣事儿,一个名叫‘魔宫’的正义之帮,似乎被戳穿了原形,现出邪恶的面目,幸而,被就地打散了,不知两位小哥可否知晓?”
“是极是极,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在羊群里蛰伏多年,终被发现制裁,实在是件有趣的事,二位小哥不若就讲讲这其中的波澜曲折吧?”
出声二人在姜逸尘右手边的三桌之外,饭桌边上围坐着三个长衫男子。
三人装扮不尽相同,衣着各为一色,可姜逸尘却未漏过三者脖间、袖口、腿角,隐约现出内里的紫衫,三人应属同门。
江湖上的帮派,有统一服饰的不少,可为紫色衣裳的却不多,不巧这颜色姜逸尘并非第一次见,很快他已确定了三人来自何门何派。
紫夜轩!
数月前,率先挑起九州四海两盟争端的问题帮派。
这帮派若非有这惹是生非的本事,恐怕还真难在江湖上闻名,姜逸尘对紫夜轩的印象自然从未好过,在他剑下也有不少紫夜轩亡魂,想来紫夜轩的人吃了些苦头,是有安分了些,至少不敢鲜衣外露了。
紫夜轩三人所言之事,姜逸尘已是听了一路,九州结义盟中偌大的魔宫轰然倒下,他初时一听也缓不过劲来,不过,一个大帮派的溃散并不是他能左右的,于现下的江湖之势而言,这恐怕只是开始,随而,他便释然了。
他听出三人提起此事多少有点为四海会盟耀武扬威的意思,他这一路西行听来的相关消息可是各式各样,且听听埠济岛探来的消息与道听途说会有多少异同吧。
此时,梅怀瑾已接过话头,道:“二位客观所提倒是个不错的故事,且问问大家是否赞同,若是都同意我二人说说这魔宫的故事,那当下便开讲咯。”
过惯了安乐日子的人们,总想寻刺激,许多出格之事,他们见不到摸不着,也绝不希望临到头上,但他们却乐于在旁人身上看到。
由好变坏,由坏变好的大反转情节听来就热闹极了,热闹的事听完还能在茶余饭后接着咂巴,不至于百无聊赖,因而,热闹的事绝没有人不爱听。
只听稀稀落落地几人道出声。
“我赞同。”
“听来倒不错,我也赞同!”
“赞同!”
这回接话的是鸡蛋,他朗声道:“好!那今日便讲讲九州魔宫的故事。
战平海,魔宫原形毕露!
约百花,两盟一决雌雄!——”
第二三零章 心魔老人
“说起魔宫,便不得不提魔宫的创派之人,心魔老人。”
折扇翩翩随衣舞,秀手敞怀金嘴开,梅怀瑾摆开了架势,说道起来。
“是极,听闻魔宫立派至今,尚不足百年之久,可这心魔老人可是活了百岁有余。”鸡蛋旋即应和道。
“尘世间,年逾百岁之人或是不少,可像心魔老人这般活得五彩斑斓,举世瞩目的,还当真前不见古人,后难见来者啊。”梅怀瑾感慨道。
“这心魔老人究竟是做了何事,担当得起这般评价呢?”鸡蛋自然知晓答案,但要诱导听众跟着思考,跟着进入故事,只能发出疑问了。
“你说人生有何可图?”梅怀瑾反问。
“嘿,那可多了去了!
若食不果腹,便惦念着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若囊中羞涩,便渴求花不完的金银财宝。
若考取功名,便念叨着有朝一日位极人臣。
若孤身伶俜,便希望着妻妾成群,貌美如花。
若行走江湖,便要有良兵利器在手,身怀绝世武功,拿个天下第一当当!”
鸡蛋越说越开心,眼睛越发地澄亮,嘴角边似是挂上了哈喇子,仿佛他所想所念的都在一一实现。
梅怀瑾笑道:“呵呵,所图不少,所图甚大。”
鸡蛋笑回:“那是自然,若要我去实现其中一样,恐怕费尽余生都难以实现,可若光是想想,绝不费劲。”
梅怀瑾又道:“你觉得难以实现,可偏偏有人将这些都做到了。”
“你……你是说这心魔老人都做到了?”鸡蛋当即张大了嘴,似能塞下三颗鸡蛋,瞪圆了眼,似各自被一颗鸡蛋撑开,瞠目结舌不过如此。
梅怀瑾道:“不错,心魔老人年及古稀之前,做过商贾,日进斗金,当过太守,一呼百应,成为丈夫,妻美妾娇,又为父亲,子嗣兴旺,入过江湖,天下无敌!名利、权势、财富、女人,他享尽人世繁华,应有尽有。”
鸡蛋不可思议道:“此人真乃天命之人也,做何事,何事成。”
显然,在场大多数人未曾听过心魔老人的事迹,一听梅怀瑾所言,觉得这多为夸夸其谈,却也不禁心生艳羡。
鸡蛋之言则道出大家的心声,人生如此,又有何求?
梅怀瑾道:“天命与否不作论述,单论心魔老人的处世之道,便令人心生佩服。”
鸡蛋问:“何道之有?”
梅怀瑾朗声颂诗:“天生我材必有用,莫使今生虚空度。千锤百炼心魔去,雷打不动登绝巅。”
鸡蛋又问:“此诗怎解?”
梅怀瑾立直了身,甩了甩袖袍,一改慵懒的姿态,仰头拱手,肃然道:“人生在世,步履不停。”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于世,自然走得越快越远,见到的越多越广博,活着便越是万象缤纷,精彩纷呈。
但要走起来,走得远,得目标明确,得克服惰性,得心志坚定,得越挫越强……这于大多数人而言,绝难办到。
起初,姜逸尘亦是对尘世间有心魔老人这般完人将信将疑,可当梅怀瑾道出这八字后,他已再无怀疑,也对心魔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半晌间,只闻饭堂间或赞叹,或感慨,或唏嘘,显然大伙不免在心中将自己与心魔老人一番比较,他人如此,自己如此,人生不如意,有何可怨天尤人?
“是了!方才所言不过是心魔老人古稀年岁之前所作所为,当中并无魔宫之事,莫非……”堂中气氛有些凝重,却听鸡蛋忽而出声,又把众人的心思给捞了回来。
鸡蛋拉长了疑问之音,梅怀瑾已默契地接过话头,道:“不错,魔宫正是心魔老人在年逾古稀之龄后所立。”
怎知鸡蛋闻言后,竟是叹了口气,道:“看来的确人无完人呐,心魔老人在创立魔宫之前,哪件事不做得风生水起,可这魔宫自创立之后,数十载间却是一直默默无闻,直到第四任宫主刑戚打杀出了名头,历经现两任宫主的经营有方,方才得以位居九州结义数百帮派的前列。”
梅怀瑾摇头道:“这倒不能完全怪罪于心魔老人,但又与之不无关系。”
鸡蛋好奇道:“噢?怎么说。”
梅怀瑾道:“于时,心魔老人已是天下无敌,他要建帮立派,必当是为传武授艺,天下习武之人哪个不趋之若鹜?”
鸡蛋小鸡啄米地点头道:“若我生在当时,肯定是跑在第一个去当心魔老人的门徒,听着那些胡子大把的江湖高手,叫我声大师兄或是大长老的,心里必然颇为舒坦。”
不少人闻言哈哈大笑。
梅怀瑾道:“只怪心魔老人给魔宫取的这名字实在不好。”
鸡蛋讶然道:“不过个名字罢了?只要不晦气便可,而且给自己立的门派取名,难道还会得罪人?”
梅怀瑾扇子一收,敲着手心道:“还真是如此。我中州大陆传承千百年的五大名门正派你可知晓?”
鸡蛋道:“武当、少林、峨嵋、昆仑、崆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滴,这些个名门正派还会与魔宫为难不成?”
梅怀瑾道:“你又说到点子上了,名门正派与邪门魔教相冲。
千百年来这个魔教,那个魔教,生生不息,名门正派见到‘魔’字便欲除之而后快!
心魔老人要立个‘魔宫’,名门正派哪能乐意?
况且,心魔老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出于忌惮,诸方便在极有默契地在明里暗中各种打压,令魔宫难以起势。
能与这些个名门正派周旋数十载,夹缝求生,发展壮大,可实在不易。”
鸡蛋撇着嘴,鄙夷道:“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好。”
见鸡蛋为魔宫忿忿不平,听众们也都同仇敌忾地哼出声。
梅怀瑾道:“世间万物皆是如此,若无利益纠纷,自可相安无事,一片祥和,一旦利益交织,谁又肯真心与人分享佳肴美羹,而不是锱铢必较,寸土必争?”
鸡蛋缓过了劲儿问道:“既然魔宫这么不受待见,又怎会在心魔老人百年之后,不被一举剿灭,一了百了呢?”
梅怀瑾道:“你可又问到点子上了,这又与心魔老人的择人之道有关,你可知那刑戚接任魔宫宫主时是多少年岁?”
鸡蛋摇了摇头。
“方至弱冠年纪。”梅怀瑾又道:“那你可知晓这龙多多,接过魔宫掌门之位时,又是什么年纪?”
鸡蛋道:“这我便知道了,龙多多年方十七时,便已是魔宫宫主。”
梅怀瑾紧跟着问到:“那你觉得刑戚和龙多多这宫主当得如何?”
鸡蛋顿了顿,回道:“刑戚近乎以一己之力将‘魔宫’二字推到世人面前,而龙多多则率领魔宫一干人等,令之名声大噪,二人于一帮之主的位置,当之无愧!”
未及梅怀瑾再问,鸡蛋已然捕捉到了其中关键,遂接着道:“心魔老人选的继任者都是年轻而富有才干的能人!”
梅怀瑾肯定地笑道:“对极!心魔老人走过百年春秋,也对人性看的极为透彻,于众多名门大派而言,魔宫还是个年轻的帮派,年轻的帮派便要由年轻人去闯,年轻人血气方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们不会安于现状,只要他们不安于现状,便会思索求变,只要走对了路子,魔宫只会愈来愈强。”
鸡蛋道:“这心魔老人真是心如明镜,慧眼如炬。不过,年轻人难道就没有缺点?否则为何不所有的帮派都由年轻人来掌控。”
听得津津有味的姜逸尘闻言睫毛一颤,坐直了身,知道二人的演说终于要进入重点了。
梅怀瑾道:“年轻人当然有缺点,涉世不深,易被言语迷惑,或是走岔了道,误入歧途,或是难测人心,背后挨刀!”
鸡蛋道:“所以,这魔宫是折在了误入歧途,还是折在了背后挨刀?”
第二三一章 误入魔途
不知不觉间,午饭时辰已过,故事却才要进入高潮,有福客栈里的来客也是越来越多了。
客栈掌柜曾堆着笑脸,弓着腰,双手抱团,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踩着细碎的步伐来到姜逸尘桌边。
然,未及他开口,已被姜逸尘的银两给堵了回去。
收了银两的掌柜可识趣得很,二话不说,扭头便走,再不敢耽误客人的兴致,甚至吩咐店小二给姜逸尘另添两样小菜和一盅新茶。
不论是掌柜也好,还是伙计们也罢,这一两个时辰中可是忙碌极了,秋高气爽的日子却浑身是汗,但他们却始终挂着笑脸,开心极了,毕竟没人会对着一直进到兜里的银两哭丧着脸。
此时,饭堂中各餐桌上几乎已换上了清一色的小食和茶酒,只听鸡蛋说道:“接下来想必就进入正题了,平海之战,魔宫为何原形毕露。”
梅怀瑾道:“不错。”
鸡蛋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快说,快说!”
梅怀瑾正要开口,喉间却似被石子卡住了般,咳了几声,并无言语。
鸡蛋不以为意,着急地连连道:“快说呀,快说!”
梅怀瑾止住了咳,抿了抿嘴唇,又咂巴了两下,似是极为干渴。
鸡蛋见状撇了撇嘴,嘟囔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吊人胃口?”
忽地,他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口渴就直说嘛,各位听众老爷在这,怎会让你渴着?”
这下,不但他明白了,大伙儿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而店伙计不知何时已端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紧接着,掌柜竟是亲自给二人端上来一壶上好的润喉茶。
梅怀瑾笑着拱了拱手,斟了杯茶,片刻间饮尽后,这才接着说下去道:“说到这魔宫为何现出原形,也和这心魔老人脱不开干系。”
鸡蛋道:“噢?这可奇了,心魔老人已不在人世一甲子有余,又怎么左右现下的魔宫?”
梅怀瑾道:“人是不在了,可有些东西却能流传下来。”
鸡蛋眼珠子一转,道:“这些武学能人流传下来之物,无非是奇兵异宝,或是盖世神功,总不至于是什么奸邪恶毒可祸乱人间的魔种之流吧?”
梅怀瑾道:“呵呵,自不会是什么魔种,不过却也与你说的这魔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鸡蛋道:“噢?这倒奇了,究竟是何物?可别卖关子了。”
梅怀瑾道:“你可曾听说过《心魔录》?”
鸡蛋道:“《心魔录》?闻所未闻,不过,听这名字,莫非是心魔老人创下的内功心法?而且这门功法定当不传与他的后人,只传于历任魔宫宫主,也因每任宫主都对此做到了守口如瓶,才如此不为人所知。”
梅怀瑾一甩合起的折扇,指着鸡蛋道:“你实在是精明得很!年逾古稀的心魔老人那时家中已是四世同堂,可他为建帮立派,便斩断前尘,彻底和家中断了关系,这《心魔录》只传与历任魔宫宫主。”
鸡蛋嘿嘿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后脑勺,道:“竟还真是如此,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梅怀瑾嘴角一扬,道:“你能猜得到,我自也有办法打听得到,这不是重点,且来说说这《心魔录》吧。”
鸡蛋道:“嘿,这天下第一所创的内功心法也绝非凡品。”
梅怀瑾道:“当然,传言若将此心法修炼至大圆满后,依然可不断提高突破,这本《心魔录》可算得上是一本无上功法了。”
鸡蛋道:“可是你说此功法与魔种异曲同工,想来这不断提升的手段应有些邪乎。”
梅怀瑾道:“不错,《心魔录》大成者可摄取对手的功力来不断壮大自己。”
鸡蛋摸着下巴,道:“听来倒与昔年那些邪门魔教汲取敌手的神功大法毫无二致,怪不得心魔老人能做到无人能敌。”
梅怀瑾道:“心魔老人这功法可要厉害得多了,他不但能摄取活人的功力,也能摄取死人的功力!”
鸡蛋惊道:“还能对死人下手?!死去的人,可不会有闲人去关注其有无功力,不过,这听起来虽有些膈应,但若要仔细计较的话,此门功法倒也能让那些死去高手的功力得以传承,而不凭白流失啊。”
“可这毕竟对尸体不尊重。”梅怀瑾显然不想在这有争议的话题上扯上多少话,立马又道:“除此之外,这功法还可吸食活人精血,以延年益寿!”
似是已料知定有更出人意料的结果,鸡蛋这回倒是颇为淡然,道:“无怪乎,这心魔老人可活百年之久。只是,这《心魔录》如此妖邪恶毒,心魔老人问鼎江湖或是创立帮派时,难道没人发现?”
梅怀瑾道:“这便是心魔老人的厉害之处,他早已战胜自己的心魔,任何事都在他的把控之内,不过是一门内功,他绝不会在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时刻,做出不恰当的事。也有人说,正因如此,他才会自称‘心魔老人’。”
鸡蛋不屑道:“说难听点便是老奸巨猾!可这《心魔录》若当真如此厉害,那心魔老人的后两任传人怎会如此没用?”
梅怀瑾笑道:“既是无上心法,岂是那么容易修习的,直到……”
话语未尽,鸡蛋已抢先道:“直到刑戚和龙多多!”
梅怀瑾笑而不语,显然默认了鸡蛋所言。
哪知鸡蛋又皱起了眉,道:“那此任宫主龙多多既已隐忍了这么久,而魔宫也在不断壮大,为何不继续隐藏下去,直至登顶天下第一,无人能敌时,想必那时再无人敢拿魔宫如何了。”
梅怀瑾道:“问题便出在了这,平海郡一战,身陷重围数十天后,龙多多到底还是被逼急了,他杀红了眼,停不下来。”
鸡蛋道:“怎么杀红眼?”
梅怀瑾道:“最后一天,也是最关键的那次百花屿的围剿战中,四海会盟的紫夜轩、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等大大小小十余个帮派,共折损十五个长老、二十二个坛主、三十六个堂主,至于普通帮众丧命之多,不提也罢。”
鸡蛋道:“这之中有多少人死在龙多多剑下?”
梅怀瑾答:“一半之数。”
鸡蛋讶然道:“也便是说有三十余强者被龙多多所杀。”
姜逸尘微微将目光向那三个紫夜轩的男子挪去,三人果然不比先前快活,脸色难看了许多。
紧接着又听梅怀瑾说道:“血煞之气过重,龙多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向同门挥剑!”
鸡蛋道:“谁?!”
梅怀瑾道:“龙多多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二长老巫蒙被他一剑封喉,而副宫主展天则被刺伤一眼,据说,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也被其剑锋逼得落下阴阳桥,生死未卜。”
“嘶!——”鸡蛋大惊骇然,“可有人亲眼所见?”
梅怀瑾道:“亲眼瞧见的人还不在少数,而展天也是被追赶而至的四海之人救下的。”
一直默默听至此处,姜逸尘不禁怔住,梅怀瑾所言竟与他一路听来各路消息八九不离十,相较而言,他自然对埠济岛探听到的消息更为信任,只是,事实真是如此?
他不由回想起初见龙多多的场景,那是在姑苏城的怡春院雅区,那时魔宫正是在为宫主龙多多置办生辰宴,他和尹厉还闹出了些不快,展天在龙多多的示意下,旋即赶来将风波摆平,直接将尹厉逐出帮派,以致于,他同尹厉也就此结下了梁子。
虽仅是一眼之缘,可在他见来,龙多多绝不是个人面兽心之人,难道真是人心隔肚皮,难以琢磨么?
还有那冷魅,此女也算曾与他在西江郡生死与共过,竟是跌落阴阳桥……
百花屿间鬼神哭,阴阳桥下生死隔。
百花屿虽花繁景盛,却也是奇险之地,江湖高手素来相约在那一较高低,姜逸尘虽未涉足平海,但相关传言听闻不少,魔宫等人依凭那险地与四海各帮周旋确是两侧,可一旦落入险处,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一念及此,姜逸尘竟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险些将之捏碎。
有些人,纵使有千百次擦肩而过,也难留存于心。
而有些人,虽仅是一面之缘,却总令人盼着下一次相遇,无法忘怀……
“不仅如此!”猛然间梅怀瑾提高了嗓门厉声出言,硬生生将姜逸尘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第二三二章 正道乱局
“不仅如此?!”鸡蛋愕然,在他看来,龙多多若真以摄取死人功力来提升修为,靠吸食他人精血以延年益寿,外加残害同门,已是罪不可恕,莫非还有何惊人之举?
梅怀瑾道:“我们是不是漏了个人?”
鸡蛋不解道:“漏了个人?”
梅怀瑾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梅怀瑾一提醒,鸡蛋幡然醒悟,此局之中,谁人有龙多多重要,龙多多的下场如何,不是最该关心的么,他立马道:“龙多多!”
梅怀瑾道:“是了,我可有说到龙多多接下来如何?”
鸡蛋急道:“确实没有,那龙多多接下来又如何了?”
梅怀瑾道:“龙多多要是杀的都是这些江湖人士倒也罢了,江湖纷争总免不了死人,一时失控杀害同门也情有可原,但他造的孽不只如此,他若就此一逃了之,不过落得个英雄气短的下场,令人扼腕叹息,可他偏偏逃得不远。”
鸡蛋一边在脑海中脑补着画面,一边说道:“谁人都不愿轻易殒命,更何况他本是个如此有才干的人,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得不逃,想必负伤不轻,一时难以远遁,逃出百花屿之后,便是百泽村,百泽村中他应能寻到避身之所。”
梅怀瑾顺着鸡蛋的话说道:“他确实躲进了百泽村中,可百泽村中无处不是洼地水道,他实在难以藏匿行踪。”
鸡蛋点头道:“是了,他若腿脚有伤,虽可止住血,可一旦涉水,必然留下血迹,极易被发现,之后呢?”
梅怀瑾顿了顿,闭起了双眼,摇头叹道:“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龙多多做了件惨绝人寰的事。”
鸡蛋依言分析道:“要想掩盖行踪本也不难,他的修为摆在那儿,只要给予稍许功夫,他便能简易处理下伤口,以浑厚的功力暂时镇住伤痛,就此逃之夭夭。
可四海群雄一路紧随,必然不会给他喘息之机,他能早上片刻窜入村中已是不易。
如此情形下,除非他能变成龙宫里的龙王,转瞬间把百泽村的水都给吸干,或是呼风唤雨,落下雨幕,才能遮掩他的行迹。”
梅怀瑾依旧闭着眼,道:“你说的不错,可他总不会是龙王。”
鸡蛋挠着脑袋道:“那他如何做?”
梅怀瑾道:“你说,一篮子鸭蛋中,混进了一颗鸡蛋,可容易辨认?”
鸡蛋道:“那可容易极了。”
梅怀瑾道:“若是你,你会用何方法让这颗鸡蛋在鸭蛋中鱼目混珠,不轻易被挑出?”
鸡蛋抓耳挠腮,眼珠子转了又转。
不知是鸡蛋难住了鸡蛋,还是难题难住了鸡蛋,总之,机灵的鸡蛋在碰到自己钟爱之物的问题后,变得不再机灵了,他只能等着梅怀瑾公布答案。
梅怀瑾睁开了眼,沉声道:“若将一篮子的蛋全部打碎,同蛋清蛋黄搅在一起,再让你从中挑出那颗鸡蛋的蛋壳,你可能挑出来?”
鸡蛋道:“相较先前可要难上不少。”
梅怀瑾道:“龙多多便是这么做的。”
鸡蛋琢磨了片刻,似是忽然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下,竟险些跌倒于地,颤声道:“你,你……你是说,龙多多杀了村里的人?!”
话音一落,顷刻间,饭堂鸦雀无声,众人不由把目光锁定向梅怀瑾,多希望从他嘴中发出的是“不,你猜错了”,或是瞧见他断然否定的摇头。
怎知梅怀瑾再次合上了双眼,轻点着头,看来似在为逝去的冤魂无声哀悼。
整个有福客栈一片静寂,安静得哪怕身旁之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入耳。
只听鸡蛋哆嗦道:“死了多少人?”
梅怀瑾道:“全村四十户人家,百三十人。”
“那龙多多可已伏法?!”鸡蛋语气中已蕴含着怒意。
梅怀瑾摇头道:“他又逃了。”
鸡蛋攥紧拳头,道:“他还能逃往何处?”
梅怀瑾道:“望北而行,西越村。”
鸡蛋紧张道:“西越村靠山,地上洼地、水路较少,龙多多定能安稳藏身,再不需杀人了。”
鸡蛋真的很紧张,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怀瑾,他恨不得龙多多能藏得好好的,不被发现,这样,他就不用再祸害无辜了。
只是,梅怀瑾再次让他失望了:“可是魔心深种的龙多多,已被杀戮戾气遮蔽了双眼,他再次举起屠刀,挥向西越村三十三户人家的百条性命!”
接着,梅怀瑾总结道:“共两个村庄,七十三户人家,二百三十人,老弱病残,女人幼童,无一活命!凄凄惨惨戚戚,苍天无眼,魔头无道!”
堂中陷入死寂,众人都呆住了,似被勾走了魂魄,忘了喝茶吃酒,忘了呼吸,忘了愤怒……
良久之后,鸡蛋含泪问道:“这些也是四海群雄亲眼所见?”
梅怀瑾道:“不只是他们,还有被他们救下的展天和几个魔宫帮众。
百泽村血流成河,已是拖住了四海一半人手。
西越村之后,他们便彻底失去了龙多多的行迹。”
鸡蛋用力地拭去泪水,甩袖振臂,近乎要蹦起来。
他怒目圆睁,愤然道:“当真猪狗不如!”
这一怒吼,彻底点燃了饭堂中听众心头的怒意。
“岂止是猪狗不如,简直是泯灭人性!”
“大魔头!”
“畜生!”
“不得好死!”
“此贼当诛!”
……
鸡蛋和梅怀瑾果真是一对好演员,二人都只长了一张嘴一根舌头,可偏偏煽动了百来人的情绪。
午间的《江湖奇谈》确实是成功的,但是于有福客栈而言,却是悲伤的。
因为今天讲的是一出悲剧,悲剧能带给人的绝不会是乐子,而是悲伤,抑或是愤怒。
一两人的愤怒或是不足为虑,可百来人的愤怒,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无法压抑心中愤慨的客人开始砸杯子、砸茶壶、摔桌椅,有一人砸,便有两人、三人,到最后有数十人开砸。
煽风点火,说的想必便是如此情景。
不幸中幸有万幸,大家的愤怒还是控制有度的,只砸物事,不砸人,这才没闹出伤损或是人命。
有福客栈的损失委实不小,短短一两个时辰中的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得亏今儿收入囊中的银两实在不少,抵完今日的损失,还略微有些赚头。
吃一堑,长一智,从明儿开始,他们定不会让鸡蛋和梅怀瑾再讲这等大悲大怒、人神共愤的故事了。
这样的故事即便再精彩,能招揽来再多客人,可这事后余波他们可再不敢担待,万一闹出人命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明儿起,定得让他们讲有乐子的故事,只有如此,才能让客人从头至尾都笑呵呵的掏腰包,结束时,仍有说有笑地安然离去。
姜逸尘自是不会随着那些恼羞成怒的听众在那发泄情绪的,在愤怒彻底爆发,情绪开始宣泄前,他已溜出了客栈。
当然,在此之前,他听完了今天故事的落幕。
龙多多到底还是逃了。
四海各帮耗费三天两夜,还是未能寻到这“大魔头”的踪迹。
最终只是各自发布江湖追杀令,誓与这杀人魔头不共戴天!
树倒猢狲散,龙多多不见所踪后七日内,魔宫在中州的各处分舵沦陷,众多帮众也选择另投他派,其中不乏坛主之流的高手。
而获救的展天却是条硬骨头,答谢了四海帮派的救命之恩后,扭头便回到魔宫总部,召集依然坚守的残余旧部,更名“新月盟”与魔宫旧事一刀两断。
新月盟依旧是九州结义盟中一员,新月的帮规是代月惩恶,同时也将于魔头龙多多不死不休!
魔宫陨落,新月初升,带来的又是一番九州四海两大盟间的不安动荡。
九州四海两大帮盟间的隔阂在三年前的激战后,已再无修复的可能。
此役四海十余个帮派虽在此役损失不小,可魔宫于九州而言可谓是扛鼎之足,相较而言,损失魔宫的九州说是元气大伤也绝不为过。
趁敌病,要其命!
四海会盟不愿错过此等良机,欲借着听雨阁窃印与魔宫宫主嗜杀无道之事,伺机发难,讨伐九州。
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道义盟、少林、武当、峨嵋四方及时奔走四方,从中极力斡旋,终为九州争得喘息之机。
双方约定于一年半载之后,百花屿百花再次盛开之际,决一高下,败方从此臣服,听凭号令!
于时,两盟与合而为一并无两样,武林盟主便当应运而生。
一场腥风血雨也必将如期而至!
第二三三章 投钱问路
未时过半,饭后茶余,已是大部分劳作之人的午休时刻,秋日稍稍歪了下脖子,把脑袋枕在云朵上小憩。
一道门、一个院子、一条弄堂。
虚掩的木门之外,是堆积着柴火,摆放着杂物的院子。
院子之外,是蜿蜒曲折的小弄堂。
此时此刻,与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这儿静寂得出奇。
门开了。
微小的吱呀声,传到弄堂里,竟还能听闻回响。
秋风徐徐,门不是被风吹开的,自然是从里往外被推开的。
至于是人推开的,或是猫狗老鼠给撞开的,便不得而知了,因为门后空无一物。
过了好半晌,才有两道身影从门内闪至院中,又迅速将门合上。
瞧他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应当不是贼,可一瞧他们四下张望、贼头鼠脑的行为动作实在和贼一般无二。
“呼!这些亲爹亲娘可真是太热情了。”身材较矮的年轻人长舒了口气,似乎从这门走出,已耗尽了他平生近二十载的吃奶力气。
“还不是你演的太卖力,你看这砸的起劲儿,为了合群,我也不得不跟着砸,你没瞧那掌柜的心疼到嘴都在抽筋,把钱塞给我们时是都哭着脸。”另一身材修长的男子飞快扇着扇子,嘟囔道。
这一高一矮自然是方才在有福客栈中说书的梅怀瑾和鸡蛋,他们可是穿越过人山人海,历尽千难万险,才从对他们喜爱有加的听众老爷们包围下狼狈逃遁。
“嘿!我演的卖力,你也说得入神呐,那一刻我是真被你点燃了心中的怒气,险些骂街起来,还好出口时已换了词。
至于掌柜嘛,他心疼个屁!?这些天,咱给他捞了多少真金白银。虽说五五分成,可也是大大便宜了这老王八,只是提供了个场地罢了,累死累活的到底还是咱俩。”鸡蛋一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似乎刚才说得完全不够劲。
“得得得,省点力气,你没说够,我可说烦了,找个地方清净清净。”梅怀瑾不耐烦摆手地止住了鸡蛋的话头。
“现在这大街上一时半会儿还都是人,咱这一现身不被爹妈围着抱可就怪了,只能走小弄堂里躲躲了。”鸡蛋道。
“走走走。”鸡蛋话未说完,梅怀瑾已抬脚走出了院子,催促道。
“欸!也不知老大他们几时回来,银两攒了这些时日,我想应该够使唤了。”鸡蛋步伐快得很,三两步已赶了上去。
“安心呆着吧,事情处理完,自然便回来了,咱们在大后方尽量多攒些钱,需使唤银两的地方只多不少,免得关键时刻,钱到用时方恨少。生偷硬抢我们先前干得,能下手的门派也不少,可现在兜……”人在烦躁时便是如此,要么烦得不想多说一个字,要么烦得喋喋不休,就想一吐为快,梅怀瑾浑然不觉地叽里呱啦起来。
然,话语未尽,梅怀瑾却是闭了嘴,这感觉好似尿了一半不让人接着尿一般,令人憋着难受。
可他却只能憋着,因为,鸡蛋已抬手示意他不再往下说。
机灵的鸡蛋在武学上的悟性也是天才型的,三年来,他的功夫可没有落下半分,愈来愈精进。
四下虽寂静无声,可很显然他已觉察到了异常。
梅怀瑾住了口,停得也算很是时候,回想先前所言,幸好并未暴露多少关键信息。
鸡蛋开口了,可却是有意地控制着音量,以仅是能在这弄堂里能听清的声响,道:“鬼鬼祟祟可非好汉所为,兄台这是打算跟着我俩多久呢?”
梅怀瑾闻言一愣,不由吐槽道:“既是偷偷摸摸,就没想着当好汉呐。”
语毕后,不见鸡蛋回顶,而弄堂里也并无回音,梅怀瑾再不出声,他分明瞧见鸡蛋头虽不动,可目光却不注扫视着周遭,竟也判断不出跟踪之人的位置。
咻!
一道破空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几乎同时回身。
鸡蛋身法更为迅捷,回身之后,已护在梅怀瑾身前。
当他瞅见飞来之物后,警惕之心松了些许,疑惑却卷上眉梢。
啪嗒!
一米黄色物事落在二人脚边。
那是一米黄色包裹,包裹并不牢靠,当中包裹之物已有不少洒落在外。
地上的东西二人再熟悉不过,怕是任何人都不会对之陌生。
米黄色的桑皮纸上是雕龙画凤的花边,当中书写着正儿八经的文字,文字边脚处落着深红色的泥印。
这不是银票又是何物?
两张银票,里边包裹着的和些许落在外边的是银两,白花花的银两。
银票面额是五十两,稍一估摸,地上约有一百三十两银子,这可是鸡蛋、梅怀瑾劳活一下午嘴皮子能捞来的钱。
鸡蛋见状旋即明了,也不去拾钱,只朝着客栈院子的方向道:“看来兄台是不愿现身了,古来有投石问路之说,兄台这钱砸的可够响,既然有事要问,那便直说吧,能答上来的,我二人绝无半句虚言。”
“在下欲入四两千斤堂打打杂工,二位可清楚其中门道?”声音自弄堂口幽幽传来,在鸡蛋这善变声色的行家听来,显然是捏着鼻子在蹩脚地装腔作势,可实在难听、搞笑得很。
莫非此人还与他相识不成?
鸡蛋不禁起疑,可嘴上已说道:“可不知兄台要打的是何杂工?”
暗中之人见鸡蛋很是上道,并未多嘴探听额外之事,便干脆道:“采药、捡药的学徒为佳。”
鸡蛋道:“兄台应知道,时已入秋,并非大多药草采摘的时节,各大药堂本不缺人手,更何况四两千斤堂的药徒本便充足,还有着较为严苛的收徒制度,要想进入其中,并不容易。”
“果然如此。”暗中之人心道,轻叹了口气。
鸡蛋不见回应,便接着道:“兄台既寻上我二人,想必对我二人多少是有些信任的,若能相信我们守口如瓶,不妨告知更多的信息,我二人在这西南地域也算呆了好几年光景,或可对症下药,为你出谋划策呢。”
良久的沉默后,暗中的声音道:“在下的最终目的是进幽冥教。”
“呵!”听闻“幽冥教”三字,梅怀瑾已惊叹出声。
而鸡蛋显然也未料到此人会如此直截了当,怔了怔,才缓缓道:“兄台是个爽快人,但容宽允些时间,我二人探讨探讨。”
不出所料,弄堂中并无回应,而鸡蛋和梅怀瑾却已自顾自地低声交流起来。
片刻功夫后,似已商讨出结论。
鸡蛋扬声道:“兄台运气可不差,既问对了人,也算是来对了时候,眼下还真有一个机会可混入幽冥教,不过有个紧要的前提。”
“说。”
“兄台的身手不是问题,可不知兄台对配药制药是否有所涉猎?”
“略懂。”
“好,只要兄台有这个基础,这个机会便当手到擒来。兄台可有听闻过苍梧云天观?”
“不曾耳闻。”
“苍梧山介于越桂之境和蜀地之间,山中有个少涉尘世的云天观,是个求仙问道的道观。
云天观规模不大,包括观主在内,共三代子弟,不过寥寥数十人。
道观中的人修为不低,也极重炼丹之道,此点恰与幽冥教相通。
幽冥教近几年炼制的丹药数量,品类越来越多,两年前寻上了云天观,寻求合作。”
“合作?”
“幽冥教新研制的数味丹药,需要云天观炼制出来的配药作辅料,方才能够成丹。
每月幽冥教都会遣人上云顶天宫去求购配药。
但你知道,道观修仙的牛鼻子总是趾高气昂些,幽冥教在这之中可是受了不少气。
幽冥教本也不是个安分的主,现今合作虽然还在持续着,可矛盾已现,早晚会激化、爆发。”
“了解。”
“兄台明白了,便好办了。
云天观炼药自也是离不开药材的,而说到药材又哪能离开四两千斤堂,尤其是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
牛鼻子的臭脾气也不被四两千斤堂待见,当然也和苍梧山不易攀爬有关。
云天观不差钱,每月将所需药材列单开与四两千斤堂,由药堂中人送上山。
送上山后,也有协助配药制药的活,一次可得在山上待上十数天。”
“四两千斤堂缺跑腿干活的人?”
“和兄台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便是省事,当然,说来轻巧,个中关键点,可全凭兄台的个人发挥了,余下之事我们可帮不上半点忙,兄台这银子给的过多,我们受之有愧了。”
“无妨,多谢指点,就此别过。”
一听暗中之人就要离去,鸡蛋赶忙道:“兄台且慢!”
“何事?”
“兄台当真不愿露面?在下已猜知你是谁了哦。”
第二三四章 利人利己
姜逸尘本不爱钱,可在晋州城中见识了能使鬼推磨的钱后,他对钱也喜爱得不得了。
当然,他并非爱钱如命,他的钱也并非都花在刀刃上,却花的让他很舒服,办事畅快,心里舒坦,自然而然对钱由衷喜爱。
姜逸尘本不富裕,可如今也挥金如土。
但他花的却非自己的钱,一路西行,或偷或抢,只要是不义之财,该出手时,他绝不会错过,该下手时,他绝不手软。
他很清楚,自己不过一介无名小辈,纵使留下蛛丝马迹,纵使有心人想一查究竟,恐怕没个一年半载还真查不出个所以然。
江湖本是如此,管闲事的人不少,可小太的闲事也绝不会有人去管。
一盏茶前,姜逸尘还待在有福客栈中津津有味地听书。
一盏茶前,梅怀瑾与鸡蛋也正在有福客栈中绘声绘色地说书。
一盏茶后,说书人逃也似地来到了客栈后的小弄堂里。
一盏茶后,暗中尾随说书人来到小弄堂的,自然也是姜逸尘了。
鸡蛋、梅怀瑾到底没让姜逸尘失望,从他们嘴里买来的消息货真价实。
鸡蛋他们并未开口要价,姜逸尘是自己将兜里近乎所有的银两给丢了出去的。
他现在已用不着钱,甚至越穷越好。
适才听闻鸡蛋和梅怀瑾的对话,知悉他们正在攒钱,如此利人利己之事,他自然乐意为之。
“买”来所需信息后,姜逸尘自是心满意足,脚下抹油,正欲开溜,却被鸡蛋唤住。
姜逸尘不由怔住,寻思着自己应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而且他说的话已是够少了,还一直捏着鼻子发声,莫非这小子的耳朵比狗耳还灵通,这样都能辨音识色?
他止住了离去的脚步,且听听鸡蛋能扯出什么花样来,又捏起鼻子,带着厚重的鼻音道:“噢?愿闻其详。”
“兄台方才也在饭堂中,客栈中的菜肴如何?”鸡蛋似已笃定姜逸尘适才便在有福客栈中用膳。
姜逸尘道:“色香味俱全。”
鸡蛋又问:“客栈的说书节目如何?”
姜逸尘回:“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
鸡蛋逐步试探着:“兄台谬赞,很庆幸我们的故事正好投您所好。
想来兄台不仅爱听故事,也喜爱舞剑,而且在剑法上想来造诣不浅。
小可对剑法也略有研究,眼下若是无事,不妨比划一二,指点下小可?”
居然还没放弃,姜逸尘心道,也不由轻笑出声。
声音虽轻,可鸡蛋却未错过。
鸡蛋道:“兄台可知我是凭何猜知的?”
姜逸尘明白鸡蛋还在试探,想多套自己几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可不会由着鸡蛋的心思来,顺着话接道:“凭何?”
鸡蛋道:“兄台是个低调的人,扮相颇为平凡,起初绝不惹人眼球。
便是手中银两多些,独占一桌,不为人扰,自也无可厚非。
可我二人的演说既能煽动那么多人的情绪,想来也不算太差,因而,兄台始终如一的悠然闲适之态,难见波澜的淡然情绪,与旁人相较实在是太过突兀了。”
明知鸡蛋话语未尽,可姜逸尘却恰逢时宜地出声打断道:“原来如此。”
已到嗓子口的话语被打散,鸡蛋也明白遇着了对手,索性也不再坚持,直言道:“若是兄台实在不愿现身,也不必勉强,但小可心下憋得慌,有些话不吐不快,不知……”
姜逸尘立马道:“但说无妨。”
鸡蛋道:“兄台是江湖中人,方才饭堂中的故事应已早有耳闻,之所以饶有兴致的听下去,恐怕是为听完始末,与你所掌握的消息比对其中异同。
适才又听兄台要入幽冥教中,想来也绝不是去吃喝玩乐的。
小可想说的便是,兄台带着目的而来,且目的明确。
今日之后,若缘分未尽,不期而遇的话,咱不妨立个君子之约?”
鸡蛋顿了片刻,见姜逸尘未有回应,接着道:“若你我目的一致,不妨通力协作。目的不同,则井水不犯河水。目的相冲,但请先礼后兵。”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埠济岛的人做事当真小心。姜逸尘心道。
“一定。”既已打定主意不现身相见,姜逸尘便不再耽搁下去,留下两字后,已闪身离去。
*********
初秋的午日显得很是温顺。
弄堂中,两道人影漫步其间。
鸡蛋步履徜徉,似在品味着秋意的闲适。
而梅怀瑾却是不时回首四顾,不知是希望瞅见什么,或是不希望瞅见什么。
瞧着梅怀瑾故作紧张之态,鸡蛋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甭看了,走了,确实走了,这家伙不会和咱瞎耽误功夫的。”
鸡蛋所说的家伙自然是离去的姜逸尘,自他退走后一炷香内,二人在弄堂里渐行渐远,却是只字未言,
这可憋坏了梅怀瑾。
从有福客栈里慌忙逃出,本是心乱如麻。
姜逸尘的出现宛如一盆透心凉的冷水,泼在他头上,淋在他身上,让他一个哆嗦冷静了下来。
当他对姜逸尘的神秘来了兴致后,此人又消失离去,他这心中可真是瘙痒难耐,总算是招惹鸡蛋开口,他急忙问道:“你当真认出了他是谁?”
鸡蛋斜睨道:“当然。”
梅怀瑾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鸡蛋道:“瞧不出来,通过几件事串起来的。”
梅怀瑾道:“哪几件事?”
鸡蛋道:“近来江湖上发生的事有哪些?”
梅怀瑾在脑海中梳理了下近来江湖上发生的几件要事,缓缓道:“除了午间讲的魔宫之事外,近来轰动江湖的大事,便是道义盟义云山庄和天煞十二门银煞门的正面碰撞了。
此役双方各有折损,银煞门损失的人手虽不计其数,但却未伤到元气,听闻那神秘的银煞地府所藏之物也分毫未失。
反观道义盟,虽是救走了慕容靖,却折了冷月狂刀。
相较而言,道义盟可算是吃了不小的亏。”
鸡蛋道:“道义盟也不是软柿子,吃了亏总要讨回来的。”
梅怀瑾闻言起疑道:“你是说此人是道义盟的人?不对啊,道义盟要寻仇也不该是找天煞十二门的麻烦吗?”
鸡蛋道:“我猜的。”
梅怀瑾斜睨着鸡蛋,鄙夷地啐道:“切!还说你知道此人是谁。”
“我当然猜出来了,不过你说的不在点上。”
“哪个不在点上?”
“不是道义盟。”
“不是道义盟?道义盟此次祸事和听雨阁脱不开关系,而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却依旧在逃,而他逃得大致方向似乎正是中州西南方向,你不会说刚刚那家伙是洛飘零吧?”
“你啥时候和小舒桐长一样的脑袋了?”
“嘿!臭鸡蛋你到底说不说?钱可都在我兜里啊,不说,你今儿晚餐自己解决。”梅怀瑾一面佯装盛怒,一面挥掌拍下,若非鸡蛋机灵,闪躲得快,此时脑袋必然已开了花。
“可不带这般公报私仇的啊!你自己也不想想,那洛飘零会不会武?”
“曾经会,现在是不会了。”
“刚才那人会不会武?”
“应该不差。”
“至少不比我差,不然我早把他揪出来了。”
“所以那人不会是洛飘零。”
“当然不是。”
“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听雨阁的人?”
“有可能。”
“又是猜的?”
“猜的。”
“你!——”梅怀瑾近乎要暴走了,手掌明明已是抬起,可知晓定然打不中鸡蛋,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还有个信息你漏了。”鸡蛋提醒道。
“什么?”
“这信息近来虽小,可却不该被漏过,大半月前也曾轰动一时。”
“你是说杀手夜枭?这夜枭不是听说畏惧于天煞十二门的力量,躲藏了起来。”
“天煞十二门毕竟不好惹,把地煞门给闹没了后,当然躲起来暂避风头为佳。你可还记得刚才那人要进的是哪个帮派?”
“幽冥教。”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
“你说这幽冥教和天煞十二门有何关联?”
“你是说此人是冲邪门魔教来的,他便是所谓的杀手夜枭?!”百转千回下,梅怀瑾心下也渐渐明朗。
鸡蛋负手于后,道出自己的分析:“夜枭把地煞门搅得天翻地覆,也沉寂好些时日了。
地煞门虽是天煞十二门之一,可却是当中最弱的一环。
可见,夜枭虽以一人之力,将之土崩瓦解,是个厉害角色不差,可终归实力有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天煞十二门自当万分警觉,夜枭无处下手。
红衣教也是庞然大物,不好折腾。
而选择来闹闹幽冥教也好,兜率帮也罢,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如老大所分析的,这夜枭和洛飘零都不是个省事的主,他们‘胡作非为’,拼命在搅浑江湖这潭浑水。
这是某些人不愿见到的,他们缺的是时间,他们需要时间布局,可江湖乱得越快,他们被迫得加紧步伐,节奏快了,便容易出现疏忽。
咱们需要的,也正是这可趁之机!”
“所以,你才告诉他那么多,助他一臂之力?”
“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三五章 四两千斤
三月三,不是个普通的日子,传说这天是盘古、黄帝、王母等多个远古神人的诞辰,中州地域的众多人家都将此日当作歌舞盛会的年节。
在往年,三月三不管哪般热闹也不过是个节日,而一年半载后的三月三,对于江湖人而言,却意义非凡。
于时,百花屿百花盛开,四海会盟、九州结义两大江湖正道帮盟将在百花屿一决雌雄。
一年半载,细算下来有五百余日,听来时日虽长,可和人生数十载相较,一年多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姜逸尘便觉得这点儿时间实在太不够用,百花之约,绝不仅是四海九州之事,那样的大会,五大名门正派或因时势所趋,定当到场做个见证,道义盟也必然不会缺席,那些邪门魔教巴不得将局面搅得更乱,决计不会错过如此良机,而他,作为这个江湖的一员,也没有错过的理由。
然,当天下高手俱皆在场时,以他而今的实力,自保尚成疑问,要说有何作为,不过是天方夜谭,他当下能做的唯有让自己更强。
西山岛三载,他荒废了一年,用了半年时光巩固霜雪真气的中层境界,一朝突破至大圆满境界后,又费去大半年时光调和丹田处极寒,尔后,才借着“水生木”五行相生的原理,顺势推进点穴截脉心法的修炼,饶是如此,依然是修习了整整一年才达成圆满。
他足足用了两年多的光景方才修成一门完整的心法及一门心法的最后一层境界,而今他要修成所谓的阴风功,起码也以一年功夫打底,而在前半年内,他必须得接触到这门功法,否则一切皆为空谈。
半年,紧赶慢赶仅余半年时间,他得锱铢必较,把日子规划得如听澜公子为他筹划覆灭地煞门一般,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得归入计划之中,不可轻易荒废。
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可若无提前的规划,提前的打算,总归是瞎子摸黑,步履维艰。
姜逸尘选择由蜀入黔,除却这儿能更为方便地打探到需要知悉的消息之外,自还有另一层原因。
蜀地原为中州西南边境,于时蜀地之繁盛,享有天府之美誉。
所谓天府,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
数百年前,实力鼎盛的中州,版图外拓,蜀地以南新添越桂之境,为统摄西部及西南部地域,中州新立渝都,从此天府式衰,盛景难再。
若论中州盛产药草之地,越桂之境当之无愧。
可越桂之境地广人稀,药草虽繁多,却不易购采齐全。
近水楼台先得月,成熟的市场运作机制也令本不稀缺药草而又毗邻越桂之境的蜀地成了良好的药草出口胜地。
四两千斤堂,寓意以四两药材解救生灵万千,遍布中州各地,极负盛名,其最大的总堂在繁盛的渝都,但分销各路的药草总源却是在蜀地汉阳村。
幽冥教长于炼丹制药,炼丹制药便需要药草,姜逸尘便打算依着贩卖药草之路,顺藤摸瓜,寻上幽冥教的大本营。
树大方才招风,武艺高强方才闻名江湖,四两千斤堂名声响亮,自然有其完备的体制机制。
对于四两千斤堂,他闻名已久,可对汉阳村当地四两千斤堂的情况,他基本是一无所知,江湖人对于药堂总要多放几分心思,因而他才会与鸡蛋和梅怀瑾问话。
诚如鸡蛋所言,要想进入四两千斤堂绝不容易,这于寻常百姓而言与官府的公粮饭碗并无异同,稳定的收入来源,牢靠的生计保障,谁人不眼红,谁人不惦念,为求其中一席之地,总是挤破脑袋也难求其一。
与鸡蛋、梅怀瑾作别后,姜逸尘于村落中游走,为入四两千斤堂做最后的准备。
黑将军被姜逸尘从马厩中牵到了村外。
黑将军灵性之高,不输于人,便是让它自己在野外,也可自给自足,不需担忧。
入了四两千斤堂后,姜逸尘恐将身不由己。
黑将军先前常年相伴怒霹雳左右,一人一马均在西南地域混迹数年,对蜀地也绝然不会陌生,姜逸尘给这位老伙计的要求便是一天的路程内能让他寻着即可。
归来的途中,姜逸尘守株待兔,直至候道一个劳作归来,身形与之相近的庄稼汉,才出手将之击晕,与其置换了衣裳。
庄稼汉劳累了大半天,衣服自然是湿答答,臭烘烘的,穿在身上可实在难受的很,可姜逸尘却也只得忍着。
所谓医者仁心,若是穿着华贵,去到药堂之中,会有人当你来瞧病的,绝没有人会认为你是来当药徒伙计的,若是身着朴素,浑身汗臭扑鼻,虽不招人亲近,但若是你开口要在药堂里讨个营生,别人倒是会考虑考虑。
姜逸尘只能安慰自己,顶多过个一天半日,总能换了这套衣裳。
只要成为四两千斤堂的一员,大到独当一面的药堂掌柜,小到跑腿送药的小伙计,都算是药堂的另一个门面,药堂可不会由着他们随意穿着,而会统一配备服饰,这便是所谓大药堂的福利保障。
可这回姜逸尘却是失算了,当他站在药堂掌柜面前时,药堂掌柜仅时抬眼一看,便又埋头忙活着自己的事了。
当他说,他要当学徒时,掌柜依旧自顾自地忙活。
当他静候掌柜停下手脚的空隙,出言说,他手脚有些功夫,干活勤快时,那掌柜方才抬头再赏了他一眼,算是极为客气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不缺不缺,走吧走吧。”
眼下,姜逸尘实在难受得很,难受得心烦意乱,他觉着自己一定是脑子烧坏了,才会演“苦肉计”这般傻事。
如此杂念并未纠缠许久,不出多时他还是静下了心来。
埠济岛的人合作讲究原则,既是收了银两,自无半句虚言,鸡蛋既已明说药堂缺制药配药的伙计,便不会有假,只是,姜逸尘明知如此,也不能明着同掌柜摊牌。
对付恶人,阴毒诡计可使,真刀真枪可用,可对付济世悬壶的医者,博取同情,赢得信任,这是他现下想得到的对策。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家食肆门前,闻见从店内锅里飘荡入鼻的浓稠香味,才知时近晚膳时刻。
相较于其他店铺仅是一块匾额悬于梁下,此店门面左右房柱上,各书“荤素一世界”、“麻辣两味道”,与牌匾上的店名“辣绝天下”可谓绝配。
店铺不大,可在门面这十四个大字的衬托下,气场当即便要盖过街上的大多店铺。
摸了摸兜中,幸而还有数颗碎银能够使唤,姜逸尘便抬脚投身店中,欲感受一番真正的蜀味。
不同于诸多食肆饭馆,点啥菜,上啥菜,这儿却是点啥菜,下啥菜。
菜分荤素,滚圆的肉团子、切片的薄肉、打结的海带、成块的豆腐等等,玲琅满目,满足食客需求。
当然,不论荤素都串在竹签上,便于拿取,不易掺杂。
翻滚的汤卤中,可见豆豉、海椒、花椒、老姜等近二十味调料,未尝其味,姜逸尘已迫不及待享受那般厚重的味蕾冲击。
只一口,姜逸尘便觉着这店名所言非虚,他凭生可未曾体会过如此辣麻了舌头,炸穿喉咙的滋味。
可姜逸尘也并非轻易妥协之人,咂巴了几下双唇,吸了几口气,解解辣意,继续再战。
一碗汤面下肚后,好似奔走劳心劳苦一整天般汗流浃背。
如此一来,自己的汗倒是盖过了那庄稼汉的汗,就算闻来不见香,但怎么着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这一辣,也把姜逸尘给辣精神了。
结过账后,眼瞅时日尚早,便打算再去四两千斤堂碰碰运气。
前脚刚出店,便听闻远处一片嘈杂声乱作。
而那方向,不正是四两千斤堂的方向么?
第二三六章 当街逞凶
暮色四合,秋意渐浓,街道上却依旧熙熙攘攘、人声喧哗。
汉阳村的人们好似那一锅锅麻辣烫,激昂慷慨,热忱难消。
何处有风吹草动,何处便有人流趋之若鹜,何处便成了热闹所在。
热闹的事总是惹人眼球、夺人耳目。
凑热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姜逸尘随着涌动的人潮向前行去,而前行的方向自然是四两千斤堂的方向。
与众多药堂设于僻静之所相异,四两千斤堂落座于村落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中段,所谓立根于水火之中,急民之所需,便民之所求,这是四两千斤堂的设立初衷,也是其成为汉阳村地标象征的缘由。
姜逸尘的步伐并不快,可在人群中,却形如鬼魅,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已走过半里地的距离。
若是放在平常,姜逸尘可不会在大街之上,施展开轻功步法惹人注意。
可现下这人潮给了他足够的掩护,他有充分的把握,掩饰自己的行迹。
姜逸尘并非心急火燎,只是盼着早些看上热闹,早些与机会碰碰面。
有些机会可遇不可求,早一步站在机会面前,才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判断能不能抓,决定该不该抓。
嘈杂声源自十余丈开外,那或是上下起落,或是左闪右晃的九道身影。
之所以如此赫然醒目,全因大街上的人都极为自觉地为他们让出道儿来。
看热闹的人,到底不是扑火飞蛾,他们只愿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绝不希望自己身陷其中,引火上身。
只见大家伙各自挑好了位置,错落有致地排开来围观热闹。
九道身影中,跑在最前边的是一男一女,二人均是披头散发,难以看清面容。
能清晰瞧见的是二人身上破碎的衣衫,衣衫下的道道伤痕,与自伤痕流出,滴落在地上的斑斑血迹。
他们前行目标明确,正是四两千斤堂。
尚余数丈距离,便可一步跨入堂中。
后边三丈之外的七人,有的提刀举剑,有的甩着流星锤,挥舞着链子枪,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这情形在江湖上可不新鲜,若是凑近了,说不准还当受池鱼之殃。
江湖打杀之事也能当作热闹来看待,这汉阳村的百姓不仅热情,还心大。姜逸尘心道。
地上的血迹延续了一路,便意味着二人被追杀了一路。
不论出于何因,当街逞凶,时至如今,仍不见半个官差的身影,看来而今中州各地同处一般尴尬境地。
得给官府面子的,绝不会有人站出来挑衅官府威严,自讨不快。
而官府管不着,无力管的,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再怎么闹腾,也绝不会有半个官差现身。
不是冤家不聚头,后边七人中恰有三人姜逸尘在今儿午时刚见过,是紫夜轩的三人!
姜逸尘可是紫夜轩极大的苦主,紫夜轩已有不少能人在他剑下毙命。
只可惜紫夜轩至今也只知道那个神秘的白衣剑客,很可能便是一手捣毁地煞门的杀手夜枭,除此之外,可谓一无所知。
姜逸尘现今虽对江湖各门各派都有所了解,对于几个不安分的帮派也多几分留意,可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要单凭相貌辨识出其为何人,他自问还没有这本事。
可当流星锤、链子枪,一左一右呼啸而出,一人施展出马踏飞燕的轻功步法,飞速欺近前方的男女,扬刀蓄势后,姜逸尘已确认了三人身份——“一锤定命”汪大锤,“追魂索命”洛鸿鸣,“横刀断命”白轲!
三人正是紫夜轩里,号称“千里追命,插翅难飞”的三人组,而他们攻击的目标是身位较为靠后的女子。
流星锤和链子枪毕竟是远攻兵器,去势极快。
在姜逸尘思忖间,那女子勉强躲过了流星锤的轰击和链子枪的穿刺。
怎知流星锤和链子枪一击落空后,当即折返,两道锁链在端头重器的带动下,一道缠住女子左小臂,一道缠住其右小腿。
原来,他们本也料定女子定能闪身躲过远攻,因而,他们的攻击不过是虚晃之招,趁着女子身形不稳,以锁链限制女子身形,才是实招。
一见得逞,锁链旋即一紧,绷得笔直,彻底拉拽住了女子。
大伙儿惊呼出声,似已能料见接下来将发生的情景。
似不愿同伴担忧,女子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本已力竭的情况下,手脚也无多少气力,强自挣扎并无法挣脱那冰冷的锁链,她扑倒在地,再难动弹一步。
同在此刻,白轲飞身而至,刀芒凄凄,眼看便要当头砍下,竟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意!
三人配合之默契,果真令猎物插翅难飞啊!姜逸尘心中暗叹。
不少人或是撇过头,或是闭上眼,他们大多是寻常百姓,再怎么爱看热闹也不愿瞧见头破血流的惨景。
女子身前的男子,在众人惊呼的同时也是注意到了身后异状,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太疾,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遭罪。
但白轲这一刀,可休想落下!
铛!
男子急停回身,跃身而起,横刀相拦,身法之迅捷,显然绝非泛泛之辈。
双刀在空中击碰,一刀为夺人性命而来,一刀为护人周全而出,均运上了十分狠劲,不留余力。
两强相争下,谁心生怯意,谁必当重伤,乃至殒命。
因而,二人毫不退让。
一横一竖两道气劲激碰,搅乱了这方寸空间的气流。
轰!
纵使相距百步之遥,都令人觉着身边似有惊雷炸响,一时耳鸣目眩。
两股劲气水火不容,其后果只有两败俱损。
白轲向后倒飞而出,双脚着地,划出丈许长痕方才稳住身形,左手早已扶着胸前,护住心脉,以免受遭气劲冲击后,气血受阻,导致二次伤损。
而男子却是极为狼狈,跌跌撞撞地后撤数步,直至与身后女子相撞,方才止住身形。
只一刀,姜逸尘已瞧出男子功力不差,全盛状态下,一人独对“插翅难飞”三人应也不落下风。
怎奈,敌手不只是紫夜轩三人,加之这女子看来武功平平,分神照顾下,落得一身伤损。
而今,气力已乏,又强提余力与白轲硬碰硬,伤及经脉,再难以为继。
见此情景,已有不少妇女携着孩童退走,而胆子小些的男人们也不敢驻留,举步匆匆离去。
片刻间,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仅余十之二三,当中也多为江湖人士,平民百姓寥寥。
尽管男子救得女子性命一时,可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狼狈不堪。
而另一边却是人多势众,虎视眈眈的七人,任谁也不看好这对男女能苟活性命。
在此当口下,若无好管闲事者挺身而出,纵然当先出手的紫夜轩三人一时无法出招,另四人随便出来一人,此二人之命,定当就此休矣。
噹啷!
似在印证着众人的判断,男子手中的刀颓然落地。
他不是认输,也并不想放弃。
只是,方才激碰的气劲,竟也伤及虎口,虎口迸裂,血涌而出,顷刻间已打湿了地面。
右手似是失去知觉般,再难把握住手中的刀。
一时失血过多,男子有些目眩神迷,身形摇曳。
“桐哥!——”女子凄然惨呼!
第二三七章 血溅门庭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越靠近四两千斤堂,能瞧见的人越少。
四两千斤堂门前百步之内,仅稀稀落落地站着三十余人,而姜逸尘却不在其中。
哪里有热闹,哪里便少不了鸡蛋和梅怀瑾,如此热闹之事,他们怎会错过。
人群渐稀后,姜逸尘赫然瞧见尚未退走的二人,他只能退隐暗处。
他自然知道在小弄堂之时,为何鸡蛋既已对他在有福客栈中时留存印象,却非要他现身露面。
对易容之术有所研习者,除却对他人面貌特征特别留意外,对于每个人的样貌,总会在脑海中形成特殊的印象。
尽管他现在的容貌与三年前改变了许多,但他绝不意外,若给鸡蛋多些观察机会,定然会被其识破身份。
三年前,埠济岛已深入兜率帮中调查此帮底细,三年的时间,绝不可能毫无进展。
可这三年间,双方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安稳如初,行事却更为低调隐秘,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兜率帮于姜逸尘而言,意味着一桩桩血债,丈三的形如废人,司徒钟的死,还有道义盟、太极村等人的一条条性命,这些他无法忘怀。
埠济岛、兜率帮为达相同的目的或能搁置争端,求同存异地合作,可姜逸尘不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行事,胜过阴沟翻船。
姜逸尘隐到暗处,却离四两千斤堂门口近了不少。
他分明瞧见本已站立不稳,几欲跌倒的男子,在女子失声惊呼后,却定住了神,像柱子一般扎在地上,牢靠得很。
封住了右手经脉,使之不再淌血,瞪大了双目,怒视前方七人。
午间,姜逸尘在有福客栈碰见紫夜轩三人时,悄然听知三人不过是路过汉阳村罢了,此时对这一男一女出手,应属临时起意。
他不认识二人,也未能辨识出他们来自何门何派,可通过紫夜轩三人与另四人的同仇敌忾,也约莫猜知二人或是九州之人。
再看那端,汪大锤和洛鸿鸣一左一右紧拽着流星锤和链子枪的锁链,制住女子。
白轲持刀而立,似还未从先前的硬悍中舒缓过来。
毕竟,气劲激碰的冲击能将男子的虎口震裂,已可见二人一击的力量非凡。
论底子白轲还要比男子差些,此时自然还无法出招。
随同紫夜轩三人一路追杀而来的四人中,终于有人动手了。
动手之人颇为年轻,和姜逸尘约莫相同年纪,一出手便是点点星光,十数道流星镖齐齐射出。
姜逸尘虽非暗器名家,可也经过韩无月这高手指点过手法精髓,更何况他也见识过易无生、八臂夜叉、鬼手罗刹这等暗器高手的厉害,只这一手,他已瞧出此年轻男子武功一般,暗器手法一般,在江湖中应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是这籍籍无名的小辈,这一出手恐怕就能要了这对男女的性命。
即便再籍籍无名,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却前辈高手的性命,想必也要闻名江湖了。
在姜逸尘看来,那重伤男子应在江湖上有不低的名头,怎奈他见识到底有限,无法辨识出其姓甚名谁。
十余道流星镖就像是即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为男女担忧的旁观者心中一紧,掌心湿润。
噹噹噹……
一连串的器刃落地声,证明了受伤男女依然存活。
重伤男子仍未倒下,他将残存的气劲外放,震落了那十余道流星镖。
可是,男子的身子却不由发颤,并非是因为力竭,而是出于恐惧,对爱人身死的恐惧。
在飞镖落地的间杂声中,他分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那一声轻呼仿若一计箭矢,直入其心,痛如锥心刺骨。
他当即回转过身,一低头,果然瞧见在他发散的气劲下,依然有漏网之鱼,穿过了他的防线,直刺入女子的后心窝。
剧痛让女子直接昏厥倒地。
夜幕降临,长街静寂。
众人只见男子蹲下了身,左手把住一道锁链一拉一扯,汪大锤手中的锁链当即脱手而出,掉落于地。
再一拽,洛鸿鸣手中的锁链也脱落。
汪大锤和洛鸿鸣竟一时看得痴了,全然忘了将锁链拾起,阻止男子的行动。
不只是汪洛二人,白轲也毫无动作,另四人也纹丝不动,余下的围观者更是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言语。
男子轻缓地将缠绕在女子手上和腿上的锁链除去,小心翼翼地将之抱起。
本该举步维艰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步又一步,直朝四两千斤堂快步行去。
没人忘记男子的右手虎口迸裂,封住了经脉不能动弹,可为何此时还能抱起女子?
再看地上,每随男子多踏出几步,便要多滴落上一倍的血迹。
众人心下已是明了,男子解开了右手的经络,才能活动手臂。
只是,照此下去,即便他能活命,他的右手恐怕再难握刀,便是干些力气活,都使不上劲,若情况严重些,更可能是个毫无用处的摆设之物。
地上的血迹只有一道,显然,男子已帮后心窝中镖的女子封住了经脉,这是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能延缓女子生命流逝的手段。
滴滴哒哒!
血滴落在地的声响明明微不可闻,可众人总觉着那血滴之声如在耳畔,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激起了不少人的恻隐之心,当即便要挺身而出,相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抬眼一瞧见那七人的阵仗,他们旋即便打消了脑海中那荒唐的念头。
紫夜轩、琥珀山庄、真武道馆,一个人得是有多么地不痛快,才会去和这三个帮派作对?
若是早几年,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两大新兴江湖帮盟尽管理念不同,却都恪守侠义之道,可这些年,这“侠义”二字,恐怕早已被利益给磨灭得荡然无存了。
四海会盟中,以紫夜轩、烽火楼、真武道馆几个帮派为首,极为不安分,他们四处捅娄子,唯恐天下不乱。
在众多江湖人眼中,这几个帮派早已褪去“正道”二字的外衣,蛮横行事,为人所不耻。
四海的大帮派对其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内部不合的九州,在魔宫连窝被端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再难与四海制衡。
这些跳梁小丑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怜悯?
别人心中会有,这来自四海三个帮派的七人可不会有,既已决定出手,必然赶尽杀绝。
否则,让男子此番逃了性命,恐怕只会是自找麻烦了。
眼看男子抱着女子一步步走进四两千斤堂,七人再不敢有任何迟疑,同时动身,各施本领,如饿虎般直朝他们的猎物扑去。
背后的猎猎风声,男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却无能为力,他只能继续前进,离四两千斤堂近些,再近些。
众人见状怔住,便是姜逸尘也不例外,如此走下去,七人攻势先至,二人只能是死局,先前的百般挣扎岂不是功亏于溃?
可男子依旧向前走着,那般坚定,那般执着,似乎只要走入四两千斤堂定能活命般。
然,刀剑无眼,他们能活着走进去吗?
四两千斤堂?
他们二人和四两千斤堂有何关系?姜逸尘不由起疑。
“四两千斤”,夜色下,四个赤金大字仍尤为醒目,仿佛这光辉与生俱来。
当姜逸尘的目光自大药堂的匾额往下挪动后,他愣住了。
不知何时,四两千斤堂的门口阶梯前,已多了个人。
那人他不陌生,几个时辰前,他才刚会过那人。
那人是药堂掌柜!
第二三八章 渣滓行径
四两千斤堂的门面有六七间寻常店铺并排放一起那般宽敞宏大。
如此大的药堂门庭前站着个人,本不容易引人注意,可此时,这人却夺走了姜逸尘的整个眼眶。
姜逸尘的眼中只有这个年逾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便是四两千斤堂的大掌柜——杜仲杜掌柜。
杜掌柜身形不高,须发皆白,略微有些佝偻,因而看来有些矮小,甚至不足那檐下牌匾之长的二分一。
若非那褶皱不多的面容气色红润,一对看尽了尘世浮沉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杜掌柜实在和一般的老头老太太毫无区别。
此时,那双眼正注视着门庭前发生的一切。
是了,如此热闹的事正发生在自己的药堂门前,除非是聋子,又哪能听不见外边的人声喧嚣,器刃交鸣,若不是瞎子,又怎会不轻眼瞧瞧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招惹来了如山如海的人潮,不久后,却成了门可罗雀的萧瑟之景。
看明白了门庭前所发生之事,杜掌柜终于开口了。
瞧见杜掌柜干瘪不失血色的双唇缓缓张开后,两个人的心,登时一颤。
“原来如此。”躲在暗处的姜逸尘心道。
“谢谢。”这是抱着妻子往药堂不断前行男子的心声。
杜掌柜道:“想必几位知道,这儿是四两千斤堂门口。”
杜掌柜看来虽非风烛残年的老人,也绝非弱不禁风的老人,可任何与之不相熟的人都能瞧出,他是个不会武功的老人。
在这个江湖中,没有半点手脚功夫的人,说话实在没有什么份量。
可是,他明明没动手,只是动动嘴皮子,所说的话语也实在平淡无奇,可却似乎被赋予了什么魔力一般,让七个凶神恶煞的江湖人面色如土,踌躇不前,让他们手中的武器失去了进攻目标,不知所措地垂头面地。
七人中不知谁以极低的声响道了声:“该死!”
而后,便听闻站在最当先的白轲说道:“自然知道。”
开口后,白轲便后悔了,他不是在后悔说出口的话,而是在懊悔先前的愣神,若是狠一些,果断些,坚决些,那他们早该斩杀了那对男女,便没有四两千斤堂的事了。
只听杜掌柜又道:“那几位想必也知道四两千斤堂的规矩。”
白轲紧盯着杜掌柜,却提不起哪怕一丝怒意,他心有不甘地做着最后挣扎,道:“难道四两千斤堂也想參和江湖是非?”
杜掌柜衣袖一挥,双眉倒立,嗔怒道:“莫要偷梁换柱,混淆视听!四两千斤堂前,仇怨无存,止戈禁杀!”
白轲说不出话了,不止他无语辩驳,他身后的六人在杜掌柜的断喝面前,亦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江湖上不会武的人说话并非完全没有份量,凡事总有例外,治病疗伤的大夫,炼丹制药的药师,他们既可算是江湖人,也不算是江湖人,在大多医者的世界中,并无江湖这概念,唯有天下苍生四字,他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的话,江湖上的人却不得不听。
行走于江湖之人,谁人没个小病大伤,没人会去得罪医者,否则实在有个三长两短,谁来为你治病疗伤。
更何况四两千斤堂还是中州名气最盛,店铺最多的药堂,你得罪了其中之一,那全中州的四两千斤堂都不会卖药于你,为你看病。
不只如此,四两千斤堂的脉络之广遍及中州,许多药铺与之都有紧密的合作关系,除非你的背景实力强过四两千斤堂,否则,但凡有个伤病,那可真是烧香拜佛,求天拜地都无济于事。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医者,尤其是四两千斤堂的医者。
白轲等人就如石像般杵在地上,一言不发,毫不动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片刻前就要死在他们手下的男子,一步步地将女子抱入四两千斤堂,接受医治。
不行,不能这么妥协了!白轲心中呐喊着。
他回过头,冲后边使了个眼神,两个老搭档洛鸿鸣和汪大锤当即心领神会,抬步走去。
后头四人先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只是片刻,便有人恍然:“现下要动手是不可能了,跟着进去等着吧。”
*********
四两千斤堂。
前边是宽敞的大药房,兼顾看病抓药。
中间是三五间独房,为保护病人隐私,进行单独治疗时所备。
后边的大院子里既有囤药的仓库,也有熬药制药的场所。
再往后,便是十数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房了,一间药堂中的所有成员全居于此,身份高些的有独房,身份低些的自是与其他人共处一室。
每间四两千斤堂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是药堂掌柜,其次便是坐堂大大夫,紧接着是药堂管事,在他们之下便是看病大夫,制药配药的伙计,采药熬药的伙计和打杂跑腿的小伙计了。
堂中分工有序,一旦有伤病患者进到药堂中来,当即便有数人都活络起来。
只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药堂中忙碌得很。
到底有多忙碌?
大药房中有十余人,有的要抓药,有的要看病,数十个伙计忙得东奔西走,焦头烂额,而那五间独房也早已有伤患病患在其中哭天喊地地哀嚎,接受医治。
当重伤男子抱着妻子步入大药房后,一时愣住了,他的妻子怎么办?谁来救救她?
他想开口,却发现嘴巴干涩得粘在一起,他已无力张口说话。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一个个药房大夫,看向一个个伙计,企盼着他们能早些为他的妻子安排医治,否则,否则……
男子忽而发现在他走入药房中后,杜掌柜便消失不见了,心中愁苦不堪,不知何时,双眼已被泪水浸润。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有几十年没有如此无助过、委屈过。
男子苦恼伤感,而有人却是欢天喜地。
跟在男子之后进来的七人开心极了。
“吴桐啊吴桐,让你跑,跑啊!跑有用么?命中注定要死,还能不死?”当先开心到叫出声来的是洛鸿鸣。
名为吴桐的男子先是怒目视之,只是一瞬,他便挪开了目光,他不想在这些渣滓身上浪费哪怕一个眼神。
汪大锤也开心道:“你可别不服气,勾结九州妖女,就是把你们都给杀了,别说现在你们散人居的掌门夫妇阿亮、阿梅连在哪儿都不知道,就算他俩在这儿,也定然一句话都不敢吭。苗凤儿死了便死了,反倒是开脱了你的叛盟之罪,你可得感激我们才是啊!”
洛鸿鸣听言拍手赞同,嘿嘿笑道:“说得是啊!你要知道,你私下与这九州妖女共结连理,四海盟未喝令散人居将你逐出帮派,逐出盟会,已是给足你面子。现下这妖女死了,岂非一了百了,万事大吉!”
“这儿是药堂,莫要喧哗!”杜掌柜手中捧着刚准备好的一堆物事走了过来,见着那七人围在吴桐身侧,其中两人虽未动手,却是出言嘲讽戏弄,他便是脾性再好也见不惯这种恶心行径,再次发怒喝道。
药堂中不少人闻声望来,忙的人只是匆匆一瞥,又继续忙活,而不忙的人,倒是将好奇的目光凑了过来。
“你也看到了,今儿药堂人满为患,这女子的伤势拖不得,就在这儿医治吧。来,慢慢把她放下来。”杜掌柜对吴桐说道,语气舒缓,却是不容置疑。
杜掌柜身后跟着俩小伙计,手脚利索,当即便在地上铺了个长竹板,好让女子在接受医治时,不被地上污秽之物感染伤口。
在这儿?吴桐闻言一愣,心道。
可一瞅见苗凤儿逐渐苍白的面色,他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依言照做。
以白轲为首的七人闻言却不禁轻笑出声,他们竟不担忧杜掌柜将要救活苗凤儿的性命,因为他们一想一件不错的趣事,既能羞辱苗凤儿,又能羞辱吴桐的趣事。
苗凤儿伤在后心窝,便是背部,少不得除去碍事的衣裳,虽说不及胸前有大片风光可享,可让一女子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袒露出唯有丈夫见得的肌肤,定当是件极为令当事人羞愧之事。
白轲等人见过不少女人,他们不得不承认吴桐的妻子确实也长得不错,可惜现在一身血腥,他们见了也不欢喜,但只要能恶心到吴桐,他们便觉得痛快,总算是寻到机会了一吐方才的憋屈之气了。
吴桐放下苗凤儿后,见七人却是凑得更近了,旋即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只是,他无力干预,紧攥着拳头锤击于地,身子一颤,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落。
呼啦啦!
异响突现,众人不由把目光都挪向门外。
竟是一张白床单从门口飘了进来!
第二三九章 替天行道
问世间有何事会令你哑然失色?
是日出西方,还是河水逆流?
是白日见鬼,还是夜飘白布?
此时,众人便看着翩然飘来的白床单怔怔出神,这是……什么鬼?!
鬼?
想来只有些见识浅薄的小老百姓才会将这当作鬼。
吴桐却已抢先一步,飞身而出,从白轲等七人的包围中撞出一条道来,稳稳地将那白床单抓在手中。
看着行动如风的吴桐,和地上滴潵的血迹,白轲等人比见了鬼还瞠目结舌。
白轲生得偏瘦,偏高,一张脸长比马脸,若非他的肤色实在白皙如雪,他真该叫马轲,而非白轲。
白轲此时脸色已不是白皙如雪,而是惨白无色,似乎他才是那个重伤失血过多之人,他心下已不由生出一种恐惧,这吴桐莫非有使不完的劲,流不尽的血,否则,怎能一次又一次,在他们认为他将倒下的时候,依然坚挺着站起。
杜掌柜正要将苗凤儿身上的衣裳除去,并未开始治疗,因而也将白床单飘来和吴桐担忧床单落入白轲七人手中抢身上前夺布的情景,全然瞧在眼中。
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有人施善,先拿了用就是,杜掌柜令两个药童从吴桐手中接过那白床单。
拉直了,摊开。
白轲七人被赶至一边,白床单将他们与苗凤儿隔开来。
虽是白布,可床单毕竟较为厚实,如此一遮挡,七人自也什么都瞧不见了。
七人稍稍挪了个方位,两个药童也跟着挪了脚步,很显然,两个小伙计也对七人适才的行径极为不齿。
有趣之事变得无趣了。
七人敢怒不敢言,既然没法恶心到吴桐,便也不呆在这儿,遭人白眼,自讨无趣了。
在白布拉起后,杜掌柜已心无旁骛地医治起了苗凤儿的伤势。
流星镖由苗凤儿背部刺入,飞镖力道不小,因而深入皮肉,伤口离心头很近,幸而,差之毫厘。
加之吴桐毕竟是个高手,封经脉的手法也很讲究,只是令苗凤儿的局部血液流得缓些,因此拖了近一炷香时间,并未令伤势过于恶化。
这枚流星镖开有三刃,刃口也较为特别,是波浪弯折形的,一旦被这样的流星镖扎伤,在拔除时极易因那弯折形的刃口,对皮肉下的经脉造成二次损伤。
放在平常,吴桐不会犹豫,三下五除二便将之拔除。
可现下伤的不仅是他心爱的妻子,且过于贴近心脏,所谓关心则乱,他一念及此,心中便害怕得厉害,害怕便会手抖,他实在没把握在取出流星镖时,还能不伤及妻子脏腑,保其性命无忧,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杜掌柜身上了。
*********
夜色已浓,汉阳村的街上一如平常的热闹非凡,似乎方才的江湖打斗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白轲七人愤然离开四两千斤堂后,依然怒气未消,当街破口大骂,才稍稍发泄了他们心中的郁闷。
当然,他们可不敢生四两千斤堂的气。
他们生自己的气,不该迟疑,不该轻敌。
他们生吴桐的气,气他为何那么顽强。
他们生那白床单的气,究竟是何人敢与他们作对?!
七人并不笨,那床单的出现,定然有人在暗中搞鬼。
既是搞鬼,定是实力不济,不愿得罪他们,不敢在他们面前现身。
他们现在该去把那搞鬼之人揪出来?
几人心烦气闷,哪有这心思,想必那人早已藏了起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去寻,岂非大海捞针。
喝酒解闷?
七人中已有数位点头赞同,以苗凤儿的伤势,今夜即便是救活了也绝不可能离开四两千斤堂,要想痊愈,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这汉阳村了。
明日,再来瞧瞧都不迟。
众人打定主意后,便张罗着喝酒去了。
恰在此时,有一老媪依着村里人的指点,跑来到四两千斤堂,准备要回那晾在窗外架子上,未及收回,却被风儿吹走的床单。
*********
借酒消愁愁更愁。
酒本不能消愁,能被酒消之愁,本不是愁,那全然是自找的不痛快。
因而,酒过三巡后,七人早已将一个时辰前的不痛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酒喝多了,说的话自然也多了。
在独间内,七人更能畅所欲言。
可惜三言两语间,大多都是近来江湖上发生之事,实在没什么隐秘可言。
几人的身份在席间也说得明白,除却紫夜轩三人外,余下四人分别是琥珀山庄的两个刀客亥鸿风、邗飞龙、真武道馆的剑客仇曜瑞和使暗器的年轻人黎骏。
毕竟都是四海会盟的人,近来几个帮派又经常配合行动,相互间自要熟悉不少,在汉阳村纯属偶遇,一见吴桐、苗凤儿正朝着汉阳村行来,便起了歹意。
他们早看不惯散人居的做派,明明不是大帮派却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于是几人便凑一起,合计着将他们杀了。
杀散人居的其他人说不过去,可要杀吴桐,一个叛盟的罪名便足矣,至于苗凤儿,她本是九州之人,杀了又有何妨。
怎奈吴桐确实厉害,几经周旋,还是让他们深入村中,于是才会有发生在四两千斤堂的那一码。
夜色已深,酒兴未尽。
七人仍觉不够过瘾,一想左右无事,竟又是喊着小二再来几壶酒,再添几样菜。
店小二得令后,自是去吩咐厨房下菜了,先把酒送了过去。
一盏茶后,独间的门再次打开。
只见店小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
大托盘上有五盘菜,不论是荤素搭配,或是色彩调配,便是连各种香味都鼓捣得颇为用心。
只是,在酒意正酣的一群醉鬼面前,没人会去注意厨师的独具匠心。
因而,七人中也没人发现这店小二已不是先前的店小二。
这独间是十人座的大圆桌,七人分散开来坐,本便给小二留足了上菜、收盘子的空间。
进门后走上几步,店小二便可完成一切服务。
可这回,这店小二偏偏绕着圆桌走了大半圈才停了下来。
众人见着店小二将托盘中的菜一一端到桌上,也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唯有一人,酒喝得较少的黎骏,忽而觉得店小二的动作实在有些不对劲。
可当他发现大事不好时,只觉脖间一凉,再也说不出话。
店小二为何要走到那儿去上菜?
因为仇曜瑞的佩剑正是放在那儿。
只一剑,七人已断绝生息。
只一剑,适才喧闹的房中,已静寂无声。
想必七人在黄泉之下都会无比懊悔,为何会去招惹麻烦?
招惹麻烦便算了,也果断些把麻烦除尽。
没将麻烦斩草除根也罢了,来喝什么酒?
好酒误事,麻烦反噬,反倒是要了他们的性命。
唰唰唰!
房中异响传出,原来是那店小二拿着剑在墙上刻下八个大字。
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唰一声,剑安然入鞘,仿佛适才一切从未发生过。
只是,剑上的血迹并未拭去,总会有人发现。
不过,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凶手定然早已扬长而去了。
店小二将手指伸入还是热乎的菜盘中,沾了些菜油,涂到衣角上,只为抹去溅在其上的些许血渍。
怎知就在此时,独间的门又开了!
第二四零章 前剑后刀
店小二来上菜时,可是小心翼翼将门带上的,此时四下无风,自然也不会是风吹开的门。
门开了,自然是有人来了。
奇怪的是,来人在靠近独间时无声无息。
在门打开后,却不加掩饰地踏出了声。
步履沉重,来人身上有伤!
来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刷,奈何苍白的面色削去了他不少威风气概,蓬松的长发虽有稍加修整,却仍显得凌乱,从头至脚打了十数处狗皮膏药,令人可以想见他不久前的凄惨之状。
最显眼的,莫过于其缠裹着麻布的右手。
来人正是吴桐。
为其疗伤的大夫,可真是费尽心思,为防着吴桐在虎口伤势痊愈前胡乱使用右手,愣是多用了一条麻布将其右手给挂在脖子上,使之无法动弹。
本来可算是多此一举,而今看来却是考虑周到。
想必那大夫也绝不会想到他的病人不好好养伤,竟提着刀跑来寻仇了。
推开房门后,当先映入吴桐眼帘的便是墙上那赫然醒目的八个刻字,“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吴桐的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便开始打量屋中状况。
空无一人,或说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只有七具尸体。
白轲七人或耷拉着脑袋、或仰躺在椅中、或直接跌倒在地。
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对此,吴桐双眸闪动,似乎并未太过吃惊。
他知晓这七人中有两三人极为好酒,余下之人无事可做的话,稍被煽动,自也舍命陪君子了。
他掐准了时辰寻到此处,本也是为趁其酒醉之时,了却他们性命的,稍有意外的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吴桐将左手微微搭在右手上,冲着独间中唯有的窗口,做着抱拳之状,开口道:“一日两恩,吴桐代表我夫妇二人谢过大侠的仗义相助!”
语毕后,吴桐便耐心地等着回音,从几人脖间上流出来的血迹,可见此人方才得手不久,想来应还未走远,更可能的是,在其开门前,那人还在房中。
“尊夫人伤势如何?”出声者正是姜逸尘,杀人的店小二自然是由他扮的。
藏在暗中观察多时的姜逸尘对于白轲七人跟入四两千斤堂的选择也是大为不解,在明白其用意后,便去“借来”白床单帮吴桐夫妇脱困,而后一路相随白轲等人来至客栈。
尽管他极为好奇紫夜轩、真武道馆、琥珀山庄等几个四海帮派为何会屡屡在江湖上作乱,可席间众人吐露的信息着实有限,再者现下他一心琢磨着混入幽冥教之事,也实在无暇顾及许多,料想今后定还有其他机会,便将这七个行径令他极为作呕之人给杀了。
“原来是少侠。”吴桐听出此人年纪不大后,便改了称呼,而后接着道,“多谢少侠挂念,拙荆伤重,幸得杜掌柜回春妙手,而今虽在昏迷,却已无性命之忧。”
“你的右手?”姜逸尘道。
“噢,在下的右手,想来今后是不能握刀了。”吴桐轻叹口气,但在他的话语中,姜逸尘听不出分毫悔意,看来苗凤儿在他心中的份量比他手足更甚。
“少侠,此地不宜久留,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桐站在门边,自然对外边的声响听得更为清晰些,他已隐约听见有人上楼来了。
“吴兄请先行一步,在下把衣服还与小二后便来。”此时绝不是谦让之时,姜逸尘话音一落,吴桐的身影便消失在房中,而房门也随之被带上。
汉阳村四处通透,时长有往来商贾旅客在此落脚歇憩,夏秋之际也偶有饮酒至夜半三更的,这本非什么稀奇事。
只是,客栈中有个小二极为好酒,时常有偷吃的习惯,奈何其干活最为勤快,掌柜仅是平时念叨其两句,并未将之撵走。
眼瞅着那小二已送菜上去多时,竟还未下来,掌柜不免担忧其趁着客人醉酒,又再偷吃,见着左右无事,便要亲自上楼去把他给揪下来。
笃、笃、笃。
掌柜肚子不小,这让他每一次落步,都有地动山摇之感。
听闻胖的人要多走路,肚子才会变小,因而,他每天至少要这般爬上爬下至少两趟,今儿这是第一趟。
仅是三层楼的距离,他已走得气喘吁吁。
好歹是爬了上来,还能站着推门,倒也是做得不错了,他心中鼓励着自己。
可当他推开房门后,他再也站立不住。
轰隆!
掌柜脚下一软,跌坐于地,整个客栈似乎为之一颤。
这一颤,可震醒了睡得迷糊的小二,小二还未从浓厚的睡意中醒转而来,只听一声似杀猪般的咆哮。
“杀,杀,杀人了!——”
*********
星夜无痕。
僻静的巷中,吴桐一人独自漫步其中。
但吴桐却知道,此时巷中不只他一人,至少还有那个少侠在。
姜逸尘确实已跟上了吴桐,只是,他始终是在暗中跟着,并无意露面。
二人便如此一明一暗在巷中前进了半盏茶的功夫。
再三确定四下无人后,姜逸尘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白轲几人的死讯,明日便当在江湖上传开,我虽已在墙上刻下几字,以混淆视听,祸水东引,可在寻不着真凶的情况下,这债很有可能还是算在你夫妇二人的头上……”
姜逸尘的话语未毕,吴桐却已截话道:“少侠无需多虑,散人居的人不爱惹事,却也从不畏事,我们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这七个渣滓的性命,便是少侠没出手,吴某也不会让他们活过今夜,此事本该算在吴某身上,与少侠无任何干系。”
吴桐的话说得明白,姜逸尘也不再多言,忽而想起曾在晋州见过的公孙煜和阿亮、阿梅,近来似乎极少听闻几人的消息,便顺口问道:“对了,贵帮帮主夫妇二人到底是何情况?若涉及贵帮隐秘,不方便言说,不必勉强。”
吴桐一怔,虽不知姜逸尘为何打听这情况,但也未有何犹豫,旋即便道:“无妨,这本不是什么隐秘了,少侠应知晓那听雨阁窃印之事?”
姜逸尘肯定道:“嗯。”
吴桐道:“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是公孙世家四方公子的故友,窃印之事风靡江湖后,四方公子便来帮中相邀帮主和帮主夫人去寻那洛公子的踪迹,先是北上去了晋州,而后南下直扑江宁附近,二人虽不在帮中,却不时传信回帮中告知近况,可现在……已有大半月没来消息了。
帮中众人担忧二人出了什么状况,便分了三小组人马,至中州西南部来寻,我夫妇二人也是一路直往蜀地而来,打算在汉阳村先落个脚,怎知便遇上了这七个畜生。”
姜逸尘道:“在下亦是一路由东而来,路上也听闻过洛飘零来到这西南地域的消息,这儿不太平,眼下你二人这般情况,还是养好伤势后,回到帮中为佳。”
吴桐叹了口气,道:“唉,如今也只能做此打算了,只能盼着帮主夫妇逢凶化吉了。”
姜逸尘道:“如此便请好生保重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若是有缘,今后再与吴兄相见。”
一听姜逸尘已在道别了,吴桐便道:“吴某不知少侠姓名,不知少侠相貌,好在已记下少侠的声音,如若少侠今后有用得着吴某夫妇的地方,但请吩咐!”
姜逸尘道:“不必,我本不求回报,能认识吴兄这等汉子,已是在下荣幸,告辞!”
第二四一章 姜之老辣
四两千斤堂不愧为中州最负盛名的药堂。
重伤昏迷的苗凤儿在次日便已安然醒转,能够下地行走。
再在四两千斤堂待了一日之后,吴桐便将妻子接到村里客栈中休养。
姜逸尘便也足足候了两日,才又来到四两千斤堂中,向杜掌柜表明做学徒的决心。
此时,姜逸尘又站在了杜掌柜面前。
当然,历经前一次灰头土脸的碰壁后,姜逸尘这回可是乖巧地挑着杜掌柜不忙活,昏昏欲睡的时候,方才来到他面前。
杜掌柜注视着姜逸尘,盯了许久。
幸而在江湖上也混迹了不少时日,姜逸尘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青葱少年,脸上的肉虽被削去大半,可脸皮却是变厚了不少,被一个老人家这么盯着了这么久,心中也毫无波澜,面上毫不改色。
半晌后,杜掌柜终于开口了。
“你真是来当学徒的?”
姜逸尘点头笃定道:“是。”
杜掌柜道:“可老夫看你的手更适合握剑,并不适合拿药杵。”
姜逸尘怔住,心下一沉,若非脸上的猪皮贴得牢靠,此时当也被惊掉下来,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见面前的年轻人脸色变了数下,杜掌柜却是古井无波,接着道:“你已经两天没出现了,两天的时间,正好全然避开了吴桐夫妇。”
杜掌柜说得一点不差,姜逸尘也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杜掌柜又道:“一件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穿着可合身?”
姜逸尘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一听杜掌柜之言,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当点头。
杜掌柜显然还有话说,可姜逸尘却不想再听,因为,他知道他做那些事时,定然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现在,在这杜掌柜面前,他却好似赤着身子的姑娘般,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毫发都在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之下无处遁形。
可杜掌柜要说话,他绝无能耐拦着,除非,他先开口说话,可此时,他已被杜掌柜的话给堵得说不出话,于是,自然只能任由杜掌柜接着说话了。
姜逸尘脑海中不由飘过一个“辣”字,蜀地不单单美食辣,这手脚功夫全无的老人也“辣”得很。
武功深浅和洞察力向来不成正比,能作为一个大药堂的掌柜,除却医术高超外,定然也有过人的洞察力,方才能独当一面,统领大局,姜逸尘已然深切体会到,何谓“姜,还是老的辣”。
只听杜掌柜道:“庄稼人穿的衣服,在身上穿了三天,可还好受?”
姜逸尘这回却毫不犹疑地摇头。
不仅不好受,而且实在难受得很。姜逸尘心里呐喊着。
杜掌柜见状,不由笑了,笑得很慈祥,就像姜逸尘的亲爷爷一般。
可他这一笑,姜逸尘的心却似落入了无底洞,他彻底看不明白了,不明白杜掌柜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掌柜笑道:“这样吧,我问你答,只答是与不是,要是实在口渴得说不出话来,点头摇头也行。”
还能咋办?
姜逸尘只能顺从着点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毫无武功的人面前,也能方寸大乱,无可奈何,任之摆布。
杜掌柜道:“那天的白床单是你整来的?”
姜逸尘动了动嘴唇,好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个“是”字。
杜掌柜道:“那七人……”
杜掌柜只说了仨字,余下话语未尽,却是抬起右手,向江湖人一般,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示意。
姜逸尘看呆了,他觉着这杜掌柜简直无所不能,嘴巴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道:“是。”
杜掌柜道:“你要入我四两千斤堂,有别的目的?”
姜逸尘道:“是。”
杜掌柜道:“你要对我四两千斤堂不利?”
姜逸尘道:“不是。”
杜掌柜道:“你要对我四两千斤堂的合作伙伴不利?”
姜逸尘道:“是。”
杜掌柜道:“好,我问完了,请回吧。”
杜掌柜再次抬起右手,而这回,却是朝向店铺之外,分明是个送客的手势。
姜逸尘不解。
杜掌柜解释道:“老夫不想知道你意欲何为,更管不着你想做什么。虽说你并非是要对我四两千斤堂不利,却也不会给你机会,借四两千斤堂的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以免牵连到四两千斤堂。”
杜掌柜补充道:“四两千斤堂从不参与江湖之事。”
姜逸尘正欲开口辩解,杜掌柜当即又道:“即便,你要做的事是‘替天行道’。”
路似已被堵死,可姜逸尘认定之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道义”二字在江湖上已是残存无几,但四两千斤堂偏偏是那残存所在,这点吴桐坚信其存在,因而,那天他义无反顾,走向了四两千斤堂,而四两千斤堂也没令他失望,向他伸出了“道义”援手。
尽管这“道义”与江湖上的“道义”不尽相同,但此二字却都离不开天下苍生。
正因在吴桐夫妇的事件上,看到了四两千斤堂的道义,也让姜逸尘相信这天下,道义未死,只是凋零。
道义由人来体现,而那天却是眼前这个老者,将道义带回世间。
姜逸尘挣扎道:“在下想入幽冥教。”
只一句话,却换成杜掌柜愣住。
杜掌柜虽非江湖中人,可江湖上的帮派多少也有所耳闻,而关乎幽冥教的事迹,他可听知不少,或者说记忆最为深刻。
幽冥教炼丹制药本不为过,可他们炼丹制药的目的却是把好好的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更以活人死尸做丹药试验,恶毒堪比毒蛊之术,人道尽丧。
在寻常百姓眼中,江湖上的正邪或许并不是划分得很清楚,可对于杜掌柜这样的医者而言,幽冥教便是货真价实的邪门魔教,他们对其恨得咬牙切齿。
而今这少年被他拒入四两千斤堂后,竟要投身幽冥教去,这是故意和他作对么?
姜逸尘一瞧杜掌柜猛然间涨红了脸,料知其定是误解其意了,赶忙道:“在下是想混入幽冥教去捣乱。”
姜逸尘话得极快,声音也不高,不过倒是全然落入杜掌柜耳中,他一听也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怒气当即消弭无形。
不得不说“幽冥教”三个字,对他的刺激实在过大,因为他不仅耳闻,还曾目睹幽冥教那触目惊心、骇人听闻的行径,一时未经思考,便怒气横生,险些失态。
杜掌柜缓过劲儿来后,正色道:“可你知道我们药堂绝不和这邪门魔教合作。”
姜逸尘一看有戏,便道:“知道。”
随后姜逸尘张望了下四周。
杜掌柜一看,便知晓其意,道:“随我来。”
第二四二章 引狼入室
常言道,有江湖的地方便有爱恨情仇,有江湖的地方便逃不过打打杀杀。
寻常百姓对此虽非习以为常,可也算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可白轲七人先是当街逞凶,而后惨死客栈,这事儿却是在汉阳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原因无他,接连两天七人都是事件主角,无外乎成了街头巷尾,人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许是七人先前在大街上逞凶作恶之态和在四两千斤堂中的渣滓行径,多少已触犯了众人心中的道义底线,他们的死,于普罗大众而言,多是拍手称快。
当然,既是江湖之事,又引起了较多的关注,总不乏好事者,就此事的缘起乃至落幕进行了深度剖析。
关于白轲等人的死因委实不难推敲,便是寻常百姓都能念叨出来:几人行径过于猖獗下作,有侠士见之不惯,便下手做了他们。
而更多人关注的,是客栈墙上刻着的八个大字。
“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寥寥八字,却引发了无限的遐想。
在大多人看来,想必是哪位好汉在替天行道、行侠仗义。
而一些心思细腻之人,却从中看出了蹊跷,不少人怀疑那八个字全然是个障眼法。
凶手意图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对此说法,有两个极为有力的佐证。
一来便是那行凶之剑,凶剑是七人当中仇曜瑞的剑,凶手并未用自己的武器,或是压根没带着武器进去,毕竟七人喝得酩酊大醉,想来随便进去一人都能碰触到他们的兵刃。
二来,即便谁人都可以碰触到那把剑,但从取剑,拔剑,再到一剑封喉,一气呵成,绝无半点耽搁,足见此人定当是用剑高手,但留下的线索着实有限,仅从伤口而言,凶手纯粹是以剑法杀人,没有运上半分内劲,如此便无从暴露他所修习的功法。
杀人者,不用自己的剑,不使出自己的功法,再刻下八个字掩人耳目,岂非是欲盖弥彰?
再结合着白轲七人都来自四海会盟来看,意欲掩盖自己身份的,大致有那么三类人。
一是同属四海会盟之人。
二是道义盟或是五大名门正派中的人。
三是曾轰动江湖一时,而今出于各种目的,不想暴露自己行迹之人。
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现下已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之势,若是九州结义的人动手,没必要多此一举来扰乱视听。
而道义盟及五大名门正派虽未与四海会盟结下梁子,但眼下九州四海如此僵局,轻易站队并非明智的选择。
至于第三类人,涉及甚广,在江湖上这类人绝不会少,可若要论近来风头较劲的,却有那么几人,尤为惹眼。
一人是被传盗取少林金印,从而搅动整个江湖风云的洛飘零。
一人是因听雨阁之事,被牵连其中,帮派覆灭,魔性大发后不知所踪的龙多多。
还有一人,是名不见经传,仅凭一己之力便捣毁地煞门的杀手,夜枭。
巧之又巧的是,若将此三人分别代入此次事件中,似乎都能说得过去。
洛飘零曾享誉“情剑”之称,而今表面上成了文弱书生。
可实际上,谁又能保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至少令他重拾昔日半分剑法之威呢?
虽说有多方势力相助其摆脱困局,可大多时候他可是孤身一人,若非有昔日剑法相伴,他早当在无数乱局中束手就擒,怎能跑遍大半个中州呢?
近来传言更有说洛飘零向西南地域逃来,时间上倒是极为吻合。
而洛飘零下手的缘由,无非是以牙还牙,伺机报复给听雨阁带去不少麻烦的紫夜轩等四海帮派。
再说龙多多,他的剑法毋庸置疑,自平海百花屿一战消踪匿迹后,十余日的时间,逃到蜀地来,时间上并不冲突,而他下此杀手,自也是与追讨魔宫覆灭血债相关了。
最后便是这夜枭。
因商阙夜刺蒋皖,在官方说辞中,是朝廷覆灭了地煞门,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地煞门覆灭的真正根由是杀手夜枭,很快便由天煞十二门内部传到江湖上。
众人一片哗然的同时,也猜测起杀手夜枭的身份来。
可近来不知是忌惮于天煞十二门势大,或是出于何因,夜枭已沉寂许久,在众人几乎快将之遗忘时,而今再现江湖,提醒大家,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也并无任何不妥。
至于杀人动机而言,夜枭的动机,倒是与那八个义正言辞的字极为贴切。
于是乎,那两天中,人人口口相传的大多是此三人如何替天行道之事。
那两天,姜逸尘过得实在不开心,在行动前,他便已先推演了之后事态的大概发展趋势,但一人的想象力终究是比不上群众的智慧,龙多多能被顺势给带入其中,实在令他始料未及,当他面对那套说辞的仔细分析时,他竟无力反驳,不免觉得有趣。
也正因那两天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此番话题,无法探听到其他江湖之事,姜逸尘便兴致寥寥。
四两千斤堂到底是人来人往之地,人们口口相传,便也将这些传言带入其中,药堂大夫、药堂伙计虽不至于听出茧子来,却也几乎耳熟能详。
他们耳熟能详,杜掌柜又岂能幸免?
即便汉阳村中发生的新奇事不少,两天过后的今天,已有更为新鲜的话题取代昨日之事,可人的记性可不至于如此之差,因而,当姜逸尘将自己的大致打算与杜掌柜和盘托出,并在最后直言他便是杀手夜枭时,杜掌柜再次怔住了。
杜掌柜干巴巴的嘴张大得足以塞得下一颗苹果,半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脑海中百般念头闪过,陷入沉吟。
他最初的念头,自然是不相信姜逸尘所言,天煞十二门与红衣教可算是邪门魔教中的扛鼎之帮,能灭了天煞十二门其中一门的夜枭,可得有多大能耐,眼前这毛头小子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可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子行事如此鬼鬼祟祟,自己能瞅出其中猫腻,全然是因为他对四两千斤堂不存杀心,若是杀意已决的话,恐怕真要如白轲他们一般,不明不白地惨死了。
一念及此,杜掌柜有些不寒而栗,显然已是信了八分。
杜掌柜瞪大了眼,试探道:“你……真是杀手夜枭?”
姜逸尘点了点头。
杜掌柜又道:“可我听闻这夜枭杀人时,能让死者的伤口滴血不落。”
话音刚落,姜逸尘已把食指指尖搭在杜掌柜手背上,道了声:“得罪。”
杜掌柜心下自然是被姜逸尘吓了一跳,险些缩回手来。
可他毕竟比姜逸尘多吃了数十载米饭,这点儿定力还是有的,便大着胆子由着姜逸尘来。
当然,他本非习武之人,“引狼入室”之后,自然也只能由着姜逸尘胡来了~
第二四三章 静候时机
杜掌柜紧盯着姜逸尘的指尖,或说是自己的手背。
他只觉着手背上的寒毛,在姜逸尘的触碰下,肃然起敬。
而后便是手背部,姜逸尘所触碰的区域周围,皮肤慢慢变得僵硬,内中气血不畅。
作为一个医者,即便而今年逾六旬,他的手只要不想动弹,便能做到静若处子,稳如泰山,而今,他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发颤,这已非他的意志能控制。
他的手受极寒所迫,出于本能,正在不住发颤,以产生热能,抵抗寒气。
不出片刻,已可瞧见手背上竟是结出了星星点点的白霜!
“杜老觉着如何?若是小可以这功法去杀人,那死者的伤口是否会滴血?”姜逸尘已收回了手,示意杜掌柜可用衣角拭去那点点冰霜。
杜掌柜盯着自己右手背许久,用左手掌心去感受右手背上的寒意,良久不语。
而后,他放下了双手,正了正衣衫,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想做什么,决不能牵连到四两千斤堂!”
说话间,他已迈步走出了卧房。
姜逸尘初一听此话,当即便有些失落,没想到杜掌柜竟又是回绝了他。
可仔细一回想,此言留有余地,显然话中有话,遂解其意,再一看杜掌柜已然走远,只能快步跟上,心道:“一定!”
出了卧房后,只听杜掌柜招呼着院中一个正埋着头于药草堆中拣药的中年男子,道:“阿柴,这小子以后便跟着你配药制丹,老张那要是实在忙活不过来,也可把这小子拉去前头使唤。”
名为阿柴的中年男子,闻言抬头,带着爽朗的笑意,仔细打量了一番姜逸尘,便道:“好嘞!”
杜掌柜又道:“对了,先去帮他整套合身的衣服,噢,可以多整两套,年轻人出的汗多,三套好替换。”
听着杜掌柜所言,姜逸尘始终挂着笑脸,不敢言语。
他当然知道杜掌柜是借机挖苦他,报复他方才的放肆之举,可他又不得不感激杜掌柜的温馨体贴,如此,他又被杜掌柜上了一课,何谓笑着哭最痛。
*********
四两千斤堂有着统一制式的衣服,分为三种颜色。
打杂帮闲的伙计,大多身着土黄色的衣服,他们经常上山采药,做些体力活,如此土黄色的衣服沾染些泥土灰尘也不至于看来显脏。
药堂学徒、跑堂伙计等穿的多是灰色衣袍,他们与打杂帮闲的伙计相较,便是多识得些药草,能分清药草功效。
而坐堂大夫和药堂掌柜,穿的则是白色衣袍,白色在药堂中除却身份地位和学识医术的体现外,对于患者而言,也更为平易近人。
不论是何种颜色的衣服,左胸之前都袖有“四两”二字,代表着身为医者,于众生而言,仅是四两之重,微不足道,却应心担千斤之责,悬壶济世。
杜掌柜给姜逸尘的身份是药堂学徒,因而,他穿的便是灰色衣袍。
姜逸尘每天做的事儿相对固定,跟着阿柴老兄,拣药、配药、制药、炼丹。
拣药、配药对于曾在菊园接受过韩无月训练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信手拈来。
而制药和炼丹的学问便要深刻许多,天下医者之所以有高下之分,除却医术之外,也是由此分水岭分化而出。
姜逸尘在菊园所学不过九牛一毛,能有机会在此方面加深造诣,也不凭白枉费如此良机。
四两千斤堂所制药材多为寻常百姓所用,炼丹品类倒也不多,不过配制细节却颇为讲究。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四两千斤堂不论是制药或是炼丹,所取之水都是帮闲的伙计大清早从山林间取来的朝露,为保证朝露不因时间推移而挥发变浊,姜逸尘每日早间的功课,或说干的正事,便也都是炼丹制药。
到了下午时分,便是在大药房那,帮衬着老张抓药,给病患伤患配药。
一到晚间,药堂很少有忙碌的时候,姜逸尘便也能偷闲出外溜达,品尝蜀地美食的同时,进出各处人多之地,探听江湖见闻,有了夜色的掩护,倒也不担心被鸡蛋、梅怀瑾或是吴桐给一眼认出。
很快杜掌柜便发现,姜逸尘的药理知识当真不浅,阿柴每日分配给他的工作,都能快而轻松的完成,药堂中似乎就因多了他这一人,即便在极为忙碌之际,都要比先前轻松不少,对得起他身上这四两千斤堂衣服,令杜掌柜心中颇为宽慰,此子有如此心境,想来今后的造诣定当不低。
尽管话语不多,但姜逸尘手脚利索,干事勤快,这样的老实人,极容易俘获他人的好感。
因而,不过七八天功夫,药堂里的人便主动与其亲近,如此,不善打交道的姜逸尘,倒也轻松地与众人熟络了起来。
既然时机未到,姜逸尘也不着急,令自己完全沉浸在当下较为闲适的状态中,成日于药草间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姜逸尘能体会到在众多药草之气的熏陶下,气海更为充实,内息更为浑厚,倒是真与当年韩无月教他药草学识时一般无二。
除此收获外,姜逸尘再每日抽空研习《无相坐忘心法》时,也更能感受到那层虚无缥缈的入门之道。
继上次在云小白那一剑的绝境之下,初窥心法修习法门后,姜逸尘可算是再一次较为真实地感受到了那境界,他坚信若是能在安稳环境下,静心修习个三年五载,定能有所成,只可惜,时间正是他最为缺乏的东西。
尝试着运转自己体悟出来的心法周天后,姜逸尘也暗下决定,只要得了空,定当勤加练习,现有的木系内功《点穴截脉心法》便是他入西山岛之后便一直在尝试修炼的,奈何先天丹田破损,才无法将内功修成,直至霜雪真气彻底功成,造出了个伪丹田后,方能顺水推舟,当年修习,当年直接突破到大圆满境界。
眼下的情况,要散去《点穴截脉心法》铸就的功力,再来修习更为高深的《无相坐忘心法》,显然不切实际,他只能积跬步而厚积薄发了。
时如逝水,在药堂安安稳稳地待了十余日后,姜逸尘也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这天午后,姜逸尘自觉地窝在了大药堂的一排排药柜前,尽一个小伙计的职责,百无聊赖间,倦意袭眼,直接趴在了桌上,不见往日的活力。
猛然间,只听见一阵轻细而急促的脚步声欺近,令其心头一紧。
啪一声!一张瘦长的桑皮纸,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拍在了桌上,拍在姜逸尘眼前。
“我,云天观,取药!”
第二四四章 云天来人
寸阴若岁,半个月的时间,说来不短,可对于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姜逸尘而言,十指都不够用了,可不算是太长么?
半个月的时间,吴桐曾来过四两千斤堂三次,为苗凤儿抓药。
在苗凤儿彻底康复后,吴桐也携妻前来四两千斤堂谢过救下夫妇二人性命的大恩人,杜掌柜。
当然,姜逸尘每次都刻意避开,因而,直至吴桐离开时,也未能察觉到他的另一个恩人同是藏身于药堂之中。
便在前些天,姜逸尘赫然发现鸡蛋和梅怀瑾也不知去向,以有福客栈接连十天半月都宾客满座的盛景而言,想来二人在离去前,定当赚得盆满锅满。
守得云开见月明。
“云天观”寥寥三字在姜逸尘可劲儿盼了半个月的时间后,而今突然在耳边响起,姜逸尘一时竟有些恍惚,误以为尚在梦中。
不过,来人出声短促而有力,好似晴天霹雳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令姜逸尘精神为之一振。
缓过神来的姜逸尘,像是个正要被掀起红盖头的新娘子一般,既紧张激动,又欢喜得心惊肉跳。
但他却拼尽全力平复下自己悸动的心,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年岁瞧来仅比姜逸尘大上些许,身着粉色锦绣祥云袍,其后背着一宽厚的长物,以姜逸尘的眼力也未能瞧出那是何物,仅能凭经验猜测大抵是个武器。
扎着两个有如垂柳的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黑又亮,这粉衣女子仿佛眼波一转,便能勾走男人的三魂七魄。
可惜现下这双大眼中并无半缕秋波,射来的目光却如芒似剑,令姜逸尘觉得自己胆敢再多看一眼,便要被其生吞活剥。
对此,他只能选择暂避锋芒,挪开视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午后时光,药堂并无多少病患需要照看,姜逸尘眼角余光四下一扫,已看不到多少白色或是灰色的身影。
杜掌柜显然已回了卧房,和姜逸尘同管药柜的老张,年纪大了些,这时段免不得要休息,也不在堂中,女子直奔自己而来似乎无可厚非。
他将目光停留在那张桑皮纸上,略微一瞧,其上整齐划一地列有数十项条目。
姜逸尘伸手将桑皮纸调转了个方向,仔细看起来。
望月砂三十两、月见草五十两、紫河车二十两、五灵脂六十两、百草霜十两……共三十样药草。
默念完纸面上的内容,姜逸尘这才发现还有小半张纸被折在背后,摊开一看,果然还有曼陀罗、起阳草、龙牙草、无花、独活、菟丝子、天南星等近二十味药。
一条条,一项项下来,这一长条形的桑皮纸上竟有四十九样药草,依着这些药草数量,合起来约莫有百来斤之重。
姜逸尘近来在打理药草上颇为用心,对四两千斤堂中所存的草药量可谓如数家珍,依照这药单来看,云天观需求的草药量近乎是药堂中存量的十之八九,当中还有数样欠缺,要调取这样数目的药草已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
于是,他站起了身,道了声“姑娘稍坐”,便往后院走去。
那女子以为姜逸尘仅是要去取药,便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把杜老头也给叫来。”
“杜老……头,但愿您老还没入睡,否则,只能得罪了,人家姑娘点名要见你~”远去的姜逸尘身形稍稍一顿,心中暗道。
*********
杜仲今儿总觉着神思难安,因而,虽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却始终未更衣就寝。
人一老,直觉倒是准得很。
这不,只是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来敲他的房门了。
药堂中的伙计能来敲门,无非是两件事,无法做主的事,大得不得了的事。
“杜老,云天观来人了,说是要见您。”房外传来的是小姜的声音。
对于姜逸尘这大半月在药堂中的表现,杜仲心中甚是满意,他心中甚至想着倘若真有这么个徒儿,他愿对之倾囊相受,可一念及其不过是在利用四两千斤堂,心中便颇为不快,他甚至连姜逸尘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只与其要了个姓氏,毕竟,总不能让大伙儿以“夜枭”二字在大庭广众下招呼这小子。
云天观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差不多到了离去的时候。杜仲心下竟不禁有些不舍。
*********
为扬仁义之德,展济世之志,对于寻常百姓,四两千斤堂仅求薄利。
这点儿利润于大药堂的经营运转而言,好比九牛一毛,全然不够塞牙缝。
因而,要支撑药堂的正常运作,除却与其他药堂医馆的合作外,也免不得与一些金主贸易往来,其中既有财大气粗的乡绅富贾,也有枝繁叶茂、产业林立的豪门大帮。
云天观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像云天观这类道观在中州虽非遍地可见,却也数不胜数,若非香火旺盛,绝难有多余富足的银两挥霍于炼丹制药之上。
云天观精于炼丹之道数十载,所练成的丹药自有其非凡的功效,非凡的功效便也换来了不可估量的价值,因而云天观是个富有的道观,也是四两千斤堂诸多金主中为数不多的道观。
云天观出钱买的不仅是四两千斤堂的药草,也买四两千斤堂的劳力。
药堂的伙计不仅得帮着把药草给背上千仞高山,还得在观中逗留上不少时日,配合着制药炼丹。
为此,云天观也毫不吝啬,出手阔绰,阔绰得让四两千斤堂实在很难提起脾气。
譬如现在,当来自云天观的女子将一沓千两面额的银票塞入杜掌柜手中时。
杜掌柜也只得满脸堆笑地应着女子的一样样要求。
“杜老,一天时间内可能将这些药材拾整好?”
杜掌柜满口答应道:“能,能,当然能!”
粉衣女子似对杜掌柜的回答颇为满意,嫣然一笑道:“那好,老规矩,药材记得装牢靠些,随我上山的人手也由你安排着。”
杜掌柜道:“自然如此,汐姑娘但请放心。”
被称为汐姑娘的粉衣女子忽而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这回师傅急着炼丹,路程上不能耽搁太久,每箱药材别装得太满,多分几箱装,这样跑得快些。千万别吝惜你的伙计,四两千斤堂里的伙计药理基础还是不差的,最重要是挑来的人手一定得手脚利索,反应机灵,不劳烦的话,杜老一定多喊上几个,明儿大清早我会提前来试试他们身手,挑完人头便上路。”
杜掌柜道:“不劳烦,不劳烦,近来堂中招来不少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挺能干。”
汐姑娘笑道:“好!那明儿见咯!”
当粉衣女子欣然离去后,姜逸尘仍在怔怔出神。
那汐姑娘适才在他面前时,是多么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还称呼着杜掌柜为杜老头。
可当杜掌柜现身后,她立马变得笑靥如花,活泼可爱,活脱脱像是杜掌柜的亲孙女一般,让老人家看了便乐开怀。
姜逸尘摇了摇头,他到底还是无法理解女人这种生物。
恰在此时,左胸口忽而传来震震颤动,姜逸尘先是一惊,不解自己的心跳为何如此蓬勃有力。
收回心思,往左一瞥,才发现不知何时杜掌柜已来到身侧,用手肘拱着自己。
看着杜掌柜那笑意未消的双眼,姜逸尘一脸迷糊,静候其开口。
杜掌柜低声道:“你的机会来了。”
姜逸尘闻言不假思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忙道:“不不不,我和她还不熟。”
啪!
杜掌柜抬手顺势挥击在姜逸尘脑袋上,以姜逸尘的伶俐身手竟没能避过。
“臭小子,你想哪去了?!”
耳边传来的话语声,也让姜逸尘回过神来,回想方才所言,羞愧难当,霎时间双颊绯红。
第二四五章 有心无力
所谓日久见人心,相处半月时日后,以杜仲的老辣自然能瞧出姜逸尘到底是何品性。
忠厚老实,又不乏认真执着。
分明涉世未深,可那眼神中却不时能瞧见一分饱经沧桑的凄苦。
你当真与他熟络后,还能发现他内心深处所藏着的热情,对人对事的热心与真情。
若以他现今的认识,绝不会将这小姜和覆灭地煞门的夜枭,以及前些日子白轲七人之死联系在一起。
可杜仲毕竟在红尘俗世中波折六十余载,有些事虽未亲身经历过,却也听闻不少,他大致能猜知这少年许是家中遭逢大变,方才会只身涉险,欲以一己之力,来向大奸大恶讨债复仇。
姜逸尘不会说,杜仲也绝不会问。
即便是姜逸尘愿意说,杜仲也不愿意知晓。
这乱世中,像姜逸尘这样历经苦痛的人想来绝不会少,杜仲曾自以为身为医者,便当有菩萨心肠,如此才能怀有悲悯天下众生之心,从而济世悬壶。
可数十年下来,他实在有些麻木了,麻木得可以对身旁之人的生老病死,做到心无波澜。
五年前,他亲手葬下重病无医的结发之妻。
至于他们的一双儿女,早在十余年前的外夷之乱中,便已葬身荒野。
是的,身为医者,能否自医尚且另当别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女,对爱人的死又束手无策,对于这天下,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而今他虽非铁石心肠,但像挽救吴桐夫妇之事,恐怕在他余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魄力去做了。
而对于姜逸尘的帮助,或许是他于当今天下“道义”二字最后的寄托。
他有心,却无力为之,便只能寄望于这年轻人去实现了。
一念及姜逸尘明日之后,便要就此离去,此生也不知会否再有相见之时,杜仲不免有些惆怅感伤。
在瞅见姜逸尘只因一句话,便陷入羞涩窘态后,不禁起了逗弄之心,想与他多念叨上几句话。
他再用手肘拱了拱姜逸尘的身子,捏着嗓子,轻声细语道:“诶诶,你真对这女娃儿有意思?”
姜逸尘定了定神,淡淡道:“没有。”
杜掌柜嘿嘿一笑,一手搭在姜逸尘肩上,凑近了道:“你也别不好意思,年轻人血气方刚,见着漂亮的女孩子,一时失魂落魄,行为略有疏失,也实属人之常情嘛。”
姜逸尘白了两眼这为老不尊的杜掌柜,道:“您老人家多虑了。”
说罢,唇齿微动,欲言又止,而后做出罢休之状,轻推开倚靠在身的杜掌柜,便要走开。
杜掌柜见状丝毫不恼,又道:“你当真不想知道这女娃之事?这女娃可是云天观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噢。”
只一句话,姜逸尘的步子便再也踏不出去了。
在成为四两千斤堂的药徒前,杜掌柜便与姜逸尘约法三章,除他之外,决不能与药堂其他人提起云天观之事。
姜逸尘深知杜掌柜立此条约定全然是为药堂中的人考虑,以免今后若有东窗事发之时,不会牵连他人,明白此点后,姜逸尘便也从未逾越过这条底线。
而这些天,在与杜掌柜愈来愈熟稔后,姜逸尘也曾趁其心情愉悦之时,尝试从其口中探听云天观的情况,可每当略微涉及云天观的话题一起,杜掌柜立马板起脸,一副生人莫近之态,让姜逸尘望而却步,有口不敢言。
一来,杜掌柜曾直言江湖之事他了解不多,云天观到底和他们不过是交易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仅此而已。
二来,杜掌柜能为他提供药堂学徒这个身份,他已当心怀感激,不想为难杜掌柜,便也就此作罢。
而今杜掌柜竟是主动提此事,姜逸尘心念一动,料知多半与他明日便要离去有关,心下一阵感动,可吐出口的几字却是“老狐狸”。
杜掌柜将右手搭在耳廓上,大声道:“啊,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姜逸尘一见这杜掌柜的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绝不认为杜掌柜没听到他方才所言,反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才是,可他又怎能再把那三字说出口。
于是,姜逸尘心里很诚实地喊道:“老狐狸!”
嘴巴却很乖巧地说道:“杜老,您刚刚应该还未歇息够吧,要不要回房继续歇着?小姜近来在村中学了门手艺,能让您老人家的背部气血走得更为顺畅些,睡得更为舒适些,舒经活络祛乏,要不要试试啊?”
说罢,姜逸尘已走回杜掌柜身边,给他拿捏起来。
云天观并非江湖门派,要在江湖上打听与之相关的消息,显然困难重重,而四两千斤堂与云天观虽仅是合作伙伴,可交往长久下,必当有所了解,从那汐姑娘与杜掌柜的熟稔便可见一斑。
而今临别之前,杜掌柜的嘴巴终于松动了,姜逸尘自然希望能从其口中得知更多与云天观相关的消息。
为此免不得付出些代价,他此时嘴巴已经抹上了蜜,也准备使出浑身解数以霍隐娘昔年为他推拿运气调养的手法,来套出杜掌柜的话。
杜掌柜见姜逸尘如此上道,心下乐开了花,和这小子相处久了,心态竟也不自觉地年轻活跃起来,闭起双眸,享受着那有力的拿捏。
似乎真有些舒爽。杜掌柜心道。
杜掌柜道:“瞧你夸得神乎其神,当真有这么厉害?那药堂岂不得为你再开个小分铺,为药堂多挣些钱?”
姜逸尘道:“嘿,杜老,提钱多肤浅,咱四两千斤堂的宗旨不是服务百姓嘛,倘若真开了个小分铺,也定当是免费为百姓开放的。”
杜掌柜摇头连连笑道:“呵呵,行行,照你小子这么说,咱们药堂可都白忙活了,不挣钱,那图个什么?”
姜逸尘道:“不挣钱,挣名声啊,水可载舟,百姓为水,药堂是舟,咱把百姓捧高了,药堂便当名扬天下,汉阳村四两千斤堂的名头不日之后便要盖过那渝都的四两千斤堂了。”
杜掌柜道:“呸呸呸!可别胡说八道了,老夫可还想多安生几年,你休想瞎折腾。”
姜逸尘手上的活忽而一停,道:“得得得!一切听凭您老人家吩咐,您不欢喜,咱就不开分铺,那小子也能专门来伺候您老了。就这么几下,您可觉着舒服?”
姜逸尘手一离背,杜掌柜便觉着浑身畅快,可仍觉意犹未尽,猛然睁眼,忙道:“似乎还不错,你别停啊!”
姜逸尘欺近杜掌柜耳旁,柔声道:“躺着体验,感受更佳噢。”
只见杜掌柜霍然回身,举步朝后院走去,那脚步轻盈得似乎已年轻上了十余岁。
第二四六章 卧榻长谈
“嗯……嗯,哦哟~”
简洁质朴的卧房中,传出了阵阵低吟。
当然,这呼号中不仅没有半分痛楚,反倒是饱含着满足与享受。
“欸,还别说,可真是舒服。你小子有这手法,竟是藏着掖着,临走时才露出来,这倒让我有些舍不得放你离去了。”
出声之人,自然是俯卧在床榻上,正享受着姜逸尘推拿的杜仲杜掌柜了。
一个女子的娇酥轻吟,或能令人浮想联翩,心痒难耐。
而一个花甲老人的沉醉微吟,只能令人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姜逸尘浑身的鸡皮疙瘩已起了数层,厚如打湿的薄纱附身,好不自在。
怎奈有求于人,他非但得装作毫不在意,更得乖嘴蜜舌地哄着这老狐狸。
要想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说出你想知道的消息,把他哄开心,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杜老,你说刚刚那姑娘是云天观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姜逸尘瞅准时机开了口。
杜掌柜见姜逸尘进房后一直耐着性子只字不提云天观之事,索性装傻充愣,好生安享着这小子的孝敬,总算听到其忍不住开问,方才慵懒张口道:“云天观中除了少许女眷之外,仅有三个女子,她便是其中之一,你说重不重要?”
姜逸尘不解道:“重要?道观中还能有女眷?”
杜掌柜道:“这就是你见识太少了,人还分三六九等,各自作为,道士自也如此,笼统而言,道士分两种,一种讲究修身,需清心寡欲,便不会娶妻生子,一种讲究求道,求道者应遵循天道,方才能突破天道,阴阳五行本为天道,他们自也不会去刻意避讳这夫妻之道。”
听罢杜掌柜所言,姜逸尘旋即了然,回到前一个话题,问到:“那云天观的三个女子是哪三个?”
杜掌柜道:“其一,自然是观主齐天寿的夫人虞君歆,其功力修为高深,仅次于观主和大弟子云柳。其二,是观中辈分最小的弟子,云龙葵。最后一位,便是先前你看到了这位了,汐微语,她是观主的七弟子,当然也是云天观中年纪最大的女弟子。”
姜逸尘道:“若是如此,那这汐微语在云天观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杜掌柜道:“噢?这你便听出来其重要性了?”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大弟子姓云?”
杜掌柜道:“不错。”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小弟子也姓云?”
杜掌柜道:“也不错。”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姓云,小弟子云龙葵姓云,除却这七弟子外,共还有几个弟子,这些人姓不姓云?”
杜掌柜笑了,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听闻这云天观自立观以来也有百来年的光景了,但现今仅存三代传人,一代是齐天寿这一师长辈,另一代便是云柳这代子侄辈。
云天观的规矩较为特别,仅有观主能收徒,收徒后便当赐予道姓,因而,齐天寿这一辈男弟子为齐字辈,女弟子为虞字辈,而齐天寿的徒弟便都为云字辈。
余下的另一代,则是齐天寿等人的师伯师叔了,这些尘姓子弟而今想必都垂垂老矣,不值一提了。”
姜逸尘道:“所以,汐微语既是齐天寿的弟子,却不姓云,仍姓汐,倘若此例在云天观中仅此一例,此女身份定当非凡。”
杜掌柜道:“嘿嘿,这汐微语也接受了赐姓,她的全名应为云汐微语才是,只是云天观到底还算不上你们江湖中的帮派,而这汐微语却是半个江湖人,她的云姓,自也常常被略去。”
姜逸尘本是为了解云天观的基本情况,方才与杜掌柜漫无边际的闲聊,现下一听这汐微语竟与江湖沾边,不免来了兴致,同时也心生警惕。
江湖之路勾心斗角繁多,丝毫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此行要与汐微语一同上路,若能对她多些了解,便能多几手准备,或是防范,或是利用,总之有备而无患,可比猝不及防来得妥当。
一想到这,姜逸尘已浑然不觉杜掌柜口中发出的低吟令其作呕,反倒是拿捏得更卖力起来。
“杜老,那这汐微语究竟是何来历呢?”
“你既是冲着云天观去的,想来多少也做了些功课,总知道云天观是在什么山上吧?”
姜逸尘道:“这倒是不难打听,据说云天观立在苍梧山上,苍梧山自蜀地南部至越桂之境北部绵延数十里,耸立于两地交界之处。”
杜掌柜道:“是了,苍梧山虽难言高耸入天,却绵延甚广,人烟稀疏。
在这苍梧山中除却云天观尚有活人往来之外,便是一支栖居于其中的神秘部族了,行走于江湖边缘的魃山夜羽族。”
纸上得来终觉浅,中州幅员之辽阔,姜逸尘走过的地域还不及十之二三,对于西南地域的了解,除西江郡之外更是寥寥,对于这“魃山夜羽族”显然闻所未闻。
姜逸尘皱眉道:“魃山夜羽族?从未听闻中州有魃山存在,至于这部族,想来便与这汐微语姑娘有关了,只是,这行走于江湖边缘之说,又是何意?”
杜掌柜道:“这魃山确实不存在,不过意有所指罢了。
数百年前,强盛的中州大举兴兵外拓版图,于时,军饷自然是最大问题,蜀地的领军为解燃眉之急,特设摸金鬼的军职,专司盗墓取财,贴补军饷。
越桂之境归入中州后,不少摸金鬼尝到甜头,便退出军籍,就此留在苍梧山附近定居下来,成了魃山夜羽族的第一代族民。
他们自知所为之事并不光彩,素来行事低调,为何神秘,便也不难理解了。
墓穴中或多或少总有些长久未见天日的神兵利器或是武功绝学,这些不正是你们江湖人所好?
至于‘魃山’二字,便指旱鬼游山,‘夜羽’二字则寓意暗夜中行动轻灵。”
姜逸尘道:“原来如此。不过,此部族既是如此神秘,您老人家竟也知悉得这般清楚,可了不得啊!”
杜掌柜闻言忽而稍稍撑起身子,侧头看向姜逸尘,笑意愈来愈浓。
“嘿嘿嘿,你小子想知道便直说,今儿老夫心情甚佳,告诉你也无妨。你说这人生在世,可能逃过生老病死?”
“自然逃不过。”姜逸尘不假思索道,随后旋即了然,“莫非这族中的哪位大人物,得了什么重病,是在您老人家的回春妙手之下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杜掌柜颇为自豪地说着:“大抵如此,而我所救之人便是魃山夜羽族的前任族长汐夜。”
“汐夜?前任族长?不会就是汐微语的祖父吧?”姜逸尘依言猜测道。
杜掌柜微微点头道:“正是,汐夜与我年纪相仿,年纪相仿的人自然比较说得来话,为他疗伤治病期间,我们成了至交好友,怎奈他们这一族干的多是有伤天德之事,或多或少也影响到他们的阳寿,老夫帮他躲过一次大劫后,他也没能逃过五年性命,早早去给阎王爷报道了。
现任族长汐天衢,不愿见其独女重蹈覆辙,早早夭折,便亲自将之送上云天观,并立下血誓允诺云天观,若道观逢难,定当倾一族之力相助。”
见杜掌柜一时陷入回忆感伤,姜逸尘也是识趣地闭了嘴,候了半晌后才道:“可不知这齐观主是否也与您老年纪相仿?”
杜掌柜闻言,瞥了一眼姜逸尘,感叹道:“年轻人的脑袋可真是活络,如此能举一反三。”
姜逸尘当即拍了一个马屁过去:“还不是您老人家教得好。”
杜掌柜哼了口气道:“少来啊,老夫和你没半分钱关系,可不受你的吹捧。”
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老夫与齐天寿相识时,他也不过不惑年纪。药堂本为救死扶伤制药,云天观为问道长生炼丹,大体上并无太大差异,有机会便互相讨教,互相进步,讨教多了,话便说开了。”
姜逸尘展眉笑道:“杜老可也算是八面玲珑啊,与各式各样的人都说得上话。”
姜逸尘这是发自肺腑的夸赞,若非如此,他也绝难打听到这等陈年旧事。
杜掌柜也笑道:“可不是,君不见杀手夜枭也正乖乖为老夫捏腿捶背么?”
“哈哈!”姜逸尘不由失笑。
“哈哈哈!”杜掌柜也跟着哈哈大笑。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温馨场景,想必都会认为这是交谈甚欢的爷孙俩。
“好了好了,你小子可还有何想问的?趁老夫现在心情好,早些说,若是没有,时辰也不早了,老夫得去准备准备那几味药堂缺的药了。”杜掌柜坐起了身,开口道。
“明早清晨便要出发,可还来得及?”适才在大药房中,姜逸尘一瞅那杜掌柜见钱眼开,满口答应的模样就觉得太不实际,而今在私底下便直接质疑道。
“当然!老夫从不应没把握之事。”杜掌柜胸有成竹道。
“嘿嘿,杜老,既然您有这把握,也不急于这一时,可不知您是否知晓汐姑娘背在身后之物?”姜逸尘一面说话,一面以蹲下身来,继续为杜掌柜捶腿。
杜掌柜闭着眼,昂着头,一脸陶醉之意,缓缓道:“当然,那玩意儿的来头可还不小呢!”
第二四七章 啪啪作响
金钱的力量确实是无法估量的。x
放在往常,姜逸尘绝不认为,那药单中缺失的几味药草,杜掌柜在一天内便能凑齐。
然,未至晚膳时分,姜逸尘确确实实地看着四五个他从未见过的帮闲伙计,各背着半人高的药篓,快步走入院中,卸下那几样欠缺的药草,一样未少,一样不差。
晚间,姜逸尘极为合群地跟着同居一屋的阿和、阿武兄弟俩去涮串串。
闲谈之余,方知下午汐微语拿出来的银票足有三万两。
三万两究竟是什么概念?
那意味着扣除药草原有的价值成本和药堂的用工成本后,余下的银两足矣供给四两千斤堂分文不取地为寻常百姓治病疗伤上大半年之久。
因而,杜掌柜稍稍提价从别处收购所欠缺的药材,实在是轻而易举。
阿和与阿武均是弱冠年岁左右,阿和比阿武稍长几岁,兄弟二人颇为健谈,也因此他们是姜逸尘在药堂中除却杜掌柜和阿柴之外较为熟稔的人。
今日之前,他从未听过两兄弟提过云天观的话头,想来杜掌柜对手下的伙计多少也有些约束,而这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从二人的三言两语间,不难听出他们曾去过云天观,而且不止一次。
姜逸尘知道,只要自己将话题向云天观稍稍一引导,余下之话不需自己多说,二人想必都能喋喋不休地将在云天观的所见所闻描述个七七八八。
但姜逸尘并没有这么做,毕竟杜掌柜待他着实不薄,他决不能背弃承诺。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晨曦踏着预定的脚步到来。
那个扎着两辫子,笑起来似银铃的姑娘也紧随着秋日晨光的步伐,出现在了四两千斤堂的院落中。
院落中已有不少伙计在忙活,却有十二人站在一旁,与其他人的忙碌格格不入。
之所以格格不入,只因这十二人中有十一人站立不动。
十一人中,身着白袍的便是杜掌柜。
另十人,有八人身着灰袍,两人穿着土黄劲装,一字排开,站列成对。
余下一人,正在这十人面前来回踱步,左看看,右瞧瞧,身上的粉色锦绣祥云袍在阳光的打照下熠熠生辉,在人群中耀眼悦目。
姜逸尘理所当然地站在那十人队列中,等候着汐微语的挑选。
至于那百来斤重的四十九味药草,早已被分装为五个大小适中的方形药篓子,静静躺在一旁。
这些药篓似乎是为长途运送所制,若要行马,则可将这些药篓绑在马鞍上,丝毫不妨碍骑跨,若要徒步,也可将之背于身后,不影响跋山涉水的行动。
药篓已做好准备整装待发,而在四两千斤堂的门口也有六匹马早已备好,只待汐微语从十人中挑出五人同行,即刻便能上路。
对于杜掌柜的安排,汐微语向来安心得很,这回也同是如此。
队列中有十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足足比药箱多出一倍,也足够她好好挑选当用好使之人。
可她的眼光向来挑剔,此行行程缜密,她不想出岔子,因而,她挑的也很是细心,半盏茶过去,她终于想到了个还不错的办法来试试这些人的深浅。
此情此景,在院落中的其他人瞧来,不知是当笑,还是当心生敬意,因为,此刻汐微语好似巾帼将领沙场点兵般肃穆庄严。
片刻后,汐微语驻足,停在了队列最左边的一人面前。
啪一声!
众人皆惊!
汐微语竟动了手,她冲左手边的第一个伙计扇了一巴掌。
第一个伙计名为阿义,此时正捂着左边的脸颊,一脸愕然地看向汐微语。
见其一脸严肃,当即将目光挪向了杜掌柜。
一看杜掌柜那目瞪口呆的模样,阿义的目光湿润了,他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苦不敢言地垂下了头,自我安慰道,或许是自己睡眼惺忪,让汐姑娘发现了,她这么做事帮自己提神吧?
杜掌柜终于是缓过了神,正要开口问句“为何”,汐微语已先说道:“反应太慢。”
未及众人理解过来这四个字究竟是何意。
又听两声比适才更为清脆响亮的啪啪声响起。
先前,或许院中的大伙都在忙活,或是未听清那巴掌声,或是误以为听错了。
可随后这接二连三的巴掌声再响起之后,再没人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视线都迅速地聚焦而来。
原来汐微语向右走出了三步,扇出了两个巴掌。
后面两人依然猝不及防,脸颊遭罪。
“太慢。”汐微语摇了摇头道。
院中众人竟噤若寒蝉,无人言语,也无人再在忙活自己手中之事,都想一看究竟。
当她走到第四人面前时,已有不少人明白过来汐微语是在做什么。
至少阿和与杜掌柜都是反应过来了,汐微语正以扇巴掌在试探他们的反应。
虽然有些不可理喻,却不失为是一个办法。杜掌柜只能这么在心中跟自己说着。
只是,苦了这些娃儿了,当众挨巴掌,恐怕自他们长大以来都从未被如此羞辱过吧?
可即便羞辱又能如何?
汐微语,可有小魔女之称,他挑的这群人中,除却姜逸尘外,余下九个有七人都曾去过云天观,在那待了至少十天半月,汐姑娘是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身份地位,他们不会不知道。
剩下两个只要眼色好点,见其他兄弟都这么安分地挨巴掌,也绝不该有愤怒地情绪,更不该不识趣地反抗。
孩儿们,乖啊,不就一个巴掌嘛,挨一下就过去了,过后,老夫给你们拿糖吃啊。杜掌柜只得不断地挤眉弄眼朝他药堂的儿郎们使眼色,示意他们一定要耐住性子。
啪!
又一声脆响,把杜掌柜给吓了一跳,这回好似他的右脸颊也给汐微语抽中了一般,听着都生疼。
第四人正是阿和。
杜掌柜分明看着阿和后退了一步,总算是躲开了汐微语的掌风,心下当真替阿和欢喜,可下一瞬,便瞧见汐微语跟进一步,反手接着一掌,还是中了!
左脸颊躲开了,右脸颊中了!
“有些小聪明,不过也是机灵有余,反应不足。”汐微语摇头叹气道。
说罢,便向第五人走去。
阿和在被抽中巴掌后,一时呆住了,他自以为已是猜到了小魔女的套路,却没想到汐微语依旧这么狡猾。
是了,她是小魔女啊,不能以常理度之。
听罢汐微语的叹息后,阿和更是欲哭无泪,脸不痛,心痛啊。
随后第五人仿效阿和的方法躲掌,不过,却是后退了两步,远远地躲开了汐微语的第一掌。
谁知两个身位的距离,汐微语仅是一个箭步便欺近,第二掌到底还是稳稳当当地击中。
又是啪一声!
第六人依旧未能幸免。
而第七人便是姜逸尘了。
在这之前的六位药堂战友,可都是未能躲过汐微语的魔爪,他能躲过么?
杜掌柜见前六人一一挨中,便不住摇头,并非怒其不争,只是不忍在看。
可当汐微语站到姜逸尘面前时,杜掌柜那鱼尾般摆动的脑袋总算是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向姜逸尘。
前六人手脚功夫全无,挨一巴掌便挨一巴掌了,在江湖人面前吃亏可不丢脸。
可这小子却是杀手夜枭,他能受得了这气么?
若是他还手,岂非暴露了自己?
就这般想着念着,杜掌柜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而汐微语已挥掌而出!r
第二四八章 黑夜将至
摸金鬼常年游走于暗无天日的地穴中,要应对其间各种复杂多变的情境,除却需过硬的身体素质外,也得具备过人的敏锐感知。
许是代代传承之果,汐微语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常人观风云变幻,辨万千气象,而汐微语却能以肌肤毛孔感知天象异变。
下山时,她便发觉山谷间空气湿润,水分稠密,连呼吸都觉得沉闷,幸而山谷外秋高气爽,将山谷中的水气给匀走了不少。
这些天虽看着晴空高照,却是逐渐变凉,往阴沉天气变转,可见不日之后,蜀地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雨必当降世。
苍梧山,有九险之说,于轻功卓绝者而言,绝不在话下,可对寻常百姓乃至武艺平平者来说,不免需步步谨慎小心,如此,一旦逢雨临山,定当寸步难行。
苍梧山的山雨正如那绵延山势一般,绝非一天半日便能下得干净,耽搁了时间倒也罢了,一堆药草若是被雨水打湿浸润,可真是暴殄天物。
既已下了山,汐微语也不走回头路,只能快马加鞭赶到汉阳村来,让杜掌柜早些备好药材,挑些行动轻快的人手,尽早返程。
为求妥当,眼下就是最后一道把关。
既然需要快步行路爬山,就必须眼疾手快,否则险境之下,无法先行应急自救,她又无暇照看的话,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汐微语自然知道眼前这些毫不精通拳脚功夫的药店伙计在她手下几无反抗之力,因而,她的出掌并未运上半分气力,只是单纯求快,以观察他们的反应快慢。
当先三人是全然不知其意图,猝不及防下挨了耳光。
在她右掌挥出,直至落在三人面颊之前,此三人的眼皮子连眨都不眨,反应太过迟钝,显然达不到让她的最低要求,不由令她有些失望。
所谓事不过三,自第四人阿和开始,众人对她的出掌已有了防备。
有了防备后,提前预知,提前撤步闪避,考量效果不免打了折扣。
因而,阿和的机灵虽让汐微语心下稍感宽慰,可汐微语清楚,她要考验的是应变能力,而非应对能力。
在右掌挥出落空后,她没有丝毫迟疑,反手旋即又是一掌。
接连三人,没一人能想到闪避方法,一一挨了耳光。
便是连应对办法都没了么?
汐微语来到姜逸尘面前时,已有了一丝恼意。
众人未瞧见汐微语抬手,已见其侧过身子,挥掌而出,一如先前,迅疾如风。
只听掌风呼啸,那纤长玉臂如匹练横空,转瞬即至。
姜逸尘不似前三者做出撤步之举,却是稳住下盘不动,上身往后仰去。
避开了第一掌。
而后,上身躯干进一步下沉,面朝天,背朝地,让汐微语完全没了落掌的空间。
汐微语的反手挥击也在此时从他面门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劲风。
汐微语见状,嘴角微扬,竟抬脚朝姜逸尘下盘踢去。
姜逸尘自然是发现了汐微语的举动,可二人距离之近,他避无可避。
这一脚,汐微语虽未蹲身摆腿,却也略呈扫堂腿之势,用了约莫五分力气。
这一脚,重在快,重在出其不意。
毫无防备下,常人多半当站立不稳,若是脆弱些,更当是直接跌坐于地。
姜逸尘已先知先觉,若此番是平常较量,他绝不会动摇分毫,可这却是汐微语的试探,他不能在这儿便让汐微语察觉出异常。
一踢即中!
只见,被踢中后,姜逸尘失了平衡,右脚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才得以站稳身形。
姜逸尘的一举一动,汐微语尽收眼底。
察觉到汐微语的目光,姜逸尘回看了一眼,旋即便将视线挪开,不管是左看右看,或是看天瞧地,总之,绝不与之对视。
汐微语却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仍未向下一人走去。
杜掌柜见此,心不由突突地跳,替姜逸尘担忧起来。
幸而,汐微语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不错,竟还有些功夫底子,你可以同我上路。”
姜逸尘也只能点头回应。
汐微语右脚刚刚抬起,正要朝右迈步,却突然落足。
一个箭步往姜逸尘那闪身而去。
众人惊骇!
以为汐微语在姜逸尘这,两个巴掌都落了空,并未得逞,心有不甘。
遂作势佯装要走,实是趁人松懈不备,伺机偷袭。
怎知汐微语只是与姜逸尘挨得很近,并未再手脚相向,众人不由为姜逸尘捏了把汗。
二人四目相对,少女气息芳香袭人,鼻间吹气如兰,姜逸尘一时面颊绯红,慌忙撇开了头。
汐微语退开来,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昨个儿是你接的药单!”
姜逸尘闻言面上微微一笑回应着汐微语,心下却吐槽道,这女人可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当真没能瞧出汐微语是否已对自己生疑,因而通过这种方式在提醒自己莫要耍花招,或是,此人生来便是如此跳脱的脾性,总之,今后在汐微语面前,他得加倍小心才是。
杜掌柜亦是被汐微语这一惊一乍,给吓得险些犯了心脏病。
这小魔女……
小小的插曲之后,汐微语又考量了余下三人。
三人见过姜逸尘的成功示范后自也纷纷效仿。
有两人都在汐微语踢腿而出时被扫倒。
仅有一人踉跄站住,和姜逸尘算是一次性顺利入选。
随后,汐微语也未再耽搁太久,以方才观察时的印象,又从剩下八人中挑了三人出来,凑齐了五人,就此上路。
*********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木已渐转枯黄。
幸而有万里晴空的关照,在这天气下赶路,倒是令人颇为舒爽,马蹄儿也跑得尤为轻快。
长路漫漫,没日没夜地赶路到底还是太过劳神费力,精神头足了,才能事半功倍。
因而,汐微语一行,白天行路,晚上住店歇息,仅用了两个半日,便完成了往常需要星夜兼程赶上两天的路程。
第三日,天方拂晓,一行六人已离了客栈早早上路。
今儿他们的行程可要劳累许多,马儿仅能再送他们十余里,而后,便只能靠徒步行走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已来到苍梧山山脚。
苍梧山毕竟绵延甚广,其山脚的定义亦是相当广泛,汐微语等人来到的地方自然是离云天观最近的一处缺口,由此深入约莫五十余里地,便可到达云天观所在的山峰。
既是无法跑马,众人也只得把行囊药篓一并从马儿身上取下,任由马儿去了。
下了马后,姜逸尘便一刻不停地四处张望。
毕竟初来乍到,心怀好奇,也绝不会有人起疑。
他们正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除却起伏的小山丘外,便是清一色的嶙峋怪石。
而背后便是他们的来路,广袤无垠,廖无人烟的平原。
平原边际线上,隐约可瞥见一黑点游移,姜逸尘见之,心下颇安。
依汐微语所言,他们今天的任务便是尽快赶至在二十里地外的一处石洞。
那处石洞能够容身二十余人,今儿到那过夜,待明早天亮时再行启程。
二十里地的距离,却要走上大半天功夫,并非是因为路途太过艰险,而是汐微语感知到这山谷间,水气过密,若是天色稍稍有变,定当落下瓢泼大雨,再难行进。
稳妥起见,还是尽早去到安身之处才可放心。
于是,汐微语走在前头,领着五个四两千斤堂的伙计,朝苍梧山深处行去。
天地阴晴与行程气运在冥冥之中,或成某种定数。
晴空万里,则可一路畅通无阻,相安无事。
而若是天色阴沉黯淡,噩运似也藏身于灰暗的乌云中,飘然而来。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似从云朵中窜出,抖出了五个略大于人头的圆圈,不偏不倚往姜逸尘等五人头上套去!
第二四九章 十面埋伏
苍梧之野,绵延百里,峰峦无数。
其中有九峰矗立,各导一溪,异岭同势,难辨异同。
九峰各名舜源、娥皇、女英、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潇韶,唯有舜源峰有通天之途,求生之道,余下八峰皆暗藏大凶极险,可谓九死一生。
大凶极险分别为暗流、绝崖、断石、枯草、凋花、朽木、瘴雾、罡风、幻象九险。
谷中溪流至深之处,仅没过常人膝盖,可若随意涉水,或陷入涌动暗流中,难以挣脱,若非力大无穷,可一举脱身,否则将越陷越深,直至被溪流彻底吞没,此为溪流之险。
九峰各有峭壁绝崖万千,若失足跌落,唯有粉身碎骨,此为绝崖之险。
谷中石壁历经千载风蚀水侵,极易松动,声大或势重,将引落石之灾,此为断石之险。
草枯、花凋、木朽本应腐化归于自然,可谷中花草虽败,树木虽死,却历经成百上千年不化,若被三者之一伤及皮肉,则血枯精损,命难久矣,此为枯草、凋花、朽木之险。
晚间,谷中瘴雾四起,生于子时,散于辰时,瘴雾中呼吸艰难,过多摄入瘴气者,轻则卧床不起数日,重则呼吸不能,就此殒命,此为瘴雾之险。
山谷绵延百里,因而四处冷热有异,致使谷中不时有阵阵罡风在其间穿梭,罡风之劲,或可引起断石、枯草、凋花、朽木、瘴雾五险,此为罡风之险。
谷中特定地理位置中存有自然磁域,磁域诱生自然幻象,误入其中者,若非心志坚定、方法得当,必当被幻象所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死其中,此为幻象之险。
苍梧山有此九险相伴,故而亦被称作“九险山”,又因九险各个要命,苍梧山更被视作不详之地。
不详之地,则人迹罕至,以致于数百年来,在此山中安然度日的,除却那舜源峰上的云端之城,云天观外,也仅有神秘的魃山夜雨族与之相伴。
若非有常年生存于此的汐微语在前带路,四两千斤堂的伙计就算不是第一次上云天观,也绝不会深入谷中,随意涉险。
因而,在这满眼怪石林立之处,除却汐微语一行六人,再不见任何人烟。
这样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本不会有人烟。
可这样的地方,偏偏极为适合布埋伏,搞偷袭。
比起他们一路策马奔腾而来的广袤之地,提前藏身于此,实在是不易被发现。
呼!
眼见那乌黑的三丈长鞭如游蛇现世,盘起五环逐渐下落,数个念头在姜逸尘脑海中生起。
什么人会对云天观出手?
仅有一人还是另有同伙?
这些人会是为何而来?
是药草?是汐微语?还是云天观?
来人是提前知悉他们行踪后早早埋伏于此,还是获知即时讯息后,抄近路,匆忙赶至?
诸多想法在脑中闪过的同时,姜逸尘也已做出了应对。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不管埋伏之人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四两千斤堂的五人,绝对是多余之人。
多余之人,只有死了最为省事。
姜逸尘心下一凛,先是飞速卸下身后药篓,直朝半丈远处,阿光背部的药篓砸去。
将身在右侧的阿和奋力一推后,借力往左前方的阿武扑去。
此三个动作仅在一瞬间完成,至于与之相去较远的阿助,姜逸尘实在分身乏术,鞭长莫及,只得口中疾呼“小心”提醒他危险临身。
药篓去势迅疾,阿光似是突然被人往前一推,上半身前倾过甚,而脚步却慢了半拍,未能跟上,只得向前扑倒。
阿和被推倒在地。
阿武被姜逸尘扑倒在地。
阿助闻言,仅是回身相顾,再无其他动作。
如此,五人中,仅有阿助没有在顷刻间出现大的身位变动。
正在此时,长鞭终于落下,其中一个圆圈套在阿助脖颈上,余下四个圈自然是落了空。
长鞭登时一紧。
只听“咯”的一声后便松开。
阿助连声音都未发出,便仰天倒下,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是被长鞭生生拧断!
阿武、阿和、阿光还未从姜逸尘的突然举动中回过神来,便瞧见阿助在他们眼前,断了声息,心下骇然,脸色发青,舌头发颤,好似失了魂魄般,不能言语,无法动弹。
汐微语是领路人,脚步不觉便快上不少,同五人一直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适才闻声后,仅来得及回身,已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助的惨剧发生。
汐微语是对眼下情景大惊失色,不过她到底是个江湖人,定了定神,便取下背上包裹着的长物,准备应敌。
“快到我身后来!”汐微语一面四下张望,寻觅着敌人隐蔽之处,一面朝姜逸尘四人靠来。
“嘿嘿嘿,汐姑娘,你可不能过去,你是金枝绿叶,他们不过尘埃弃土,不可混为一谈。”暗中有人桀桀笑道。
此时天色阴沉,却非天黑,此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府,沙哑空幽,令人听来毛骨悚然。
话语未落,乌黑的长鞭陡然被甩直,化鞭为棍,将汐微语与姜逸尘四人分隔两侧。
汐微语不顾暗中之人言说,继续前进。
而四人中,除了姜逸尘正在将阿武扶起外,其余二人皆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汐姑娘,我劝你还是听话的好,这些闲人迟早得死,你若不听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暗中之人又是桀桀发笑。
汐微语闻言却是不动了,可不过一瞬,她便如离弦之箭般朝长鞭末端的方向急射而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细长有如柳叶的剑。
擒贼先擒王。
初时,汐微语到底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当她逐渐定下心来,便想到只要解决了用鞭之人,便当解除当前危局。
瞧见汐微语的举动,姜逸尘不禁皱了皱眉。
软兵器越长越难使,能使七尺软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而眼前这长鞭足有三丈,能将如此长鞭使得如此刚柔自如、出神人化的,他虽未见过,却是听过。
十四恶人之一,跗骨缠身——沈卞,除了此人之外,姜逸尘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咻咻咻!
一阵破空声同在此时惊起。
姜逸尘脊背发寒,当即回过头,看向身后。
却见八十余枚古铜色的铜钱镖疾朝他们四人飞射而来!
铜钱镖体量小,因而同时可射出的数量多,可铜钱镖重量轻,因此飞行距离不远,如此姜逸尘自然也看见了射出铜钱镖的两道身影正在他们三丈之外。
姜逸尘不识得来人是谁,却瞧出了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的衣着和大半月前死在他剑下的黎骏相同,他们是琥珀山庄的人。
除此之外,姜逸尘眼角余光已瞥见一处乱石之后还藏有一人,看来是敌非友。
且不论这还未现身之人和琥珀山庄的两人究竟是强是弱,单是这沈卞一人恐怕已能要了他们几人的性命。
而姜逸尘心中更隐隐觉得,在这等着他们的,或说是等着汐微语的,绝不仅是这四人。
阿武也听到了飞镖欺近之声,回头一看,旋即怔住。
不只是他,阿光、阿和同是如此。
三人浑然不觉姜逸尘看向他们的眼神已暗淡无光,带着悲悯,带着无奈。
铜钱镖应声入肉!
四道身影同时倒下!
第二五零章 多方云集
汐微语在懵懂年纪时便被送出部族,至渝都从师学艺。
豆蔻年华时,汐微语已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三载,而后被送上云天观。
云天观远离江湖是非,却并非全然与江湖隔绝开来。
有江湖阅历在身的汐微语,也时常作为云天观的代表,出入江湖。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汐微语这些年也见惯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她从不主动招惹是非,却也偶尔不得不沾染血腥。
饶是如此,当五个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一一被江湖所杀后,她心怀愧意,疾首痛心。
汐微语很清楚,这次运送的药草,虽有一二稀珍药材,可也非独一无二,无处可求,这些江湖人会埋伏在此,只有可能是冲着她或是冲着云天观来的。
江湖是非,祸及无辜,无疑是她最无法接受的。
悲极转怒,汐微语双眸霎时间一片通红,手中的柳叶细剑被其握得过紧,竟在发颤。
细剑愈舞愈疾,剑影闪动间,隐约可见朵朵梅花争相绽放,而后瞬息凋零。
不知为何,竟有急促的琴声伴着剑舞,在风中啜泣。
乌黑长鞭像是长着眼睛一般,不论汐微语的细剑走到何处,那长鞭就能跟到何处,汐微语出剑愈疾,那长鞭便闪动更快,鞭随剑走,如影随形。
仅是十数息间,汐微语已刺出百八十剑,似疾奏完一曲《梅花三弄》,断肠催泪。
怎奈一切攻势落在重重鞭影中,如泥牛入海,杳无痕迹,徒留袅袅悲音,不舍耳畔。
从始至终,汐微语都未能逼出使唤乌黑长鞭的敌人,虽然她已知长鞭的另一头,便是十四恶人之一的沈卞。
“桀桀,汐姑娘,在下可有言在先,只要你一动弹,这些小年轻人只会死得更快,你既是一意孤行,现下可不该忿忿不平,吃一堑长一智,应当乖乖听话才是。”沈卞的话语声再次传出。
“恶徒,休要胡说!”汐微语怒叱道,声音几近咆哮。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香汗淋漓,却依旧拿沈卞毫无办法,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无力感。
就在汐微语失神刹那,长鞭忽而化作长蛇,鞭梢反卷,立即将那柳叶细剑缠住。
长蛇长躯一震,柳叶细剑当即从汐微语手中脱出。
当细剑“噹啷”落地后,汐微语如梦方醒,已是被缴了武器。
啪!啪!啪!
“好鞭法,不愧是神鞭沈卞,沈老似为这常人无法驾驭的三丈长鞭而生,古来未见强于您的前者,当今天下更无人能出您之左右,恐怕在您之后再无‘神鞭’之名。”乱石之后一人击掌踱步而出,响亮爽耳的马屁足将他人给吹捧上天。
击掌的男子约莫不惑年岁,束发戴冠,细眉张扬,目中暗藏魅色,宽嘴薄唇,一袭黄澄澄的锦衣光鲜亮丽,略输潇洒气概,却不失风流之韵。
在其之后,竟又走出了一对男女。
之所以说是一对,只因不论是男子或是女子,均是手持一把碧玉长剑,长发飘落,素衣青袍,二人的相貌看来也有三五分相似。
若说有何异同,便是男子眉眼弯弯,笑起来宛如白玉一般清纯无邪。
而女子却是横眉冷目,脸上似是挂着冰霜,没有一丝笑意。
“桀桀,幸亏小老儿已是一大把年纪,对这虚名看得淡了,否则,还当真被你夸得飘飘欲仙了。”话语声传出的同时,沈卞也现身了。
这是一个佝偻老头,双鬓斑白,除此之外头顶光秃,再无毛发,身着破布衣裳,眯着眼,挂着笑。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想象,将三丈长鞭使唤得出神入化的,竟会是这么一个年愈古稀之年,垂垂老矣,乞丐模样的老头。
随着沈卞的现身,加之锦衣男子领头的三人和琥珀山庄的两个男子,已呈三角之势将汐微语和五具尸体围在其中。
只是,不知是志在必得,还是有所顾忌,几人的目光虽在汐微语身上打量,却再无任何动作,就此站住。
发现竟有六人在埋伏自己,汐微语本已有些绝望,可见到这般情况,说明还有转机,心下稍安。
且听听他们究竟是何打算。汐微语心道。
沈卞笑眯眯地看向锦衣男子,道:“风流子,小老儿是应你之邀而来,你向小老儿允诺的,你自是心中有数,若是只有咱们几人,事情都好商量,可今天来的朋友似乎不少,这汐姑娘虽说是被我等当先控制住,可江湖上从没有先来后到之说,你看是不是将大家都请出来,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免得徒生误会啊。”
名为风流子的锦衣男子闻言后也笑道:“沈老说的不错,是该把大伙儿请出来,打开天窗说亮话。”
风流子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四海会盟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左右二位是敝帮的碧玉双蛇,这位手执三丈长鞭的是附骨缠身——沈卞沈老爷子,另两位是琥珀山庄的青年才俊纪瑜、纪亮俩兄弟,都是在下请来的朋友。汐姑娘眼下就在这儿,诸位既已到了此处,不妨现个身,当面探讨个共赢的方案,免伤和气。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风流子并未运上半分内劲,便也说明,那些人正在附近。
果然,风流子此话一出当即迎来回音。
“风兄此言自是不差,不过你们虽有六人,却可算是由三方组成,再加上我们六人,这一个汐姑娘可够瓜分?”
“不够分的话,那便没法一团和气了吧?”
“风兄与尊夫人向来形影不离,怎么今日只见风兄,却不见尊夫人呢?”
“风兄来此是为汐姑娘而来,不知风兄将汐姑娘带回去后,尊夫人会否生气呢?”
虽是四句话,可音色却毫无差别,只是前两句话听来音调正常些,似在讨论,后两句便有些阴阳怪调的揶揄之意了。
若这四句话同出一人之口,那此人实在有趣的很,自问自答,毫不觉得尴尬。
可第一句话已明言他们有六人,那此四句话不免令人猜测会否是出自四个人之口。
很快,不需大家再猜,那四个开口之人已经出现了。
至于为何众人都坚定地相信那四句听来明明是一个人说的话,却是分别出自四人之口,只因为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正是四个一模一样的人。
四人的头都要比常人大上不少,四肢却要比常人短上不少,四人全是满面虬髯,肌肉结实,不但装束打扮一致,面容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非他们配着的武器分别是双锤、双刀、双剑、双叉,互不相同,能借此分辨四人身份外,常人绝难知晓这四人谁是谁。
四人现身后,亦有两道人影从另一处石堆中走出。
这是两个中年男子,较为高大的身着灰衣,较为矮小的身着褐衣,两人都留着两撇小胡子,步履有劲,腰挂佩刀。
“呵呵,原来是擎天众的墨青、墨红、墨海、墨寿四位兄弟,可不知今日刮的是什么风,竟能把四大金刚都给吹到这来?”擎天众和琳琅居到底分属九州、四海两盟,适才一听四句话中多少都带些讽意,风流子已然猜知了来者何人。
眼下不过随意打个招呼,风流子便将四人置之不理,直朝另两人看去,作揖拱手道:“可不知这两位是哪条道上的好汉?”
四大金刚对于风流子的无视也毫不在意,同是好奇地看向那一高一矮两人,他们四人并不是与之同来的,这点他们自己清楚,而风流子显然也看得出来。
“哦,我罗靖,他夏矢,不过无名之辈,不足挂齿。”自称罗靖的灰衣男子拱手回礼道。
“桀桀,二位倒是谦虚了,小老儿虽老眼昏花,但也还是看得清楚你二人腰上配着的是绣春刀,真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究竟有何魔力能惹来两位吃皇家公粮的锦衣卫。”沈卞眼眯成缝,一脸和气地笑道。
第二五一章 各怀鬼胎
十二人分立六个方位,似乎也正好代表了六方利益。
被围在圈中的汐微语,如笼中之鸟,砧板之鱼肉,只能静待六方互生嫌隙,意见不合后,大打出手,或有逃脱之机。
沈卞独自一人,无门无派,可十四恶人之称,足以证明其实力卓然超群。
他是这群人中实力最强的一位,自然也是众人最为忌惮的一位。
琳琅居虽非四海会盟的大帮派,可任何一个帮派的副帮主,绝不会是软柿子的角色,更何况风流子还带来了善用毒剑的碧玉双牙,青樟、蝶凤夫妇,三人合力纵使是沈卞都未必能敌。
擎天众的四大金刚,若是单独一人在此,恐怕风流子将肆意嘲笑其长相畸形。
可偏偏四人同在此处,他们那心有灵犀,天衣无缝的配合,对于在场中人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决不可小觑。
近年来,朝廷插手江湖之事,多是以锦衣卫打的先锋头阵,更是将五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崆峒派收归麾下,为朝廷鹰犬操练精兵,现今锦衣卫的实力,究竟有多强,不少江湖人心中还没个定数。
因而,对于罗靖和夏矢二人,众人对其的警惕之心,只多无少。
六方利益中,实力最次的当属琥珀山庄的纪瑜和纪亮两兄弟了,他们虽是琥珀山庄近来风头正劲的青年才俊,可在这些老奸巨猾的江湖人面前,临敌应变的经验将是他们的最大弱点,他们最好的选择自然是依附于余下五方之一,求取薄利了。
“桀桀,大家毋须遮遮掩掩,如此猜测防范下去,谁都讨不得好。小老儿年纪大些,便先直言不讳了。”作为老江湖,沈卞心狠手辣,或是越老便越疲于去揣度人心,他现下总愿意多动动嘴皮子,多套套话,免得糊里糊涂地被当枪使。
于是,他又转向一直是众人的中心,却一直被忽视的汐微语道:“汐姑娘,你们云天观中可有一味丹药名为度厄丹?”
汐微语闻言,心下一颤,仅是回看向沈卞,却不做言语。
沈卞见状笑了笑,继续道:“听闻这度厄丹,可在练功者丹田内开辟出另一方空间,修炼者若要修炼一门新内功,而此内功又恰巧与已修习的另一门内功相克,便可将属性相克的内功之力,暂且移入此空间中,只要能在一个月内,此空间消失之前,将新内功修炼至中层,那么在此空间消失后,这两门相克的内功,并不会在体内出现太大的互斥现象,仅需修炼上一年半载进行巩固,便再无后患,大功可成。是也不是?”
当今天下的武林高手,多是修有三门内功,因为仅从阴阳五行内功中,挑出三门来修炼,可轻易避开属性相克的内功,修炼起来并无太大阻力。
可若要修习第四门内功,必当与前三门中的一门出现属性相克。
如此,修炼第四门内功,与逆天行事并无二致。
若非大毅力,大能者,绝无可能练成,更可能因为体内内功的互斥,导致走火入魔,伤损经脉和五脏六腑。
更甚者,或因丹田无法承受其间的剧烈冲突,从而功消神散。
古往今来,修炼成五门内功者,屈指可数,而在当今江湖上,能修成四门内功者已是凤毛菱角,修炼成五门内功则如天方夜谭。
而这度厄丹竟可在丹田中开辟出一方独立空间,力助属性相克的内功修炼,无疑是江湖高手们的福音,因而,此丹的价值已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可度厄丹的炼制之不易,云天观数年也难孕育出一枚,观中更是将之当作隐秘禁忌,不许外露,以免遭来祸端。
而今,一听这沈卞所言竟只字不差,汐微语哪能不震惊骇然。
她虽依旧闭嘴不言,可那刹那间的惊异神色,已是将她心中的波澜出卖得一干二净。
沈卞见状,笑道:“呵呵,汐姑娘不答也是最好的回答,看来此丹确实存在,小老儿便是冲着此丹而来,几位若是与小老儿的目的并不冲突,那小老儿可在一旁静候,待几位见出分晓后,再通力合作。”
言罢,众人面面相觑,更有不少人发出低声惊叹。
一来惊叹于沈卞的修为之高,竟已在做修炼第四门内功的打算,若是功成,那他将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老怪物啊。
二来则是惊叹于度厄丹这般灵丹神药,简直是为修炼第四门内功者所制。
不过,这神丹竟有如此功效,而江湖上又几乎未曾听闻,想来是云天观的秘药了。
既是秘药,那数量自然不会多,量不多,他们可不敢妄打主意,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怀璧之罪,只能徒惹杀身之祸。
十数人中唯有风流子的神色与他人较为相异,沈卞是他请来的,关于度厄丹的消息自然也是他透露给沈卞的,谁知这老狐狸不仅不相信其所言,直接提问汐微语,试探真假,而后竟是袖手一挥,要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了。
“沈老爷子武功盖世,那等神丹于我等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我二人对此也不抱半分侥幸,老爷子自可放心。
实话实说,我二人也与您来此的缘由,倒也相差无几。
亦是听闻云天观上有不少灵丹妙药,可提高修为,方才跑来一观究竟。
我二人身无长物,更与云天观毫不相熟,便寻思着能否让汐姑娘帮上忙,仅讨要一二灵丹,当即离去,绝不多作为难。”
见沈卞率先表态后,罗靖也紧接而上,他们的来意相比沈卞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对于灵丹妙药,缘分到了,能求便求,若是局势太复杂,他们也会当即扭头离开,毕竟自己的性命最为紧要。
“嘿嘿,你二人的想法不过是绑着这女娃儿去换些灵丹,怎说滴如此冠冕堂皇?”
“锦衣卫嘛,代表朝廷来做事,言行不都得依着规矩来,总不免有些冠冕堂皇咯。”
“既是朝廷爪牙,那他们来此,绝不会只是抓人换药那么简单。”
“不错,应当也是先行来探探虚实,有便宜就占一些,若是便宜大了,那下一步来的就不会只是两个人了。”
四大金刚又是一人一语地说道起来,四人看来并不精明,可所言却句句在理,一针见血,看得比谁都透。
倘若罗靖是个美貌女子,在他们四人面前也必然是个被褪尽衣裳的美貌女子,毫无遮掩,原形毕露。
罗靖轻叱一声,不予理睬,其实自当他和夏矢瞧见这四大金刚后,心中已不由生出一种厌恶感。
若非看到已有六人结伴同来,而这四人与他们二人合在一起正好有了制衡,才有现下这暂时的一团和气,否则他们俩人绝不会将这所谓的四大金刚放在眼里,此时,耐着性子不与之闹僵,也只能将之当作厉害的傻子对待了。
其实,早在沈卞戳穿罗靖二人锦衣卫的身份后,身位江湖人士,心中多少也有些膈应,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招呼着,唯有四大金刚不长脑子,去开罪二人。
若这四人与锦衣卫产生了间隙,早已达成协议的六人将占尽优势。
风流子现下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四大金刚仍口无遮拦,最好将大伙儿得罪个遍后,惹众怒被合力除去。
一番盘算后,风流子心下已有定计,开口道:“可莫说别人了,不知墨青、墨红、墨海、墨寿四位朋友,来此是何目的?”
第二五二章 四嘴八舌
墨青道:“风流子,你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来这的目的呢?”
墨红道:“恐怕是难以启齿,所以不敢说把?”
墨海道:“你不说,我们凭什么要说?”
墨寿道:“对!你不说我们便不说。”
四大金刚似乎每次开口都是一人一句,四人都得说,四人依着顺序说。
见此情景,汐微语不觉有些好笑,但她却发自内心地感谢这四个惹笑之人,毕竟若是没有这四人在此极不和谐地与余下众人闹腾,恐怕他们早已统一了意见来为难自己了。
汐微语一面观察着场上情势,一面思考着如何借四大金刚做文章,以推波助澜,将局面搅得更为混乱,让这六方产生不得不动手的冲突,以让自己有脱身之机。
风流子道:“呵呵,在下来此的目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四大金刚谦让,那在下便不推辞,先说为敬了。”
风流子仅是说了一句话,四大金刚便上窜下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开口。
墨青道:“欸!你既是先问的我们,便当让我们先说,怎滴,我们客气了一下,你却不知道客气回来呢?”
墨红道:“是极是极!当我们先说才是。”
墨海道:“你定是觉得你那点儿破事没人知道,才故作神秘,可我们呀,偏偏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的一清二楚,便是连前因后果都能说得一丝不落。”
墨寿道:“不错不错,你风流子来这就是耍风流性子的,是要老牛吃嫩草来了,当真好不要脸。”
众人初时以为这九州四海相见分外眼红,因而,没有大打出手时,话中总不免夹刺带刀,定要让伤到对方,令对方难受才是。
可再经过这一轮唇枪舌剑,众人却不由觉得,这四大金刚完全是冲着风流子来的,纯心跟他过意不去。
至于最后墨寿所言的“老牛吃嫩草”,众人不用细想,倒也明白这风流子想要的原来是汐微语这人。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风流子脸不红心不跳,目光直视着汐微语,缓缓道:“诚如四大金刚所言,在下此来,确实是为了汐姑娘而来,是来向汐姑娘提亲的。”
墨青蹦起来道:“嘿,你这老黄牛,果真皮厚的狠,好生不要脸。”
墨红也跟着蹦了起来,道:“就是就是,人要脸,树要皮,你莫非不是人,所以便不要脸了?”
墨海见到两人都蹦了起来,他也蹦踏着,怒指风流子凶道:“不要脸便算了,你把自己的媳妇放在何地?”
墨寿见前三人蹦的,一人比一人高,实在没把握蹦得高过墨海,便干脆不蹦了,嗔怒道:“不要自己的媳妇便算了,你凭什么糟蹋好端端的姑娘。”
风流子好似早已习惯了四人的说话方式,不仅不恼,依旧笑对道:“我想发妻在平海殒命之事,四位定然知晓。”
墨青闻言,嘴唇当即成了喇叭状,拖长音道了声:“噢~”
墨红瞪大了眼道:“原来你们夫妇也去了百花屿,围追堵截那龙多多呀。”
墨海张大嘴道:“可惜人没逮到,媳妇儿还死了,这是不是就是那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墨寿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啊,这媳妇才死,便娶新欢,不怕亡妻尸骨未寒,见你如此喜新厌旧,怨魂生了妒意,整日缠着你,不让你安生么?”
风流子应道:“发妻生前与在下恩爱有加,心意相通,而今虽已仙去,可在下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定能体谅在下而今的难处的。”
墨青道:“唉唉唉!人走茶凉,旧人已去,再无言语的机会,现下能听到的唯有这一面之词了。”
墨红道:“唉唉唉!是啊,两张嘴只剩下一张嘴,就算生前拌嘴无数,就算风流子早已厌倦了他的妻子,就算风流子早有纳妾之意,冠冕堂皇地颠倒黑白,总也是无法印证了。”
墨海道:“欸!这好像便不对了,我听闻这风流子倒是极为喜爱他妻子的,其妻重伤后,他便疯狂地将内力灌注到他妻子的体内,想帮其续命,而后去药谷求医,怎奈他的妻子不争气,没撑多久,到底还是咽了气。”
墨寿道:“欸!你这也不对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风流子即便生前和他妻子关系再差,可他们毕竟都是琳琅居的人啊。”
四人又说完一轮,这回却不给风流子开口的机会,墨青紧接着问道:“琳琅居的人又怎么了?”
墨红道:“琳琅居的人必当修习帮中的不二法门,合欢诀。”
墨海道:“嘿嘿,这合欢诀几字听来便让人兴奋得欲火焚身,想来必当是双修的心法内功。”
墨寿道:“正是!听闻修习这合欢诀者,不但能尽情享受鱼水欢愉的极致,更能与双修伴侣阴阳互补,大增功力。只要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第三次,再也停不下来,这样,即便再不相爱的两人,都会因此功法之故,心心相印,难分难舍。”
墨青道:“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法,真该让所有的夫妻或是恩爱男女都去修炼这合欢诀才是。”
墨红道:“世间万物有其好的一面,也定然有不好的一面,这合欢诀听来不差,想必也有着不小的缺陷。”
墨海道:“不错,修炼合欢诀者,定当生死同舟。”
墨寿道:“生死同舟之意,便是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死了,我绝不能苟活。”
墨青道:“噢?竟有这奇事?可这风流子的妻子死了,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墨红道:“看起来好,不一定真的好。”
墨海道:“已修炼合欢诀者,若是其双修伴侣不幸殒命,那余下之人的功法便失了原有的平衡,丹田气息紊乱不堪,能保住原有的修为已极为不易,更多人却是功力就此一泻千里,今不如昔。”
墨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看来一同练了合欢诀后,只能朝夕相处,不离不弃,方才能愈来愈强。无怪乎风流子与他妻子纵使毫不和睦,可在她濒死之际,还是拼了命地念着救她。”
墨青哀声叹气道:“唉,想不到吧,事实的真相总是残酷得令人无法接受。”
墨红忽而惊道:“这么说来,风流子来此便是为了找汐姑娘和他共修合欢诀这邪术啊!?”
墨海拍腿道:“世间女子千千万,他随便找个女子来当练功炉鼎不成,非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这找汐姑娘?”
墨寿摸了摸下巴道:“或许是碰巧来到这儿,又碰巧听说汐姑娘下了山,更碰巧听说汐姑娘的娘家非但有云天观的绝世神丹,更有魃山夜羽族的神兵奇功,所以起了贪念。”
自四大金刚和风流子对嘴起来后,余下近十人竟都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言语。
许是越听越发觉着有趣,到最后众人更像是在听说书般,听着四大金刚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津津有味。
“妙哉妙哉!四位朋友若是上闹市去说书江湖故事,定能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沈卞听四大金刚的故事告了一段落,不禁拍手赞叹道。
而后转向风流子道:“小老儿早些年间便听闻四海琳琅居副阁主风流子,假仁假义假君子,真心真情真风流。
于时我还不大相信向来自诩正义的九中四海两盟中,为何会有这般矛盾的人存在,现下看来传言果真非虚。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想必风老弟为救尊夫人耗去不少内力,而今修为又不得寸进,丹田中更是一片乱象,可实在不容乐观呐。”
第二五三章 个中隐秘
众人闻言一愣,果真如沈卞所言,这风流子现下绝不比其强盛之时。
无怪乎既已招呼来了同属琳琅居的碧玉双牙相帮,还要请外人来瓜分香饽饽。
恐怕风流子现下自己都在后悔,仅是唤来像纪瑜纪亮这样的毛头小子倒也罢了,连沈卞这危险人物都招来,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得不偿失么?
四嘴八舌之下,风流子似已体无完肤。
不少人心下已开始盘算起此时场上的实力均衡,风流子三人的实力,显然被大打折扣。
可当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挪向风流子时,却见其面目含笑,并无半分怯场之意。
只听风流子开口道:“沈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现在体内缺如一片乱麻,不过一战之力,倒还是有的,当然,在沈老爷子手下决然走不过十个回合,在下把沈老爷子请来,自也是秉承着互惠互利的初衷,沈老爷子如若单枪匹马将汐姑娘给抓去换那度厄丹,想来不但云天观不会睬你,恐怕还将招惹上魃山夜羽族的骚扰,沈老爷子不怕事,却怕烦,这魃山夜羽族最能耐的手段便是不出现在您面前,却让您不得安生。”
沈卞不置可否,笑道:“依你之意,你去提亲,便有大大不同。”
风流子道:“不错,事先邀请老爷子来时,我便与你说过了,沈老爷子贵人多忘事,那在下不妨再唠叨上一遍,也向大伙儿讨个祝福。”
四大金刚一听如此,倒也是极为配合,不再拌嘴,齐声道:“请开始你的故事。”
风流子闻言一笑,不睬四大金刚,而是面朝着汐微语,问到:“在此之前,在下想与汐姑娘确定下,下月秋分之时,是否是姑娘二十四岁的生辰?”
汐微语闻言怔住,为何风流子竟连这等隐秘都能知晓?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风流子道:“在下说过,是诚心诚意来求娶汐姑娘的,自然得将汐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在下也知道,汐姑娘过了下个月之后,更是不得不嫁。”
一直以来都缄口不言的锦衣卫夏矢却也再此时开了口,道:“这点夏某也无法理解,男欢女爱,强求不得,汐姑娘若实在没有喜欢之人,更乐于求仙问道,自可终身不嫁,何来非嫁不可?”
风流子道:“这位夏兄所言极是,在下接下来便为各位讲讲,为何我们常人的婚配可自由自在,而汐姑娘却是别无选择。”
风流子顿了顿,理了理思路,道:“汐姑娘是魃山夜羽族的人,此族在江湖上向来神秘,鲜有人听闻。
这魃山夜羽族世代以盗墓为生计,或是遭到天道反噬,族中人常常在不惑年岁左右便已早夭,为延续族落生机,族中人不得不早些成婚生子,不论男女,在十六岁时便当成家。
汐姑娘虽自小便不在族中生活,也甚少受到族中习俗束缚,但此点却是逃不开。
这点不仅关乎汐姑娘自己的未来,更是关乎汐姑娘父亲,现任族长的性命。
少男少女在十六岁时成家,不是随意定的,而是数百年前,族中族长为族中兴旺请来大能巫士特地卜的卦。
唯有此道,可为少男少女的生身父母增添阳寿,至少可令之活过四十岁。
而事实果真如此,族中奉行此道,果然父母辈都能活到几近知天命的年纪。
现任族长汐天衢是三十八岁,依族中之礼,男子逢九必遭大凶,汐姑娘身为族长膝下独女,若是无法在明年之内成婚,便也是二十五岁了,如此,两九其至,其父命当终矣。
若是现今的族长毫无作为,或是病体缠身倒也罢了。
偏偏这汐天衢而今生龙活虎,而且颇受族民拥戴,要让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族长在明年因女儿不嫁之故,一命呜呼。
纵使汐天衢自己愿意,恐怕整个族人没人愿意。
想来汐姑娘也绝不愿因自己的任性,早早见到宠爱疼惜你的父亲,早早去找阎王爷报道吧。”
听闻风流子所言,众人沉默。
不禁感叹,人世间竟有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存在。
不由自主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魃山夜羽族族长产生了一缕钦佩之情,能为爱女做到如此,父爱深沉如斯。
而后,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了汐微语身上,却见其正低头垂泪,看来确有此事了。
“即便如此,汐姑娘也谁都可以嫁,何必要吊死在你这颗老树上。”
“就是,汐姑娘这千娇百媚的年岁,这天生丽质的模样,你可配得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额头边上都有多少皱纹了?”
“嘿嘿,他不是人,便是照镜子也没用啦,万一照出来不是老黄牛,而是猪八戒怎么办?”
“哈哈哈,那汐姑娘恐怕要被吓死了,不行不行,汐姑娘若被吓死了,这家伙岂不是又要去祸害别的姑娘。”
既已听完了故事,那四大金刚也不失时机地再次挖苦起风流子来。
想来于他们而言,现下不能动手,能多动动嘴便多占几分便宜。
“是了,小老儿也想听听,老弟究竟有何把握将这门亲事给谈下来?”沈卞再次出言问道,毕竟在他看来风流子虽是副帮主,实力也算不差,可琳琅居在四海的地位可实在排不上名号,连紫夜轩都比之好过不少,这样一个已有过婚配,年岁不小的上门女婿,云天观可能不会干预,可这汐天衢能答应?
“若在下仅是个琳琅居的副帮主或许不够格。”风流子仅是说了半句话,便止住。
“不是小老儿看不起琳琅居,依事实而言倒还真有些不够格。”沈卞直言不讳,也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莫非风老弟还有何隐藏身份不成?”
众人闻言心中一紧,难道这风流子还真有何隐秘不成?
细算来这琳琅居兴起的时间也不算短,少说也有十余载的功夫,现下风流子要吐露出身份隐秘,接下来会否杀人灭口?
“不知各位对诸神殿了解多少?”风流子缓缓道。
“因有十二星象神、四象神、五行神等诸神齐聚,实力超然,而唤作诸神殿。”出声的却是纪瑜,同属四海会盟,像琥珀山庄这类中小规模的帮派,他们的目光始终是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大帮派,若有可能,谁不想登临绝颠?
“诸神殿大小十九神,总有分个高低品级吧?”风流子看向琥珀山庄的两个年轻人道。
“自然是以实力强劲的四象神马首是瞻了。”纪瑜道。
在风流子和纪瑜的一问一答里,纪亮神思极快,随即也跟道:“可那四象神中的朱雀神,却在十余年前便不知所踪了,难道风前辈便是……”
第二五四章 天平失衡
“真不愧为琥珀山庄的双子星呐,一点即透,你兄弟二人将来的成就自当要比现任庄主来得不凡。”
风流子直夸起纪氏兄弟来,也算是默认了他便是诸神殿四象神中的朱雀神了。
“噢,越来越有意思了,看来风老弟昔年必有一番不同寻常的际遇呐。”沈卞满脸堆笑,双眸微睁,脸上的褶皱本便不少,如此一来,谁人都瞧不出这老家伙心中究竟在作何打算。
而众人此时却也没太多心思去观察沈卞,反倒是将目光落在风流子身后的碧玉双牙身上。
只见那青樟依旧是一副笑脸,而那蝶凤仍是一副冰块脸,两人仿佛就如木偶般,只是个傀儡,音容笑貌早已成了定格,不会因旁人的言语或是任何风吹草动,有任何改变。
虽说琳琅居和诸神殿同属四海会盟的帮派,但两个帮派在江湖上的地位可谓云泥之别,所谓亲兄弟还明算账,这诸神殿的朱雀神竟藏于琳琅居中当起了副帮主,若说没有图谋,众人是决计不信的,可这碧玉双牙对此却无动于衷,莫非他们早已知晓,或说他们本就是朱雀神的人?
众人的神态风流子尽收眼底,自然也知道此时大伙儿心下是何想法,遂道:“正如沈老爷子所言,这已是陈年旧事了,在下简要讲讲便是。
十余年前在下重伤后坠下瀑布,这一摔非但摔得面目全非,更是摔出了阳气尽亡,阴亦尽泄的伤寒之症。
幸而天不亡我,被彼时已是琳琅居一员的亡妻救起,亡妻心善,为救我性命,行阴阳双修的合欢诀,为在下滋阴补阳,既治了病,也疗了伤。
在下因祸得福,既收获美妻,功力更为精进,为报恩还情,便在琳琅居中讨了副帮主的职位来做。
而这碧玉双牙是在下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心腹,二人能力非凡,忠心耿耿,待在下回到诸神殿后,自会让他们二人取代现有的蛇神,在我看来他们二人更配得上那位置。”
“他们二人是你的心腹,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们这些人可不是,毕竟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既然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把这等隐晦之事都说了出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当然是杀人灭口啦!”
“那,那,那……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说是要逃,可四大金刚却没有分毫挪动脚步之意,只是瞪大了眼,用手掩着张得老大的嘴,故作惊慌。
四大金刚的行径虽惹人捧腹,可他们所言,无疑不是众人心下所忧,场中一时静默无声,似在静候风流子接下来的表态。
风流子道:“呵呵,诸位朋友不必惊慌,在下而今功力大不如前,与众位说这些,也绝无为难之意。”
沈卞道:“听风老弟所言,竟是信心十足,看来这诸神殿中早已有人知悉你的身份,也极为盼着你归去,最重要的是,此人在诸神殿中的地位,决然不低。”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所说不差,诸神殿向来以阴阳双神为尊,在下的血缘至亲便是阴神鬼魅妖姬了,哪有姐姐不盼着弟弟回去的道理。”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未曾想这风流子的身份竟如此复杂,更难以想象一门两姐弟尽都是足矣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沈卞拱了拱手道:“呵呵,风老弟若是搬出诸神殿这般大山来,倒还真有资格能上魃山夜羽族去提亲了,小老儿的度厄丹可就要拜托老弟好言向云天观讨要了。”
风流子拱手回礼道:“那在下便当此言是老爷子的祝福了,老爷子的嘱托,在下定然不会忘怀。”
摸清了风流子的底牌,沈卞的视线在场中迅速扫过,停在了那四个生得一般无二,长相畸形的四大金刚身上,笑道:“现下局面已差不多明了了,朝廷来的两位锦衣卫大爷,只是来瞧瞧这云天观一二的,若有缘能讨得一二灵丹更是妙事,这风老弟确是为提亲而来,这琥珀山庄的两位小兄弟是来帮衬风老弟的,风老弟也许之待事成之后,定向汐姑娘的半个娘家云天观讨要些丹药作为回报,而小老儿也是冲着风老弟允诺的回报来的,如此我们在来意上并无冲突,可不知四位老弟,究竟为何而来?”
“啧啧,这风流子为何而来,我们便为何而来。”
“不错,我们也是上门来提亲的。”
“正是,这风流子老大不小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便一命呜呼了,这汐姑娘可还年轻得很,让她守寡已是惨无人道,若是陪风流子同练那合欢诀,这风流子一死,岂不是换她被功法反噬而遭殃了吗?!”
“对头,可不能这样一朵娇艳美丽的鲜花,插在一滩臭气哄哄,都快被晒成干的牛粪上!”
四大金刚一人一语,越说越是义愤填膺,若不知情者,恐怕还真以为风流子是来抢亲的,抢的偏偏还是他们刚要过门的媳妇。
“容在下说一句,这汐姑娘仅有一人,风居主来求亲,正好凑成一对,而兄弟几位却有四人,总不能四人都要娶汐姑娘当媳妇吧?”罗靖一听沈卞把他们二人划归一边,而把四大金刚给孤立,当即便知晓其示好之意,此时出言为难四大金刚,也算是个回应。
“这点你放心,我们虽有四人,可这汐姑娘自然是由我大哥来娶了。”
“不错,我大哥年纪正比汐姑娘虚长几岁,从年龄来看,正好合适。”
“我们兄弟四人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待人,我大哥也是,若是汐姑娘成了我们大嫂,我们定当将其捧作明珠,敬作观音娘娘。”
“就不知汐姑娘是否答应了?”
四大金刚依旧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只是这回,他们却是调换了个顺序,从墨寿说到墨海,再到墨红,最后才是墨青。
言毕,四人竟是向汐微语齐齐作揖鞠躬,好一番礼节。
见四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众人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当然,本有几人是一直都带着笑的,可像蝶凤却仍毫无笑颜。
汐微语噗哧一笑,当即惹来了众人的目光。
“呵呵,汐姑娘可真是受欢迎啊,九州四海同为你而来,可不知你意下如何啊?”沈卞笑问。
汐微语闻言一愣,而后竟不自觉地打量起风流子和四大金刚来,原来适才她把自己置身事外,全然忘记自己才是众人言语中的主角。
风流子相貌堂堂,可此人假君子、真风流,可谓心思歹毒,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
四大金刚瞧来虽非常人模样,可行事倒也磊落大方,若要从二者中选出可托付终生的,自然是四大金刚比风流子更为可靠些。
只是,汐微语心中早已住进一人,尽管那人而今不知所踪,可她打定主意要在而后一年内寻到他,亲口听到他的答案,若他答应长相厮守,自是再好不过,若他婉言拒绝,她便随意寻个平民百姓成婚,待父亲度过九九大劫之后,再刎颈自杀。
对于送上门来的夫君,她怎会甘心委身相许,更何况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却都是口是心非,另有图谋的,她怎能让他们如愿。
“若是汐姑娘都不中意,也不打紧,这是日后之事,现下小老儿就倚老卖老,做个主持,还劳烦汐姑娘从眼下这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和擎天众四大金刚的老大墨青中做个初步抉择,二者只择其一,若是没被汐姑娘选中的,小老儿和各位朋友也好劝说其早些打道回府,无需痴心妄想再做纠缠。”见汐微语不做言语,沈卞走近两步笑道。
现下这紧要关头,众人脑袋里都转得极快,一听沈卞之言,显然是要借这汐微语之口,清退一些人了,而这所要清退之人似乎再明显不过,只能是这四大金刚了。
第二五五章 杀意昭彰
听罢沈卞之言后,风流子笑得无比灿烂。
眼下天地失色,这灿烂的笑容便好比那明媚的阳光,尤为惹人瞩目。
当然,在汐微语和四大金刚看来,这笑容实在太过刺眼。
沈卞所言乍一听,好似很公平,让汐微语做选择。
可实际上,汐微语不论作何选择,四大金刚始终是讨不得好的。
风流子的背后是诸神殿,而这擎天众虽说能与诸神殿稍稍掰掰手腕,可这四大金刚在擎天众的地位,实在难与风流子在诸神殿中的地位作比。
汐微语若选择了风流子,四大金刚会顺理成章地被众人联手镇压。
可若是汐微语选择了墨青,余下这些人,难道真会出手逼风流子退走,而随四大金刚一同去魃山夜羽族或是云天观么?
绝无可能。
在汐微语看来,自风流子摊牌后,天平已然失衡了,对于四大金刚而言,这已然是个必死之局。
她能做的或许便是让他们逃了。
让他们逃,便要让他们知难而退,逼他们走。
于是,她做了选择。
“我选风流子。”
此言一出,好似本已出现失衡的天平,给加上了一颗彻底奠定局面的砝码,彻底倾斜。
风流子笑道:“汐姑娘的选择很明智。”
墨青道:“汐姑娘糊涂啊!”
墨红道:“要不再让汐姑娘选一次?”
墨海道:“选什么选,汐姑娘这不是在赶我们走么?”
墨寿道:“都被赶了还不走,留着等死么?汐姑娘后会有期了!”
四大金刚一人一语而出,可他们的身形早已窜出百步之遥。
余下八人同时朝四大金刚的逃窜方向急射而出,竟把汐微语弃之不顾。
四大金刚人小脚步快,可众人也非泛泛之辈,均施展起轻功身法,似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两道碧绿的身影在此时尤为突出,自左右两侧迅速朝四大金刚靠拢过去,显然是要拖住四人的脚步。
于这般情况而言,四人只要分散而逃,至少能逃走一二,可四大金刚,兄弟同心,不愿如此,因而只能同生共死,破釜沉舟了。
见青樟、蝶凤朝他们四人的身位空缺中穿插而入,四人手中的双锤、双刀、双剑、双叉自也是毫不犹疑地招呼过去。
怎知青樟、蝶凤的身躯竟似没有骨头一般,柔软异常,仿佛游蛇在四人的八把武器中来回穿梭,不论锤也好,刀也罢,都沾不到他们的衣襟分毫,至于剑和叉虽更为灵巧,却也每每仅能从他们的衣裳上轻轻划过,毫无威胁。
四大金刚拿碧玉双牙无可奈何,可碧玉双牙却不就此善罢甘休,他们的人柔软似蛇,他们手中的剑也柔软似蛇。
四大金刚不见青樟与蝶凤挥剑,可身上却不断地出现道道剑痕,风中更是飘散着不少被割断的毛发。
他们心下骇然,若非及时闪避,让剑划伤了身子,割伤了皮肉,恐怕就得被留下了。
因为他们清楚地瞧见,不论是衣服上的剑痕,还是被割断的发梢上,都依稀可见那碧绿之色。
碧玉双牙,他们的剑可是带毒的呀!
碧玉双牙的修为显然已超出了四大金刚原有的认知,可当他们有此觉悟后,显然为时已晚。
青樟、蝶凤虽不弱,可也无法凭两人之力便可力敌四大金刚,然而他们的目的,本不在此,只是为了拖延住四人的脚步,被如此一番纠缠,另六人已追身而至。
四大金刚心下一急,竟同时朝向罗靖和夏矢吼道:“你们两个傻蛋!我们四人一死,于你们俩可没半点好处。”
罗靖不假思索道:“将死之人,休要废话!”
风流子笑道:“两位官爷助我成事后,在下绝不会亏待他们,你们又能给他们什么?”
四大金刚一时无言,并非他们不想说话回击,而是八人的攻势太疾,他们已无暇张嘴。
老大墨青最先遭殃,他使的双锤,冲阵时自可势如破竹,可在逃窜时却显得尤为笨拙,也极易被针对。
沈卞瞅准了时机用长鞭缠住了墨青的双臂,长鞭一绷,内劲一发,墨青不得不以内功相抵,以免手骨被搅碎。
如此一来,当纪瑜、纪亮的铜钱镖射来时,墨青已无余力去做任何抵御。
噗哧!
数枚铜钱镖扎入墨青眼鼻,数枚刺入其脖颈,墨青当即血流满面,没有痛苦太久,他已咽了气。
而他的兄弟仨却在碧玉双牙、风流子和两个锦衣卫面前险象环生,无暇顾及。
当墨青手中双锤咚隆垂地的巨响传出后,四大金刚的余下三人方才发现他们的老大哥,已弃他们而去。
三人脸色涨红,泪如雨下,却一声不吭,只字未吐,因为,向来在第一个出声的大哥,已是不在了。
他们是四胞胎,他们年龄自是都一样的,他们区分长幼的顺序,本也是在他们都懵懂知事时,第一个开口说话之人,便被认作大哥。
兄弟同心,大哥已死,他们更无心苟活,咬紧牙关,只想着多拉些敌人陪葬。
咚隆之声,却让夏矢心下一惊。
他先是动作一滞,随后渐渐缓了下来,边佯装对敌,边向罗靖凑近,而后低声道:“他们所言在理,他们若是逃走了,与我们而言并无任何弊处,可若是他们死了,那我们不也成了多余之人,此时这风流子或许还需要我们陪着他们去往魃山夜羽族或是云天观壮胆,可这之后呢?难保他们不会对我们下手。”
罗靖与夏矢相识数年,相互间知根知底,他在功夫上要高过夏矢一些,可在智谋上,夏矢确要略胜一筹,二人配合许多年来,每每关键时刻总由夏矢来拿主意,也多次绝处逢生,此时一听夏矢之言,罗靖心下也有些不安,遂开口道:“依你之意呢?”
夏矢道:“金丹银丹,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好丹呐,这次得到消息的人竟这么多,还都是狠角,撤吧。”
罗靖听言,虽心有不甘,却也相信夏矢的判断,正要答应,却闻破空声传来。
咻!
“小老儿就知道这些官爷心智不定,贪生怕死,那小老儿便先了结了你们俩吧!”
鞭声、喝骂声齐至。
夏矢、罗靖只觉杀气袭身,呼吸受滞,汗毛倒立!
瞧见锦衣卫二人的动作迟缓许多,更在交头接耳地密谋商议,向来见不惯朝廷做派的沈卞弃了三大金刚,直接朝二人挥鞭而来。
在江湖上混迹的时日不多,可罗靖、夏矢二人既然两人两刀便敢来到此地,也绝非善类,当即怒喝道:“你敢!”
同时身形一变,绣春刀挥砍而出,卸去长鞭之力。
得手后,极为机警地收刀变换身位,他们已见识过这长鞭缴械武器之法,绝不会给沈卞缴去绣春刀的机会。
罗靖道:“老怪物,我俩可是锦衣卫千户,四大金刚与你们或是早有间隙,而朝廷和你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云天观的灵丹我们要不起,不若当作相互间从未见过,就此别过,如何?”
“说来轻巧,两位官爷今天听了这么多,既然不与在下上云天观走上一遭,那自然也留不得你二人性命了。”沈卞还未答话,风流子已幽幽开口,话语间不含半分怒气,却是杀意凛然。
夏矢道:“呵呵,冠冕堂皇之词,恐怕你们早已对我二人起了杀心了吧?”
沈卞道:“嘿嘿,是又如何?和小老儿摆谱,你们可知小老儿曾经是干啥的?”
风流子摇头笑道:“两位官爷恐怕是没听过沈老爷子的丰功伟绩,可在下却清楚得很。
沈老爷子曾经可是一代杀手,而且不是一般的杀手,他有个规矩,只接斩杀满门的单子。
跗骨缠身的意思,简而言之便是,纵使目标逃到天涯海角亦当斩尽杀绝。
对了,沈老爷子昔年斩杀过的人中,可有不少正是朝廷命官!”
第二五六章 夺命梦魇
层峦叠嶂。
沈卞手中的长鞭便是个如此古怪稀奇的名字。
此鞭三丈长短,一寸粗细,鞭身和握把浑然一体。
远观重重山峦,或能体会到群山绵延之韵律,感受自然之巍峨壮丽。
可若是座座高山,铺天盖地地向你压来呢?
光是想想,便会让人觉着厚重压抑,令人透不过气,层峦叠嶂之名便是此意。
罗靖和夏矢此时此刻便深有体会,眼前的长鞭盘旋而来,每一圈都比上一圈要大上些许,不出片刻便成了个乌黑的锅盖将二人罩住。
天色本已晦暗无光,在鞭影的笼罩下,罗靖和夏矢好似被卷入黑洞般,与世隔绝,孤立无助。
黑暗给予人的仅是静寂,而静寂却能将人的心拉向恐惧,恐惧的根由全然源自脑海中的联想。
不知为何,夏矢竟不住回想起适才风流子所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他从未曾见过,而此时却无比清晰的情景——沈卞昔年杀手岁月的匆匆一瞥。
那必定是个灰暗的岁月。
那是个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略微有些驼背,可偏偏臂膀粗犷如腿的人。
那是一把乌黑粗长的鞭子,即使被随意丢在路边,任何人都不会将之忽视,胆小些的无疑会被这一条大黑蛇给吓着。
那三丈长的鞭子盘绕在那人手中,放在平常很难想像一只手如何将之把握,可对那人来说便是如此轻而易举,尽管那人的手掌确实宽大而厚实。
那天雨夜,那人踏入那个知府的内宅。
那内宅的门是被撞开的,因而惊动了所有的家丁、护卫。
那些家丁、护卫挥刀舞剑,一拥而上,却见那长鞭一甩,刀剑一齐被缴去。
他们一心为主,勇敢无畏,徒手应敌。
可没过太久,他们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他们发现那鞭子不但能在人身上抽出道道血痕,还能卸了人的胳膊、腿、脖颈,纵使皮肉还连着,可内中的骨头不是被折断,便是被粉碎。
他们倒下了,幸而他们要保护的人都逃出了宅子。
可惜,他们忘记了那鞭子足有三丈长,就好像是如来佛的五指山,只要被那鞭子盯上了,便永远逃不出其手掌心。
他们没能看到的是,逃出去的知府一家老小,三三两两被长鞭捆绑住,长鞭越勒越紧,身子被渐渐挤压,先是有勒痕,而后彻底陷入皮肉,血脂横流。
那些身子强健的,在鞭子卸去后,或许还是一个连在一起的尸身,尽管不完整。
而那些身子骨一般的,或是脆弱的,大多或断作两截,或碎作数块……
心悸!作呕!冷汗涔涔!
夏矢再无法联想余下的情景了,恰在此刻,只听身侧一声咆哮,将他的思绪从脑海中给拽了出来。
“老夏!快闪!”是罗靖的声音。
不知何时,那黑洞已被破开,长鞭散乱,失了把控。
可仅是一瞬,长鞭似又被赋予了生命,乌黑大蛇再次朝着发愣失神的夏矢袭来。
直到罗靖的一手钳住夏矢的肩头,奋力将其拉扯离原位时,夏矢才猛然回神。
“那老家伙早已开始修炼第四门内功了,经脉有损,打起精神来,我们逃得掉!”罗靖无法理解向来稳如磐石的老搭档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可他清楚,要想逃离此地,还得靠二人齐心合力才是,他试图将夏矢喊醒。
回过神来的夏矢,第一时间却是偏转过头,因为他感觉道肩头黏糊糊,那并不是自己的冷汗浸透的,而是来自于外部。
只见肩头罗靖的手背满是道道血痕,鲜血淋漓,可以想见其手掌应也是如此。
他能大致猜测出罗靖方才是怎样攀着这长鞭,一寸又一寸,一尺再一尺地欺近沈卞,以搏命的方式去破开那长鞭盘成的漩涡。
见到兄弟如此拼命,夏矢再不敢分心,握紧了刀,准备和沈卞决一死战。
怎料那长鞭虽未缠裹住他的身子,却是缠在了他的右小腿上。
小腿一紧,一种莫名地恐慌旋即涌上心头!
夏矢似是又丢了魂般,发了疯似的挥刀狂砍着长鞭。
然而,徒劳无功。
他全然忘了他是习武之人,不比那些寻常百姓,他忘了他能以内功相抗,护住自己的小腿,而不是去劈砍长鞭,如此,至少能挣得时间,让罗靖为他拼出挣脱束缚的机会。
当右小腿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时,刚刚的脑海中消散的画面再次凝聚成型。
连身体躯干都能粉碎的长鞭,腿对之而言,不更是小菜一碟么?
啊!
夏矢的右小腿不出意外地被乌黑大蛇咬断!
樱红四溅!
剧痛伴着哀嚎,彻底唤醒了夏矢尘封已久的记忆。
脑海中的画面不仅仅是联想,而是得以追根溯源的切实经历。
那年他还是个小衙役,知府的死讯轰动一时,他和一众衙役去查勘现场时,被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吓得当场作呕。
那天之后,他接连做了三四天噩梦,无法安眠。
最后,他选择离开了他的故乡,抛却了令他恐惧的回忆。
原来,早在十数年前,他便见识过附骨缠身的血腥了,只是,这回的受害者变成了他。
倘若,他当时还留在那小小的地域,或许便能平平凡凡地在故乡里度此余生吧。
背井离乡后,他一步步地越走越远,一步步地越走越高,他成了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地位斐然,可造化弄人,命运竟让再次遭遇昔年的梦魇——沈卞,这回他更是直面这杀人狂魔,这缘分,可算是孽缘?
人人都有不敢面对的过往,逃避久了,便误以为没有发生过,可当命运开了个玩笑,再次让过往来敲门时,你可会畏惧?
夏矢不否认,他怕了,否则也不致如此。
既然逃不过命运的玩弄,夏矢也不再退避,此生已走到了句点,他至少不该拖累帮过他的人。
“兄弟,我不行了,你快走!”夏矢强忍着疼痛,推搡开搀扶着他的罗靖,他手中的绣春刀还握在手中,作为锦衣卫千户,纵使断了一条腿,要拖住沈卞一时半刻倒也不难。
见夏矢单膝跪地,横刀身前,杀气腾腾,显然心意已决,罗靖狠下心,道了声“罗某愿来世再与你做兄弟”,便施展开轻功身法,头也不回地逃开。
有了夏矢鱼死网破的舍身相拦,沈卞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靖远去,毫无他法。
另一端,墨红、墨海、墨寿三人在一一授首之前,到底未能拼下任何一人的性命。
只是,多少也给风流子等人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墨海濒死前扑到了青樟背上,本欲咬断其脖颈上的动脉,怎奈身形矮小了些,只能在断气前,就近撕咬下其肩颈处的一大块皮肉。
青樟身若无骨,身法诡异灵动,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会扑到他身上来,用牙伤他。
遭此横祸,青樟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和他的双修伴侣蝶凤一般,面色阴沉,宛如冰块。
墨寿的钢叉险些扎入纪瑜的腹中,庆幸的是风流子及时将之一脚踢开,不幸的是风流子低估了墨寿的决心,他踢断了墨寿的手骨,可墨寿却依旧一往无前,钢叉失了准头,却仅是往下偏移了数寸,直扎入纪瑜裆部。
对于年纪轻轻的纪瑜而言,墨寿这一叉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可谓是断其子绝其孙了。
*********
黑压压的乌云似将从天上坠落。
山谷间渐渐起了秋风,让空气稍稍不那么沉闷,令人呼吸畅快了不少。
一片三丈方圆,七八尺高的乱石丛,在乱石遍布的山谷中并不起眼,更是个不错的避身之所,汐微语正躲藏其中。
山谷间弯弯绕绕,此处虽与先前遭袭之地相去不过一里之遥,可并非一时半会便能寻到。
汐微语深知风流子八人二话不说地去追四大金刚,不过是想快刀斩乱麻地将之除去,而后便可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自己。
她所期盼的便是四大金刚能跑得远些,再多给她争取些时间,好让她唤来援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后不久,竟有一具“尸体”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那“尸体”的衣襟上沾染了不少血,但不需仔细辨识,便可瞧出其身上衣衫虽有不少破损的孔洞,可那孔洞中裸露着的肌肤下却无丝毫创伤,那些血不是源自“尸体”自身的血。
只见那“尸体”拾起了汐微语遗落下的剑,择了个方向,飞奔而去……
第二五七章 九霄环佩
汐微语盘膝而坐,双腿上竟放着一把髹紫长琴。
原来她身后所背之物便是此琴。
长琴以梧桐作面,以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
琴额圆阔,琴面丰隆似苍穹,琴体弧线流畅自然,其上细蛇腹纹雕刻精细,给粗犷的琴体增添了几分灵动。
此琴名曰“九霄环佩”,乃千年古琴,是魃山夜羽族掘墓所得,成为族中至宝已有数百年。
汐微语自小便与此琴结缘,加之其父的宠爱,便让九霄环佩与其为伴,从不离身。
汐微语最为精通的并非剑法,而是琴音,九霄环佩与之心意相通,弹奏时施加稍许内力,则可以琴音动人。
何谓以琴音动人?
若为弹唱,能动人心弦,沁人心脾,乐曲使人欢快,哀曲使人感伤。
若为对敌,则可削敌气势,扰敌心境,乱敌气血。
九霄环佩琴声空幽,若无密林相阻,可传音于数十里开外。
只要在苍梧山的附近,有此琴在,汐微语便能唤来云天观的师门,能唤来魃山夜羽族的族人,这也是其琴不离身的根由之一。
适才局面复杂,纵使有琴也绝无弹奏的机会,眼下无人阻挠,便可安心求援了。
只见青葱玉指落在细如发丝的琴弦上,转轴拨弦间,似有虚影显现。
琴声温劲松透。
或是要传达事态紧急,刻不容缓的情绪,琴音听来急促而焦虑。
怎知琴声往远处荡去后不出片刻,远端竟也传来了曲调截然相反的琴声。
琴声两两重叠,无法辨出两道琴声中所蕴涵之意,听来也决然没有传远。
汐微语微微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再次尝试着拨弹琴弦。
相同的琴声再现。
远端,同是一般的琴声出现得比方才快了些许。
两两重叠,两两相消,和之前如出一辙。
汐微语手指不由发颤,她已能断定,远端传来的琴音绝非偶然,而是刻意在针对她,或者说,对她弹琴求救这一手,早有防范。
汐微语并不放弃,继续拨弄琴弦,将求援信息暗藏于《潇湘云水》中弹出,希望能行之有效。
怎奈,远端的琴声以一曲《高山流水》回敬,更破了她藏于琴曲中的求救信号,她的伎俩已被看穿。
高手!
汐微语在心中做出了这个判断后,已面如死灰,手指僵硬,毫无数天前在四两千斤堂时那欢快活泼之色。
“汐姑娘,不必白费力气了,在下知晓姑娘通晓音律,善于抚琴,更有一把九霄环佩伴身,怎能不有所防备呢?”琴音未能远播,可风流子等人不过在两里地内,自然能寻声而至了,听这声响,显然便在这乱石丛的外头候着了。
此时,风流子等人依旧是先前六人的阵仗,可状态自是大不如前了,且不论青樟和纪瑜的皮肉重伤,便是战力最强的沈卞和风流子二人都气息不定。
为了收拾四大金刚和两个锦衣卫,他们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幸的是,一朝不小心让罗靖给逃了,如此,他们必须在罗靖将此地所发生之事公之于众前,加快进程,早些达成目的了。
即使如此,这些人既已来到汐微语身旁,也决然不会让她逃脱了。
“风老弟行事可还真是缜密啊,竟把小老儿都瞒了过去,不知你还有多少后手呢?可不要把小老儿连同琥珀山庄的两位小兄弟给拉进坑里呀!”沈卞已不再笑容可掬,语气中带着不快,听到远端的琴声时,他很是不自在,他怎么也无法想象,适才和擎天众四大金刚不死不休的风流子,竟还能把九州的强人请来。
他不禁瞥向风流子,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位来自诸神殿的朱雀神,屈居蛰伏四海的小帮派中十数年,说是报恩,可他绝不相信,他竟开始有些相信四大金刚的话,为成大事,风流子先是在小帮派中混迹,收买人心,而后为了摒弃那个拖了他后腿的发妻,在百花屿中借龙多多之手令其殒命,而后奔波千里来到苍梧山,想依凭着被世人忽视的,游离在江湖边缘的力量——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起势。
细思极恐,这桩桩件件若真是如此,他必须要小心此人。
短短一句言语的瞬间,沈卞心下已有定计,他现在不得不暂时依附于风流子,只要度厄丹到手,他便躲起来,远离江湖。
倘若能借着度厄丹之力,将四门内功练成,任这天下风云变幻,他也能横行无阻,彼时,便是风流子也不得不向他低头了。
“沈老爷子莫要动气,碰上琴兄确实纯属巧合,您应当知晓,我们这些附庸风雅人士,向来以音律相交,故而,即便九州四海水火不容,而我们间仍能以音乐暂时卸下这帮盟间的壁阻,琴兄有琴痴之名,非但好弹琴,更喜爱收藏世间名琴,听闻汐姑娘手中有把千年古琴‘九霄环佩’后,更是心生向往,心急如焚地跑来想一睹为快。”风流子解释道。
“啸月盟,指尖乱云,琴。”听闻风流子所言,汐微语也已知晓了那远端的抚琴高手是谁。
“他为何不现身?”对于风流子的三寸不烂之舌,沈卞已算有所见识,他更在意的显然是风流子的上遮下掩,着实让人心有不安。
“哦呵呵,这便又回到帮盟间矛盾冲突的问题上了,琴兄与在下仅是音友,为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不能与在下同行了。汐姑娘能以琴音求援,在下若是在场自能以‘弄玉’破之,可若如方才一般,被他人绊住了手,便可由藏于暗中的琴兄,来陪同汐姑娘抚琴了。”风流子笑道。
“风老弟口口声声说这琴老弟是为‘九霄环佩’而来,你是否考虑过你未来的夫人是否愿意将爱琴相赠?”一听风流子之言确实有道理,而且,琴的来意到底和他的目的并不冲突,沈卞也不再纠缠,反是提出了另一疑虑。
风流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呵,老爷子这称呼转变得真快,在下险些跟不上节奏,在这先谢过老爷子的祝福了。这琴兄可不比在下,乃正人君子也,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汐姑娘与这九霄环佩形影不离,他能借去观赏个十天半月已是心满意足,绝不会据为己有,因而,到时候也不过是在下要磨磨嘴皮子说服下未来的夫人罢了,哈哈哈!”
沈卞道:“如此说来,还是风老弟考虑周到,那现下便由风老弟把汐姑娘请出来吧,趁着天未下雨,快些赶路。”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说得是,在下这便去请未来的夫人出来。”
风流子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向乱石丛踱去。
忽闻,一阵急促狂乱的琴声从乱石丛中窜出,风流子等人一时只觉耳鸣头晕,体内气息翻江倒海,眼前不断泛黑,竟要就此晕厥过去!
第二五八章 广陵止息
风在山谷乱岩中穿梭,似啜泣的悲曲,阵阵哀鸣,阵阵呼号。
只是,这悲曲很快便被一阵突兀的琴声吞没。
敌明我暗,藏于乱石丛中的汐微语早已看清了外边的形势。
风流子、沈卞等人近在咫尺,可在一番激战后,或多或少都有损伤,显然不比来时那般气定神闲。
指尖乱云能扰乱汐微语的琴音不假,可他毕竟远在天边,只要汐微语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琴音重伤眼前的风流子等人,便可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要做到如此,需要做到让人猝不及防的快,更需做到让人始料未及的狠,方能直袭对手肺腑,一击得逞。
仅凭汐微语而今的修为本是难以办到的,幸而,她是云天观的弟子,她完全可借助丹药之力,强提修为,为不能为之事。
破天丹,气破苍穹之意,可在半盏茶时间内让功力修为暴增。
汐微语虽常备不少丹药于身,却从未服用过这破天丹。
眼下形势刻不容缓,汐微语眉宇间闪过一瞬狠色,再不犹疑,将之含入嘴中,一口咬化。
丹丸入体后,蕴涵其间的能量旋即化归丹田,任由汐微语调配。
汐微语只觉神思清明,体内气海汹涌翻腾,内力源源不断汇聚于指尖,她定了定神,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
但见弦影交错,激昂愤慨的铮铮之音从乱石丛中冲出,天地间霎时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广陵止息!?”长于吹箫的风流子对琴曲从不陌生,因而,即便这琴音快如乱麻,节奏狂放无章,他仍能很快地依着旋律辨识出汐微语所弹奏的乐曲。
《广陵止息》,千百年前,琴圣嵇康依照好友聂政刺韩王的事迹,所谱出的琴曲。
曲中的故事梗概大致为,聂父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时日惨遭杀害,为报父仇,聂政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天下,韩王将之招入宫中演奏,聂政琴中藏刃,成功弒王,得偿夙愿,自刎而亡。
全曲贯注着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而由汐微语弹来却是一种玉石俱焚,杀意凛然的决心!
风流子被突如其来的琴声震退两步,心下骇然。
骇然于其气势,竟咄咄逼人。
骇然于其音律,竟如万马奔腾,朝他扑面而来。
而他身后五人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们对音律研究较少,并没有风流子的体会深刻。
琴声直入众人心扉,撼动着众人的五脏六腑。
丹田登时如地裂山崩,如翻江倒海,功力愈强者,受琴音影响愈大。
在场中人,自然以身怀四门内功的沈卞,功力最为高深,无人可与之比拟。
沈卞此时心中的惊骇全然不亚于风流子,他强修第四门内功,早已伤及经脉,只是以深厚的功力将伤损暂时镇住,最为忌讳再受内伤,适才同罗靖、夏矢打斗已有些气息不稳,此刻再遭这音律侵扰,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只见沈卞额头上已密布着豆大的汗珠,他不敢动用分毫内力相抗,只能强忍腹中绞痛,宛若颓丧的老夫子。
沈卞如此,风流子亦是寸步难行。
相较而言,修为弱些的纪瑜纪亮体内的波动没有那般剧烈,然而他们却同是面色煞白,竟是被音律扰乱了心境,好似身临千军万马、兵戈相向、血流成河的情境中,双目中满是惧意。
不过片刻功夫,汐微语已全然把控住局势。
破天丹虽仅有半盏茶的效力,依理而言,已足够汐微语靠琴声将风流子等人给轰趴。
只是,对手并非只有眼前六人,还有个音律高手不在其中。
果然,好景不长,一阵舒缓的琴声从天边飘来,来得虽要晚上一些,却如久旱之甘霖,拯救五人于水火之中。
《阳春白雪》,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
琴果然还是找到了破解之法,他的功力本要高过汐微语不少,可毕竟身在远处,因而弹奏出来的琴音传到此处之后,威力便要打些折扣,无法完全抵过汐微语的《广陵止息》。
饶是如此,沈卞、风流子等人都能觉察到体内一缕缕气息逐渐归于平复,虽然进展缓慢,却比方才的痛彻心扉好过太多。
纪瑜、纪亮亦被《阳春白雪》从血腥战场中给捞回了现实。
修为高的四人,暂不敢动弹,慢慢地恢复起气力,此时,仅有他们兄弟二人能行动自如。
状态恢复些许的沈卞,按捺住适才的慌乱不安,强颜欢笑道:“呵呵,风老弟的魅力到底还是有些不足啊,瞧汐姑娘这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风老弟恐怕需霸王硬上弓了。两位纪小兄弟,先把汐姑娘手中的琴给夺过来吧。”
纪瑜、纪亮相视一眼,面色有些难堪,并未行动。
纪瑜裆部之伤,在二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所谓枪打出头鸟,此刻要让他们打头阵,已失了先前的果断和自信,反倒是犹疑再三。
风流子不理睬沈卞的调侃,也深知纪氏兄弟心中所忧,直言道:“纪瑜、纪亮两位兄弟,按沈老爷子说的做,如若强夺不来,将琴弦击断亦可。汐姑娘手中并无刃器,伤不到你们,一旦无法弹琴,便也会乖乖跟着我们走了。”
听闻此言之后,纪瑜、纪亮方才定了定思绪,再互视一眼,相互鼓励,边深吸着气,边快步朝乱石丛中行去。
外边的言语自然落入汐微语耳中,她只能不断变换着节奏,打乱章法,以求将琴声能达到的干扰效果最大化。
岂知不论她弹奏得或快或缓,琴始终依着其自己的节奏来,快慢有序,不随汐微语的变化而做出相应改动。
初时,汐微语的琴声倒是牢牢占据上风,可未过多久,她便觉着有些难以为继。
她这才醒悟过来自行打乱节奏,全是凭白耗费真气,导致事倍功半。
音律本是如此,古曲之所以传承千百载,其灵魂生来如此,刻意去打破,反而毫不着调。
悔之晚矣,半盏茶的时间将尽,纪瑜、纪亮二人也已寻到了躲藏在乱石丛中的汐微语,与之相去不过三丈之遥。
不过,出于谨慎,两人却不敢再近前半步。
他们不希望再有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二人的手中已多出了数十枚铜钱镖。
天色阴沉,铜钱镖亦是暗淡无光,可当它们呼啸而出时,却伴着辉芒,让三人的目光因此聚焦。
琥珀山庄以各门类暗器独步江湖,山庄中的子弟最根本武学修习便是投掷暗器,纪瑜纪亮身为其中佼佼者,本不需内力便可做到百步穿杨,平时如此,现下依旧如此。
只是,他们当前目标不能是人,只能是琴,可他们毫不怀疑所掷出的铜钱镖能准确无误地击中九霄环佩上的琴弦。
之所以掷出数十枚,也非担心汐微语能做出闪避。
因为在这射程内,他们能做到让汐微语避无可避。
退一步而言,若有万一,汐微语选择闪避,那琴声自然会断,琴声断,那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他们所担心,不过是那琴弦会否容易击断。
毕竟是千年古琴的琴弦,若是如此脆弱,也枉为古琴了吧。
他们想着积少成多,一枚打不断,便两枚,两枚不行,便三枚,他们掷出了数十枚,可谓是重重保障!
听闻铜钱镖破空声临近,汐微语的心已凉了半截。
数十枚铜钱镖近乎瞬至,琴弦会否被击断尚且不论,能击中琴弦便能打乱琴声,彼时,琴声威力大减,风流子等人便可毫无顾忌地杀进来了。
当真天要绝我么?
汐微语心有不甘。
只见铜钱镖还距琴弦不过一尺距离,即将打在琴弦上,一道白影闪过,数十枚铜钱镖好似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第二五九章 死而复生
当汐微语和纪氏兄弟看清来人身形时,心下无不骇然。
此人身着白袍,胸口袖有“四两”二字的白袍。
长发半遮着面容,手中是一柄细长如柳叶的剑。
三人都看出来此人是四两千斤堂的药徒,汐微语还认出了这药徒名为“小姜”。
可小姜不是在早些时候便死于纪氏兄弟的铜钱镖下了么?
细看之下,小姜身上的白衣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却未见得一处伤口。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给他人带来的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汐微语先是一喜,喜的是小姜并未身亡,而后一惊,惊的是此人竟隐藏如此之深,他不只是小姜,他还有何身份?
如此一喜一惊,汐微语一时竟忘了抚琴,也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她只觉胸中一闷,破天丹的药效已过。
她有些彷徨不知所措,前有狼,后有虎,难道她真逃不过此劫么?
另一边,未及纪瑜、纪亮思考太久,那小姜已将细剑一挥,数十枚他们方才掷出的铜钱镖竟朝他们飞了回来。
不只如此,但见那把细剑剑锋上点点寒芒,逐渐在他们瞳孔中放大,那四两千斤堂的药徒竟已举剑向他们飞刺而来。
当下,他们考虑的问题已不再是惊喜,或是惊吓,而是该躲镖,还是该躲剑。
只不过一瞬,他们已无需再想。
那些铜钱镖只是打在他们身上,谈不上疼痛。
可是,剑和人都来得太快太疾。
一剑洞穿两人的咽喉!
血溅如注!
他们未能看清那药徒是如何做到的,只是在他们闭眼倒下前,想通了一件事。
此人既能用此细剑不动声色地接下数十枚铜钱镖,那今日早些时候,他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佯装中镖,佯装身死罢了。
败在这样狡猾的高手手下,他们死得不冤。
死而复生的人,或许从未死过,何谈复生?
“这是……流星式?!”原来琴声一停,沈卞、风流子等人担心迟则生变,不顾气力尚未完全平复,便一同窜进了乱石丛中,瞧见白衣药徒刺出的那一剑,沈卞不由脱口而出。
“流星式?”风流子上下打量着姜逸尘,他已能大致猜出是早些时候的疏漏,没能发现有此漏网之鱼,对于沈卞所言却一时未能明白。
沈卞道:“风老弟不用剑,但这么些年来见识过的剑法定然不少吧。”
风流子道:“这江湖上用剑的人遍地都是,我就算不想见识都不行啊。”
沈卞道:“刚才那一招,你有何看法?”
风流子道:“流星追月,内劲包裹着剑飞速窜出,持剑要稳,催动内力要疾,如此才能做到快、准、狠。一剑两命,这小子剑法相当不错!”
沈卞道:“错,这小子没有动用分毫内力。”
风流子一怔,有些不解,可他不会怀疑一个活了七八十年老怪物的眼力,道:“何出此言?”
沈卞道:“汐姑娘方才的琴曲针对的可是所有人,这小子自然也不能幸免,那种内息乱窜的情况下,风老弟可敢妄动真气?”
风流子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敢。”
沈卞道:“还将内劲外放包裹住剑?”
风流子依旧摇着头道:“稍一个不慎,内息便将外泄不止,功力大损。”
沈卞道:“风老弟都不敢做的事,这么个黄毛小子敢做?”
风流子的目光又回到了那白衣药徒身上,笑道:“沈老爷子可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不服老可不行咯,这小子能我们一堆人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保不齐他便身怀些异于常人的绝技,或者说,他是个聋子?”
沈卞道:“风老弟这么说倒也不差,可你觉着他像是个聋子么?”
四个人的八只眼睛一齐落在白衣药徒身上,而白衣药徒的目光也在四人身上游走,对于沈卞和风流子的对话,似乎置若罔闻,看来莫非真是个聋子?
风流子道:“直觉告诉在下,还真不是。”
沈卞道:“若说这小子刚才仅是靠纯粹的剑法,便害了纪氏兄弟的信命,风老弟可信?”
风流子毫不犹疑道:“我信。”
他又接着道:“只是,那究竟是何剑法?对了,流星式?”
沈卞道:“不错,看来风老弟的见识到底还是窄了些啊,你可知这是谁创下的剑法?”
风流子不置可否,道:“洗耳恭听。”
沈卞道:“剑仙李截尘,即便是个毫无内力之人,亦可使出如此奇快的剑法。”
风流子倒吸口凉气,沈卞的答案确实超乎他所料,他能答得上来的,也只有一句话,“不愧是剑仙啊!”
沈卞显然和李截尘曾经交斗过,不禁有些感慨,长吁短叹道:“二十余载未见,没曾想竟能在这荒郊野地碰上剑仙的徒弟。”
沈卞虽感慨万千,可风流子绝不会认为此二人会是至交好友,想来沈卞多半曾败在剑仙手下,二十多年未能再见,便无法再一较高下,因而,心有不甘吧。
风流子道:“见到故人子弟,沈老爷子作何感想?”
沈卞道:“想与故人再决雌雄。”
风流子笑道:“看来这不容易实现啊,一来,沈老爷子神功未成,二来,这剑仙在江湖上近乎绝迹,都生死未知了吧?”
沈卞摇了摇头道:“那家伙心态超然,绝不会比我这老家伙短寿的,只是确实不知其人在何处啊。”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何须费力去找,可以将之引出来,或是逼出来呀?”
沈卞道:“噢?风老弟有何高招?”
风流子道:“我想剑仙收徒绝不会多,有一二人足矣,而今闻名天下的龙多多已是身败名裂,今日咱们要是将这黄毛小子拿下,剑仙会不会就乖乖出来了呢?”
沈卞笑道:“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白衣药徒自然是姜逸尘,沈卞所言分毫不差,汐微语的琴声确实也干扰到他丹田中的气海,可这对旁人而言或许极为致命,可对十数年来都是毫无内功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习以为常,要取纪氏兄弟性命,一招流星式足矣。
见风流子和沈卞唠叨了大半天,终于寻着个对付他的话头,他不由发笑:“两位前辈说了这么多,用来稳定内中气息,不知可否让小辈也说上两句?”
风流子笑了。
沈卞也笑了。
若非青樟肩颈处被咬伤,一笑起来恐扯动皮肉生疼,想必也会跟着笑。
四人里边有三人在笑,虽然他们又折损了两人,可他们却不认为,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中,这白衣药徒能在四人眼皮底下将汐微语救走。
这在他们看来是个笑话!
风流子道:“自然,小兄弟不若先说说你是何人?”
姜逸尘也报以笑意,嘴上却道:“这天气实在闷得慌,师姐,你可能与那琴兄合奏一曲让天地垂泪的动人之曲?”
第二六零章 心理博弈
如若有人当街大老远将你唤住,而后却是高声对着其身侧乃至身后的人说话,你会否感觉遭到羞辱,或说遭到轻视?
沈卞、风流子四人此时便是这种感受,姜逸尘站在他们和汐微语中间,离他们更近些,离汐微语更远些,分明是面朝着他们,却是高声与背后的汐微语说话。
尽管,他们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举放在平常,也早已超脱了所谓的礼节范围。
这是一种带有敌意的挑衅!
沈卞和风流子等人本该为此恼羞成怒,直朝姜逸尘杀将而来。
那姜逸尘恐将左支右绌,招架乏力。
可身为老江湖的他们,第一个念头却是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谨慎,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无疑都被那本不是冲他们所说的话吸引,不由产生思考。
有了思考,再生犹疑,也凭白错过了制敌良机。
直来直去的人显然更符合沙场上的生存法则,当杀便杀,不杀便撤,杀伐果断。
对于他们而言,只有往左走或者向右去,这么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选项,绝无停在中间的理由。
沙场的生存法则,本也适合血雨腥风的江湖。
只是,诡谲江湖中利益交错参杂过甚,也让人有了更多的迟疑,远不如沙场上那般干脆。
在江湖中混迹越久的强者,近乎每个举动他们都会思索再三,考虑周全,方才动手,行事果断者不过是考虑得更快些罢了。
风流子等人本不为杀伐而来,至少对汐微语是如此。
对于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的姜逸尘,他们不需像对待势均力敌的四大金刚和两个锦衣卫那般慎之再慎,可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们也绝不会动手。
适才他们内中气息尚未平复,因而,选择拖延时间。
待到他们有动手把握时,便自信地,礼尚往来地给了姜逸尘开口的机会。
怎知短短一句话,内中包含的信息实在不少,他们的思绪竟不由被带入话中,开始琢磨起来。
这天气实在闷得慌?
确实如此,他们也闷得很,这贼老天憋了大半天的雨要下不下,谁能不闷?
师姐?
这白衣青年莫非还是云天观的人?
云天观的弟子会在四两千斤堂当药徒,而后同汐微语上山?
若真是那剑仙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又随着其放荡不羁的性子,倒还真有可能。
和琴兄合奏?
琴兄自然是指指尖乱云了。
让天地洒泪的动人之曲?
既已感天动地,怎能不感动人?
不,不该是这意思,天地洒泪是让天下雨,动人是指扰乱他们的内息!
扰乱他们的内息好理解,故技重施罢了,那要如何让雨下起来?又为何要让雨下起来呢?
风流子等人在绞尽脑汁的同时,汐微语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琴被唤作指尖乱云,并非指他弹琴便能使天地为之色变,但他那人琴合一的忘我境界,却能使琴声在天地间造成波动。
大雨将倾,只要她能引导着琴,让二人所弹奏的琴音重叠,在天地间造成更大的波动,打开这封锁住大雨的闸门,使天地洒泪,也绝非毫无可能。
至于为何要去惹天垂泪,想来便是要主动去改变当下的局面了。
势单力孤而又实力差距明显的情况下,想要从众多高手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只能借助外力改变现有局面。
这小姜要借的外力是雨,在现有环境下,想要逃出眼前四人的重重包围,可谓困难重重。
可若能借雨将双方置于同样困难的环境下,再来逃出重围,不论如何也不会比现下的局面更糟了。
好比一个人在陆地上和另一个人斗了九次,全部败北,若让两人去水里斗,那个输了九次的人情况再差,也只不过再输一次,可你无法确保另一人,会不会是旱鸭子,如此一来,便胜负难料了。
小姜要搏的便是对方是“旱鸭子”的可能!
只是,她迟疑了,眼前这小姜能信得过么?
剑仙徒弟能否信任?
龙多多的名头太过响亮,即便汐微语远在西南一隅,也听闻过他而今的处境,这小姜会否是龙多多那样的人面兽心,她无法妄下定论。
汐微语无法信任姜逸尘,但眼下她只能选择同他合作,相较于对付四个人,自然是对付一个人要来得轻松些。
打定主意后,汐微语便从囊中掏出了两颗丹丸。
手指头大小的赤色丹丸,便是她先前服用的破天丹,云天观给弟子炼制的应急丹药,药性向来温和,以免迫不得已服用后,受药性反噬过剧,故而,汐微语倒是很干脆地再服了一颗。
另一颗则是黄豆粒大小的丹药,汐微语并没有自己吞服的意思,而是直朝前头那白色背影扔去。
“护脉丹。”汐微语言简意赅。
闻声,接丹,服下。
姜逸尘已看出汐微语虽自小便涉足江湖,可终究不比自己的遭遇跌宕起伏,她的江湖阅历不少,却不深,更缺少临敌经验,她是个拿的定主意的人,却不一定能对利弊一目了然,所以,他引导着她做出选择。
做出选择后,信任,哪怕是暂时的信任,必不可少,姜逸尘料定汐微语不一定信任自己,但她别无选择,因而,他做得如此干脆,只为让她心安。
从姜逸尘开口说话再到他服下护脉丹,不过片刻时间,风流子等人依然未能参透为何要让雨下起来,但他们知道对方想要的局面,必然是对他们不利的,他们定要全力阻止不利局面出现。
“可不能再让汐姑娘弹琴了。”风流子至少想明白了要如何让老天下雨,用琴声波动扰动天地气象,这点汐微语自己一人或是难以办到,可若加上一个琴,指尖乱云的名号可非徒有虚名啊。
风流子此刻多么希望十数里地外的琴能听见他的心声,千万不要由着汐微语的节奏弹琴,他本该运足内息隔空喊话的,只是,距离之远,体内气息的稳定可是弥足珍贵,到底还是不让汐微语弹琴,看来更为简单些。
“当然。”沈卞不懂琴声中的蹊跷,但一想起汐微语弹奏时,自己竟会变得那般无力,他便心有余悸,他当然会尽全力去阻止汐微语弹琴。
于是,人动、鞭动、剑动、弦动。
依旧是两道绿影行动最快,他们身形鬼魅迅速欺近姜逸尘。
沈卞的层峦叠嶂和风流子,一鞭一人却是直朝汐微语而去,或者说,朝汐微语的琴而去。
姜逸尘很清楚此时该守护什么,因而,他将青樟和蝶凤弃之不顾,挥剑阻住长鞭和风流子的去路。
九霄环佩上的琴弦波动得远不及先前那般剧烈,可不过三两声,已可清晰瞧见风流子等人的身形一滞,缓了不少。
第二六一章 惹天垂泪
檐下翠藤,捆绑半截流年。
风铃一摇,碎落在天边。
阶上青苔,掩住一片思念。
蜗牛爬过,露出几缕细纤。
雨点一打,散挂在墙沿。
雾气一散,溢成花的鲜甜。
池水太浅,怎托得起岁月的积淀。
风刀太钝,怎刮得掉岁月的旧茧。
青山绵延,是娇艳的美人尖。
春有檐下燕,夏季雨成帘。
秋天雾高远,冬雪迎面……
有了前车之鉴后,汐微语此番并未再想着如何以琴声扰敌,而是如何借琴抒情,将琴曲完美地去演绎。
她挑了一曲《弦上春秋》,舒缓和短促的旋律清晰明快,极容易引起他人情感的共鸣,如此便也更容易地扰乱他人的心弦。
她仅是抚琴,并未歌唱,可每个音符间,似乎都跃动着琴弦间寄托着的情感。
琴声渺渺入心弦,若有似无樨木香。
姜逸尘不能肯定人的心是否有心弦,但他敢肯定人体中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确是与心脉相连相通的。
他也能肯定,在琴音入耳后,似也钻进了他的身躯,体内的经脉好似被附着于琴弦之上,随着琴弦的颤动,经脉也跟着出现细微的颤动。
经脉的颤动,带动着心的颤动。
琴音若快而短促,经脉就像颤动不止的琴弦,心中悸动不止。
琴音若是舒缓而平淡,经脉便静若止水,心脏好似忽而止住,失了活力。
一个人的心脏、经脉若不随着其个人原有的频率去颤动的话,脸色绝不会好看,好似他们的一呼一吸全由他人掌控,他们非但无法行动自如,甚至随时有性命之忧。
姜逸尘服用了护脉丹后尚且如此,可以想见没有护脉丹的护持,风流子等人在如此琴音之下该是怎样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了。
幸而,琴虽远在十数里地开外,可在汐微语有意的把控下,九霄环佩的琴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蜗,他也及时还以颜色,作出应对。
一曲《东风破》,以缓对疾,以疾克缓,竟硬生生地稳住了局面。
在历经初时的无力后,风流子等人再次得以动用稍许内劲,来对付姜逸尘。
是的,错过先机后,再想绕过姜逸尘去阻止汐微语弹琴已非易事。
当务之急,便是合四人之力先行将姜逸尘格杀。
若放在平常,眼前的四人中,沈卞和风流子能将姜逸尘轻易拿下,青樟和蝶凤若是联手,也能在百回合内,将姜逸尘打得落花流水,心服口服。
可此时此刻,一个不需依凭过多内力便能使出骇人剑法的人太过危险,因为他已在以一敌四。
而姜逸尘也不再是一味地防守,如同龟蛇大战中的乌龟一般,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寸步不让,却始终在寻觅着良机,但求一口锁定蛇的七寸,制蛇死地。
能伤一人便是一人,能杀一人便是一人,不管伤人或是杀人,无疑都能给他们的逃脱增添成功的砝码。
可不论是要伤人或是要杀人,都先得寻出敌方破绽所在,尤其是,以寡敌多的情况下,如若一击不得,一来他自己将身临险境,再无法从容不迫的应敌,二来,汐微语将彻底暴露在敌方的剑芒下,他们不会要汐微语的性命,可只要把她的琴给踢开,便能咬了他的性命。
因为受到琴声波动的影响最小,所以姜逸尘能专心对敌,能专心对敌,便能发现敌方破绽。
沈卞的长鞭最令姜逸尘束手束脚,可沈卞距离姜逸尘最远,纵使他的破绽最大,姜逸尘也决不能选择沈卞下手,如此无异于门洞大开,让汐微语陷入危局。
风流子在四人中的状态其实是最差的,手中的玉箫本该用来与汐微语相抗,怎奈不敢妄动内力,让他的发挥捉襟见肘,以玉箫为棍,在姜逸尘眼里简直毫无威胁。
乍一看来,风流子的破绽最大,可纵使如此,姜逸尘也绝不能挑他为目标。
因为他身旁的两条蛇绝不答应,让他们的主人受到性命之忧,倘若姜逸尘直冲风流子扑来,那风流子将不再是破绽,而是诱饵,诱饵上钩的饵。
双方在此局面下,何时不是互相试探呢?
谁先动若无改变局面的把握,只能是被后发先制,反落下风了。
如此,姜逸尘自然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青樟和蝶凤身上了,他们二人离自己最近,一举一动也观察得最为仔细。
他已看出本为一体的碧玉双牙,在琴音的影响下,渐渐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为战而战。
只要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一体,那他向他们其中之一出手他们便无法及时补漏。
因而,当机会出现时,他动了。
只见姜逸尘一剑刺出,直击蝶凤命门。
蝶凤不紧不慢,直到剑临时,方才腰肢一扭。
这腰肢一扭,竟也带动着上半身躯干跟着扭,果然如蛇一般,可以随意扭动。
如此姜逸尘刺出的一剑本是靠近蝶凤的心房,被蝶凤一个扭闪后竟来到了其右肩头。
姜逸尘好似早知此剑会落空般,当即变刺为划。
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招撤回再变招,本是有些生硬勉强,可姜逸尘这一刺一划间,却不见丝毫拖泥带水,更像是早已谋划好一般。
可是蝶凤躲开了一刺后,目光仍紧盯着姜逸尘手中的剑未曾挪开过,哪能未发现,其后手的变招,因而,她的腰肢依然保持着适才的弧度,以避过姜逸尘的一划。
意料之中,未能命中。
嘶!
这是剑划伤皮肉的声音!
蝶凤心下一惊,自己明明躲开了,为何会有中剑之声。
寻声望去,却见三尺之外,那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脖间多了一道刺目的划痕。
未及她惊诧片刻,那柄剑锋已沾满樱红的剑又已向她招呼了过来!
青樟殒命,蝶凤一时惊魂未定,深知再不能如此勉强应敌,否则,自己也当命不久矣。
遂扭动着腰肢,在慌乱中匆匆避过姜逸尘的一剑后,她已飞退出一丈有余,与姜逸尘拉开身位。
恰在此时,呼呼风止,未见电闪,不闻雷鸣,雨滴滴哒哒地拍击起石面来。
第二六二章 小姜快跑
重云如盖黑夜临,山色空蒙白昼尽。
山雨一旦下起来便势不可挡,尤其是闷了大半天的山雨,雨势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好似阳光普照大地,光之所及,万物无处遁形。
放眼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皆为雨帘,仰望苍穹却是一片黑幕。
在雨落下的一刻,姜逸尘便一个闪身来到汐微语身侧,不由分说地将之扛在肩上,以一计流星式从乱石丛中窜出,招式未尽,便脚步轻点,施展开轻功身法,夺路疾驰。
从雨滴落下到风流子三人被远远甩在身后,竟不过弹指数息。
尽管汐微语知晓以琴音惹雨的目的便是为了借雨脱身,可她从未料想过姜逸尘行动之果决,身法之迅捷能做到如此令人咂舌的程度。
若非九霄环佩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再被扛上肩前,她早已机警地将之揽入怀中,否则,她毫不意外姜逸尘绝不会给她多余的时间,去拿回她的宝贝。
与陌生男子的身体接触,她本是极为抗拒的,她试图挣扎过,可姜逸尘的强硬,更没有给她半点儿拒绝的机会。
至于姜逸尘的身份她也一时无暇去琢磨,至少,他们二人现在可谓是同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若被追上,风流子等人只会要了姜逸尘的命,可与她而言,落在那些人手里好比没了性命。
于是,现在她就像个受人强迫,正要过门的新娘子,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小情汉给救下,亡命私奔般,躲避着未来夫婿的追击。
落雨如柱,锤击在她背上,尤为生疼。
可汐微语却不敢吭声,怕姜逸尘分心。
在偌大的雨势下,在乱石错落的山谷间,要跑得飞快本不容易,更何况,身负一人一琴。
自乱石丛中窜出后,姜逸尘便直往一个方向跑。
除了初时如风驰电掣般,十息窜出了三十余丈的距离外,姜逸尘已开始在控制着步伐节奏。
他的步伐频率不快,可每一步都跃出近乎一丈的距离。
脚步未全然落地,仅是脚尖触碰到石面,哪怕一点,下一瞬,已是另一脚与一丈外的石面亲密接触了。
轻功卓绝者,身法迅捷不差,一息数丈距离不差,可耐力并不一定好。
若要比拼飞檐走壁,轻功高手可轻易胜过一个骁勇善战的兵士。
可若要比日行万里,骁勇善战的兵士绝不遑多让。
汐微语对于姜逸尘是个轻功高手毫不怀疑,可她却不知姜逸尘是否是个骁勇善战的兵士,没把握他能身负一人一琴的重量在如此大雨中坚持多久。
她渐渐发现,姜逸尘每次触地的时间间隔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的距离更是分毫不差。
他跑得很专注,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到达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高峰,于是,不知何时,后头穷追不舍的三人已在汐微语的视线中消失。
至此,且不论姜逸尘的耐力是否过人,至少他的毅力,他的专注,已让汐微语钦佩无比。
“他们可还在身后?”姜逸尘实在跑得太过专注,以致于他知道他已跑了约莫有十里地,可却分毫不知风流子等人可还在身后紧追。
汐微语闻声,本欲直言没人追来,可眼帘中全然白茫茫一片,目难视物,她完全无法肯定风流子三人会否便藏在这雨幕之中,踌躇片刻后答道:“看不清。”
“能看得清多远?”汐微语的眼睛朝后,姜逸尘的眼睛超前,二人的视线虽不一致,可却是同样被雨所扰,因而,姜逸尘也很快便明白过来汐微语所言之意。
“三丈。”汐微语甩了甩头,眨巴了数下眼睛,在视线不被头发或是睫毛上的雨水遮挡后,这才答到。
“三丈内没人?”姜逸尘问到。
“三丈内没人。”汐微语肯定道。
姜逸尘不再说话,三丈内没人便够了,沈卞的长鞭仅有三丈长,三丈之外与他们而言可谓是鞭长莫及了。
姜逸尘刻意放缓了脚步,改作两息跃出一丈,仅是片刻后又道:“现下可能看得到他们?”
汐微语在落雨中,努力瞪大了眼,确认再三后,方才道:“看不到了。”
姜逸尘松了口气,在这般雨势下,倘若过了将近十息功夫,对方都没能追上来,那他们只要寻个地方隐蔽,便能将他们彻底甩开了。
心下已有定计,姜逸尘便保持着两息一丈的速度一边行进,一边打量着周遭情况。
半盏茶时间后,姜逸尘忽而止步,说道:“糟了。”
汐微语不明所以,一看身后并无来人,她便扭头朝前望去,依旧四下无人,一片雪白。
“怎么了?”
姜逸尘将头往右前方一侧,道:“这儿我们来过。”
汐微语顺着姜逸尘的视线瞧去,只见有三块同时三尺高的石块肩并肩立在一处,在一众乱石中尤为别致,其上赫然有一道划痕,是剑锋所留的。
汐微语并未注意到姜逸尘何时在石块上留下了记号,可如此特别的石块,再加上其特意留下的剑痕,她已然知晓姜逸尘此言何意。
苍梧山又被称为九险之山,九险中有一险,可让人眼见乱象,不辨东西,不得而出。
眼下,他们应是误入了“幻境之险”了。
汐微语道:“若这剑痕为你所留,我们又是一直是朝前跑的,那确实是陷入了幻境中。”
姜逸尘道:“你对苍梧山各处的幻境可了解?”
汐微语道:“自然,我在这生活了十余载。”
姜逸尘又道:“那你可知如何脱困?”
汐微语道:“若能登高俯瞰,自有脱困之法。”
姜逸尘闻言扶额抬眼看天,皱了皱眉道:“登高不难,俯瞰现下恐怕也只能看到一纸白布。”
姜逸尘言之有理,眼下这般情形,如论如何也辨不清身处何处了,汐微语心下不觉有些乏力,叹道:“嗯。”
姜逸尘道:“我们路经此地约莫是在一炷香前,你可记得那时还能否瞧见身后三人?”
汐微语听言,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便闭眼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情况。
片刻后,答道:“有。”
姜逸尘道:“这儿的幻境范围,大致多大?”
汐微语道:“大小不尽相同,最大的幻境,是七里香谷,约有七里方圆,陷入其中的九死一生,小的幻境,少说也有一里地方圆。”
姜逸尘道:“依你看,我们是否进了七里香谷中?”
汐微语道:“七里香的香浓持久,雨打不散,能闻到七里香味便入了七里香谷。”
姜逸尘努力嗅了嗅,肯定道:“这儿没有七里香的香味,那我们便不是在其中。”
汐微语见状不由发笑,道:“自然不是。”
姜逸尘道:“依你的判断,他们是否和我们入了同一幻境之中。”
汐微语闻言止笑,不安道:“可能性很大。”
姜逸尘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谨慎些好,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寻个避身之所吧。”
汐微语这才恍然,二人现下算是暂时脱险,她还与姜逸尘贴着身子,如此亲近,不禁有些不自在,颤声道:“只能如此了。”
姜逸尘并未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样,择了个山石看起来多些的方向走去。
第二六三章 孤男寡女
一处数丈高的巨岩在张开了底部的巨嘴呼吸吐纳。
或因风蚀所成,巨岩下,有一狭长而扁平之地,三面洞开,自然不可防风,可用来遮身避雨倒是足矣。
不过一丈见方不到的空间,二人同处于此倒也不显得局促。
不知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或是服用了两颗破天丹的负面作用,抑或是淋雨过久身体感到不适,停歇下来后,汐微语只觉眼皮厚重,她不过挣扎了片刻,便趴在九霄环佩上昏沉睡去。
姜逸尘见状莞尔,作为被捧在手心里的族长之女,作为恃宠而骄的观中小魔女,今日这番遭遇恐怕汐微语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应该是被吓累了吧。
不过,有过这般折腾,今后若是上了云天观,他的日子想来应该好过不少,至少不会被小魔女轻易呼来唤去了。
思忖间,姜逸尘不禁倦意上身,怎奈此处虽能避雨,却无法藏身,他不得不时刻留心是否有人靠近。
加之雨势过大,他更无法仅凭声音辨识周遭情况。
又过了半晌,姜逸尘实在拗不过睡意,只得盘膝打坐,默背坐忘无相心法,以养气提神。
每过十息便睁一次眼,观察四周十息后,再闭眼小憩十息,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过了数个时辰,雨势方才渐渐转小,期间也未见得风流子等人的身影,唯有山谷间的洪水滔滔。
幸而岩下地势不低,姜逸尘和汐微语方才没被滚滚洪流给冲走。
夜已深,雨未止。
汐微语终于饱睡一场,迷蒙睁眼。
当先进入视线的便是摇曳的火光和上半身无衣蔽体的青年。
火光离她很近,可感到一丝暖意,只是她的目光很快便跳开火光,直往那青年看去。
青年背对着她盘膝而坐,想来并未察觉到她已醒转。
青年的背笔直而纤瘦,火光下,可见其白皙的皮肤上,有数道伤疤,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这些伤疤本不显眼,可在汐微语瞧来却是尤为醒目,因为,她并未忘记青年身份不明。
若是一个安守本分之人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疤?
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是否安守本分?
至少汐微语所见过的基本如此,纵使其中有些油嘴滑舌,会使些小聪明,但他们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必然毫无关联。
眼前这个青年绝对不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他是剑仙的徒弟,剑仙的徒弟为何要扮作四两千斤堂的学徒,他如此用意究竟是针对四两千斤堂还是云天观?
一念及此,汐微语已悄然取过躺在地上的琴剑,眼神一狠,朝姜逸尘刺去。
汐微语剑出的很突然,可她忘了自己本便是疲惫之躯,更是滴水片粮未进,这样的剑怎能伤人,更别提杀人。
或许她心中本无意伤人吧,毕竟,眼前的青年到底也算是和她同生共死了一遭。
剑被青年的双指夹住。
汐微语眼前一黑,当即脱力,手离了剑柄后,竟直朝前扑倒。
青年似也没料到这情况,想闪身躲开,却避之不及,任由汐微语扑到他的背上。
青年并不是不能躲,只是念及自己一旦躲开后,汐微语免不得要和冷冰冰的地面来次亲密接触,便选择了当个垫背。
啪的一声!
这是汐微语面颊贴在青年背上的声响。
面颊都贴住了,耳廓自也贴住了。
汐微语能清晰听见青年的心跳,舒缓而有力,而他的背看来白皙,竟有一丝丝暖意。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仅是一瞬,百般念头在汐微语脑海间闪过,旋即双颊绯红。
幸而,那青年压根没回过身来看,否则,她真要羞得找个缝钻到地下去。
她本想推开青年坐正,可手不免落在青年背上,再次肌肤相亲。
这回不仅是她浑身一颤,青年也打了个激灵,似乎连岩下的这方空气都为之一颤。
汐微语心惊肉跳,一掌推在青年背上,借力坐直了身子,而后赶忙把手挪开。
四野静寂,连窜动的焰火都不发出半点儿声响,使得气氛好生尴尬。
噹啷!
青年自然是姜逸尘,这也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在其他女人面前袒胸露背,却未想见有“小魔女”之称的汐微语竟是如此一副娇羞姿态,令他反而是镇定了不少,他放下了手指间的剑,淡淡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这一开口,总算让汐微语透了口气,她直盯着姜逸尘的背,道:“你到底是谁?”
姜逸尘道:“我是救你的人。”
汐微语一愣,道:“救我的人?”
她全然没想到姜逸尘竟会以此作答,可仔细一想,姜逸尘早已诈死在纪氏兄弟的铜钱镖下,他本可自己一走了之,却又专程跑来寻她,将她从层层围困中救出,确实是救了自己。
可不过片刻,汐微语便回过神来,自己险些被误导了,此人确实是救了自己,诈死可当作保护自己的行径,可若是往前推,此人是一代剑仙的徒弟,为何要扮作四两千斤堂的学徒,随同自己上山,才是问题所在,当即道:“你假扮四两千斤堂的学徒,到底有何图谋?”
姜逸尘道:“四两千斤堂的学徒可有那么好假扮?”
汐微语一听又愣住,是啊,四两千斤堂收人一向严谨,又有杜掌柜亲自把关,怎会有漏网之鱼混入?
平日间,向来是她将别人问得哑口无言,此时仅是三言两语,她已全然败下阵来,不知该作何言语。
见身后之人并不言语,姜逸尘开口道:“汐姑娘只要知道,在下绝不是云天观的敌人便足矣,此时你该想的应是另一件事。”
许是今日所见过甚,汐微语一时已没了主意,一听姜逸尘所言,便顺着话题道:“何事?”
姜逸尘提醒道:“四海会盟琳琅居的副帮主风流子,携两大得力干将碧玉双牙亲临,在来路上招来了琥珀山庄的纪瑜纪亮两兄弟和‘跗骨缠身’沈卞,更有隐于暗中,来自啸月盟的‘指尖乱云’琴相助,今日方才发生之事,汐姑娘不会这么快便忘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锦衣卫和擎天众的四大金刚也来凑了热闹,汐姑娘难道认为这么多人为了你来到此处,会是个巧合?”
第二六四章 深情款款
雨势渐息,风势渐大,秋意渐浓。
汐微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云天观的锦绣云袍本是宽敞飘逸的,被雨打湿后,贴附在身上,略微沉重了些,倒也不甚难受。
衣物贴身,倒也衬出了汐微语婀娜紧致的身材,只可惜眼下无人观赏,当然,汐微语也绝不希望姜逸尘回过身来欣赏。
非礼勿视,这小姜倒也算得上是个君子。汐微语心道。
她偷偷挪动着身子,往姜逸尘那凑近,这回她极为谨慎小心,再不会去触碰到他。
细思姜逸尘所言,早在各方人马将她重重围住时,她便起了疑心,然,百思不得其解,便暂时先搁置一旁了,此时再经提起,不由再次陷入沉思。
“天凉了,去火边烤烤暖和些。”
姜逸尘忽然开口,把汐微语吓了一跳,思绪一下子断了,脑海中回响着刚刚的话,终于觉得不对劲。
这一带山谷以乱石居多,花草树木极为罕见,纵使有,也多为朽木、雕花、枯草,且不提均为九险之一,要将之拿来取火是决计不可能的。
今儿雨势之大,地面之物无一不被打湿,即便他有法子起火,他又拿什么东西烧呢?
带着这样的思绪,汐微语回过身看向那团在秋风中,即将奄奄一息的焰火。
“这火来之不易,趁着还有些热度,去蹭蹭暖,灭了的话,暂时可没东西烧了。”姜逸尘再次开口道。
姜逸尘话音未落,汐微语已靠近了这火堆,张开臂膀做环抱状,将之护在其中,不再任风欺凌。
火堆实在小得很。
细小的灰烬已飘散无踪。
三两根手臂粗细、被烤得发黑的朽木,闪烁着点点红光,至今仍未燃着。
真正的火源是已蜷缩一团,即将化作灰烬的黑色布匹。
虽已燃尽大半,却不难看出这布匹原为白色。
内衬?
汐微语已看出了这绽放着光明与温暖的是衣物,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着之物,一件未多,一件不少,再联想到赤膊的青年,她才恍然,这家伙竟是拿自己的衣服来烧么?
汐微语道:“你用内衬燃火?”
姜逸尘道:“余下之物都打湿了,也仅有内里的衣衫,在汐姑娘的保护下倒还没湿透。”
在她的保护下?
汐微语一回想,一路行来,她一直在姜逸尘身上,大部分雨确实都被她给截住了。
姜逸尘猜知汐微语不解,进一步解释道:“夜临雨寒,在下身子淋湿的不多,也倒还精神,能运功御寒,无甚大碍。倒是汐姑娘今儿浑身湿透了,又睡得太深,不烤烤火难免着凉,眼下尚未完全脱险,汐姑娘若是着了凉,可不是什么好事。”
汐微语并不笨,只是今日的遭遇实在应接不暇,太出乎所料,一时缓不过劲来,此时也听出了姜逸尘言语中的关心。
男女授受不亲,此人言语温和,无半分轻薄之意,更无半点轻薄举动,看来倒不像是个坏人。
念及姜逸尘为她出生入死,汐微语心中有些感动,再见其细枝末节都做得如此体贴入微,竟不由对他产生了好感。
汐微语突然紧张道:“你……难不成也是为了要娶我而来?”
此言一出,汐微语觉着双颊似靠着火烛般灼热。
要想了解一个人,打开其心房,要么投其所好,要么直击其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汐微语心中的柔软处,正是个“情”字。
姜逸尘本不知道汐微语的弱点,本也不想趁人之危为自己谋利,谁知汐微语竟“投怀送抱”,主动送上门,机会难得,也实在怪不得他了。
姜逸尘道:“汐姑娘觉着呢?”
姜逸尘的语气很轻,可这一反问,在汐微语听来好似其所言是“确是为汐姑娘而来”,话语直入心扉,令她更紧张了。汐微语垂眼看着火光,再不敢看着姜逸尘,即便那只是他的背,低声道:“可,我……已心有所属。”
姜逸尘道:“我知道。”
汐微语一惊,抬头瞪眼道:“你知道?!”
姜逸尘道:“汐姑娘这把琴中剑可有名?”
汐微语一时摸不着头脑,道:“没。”
姜逸尘道:“汐姑娘本不习剑。”
以剑仙徒弟的眼光,自也能看出她的剑法相比琴艺实在是云泥之别,汐微语承认道:“上了云天观后才学的。”
姜逸尘道:“汐姑娘的琴,名为九霄环佩,乃千年古琴,琴中的剑,自也不会落了名头,此剑细比柳叶,藏于琴中正为合适,显是量身定做,如此打磨精良的剑,也绝非世俗随处可寻之剑,之所以,不为之再命别名,想必汐姑娘是希望这把剑便唤作‘琴剑’,至于其中的寓意,便也不言而喻了吧?”
汐微语闻言目光呆滞,心下骇然。
风流子不知用何手段将她的身世探听得一清二楚倒也罢了。
可这“琴剑”是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当今世上能看出她用心的应不出四人,她父亲、师傅、师娘还有朝夕相处的龙葵师妹,眼前这青年她可谓素不相识,竟在三言两语间,便拆穿了她的心思,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姜逸尘道:“琴剑,情剑,汐姑娘用情至深,实是令人感动。”
汐微语终于忍不住问到:“你怎么知道的?!”
姜逸尘道:“汐姑娘自己说的。”
汐微语争辩道:“胡说!我怎么可能……”
听出汐微语情绪激动,姜逸尘的心软了下来,赶忙截语道:“平时或不可能,但今天风流子的来意,四大金刚的来意,想必让你感到极为不安,故而,适才你熟睡时,梦呓说了出来。”
汐微语闻言松了口气,缓缓道:“你既已知道,便不要逼迫我,否则我宁愿死在你面前!”
语气由弱渐强,到最后竟已不顾自身死活。
姜逸尘却不为所动,淡然道:“不顾你父亲死活?”
汐微语肯定道:“父亲向来疼爱我,他定会理解我的,若有来世我定会少些任性,好好孝敬他。”
言语间,不觉泪两行。
姜逸尘道:“汐姑娘是真心喜爱洛飘零洛公子么?”
汐微语毫不犹疑道:“是。”
姜逸尘道:“也是,洛公子相貌堂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下红颜谁人不爱,敢问汐姑娘是和大部分女子一般偷着喜欢的么?”
“故师子涯与洛大哥的师傅龙耀是至交,二人同在渝都,师傅与龙大叔时常相邀品茶喝酒,我和洛大哥分别是他们二人的得意门生,自也经常相见。”汐微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似乎陷入了回忆。
“彼时我等年少,虽玩得欢喜,却不知男女之间何为情何为爱,直至我要被带上云天观时,才知心中那份不舍。离别时,我抱住了洛大哥,不肯放手,他让我乖乖听话,今后定有再见之时。谁知此去经年,下山时也鲜有机会去往渝都,即便去了也恰逢其外出,未能见面。三年前,石府之殇,子牙师傅,龙大叔,石大叔无一例外身死,我以为洛大哥也……”汐微语一时哽咽,难以言语,她也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还没弄清底细的青年身上吐露关于洛飘零的事,心中有所警觉,决定谨言慎语。
“可他现在的处境,可并不好。”姜逸尘自然不知汐微语心中所想,仅是就事论事。
一扇被打开的心门,若能轻易关上,那也绝难称作心门,汐微语自以为,能对姜逸尘所言无动于衷,可只要关乎洛飘零,她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企盼和不安。
“所以,我想寻着他,若他能接受我,我会带他上云天观,求师傅为他炼制最好的丹药,求父亲发动族中力量,寻古方秘法来让他重新焕发往日荣光,若他拒绝了我,那我也会在我的能力之内,尽全力帮他,至于我自己便随便寻个人嫁了,保住父亲的命……”
第二六五章 得利渔翁
不知何时,姜逸尘已穿上了摊在地上,已差不多晾吹干的药堂白袍。
回过身,竟瞧见汐微语蜷成一团,躺倒在仅剩几簇红光的火堆旁,有些惊讶,有些愧意。
尽管很残忍,可姜逸尘还是决定得让汐微语认清事实,他问到:“汐姑娘难道不怕被连累吗?”
汐微语道:“能被他连累,我愿意得很。”
姜逸尘摇头叹道:“汐姑娘可有想过这连累,可不单单是连累你自己,也包含你的师门云天观,包含你的部族魃山夜羽族,石府的灭顶之灾,你真愿意在你的师门和你的部族见到?”
汐微语道:“石府之事,与他何干?”
姜逸尘道:“石府的覆灭确实与洛公子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单一个窃印之事所能引起的动静,绝不比昔年石府的惨剧来的小。”
汐微语沉默了,她知道姜逸尘所言不差,即便此事为假,可在金印再次现身世人面前之前,洛飘零永远将和少林金印被捆绑在一起,只要如此,敢收留他的人,便要做好于天下为敌的准备,只是,她真能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搭上自己的部族和师门么?
不能,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她不能如此自私。
可她能忍心看着洛飘零落难,却不出手相助么?
不能,这个答案也绝不会改变。
半晌后,汐微语答道:“纵使天下弃他,我也会为他与天下为敌!”
姜逸尘闻言一阵触动,人生能得一红颜知己,为己倾心,为己痴狂,那可是多大的幸事啊。
洛兄,你可知道,天的这边,有一人的心,在静静地等着你的到来,只为你绽放。
姜逸尘已看清汐微语心中的执念,也不打算再劝,至少她能认清,洛飘零和她现在所有的一切,二者只能择其一,如此便足矣,当下,他还是得摸清眼前的事。
姜逸尘道:“汐姑娘今日的遭遇,一定程度而言,亦是拜洛公子所赐。”
汐微语也明白过来方才姜逸尘是要提醒她在做出抉择时要划清界限,尽管她还不知姜逸尘来意为何,但至少现在,她对他还是心怀感激的,一听姜逸尘所言,她再感意外,道:“此事也与他相关?”
姜逸尘道:“依汐姑娘个人的感觉,这沈卞可是好说话之人?”
汐微语摇头道:“江湖之人,多为己而活,十四恶人更是如此,若非有足够的利诱,要想让他们乖乖配合着行动,如天方夜谭。”
姜逸尘道:“不错,以风流子的能耐,也绝难请得动沈卞这老怪物千里迢迢来找你麻烦。”
汐微语道:“以你之意,是说风流子也是碰巧遇上了沈卞,又瞧出其练功出了岔子,便以沈卞急需的度厄丹,引诱其来苍梧山?”
姜逸尘进一步提醒道:“除了琥珀山庄的山门本便立于渝都附近,纪氏兄弟的出现稍稍能说得过去之外,今儿这些人没一个本该出现在西南地域。”
汐微语似乎捕捉到了姜逸尘的言外之意,道:“你是说,他们本是为了洛大哥而来?”
姜逸尘点头道:“正如传言一般,洛兄逃往了西南地域,因而,一时间,便有诸多势力蜂拥而至。不论是风流子也好,沈卞也罢,都是觊觎那越传越为真实的,落在洛兄手中的少林金印,而啸月盟和擎天众,显然也对此动了心思。”
汐微语道:“那些自诩正义之派本没一个好东西,四海明着无耻,九州暗着卑鄙!”
真的爱上一个人,便总会不自觉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在汐微语看来,不论九州四海,抑或是其他什么势力,只要对洛飘零动了坏心思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卑鄙无耻之徒,故而,她言语间满是义愤填膺之味。
姜逸尘笑了笑,他不得不承认,他和汐微语的看法一致,在利益面前,道义已近乎不复存在。
姜逸尘道:“当然,此时洛兄之事,我们还管不着,先说说他们在各种巧合之下,来到苍梧山,对你下手之事吧。”
汐微语肯定道:“这绝不会是巧合。”
姜逸尘附和着:“绝不是。”
汐微语道:“有人刻意制造了这巧合。”
姜逸尘道:“有人想从中得益。”
汐微语道:“若我真嫁给风流子或是墨青,谁会受益?”
姜逸尘道:“诸神殿、擎天众,此二者是最为直观的受益者。”
汐微语摇了摇头,她不认为此事会如此简单,道:“越是直观,便说明越不是。”
姜逸尘道:“确是如此。”
汐微语道:“那是有人想趁乱受益?”
姜逸尘道:“今日,他们已成功地制造了一场乱事,多方齐聚,利益冲突,矛盾纠葛,始终是无法避免的,于是,已有多条性命魂归西处。”
汐微语道:“要制造这样的乱事,起码得先知道我的行踪,莫说了如指掌,至少在我们来路上便需特地留意,早做筹谋,否则,他们不可能先一步埋伏在上云天观的必经之路上。”
姜逸尘纠正道:“可不是我们,仅仅是你。汐姑娘觉得,是在你下山后的阶段,还是到达四两千斤堂左右,或者是在拿到药草正要回山前,被盯上了呢?”
汐微语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道:“我虽极少在江湖走动,可我毕竟身负长琴,特征也极为明显,只要有心人想使坏,不论是哪个阶段,似乎都能给风流子等人先一步通风报信,其他地方下手都不妥当,也唯有这人烟稀疏的上山之路,方才是最好的伏击之地。”
姜逸尘道:“那么便先跳过这个问题,在下总觉着来了这么多势力,可似乎少了那么一类势力,汐姑娘可曾发现?”
汐微语重复道:“一类势力?”
旋即明了,又道:“你是说那些邪门魔教?”
姜逸尘默然。
汐微语恍然道:“是了,这局面怎会没有邪门魔教參和,除非他们便是挑起此乱局的始作俑者!”
汐微语托腮回想着今日在被风流子等人围困住时各方的言语,缓缓道:“他们非但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更对我的个人情况一清二楚。”
姜逸尘道:“看来汐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了。”
汐微语眉头紧蹙,又摇了摇头,道:“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姜逸尘道:“哪一点?”
汐微语道:“幽冥教曾向师傅讨要过更为精良的古老丹方,可被师傅一口回绝了,按理而言,他们不可能知道度厄丹的存在啊。”
果然是幽冥教,竟在此时便打算对云天观动手了。姜逸尘心道。
姜逸尘不假思索道:“那问题便出在云天观中了。”
细思极恐,汐微语惊道:“你是说,我们云天观中有内鬼?”
第二六六章 疑云重重
秋雨猛如虎,星月避趋之。
蜀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荡八荒,扫四野,吞日月。
白昼早夭,夜色吞没了苍梧山,静寂了山谷,不安了人心。
两丈方圆的石洞,冰冷的地面,静默的三人。
风流子、沈卞、蝶凤三人分处洞中三处,盘膝打坐调息,一为御寒,二为忍饥。
今日之事,虽是临时起意,准备匆忙,可他们也是有了八成的把握,方才来夺这“机缘”。
当中曲折暂且不提,只是最后一刻,眼见即将煮熟的鸭子却飞得无影无踪,不免令人气急败坏。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雨之下,落入九险中幻境之险,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出路难寻,秋意寒凉,无处觅食,无法生火,不幸之万幸,尚有此石洞得以遮风避雨,倒也算得上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在雨中冲刷了近两个时辰,纵使三人均为江湖高手,可也吃不消这般折腾。
躲进洞中后,三人一言未发,各自调息起来。
过了一炷香功夫,风流子方才从坐定中微微醒转,三人中便属他体内的情况最为紊乱不堪,也恢复得最为不尽人意,腹中饥饿,更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念及今日之事,不禁怒从心起,双目瞪大。
许是全然适应了夜色,因而洞中虽然晦暗无光,风流子却也辨出了洞口处要略微光亮些许。
蝶凤正在洞口边上打坐,忠心为主的手下便是如此,时刻守在最危险之地,卫护主人周全,哪怕敌人到来后,她或许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将一命呜呼。
风流子心下一阵感动,目光不由停落在蝶凤的身上,不肯挪开。
洞口的光虽微不足道,却是将蝶凤凹凸有致的曲线衬得别有韵律,好似一副星夜美人图,瞧不见容貌,看不清穿着,仅有半副身躯,借着微光与暗影,便全然将女子的美给勾勒而出。
只看一眼,便令人喉中干渴。
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痒难耐。
风流子正要吞口唾沫,按捺下心中的欲火,却发现久未进水,口不生津。
忽而,暗中似有两颗明玉晃动,朝风流子急射而来。
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蝶凤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正回看了过来。
青樟柔情似水,蝶凤冷漠如冰,冰融于水,二人本是天作之合,怎知却是一着不慎,阴阳两隔。
青樟的突然逝去,一来让蝶凤体内的合欢诀失了阴阳平衡,一时虽未见大碍,可时日久了,她必将功力大减,二来,蝶凤心中的创伤也必然不小,失偶之痛,只有体会过的人才刻骨铭心。
推己及人,风流子心生怜惜,直视着蝶凤投来的目光,想回以慰藉。
那如明玉的目光中,早已没了白日间对敌时的那般冷若冰霜,反而填满了苦痛和哀伤。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半晌后,风流子却见那光亮闪烁,似有莹莹泪花翻出,滚落了悲伤,涌动出渴望。
那完美的曲线起伏不定,姿态诱人。
风流子似乎听见了蝶凤厚重的喘息,那是在乞求!
合欢诀可补阴阳,可修伤损,可充一时饥饿,正合二人所需。
欲火升腾!
风流子当即便要向那可怜的人儿扑去时,边上的一声闷哼,不仅打破了洞中的沉寂,也如一盆冷水洒将而来,泼灭了风流子和蝶凤的心火。
“咳咳,失妻之夫,丧夫之妻,同出一门,又同修一法,干柴烈火总免不了各取所需,这些小老儿都能理解,不过,眼下是非常之时,为了咱们三人的安全着想,先忍过今夜再说。”出声的自然是沈卞,原来他早已发觉道洞中的气氛变得旖旎,在这关键当口,不得不唤醒二人。
沈卞一出声,蝶凤便将身子一侧,把头扭开,迎向洞口,迎向寒风,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风流子自也把目光收了回来,回到黑暗之中,深吸了口气,说道:“沈老爷子所言极是,非常之时,当非常小心才是,依沈老爷子的判断,那小子今夜会来偷袭我们?”
沈卞道:“这小子一路逃窜,却也深知这苍梧山不是寻常之处,谨慎小心地留下处处记号。风老弟也亲眼瞧见了,咱们留下的记号和他在三块肩并肩的乱石处划下的剑痕,不过相去百步之遥,我们既已误入幻境,想来他和汐姑娘定也就在此中。雨势之大,他们总得寻藏身之所,此时未寻到此处,或是已经有地藏身,可雨势渐息后,他们总会出来行动。黎明前的黑暗最漫长,也总是人们警惕最弱之时,他们若寻到了我们的踪迹,彼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风流子道:“恐怕那小子的想法正和沈老爷子一致,因而,今晚便会念着好好养足精神,待我们小心翼翼地熬过此夜,心神俱疲时,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沈卞道:“老弟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风流子道:“看来沈老爷子对这小子挺小心的啊。”
沈卞道:“敢在众多高手面前佯装中镖而死,脱身后本可一走了之,保己性命,谁知竟杀了个回马枪,在小女娃儿即将落险时,孤身来救,更成功甩脱我三人。此子心思缜密,处事不疑,果敢坚毅,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这个词,沈卞向来少用,近些年,他更几乎未曾用过。
昔年的不少天之骄子,而今不是泯然众人矣,便是身死道消,现今江湖上的老怪物老当益壮,新秀多早夭,也因如此,年事已高的沈卞方才蠢蠢欲动,野心再露。
沈卞对那青年评价之高,令风流子不禁有些咂舌,不过仔细想来,确实如此,他也无法否认那青年的可怖。
沈卞道:“假以时日,此子必成气候,与我等而言却是大患。”
风流子道:“既是大患,那便不可不除。”
沈卞道:“只可惜,我们连他是谁都还弄不清楚。”
风流子道:“他唤了一声汐微语‘师姐’。”
沈卞道:“你真相信他也是云天观的人?”
风流子道:“说不准,八成不是,两成是。”
沈卞道:“此子便是如此奸险狡猾,若是他不喊出这一声,我们是决计不会将他往云天观上靠的。”
风流子默然不语,若不是那一下迟疑,或许他们已经将那青年擒下了。
沈卞长叹道:“此子的身份,恐怕只能去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揭开了。”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打算对四两千斤堂动手?”
风流子的疑问,也是沈卞自己心中的疑问,四两千斤堂那真能问出那小子的身份?
他虽是孤家寡人一个,可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倒也和个把山野诡医有些交情,若是有自行处置不了的伤病,去寻他们医治并无不可,因而,对于四两千斤堂,他倒没有太多忌惮,可若是因为一个没有把握的事,去开罪在中州算是一家独大的药堂,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卞心下权衡着利弊,思定若抓不到汐微语,也没指望上云天观讨那度厄丹了,倘若得不到度厄丹,出了这苍梧山,便将此事给捅出去,自己得不到便算了,也不能让别人过着舒坦。
心中有了主意,可他也不会在沈卞面前说出,却反问道:“风老弟啊,你并不是个马虎大意之人,事前你说是听言这汐姑娘要下山,便闻风而动,可现下已是这般惨状,你该说说,这给你通风报信的究竟是什么人了吧?”
风流子早便料想到沈卞会有此疑问,也没有隐瞒之意,此时他倒希望沈卞听一听,看看能否帮他参谋参谋,遂直言道:“是幽冥教寻上我的。”
“幽冥教?”沈卞不解。
“幽冥教所炼制的丹药,单以量而言,恐怕在当今天下是首屈一指,幽冥教在两年前寻上了云天观,重金收购几味炼丹的辅药,尝到云天观丹药的甜头后,便有了自己的想法。”风流子点到即止。
“啧啧,真是狼子野心。”沈卞一听了然,“不过,若是如此,今儿这事也实在不对头。”
“相当不对头,我也琢磨不透。”风流子摇头道,今日之事,疑点重重,他又何尝没琢磨过其中蹊跷,只是没有头绪罢了。
“幽冥教把汐姑娘的这些消息透露给你,想必你核实过。”
“当然。”
“一点不差?”
“一点不差。”
“幽冥教是希望风老弟能成功当上这乘龙快婿,而后好从你这讨些好处。”
“依我的理解,也是如此。”
“可今日,除开你唤来的几人外,另外还有两方看来是和你针锋相对的。”
“擎天众和两个锦衣卫千户的到来,着实在我意料之外。”
“若是没把我们这些人找来,风老弟恐怕活不到现在。”
“这倒说不定。”风流子忽然摇了摇头。
“噢?风老弟有不同看法?”
“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下不会轻易动手。”
“嘿嘿,依风老弟的意思,今儿若是没把小老儿还有琥珀山庄那俩小子带上,便不会和四大金刚他们动手?”沈卞笑了,因为风流子这想法可实在可笑。
“沈老爷子不这么认为?”
“若是单单那两个锦衣卫倒也罢了,我看他们小心得很,可你看那四大金刚是不是吃了火药般,特地来寻你麻烦的?”
“这便是在下为最想不通的点,为何是四大金刚……”风流子长叹口气。
第二六七章 刨根究底
“风老弟可和四大金刚有何仇怨?或者说琳琅居或是诸神殿二者与擎天众之间可有矛盾?”沈卞虽在江湖中行走,可对各门各派,乃至各人私下间的纠葛也不可能全然知晓,不由提出疑问,好进行推测。
“不瞒沈老爷子所说,在下与这四大金刚八竿子都难碰上一面,至于琳琅居和诸神殿,而今都未与擎天众有过单对单的正面冲突,只因九州四海两盟之故,相互间有过交手罢了,水火不容倒是可能,怀恨在心便难说得过去,除非这四大金刚的脑子不正常。”话一出口,风流子自己一愣,心下仔细一琢磨,这四大金刚的脑子正不正常说不准,可他们的脑袋确实生得不正常,大的骇人,不会真是受人挑唆后,特地来和自己作对的吧?
“不对不对,不合常理。”沈卞连连摇头,他显然和风流子想到了一块,纵使这四大金刚易受教唆,可这用意何在?
“幽冥教也不是傻子,综合他们的意愿,这种隐秘的消息,只捎给一方最为合适,不论哪方,只要多来些人都能十拿九稳地逮到这汐丫头,但仅是逮到汐丫头还远远不够,要拿别人的徒弟去换丹药,倒也有可能换来一些,可这要冒的风险便是与云天观还有魃山夜羽族为敌,若非他们以物易人后不再追究,那此事便难以善了。只有趁机了了汐丫头的婚姻大事,才有坐下来和谈的可能,从今儿到场的三方而言,风老弟无疑是条件最好的,幽冥教挑上你,眼光毒辣,无可厚非。”沈卞逐步分析着。
“可接下来便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锦衣卫千户?放在幽京或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倒是个不错的身份,可要在江湖上,或是在道观里,却是不受人待见的。至于四大金刚,他们真不是来搞笑的?”沈卞一想到四大金刚,便也脑袋疼,“幽冥教既选择与你合作,便不该唤来其他两方人马,虽然容易造成三方争端,大打出手,可于他们而言,好处微乎其微,即便其中一方侥幸得胜,也必当遍体鳞伤,这样上了云天观或是去魃山夜羽族,到底是去求婚,还是去邀功了?”
风流子早已一头雾水,单手扶额,听沈卞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自己脑海中做过的分析,一时愁绪上头,烦闷得很,可听完沈卞最后几句言语,好似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激动惊喜之下,竟忘了沈卞所言之语,赶忙道:“沈老爷子你说什么?!”
沈卞被风流子这一惊一乍给弄得发愣,木然道:“什么……说什么?”
“方才最后一句再重复一遍!”风流子急道。
沈卞依言努力回想着方才所言,缓缓道:“于幽冥教而言,把这消息卖给三方,好处微乎其微,不管哪一方侥幸得到汐微语,也必当元气大伤,这样上了云天观或是去魃山夜羽族,到底是去求婚,还是去邀功。”
“对!就是邀功!”风流子一拍大腿,大喜道。
洞中虽然黑暗,可沈卞却能清晰地瞧见风流子的双眸在此时异常明亮,确有欣喜若狂之情,可内中更似窜动着不可饶恕的怒火。
“风老弟之意是?”沈卞问。
“待我们三方拼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在将汐姑娘带上云天观之际,半路横空杀出,定能把已是疲惫不堪的我们杀得措手不及,而后,再带着汐姑娘上云天观去邀功!幽冥教并不想直接与云天观撕破脸皮,便假借我等之手做龌龊之事,他们自个儿却来当英雄,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风流子一拳捶地,心中愤慨溢于言表。
沈卞这回倒是全然明白了,这幽冥教所设之局果然狠毒,假意同他人合作,实则是挖坑让几方一起跳下,而后渔翁得利,这手段若非坐下来仔细思考,还当真难以看穿。
沈卞道:“既已知晓幽冥教还会在后头设伏,风老弟接下来作何打算?”
风流子沉吟半晌,道:“明儿若还出不了幻境,便当先寻着食物裹腹,而后寻着汐姑娘,想法子将她拐走,毕竟是一桩天大的机缘,在下可是真动心了,至于幽冥教,只要汐姑娘配合些,咱们也不是没躲开他们,只要能上得到云天观,大事可成矣。”
风流子所言三分真,七分假,他确实对汐微语动心不差,可在他心底却仅有寥寥四字“保命要紧”。
风流子决不会将心中的想法直接吐露,毕竟沈卞是他邀请来的,付出了这么多,又糟了这么多苦,明儿要是能寻着食物或是走出幻境还好,若是未能走出这绝境,他又轻言放弃,他毫不意外有十四恶人之称的沈卞会拿他和蝶凤开刀。
沈卞闻言心下稍安,他不清楚风流子心中作何想法,但他若是没法拿到度厄丹,又为此糟了这么多罪,总需要发泄发泄,因而,他不排除会对风流子和蝶凤下杀手,只是,现今合作还维系着,不至于撕破脸皮,一切等今夜过后想必便有答案了,遂道:“那今晚便好生歇着,待天明雨势过了,看看有无出路吧,寻着那俩小娃儿,女的绑了,男的活剐充饥。”
风流子附和道:“成!就依老爷子的意思来。”
沈卞道:“今晚便轮流守夜吧,每人守一个时辰,小老儿先来。”
*********
洞中重归静谧,而与之相去不知几里地的岩嘴下却有一男一女的谈论声传出。
初时,二人的对话声被雨声掩盖,可二人似是突然起了争执,声响渐渐大了起来。
残存的内衬已然燃尽,而潮湿的朽木到底还是未能接替过那星星之火,岩嘴下本已重新被夜色吞没,却有两颗如宝石般亮闪闪的眸子在黑暗中绽放着光芒。
“不可能!云天观绝不可能出叛徒!”汐微语瞪大了眼,冲姜逸尘怒叱道。
她胸脯起伏,语气愤然,显然无法接受姜逸尘对云天观的质疑。
“汐姑娘觉得在云天观中过得可好?”姜逸尘却显得极为淡然,便是语气也如方才一般谦谦有礼。
汐微语缓了缓情绪,道:“当然好。”
姜逸尘追问道:“怎么个好法?”
汐微语道:“平日间,师傅师叔们会教我们做功课、习剑、炼丹,闲暇时,亦有不少玩乐,有了丹药做辅,大家的修行之路,倒也走得顺畅,人人都至少兼备两门内功,偶有行走江湖,这些本事足够应付,师门上下互相关爱,没有江湖间的纷争猜忌,一片祥和。这样的好,可足够好?”
姜逸尘道:“这样的好确实不差。可汐姑娘有多少把握,你的那些师兄弟们全同你一般想法?”
汐微语闻言,一时竟无法答上来,她自然想说“大家都这般想”,可她也知道她始终无法代表所有人,这么说不过是自欺欺人,因而话至嘴边便咽了回去。
姜逸尘又道:“做个假设,汐姑娘不是个有特殊身份的人,是从小便在云天观从师的小道士,偶有那么几次,因师门任务,下山见识了山下的五彩斑斓,风光无限,心生向往流连之意,可因门规所累,每每浅尝辄止,恰在此时,有山下之人允你不同于观中的精彩世界,前提条件是舍弃师门,离开道观,你可愿意?”
汐微语听得很仔细,她不得不承认姜逸尘所言,是个极有诱惑力的事,她很想说愿意,可她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便是承认云天观中,有内鬼出卖了自己。
见汐微语不答,姜逸尘接着道:“若是洛公子真答应与汐姑娘长相厮守,可他不愿待在云天观或者是魃山夜羽族,他只想与你浪迹天涯。故地和爱人,二者仅能择其一,我想汐姑娘也当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吧?即便,这有可能意味着背叛前者。”
汐微语浑身战栗不止,不是风冷,却是心寒,她在害怕,她清楚地知道姜逸尘道出了极为现实的可能,可她无法接受。
“够了!”
似哀求,似咆哮。
姜逸尘静默不语,眼中没有半分怜悯,世事便是如此无情,他也无可那奈何。
“我该怎么做?”汐微语带着哭腔问道。
姜逸尘道:“不是所有的坏人都面目可憎,不是所有的好人都慈眉善目,好与坏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更无法一概而论,到底只有立场的区别,或者足以动摇其改变立场的利益。背叛者,不会大声招摇,但平日间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汐姑娘可有印象观中的师兄弟姐妹,哪怕是尊师,近来有何异常表现?”
第二六八章 蓄意为恶
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未免太可怜。
可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岂非更可怜?
当汐微语缓过劲儿来,努力回想着师门中,上至师伯,下至小师妹,平日间的点点滴滴时,她才发现脑海中的画面既稀少,又短暂。
尘仁、尘义大小五个太师伯、太师叔,已逾耄耋之年,垂垂老矣,若非每每观中的重要节日,总免不得礼节性地去问安,自己似乎总会忽略了云天观中还有这么五个长辈存在。
师傅师娘待自己亲如闺女,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练功偷懒,便婉言相劝,打翻了药鼎,不过一笑置之,天凉了,亲手为自己缝制衣物……母亲早亡,父亲常年不在身侧,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师傅师娘视作自己的亲生父母,对于他们的宠爱,她向来都把自己放在子女的位置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却从未站在子女的角度上去关心体谅他们,更难提孝敬二字。
师傅之下的七位师叔,性格各有异同,可他们对自己素来未有过苛责,便是当中性格最古怪的六师叔齐宙凌见了自己都是笑脸相迎,性格最为冷淡的三师叔齐玄策也不惜开其金口,在炼丹时为自己指点迷津,而自己对他们的了解,竟仅仅停留在,对于他们性格上的印象。
平日间接触最多的,当属二十三个云字辈师兄师弟,在自己需要玩伴解闷时,他们会不遗余力、大费周章地来搏自己一笑,当自己想静静地做个淑女时,他们便与自己相敬如宾,而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他们的喜怒哀乐。
至于小师妹云龙葵,与自己同睡一房,朝夕相处,可在生活起居上竟多是她一手打理,她是那么天真乖巧,不惹半分俗世尘埃,可连她都在平日间对自己嘘寒问暖,自己却从未对她的生活琐碎有过半点儿关注。
汐微语忽而觉得这云天观的上上下下,与她而言竟是如此陌生,尽管她在那生活了十三年。
原来这十三年间,她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为自己而活,那些与她相伴十数载的人而言,自己竟不敢说对他们熟悉,如此,他们与陌生过客又有何异?
不仅是云天观的人,部族中的人,还有渝都的故师等人,便是连她心心念念的洛飘零,她何曾真正放在自己的心上过?
汐微语抱着头,紧闭双眼,浑身再次颤抖起来,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而这一切全然都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可悲,可怜,更可恨。
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照顾不好,有什么资格去对洛飘零提爱?
怪不得那些上来山上的四两千斤堂药徒会把自己称作小魔女。
魔无心无情,自己没心没肺,倒是一点不差。
今日横遭此劫,她真该去死,向她这般自私自利,这般目中无人,纵使被出卖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黑夜无光,而那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睛也在夜色中消逝。
时过半晌,仍未能得到来自汐微语的回答,姜逸尘心下已猜知了大半。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而还能活得好好的,要么,他已足够强大,要么,他还未长大。
这个道理,他也不是生来便懂的。
前头那十六载,他之所以能活得无忧无虑,逍遥快活,是因为有一堆人帮他撑着天,为他担负着一切,直至初涉江湖,他才知道人间冷暖,人心善恶。
那天,西山岛覆灭,他的天塌了大半,所有的美好被彻底摧毁,而后,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懂得要想维护好自己的世界,只有让自己更强大。
这个道理,姜逸尘以一场血淋淋的沉痛打击为代价方才懂得,于汐微语而言,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遭,她还是幸运的。
“汐姑娘不必过于自责,一切也与他们对你关爱过切,脱不开关系,若你也对他们有着同样的爱,那今后多放点心思在他们身上,多投桃报李便是。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儿我们要做的事可不少。”姜逸尘以尽量舒缓的语气安慰着,他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
“你觉得,云天观中,若真有……内鬼,是只针对我而来,还是……”半炷香后,正当姜逸尘准备躺下歇息,暗中却传来了汐微语的询问。
“仅目前而言,确实只与汐姑娘息息相关,可我总觉着此事,不只如此。”见汐微语这般状态,姜逸尘也无意绕弯子,直言道,“今日来的人虽多,可仔细一算仅可分作三方,风流子、四大金刚、锦衣卫。若幽冥教真是寻求合作,仅选择一方即可,选择三方无疑是在制造矛盾,故而,三方同出现在此,仅有两种可能,其一,便是汐姑娘的情况不单单是幽冥教知道,换而言之,云天观中有人将你的情况既透露给幽冥教,又透露给其他两方势力,风流子、四大金刚、锦衣卫便分别代表这三方出现。对于观中人员的性格在下不了解,因而只能推测这可能是一人为之,也可能是两人,乃至三人为之。”
“不,除了幽冥教之外,这些年来,再没有其他帮派对云天观中所炼制的丹药有如此大的需求欲。”汐微语似乎已渐渐调整好情绪,顺着姜逸尘的言语思考起来,忽而出言道。
“既是如此,那便是第二种情况了,幽冥教本无意与任何一方合作,他们只是利用了这三方,蓄意制造险境,而后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救下汐姑娘,让汐姑娘和云天观为报他们的恩情,在丹药交易上做出些让步。只是,他们没想到风流子竟唤来了那么多人手,因而,只能静观其变,将出手的时机延后,最妥当的便是在三方拼出了你死我活,元气大伤后,或是在即将上舜源峰前,动手截胡。”姜逸尘将自己的分析款款道出。
“好阴险歹毒的计谋,回到观中后,我定会向师傅拆穿他们的丑恶嘴脸。”汐微语攥紧双拳恶狠狠道。
“那你担心的是我们上舜源峰时,会遭他们阻截?”汐微语又问到。
“有汐姑娘带路,上云天观自然不成问题,在下担心的是,他们会否改变原有的计划,直接对云天观出手。”姜逸尘道。
“什么?!”汐微语惊道。
“今日的事情若是他们无法补救,那云天观和幽冥教的合作关系必当破裂,幽冥教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知道汐姑娘九霄环佩的厉害,而眼下,九霄环佩尚在姑娘手中,自能以其求援,他们若想应对,当一面拦阻我们前行,一面设伏让援手无法相援,还有,便是孤注一掷,里应外合,直接打上云天观。”
“这……”
“当然,不管他们要作何应对,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在此,依今日所见,苍梧山中可算是安静得很了,排除了大量幽冥教人员已来到苍梧山中的可能,但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在附近,或是已在路上,毕竟他们可以追寻洛公子下落为由,来到蜀地。”
姜逸尘的分析头头是道,汐微语越听越是揪心,她毫不怀疑幽冥教能做出这些事来,不由开始担心起云天观的处境来。
“汐姑娘除了能用九霄环佩求援之外,可还能用之通风报信?”姜逸尘问到,若能以琴音报讯,那此局便可轻易破去。
黑暗中,姜逸尘隐约见得前方地面上有两道暗影摇晃。
那是汐微语的两道辫子。
第二六九章 主意已定
汐微语低着头,摇着头,可看起来更像是在磕头。
既是在自责,也是在忏悔。
不论是部族,还是师门,总是处处为她着想,为她考虑,同她约定若是下山遇到紧急情况,便以特定的琴音求援,可她却从未考虑过若是云天观或魃山夜羽族遭难,该怎样用自己的琴声来传递讯息,以帮着摆脱困局。
“我好没用!”汐微语心中自责道。
“是在下思虑不周,正常而言,也鲜有……”
“居安思危,是任何门派、部族都会有应急之策,如此方才能长久立足,可我却从未过问过此事。”姜逸尘猜知汐微语心中所想,本想出言宽慰,却被汐微语给打断了。
姜逸尘道:“即使如此,眼下白操心,瞎担忧,也于事无补,在幽冥教完全做好所有准备之前,我想我们还有足够时间去改变可能发生的结果。”
汐微语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道:“那明日我们当怎么做?”
姜逸尘道:“先寻到风流子等人,杀了他们!”
汐微语道:“必须杀了他们?”
姜逸尘道:“诚如他们所言所为,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今天的事儿涉及到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的诸多隐秘,绝不能再有更多人知晓了,若传到苍梧山之外,于云天观,于魃山夜羽族而言,只会是场灾难。”
对于恶人,汐微语并无半分怜悯之意,只是听闻姜逸尘所言云天观中的事态紧急,便心生担忧,生怕去寻风流子等人会耽误时间,因而,又问到:“他们会往外说?”
“大奸大恶之人,若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便会想方设法将之毁灭,而且是假借他人之手来毁灭。”
“你是说,沈卞?”
“那老怪物若得不到度厄丹,走出苍梧山后,定会将今日之事夸大其词,让江湖上最锋利的矛和剑,都指向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再者,我也不希望四两千斤堂因我受累。”
汐微语闻言了然,一听姜逸尘不想连累四两千斤堂,便想通了他今日救自己时,叫她“师姐”,是为混淆风流子和沈卞的判断。
对于姜逸尘与四两千斤堂间的关系,汐微语自然也想知道,只是此时,她还无意去追究,转念忽而想起了什么,急道:“今儿风流子等人去追四大金刚后,那两个锦衣卫没跟着回来,是逃走了么?”
姜逸尘道:“嗯,他们应该也是瞧出局势不对,便想着抽身,不过被沈卞看出端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也没逃太远,被我杀了。”
汐微语听言后稍安,可不过一瞬似又想到一漏网之鱼,正要开口,却听姜逸尘又道:“至于指尖乱云,我实在是无力顾及了,不过,若他只是为了九霄环佩而来,那风流子向他透露的信息应该有限,他甚至可能都没踏入苍梧山半步,只是远在一端抚琴。两番与你斗琴,被大雨打断,明日若见不着风流子给他回音,想必他会径自离去的。”
汐微语道:“但愿如此。不过,既然不能留他们的性命,何不在今晚便去了结了他们,想必现在正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姜逸尘道:“时机未到。现在他们虽然疲惫不堪,可也不会轻易放松警惕,待他们苦守一夜,却发现是白费精力,心烦意乱,而又苦寻幻境出路不得,焦急乱了方寸之时,才是最佳的动手时机。况且,现在雨势虽小,却毫无月色,也不便我们行动。”
汐微语道:“所以我们现在最该做的是?”
姜逸尘道:“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汐微语正要答应,不料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若非现下一片漆黑,得以遮掩自己的尴尬,否则,她又得羞红了脸。
谁知又一咕噜声响起!
原来咕噜声还能产生共鸣,汐微语的肚子闹抗议,惹得姜逸尘的腹中也跟着附和嚎叫。
两人一时无言,光听着肚子哀嚎了。
“我看,我们眼下该做的还是安抚好肚子先。”一边说着,汐微语已一边在怀中摸索起来,不多时,摸出了个小药瓶。
“今晚还请汐姑娘忍耐下,待明儿一早,我便去逮些活物,或者摘些果子来果腹。”姜逸尘自然不知黑暗中的汐微语在做小动作,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别白费力气了,幻境中是绝不会有东西吃的,它的能耐之一便是活活把人饿死,否则也枉称九险了。”汐微语不由笑道,“喏!接住!”
暗中,只闻前方有破风声传来,再有汐微语出声提醒,姜逸尘依言抓住飞来之物,似乎是两颗丹丸。
“这是?”姜逸尘有些发愣,不禁畅想,难道云天观的炼丹能力竟高强如斯,能将食物浓缩于丹丸之中,一颗小饱,两颗果腹?
“呃,这是滋阴温养的丹药,吃了就是,虽然不管饱,但总比饿着肚子好。”汐微语本想说出丹丸名称,但想来云天观特有的丹药名,姜逸尘恐怕听不懂,后头再想说丹丸的功效,可念了一半,生怕姜逸尘听知后不肯服下,竟没好意思再往下说,只能催他先将之服下再说。
“大小姐,这丹丸能当饭吃么,这么随意的?”姜逸尘心中腹诽着,可也不好拂了汐微语的一番好意,很干脆地把丹丸丢入嘴中咀嚼起来。
丹丸入口,甘甜醒神。
以姜逸尘对药理的认识,倒也辨识出了炼制此丹丸所用的药物。
参须益气生津,黄芪补虚养气,当归补血和血,红花活血通经,而甜味主要来自于红枣,亦是一味补气养血之物。
这分明是专为女子调补经期血损的丹丸嘛,竟然拿来做果腹之用!无怪乎汐微语说得支支吾吾。姜逸尘心中在咆哮。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姜逸尘心下接连默念了两遍济公的至理名言。
“可还合胃口?”暗中传来汐微语关切的声音。
“咳咳,还不错,挺香甜的。”姜逸尘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强装未能辨出那是什么丹丸。
“这次日程紧,我也仅是备了三颗在身以防万一,你要劳累些,多吃一颗,可惜其他丹药都是练功,救急之用,不可随意服用,只能以此聊以慰藉了。”听见姜逸尘吃得很满意,汐微语第一次感受到道对他人的关心,能给自己带来满足感,于是很认真道。
“嗯,有这丹药下肚,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定能将风流子等人打得落花流水!再绕过幽冥教的埋伏,成功和你师门会合!”听闻汐微语一本正经,姜逸尘实在不敢喘大气,生怕惹其疑心,便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第二七零章 黄雀捕食
雨后空山,静谧得出奇。
天色见白,却不见朝阳展颜。
山谷中的湿气没有了驱赶他们的晨曦,久久停留,不愿退去。
细小的水珠虽微不可见,可若是天地间都被这些小水珠所充斥,那山谷便当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中。
这是一夜大雨的痕迹。
山谷中一片狼藉,大雨摧毁了许多生灵的生命,冲毁了许多生灵的家园。
这是一夜大雨的罪证。
突如其来的天灾,尽管早有征兆,可这雨却是百年一遇,它们之中又有谁,能活过百年之久?
一夜未眠的,茕茕孑立,兀自发怔,不知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于它们而言,生活将会变得更糟。
一觉醒来的,禁不住欢呼,因为,今后它们便是这片区域的主宰,无需为狭小的地盘争得你死我活,无需为本不充裕的食物天天早出晚归,更无需为争夺配偶费尽心机,头破血流,于它们而言,这是个美好的开始。
一颗在风雨飘摇中,坚强挺立过来的小树,树上已无多少枝叶,可留下来的枝叶无一不翠嫩欲滴。
一场秋雨令小树焕发新生,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便是其枝繁叶茂之时。
小树的一支细瘦树枝上,匍匐着两只如小树树叶一般颜色的螳螂,一雄一雌。
它们是这次劫难的幸存者,随着初晨的到来,庆祝新生。
雄螳螂一个蹦跃,精准无误地扑到了一寸远处雌螳螂的身后,半个身子攀附在其背上。
虽已过了夏末,过了相爱的季节,可这片区域,自今日起,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有他和她,再无第三者打搅,他自信,她不会抗拒。
一夜之后,物是人非,几许方圆内,或只有他能相依为命,为了生存,她选择了接纳他。
他将她的身子抱得牢牢的,不肯松懈。
他将头上的触须努力向前顶去,她感受到了他的爱意,后仰着头,后仰着触须,接受着他的爱抚。
两对触须相交,轻轻触碰,轻轻厮磨,至此,他已全然安心下来,确定她不会吃了他,他们能很好地生存下去,子孙成群。
世事无常,韶光易逝,正在二者忘怀地体会着世间真情之际,却浑然无觉危险已临。
只见一道黄影闪过。
笔直,飞快。
细瘦的树枝上,除却枝叶外,再无旁物。
旁侧另一支稍稍粗壮些的树枝,则在一阵颤动后,才停了下来。
却见其上已多了一只傲然挺立的黄雀。
被黄雀衔在喙中的,是两只并在一起,身形被折断的螳螂。
螳螂仍在不住挣扎,可下一瞬,他们已彻底与世隔绝,成了黄雀的果腹之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只因为,鸟儿早一步出巢,早早地寻觅虫儿的踪迹,在虫儿尚是警惕松懈之际,鸟儿的利爪尖喙已磨刀霍霍。
姜逸尘和汐微语也都起得很早,要想活命,他们只能当鸟儿,不能当虫。
或是过于疲劳,二人昨夜都睡得很安稳。
那滋阴温养的丹药也确实有效,二人一大早醒来后,都精神得很,而且肚子也能乖乖地不再叫唤。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也早早寻到了风流子三人蔽身的山洞,毕竟那处山洞之大,在这幻境中实在独一无二。
此时,二人也如鸟儿般,静静地候着洞中虫儿的动静。
于杀手而言,强与弱向来都是相对的。
若实力远高于对手,自可轻松取敌性命。
若实力相差无几,智取力敌皆可。
若实力远不如对手,则当以巧制敌。
无论如何,对杀手来说,总当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的性命。
杀手里最精要的前提便是趁人之危。
攻敌之疲敝,攻敌之懈怠,攻敌之傲慢,攻敌之伤病,没有条件便创造条件,没有机会便等待机会。
这些是当年在菊园时,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交给姜逸尘的。
三年前,姜逸尘还无法全然理解,可现在,他已深谙其理。
若是时间允许,姜逸尘不会这么早便来找风流子三人的麻烦。
他定然还会候上三两天,待风流子三人由孤注一掷变得烦躁焦急,由烦躁焦急再变得气馁松懈时,再行出手。
那时,纵使对方是三人,纵使对方中,有两人的实力本可碾压自己,他亦能一击制敌。
可惜,时间不允许。
一来,在幻境中不能久待,毕竟没有食物的支撑,便意味着没有能量补充,他能否将剑握得稳都成问题,还谈何一击杀敌。
二来,他们现在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若是推论不出意外,幽冥教已是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了,时间拖得越久,云天观的处境越是堪忧,姜逸尘可以不在乎,可汐微语绝无法置身事外,要从幻境中脱身,姜逸尘目前还是得依赖汐微语,他也别无选择。
挑在风流子等人正要收拾精神,孤注一掷地寻觅幻境出路这时机,来找他们麻烦,实在不明智。
幸而,姜逸尘和汐微语来得早,风流子三人并未全部醒来。
想来他们是轮流值守,度过了漫漫长夜。
此时,正值风流子值守。
或是发现雨势已息,天色已明,他便坐到了洞口,闭目养神,呼吸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不知是轮值时间到了,还是其他原因,洞中又走出了一道人影,素衣青袍,长发垂腰。
许是听出了身后脚步声会是何人,风流子并未回过头去看。
反而是站起了身,往洞外远端走去。
青袍之人自然是蝶凤。
风流子默不吭声地往前走。
她便静静地跟在风流子身后,身姿摇曳。
二人行出约有百步,拐过了直面洞口的方向后,一黄一青两道身影猛然间纠缠在了一起,难以名状。
本是形色分明的二人,在褪去俗世装裹后,再无区别。
赤诚相对。
呼吸厚重而急促。
举止舒缓而轻柔。
这一方寸空间的气息,霎时间变得旖旎。
与之相去十数丈之遥的另一方寸空间的气息却变得异常尴尬。
汐微语红着脸,撇开了头,一手揪着衣角不放,另一手环抱着九霄环佩已紧贴在身上,把胸口闷着都不觉难受。
姜逸尘本也想撇开头,可他却没法撇开头。
杀手不可错过任何时机,他无法逃避,他只能等,等最适宜出剑的一刻。
第二七一章 自投罗网
琳琅居兴起于十余年前,琳琅居的立派时间也并不久远,时至而今不过三任帮主。
对于一个年轻的帮派,能在百帮林立的江湖站稳脚跟并不容易,琳琅居能做到如此,多半要归功于他们帮派中独一无二的功法。
合欢诀,并不是琳琅居第一任帮主所创,只是偶然得之,发现此法之精妙,便珍为上品,做为帮派镇派心法。
至于合欢诀的真正来历,或因其昔年并不闻名于世,加之时日久远,已无从考究。
合欢诀,极为讲究阴阳交合之道,阴自代表女性,阳自代表男性,此道亘古不变。
此心法能随着双修者阴阳交合,逐步提升至极致,于时,双修者周身经络将充分与自然贴切,大量吸纳天地精华,化归己用,从而增强修为,亦能补阳损,修阴亏。
在功力增强的同时,亦能充分享受其愉悦之感,实为幸事。
奈何,天下并无完美无缺之物,合欢诀的弊端有二。
其一便在于同修此诀者,必当时常阴阳相交,保证体内的阴阳平衡,如此,若一人身死,另一人体内的阴阳不免失衡,长此以往,将功力大损。
其二则在于,只能与一人同修此诀,若异人而修,必将导致阴阳紊乱,难以调和,以致伤损双修者的经脉,不得善果。
因而,合欢诀自打在江湖上传出名头后,众多武林人士还是对其保持谨慎态度,行走江湖之人,总有许多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自己身家性命绑在另一人身上,并非是一件靠谱的事,害己或许他们不怕,害人才是他们所担忧的。
合欢诀对于那些名门大派而言或是淫邪之术,可对于相濡以沫,今生今世愿同生共死的夫妻却未尝不是一个相互约束的枷锁。
当然,事无绝对,修炼合欢诀者,若是有两对双修者,一对中女子身死,另一对男子命亡,余下男女中,若有一功力高强者,能全然承受住改换体内阴阳平衡的反噬,则二人可再成一对新的双修道侣。
显然风流子便是这个功力高强者,在顶过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后,已是满头大汗。
蝶凤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
这个男子她跟了近十年,她从未有过这般满足感,她多希望时光在此时定格。
她轻抚着他袒露的胸膛,健硕有力。
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细眉,他的面颊,他的薄唇。
单凭这副脸风流潇洒的皮囊,天下间便有不知多少女子投怀送抱,可他却能做到二十余载忠贞不渝,她从不认为合欢诀能成为他的束缚。
她感谢他的垂青。
他给过她两次生命,早在第一次他救下自己时,她便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没有乘人之危。
他反而给了她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夫君,让她体会到何为心心相印。
这一次,当他察觉到她体内内力正不断枯竭时,竟不惜为她承受那撕心裂肺的苦痛,来和她重塑阴阳平衡,她不认为即便自己恢复如初,她能为他带去多少帮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有这样的主人,她还有何可求?
她能为他献出一切,乃至生命,只要他能成功和汐微语结为连理,她愿自行了断。
合欢诀已开始慢慢展现着其威力,他和她都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正缓缓舒张开来,尽情地享用着天地精气。
半盏茶。
一盏茶。
半炷香。
蝶凤的功力已恢复了五成,而风流子毕竟承受了重塑阴阳平衡的阵痛,恢复得缓些,仅是回复了三成功力。
但只要再给他们些时间,便都能恢复到七八成功力。
可惜,天不从人愿,当姜逸尘瞧出端倪,发现风流子虽大汗淋漓,可气色却逐渐好转时,那柄剑便呼啸而出。
姜逸尘或许是黄雀,可风流子和蝶凤绝不会是螳螂。
混迹江湖的年岁比姜逸尘的年纪都要多上不少的风流子,在姜逸尘临近五丈后,便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
他从蝶凤的瞳孔中瞧见姜逸尘的一举一动,抽身而出,拾起躺在一旁,静候召唤的弄玉箫,飞身而起。
而姜逸尘似乎也已料见风流子的警惕性过人,因而,他的目标则是直冲衣不蔽体的蝶凤而去。
却见本是躺在地上的蝶凤,并未坐起,只是将弯折的玉腿蹬直,身子便朝后倒飞而去,而后竟如柳叶般扶风而起。
当蝶凤站起身来时,手上已有剑,青袍虽未穿戴齐整,倒也遮住了春光。
披散的发丝,难以被衣裳掩盖的均质身姿若隐若现,果然,被滋润过后的女子,只会更添妩媚。
若是蝶凤所要应对的是登徒浪子,想必仅这一下,对手已春心荡漾,不战而屈敌。
怎奈面前的姜逸尘目中不见波澜,毫无杂念,好似在他眼中,蝶凤至始至终只个猎物,是猎物便当被捕杀,没有余项。
这对一个女人而言,实在是种羞辱。
换成一般的女人,必当怒目相对,要为自己的妩媚鸣不平,要为自己的撩人讨公道。
可蝶凤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她还会为他战到最后,其余的男子,于她而言,不为敌的她视若无睹,为敌的她自然将刀剑相向。
眼前的姜逸尘,不仅是她的敌人,更是她的仇人,她会拼尽全力,与之不死不休!
一击落空,姜逸尘并未气馁,剑影纷呈,继续攻了过去。
因为,他已发现错过了最佳时机。
他低估了合欢诀的厉害,当然,未能见识过,他无法想象一个心法,竟能在阴阳交合时,不断提高双修双人的状态。
在蝶凤与风流子刚纠缠在一起时,便是最该出手的时刻。
悔之晚矣。
姜逸尘也不会后悔。
杀手出手,自当是一击杀敌为佳。
可若是失了手便气馁,那只会死得更快。
他只能更坚定他的信念,今天这三人一个都不能活!
“嘿嘿嘿,正如风老弟所料,这小子,果然来了,妙计妙计!”阴恻恻的笑声传来,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沈卞的声音。
姜逸尘本在专心进攻蝶凤,对于沈卞的出声毫不理睬,可当他瞧见长鞭上竟缠着一个长物,分明是九霄环佩时,他心中一颤!
风流子的手中有箫,蝶凤的手中有剑,这真只是为求妥当么?
还是早已做好了局,专程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第二七二章 罗网之中
风吹过,苍梧山外,红叶漫天。
苍梧山中,却是少了几分秋色,不过是拨云撩雾,让众人的视线宽些,看得更为明了。
如此倒也足矣,因为这些外来人,本不是为观赏秋景而来。
苍梧山中,九险虽险,却险不过人心。
人心之险,有时微不可察,有时却显而易见。
姜逸尘算计着风流子三人,因为他要杀他们。
风流子三人同样算计着姜逸尘,因为他们也要杀他。
姜逸尘能考虑到的各种情况,依着风流子和沈卞的经验,自然能考虑得分毫不差。
风流子和沈卞所能想到的,姜逸尘却不一定能想得面面俱到。
酒越陈越香,姜越来越辣。
这便是经验,这便是阅历,这是岁月积淀而成的,绝非朝夕间可全然弥补得来。
姜逸尘的优势仅在于他的年轻,有干劲,和有汐微语这半个活地图,能轻松走出这幻境。
可风流子三人的劣势,也仅在于差强人意的状态和暂时无法脱离幻境。
风流子三人状态虽差,却握有时间优势,只要他们心态潇洒些,大可不紧不慢地慢慢寻出脱困之法,而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姜逸尘则不同,不管出于何因,只要他站上了汐微语或者是云天观的船,那他便无法置身事外,眼睁睁地看着船身即当倾覆。
再者,若姜逸尘真有心解救云天观于水火间,那除了要破去眼下的险境,更需拔除未来可能出现的隐患。
这隐患便是风流子三人的嘴,只要这三张嘴一日还能开口说话,那这天下间早晚都将知晓云天观有度厄丹的存在,有能够改天逆命的灵丹妙药,而魃山夜羽族更有五花八门的绝世宝藏。
这些消息哪怕是一分为真,九分为假,都能引来无数人,将苍梧山挤满,填平。
综上而言,风流子、沈卞认定姜逸尘和汐微语必然会来找他们麻烦,因而便选择了以逸待劳,等着两个年轻人来自投罗网。
只是一个简单的伎俩,利用姜逸尘对合欢诀的不了解,便卖了个破绽,让姜逸尘急不可耐地飞剑而出。
至于现在,在剑剑落空后,他已一步步跨入深渊。
细如柳叶的琴剑停下了。
在这之前,这柄剑是那般果敢无畏,在疾风中仍勇往直前,不屈不挠。
可现在,这柄剑却好似在秋风中被弯折了般,再无半分杀气。
一个剑客若是连手中的剑失了杀气,那他能可还能杀人?
一个杀手若是心中有了犹豫,是否已意味着失败?
风流子笑了,笑得是那般明媚,代替了晨曦。
姜逸尘自然知道风流子为何要笑,若一只黄雀飞到了一丈见方的空间中,北面有一张捕鸟网,东南面有一张捕鸟网,西南面又有一张捕鸟网,捕鸟的人该不该笑呢?
对于有些人而言,他们很享受猎物在罗网中挣扎,带来的快感。
那笑是有恃无恐的笑。
因为他们相信,不论黄雀的嘴再尖再利也绝无可能咬破鸟网,只要黄雀进了这诱捕的空间中,它便插翅难逃。
此时风流子正在姜逸尘的北面,沈卞是从姜逸尘的西南侧出现的,可长鞭缠绕住的九霄环佩却被掷向了姜逸尘的东南侧,而蝶凤也轻飘飘地落到了东南侧,接住了九霄环佩。
姜逸尘无疑便是那只黄雀,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风流子出言夸赞道:“你的剑又快又凌厉。”
姜逸尘却道:“那一定是前辈看错了。”
风流子对这回答略微有些诧异,说道:“我虽不用剑,可碰到过的剑客想来比你杀过的人还多,绝不会看走眼。”
风流子的回答反倒也令姜逸尘诧异,不过他却不打算接过这话头往后说,只是回答着风流子前一句话的内容,“晚辈的剑若是足够快又足够凌厉,那蝶凤姑娘此时已经该倒下了。”
风流子笑道:“非也非也,一个人的剑能做到既快又凌厉,和他能否杀人的关系并不大。”
姜逸尘道:“确实不大,也许只是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风流子道:“你已做得足够好,既有杀人的勇气,也有杀人的决心。”
姜逸尘道:“没有勇气和决心,不单杀不了人,很多事都做不成。”
风流子道:“可你却有一样没做好。”
姜逸尘道:“哪样?”
风流子道:“你挑错了目标。”
姜逸尘道:“依前辈的意思,在下是不该将蝶凤姑娘当作下手目标了。”
风流子道:“当然,女人是用来疼,用来爱的,可不是用来打,用来杀的。”
姜逸尘低头不语,似在沉吟。
风流子又道:“用剑的人自会尤为熟识自己用剑出招的套路,更经常以身试剑。蝶凤的剑法虽不及你,可她的剑法却胜在奇,胜在险,形若游蛇,盘身而绕,一旦被蛇缠上,总免不了担忧被蛇亲上一嘴,若这是一条毒蛇,那一处创口便足矣致命,蝶凤的剑正是一条毒蛇,而要想驾驭一条毒蛇,便要把自己变得比毒蛇更灵动,方才不会被毒蛇所伤。”
姜逸尘抱拳道:“前辈之高见,晚辈今后定当奉若至理。”
风流子笑道:“你真明白了?”
姜逸尘道:“前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剑冲着女人去,当怜香惜玉,方才不违天道,晚辈对着一个女人举剑,再开始时便错了,既是错了,那便当无法成功。”
风流子道:“不错。”
姜逸尘继续道:“蝶凤姑娘的剑法好比毒蛇,蝶凤姑娘既能驾驭如此险恶的剑法,也定当有足够灵动的身法来躲开晚辈那又快又凌厉的剑,晚辈的剑法在蝶凤姑娘面前好比小巫见大巫,终究是无法得手的。”
风流子道:“呵呵,孺子可教,若你现在没有出现在这儿,假以时日,定当名动江湖,于时,你也再无需这般遮遮掩掩,可惜可惜。”
风流子竟摇头叹息起来。
姜逸尘虽已听出了风流子话中之意,可嘴上却故作不知,道:“前辈此话,晚辈听不明白。”
风流子道:“有些话说开了便少了些趣味,我说过,我绝不会看走眼,风某生平遇上的,算得上名号的剑客,少说也有百人,而死在你剑下的,算得上名号的江湖人,虽不足百人,却也离百人不会太远。这样的成就于如此年轻的你而言,已着实不凡,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来到这苍梧山,更不该对我们动杀念。”
姜逸尘沉默不语,他从风流子的言语中,品出了试探和猜测的意味,而风流子接下来的话,确是在印证着他的感觉。
风流子玉箫在手中轻敲,款款说道:“从迷雾谷到晋州城,从晋州城到汉阳村,从汉阳村再到苍梧山,中间有段时间没有你的任何风声,也让我没法判断出你杀人的目的究竟是路见不平,还是为报血海深仇,抑或是替天行道。不过,从你的阴险狡诈,到你的果敢坚决,再到你那似由剑仙所授的剑法,你实在不该是个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之辈,而近来在江湖上风头真劲的年轻人,实在人数寥寥,我也委实无法联想出第二个与你如此契合的人物来了,是吧,杀手夜枭?”
第二七三章 话长梦多
杀手夜枭?
这实在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称。
之所以说熟悉,因为近来时常耳闻。
之所以说陌生,只因为对于这个名称,大家也仅是耳闻罢了。
真正见到过杀手夜枭的近乎都已是死人。
亲眼见到过夜枭的,屈指可数,或说,只有那么一人,十四恶人之一的易无生。
杀手夜枭之名正出自易无生之口,这名字本该只是个名字,因为寸草不生下,焉有完卵?
谁知杀手夜枭恰恰是在易无生手下逃得性命,加之地煞门覆灭的事迹,故而风靡江湖。
可以说,几乎是易无生的一张嘴成就了杀手夜枭的威名。
这么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而今便现身在众人眼前,风流子此言一出,众人不由怔住。
沈卞的眉头皱了皱,而今的江湖他要比昔年陌生上不少,杀手夜枭,这个仅是存在于江湖传闻中的人物,他实在提不上太多兴趣,自也没有太多关注,更不知风流子此时拆穿这年轻人的身份又有何意。
远处的汐微语虽已用上双手,却也难掩住嘴巴中的惊愕,全然忘了九霄环佩已被夺走,此时姜逸尘已是身处险境,很快自己便也将沦陷。
唯有蝶凤的神色丝毫未变,她从来不会去怀疑风流子做的任何决定,她只会照着执行,对于风流子的判断,她更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紧盯着姜逸尘,一来防着他有任何异动,二来则是要记下这张仇人之脸,待手刃其性命后,告慰青樟在天之灵。
至于风流子,早在昨日被姜逸尘截胡后,就开始在脑海中寻思着姜逸尘可能的身份,在他开口时,依然只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测,直至此刻,他仍无法完全确认眼前的年轻人便是杀手夜枭,因为年轻人的表现既非十分淡然,也非百般震惊,这种中庸一时让他看得糊涂。
姜逸尘不得不佩服风流子作为一个琳琅居副帮主,兼顾全局的推理判断能力,但是他们事先确实毫无交集,要完完全全凭推测,来确定一个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人物,多少都是心理作祟。
因而,刹那的错愕之余,姜逸尘已能坦然对之,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扯有关杀手夜枭的话题,费尽心机地去撇清,或是干脆地承认。
他反而很开心对方竟有此疑心,江湖上关于夜枭的传言多少有些神乎其神,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并无定论,如此,无疑是在对方心头增添了一层神秘,自己的胜算又增添了几分。
姜逸尘环顾了一圈道:“看来晚辈是活不过今日了?”
沈卞道:“当然,只要你出现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逸尘朝沈卞作了个揖,道:“晚辈心中尚有几个困惑,不想做个糊涂鬼,死得不明不白,不知两位前辈可否在这最后关头,答疑解惑下?”
沈卞到底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人,总会疑神疑鬼,总会担心夜长梦多,自进了这苍梧山后,已一而再再而三在七嘴八舌之后,局面出了变数,脱离了掌控,虽然眼下看来,姜逸尘已插翅难逃,可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只想把姜逸尘的脖子早些拧断,早些安心,啐了口道:“哼!小娃子哪来那么多废话,看!”
“沈老爷子,所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不妨听听这年轻人对此番之事有何见解。”“鞭”字还未出口,风流子已打断了沈卞的话,同时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卞哼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就怕再出个什么意外,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风流子笑而不语,不过却和沈卞极为默契地把目光扫向汐微语躲藏之处,果然还未离开,真是有情有义啊。
依风流子所言,似乎他已猜知了姜逸尘所要问的问题,果不其然,姜逸尘一开口便是:“风前辈此次为我师姐而来,可是受幽冥教的蛊惑?”
师姐?
风流子闻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姜逸尘所说是何人,笑道:“不错,确实是幽冥教捎来的信息。至于这汐姑娘是否是你的师姐,只有你心知肚明,当然,纵使你真是云天观的弟子,也休想活命,能将汐姑娘带上云天观,我们自有说辞。”
姜逸尘顺着风流子的话道:“看来晚辈是要背口不小的黑锅了。”
风流子道:“你确实不笨,泄露师门以及师门人员的隐秘,勾结幽冥教作祟,实在死不足惜。”
姜逸尘道:“风前辈看来对一路上山,直面幽冥教的伏击胸有成竹了?”
风流子道:“有汐姑娘带路,我想我们能够避开幽冥教的锋芒,余下的咸鱼杂碎,奈何不得我们,汐姑娘的安全定然由我们照料,你尽可安心去,毋须担心。”
姜逸尘道:“有风前辈这句话,晚辈确实放心了许多,仅剩最后一个问题。”
风流子显然还未失了耐心,笑道:“但说无妨。”
姜逸尘道:“风前辈可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风流子道:“确实如此,可不知小兄弟何出此言?”
姜逸尘道:“几位昨儿在九霄环佩上吃到的苦头可不少吧?”
“臭小子,这可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沈卞怒道,一提起昨日之事,他便心中来气,对于九霄环佩给他带去的恐惧,他更无法轻易释怀,此时经姜逸尘一提,不由怒从心起,层峦叠嶂已如巨蟒般杀气腾腾地扬了身子来,只待一身令下,便将向姜逸尘绑去。
姜逸尘急道:“沈老前辈息怒,在下只是好奇您分明已用神鞭将九霄环佩夺下,正要将之砸个粉碎,以泄昨日之愤,可蝶凤姑娘却在您丢出九霄环佩的同时,便飞身夺下,在下仔细一想,蝶凤姑娘如此奋不顾身,会否全然是为了风前辈对于音律的喜爱?”
经姜逸尘这么一说,沈卞这才发觉,蝶凤朝东南方向扑去,初衷竟不是为了封堵退路,只是恰巧他扔琴的方向正好在那,他看向了蝶凤,目光中难掩鄙夷之色。
心中只有男人的女人可真是坏事!沈卞心道。
蝶凤自然感知到了沈卞的注视,可她却不为所动,她确实是为琴而来的,但也是为了封堵姜逸尘去路,一举两得之事,她无意开口解释。
风流子笑了笑,他不得不佩服眼前年轻人的心机,三言两语间,竟让沈卞对蝶凤产生了怨气。
“风某确实略通音律,对于这千年古琴自是喜爱的不得了,不忍心其就此损坏,便使了眼色让凤儿去帮我取来,有何不妥?”风流子将此事全然揽在自己身上。
“并无任何不妥,只是羡慕风前辈竟有如此红颜对你死心塌地!”念到“死”字时,姜逸尘的眼神已变得如剑一般凌厉,在后三字出口时,他的人已化作一道流星,直扑蝶凤而去。
第二七四章 奇峰迭起
一条蛇面对一只猎鹰的突袭,或能在其鋭爪下游刃有余。
可若是这条蛇身被绑上一根寸长的竹棒,它可还能在鹰爪下逃得性命?
想来并不容易。
因为,鹰一旦出爪,定然是瞅准了时机,志在必得。
已被躲过一次,那第二次出爪,定是更快,更准,更狠!
要在三个高手眼皮底下蓄势出剑并不容易,因而,姜逸尘并没有蓄势,只是在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后,直接挺剑而出,在祭出流星式的同时,体内的天意诀也在转瞬间运转到极致。
所谓熟能生巧便是如此,他所修习的剑法已都能做到融汇贯通,随心而出。
这一剑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流星式都要来得更快,快得令姜逸尘觉得似被一股丈高巨浪轰击在身上,四肢百骸当即便要散架了般。
可他没得选择,机会转瞬即逝,他已错过一次良机,这一剑不容有失!
姜逸尘化身猎鹰直扑蝶凤而去。
蝶凤的优势在于鬼魅般的身法,如灵蛇般的身躯,只是这回,九霄环佩成了绑在蝶凤身上的那根竹棒,成了蝶凤施展身法的最大掣肘。
只是恍惚一瞬,当蝶凤意识到自己身临绝境时,琴剑的剑锋已抵在她心窝处的衣袍上,她的肌肤已能感受到那冰冷刃器上带来的寒意。
此时再想拧腰躲闪,为时已晚。
电光石火间,她将九霄环佩竖在了地上,脚步急退。
两道身影一横一竖,其间横着一柄长剑,就这般朝着东南方向退出了五丈距离,而后突兀地停下。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风流子伫立在原地,不曾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白一清两道身影远去,停下。
他怔怔地凝视着蝶凤左胸前泛起的血花,从无到有,从一点樱红,到绚丽绽放。
他倒吸了口凉气,似能体会到那剑锋一寸一寸地刺入心头,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剑出!
血洒!
香消玉殒!
弥留之际,蝶凤的脸上竟不见一丝苦痛之色,她从来都是一副冷若冰霜地模样,可此时她却笑了。
尽管似乎因为笑得不多,有些不自然,或是因为气力不济,笑起来有些僵硬,可她确实在笑。
原来她笑起来也如晨曦般,令人感到温暖。
她面向风流子而笑,好似在无声地告诉他:妾身此生已了,并无半点遗憾,原谅妾身再不能为主人效劳,主人定要照顾好自己。
一时悲痛欲绝,一时怒火攻心,悲怒交加下,风流子口溢心血,几欲昏厥。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卞也反应不及,未曾做出动作。
可他心下明白得很,他早已蓄势待发,比之姜逸尘仓促出剑,其实他本有机会救下蝶凤的性命。
他无法拦住姜逸尘刺出那一剑,可长鞭至少能在剑锋刺入蝶凤心头前,将之裹住或是抽偏,如此,蝶凤不过受层皮外伤罢了,不至于殒命。
他也明白他未出招不是因为赌气,活到如此年纪,他已学会了豁达,不至于和女人一般见识,对于蝶凤的不顾大局,他只气在一时。
他知道致使自己未能及时出鞭救人的缘由何在,那便是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蝶凤身上,忽略了姜逸尘的举动,只此一瞬,便是姜逸尘领先的一瞬,也是他错过施救时机的一瞬。
而造成这一切的,又是因为一句话,这个亏他们先前已在这年轻人身上吃过一次,他们竟又重蹈覆辙。
此子留不得!
层峦叠嶂包裹着沈卞的滔天杀意,朝姜逸尘袭去,这回再有任何人言语他都不会搭理。
年纪越大,知道得越多,疑心病便越重,他们能从言语中抽丝剥茧,做出更精准的判断,可是,关键时刻的只言片语,只会让他们因条件反射的思考,错失良机。
反之,对一个杀手而言,其目的简单明了,只有击杀目标,他们不需思考太多,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是一种手段,用来铺垫杀人的手段,当众人因一句话或不解,或起疑,或分心时,那一瞬间的恍惚,便成了最大的破绽。
沈卞杀意浓烈,风流子黯然神伤,此时当先对谁下手,再明显不过。
姜逸尘全然不顾沈卞的长鞭,一计百步飞剑,直朝风流子射去!
眼见情势危急,沈卞也只能先舍了姜逸尘,甩鞭先救风流子了,蝶凤已先殒命,他决不能让风流子紧步后尘,以他现在的状态,要和这小子单打独斗,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
百步飞剑去势凶猛,可沈卞的长鞭果真是飞行之物的克星,在剑锋离风流子尚有半丈距离时,飞剑已被裹住。
飞剑已成死剑。
只见长鞭一抖,死剑竟被生生折断。
没了剑,看你还如何折腾?!
沈卞心中这般念叨着,可心头却寒意大盛,这是与生俱来的警觉。
身上的皮肉突然紧绷,面上的褶皱印出了深刻的折痕,双眸因惊骇瞪得老大!
因为他赫然发现,被他折断的那柄剑,似乎柔软度极高,而且剑身也约莫有寸许宽,这是一把好比毒蛇的剑,这剑当然是蝶凤的剑!
那柄细比柳叶的剑呢?
自然还握在姜逸尘手中,此刻正朝他呼啸而来。
还是流星式!
声东击西!
此时琴剑离沈卞仅有一丈距离,他绝不怀疑,只要他眨巴一下眼睛,那年轻人便能用手中的剑,捅入自己的心窝。
再要招呼甩出去的长鞭,调转过头来救险,显然已来不及。
越是靠近手把处的长鞭自然越不灵活,他也不敢指望靠着这一头的长鞭来挡住年轻人这夺命一剑。
因此,他毫不犹疑地舍弃了手中的长鞭,缩身朝侧前方一个翻滚,紧接双掌拍地。
就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也绝难让人认为这是一个年近耄耋的老者,果然还是老当益壮。
地面上下陷寸许的掌印,可见沈卞的腕劲恐怖如斯!
沈卞便如一颗皮球般先是贴地滚出,而后弹地而起,仅是两个动作,便已窜出近两丈的距离。
这时,姜逸尘的来剑才落在了沈卞先前所立的位置,自然是一剑击空。
窜出这两丈距离,沈卞不仅是捞回了自己的性命,也是赢得了反击的机会。
姜逸尘接连两计志在必得的流星式显然消耗不小,这一剑落空,倒也一时收势不住,多往前踏出数步。
这点儿功夫的耽误,沈卞早已回握住长鞭,再次舞动起来。
层峦叠嶂三丈长短,每一寸都一般粗细,握把与鞭身浑然一体,便也意味着不论何处皆为鞭身,实在便于应敌。
转眼间,沈卞已脱离险境,转守为攻。
只见长鞭盘旋而出,自沈卞持鞭端,一层层,一圈圈渐逐扩大,好似一个由长鞭形成的龙卷般,将姜逸尘包裹在其中。
姜逸尘只觉天地忽而失色,周遭的气息压抑无比。
再下一瞬,龙卷的开口急速缩小,仅剩的光明即将被夺走,而姜逸尘也将被层峦叠嶂彻底吞没!
第二七五章 同仇敌忾
高手相争的局势本便是瞬息万变的,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将自己陷入危局。
论名气,姜逸尘,也便是杀手夜枭,仅是近来风靡一时,论名气高低,可能还不及琳琅居碧玉双牙的一半。
至于沈卞可是凶名赫赫,而风流子也称得上是江湖名人,姜逸尘全然无法于此二者比拟。
论实力,姜逸尘和蝶凤或许还算得上是半斤八两,若沈卞和风流子可称之为高手,那前二者只能算是进阶在高手路上的精英了。
只可惜,不论沈卞还是风流子,此时此刻非但不是他们全盛的状态,更是滴米未进,片肉未食,兼有内伤在身,如此情况倒也与姜逸尘将将持平,以三敌一自能高枕无忧,怎奈一时的轻敌,反倒令人多的一方险象环生。
蝶凤一死,风流子一时失魂落魄,全然成了沈卞和姜逸尘单打独斗的局面。
姜逸尘初生牛犊不怕虎,刚上来便来了个声东击西,作势欲取风流子的性命,令沈卞不得不放弃攻势,先行救人。
再突然扭转攻势,直朝沈卞扑来,令沈卞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沈卞行事果断,反应极快,以退为进,不仅脱离险境,更是成功转守为攻,重新占据上风。
当风流子从悲痛中挣扎回神后,已可见层峦叠嶂一层又一层的鞭影彻底封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龙卷杀”必当将其绑成肉粽,让他体会到从倍感窒息,渐渐到被大卸八块的苦痛。
风流子轻吐了口气,再怎么说,沈卞此举也算是替他为两个忠心耿耿手下报仇雪恨了。
顷刻间,姜逸尘已从先前的主动,变为被动。
甚至是从先前的大好局面,再入必死之局。
可是,在这之前,姜逸尘不是早已成了自投罗网的鸟儿,处境堪忧了么?
方才的大好局面全是其一手拼出来,再入死局和先前又有何异?
有!
沈卞在心中肯定道,方才言语太多,错失将之一举拿下的机会,而眼下,他绝不会再给这危险的年轻人任何喘息之机。
真的有么?
眼瞅着层峦叠嶂正飞速缩小,风流子的心底却反而有那么一丝丝不安,他总觉得这年轻人,还会再让他们大开眼界,尽管那是他绝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心下这么想着,风流子却是渐渐握紧了手中的玉箫,缓缓将之举起,即便只剩下他一人,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和这年轻人玉石俱焚。
这样的人,太可怕!决不能让其安然无恙地走出苍梧山!
沈卞苍劲有力的手腕往回一收,龙卷杀已彻底完成收势,也便是最后一式,将被吞没在其中的猎物包裹成一团麻花。
沈卞这一收,运上了现有气力的十层,想要十拿九稳地让姜逸尘在这一式之后,便断了声息。
只见长鞭缩成了一捆粗细均匀的长条“木桩”,未曾遇到半点儿阻力。
若是当中有人,不该是个起伏不定的长条么?
若是当中有人,在收势到最后时,手上不是该感觉到有硬物相阻才是?
若是当中有人,情理之中,当有惨呼声传出,当有血脂四溅吧?
都没有!
那人在哪?
沈卞一时迷惘,不知所措,好似在这瞬间苍老了许多,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将就木。
风流子心中的惊骇更甚,因为他赫然瞧见沈卞身后的地面上,一道樱花色的光芒闪烁,一道奇异的阵法突现,而后竟凭空出现一人!
那人不是姜逸尘又是谁?!
风流子一时不知是该吹响早已握在手中的玉箫,还是该唤沈卞小心身后。
他主意未定,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却已刺了出去。
不偏不倚,从沈卞的背后,贯穿了其心窝。
“开门!我,竟没想到!呵呵,我竟没想到……我,又,怎会想到……”沈卞的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伤在心口,一时血流如柱,神思很快便萎靡下去。
“晚辈吃的饭却是比不上前辈的多,合欢诀有如此神效实令晚辈始料未及,可晚辈绝不会吃同样一招的亏,这一招,沈老前辈已不是第一次在苍梧山中展示。”姜逸尘淡淡说道,琴剑抽出,又一道身影倒下。
“罗,靖……”沈卞在这世间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最后的两个字,竟是“罗靖”,尽管声音不大,可风流子听来却尤为清晰,沈卞此言也正是说给他听的。
就在昨日,两个锦衣卫心生退意,让沈卞逮个正着,直追而去,沈卞只成功击杀了其中一个夏矢,而罗靖却逃之夭夭,没想到前有狼后有虎,逃过出了沈卞的手掌心,却没能逃过这年轻人的剑下。
即便再生前沈卞和风流子是在相互利用,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是用出自己最后一分力气,在提醒风流子不得大意,想来死于实力完全不如自己的年轻人手下,心中是相当不甘而屈辱的吧,这种同仇敌忾之情,他能懂。
风流子心中虽然有些吃惊,可他既已打定主意,也绝不会被任何变数给吓退缩。
他已吹奏起玉箫。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
只要有心,就能感受到乐曲中的真义。
不含杀意的乐曲,听来是种享受,不论其欢乐,还是忧愁,悲伤或是喜庆,于人而言都是一种感官的洗礼,心灵的寄托。
此曲名曰《空山鸟语》,迷失在幽谷中的鸟儿,独自飞翔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不知自己该飞往何方,仿徨,无助,哀鸣。
此曲在常人听来不过只是一首“叹天地之大,却无处容我身”的叹惋悲曲。
感同身受者,自能体会当中的凄凉,或为之感伤,或为之落泪。
风流子运上十足内劲,将此曲吹出,同时饱含杀意,本该让姜逸尘失陷于曲调中,扰乱其气海,摧毁其坚定不移的决心。
可他分明看着姜逸尘一尺又一尺地疾速向自己欺近,显然没有受到半分曲调影响。
待其又近了些许,方才瞧见,那紧闭的双唇之后,是有序鼓动的面颊,显然是咀嚼之状。
是了,那护脉丹!
风流子已然明了姜逸尘为何不受影响,有汐微语同行,自然有护脉丹这灵丹,可不受音律所扰,即便他先前从未听过此丹,可在昨日之后,他实在长了见识。
姜逸尘既已早将此丹含在嘴中,防着他的箫声,何至于现在还在咀嚼?
原因只有一个,姜逸尘是做给他看的,想激怒他!
姜逸尘成功了,风流子大怒,他已很少有如此盛怒的状态了,自从重伤入了琳琅居后,他多是修身养性,乐于做个逍遥自在的人,当下却屡屡被一个小辈如此耍弄欺凌,是他生平第一遭,他也希望这是最后一遭。
“欺人太甚!”风流子长发无风自动,双眉倒立,目露凶光,双眸间似有两只火凤飞翔。
他可不只是个琳琅居的副帮主,他也曾是诸神殿的朱雀神!
第二七六章 瞬息浮生
《涅槃心法》,脱胎于少林的《涅槃经》,亦是一门上乘的火系心法。
由下至上,分为法身、般若、解脱三层境界。
法身境,不受贪嗔痴慢疑五毒所扰。
般若境,五感比之常人要敏锐上一倍,神识清明,洞察入微。
解脱境为《涅槃心法》精髓所在,法身境及般若境重在修身和修心,充盈气血,旺盛精气,皆是为解脱境的进阶做铺陈。
解脱境第一重,为有余依涅槃,可化内息为火凤之炎,附之于一招一式,伤敌于燃经灼脉。
第二重为无余依涅槃,可将五感发挥至极致,方圆五丈内的声息难逃耳目,心无畏惧,招招式式蕴含精血所化之火凤之息,若致敌伤损,则敌将受火毒所扰,或死于火毒攻心,或死于精血燃耗。
第三重为无住处涅槃,可以体内精血置换一时修为,简而言之,若将《涅槃心法》修习至极致,体内气血充沛,对敌时便可通过燃烧精血强提修为,其上限堪比两门心法的功力。
昔年,风流子便凭此一门功法,跻身强者之流,更位列诸神殿四象神之中。
再往深层次突破,便是第四重自性清净涅槃,简称涅槃境,也是《涅槃心法》的第十重无上境界,可在危在旦夕时,以耗尽全部功力为代价,挽回自己的性命。
当年,风流子也便是靠着这涅槃境的金蝉脱壳之法,把自己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除去,才能撑到后来被琳琅居的人救下。
《涅槃心法》从第七重,即进入解脱境后,每一重修习都要比上一重难上数倍,险上数倍,因而自风流子在琳琅居修习《合欢诀》后,乐享安逸的他也仅是将涅槃心法重修回第七重。
虽是如此,已完全将《涅槃心法》参透的风流子,自也熟稔燃烧精血强提修为的精要,此时此刻,他正疯狂燃烧着精血,以将功力提升至鼎盛之时。
转眼间,风流子鬓角处几许波纹已被抚平,本是深邃的双眸燃起势不可挡的锐气,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回到那年鲜衣怒马,盛气凌人的姿态。
姜逸尘自也察觉到了风流子的气息愈来愈盛,因而,人影未至,便有数道凌厉的剑气朝风流子招呼过去,施加干预。
怎知未见风流子做出半分闪躲剑气的举动,那几道剑气竟从其身上穿了过去,并未对其造成丝毫损伤,好似风流子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诡步?虚影?
姜逸尘只能认为这是风流子的某种高超身法了,因为他可以肯定,风流子正离他远去。
姜逸尘再次尝试着甩出了一道裂骨剑。
明明仅是一挥而就,飞射而出的却是两道回旋往复的剑气,剑气去势极快,常人无法闪躲,唯有屈膝下跪的份。
风流子自然不会是常人,两道剑气再次从他下盘呼啸而过,他仍安安稳稳地站着,双手一前一后轻握着玉箫,薄唇搭在其上,已是要吹奏起来。
姜逸尘很肯定自己的眼神没花,可他仍无法看清风流子是如何躲闪开道道剑气的,然,时不待人,他已无暇多想,只能尽快欺近风流子身前,用手中的剑去了断其性命。
是的,只要他能凑近风流子三尺内的距离,那便意味着风流子已没了活命的机会,三尺正是琴剑的长度,加上他一臂之长,已能刺穿风流子的脖颈,贯穿风流子的心窝。
只是现在,这三尺距离,看来竟如此遥不可及。
姜逸尘微微皱了皱眉,这些对手中他最看不透的便是风流子,这两天内其他人已将自己的能耐展露无疑,而风流子从始至终,大都是一副病怏怏的姿态,几乎都是由他请来的纪氏兄弟和沈卞打头阵,由追随其左右的青樟蝶凤卫护其身旁,风流子究竟有多少底牌,诸神殿昔年的朱雀神究竟有多大能耐,对姜逸尘而言,完全是个未知数。
箫声渐响,在姜逸尘的百般干扰下,风流子到底还是吹响了手中的玉箫,毕竟吹箫不比抚琴,抚琴无法随意走动,可吹箫却可走到哪吹到哪。
箫声入耳,在姜逸尘听来仿若浑然无觉,姜逸尘再次施展出流星式,此次不为伤敌,只为近身。
姜逸尘的去势快,可风流子退得更快。
不论姜逸尘的步法再如何快,风流子总要比他快上一两拍。
渐渐地,姜逸尘已发现风流子离他更远了,而风流子的身形更为虚无缥缈了。
久而久之,姜逸尘的耳畔中好似听到了箫声中的诉说,听到了箫声中的哭泣……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
真无奈,倩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听罢曲中词,姜逸尘已看不见风流子的身影。
他发现天似乎黑了,黑得很透彻,伸手不见五指。
屋外人的交谈声,隐约入耳。
屋外?!
姜逸尘大惊!
睁开眼。
原来方才自己竟是合着眼,而且是躺在床上。
房间中陈设简陋,一床一人外,仅是一面窗。
窗布遮挡着窗外景色,却不见分毫光亮,看来是在夜里。
自己已有好久没有稀里糊涂地醒来,却不知身处何处了吧?
姜逸尘苦笑着,便要坐起身来。
只是刚起了这念头,竟发觉提不起半丝气力,而后浑身好似被万蚁噬心般苦痛不堪。
最痛得莫过于脸颊,就好像有人提着刚烧开的水朝他脸上倒下去般,把他脸上的皮肉,硬生生烫熟,而后一手撕下!
姜逸尘一时失声,竟连半点儿哀嚎都发不出。
紧接着,浑身又传来一阵舒爽的凉意,似母亲的双手正爱抚着被鞭子抽得体无完肤的孩子,让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缓缓褪去。
满额大汗的姜逸尘总算恢复了均匀的呼吸,渐渐从苦痛中安定了下来,也总算听到了屋外之人的话语声,但也是最后的话语声,因为其中一人已在话别。
“劳烦药老了,我去老伯那看看。”
这是南宫大叔的声音?
他正和药老说话?
他是要去找老伯?
药老不知为何,并未搭话,南宫雁已开了屋门,迅速离去。
动弹不得的姜逸尘拼命竖起耳朵倾听屋外的动静,然而,屋外已变得一片静寂。
过了半晌,才能零星听得一点儿瓶瓶罐罐磕碰之声,连药老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屋门又开了,寒风将淅淅沥沥的雨声吹入。
原来外边竟在下雨。
雨夜、疼痛、药老、南宫大叔……
这情景,姜逸尘未曾忘过,只是他不敢想起,这是三年前他重回西山岛的那个夜晚,也是他见到西山岛尸横片野,隐娘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天。
正当姜逸尘将要再次陷入苦痛漩涡时,屋外传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笃、笃、笃。
有人踱步入屋,步伐沉重,毫无次序,似乎是受了重伤。
笃、笃、笃。
脚步声离房间近了不少,似乎正是冲着房间来的。
药老不是在外边么?
他不是来找药老疗伤的么?
为什么药老对他不闻不问?
为什么他走进了房间里?
他?
不,是她,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妇!
借着屋外传来的微光,姜逸尘看清了老妇的面容,这老妇赫然便是霍隐娘!
第二七七章 如梦方醒
姜逸尘心下大骇,正要惊坐而起,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霍隐娘腹中插着一把匕首,随着其一步步走动,腹中正不断往外淌血,可她却似浑然无觉,只是走近了姜逸尘,伸出了手,想要抚慰自己的孩子,却僵在空中,迟迟未能落下。
她生怕弄疼了她的孩儿。
霍隐娘一言未发,兀自垂泪。
姜逸尘只能看着,却不能动弹,无法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霍隐娘蹲下了身,双手搭在了姜逸尘枕边,偏着头枕在手上,爱怜地看着她的孩儿,而后竟沉沉睡去。
渐渐地,没了呼吸。
心如刀绞!
姜逸尘正欲张口哀嚎,却在一阵剧痛中昏迷了过去。
*********
“尘儿?尘儿?”
“尘儿醒醒。”
两声轻柔的呼唤在姜逸尘耳畔响起。
姜逸尘这才迷蒙睁眼,发现自己竟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家,再熟悉不过的木桌,再熟悉不过的午间了。
再看边上,霍隐娘正在收拾着碗筷,原来他们才用过午膳。
自己竟是在用完午膳后睡着了,有这么疲惫么?
姜逸尘摇晃了下脑袋,似乎有什么事忘却了。
“尘儿可考虑妥当了?”霍隐娘干完了家务,坐到了姜逸尘身侧,带着企盼的目光看向姜逸尘。
姜逸尘脑中一片迷糊,全然不知霍隐娘所言何意。
而霍隐娘却是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孩儿的心思,嫣然一笑,带着几分宠溺,带着几分疼惜,伸手将姜逸尘因睡姿不当而搅得凌乱的发丝轻轻抚平,道:“傻孩子,有这么累么?刚提的事儿,便忘了。”
经霍隐娘这一提醒,姜逸尘这才想起,午膳时霍隐娘让自己考虑的事。
两天前,由易大叔亲自领来西山岛上输送物资的船队中,竟混入了天煞十二门的细作。
虽发现及时,将之擒住,怎奈其咬碎了口中毒药,一命呜呼。
那丹药不过拇指大小,外层是于人畜无害的丹皮,内中却是瞬息致命的毒丸,显然,此人上西山岛前已做好了时刻赴死的准备。
这样的死士细作是第一个?
说不清。
是最后一个?
道不明。
西山岛已不再隐蔽,所谓的世外桃源,已风声鹤唳!
霍隐娘心中惴惴不安,便在午膳时,提出让姜逸尘同她一起离开西山岛,另寻避世之所。
“能和娘在一起,去哪儿都成。”姜逸尘回答得不假思索,这原本便不需思索。
隐娘闻言一阵欢喜,将姜逸尘揽入怀中,呢喃道:“娘就知道,尘儿是个孝子,不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娘的。”
姜逸尘只感觉被一片温暖包裹,如果可以,他愿意在这温暖中度过一生一世。
“尘儿不会离开娘,永远不会。”姜逸尘开口道,同时也张开双臂,回抱着霍隐娘。
猛然间,姜逸尘只觉那股温暖远去,而后自己竟被一股猛力给推到在地!
上一刻还对他百般呵护的隐娘,此刻竟如此心狠地将他摔开。
跌坐在地的姜逸尘抬起了头,却见眼前一片模糊。
等一切再变得清晰时,隐娘也同他一般跌坐于地,而她腹中赫然多了把匕首!
是她自己将匕首刺入了腹中!
姜逸尘想朝她扑去,阻止她的行径,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口不能言。
“唉!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霍隐娘的声音响起,可姜逸尘分明见到眼前的霍隐娘并未开口说话。
“是祸躲不过,大仇得报,又多活了这么些年,更有尘儿这么个好孩子,我该知足了。”
声音再次响起,姜逸尘已然发现,他听到的是霍隐娘的心声。
“尘儿……有些人生来注定心便是善的,让他去做那杀人夺命之事,可真是为难他了。”
“可要在这江湖上存活下去,不杀人,能行吗?”
“除非他不是江湖中人。”
“可惜,他没这个命,西山岛,何尝不是江湖中的孤舟呢?”
“只是,现在孤舟被拉上岸了。”
霍隐娘垂下了头,看向了腹中的匕首。
“只能如此了,这儿的事情早晚得传出去,那执着的孩子,必定会找老伯弄清究竟,即便老伯不说,他自己也能一点点地查出来。他的心肠太软,决然无法接受他的娘亲遍体鳞伤,或是缺胳膊少腿,那样只会彻底毁了他。”
“但愿能多撑久些,但愿能等到他们来,不能再有更多牺牲了……”
隐娘神识愈来愈虚弱了,而姜逸尘早已泪流满面,直到今日他才幡然醒悟,隐娘自尽,竟也是为了保护他。
他毫不意外,若是隐娘是薛青那般死状,他真的会发疯!
正这般想着,面前的隐娘却忽然惊醒,瞪大眼看向姜逸尘道:“尘儿!你,你,不该回来……”
隐娘伸出手想触摸姜逸尘的面颊,可二人间不过一尺的距离却如天堑鸿沟,遥不可及。
姜逸尘只觉脖间一丝阵痛,而后,似被生拉硬扯地拉出了木屋,飞向了天空!
一顿天旋地转,眼前忽明忽暗,姜逸尘一时竟有作呕的感觉。
他再次睁开了双眼。
他几时闭上的眼?!
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地面。
他单膝着地,蹲在地上,右手把握着细如柳叶的琴剑。
地面上有点点樱红,那是自己的血迹,竟还在滴答下落!
姜逸尘这才发现脖间的阵痛,竟源自于紧贴在脖间的琴剑。
剑刃越贴越近,在皮肉间越陷越深!
再有半寸距离,那琴剑便将彻底没入他的脖颈,彼时动脉一断,他便性命垂危。
姜逸尘赶忙将琴剑撤离开,而后方才听见周遭各种声响囫囵入耳。
有箫声,回旋婉转,如诉如泣。
有琴声,清脆短促,如明泉飞溅。
有女子的呼唤声,“小姜!快醒来!”
这是!?
姜逸尘如梦方醒,自己竟在对风流子出剑时,陷入了箫声构筑的幻境中,险些以剑自刎!
是汐微语用琴音救了他!
姜逸尘猛然抬头,只见自己正单膝跪伏在风流子面前,二人之间仅相去一丈。
风流子一边吹着箫,一边凝视着他。
在风流子脸上,姜逸尘看出了一丝恼意,尽管是那般微不可察。
确实只差毫厘,自己就将死在他的箫声之中了。
风流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自己不是服用了护脉丹了吗?
风流子的箫声忽而变得极为猛烈,姜逸尘只觉自己的每寸肌肤都在跟着箫声颤动,若非身后汐微语的琴声也适时跟着变化,姜逸尘毫不怀疑自己将再次被箫声左右思绪。
他已能察觉到在风流子吹箫时周围景致的异动,似有虚幻的波纹随着风流子的箫声吹响,以之为中心荡漾开来。
凑得近了,除了直接入耳的箫声,更有由波动引起的体肤颤动,将同样的箫声传入耳蜗。
如此,箫声两相叠加,进入到耳蜗中的箫声已然被放大了数倍。
清晰无比的箫声,由耳入心,心生感触,故而,眼现幻象。
风流子所吹奏的为思念故人逝去的哀乐,姜逸尘的思绪便被拉回到了三年前西山岛的惨事中去。
悲从中来,自然希望能够改变当时的结局,于是,姜逸尘在箫声的引导下,回到了更早之前,隐娘让他离开西山岛时的情景,他多么希望当时隐娘对他所说的话是二人一起离开西山岛,另寻隐居之地,而隐娘果然如其所愿,这般说了,在姜逸尘满口答应之时,也正是他将琴剑抹向自己脖子之际,幸而,汐微语琴音及时救场,将姜逸尘先拽入残酷得悲剧中,而后再拉回现实。
不愧是风流子,不愧是朱雀神呐!
姜逸尘心下感慨着,因为他发现,自己竟全然不知是在何时陷入了那箫声幻境中。
姜逸尘振奋了下精神,不再纠结于此,赶紧了结了风流子才是正事。
他已站起身,举起剑,再次朝风流子刺去。
风流子依旧在吹箫,依旧不做闪躲。
一丈的距离,姜逸尘的剑怎会有失?
第二七八章 曲终人亡
一剑刺入!
却不见丁点血花泛起。
原来姜逸尘近在咫尺的一剑竟是刺入风流子腋下!
是姜逸尘刚从箫声幻境中脱出,脑袋太迷糊了么?
不,姜逸尘确定自己清醒得很。
那是风流子做出了身法闪避么?
不错,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风流子身形动了。
距离之近,姜逸尘仍未能看清风流子是如何做到的,他看到的只是结果,风流子已不再原来的位置上,堪堪避开这一剑,或说,是故意让这一剑刺入其腋下。
如此,风流子左臂紧贴在身上,琴剑已牢牢被他锁住!
一个剑客若是失了剑,还能凭什么伤人?
风流子嘴角微扬,左手持着玉箫不动,右手已然向姜逸尘抓去。
那手无比修长,那手指亦是无比修长,好似由美玉精雕细琢而成,想必无数女子见之都会艳羡。
可在姜逸尘见来,这手却如从岩浆中伸出来的不带半点儿皮肉的鹰爪!
更准确的说是凤爪!
四指如猛禽般怒张微曲,每根手指头不仅又细又长,更裹着灼灼烈焰,唯有凤凰之爪才如此可怖骇人吧?
刹那间,姜逸尘恍然大悟,是了,凤凰为百鸟之尊,凤凰涅槃,方为朱雀,风流子既为朱雀神,身法岂会不比碧玉双牙,既为朱雀神,想来他的爪本便是最为锋利的武器!
只见那爪已锁向姜逸尘的咽喉,不出意外,将直接陷入姜逸尘的脖颈中,再收回时,必当将其小半个脖颈都给抓下。
可惜,姜逸尘并非全然仗着一柄剑行走江湖,他还有一手“天殇折梅手”防身。
姜逸尘紧盯着风流子抓来的右爪,立在后边的右膝微微前屈,上半身稍稍后仰,拉大了与风流子右爪间的距离。
右手也早已弃了琴剑,恰逢时机地钳住风流子的手腕。
左手化拳,拇指指头藏于食指中指的指缝间,一发狠劲从外侧直朝风流子右手肘关节处击去。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风流子右手手肘朝内侧凸起近两寸,前臂后臂看来已是断了联系。
风流子瞳孔微缩,显得有些意外,有些痛楚。
下唇已咬出了血,眼神却变得更为锐利,左手舍了玉箫,做最后一搏!
而姜逸尘也未停下,站直了身,右手拇指食指呈拿捏状,以牙还牙,直取风流子咽喉。
只见风流子全然不顾姜逸尘抓来的右手,左手化作鹰爪再次袭来,竟是要与姜逸尘以命换命!
曾死过一回的人,对死无所畏惧。
却见姜逸尘右臂稍稍一躬,连攻代守,好似早已识破风流子的意图。
咔嗒!
又是一声脆响!
风流子的喉骨已被姜逸尘卸下!
而风流子的左爪最终只是落在了姜逸尘的臂膀上。
啪嗒!
风流子后仰倒下。
他并未立时咽气,更作势欲坐起身,奈何气力已尽很快便又贴紧了地面。
他的眼珠往下挪动,并不是看向击倒他的敌人,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尚有知觉的左手微微抬起,和目光的朝向应是一致的。
忽而,他发觉手中一凉,有一长物触碰到了他。
他的手没有躲闪,反而是牢牢把抓住了那个触感微凉的长物,而后用尽力气将之置于胸前,压在心口。
这一切,全然落在姜逸尘眼中,自然也是他将弄玉箫放入风流子的手中,他从风流子逐渐黯淡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感激。
姜逸尘不禁开口问道:“她叫什么?”
风流子闻言后,反应显然迟钝了不少,他已没力气回答,可他似乎极为乐意与姜逸尘分享这个答案,薄唇轻轻地动了动,本不明显,也发不出声响,可姜逸尘却看得明白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瑾瑶。
言毕,风流子将目光挪向了天空。
此时,晨曦已然拨云撩雾,把萧瑟的秋献给了大地。
“剑仙的剑法,武当掌门独创的奇门剑术,折梅山庄的天殇折梅手,还有幽冥教中近乎失传的霜雪真气,沈老爷子,在下到最后都未能看出这杀手夜枭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到底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底牌,败在这样的年轻人手下,我想我们败得不冤。”
“瑾瑶,我就来陪你了。”
“姐姐,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回去……”
风流子的双眸已合上,嘴角微扬,温暖的笑,满足的笑,解脱的笑。
“你没事吧?”
不知几时,汐微语已走到了姜逸尘身侧,看着他右臂上自肩部至肘部的四道爪痕,似被火灼过般,竟有些焦黑,以及脖间的那道血痕,不禁有些担忧。
姜逸尘闻言看向自己的右臂,药堂白袍的右臂上被划开了四道手指宽的长洞,或说是被烧穿的,衣服下的四道伤痕,既有皮开肉绽的猩红血渍,亦有被烤得发黑,显然已经坏死的皮肉。
风流子最后的一爪耗尽了他残余的内劲,本是足以将姜逸尘右臂上的经脉通通摧毁的,幸而姜逸尘应对及时,以霜雪真气相对,方才只留下这皮肉之伤。
到底风流子的功力还是要高出他好几个台阶的啊。
姜逸尘心下感慨万分,轻声道:“无妨,不过皮肉之伤。可……”
不过说了半句话,姜逸尘只觉眼前一黑,竟要昏厥过去。
得亏汐微语眼疾手快,及时将之搀住,而后,取了颗丹丸要往他嘴里塞。
不知是否是姜逸尘不够清醒,而下意识地抗拒,丹丸始终只停留在他双唇之间,再不能送入嘴中。
“益气丹,恢复气力用的。”汐微语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用丹丸撬开姜逸尘的牙关。
时过半晌,在益气丹的药力发散后,姜逸尘总算缓过了劲,清醒了不少。
汐微语立马又递了一颗过来,道:“这一颗你服下后,当即运功,比较不会浪费药力。”
姜逸尘闻言已知这是仅剩的一颗,却也不推辞,取过丹药后,盘膝打坐,充分吸收着药力。
半盏茶后,姜逸尘方才彻底醒转,若非腹中饥饿,已算是恢复了六七成。
姜逸尘朝汐微语告了声多谢,目光在汐微语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竟发现她那灵动的双眸下,竟有斑斑泪渍,细长的睫毛上更挂着清晰可见的水珠。
她哭了?
姜逸尘有些愕然。
汐微语见姜逸尘一时盯着她看了许久,都不挪开目光,一丝恼意生起,可念及姜逸尘于她有恩,大战之后更有伤在身,不好发作,便迅速撇开头。
姜逸尘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礼,心中大致猜知汐微语为何落泪,致歉道:“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汐微语并未回过头,淡淡道:“无碍,你没事便好。”
姜逸尘道:“方才汐姑娘是想起了先师?”
汐微语闻言一怔,这才知晓姜逸尘为何会盯着自己瞅那么久,心中既羞愧又恼恨,道:“让你看笑话了。”
姜逸尘道:“那在下岂不是让汐姑娘看了更久的笑话。”
此话一出,不过片刻,汐微语便噗哧一笑,用衣袖胡乱在脸上一阵擦拭后,重新回看向姜逸尘,未曾想这面目冷峻的男子,竟也会哄人。
又黑又亮的双眼在姜逸尘身上走了一遭,反令姜逸尘有些不自在。
汐微语见姜逸尘脖间和臂膀上的血痕已凝出了血痂,心中微感诧异。
虽说是皮外伤,可这伤势未免也好得快了些吧?
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出了幻境后,便先寻个地方歇着吧?”
汐微语的语气很诚恳,全然是在征求姜逸尘的意见。
姜逸尘见状,说道:“汐姑娘不着急上山?”
“当然急!”汐微语急道,可旋即便改口,“急也无济于事,总不能把你累倒吧。”
姜逸尘道:“上山之事拖不得,在下也没那般脆弱,出了幻境后,寻些野物填饱肚子,便能上路。不过,在这之前,汐姑娘能否帮在下个忙?”
汐微语道:“何事?”
第二七九章 弄玉吹箫
萧瑟的秋,萧瑟的山谷,萧瑟的一隅。
三个简易的土冢虽并立在一处,可各自看来却也是孤独萧瑟的。
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这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自从踏入这江湖后,姜逸尘也已杀了不少人,可这却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为敌人,为死在他剑下的人立冢。
敌人?
有时人生便是如此可笑,素昧平生,初次相逢便因立场不同,而刀剑相向,成了所谓的敌人。
若是他们处在相同的立场下,会否成为朋友呢?
姜逸尘不敢否定。
当他将最后一个木牌插入土中后,一直默默在旁帮衬他掘坟的汐微语这才发问。
“为什么?”汐微语无法理解。
当姜逸尘开口说要为这三人立冢时,她简直觉得荒唐可笑。
为三个险些害了他性命的人立冢?
为三个显然是要不利于她的人立冢?
为三个行径卑劣的人立冢?
为什么要给他们立冢?!
可当她瞧见姜逸尘拿起尖锐的石片奋力刨土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刨土清泥,给他打起了下手,鬼使神差地帮着他将一具具尸身埋下。
“我也答不上来为什么,但他们让我感觉到,我们是一类人。”姜逸尘回答的很模糊,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心中的感受,总觉得只有如此,自己方才会心安。
“他们?你是指风流子吧?他触动了你的内心?”汐微语猜测道,因为她想起了风流子在吹响那首凄凉箫曲时,姜逸尘痛哭流涕,更险些自杀的情景。
“或许是吧。”姜逸尘无法否认。
“我能从他的箫曲中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也能从你身上看到一样的悲痛,或许我比较没心没肺,故而,未在师傅逝去的苦痛中沉沦太久便挣脱了出来,你二人既感同身受,那你能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么?”汐微语有些自嘲。
“心中有情,自能体会到那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悲痛,汐姑娘既有此感受,也绝不是无情之人。”姜逸尘先是安慰了一番汐微语,而后又道,“沈卞昨日所说的,应该便是极好的概括。”
对于情字何解,姜逸尘本以为
汐微语道:“你是说,‘真心真情真风流’?”
姜逸尘道:“不错,不管风流子是何身份,也不管他做了多少承诺,至少他唤来的人,都甘心为他所用,有如此人格魅力,便说明他是个真性情之人。至于,风流与否,依在下所见,以他这副皮囊,总不免沾染不少花草。”
汐微语道:“可他和蝶凤……即便是蝶凤自愿的,即便是为了给我们下套,也不能……毕竟,他的妻子才死了多久……”
一提及早上所见之事,汐微语甚至难以启齿,因而所言亦是零零碎碎不成章。
姜逸尘道:“我想是蝶凤自己撑不住了,青樟死后,她面上虽不见声色,想必心中亦是无法承受,因而受合欢诀反噬过甚,风流子才以此法为她续命,至于设套,则是一举两得之事。”
汐微语道:“如此也是对自己的亡妻不忠。”
姜逸尘叹道:“忠义难两全,自己的手下对自己无私奉献,见其有性命之忧,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想他的妻子也会原谅他的。”
汐微语撇了撇嘴,道:“那他妻子可真可怜。”
姜逸尘纳闷道:“怎么说?”
汐微语道:“四大金刚昨儿不是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吗?到如今,死了还要原谅他丈夫。”
姜逸尘闻言,不禁莞尔,道:“那四人说的你信了?”
汐微语瞪大了眼道:“你不信?至少那四人在我看来比这些人靠谱多了。”
姜逸尘恍然,道:“站在你的角度确实如此。”
汐微语不解,问道:“那从你的角度而言,你怎么看?”
姜逸尘道:“四大金刚脑袋虽长得大,可里边似乎缺了根弦,过于容易被煽动,否则,昨日的局面绝不至于如此。”
汐微语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了姜逸尘所言,追问道:“可你凭什么认为他们夫妇二人会是恩爱有加?”
姜逸尘道:“凭他死前的举动。”
汐微语闻言一怔,回想着风流子死前做了何事。
“你是说那玉箫?”
姜逸尘道:“嗯,你可知那玉箫为何名?”
汐微语回答得很快,“弄玉。”
姜逸尘道:“我问了他妻子叫什么名字。”
“我听到了,可他已说不出话来。”
“我看懂了。”
“那她妻子叫什么?”
“瑾瑶。”
“瑾瑶?瑾瑶。”汐微语默念了两遍,而后说道,“确实是个好听的名字,可又是何意?”
汐微语忽而觉得自己的眼界很狭隘,而姜逸尘总是懂很多,因而看问题总能比她看得透彻。
此番事了,有机会的话,是否也该下山好好历练一番?
未及汐微语多想,姜逸尘已作出了回答:“不仅好听,更是个好名,‘瑾’为美玉之称,‘瑶’亦为美玉之称,两块美玉珠联璧合,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
汐微语只能点头同意,她已知道姜逸尘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弄玉”了。
“古有言,女周岁,宫中陈盘,女独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说的是千百年前,有个割据一方的枭雄喜得千金,周岁时,在宫中列陈数十物在其面前,让其抓周,结果便是他的千金紧抓着一块美玉不放,便为其爱女取名‘弄玉’。”姜逸尘款款道出。
汐微语了然道:“所以,风流子为玉箫取名‘弄玉’之意,便是说明世间芳草无数,可他独爱其妻瑾瑶?”
姜逸尘道:“嗯。”
汐微语仍不罢休,道:“或许他曾经是真的极为爱他的妻子吧,而在临死前,也有了忏悔之意。”
姜逸尘一时竟无言以对,对于女人的想法,他实在琢磨不透,或许在她们眼中,一个人的好坏早已定性,风流子在她瞧来不是好人,因而,她怎么看风流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好的一面。
姜逸尘只能苦笑,再不打算为风流子做辩解,谁知汐微语竟来了劲,喋喋不休道:“他若是真爱他的妻子便不该让她身死。”
姜逸尘叹道:“爱是相互的,他爱他的妻子,说不定他的妻子更爱他,因而,在龙多多面前,很可能是瑾瑶为风流子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汐微语不放弃道:“那他便不该带瑾瑶去围堵龙多多,自讨苦吃!”
姜逸尘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汐微语道:“这又是何解?”
姜逸尘道:“我想他本已萌生退隐之意,至少,他已不热衷于江湖之事。”
汐微语刚欲争辩,姜逸尘却已接着道:“你觉得他本是诸神殿四象神之一,为何甘于屈居在琳琅居中?”
汐微语笃定道:“为了瑾瑶可能在其次,为了诸神殿图谋更大的利益才是主要的!”
姜逸尘道:“在我看来,这是别人希望他这么做的。”
汐微语不再说话,她已倦了姜逸尘卖关子,只是歪着脖子,静候着姜逸尘的解释。
姜逸尘笑了笑,道:“风流子的身法属上乘,爪功也极为厉害,加之那门独特的心法,想来那便是他昔年赖以成名的至宝。
可他基本上算是将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给抛弃了,重活一世,他选择了音乐,陶冶情操,安于现状,最重要的是,他选择的乐器是箫。
弄玉吹箫,他为自己做的人生抉择,便是和他的妻子长相厮守。
他去百花屿,是因为有人希望他去,他无法拒绝。
他来苍梧山,亦是有人推动他来,目的是要让他重回巅峰,他也无法推脱。
直至最后一刻,我才看见了他眼中的解脱。”
汐微语沉默,思索良久方才道:“依你之言,这局四海诸神殿的鬼魅妖姬亦有参与?”
第二八零章 表明立场
苍梧山的幻境和菊园中的龙虎奇巷一般,同为自然磁域所成。
不同点在于龙虎奇巷中的幻境,经由天机派鬼斧神工的精心布置,所具备的已然是主观构想的情景,更具功能性和杀伤性。
而苍梧山中的幻境数量之多,范围之大,绝非龙虎奇巷得以比拟,且因幻境均为自然形成的,本不具备任何杀伤性,仅是其产生的假象会给予人不少干扰,若无法摆脱这干扰,受困于其中过久,不免因断了食物补充,或死于饥饿,或死于其他意外。
要走出幻境,说来也不难,幻象皆为磁域所成,磁域更与自然地势相关,只要能够到达一定高度,出了磁域覆盖的范围,幻象自当烟消云散,如此便得以弄清身处何地,看清周遭地势走向,要走出困境,自然而然不在话下了。
然,幻境之所以为九险之最,也说明要走出幻境,说来简单,实际上却也是困难重重的。
至少,登高而望,这个首当其冲的先决条件,便不容易办到。
一来,你得先攀上足够高的高点,方才能登高而望,可身在幻境中,很多时候你会发现那些看起来挺拔高耸的山峰,你并不需花太多力气,便可爬到顶峰,而那顶峰的高度,大多不过你所见的一半。
二来,即便你成功登上了一处制高点,若是天气作怪,视线不清,只能乖乖候着老天爷开眼帮忙了,而若是那处制高点本身所处位置便不佳,能观察到的地势信息有限,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再另寻制高点,拼凑出完整的脱困路线了。
幻境愈小愈容易脱困,幻境愈大,意味着其中地势更为复杂,登临一次制高点根本不足以看清所处方位和清晰无二的路线,要想从中脱困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要走出稍具规模的幻境,既得脑袋灵光,记忆不凡,或是绘图能力了得,能准确无误地画出大致地势,辅助判断,更得有百折不挠的韧性,坚定不移的决心,方才能化险为夷。
也因此,即便是长居于苍梧山中的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之人,在山谷之中也只能算是半个活地图,跟着他们走能避开大部分幻境,而一旦陷入其中,他们亦是两眼摸瞎,不辨出路,只能通过登高而望,依凭更为丰富的经验,以辨识出较有可能脱身的路线,方能早些脱困。
幸而,姜逸尘和汐微语落入的幻境确实不大,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是在爬了两处假高点后,才通过第三次真制高点,寻到了出路,成功逃出幻境。
待得他们走出幻境后,已是残阳西下之时。
之后,有轻车熟路的汐微语领路,二人的脚程便要快上不少,约莫再有半日功夫便可抵达云天观。
怎奈天色已晚,二人的肚子更已饿得咕咕直叫,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先解决温饱问题。
在二人齐心协力下,总算是逮到一只野兔,得以果腹。
此时此刻,姜逸尘无不想念常在荒山野岭撞见的野狼。
毕竟野狼的个头可要比野兔大上不少,吃得自然要饱些,不过,一听汐微语说她三番五次下山都难碰到一只活物后,他实在满足得不得了。
汐微语虽然骄横了些,可也是吃得了苦的,对于姜逸尘烤出来的实在算不上美味的兔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一来实在是饿得慌,吃嘛嘛香,二来若是让自己来烤,恐怕还不成样呢,她也实在满足的很。
“饱”餐一顿后,汐微语偷偷瞥了几眼姜逸尘,见其面色略显疲惫,便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道:“今儿可够折腾的,夜间赶路也不妥当,要不就在这歇脚吧?”
“只要大小姐不嫌弃便成。”姜逸尘道。
二人一路同行,自也要比初时熟稔了不少,相互间的称呼倒也随意起来,汐微语依然叫姜逸尘“小姜”,只是语气不再生硬,姜逸尘踌躇半天不知如何称呼汐微语,便把他心中对汐微语的定位给唤了出来。
对于“大小姐”这称呼,汐微语刚开始还有些恼意,可一念及若非姜逸尘点破了她的处世态度,她恐怕至今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行我素,便也认了姜逸尘给她的定义,算是借他人之口,不时提醒自己,多为别人着想。
“切。”汐微语耐住了性子,不与姜逸尘争辩,起身收拾了下“被窝”,直接侧卧在火堆旁,竟要开始休息。
姜逸尘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四下张望,寻了处睁眼便能观察到周遭情况的位置,起身朝那儿行去。
刚行出十步,却听身后的汐微语说道:“你说爱是相互的,我觉得信任也该是相互的,我对你已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吧?”
姜逸尘止步,并未回头,道:“大小姐觉得我会是谁?”
汐微语不假思索道:“杀手夜枭,他们的判断没错是么?”
姜逸尘默然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他的沉默于汐微语而言便是默认。
“那你为何要上云天观?”汐微语再次问到,她不想追究姜逸尘怎么混入的四两千斤堂,她已明白姜逸尘此举不过是为混入云天观做铺垫,她最为在意的还是姜逸尘上云天观后的目的,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这问题,可每一次不是被姜逸尘含糊搪塞而过,便是被其转移了话题。
片刻后,姜逸尘道:“这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
汐微语却是反问道:“难道你认为不重要?”
她之所以发问,便是因为心中有种不安感,她绝不认为姜逸尘没意识到这点。
姜逸尘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云天观并无企图,和四两千斤堂一般,我需要个跳板,进入幽冥教。”
入幽冥教?
是拜入?
还是潜入?
汐微语不禁怔住。
“只要和我的目的不冲突,我定会尽力去帮助云天观。”姜逸尘给出了个极为模糊的答案,也算是个极为郑重的承诺,于他而言,这已极不容易,他本不想在云天观将要面对的困局中费太多力气,毕竟接下来有极大的概率直面幽冥教的人,在他们面前,他可再不能这般早早暴露了自己,因为那些人既不会是杜掌柜,也不会是汐微语。
汐微语好似听懂了姜逸尘话中之意,喃喃道:“那……若是有冲突呢?”
此话一出,汐微语当即后悔了,她自然是希望姜逸尘能始终站在云天观这一边,可她却也清楚得很,姜逸尘和云天观之间,并无任何情分。
江湖人行事,大多利益至上,姜逸尘此时帮她,说到底也是在利用她罢了,她既已看明白了其中的联系,可她又偏偏想装糊涂。
既然打定主意装糊涂,又为何要在此刻戳破这个泡沫,既伤了自己,也伤了他。
果然,只听姜逸尘以冷冰冰的语气说道:“我,不会犹豫。”
第二八一章 暗夜归山
是夜戌时,月朗星稀。
若是在村里镇上,这个时辰,街上虽不会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也绝不会是一番鸦雀无声的景象。
然而,这份静谧,在舜源峰的“云端之城”中却是正常现象。
这儿便是云天观,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道观。
之所以说“与世隔绝”,只因要上这云天观来实在不容易,寻常百姓若会想到来这儿上香,一定是受了云天观的大恩大惠,一定得做好出远门的各种准备,一定得正心诚意才会有足够好的运气相伴,如此方才得以安然无恙地上到山上来。
当然,大多百姓在听闻云天观立于九险之巅后,想必都先得掂量掂量是否能活着走到观中。
故而,真正来到云天观的生客绝不会多,大多为同是求仙问道的道观互相拜访,或是知悉这云天观略通丹药之术后,前来求取丹药的江湖人士,再者便是那些确实受惠云天观的百姓,随同观中弟子一同上山来上香还愿了。
但不管何种情形在云天观上都鲜有发生,不管观中上来何人也定会是稀客,平常时日间,云天观向来都是在一片安宁中度过的,尤其是夜晚,当观观主完成每日授课,观中子弟做完每日功课后,已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令众人自由活动,到了晚上,百无聊赖下,众人大多早早回屋歇息,屋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舜源峰后山中部,分布着十数间大大小小的房屋。
此时,已有不少房屋的光亮已熄,显然,待在屋中的人已然就寝了。
一间与大多房屋隔得稍稍远些的屋中,灯火在一瞬间,明暗不定,想来是屋中人正要吹熄烛火吧。
就在这时,屋门却被打开了。
屋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床铺、桌椅、衣橱、浴盆、妆台等等可谓一应俱全,除却一张大圆桌外,每样物事都是两套以上的配制,显然,这屋子是两个人住的,而且还是两个女人。
屋门开得很快,关得更快。
进到屋中的是个女子。
女子手中抱着一面琴,扎着两个辫子,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疲惫,唯有那双大眼睛依旧活灵活现,未曾失了其原有的灵性与活力。
女子身着粉色云袍,那云袍本该是典雅庄重的,却沾染了不少尘埃,起了褶皱,更有三两处破损,可女子似乎毫不在意。
本便在屋中的也是个女子。
此女身着白衣睡袍,确实正走近桌台前,要将灯火吹灭,却见粉衣女子突然出现,一时震惊不已,竟未回过神来。
白衣女子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那双眼睛不比粉衣女子的小上多少,但相比粉衣女子的灵动,她的眼中更多是一份不染尘埃的空明。
“师,师……姐?”白衣女子愕然道,又伸手揉了揉眼,狠下心来拧了一下自己的皮肉,再三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总算是开心得叫了起来,“师……”
哪知那被白衣女子唤作师姐的粉衣女子,将长琴放下后,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衣女子一见如此,已叫出大半的话头,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改口小声道:“师姐,你可回来了!”
说话间,两个女子已走近了不少,白衣女子更是直接忘情地扑到粉衣女子身上。
二女举止亲昵,自然是极为熟识的师姐妹。
粉衣女子正是汐微语,而白衣女子便是云天观中年纪最小,辈分最小的小师妹,云龙葵了。
为避免与可能出现的幽冥教碰上,汐微语和姜逸尘特地绕了大半路程,走了汐微语认为最是隐蔽的一条险道,上了后山。
正因此,原本只需半日的路程,他们愣是耗费了近乎一整天的功夫才上了云天观。
汐微语轻拍了拍云龙葵的脑袋,多日不见这小妮子,倒也甚是想念。
二人心中都似有一堆话想跟对方一吐为快,最终还是云龙葵的嘴巴快了些,依旧小声地说道:“师姐怎么弄得这般脏兮兮的,来,快脱下来,我明儿拿去给你洗洗。”
若是在数天前,汐微语听到云龙葵这番话语,决然不会多想,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只会依言照做,可经过这两天的磨难,她终于注意到了云龙葵话中永远是包含着对她的爱护和关心,而龙葵不过是她的师妹罢了。
心中一阵触动,汐微语将云龙葵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今后定当会以更多的爱护和关心回报这可爱的师妹。
“师姐,你,抓疼我了。”见汐微语不答话,只是一直紧盯着自己,云龙葵总觉着今天的师姐有点怪怪的,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待到她将自己的手抓得生疼时,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知所措,只得垂头低声呼唤。
汐微语闻言发现自己竟有些魔怔了,不由失笑,松开了手,一面将云龙葵引到桌边坐下,一面开口道:“好师妹,是师姐不小心。衣服的事不急,明儿师姐自己也能洗,师姐不在的这几天,师妹都有乖乖待上山做功课吧?”
云龙葵心中越来越觉得汐微语表现得很奇怪了,可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接话道:“当然了,小葵这辈子也就下过那么一次山,还是师姐带我去的。”
云龙葵说着说着,竟不由回想起汐微语第一次带她下山去蜀地游玩的情景,转眼间就想得痴了,痴得发笑。
汐微语见状,心中一股怜惜之意生起,伸手摸着云龙葵的脸颊道:“好师妹,等空了,师姐一定跟师傅求个机会,带你再下山去玩玩。”
云龙葵一听,便笑吟吟地抱着汐微语伸来的手,开心道:“我就知道师姐对我最好了。”
看着云龙葵笑得一脸满足,好似自己随意一个允诺,对她而言便是天底下最美最不可多得的幸事,她心中不禁再泛酸楚,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思绪,言归正传道:“好师妹,你快告诉师姐,这些天里,观中可有什么异常?”
云龙葵闻言一愣,不明所以,道:“呃,观中能有什么异常?”
汐微语也发现自己的问题太过突兀了,因而进一步说明道:“比如说这些天里,观中可有来了外客,有什么平常没发生的事发生?”
云龙葵听得很仔细,认真答道:“这些天,没有外人来过观中,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之事发生啊……噢,小葵想起来了。”
汐微语急道:“想起了什么事?”
云龙葵道:“前天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咱们山上也下了,雨势之大,把师娘喜爱的几颗花草都给冲没了,师娘这两天还在伤心难过呢。”
汐微语一听竟是此事,不免有些丧气,却听云龙葵又道:“还有便是师傅算准了师姐大概会在这一两天内上山,那天雨势太大,他老人家便心生担忧,当天晚上便令三师兄,领着十四十五两位师兄,下山寻你去了,若这两天还没将你带上来,恐怕还会让更多师兄去寻你。”
云龙葵在说出第一句时,汐微语便心生不安感,待其整句话说完,汐微语终于失声道:“什么?三师兄和十四、十五师弟下山去了?!”
第二八二章 姐妹之情
云龙葵显然被汐微语的紧张情绪给感染了,跟着惊诧道:“难道师姐没有碰上三位师兄,是自己回来的?”
“没有。”汐微语摇了摇头,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倘若是她和姜逸尘在幻境时,正好与三个师兄弟错开倒还好,可若是幽冥教早已在下山的路上设伏,那三人岂不是正好落入幽冥教的罗网之中?
云龙葵见汐微语面露忧色,赶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师姐别担心了,三位师兄应该是正巧和师姐错过了,赶明儿让师傅把他们召回来便是。”
“师傅……师傅、师娘这些天可都还是早早就寝?”汐微语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云龙葵很快便答道:“当然啦,师傅师娘每天一大早便在观中忙活,最近更是在筹备炼制新的丹药,劳累了一天,自然早早歇下了。”
“师姐这回下山不正是去四两千斤堂采购药草的么?”云龙葵说着话时本还带着笑,可在说完后,她却再也笑不出,看着汐微语这可算是一身狼狈的模样,还有这些古怪的问题,她心中的疑问已写在了脸上。
汐微语自然看清了云龙葵的神色变换,苦笑着招认道:“师姐没能把师傅要的药给带上山。”
此言一出,云龙葵立马惊坐而起,急道:“师姐可是把药草弄丢了?是前日大雨的原因么?不急不急,明儿小葵陪师姐去跟师傅请罪便是。”
云龙葵顿了顿,接着道:“药草丢了,也不过损失些银两罢了,前日那样的大雨,师傅心中挂念的也是师姐的安危,而不是药草,师傅看到师姐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也心安了,定然不会怪罪师姐的。”
“好师妹。”汐微语闻言一时动容,也站起身来,抱住了云龙葵。
“只要师姐没事就好。”云龙葵回抱着汐微语给予宽慰。
过了片刻,汐微语抽出了身,抱着云龙葵的双肩,郑重其事道:“师妹相信师姐么?”
云龙葵被汐微语的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头回应道:“小葵自然相信师姐。”
汐微语又道:“那师姐能相信师妹么?”
云龙葵怔了怔,不知作何解答,道:“师姐不相信小葵么?”
云龙葵说着说着竟垂下了头。
汐微语道:“师姐自然也相信师妹的,只是,接下来的事,师姐希望师妹能替师姐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包括师傅师娘,师妹能做到么?”
云龙葵又抬起了头,四目正对着汐微语,目光便如山间清泉那般清澈无暇,她不明白汐微语到底想做什么,自打上了云天观后,她便和汐微语朝夕相处,与她而言,汐微语与她情同姐妹,可师傅师娘于她既有养育之恩,更有教导之恩,姐妹情和师徒情之间,她无法作出取舍,眼角边不由泛起泪花,显然陷入了两难境地。
汐微语见状赶忙道:“师妹放心,师姐要做的绝不是什么歹事,也不会对师傅师娘他们不利,只是眼下情况复杂,除了师傅师娘外,师姐还需要个信得过的帮手,师姐思来想去,也只有师妹你,是师姐信得过的人了。”
云龙葵闻言松了口气,可听汐微语所言似乎有情况紧急,不免紧张起来,说道:“只要不伤害道师傅师娘,师姐不让小葵说,小葵一定守口如瓶!”
汐微语道:“好。”
云龙葵道:“师姐需要小葵做什么?”
未待汐微语开口,房门又开了,云龙葵一惊,待到视线闪过去时,门早已关上,而门边正站着一个人。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身着白袍,白袍左胸上的“四两”二字赫然醒目。
而他上半身穿着的也仅有那件白袍,在这逐渐转凉的秋天下,仅穿着一件外衣实在少见。
除此之外,他的狼狈之状堪比汐微语,似乎是和她一同历经艰辛才来到云天观的。
男子自然是姜逸尘,同汐微语上到后山后,他们发现山上一片静谧,觉得幽冥教可能还未动手,便决定先来找云龙葵了解下大致情况。
云龙葵对于四两千斤堂的衣裳也不陌生,因而在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后,发现汐微语一脸平静,她便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惊慌,心道,莫非这就是师姐说的不可说的秘密?
姜逸尘作揖拱手道:“深夜打搅,于礼有失,奈何事出无奈,还请云姑娘见谅。”
“这是同我一起上山的小姜。”汐微语算是极为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姜逸尘。
有了这番介绍,云龙葵自然不疑有他,热情招呼道:“姜公子快请就坐。”
三人各自落座后,汐微语当先开口道:“师傅时日掐的很准,两天前师姐便和五个四两千斤堂的药徒入了苍梧山。”
云龙葵不由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姜逸尘,说道:“五个?那另四位公子呢?”
“死了。”答话的却是姜逸尘。
云龙葵讶然道:“死了?!”
她面朝着姜逸尘,猜测道:“莫不是雨势太大出了什么岔子?”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不,是被杀了,云姑娘的师姐和在下正是借着那场雨才成功逃脱了性命。”
云龙葵大惊失色,方才噙在眼角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险些又要站起来,却被汐微语安抚住。
汐微语道:“他们四人本不该死,敌人正是冲着师姐来的。”
云龙葵赶忙回过身,仔仔细细地再打量了汐微语一番,忧心忡忡道:“师姐已经知道敌人是谁了?”
汐微语点了点头道:“幽冥教。”
汐微语紧接着道:“幽冥教是觊觎咱们观中的丹方,方才打师姐的主意,师姐成功逃出了他们设下的陷阱,恐怕他们会直接来观中下手,因而才会借着夜色,从后山小径那溜回来。”
云龙葵本不笨,只是太少去揣度人心,经汐微语这么一说,再回想着先前所言的“信任”二字,她已猜知了大致情况,有些不可思议道:“师姐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的回来,是怀疑观中已藏有幽冥教的眼线?”
“不错。”姜逸尘抢先答道,他不想去破坏云龙葵心中对于云天观中的美好念想,更何况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云天观中有内鬼与幽冥教互相勾结。
汐微语跟着道:“除了师傅师娘之外,师姐现下能信任的只有师妹了,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第二八三章 推己及人
姜逸尘接着道:“依云姑娘先前所言,云观主早在两日前的夜间便遣了三位道兄前去寻汐姑娘的下落了。”
云龙葵道:“是。”
姜逸尘道:“可若是按路程而言,我们应当是该遇上的?”
这回他看向了汐微语。
汐微语道:“是,可我们曾陷入过幻境,耽误了不少功夫,会否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正好与我们擦肩而过。”
姜逸尘道:“在下也希望如此,只是,幽冥教会希望如此么?”
汐微语沉默了,她自然知道姜逸尘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云龙葵见状急道:“依姜公子的意思,三师兄和十四、十五师兄很可能是被幽冥教的人给截住了?”
姜逸尘点了点头。
云龙葵道:“那他们会不会……”
之后的话,云龙葵已说不出口,可姜逸尘和汐微语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姜逸尘道:“说不准。”
汐微语不解其意,道:“他们还有活命的可能?”
姜逸尘叹了口气道:“全看他们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汐微语道:“利用价值?”
姜逸尘道:“云天观中可有一种丹药,让人服下去之后,丧失对神识的主观控制,不管别人问什么问题,他都会给出遵从于心的答案。”
汐微语道:“你是说吐真剂?”
作为江湖人士,汐微语自然也听说过这类使人神志不清,只吐真言的药剂。
云龙葵也明白过来姜逸尘所说的是什么丹药了,当即道:“如此恶毒的丹药,云天观中不会有。”
姜逸尘道:“云天观不会有,但幽冥教一定会有。”
云龙葵无法否认,而汐微语自也了然,道:“你是说,我那三个师兄弟,能否活下来,便在于他们能说出多少观中的信息?”
姜逸尘默然不语。
云龙葵道:“那我们现在便去找师傅师娘,他们定有办法救回三个师兄!”
说罢,云龙葵便要起身,却被汐微语一把拉住。
“师妹,冷静些!”
“云姑娘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言。”姜逸尘亦是出口相劝,“若此次下山的是云姑娘,在发生这等事后,成功逃回山中,第一时间是否也是想着去告知观主?”
云龙葵道:“当然。”
姜逸尘道:“很好,在下若是幽冥教的人,也会这般想。”
云龙葵愣了愣,而后道:“姜公子是说,幽冥教的人会在去往云天居的路上设伏?他们竟会这么大胆?!”
姜逸尘道:“这也只是在下的一种推测,毕竟要在通往云天居的那段登云梯上动手,可是不会发出多少声响的。”
云龙葵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云天居本在后山偏远处一座凸起的形如圆柱的高峰上,而通往云天居的是一段长达三十余丈的绳梯,若在其上发生打斗,一来声响不易传入云天居中,二来若没有极好的轻功,一失手跌落悬崖的话,必当粉身碎骨了。
至于姜逸尘一外人如何知道登云梯,自然是汐微语在来路上告知的。
姜逸尘道:“再者,倘若三位道兄若真已落入幽冥教手中,而汐姑娘更被发现已到了云天观中,那只会打草惊蛇,幽冥教不得不加紧他们的步伐,如此于三位道兄的处境绝不会有利。”
云龙葵听之有理,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的不安,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以云龙葵的眼力并看不出姜逸尘是否是个江湖高手,但她至少听出来其分析在理,心思缜密,想来定有好办法能破解此局,便安下心来,决定好好配合他和汐微语,知无不言。
姜逸尘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云龙葵道:“便是站在幽冥教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正是如此,我们现下获知的信息有限,我们需要整合更多已具备的信息,才能判断出他们接下来要如何行动。”与姜逸尘相处了两日的汐微语也大致摸清了他的推断思路,便尝试着说道。
姜逸尘点头肯定道:“假设三位道兄不幸落入幽冥教的手中,在逼问不得的情况下,幽冥教便只能用吐真剂从三人口中套出想要的信息,那他们最想知道的会是什么呢?”
二女低头沉思了片刻,汐微语率先反应过来,道:“自然是想知道那些丹药和丹方藏在何处。”
姜逸尘道:“那是不是该先了解下云天观上的整体布局为佳?”
云龙葵道:“幽冥教已和我们合作了两年,两年间上山十余次,会否已经摸清了观中的布局?”
姜逸尘道:“倒也不无可能,可在下听汐姑娘所言,作为外客是不得来到后山的,均在开阳殿旁的客房居住不是?”
云龙葵道:“确实如此。平日间,观中除却山门摇光殿和丹房天璇殿每日都需轮值弟子把守外,大伙均住在后山,唯有在有客来访时,得有弟子陪同来客一同住在开阳殿,一来是为来客提供及时的服务。”
“二来,也是看着来客,不让他们到处乱跑。”云龙葵话语未毕,姜逸尘已截话道。
云龙葵道:“可以这么说。毕竟来到观中的,大多是冲着观中的丹药来的,师傅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姜逸尘道:“怀璧其罪,尊师的担心不无道理。没有尊师的允许,不在观中其他长老的陪同下,外客也绝无法去到天璇殿和天枢殿,是也不是?”
云龙葵道:“是,天璇殿有丹房,而天枢殿却供奉着观中的历任祖师爷,外人不可随意叨扰他们的清净。”
姜逸尘道:“此外,舜源峰峰顶的天然地势也令这前山的七宫各自相去较远,至少得有半里地的路程,如此要想跨过重重障碍来摸清云天观的底细看来并不容易。”
汐微语道:“师傅做事向来谨慎,特别是近些年来,大量炼丹后,来观中的人渐渐变多了,自然会防范于未然。”
姜逸尘道:“如此我若是抓到了云天观弟子的话,定会让他们把观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画出来,不论前山,或是后山。”
云龙葵道:“前山本顺应天地之势,七殿呈北斗七星状布局,虽无法弄清其细致布局,可只要了解其大致功用,目标便很明确了。”
姜逸尘道:“云姑娘所言不差,可你若是云天观的观主,你可会将所有的丹药,丹方全部置于天璇殿中?”
云龙葵闻言骇然,这答案几乎不用思考都可以回答,即便是家财万贯的地主,也绝不会把所有家产都放在自己的房间中。
云龙葵道:“所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后山的宝华洞?!”
姜逸尘道:“接下来便是另一个问题,云天观中所有弟子都知晓这宝华洞所在?”
云龙葵看了看汐微语,道:“小葵有幸和师姐去过一次,其他师兄的话,便不清楚了。”
姜逸尘道:“那你可还记得这宝华洞该怎么去?去路上,或者洞中又有何防范措施呢?”
云龙葵这下答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对于宝华洞的记忆似乎很模糊。
姜逸尘道:“云姑娘可是记不清了?”
云龙葵奇怪道:“只去过一次,确实记不清了。”
姜逸尘笑了笑道:“这也不奇怪,汐姑娘在记忆中可是去过三次,她也记不清宝华洞到底是在何处呢。”
第二八四章 笔下云天
时间太急,来不及修改润色,先赶了出来,若不急一时,不妨明天下午再看。x
有修改过的阅读体验更佳噢,当然字数只多不少,不会让各位读者大大吃亏的,望见谅。
*********
俗话有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说的是记性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对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还不如动动手指头用白纸黑字记下来,这样只要手稿不丢,便是你记忆的额外载体,时刻备在身上,便不会有忘记的时候。
可对于在云天观生活了不下十年的汐微语和云龙葵而言,云天观中的一草一木仿若烙印般刻在她们的脑海中,即便她们有一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把她们丢在舜源峰上,她们也能不自觉地走回这间屋子。
眼下二女各自持着一支毛笔在一方纸上作画。
都说画如其人,汐微语精于音律,生性要洒脱些,因而她的笔画都要更为灵动飘逸,放荡不羁些。
一样样画中物事,在其笔下栩栩如生,仿若被赋予灵魂和韵律。
云龙葵天性纯真,心无尘埃,她的每一笔,每一画,似雕似琢,一丝不苟。
在她笔下的,每一样物事,仿若简要的实景雕刻,要与原物对比,定然在大致框架上挑不出半分毛病。
见微知著,只要见着二女作画时的肃穆神情和大方仪态,便可知晓这齐天寿齐观主在管教徒弟时定然费了不少心思,传授予徒弟的不仅是求仙问道的功法和炼丹之术,也重在培养他们的素养和气质,如此不管能不能成仙暂且不论,至少这样的人能够修炼出一种定力,轻易不受外物所扰的定力,这样的人绝不会在任何威逼利诱下轻易妥协变节。
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姜逸尘不由疑心道。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汐微语和云龙葵已用一笔一画,完成了她们脑海中关于整个云天观的记忆。
不得不说朝夕相伴的姐妹二人心有灵犀,分明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可若是单较画中内容而言,可谓是毫无二致。
画中再为构造相近的建筑也有其别致的特质,让人不需看额外的注释便能与其他建筑作出区分。
二女所画的正是云天观的整体布局图。
舜源峰山腰起至山顶的前半部分,便是前山,也正是云天观的主体。
不同于一般道教宫观,根据八卦方位,乾南坤北,以子午线为轴,坐北朝南来布局,使供奉道教尊神的殿堂都设在中轴线上,两边则根据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原则,设置配殿供奉诸神。
以云天观的建筑体量而言,只算得上是个小型道观,各建筑虽遵从坐北朝南的卦位设立,可在布局上却不拘一格,反而是顺延着舜源峰的山势走向,自下而上,自西而东,以北斗七星的方位设立诸殿,如此更贴近天人之说,寓意顺应天道,得道升仙。
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
为云天观镇守山门的护法神倒没有另请高明,仍由“王灵官”镇守,因而山门瑶光殿亦为灵官殿。
瑶光殿之后便是开阳殿,开阳殿中奉祀太乙救苦天尊,寓意在世行善,救人于苦难。
那些为数不多的云天观信众,多是受惠下山子弟授予的丹药,有心者,上山后,多在此殿中还愿,因来者多为寻常百姓,为免其旅途奔波,辛苦劳累,遂在之后,另兴土木,设立客居之所于开阳殿旁,留宿来访之客。
玉衡殿为寻常道观中所称呼的娘娘殿,供奉有眼光娘娘、耳宫娘娘、送子娘娘,寓意化人间不可化之事,解人间不可解之难,亦有不少信众会至此,求取安胎保子之丹药。
天权殿,居于七星之中,在云天观上亦为掌管运势的斗姆殿,云天观中每每有重大事宜,观主定会携众长老在此询问上天之意作参。
天玑殿为主神殿,供奉丹道上的太上始祖,太上老君。
天权、天玑二殿,是为云天观的大脑中枢,观中诸事,均由观主召集观众在此二殿上做定夺,观中弟子修习每日功课,观中接待观外来客等事项,亦在此二殿中完成。
若说天权、天玑二殿为云天观的枢纽中心,那么天璇、天枢二殿便代表着云天观的底蕴和传承。
所谓“除病解危千金仙方普受惠,坐虎针龙广施兹悯救众生”,天璇殿又名药王殿,在一般道观中,信众在此祈求身体健康,无病无灾,而对于专注于丹药之道上的云天观来说,人本身是无法得道成仙的,要唯有吸纳天地精华,改善自身体质,再有适当的功法相辅,方才能堪破天道。
天璇殿藏有云天观十之七八的丹药丹方,可谓是云天观的心脏所在了,人若丢了心,那人便不成人,天璇殿有失,那云天观和普通道观也再无异同了。
故而,天璇殿于云天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论春夏秋冬,白昼黑夜,必当有四位弟子轮值把守于此。
天枢殿供奉的并非寻常道观的三官大帝,而是创立云天观的历史先驱。
云天观立观至今百余年,有过六任观主,可观**奉的却有十多位灵牌,除却五任观主的牌位外,余者亦与云天观渊源颇深,他们在舜源峰上追求仙道时,尚未有完备的建筑和体制,更无云天观之称,但若没有他们的开荒拓野,也绝难有这些后辈子弟的继往开来。
来到后山,当先数列错落有致的房屋便是观中弟子住所,在讲究建筑风格统一的同时,各间屋子错开不少距离,也留足了空间让众弟子们张扬个性,不至于枯乏无味。
汐微语和云龙葵的居所自也在其中,盖因二人是观中独有的花朵,遂享受有最静谧的待遇,与其他房屋相去较远。
再往后山深处走去,路途已有些曲折,其间岔路纷杂,分别通往数位长老,太长老的住所。
至于,观主的居所“云天居”不需细看,便可瞧见其独立于后山西北方位,汐微语和云龙葵不约而同地以连串小方格作“登云梯”,表明要上云天居必攀登云梯。
两幅图,落笔风格迥异,可任谁手中持有二者之一,都能对云天观的大致布局一目了然,不疑有他。
如此细致的画作为何还只能说是大致布局呢?
只因,两幅画上有个写有“宝华洞”三字的洞府,在二女笔下实在天差地别。
并非是其模样天差地别,毕竟二女不过是用个圆圈来代表洞窟,而是其所处位置竟不在同一个方位,对于只冲着宝华洞而来的人,这两幅画的价值已被大打折扣!r
第二八五章 黑夜白鹰
姜逸尘将两幅画平放在桌上,啧啧称奇道:“这可真是有意思了,汐姑娘印象中的宝华洞是在云天居的东北角,而且是要走过约莫一里地的曲幽小道方才能到达,而云姑娘画出来的宝华洞却是在云天居正南边,相去半里地之遥,可不知三位下山去的道兄画出来的宝华洞究竟会和二位中的哪一位一样,抑或是全然不一样。”
只见汐微语和云龙葵好似在进行瞪眼大赛,看谁眼睛瞪得更大般,都拼命瞪大了眼,在各自所画的宝华洞上来回移动目光,除了“宝华洞”、“曲幽小道”七个字和其边上的注释“藏有观中珍稀丹药及古老丹方”外,再难瞧出任何联系。
半晌之后,二人终于作罢。
汐微语当先开口道:“真是奇哉怪也,就算另两次去宝华洞的记忆不对,还有一次是与师妹同去的,为何我二人印象中关于宝华洞的方位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百思不得其解,汐微语一脸烦闷,拿起一张纸,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再画一遍。
当然,这回汐微语并没有把笔墨浪费在前山上,而是着重描绘着后山西北角云天居附近的各个建筑及大致景物。
所画山水奇石,虽比第一幅要来得细致,可在方位上并无二致,与云天居挨得近的仅有三师叔齐玄策的居所,在要落笔宝华洞的位置时,汐微语却顿住了,因为她那已不自觉地将毛笔点在了云天居的西北侧。
这一点和汐微语先前所画及云龙葵所画的位置都大相径庭!
云天居本便是处在后山的西北方位处,再往西北边去已是悬崖峭壁,宝华洞是绝无可能出现在那个方位的。
姜逸尘和云龙葵自是发现了汐微语的异常,云龙葵眉头蹙起,她的目光是一直跟着汐微语的一笔一画走的,当汐微语正要画宝华洞所在时,她竟心下在那一刹那对于宝华洞的定位竟与汐微语如出一辙,这不由让她大感奇怪。
只听姜逸尘说道:“这是汐姑娘画图时脑海中产生的印象?”
汐微语终于放下了笔,叹了口气道:“嗯。”
姜逸尘转向云龙葵问道:“云姑娘觉得如何?”
“刚才那,瞬间,小葵,心中宝华洞,的落点,也,也正是西北方。”好似没料到姜逸尘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云龙葵有些意外,出言吐字竟有些结巴。
姜逸尘笑了笑,示意云龙葵放松,而后说道:“看来问题已经很明了了,不是你们的记忆被动了手脚,便是这宝华洞有古怪,而这古怪,不出意外便是在这‘曲幽小道’上。”
汐微语道:“曲幽小道,曲幽曲幽,曲径通幽,莫非,这曲幽小道中有幻境存在?正因我们每次去宝华洞时,皆由师傅亲自带路,一路去往宝华洞,每次相隔时间之久,让我们并未注意到那曲幽小道中景致的变化,以致于全然不知身处幻境之中,故而在回忆如何去往宝华洞时,会出现无法辨清方位的情况。”
云龙葵闻言琢磨起来,片刻后,说道:“小葵虽鲜少走出苍梧山,却也下过数次舜源峰,见识过几次幻境的厉害,而今回忆起来,确实在脑海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姜逸尘道:“如此解释确实合理,有曲幽小道做掩护,连你们自身都难辨识宝华洞的具体方位,对于外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了。”
云龙葵大喜道:“这样的话,三位师兄即便再吐真剂的药效下,将山上的布置画出来,可在宝华洞定然会出现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位置上,也算是让幽冥教那些人摸不着头脑了。”
姜逸尘不由笑道:“云姑娘说的不错,不过,若你是幽冥教的人,看见三人画出来的宝华洞,不仅方位不同,且都模糊不清,那你可会亲自调查清楚?
“当然,目的在此,若不弄清,怎能放心?”云龙葵不假思索道,旋即便明白过来姜逸尘所言何意,“你是说他们定会上后山来摸清宝华洞的位置?!”
汐微语道:“可是宝华洞的位置连我们都无法确定,他们便是来了,就不怕困于幻境之中么?”
姜逸尘道:“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通往宝华洞的曲幽小道便是在云天居附近,因而只要从云天居往回看,弄清哪儿开始为幻境,那么,宝华洞的位置定然离得不远了。”
汐微语摇了摇头道:“光天化日之下,若不得师傅允许,没有人能进得来后山,更别提去往云天居附近了。”
姜逸尘道:“光天化日自然行不通。”
汐微语不解道:“不在白天探查,难不成在大晚上来抓瞎?”
姜逸尘道:“夜色能给予最好的掩护,而且,谁说大晚上一定目不视物?”
云龙葵闻言不由得朝窗边走去。
因已准备就寝,她早已将窗布拉上,此时屋中更来了两个不能让外人看到的人,她更不能将窗布拉开,于是,她凑近了窗边,透过窗布间的缝隙望向窗外。
月明星稀,万物在这般月色下似也与在青天白日之下一般,无所遁形。
有了夜色掩护身躯,再有这样的月光相伴,要来探查后山的地形,可实在不难。
云龙葵心下泛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月圆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会否就在今晚?!
啊!
云龙葵忽而失声惊叫,后退数步。
虽然她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嗓音,可显然比方才的说话声要大上了数倍,此时若有人站在屋外,自也能听见这声惊叫。
汐微语当先朝云龙葵身边迎了过来,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问道:“师妹你看到什么了?”
而姜逸尘却机敏地闪身来到窗边,同样透过窗布朝外瞧去。
夜空中,圆月之下,有一道黑影飞速掠过,朝西北方向远去。
“没,没什么,只是看到有一只白鹰从月下飞过。”云龙葵缓过劲来,轻拍着胸脯,接着道,“方才小葵想得入神了,因而被一只白鹰吓着了,让师姐和姜公子见笑了。”
汐微语却不禁起疑,说道:“白鹰?大晚上怎会有白鹰飞过?若真是白鹰,怎么不闻啸声?师妹真没看错?”
被汐微语这么一问,云龙葵心下也没了底,踌躇道:“好像就是白鹰啊,铺张着翅膀,飞速掠过,总不能是仙人吧?”
一直闷不吭声的姜逸尘却道:“不会是仙人,云姑娘也没看错,确实是只形似白鹰的恶鬼。”
汐微语骇然道:“恶鬼?!”
姜逸尘道:“幽冥教中轻功绝顶的白无常,叶凌风,你说是不是恶鬼?”
第二八六章 鬼哭狼嚎
长空皓月,秋夜爽朗。
云天观后山,一片静谧。
时值亥时,屋中人几已沉醉梦乡。
忽而,似有天兵降世,布阵排兵,金鼓战号齐鸣,声动天地!
云端之城在浩荡声威中战栗。
斗转星移,睡梦中的人儿,接二连三坠落至风起尘扬、一眼无疆的沙场上,猛然惊醒。
少顷,又闻屋瓦飞坠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徐而察之,鼓声咚隆,剑声驽声起此彼伏。
于时,云天观众长老子弟,霍然起身,持兵携刃,破门而出。
余下眷属,凑近窗门,关切张望。
云天观的人是第一次听闻这骇人听闻、震天动地的声音,却并非是第一次听闻这琴曲之声。
是的,他们耳中所听到各种纷繁嘈杂声响,无一例外不是琴声。
一曲《十面埋伏》虽非以琵琶演绎,可曲中的激烈紧张气息,却未见分毫。
尘世间,或有不少琴者能弹奏出此番令人身临其境的琴曲。
可在苍梧山中,能令琴曲响彻云霄,百里惊魂的,众人再也想不出第二床琴。
九霄环佩!
这是九霄环佩的琴声!
九霄环佩从来都与汐微语形影不离,琴声源自后山,那么汐微语竟也已经回到了后山!
汐微语究竟何时回到云天观中来,暂无人去细想。
他们只想知道汐微语,他们的七师妹,他们的七师姐,他们的七师侄,为何要弹奏此曲。
《十面埋伏》于云天观众人而言,虽非耳熟能详,可几乎所有人都谨记于心,这是七八年前,他们和那个女孩的约定:若遇情急之事,以此曲求援!
尽管那时多少带些玩笑。
尽管这么多年来,女孩儿从未在山下,奏响过此曲。
尽管女孩儿而今已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
也正因如此,这大姑娘定不会随意在深更半夜,在云天观后山,弹响这含有警示意味的琴曲。
这一切,只能说明云天观有难!
何难之有?
众人出了屋门后,一时不知该寻着琴声去,还是该去守护云天观中最重要的东西。
不过,未让众人犹豫太久,天边传来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言语。
“有敌来犯!云天观众弟子听令!二师弟、五师弟、六师弟即刻率阴弟子前往前山协同值守弟子卫护天璇殿周全,师妹、四师弟、七师弟领阳弟子分守住后山山路,三师弟、八师弟速来助我拿贼!”
这是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声音!
“是!”后山中响起一声整齐划一的应和声。
*********
月色茫茫,琴声幽幽。
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
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
当琴声传至数十里地外的魃山夜羽族中,这个神秘而静寂的部落,犹如一只躲在阴暗巢穴中,不露锋芒的毒蝎,听到了召唤,蠢蠢欲动,整装待发。
“进发云天观!力保语儿周全!”出声之人,身材魁梧,衣衫单薄,似乎任何严寒酷暑于他而言皆为无物,他声如洪钟,单手反握一把乌金铁铲,铲指东方。
“是!”同是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听来比起云天观上更为浩大。
*********
于此同时,云天观山门前。
本该四下无人的山道上,竟黑压压地云集了近百人。
若非此时皓月当空,这些人影仿若一团乌云贴近瑶光殿,还当真无法惹人注意。
“啧啧,真是出人意料,那小丫头竟还是逃回了山上。”一声阴恻恻的笑声响起,明明是笑听来却像是哭声,说是哭声,又不含一丝悲苦之意,真是好生奇怪。
但毫不意外,这笑声出自一女子之口,女子身姿修长,一袭红袍着地,长发过腰,遮去了大半面庞,余下半边脸惨白无色,杏眼饱含笑意,红唇微抿,似哭似笑。
女子虽年逾四旬,可这曼妙身材仍足矣让无数男子为之倾倒,怎奈面容阴气森森,直令众多男子望而却步,毕竟男人找女人,多是为寻乐子的,可没人会念着找女人来扫兴。
红衣女子手中持着银铃正不住摇晃,却只能听到稀稀疏疏的几声沉闷铃响,细看之下,原来这银铃竟是有铃无铛,铃中挂着一寸许长的判官笔,判官笔虽同为银质,可要让这样的铃和笔碰撞出声响来,当真不易。
在这一众黑衫人面前红衣女子的存在显得尤为突兀,看起来更像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他们的目的倒也显而易见,无外乎便是近在眼前的云天观了。
“出人意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哭娘子什么时候这般谦虚了?”从那团乌云中走出一黑袍男子。
男子眉毛又宽又长,眼睛又细又长,眼眶深陷令其眯着眼时,近乎没人能瞧见那略带黄褐色的双瞳,可也没人会忽视自那细缝中传来的尖锐目光。
左脸上一道十字疤正好接在嘴角边,使其本是冷峻的面容见来有些狰狞。
一身黑袍好似随意披在身上,袒胸露背,轻易可见其刚健的**上有数道赫然醒目的伤疤。
男子年岁见来要比女子小上不少,可从其沧桑的面庞看来也约莫过了而立年纪。
黑袍男子身材高挑,肩抗墨色朴刀,在一片乌黑中,实在毫不突出,直至其走至那哭娘子身侧时,方才为人瞩目。
单论这一男一女的身姿,在江湖中必当有一席之地,只可惜真正的江湖中充满着血腥煞气,空有一副好皮囊终难服众,唯有实力才能搅动风云。
当然,这两人的实力可决然不差,放眼江湖,至少在所谓的邪门魔教中,还是排的上名号的人物。
二人分别是幽冥教中“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的“哭判官”哭娘子和“狼判官”夜殇。
哭娘子伸出胳膊搭在夜殇肩上,将柔软地身子全然倚靠其上,阴笑道:“当然是出人意料了,这两天全然不见风流子的踪迹,也只能推断出这家伙并没有得手,多半是让那小丫头给逃走了,却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的手脚这么利落,脑袋瓜子这么灵光,竟避开我们在舜源峰下设的耳目,溜回了山上。”
夜殇直立如古松,对身侧阴寒中带着隐隐温热的躯体,仿若无觉,说道:“若是哭娘子的意料,怎会这么快便把教中的大部分主力都给遣来了,这可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样子呐。”
哭娘子闻言直将脑袋搁在夜殇肩上,空着的左手轻拍在夜殇的胸脯上,柔声道:“小夜夜可要记住,怕寂寞的女人,最怕的便是夜长梦多,既已猜知那没用的东西失了手,也只能早些靠我们自己人来干活了。”
夜殇道:“哭娘子的话,夜殇记下了,那现在可是时候动手了?”
哭娘子的手一面在夜殇的身前游走,一面娇笑道:“当然,今夜大功告成后,姐姐便在这云天观中好好侍奉下小夜夜。”
一阵风拂过,带来了丝丝寒意,也带走了哭娘子正要缠身而上的夜殇。
只见夜殇背对着哭娘子,摆了摆手道:“娘子姐姐的好意夜殇心领了,最近腰酸背痛吃不消,我想枷爷锁爷更乐意为您效劳。”
“说来这琴声倒也真是应景。”远去的夜殇嘀咕了几句,而后扬刀跃入山门,喝道,“孩儿们,开杀了!”
第二八七章 狼子野心
云天观后山西北角,正有两道白影一前一后朝南边飞速掠去。
当先的白影看来轻功上佳,却似有所忌惮,竟毫不顾惜体力地攀岩走壁,始终保持在距离地面十丈以上的高度。
紧追于后的白影,生怕跟丢贼人踪迹,不得不仿而效之,却是被拉开了不少距离。
当先一人便是云龙葵见到的那只“黑夜白鹰”,也正是姜逸尘口中的幽冥教白无常——叶凌风。
叶凌风时常笑容满面,手持一柄白玉折扇招摇过市,实难令人将之与“恶人”二字联系在一起。
其肤色白皙胜雪,更独喜白色衣裳,从不改换行头,加之其身材高瘦,若撇去其一头青丝不看,活脱脱一条七尺白绫,倒也不负其白无常的名头。
叶凌风身后之人,自然是身为一观之主的齐天寿了,毕生致力于丹药之道的齐天寿,年岁虽不算大,却隐有道骨仙风,加之身材修长,再有洒金白袍作衬,着实有几分天人之相。
正所谓方脸存正气,冷眸藏雷威,手持赤霄宝剑,誓斩八方妖邪,云天观观主一出,尤比天人下凡,令人侧目。
听闻汐微语弹奏的《十面埋伏》后,齐天寿惊觉起身,出了云天居,便瞧见一道白影正要逃去,急追而上。
待近前之后,认出此人赫然便是幽冥教中的白无常,心下已有判断,赶忙呼喝观中长老弟子,做好御敌准备。
追了半盏茶的功夫,齐天寿心中不安感大盛,因为叶凌风实在是太过小心了,直到跑出云天居有五六里地的距离后,才落地飞驰,不似先前,攀高惧低,好似落到下边便有洪水猛兽会将之生吞活剥。
别人瞧不出叶凌风的行径古怪倒也罢了,可齐天寿身为云天观观主,哪能看不出端倪。
这厮竟知道这儿存有幻境!
曲幽小道的幻境之秘,唯有历任观主才知晓,是谁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对了,小语竟在大晚上跑回来,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
一连串疑问在齐天寿心中生起,而他的脚步已不由停住。
并不是他不想再追,而是前边的人不再逃了。
试想一个做贼心虚,且实力大不如你的人,先是落荒而逃,而后竟突然止步,会有几种可能?
一是无路可逃。
相较方才岔路繁多,七拐八绕,面前已是一片坦途,怎会无路可去?
二是气力不济,实在逃不动了。
幽冥教中轻功第一的白无常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或许会有,但绝不会是在今晚。
那便是最后一种可能,此人不想逃了。
不想逃的情况有很多种,可此时摆在齐天寿面前的,必然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一种——对方援手已至。
叶凌风正站在齐天寿面前两丈处,回过身来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中的折扇已轻快地摇摆起来。
初秋深夜何须扇风取凉,显然叶凌风实在是太兴奋了,不单是跑得兴奋,更是心里得意到兴奋不已。
齐天寿已落入四人的包围圈中。
在其身后两丈外的男子,面容凶悍,身宽体胖,个小面黑,手持一把两尺长的戒尺。
在他左手边的男子,身高体壮,头大脚粗,浑身有大半肌肉裸露在外,手持钢叉,好似一堵墙上靠着跟竹杆,极不协调。
在他右手边的是一女子,这女子脸长比马,臀圆腰粗,实在没有半分美色之相,令人见来只想作呕,但她手中那柄近乎一丈长的长枪,想必会令人不敢轻易对其表露不喜之色。
身处险境,齐天寿却不见丝毫惧色,失笑道:“呵呵,我早该知道白无常来了,黑无常定也不会远。”
叶凌风也笑了,轻摇折扇,说道:“是极是极,只是白无常的腿长些,跑得快些,长得也俊些,便多来露露脸啦。”
齐天寿不得不承认,在这四人中,唯有叶凌风能堪入目,只不过他的言语虽是在夸自己,听来倒像是贬低他的同伴,却不见另三人露出丝毫愠色,这些牛鬼神蛇的心思可当真有趣。
齐天寿道:“难道不是叶兄弟最常来观中作客,要轻车熟路些,便来当先锋打头阵?”
叶凌风道:“齐观主倒是记性不差,叶某来云天观叨扰的次数最多,教中有需要,自然责无旁贷了。”
齐天寿道:“可不知叶兄弟深夜造访敝观,有何指教?”
叶凌风道:“自是想讨教讨教齐观主的功夫,想看看齐观主在贵观灵丹妙药的助力下,修为究竟高深到何种程度?”
齐天寿又笑了,说道:“呵,叶兄弟要想讨教齐某深浅并无不可,只是这时间挑得好像不太对吧?”
叶凌风道:“非也非也,长空皓月,秋清气爽,如此良辰吉日,在合适不过了。”
齐天寿道:“此言有理,既然叶兄弟有意讨教,齐某奉陪便是,可这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个不落,倒还真是看得起我齐某人啊。”
叶凌风道:“嘿嘿,承蒙齐观主高看,叶某深有自知之明,单我一人之力绝难在齐观主剑下走过百回合,不叫上我这些阴曹地府的兄弟,如何请齐观主去跟我们阎王爷喝茶?”
齐天寿冷然道:“噢,可不知叶兄弟口中的阎王爷,究竟是地府的阎王爷,还是你们幽冥教的阎王爷,冥河?”
叶凌风道:“您觉得呢?齐观主。”
齐天寿道:“看来几位来此是想取齐某的性命了?”
叶凌风叹了口气道:“唉,齐观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您先前口松一松,好配合些,何至于如此?”
齐天寿道:“狼子野心,贪得无厌,齐某退一尺,尔等能进一丈,这般下去,云天观早晚得改名换姓为幽天观。”
叶凌风道:“幽天观?嘿嘿,不得不说,齐观主您取的这名字还真不错。不过,可惜了,原本咱们之间是能和平解决此事的,以钱易物,齐观主既然都不愿意,那么我们也只能换个手段了。”
齐天寿道:“强买强卖不得,便生偷硬抢?不过,你们的计划似乎还是有些纰漏啊,不幸被小徒识破了。”
叶凌风道:“齐观主说得对,我们的计划确实不够周祥,奈何时间有限,仓促间能做到如此也是不容易了。当然,齐观主这位爱徒是当真了不得,我们招呼了风流子、四大金刚、两个锦衣卫三方势力去对付她,风流子更是带了碧玉双牙,请了琥珀山庄两个小子,和沈卞这等狠人去抓她,另有指尖乱云琴音相助,竟还是让她逃了,真让人匪夷所思啊。”
听着叶凌风一字一句出言,齐天寿心下怒意愈来愈盛,他不由后悔与这些邪门魔教之人合作了,这些人为达目的,无所不为,竟会选择对汐微语下手,所图显然并非只是云天观的丹药,还有魃山夜羽族的藏品!
叶凌风心知此言定会激怒齐天寿,便紧接着道:“不过如此也好,这小丫头自己来到了山上,也省得我们费劲去找,只要她在我们手中,魃山夜羽族定然不敢轻易攻上来。”
齐天寿道:“听叶兄弟这意思,幽冥教竟想强吞下我们云天观?”
叶凌风吐出细长的舌头,笑吟吟道:“不不不,齐观主可别误会了,我们可没想过推倒云天观,不过是想换个更听话的人来掌事。”
叶凌风的笑如沐春风,而齐天寿的心却是深坠寒潭。
第二八八章 无心之失
琴声瑟瑟,决战前夕,伏兵垓下,气氛宁静,好似暴风雨临世前,压抑而紧张。
琴声紧促,两军短兵相接,刀枪相击。
琴曲演绎至第二部分,正为初步展开阶段。
前山山道,近百幽冥教教众已踏破瑶光殿,直冲开阳殿而去。
后山山道,亦是近百黑影兵分三路,寻着蜿蜒的山道逐渐欺近峰顶。
屋外,云天观各长老弟子已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严阵以待。
屋内,汐微语的弹奏渐入佳境。
而姜逸尘和云龙葵也没闲着,正在一旁谈论着什么。
姜逸尘和汐微语在上山前已商量了大致方针,欲待明日一早,由云龙葵将齐天寿和虞君歆引入二女闺中,告知山下之事。
三个云天观弟子下山寻汐微语已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白无常突临,更是让姜逸尘大感意外,他发现幽冥教的行动并非按部就班,而是兵贵神速,极为紧凑,若是等到明日再告知观主,于时,恐怕云天观已全然落入被动。
不如将计就计,令汐微语以琴声示警,惊醒云天观众长老弟子,合力将白无常擒下,化被动为主动。
倘若云天观中真有内鬼,也能以此试出虚实。
当然,在这之前,姜逸尘还有许多问题要弄清,方能提前找出症结所在。
心思单纯的人和用心待人的人,并不矛盾。
心思单纯说明其心无杂念,所有的举动都出自本心,并无所图。
用心待人则说明此人观察入微,心思细腻,如此方才能急人之所急,帮人之所需。
在汐微语的评价中,云龙葵便是这样的人,这也是汐微语能对云天观众弟子中做出的唯一评价。
姜逸尘很肯定,他能从云龙葵口中问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姜逸尘道:“在下心中有数个疑问,对今晚的局势极为重要,希望云姑娘能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云龙葵点头答应,在瞧见白无常出现后,她已全然相信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判断。
因而,她作为二十三弟子,依照师傅之令,本该去守住后山山路,却也听从姜逸尘所言,待在屋中,守护汐微语弹琴。
姜逸尘道:“云姑娘可还记得幽冥教上一次来到贵观是什么时候?”
云龙葵道:“迄今正满一个月。”
姜逸尘道:“幽冥教来的是什么人物?”
“那次幽冥教是来购取丹药的,来的人手仅是五人,有四人都蒙面遮脸,看不清相貌,而领头之人……正是那白无常!”毕竟往来观中的生客实在太少,不过一个月前之事,云龙葵记得倒也清楚,经姜逸尘这么一提,脑中跟着浮现出当时的画面,她这才幡然醒悟道,“白无常已不是第一次来观中,他来得次数最多,方才小葵竟没看出那白影便是此人。”
“云姑娘不必自责,想必云姑娘先前所见的白无常定然是个温文尔雅的笑面公子,决然没见过他施展轻功之状。”姜逸尘亦是从未见过白无常,可他在汉阳村时便已在幽冥教上做了不少功课,因而,看清了那白影是人不是鹰,再往幽冥教上一贴靠的话,已能确定那人正是叶凌风。
姜逸尘忽而转念问到:“可不知云姑娘对幽冥教来的客人印象如何?”
在今夜之前,云龙葵从不知晓幽冥教行事竟如此歹毒,便也从未对幽冥教产生过任何厌恶之心,姜逸尘这一问,倒是把她给问住了。
姜逸尘道:“云姑娘涉世不深,未见识过险恶人心,对于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是狼子野心的人没有防范之心可以理解,在下便斗胆猜猜,在今日之前,叶凌风给云姑娘的印象还不错吧?”
云龙葵垂头低声道:“嗯。”
姜逸尘道:“那叶凌风来到贵观中时,可是每次都有留宿?”
云龙葵道:“嗯,这是观里的待客规矩,来者皆为客,只要客人不着急离去,定会留他们在观中歇息一晚。”
姜逸尘道:“那次叶凌风在观中留宿几宿?”
云龙葵道:“两天。这事儿我还记得清楚,和前一次幽冥教上山有关。”
姜逸尘道:“云姑娘说的是三个月前,幽冥教教主冥河亲临贵观,欲向贵观进购更多品类的丹药,更提出要重金购买丹方,却遭观主和众长老当场拒绝,悻悻离去之事?”
云龙葵心知这或许也是汐微语跟姜逸尘透露的,便继续说道:“不错,这次白无常上山时带了不少奇花异草来赠予师傅师娘和众长老,说是为上次的不快赔罪,还望我们双方继续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一念及此,云龙葵不禁心生寒意,呢喃道:“没曾想,这些贼人嘴上信誓旦旦,暗地里竟是做这般卑鄙勾当。”
姜逸尘道:“云姑娘是否还记得,上次叶凌风在观中宿留时,是哪位道兄陪同住在开阳殿的?”
云龙葵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是十七师兄云山和二十一师兄云乱。”
姜逸尘道:“在开阳殿中陪同宾客住宿可有轮值规矩?”
云龙葵道:“倒也有,不过没有瑶光殿和天璇殿值守规矩严苛,而且,若是有熟客来访,大多由相熟的弟子接待。”
姜逸尘道:“那次正好是轮云山和云乱两位道兄值守开阳殿?”
云龙葵愣了愣,说道:“轮值顺序由二师兄云凡确定,小葵没记得那么清楚。”
姜逸尘道:“噢,无妨,可不知这轮值顺序是单单由男弟子进行轮值,还是云姑娘和汐姑娘也得算入其中?”
云龙葵道:“观中向来对男女一视同仁的,不论师兄们被安排什么差事,师姐和我当然也被列入其中。”
姜逸尘道:“那在幽冥教留宿时,云姑娘可有轮值过?”
云龙葵道:“还,真有过一次。”
姜逸尘追问道:“是在什么时候?”
云龙葵回想着,说道:“好像是在今年年初之时,那时白无常也有来,还有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姐姐,好像被唤作哭娘子。”
姜逸尘笑了笑,说道:“新春刚过,总不免提及年岁之事,云姑娘而今芳龄几何?”
云龙葵不知姜逸尘为何会问这问题,却还是认真回答道:“今年十五了。”
看着眼前目光澄澈,略带娇羞的女子,姜逸尘不由发怔,四年前,五年前,六年前,还在西山岛上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吧?
姜逸尘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云姑娘可真是年轻。”
随口又道:“那汐姑娘而今是?”
未待姜逸尘把话说完,云龙葵已迫不及待地说道:“师姐大我八岁,而今是二十三,下月秋分之时,便是她的生辰了。”
显然汐微语在云龙葵心中占着极为重要的位置,汐微语的年岁、生辰、喜好等等想必都铭记于心,也很可能时刻挂在嘴边。
姜逸尘虽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琴音在这一刻变得凌乱。
而他本想说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汐微语的年纪已是不小,可有考虑过婚配事宜,他已不打算再问,也不需再问。
他们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而且是配合多年的组合,
齐天寿当真是双拳难敌四手,便是连守都左支右绌,谈何攻呢
第二八九章 浮出水面
姜逸尘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另说道:“那天雨夜,云姑娘的三师兄、十四、十五师兄是自告奋勇下山去寻汐姑娘的,还是由尊师定的。”
云龙葵摇头道:“小葵也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听师傅提起他已命三位师兄下山,前去寻师姐的,故而当天晚上之事,小葵便不清楚了。”
姜逸尘道:“原来如此,在这两天中,云姑娘可有印象观中还有哪位道兄,或是哪位道长,尤为关心汐姑娘是否归山?”
云龙葵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在极力回想,而后缓缓道:“那夜大雨之后,众位师叔或多或少都有提起过师姐此行下山,会否因遭遇大雨之故,滞缓行程,在得知有三位师兄下山后,便也放心许多。而大师兄向来是极为关心我们师弟师妹的,自师姐下山后,他便念叨过好几次,私下还偷偷嘟囔,师傅怎么不遣他下山去帮师姐,除开大师兄外,还有那古道热肠的九师兄也是如此,若单单说这两天有问起过师姐何时归来的,好像还有那么几位师兄,不过这一时半会儿,小葵也记不全。”
姜逸尘闻言提醒道:“其中可有云山云乱两位道兄?”
云龙葵道:“咦,那二十一师兄,倒还真提起过一次,好似再问师姐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耽搁行程。”
姜逸尘笑道:“看来贵观各位道兄还是极为顾念同门之情的。”
好听的话,总是听来悦耳,使人欢愉,听到姜逸尘夸赞起自己的门派,云龙葵的自豪感不免油然而生,露出笑意,说道:“这是自然。”
见少女正陶醉于喜悦之情,姜逸尘的心,却忽而一沉,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倘若这其中真有古怪,这云天观中真出了内鬼,那他刚才的夸赞岂不是最大的讽刺?
他当下的所做所为,好比摘下一朵蔷薇,将绽放的美艳送与这淳朴善良的少女,而在一两个时辰之后,甚至可能是在下一刻,他便用蔷薇的锋锐茎刺,去刺伤这颗天真烂漫的少女心。
半晌沉默,姜逸尘还是决定继续发问,时间无多,他得赶快为云天观揪出那内鬼,倘若真不存在内鬼,他便可安心离去,而只要内鬼存在,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帮着云天观渡过此次难关,而后再寻良机,混入幽冥教。
姜逸尘开口道:“云姑娘可否说说对七位道长的印象?”
云龙葵有些不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姜逸尘郑重道:“这很重要。如若云姑娘也注意到几位道长近来在做什么,也请告知一二。”
云龙葵见状,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说道:“二师叔,齐地福,在师傅一辈中年纪最大,性格也最为温和,是除了师傅之外,最为疼爱我们这些弟子的长辈了,师姐师兄们和小葵,平常若是在丹道和功法修炼上有不明白之处,也最喜欢找二师叔答疑解惑。”
“三师叔,齐玄策,和二师叔相比,便不那么讨人喜欢了,毕竟三师叔总是板着一副生人莫近的脸,拒人千里之外,可小葵明白,三师叔只是太过喜爱钻研于炼丹之道,因而不希望有人常去打搅他罢了,只要瞅准时机,在他没有把自己关在书房或是丹房中时,去同他讨教或是唠唠日常,他还是很平易近人的,而且说到开心处,他定然会教你些炼丹的小窍门,让人受益匪浅。”
“四师叔,齐黄肃,可是观中的奇才,除了丹药之术外,他在符箓之术上也有高深的造诣,小葵和许多师兄对她都崇拜得很呢。就是前日大雨,雨势过大,四师叔窗门没关紧,不少符箓纸被打湿,可把他心疼坏了。”
“五师叔,齐宇班,同三师叔一般,都痴迷于丹道,是比师傅更要废寝忘食之人,云天观中有一记录榜,比的便是闭关炼丹成丹最佳的记录,现今记录前三者便是五师叔居首,而三师叔和师傅分列其后了。”
听到这儿,姜逸尘大感兴趣,不由插嘴道:“噢!还有记录榜单这事?也是为枯陈乏味的炼丹之道增添了些几分趣味啊,可不知这榜单的评判标准为何?”
云龙葵解释道:“炼丹者自荐自评后,再由太师伯、太师叔们和众位师叔根据炼丹者闭关天数和成丹功效,进行综合评定。师傅是闭关一个月,炼成了大还丹,名列榜单第三。三师叔是闭关半个月,炼出空明散,名列榜单第二。名列第一的五师叔,仅是闭关十天的功夫便炼出了无我丹。据说这无我丹和空明散的药效相近,服用后可在一定时间内,具有以一敌十的能耐,药力的反噬作用微乎其微,可谓是灵丹妙药,只是以散成丹更难,且五师叔的闭关时间更短,故而比三师叔略胜一筹。”
姜逸尘道:“真了不起,那余下三位道长呢?”
云龙葵继续说道:“六师叔,齐宙凌,和三师叔的脾气又大不相同了,三师叔只是喜静,而六师叔则有些喜怒无常,小葵也抓不懂他的情绪,总是不知何由惹恼了他老人家,遭他喝骂。不过,六师叔最是嫉恶如仇,在同幽冥教合作后,他曾与师傅当面破口大骂,闹得很不愉快,而在那次幽冥教教主冥河来讨要丹方时,对方险些和我们在天玑殿上动起手来,是六师叔气势汹汹地掠到冥河身前,瞪着冥河,硬生生将对方的气势压下去,方才避免了一场打斗。”
“七师叔齐洪力和八师叔齐荒武,是年纪与我们最相近的,七师叔总是朝气蓬勃,好似有用不完的洪荒之力,每天白天再给我们授课前,都得先扛着数百斤重的炼丹鼎在观中先跑上十个来回,晚上还有余力陪我们玩闹。相比丹道,八师叔跟醉心于武学,观中大多人之修剑法,而八师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是个厉害人物。”
云龙葵每说一人,姜逸尘都极为用心的记下。
待云龙葵语毕后,姜逸尘似已捕捉到了一丝眉目,继而问到:“这玄策道长和宇班道长如此精通于丹道,想必观中有不少道兄特爱向他二人讨教吧?”
云龙葵道:“嗯,这是当然的啦,身为云天观的弟子,哪有不想修好丹道的,师傅可说过,不论能否能得道为仙,至少在丹道上多费心琢磨,不论于个人体质而言,或是个人心性修行上都有极大的好处。至于三师叔和五师叔间,大家自然更倾向于找五师叔讨教,毕竟五师叔更为热情些。”
恰在此时,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响虽不大,更被琴声掩盖,却没能逃过姜逸尘的耳朵。
在云龙葵惊异间,他再次闪身到了窗边,透过缝隙朝屋外看去。
只见有十数道黑影正快步向此屋欺近,既有持刀拿剑的,亦有扛锤拖斧的。
只一眼,姜逸尘便确定这些人绝不是云天观的弟子,因为云天观的弟子都身着浅色云袍。
这些人显然是从后山山道上来的,可后山山道明明已有阳弟子去守,怎还能漏了这么多人进来?
姜逸尘心中一沉,果真有内鬼!
第二九零章 一丈之遥
江湖人士,总能以脚步声轻重来判断对方是否是高手。
脚步声轻的有两种情况,一种虚浮,一种矫健。
前者不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事迹,而今已是外强中干,不复当年。
后者内功根基扎实,当下身体更是康健,只要手脚功夫不差,定也是一把好手。
脚步声重的也有两种情况,一种厚重,一种沉重。
前者下盘稳当,修为浑厚,脚步声厚重十有八九是有意为之,步步生威,以震慑敌手。
后者是全然失了对脚步的控制,这些人或是心情沉痛,或是重伤垂死,或是体态臃肿,或是气力过甚。
屋外的人影还有七八丈的距离,姜逸尘便能听闻他们的脚步声。
姜逸尘充分调动警觉不假,但最主要的因素是,屋外的人气力过甚,无法控制住他们的脚步。
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不管呼吸也好,步伐也罢,绝不会是什么武林好手。
这十余人,令姜逸尘不由想起三年前的丹霞山庄,那些被幽冥教以大力丸等奇诡丹药“喂养”的土匪。
那些土匪不论老弱病残,不论有无武功底子,均势大力沉,可挥拳破石。
屋外这十余人自然要比丹霞山庄那些土匪要强上不少,可在姜逸尘看来确也仅是强上那么一些,因为这些人看起来确实要比那些乌合之众的土匪看起来壮实些,可从他们的脚步声听来,想来服用的药量极多,他们已没多少自己的思想,他们甚至算不上人,只能算是炮灰。
这样的炮灰对姜逸尘来说绝不会是威胁,甚至对云龙葵而言,都不难对付。
当然,这些炮灰也绝不是让姜逸尘来杀的。
自有人会来收拾他们。
姜逸尘收回了目光,先是回看向了汐微语。
而汐微语更早已投来询问的目光。
只听姜逸尘道:“是幽冥教的人。汐姑娘继续弹,没人能干扰你弹琴。”
汐微语依言照做。
姜逸尘挪了挪脚步,腾挪出了个位置,半侧着身子,对云龙葵道:“云姑娘可愿来瞧瞧?”
云龙葵不知姜逸尘何意,脚步却不慢,凑到了窗边,透过缝隙看清窗外情况。
“好多人!”云龙葵撤步,瞪大了眼,看向姜逸尘。
手虽能掩住嘴,却遮不住她的惊慌。
姜逸尘淡然一笑。
在紧张环境下,还能笑得很轻松的,定然对眼下的局面心里有数,云龙葵能看出姜逸尘这份轻松不是装出来的。
笑本便具有感染力,云龙葵便也跟着放松了,心中安定了不少。
姜逸尘道:“云姑娘不必担心,会有人特地来处置这些喽啰的。”
云龙葵不解道:“谁?”
姜逸尘道:“自然是把他们漏进来的人。”
云龙葵道:“你是说藏身在观中的眼线?”
姜逸尘并未答话,反是问道:“云姑娘认为,这些人是从前山还是后山来的?”
云龙葵道:“应是后山。”
姜逸尘道:“可不知后山有几条上山的路?”
云龙葵道:“大家知道的有四条,还有一条,应只有我和师姐清楚。”
姜逸尘笑了笑,他和汐微语便是从那一条路上来的,说道:“那第五条路,可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路。且已四条为准吧,云姑娘方才可有听清尊师的号令?”
云龙葵道:“听清了。”
姜逸尘道:“尊师说的可是令尊师娘、黄肃道长、洪力道长领众位阳弟子分守后山要道?”
云龙葵道:“不错。”
姜逸尘道:“听闻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实力仅次于尊师,是也不是?”
云龙葵道:“小葵只晓得大师兄很厉害,却不知他竟仅排在师傅的后边。”
姜逸尘道:“除却不在山上的三师兄和十五师兄,以及待在此处的云姑娘外,守后山的任务便落在尊师娘,两个师叔,和九个师兄身上。云柳道兄实力超群,有道长辈的实力,如此,是否正好兵分四路,分守四处后山要道?”
“师娘、四师叔、七师叔和大师兄分别领着八个师兄去守后山……”云龙葵跟着姜逸尘的思路默念着,而后肯定道,“确实,正好能守住四处要道。”
话一出口,云龙葵已察觉到不对,姜逸尘立马说道:“可惜,好像没能守住。”
云龙葵道:“是人太多了,没能守住?”
姜逸尘道:“这四处后山山道可宽敞无比?”
云龙葵摇摇头,道:“后山山道都是窄道,最宽的也不过四人并肩而行。”
姜逸尘道:“既是如此,云姑娘可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
云龙葵道:“姜公子是说……”
姜逸尘道:“这十余人即便是强闯进来的,未免速度也太快了些,而且,他们看来可毫发未损。”
云龙葵一怔,先前她只注意到来人之众,来势之汹,却未瞧清,来者是否有所伤损。
可她已不打算再看,姜逸尘的眼力不需要她去质疑,他都这么说了,还能有假?
“姜公子是说,这些人并不是眼线放进来的。”云龙葵的声音已有些发颤,她已有些害怕,她害怕姜逸尘给出的答案会令她感到痛苦。
姜逸尘双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便恢复了平静,人总是要成长的,而成长过程中总不免要面对许多不愿面对的情景,尽管有时候,这不愿面对的情景会很残忍,可逃避终究是没用的,不是么?
姜逸尘道:“眼线只能把这些人引过来,却绝无法将这些人放进来,能做到如此的,准确说来,是内鬼。”
云龙葵连连摇着头,后撤数步,险些跌坐于地,不愿相信姜逸尘的话。
云龙葵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姜公子为何说把他们放进来的人,会来对付他们?”
姜逸尘道:“因为他们要演一场戏。”
云龙葵道:“演什么戏?”
姜逸尘道:“苦肉戏。”
云龙葵道:“演给谁看?”
姜逸尘道:“自然是演给二位姑娘看。”
云龙葵道:“那他们目的何在?”
姜逸尘道:“将二位姑娘骗出屋子,跟着他们去他们口中的更为安全的地方。”
云龙葵道:“那是什么地方?”
姜逸尘道:“把二位姑娘当作人质,尤其是把汐姑娘当作人质,让魃山夜羽族投鼠忌器,不敢攻上山的地方。”
颤动的双腿再也站不稳身子,云龙葵跌在地上。
她将目光挪向汐微语,她多么希望她那亲爱的师姐,笑着对她说,姜逸尘是在骗她,是在同她开玩笑。
可是,没有。
她看到的是,她亲爱的师姐,正在闭眼抚琴,两道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的泪痕,早已挂在了面颊上。
原来师姐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的偷跑回观中,生怕惊动他人……
想明白了这些,云龙葵的眼眶再也锁不住泪水,漱漱而下。
屋中的气氛太过沉痛,姜逸尘不由将视线挪向窗外,只见幽冥教的那十余壮士已又近了三丈,本该出现的人却还未出现。
倒还真沉得住性子,可惜你们不现身,我也绝不会让她们走出屋门!姜逸尘心道。
姜逸尘提了提嗓音,冷声道:“事已至此,在下希望云姑娘能面对事实,毕竟,你的师姐还需要你来保护。”
听闻姜逸尘之言,云龙葵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颤声道:“我能做什么?”
姜逸尘淡淡道:“先勇敢地站起来。”
云龙葵没想到姜逸尘会这么说,这句话语气平缓,毫无气势,却似乎附有魔力,她的双脚竟重新有了力气,帮助她站了起来。
姜逸尘继续道:“来这里看着窗外。”
云龙葵一一照做。
她看到窗外的十余道人影离她们不过三丈之遥。
“下一刻,出现在屋外,将这十余人挡在屋外的,便是云天观的内鬼,这些人毫无意外,会是你的师叔或是师兄。”说话的依然是姜逸尘。
而云龙葵只是怔怔地看向窗外,窗外的人影离她们仅有两丈之遥。
“当这场苦肉戏结束后,在下希望云姑娘能站到门外,不论你曾经的‘亲人’对你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走进这屋中半步,否则,在下的剑不会给他们半点活命的机会。”姜逸尘正言厉色道。
云龙葵将姜逸尘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入心中,她记下了。
窗外的人,离屋子只有一丈之遥了。
她多希望,姜逸尘所说的情况不会出现。
她多希望,她将看到是十余人冲杀进屋,而她只能奋力相抗。
然,事与愿违,她所不希望见到的,姜逸尘口中所料想的,到底还是出现了。
三道浅色身影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屋前一丈内的距离!
第二九一章 一朝梦碎
仅是一丈的距离,如果这一切不发生,这三人不出现……
不需这三人出现!
她也能冲出屋外,以一己之力,去为师姐拦住这十余个敌人。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云天观中最弱,可她也会拼尽全力,不会退缩。
即便身死,于心无悔。
可是,他们到底还是出现了。
他们就像三根针,扎在她的十余年如一日的美梦中,让她的美梦破灭,扎在她的心头上,让她痛彻心扉。
云龙葵已走出了屋外。
而她看到的是十余具壮硕尸体轰然倒下,三个身着淡青色云袍,手持青云剑的年轻男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这三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她竟无法对他们喊出一声“师兄”。
三个云天观弟子均身着道观云袍,束发戴冠,身形亦是相差无几,所有区别只能源自面容了。
为首男子,立体的五官似由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出,棱角分明,目光深邃,即便身着道袍,仍无法掩住其睥睨天下的气概。
其左手边的男子,胸膛比起另两人要宽厚上一些,方脸大耳,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给人感觉,不怒自威,沉稳踏实。
其右手边的男子,面庞亦是不小,眼大鼻挺,年纪虽轻,可两腮上不羁的虬髯,却令其看来反是三人中最年长的。
“小师妹没事了,有大师兄在,不要害怕。”为首男子自是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凑近前,见云龙葵有些发怔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赶忙安慰道。
“是啊,是啊,师兄们都在呢,这不把坏人都打趴下了吗?”方脸男子是云天观十七弟子云山,跟着附和道。
“没事了啊,小师妹,快把师姐叫出来,这儿不安全,我们带你们去和其他师叔会合。”虬髯男子便是云天观二十一弟子云乱了,亦是凑上前,摇了摇云龙葵伫立不动的身躯,毕竟二人在云天观上的年岁极为相近,感情向来也是不错的。
怎知,平日间,他们向来乖巧活泼的小师妹却似被抽走了魂般,不仅没了时时挂在脸上的笑脸,更显得有些木讷。
“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云柳扶着云龙葵的脸颊,有些担忧道。
月色明朗,云柳很快便瞧见了云龙葵脸上被胡乱拭去的泪痕,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大师兄,小师妹好像刚哭过,是被吓的?”云乱显然也发现了云龙葵脸上的狼狈,猜测道。
“大师兄、云山师兄、云乱师兄……”云龙葵终于是开口了,只是这一开口却也把泪水给带了出来。
“别怕,别怕,师兄在这。”云柳轻柔地将云龙葵揽入怀中,安慰道,而后冲着身后二人说道,“两位师弟去把七师妹带出来吧。”
此话一出,未待云山、云乱应答,云龙葵已从云柳怀中挣脱开来,张开双臂,拦在屋门前,急道:“不,不行!”
云柳皱了皱眉,道:“小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跟大师兄说说?”
云龙葵深吸了一口气,止住泪水,说道:“大敌当前,师姐正在弹琴求援,怎能打断?三位师兄何不在这守着师姐,待师姐的族人救援上山?”
“这……”对于云龙葵现下的状态和言语,实在有些出乎三人意料,云山一时竟被云龙葵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只听云柳道:“原来小师妹是在担心这个。你放心,你七师姐这琴曲已弹奏过了大半,她的族人定早已收悉求援信号,朝山上赶来了,当务之急,还是让师兄们把你们带到安全点的地方,以免陷入敌人的围攻中,到时候可插翅难逃啊。”
“是啊是啊,大师兄说得对,这儿不安全。”
“小师妹快些和我们走吧。”
云山、云乱赶忙附和道。
“师兄们,回头吧!”云龙葵不愿再看见三人的惺惺作态之举,垂头喝道。
云柳的神色瞬间一冷,不过只是在刹那间,便变回了原先无限柔情,道:“小师妹在说什么呢?”
“小师妹是和我们开玩笑吧?我们身后没人呀。”
“是啊,身后没人呢,小师妹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云山、云乱当真朝身后看了看,可他们没发现,他们的言语声,他们的笑脸,已愈来愈僵硬,不自然。
“师兄们,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幽冥教这些人便是你们放进来的,为什么……”云龙葵不断摇晃着脑袋,直至三千烦恼丝,彻底遮盖了眼前三人的丑态,她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失望之情,咆哮道,“为什么师兄们要背叛云天观!”
“小师妹你说什么胡话呢?”云柳失笑道,未持剑的左手,轻轻抬起,作势要抚摸云龙葵的脑袋。
就在那手离云龙葵的头颅仅有一寸距离时,却突然化为手刀,直往云龙葵脖间击去,意图将之击晕。
怎知,手刀落下,那娇小的身影却早已退离原地。
嘭!
云龙葵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了房门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因为当心中的痛到达一定程度时,对于肉体上的疼痛已然麻木。
“小师妹真的不让开?”云柳面上再无笑意,冷然道。
“师兄真想带走师姐,便从小葵的尸体上走过去!”云龙葵背靠在门上,张开的双臂紧紧地贴着门板,宁死不屈。
“小师妹!”云乱心下一揪,见到云龙葵如此模样,他的心何尝不痛?
云柳一言不发,直朝云龙葵掠去!
“大师兄!”云山正担忧云柳会不顾一切,取云龙葵性命,见云柳闪身而出,心中一惊,失声大叫。
“不要”二字尚未喊出,云山便已瞧清云柳的剑并未扬起,只是用左手袭向云龙葵,总算松了口气。
云柳和云龙葵的实力本是云泥之别,虽仅是左手一抓,往外一扔,可这份气力也足矣将云龙葵给掷出一两丈的距离。
加之云柳心中多少有些焦急,这一抓更带了三分怒意,全然破了云龙葵的防卫,也让她因剧烈的疼痛,气力尽失。
只一瞬间,云龙葵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再无两样。
常人在气力全无下,被扔出一两丈远,动辄伤筋动骨,脆弱些的,更殃及性命。
已毫无求生意志的云龙葵,对此早已毫不在乎,或许,她更愿一死了之。
身子,飘荡在空中。
心亦如身子一般,飘荡在空,无处着地。
脑海中,云天观,十余载的点点滴滴,十余载的情同手足,十余载的幸福美满,走马观花,一一闪过。
而后,慢慢崩塌,消失殆尽。
毁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热爱的一切,在这一抓、一扔后,全然毁了……
暗中传来一声轻叹,那柄早已蓄势待发的剑,动了!
第二九二章 云天第二
就在云柳将云龙葵摔开之际,屋门也跟着开了。
云柳不仅注意到了这点,更察觉到屋中琴声未断。
琴声未断,便说明汐微语尚在抚琴。
屋门已开,开门的却不是汐微语,只能说明,屋中还有其他人!
顷刻间,云柳已嗅到了一股极具危险的气息。
脚步轻踏,他的身子旋即倒飞而出。
云龙葵才在空中飞出半丈距离,而云柳早已退离屋门一丈开外。
只见尚未敞开的门缝间,一点寒星窜出,从云山、云乱之间穿过,而后飞向了云龙葵。
咚!
云山、云乱同时倒地。
闭眼前的一刻,二人的目光还停留在云龙葵身上。
云乱的身子前倾,脚已踏出一步,故而断气时,他是朝前倒下的。
这是云柳双脚着地前,所见到的景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以致于他只能做出应激性的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师弟倒下,也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心。
云柳落地时,云龙葵也落地了,而且是安然着地。
只不过,云龙葵是在另一道身影的帮助下落地的。
姜逸尘在接住云龙葵的身子前,从未料想过一个小姑娘的身子竟会这么沉。
在西山岛上,他曾听老人们说过,死了的人,阳气尽失,毫无活力,死气沉沉,故而身子生沉。
云龙葵当然还活着,只是,她的心已死。
——原来心死的人,身子也会变沉。
姜逸尘将云龙葵放下后,也无暇去顾及小姑娘能否站稳脚跟,任其瘫坐于地。
毕竟身后还有强敌,他不能一直把背暴露在敌人的剑芒下。
“你是什么人?”云柳自然看得出姜逸尘身上穿的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服,可他绝不会认为四两千斤堂会有这样的剑客,尤其当他看到姜逸尘手中的剑,正是汐微语的琴剑后,他的语气已变得狠厉,无心再为自己的背叛,为两个师弟的身死,说任何冠冕堂皇之词。
在一个外人面前,绝没有这个必要!
姜逸尘淡淡道:“取你性命之人。”
云柳一听,笑了,他本是谨小慎微之人,对于姜逸尘的出现,他不敢有任何轻视,可当姜逸尘此言一出,他再仔细一打量,不免觉得面前的对手实在过于自信,或者说,自负。
云柳道:“呵,方才那一剑虽快,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姜逸尘道:“柳兄说的是修为?”
云柳道:“不错,你虽修有两门内功,且都是大完满境界,但很可惜,你所学的都不是什么高明的内功,更可惜的是,我修有三门内功,两门完满,余下一门亦有中层境界,不论从内功品类上的高低,或是修为上的深厚,我都压过你一筹,你凭何与我斗?”
姜逸尘道:“柳兄不愧是云天观上的第二人,修为高强不说,眼力更是过人,仅仅看到一剑,便已能将在下的底子摸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以柳兄这般眼力,为何会想着投诚幽冥教,背叛云天观?”
云柳轻哼道:“不必以此相激,我的想法做法,不需与你个外人交代。”
姜逸尘笑道:“是了,在下到底是个外人。那便回到上一个话题,柳兄问在下,既然武功修为不如你,凭何与你斗。柳兄莫要忘了,江湖上的较量,从来都不只是修为上的较量,古往今来有多少江湖能人或死在风烟楼妓女的石榴裙下,或死在路边小栈的一碗酒中,或死在一个袖中藏有匕首的孩童鼓掌之上?”
云柳这回听得很认真,仔细地品味了姜逸尘所说之话,方才缓缓道:“你是说攻敌不备,出其不意?”
姜逸尘道:“正是如此。”
云柳哈哈一笑,道:“不论是这妓女,还是小二,抑或是所谓的孩童,他们都有个统一的称谓——杀手。身为杀手,只求结果,不求过程,为求一击必杀,确实是需要偷偷摸摸地出手,正如你先前所为一般。可惜的是,你本有这机会,只是你并未去珍惜,错过必杀之机,反将自己陷入死局,你可后悔了?”
姜逸尘道:“确实可惜,既成事实,在下也不会后悔,能让一个小姑娘看清这个世界,也算是功德一件。”
“这也算功德?你之所以没在我们三人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时出剑,不过是在等候一个杀人的理由——杀了我们,却能让她心中好接受一些的理由。”云柳啐了一口,拧声道,“用心之恶毒,好生残忍!”
姜逸尘道:“在下不否认柳兄的说法,在下是为自己动手杀人,寻个充分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可柳兄也说了,在下不过是个外人,在下一个和龙葵姑娘本无瓜葛的外人,尚且做到如此,而柳兄三人与龙葵姑娘的关系,可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同门师兄妹,你们的所作所为硬生生将她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无情撕碎,这才叫残忍!”
起初,姜逸尘的语气极为平缓,说到“同门”二字时,忽而逐字逐句加重语气,厉声抨击着云柳。
“够了!我们师兄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云柳喝道,他的心中已泛起了波澜,十几年的感情一朝破裂,可是那么容易修复的?
云柳又道:“是非对错,成王败寇,今后师妹还是我的师妹,不需你费心!”
姜逸尘道:“这话柳兄本不必对我讲,可你既已说了出来,那在下不得不纠正下,龙葵姑娘从今尔后,再也不会是你的师妹了,从你将她摔开的那一刻起,她心目中那个关爱师弟师妹的大师兄,便已经死了!”
“聒噪!”云柳大喝一声,手中的剑,夹带着青紫色电芒,直朝姜逸尘刺去。
风雷之势,锐不可当,姜逸尘并不硬抗,而是以轻柳身法,不断避退。
云柳见状丝毫不恼,推己及人,他若是遭遇实力强过自己的敌手强攻,也会尽力避退,保存实力,静候良机的。
可心中既已知晓姜逸尘的打算,云柳又怎会令他如意,遂出言相激道:“听你之言,觉悟颇高,怎知应敌之时竟如此畏手畏脚,难不成在你放弃那次必杀之机时,没有做好自己身死的觉悟?”
瞬息间,云柳已刺出十三招,三十余剑,却还有余力说话。
姜逸尘虽能全然躲闪开,却也毫不轻松,可他竟也有余力开口,道:“人生本便是生来死去,再无他路,对于‘死’字,在下倒也看得开。不过,柳兄既已判断出在下是个杀手,便该知道一个道理。”
云柳道:“什么道理?”
姜逸尘道:“一个贪生怕死的杀手,绝不是一个好杀手,也定然活得不长久。”
云柳道:“你想说你不怕死?”
姜逸尘道:“不,在下怕死得很。”
云柳这回只刺出了十余剑,可剑剑蕴含着云天观《风雷诀》的八层功力,煌煌天威,声势骇人,破坏力巨大。
这十余剑依旧未能姜逸尘分毫,可他本意不在此。
这十余剑伤人在其次,目的是为破坏地面。
他看出了姜逸尘的身法奇妙,便想着通过破坏落脚点,让其步伐再无法随心所欲。
十余剑后,这四丈方圆之地已变得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云柳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
姜逸尘道:“柳兄错了,方才在下的话,可没说完。”
云柳邪魅一笑,将风雷诀运转至极致,狂风起,剑光闪。
大风对于出剑的影响自然要比身法移动小些。
而不时泛起雷电弧光的剑,对于姜逸尘的判断更是极大的干扰。
探虚实,寻破绽,尽管和姜逸尘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可在半柱香后,云柳已逐步为敌人构设好了杀局。
接下来,百招之内,他定能斩落首级!
“小子,你得提高下语速,不是我不愿你说完在尘世的最后几句话,只是,我的剑从不等人!”
第二九三章 心魔深种
姜逸尘自也瞧出了云柳一招一式中的谋划,他不得不佩服此人心思之缜密。
对敌之际,招招式式间,都在思考着破敌之道。
倘若云天观沦陷,落在他的手中,幽冥教想必也不会好过。姜逸尘心道。
很快,姜逸尘便摈弃了脑海中的杂念,眼下的处境不利,再由着云柳的节奏来,他只有死路一条。
要想扭转局势,他得好好利用下自己的优势,先打乱节奏了。
只见云柳一剑朝姜逸尘脖颈间划出,携风惹电,声势浩大。
而姜逸尘竟是仰身躺倒,避过剑锋的同时,蹬直了双脚,踩踏在云柳右小腿上,在整个身子全然落地前,直朝后方急射而出。
土石翻起的地面本不平整,倒飞而出的姜逸尘却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每每在脑袋快磕碰道凸起的石块前,便用手或用脚,乃至用剑,轻点地面,将身子撑高,避开石块。
而后顺势一推,再加一把暗劲,让自己飞得更远。
如此,须臾间,当姜逸尘再次站起身时,与云柳的距离竟拉开了五丈,也落到了较为齐整的地面上。
这一切,自然都落入云柳的眼中,他看出了姜逸尘是通过听风辨位,避闪石块,更是三次轻触地面便窜出五丈距离。
这份耳力,背身“燕子三抄水”的身体协调度,着实令人赞叹。
云柳不得不承认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十分了得,也不由琢磨起姜逸尘的真实身份来。
姜逸尘见云柳并未立马攻来,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便该由他来唱主角戏了。
姜逸尘道:“看来在下总算是有机会多说几句话了。”
云柳不紧不慢地走向姜逸尘,道:“那你该好好珍惜这机会。”
姜逸尘道:“不知柳兄对杀手了解多少?”
云柳道:“我该说的先前都已说了。”
姜逸尘道:“看来柳兄并不愿多言,那在下说得直接点便是。”
云柳道:“如此甚好,我也不喜欢弯弯绕绕的。”
姜逸尘道:“真正的杀手,他们的心中只会是四个字‘杀死目标’,而不会是‘自己不死’。”
云柳已走近了一丈,道:“你的意思是即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姜逸尘岿然不动,道:“不,是一种心态,在杀手的眼中,只能有敌人的死活,而没有自己的死活,杀手只能去想着敌人死,不是去想着自己如何不死。”
云柳又走近了一丈,笑道:“有趣至极,那今晚我便当一个杀手,在我的眼中也只有必死的你。”
姜逸尘道:“那在柳兄眼中,今晚有多少人该死?”
云柳闻言一滞,竟不知如何作答,冷言道:“哼!尽逞口舌之能。”
姜逸尘道:“看来柳兄还没想好今晚要杀多少人。”
云柳闭口不言,再走近了一丈,离姜逸尘仅余两丈了,手中的剑,再次泛起青紫电芒。
姜逸尘道:“柳兄可有想过杀龙葵姑娘。”
云柳道:“没有。”
姜逸尘道:“那你为何要伤害她?”
云柳道:“是因为她听信了你的蛊惑。”
姜逸尘道:“换做是以前的你,方才会不会对她如此粗暴?”
云柳已挺剑而出,一招流星赶月朝姜逸尘疾速此来。
姜逸尘继续道:“换做是以前的你,会不会救她?
云柳已欺近姜逸尘身侧,刺出了十余剑。
见姜逸尘再次以同样的身法闪避着他的攻势,云柳已有些不耐烦。
眼角间瞥见姜逸尘唇齿欲动,又要喋喋不休,怒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以前!”
姜逸尘笑了,他已把云柳的心思抓在了手中,道:“在下或许没有,可它有。”
姜逸尘的话,让云柳实在摸不着头脑,云柳道:“谁有?”
噹!噹!噹!
“它。”这回姜逸尘特地以剑相迎,更趁着空隙晃了晃手中的琴剑。
这一举动好似破开了云柳的某扇心门,他的怒气更旺,攻势更盛。
饶是如此,姜逸尘还是在云柳的攻势间隙中,继续出言相扰,毕竟眼下情景,这才是他的致胜法宝。
“你本没有必要背叛云天观。”
“汐姑娘的年岁已是不小。”
“她虽然有些任性,可也绝不会毫不顾及她父亲的性命,终身不嫁。”
“我看柳兄相貌堂堂,武艺超群,想必炼丹之术也是观中的佼佼者,有朝一日,必当是云天观的继任者,何苦屈居于幽冥教之下?”
“你何须如此着急?”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云柳又刺出了百来剑,而姜逸尘非但全部避开,更是见缝插针地以言语直击云柳的心扉。
一时看来,还是姜逸尘略胜一筹,因为云柳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急道:“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剑?”
“琴剑。”姜逸尘面上不动声色,可心底却已看到了结局。
杀人者,若可先诛敌心,则必可杀敌!
“是了,这么好的一把剑,她的族人不惜重金为她打造的一把剑,她也不为这剑想个好名字,只说剑藏琴中,便为琴剑吧,她的心思,谁看不懂?!”云柳并未发现他的言语已有些凌乱,而他的攻势犹在,可剑锋已大大失了先前的准头,没有准头的剑锋,谈何威胁。
“且不说当时洛飘零翩翩君子,受无数少女垂青,可四年前,明知石府大难,洛飘零很可能已是身死,她还对一个远在天边,不切实际的死人,念念不忘,目中、心中再容不下旁人,这种被无视的滋味,你可能懂?!”不知何时,头冠已落,发丝披散,云柳的目光也渐渐失了凝聚点。
“汐姑娘心中并不是没有你们,只是她未曾注意到。”见到云柳的神态,姜逸尘竟不由心软,吐露了实话。
可这一来却反倒弄巧成拙,让云柳忽而回过了神!
云柳冷然道:“你到底是谁!?”
姜逸尘道:“在下奉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云柳道:“为何?”
姜逸尘微微一笑,道:“知道在下名号的敌人,至今为止,仅有一人侥幸活命。”
“大言不惭!”云柳怒道,再起攻势。
可仅是刺出十余剑,他便发现,剧烈的情绪起伏后,手中的剑再不如先前掌控得游刃有余,随心所向。
目光看向姜逸尘,只见这年轻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似在耀武扬威。
竟着了道!云柳心下实在后悔。
姜逸尘道:“在下还有最后几句话,愿给柳兄送行。”
云柳道:“闭嘴!”
姜逸尘道:“若是汐姑娘和洛公子终成眷属,柳兄可会祝福他们?”
云柳嘴上虽不答,心中却是应道,当然会。
姜逸尘又道:“汐姑娘确实是深爱着洛公子,但汐姑娘也是识大体之人,她心中早有定计,若确实与洛公子无缘,在明年生辰到来之前,定将自己嫁出去,而她身畔那些常常关心她的人,她哪会忽视?”
云柳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胡言乱语!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一姑娘家到底是何心思?”
就在云柳松懈之际,姜逸尘的剑终于出手了,这是他第一次进攻,却是一击致命。
琴剑刺穿了云柳的心房,他满脸不可思议,却又怅然一笑,他的心魔早已深种,他确实该死。
只是他还想知道答案。
云柳用左手紧紧抓牢着琴剑,不让姜逸尘将之拔出,似乎那就是汐微语的手一般,尽管接近她会遍体鳞伤,可他本便是心甘情愿的啊。
“在苍梧山中,正是在下救了汐姑娘,在下多管闲事了些,便多问了几句,还有,我,是杀手夜枭。”
语毕,剑出,血溅遍地。
云柳手捂胸口,想尽力减缓心口的血流出,既是在回味姜逸尘的最后几句话,也是为了多看一会儿从屋中走出来的人。
原来,琴声早已停了。
第二九四章 初心不再
汐微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云柳面前的。
一盏茶前,她便已弹奏完了《十面埋伏》。
故而,姜逸尘与云柳的大半对话,她都没落下。
其实云柳所说不差,弹奏此曲的目的早已达到了,根本不需将整首琴曲从头到尾演绎完毕,方才作罢。
但这个目的的终止符,并不是向魃山夜羽族传递求援信息,而是将所谓的内鬼引到此处。
这是姜逸尘要她做的。
她何尝不与云龙葵抱着同样的希望。
希望姜逸尘的判断有错。
希望今晚不会有云天观的人出现在这,打着保护她的旗号,而后却是变相将她囚做人质。
可希望终归是希望,或说是奢望。
奢望,本便是遥不可及的。
在姜逸尘对云龙葵的一次次问话中,她的思绪早已脱离了琴弦,徒留失了灵魂的指尖在机械式地拨弄。
脑海中,好似拨开了重重疑云,渐渐看清了在这个静谧祥和的云端之城中,那一幅幅丑恶不堪的假象。
——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阴谋大网,早已在暗影中逐步织就。
云龙葵的无心之失,不过是往炼药的丹炉中,添了一味中和浓烈药性的辅药,让整个阴谋漩涡不为人所觉地转动起来。
炼丹的需求有了。
炼丹的药材齐整。
炼丹的人,各就其位。
为求妥当,更备了一味辅药。
缺的,唯有炼丹的火,而这个引火,便是汐微语的下山。
只有她下山了,丹炉才会烧起来,才能盘活整局。
对江湖之事并无多大兴致的汐微语,要下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下山进购药草。
而她是否乐意下山去进购药草,全然凭她自己的意愿,观中绝不会有人强迫她,也不会有人去苦求她。
可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诱导她下山。
诱导她下山的人正是眼前的云柳,她曾经的大师兄。
十余载的师门情谊,云柳自然知道她心中对洛飘零的惦念,可她从不知道云柳是如此在乎。
在乎到,竟会对琴剑之名,心生怨念。
在洛飘零以听雨阁副阁主的身份,重出江湖之时,云柳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洛飘零。
直到洛飘零窃少林金印一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传到云天观,传到了她的心坎里,云柳方才在她的耳边提到过洛飘零之事。
在这大半年间,云柳曾向她提起过洛飘零屡次身处险境而逢凶化吉之事,她曾以为这是云柳在宽慰自己,让她安心。
可现在想来,云柳此举难道不是在激发她心中的渴求,让她不顾一切地下山么?
虽然在之前下山,不见得会碰上风流子、四大金刚等人,可只要将她的背景和不得不婚配的信息,有的放矢地透露出去,也定然会有另一个风流子,另外的四大金刚来争夺她。
只是,这一次,她下山的时机最为成熟。
因为听闻洛飘零很可能已来到西南地域,来到西南地域的人也绝不会少,这些人中有强烈婚配需求的,也绝不愿错过攀上汐微语这般高枝的机会。
而她自己,更早已心驰神往,恨不得在下一刻便见到洛飘零。
幸而她没有失去理智,此次下山,除了到四两千斤堂采购药草外,她把所有功夫花在打听洛飘零的下落上,把药草送回山后,她会好好准备一番,并求得师傅允准,再去寻她心心念念的人。
下山购药的时日越长,对于幽冥教而言,实在有太过充裕的时间,推动此次计划的施行。
一切便也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若非杀手夜枭这个变数的出现,一切定会依着他们的筹谋稳步推进。
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更不愿面对。
汐微语实在不敢想象,她所认识的这些师兄弟竟会如此执迷不悟,背叛师门。
因而,她不敢面对,她不敢走出屋门,她选择将琴曲弹完。
她奢望着在一曲终了时,情况会出现转机,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于是,她别无选择,只有面对。
眼中,泪水已尽。
心中,千言万语。
可当她走到云柳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去埋怨,去质问,去责难他。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这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个冷落身边之人情感的角色。
倘若她对身边之人,多花点心思,这一切,显然不会发生。
她不由自责起来。
云柳本已做好准备,在魂归地府之前,多听听他心爱之人的声音。
不管是埋怨也好,质问也罢,只要她将心思花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有这么一刻的时间,他也能满足地离开。
他看穿了汐微语的心思,他感受到了一阵哀痛,比剑穿心而过的痛楚更痛。
云柳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道:“我不是云柳。”
汐微语闻言,默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是。”
云柳道:“云柳早已死了。”
汐微语黯然道:“我明白。”
云柳道:“你今天根本没见到云柳。”
汐微语道:“我只知道,云柳是我亲爱的大师兄,别的我都不知道。”
汐微语的眼泪虽尽,可声音却带着哭腔。
云柳嘴角总算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说道:“能当你的大师兄,我本该知足,我本可以一直做你的大师兄……”
汐微语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余下之话,她已说不出来。
她也不需说,因为云柳能懂。
云柳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心,除非他能处在永不变化的环境中。”
汐微语不解道:“可是云天观十几年如一日,又有何变化?”
不知是伤口上的疼痛,或是心中的苦痛,云柳面露苦涩,片刻后,方才说道:“有些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再死寂的古墓,也有因天灾人祸重见天日之时,所谓的世外桃源,一旦有人涉足,便只能称尘世。而那些能坚守本心的人,只不过是在徘徊之后,走回了原点。”
汐微语道:“那你呢?”
云柳道:“大部分人的心,只会在不断变化的幻境中,渐行渐远。很不幸,我便是那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人之一。”
云柳正不住战栗,血将尽,他的身子更已凉透了。
他还有话没说完,他想说,却觉着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只是说了声他未向云山云乱道出的“小心”二字后,便已垂倒在汐微语身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第二九五章 分头行动
汐微语蹲下身,揪着云柳的衣襟,想把他的尸身拖到自己屋前。
她打算在屋前为云柳、云山、云乱三人立冢。
毕竟逝者已矣,是非对错也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曾经同门一场,这便够了。
她亦希望能以此次惨痛的教训,时刻警醒自己,用心待人。
怎知云柳的尸身实在不轻,任凭她费尽力气,也拖拽不出半步。
却听姜逸尘道:“你想埋了他们?”
汐微语道:“你说过,有情之人,该身归黄土,不该曝尸在外。”
姜逸尘道:“我说过。”
汐微语道:“不论如何,他们对于云天观的情感,绝无法作假,他们算是有情之人?”
姜逸尘道:“当然。”
汐微语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能在箫声中,哭得悲痛欲绝之人,为何对他人死活如此淡漠,难道就因为这些人至于自己有关系,于他无关,她抬起头看向姜逸尘,置气道:“他们本不必死。”
“确实。”姜逸尘的答话依旧不带任何感情,“你有把握说服他们回心转意?”
汐微语肯定道:“只要给我时间,我想我可以。”
姜逸尘道:“汐姑娘是觉着这三人的性命重要,还是整个云天观的安危重要。”
汐微语闻言一愣。
这三个师兄弟的性命不重要么?
当然重要,这毕竟也算是她的亲人。
云天观的安危重要么?
自然是更重要,云天观便是她的家,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亲人,而他们的数量远远大于眼前三人。
二者不可兼得么?
只要能说服三人回心转意,难道不能与她并肩作战,守护这个家么?
见汐微语不答话,姜逸尘又道:“汐姑娘的族人多久能到?”
汐微语道:“再快也得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姜逸尘重复道,“眼下幽冥教大兵压境,云天观腹背受敌,汐姑娘可觉得云天观能轻易撑过两个时辰?”
汐微语站起了身,眉团紧蹙,余下之话,不需姜逸尘多说,她已幡然醒悟。
时间紧迫,她若是在这三个师兄弟上,多费些功夫,或能让三人浪子回头。
可到了那时,恐怕幽冥教的主力已成功侵入后山,云天观上死得师兄弟们只会更多,更甚者,在她的族人赶来前,幽冥教便已掌控了整个云端之城的局势,她族人的到来也只能保住她的性命,却无法保住其他云天观子弟的性命。
相较而言,执着于说服三个误入歧途之人,将得不偿失,关键当口,确实该快刀斩乱麻,尽可能止损。
想明白了这些,汐微语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在这世间,想要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事物,也意味着需要不断做出取舍,而在这取舍间,有些行为,看来竟是如此冷血而无情。
她此时非但不该纠结于此,更不该想着去埋葬这三人,而该想着现在能做些什么,才能帮云天观撑到她的族人来援。
汐微语开口问道:“接下来呢?”
姜逸尘道:“根据幽冥教可能做出的布置,你我二人分头行动。”
汐微语道:“幽冥教将会怎布置?”
姜逸尘道:“幽冥教的最终目的便是宝华洞不差,可后山山路易守难攻,更何况宝华洞前,尚有曲幽小道的幻境作为最后一道守护,在后山这投入重兵,绝非明智之举。”
汐微语道:“那幽冥教的主力便当从前山一路杀来?”
姜逸尘道:“前山地势开阔,幽冥教大可长驱直入,亦可步步为营,不落下风,而在前五殿上,他们恐怕也不会遭遇多少阻力,直至天璇殿。”
汐微语道:“我那些师叔和师兄弟们定会死守到底的!”
姜逸尘道:“守是得守,可也不是毫无目的的守,若是以寡敌多,云天观最妥当的选择,便应先消磨敌人的锐气,不与之正面相抗,将前五殿弃之不顾,只在天璇殿以逸待劳。”
汐微语道:“所以天璇殿处必有一处血战?”
姜逸尘道:“天璇殿的重要性于云天观而言,仅次于宝华洞,自然不可有失。若是众位道长心忧天璇殿有损,亦有可能提前一步,在天玑殿处于幽冥教一较高下,在这选择上,云天观是占主动的。可不论如何,前山都将是今晚的主战场,只要前山有失,那后山便岌岌可危。”
汐微语道:“你会去前山?”
姜逸尘道:“在下或许还有些能力能帮云天观争取些时间。”
未及汐微语道谢,姜逸尘已说道:“汐微语身上的担子也不轻。”
汐微语心知姜逸尘不愿接受自己的谢意,便不再坚持,遂道:“你说,我一定办到。”
姜逸尘道:“幽冥教布置在后山的人手,绝不会与云天观的人硬拼,而是虚张声势,目的在于牵制云天观的人手。”
汐微语道:“那我是要去告诉他们不需理会那些人?”
姜逸尘道:“不,在下是想说,如此一来,尊师的处境便更为危险。”
汐微语有些惊讶,也极为不解,道:“师傅?可是,师傅不是已经唤了三师叔和八师叔前去助他了吗?他们三人联手,还有擒不住的贼?”
姜逸尘道:“只怕尊师还是孤身一人,而汐姑娘的两位师叔,却陷入幻境之中,仍未脱出。”
汐微语道:“怎么会?!”
姜逸尘道:“白无常轻功绝伦,来到这后山,自然是去摸索曲幽小径的。可听尊师所言,已发现了白无常的踪迹,也正在追他,汐姑娘可会觉得白无常会在明知曲幽小径中便是幻境的情况下,还钻入其中,自投罗网么?”
汐微语喃喃道:“他一定会避开曲幽小径,而师傅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如此,却很可能反令两位赶到的师叔陷入幻境!”
姜逸尘接着道:“以白无常的能耐想必对尊师无法造成威胁,不过,从方才至今也过了不少时间,再无听到尊师任何隔空传音,恐怕尊师已陷入以寡敌多的苦战之中。”
汐微语道:“以寡敌多?”
姜逸尘道:“依方才我们所看到的白无常来向,显然是从前山来的,我们只看到他一人,只不过是他手脚快些,而他既能来到此处,也说明其他精锐也能做到,他们的步伐不需太快,只需在白无常行迹暴露,特别是在被尊师追袭时,静候白无常将尊师引入他们的包围圈中即可。”
顿了一会儿,姜逸尘又补充道:“这点原先,我也无法确定,不过从方才云柳兄临死前最后道出的‘小心’二字看来,云天观的内鬼不只他们三人,还有一人当是汐姑娘的某位师叔。”
汐微语闻言沉吟半晌,心下了然,急道:“我现在就去找师傅!”
一回过身,准备回屋取琴,却见云龙葵竟蜷缩着身子,瘫倒在地。
心中一痛,迈不开步伐。
姜逸尘道:“汐姑娘放心去吧,把琴和剑都带上,寻到尊师的位置后,用琴声将两位道长从幻境中引出来,助尊师脱困。至于云姑娘,在下会把她抱入屋中,现在这儿最是安全,而她也正好自己静一静。”
汐微语道:“好,剑你带着把,他们目的是我,不会对我下杀手。”
姜逸尘道:“琴剑还是汐姑娘拿着,若是碰上你那位师叔,便趁其不备,取其性命!”
汐微语闻言一颤,她无法否认此举或能帮云天观续命,可面对着师叔,她能下得去手么?
第二九六章 勾魂索命
长夜漫漫。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而这不眠之夜的结局会是如何,齐天寿已不敢去多想。
好点儿,在观中彻底失守前,魃山夜羽族赶至,将幽冥教的人逼退。
坏点儿,幽冥教快刀斩乱麻,早早稳住大局,魃山夜羽族的到来,也只能保下汐微语的性命。
到那时,观中还未殒命的长老弟子们,还能做出选择,顺者昌,逆者亡。
至于他自己,他可不觉着还有机会见着旭日东升。
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交斗了半个多时辰。
他身上起码已受了二十八处伤。
其中有二十三处为小伤。
小伤均为皮肉之伤,在四人的热情招呼下,从头到脚算是处处不落。
中伤有五处,好在并无大伤。
当然,若是受了大伤,重伤,他现在也不可能还有余力与这四人继续斡旋了。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牛头马面的钢叉和长枪之下,齐天寿仅以手中三尺青锋,周旋在这两样强袭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多是闪躲,退避锋芒。
而黑无常戒尺和白无常铁扇无微不至的关照,更是让齐天寿叫苦不迭。
别看黑无常身宽体胖,一身膘肉不仅没有成为他的累赘,反而成了他最厚实的第一道防线。
身高短小的黑无常,半个时辰中大多是在地上当球滚的。
常人的皮肉在地上滚上个十来圈后,恐怕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而且难免因磕碰摩擦,伤及皮肉筋骨。
而这一切,于黑无常而言,却可信手拈来。
黑无常在地面上,滚了至少有几百个来回,当然,他绝不是毫无意义地滚来滚去,只不过是以这特殊的,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移动方式,替代脚步的移动,达到的一致结果,便是灵活的身法变位。
他人能看得啼笑皆非,齐天寿却一定笑不出来。
黑无常手中的戒尺和剑一般,两面开刃,虽无吹毛断发之利,却同钝刀一般,能将人砍得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与剑有所区别的,便是戒尺厚实的尺身,尺身愈厚,戒尺愈重,只要出手者力道不弱,其威力便如长棍挥击。
这把戒尺,名曰索命,可用来斩人头颅,亦可用来施加仗刑,对手法的要求并不严苛,只需势大力沉便能发挥其用,于一手仅有四根手指的黑无常而言,实在是量身定做。
而黑无常也将索命尺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他进攻方向明确,主攻齐天寿的下盘,配合着奇异的身法,屡屡令齐天寿陷入险境。
齐天寿受的十来处伤,均拜黑无常所赐,两处贴近脚筋的伤,已直接影响了他的行动。
当他发现不得不先除去脚下的“祸根”时,惊愕地发现,他的剑竟无法刺入黑无常的皮肉中,总被那身膘肉将剑弹开。
至于头颅等要害部位,黑无常在滚动中均下意识的进行掩护,使得齐天寿全然束手无策。
对此,齐天寿只能庆幸黑无常手中不是一柄匕首,否则,他毫不意外,现下已被挑断双脚脚筋,坐以待毙。
除此之外,白无常则是齐天寿的另一个梦魇。
其手中的夺魂扇,通体铁质,扇骨端部带刃,合则可做刺刀,开则为半面飞轮,远近皆可攻。
牛头马面负责用长兵将齐天寿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封其退路。
黑无常的存在,则夺走了齐天寿的大部分注意力。
白无常便能以夺魂扇伺机而动,专挑齐天寿破绽下手。
如此,只要出手时机准确,出手速度快,几乎可做到招招见血。
因而,齐天寿身上的另外十余处伤,便为白无常的手笔。
黑白无常,夺魂索命,所言非虚。
在四人这般权责分明的包夹下,初时,齐天寿便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天寿已倍感吃力,若非还有深厚的修为苦苦支撑,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齐天寿的身上又多了五处不大不小的伤。
而这回,齐天寿的两个肩头更是各自挨了牛头的一枪和马面的一叉。
显然,齐天寿已渐渐到了强弩之末了。
听闻汐微语弹奏《十面埋伏》时,琴音之大,不仅是在向云天观众人示警,更像是在向魃山夜羽族求援,齐天寿便心觉不妙,从云天居中出来的虽仓促,却也不敢托大,揣了些丹药入怀。
现下虽已落入下风,可关键时刻未到,他还在等待,不轻易露出底牌。
终于,在齐天寿一波强烈的反扑下,伤及牛头一臂,冲破了牛头马面的封锁,赢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恰在此时,远端有数道青紫剑芒闪烁。
眨眼间,便分落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身前,阻滞了他们的紧逼进攻。
“齐宇班在此,贼人休要放肆!”一声断喝自天边飘来。
不多时,一道白色身影已落在齐天寿身侧。
仔细一看,来人身着紫纹白袍,与齐天寿身上的道袍统一制式,仅是花边修饰不同,想来自然是云天观的道长了。
只见这道长,身形不高,年纪看起来竟要比齐天寿大上些许,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蓄有长须,颇有仙家风范,目光灼灼,好似有雷光乍隐乍现,手持长剑将齐天寿卫护身后。
此人便是云天观的五长老,齐宇班。
齐宇班道:“师兄可还好?”
齐天寿自嘲道:“也算不得好,幸而师弟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只能给我收尸了,哈哈。”
齐宇班道:“师兄稍歇,我先来会会这些妖魔鬼怪。”
说罢,从怀中摸出几瓶物事,一股脑塞入齐天寿手中。
齐天寿也毫不客气,全都收下,开口道:“那师弟可要小心了,这些幽冥教的鬼兵鬼卒可是来吃人的,绝不是吃素的。”
说话间,齐天寿已挑出了数颗益气丹,吞服而下,抓紧时间恢复起来。
而齐宇班则是飞身而出。
青紫剑芒大盛,直扑入幽冥教四人阵中,大有猛虎下山之威。
身为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实力在观中自也是无人可比的。
他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的围攻下,尚且讨不得好。
本便不是以武功见长的齐宇班,在初时气势如虹的三板斧之后,便逐渐显现疲敝之势,慢慢落入下风。
齐天寿见状,神色一凛,加快了体内真气的运转,不顾一切地将益气丹的功效发散。
片刻后,齐天寿脚步一动,便掠了出去,扎入敌阵中,与齐宇班并肩对敌。
以一敌四,齐天寿寻觅不到进攻机会。
而今以二对四,幽冥教四人再也不能轻松掌控局面了。
有了齐宇班帮着分担进攻火力,齐天寿很快便寻到四人中的破绽。
剑花一抖,将牛头的长枪荡开,下一剑便要刺向其脖颈,却忽觉后背一凉,让他不得不放弃进攻。
一柄剑,泛着青紫寒光,正朝他后心窝此去。
第二九七章 信任之刀
一个任劳任怨、风雨无阻的老脚夫,若有一天,被丢到官家邮差的位置上,尽管一时不甚熟悉,但定也做得不会差。
因为他们全凭两只脚走南闯北,翻山越岭,只为谋生糊口。
他们的两只脚,一只叫“坚持不懈”,一只叫“不负所托”。
一个坚持不懈又能不负所托的人,只是从搬运货物,转变为派发邮件,位置变了,所需的精神品质不变,做出来的事也不会让人失望。
当然,有这两样精神品质的人做任何事,想来都能有所成。
云天观远离江湖纷争,可处在乱世洪流中,若无自保的能耐,也决然难以传承百年。
观中虽以丹道为主,却未将武道弃置不顾。
但与江湖上的你死我活不同,云天观中的武学重在修心,比斗多为相互讨教,点到即止。
观中不少弟子入观至今,甚至从未见杀过人,乃至见过杀人。
便是观中稍有江湖阅历的长老,亦是三年五载都难逢一次血腥场面。
云天观的子弟,久疏战阵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观主齐天寿亦不例外,对敌经验上的缺失,令其空有一身修为,却对幽冥教四人的围攻无可奈何,反倒渐逐在对方四人的默契配合下,一步步踏入危局。
好在,炼丹者的专注度和随机应变能力比之在江湖上搏斗拼杀的武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齐天寿虽处处受制,可还是在四人凌厉的攻势下,苦苦支撑了半个多时辰,仍未撒手人寰。
当察觉到身后危机临身时,齐天寿心中惊骇,却不显慌乱,在刹那间便做出抉择,孤注一掷,将计就计。
齐天寿并未放弃攻势,拧身闪避,反而全力催动内劲,竟要与牛头以命换命。
牛头虽人高马大,可脑子倒也不笨,见齐天寿目露凶色,以读透了其鱼死网破的心思,仓惶躲闪。
猝不及防下,牛头仅是护住了要害部位,却未能阻止赤霄剑,削去其左臂的大半块肌肉。
一剑重伤牛头后,齐天寿也没有半分耽搁,以进为退,顺势窜出一段距离,而后脚步疾点,几个瞬息后,与后方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月夜之下,六人皆驻足停手。
石坪上,已不闻金铁争鸣。
风儿在此时变得乖巧,不作声,不作扰。
场中的声音,便只剩牛头哼哧哼哧的大口喘息声,和滴答滴答的血滴声。
牛头伤得不轻,倒也足够硬气,紧咬着牙,用鼻孔出气。
血滴声本不大,至少不会比牛头的喘息声大。
可血滴大家都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的事物,所发出的声响,定然要更大些。
更何况,那血滴声源自两人。
牛头的手臂被削去大半,自然血流不止。
而另一人,也毫无意外,便是齐天寿。
齐天寿身上的伤本便不少,尤其是脚上的两处伤口,也并不算轻。
虽在仓促间,成功避开身后来剑,可这次猛然间的剧烈举动,也将他脚上的伤口无情撕裂。
地面上近乎一丈长的血迹,在明月的打照下,赫然醒目。
这是齐天寿驻足的原因之一,他虽还站着,可他的脚已战栗不止。
这也是另五人停手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已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信任便是一把刀,你把它交给别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保护你,要么杀死你。
齐天寿将这把信任之刀,交给了他的五师弟齐宇班,可惜这把刀没能带给他想要的安全,反是由齐宇班举起了手中的剑,刺向了他的后心窝。
这本是一件令人悲哀,使人伤感之事,可月下的齐天寿却是笑了,笑得如同天边的月亮那般敞亮。
齐天寿笑道:“师弟,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齐宇班也笑了,那是属于胜利者那般,志在必得的笑,笑得自信,笑得猖狂。
齐宇班道:“师兄到底是云天观第一人,便是如此复杂的交斗下,你都能做到这般应对,令我一剑刺空,若先前便动手,恐怕我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齐天寿道:“可你这次似乎也没得逞。”
齐宇班道:“有些事,不需追求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足够了。”
齐天寿道:“看来这结果你很满意。”
齐宇班道:“自然满意,虽没能一剑了结师兄的性命,可师兄也不会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倒也还有些时间,咱师兄弟还能说说心里话,有这般好事,我怎能不满意?”
说罢,齐宇班却是稍稍偏头,对后边的幽冥教四人说道:“几位可能给我师兄这最后的一些时间?”
四人中领头的显然是白无常叶凌风,此时依然是由他开口道:“五长老这便见外了,人之常情,大伙儿都能理解,我们在这候着便是,长老不需顾虑我们的存在,请便。”
“多谢四位成全!”未及齐宇班答话,齐天寿已率先感谢道,而后便转向齐宇班道,“如此也好,师弟心中还有困惑?”
对于齐天寿此举,齐宇班倒是毫不在乎,顺着齐天寿的问话,接道:“师兄心中没有困惑?”
齐天寿道:“本来是有的,可似乎一下子便又都没了,你说奇不奇怪?”
齐宇班道:“师兄的悟性向来不低,瞬息顿悟,在你这高人身上发生一点都不奇怪。事已至此,师兄心中有数,可身为师弟心中却一片迷糊,还请师兄解惑。”
齐天寿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佛道本一家,身为师兄,若能在死前度化师弟,让师弟回头是岸,亦是功德一件。”
齐宇班撇了撇嘴,哼声道:“所求之道不同,师兄对此便不必多费口舌了。我想知道的是,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对我起了戒心的?”
齐天寿又笑了,只是这回的笑不似方才那般潇洒,夺目生辉,却是有些苦涩,有些无奈。
齐天寿道:“师弟,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来都没想过去怀疑你。”
齐宇班沉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全当齐天寿在放屁。
齐天寿还在笑,在月色下,眼角间的鱼尾纹,瞧来尤为明显,乍一看,齐天寿竟好似在弹指间苍老了十岁。
齐天寿缓缓道:“直到刚才。”
齐宇班这才动了动嘴唇,道:“刚才?”
齐天寿补充道:“刚才,你出现的时候。”
齐宇班道:“难道我不该出现?”
齐天寿摇头叹息道:“实在不该。”
齐宇班不屑一笑,道:“师兄是说,依照你的安排,我本该在前山率众弟子卫护天璇殿?”
齐天寿道:“我是如此安排的。”
齐宇班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猛然间,怒目圆睁,双眸间似有雷光闪现,而后仰天大笑。
“哈哈哈!师兄啊,师兄,你这岂非自掌耳光?”
“口口声声说信任我,可却无不再想方设法将我支开!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第二九八章 执迷不悟
沾过鲜血的剑可以回鞘,但手执利刃的心却无法轻易收回。
看着齐宇班癫狂的笑。
齐天寿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齐宇班的话中,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齐宇班在云天观上过得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开心,非但不开心而且很痛苦。
一个痛苦的人,若是假装开心很久,那他一定会变。
齐天寿看不出他的五师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竟变成现在这般一个令他感到陌生的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算是他当师兄的失职。
或许他真该给自己几个巴掌。
只是他没想过,身为一观之主,总无法做到事无巨细的,更何况是一个人的情感。
一个努力想在别人面前做好的人是个可怜人。
齐天寿是个可怜人。
一个依靠伪装,拼命想在别人面前拌好的人,岂非更可怜?
齐宇班便是那个更可怜的人。
这样的人,压抑得久了,做出来的事往往就会很可怕。
于是,齐宇班背叛了云天观。
这背叛于云天观而言,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第二,齐宇班既已在他面前选择直言不讳,那他一定离死不远了,或许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要去见阎王爷了。
生死之间,齐天寿本看得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他该相信齐宇班接管了云天观之位后,还能让云天观的子弟同先前一般,与世无争地存活下去么?
还是说,齐宇班心中早已没了云天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实现其丹道之路,至于云天观的存留与否,对其而言,并不重要?
或是说,狼子野心的幽冥教过河拆桥,他们根本没有将齐宇班算在他们未来的计划之内,眼下不过是在利用齐宇班罢了。
毫无疑问,幽冥教确有可能做出此事!
好在,可怕的人还愿意开口说话。
可怕的人若都不愿用嘴说话的话,那一定会用刀剑说话。
既是如此,他一定得好好把握这说话的机会,只要把话说开了,便能将时间拖长,时间拖得越长,至少目前而言,是有利的。
他可以死,可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总得亲眼看看,云天观到底会陷落到哪个地步,他这个观主到底有做得多么失败,下了地府后,他才能给先辈们个交代。
或是心知,大事未成,如此大笑为时过早。
或是愈笑愈伤感,齐宇班并不愿在齐天寿面前表露出一丝愁苦。
就这片刻的功夫,笑声已止。
齐天寿趁机开口道:“看来师弟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齐宇班冷哼道:“误解?何谈误解?”
齐天寿道:“师弟觉着,我为何要派你去前山?”
齐宇班道:“师兄为何遣我去前山我不明白,我只明白师兄对我心有提防,不论是师兄的云天居或是宝华洞中出了紧急情况,从距离上而言,老三的静逸居离得最近,若单单遣他来援无可厚非,而我那沉心居仅次于老三的静逸居,你若要两个帮手,岂非我俩最为合适?可你竟舍近求远,找了个距离最远的老八来救场,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
所谓疑邻盗斧,一个人若是对别人有了偏见,那别人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总是错的。
齐天寿摇了摇头,哀声叹气道:“师弟你为何会以如此角度去看待此事?”
齐宇班似是见不惯齐天寿这惺惺作态的模样,扬了扬下巴,不耐烦道:“师兄既有高见,敬请直言!”
齐天寿道:“那我便先和师弟说说,为何我要唤八师弟来。”
齐宇班道:“洗耳恭听。”
“师弟觉着自己能在八师弟手上走过几招?”
“不出百招。”
“八师弟的轻功身法如何?”
“在云天观上不亚于任何人。”
“当你发现潜入云天观之人,是幽冥教中的轻功第一人,你会否把观中的轻功第一给唤来?”
话至此处,齐宇班已无话可说。
云天观中的轻功第一,不一定强过幽冥教中的轻功第一,可若不把齐荒武唤来较量一二,怎能分出高低来?
更何况,齐荒武醉心武学,对于江湖之事也颇感兴趣,想来对于江湖之人的行事作风,更为熟稔,如此更利于擒敌,将他唤来实乃情理之中。
齐宇班道:“那老三和我的水平不相上下,唤他来真是因为他离你最近?”
齐天寿道:“既是要抓贼,那便当求快,若想求快,距离越近自然越快,但这仅是其中一个考量因素。”
齐天寿再次反问道:“倘若在追贼的过程中,你发现观中可能情势危急,你可会只念着抓贼?”
齐宇班道:“你是说,选择老三是考虑到大局?”
齐天寿道:“不错,三师弟平日间的性格如何?”
齐宇班道:“少言寡语,拒人千里之外。”
齐天寿道:“那你觉得,若我将三师弟遣去前山也好,后山也罢,弟子们可能凭着三师弟的三言两语,便彻底领悟应敌部署和战略意图?”
齐宇班愣了愣道:“不能。”
“非但不能,更可能因各自为战,而被逐个击破。”齐天寿紧接着道,而后用双目凝视着齐宇班,神情肃穆,“而你,五师弟,你却不同。”
齐宇班回看着齐天寿,不知为何,他竟心生愧意,他已猜到齐天寿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可他不想打断齐天寿,他想听下去,听听这位大师兄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齐天寿道:“你很热情,没有半分架子,三师弟和你的丹道之术在观中名列前茅,弟子们若想深入讨教丹药之道,除了来问我之外,便是去叨扰你了,几乎没有人会去找三师弟。你真心对待他们,他们也真心喜欢你,平日间养成的默契,在对敌时,便是最好的利器,你的统领力和号召力在观中绝不输给任何人,或许只需只言片语,弟子们便知道该如何与你配合。我遣你和二师弟、六师弟同去前山,六师弟煞气最重,足矣震慑全场,由你和二师弟统领全局,那众弟子们定能与你们齐心协力,化作让敌人磕得头破血流的铜墙铁壁!”
齐天寿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师弟可还觉得,我这安排有错?”
齐宇班虽还直面着齐天寿,可他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地面上。
看着在月色下,那两丈长,尚未失了艳色的血迹,他有种感觉,好似是自己的脚踝被切掉了般,痛得撕心裂肺。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夜的静寂。
拍碎了齐天寿的一丝幻想。
惊醒了陷入自责的齐宇班。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叶凌风,边击着掌,边走上前来,说道:“齐观主到底是一观之主,知人而善用,若是我幽冥教没能事先便渗透而入的话,恐怕还真难动弹云天观的一草一木。只可惜,宇班道长已是我们幽冥教的人了,他在云天观中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幽冥教会帮他实现!”
未及齐天寿作答,已回过神来的齐宇班却冲叶凌风冷声道:“叶兄,我既已是幽冥教的人,可否给我个立功的机会?”
叶凌风挂着笑颜看向齐宇班,眼眸间闪过一瞬寒芒,嘴上问道:“噢!此话怎讲?此番里应外合,宇班道长本已立了大功。”
齐宇班道:“还望叶兄给我个机会,让齐某亲自来了结师兄的性命!”
第二九九章 自欺欺人
破釜沉舟者,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胜则存,败则亡。
割袍断义者,和情同手足的兄弟,彻底决裂,再见之日,定当刀剑相向。
当一个人要做出某个重大抉择时,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仪式,来断绝自己的其他想法。
齐宇班在选择与幽冥教合作时,自也做出了于他而言极为重要的选择,当然,他现在更需要个仪式,和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云天观做个告别。
而这个仪式,便是以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性命作祭,与过去诀别。
叶凌风自能理解齐宇班这番想法,遂道:“道长说笑了,既然您愿与这前尘往事彻底做个了断,我等自当支持,今夜之后,道长便是我幽冥教的丹老了。”
一听此言,齐天寿略微有些诧异,旋即又了然。
五师弟在凡尘俗世上并无他欲,幽冥教留其性命,为其给予一切方便,让他专心炼丹,二者各取所需,倒是双赢。
对于叶凌风这般不露痕迹地恭维,齐宇班并未往心里去,说道:“为此,齐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齐宇班的话尚未说完,叶凌风截断道:“道长敬请自便,只是在下要不得不提醒道长,不论道长有何打算,还请在接下来一盏茶内安排妥当,耽搁太久,只怕夜长梦多啊。”
齐宇班道:“多谢。”
事已至此,齐天寿倒也看得很开,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云天观总还有一人能活命,或许这人现在的心已不属于云天观,但他一身技艺皆为云天观所受,云天观的观或不复存在,可云天观的道,却仍有星星之火得以传承,三年五载,乃至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会否勘破天道,心回意转,重立云天观呢?
也不知为何,齐天寿竟觉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齐天寿道:“师弟心中还有疑问?”
齐宇班道:“也不算是疑问,而是个问题。”
齐天寿道:“既是问题,那师弟心中应已有答案。”
“有。”
“可师弟却想要得到我亲口说出的答案?”
“是。”
“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或者说,师兄对这个答案的解释,对我而言,很重要。”
齐天寿不再说话了,静候齐宇班发问。
齐宇班顿了顿,问道:“若是老三和我之间,出了一个叛徒,师兄会认为是谁?”
齐天寿几乎没有半分迟疑,便道:“你。”
“为何?”对这答案齐宇班虽说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原本想听的便是齐天寿会作何解释。
齐宇班道:“三师弟太痴于丹道。当然,你也是。但,他的痴,是种沉醉。而你的痴,却是种痴狂。”
“沉醉?痴狂?”齐宇班喃喃重复着,似已捕捉到其中的区别,可转瞬后,仍是一片迷茫。
齐天寿问道:“师弟是为何炼丹的呢?”
“为何炼丹?”
仅是听到这四个字,齐宇班便彻底怔住了,是啊,他究竟为何炼丹?
见齐宇班未答,齐天寿接着道:“丹药可凝聚天地精气,于我等修道之人而言,一来算是我等求仙问道的工具,不可或缺的工具,二来炼丹的过程中亦能锤炼心性……对修道之人来说,修为也好,心性也罢,缺一不可。”
齐天寿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齐宇班已遗失了本心。
齐宇班自也意识到了齐天寿意有所指,可现在他已无回头路,他对自己的追求并不后悔,问道:“还请师兄明示。”
齐天寿道:“在这点上,云天观上的大多人基本一致,大多人自然包括你和我。”
齐宇班道:“师兄是说,老三和我们不同。”
齐天寿道:“不错,师弟一心想要提高自身修为,便想着炼制出可提高自身修为的丹药,为炼丹而炼丹,故而,是痴狂。而三师弟之所以对炼丹之事乐此不疲,是因为,炼丹于他而言,犹如好酒之于酒仙,酒仙不以酒浇愁,而沉溺于酒中情,酒中道。”
齐宇班依着齐天寿所言,总结道:“老三沉醉于丹道,能为炼丹而忘乎所以,而我却是带有目的的炼丹,失了本心,便会为达目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齐天寿默然不语。
齐宇班轻叹道:“唉!看来这个观点在师兄心中也并非一天半日了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宇班语气淡然,有对自己的失望,有对现实的坦然,可他绝无法想见,此话在齐天寿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齐天寿只觉着齐宇班此言是在拷问自己:“既然师兄你发现我误入迷途不是一天半日了,为何不早些帮我纠错,非得等到今日,待大错已成时,方才令你我追悔莫及?!”
是啊,自己既已发现五师弟的不对劲,为何还听之任之,不横加干预呢?
如果自己及时同五师弟沟通的话,那今日这般情景会否会发生呢?
当然不会!
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云天观有今日之果,和自己终究脱不开干系。
那自己为何不阻止五师弟在歧途上越陷越深呢?
是自己对此不在意?是对五师弟不信任?还是,对五师弟心怀妒忌?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发现五师弟,开始不顾一切地炼制丹药呢?
齐宇班瞧见齐天寿惨然一笑,看出了齐天寿的悲伤和自责。
他是想到了什么?齐宇班心道。
齐天寿道:“师弟,你可还记得你炼出来的无我丹?”
齐宇班闻言一愣,随而自嘲一笑,道:“自然记得,那或许是我在云天观上留下的唯一印记了,在那次炼丹比试中略胜两位师兄一筹。”
齐天寿道:“是了,比试,有比试便会有胜负输赢,而我修道之人,本该看淡胜负的。”
齐宇班道:“可惜,我没能做到。”
齐天寿道:“我也没能做到。”
齐宇班闻言讶然,他本以为齐天寿是为此再说教自己一番,绝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齐天寿道:“当年师傅创立此榜,意在通过此榜形成良性竞争,让我等能炼出越来越好的丹药,而我却以比试,惹起了大家的攀比之心。”
齐宇班道:“不,师兄此言差矣。那几年,师傅仙去不久,师兄刚接过云天观重任,观中一片萧条之景,那次比试,不但让云天观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更为云天观注入了蒸蒸日上的活力,否则云天观也不会有今日盛景,师弟并不认为师兄此举有何不妥。”
齐天寿摇头失笑道:“有师傅和先辈们留下的财富,云天观中人早晚都能寻到自己的道,而我却是一手将云天观的车轱辘推向了悬崖。”
齐宇班见齐天寿竟笑得有些癫狂,却生怕有诈,不敢轻易靠近,不由揪心道:“师兄……”
齐天寿摆了摆手,似乎很快便平复下心绪,道:“那次的比试,我辈唯有三人跻身榜单前十,师弟可还记得?”
“依次是,我,老三和师兄你。”
“不错,你可以为你是胜者?”
“侥幸在比试中胜出,还能比先辈们的成就高,我想是的。”
“依师弟说来,我和三师弟也能算是胜者?”
“自然如此。”
“不,我们三人中真正的胜者,唯有三师弟一人。”
“师兄是想说,只有老三在那次比试中,是没有争斗之心的,他才算得上真正的胜利?”
“可以这么说。师弟你可记得你当时是靠什么胜出的?”
“无我丹和空明散药性近乎一致,可散算是半成品,丹才是炼丹追求的极致,而我所用的时日也要短些。”谈及昔年之事,齐宇班言语间难免透出些许自豪之感。
“那师弟应该记得,你为达成这极致和在更短时间内完成这无我丹,做了什么?”齐天寿问到。
人总善于欺骗自己,对于不光彩的事,对于痛苦的事,对于许许多多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他们总会选择性的忘记,他们相信时间能将痕迹抹去,到那时,这些事便“确确实实”未曾在他们身上发生过。
齐宇班亦是如此,他已说不出话。
为了炼成无我丹,他做了什么,他当然知道,只是他选择性地忘了。
当年的比试是各自闭关完成的,其间使用任何手段,天知地知他知,却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故而,对于在炼丹过程中所做的手脚,齐宇班便将之抛至九霄云外。
以致于,时过经年,他近乎将之遗忘了。
可惜,一切终究是自欺欺人。
莫非师兄当年便已看穿了他的把戏?
最终,齐天寿给出了答案。
“是三师弟看出了无我丹中的问题。”
第三零零章 往事莫追
“那年比试过后不久,三师弟便单独来找我。
讨要那次比试时炼制出来的各样丹药。
我没有拒绝他,只是奇怪为何他每样丹药都要。
毕竟当时参加比试的除了我们师兄弟八人外,还有十个是云字辈弟子。
你也知道,那时的他们,学艺不深,所炼制的丹药多为残次品,并无太多研究价值。
可三师弟却不以为然,相信能从中看出弟子们,在丹道上的独特见解。
单凭这点,便是你我,乃至现今云天观众人所无法比拟的。
三个月后,三师弟又来找我。
除却探讨这大半月来的研究收获外,他也着重提及了无我丹。
师弟炼出了五枚无我丹,一枚用以评测,两枚师弟收回,另两枚收归观中,三师弟取走一枚。
就这一枚丹药,费尽了他两个半月的功夫钻研,终于在将整颗丹药耗尽前,得出了个确凿无误的结论。
以常法炼制无我丹,绝无可能成丹!
只有在成丹关头,以自身精血为引,方能将药力聚而不散,凝练为丹。”
再回首,已过十个春秋,若非记忆深刻,如今怎能历历在目?
黑夜浩瀚,明月无暇。
有多少人,能在浩瀚无边的黑夜之下,坚守一颗纯净无暇的明月心呢?
至少,自己不能。
身为齐字辈大弟子,身为先师最为看重的接班人,在炼丹的造诣上,屈居两个师弟之下,齐天寿到底还是很在意的。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而今的他已云淡风轻,可对眼前之人,当时一念之间的决定难道不是错误的?
“确凿无误,呵呵,不错,当时的比试,必须用限定的三十味药草炼丹,大部分人,包括师兄在内,都未能将全部三十味药草杂糅其中,唯有老三和我做到了这点,他要发现无我丹的成丹之密实在不难。之所以花了两个半月的功夫,想必是在不断尝试其他可能的炼制之法吧,倒还真是个痴人。”回忆总能勾起他人的思绪,回想起昔年之事,齐宇班一时无限唏嘘。
心中盘算着时间所剩无几,齐宇班赶忙道:“师傅说过,以精血炼丹实乃大忌,此次能用自己的精血炼丹,下次便能以他人精血炼丹,再者便取他人尸身或是活体炼丹,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直至最后,为求丹药之效,无所不用其极,于时,便全然堕入魔道。依观中规矩,本该废我功法,夺我神志,逐出云天观,两位师兄既然发现,我违逆门规,为何不动声色?”
“是念及我是初犯,因同门情谊下不去手?”
“是觉着此举事小,不值一提?”
“还是,想看看日后,因炼丹,失去自我的笑话?!”
一句又一句的厉声质问,犹若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澜拍击在齐天寿心头的礁石上,他无法否认这些想法都在当时他的脑海间浮现过。
“三师弟找上我,更我说到此事。
他说,炼丹之道不该限定在框架中,任何一种尝试都值得鼓励的,不过,应提醒你切莫为了炼制丹药,抛却本心。
你知道,他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来同我说这些已是不容易了。
他相信我,可我却因一时犹疑,将此事置于一边。
这些年来,你也没再出现过任何不当之举,我便不再将此放在心上。
谁知,你竟把自己的苦痛深埋,伪装得若无其事,直至幽冥教的到来,给你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言语间,齐天寿已埋下了头,他最后吐出的几字是,“师兄对不起你。”
齐宇班双唇紧闭,眼角抽搐,目视前方,良久无言,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时,退居一旁的叶凌风缓步上前道:“宇班道长,所谓往事不可追,当断则断,时间无多,该和齐观主做个了断了。”
见齐宇班仍一动不动,叶凌风皱了皱眉,正寻思着是要多费口舌劝劝,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齐天寿。
却听齐天寿已抬头开口,道:“叶兄,我想离一盏茶还有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吧?”
叶凌风笑答:“没想到齐观主也算得这么精细。”
齐天寿道:“事关生死,齐某可不想那么快看见阎王。”
叶凌风道:“齐观主这是还有话想问我咯?”
齐天寿道:“愿不吝赐教。”
叶凌风道:“齐观主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一个将死之人的问题。”
齐天寿道:“齐某想知道,幽冥教这回遣来了多少精兵强将。”
叶凌风四下张望,并无异常,而后疑惑道:“除却齐观主和宇班道长外,四下再无云天观子弟,即便将这些告知齐观主,又有何意义?”
齐天寿道:“能在九泉之下,找个说辞,好敷衍先师。”
叶凌风哈哈大笑:“齐观主这算是自暴自弃了么?”
齐天寿道:“算是吧。”
沉默良久的齐宇班却在此时开口道:“时辰已到。”
叶凌风闻言一愣,旋即笑道:“那宇班道长这便给齐观主个痛快?”
齐宇班道:“你想知道幽冥教来了多少人马?”
齐天寿道:“想。”
齐宇班道:“那便告诉我们怎么进入宝华洞。”
叶凌风收起扇子,敲了敲手心道:“是极,这曲幽小道实在看得迷糊啊,齐观主不若便以此作为交换答案?”
齐天寿道:“无怪乎,你方才如此小心,只在曲幽小道边缘游走,甚至不敢落地。”
叶凌风道:“那是自然,万一落入幻境中,不仅钓不到鱼,还会把自己搭进去,那可真是自讨苦吃了。”
齐宇班道:“我知道师兄心中的疑虑,凭我一人也绝难发现这曲幽小道的蹊跷。那天,我和云柳、云山、云乱三小子在绘制观中布局时,在宝华洞的落位上各执己见,几经分析,方才发现曲幽小道这可能有古怪,联想到每次入宝华洞都由师傅或你领路,想来破去曲幽小道幻境的捷径定然在师兄你身上。”
齐天寿失笑道:“我这观主可做得真是失败啊!不仅师弟反目,连最好的徒弟都反叛,真是罪有应得啊!”
叶凌风冷冷道:“齐观主给个痛快话,是你自己说出来,还是我们把你杀了,再慢慢破解曲幽小道之密。”
齐天寿道:“既然是个交换,叶兄不妨先说说幽冥教的情况。”
幽冥教来了多少人马,本便不是什么隐秘,既能换来更有价值的信息,叶凌风也毫不犹豫,直言道:“诚如齐观主所料,我们这回遣来的多为精兵强将,魑魅魍魉四鬼领百余喽啰攻占后山要道,哭娘子,夜殇,枷爷,锁爷四人领近百人手从前山强攻,我们四人则专程为牵制齐观主而来。计划中,本没有那小丫头的琴声,我也能好好探清地形,确保能将云天观快刀斩乱麻地拿下,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啊。”
齐天寿道:“啧啧,这布置当真精妙,宝华洞虽靠近后山,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便作浩大声势,佯装进攻,实则牵制了我云天观大量人手。前山重兵进犯,步步为营,若天璇殿失守,那云天观便当全面陷落。幽冥教六鬼将齐出,四大判官来了俩,也是看得起我这小小的云天观呐!”
齐宇班道:“师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说说怎么在平地上不为曲幽小道的幻境所扰吧。”
此言一出,牛头马面和黑无常闪身上前,与叶凌风并排而立。
长枪、钢叉银芒醒目。
夺魂扇、索命尺跃跃欲试。
一旦齐天寿再有废话,四鬼将也再无分毫迟疑,更不会顾及齐宇班的感受,只会将齐天寿碎尸万段。
猛然间,一阵骇人心魄的琴声自天边荡来。
众人心下一颤,丹田中气海大动干戈。
若有功力平平者,仅这一下便伤及经络。
不过在场六人皆为高手,转眼间,便稳住了内中气息。
饶是齐宇班、叶凌风极为警觉地回过神,并未忘了要阻截齐天寿。
却见齐天寿已借机倒飞而出,嘴中似在咀嚼着丹药,扬声道:“答案便在我身上!”
第三零一章 同进共退
云天观后山最西侧。
广阔,僻静。
这里的山石已被山风山雨磨平了棱角,一里方圆皆为片片岩石东拼西凑而成,没有多少起伏,一眼望去倒也有无垠之感,令人觉着舒适而宁静。
这样的地方,一来偏僻,二来正是劲风之口,平日间定鲜有人涉足。
至少,在云天观中生活了十数年的汐微语便极少来到此处,她甚至无法记起,上一次来到这儿,究竟是何年何月,为何而来了。
而此时此刻,她偏偏来到了这里。
准确而言,她是来到了这静僻之处的外沿地带,躲藏在一处凸起的山岩背后,往里张望。
之所以如此隐蔽行事,自然是发现了敌情。
沿着曲幽小道边缘寻找。
往宽阔平坦的地儿去。
即便有姜逸尘的指点在先,汐微语仍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发现了她师傅和白无常的踪迹。
星月之下,她看到并不仅仅是两道人影,而是六道。
她相信自己出现在云天观中,已是打乱了幽冥教的部署,在白无常刚现身后山时,她便以琴音示警敌情,更让幽冥教猝不及防。
可事实却远超其所料,今夜应是叶凌风第一次侵入后山探查地形,可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们已筹谋甚密,否则,断然无法见招拆招,应对有道。
她也绝不至于寻到这儿来。
她不禁后怕,倘若自己未能如此及时地回到观中,会否在上山之后,发现云天观在一夜之间,被悄无声息地改头换面。
历经两日变故的洗礼,汐微语没有着急抚琴,而是极目远视,定睛细察。
毕竟,远端的六人正分站两侧,相互对峙。
六人中,有两人穿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云天观道袍。
六人中,有五人她都感到陌生。
她看清了背叛者的面容,可不知为何,对于五师叔齐宇班的背叛,她没有太过意外,或许在屋中之时,姜逸尘对云龙葵引导性的问话中,她已猜知了大概。
虽无法听清那些人的言语声,可当幽冥教四人并立成排,正要对齐天寿发难时,她也适时出手了。
她早已在山岩之后,盘膝而坐,双手轻抚在琴弦之上,只待在关键一刻,给予她师傅一臂之力。
她深知以寡敌多,片刻之机有多么重要,因而,她的双眼即便已干涩不堪,都一眨不眨,她时不时便活动下手指,只怕在寒夜中变僵。
全神贯注,只为确保万无一失。
琴音虽短暂,也毫不成曲,却已抽空了汐微语的大半功力。
幸而,她成功为齐天寿争取到了拉开身位的机会。
这机会,对齐天寿而言,自是稍显意外,可他也不会轻易错过。
趁机闪身后撤,并吞服下早已拿捏在手中的丹药。
白无常叶凌风嘴角扬起一丝邪魅的笑意,说道:“齐观主莫不是将我等看得太轻了,妄以为还能逃得性命?”
齐天寿回以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至少齐某觉着自己不该死在这儿。”
叶凌风身法迅捷,而齐宇班则是紧盯着齐天寿不敢放松,故而,在齐天寿退闪开来时,二人也追得最紧。
怎知,前方之人本是消沉的气息,猛然暴涨!
齐宇班心头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喝问道:“你服下的是何丹药!?”
齐天寿面含笑意,逐字说道:“空、明、丹!”
三个字,犹若三道惊雷在齐宇班脑海中炸响,他顿住了脚步,神色茫然,一时不敢相信。
“三师弟是个谨慎的人,他既如此肯定无我丹的成丹之法,少不得以精血作为依托,自然不会空口无凭,他也尝试着以精血为媒,将他早先炼制出来的空明散,回炉重塑,炼成空明丹。”
齐天寿本在淌血的双脚,在强大的功力威压下,不仅收紧了伤口,也极大的减缓了疼痛。
“因为是二次炼制,这空明丹比之无我丹更为精纯,药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三师弟自知此法并非正途,更不愿空明丹被你瞧见,令你着魔此道,便托由我私藏。本以为这一藏,很有可能将之直接带入土中,没曾想,有朝一日,竟会派上用场。唉!”
齐天寿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不仅是叹惋,亦是决定。
不论是为云天观的未来,还是为多年的同门之情,他都将血战到底!
“宇班道长,给了你这么长时间,既没能亲手斩断前尘,也没能从令师兄口中套出更有价值的信息,实令人失望至极。那个小丫头,伤不得性命,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不懂怜香惜玉,还请你去让她乖些。至于斩断前缘,便由我四人代劳了。”见齐宇班一事无成,叶凌风的嘴里也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安排道。
齐宇班闻言,也不做辩解,确定了下琴声的位置,便怏怏离去。
汐微语自然还在弹琴,只是她这琴声非但没有任何音律可言,而且极其刺耳难听。
与先前令人身临其境的《十面埋伏》相反,这琴声已不能算是琴声,而是嘈杂的噪声,将月夜下美好的静寂毫不留情的撕破。
这样的杂声,没有半点儿音攻效果,当然,汐微语本便没有打算以琴音作扰。
毕竟这是在云天观上,九霄环佩的声音不只会影响到敌人,也会影响到师门的人,她实在无法确定,她的那些师兄弟和师傅师叔身上是否备着护脉丹,万一幽冥教为防她的琴音皆有备而来,反将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杂乱不带半分内劲的琴声,也并非是因为汐微语气力将竭,她只是想以杂音造大声势,以此引起受困于曲幽小道幻境的两个师叔注意,他们在幻境中或无法寻着宝华洞的位置,可要以琴音辨识所处方位,并不是件难事。
“小语!去曲幽小道!”
当汐微语沉浸在杂乱的音符中,毫无拘束地抒发自己心中的郁结时,远端传来了齐天寿的声音。
那声音简短仓促,显然齐天寿已和幽冥教四鬼将再次缠斗起来。
汐微语将一切瞧在眼里,她知道齐天寿为何发声,因为她已看到齐宇班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她也知道齐天寿此举目的为何,只要她躲进曲幽小道中,今晚,至少在外边结出胜负前,绝不会有人轻易涉足曲幽小道,那她定能毫发无伤。
便是在那种危急时刻,她的师傅仍不忘为她着想。
只是,她哪能做个旁观者?
虽被戏称为“小魔女”,可在云天观中,汐微语向来极少忤逆师傅师娘的意思,这也多少因为他们极少对汐微语呼来唤去。
而这回,齐天寿的命令,汐微语却不打算接受,她不愿退居一旁,她要与云天观共进退。
她深知自己留在此处,无法为齐天寿带去太大帮助,但她放心不下师傅的安危,她现在还不能走。
她运气张口,高声道:“师傅!待小语将三师叔和八师叔唤来后,小语便去天璇殿,誓死卫护云天观!”
远处再无回音,知徒莫若师,齐天寿自也深谙汐微语的个性,她所认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改变,他此时也无力相劝,只是心下感慨,今生能得此爱徒,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片刻后,齐宇班站在了汐微语身前,黯然道:“小语,停手吧,云天观,到此为止了。”
汐微语瞪圆了那双大眼,直视着齐宇班,手下却毫不停歇,反而越弹越疾,越杂乱无章,琴声越大。
汐微语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和愤怒,齐宇班不敢与之对视,颓首向前行去,举起手中的剑,就要割断九霄环佩的琴弦。
忽而,他只觉眼前一暗,明亮的月光被一道人影遮去大半。
他霍然抬头,只见一人横空而出,似踏月而来,身着黑纹道袍,颧骨高耸,满面威冰,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目光如刀,满是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
这人不是方才他和齐天寿多次提到的齐玄策又是谁?
只听齐玄策厉声道:“老五你个混账东西!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第三零二章 岌岌可危
云天观有三口钟。
三口钟分设于前山的瑶光殿、天璇殿,以及后山的弟子居所处。
三口钟的吨位有别、大小不一,加之钟锤形态各异,钟声便也不尽相同。
不论这三口钟在平日间作为何用,在门派危急时刻,在偌大的云端之城中,钟声无疑是最为快捷简便的信息传递方式。
从瑶光殿传来的钟声,穿过幢幢殿宇,绕过重重峰峦,来到后山,再无余音绕梁之感,反而低沉模糊。
这样的钟声在初时一阵急响后,再无声息。
其结果有二,或是危机已除,或是山门失陷。
之后,自前山传来的三两阵急促钟声,不再是模糊低沉,而是清晰明快。
后山的撞钟并未敲响,这钟声自然只能源自天璇殿了。
而其传递出来的信息亦是简洁明了:天璇殿情势危急!
云天观毕竟以求仙问道为主,甚少参与江湖争斗,观中不论是长老,还是弟子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修为虽不差,临阵经验却是极其匮乏。
加之镇守前山的仅有两个长老和十个弟子,将将十人出头,对上幽冥教近乎百人之数的阵仗,徒有节节退败的份。
他们从天权殿处设防对敌,不到一个时辰,便连失天权、天玑两殿,大有溃败之势。
人可以没有手脚,可若是心脏也丢了,那是万万再无法活命了。
天璇殿便是云天观的心脏,到了天旋殿,他们已退无可退。
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便只有拼命。
人在绝境之下,或为守护心中的净土,或为保卫家园,或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是无法估量的。
他们好似忘却了疼痛,无惧生死,即便遍体鳞伤仍能战斗到断气之时。
他们好似拥有了用之不竭的气力,渐渐地能做到以一挡二,以一敌三,以一杀四。
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们至少得做到以一当十,方才能击退强敌,否则,只有被敌方的进攻狂潮吞没的结果。
幸而,云天观守在后山的长老发现了幽冥教佯攻牵制的目的,由七长老齐洪力领着五弟子云章和七弟子云旌,及时赶至前山救场。
人高马大的齐洪力,挥舞着四尺长的巨剑,一人独对“狼判官”夜殇。
齐洪力的修为或不如夜殇浑厚,却胜在力大如牛,精神振奋,只进无退。
夜殇虽杀人无数,可在一个不知疲倦的蛮人面前,也不见得能占到分毫便宜。
巨剑对上朴刀。
针尖对麦芒的较量。
你方攻罢我登场。
二人一时斗得难解难分,对于大局,便也无暇顾及。
如此一来,幽冥教最锋利的攻坚之矛受了限制,那势如破竹的攻势便也渐渐缓了下来。
在最后一道不可失守的防线上,云天观总算是挺了过来,没有被一击而溃。
但危局并未就此结束,他们只是松了口气,还无法松懈下来,他们至少还需坚持上一个时辰,才能侯来魃山夜羽族的援兵。
幽冥教总舵距此千里迢迢,能遣来诸多人马已是极为不易,若是倾巢而出,难保不会后院失火,因而今夜来到云端之城中的幽冥教教众,必当是其全部人手,再无任何生力军。
对于云天观而言,只要能撑过一个时辰,那胜利自当属于他们。
对于幽冥教而言,若不能在这一个时辰内,拿下云天观,那他们不仅会输的很难看,能否安然脱身都得打上个问号。
双方均目的明确,成败意味着生死,所以,没有一方会让步退缩。
夜月下的刀光剑影显得尤为刺眼,而比兵刃的寒芒更为惹眼的自然是那时不时绽放的片片血花。
激斗越是焦灼。
死伤越是无可避免。
冰冷的砖石地面上已有不少尸体。
在斑斑樱红的妆点下,幽冥教教众和云天观弟子的尸体,倒还是泾渭分明。
因为,幽冥教教众无一不身着黑衣,而云天观的弟子长老身上皆披着浅色道袍。
地上的尸身,终究还是黑的多些,白的少些,毕竟云天观的人数比起幽冥教少了数倍。
初时,地面上,浅色尸身仅有一二。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天观倒下的弟子却也是越来越多了。
大部分云天观弟子并非被一击毙命,而是在受伤之后,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在幽冥教的如潮攻势中惨遭屠杀。
仔细算来,幽冥教已有三十余人毙命,占去攻打前山总人数的三分一。
而躺倒在血泊中的浅色尸身不过七具,若从死亡人数而言,云天观自然要比幽冥教看起来乐观些,可若从死亡占比来看,这不到十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
云天观的三个长老虽还未有一人殒命,可最令三个长老忧心的是,远端徐徐而来的那道红色细影。
和幽冥教已打了两年交道,他们自也了解过幽冥教的情况。
那道红色细影正是“哭判官”哭娘子!
而她竟还没出手!
他们无法指望哭娘子就待在一旁袖手旁观,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魃山夜羽族人能感知他们的危急情况,插翅来援。
不得不说,夜色是最好的遮掩,即便有皓月高悬,也没人发现,躺在天璇殿周遭地面的,有七具尸体身着浅色衣裳,而还在舞剑对敌的浅色身影足足有九道。
也便是说,扣去三个云天观长老后,云天观弟子竟出了一人!
云天观的人手本便有限,此时更当各司其职,绝不会凭空多出一人。
这人,究竟从何而来?
若有人仔细辨识,定能发现七具浅色尸身中,有一具尸体身着之物和云天观弟子的道袍还是有所异同的,衣角要短上一些,布料也要差上一些。
若是把这具尸体翻过身来,便能瞧见此人穿的是件纯白色的衣袍,左胸前袖有“四两”二字,这赫然便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服。
此人并不是云天观的弟子,而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怎会出现在这儿?
此人真的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这些问题,本该令人感到讶异,让人心生疑惑。
可在此时此刻,在这混乱的局面下,却无人会去关心。
恐怕到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件奇怪的事儿。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被人疏忽的细节,通常会左右着大局。
这样的怪事儿,正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改变着场上的局势。
六鬼将的枷爷、锁爷分别钳制住二长老齐地福和六长老齐宙凌,七长老齐洪力与夜殇战作一团。
在哭娘子未插手的情况下,双方的胜负手,全然取决于幽冥教余下的六十位教众和云天观六个弟子的对垒情况。
以每过一刻钟,倒下一名云天观弟子,倒下四名幽冥教教众来计。
当六名云天观弟子死伤殆尽后,便过了六刻钟,有二十四名幽冥教教众身亡。
如此,想必再有一刻钟的时间,魃山夜羽族便能成功赶至。
魃山夜羽族本便人丁稀疏,有百人来援已可谓倾尽全力。
他们到来后,联手云天观余下不到二十人的长老弟子,真足矣对抗幽冥教的两个判官,六个鬼将,四个鬼差,还有前后山六七十余喽啰?
从明面上来看,便可见分晓,终究还是云天观输面更大。
要想扭转此局,必当在一个时辰内,令天璇殿处的六十位幽冥教教众的人数,锐减至十余人左右。
这意味着,这六名云天观弟子在阵亡前,必先带走八至九个敌人的性命,他们能做到么?
第三零三章 希望犹存
云章和云旌分别是云天观云字辈的五弟子和七弟子,二人更是亲兄弟。
当年被齐天寿收为徒弟时,只因云岚的年岁恰居云章和云旌之间,便占去了六弟子的位置。
在这十来年中,两兄弟在师傅师叔还有众师兄师弟的眼中,可谓是天差地别。
哥哥云章性格沉稳内敛,严于律己,以身作则,饱受众人好评,也一直都扮演着师傅手下好帮手的角色。
而弟弟云旌天资聪颖,生性跳脱飞扬,对于丹道之术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乏乏,对于拳脚功夫却更为喜爱,自然而然要与八长老齐荒武更为亲近。
兄弟二人性格迥异,却不妨碍他们与生俱来的默契,二人的修为或是武功在云天观的年轻一辈中并不算突出,可二人心意相通,合力对敌时,能施展出行云流水的配合,在以少敌多的情况下,倒算得上一对强人。
这也是齐洪力挑了二人同来前山的缘由。
二人倒也不负所托,两兄弟剑下的幽冥教亡魂,没有十个也有九个。
来到天璇殿后,仅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有如此傲人的战绩,放在平时,足令兄弟俩胡吹海侃上一天一宿。
可今儿却不同,这些幽冥教教众的攻势,每一刀,每一斧,都虎虎生威,势大力沉,硬刚绝非良策,退避锋芒,剑走偏锋,才是长存之道。
双拳难敌四手,即便二人配合再为灵活精妙,面对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斧,面对愈来愈小的闪避空间,二人能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不得不硬抗下一击又一击的攻势。
二人宛若被十数只蜜蜂争宠的小鲜花,在蜂群的你来我往,争先恐后中,被推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
这一来,无疑加大了兄弟二人的气力消耗,二人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手中的剑亦是挥舞得越来越慢。
江湖争斗中,大多情况下,慢便意味着破绽,慢便意味着死亡。
毕竟反应慢,出手慢,而还能做到后发制人的,在而今江湖中已没有这等神人存在。
云章、云旌自然不是这类神人,他们渐渐无法做到游刃有余,破绽渐渐增多,随之而来的便是性命屡屡遭受威胁。
若非他们兄弟二人已成一体,有四只眼睛,四只手,四两腿,否则当真难以为继,苦苦支撑。
他们的心愈来愈沉,他们很怕一时不察,便遭了秧,最终和其他师兄弟一般,死在乱刀之下。
对于从未历经过生死考验,乃至是江湖打杀的众多云天观弟子而言,他们今晚所面对的场面,实在太过残酷,可他们无法选择,他们只能被迫去面对。
对云章、云旌两兄弟而言,他们已做得足够出色,只是这点儿出色,若他们身边之人无法存活,又有谁会来夸赞?
更何况,他们自己都很可能在下一刻灭亡,他们如何去享受别人给予的夸赞。
有同样心态的,并非只是云章、云旌兄弟二人,而是现在在天璇殿奋力与幽冥教作斗争六个云天观弟子。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初时,他们还能在三位师叔的带领下,通过相互呼喊提振士气,而丹药也能为他们提供一定的能源补充。
怎奈他们的师叔被敌人重点照顾,实在是无暇顾及他们。
而他们的对手是幽冥教,幽冥教带来的丹药也绝不会少,而且,必然都是药性生猛的丹药,于是,在丹药方面,他们更全然占不得优。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敌我双方人数对比明显的情况下,人少的一方总会觉着敌人前赴后继,杀之不尽。
渐渐地,他们的思维开始凌乱,失了专注,胡思乱想。
五师叔为何没有在这?是否在来路上便已遭遇不测?
他们的反应变得迟钝,身上的伤口便得越来越多,疼痛已无法令他们振奋精神,反而变得麻木。
他们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
他们开始从失望,步入绝望,缓缓地靠近死亡。
啊!
心态失衡的情况下,云旌脚下发软,没有踩实地面,在撤步时绊到了地上一具尸体,后仰摔去,失声叫出。
云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袍人扬起巨斧,就要朝云旌腰部斩去。
若这一斧落下,云旌毫无意外将被拦腰砍断。
鲜血淋漓的画面在云章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打了个激灵,便不顾一切地朝云旌的位置飞扑过去。
持着巨斧的黑袍人相去云旌不过三尺距离,而云章却离云旌有五尺之远,要想救下云旌,朝云旌所处的方向扑过去,确有机会在巨斧落下前,将黑袍人扑倒,或是用身躯挡下那血腥大斧。
对于这一扑,可能的结果和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云章腾飞在空中的刹那,才反应过来的。
可结果却令他万万没想到。
他不仅扑开了那持斧的黑袍人,更是一剑洞穿了其腹部,准确来讲,是他一剑刺入黑袍人的肚子后,顺势将黑袍人带倒的,而那巨斧现下已静静躺在一旁。
那巨斧落地后的朝向有些诡异,可黑袍人的落地朝向更是不对劲。
黑袍人分明是侧对着云章挥斧,为何中剑的会是腹部,而非腰部?
莫非在剑临的一刻,黑袍人侧过身来,改为面向云章?
未及云章深究细察,他的臀部突然吃痛,身子不由向右侧滚落。
竟是挨了一脚硬踹?
云章侧头一瞥,便看到早已起身的云旌和两个黑衣刀客缠斗在一起。
再一看躺在地上的黑袍人,已被一道深深的刀痕开膛破肚。
原来那一脚是云旌踹的,要是没有那一脚,恐怕吃下这一刀的,是自己的背。
云章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拔出了插在黑袍人身上的剑,站起身来,与云旌一同对敌。
就在起身的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方才他扑救云旌的画面,在他临至云旌时,黑袍人的斧子也到了,可不知为何,那柄斧子一缩,黑袍人竟是收回了攻势,而且身子微微后仰,似乎是背部吃痛,就好像,有人在其背后砍了他一刀!
可师兄弟们都被淹没在人群中,这一小片区域唯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又有谁会出手相救?
“大哥小心!”
这回,在云章出神时,是云旌扑了过来,将他从刀锋下推开。
这已是第二次被云旌所救,云章再不敢失神大意,摒弃杂念,专心应敌。
云章、云旌兄弟俩的侥幸,只是这暗夜下的一道缩影。
五丈外,二弟子云凡也是在险死还生的情况下,竟好巧不巧地杀死了两个幽冥教敌人。
另一处,十弟子云时,本是身后失守,被重重地踹了一脚,飞身而出,谁知落地时非但没有被乱刀砍死,反而一剑扎在一个幽冥教教众心头,膝盖顶在另一个幽冥教教众太阳穴上。
一个当场毙命,一个在昏厥过去后,也被云时趁机了结了性命,再也无法醒来。
这番大落大起,令云时不由感叹,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运气爆棚,命不当绝。
以一敌十,对这六个云字辈弟子而言,本有些天方夜谭,可在眼前的黑影从层层叠叠,数不胜数,逐渐变得不再那么密集后,他们忽而觉着希望犹存。
老天爷尚开眼留情,他们怎能轻易放弃?
他们开始相信,他们手中握着的,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只要他们不放下,云天观便不会亡!
第三零四章 急转直下
怎样的兵器,才算是利器?
能杀人的兵器,就是利器。
怎样的兵器能杀人?
别人越是看不到的兵器,越能杀人?
怎样的兵器才能让别人看不见?
从背后出现的兵器,很少人能看见。
兵器在面前挥舞,没有人会轻视,因为那意味着敌人。
而在背后挥舞的兵器,却少有人留意,因为背后通常都是交给信任的人守护。
信任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们会是你的朋友、亲人乃至为一时目的结盟的暂时盟友。
总而言之,很少人会去小心身后的人,自也不会去小心身后的刀。
殊不知,身后的人和刀最为致命!
一柄镰刀在夜色中飞舞。
并没有什么章法,也毫不突出,可是镰刀所过之处,留下的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镰刀一直在进攻身着浅色道袍的云天观弟子。
却未曾见有云天观弟子被镰刀的锋芒所伤,反而是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身影遭其刃口暗算。
镰刀造成的伤口虽不致命,可出现的时机却极为要命,正巧在那些伤口出现之后,那一个个黑色身影便倒在了云天观弟子的剑下。
握着这柄镰刀的,同样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他便是那个从背后出刀的人。
他便是姜逸尘!
姜逸尘手中握的并不是剑,而是柄镰刀。
这柄镰刀轻巧灵便,故而,便也如剑一般,被姜逸尘使得得心应手。
夜色和黑袍为姜逸尘添了一身掩护。
月色下,更可瞧见幽冥教教众的眸中失了常人应有的灵光,战力提升对应的代价,便是神智的缺失。
如此一来,姜逸尘便可以形如鬼魅的身法,不动声色地在关键当口,救云天观弟子于生死之间,助他们在各种巧合下,格杀幽冥教教众。
云天观弟子在姜逸尘的暗中帮助下,缓解了不少压力。
姜逸尘到底没有三头六臂,他可以灵巧隐蔽地游走于黑暗之中,可为保身份不过早暴露,他终究无法做到如鱼得水,来去自如,如此一旦有身处两处的云天观弟子同时落险,难免顾此失彼,有人幸存,有人惨死。
在姜逸尘救下十弟子云时的时候,二弟子云凡没能顶住幽冥教教众的强袭。
在挨了三门闷锤,被砸得七荤八素后,竟被乱斧分尸。
当姜逸尘发现,又一道白影被黑暗吞噬后,他亦是无可奈何。
若能将这些云天观弟子,聚在一处,那他倒有办法为之保驾护航。
合则立,分则豫。
这样浅显的道理,云天观弟子当然懂,而幽冥教也绝不会不懂。
正因如此,幽冥教教众到阵时,便如洪水滔滔,气势汹汹,将人数本便不占优的云天观弟子冲散得七零八落,令其无力相顾,从而逐个击破。
对此,姜逸尘无能为力,他只能尽其所能,帮云天观撑过这煎熬的时光。
一炷香后,时距魃山夜羽族理论上的来援时间,尚有半个时辰。
云天观三大长老正和幽冥教鬼将、判官激斗正酣。
云天观的弟子仅余寥寥四人,五弟子云章、七弟子云旌、八弟子云飞盏、十弟子云时。
反观幽冥教教众的残余,亦没有好到哪去,彼时尚有六十人,而今竟是二十人不到,可谓死伤惨重。
在幽冥教教众大量殒命的情况下,四个云天观弟子的视线自也开阔了不少,终得以合兵一处,协力对敌。
本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幽冥教,竟在短短半个时辰中,落得一副与云天观势均力敌的模样,不由让人唏嘘。
而在其间,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姜逸尘,却在此时偃旗息鼓,再不敢暗中出手相助云天观弟子避险。
因为,他察觉到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如鹰隼般正扫视着全场。
这道目光源自天璇殿广场入口处。
那儿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血色长裙的女人。
云天观中,没有穿着艳丽的女子,这女人也不是来自云天观的。
红衣女子的衣着色调和一众幽冥教教众也格格不入,可她偏偏便是幽冥教的四大判官之一,哭判官——哭娘子。
哭娘子背对着月光,月光便将她那诱人的曼妙身躯打照在地上。
可此时,却无人有心去欣赏这副身姿,毕竟在生死面前,还会一心惦念着美色的人,大多已下了地狱。
哭娘子就那么单手叉腰,静静地站着。
她的人虽静立不动,可眼珠子却没停下半分,正四下搜寻着造成眼下形势的根由。
毕竟,事态的发展大出其所料。
她不爱沾染血腥,故而,特地放缓了脚步,漫步而来,本以为来到此处后,便可径直步入天璇殿正殿,无人拦阻。
怎知待她走上最后一节石阶时,却还瞧见人影交错的一片乱象。
人多势众不仅未能将敌手一举冲垮,反是死尸成山,未能推进半步。
“这些平时只懂得炼丹的道士骨头这么硬?这么难啃?”
在看到云天观长老寸步不让,云天观弟子神情肃穆时,哭娘子的脑海中掠过此念头。
旋即她心中又起一念,“还是说,这是丹药的功劳?”
注目半晌后,哭娘子到底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也只能以云天观中的丹药果真非比寻常来说服自己。
“哭娘子,这些道士可没想象中的无用啊,你若再不出手,恐怕要等来那些盗墓鬼救场了。”
寻声看去,原来是幽冥教另一四大判官,狼判官——夜殇,正挥舞着朴刀,对齐洪力发起一轮猛攻,得空出声。
哭娘子闻言笑道:“小夜夜,要姐姐帮忙只管招呼声。”
嘴上这么说着,哭娘子却一步未动,没有一丝出手相助的意思。
“我和这牛鼻子打得正爽快,不需娘子姐姐插手。娘子姐姐要是不想脏手,不妨先到殿中观摩观摩,看看有哪些丹药和配方值得取走,省些时间。”仅是说话的功夫,夜殇便落入被动,被齐洪力打压得再不敢随意分心。
哭娘子见状乐呵呵道:“小夜夜,可还是专心些,这洪力道长生得这么壮实,显然不甘心被你个小身板给绊住手脚,还妄想把姐姐拦下。”
哭娘子一语中的,夜殇的话别人或许听不清,可齐洪力全然听在耳中,眼下旁人都无暇他顾,他正打算以一抗二,阻止哭娘子进入殿中。
姜逸尘心中暗松口气,若哭娘子仍全然不顾殿外的战局,倒是对云天观有利,他可趁机再暗算几个幽冥教教众,让云天观这四个弟子能抽身去帮他们师叔,那局面便稳住了。
心下这么盘算着,却见哭娘子已腾身而起,玉足在地上轻点,顷刻间,欺近天璇殿。
正在姜逸尘隐隐有些不安时,果然异变突生,哭娘子的诱人身姿忽而消失在天璇殿殿前的石阶上。
下一瞬,正以烈火符箓把枷爷烧得上蹿下跳的齐黄肃身前,一袭红衣飘飘,哭娘子手中的银色判官笔,闪烁着红芒,似在摄人之血,夺人之魄!
第三零五章 地狱枷锁
数十年来乃至百余年来,恐怕从没有一天,舜源峰上会有皓月亲近,黑夜如昼。
在这云端之城中,黑与白的较量还在继续着。
余下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很可能是命运对云天观的最后一番考验。
熬过来,明朝可期。
熬不过来,便永坠深渊。
从天璇殿广场入口至入殿石阶,相去三十又三丈。
寻常江湖高手或需用上十息,才能从那一端,到这一端。
而哭娘子仅用了五息。
眼睛一眨,弹指一挥,吐纳一回,正好五息。
五息光景,看来虽短暂,可对人而言,脑中却足矣百转千回,思考良多。
哭娘子不但是个爱干净的人,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麻烦越多,她越怕。
时间拖得越久,麻烦自然越多。
她本是乘兴而来,算好了从白无常潜入,到一举拿下云天观,想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能解决。
纵使计划方才施行,便被突兀打断,她也早有应对。
她本以为对付这些鲜少舞刀弄剑的道士,一个来时辰足矣得胜而归,怎知到头来却见这些道士拼死抵抗,令他们寸步难行。
在这短短的五息内,哭娘子心中的忧虑越来越盛,她再无法坐视不理,得尽早结束此局。
主意既定,哭娘子便也付诸行动。
柿子便挑软的捏。
云天观二长老齐地福,本便资质一般,上任观主见其老实勤恳方才将之收为弟子,又因其年岁偏大,任为二弟子,为今后辅助首徒打理云天观考虑。
齐地福亦是个知足常乐,知恩报恩的人,他在云天观中任劳任怨,故而颇受众人拥戴。
众弟子敬之爱之,可却无法改变,他是八大长老中,能力最弱之人。
这些情况,哭娘子早已摸透,所以,她的首个目标便挑齐地福下手。
同时,她也很想看看这么个备受云天观弟子尊敬的长老,倘若身死,会否令他们痛哭流涕?
一念及此,哭娘子便咧嘴阴笑。
那笑脸竟和孩童的哭啼状并无两样。
招魂催命笔,向前轻点。
不熟知哭娘子的人,见到银光闪闪的笔尖,在刹那间,勾勒出一朵血色蔷薇,总不免拍手叫绝,赞叹其画功惟妙惟肖,在空中经久不逝。
可若是听闻过幽冥教的哭判官杀个人都要杀得漂漂亮亮的话,在看到那朵蔷薇之时,定然能想见,当即便要有一个生命,在这红花绽放之时消逝。
血色蔷薇属化虚为实,每一道笔画都凝聚着哭娘子的内劲。
刑具烙印在人的身上,不过是在皮肉上烧烫出印痕。
而血色蔷薇则会深陷入皮肉,切经断脉。
此刻这朵血色蔷薇出现在齐地福的后脑勺,哭娘子显然没有太多玩心,只想取其性命。
齐地福的实力和鬼将枷爷虽说是半斤八两,可年近六旬的他在长久的打斗中也渐逐力不从心,先前幽冥教教众三三两两的偷袭骚扰,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让他身上多了几处血痕,能苦撑这么久,全然仰仗着对云天观的爱。
随着打斗的延续,枷爷也是单方面在压制这齐地福打,只可惜在其坚强的防守下,仍未能攻破其防线,造成致命伤害。
如此,本已是捉襟见肘的齐地福,对于突然出现在其身后的哭娘子自然没有半点儿余力招架。
电光石火间,只见一道青紫剑芒包裹着一袭白影呼啸而去。
青紫剑芒对上血色蔷薇。
嘭!
虚空中,竟凭白现出闷雷炸响之声。
这是两股霸道内劲对碰的结果。
孰胜孰负,无从知晓。
因为不论是哭娘子还是齐地福都已消失在原地。
唯有可怜的枷爷遭内劲对碰的气浪殃及,虽及时闭合铁枷,挡住要害,可右手却未能幸免,被齐齐断掌。
没了大半手掌的手如何持物?
重达百斤的右半边铁枷咣当落地。
随之而来的是五大三粗的枷爷,扯着嗓子的哀嚎,“啊!——”
两丈开外,哭娘子透过披散的长发,盯着一个身材略显单薄,可行动间却麻利有劲的中年人。
这人面颊消瘦,双眉如剑,目露凶光,眼中的不善从两年前幽冥教踏入云天观时的那一刻便未曾变过。
此人自是云天观中实力位居观主齐天寿和大弟子云柳之后,一直以来都对云天观与幽冥教合作嗤之以鼻的六长老齐宙凌。
盖因如此,齐宙凌也得到了幽冥教的重点关照,初时是夜殇和锁爷相伴左右,形影不离,在夜殇被齐洪力支走后,他的周身始终有二十余个幽冥教教众伺机而动。
于是,在场中人,齐宙凌身上的大伤小伤无疑是最多的,他的道袍已是千疮百孔,处处斑红。
当幽冥教教众逐渐削减后,云天观弟子的压力骤减,云天观长老亦无例外。
瞥见哭娘子现身后,齐宙凌便留了些心思在其身上。
见哭娘子凌空虚踏而来时,他便机警地嗅到了其逐渐增强的杀意。
哭娘子不出所料地朝齐地福出手了,齐宙凌便果断舍下锁爷,从幽冥教两个教众的刀芒下窜出,救下齐地福。
“枷爷!”一声怒吼响起,同是五大三粗的一道人影落在枷爷身旁,关切道。
只见这两人,竟同是浓眉大耳,省得一般模样,同是穿着开敞的墨色汗衫,尽显壮实。
若非一人手中持的是大铁枷,另一人手中拿着大铁锁,恐怕还真难凭长相辨识出二人身份。
“都说久别胜新婚,六长老,咱这许久未见,你为何还是一副面孔,真令人生厌!”哭娘子娇嗔道。
“生厌便对了,我云天观不欢迎妖魔鬼怪,你们这些贼人,快快受死!”
齐宙凌是发自心底地厌恶这些邪魔妖道,话语刚落,便举剑向攻来。
即便对方有三人,他的眼中仍见不到半丝怯意。
“臭老道!你断我哥哥一手,锁爷要你以命相抵。”锁爷怒喝一声,双手把抓着重逾百斤的大铁锁,当即便要把齐宙凌砸成肉泥。
锁爷为枷爷怒发冲冠,却全然忘记方才能和齐宙凌缠斗如此之久,多少是占了齐宙凌以一敌二时,气力损耗过大的便宜。
此刻齐宙凌身旁暂无威胁,心念合一,毫不将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块头放在眼里。
一剑刺出不过是虚晃。
锁爷举起一锁意图挡剑,挥起另一锁作势进攻,看来倒是攻守兼备。
却见齐宙凌在空中舒展身姿,一个前空翻,将气劲凝于脚上。
划出一道金钩,身形避开双锁,达到其无法企及的高度,而后借下落之势,一脚结结实实地踩在锁爷西瓜大的头颅上。
就在那一瞬间,姜逸尘看得眼神发直,他好似瞧见锁爷的头,将如被摔碎的西瓜般,四裂而开。
怎料,那大脑袋的硬度还是超出其所料,依旧完好地长在锁爷脖子上。
只是,清晰可见锁爷的嘴中,血喷如雾。
而后,只见那硕大的身躯竟倒飞数丈。
轰隆一声!
砸穿了天璇殿的墙,落入殿中!
第三零六章 殿中乾坤
也许只过了片刻,也或许过了有半盏茶功夫,总之锁爷也弄不清到底是过了多久,才从无知无觉中痛苦醒来。
是的,齐宙凌的那一脚不知蕴含了多少劲力,竟让锁爷全然昏死过去。
疼痛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锁爷尚未睁眼便觉着头痛欲裂。
手中的大铁锁丢在何处,他已无力关心,迷迷糊糊抱着自己的头,好一番抚慰。
鼻孔间长出着气,挣扎坐起,却觉着满嘴腥甜。
一张口,黏稠的鲜血哗啦倒出。
这一吓,锁爷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是糟了多大的罪。
追随幽冥教驰骋江湖十余年,败仗倒也吃过,可何曾被打得这般窝囊,锁爷一回想方才的情景,仍心有余悸,若非自己生得壮实,恐怕早已咽气。
耳畔传来一声断喝,令锁爷再吃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直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丈前一处破碎的墙洞。
墙洞开在半丈高出,约莫四尺宽,八尺长。
半晌后,不见墙洞处有任何异样,锁爷这才渐渐平复下心绪。
半丈高的墙体,遮住了锁爷的视线,里边看不见外面,外面没人凑近墙洞往里张望,也是看不见的。
可以肯定的是,外边的兵戈碰撞声不绝于耳,自己好似被人遗忘了,也便说明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一念及此,锁爷心下大安,开始观察起周遭环境来。
身下,手边,脚前躺着碎裂的砖石,折断的木架和散乱的药草。
毫无意外,那些碎裂的砖石是从那墙洞落下的,而木架和药草为墙后之物。
看着破碎的墙洞,锁爷便能感觉到肩颈部和背部传来的阵阵疼痛,想必把汗衫褪去,便能看见自己的背后满是淤青,好在骨头并未出现断裂。
他不由庆幸,自己撞上的墙足够结实,而且不是撞在梁柱上,否则,且不论是这天璇殿的梁和柱更为粗壮,还是他这两百五十斤的身躯足够份量,单论结果,梁柱不毁,他定伤及内脏,梁柱若毁,恐怕大殿将倾,殃及性命!
锁爷再不敢胡思乱想,借着从墙洞处溜进来的月色,左右张望,试图转移注意力。
怎知,这一看,却令他彻底呆住了。
天璇殿的内部构造,实在是简单朴实,直由四面白墙砌成。
如此简单的构造,内部的陈设也并不复杂,四面墙皆陈设着木架。
墙有多高,陈列架便有多高。
有多少陈列架,便有多少药草。
可谓满墙皆为木架,满列均是药草。
墙是如此,那大殿呢?
进入眼帘的是又一堵“墙”,此墙有两丈多高,由陈列架构成。
只是这回,架子上除了能瞧见药草之外,另有盒状物和瓶瓶罐罐之物。
那堵“墙”离锁爷所处的位置有四丈远,他这才发现原来已有一堵“墙”被他给撞倒了。
如此见来,这天璇殿,非但四面墙都是药草,便连殿中也全部成列着药草丹药。
无外乎这儿是云天观的重地,如若说后山的宝华洞是云天观的丹药宝库,这里便当是个超级丹药和药草的存库,少说也有上千药草存储于此,就不知是否有丹方在这了。
目光往地上一扫,只见被他撞到的“墙”上物事自也散落一地。
在临近身侧处,瞧见了三两药瓶。
这些是完整的药瓶,在其周遭不远处还有相同颜色的破碎药瓶。
锁爷伸手一探,将药瓶卷入手中。
先打开一瓶,将当中药丸倾倒而出。
十数颗豆大的药丸,在锁爷厚大的手掌中宛若米粒。
他摊平了手,将药丸凑近鼻间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反而险些让鼻子“偷吃”了药丸。
寻思着云天观上的丹药都是宝贝,而且比幽冥教中的丹药对人体较无损伤,便极为干脆地张口一吞。
觉着没咂巴出味道,便囫囵下肚,他又把另两瓶药丸也倒出服下。
在幽冥教没少服过丹药的锁爷,但也知道怎么充分发挥丹药之效。
待丹药入胃后稍稍催动真气,令药丸尽快化开。
不出一盏茶功夫,锁爷便觉着分明不热,可却体肤冒汗,嘴中泛津,膀胱有胀感,急需小解!
锁爷心下默认这是良药药效,便也默默忍着。
可实在憋不出后,便站起身来,准备寻个角落解决人生之急。
怎知,长久未动,脚已发麻,没走出两步,便咚隆跪地。
手触一物,发现是一桑皮纸,便也顺手取来,虽是小解,可他还是挺注重此方面卫生的。
再次站起身后,他并未着急前行,而是站在原地,活动开腿部经络。
忽而瞥见纸上有字迹,遂取近眼前细看。
只见纸上写着,“清火丹:味甘,微苦。清热生津,消肿排脓,益肾利尿。”
锁爷皱了皱眉,回想这药丸的味道,并未有何感觉,只是这药效似乎和纸上所写一般无二,莫非……
不及锁爷多想,一股强烈的尿意涌上心头,手上一哆嗦,纸便轻轻飘走。
锁爷再无法顾及许多,当即解开腰带,就地开闸泄洪!
一阵窸窣细响后,锁爷仿佛从地府边缘重归人境,从未感觉人世间如此美妙。
“消肿排脓,至少还有点用不是吗?背上的疼痛至少不那么疼了,云天观的药丸果真非同凡响。”
锁爷心下正安慰着自己,转念一想,云天观的丹药既是如此非凡,那这偌大的殿中,必然有治疗伤势的丹药,加之丹药有注明用途,自己或能靠这些丹药再做一回好汉了!
动了此念,锁爷便四下张望,盘算着从哪里寻起,眼前突然一暗一明,旋即惊觉有人从洞口跳入殿中!
回身一看,来人是一白发苍苍略微佝偻着背的老者,正是云天观的二长老齐地福。
虽是正对着月光,可锁爷却依稀能看见,齐地福嘴边挂着的血迹,看来他似乎是受了内伤。
是进来避难了?还是看自己是否已不能动弹了?
诚如锁爷所料,齐地福确实是受了内伤,只不过这伤并非被打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他本便气力不济,在如此长久的对局下,全凭一口气强撑,被齐宙凌救下后,那口气便也松了,他整个人似垮了般,再不复先前之勇。
在外边非但难给齐宙凌或是齐洪力帮上任何忙,还成了师侄们的累赘,在云章的掩护下,他进入天璇殿中,是为确定锁爷的情况。
见其竟有余力起身,齐地福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定住了神,举剑朝锁爷刺去。
锁爷手无寸铁,却心无惧意,他已瞧出齐地福脚步不稳,气息凌乱,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待剑临身,他便双手合十,将剑牢牢夹住。
再一掰,一抽,一摔!
齐地福的剑立马被甩出数丈开外,而他对此压根没有抗争之力。
齐地福眉宇间闪过一丝狠色,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正逐渐萎靡,此役消耗过剧,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对于此生,他基本知足,若今夜便将撒手人寰,那他的唯一心愿便是希望云天观能撑过今晚。
而现下,他还有能做的事。
齐地福调动起浑身每一块肌肉,凝聚起余下功力,向着锁爷推出一掌!
常年出生入死,锁爷对这等危险的气息有天生的敏锐感。
直觉告诉他,齐地福要同他玉石俱焚!
他仓促凝聚气力于掌上,同是一掌回击。
两掌相对,齐地福的手掌大小还不及锁爷的四分一,似乎只要锁爷能将齐地福的手掌轻易弯折。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饱含信念的一掌并非看手掌大小得以衡量。
锁爷的手掌动弹不得,便是连身子也无法动弹。
让他心下稍安的是,齐地福同是如此。
二人对掌,成了僵持局面,谁先撤力,谁便当受创。
就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一声疾呼,“二师叔,殿中情况可还好?”
第三零七章 垂死挣扎
“二师叔?”
“二师叔里边情况如何?”
“二师叔!?”
外边传来的声音有所间断,却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
从齐地福进入天璇殿中,到外边传来询问声响,不过片刻功夫。
而这声音,则是云章的声音,就连锁爷都能辨识出来。
齐地福是由云章护入天璇殿的,云章便特意留了份心思。
二师叔是从墙洞处跃入天璇殿的,若锁爷重伤不醒,那他这一问,二师叔显然该当马上回答,而他问了这么多声,却始终不得回音,只能说明殿中有怪!
齐地福背对着破损的墙洞仅有三丈远,离外边的云章很可能也不到四丈距离,距离之近,云章的声音自是清晰入耳。
可他却是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
其实,他很想开口回应,他也尝试过,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已无张嘴时,才发觉自己仅剩最后这口气了。
这口气,若用来回应云章,自也能办到,可他当即便会被锁爷击毙。
若凭这口气和锁爷耗下去,他有机会拼掉锁爷的性命。
瞬息权衡后,六旬老道目光坚定,再无旁念!
齐地福是无力应答,而锁爷则是不敢吭声,他也能呼救殿外援手相帮,可他清楚齐地福已撑不了多久,索性默不作声,免得当先引入云天观的人,反而是自己遭殃。
云章又叫唤了数声,仍无人应答。
伴随着两声惨呼,一道白影从墙洞跃入。
白色身影赫然是云章无疑。
而那两声惨呼,应是阻挠云章入殿的幽冥教教众。
云章一入殿,便将殿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齐地福正与锁爷对掌,二人此时正在关键当口,谁若受了影响,谁必当受双重气劲冲击。
云章哪会犹豫,提剑便要向锁爷刺去。
哪知,殿内突然一阵明暗不定,尤为晃眼。
云章的第一反应,便是回身对敌!
果然,有三个幽冥教教众跟进来了。
便是这同一时间仅容一人跃入的洞口,三人都跟进得如此迅速,云章当真不敢想象若是天璇殿殿门大开,幽冥教教众一拥而入的情景,而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专注应敌。
时至此刻,殿外的七长老齐洪力仍与夜殇斗得天昏地暗,而六长老齐宙凌则是以一当二,拦住哭娘子和仅余一手的枷爷。
幽冥教教众仅存十余人,而这十余人,不仅力道十足,身法灵活,在心智上也较近常人水准,显然是精英教众。
这些精英教众受令不再插手长老级别的争斗后,专心对付四个云天观弟子,倒是占尽上风。
云章能突破重围,是四人合力的结果,实属侥幸。
精英教众及时尾随而至,倒也全在意料之中。
见三个精英教众将云章拦下,锁爷心下稍安。
可当看到面无表情的齐地福,因气血渐失,逐渐耷拉下来的面皮,和直勾勾着盯着自己的眼神,锁爷不禁汗毛倒立。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个佝偻老者,而是个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的倒霉人,分明知晓定将摔得尸骨无存,却牢牢抓住他的脚腕不放,正应了那句老话,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锁爷当然会撑下去,他可不像眼前的老头,活够了不存念想,他还想有朝一日能天天和亲兄弟毫无顾忌地吃香喝辣,怎能在此轻易倒下?
锁爷当即稳住了心神,认定只要撑过那么半盏茶功夫,这臭老头自当断气。
这边二人对掌的情况暂无波澜。
另一边,云章却在三个精英教众的围攻下彻底落入下风。
在外边,他们虽同时以少敌多,可四双眼睛,总比一双眼睛看得多,四对手脚也比一对手脚能做得多。
而落入以一敌三的景况,云章便有些捉襟见肘。
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的武器分别是,指虎、镰刀、重锤。
既有长兵之强,更有短兵之险。
重锤的挥击频率最低,可每一击,云章都不得不避。
指虎稍欠威势,却能轻易贴身,加之这个精英教众手中的指虎尖头带刺儿,云章能避开重拳,防止被刺入皮肉已是不易,却无法阻止其轻轻松松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倒是这使唤镰刀的,看来似乎是三人中实力最弱的,鲜少能对云章造成威胁。
饶是如此,云章好似惹怒了一只发情的野猫般,很快一身白袍便被抓花,随处可见四道齐整划一的带血爪痕。
得亏这刺儿上没有涂毒,否则,他早已浑身溃烂而亡。
也莫看这些伤损皆为皮肉之伤,但精血之于人可谓立命之本,精血损失越多,人将丧失活力,失去精力,丢失气力,逐渐走向败亡。
云章身上的伤虽不重,可随着伤口的增多,精血的流失也随之增加,揣在怀中药丸,或是止血止痛的,或是凝神提气的,或是补充内息的,早已在进入天璇殿中前便被他吃了个干净,没了药物的支撑,他渐渐失了专注,开始出现恍惚。
一个拧身躲开刺向心头的指虎后,紧接一个后滚翻,堪堪避开险些砸在面门上的重锤,而后,他猛一起身,竟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
争斗间,任何一丝多余的停顿都将是致命的破绽。
云章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堪忧,他思想虽在挣扎,却无力让身子听从指挥,似乎在这一刻,他的身子和灵魂被剥离开来。
身子和灵魂本为一体,身子若遭重创,灵魂怎还有栖居之所?
而云章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一道黑影在自己的瞳孔中,迅速变大,却无可奈何。
莫非今日便要死在这儿了么?
那弟弟怎么办?观中的师兄弟们怎么办?
不!
自己不能这么早倒下,哪怕再撑半炷香也行,决不能现在倒下!
云章在心中咆哮着!
仅是一瞬,他的“垂死挣扎”成功了。
他的灵魂重归肉身,也终于再能支使手脚了。
只是,似乎为时已晚。
眼前的黑袍人衣风鼓舞,扬刀砍来,刀锋离他的面门不过一尺距离。
而他的剑尚未举起,他的第一个判断是,来不及。
来不及横剑挡下镰刀!
刚燃起的求生星火,竟在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云章心如死灰。
黑袍人面色冷然,目中无光,今晚死在云章剑下的幽冥教教众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个,他从没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面容。
可此刻,他却看的格外清晰,或许是此人已全然占据了他的视线,或许是此人将是他生命中瞧见的最后一张面孔。
他很遗憾自己的生命竟会如此短暂,可他又很快便说服了自己,谁的人生会没有遗憾?
黑袍人正如一只来自黑暗的鸮,一直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直至最关键的时刻方才露出其锋锐的利爪,一击致命。
良好的预判,如风般的身法,原来这个用镰刀的黑袍人一直在隐藏实力。
云章感觉自己好似被戏弄了般,他虽已认命,却不愿让黑袍人好过。
他还是举起了剑,不为格挡,而是要刺向前方。
镰刀会当先砍在他的脑门上,那他便要趁着那一刻,将剑刺入黑袍人的腹中,同归于尽!
噹!
须臾间,云章先是觉着手中一震,虎口发麻,手中的剑险些被打落。
而后,觉着耳中一震,他从未听过刀剑激碰声如此震耳欲聋。
最后是心中一震!
他的意图竟被识破!
第三零八章 古怪至极
一只连剑都握不稳的手,谈何杀人?
云章持剑的手在发颤,既有刀剑相击之由,亦有绝望临身,心生退却之故。
他虽已不存活命之心,可镰刀人的这一击,好似将他心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无情斩断,令他坠入绝望深渊。
挡住了剑起,镰刀人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反手扬刀,即可轻易抹断云章脖颈间的动脉。
刀抹脖子,可不知痛也不痛?
云章苦涩一笑,闭上双眸,接受裁决。
大出所料!
脖子上没有任何触及外物之感,更别提有任何痛感?
是对方出手太快,自己毫无感觉?
还是……
仅是眨眼间的功夫,被扑倒在地的云章便得到了令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眼睛一闭一睁,他竟还活着。
镰刀人瞧见他有意举剑反抗后,竟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他的剑上,挡住那一剑后,镰刀人手上再无任何攻势,飞腾在空中的身躯,直接与他撞了个满怀。
为什么这么好的致命良机,此人却没把握住?
云章有些不可思议。
莫非自己并没看走眼,这人确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庸才?
云章心生疑窦。
手中温凉的触感令云章及时警醒,他的命还在,他的剑还未丢,此时,不容他多想,他得继续战斗!
镰刀人撞倒云章后,滚落到其后头。
使唤指虎和重锤的幽冥教精英教众则在他前方。
如此,他便落在三人的包夹之中。
恰在此时,两丈远处传来锁爷的低吼。
锁爷喘着粗气,结巴道:“快!快……快来一人,帮,帮我!”
话语虽结巴,却是言简意赅。
一来,锁爷急需帮助。
二来,听这声音,锁爷似乎在忍受着重压!
二师叔竟占着上风?云章心中微微讶异。
至于,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心中的想法,从他们的行动便可判断出来。
重锤人抡着锤朝他轰来。
镰刀人及指虎人,双脚离地,明显朝着另一边去了。
对于齐地福的身体状况,云章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必特意进到天璇殿中来,确认其平安。
而此刻,锁爷与齐地福对掌,却落于下风,说明锁爷受伤不轻。
受伤不轻的锁爷,尚能开口求助,那一言不发的二师叔,岂不是在拼命?!
二师叔数十年来始终在为云天观默默付出,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甘愿用他的身躯去置换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而自己呢?
没人能看清云章那顷刻间湿润的眼眶。
没人能看见云章那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神采。
但所有人都看见,一柄剑携着青紫电芒,闪现在两道黑色身影前,挡下二人去路。
随着重锤人赶至,四人再次站成一团,云章死守在一丈开外,任凭身上的鲜血四溢,却也再没有慢下一拍,再没有退却一步。
头可断,血可流,气不馁!
不过片刻功夫,又听一声,“快!”
又是锁爷的求救声,只是这回是咆哮声。
打斗中的四人不由趁着空隙侧目。
里边的月光并不充足,依然不难瞧出,锁爷满脸涨得通红,与之相较,齐地福却是毫无血色,面容惨白。
二人的神态能以沉睡的冰山和爆发的火山作比,可很显然,二人均已是强弩之末。
云章原以为拦下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即可,见此情形,也心生忧虑,他得做点什么!
还没想定主意,云章已率先朝锁爷扑了过去。
他缺少的,便是这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人生若不能尝试一回自己不敢做的事,那真是白活一场!
先做再想,他迈出了第一步后,脑海中立马形成了第二步,第三步的想法。
自己占据主动,自己率先发难定当出乎另三人意料,只要自己能先对锁爷造成伤害,以锁爷现在的状态不死也残,如此,二师叔即便身死道消,也不会有太多痛楚,在这之后,不过是又回到现在一打三的局面,早该让二师叔少吃点苦啊!
时刻紧盯四人动静的锁爷,第一时间便读懂了云章内心的想法,心中一凛,莫非今日当真要丧命于此?
随后,便瞧见那镰刀人嗖地一下窜到云章前头。
锁爷喜极而泣,这镰刀人的手脚功夫虽有些差强人意,可身法实在了不得,最主要的是衷心赤诚可见,回到教中定要好好提拔!
一丈之余的距离对于功法有成之人转瞬即至。
云章便料想绝无人能阻止他这突袭一剑,可到底还是败给了山外山,人外人,镰刀人再次抢在他身前,令他放弃对锁爷的攻势,只得举剑相迎,同也为拦下镰刀人。
镰刀人如其所愿被截下,可指虎人却去意已决,趁此机会掠过云章身侧,舍近求远,举起双拳,直取齐地福而去!
云章心下大骇,恨不得自己立马生有三头六臂,能将指虎人也截下。
正这么想着,手中的剑却动了!
云章手中的剑本便在应对镰刀人的镰刀,本已在动,可这刹那一动,却并非是其主动所为,而是其心之所向。
他想拦下指虎人,于是,他的剑便追着指虎人而去,便是连镰刀人也被他的剑带着走。
剑由下而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除却一直正视着锁爷的齐地福外,另五人已是目瞪口呆。
剑起剑落间,指虎人的双手竟从小臂臂弯处被齐齐削断!
咚隆!
两只带着武器的手臂同时落地,血洒遍地!
而失了双臂的精英教众惨呼未久,或是因为疼痛过甚,或是因为突然间失血过多,竟昏死过去。
此等大变,显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料及的,也少有人能立马缓过劲来。
云章自也如此。
在场中人都看清了是云章出的剑,却不知,云章自己更为迷糊。
他的气力十存二三,能阻止指虎人前进已是不易,要一剑砍断他的双臂,简直天方夜谭!
习剑者总不免听闻过,有剑法大家,能做到剑随意走,随心所向,所向睥睨,无所可当。
可云章却没糊涂,即便自己在那一刻做到了剑随意走,也仅是初步阶段,要一下子完成最后那颇具毁灭性的一击还差着十万八千公里。
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的剑绝没发出半分劲力,真是古怪至极。
古怪至极?!
云章心中猛然一颤!
今夜这些古怪可实在不少,似乎从他救下云旌时,这古怪便开始悄然地,接连不断地发生着。
他本便是个沉稳多思之人,初时,他仅是起疑,而无暇去细想,可这一瞬,各个古怪而不合理的片段在他脑海里快速汇聚。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这妖似乎是倾向于他们的,屡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帮他们对付着幽冥教教众。
这妖究竟在何处?
妖肯定就在自己身边!
云章将目光挪向了剑,挪向了和剑缠绕在一起的镰刀,挪向了手握镰刀的黑袍人。
是他?!
进入这殿中后,他几乎没有伤到我,却在我恍惚之际,以最快的速度朝我袭来,那本是个置我于死地的绝佳之机,更何况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可他偏偏只做了一,没有做二,让我侥幸得活。
方才,他最先接近我,诱我攻击他,却乘势引导我的剑,对使唤指虎的人做出攻击,砍断那人双臂的并不是我剑,而是,他的镰刀。
他穿着宽大的黑袍,得以遮掩许多动作,尤其是刚刚他抢在最前头,身后二人,绝无法看清他的动作。
他带着兜帽,得以遮住大半面容,这样能掩人耳目,不被轻易认出。
他在隐藏身份,他令人误以为我很强大,不是他,还能是谁?
可我从未见过这张脸。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在云章出神的刹那,镰刀人似已从发愣中缓过劲来,当先动身。
镰刀人此刻最好的选择是一刀杀了云章,可他的刀刃所向,却依然是齐地福!
第三零九章 苦尽无甘
镰刀人自然便是姜逸尘。
在魃山夜羽族到来前,能对云天观施以援手的外人,除了他之外也再难有旁人。
姜逸尘这些古怪行径并没能瞒天过海。
至少在天璇殿中,已有人察觉到了他的蹊跷。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要想在暗中不着痕迹地搅乱战局,细筹慢划都难保完成得天衣无缝,更何况,他是见机行事。
姜逸尘本没想过自己的行迹能瞒过云天观的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瞒过幽冥教的人。
抡着重锤的,显然还未发现他的古怪。
套着指虎的,或许已经发现了一些猫腻,可惜现下已昏倒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来。
至于锁爷,一个用性命在憋尿的人。
能为其坚持和毅力喝彩,却无法指望他的思绪还在正常运转。
更何况,锁爷和枷爷脑袋里本便缺根筋,缺根用心思考的筋,许多稀奇古怪之事,他们相信存在及真理,绝不愿费心思去琢磨,久而久之,他们便丧失了这根筋。
没有这根筋的人,或能活的很快活,却也很容易浑然无觉地被当牛做马。
姜逸尘本也不知锁爷竟是在与人生三急作斗争。
或许是适才鲜血淋漓的场景视觉冲击李过大,或许是锁爷的耐力已达到极限,总之,当姜逸尘挪动脚步,再次要向齐地福攻去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打破了殿中一时的死寂。
顷刻间,锁爷立足点方寸之地,几乎成了一滩湿地,丈许距离仍能闻到浓厚的异味。
姜逸尘正怀疑这锁爷竟如此没有定力时,便瞅见其身后,同是一片潮湿后,心下不由腹诽,“这家伙被踢进来不会在乱吃药,给吃坏了吧?真是天助我也!”
正当锁爷还沉浸在小解后的畅然舒爽之时,却瞥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朝着他的方向撞来。
幸而,抢在最前头的是黑色的身影。
只是,黑色的身影竟是背着身,倒飞而来的!
若锁爷所见不差,是云章用剑挑起脚边那带着指虎的断臂,射向了他的手下,指虎上的四道尖刺划伤其右臂,吃痛后的镰刀人回转过身,再遭云章一记飞踹,当即横飞而出,云章发现弄巧成拙,大事不好,将误伤齐地福后,哪能不跟着扑来,于是,方才有了此番情形。
锁爷的眼睛没毛病,自然看得一点不差。
重锤人的眼睛也没毛病,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云章却弄终于清楚了一句话,一句极为简短的话。
“有时候,所见并非所得。”
云章有口难言。
他总不能去向锁爷和重锤人解释,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砍断了指虎人的双臂,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以自伤,还是镰刀人引导他抬脚做出蹬腿的动作。
他没必要去这么做。
即便做了也只会被当作疯子。
他也不能去这么做。
因为镰刀人一直在帮他。
但是,当他无法阻止镰刀人撞上他的二师叔后,他发现自己竟已发不出声。
咚!
自他进入天璇殿后,这是齐地福发出的唯一声响。
沉重而心碎的声响。
齐地福已阖上双眸,他将自己一丝一缕的喘息尽数奉献给了云天观,他死而无悔。
云章长大了嘴,出剑再无任何章法,连脚步都站不稳,似陷入癫狂之中。
可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剑挑断了锁爷的左脚脚筋。
姜逸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架起锁爷庞大的身躯,向后撤出数步,躲过致命一剑。
锁爷强忍着疼痛,把抓着姜逸尘的臂膀,似乎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殊不知,左脚的重伤,全赖身旁人所赐。
*********
砰!
天璇殿突然间,变得更为亮堂。
兵刃击碰声亦更为响亮。
天璇殿的殿门被破开了!
“半盏茶功夫,药草不取,丹药可拿,取得丹方多者,回教中重重有赏!”
哭娘子的声音适时响起。
原来,不知不觉间,云天观竟又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想来魃山夜羽族即至,幽冥教打起了退堂鼓,再惦念宝华洞中的珍品已不切实际,随缘夺取丹方最为实在。
三个云天观弟子哪能阻止十余个幽冥教精英教众一拥而入。
当他们追入殿中后,也不免受一堵堵如墙般的陈列架影响视线,一时无法摸清所有有幽冥教教众的位置。
殿中原有的打斗声自然尤为清晰。
那是一柄发狂的剑!
也是个发狂的人!
当云旌寻声看见他大哥云章时,只见其一剑刺入了一个手持重锤的黑衣人心窝。
可云章的剑仍未停歇。
他抽出了剑,刺入,又拔出,循环往复。
黑衣人的血落了一地,溅了云章一身,一脸。
正因云章的剑还在不断刺入拔出,那黑衣人的身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尚未倒下。
很快,黑衣人的身上再也吐不出一丝血,可云章的剑仍未停。
最终,云章还是在云旌的帮助下,放下了剑,闭上了眼,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清晰传入云端之城每个人的耳蜗。
“魃山夜羽族来援!贼人速速受死!”
此人声如洪雷,气盖山河,赫然便是魃山夜羽族族长汐天衢。
旋即便有洪亮齐整,好似大军临场的喊杀声,自山门处传来。
作为摸金鬼,需要的是好的技术和沉稳的心态,本不需这表面妆饰。
可不得不说,若是一个部族,有军队的气势,放哪谁也不敢小觑。
汐天衢便是能将一个部族带成如此气候的族长,毕竟他们的先辈便曾流淌着冲锋陷阵,敢为人先的血脉,他们也能做到,尤其是在这等需齐心对敌的关头!
*********
“退!”哭娘子不紧不慢地指挥道。
毕竟从瑶光殿到天璇殿尚有一段距离,幽冥教在人数上还占着优势,弃卒保车,要退走大部分主力并不难。
只是魃山夜羽族从前山攻来,他们该往哪退?
这点哭娘子并未作出指示,可所有的黑影均朝向后山退去,很显然,他们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攻打前山近百人手,仅余十之一二,眼下便是最坏的情况,魃山夜羽族来援,他们只能避其锋芒,后山有多条去路,且山道曲折,更有幽冥教的另一路人马能接应,实在是个简单且最好的选择。
幽冥教想退,云天观哪能善罢甘休,至少汐微语第一个不答应!
她从后山赶来后,天璇殿前已是横尸遍地。
她无暇去心殇师兄弟们的亡命,只能庆幸倒下的幽冥教教众数量要多上数倍。
她相信这之中定有那夜枭的帮助,尽管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加入战局后,剑法不精的她并未能帮上太多忙,她甚至拿一个仅余一手得以战斗的枷爷束手无策。
在哭娘子下达撤退命令后,她也无力阻止枷爷逃之夭夭。
此时见着一群幽冥教教众从天璇殿中仓皇逃出。
一眼瞥见一副硕大的身躯由人搀着行进,她便举剑向那两人杀去。
那大块头和枷爷生得一般无二,只能是锁爷了,不论是谁,只要能杀幽冥教一员大将,都能让她稍稍解恨。
可是一柄镰刀却将她的剑轻易缴去。
当手握镰刀之人,一个踉跄,砍向她的刀锋意外之下扭转为刀背时,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夜枭!
第三一零章 落幕潇潇
乐极生悲。
盛极必衰。
皓月千里,也终有辉煌落幕之际。
这些是亘古不变的大道真理。
这十来年,云天观的发展可谓顺风顺水。
而近几年,半只脚踏入江湖圈的云天观,更是飞速攀升到了百年来从未企及的高峰。
急功近利,如履薄冰,一着不慎,终将摔得体无完肤。
星月渐逐黯淡,云端之城好似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略显凄凉萧瑟。
云天居,舜源峰后山的制高处,立有四道人影。
晚风轻拂,四人眉宇间泛起了苦涩的波澜,双眸微眯,饱含心殇。
“幽冥教这算盘打得实在精妙,到头来,他们可一点都不曾吃亏啊。”当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云天观观主齐天寿。
在他身旁的是三长老齐玄策,八长老齐荒武,还有他的夫人虞君歆。
在汐微语琴声的引导下,齐玄策和齐荒武成功从曲幽小道的幻境中脱出,而心忧夫君安危的虞君歆确认了幽冥教在后山的攻势不过是虚张声势后,便抽身来援。
云天观四位长老级高手齐至,本已是不俗的战力,奈何幽冥教此行准备充分,齐宇班虽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合力之下,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身上早已备有齐宇班炼制的无我丹,如此,本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反而是幽冥教占尽上风,若非有服食了空明丹的齐天寿撑起场面,恐怕将沦为幽冥教单方面的屠杀。
在初时便遭了重创的齐天寿,在此役中无疑消耗最甚,莫要看其现下轻描淡写,侃侃而谈,但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齐天寿的面色同方才的皓月般如白霜,配上黯然无光的眸子,见来好似一颗骷髅头,令人望而生寒。
而虞君歆更是清楚齐天寿此刻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她可以感觉到所搀扶之人的身躯正逐渐变冷,变沉。
她不敢想象自己夫君的体内有多么糟糕,回天乏术,药石罔效,任何充满绝望之词用来形容行将就木的齐天寿都不为过。
“至少,宝华洞并未失陷,观里恢复往日生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虞君歆乐观道。
知夫者,其妻也,虞君歆与齐天寿相识相知相爱三十余载,哪能不清楚这已褪尽锋芒的男子,心中最后的骄傲。
只要他这一刻还是云天观观主,他便不会,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颓丧之相,他会用生命最后的余温,将诸事安排妥当后,方才潇洒离去。
只要他还未阖上双眼,她便会强装笑颜,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他的骄傲,他绝不愿看见,在他离去之际,看见的是泪流满面的爱人。
“是啊,此役我们虽元气大伤,可终究未失根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出声之人是个身材高大,颧骨高耸的八长老齐荒武,他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听闻虞君歆之言,本意跟着附和几句乐观些的话语,缓和下沉重的气氛,可一念及今夜观中弟子死伤惨重,言语渐稀,再难启齿。
“宝华洞还有五个师叔师伯镇守,幽冥教真要想闯进去,总得留下几条值钱的性命!”齐天寿眼眸间闪过一丝狠色,也很快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不过,若是没有小语,咱们恐怕真挺不过今晚。也不知这几日间,这孩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倘若,这孩子日后还愿留在观中,还请各位师弟们莫要藏私,尽可倾囊相授。若是她选择离开,便任由她去吧,今后她若有需要,还望众位师弟竭力相帮。”
“师兄?”虞君歆所知有限,对于齐天寿后半句话,多少有些不解。
却见齐天寿缓缓举手道:“莫要再说,这是云天观欠她的。”
齐天寿又清了清嗓子,催动着残存气力,扬声道:“多谢汐族长来援,贵族今日恩情已解昔年血誓,从此,贵族与云天观间再无枷锁相连,但友情长存,贵族若有任何需要,云天观定然鼎力相助。”
他顿了顿道:“云天观众位听令!因齐某不察之过,云天观蒙受大难,元气大损,两日后,云天观将启封山大阵,隔绝尘世,修生养息经年,若有意下山赴滚滚红尘者,但请离去,愿下山后,不为有违天道之事。”
清朗有力的陈词,在云端之城中传彻,任谁也听不出这些话语出即将奄奄一息的人口中。
姜逸尘听言后,不禁对齐天寿肃然起敬。
这些话,听来虽是说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听的,但其真正目的却是要告诉幽冥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一衣带水,唇齿相依,今后绝无可能给予幽冥教或是任何人可乘之机,而云天观也将开启封山大阵,暂时与江湖断绝往来。
不论封山大阵是真或是假,幽冥教离去后,若仍存非分之想,欲卷入重来若,也不免先掂量掂量得付出多少代价了。
至于幽冥教是愿意一人偷吃云天观这独食,还是乐意和各大江湖势力,共分云天观这碗美羹,这难题还是留给幽冥教自己选了。
两句话后,齐天寿再站不稳身躯,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虞君歆身上。
男子的身躯总要比女子重上不少,虞君歆也生得娇瘦,可当齐天寿近乎全身的重量全压在虞君歆身上时,她却直立如松,纹丝不动,尽管她的内心已几近垮塌。
“师兄……”一直沉默无言的齐玄策动了动唇,不忍再看,将目光挪开。
齐荒武本已走近前,准备从另一侧搀起齐天寿,动作却僵在空中。
“让我,把,把……话说完。”
齐天寿气息萎靡,谈吐已显得有气无力。
齐玄策闻言掠至其身侧,通过其背部将内息缓慢注入,延续这旋即凋零的性命。
“六师弟,眼下暂无云字辈弟子能接过掌教大任,只能暂由你代劳了,辛苦了……”
数里地外,追着夜殇来到后山的齐宙凌,寻声望向云天居,听闻这话,他当即明了师兄就要仙去,心中一恸,看着幽冥教退势如潮,再难相阻后,驻足嗟叹。
对于自己的师兄弟,齐天寿自然再了解不过,不论走了谁,齐玄策和齐宙凌绝无可能弃云天观而去,齐玄策太过孤僻,不适合当管理者,方才他瞥见了齐宙凌的身影,不免庆幸,云天观仍有值得托付之人。
这句话他虽未说完,却也算将遗愿道尽。
他心中或有可惜,毕竟还未和身畔之人道别,可他不悔,身为云天观观主,大家重于小家,他相信他的爱人能懂。
齐玄策放下了手。
和齐荒武一同从虞君歆身上接过他们大师兄的身躯。
两人不禁一个趔趄,显然未曾料到人死后,竟会如此沉重。
第三一一章 晦暗一隅
在魃山夜雨族帮助下,云天观收拾了观中的一片狼藉。
云字辈三弟子云易和十四弟子云忠、十五弟子云阗的尸首在舜源峰山脚下被发现,带回观中安葬。
修道之人的心胸还是要宽敞不少,百十来个幽冥教教众虽被草草埋葬,但在这陌生的地域中,能有个栖身之所,能同葬一处,也不至于太过孤独。
云天观的齐字辈长老,共有三人身死。
齐天寿、齐地福为力竭而亡。
而齐宇班则是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剑下。
云字辈本有二十三位弟子,现仅余九人,死伤惨重。
五弟子云岚、八弟子云飞盏、十弟子云时、十一弟子云旌、十三弟子云天清、十九弟子云天和,六人受的多为皮外伤,无甚大碍。
云章虽无性命之忧,却双目无神,失了往日间的风采。
和云章情况相似的还有云龙葵,这位观中最小的弟子,自当夜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再无笑颜。
至于汐微语,她做了两个决定。
云天观那些死去的长老弟子们多被安葬在后山的云舒崖,和历代先辈们静听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
背叛云天观的齐宇班、云柳、云山、云乱四人,本要与幽冥教教众葬身一处,可在汐微语的坚持下,葬在了其住处边上。
汐微语的另一个决定则是下山。
一来,她怕在云天观中待着,难免睹物思人,太过压抑。
二来,按照魃山夜雨族中的婚配规矩,留给她的时间委实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给父亲个交代,便也得尽早寻到洛飘零的下落。
除却汐微语外,另有四人也准备暂离云天观。
最初,是云旌决定带着自己的大哥云章去四处走走看看,解其心中郁结。
而后念及云龙葵也是相同状况,便考虑带其同行。
齐荒武在知晓云旌有此想法后,也萌生上江湖闯闯的念头,遂与三人结伴。
如此,既能实现心愿,又能兼顾这些师侄,倒是一举两得。
在两路人先后离山后不久,云端之城似乎真的融入了云端中,舜源峰见来好似丢了大半个山阙,丧失了原先所有的灵景仙气,竟变得和另外八峰一般无二。
一时间,苍梧山中,再无云天观,唯存九峰九险,还是要人命的九峰九险。
*********
西江郡。
幽暗林。
转眼间,距云天观一役,已过了大半月。
姜逸尘紧抱着锁爷的大腿,跟着幽冥教这些个鬼将、判官,来到了他们的老巢,也过去了足有三日。
若非有人领路,姜逸尘还当真无法料到昏暗不见天日的林子中,竟藏有酒家。
而这酒家的一道暗门之后,便是幽冥教的总舵——幽死洞。
幽死洞位于山腹之中。
站在酒家前,你能看到多高多远的山影,走近幽死洞后亦会有同样的感觉。
幽死洞和银煞地府可谓异曲同工。
只不过银煞地府的布置更为精致,而幽死洞则要欠缺不少,若是与天机派在武当山构设的秘洞相较,便只能以粗鄙不堪来形容幽死洞的状况了。
虽已经年累月,可洞中岩壁的人工凿刻痕迹依然尤为明显。
但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要把一座山给掏空,还能留着外边的山壳子能防风阻雨抗震而不塌,几乎唯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者天上神仙的大能之力才能办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显然,这幽死洞绝不是神仙挖出来的,而是三分为天然所成,七分靠人力堆砌,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方才得来今日之模样。
不过,幽死洞的开发还未停止,因为姜逸尘这三天来,不止一次隐约闻见自洞中深处传来的凿刻声。
这些隐秘,还待姜逸尘今后去深究细察。
来到幽死洞中后,于姜逸尘而言,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曾经困扰其许久的一个问题。
尽管这个问题,听澜公子已有简单为其作答,可当身临其境时,便可体会到何谓生存之不易。
为了解对手,姜逸尘自然在这些所谓的邪门魔教上下足了功夫。
倘若这些邪门魔教,真是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喊杀,绝无可能不受大多平民百姓间嗤之以鼻。
可实际上却鲜少在大街小巷间,听闻大爷大妈们怨声载道地诉说这些邪门魔教为非作歹之事。
或许江湖离他们太过遥远,或许大部分遭受过邪门魔教摧残的人,要么已死于非命,要么已步入江湖,踏上漫漫复仇路,亦或许,邪门魔教褪去其江湖的外衣后,也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为之。
幽冥教的普通教众,近乎是清一色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为男性。
之所以男性较多,是因为他们做的多为体力活。
按理说,干体力活的,自当是身强力壮或年少气盛之人。
可这几日姜逸尘所见的,担着一篓又一篓石子进出山洞,背着一筐又一筐矿石回到洞中来,不是双鬓斑白的老者,便是缺胳膊,少眼睛的身有残缺之人,而向他这般四肢健全之人,在这幽死洞中并未被遣去去干这些脏活累活。
可姜逸尘分明瞧得清楚,这些老者或身有残疾者,他们的脚步干练而有力,干起活来没有一丝懈怠,他们似乎不知疲倦,因为有些个面孔,姜逸尘一天几乎可瞧见从他身旁路过十次。
这些人在这晦暗的一隅,能像常人般自力更生,倘若被丢到外边去,丢到那阳光普照之地,想必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那些或是轻蔑,或是同情的目光,而是在这些目光下,渐渐沦为那些目光中他们本该成为的累赘。
姜逸尘自然明白这些普通教众是在服食了幽冥教的丹药后,方才能和常人一般做到行动自如。
虽然他们的神智或因丹药之力,逐渐受损,可他无法否认,还是幽冥教给予了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也给予了他们活下去的意义。
邪魔外道?还是活下去的另一种方式?姜逸尘并无法给出定义。
正在姜逸尘思虑万千时,一张厚实的手掌拍在其肩上。
“走!我的大恩人,老幽鬼今日成功出关,摆席设宴,请大伙过去喝酒,你和我同去!”
第三一二章 鬼洞设宴
相比云天观的元气大伤,幽冥教的损失可谓微乎其微。
他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花小力,图大事,生怕闹得人尽皆知。
得益于洛飘零带来的大风暴,引走了极大部分关注焦点,苍梧山一隅所发生之事,一时间,并无人问津。
百来条性命的丧生,本在幽冥教最坏的打算内。
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又会有一堆新近教众进补。
毕竟对于那些因丧失劳动力而被俗世抛弃的人来说,他们不会去拒绝一颗能让他们昂首挺胸的丹药,尽管这丹药会慢慢地吞噬掉他们的神智,但其中总有不乏意志力坚定的佼佼者,能焕发新生,从平凡普通的一员脱颖而出,继而成为精英,再从精英晋升为香主,堂主,鬼将等等,未来可期。
故而,云天观一役,于幽冥教而言,真正算得上损失的,大概是枷爷那大半只手掌吧。
至于失去一个合作伙伴,或许从天璇殿中抢来的百来张丹方便足以弥补。
是否卷土重来,趁热打铁一举拿下云天观,则暂时被否定了。
哭娘子并没有全然相信齐天寿临死前的封山之说,留下了眼线,细探一二。
在确定舜源峰上确实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后,教主冥河便也拿定主意,在苍梧山附近地带缓慢发展幽冥教分部,待时机成熟后,再进犯云天观,当务之急,则是会同兜率帮、红衣教、天煞十二门三方,截下意图通过蜀地去往昆仑的洛飘零。
为此,冥河非但亲自出马,更是带上了“哭”“嚎”两判官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四鬼将。
“鬼”“狼”两判官坐镇后方,而在云天观中最受打击的枷爷锁爷也因此被留于大本营中。
“鬼判官”幽鬼,自昔年石府一役,遭龙耀拼死重创后,四五年如一日地闭关养伤,鲜少涉足江湖,若非其间有三两次应冥河之命现身,大杀四方过,江湖人都以为幽冥教嗜血残暴的鬼判官不复存在了。
幽鬼每逢出关后,大摆筵席已不是新鲜事。
但对平日间死气沉沉的幽冥教而言,却是件热闹的事。
这一天,幽鬼会自掏腰包,请所有在幽死洞中的人喝上一杯,所有人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能和幽鬼共享这份喜悦。
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常年把自己关在一隅内,枯燥地闭关养伤,或许唯有这热闹能给他带去一些作为人的喜悦了,也为庆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从初时的一次闭关便是两年,到后来的一年,随后是半年,直到现如今的半年不到,每一次出关,幽鬼都能清晰感觉到自身的变化,从稳定伤势,到逐渐好转,再到痊愈。
今次闭关,幽鬼能清晰感受到一种破而后立的改变,他发现这次出关后,已比石府之战前的自己更强了,或许再用一年时间,闭关上三回,都有可能直追教主冥河的修为,这哪能叫他不欣喜若狂呢?
因而,当出关后的幽鬼发现,教主领着大半主力前去围追堵截洛飘零后,便安心地再后方歌舞升平了。
幽鬼决定设宴三天,让教中人好好快活一番,为自己庆贺。
冥河是个不拘小节的领袖,对于手底下的强者,向来都给予优厚的待遇,幽鬼本是强者,而今又已重回巅峰,回到了幽冥教二把手的位置上,他相信便是冥河日后问起,也只会尊重他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异议。
此时,幽死洞中最宽阔的一处石坪上,摆满了百来张大圆桌。
圆桌边围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不论地位尊卑。
大圆桌上正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大家都咧开了嘴笑,敞开了肚子吃喝。
一时间,洞中便已吵吵嚷嚷,活脱脱成了个世俗酒楼。
石坪边角处,正有三两高出石坪的石台,高低错落。
平日间,最高的石台上,总是站着个体态壮硕,威风凛凛,长发飘飘的中年男子。
在其下的石台上,将分列长发男子手下的个个精兵强将。
余下之人,站在簇拥在石坪上,听候发落。
而今日,并没有那严肃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乐祥和。
那石台上,摆上了一条长桌,坐在其上的也并非那长发男子。
而是一个身着暗金华服,两鬓华发丛生,年逾五旬本该逐步走向颓丧的年纪,却看来容光焕发的男子。
此男子有三奇。
一是奇丑无比。
若说人老后脸上不免生出褶皱,而此人却像是未老先衰,恐怕在其青春年少之际,整个脸便已皱巴巴的了,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褶皱似积聚而起土丘,在其脸上成山成岭。
这样的脸本是丑的,可当拥有他的人,对此并无任何遮掩之心时,这脸便是恐惧的代名词,任何人见之都不免为之惊骇。
二是奇瘦无比。
男子可用骨瘦嶙峋来形容,而其身高体长,加之其喜着暗色衣裳,行动起来便如个飘荡的黑巾,是鬼非人。
也幸而其极瘦,否则,他的眼鼻口恐怕都要被脸上肥大的“山丘”给影响了使用功能。
三是他的手和手指其长无比。
男子身高六尺有余,而其臂展近乎七尺长,可谓惊世骇人。
而其最短的手指都有寸之长,五指齐张,既可为扇,亦可为耙,似乎生来便可作武器之用。
此人便是幽鬼。
他从来都是这么独享一桌。
毕竟,同席间,他的双臂一张,就再难有容人的余地了。
高台下,另有两桌分摆两侧。
一桌上同是只有夜殇一人,原来孟婆也是与他同桌的,只是孟婆喜静不喜闹,来喝了三杯同幽鬼道贺后,便径自离去了。
对于孟婆的行径,幽鬼非但不生气,反倒开心得很,毕竟他从未见过孟婆如此干脆地一喝就是三杯,能如此给他面子,已是极为不易。
幽鬼不只是对孟婆满意,他对今儿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少有人向他敬酒,但他们沉醉筵席的快乐中,简单,嘈杂,无忧,最是让他为之畅快。
任何人把自己关在徒有四壁的石室内四五年光景,即便中间有三两次间断,当中的孤寂,苦涩,没有亲自体味过的人哪能懂?
源自孤独的人最怕孤独,无限的孤独会令其抓狂,唯有在吵嚷中寻求安宁才能让其回归本真。
幽鬼本便是个独来独往之人,此刻的他便极为贪婪这一刻的安宁。
他希望能这样的时间过得越慢越好,拖得越久越好,这样,他便能慢慢恢复心伤。
以有更充足的勇气,去对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孤独。
幽鬼举起了犀角觥。
在常人手中,宛若螺号的犀角觥,在其手中只要两只手指便能拿稳。
犀角觥中早已盛满了酒,是他为自己满上的。
他没有起身,只是冲着下首稍稍点头,便将觥中酒饮尽。
向他敬酒的是夜殇。
一个酒鬼,对你举起酒杯,一句话不说,也不需说一句话,一饮而尽,便是展示了对你最大的尊重。
对于这样的敬意,幽鬼自当以礼受之。
幽鬼刚把犀角觥斟满。
左下首,有一五大三粗的人站起身来,回过身子,高举酒杯,显然也要敬他。
站着的人便是锁爷,他正满脸堆笑,要憋出一两句喜庆的话时,却见幽鬼皱了皱眉。
原来自己左手边上不只坐了枷爷、锁爷二人,还有一个小伙子,被二人的庞大身躯挡去,锁爷不站起来,还当真没发现。
幽鬼的眉头恰有两道“山丘”经过,因而这一拧巴,便尤为明显。
锁爷瞧在眼里,疑在心头,正思索这大半年来和老鬼都没见过面,没机会得罪吧?为何是这眉头紧锁的模样?上一次他出来时,我哥俩欠他钱了?
只听幽鬼出声道:“锁爷、枷爷,你俩啥时候认了个小兄弟啊?也不介绍我认识认识。”
第三一三章 张弛有度
摇晃的酒杯。
颤巍巍的手。
虽只是稍稍侧身,锁爷的动作却不利落,略显迟缓。
相比方才他想好的转身敬酒,至少慢了两拍。
只一眼,幽鬼便看出了根由所在,锁爷的左脚受了重伤。
这与其出关时所听闻的,锁爷、枷爷二人均因在云天观中负伤而留守后方,相符。
莫非与这年轻人有关?幽鬼的心中已有推断。
锁爷的手已渐渐持稳了酒杯。
可他的身子仍不住颤动着,有三分是源自左脚处传来的刺痛,有七分则是发自内心的激动。
因为他始终坚信,那天晚上在天璇殿中,若没有这个年轻人,自己恐怕已含恨九泉,从此与大鱼大肉诀别了。
锁爷、枷爷本也是从普通教众一步步走到而今鬼将的位置,对于这个年轻人,自然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介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他哪能不激动。
锁爷昂起头,憨笑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小江!”
幽鬼眼中一亮,再将目光挪回那年轻人身上,决定仔细打量一番。
锁爷、枷爷这对同胞兄弟,不仅长相差距甚微,性格亦是颇为相近,憨厚却也很犟,轻易不会服人,能让他们低头的会是武力,还是恩情?
年轻人也早已站起了身。
他尽量站直了身子,将双手都贴在了脚边,低垂着头。
脸上起伏的“山丘”并未能阻挡幽鬼的视线,更因这些“山丘”,幽鬼的眼神变得尤为锐利,那是一双在任何角度都能观察清敌人出手来路的鹰眼,自他在江湖上闯荡出名声后,只败过两次,一次让他甘为人臣,一次则让他这些年不得不闭关重生。
因此,年轻人尽管没有抬起头,前额更有几缕青丝微垂,也不妨碍幽鬼看清他的面庞。
这是一张略微消瘦的面庞。
在幽冥教的普通及精英教众中,这样的面庞比比皆是,多是因疾苦少食所致,这些人面颊上的肉都不比寻常百姓来得丰满。
这张脸当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左右不过弱冠年纪。
在这样的年纪下,有的人仍是父母掌中宝,一点儿委屈受不得,有的人却不得不自食其力,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求生存之机。
而眼前的人,却是木然而立,看来并无多少活力,或许是长久服食教中丹药伤损神智所致。
这样的人,幽鬼向来不会多看一眼,因为看到他们,幽鬼不免会联想起自己,为了生存而无所不为,最终连自己的灵魂都被逐渐蚕食,这样的人,他会同情,可他早已拒绝同情自己,故而,将目光移开总是他的第一选择。
片刻功夫后,幽鬼便接过了锁爷的话头,道:“小江?”
在幽冥教中,已没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当幽鬼听闻这“江”字,似乎是个姓氏后,没来由地一阵好奇,寻思着这小江会是何名。
锁爷依然憨笑着答道:“对,小江。”
很显然,锁爷没理解过来幽鬼所问为何。
一边刚又将满杯的酒水咕噜下肚的夜殇,却是拉长了声音,提醒道:“锁爷啊,老鬼是在问你,这小江名字叫啥呢?”
锁爷闻言一愣,道:“名字?小江不就叫小江吗?”
幽鬼见状有些汗颜,正想直接问那年轻人,却听枷爷当先开口道:“嘿嘿,老弟把这小恩人供得跟佛似的,一口一个恩人,能说出小江已是不容易了。”
枷爷冲那小江挥了挥手,道:“小江啊,你要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和老鬼说说,叫啥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姓名都已遗忘,可见他们在那个名字下活得并不光彩,甚至有些痛苦,所以他们选择逃避,选择遗忘。
而这些被他们心中所抗拒之物,在伤损神智的丹药面前,显然是第一时间被清理之物。
在幽冥教中,服食过大力丸等丹药的,绝不占少数,因而,还能记住自己曾经姓甚名谁的,少之又少。
可眼前的小江偏偏记得住,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姜逸尘低声道:“江城子。”
幽鬼道了声不错。
锁爷、枷爷重复了一遍这三字,不解其意,可一听幽鬼说了声不错,便也替这江城子高兴,有个好名字。
而夜殇自说完前一句话后,便一言不发,继续自斟自酌起来。
幽鬼顿了顿,说道:“依枷爷所言,锁爷能回到这幽死洞来,全是这小江兄弟的功劳咯?”
“可不是!”枷爷举起了自己被砍断的手掌,晃了晃,激动道,“那些牛鼻子老道也不是好惹的啊!喏,我这手都成了这样,要是当时哭娘子没在身边,恐怕我也得把命留着了。还有个老道心肠歹毒得很,扮猪吃虎,把我老弟一脚踹进了大药房中,老弟当时伤势不轻,云天观的另一个臭老道和小崽子当先进去,险些要了老弟性命,若非这小江拍马赶到,我老弟,我老弟……”
话语未毕,枷爷已涕泪横流,看向姜逸尘的目光也变得虔诚。
姜逸尘感受到其目光之意,不禁打了个哆嗦。
又听锁爷补充道:“是啊,小江兄弟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话都给枷爷说尽,锁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灵光一闪,道:“老鬼啊,算是我劳锁求你,你看给这小江兄弟安排个轻松些的差事可好?”
幽鬼听言怔住,不同于锁爷的身份,身为四大判官之首,也是幽冥教中的二把手,他自然有些调配教中人事的权力,可没想到锁爷竟会为了一年轻人跟他讨要差事。
他并没着急表态,而是看着姜逸尘,道:“可不知小江兄弟,有何长处?”
幽冥教教众成千上万,即使在幽死洞中,在这当下,亦有千来人。
姜逸尘能被奉为座上宾,无疑是侥幸的,因为他是锁爷的大恩人。
这三日来,他并没闲着,探出了些关于阴风功的线索。
这是幽冥教一门上品功夫,非于教中有重大功劳的堂主及以上之人无法触及。
而锁爷很显然没那权力,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跳跃。
他一定要突出,但绝不是现在。
有些人的眼睛会读人,在姜逸尘看到幽鬼的第一眼,他便确定此人的眼睛能读人。
他得做得不卑不亢,张弛有度,方才能在这双眼睛下不露破绽。
从开始到现在,他还做得不错。
毕竟在走上这高台时,距离幽鬼这么近,便总不免引其注意。
他需要做得很低调,可又要想着上进。
这并不容易演。
更与他接下来的答话,息息相关。
瞬息间,脑海中数十个念头闪过,他说道:“我,跑得快。”
第三一四章 人生如戏
正如乌鸦反哺,忠犬护主。
神智越是缺失,情感便越为真挚。
这种情感更欺近于本能,纯粹,无掺杂。
这正是幽鬼为何喜欢幽冥教的原因,在这儿少有尔虞我诈,不需溜须拍马。
也正因此,他每次出关后方才会大摆筵席,请大伙儿痛快吃喝一顿,这种纯净的祥和氛围,会令他感到安宁而舒坦。
对于姜逸尘的回答,幽鬼并没有太多意外。
幽鬼脸上的“山丘”是自小得怪病所致,为此,他不仅遍访名医,也曾潜心研究过药理,更萌生过用刀刃剃去脸上恶疮的想法,奈何均不得而终。
对于痨病,幽鬼亦有所了解,此病多因正气虚弱,感染痨虫,侵蚀肺脏所致,常见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消瘦等症状。
这样的病并非无法根治,治愈之法仅是两个要点,一则杀其虫,以绝其根本,二则补虚,以复其真元。
通俗地讲,便是肺痨患者体质本虚,要想根治恶疾,既需以药物抗痨杀虫,更需补虚培元,增强正气,以提高抗病能力,促进康复。
二者均非一日之功,需长期静养方能得善果。
如无底洞般,而又遥遥无期的开支,于大户人家而言,或许不难做到,可对贫苦人家来说,肺痨便是绝症。
身患绝症者被尘世所抛弃,不是等死,便是入“地狱”。
因而,这江城子来幽冥教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在幽冥教中,江城子的肺痨不一定能得到根治,但幽冥教的丹药一定会让他摆脱肺痨缠身的痛苦,让他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这样,他定会活得快活些,比起在折难中死去,他还能像常人般多活上数载。
可幽鬼的瞳孔骤然微缩,说道:“小江兄弟入我幽冥教有多长时间了?”
姜逸尘道:“三,四年了吧。”
幽鬼摸了摸下巴,这是他整个面部,唯一显得平滑的地带,说道:“三四年光景,练成两门内功,若是无人指点,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姜逸尘没有出声,神色中的震惊一闪而逝,也幸而他至始至终都垂着头,幽鬼正好稍稍扬起头,方才没有露馅。
以云柳的眼力,既能通过一剑,看出姜逸尘的修为底细,在幽鬼老辣的目光下,再如何遮掩也无济于事。
他脑海中不断组织着语言,以应对幽鬼接下来的试探。
而一旁的枷爷、锁爷一听幽鬼之言却惊呼出声,接连说道。
“哎呀!不得了了,我俩也才习得两门内功,没曾想这小江兄弟也这么有能耐。”
“是啊,没想到我的大恩人也不简单呐,老鬼老哥,你也说了这小江兄弟既是个可造之材,嘿嘿,是不是给他先提携提携?”
见锁爷再提此事,幽鬼笑着连连摇头道:“不忙不忙,这小江兄弟既是枷爷、锁爷尤为看重之人,只要他确实有能耐,定不能埋没。”
未待枷爷、锁爷发言,幽鬼便又接着道:“而他所学的两门内功应都是下乘内功,受益有限,再学一门内功想来更有利于其控制痨疾,可不知小江兄弟对此有何想法?”
要想把戏演好,自然得融入现有的角色。
姜逸尘现在是幽冥教一员江城子,即便当他听闻幽鬼之言后,心下再如何激动,也不能乱了方寸,但流露出适度的渴盼,却是必不可少的。
姜逸尘微微抬头,看向了坐上席的幽鬼,一瞅见那骇人的面容后,没有一下子闪躲开眼神,而是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停住。
他看清了幽鬼的脸,这张脸有些令他作呕,这是常人自然而然的一种生理反应,他也如此,但他却在极力控制。
一个人,若是没人愿意正脸瞧你,未免太过可怜。
而一个人,若是连举止投足都因肺痨之故而变得艰难时,不也是同样的悲哀。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处话凄凉。
姜逸尘唇齿轻启,道:“我想学阴风功。”
神智越缺失的人,情感虽越真挚,但一定不够丰富。
情感不够充沛之人,在言辞上必然要少些弯弯绕绕,因而,在幽冥教中,以下对上向来直来直去,几无虚与委蛇。
姜逸尘不作掩饰,如实相告,心无波澜。
真实的情感流露,直言不讳的心中答案,幽鬼的眼光便是再为毒辣也看不出其中的蹊跷,更何况,在今日这般环境下,他的心本便要比对敌时松懈。
幽鬼笑道:“不错,这阴风功虽是阴系功法,却有增补益气之效,对你而言将是不小的助力。不过,你既已来到教中三年有余,应当知道教中的规矩。”
姜逸尘道:“知道。”
幽鬼道:“你可是第一次到幽死洞中来?”
常年闭关,幽鬼没见过的生面孔并不少,可他这没来由的一问,却令枷爷和锁爷神色略微一滞,他当即便了然这江城子还真是第一次来幽死洞的。
姜逸尘没有否认,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幽鬼一定会问。
在幽冥教中,自然是上问下答,有来有回,他若主动去解释,必当会令幽鬼起疑心。
幽鬼道:“此次是在哪个分舵受征召,进犯云天观的?”
姜逸尘道:“蜀地百鬼巢。”
幽鬼道:“那四年前的你又在何处?”
姜逸尘停顿了片刻,道:“在武当境丹霞山庄。”
幽鬼微感意外,随而又似想到了什么,道:“那本《霜雪真气》在你手中?”
“学过,可……”姜逸尘欲言又止。
幽鬼道:“丢了?”
姜逸尘点点头。
《霜雪真气》在昔年倒也曾有过一段辉煌过去,但在现今,因其奇诡的修炼方式,少有人炼成,便也逐渐被忘却,丢弃,才会有通过秦大海之手,落在倪寒手中的一天。
随着丹霞山庄一夜覆灭,还对《霜雪真气》有些印象的幽鬼自然以为这门功法从此恐将不见江湖,谁知今日竟又在这年轻人身上瞧见,真是奇哉妙也。
幽鬼心念一动,人影一闪,崎岖的脸和年轻的脸仅相距寸许距离。
恐惧和压迫感贴面而来,姜逸尘心下发寒。
在幽鬼面前,自己还是一只轻易可以捏碎的蝼蚁……
姜逸尘咽了口口水,只一瞬,却见幽鬼已回到席中。
他再不敢看向幽鬼,而是垂下头。
适时的示弱,能让对手麻木大意。
只听幽鬼笑道:“看来你福缘不浅,当年丹霞山庄被灭庄,你不仅侥幸存活,还能习得《霜雪真气》,四年前便与我教有缘,而今能来到此,也算是天意。至于,你能否修习阴风功,并不取决于锁爷、枷爷,便是我也没有决定权。我能做主的,便是给你个香主之位,能否当上堂主,能否修习阴风功,可全看你对本教的贡献了。”
姜逸尘长舒口气,微微一喜,点了点头道:“多谢幽鬼大人。”
刚才一幕,险些吓的锁爷跳起来,若非夜殇低声唤住了他,他恐怕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了,此时见大恩人和幽鬼相安无事,赶忙弯腰斟酒,乐呵呵道:“好嘞好嘞,老鬼啊,我敬你一杯,多谢帮了我恩人。”
枷爷也跟着陪酒,道:“我也为老弟和老弟恩人开心,谢谢老鬼。”
幽鬼见二人热情如此,也未推辞,一干而净。
第三一五章 再醉一回
夜。
翌日的夜。
西江郡,幽暗林,幽死洞。
一样的地点。
一样的酒席。
一样的人。
只是,前几日,姜逸尘尚在绞尽脑汁,筹谋如何在幽冥教中循序渐进混出名堂。
而今,已从幽冥教教众跃升为幽冥教香主。
这般变故显然令他还难以从一时恍惚中缓过劲来。
当然,这其中酒占据着极大的功劳。
筵席第一天,姜逸尘喝了不少酒。
并非是短短三四年功夫,他便从沾酒便醉变得千杯不倒。
而是他没法拒绝。
作为江城子的他,即便不胜酒力,也得来者不拒。
他无法拒绝来自枷爷、锁爷的热情,更不能拂了二人的面子。
对此二人,姜逸尘不乏感激之情,更对锁爷心生愧意。
幸而,感情不一定需要通过言语表达,酒便是个很好的依托。
鲛人滴泪成珠,因为稀少,而凸显珍贵。
酒力不济之人,每一杯酒均饱含深情,觥筹交错间或许没人能懂,可当其醉得不省人事后,再没人不懂。
三杯酒下肚,姜逸尘便已面色潮红,目光迷离。
事实证明,有些人生来便与酒犯冲,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补救,有他无酒,有酒无他。
三年前在西山岛上,姜逸尘自甘堕落,成日宿醉,可在酒量上终究没有半点儿长进。
在勉力支撑了十来杯后,终于是咣当倒地。
这一下可把枷爷、锁爷给吓得精神,没曾想江城子这么不能喝。
对于救命恩人,锁爷服侍得小心翼翼,并提醒自己,赶明儿再不能让恩人喝得这么多了。
锁爷好酒,深知酒醉说胡话不打紧,扇两巴掌就清醒了。
就怕那些酒醉后闷声不吭的,说不定就这么咽气过去了,这些人大多天生便不适合喝酒。
然,也幸亏姜逸尘喝了酒后便迷糊不醒,否则万一一醉之下,吐露心声,那可不得完蛋了。
“来来来,大恩人,我敬您一杯,您看着喝,喝茶也行,可别像昨儿一样,老锁我服侍您不打紧,要是出了岔子可就乐极生悲了。”锁爷咧着嘴,笑得欢快。
说是一杯,可锁爷、枷爷的嘴可都比碗还大,一杯杯地喝哪能尽兴,昨天酒过三巡后,他们便换上了大碗,而今儿,他们直接便用大碗开怀畅饮了。
“多谢锁爷理解,小江也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姜逸尘打心底高呼锁爷通情达理,真是越瞧这些大块头越是顺眼了。
“诶诶诶,恩人真是客气了,老锁不会说话,自罚三杯,自罚三杯。”锁爷说着便连灌三碗入口,姜逸尘只能眨眨眼,咂咂舌,这人可真是爽快。
得不到时,永远在骚动。
得到后,便有恃无恐。
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姜逸尘也无法例外。
两杯清茶下肚后,便觉着舌尖泛苦,他竟有些后悔自己顺手牵羊的功夫不到家,没从天璇殿中多摸索些丹方出来,只取走了十来张,实在是下手太客气了。
若是能多拿些丹方,凭他的实力,再论功行赏的话,应是有机会直接晋升堂主之位的,如此,便有早早触及《阴风功》的可能。
依幽鬼之言,这阴风功着实于他有利,可不知修行难易,眼下这一年半载的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余下时日是否足够自己将此门功法全然掌握还是个未知数,自然越早接触越好。
千头万绪间,姜逸尘有些烦闷,正欲端起杯中酒,平复下烦杂心绪时,却感觉到正有一道目光朝他射来。
回望去,正是夜殇噙着笑,向自己举杯。
孟婆昨夜向幽鬼敬过酒,道完喜后,今夜便未在出现,故而,夜殇仍是一人独坐一桌,和幽鬼一般待遇。
姜逸尘微微举杯,小酌一口,回报以笑意。
便这么一瞬,他便彻底冷静下来了,现下幽死洞中,除却幽鬼之外,便是这夜殇对他威胁最大了。
夜殇见来有些沉闷,沉闷的人总善于观察,昨夜他适时阻止险些冲动行事的锁爷便是例证。
夜殇对于酒的嗜好,似乎不下于谢永昌和阿班,在姜逸尘看来,这些人似乎是一类人,不单纯为喝酒而喝酒,而是品味着酒中人生百味。
夜殇又总是一副邋遢形象,却浑身透着股逍遥洒脱气质的劲儿。
这样的人,要么与世无争得无可救药,要么便有着淡看世间冷暖的心境。
这样的人,姜逸尘迄今为止见过两个,一个是剑仙李截尘,另一个是商阙。
一个依然逍遥于天地间,而另一个已携佳眷,共赴下一世。
至于夜殇,他还了解得不深,但这些直觉已告诉他,此人不可小觑,在当下这幽死洞中,幽鬼毕竟久别江湖,洞察力可能有所退化,自己最该防的便是夜殇了。
夜还未深。
姜逸尘以茶代酒,回敬了锁爷和枷爷几杯。
他并没有主动去招惹幽鬼和夜殇,冷静下来后,他便告诫自己莫要揠苗助长,一口气吃成胖子。
再与锁爷、枷爷闲聊几句后,便开始在心中慢慢盘算起接下来的计划。
初来乍到,在旁人眼里,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情有可缘,若是太过招摇,难免令人起疑。
能装傻充愣,便能糊弄他人耳目。
能在装傻充愣间,未雨绸缪,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西山岛蜕变新生后,姜逸尘正在一次次险恶环境中,逐步成长。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姜逸尘又猛灌了自己三两杯清茶,打定主意,接下来的时日,低调处事时,意外之事却紧步踏来。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直奔高台处而来。
目标便是幽鬼无疑。
在筵席期间,整个幽死洞也并非没有任何防范,轮岗值守洞中要处的必不可少。
幽鬼并不是个会摆架子的人,也早已吩咐,有事尽管来报。
而在这时候,仍能站直身,跑直线的,绝不会是饮酒的人,而是值守的人。
如此着急火燎,必有要事禀告。
来人有些气喘吁吁,显然从洞口到石坪的距离不短,而此人功力也是一般。
可他的嘴巴却一点不慢,瞬息间,便已告明何事。
“又来了!那女剑客又来向我们讨要那七叶一枝花了!”
第三一六章 七叶一花
通报之人话中有个“又”字,显然此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非但不是第一次发生,更在这短短几天内发生过数次,每天一次。
既是每天都发生之事,想要不知道可比知道还难,故而,姜逸尘自然也知晓。
只是,这些天,女剑客都是大白天来叫场,今儿这是知道大伙儿都在喝酒,变了方针?
“可弄清来人是谁?”幽鬼虽是向着来人询问,可目光分明挪向了夜殇。
女剑客叫阵之事,幽鬼自然有所耳闻,但因长久闭关,教中许多事他已鲜少过问,对于这点儿小事,他本也不想參和。
这事若是发生个三两天倒也罢了,他出关五天,算上今晚,女剑客已是来了第六天,他实在不能不好奇夜殇究竟是作何打算?
毕竟夜殇已回到洞中四天有余,之前对此事冷处理,可说无人掌事,可夜殇回来后,依然延续先前做法,很显然,夜殇另有定计。
只要在酒席上,无论何时去看夜殇,他不是正在斟酒,便是在品酒,抑或是在饮酒,任何事在酒水面前,在他眼中总是显得微不足道。
而此时,夜殇似乎很珍惜手中那杯酒,摇晃了数下,咂巴了四五口,仍未饮尽。
幽鬼的话语声已传出好一会儿,通报之人向来都只是依言行事,这些天仅是赶走了女剑客,压根不知其身份为何,对于这问题,除了干着急也别无他法。
眼见通报之人额头上已挤出了豆大的汗珠,夜殇终于将杯中酒饮尽,说道:“一剑飞花,追月。”
“追月?”幽鬼闻言后,皱了皱眉,好一番回想,总算是想起了什么,“倒还真是个不是麻烦的麻烦。”
时至此刻,姜逸尘也方才知晓这“胆大包天”,屡屡挑衅幽冥教威严的女剑客究竟是何人物。
一剑飞花——追月,在江湖上倒也小有名声,姜逸尘素未谋面,却久闻其名,一个游离于江湖之外的江湖人。
传说与他的便宜师傅剑仙李截尘为莫逆之交,对于江湖之事似乎漠不关心,却常因琐碎之事,莫名卷入江湖争端。
经诸多江湖大家证言,追月和李截尘仅为朋友关系,并无男女之情。
可不知为何,不管哪方势力在面对这个不论年纪或是实力,都与李截尘相去甚远,且无门无派的奇女子,总会有意退让,似乎已认定,这追月不是李截尘的道侣便是其私生女,遂轻易不敢得罪。
说话间,夜殇又一杯酒下肚,显然这回的酒已不是方才的酒,能将各种酒随意混着喝,而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的,并不多,而夜殇偏偏就是其中之一,想来也只有这种人,才有能力去饮遍世界美酒。
夜殇道:“确实是个麻烦。”
幽鬼道:“可你似乎不将之当作麻烦。”
夜殇这回总算缓了缓,没再接着斟酒,饮酒,尽管他的手已惯性抬起,但出于与人对话的尊重,他还是按捺住了对酒的渴求,说道:“是不是麻烦,只是看的角度不同。”
幽鬼道:“所以你觉得这件事非但不是个麻烦,还可能是个机遇?”
夜殇道:“说是机遇倒也过了,充其量不过是个创造机遇的可能。”
“噢?”幽鬼摸着下巴,琢磨着夜殇的话。
闭关养伤时,需要毅力和耐心,并不需如此劳心费力,可幽鬼终究是江湖人,他可不愿因长久不思索,便把脑袋给荒废了,所以他没急着向夜殇要答案,而是开动脑筋,尝试着分析。
幽鬼道:“据我所知近五六年来,野生的七叶一枝花越来越少了?”
夜殇道:“可需求量却不减。”
幽鬼道:“七叶一枝花,花分内外轮,外轮花瓣和绿叶毫无二致,分四瓣至十四瓣,外轮花瓣越多,药用价值越高,能解毒蛇毒虫之毒。这样的药材需求量本便不少,若是数量越少,便越显珍贵。可即便如此,七叶一枝草也绝非什么绝世神药,追月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的枷爷此时也不甘寂寞,跟着说道:“是呀,便是她和咱们盯上的是同一处药草,咱们下手快,当先摘走了,匀她一些又何妨?”
锁爷道:“难不成她还想拿走全部七叶一枝花?这可有些过分了啊!”
夜殇闻言一笑,摇了摇头,道:“她想要的只有一颗,却也和要走全部并无两样。”
幽鬼这下迷糊了,猜测道:“莫非,这次采摘的七叶一枝花中,出现了一样稀世异品?”
夜殇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确是如此,那批七叶一枝花中,有一株花的外轮花瓣破天荒地开了十五瓣,而那十五瓣花瓣非但不是绿色的,更是雪白如玉。”
幽鬼道:“这株花是追月最先发现的。”
夜殇道:“是她先发现的,也是她费尽心力守护的,若非有她守了这株花大半月,侯其彻底长成,恐怕早已被山中猛禽走兽给叼走了。然,天地珍宝,能者得之。当时发现这花的,只有我教中人还有她自己,双拳终难敌四手,她没有任何机会。”
幽鬼道:“可这样的花,就算是世间唯一,在不确定其药性如何,甚至会否带有毒性时,可有必要将之强留?”
夜殇道:“你的意思是,卖剑仙个面子,把这七叶一枝花送给追月?”
幽鬼道:“我看并无不可。擒此女流之辈,不仅毫无意义,万一走漏风声,还会招惹麻烦,她又如此赖着不走,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日后还请她高抬贵手,可别再在我们面前瞎晃悠。”
夜殇道:“我亦有此打算。”
幽鬼一愣,道:“那如此拖着,是为了钓鱼?”
追月能判断出从其眼皮底下抢走七叶一枝花的是幽冥教不难,能摸索到这陌道酒家来也真是本事不差,可她绝无法知晓这陌道酒家之后,便是幽冥教的老巢,更不知夜殇行此缓兵之计,另有所图。
但所图到底为何?
追月身后的鱼会是谁?
剑仙李截尘么?
若是剑仙亲自来了,这七叶一枝花定也只有拱手相让的份。
若不是剑仙,那会是谁?
不光是幽鬼在心中犯嘀咕,姜逸尘也是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殇道:“老鬼可了解我们这回败走云天观之事?”
夜殇此言上句不接下句,幽鬼没反应过来,姜逸尘心下却是一沉。
云天观之事,果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夜殇到底还是起疑了!
幽鬼正襟危坐,道:“云天观一役也是近来教中大事之一了,自然有所了解,怎么?你觉着这次没能功成归来,事有蹊跷?”
夜殇又是突兀一问,道:“老鬼觉着我的棋艺如何?”
幽鬼不明所以,仍笑道:“连教主都甘拜下风,教中也唯有哭娘子技高一筹了。”
夜殇道:“不错,哭娘子的谋划布局在教中无人能出其左右,此次去往云天观的人虽少,但我敢打包票,此行至少有八成把握一举令云天观易主,彻底由我教掌舵,和魃山夜羽族另立新盟。有九成把握,功成身退,和魃山夜羽族井水不犯河水。也只有一成可能,灰头土脸的回来。”
幽鬼道:“可这最坏的打算,偏偏发生了。”
夜殇道:“对于其中各个环节,我仔细推敲了一遍,唯有汐微语这一环出了岔子。至于为何会出岔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可这几日,一直锲而不舍,前来叫阵的追月,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幽鬼见夜殇已有眉目,想来多少已胸有成竹了,笑道:“什么人?”
夜殇道:“一个追求她,追求得锲而不舍的人。”
幽鬼疑惑道:“还有人敢追求她?”
夜殇道:“当然有,而且这个人所在的集体也尤为有趣。”
幽鬼道:“怎么个有趣法?”
夜殇道:“和我们的邻居,兜率帮有一腿!”
第三一七章 美人追月
初秋。
明月夜。
陌道酒家前。
一美人独立。
鹅蛋脸,月眉星眼,琼鼻樱唇。
这副皮囊并非举世无双,可这具灵魂却是万里挑一。
她不笑时,便让人舒心养眼,心无杂念。
她笑时,更好似有春风拂面,情人抚慰。
没人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愠色,故而,总有人讶异这灵魂是否缺失了怒和哀。
却少有人知,任何事在她眼中,都别有一番风味。
美人自然是追月。
这已是她第六天,第六次来陌道酒家前,“叫阵”来了。
说是来叫阵,可是她每次来都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要向贵教讨要那株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便一直安静地站着。
而每次这么一站,便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叫阵”。
她得到了回应,“女侠走吧,我们这没有你要的花。”
第二次“叫阵”。
她得到了类似的回应,“女侠你真的找错了地方了,你要的花,我们没有。”
对于这样的回应,追月无动于衷。
既能追寻到此,自也说明,她在花上做了记号。
那是她特有的香味记号,香味在此中断,花定在此处无疑。
第三、第四、第五次“叫阵”时,得到的便只剩无声的回应。
在这一个时辰中,时而有人进出酒家,或是三三两两,或是独来独往,却均是来去匆匆,没人向她瞥来一个眼神,好似她全然不存在般。
此番作为若放在名门正派眼中,绝对是个笑话,说是自取其辱也毫不为过。
竟称一邪门魔教为“贵教”,可谓善恶不分。
此花是她守护大半月之物,虽未入其手,但照常理而言,理应归她所有。
所有之物,既被夺去,能者自当理直气壮地夺回,倘若寡不敌众,实在是与此物无缘,当断则断。
如此锲而不舍来讨要,和卑躬屈膝地卖惨装可怜并无二致,倒不如跪地求取来得直截了当。
当然,遇上此事,常人不免得气急败坏,更是挖空心思,找寻对策。
而追月非但不愠不恼,更是处之泰然。
前五次讨花,她来时虽都为白天,可却不为固定时辰。
她来时带着笑,等待时分笑意不减,退去时,兴许笑已不在,可她脸上一定见不着分毫愁苦模样。
于她而言,人便是这么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带不走一片云彩,而人生便是由许多片段组成的过程,这些片段可悲可喜,可歌可泣,她追求与他人不同的人生,凄苦的人生太过沉重,她自认无法在压抑环境下长存,所以她选择了欢快的人生。
由一个个欢快片段组成的人生,定然与众不同。
要想过一个纯粹欢快的人生并不容易,但她生来便一身自在,无拘无束,很快便也找到了通往欢快的道路——人生无非得与失,将之看淡,无疑便能活得欢快。
常言道,好心态令容颜常驻,这句话在追月身上得以印证。
女子过了三十已不可谓年轻,可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见过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年过三旬。
偶然撞见那株独树一帜的七叶一枝花,她仿佛看见了花丛中的自己,她守护它不为其他,只为有缘相见。
花被摘走后,她追寻自此,是为了解其药性。
若能得见,自是如愿以偿。
无缘再见,也庆幸有缘相遇。
她毫不介意每天在陌道酒家门口耗上这么一个时辰,毕竟来去路上的景色,没有一天会有重复。
当然,她也曾试图进入过陌道酒家,怎奈何,每当脚步刚临门口一丈之内,酒家便早早打烊,紧闭门窗。
这般情景重复两次后,第三天开始,她便不再坚持走进酒家,而是挑个风景独好之地,静静地侯着。
在幽暗林中,长久不见天日,月光自也是鲜少光顾,如此境地,要寻一方风景独好之地,可谓笑谈。
正如夸父逐日,心中有了坚持,便有阳光不息。
追月追求着人生点滴美好,月光便追随其脚步而来,在此晦暗无光之地,为其目所能及处腾挪出净土,让她在斑驳树影间独赏风光。
没人摸得清夸父逐日的真正意图,夜殇等人自也不明白追月为何对一株奇异花草如此坚持。
至少,在大多人认知中,追月对于药理仅是略通一二。
可不论追月此行为何而来,夜殇却早已盘算好如何将那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优雅而不失风度地递还予追月。
花已被摘下六日,再有一日,不论幽冥教用何种方法贮存,这七叶一枝花都当断了其原有的生机,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七日之后,追月定不会再来,因为那花再也不是对其而言别有意义的花了。
而偏偏在今夜,那陌道酒家中却出来了七个人。
七个身着黑袍之人,毫无疑问,应都是幽冥教之人。
七道身影,高矮胖瘦不一,正朝她行来。
在稀稀落落的月光下,追月着实难以瞧清每个人的相貌,更何况,当中还有三人戴着兜帽。
她对此本不在乎,只要有人搭理她,便说明讨花之事尚有余地,而今一下子出来七人,想必也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七人的步伐不一,行动亦有先后,恰有两道人影停步在月光下,让追月看得真切。
那是夜殇和锁爷。
追月不认得锁爷,但她终究是个江湖人,见其生得五大三粗,加之腰间扣着两拎锁状物,实难有他人配有这名号。
至于夜殇,虽从未与之言语,但已有过数面之缘,夜殇在幽冥教地位斐然,绝对是个能说话做主的人。
追月本是微抿双唇,见状不由展颜一笑,微微躬身,行万福礼。
月下见美人,本便令人心神愉悦,得见美人一笑,哪有人不喜笑颜开。
夜殇笑着招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是怎样的风,竟把追月女侠,吹到我们这小店门口来了?”
追月对幽冥教并无敌意,见夜殇这友好模样,当即跟着玩笑道:“想必是有趣的风,都已把我吹来六次哩。”
夜殇道:“看来这风还是阵风,一天刮一次呢。”
虽隔着一丈有余,可对面七人难免需要呼气,不过片刻,便有阵阵酒气飘入追月鼻中。
追月道:“打扰几位饮酒雅兴了,小女子是来讨要六日前被贵帮摘走的一株生得雪白的七叶一枝花的。”
所谓丹药,或是张口即食,或拿来即用,而在这之前,丹药的形成则少不得历经七七四十九难,九九八十一劫。
第三一八章 酒令飞花
“可不知夜殇兄打算怎样考验小女子呢?”
追月噙着笑,在这漆黑的幽暗林中,似有一弯皎月浮现。
夜殇道:“考验算不上,不过是比试比试。”
追月疑惑道:“比试?”
说话间,一道银白匹练从其背后窜至身前,没有月色打照,却依然明亮可见。
原来,那银白匹练便是追月的剑——飞花剑。
飞花剑并非良匠所铸,剑下更无累累白骨,因而,飞花剑既不是名剑,更不是利剑。
这样的剑,总容易被人忽视。
至少在先前,没人注意到这柄剑。
但在场中人,也绝无人敢小觑飞花剑,尤其是追月手中的飞花剑。
江湖上,他人名声再为显赫,也无法无时不刻地作为庇护,自己若无半点本事,终究寸步难行。
论剑术,追月虽难与李截尘媲美,也绝非易与之辈,只因其性格使然,飞花剑只伤人,不杀人。
剑出如银河泻地,血溅若飞花蔽眼。
追月的剑术绝不像她的人看来温婉可人,她力求在最短时间内退敌,因而,她的剑不仅快,而且密不透风,不让人有半点喘息之机。
追月并不好争斗,可若情势所需,她也从不介意以武力解决问题。
听言要比试,她便亮出了飞花剑,剑未出鞘,已泛起皎洁月芒。
名为追月,而一举一动间,却似有月光如影随形,想来是月追她,而非她追月。
一双眸中,寒芒闪烁,顷刻间,便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掐灭,夜殇略整心绪,说道:“女侠莫急,女侠六至此地,我等未尽地主之谊已是欠妥,而今再刀剑相向,可着实欺人太甚了。”
飞花剑寒芒尤在,却是黯淡了些许。
追月道:“噢?既不打算一拥而上,莫不是车轮战,或是仅遣一二代表,一较高下?”
追月并无以一敌七的能耐,可她从不畏惧挑战,成功无疑会令人欣喜,失败也只会勉力她奋进,也只有她说出这番话,在旁人听来不是狂人狂语,傻子傻话。
夜殇摇摇头道:“今夜乃大雅之夜,不宜动刀剑。”
飞花剑再次化作银白匹练,一闪而逝,追月道:“不比刀剑,比什么?”
夜殇道:“比试可比文,比武,比兵器,比轻功,比毒药,且问一句,追月姑娘酒量如何?”
追月闻言暗道:莫不是比酒量?
旋即答道:“胸次无忧酒量宽。”
和有趣的人谈话,绝不会烦闷,夜殇此刻正是这般感受,放声大笑道:“好!好个胸次无忧酒量宽!有追月姑娘这等胸怀,酒量必是海量,能和姑娘月下对饮,实乃人生大幸。上酒来!”
嘴上说着来者为客,可夜殇分明没有请追月入陌道酒家的意思,竟是要直接在这外边比酒。
说酒,酒来。
不多时,双方之间已摆上数十坛涢酒,一方长桌,数个酒碗。
涢酒酒香浓郁,尚未启封,便已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数十坛酒于一酒家而言,算不得多,对于七个能喝善饮者,自也不在话下,可若将之放在一个女子面前,岂不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不论结果如何,单是这一手,幽冥教在气势上已是做到了极致。
然,对手并非普通女子,追月见此非但没有皱一下眉头,笑意更是不减半分。
追月道:“怎么个比试法?”
追月虽随遇而安,却也非处处任人摆布,随意胡来之人,当然得问清楚规矩。
夜殇道:“想必追月姑娘甚少在夜中走动。”
追月道:“算不得多,也并不会少。”
夜殇道:“如此,除了天时之外,地是我教之地,人是我方人多,比酒更是我的提议,天时地利人和我方已占其二,可谓是占了大便宜,接下来的规矩,由姑娘来决定,更为妥当。”
追月也不推辞,道:“如夜殇兄所言,今夜既是个大雅之夜,有月,有酒,有人,不妨比比飞花令?”
飞花令,是饮酒助兴的游戏之一,输者罚酒,要求对令人所对出的诗句要和行令人吟出的诗句格律一致,且所规定之字出现的位置依次挪换,可用前人诗词,亦可临场现作。
只是这飞花令属于行酒令中的雅令,较为高雅,多是文人墨客用来比试文化功底的文字游戏,放到这舞刀弄剑的江湖大老爷们面前,追月不仅扳回了所谓的劣势,更隐隐稳占上风。
追月意在要回那七叶一枝花,可也不愿胜之不武,让对手太过难堪,又道:“一碗酒,一句诗,酒饮尽后,对不上诗,则此局输。”
夜殇笑道:“追月姑娘真是个爽快人,每对一句诗,便喝一碗酒,我方若以多敌少,追月姑娘实在吃亏得很,在下这些兄弟多为糙老爷们,喝酒不在话下,可对诗实在为难,只能由在下自不量力与追月姑娘单打独斗了。”
追月道:“既是酒中客,腹中岂无半点笔墨,夜殇兄切莫妄自菲薄。咱们便定个三局两胜,夜殇兄若是一时答不出,尽可由后边任意朋友,再饮一碗酒作对,直至无人答出便告负,如何?”
夜殇道:“爽快!”
追月道:“客随主便,便由主人起个头吧。”
夜殇道:“追月姑娘今夜临此,令我教这晦暗一隅蓬荜生辉,我等感激不尽,还得多谢这秋风惬意,爽快人心呐!如此,便以‘风’字开头罢。”
夜殇端起酒来,一口饮尽,道:“风吹柳花满店香。”
追月接过一位黑袍年轻人端来的酒,亦是一口下肚,豪迈潇洒,不输须眉,接道:“斜风细雨不须归。”
“俄顷风定云墨色。”
“云母屏风烛影深。”
“塞下秋来风景异。”
“水晶帘动微风起。”
“春光懒困倚微风。”
“风吹仙袂飘飘举。”
一来一回间,已过一轮,两人各饮酒四碗,对诗四句,竟看不出谁落下风。
在场看客只有另六位幽冥教之人,见此情景,也不免啧啧称奇。
奇于夜殇竟也饱读诗书,让人好生艳羡。
奇于追月真乃奇女子也,令人不由侧目。
惊呼声连连,多出自锁爷之口,六人中最兴奋之人莫过于他。
即便锁爷不谙诗词之风雅,可这等交锋别开生面,远比他凭生见来的任何对决都更为精彩有趣,令之不由大呼过瘾,心中打定要一丝不落地把这规矩记下,回去后和兄长好好说道说道,以后饮酒又添一乐趣。
随着夜殇一招呼,谁人能不对其计策感兴趣?
君不见幽鬼都藏于兜帽中,偷着前来凑热闹。
可惜伽爷懒得走动,要错过这一场好戏。
而锁爷既在此,姜逸尘哪能缺席。
他也戴着兜帽,一碗又一碗地默默为追月斟酒。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已倒空了三坛酒。
意味着,追月已连喝二十一碗,飞花令已过了六轮。
当喝酒变成一门玩乐,只会越喝越兴奋,越喝越来劲。
夜殇今晚本已饮下不少酒,再加这三坛酒,仍醉意全无,可谓海量。
一男一女的疯狂,姜逸尘见之唯有咂舌的份,心道这两人可真不简单。
“等闲识得东风面!”又饮过三碗酒,夜殇对出第七轮的第三句诗。
“任尔东西南北风。”追月轻易对上。
“任尔东西南北风!果然是追月女侠才配得上的豪放无羁!”夜殇连连称好,旋即又道,“这下我可对不上了,可不知几位兄弟能否救场?”
大伙见二人你来我往,无不称快,总有跃跃欲试之感,可临到头上,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胸无点墨哪能登大雅之堂,稍懂一些的,奈何腹中诗词已被说尽,于是乎,徒有六人面面相觑,再无半点建树。
“如此看来,第一局是我方输了。”
说罢,夜殇自饮三碗,当作惩罚。
追月道:“承让了。”
夜殇道:“来,接着第二局。”
追月道:“慢,不妨换个法子玩。”
第三一九章 今宵有酒
夜色渐浓。
反衬得那对明眸皓齿愈加明亮。
夜殇看向追月,就好似面向夜月,平静而舒适。
“姑娘请讲。”
“第二局不如玩接龙吧?仍是一碗酒,一句诗词,诗词为整句,格律不强求。”
姜逸尘闻言,目光不由向追月瞥去。
月下佳人不施粉黛,依然光彩照人。
都说美酒与美人更配,恰如追月,虽不见半点醉意,可那副俏脸被酒精染上了几许樱红,平添不少魅色。
更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此话当真不假。
这场比试,不仅夜殇喝得痛快,追月亦是乐在其中,尽管他是幽冥教判官,身负重任,而她则是伶俜一人,四海为家,可那又如何?
兴许经此一回,此二人便当成了交心朋友,能随时随地把酒言欢。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正是由此而来?
第一局,你来我往数十回合,看似激烈,可实际上,追月还是轻巧得胜。
许是不愿再承夜殇谦让之情,追月此番提议,无疑大大降低了比试难度,也令得夜殇在此回合中不好轻易认输。
如此知性佳人,哪能不深得人心。
姜逸尘仅是多看了追月几眼,便看得痴了。他能大致猜出,为何追月会和剑仙师傅被联系在一起了,二人同是放浪不羁,自非常人得以比拟。
身侧锁爷猛灌了两碗酒,方才强自把持住了凑上前的欲望。
而另三个幽冥教教众则是纷纷移开了目光,以免有失态之举。
至于幽鬼,可没人知道他躲在兜帽中作何感想。
众人皆醉,唯夜殇独醒,只听夜殇满口答应,随后道:“追月姑娘先请。”
追月先干为敬道:“你我既是在饮酒,便以五柳先生的《饮酒》起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夜殇跟道:“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甸尾海云随雁过,苍颜山雪照城寒。”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
比试难度降了,胜负愈加难分。
时间悄然流逝。
即便恍惚了一时半会儿,可姜逸尘斟酒动作已成机械定势,一刻未停。
待其缓过神来后,脚边已然又多了五坛空酒坛。
他专为追月斟酒。
这五坛酒自然也都是追月一人所喝。
以每坛酒大致能斟满七碗算来,五坛酒便是三十五碗,便也意味着双方已对了七十句诗词了。
七十句诗词,七十碗酒,一个时辰能完成已属不易。
但姜逸尘明白,这第二局所花费的时间,绝不止一个时辰。
幽暗林中白昼如夜,到了黑夜更只有无限黑暗,即便今夜随着追月的到来,有月光追临,可身处其中,姜逸尘实在无法判断出此时究竟是几时几刻。
几时几刻在这一刻对于追月而言,并不重要。
没有人会拒绝快乐,更何况是追求快乐之人。
追月已享受其中,恨不得快乐时光越长越好,过得越慢越好。
今宵有酒今宵醉,刻意改变规则,无非是想留住快乐。
转瞬间,姜逸尘已明了追月的用意,可夜殇呢?
快乐是相互的,毫无疑问,夜殇也享受于这饮酒对诗的乐趣间,可不同于追月的随遇而安,他毕竟另有所图,总不会任由追月牵着鼻子走吧?
姜逸尘手脚不停,又为追月准备好了三碗酒,可脑海间已陷入沉思:夜殇若如追月所愿,将时间拖延下去,显然这么做是有利的。
回想先前夜殇在酒席中所言,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夜殇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拖延时间,而其目的便在于揪出追月身后,那个追求她之人。
什么人会追求追月这般女子?
绝不会少。
五大三粗如锁爷,潇洒不羁如夜殇,心思深沉如幽鬼,恐怕都难挡其魅力。
便是姜逸尘自己也无法否认,若自己再年长上十岁,想必也会选择同如此佳人逍遥江湖。
可什么人会锲而不舍地追求追月?
这一来,上述之人几无可能。
或因容貌、才学难言般配而自惭形秽,或因性格相近而不愿强求。
而人贵在有自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执念过深,便是欲望过强。
会锲而不舍追求追月之人,若非欲望使然,至少在容貌和才学上不会与之相去甚远,对于江湖地位并不看重,其性格既是率性而为之人,又具备固有的坚持。
这样的人可不算多。
若将之同近来与兜率帮联系甚密的帮派或是组织联系在一起,便不难推测了。
得益于曾与兜率帮打过交道,姜逸尘心下已有了大致答案。
他所获知信息中,正有一群人在这两三年来与兜率帮越走越近,而那群人中,也恰有一人契合先前各项条件。
埠济岛,梅怀瑾。
夜殇对云天观一役心存疑窦。
云天观一役之所以生变,变在汐微语。
汐微语之所以不在幽冥教的掌控中,变在姜逸尘。
姜逸尘之所以会去云天观,变在梅怀瑾!
倘若姜逸尘在蜀地时,没有碰上鸡蛋和梅怀瑾,没有二人的指引,他是决然无法想着通过四两千斤堂入云天观,再通过云天观潜入幽冥教。
如此环环相扣,鸡蛋和梅怀瑾在其中的串联作用不言而喻。
是他们,遂了姜逸尘的心意,也是他们,利用了姜逸尘,在给幽冥教使绊。
兜帽中,姜逸尘会心一笑,对此,他无法心生怨恨,这本便是一场交易,只是他付出的筹码,并不只是那些银两,还有自己的性命,可这是他的抉择,至少结果而言,还算不错,不是么?
追月六至幽暗林,难免不引人注意,梅怀瑾若有心,自该早有注意。
今夜一去不返,不出意外,梅怀瑾会涉险入幽暗林一探究竟。
可其武功平平,想来不会单独行动,在其身侧定有鸡蛋相随。
眼下,夜殇应早已遣出幽冥教教众四下搜寻二人踪迹。
普通教众于鸡蛋而言,难言威胁,夜殇应也不求将二人逮住严刑拷打逼问云天观相关之事,其真正用意不是通过此二人做文章针对埠济岛,便是向兜率帮找麻烦。
此间细节,姜逸尘所知有限,现下自然无法理清。
对于兜率帮和幽冥教,姜逸尘本非带着善意而来,能见二者互相使绊自是再好不过。
至于埠济岛,姜逸尘也很想弄清他们对于中州大局的态度,不若就此借着夜殇之手,一瞧究竟。
计议已定,便要将这时间拖下去,让那些幽冥教教众有更多时间去探查。
显然,将这比试拖入第三局,无疑能赢得更多时间。
这局,假使夜殇接不住招,姜逸尘一定会帮他接下去。
只听夜殇吟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追月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手中酒饮尽,夜殇沉吟半晌,不得其果,笑着连连摇头,已准备认输。
却听追月笑道:“夜殇兄不问问身后各位兄弟的意见?”
夜殇闻言,这才醒转,原来这不只是他和追月的较量,他太过沉浸在方才的愉悦中了。
“可不知有哪位兄弟能接得上这个‘节’字?”
一时间,又是面面相觑之景,想来今夜这比试到此为止了。
夜殇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而众人瞧来更是一脸意犹未尽。
正在此时,本在不住斟酒的姜逸尘,却是扬起头,将手中的一碗酒,倒入嘴中。
第三二零章 月落夜至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姜逸尘对上了诗。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在场之人听清。
除却姜逸尘外,场中另有七人,竟一时静默无声,便是连呼吸声都难以闻见。
数道目光落在这黑袍青年身上,多是讶然之态。
锁爷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没曾想这大恩人竟是得才兼备,不仅修有两门内功,还是个文化人。
幽鬼双眸中透出欣赏之意。
此欣赏,并非欣赏姜逸尘的才华,而是欣赏其作为。
一旁静观许久,幽鬼自也明白了夜殇的意图,旨在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利于夜殇施行其部署。
行酒令,对诗词,夜殇已倾尽其所能,而姜逸尘适时之举,无疑是锦上添花。
一声轻叹打破了静寂。
追月道:“世事无常,荣华难久。好诗!好对!这第二局,是我输了。”
虽是输了,可追月脸上仍是笑脸嫣然,看不出有何难过之意。
是了,第二局输了,便意味着两局比试过后,双方握手言和,唯有进行第三局方才能决定胜负,这第三局也非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还能再喝几碗酒,再对几首诗,何乐而不为呢?
夜殇轻拍着手掌,对姜逸尘表示赞赏。
香主之位在幽冥教算不得高,作为新晋香主,急于立功表现自己本也无可厚非,可不知为何,夜殇总觉着这江城子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夜殇心中暗道:不妨看看他究竟是一时灵光乍现,还是本便饱读诗书。
夜殇笑道:“没想到江小兄弟竟藏着一手,这一开口便令追月姑娘无以回对。”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姜逸尘既决定露此一手,心下便早已模拟好接下来的应对,当即作势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
夜殇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朝向追月道:“追月姑娘,那这第三局是继续以接龙方式进行,还是再换个新玩法?”
尽管玩得欢快,可追月并未忘却其初衷,对于七叶一枝花依然志在必得,道:“贵教看来也是卧虎藏龙之处,既是决胜局,咱不妨以飞花令一较高下吧?”
夜殇道:“如此甚好。”
他又接着道:“江小兄弟看来有些诗词功底,可愿和追月女侠来上几句?”
姜逸尘嘴唇微颤,支支吾吾大半天,竟说不出半个字,一旁锁爷看着着急,当先醒悟过来,帮衬道:“老夜啊,这小江,他或许懂些诗词,可这喝酒,唉,昨晚你也见识了,三碗不过岗,这一句诗,一碗酒,可实在是难为他了。”
锁爷看了看姜逸尘,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你看看,你看看,才喝这么一碗,脸皮子又红了。”
追月见状,不由莞尔,说道:“原来如此。那不如便让这位小兄弟只对诗词,请其他兄弟替其喝酒如何?”
夜殇闻言笑道:“追月姑娘可真是善解人意,那便让江小兄弟与你行飞花令,由我代为喝酒啦。”
锁爷不甘寂寞,赶忙说道:“诶诶,老夜啊,这小江对诗,那酒便由我来和追月女侠喝吧,你在一旁歇着先,我们不行了,你再顶上。”
夜殇见此,料定追月定当不会在意,可总不免得征求客人意见,遂开口道:“追月姑娘您看?”
不出所料,追月果然满口答应道:“江小兄弟,由你先开始吧?”
被赶鸭子上架,显然在姜逸尘意料之中,以夜殇的警惕性而言,此时无疑正是试探自己底细的机会。
起先,夜殇既已堵死了姜逸尘解释的机会,在此情况下,再有任何推辞都与解释无异,而解释便是掩饰,说得越多,只会出现更多漏洞,越描越黑,反令幽鬼跟着再起疑心。
他硬着头皮便得上!
好在,他并不认为自己那几斤几两比得上眼前二人,追月也绝不会在短短几回合中便落败。
至于第二局,确有不少运气成分,这诗词接龙是姜逸尘在西山岛上和小伙伴们常玩的游戏之一,接龙上百来句后,总不免趋于大同,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也便说明,总有那么三两句诗词,是常用的终结句,这回正好让撞上,便一举制胜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
姜逸尘不再磨蹭,以“酒”字开头,应时应景。
锁爷也不落于后,赶忙一口吞了一碗酒,想来刚才只当看客也瞧得发馋。
“浊酒一杯家万里。”追月对答如流。
“借问酒家何处有。”
“葡萄美酒夜光杯。”
“莫厌伤多酒入唇。”
“料峭春风吹酒醒。”
……
两轮过后,姜逸尘已搜肠刮肚,略显吃力。
来到第四轮,姜逸尘已难以为继。
追月道:“一曲新词酒一杯。”
姜逸尘终于是对不上了。
夜殇可是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登场对答。
在这场结局早有定数的比试中,最终还是由追月拔得头筹。
时至此刻,姜逸尘脚边,已是摆满了近二十坛空酒坛。
追月为花而来,棋逢对手,饮酒对诗百来回合,终得偿所愿,可谓乘兴而归。
目送那道白色身影远去,好似瞧见月色离开了幽暗林,这晦暗一隅,重新被黑暗所吞噬。
没有人会拒绝亲眼送送这位月精灵,她这一走,也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幽鬼当先开口道:“她大可不必如此。你们这规则中,既不限自创诗词,那第二局,以她的才能,何至于认输?”
很显然,此话他是同夜殇说的。
夜殇道:“可她却乐意如此。”
幽鬼道:“你觉着是为何?莫非单纯是为了传言中她所追求的快乐?”
夜殇道:“或许是为了补偿。”
幽鬼不解道:“补偿?”
夜殇道:“追月未尝没有发现我们刻意在拖延时间,可不论如何,这些天来,她的出现,或多或少给我们带了不安和不快,故而,在已有把握要回那花的前提下,她又能对我们有帮助,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幽鬼道:“呵,倒真是个极为有趣的女子。”
夜殇道:“若非如此,怎会惹人追求?”
幽鬼道:“噢,换成是你,可会追随其左右?”
夜殇没有分毫犹豫,回道:“不会。”
幽鬼疑惑道:“我看你二人似乎极为认可彼此。”
夜殇道:“这样的女人向往天下,只能与之交心,若想得到她,势必得踏遍天涯海角。”
他顿了顿道:“太累,我并不是个勤快的人。”
幽鬼笑道:“哈哈,这么说也是,不过却有人对其痴心不忘。”
夜殇道:“当然,这样的女人本便不缺乏魅力,一些自以为是之人,总以为能据为己有。”
幽鬼道:“这自以为是之人你可找到了?”
夜殇尚未答话,远端已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转眼间,便近了许多。
幽鬼道:“看来是有结果了。你打算如何?”
夜殇道:“眼下还难言定论,只能顺藤摸瓜,先摸摸这瓜和兜率帮究竟走得有多近,再看看能否反借之,作为兜率帮掣肘。”
夜殇的打算,本在情理之中,姜逸尘没有任何意外。
黑暗中,他瞧不见夜殇和幽鬼的神色,却不由对夜殇适才一番话产生兴趣。
红颜知己,人生难求,会对之望而却步者,心中定是另有羁绊,而夜殇心中的羁绊,会是什么呢?
第三二一章 闲则思变
无规矩不成方圆。
组织由人组成,自有其体系。
大到一国朝廷,皇位之下,由高至低,有文武百官,纷繁杂类。
小到一个家族,族主功高年迈,膝下儿孙成群,各自为家。
这些体系,通常呈树冠状分布,越顶端,人越少,越是位高而权重,越底端,人便越多,自然地位平平。
在一郡之中,能鱼肉乡里的郡知县,敢为虎作伥的典史等,放在朝廷百官中,恐怕放个屁,都没人闻见。
论规模,邪门魔教中还难有帮派企及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
可论地位和影响力,幽冥教则要隐隐压过兜率帮一头,位列两大魔教巨头之后。
故而,在幽冥教中,一个香主的地位,便好比满朝文武中的九品芝麻小官,莫说是否能对朝廷大事提看法,给建议,便是连面圣旁听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作为新晋香主,自幽鬼三日大宴之后,姜逸尘便鲜少能触及幽冥教现今的各类大事。
锁爷、枷爷虽极其看重他,有重用他之意。
可一来,幽冥教大半主力在外拼杀,所需补给,均由各地分部支持,幽死洞作为大后方,则力求安稳,少有动作。
二来,幽鬼已重新闭关,后方便全由夜殇统筹,对于各种局势,夜殇自有判断,无需与锁爷、枷爷商量。
如此这般,在这大半月时日中,姜逸尘近乎成了“聋子”、“瞎子”,两耳难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洞外消息一时闭塞无两,能从多数教众嘴中闲聊中闻知的,竟多是家长里短,鲜少关乎江湖之事。
而枷爷、锁爷无事时,常在饮酒作乐,所知更是有限,若非其旁敲侧听来一些小道消息,恐怕真要活活被闷死。
这些消息中,有云天观当真封山匿迹的,有数个云天观弟子下山闯荡江湖的,还有不少譬如兜率帮等“友帮”耍的小伎俩。
可这当中,姜逸尘没有打听到半点关乎那夜追月走后,夜殇对于埠济岛所部署行动的相关后续,令姜逸尘郁闷不已。
幸而,还有一道消息,尤其引之瞩目。
那便是洛飘零之事,那个把中州江湖搅得不得安宁之人,又有了“丰功伟绩”。
大体便是,在这大半月中,各方势力仍未能寻到洛飘零本尊,而相互间起了不少冲突,互有损失。
唯一可确定的,便是洛飘零离昆仑派又近了些许,百里地间,又会再起怎样的波澜,不由令人翘首以盼。
回到幽死洞中。
幽鬼不在,便少了一双眼睛盯着,姜逸尘不免轻松许多。
可待了这么些时日,他心中越发清楚,这山洞,他所走过之地,还不及三分一。
许多地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无权靠近,也不敢靠近,因为那些地方在他眼里,充斥着危险气息,轻易靠近,恐有性命之忧。
幽死洞,究竟有多少秘密,他暂无法知晓,还待今后慢慢发掘。
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些事,姜逸尘得适可而止,可另外一些事,他做起来倒是利落得很。
至少整个幽冥教大致体系已被他摸了个透。
一般而言,帮派职位由高及低为,掌门、副掌门、护法、长老、堂主、香主、精英及帮众。
帮派越小,帮中职位便越是精简,正如云天观,仅有三个层级。
而诸如幽冥教这般大帮派,教中分工则要更为细致一些,分为教主、四大判官、鬼将、鬼卒、堂主、香主、精英、教众。
幽冥教并无副教主之位,“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便是护法之位,只听命于教主,在教中所负责的事物更为具体,权责更大。
论重要性,四大判官自然不可忽视。
其中,“鬼”“嚎”两判官重武,“哭”“狼”两判官重谋。
幽鬼长久以来作为幽冥教二把手,一度分管七个分舵,还在教中另设鬼煞坛,专挑身手高强者强训,一时权势无两,直至被龙耀重创后,常年闭关养伤下,其心态已改变不少,也放下了许多担子。
哭娘子一手筹划了云天观一役,论谋略,已令姜逸尘甘拜下风,而其身手也绝非泛泛之辈。
在云天观中,姜逸尘已是见识了哭娘子和夜殇的骇人战力,而这两人若是重谋,那幽鬼和卢昊究竟是多么可怖,他已不敢想象。
幽冥教树冠顶端五人,姜逸尘仅余教主冥河和“嚎”判官卢昊尚未谋面。
四大判官之下是鬼将,鬼将六人位同长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枷爷、锁爷六人尽数现身云天观,在归途中,姜逸尘已有所了解,换言之,鬼将便是幽冥教中已手脚功夫见长的长老。
除鬼将之外,还有孟婆这类专攻丹药之术,或是钻研于其他物事的长老。
很显然,那三日大宴,幽死洞中不只姜逸尘去过的那处石坪,摆设了筵席,只能说那儿人最多最为集中,可在洞中,究竟还有多少和已故云天观五长老齐宇班这样以一技之长前来投诚的外来长老,便不得而知了。
鬼将之下,便是鬼卒,与坛主之位类同。
魑魅魍魉便是鬼卒中的翘楚,曾经由幽鬼一手调教,提拔,在幽鬼放下权任后,此四人便接过鬼煞坛,同样专为幽冥教厉兵秣马。
鬼卒之下,堂主已有数十人,香主更不计其数,因而,姜逸尘这香主之位,实在是听来好听些罢了。
身外事便是如此,姜逸尘一时也无可奈何,关于《阴风功》的修习自也暂时搁浅,而“圣贤书”姜逸尘倒是没有一日落下。
对于《无相坐忘心法》,姜逸尘又有了更深的感悟,他现在所欠缺的,是一个安定的环境,和同当日临云小白一剑时的契机。
幽死洞乃敌腹之地,难言安定,修习《无相坐忘心法》不免影响同为木系功法的《点穴截脉心法》,加之《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贸然修习,万一一时止步一二层,难有进展,相比已是大成的《点穴截脉心法》,实力可谓大打折扣,得不偿失。
而千钧一发下,那等可遇不可求的契机哪是说来便来。
简而言之,现下绝没有充足的条件,供姜逸尘去修炼《无相坐忘心法》。
“圣贤书”只能读读了。
除此之外,姜逸尘也绝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穷则思变。
既然在幽死洞中待着毫无建树,倒不如走出去。
机会折了腿,不上门,若自己仍循规蹈矩,守株待兔,那无疑与混吃等死无异。
只有走出幽死洞,方才能觅得良机以“建功立业”。
幽死洞外便是幽暗林。
幽暗林也不尽然都是幽冥教的地盘。
想要走出去,也不是想到,便可以做到的。
当监工。
这是姜逸尘好容易讨来的差事。
幽暗林一处墓地之下,幽冥教正大兴土木,建造大型储藏室。
见其人员分配明确,道道工序按部就班地进行,显然这已不是第一处墓地下储藏室。
盖因分类储物所需,不得不在这荒凉墓地之中,增拓空间。
今儿早晨,已是姜逸尘第四次跟来这晃悠。
之所以说晃悠,只因为,姜逸尘实在不需做事,事实上,他大可在树下乘凉,好好睡上一觉,大伙儿仍能把活干得一丝不落。
但他从没这么做过,毕竟要在墓地中睡觉,谁敢保不会做噩梦?
而在这幽暗林中还能分期是早晨中午,则不得不说说,这透过重重树影,所洒落下来,星星点点的薄光了。
手指在晨光中跳跃,姜逸尘似已沉浸在发现阳关的喜悦中。
若是能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他定能发现,自己现下已白得吓人。
因为,他实在太久没有沐浴过阳光了。
正当姜逸尘享受着久违晨光关怀之际,一道黑影在远端闪过。
尽管“久疏战阵”,可在幽冥教中,总是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警惕的姜逸尘,在那一瞬间便捕捉到了那道黑影的信息。
那是个女子。
而且,他不陌生!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三二二章 光天化日
晨光打照着地面,温和依旧。
只是适才那清瘦青年早已消失不见。
不出片刻,姜逸尘已窜出半里地距离。
可他还在不断提速,脚下步频越来越快,步间距更是逐步攀升。
每一次着地,好似蜻蜓点水,在花草石块上一蹴而就,看来轻而易举。
实际上,每一步,都必须充分调动浑身每块肌肉,方才能使每次动作衔接流畅,舒展协调。
能做到如此,轻功决然不赖。
而在这之上,要做到越来越快,便关乎瞬间提速的爆发力和维系稳定的持久力了。
姜逸尘本无法修习内功,要想不落于人后,自然得在爆发力上下功夫,以求速战速决。
因而,再刻苦练习下,爆发力已然成了其强项。
水系内功强肾,增补气海,木系内功温养肝脏,扩疏经脉,运转后,内力生生不息。
两门内功,前者补气,后者生气,二者相辅相成,大大弥补了姜逸尘原先受痨病所累,无法长久作战的缺陷。
爆发力和持久力兼备,轻功水平方才能更上一层楼。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来轻描淡写,却绝非朝夕可成。
经年累月修行下,姜逸尘才有如今的水准。
单论轻功高低,他足矣跻身江湖高手前列。
可以他这轻功身法,仍未能追上前方女子,足可见那女子亦非易与之辈。
又奔出约莫三里地距离,穿过重重密林,姜逸尘总算离那女子近了不少。
并非是他赶上了那女子,而是那女子放慢了脚步,直至停了下来。
他只是没跟丢。
幽暗林中草木粗壮而茂密,要找蔽身之所并不难。
姜逸尘已躲了起来。
他和女子相去十丈远,这般距离,加之光线不足,便是对手强于他,也不易发现其踪迹。
女子似乎来到了密林的一处断层。
前方隆起了两座小山丘。
小山丘山壁光滑而陡峭,要想攀爬,得费上不少功夫。
两座山丘间,是条狭长通道。
狭长只相对于密林而言,毕竟女子站在通道中央,两边可还相去山壁三两丈距离。
细看之下,通道地面满铺着片状石块,人造痕迹再明显不过。
密林中,晨光依旧见缝插针,在地面上绽放着笑容。
而到了那山丘处,便戛然而止,好似被扼住了喉咙。
阵阵阴风自石道中拂过,不由令人毛骨悚然,似在警告来人到此为止,再往前势必会令之后悔终生。
狭长石道通往何处?而她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未及姜逸尘细想,女子已迈步向前。
姜逸尘这才将目光挪向那女子。
女子一袭黑衣裹身,全然融身于黑暗之中。
若非今日恰有晨光临幸幽暗林,还真难发现其踪影。
女子脚步并不快,似乎很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景况。
正当那纤腰细腿的身形,即将被狭长石道的黑暗吞没,异变突起。
狭长石道中,突然间便有十余人如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黑袍人,不仅姜逸尘无法看清他们的妆容,便是身处其中的黑衣女子也根本无暇去分辨那每一人的面目。
或许这本不重要,因为他们本便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恶鬼不需要有脸,更不在乎妆容,他们只要能掠食生人魂魄便够了。
而此时此刻,不正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待他们享用吗?
铿铿锵锵之声不断回响,其间夹杂着各种诡异刺耳的吼叫声,当真如厉鬼哭嚎,仿佛有种阴森森的杀气由耳入心,令人不寒而栗。
姜逸尘虽瞧不清石道中,到底是何情况,却也能想见,黑衣女子现下必定是险象环生。
石道中那十八个恶鬼,不出意外便是幽冥教之人,而此处也是幽冥教的某个隐秘之地。
倘若这十八个恶鬼自始自终都存活在那无尽黑暗之中,那么在黑暗中作战,显然如鱼得水,大占便宜。
如果是他自己,在那黑暗中,独对十八人,想想都捉襟见肘,而在其看来,那黑衣女子虽轻功不差,可实力委实有限,如此冒进,岂非自讨苦吃?
就在姜逸尘疑心之际,战局又起变化。
视线中,黑衣女子的身形越来越清晰,而那十八个黑袍人竟接二连三地倒下!
既能看清打斗情势,很显然,战局已被黑衣女子带至石道和密林相接边缘。
黑袍人的进攻如狼似虎,源源不断。
十八人的身法,竟无一笨拙,每人都足矣与黑衣女子媲美。
优势如此明显,可一具具倒下的尸身,无不说明黑衣女子应对有道,以寡敌众,丝毫不落于下风。
怎么做到的?姜逸尘不禁起疑。
又有两个黑袍人在欺近黑衣女子之时,惨遭毙命。
姜逸尘赫然瞧见那两人在出手一瞬,动作一僵,似是忽然失去了目标,而不知所措。
阳光!
只一瞬,他便猛然顿悟,黑衣女子之所以选择在光天化日之时来此,之所以把他们引诱出来,便是要借用天时之利,来处理这些畏惧阳光的恶鬼。
恶鬼当然畏惧阳光,因为他们一生不见天日,在黑暗中,他们就像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他们能来去自如,无所不能,而一旦将他们的双眼暴露于阳光之下,哪怕只有一瞬,他们便成了瞎子。
也只要一瞬,他们便会从瞎了的恶鬼,变成毫无声息的死鬼。
转眼间,十八个恶鬼,仅余十个。
他们里姜逸尘不过七八丈距离。
他们有赤手空拳的,也有戴着利器的。
那些利器不是寻常刀剑,皆为短兵。
有爪,有钩,有刺,这些短兵和他们的四肢无缝衔接,似乎天生便是长着这么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手手中皆为短兵,意味着必定招招欺身,招招直逼要害,可事实却非如此,他们出招和江湖人简直两样,更准确地说他们只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以手脚上的利器扑向敌人。
对于高手而言,他们和野兽并无二致,麻烦之处,便在于他们的动作实在快得很,稍有一丝迟缓,或是在黑暗中一旦判断有误,都很可能在短时间内,被转瞬即至的攻势,给攻破防线。
黑衣女子很好地利用了光线,让自己稳居不败之地。
黑衣女子的安危已无需姜逸尘顾虑,而他也总算看清了其手中器刃。
那两柄短刃,在黑衣女子手中俨然是对匕首,可却有五分双刺的模样。
再看其手上匕首,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好似也和她连为一体。
非但如此,这黑衣女子的脚上功夫也可谓相当凌厉,每一踢都恰恰踢在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鬼头上,让他们的撕咬完全失了方向。
姜逸尘已能肯定黑衣女子的身份——听雨阁,恋蝶。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三二三章 暗中尾行
恋蝶?
对于黑衣女子的身份,姜逸尘并无太多疑问,若非觉着似曾相识,他也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一路追随。
他奇怪的是,恋蝶为何会出现在这?
他与恋蝶第一次碰面,是在星月寂寥的黑夜中。
那回,他从王芝芝那偷走生灵灭,遭其暗中偷袭,一番缠斗后,姜逸尘侥幸脱身,而恋蝶却落入王芝芝之手。
次日,当姜逸尘和谢永昌等人杀出银煞地府后,方长从同是出自听雨阁的逆蝶口中得知,前天夜里所碰上的女子,是其孪生妹妹。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他仗着生灵灭产生的毒瘴阻断了王芝芝的追击,而在此之前,恋蝶已被汲魂鞭制服,要想逃走几无可能,她最终是如何从那“心狠手毒”王芝芝手下逃生的,他不得而知。
纵使王芝芝不杀女子,可说到底恋蝶也是窃贼之一,王芝芝真会轻易将之放过?
即便生灵灭对王芝芝而言,并不重要,可她会因何种缘由,对冒犯她的陌生女子网开一面?
在龙渊峡之时,姜逸尘对此便百思不得其解,怎奈当时战事惨烈,他无暇细想,之后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遂逐渐将之淡忘,而今再见恋蝶,不禁陷入沉思。
恰在此时,最后一个黑袍人也被恋蝶洞穿了咽喉。
阳光稀疏,却也不难为匕首拔出后鲜血淋漓的场景,铺撒上体面的妆点。
密林中,十八具尸身横七竖八,却不见血流成河之景,或许这片土地早已习惯了血腥味,对之非但不嗤之以鼻,更是急不可耐地吞噬吮吸,只是这回,它所汲取的,是来自恶鬼的血。
这血究竟会是从红尘中解脱的甘甜,还是生来便不受人待见的苦涩,无人能知……
恋蝶对此更是熟视无睹,没有半分停留,便朝那狭长石道走去。
倘若这阳光便是她最重要的杀手锏,确实需快马加鞭,一刻不能耽搁。
恋蝶再次遁入黑暗之中。
这回,姜逸尘不得不跟着进去。
一踏上石道,姜逸尘便发觉脚下生寒,似乎他所站立之处,是极地冰原。
寒意由脚及心,不由令人却步。
姜逸尘抬了抬腿,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或许是此处与极地冰原唯一区别了吧。
至少还能行动自如不是?
他举目远视,徒有一片黑暗与空幽。
他苦涩一笑,已是跟丢了恋蝶。
而且,若是此时恋蝶从洞里往外张望,反而是他将完全暴露在其视线中。
姜逸尘摇了摇头,时间于他而言太过奢侈,有时候,明知不可为,偏得为之,他再顾不得许多,只得加紧步伐,去拥抱黑暗。
石道越来越窄,风越来越大,想来过了此处,便当是一开阔之地。
风挠着耳,在耳畔扯着嗓子哭号,姜逸尘心无杂念,不为所动,因为风声之大总难免令人错过一些微小却极可能致命的动静。
姜逸尘估摸着走了有一炷香时间,直到石道仅容两人并肩通过,仍未走到尽头。
倘若那十八人没死,可当真是这黑暗中的恶鬼,又有谁能从此处全身而退呢?
有此可见,恋蝶不仅知道这儿有十八人,更知道如何将他们同时引出石道,借用阳光,一网打尽。
又过了片刻功夫,视线中泛起微光。
可姜逸尘脚步却慢了不少,眼睛难以完全睁开,而面颊竟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风,好大!
姜逸尘运转起内劲,顶着足矣刮倒两百斤胖子的强风,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风口,走出了石道。
适应了小半会儿石道外的光线,姜逸尘看清了所处之地。
此处,光线并不充足,相比密林却要亮堂上数倍。
光线源自穹顶,穹顶由十数座长相奇特的山峰环抱,晨光便是从山峰间的缝隙侵入。
若非那山峰数量超过十个,姜逸尘恐怕会将之认作是哪个远古巨人身亡时,十指交叉,而所留下的杰作。
脚下依旧是石道,当然比之方才走过之处倒是宽敞了许多,左右两侧再无山丘遮挡,取而代之的也非密林,而是悬崖。
悬崖并不算高,依稀可听闻崖下流水潺潺,大致有五十余丈。
不过百步之遥,石道便也到了终点。
再往前去,竟是十余个大小不一,自崖下江河凸起,傲然耸立的座座石台。
石台大体为圆柱体,好似梅花桩般,蜿蜒向前分布,很难想象以人力怎能做到这巧夺天工之事,也很难想象大自然鬼斧神工竟会造就如此神迹。
大梅花桩石台约有三丈方圆,小梅花桩石台还不足一丈,而其间两两间隔,竟有五六丈之遥。
纵然通过这梅花桩石台后,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旷世绝学,非轻功卓绝者,临此也唯有知难而退的份。
看着那不断起落,渐逐远去的黑影,再望向前方,十三座梅花桩石台之后,那朦胧深邃的通往未知之路,姜逸尘心中疑问更甚。
这里定是幽冥教重地,石道中是有十八个源自黑暗的守护者,而此处让人望而生畏的梅花桩石台,再往前又会是怎样的险恶考验?
恋蝶孤身一人来此,真的做好了全部应对准备?
幽冥教藏着什么?
恋蝶想得到什么?
更准确地说,应是听雨阁想得到什么?
这听雨阁中,不安分的,绝不单单是一个洛飘零,这个帮派,似乎在成立后仅是安稳过度了一年,便蠢蠢欲动。
石府余孽?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姜逸尘一面想着,脚下已跟着动了起来。
恋蝶已落到第十个石台上,她一心向前,决然不会想见身后竟有人尾随。
而姜逸尘也借机观察清楚了其方法,效而仿之。
这儿的风虽不比石道最后阶段的风来得猛烈,可在如此长距离的跳跃中,错综复杂的风向,显然是最大的阻力,稍有不慎,难免差之毫厘。
跌落悬崖对这些轻功高手而言,虽不足矣致伤致残,却也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的麻烦,做到万无一失,才是上策。
以恋蝶那细瘦身躯,若没有获得足够的向前惯性,将轻易被狂风左右,而姜逸尘为求稳妥,增加了助跑距离,把麻烦之事做在前头,减轻之后产生的负担。
如此,当恋蝶成功登临彼岸时,姜逸尘方才落在第二座梅花桩石台上。
恋蝶继续向前行去,等待她的,显然不会是热情的欢呼,而是一道道冰冷的寒芒。
恋蝶三人伫立着三道黑影。
三人不知是何时来到她身前的。
或许三人本便在此,只是他们如同石像般,冰冷得让人忽视了其存在。
三人并非一般高矮胖瘦,手中器刃更是截然不同,可无一例外,均生得尤为高大壮实,或许唯有如此,才适合生存在这凛冽狂风中。
三人之中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分明仅有一人开口,可这声音仿佛同出自三人之口,他们心齐,意齐,无人可匹。
然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又岂非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所以,他们没有得到回应。
这尊雕像的细眉如刀,双目如刀,似由一代匠人精雕细琢而成。
最可怕的是这匠人不仅会雕其像,更会刻其魂,这雕像的目光炯炯有神,如剑如刀,杀意昭彰!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三二四章 到此为止
风在嚎。
血在泣。
血源自三人的躯干和四肢。
这三人,一人挥刀,一人持剑,一人挺枪。
刀是把黝黑长刀,长有六尺,重达百斤。
要挥舞起这把刀,并不容易,而这把刀一旦挥舞起来,当如狂风过境,碾碎一切,势不可阻。
这把刀的使用者,定当是个直来直去之人,也定是个力大无穷之人。
剑是柄别致的森绿细剑,一面为刃,一面为齿。
这柄剑,看来只有一面能杀人,而另一面更像是用来施刑的。
武器越是怪异,对驾驭它的人要求越为苛刻,要么是为使用之人量身定做的,要么是这使用者用某种顽固的癖好。
不出意外,这用剑之人当是个剑法高手,而且,极为享受杀人过程。
枪是杆古铜长枪,枪尖呈锥形,既可戳刺,亦能劈砍。
这是杆冲锋陷阵的枪,用枪者,定有纵使敌众我寡,亦有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勇气。
刀乃百兵之帅,剑乃百兵之君,枪为百兵之王。
这三样武器,既是百兵翘楚,更为当世名器。
此三人,昔年不论在江湖,或是在沙场,都曾是独当一面,威名赫赫之辈。
而今,武器并未蒙尘,且锋利依旧,却在黯淡的光线下,失了其原有的辉煌。
武器如人,它们的主人,非但面无全非,无人相识,且眸子中毫无神采,就好似对生活失去了憧憬,有如行尸走肉。
故而,纵使三人中随意一人都要高出恋蝶近两个头,纵使他们随意一人的名气都要比籍籍无名的恋蝶更令江湖人称道,可他们三人联手,却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弱”女子束手无策。
伤口迸裂。
血液四溢。
风将一缕缕鲜红,拉成了一条条丝带,似在妆点这萧瑟的落幕。
三人的动作愈来愈迟缓,可恋蝶的攻势却仍旧毫不留情。
当垂死挣扎,都显得有气无力时,他们也绝难在这天地间生存。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在眼前这娇小女子手中的,一如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到这般田地,成为晦暗一隅的一道墙。
记忆中,依稀有着漫天黄沙,有着累累尸骨,他们伤得很重,重到无法保持神志清醒,直至完全睁不开眼。
再次睁开眼后,他们的视线中,已鲜有光明,他们也没有了本来的模样,直至他们渐渐忘却自己是谁。
他们倒下了,另一处地府或许是更好的归宿。
一盏茶的功夫,能唠叨好一会儿家常,能看一出完整小品,还能纺织出成套的便衣。
一盏茶的功夫,并不算短。
一盏茶的功夫,不足矣和好友开怀畅饮,不足矣和旗鼓相当的对手下完一盘棋,甚至不足矣细嚼慢咽地好好吃一顿饭。
一盏茶的功夫,实在算不得长。
也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恋蝶已撂翻了三个高手,并非是她太强,而是对手今不如昔。
她已轻松闯过三关,却未再向下一关挺进。
反而是回过了身,看向后方。
后方崖边已站着一个人。
此人和今日她所碰到的人一般,穿着黑袍。
黑袍人戴着兜帽,在风中,如幽灵一般,看不清面庞,难以捉摸。
可她毫不在意,今天她所杀的恶鬼也好,幽灵也罢,已是不少。
她不为杀戮而来,却不介意以杀戮开道。
她微微有些讶异,黑袍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其后。
稍稍奇怪于黑袍人手中那柄与之好不般配的镰刀。
她不由蹙起眉头,这等神色在她脸上并不多见。
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变回一如既往的刀。
她的眼神如刀一般凌厉。
她的攻势也同刀一般猛烈而决绝。
黑袍人自然便是姜逸尘。
谷间的劲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凶猛。
他用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跃过了十三座梅花桩石台。
当他落在这一侧崖边时,他所能见的,只是三人倒下前,最后的挣扎。
他能感受到三人临死前,满胸的杀意,和无可奈何的迷茫。
他能看出此三人功底非凡,任何一人全盛之际,都有一招挫败恋蝶的可能。
他也看出此三人今非昔比,这也是恋蝶至今还能一往无前的缘由。
他不知恋蝶来意为何,可眼见其似乎有备而来,且进展尤为顺利,他反而忧心更甚。
他深知自己一旦踏上对岸,恋蝶决然不会对之视若无睹,更会将他当作敌人,除之后快。
可他却不得不站出来。
他心有隐忧,即便接下来一关,两关,恋蝶都能顺利通过,可这些不过是为最终将之俘虏的铺垫。
他必须要阻止恋蝶继续向前。
毕竟他自问有愧于听雨阁,更在数月前与季喆话别时,暗自许诺,定要相助听雨阁脱离困境。
这个誓言无人知晓,可他从未遗忘。
眼下,为保恋蝶周全,他只能现身将之逼走。
而他也自认有足够的实力,让恋蝶心生退意,即便,他手中武器不再是剑。
恋蝶为达目的而全力以赴。
以不趁手的镰刀对敌,姜逸尘更是严阵以待。
此举既是为逼退恋蝶,也是对自己的一番考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姜逸尘的作战策略。
手中的镰刀到底还是不如剑使唤得利索,他只要令恋蝶知难而退,便达成目的。
也恰恰因为姜逸尘抱着这般心态,打斗自一开始,他便全然落入下风。
匕首和镰刀皆为短兵。
匕首比镰刀更短,发力更加短促而迅疾,极易使敌难料而遭受重创,因而,一旦失了先机,到后头唯有疲于招架的份。
而手握镰刀便成了姜逸尘现下最大的制肘,他似是自断一臂,毫无反击之力。
一切主动权全然由恋蝶掌握,除非恋蝶难以为继,姜逸尘方才有翻身之机。
然而,打斗持续越久,被动防守一方越发吃力。
因为,他总要多花一分心思,提前洞悉敌手来招,提前思索对策,方才不至于忙中出错,露出破绽。
这一切都需在瞬息间完成,难度可想而知。
放在平常,倘若姜逸尘手中持剑,百回合内定能凭剑法制胜恋蝶,可此时,这个略逊他一筹的女子,生出了三头六臂,姜逸尘非但得拼尽全力,更得用两倍三倍的努力才能维持僵局。
这可真是折煞了人。
即便谷中的风儿的凉意未减,可姜逸尘的发丝已然浸湿了兜帽。
二人的打斗,持续了近乎一炷香功夫。
姜逸尘仍苦苦支撑,既无法制敌,那把时间拖下去,也未尝不能达到劝退的目的。
而恋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时间对其而言很是宝贵,再如此缠斗下去,天色一暗,她可是不得不回撤了。
一刹间,恋蝶横眉怒目,手中匕首金芒大闪,意图速战速决。
姜逸尘见状当即一喜。
方才恋蝶那出招频率已做到了极致,而今发力,再达到另一更高的极致,必当有一空档过度,这一用力过猛,稍有不慎,便是破绽。
如此良机姜逸尘哪能错过。
灵光一闪,手中镰刀已附着上了一层晶莹颗粒。
先前的进攻,恋蝶的攻势总能做到收放自如,可这回,她左右开弓,均被姜逸尘险之又险地避开后,却发现本欲收回的左手,竟无法动作。
那一瞬,她已发现是匕首被镰刀缠住无法动弹,也清楚地察觉到自匕首处传来的阵阵寒意。
正当她要以右手攻势围魏救赵时,却是被姜逸尘抢先一步,将镰刀当先迎向她右手中的匕首。
如此两把匕首已完全被一柄镰刀冻住!
恋蝶本是行事果决之人,见此本欲弃了匕首,单以拳脚对敌。
可瞬息间,她竟改变了主意,将内劲打在两匕首上,以挣脱开镰刀的束缚。
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梅花桩石台地方向奔去。
见着恋蝶不断远去的身影,姜逸尘暗暗舒了口气,接下来,他还有场仗得打。
在他身后,正有一道黑影,向他靠近!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
第三二五章 无羁之剑
姜逸尘回过了身。
看清了来人身份。
点头行礼。
来人同为一袭黑袍,哪能不是幽冥教之人?
幽冥教没有太多繁文缛节,一切就简。
如此礼数,本已足够周到,可来人似乎并不满意,冷声道:“不追?”
追?
对于这个问题,姜逸尘没有片刻犹豫,微微欠身道:“属下,追不上。”
来人是夜殇。
便也说明,逼退恋蝶的,并不是难缠的姜逸尘,而是突然出现的夜殇。
夜殇会出现在这,显然远出恋蝶所料,姜逸尘自也是大感意外,所以,兜帽中他那略微错愕的神色在此时倒是显得颇为贴切。
过了半晌,夜殇方才开口道:“单论飞渡这惊魂谷,她确实要快些。”
姜逸尘闻言,不由朝后望去。
只见一个黑点已落到了对岸。
那黑点自然是恋蝶无疑。
两岸相去近百丈,其间更有十三座两两相隔五六丈距离的石台,恋蝶从这段回到那端,耗时离一盏茶还有些功夫,这速度确实要比姜逸尘快上不少。
“你可知这是何地?”夜殇很少大声说话,可他所说的每个字,从来都能让别人听得一清二楚,即便来自风的呼号,早已充斥耳蜗。
“不知。”夜殇紧盯着姜逸尘,那双眸子和黑袍一般漆黑,且黑得发亮,没人能看穿夜殇的想法,姜逸尘也不能,既分辨不出其话中意味,只能以最简洁的方式来回答,至少在今日之前,他对此处的确一无所知。
夜殇道:“你是跟着她进来的?”
姜逸尘答:“是。”
“这段时日,你接了个监工的活?”
“是。”
“这么说来,今早你本在墓地?”
“是。”
“为何会跟来?”
“见着陌生,感到好奇。”
一问一答间,姜逸尘均实话实说,问心无愧。
夜殇自也瞧不出任何破绽,不再追问。
正在此时,恋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沉默很快被打破,夜殇似乎无意将话题停留在恋蝶身上,忽而话锋一转,问起姜逸尘,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来幽死洞之前,你在蜀地百鬼巢?”
该来的总是要来,姜逸尘心中暗道。
倘若在幽鬼出关大宴上,他们就着百鬼巢的话题深入,姜逸尘定然无法招架,可这大半月的时日,姜逸尘哪会任这些潜在破绽继续存在,自是通过各种旁敲侧击,将关乎百鬼巢的基本信息摸得一清二楚,想好应对之策。
只一个“是”字,在夜殇听来或是毫无所觉,可在姜逸尘心中却有如一块石头落地。
若夜殇以“百鬼巢”来试探他,他便有机会用早已杜撰好的故事来蒙蔽夜殇,消除其心中留存的疑虑,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哪知夜殇却道:“早几年是在武当境的丹霞山庄?”
“是。”姜逸尘心中一咯噔,已感到不妙,这夜殇果然不易对付,全然不按套路出牌。
夜殇接着道:“那在落草为寇之前,江小兄弟又是在何处长大的?”
“晋州。”姜逸尘微一愣神,倒也很快给出了答案,既摸不清夜殇的思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噢,晋州?”夜殇眉头一挑,似有些讶然,旋即笑道,“没曾想江小兄弟这般年纪轻轻,便已是走难闯北,四海为家了啊。”
姜逸尘见状默不作答,心中则是惴惴不安。
撒谎本非易事,一个慌需要另一个慌去圆,而两个慌,恐怕便不是再添两新慌便能圆得回来的,若是逐步深入,慌越来越多,纸便包不住火,他不知道夜殇这般问下去,这把火何时会把他烧穿。
夜殇道:“江小兄弟履历丰富,可不知对十余年前的江湖人物是否有印象?”
姜逸尘不明所以,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到脚边,脚边正是那三具血已渐逐干涸的尸体。
此时姜逸尘才发现,这血并不鲜艳,色泽比之常人更是黯淡许多,想来此三人如此活着,也确实不如常人的色彩斑斓。
可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么?
夜殇道:“你可能认出这三把兵刃?”
未待夜殇开口,姜逸尘早已将目光挪向了那刀、枪、剑,毕竟相比裹在一团乌黑里的三人而言,这三把兵刃显然更有特色。
有特色的兵刃,通常也代表着一个人,将这把兵刃发扬光大的主人。
一如鬼见愁、层峦叠嶂以及寸草不生,他们的主人也都威名赫赫。
姜逸尘仔细打量着三把兵刃,亦是绞尽脑汁,最终倒也认出了其中一把。
“无羁。”
“不错,这柄剑正是无羁剑。”
“那这人便是……”姜逸尘的目光从剑身上,移回了至死时,仍剑不离手的尸首,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自创‘无羁剑道’,自诩‘无羁剑圣’的剑狂——施易。”
“剑狂”施易的名声远不及剑圣、剑仙等来得响亮,反而恶名更盛,可对用剑之人而言,施易此人则不由令人为之钦佩。
关于施易的故事,姜逸尘自也是从西山岛上老人们的口中听来的。
施易生来便目难视物,可说是天生便被尘世所抛弃的,可他硬是凭着一股韧劲,自学成才,甚至于自创出一套剑法。
视力上的残疾,也无法阻止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脚步。
天地间,再无人能束缚其作为常人的渴望,故自命“无羁剑圣”。
奈何自小便被父母遗弃,尝尽世间冷暖的施易,心里却并非那般坦荡无羁。
他嗜好杀人,而且是慢慢地杀人,通过无羁剑上的锯齿,在败者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能让他找到报复苍生的快感,他也因此一度成为江湖十四恶人之一。
直到那年的外夷浩劫,身为江湖高手,施易虽未加入道义盟或是名门大派抗击外侮的组织,却也在中州西部一带的战役中,力助中州军队以少胜多,获得不少赞誉。
可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妙,那场浩劫带走了许多英雄豪杰的性命,施易或许算不上英雄豪杰,可也为中州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未能在那场祸事中存活下来,在一次外侮的围击中,不幸殒命。
念及此处,姜逸尘眉宇间闪过一丝悲悯,却又不禁骇然,这人既是施易,那另两人岂不是后来和他结为兄弟的军中人物,泰蛮和肈信?
“看来江小兄弟也猜出了另两人的身份。”尽管有兜帽作掩护,可夜殇深邃的眸子似能穿透这层遮挡,毫不错过姜逸尘面上的半点波动。
“蛮横之刀和破阵枪。”姜逸尘道出了刀和枪的名字,心下亦是莫名感伤。
一个鬼才,一个草莽,一个武将,本是互无关系,因中州乱世走到一起,并肩杀敌,故事中的三人,本是战死沙场,留下英名,谁知竟沦落此处,作为一个帮派的看门人,真是令人唏嘘。
似是看穿了姜逸尘心中所想,夜殇接着说道:“以泰蛮、施易、肈信三人的本事,任意一人都足矣对付这黄毛丫头,可事实却恰恰相反,竟给轻易撂倒,你可看出了所以然来?”
夜殇这一问,令姜逸尘怔住,他虽未看到恋蝶是如何杀死三人的,可从后来恋蝶对他的猛攻来看,对付这三人,恋蝶确实没花费多少功夫。
他一路见恋蝶顺风顺水,便也觉着拿下三人亦是顺理成章的,未曾细想,当下一琢磨,确实不太对劲!
第三二六章 棋高一着
所谓不打不相识,姜逸尘与恋蝶已是二次交锋,其武功深浅,他已探明十之八九。
至于施易三人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姜逸尘并不认为是恋蝶藏有暗着,此地风头之劲,若要施毒或是甩暗器,不仅准头无法保证,更难保不会出现自伤,绝非明智之选。
想来问题根由还是在施易三人身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生死人,肉白骨这逆天之事未必不存在。
按理说幽冥教不会大费周章去救本应阵亡沙场的施易三人,更不会只拿他们来看门守家。
当然,以三人的脾性,即便幽冥教于他们恩同再造,他们也决然不愿屈居于此。
幽冥教本是以丹药之术闻名,令垂死三人恢复往昔战力,于其而言不难办到。
然,是药三分毒,药效越是强劲,对人体的损伤越大。
重则直接殃及性命,轻则在人体中埋下隐患,或是经络过疏过堵,或是五脏六腑负压过度。
泰蛮、施易、肈信三人当年即便未死,多半也是命难久矣,能苟活至今,且不论丹药药力多强,单是这十余年来药性对他们身体的蚕食,在日积月累下,恐怕已逐步接近顶峰。
时至今日,三人不是战力大减,便是神智丧失,远不及常人。
而在姜逸尘看来,死于恋蝶之手的三人,难言有多么强悍,反倒是自那黑袍中流露出的悲怆之情,无不说明,他们很清楚,他们自己是谁,他们为何而战。
风儿变缓了许多,似在等待着姜逸尘的答案。
旁侧夜殇面上不见半点儿忧色,对于教中重地被擅闯,对于手下的殒命,对于恋蝶的成功脱身,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就好像对这类事件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可以安然静候身边这位新晋香主的独到见解。
“而今的他们已不能与当年相提并论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姜逸尘总算是开口了,夜殇这问题并不难解,之所以步步引导他去思考,究竟目的何在?莫非这也是试探?
夜殇道:“怎么说?”
“我对他们的了解来源于街头巷尾的英雄故事,这些故事所诉说的多与十余年前中州群雄抗击外侮有关,蛮易信三人亦是其中一份子,昔年的他们或许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现在他们的武功修为应是一落千丈了,想必他们在加入幽冥教时,只选择了生存,放弃了容貌与修为。”缄言少语利于自我保护,可一味逃避话题不免令人起疑,夜殇已问到这份上,姜逸尘也只得和盘托出,以求在夜殇心中增添几分信任。
夜殇道:“何以见得?”
姜逸尘道:“他们死前让我感受到了,既是解脱,而又充满绝望的痛苦,没有神智,没有情感之人,绝不会有任何苦痛,正如对岸那十八人。”
夜殇道:“分析得不错。当年他们若是就此死去倒也罢了,可惜老天爷似乎不急于收了他们的性命,让他们侥幸存活。不过,老天爷却没安好心,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已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或许曾经的他们对死亡无所畏惧,可在历经如此劫难后,来自肉体的苦痛折磨唤醒了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本能的求生欲,他们开始畏惧死亡。或许也是老天的安排,他们被域外的一支巫蛊部落救下,为求活命,他们出卖了身体,遭蛇蝎啃食之苦,以致于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当然,他们也凭此换回了长达五年的寿命。”
“五年……”姜逸尘不禁低声重复道,很显然,若仅是五年的寿命,他们今天便不会出现在这儿。
夜殇道:“五年。人之一生能有几个五年?他们换回了寿命,本该知足,谁知却换来了更大的苦痛,身体上的痛楚远不及心灵,面目全非的他们,剩下的是一颗脆弱不堪的心,重新拿起刀剑之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了那个部族。”
姜逸尘倒吸口凉气,不敢想象这些豪侠志士,竟会在重历生死之后,心境大变,简直与魔鬼无异。
夜殇接着道:“回到中州后,再无人识得他们,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出现,渐渐地他们成了老鼠,甚至不如老鼠,无人问津,也无所适从。五年,看来虽长,却也过得很快,当死亡之期临近时,恐惧带着他们找到了下一处庇护所。在幽冥教中,仗着丹药之力,他们能与常人一般,再活个二三十载,直至年老气尽,只是,他们曾经的尊严和勇气早已不复存在。”
“有时候,死确实是更好的归宿。”姜逸尘感慨道。020
夜殇腹中之言尚未道尽,继续道:“当他们习惯在黑暗之中安身立命,突如其来的光明,只会带去任人摆布的恐惧。”
姜逸尘依言道:“所以,他们不是败给了恋蝶,而是败给了阳光,死在了自己的恐惧中。”
夜殇点头道:“他们的功力虽大不如前,可合三人之力,对付那黄毛丫头,本应绰绰有余。奈何今日晨光明媚,他们的生命也因此走到了尽头。”
姜逸尘道:“对岸石道中的十八人亦是被那女子引出洞中后杀死的。”
夜殇道:“呵,着实准备充分。你若不出现,可不知她能走多深多远。”
姜逸尘嗅到了夜殇的言外之意:你不出现,她便走不出此地。
姜逸尘面不改色,故作糊涂,顺着夜殇的话,打了个太极,接道:“再往深处去是何地?”
“丹药藏储之所,闭关修炼之地,此处名为‘冥府之握’。”夜殇竟如实相告。
姜到底是老的辣,只一着,已让姜逸尘两眼抹黑,完全猜不到夜殇的心思。
无奈之下,姜逸尘只能抬眼看向穹顶,以掩饰心中的不知所措。
只见穹顶那十数座相互交错的山峰,在晨光之下,依旧黑乎乎一片。
恶鬼之手,名副其实。
“这儿是幽冥教另一处重地?”姜逸尘不由发问,他心中已有猜测,想必幽死洞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而冥府之握方才是幽冥教腹地,一如婆娑殿和枯藤洞之于兜率帮,狡兔三窟便是这个理。
夜殇道:“这儿便是幽死洞。”
姜逸尘一怔,举目四望,山体连绵不绝,难以看清其终止之处,和陌道酒家后边的山影如出一辙,确实无法说明此处不为幽死洞的某一端。
正在姜逸尘略有所思之时,夜殇突然道:“想学阴风功?”
姜逸尘心中一凛,被夜殇一轮又一轮的试探攻势整得真假不辨,脑中一团乱麻,当即来了股愣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了便是,慌忙道:“当然!”
夜殇道:“我教你。”
姜逸尘绝不认为夜殇会为他乱了教中规矩,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夜殇道:“调查清楚那黄毛丫头的身份,来意,然后,把她的脑袋带回来。”
姜逸尘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已沉入谷底。
夜殇道:“如能做到,便升任堂主之位,我亲自教你阴风功。”
话已至此,姜逸尘别无选择,只得答应道:“我会尽力去做。”
夜殇颔首,旋即便要离去,忽而止步,说道:“还有一事。”
姜逸尘略微欠身,静待夜殇发言。
只听夜殇道:“你,更适合用剑。”
第三二七章 定有蹊跷
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其灵魂将附于虎身,死心塌地为老虎奔走效劳,成为老虎吃人的帮凶,所谓为虎作伥也。
幽冥教自封为人间地府,地府有百鬼群聚,其中长于辨路寻人者为伥鬼,他们与日行千里的疾行鬼一同组成了幽冥教中的鬼耳堂,专司情报收集及通风报信之责。
情报信息于江湖帮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邪门魔教也毫不例外,以至于大半月来,姜逸尘在明里暗中均苦寻无果。
以姜逸尘目前的香主地位显然还无权触及鬼耳堂,不过,为找寻恋蝶踪迹,夜殇非但没有刻意为难姜逸尘,反而调遣两个伥鬼专供姜逸尘驱使。
这两伥鬼,一男一女,男鬼叫夜目,女鬼唤寻香。
当然,他们绝非真鬼,而是身有残缺,却又怀有特别本事的人。
夜目年过而立,身高却不足四尺,双眼如金鱼般外凸,白日间瞳孔无色,胆小者见之无不色变。
其特点便在于那双能在黑暗中散发幽光的眼睛,即便在夜中也绝不漏过草石间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寻香年逾四旬,身材不失丰腴,却是天生跛足。
她嗅觉灵敏,能在百花丛中辨识出各类花草的气味。
得此二人相助,姜逸尘便多了一双锐利的眼,一个敏锐的鼻。
仅是两天的功夫,恋蝶的去向便有了着落。
在姜逸尘看来,恋蝶若真是为了盗取幽冥教中的某样东西,定不会善罢甘休,待其准备更为充分,时机更加成熟时,必然会再来一遭。
倘若其上次只为试探幽冥教在冥府之握的部署及反应而来,在打草惊蛇后,短时间内当再难有动作。
不论前者后者,对于姜逸尘而言,似乎主动出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为此,在加入幽冥教后,姜逸尘第一次离开了幽死洞,走出了幽暗林。
*********
西江郡,江临镇,好客来客栈。
一间雅房内,姜逸尘正对着一张纸条若有所思。
纸条上的抬头,分明是另一间客栈的名字:雁回客栈。
对于雁回客栈,姜逸尘并不陌生,上一回,也便是三年前,他曾宿居于此。
那一次,他仗义疏财,将怀中大把银票塞给了贪狼帮众人,解其一时困境。
兜中仅余寥寥碎银的他,不得不节衣缩食,挑这江临镇中最为偏僻,也是最为便宜的客栈落脚。
此处便也是夜目和寻香所查探到的恋蝶最终去处。
镇上有六家客栈,当有关洛飘零的风声飘到昆仑境后,也从西江郡带走了大批人潮,本是人满为患的客栈在一两日内便人去楼空。
其中三家常有商旅入住的客栈现下是一副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象,便是这好客来客栈,加上姜逸尘所在的雅间,也仅有两间客房住人。
然而,居住条件最次,鲜有人员往来的雁回客栈中,十间客房,竟有半数入住,实难让人不心生疑窦。
一个体系健全,机制成熟的帮派,其所拥有的情报部门,有多强大的实力,总算让姜逸尘大开眼界。
他仔细梳理了一番夜目和寻香不知以何种方法打探来的线索,发现了当中的蹊跷。
自大半月前,一众江湖人士“追随”洛飘零去往昆仑境的脚步,从西江郡一哄而散后至今,到雁回客栈中住店的旅客约莫有二十人次。
单以人次而论,这数量着实不多,也不易引人注意。
论其古怪之处,则在于最后七次有客入住,集中发生在这十来天内。
而这七次之中,仅有两例,客人已退房离去。
更奇的是,其中一位客人还去而复返,在两天前再次入住。
也便是说,现下住在客栈中的八位旅客,是在这些时日中,分为六批,先后入住的,当中有一人曾离开过客栈数日。
关于这八人的底细姜逸尘尚不清楚,可八人的衣着打扮、大致相貌、随身之物乃至入住的大致时间,均无一不落地被夜目和寻香记下。
一中年男子,锦衣华发,虎背熊腰,手上满戴金银玉石,颇为晃眼。
一壮硕青年,方脸大耳,身着劲装,略显憨态。
此二人为主仆关系,于十二日前入住客栈,伴有两大箱行李,似是来西江郡贩卖珠宝玉石的。
一年轻男子,双眉色深而细腻,鼻挺唇尖,约有八分异域毒竺人的模样。
此人喜着深色宽袍,身配一把胡琴,于十日前入住,次日离开,又于两日前归来,再次住店。
一对夫妇,男子面目冷峻,女子艳丽脱俗,二人身无长物,仅有两对双匕相随。
夫妇俩应是江湖人士,于八天前来到西江郡后,便下榻于此。
另有一男一女是在五天前入住的客栈,男子人高马大,面容和善,女子一头齐肩短发,身姿细瘦,二人眉宇间有几分相近,十有**是对农家兄妹,是到江临镇来贩卖秋枣的。
最后一人是个身材年纪与姜逸尘相仿的男子,是今早方才来到西江郡的。
江临镇上客栈非此一家,而这年轻男子偏偏便挑了这家,目前人气最旺的客栈入住,会否仅是巧合?
这些过往客商真是为贪图便宜而来?
姜逸尘看着纸稿上的记录频频蹙眉摇头。
没有比对,没有伤害。
若这些事,一件件地发生,姜逸尘即便对此一清二楚,也不会起任何疑心。
而一旦将之形成记录,一条条细较,真可谓破绽百出。
先说这主仆。
所谓财不露白的道理,从来都不过时。
太平盛世之下,尚有小人觊觎手中零零碎碎的银子。
而今这江湖乱事频发,既敢明目张胆地穿金戴银,不是脑子不好使,便是性子够狂。
脑子不好使的,姜逸尘可真见识过,初入江湖时,便在去往菊园的路上,碰上点儿背的甄世备,那一课,姜逸尘可没白上。
性子够狂,若没有些真本事,只有被打成筛子的份儿,可这一老一少在镇上也待了十来天,出去晃悠也非一次两次,人依旧完好无损,足见其本事不差,至于那两箱金银珠宝的真假可得另当别论了。
若为真,他们当这雁回客栈有多安全?临江客栈、好客来客栈才是他们这些财主的去处。
再来,便是那对有好看皮囊的夫妇。
江湖上自然不乏淡泊名利,对世事毫不关心之人。
这对夫妇倘若真是来西江郡游山玩水的倒也无可厚非,可在此地逗留八日,却鲜少涉足屋外,至今仍无去意,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于那对农家兄妹,到镇上来贩卖秋枣,则更为可笑。
秋枣收成来之不易,生为农家子女,更该知晓时间便是金钱,他们若真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挑雁回客栈落脚自是精打细算,他们本该争分夺秒,尽量在两天内将秋枣售出,换来银两,而如今已足足过去五天,他们仍不紧不慢,可见其秋枣不过是个幌子。
加之关乎兄妹二人长相的简述,不出意外,他们便是听雨阁的肉蛾和恋蝶。
当先七人中,反而是那个二次入住的毒竺男子,没有什么疑点。
毕竟异域之人在中州以卖艺为生,四海为家,全在情理之中。
只是,若非要将这男子和听雨阁联系在一起,姜逸尘倒真能联想起昔日在菊园所见,石府一行中长相酷似毒竺人的男子,奚夏。
姜逸尘甩了甩脑袋,振奋了下精神,将方才的杂念暂时清出脑袋。
只因夜目和寻香已能确定恋蝶便在其中,自己便疑邻盗斧,着了魔,横看竖看这雁回客栈都有问题。
可不能这么以偏概全。姜逸尘心中提醒道。
然而,手中这些信息实在太容易让他浮想联翩了。
除却恋蝶之外,听雨阁还有其他人住在此处?
不无可能。
姜逸尘将目光停留在纸条最下方的记录。
今早才到来的男子?
姜逸尘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个是肉蛾,另一人的一招一式和肉蛾如出一辙……
难道是他?!u
第三二八章 空空如也
亥时过半。
夜色已深。
镇上人本不多,到了这时候,街道上便是连三三两两的醉鬼都难得瞧见。
虫鸣声此起彼伏,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在吟唱着属于它们的季节。
伴随着大自然的天籁,夜之精灵们已然活动开来,拥抱黑暗。
鸮,只在夜间出没,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那双锐眼和那对利耳,盖因此,它才总能轻易捕捉到猎物。
雁回客栈。
伙计已打烊关门有好一会儿功夫。
可客栈大堂中,却还泛着微光。
只见柜台前燃着一支白烛,似在侯着客人归来。
想来,未归之客若是晚些时候回来,伙计们便不需摸着黑来开门吧。
该在的,夜不归宿。
不该在的,却不请自来。
伙计们睡意浓厚,浑然无觉一只夜枭趁着夜色,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进了客栈。
夜枭自不是来玩闹的,而是来“捕猎”的。
夜枭便是姜逸尘。
他的猎物便是恋蝶,却似乎又不止恋蝶一个。
他藏身于大堂晦暗一角,得以看清整个客栈布局,又不致在烛光下暴露身形。
客栈分有三层。
底层有五间屋子,当中两间住着伙计和老板,余下三间相通,既是厨房,亦是杂物间。
往上两层则为客房。
中间一层为普通客房,有七间。
最上层为天字号房,仅有三间。
天字号房在雁回客栈中只意味着大。
眼下,十间客房竟是一片暗色,客人们似都早早就寝。
障眼法?
只一眼,姜逸尘便已在心中认定,一切都是这个客栈在作祟。
他更不由开始疑心,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之间,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瓜葛。
哪间屋子住着人,哪位客人至夜未归,暂无从知晓。
这些姜逸尘本不需烦恼,或许再有一两天时间,答案便会体现在纸条上,可直觉告诉他,今晚极为关键,他不能坐视不理。
一时寻不见破绽所在,姜逸尘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时若逝水,转眼间,白烛已为残烛。
堂间相比先前黯淡了不少,对姜逸尘而言,自也是更加安全了。
时至此刻,那外出之客仍未归来,莫非今晚不打算回来了?
正在姜逸尘出神之际,另一道微光在他瞳孔中燃起,摇曳着。
那光极为微弱,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相比残烛之光都来得毫不起眼,以致于姜逸尘一度以为是眼睛出现了幻觉。
那微光源自客栈掌柜的房间。
一个客栈之所以便宜,情况大致为三,条件简陋,服务简单,人员稀少。
而这三条雁回客栈无一例外全占,当中又以人员稀少为甚。
客栈里的伙计,加上老板,总共只有三人。
老板是个女子,年岁并不大,两个伙计则是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以如此组合经营坐拥十间客房的客栈,本便是件怪事,却少有人起疑,或许这江湖上各种稀奇古怪层出不穷,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姜逸尘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依照他所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实在无法对雁回客栈的古怪视而不见。
他甚至在心中已有猜测,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本是一家。
毕竟早在三年之前,他到此投宿时,客栈掌柜虽是个女子不差,却也是体态臃肿,人老珠黄,而客栈中虽说人手不多,却也有四五个伙计,在厅堂厨房间穿梭,上下跑腿,好生忙活。
尽管时过境迁,客栈可能因经营不善,而易主减员,可这发生变化的时间段,姜逸尘总觉着太巧,正好在听雨阁成立之后。
当然,这份质疑并不严谨,姜逸尘还需要更多确切信息以印证。
思绪又回到眼前,值此夜深人静之际,这客栈掌柜房中灯火未熄,是睡梦中忽而内急,起床小解?还是同他人约好了时间点,另谋他事?
这回,姜逸尘没有等待太久,已得到了回应。
忽有微不可察的细碎声响传出。
他立马将左耳贴紧墙壁,摒弃杂念,仔细聆听。
声音源自上方。
上方便是客房。
客房有异动!
是房门开闭的吱呀声。
一、二、三……四……
姜逸尘在心中默数着,有四间客房房门在短短十息中,先后开闭。
而他赫然瞧见,上面两层仍是一片漆黑。
紧接着,是急促,轻重不一的声音。
笃、笃笃、笃……
这并非是脚步声,或说不是正常行走的脚步声,而是脚尖点地之声。
这黑灯瞎火的,有楼梯不走,还施展轻功?
姜逸尘一面想着,已一面蜷缩起身子,屏住呼吸,让自己完全被黑暗吞没,不发出半点动静。
一、二、四、六……
姜逸尘心中依旧在默数。
他这回数的,是从楼梯上掠入客栈老板房间的身影。
六人。
看来,那夜不归宿的一对,不是夫妇,便是主仆,或是兄妹了。
这回姜逸尘可在不需有任何猜测,只要上前一探究竟,便能揭开这雁回客栈的神秘面纱了。
他正要直起身子,却立马又如雕像,一动不动。
只见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从一层另一间屋中走出,走到柜台前,见残烛将息,摇晃着脑袋嘟囔道:“这都到子时了,还没回来,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旋即又晃晃悠悠地走回房中。
只是,他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屋子,却也是走入了女掌柜的闺房!
夜重归静寂,姜逸尘又默数了十息,料想到另一个伙计应是守在自己房中以望风把守后,再不敢有片刻耽搁,闪身欺近女掌柜的房间。
手中虽有剑,可剑却无出鞘之意。
顷刻间,姜逸尘已进入屋内。
他能确定自己的动作,比起他们要轻上数倍,绝不会惊醒,已经入睡的另一伙计。
而屋中景况,则是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
若非如此,姜逸尘也绝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屋子并不大,若是七八人都站在里边,倒将显得拥挤。
屋中陈设简陋,一张床,一方桌子,一把椅子,一面衣柜,若非角落边还有个梳妆台,实在难将此当作是一年轻女子所居之处。
能看清这些,自然是因屋中有光,光是烛光,摆放在桌上的烛光。
相比大堂里的烛火,这儿更为敞亮,可在外边瞧来却极其微弱,则要归功于挂在门、窗上的黑布帘。
可真是煞费苦心。姜逸尘暗叹道。
人哪去了?
姜逸尘在房中四下打量着。
他来到了梳妆台前,竟瞧见一层灰尘。
他又来到了衣柜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后,只见其中衣物寥寥,且都极为简易而朴素。
他合上了衣柜门,很失望并没在其中寻见任何暗门。
目光四扫,最终停在了那张床上。
第三二九章 交头接耳
掌柜一人。
六位房客。
再加上一个伙计。
也便是说,此时此刻,有八个人该当出现在这屋子中。
而今八人凭空“消失”了。
他们究竟藏哪去了?
客栈掌柜卧房中,西、北两面为墙,南面开门,西面临着杂物间,隔着一层厚实的木隔墙。
在基本确定两面实墙之中,并未藏有任何密道后,要想让八个人在这房间中消失不见,仅剩一种可能。
地下!
房中有三样物事遮盖住了地面。
梳妆台、衣柜、床。
前二者很快便被姜逸尘否定。
梳妆台和衣柜与地板接触面积虽小,倒也足矣开一洞口,容一人钻入。
然,梳妆台和衣柜均紧贴着地面,八人先后钻入其中不难,可问题便在于,谁来将之复位以重新遮盖住密道?
再者,梳妆台堆积灰尘过多,一来说明这女掌柜鲜少折腾妆容,二来,从这灰尘完整性而言,能很清晰地看出,这梳妆台不过是个卧房妆饰,无人问津。
衣柜中衣裳虽不多,但其自重本不轻,将密道设于其后倒是情理之中,可惜衣柜背后是木隔墙。
设在其下,也并无不可,可要让进入其中者,站在下方,将衣柜举起复位,非臂力惊人者,无法完成。
最终,姜逸尘还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那张床上。
这张床,床面离地约莫两尺有余,床体近乎贴在地面上,即便趴在地上,也难瞧见床下是何风光。
床上被褥齐整。
可见这掌柜应是个喜好整洁之人,或是说,她从打烊至方才,本便没有就寝。
被褥连同枕头都堆叠在床上内侧。
这同许多人习惯相同,可也不排除,正是因为床板下便是密道,才特意将被褥和枕头推至一侧。
姜逸尘不担心床板下会有任何机关暗器,只怕这床板便是那道暗门,一旦造成声响,会打草惊蛇。
故而,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他将草席和床垫折向一侧,身子蹲在地上,将头贴着床沿,一分一毫缓慢地将一片边缘床板掀起。
八人夜半三更齐聚一堂,绝不会摸黑抓瞎,不管他们藏在哪,必当有光。
再三确认了床板下难见一丝光亮后,姜逸尘这才放心地将床板直接拿开。
随而床底下的庐山真面目也被慢慢揭开。
这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密道入口。
密道中时下行的台阶。
姜逸尘并未直接跨入其中,而是将床板、草席、床垫逐一复原后,方才别扭地再次掀开床板,闪身入内。
尽管别扭,可只要手上动作轻些,便不会发出声响。
尽管看来多此一举,可这无疑是清扫其遗留痕迹的最好方式。
这是杀手该有的严谨,不该暴露行踪时,他人便是连蛛丝马迹都难寻。
一进密道,姜逸尘才发现密道中并非是完全没有光亮的。
只是从强光处往弱光处张望,判断出现差错。
幸而此事无伤大雅,而姜逸尘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底下传来的声响夺走。
暗中大致能瞧见,沿着楼梯下行约莫二十步后,便到了终点——一片亮堂的地面。
那儿想来便是地下密室。
声响也是从密室传来的说话声。
但愿没错过太多。姜逸尘心中暗道,加快步伐,贴壁下行。
忽而有一股阴凉之气,带着萧瑟秋意,迎面而来,令姜逸尘一怔,风?底下的密室莫非与外边相通?
此时他已走出十步,便也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行去。
毕竟下方的谈论声已清晰可闻。
“这两天来,我们的收获便是如此。接下来,谁先说说?”
这声音内敛而雄厚,中气十足,显然这出声之人修为深厚而扎实。
话中之意再为明显不过,这些人正在接头这些天的行动成果,而此人应是第一个发言的,姜逸尘只错过了一组人的发言,继续听下去,定然大有收获。
姜逸尘心下一喜,凝神静听。
“我先来吧。”
此人声线好似富有音律,简简单单四个字说来,竟和唱的一般动听。
和音律有关,此人莫不是奚夏?姜逸尘在心中嘀咕着,三年前,他虽曾在菊园和石府一众人打过交道,但并未深入了解,能记住他们的姓名样貌已属不易,对于他们的声音可难以辨识得一清二楚,此时也只能凭着印象去猜测。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前些日子,我跟着一曲流年阁的朋友到烽火楼去作客,你们猜我见着了谁?”
一道女声极为配合地发问,“谁?”
这声音姜逸尘倒不会陌生,却不由皱了皱眉头。
出声之人是逆蝶,姜逸尘可从没听过恋蝶开口说话。
夜目和寻香应不会出错,那这逆蝶……
曾经的疑问再次萦绕在脑海中,可姜逸尘只能暂时将之抛却,对于目前情况而言,是恋蝶还是逆蝶,并不重要。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五个锦衣卫千户。”
“五个锦衣卫千户?”
“这……”
“嘶!”
“莫非……”
密室中接连传出惊异之声。
“这倒奇了怪了,早先烽火楼不是和兜率帮走得近么,而兜率帮和锦衣卫可不大对付,现下这烽火楼是看兜率帮近来太过安生,想脚踏两条船,求稳了?”
这是另一女子的声音,音色相比逆蝶要粗犷些许,听来似是个行事爽朗,不拘小节的女子。
对于此女的身份,姜逸尘更倾向于判断其是客栈老板。
只听她又说道:“不过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跟着一曲流年阁混进烽火楼去的?”
男子回道:“嘿,你忘了一曲流年阁是干啥的了?”
女子道:“干啥的?不就是卖唱吗?”
男子啐道:“呸!庸俗,这叫文人风流。”
“一曲流年阁阁中寥寥十数人,人人都精于音律,通晓一二乐器,却多是武艺平平之辈,唯有阁主雪清欢能位列四海高手之中。这些文人骚客,本不醉心武艺,对江湖之事也是漠不关心,只为求一时安宁,方才踏浪行舟。他们依附于烽火楼之下,不会太过招摇,亦不会疲于应对,小夏在音律上造诣匪浅,和他们定当是以音交友,借个身份混入其中,他们应是不会拒绝。”
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其中利害分析得一清二楚,而姜逸尘也听出了其身份,肉蛾。
那男子果然是奚夏无疑。
奚夏道:“对头。”
肉蛾道:“好了,我更关心,那五个锦衣卫千户。”
奚夏道:“对对对,这才是重点!”
姜逸尘闻言立马竖起耳朵,他已基本能确定这是一窝子听雨阁的人,他们齐聚西江郡,似乎是为了调查一些帮派线索而来。
而此时提到的五个锦衣卫千户,他也极为感兴趣,毕竟这人数实在太巧。
昔年便是五个锦衣卫千户上武当山讨要太极剑法。
同是这五个千户,两个月前又出现在龙渊峡和银煞门并肩作战。
这奚夏话中的五个锦衣卫,会不会还是那五人?
第三三零章 隔墙之耳
夜色朦胧。
徐徐秋风,夹杂着寒冷秋意,令虫鸣渐息,万籁无声。
秋风拂面,直教人哆嗦,却也令人提神。
密室本会令人觉得沉闷而压抑,可此刻身处其中之人,脸上,眉宇间,言辞中,却全然一副轻松姿态。
想必这爽朗秋风,功不可没。
既是密室,风从何处来?
风从江上来。
江临镇上大小房屋近百,其中有半数以上临江而立,雁回客栈便是其中之一。
这密室与江仅是一墙之隔。
墙上开有半尺见方的通风孔洞,高出水面不足一尺。
青天白日之下,纵使有人立于江边,也只当那黝黑洞口不过是个排水口,无从知晓其中猫腻。
孔洞打了两个直角弯折,进深共有三尺。
如此,不论是炎炎热浪,还是凛冽寒风,都难直入其中。
夏日隔热,冬天拒寒,唯有舒缓春风和飒飒秋风,才可畅通无阻。
既考虑到通风透气,又刻意避人耳目,很显然这密室使用频率不低,而且常有人居于其中,至于是作何之用,外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的。
至少近两年来,都没人能发现这密室的存在。
密室有两丈来宽,至于长度却令人琢磨不透。
就现下八人所待之处而言,房间长有五丈,可五丈之后是堵墙。
墙上开有门,门之后,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便不得而知了。
密室中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亦没有华丽的装饰,连墙壁上都光秃秃一片。
光来自桌面上的烛火。
桌子是一张长桌,长桌两侧摆放着十张木椅。
木椅上坐有八个人。
八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这些日子来的收获,浑然无觉隔墙有耳。
墙后,姜逸尘自然不知晓这密室中是何情况,此时的他没有眼睛,只有耳朵。
密室之中,有多少人在,有什么人在,在谈论何事,他只能凭着双耳做判断。
他已听了一个时辰。
这意味着,底下八人也说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中,除开言语声外,他还听到了来回踱步声,气恼捶桌声和斟酒饮水声。
这一个时辰对姜逸尘而言是种煎熬。
他不得不一心二用,在全神贯注倾听八人谈话的同时,还得再分出一份精力去注意底下或是头上是否有人靠近。
若是底下有人要上来,倒还好办,他有把握在他们走到楼梯口前消失在他们眼前而不发出一丝动静。
若是头上有人要下来,便要麻烦许多,他尚不知密室中是否另有脱身之处,头顶是唯一逃生通道,上边来人,他不下狠手,定然无法脱身。
而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正巧底下有人要回到上边,而上边同时有人要下来,上下逢源之时,姜逸尘很可能要以一对十,出现这种情况,十有**是得留下了。
可说姜逸尘此番潜入雁回客栈的密室,所冒的风险并不亚于孤身混入幽冥教。
当然,应对听雨阁这些人,姜逸尘倒还留有后手,只是,若非迫不得已,能不用自然是不用的好。
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
这一个时辰中,姜逸尘所听知的信息,足矣弥补大半月来在幽冥教中消息闭塞的缺憾。
从奚夏口中得知,烽火楼正与锦衣卫联系密切,几天时间里,五个锦衣卫千户寸步不离烽火楼,与楼主及数位长老商谈甚细,似已为将来做好打算,互许利好。
而那五个锦衣卫千户,也正是数月前出现在龙渊峡的殷扬五人,很显然,他们是代表着锦衣卫,为拉拢江湖势力而来。
在八人接下来的对话中,姜逸尘亦弄清了他们的具体身份和来到西江郡的大致目的。
雁回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果然都是听雨阁的人,入驻此店的目的,本是为方便打探西江郡周边各门各派的信息,在必要时刻也能成为阁中人的落脚点。
老板名为飞飘,是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子,底下数人直呼其“阿飘”。
声音较为深沉的中年伙计,名唤沐殇,也被称作“沐老板”,想来此人曾经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商户。
而守在上边的年轻伙计,被叫做小烟儿,听他们所言,其脚下功夫了得,跑起来一溜烟儿就没了,而且缺点也尤为明显,好吃懒做,好比现在,他们想都不用想,这小烟儿定是在床上呼呼大睡,对任何动静都不管不顾。
此三人姜逸尘听来较为陌生,应是素未谋面,多半也是在这两三年间新加入听雨阁中的。
听雨阁而今处在风口浪尖,可说江湖上各方势力都对之虎视眈眈。
身为听雨阁中人,无时不刻面临着各种危险,这种危险来源于各方势力,他们可能被俘虏,可能被用刑,乃至有性命之忧,然而,除却当年那些石府幸存者外,后头所招纳入阁者,还能心甘情愿对之不离不弃,实令人费解这听雨阁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和魅力,能产生如此向心力呢?
这答案,仅凭今晚这些对话,姜逸尘尚无法得知。
余下六人中,那言语如歌声悦耳的男子便是奚夏无疑。
那对主仆是关大刀和紫风。
那对兄妹也正是肉蛾和逆蝶。
尚未归来的夫妻则是肆儿和飘影。
至于今早到此之人,则是姜逸尘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子轩。
李子轩并不是听雨阁之人,和肉蛾同属少林俗家弟子,为听雨阁奔波劳碌,似乎便是出于这层同门关系。
李子轩是从昆仑境赶回来的,其目的有二。
一是,带回洛飘零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二是,了解目前听雨阁众人在西江郡的行动进展。
当姜逸尘听明白李子轩此次来意后,震惊之余,反倒让他更为接近少林金印失窃的真相。
虽说是传递消息,可为听雨阁传递消息,和赴汤蹈火又有何异?
他可不认为,凭着一层少林俗家弟子的同门关系,足令李子轩为听雨阁出生入死。
他仿佛看见了一条线,一条隐藏在少林与听雨阁之间的线。
少林金印失窃能为真。
洛飘零盗印能为真。
听雨阁欲起势,成为鼎立江湖一足,恐怕并不为真。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背后那条线。
这条线并不孤单,还有数条支线与之相伴,武当峨嵋在其中,道义盟在其中,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中不知是否有帮派在其中,但姜逸尘几乎能肯定,这条线接下来想牵扯的目标,便是昆仑派了。
以现有信息,做出如此推断,已是姜逸尘的极限。
回到八人的对话内容中,逆蝶、肉蛾等人齐至西江郡,各施所长地明察暗访,意在摸清常至西江郡或本便在西江郡中各江湖帮派的底细,当中既关乎烽火楼、一曲流年阁、冷月神殿、珠光宝气阁、醉红颜等九州四海帮派,亦有兜率帮、幽冥教这等邪门魔教。
姜逸尘仔细想来,他们所作所为和自己近乎如出一辙。
他混入幽冥教,主要目的是为习得《阴风功》,但也在伺机窥探幽冥教的各种隐秘。
知己知彼,以百战不殆,这道理很多人都懂,但这深入敌腹的做派风格,却不是人人都敢想能为的。
姜逸尘是由老伯在指点他的行动,那听雨阁这边呢?
他们也听老伯指挥?
回想起三年前菊园初见石府众人时的情景,回想起洛飘零那深邃的眼神,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今晚信息量过大,他显然消化不来,眼下并未听到他们有结束的意思,只得再打起精神,仔细聆听了。
许是夜色过深,天气过凉,这一口气,让姜逸尘鼻中发痒,险些打了个喷嚏。
最后喷嚏虽是压了回去,可手肘却不自觉地打在墙上。
姜逸尘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声响,他只知道底下突然间一片静寂,再听不见任何谈吐之声。
姜逸尘屏息倾听,做好了在下一瞬,便窜回掌柜卧房的准备。
只听一声断喝猛然炸响,“谁!?”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
第三三一章 静听好戏
这一喝,出自关大刀之口。
如平地惊雷,不带半分内力,却足将猛虎吓瘫,泥人震碎。
姜逸尘亦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并未拔腿就逃,却是纹丝未动。
竟是被吓傻了?
姜逸尘当然没被吓傻,他还在仔细听着底下的动静。
显然,他不愿就此打道回府。
适才所听之言,均是听雨阁众人这几日来到西江郡调查各门各派的收获。
接下来,自当是商讨之后的行动计划,也便是重中之重。
今夜之行,要取恋蝶头颅已是无望,若再错过这重要消息,姜逸尘自然很不甘心。
毕竟,这关系到之后如何同夜殇交差,也便关系到能否早日修习阴风功。
此前与夜殇交锋,他完全处于下风,现下更摸不清夜殇对他有几分信任。
此番,夜殇将追寻恋蝶的任务交给他,更遣来夜目和寻香供他驱使,可难保其没有另遣一组人马在暗中盯着他,或是在他回去复命后,再命人从头彻尾,细查一遍。
总而言之,再见夜殇时,姜逸尘再不能有一句谎言,即便是谎言,也得做到天衣无缝。
故而,他需要获知更多的信息,才有办法博取夜殇的信任。
人在目的明确时,总会多几分耐心和坚持,不会轻言退缩。
姜逸尘深知当下这机会难得,哪愿就此放弃。
打定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没人追来绝不退,便继续侧耳倾听密室动静。
没有让姜逸尘等太久,下方已有声响传来。
啪,啪,啪。
有人正轻拍胸脯。
“呼!老关啊,你这一喝,胆子小些的,多半要被你吓破了胆。也不提前招呼声,真是太突然了。”
出声之人便是那中年伙计沐殇,他正坐在关大刀边上,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
“就是,咱沐老板可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经得起你这一番吼贼似的叫喝。”客栈老板飞飘跟着附和道。
“,老关军旅出身,这吼声,这气势,都是沙场上必备的,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谅解,谅解。”肉蛾出声打圆场。
“呵呵,不好意思了啊。”关大刀道歉道。
话音刚落,下方传来“沙沙”椅子拖动之声。
姜逸尘心下一紧,忧心是不是有人要来查看。
此时,他已不怕暴露行踪,他也对自身轻功身法信心十足,只要那人不走到楼梯口,他绝不动弹一下。
而此刻,底下仍是一片静寂。
笃,笃。
有人迈出了两步。
“老关,你这是?”飞飘疑问道。
看来刚才那一阵安静,是大伙儿在奇怪关大刀为何要站起来。
“噢,你们且坐着,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顺便活动活动。”关大刀回到。
随后只听咯咯声响,想来是关大刀在伸展筋骨。
“嗨!多大事呢,这底下不见光,常有老鼠作祟,刚刚大概是哪只老鼠没长眼,磕墙上了,不碍事,不碍事。”说话之人还是飞飘。
“要想活动筋骨,接下来可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飞飘又补充道。
听闻此言,姜逸尘只道飞飘意有所指,右手已挪向背上的剑。
“是了,这都丑时了,肆儿姐和飘影还不回来,可别出了什么意外。”逆蝶似是理解了飞飘的意思,跟着道。
“有飘影在,不论如何,总能力保肆儿全身而退的。”肉蛾道。
“嘿,这倒还真说不准,以肆儿姐姐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瞧着是宝贝,就不绝不放过的行为准则而言,飘影不会被肆儿姐姐连累,却会被一大袋宝物拖累。”奚夏玩笑道。
“嘿嘿!”
“哈哈!”
当即便有数人被奚夏这玩笑话给逗笑,竟是有些认同其推断。
“咳咳!呃,还是先把那几人拎出来,再仔细盘问一番吧,不管怎么说,恋蝶昨两日可是差点栽了跟头,这些家伙还是不够老实!”肉蛾的语气,先是有些尴尬,而后已是带有几分怒气。
姜逸尘闻言一愣,这底下还藏着人呢?
这些人是被听雨阁给抓来的?
再一细想,姜逸尘已明白了过来,为何当日在冥府之握时,恋蝶好似去过一般,轻车熟路。
难不成听雨阁特意逮来幽冥教的人?
可是一般的幽冥教教众,乃至精英,香主,恐怕都难以逾越那惊魂谷,这样一来听雨阁抓来的人,至少得是堂主以上的级别了。
姜逸尘心下一喜,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他们能从幽冥教堂主口中挖出什么信息来。
思忖间,又听得椅子被拖动之声,此人步伐沉稳,但下脚不轻,不出意外应是肉蛾。
步伐声逐渐变小,听来像是朝着密室深处走去。
旋即,又是三三两两的椅子拖动声,和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显然,底下众人已行动起来,准备盘问那些俘虏。
这会儿,姜逸尘却是严阵以待,以防先前他们的对话是逢场作戏,意在麻痹自己。
毕竟底下声音嘈杂,他已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嘈杂声中,姜逸尘还是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当即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冲着他来的。
可有好戏听了。姜逸尘暗道。
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底下重归安宁。
而后,当先传出的是逆蝶的声音。
“咱们之前可有言在先,只要你们所提供的消息不出偏差,那我们定当信守诺言,废了你们的功夫,给你们些银子以安顿后半生。可是啊,你们中有些人实在是不老实,恐怕要连累大伙儿了。”
“女侠明鉴啊,我说的都真的,没有半句谎言,他们说谎是他们心怀不轨,女侠可得把账算清楚啊。”
“咚!咚!咚!”
“是啊,女侠,各位大侠们,我说的也绝无半句虚言,那锦衣卫前些日子来信,说要到门中来做客,可是我经手的,绝不会弄错了!还请各位行行好,放过我吧,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还得回去照顾呢!”
“咚!咚!”
“女,侠,各,各,各位大侠,我……我也没说谎,我……”
“女侠明鉴,众位大侠明鉴!”
逆蝶语毕后,先是两人哭天喊地地叩拜讨饶,不一会儿,那些人便都按捺不住心慌,磕头声,求饶声齐响,乱作一团。当中还有一结巴,姜逸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辨识清被抓来的应有六人。
“安静!”又是一声断喝,果然是出自关大刀之口。
咚!
“呵,真还把人吓昏了过去,老关啊,牛!”奚夏赞叹着。
“小风、小夏,人抬一边去,弄醒。”肉蛾吩咐道。
“得嘞,干活,可真不让人省心。”奚夏话语中带着几分怨气。
“你,对,就说你呢,说说,幽冥教那冥府之握到底怎么回事?”
第三三二章 聪明反误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当真?”
“当真!我夙月愿以性命做担保!”
“性命?本便在我们手里的东西,可不是你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你!——我若有意相欺,大可随意敷衍你们,又何必画出图来?”
“图?你说的是这张?”
“是。”
“你能确定这图不出半分差错?”
“我本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任何路我只需走过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记下,你们要我画出来,我便花了两天功夫分毫不差地画出来,该注意的地方也一一做出标注,理应不会有差错。你们若是信不过,亲自验证一番不就知道了么?”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彻底明白过来恋蝶前两日出现在冥府之握,果真是为探路去的。
较令他意外的是,这夙月并不是幽冥教的人。
夙月究竟隶属哪个帮派?他去过冥府之握,是被幽冥教请去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被请去的?若是近来之事,那发出邀请之人,也只有夜殇了,夜殇可向他许诺了什么?
一连串疑问,接连在姜逸尘脑海中浮现,他企盼着在逆蝶和夙月接下来的的对话中,能得到答案。
“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有心充愣呢?既然把你揪出来,自然是已经验证过了。”这回说话的是奚夏。
“真有错?!”夙月提高了嗓门,不可思议道。
“错没错,我们没法完全印证,我只知道我妹妹险些为此丢了性命!”逆蝶狠声道。
“哼!”这声冷哼,满是轻蔑和嘲笑的意味。
“噢?看来独孤兄有另一番见解?”奚夏问道。
“自己能力不足,却在别人身上找问题,也只有你们九州的人才干得出来。”那人又道。
姜逸尘仔细一听,赫然发现这人适才并未言语,这复姓独孤之人,是被听雨阁抓来的第七人。
“我早与你们说过,既然落到了他们手中,便做好躺着出去的准备,你们偏是不信。这般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头来,他们一句话便能把先前许诺推翻,出尔反尔向来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不马上就应验了么?”复姓独孤之人冷声道,只是这回他的说话对象并不是听雨阁众人,而是那些同被抓来之人。
听其所言,一直在强调九州二字,鄙夷九州结义盟的人,莫非这群人来自四海会盟?姜逸尘心中暗道。
“独孤羽,你们搜魂殿的人都是孤儿,都是疯子,没有半点人之常情,你视死如归随你去,我们可不愿和你同道。”这人是最先开口讨饶之人,声音沙哑,应是为老者。
听闻搜魂殿之名,姜逸尘当即明了为何这七人中,唯有这独孤羽如此硬气,搜魂殿前身是个杀手组织,在而今这乱世江湖上,以赚取杀人赏金为生存手段,再也不是那些杀手组织的专利,而是那些稍具规模门派便会配备的一个堂口。
在此情形下,曾经各个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遭遇到了空前竞争,终是抵不过百家争鸣的局势,随而土崩瓦解。
搜魂殿还能留存至今,得归功于当年杀手领头人在年迈之际做出的调整改变,使之不单单以刺杀生意作为营生。
而今,搜魂殿相比昔年自是要没落不少,不过,仍是全由孤儿组成,专精于刺杀的同时,兼顾情报,镖局等职能,在四海也是小有名气。
听雨阁逮来搜魂殿的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不知这独孤羽在搜魂殿中,是否排得上名号?可否从其嘴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呵,菊老头,即便这些人最后遵守诺言,废了你的武功,再给你一堆金银,可你能确定自己还有命花么?你们珠光宝气阁会就此放过你?”独孤羽晓以利害。
“黄口小儿,休要胡言!我们珠光宝气阁本便无心江湖争斗,卷入这是是非非,实属无奈。我所透露的消息,无一伤及我阁,不会对不起阁中人,我问心无愧!”菊老怒叱道。
“嘿,对不对得起,可不只是你表面看到的。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懒得和你多费唇舌。”独孤羽道。
不管是逆蝶还是奚夏,其间都未曾插言一句,这两俘虏已完成了一番厮杀,得出了人各有志的结论,反倒为听雨阁接下来的讯问,做足了铺垫。
天知道此时听雨阁众人心中是多么乐不可支。
猫在墙后的姜逸尘亦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相比搜魂殿,珠光宝气阁他要更为陌生,不过从听雨阁先前对话中,他已大致知晓此阁在四海盟中要属末流,应与一曲流年阁归属同一范畴,一曲流年阁都是文人雅士,这珠光宝气阁想必也都是些喜好摆弄古玩珠宝的雅客吧。
可这下姜逸尘又弄不明白了,拐来搜魂殿的人还好理解,毕竟干着杀人越货的活,情报定当不少,而拐来珠光宝气阁的人,实在令人费解。
在江湖这颗大树上,爬得越高,才能见识到各种细枝末节,而越是处在底端,始终易被一叶障目,知之有限。
即便这菊老是珠光宝气阁中的重要人物,可若是仔细计较,他吐露十句真话的价值,恐怕远不如从独孤羽嘴中逼问出的一条消息。
“咳咳!回归正题哈。夙月兄,你说过,那天你和烽火楼、翡翠居、真武道馆的三位长老受邀至冥府之握作客?”奚夏道。
“不错。”夙月道。
“那还请你再重复次,那三人分别是谁。”奚夏道。
“烽火楼,蒲扇子。翡翠居,玲珑夫人。真武道馆,筱妖。”经菊老和独孤羽一番闹腾,夙月似乎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语气很是平静。
“这倒是不错。”逆蝶肯定道,“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去往冥府之握,真就这一条路?夜殇若是诚心相邀,就不怕你们在惊魂谷那出现失足的意外?”
还真是夜殇!姜逸尘微微有些讶异,却又觉着均在情理之中,趁着各大势力在昆仑消磨时光,他若能在后方,将这些帮派,整合在一起,为其所用,那昆仑之行,幽冥教不管有无收获,至少在牌面上还有略微增强。
“我想,这也是夜殇在考验我们的诚意。”夙月沉思了一会儿,回道。
“你是说,若你们四个帮派遣出之人实力不够,便无法通过那惊魂谷,夜殇也便不会选择同你们合作?”逆蝶分析道。
“正是。”夙月道。
“你们这回碰上的意外,莫不是夜殇亲自出现?!”夙月忽然惊声道。
“不错,我妹妹依你之言,挑着青天白日去的冥府之握,在过了惊魂谷后,当真碰上了本该死去多年的泰蛮、施易、肈信,在了结三人之后,出现了一个高手挡住她去路,不久后,夜殇也出现了。”逆蝶道。
“也便是说,这冥府十八重,令妹仅是闯过三重,便迎来了夜殇?”夙月越说越是震惊。
“怎么了?”肉蛾似乎察觉到夙月发现了什么,沉声问道。
“呵呵,这夜殇真是好心机!他深知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带我们走过冥府十八重时,还做了简要介绍,这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夙月失笑道。
“这不可能!如此说来,夜殇岂不是故意通过你来向我们透露冥府之握的细节,他也早已知道我们有对付幽冥教的想法!”奚夏连连否定道。
“哈哈!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自以为行动隐秘,无人知晓,殊不知,夜殇已走在前头,诱饵上钩!”独孤羽总算逮到了机会,肆意嘲笑听雨阁众人。
“不无可能。不过,夜殇也没那么神,他知道有对手在暗中潜伏,想对付幽冥教,却不知对手是谁,对手藏在哪。否则,今晚大可将我们一窝端了,而不需只遣来一人,隔墙偷听。”肉蛾道,“你说是吧?墙后的朋友。”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
第三三三章 人算天算
风儿在耳边呼啸。
月色在眼前缭乱。
其实,月色本不缭乱,只是姜逸尘的眼乱了,心也乱了,眼中的月色便也乱了。
眼乱,让他判断屡出差错。
心乱,让他失了冷静,慌不择路。
他窜进了树林中,以躲避围追堵截,不失为好选择。
只是,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不论往哪个方向逃,总有人领先一步,站在前方,阻住去路。
初时他还有选择,硬拼对方或是逃往其他方向。
渐渐的,他发现他很快便将没有选择。
不多时,在他前方又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宛若一座山,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人手上握有一刀,那刀比蛮横之刀来得更长,更宽,无怪乎被称作大刀。
关大刀正在前方,姜逸尘见识过其身手,行伍出身,出手凶猛利落,少几分巧劲。
硬拼,姜逸尘只有吃亏的份,且战且走才有机会脱身。
可惜除了硬拼之外,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在姜逸尘左后侧三丈外,一道身影,长发飘飘,穷追不舍,客栈老板娘飞飘,说话大大咧咧,直来直去,手下动作也简单粗暴,以双刺在树干树枝上借力,没有被甩脱过远。
姜逸尘若选择往左而去,他绝不会意外飞飘会热情大方地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在姜逸尘右后侧两丈处,一道棍影与一道人影齐头并进。
轻功并非李子轩所长,可他总有办法,以自己的方式和姜逸尘保持着相当距离,不被落下,还随时提防着姜逸尘往右方逃窜。
月下熠熠生辉的紫金镔铁棍似在张牙舞爪,倘若姜逸尘有胆往右闪,保准打断他的腿。
在姜逸尘正后方,是个身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手中还抓着抹布的客栈伙计,小烟儿。
小烟儿从姜逸尘窜出密道后,便始终与之形影不离。
也正是因小烟儿之故,姜逸尘才会落入此番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困境。
原来,肉蛾等人在墙上传来那声轻响之后,便已猜知墙后有人。
随后,他们虽把俘虏揪出来盘问,却也借机施了手段,教在房中呼呼大睡的小烟儿醒来。
原先单以小烟儿一人,自是没有太大把握留住入室之贼。
好巧不巧偏逢肆儿和飘影归来,小烟儿便携着二人,来到飞飘房中,准备同密室中人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怎知这黑衣贼人好生厉害,趁着飘影不注意,以一计开门,移形换位,逃了出去。
若非小烟儿眼疾手快,将早已备好的迷烟,一把砸在黑衣贼人面门上,恐怕真令之逃之夭夭了。
人算不如天算,姜逸尘千算万算,到底还是被听雨阁众人给演了进去,更想不到最后两人竟也回来了。
尽管有面巾做挡,可还是吃了这暗亏,一时神思恍惚,以致于在逃跑时,落入了听雨阁临时为之布下的封锁区中。
他们要将姜逸尘擒下,可也不愿闹出太大动静。
他们任由姜逸尘逃入林中,却引导其逃向静无人烟处,以作处置。
五丈距离,瞬息已至。
姜逸尘来到了“山”前,他急于脱困,便率先出剑。
不求制敌,但求拼出一时半刻的逃脱之机。
幸而,此番来之前,为求稳妥,姜逸尘还特意从幽冥教中讨来了一柄黑剑。
这黑剑虽质地一般,可胜在趁手,倘若他还是拿着镰刀来夜探,想必连雁回客栈都走不出去。
天意诀一施展,体内真气澎湃,自经脉涌出体表,瞬间汇聚于剑身。
当下这紧要关头,姜逸尘也顾不得许多,运转起霜雪真气,施展出剑式“天剑诸伤”。
道道剑气以黑剑剑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射出,宛若一朵冰莲在月夜下绽放。
极寒真气付诸于冰寒剑法上,可谓强强联合,相得益彰。
双重寒气霸道无匹,顷刻间,令这一方天地,温度骤降。
不论是关大刀,还是李子轩、飞飘、小烟儿三人,只觉面前寒气逼人,咽喉似被霜雪掐住,呼吸困难,身形受滞。
这黑衣贼人竟是一石四鸟,要趁此溜走?
四人中,小烟儿腿脚最快,可修为却也是最差的。
他离姜逸尘最近,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也令他猝不及防。
虽灵活避开了凌厉剑气,奈何这冰寒之气如跗骨之蛆,附着在其手脚之上,未免被冻伤,他只能以内力相抗,如此他一时竟无法动弹。
飞飘与小烟儿大同小异,均是受寒气所扰,暂时无法利落行动。
而李子轩却被姜逸尘重点照顾,在天剑诸伤发招前,姜逸尘甩出一道裂骨剑气,正是冲着李子轩而去。
李子轩误以为姜逸尘只对其发难,便将注意力放在躲闪那道剑气上,对姜逸尘后招防备不足,强以真气相抵。
这样一来,剑气落在他身上的最多,虽不致于受伤,可体内经脉真气流动均因此受滞,一时半刻间,竟施展不出内力来。
便是经验老道的关大刀也着了道,不过其修为浑厚,很快便能活动自如。
当下,他也顾不得余下三人,只得挥刀去拦将要逃开的姜逸尘。
刀近两百斤重,可关大刀舞起来却似不费吹灰之力。
刀落,虽隔着有一丈远,可姜逸尘却感觉到背后有一座山向他压来,而他竟是无所遁形。
重压之下,姜逸尘只得回身,以剑相抵。
噹!
转瞬间,剑已砸到姜逸尘肩头,刀的重量也全然压上。
若不是其反应快,及时将剑身一侧,不让剑刃落在肩上,否则,此时右肩早已被自己手中的剑齐齐斩去。
饶是如此,姜逸尘仍觉着肩负泰山,不仅喘不过气来,便是连站也站不稳,当即便要屈膝跪下。
整只右手好似要被从肩部掰断般,痛感强烈,渐渐失了力气。
此时关大刀只需不断在刀上施加气力,便能让姜逸尘插翅难逃。
只一招,黑衣贼人便受制于关大刀,这令飞飘三人大喜过望。
状态虽未全部恢复,却足矣配合着关大刀将姜逸尘擒下。
飞飘向小烟儿递了个眼色。
小烟儿当即会意,嘻皮笑脸地甩着抹布,走上前,看来是要把姜逸尘给绑起来。
小烟儿身材瘦小,眼圆最大,这一笑起来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只听其嘴中叨唠道:“嘿嘿,这江湖上能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人不少,可惜啊,你并不是其中之一。”
飞飘行事直截了当,却也是粗中有细之人,为防万一,与小烟儿一同向姜逸尘走去,准备将其先击晕。
一边的李子轩好容易冲开周身穴道,见着姜逸尘身子发颤,额上满布汗珠,神色却不见慌张,心中不禁闪过一丝念头,当即将紫金槟铁棍扎入地上,单手五指并拢作念咒状。
下一刻,正当飞飘手刀将要落在姜逸尘后颈部,只见又是粉色光芒一闪,刀下之人凭空消失!
第三三四章 任君挑选
姜逸尘已不是当年的江湖嫩雏,身经百战的他在此重压之下,反逼他迅速冷静下来。
心念一动,示敌以弱,令飞飘等人放松警惕,误以为有机会将之一举拿下。
趁其一拥而上之际,以一计开门,金蝉脱壳,现身三丈之外。
正想就此逃开,却觉着脚下一阵酥麻难当,竟无法发力。
随后,眼前满是黑影重重之象,耳边尽是鬼哭狼嚎之声。
姜逸尘早已将八门遁甲之术修习得炉火纯青,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伤门和惊门阵中。
不需多想,他便知晓这是李子轩的手笔,这也是他先前对李子轩特别照顾的根由所在。
眼见脚边又有一道白光即将泛起,死门即成!
现下这情况,再遭死门一击,好比当头一棒,即便硬抗下来没晕过去,也难免出现一时半刻的精神恍惚。
这一时半刻的空档,足矣让对手趁虚而入,他便唯有缴械的份。
千钧一发之际,姜逸尘一发狠,将三成内力鱼贯而入剑身。
众人只见一道流星划破了黑夜,掩盖了月华。
当流星辉芒落尽,姜逸尘已远远抛开四人有五丈距离。
见此情景,听雨阁三人不免有些错愕,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钦佩。
毕竟,能在四人合围下成功走脱,实非易事。
李子轩看着那身影远去,眉头微皱,似乎在此人身上瞧见一丝熟悉感。
姜逸尘虽一时脱险,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绝不认为,对手上一刻还在穷追猛打,下一刻会放任他自由离去。
“兄台着实好本事,只是,若以为靠着简单的故技重施便能逃脱的话,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了。”
李子轩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似乎在印证着姜逸尘的判断。
可姜逸尘却不闻不顾,健步如飞地在林间穿梭。
眨眼间,十丈之前多了一道人影。
此人一袭黑袍,一头黑发,在秋风中如泼墨般舞动。
左腿独立,右脚盘膝,凭空虚坐,一把胡琴端于腿上。
这人不是奚夏又是谁?
再近些,姜逸尘已可瞧见月下之人,右手左右来回,拉响胡琴。
其声凄凄然,恰若寒雁之独鸣。
琴音直击心扉,本该让人感受到人生在世面对种种艰辛的孤独无依,使之心无战意,缴械投降。
怎奈姜逸尘在苍梧山时,便已见识过琴、汐微语乃至风流子等人更加律动人心的音律演绎,对于奚夏拉胡琴,早有防范,心守空明,凝聚稍许内力附耳,不为所动。
当奚夏出现在面前时,姜逸尘已想明白,自己越是避重就轻,只能不断陷入听雨阁为他挖好的坑中,想来只有硬着头皮,一直拼下去,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脱身。
因而,他非但没有停下脚步,或是另择他路,反而直冲奚夏杀去。
八丈,六丈,三丈……一丈。
数息之后,姜逸尘与奚夏已不过一丈之遥,黑剑在下一瞬便可划断胡琴琴弦,同时贯穿奚夏身躯。
许是察觉到危险欺身,奚夏睁开了紧闭的双眸,眉头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可手中琴弦不停,琴声不止,竟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
噹!噹!噹!
接连三响击剑声,第一声响,是姜逸尘进攻被阻的,后两声响,则是姜逸尘受迫防守的。
三道声响后,琴声依旧,可却乱了节奏。
琴音节奏乱了,自然是抚琴人心乱了。
适才奚夏还能临危不乱,为何在这短短瞬间,便已心乱如麻?
“我一直以为你这琴弹得不错。”
方寸之间,仍是两道人影立于月下,只是,站在奚夏面前的却不是姜逸尘,而是方脸大耳,略显憨态的紫风。
奚夏右手停下,琴声遂止,他慢悠悠地放下了右脚,站直身,嘴里哼哼道:“现在呢?”
紫风摇了摇头,拧着眉,好似痛心疾首道:“简直一塌糊涂!”
奚夏道:“嘿!总比某人强,自以为学了三年剑法便了不起了,谁知,只出了两招,手里的剑都不知被打到哪去了。”
紫风道:“诶呀!你个没良心的,若没有我这半路出家的剑客挡下那第一剑,你还有机会喘气么?”
奚夏道:“唉,一个人若不懂得自我反省,虚心请教,那他终将一事难成。”
“得得得!懒得跟你辩,我说你刚才也真够心大的,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可真要一命呜呼了。”紫风摆了摆手,不耐烦道。
看二人这模样,拌嘴似乎便是他们的日常。
“非也非也。我这琴声不仅把你引来了,飘影也到场了,你救不急,还有他。”果然,这奚夏占了便宜还卖乖。
这回紫风倒没有顶回去,却是举目四顾,道:“飘影也到了?”
借着月色,紫风很快寻见了两道黑影影影倬倬,相互交错,似已交起手来,旋即又道:“还真是,这回飘影若再让这小子逃了,可有机会使劲嘲笑他一番了。”
奚夏闻言,连连摇头叹气道:“心胸狭隘,何时能成大气?”
紫风一肘捶在奚夏胸膛上,嗔道:“你还没完没了了?得了,一起过去吧,可别真被逃了。”
姜逸尘早已料知奚夏抚琴,绝非只是以琴音相制,琴音也是个聚拢人手的信号。
他本无意取奚夏性命,那一剑也只为逼出当先赶来包夹他的两人,怎料只逼出了紫风,还有一人却以逸待劳,堵在其去路上。
姜逸尘今夜几乎与雁回客栈里的人都交过一遍手。
当中以李子轩招式最为令他琢磨不透,因而他时刻留了个心思提防其暗招。
怎奈防不胜防,还是被其成功拖延了不少时间。
而听雨阁数人中,除却客栈老板和伙计外,姜逸尘对于飘影最为陌生。
此人并非昔年石府之人,鉴于他与肆儿在客栈中同居一房,这夫妻之名,应不有假,盖因此,方才入赘听雨阁中。
也正是这手持两柄半臂长匕首,面目冷峻,神色阴寒,瞧来便令人不寒而栗的飘影,给予他的压迫力最大,他最不想碰见的便是此人。
然而,在听雨阁众人和李子轩的巧妙设计下,在最后关头,拦挡在姜逸尘面前的,便是他逃出客栈前,第一个面对的人,也是这群人中最强之人。
在如此长途奔袭及轮番作战后,姜逸尘消耗不小,最终独对飘影,可谓凶多吉少。
飘影身法诡异且迅疾,他能化出两道虚影,令姜逸尘难辨真假。
攻中代守,让姜逸尘难觅破绽。
守中代攻,更让姜逸尘无法脱身。
不多时,两人缠斗圈外,关大刀、李子轩等六人齐至,彻底断了姜逸尘去路。
飞飘上前一步,笑盈盈道:“这位朋友,夜色已深,客栈里尚有余位,若逢不弃,还请移步寒舍,好好歇息一番,天字号房或是温暖地窖任君挑选。”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三三五章 孤狼之眼
夜已深。
不时有秋风在幽死洞中穿膛着。
一处石室中燃着烛火,丝毫不为所动。
石室陈设略显简陋,却有不少烛光无法企及之处。
隐约可见墙上挂着幅画,光照微弱,瞧不清画作全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
这双眼睛,内眼角低,外眼角高,好似戏子唱京剧时特意装扮的吊眼。
其眼白呈玛瑙黄色,仿佛在发着幽幽绿光。
这不过是一幅画,可单从这双眼睛来说,所画之物与活物无异——这是狼的眼睛。
可以想见这幅画所画的也正是一头狼。
众所周知,狼者,猛兽也,群动之族。
狼总是群体而居,象征着团队,那孤狼呢?
狼落单一般有两种可能,或是同伴死伤殆尽,或是争夺狼王失败后,被迫独活。
孤狼独自狩猎,为了生存,为了食物,能不顾性命。
孤狼也极为隐忍,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贸然出击。
石室主人夜殇,是不是一只孤狼呢?
夜殇尚未就寝。
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把时间花在睡觉上,然而夜殇并非是个废寝忘食之人,除了饮酒之外,大多时候他也在闭目养神。
时至此刻,夜殇仍未阖眼,自然是在饮酒。
他左手中是一壶酒,右手中却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罗列着这大半月来,关乎雁回客栈的消息。
桌上还有张纸条,所罗列的是江城子这七日间去向。
夜殇并没有刻意命人在暗中盯着江城子的动静,这些不过是他在半盏茶前向鬼耳堂要来的日常记录。
看完了纸条上的信息,酒正好饮尽。
夜殇站起身,向石室外走去。
不多时,他已来到另一间石室门口。
这间石室要亮堂许多,并不见得宽敞,有桌,有椅,余下徒为四壁。
夜殇走入石室,室内已有一人侯在其中。
夜殇并没有将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看向了地面上多出来的一颗球。
这颗球被麻布包裹了好几层,仍有起伏不平处,看来本非是圆球型,从大小来看,正好是一般人头大小。
而那重重包裹的麻布,也可见到成片的黑红色。
室中人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夜殇的到来,正要俯下身,去解开那包裹,却被夜殇唤住。
“坐。”
说话间,夜殇已撤回目光,坐入椅中。
室中人依言照做,同时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年轻的面容。
此人正是江城子,也便是姜逸尘。
夜殇这才打量起这年轻人来。
年轻人的眼睛满布血丝,眼眶发黑,头发散乱不堪,黑衣能掩盖一身狼狈,却无法掩饰自身体里透出来的疲惫。
“这便是七日前闯入冥府之握的那个黑衣女子?”夜殇稍稍扬起下巴,下巴尖正是朝向地上那个包裹。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你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
姜逸尘道:“幸不辱命。”
夜殇道:“听说你出去之前,借了一柄剑。”
姜逸尘道:“是。”
夜殇抬抬眼,并没有开口,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在问“剑哪去了?”
姜逸尘道:“剑断了。”
夜殇有些讶异,说道:“噢?能击断你手中的剑,要么是个高手,要么那人手中有把利器。”
他忽然笑了笑,再次看向地上的包裹,道:“可那黄毛丫头显然不是个高手,手中也无利器。”
姜逸尘道:“她的头是被我用剑砍下的。”
夜殇道:“所以,是有人要为她报仇?”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是什么人?”
姜逸尘道:“她的同伴,听雨阁的人。”
夜殇道:“也便是说,这女子来自听雨阁。”
姜逸尘道:“听雨阁,恋蝶。”
夜殇道:“她为何而来?”
姜逸尘道:“试探。”
夜殇道:“试探什么?”
姜逸尘道:“试探虚实,验证一则消息的真假。”
夜殇闻言似已了然这会是条怎样的消息,问道:“这则消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或者说,他们?”
姜逸尘道:“他们抓走了数个四海帮派的人,从这些人口中套出来。”
“有意思。”夜殇微微一笑,眼神盯着墙上的灯火,神情尤为耐人寻味,“他们的据点可是那雁回客栈?”
听闻夜殇直接点出雁回客栈,姜逸尘没有半点意外,关于恋蝶落脚雁回客栈的消息是夜目和寻香探来的,他们都是鬼耳堂的人,夜殇自然也能从鬼耳堂获知相关讯息。
故而,夜殇不过是明知故问,姜逸尘道:“是。”
夜殇接着道:“听说,你去到江临镇上的头天夜里,便夜潜雁回客栈?”
姜逸尘无意隐瞒,直言道:“是。”
夜殇道:“为何如此着急?”
姜逸尘道:“因为有个客人是早上刚刚入住的,在下便猜测他们定会找个时间碰头会面,通常夜深人静时,正好密谋大事,时不我待,不得不去。”
夜殇道:“确实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过,你进去后似乎待了挺久,可是天亮时才出来的?”
姜逸尘已料知夜殇会在此挖陷阱,诱自己上钩,不动声色道:“在下潜入其中后,暗中偷听了个把时辰,便被发现了。”
“那你还有机会逃出来?”夜殇眯起双眼,一面说着,一面将双手搭在桌上,缓缓地把脸向姜逸尘凑近。
姜逸尘还是第一次与夜殇靠得如此之近,左脸上那道与嘴角相连的十字疤,在灯火打照下赫然醒目。
还可依稀闻见从其鼻间传出的些许酒气。
夜殇此时瞧来更像只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准确的说,像只狼!
正如他在幽冥教的称谓“狼判官”。
眼缝中的双瞳骤然微缩,好似孤狼孤狼的眼睛,具有锐不可当的穿透力,洞悉人心。
狼眼中的瞳仁瞳孔,愈来愈小,黑丁丁,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姜逸尘再不敢与之对视,撇开了头,生怕狼眼里飞出两根见血毙命的毒针。
忽有秋风窜入石室中,姜逸尘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新鲜空气,旋即便发现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原来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夜殇将身子从桌子上收回,说道:“那天晚上,你根本没能得手?”
“得手”自然指的是砍下恋蝶的头。
许是未缓过劲来,姜逸尘一时竟无力启齿,遂摇了摇头。
夜殇又道:“而你还能在听雨阁数人包夹下脱身?”
姜逸尘又点点头。
夜殇一问接一问道:“那你是怎么砍下那丫头脑袋的?”
“等。”姜逸尘努力从牙缝间挤出了个字。
夜殇意味深长道:“等?等了六天,直到听雨阁再有动作,而那丫头又正好落单?”
姜逸尘点头道:“四天。”
夜殇道:“还有两天?”
姜逸尘道:“用来逃。”
片刻静默后,夜殇开口道:“好,跟我来。”
姜逸尘闻言一怔,不明所以。
夜殇道:“我从不食言。”
姜逸尘在脑海中一番回想,方才明白过来夜殇之意。
调查清楚恋蝶的身份,来意,并把她的脑袋带回来,他确实做到了。
夜殇没有再继续盘问他更多细节,也在他意料之内,毕竟相比他所说的话,他相信夜殇能从鬼耳堂那得到的信息,分析出更详尽的经过。
可是,在他所说的一切未经核实前,甚至连恋蝶的身份都只是他一家之言的情况下,夜殇便要教他《阴风功》?
姜逸尘已彻底蒙住了……
第三三六章 请君入坑
姜逸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石室的。
更不知道自己跟在夜殇身后走了多久。
尽管表面看来,他一切如常,但他毫不怀疑,自己脸上这层伪装在夜殇眼中视若无物。
一路上,光线明暗不定,更让姜逸尘心如乱麻。
与夜殇“正面交锋”两次,他不仅没能占得一丝便宜,更是连对手出招套路都无法摸清,始终被牵着鼻子走,照此下去,他还能在幽冥教中“鬼混”多久?
回想起夜殇方才那眼神,姜逸尘不禁打了个寒战。
心中波澜反倒因此逐渐趋于平缓。
他开始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回忆着来到幽死洞后,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四次有夜殇在场时,他的谈吐言行。
反复琢磨后,他很肯定自己纵使没能做到滴水不漏,但也足矣瞒天过海。
只是,两次与夜殇的直接对话中,到了交谈尾声,夜殇总能出其不意,语出惊人,让他猝不及防下显得有些慌乱。
可这慌乱是他将自己置身于细作身份而感到不安,他若真把自己当作幽冥教一员,又怎会有这种心态?
作为幽冥教精英,临危救主乃大功一件,荣升香主本在情理之中。
“鬼”“狼”两大判官见新人是个可塑之才,有提拔之意,多过问几句,更是无可厚非。
他若真把自己当成幽冥教一份子,他该为自己得受赏识感到庆幸才是,有不安也当是受宠若惊,生怕辜负期望而惶恐,绝不该是不知所措而心慌意乱。
一番自我安慰后,姜逸尘可算是好受了不少。
幸而来路上夜殇再无问话,当路走尽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
在他们面前,是一道石门。
石门紧闭,高近两丈,瞧来极为厚实,绝非常人之力得以开启。
并无门匾标明这是何处,可照这石门规模来看,这儿绝不会是个普通的石室。
莫非这是个石殿,用以收藏幽冥教各式功法?姜逸尘心中暗道。
“这儿已有些年头无人涉足了。”夜殇淡淡道,仍未说出这是何地。
姜逸尘闻言一愣,心中有些疑惑,却不敢随意出言,他似已打定主意,若非夜殇有话问他,他绝不多言一句。
夜殇没有在意身后之人是何反应,径直走向石门侧边,伸手按在石墙上,发动内力,往里推去。
只见石墙上出现了巴掌大的圆形凹痕,石门随之缓缓开启,带起轰隆声响及细微的沙沙声。
沙沙声源自依附于石门上的尘土坠落,诚如夜殇所言,这里确实有许多年没人问津了。
风似积蓄已久的洪流,自门缝间鱼贯而出。
寒风刺骨,倒是一下子把人给冻精神了。
跟着夜殇步入门中,姜逸尘便发现这石门之后,竟是露天石窟。
石窟中并无灯火,好在星月微光犹存,倒还能瞧得清内中景象。
石窟极大,却很是空旷。
二人已走出上百步,姜逸尘左顾右盼,仍未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目标。
直到夜殇驻足不动,姜逸尘终于看见了前方一尺处,有个又深又大的坑。
这大坑少说也有三丈深,五丈方圆,再深再远,便无法辨识清楚了。
正当姜逸尘定睛查探时,只听夜殇道了声“随我来”,便跃入其中。
姜逸尘不敢怠慢,随之纵身一跃。
一踏入坑中,那感觉竟和尾随恋蝶进入冥府之握时所走过的石道一般,脚下寒意彻骨。
姜逸尘发觉这脚下寒气与他所修习的极寒之气不遑多让,两只脚再不动弹,当即便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他赶忙催动体内真气相抵。
耳畔边传来细碎声响,地面上似有活物在向他与夜殇靠近。
姜逸尘这才打量起四周情况,只见一朵朵“乌云”似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飘动起来。
云朵飘动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如潮水般向二人所立之处聚拢而来。
看明白了那“乌云”究竟是何物后,姜逸尘眼角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乌云”竟是由各种蛇蝎虫蛛组成的,有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百条腿的,有姜逸尘认得的,但更多都是他不认得的。
它们的个头不见得大,有些甚至能被人轻易捏死。
将其中任何一只单独放在姜逸尘面前,他恐怕都不会眨一下眼,可当它们成百上千地出现,单单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壮观景象已令他头皮发麻。
幸而这些“乌云”只是将二人团团围住,留下了不到一尺方圆之地,不再进前。
姜逸尘呆立半晌,目光还未从“乌云”上移开,见那一只只蜘蛛,蜈蚣,还有说不出名的爬虫,匍匐在地,蓄势待发,可那颤抖的肢体已暴露了它们的恐惧。
它们在忌惮什么?
夜殇!
姜逸尘很快便将目光挪向了身侧之人。
而夜殇也正看向他。
“对于幽冥教,你了解多少?”从夜殇口中幽幽冒出此话。
姜逸尘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夜殇补充道:“譬如你已习得的《霜雪真气》。”
“《霜雪真气》?”姜逸尘惊疑道,他对这功法来历确实未曾细究,可在他修习之前,太极村的翁镇淮和成寅二老对《霜雪真气》已是好一番研究,他们只说这功法有些邪门,却没向他说明这功法源自何处,想必这《霜雪真气》在近几十年来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声吧?
姜逸尘只能猜测道:“莫非这功法还是幽冥教曾经的镇派内功?”
夜殇笑道:“这么说也并不为过,幽冥教本起源于域外,这《霜雪真气》在百年前正是由一位域外高人所创。”
姜逸尘喃喃道:“域外?”
对于域外之事,他都很乐于去了解,毕竟现今的江湖乱世,脱不开十多年前那场中州浩劫。
而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正是域外之邦。
也正是这场浩劫,将他从父母身边带走,他才会有独自踏上江湖的一天。
夜殇道:“现今任何一支江湖势力的崛起,均非一日之功,他们背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积淀,幽冥教源起百余年前,那时幽冥教没什么名气,也不过是一群身有残缺之人,抱团取暖的一个小窝。直到后来,一位来自北地的游牧牧民加入其中。”
姜逸尘道:“这牧民也身有残疾?”
夜殇道:“北地气候恶劣,而他们部族之人也都在那等环境下,练就出一身本事,他们人人如同铁打之人,可应对各种艰难困苦。”
听着夜殇所言,姜逸尘不由想起羽落部,枫、红叶等人正是如此,难道夜殇所说的游牧部族正是他们这一支,而在百余年前,这游牧部族还未来到中州北境?
“奈何天有不测,本是恶劣的苦寒之地,竟在那年下起了冻雨,雨水落地成冰,于这游牧部族而言,可谓雪上加霜,他们人能确保无恙,可牛羊却遭了秧,牛羊是他们立命根本,迫不得已下,他们只得举族南迁。”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能确定,这支游牧部族便是而今这羽落部的前身。
“也便是在这迁徙途中,那个牧民出现了意外,他一人驱赶数十头羊,在冰雪之中与同伴走散。皑皑白雪下,万物难辨,他和羊群被白雪埋葬。”夜殇的话语声还在继续着。
夜更深,风更凉,姜逸尘似乎能体会到那个牧民心中的绝望。
夜殇道:“羊群全部断了生息,唯有他侥幸存活,强烈的求生欲,把他带到了那任幽冥教教主面前,他总算是侥幸活命,可不幸的是,他的双腿因长久浸泡于冰雪中,肌肉彻底坏死。”
姜逸尘叹息道:“他便没了双脚。”
夜殇道:“不仅如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脚上肌肉坏死,不得不砍去,而其浑身肌肉也跟着萎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方才年过而立之年的他,却已白发苍苍,身形瘦小,宛若风烛残年的百岁老者。”
姜逸尘已有些不可思议,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行将就木,没了双腿之人,竟能创造出一部功法!
第三三七章 万毒之冢
此时此刻,姜逸尘对于所谓邪门魔教的概念已渐逐模糊。
在幽冥教中待得越久,他的感触越是深刻。
相较于名门正派而言,这些邪门魔教的兴起都可谓历尽千辛,多数教派的创立初衷,不过是为了聚集一帮人,得以同谋共利以求在这片天地间更好地生存。
毕竟这方天地的生存法则从未变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弱小者只能接受被淘汰的命运,唯有变强,才能继续存留。
变强之道路,因人而异,有些路对大多人而言,从小耳濡目染,喜闻乐见,受人赞许,有些路则鲜为人知,遭人误解,不受待见。
前者成了名门正派,纵使行事乖张,也一众拥护者为其开脱,后者则为邪门魔教,哪怕只做了一次为人不解的事,都会被认为有悖天理,不可饶恕。
天道不公,遂有能人逆天而为。
一个人能经得住多少苦难,受得起多少折磨,便能取得多大成就。
牧民历经九死一生,依然坚强地活下来,他所能做到的绝非创造一门《霜雪真气》这般简单。
姜逸尘相信自己的猜测,很快便会在夜殇的话语中得到印证。
夜殇道:“那牧民被冰雪所伤,便思忖着人能否修成一门内功,与冰雪相融,不畏极寒。在接下来一年中,他与天斗,与己斗,终是挽回了自己即将枯竭的性命,而后,他又花了两年时间将这门功法加以完善,并整理出一套完整的修炼方法,命之为《霜雪真气》,教授予那些愿意修习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时值天灾连连的岁月,百姓苦不堪言,为了生存,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地大物博,气候宜人的中州,幽冥教亦是如此。中州以强国自居,接纳这些颠沛流离的难民,并不在话下,然而,幽冥教作为域外教派入驻中州,难免引得中州武林震动,一些三教九流,便觉着他们的地位,乃至生存资源受到威胁。为此,幽冥教初至中州的那些年,非但居无定所,更是屡遭挑衅,而此时站出来的人,便是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牧民,其实力之骇人,硬是为幽冥教在中州拼得一席之地,而后他便被尊为教主,又因其相貌之故,被江湖人士称作凛冬老人。”
“凛冬老人……”姜逸尘重复道,对于这位牧民的敬佩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而他的思绪也不由联想到了另一个同样曾经受人拥戴的老者,心魔老人。
想起心魔老人,便联想到魔宫。
联想到魔宫,姜逸尘更是想起四个和魔宫有关之人。
尹厉,那个因出言不逊,冒犯若兰,而被逐出魔宫,与他结下梁子的年轻人,现今是成了兜率帮中的一员,还是继续游走于那些背地里阴招不断的小门派中为非作歹?
展天,这个龙多多的得力副手,真如明面上看来那般刚正不阿,义薄云天么?此人成立新月盟,真的是为惩奸除恶?
龙多多,这位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大魔头”,现今又在何处?第一大弟子若真成了大魔头,剑仙师傅可会为民除害?龙多多若是心有不甘,可会在后年的百花谷之约,现身复仇?
还有冷魅,这位与他少有言语,却有莫名默契的女子,当真便这么香消玉殒了?
秋风拂过,姜逸尘打了个激灵。
他赶忙收回了神思,琢磨着夜殇与他提起这《霜雪真气》和凛冬老人的由来所谓何事。
难不成与这巨坑有关系?或是和阴风功的修炼有关?
“与你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能适应这万毒冢的环境了?”夜殇淡淡道。
“万毒冢?”姜逸尘闻言愣了愣,没把注意力放在“适应”二字上,却是对这“冢”字大感不解。
埋葬死物,又高又大的坟,方才称作冢,这儿非但没有把土填高,更是挖出了个巨坑,里边也都是些活物,如何称“冢”?
夜殇带他来这总不会是要埋了他吧?姜逸尘心中寻思着,怎么想都有些滑稽,土呢?需要多少土,才能填满这坑?
想来夜殇纵是再慧眼如炬,也无法看穿姜逸尘当下心中的小九九。
“这儿是凛冬老人发现的?”姜逸尘心中疑问甚多,只能随意挑个起头,让夜殇说下去,毕竟他可不认为夜殇深夜带他至此,同他说了这么多过往之事,到最后会虎头蛇尾,不向他讲明缘由便径自离去。
夜殇没能看穿姜逸尘的心思,却从方才他那疑惑的眼神中猜出他对此地的名字尚有疑问,只是适才忘了带上酒,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真有些口渴了啊。
夜殇润了润唇,说道:“不是,凛冬老人在世时,幽冥教还没能找到西江郡来。”
姜逸尘不禁低声道:“真是可惜,一生辛劳,临终了,却未能享受一番静谧之乐。”
夜殇笑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更何况有些人宁可作昙花,一现惊世,也不愿作流水,延绵不绝。”
姜逸尘听言后又是一怔,感慨于夜殇所言同时,对夜殇也不再那么心生抵触。
夜殇正色道:“凛冬老人之后的继任者,名唤黄泉,或许你有所耳闻。”
姜逸尘道:“碧落九霄黄泉路,断刃之下无人存。曾以断刃闻名天下的刀圣黄泉,竟是幽冥教教主。”
夜殇道:“不错,有些时候,实力便能替代正义,那时的黄泉教主一度登临江湖之巅,天下无人能敌,可又有谁记得他是邪门魔教的领头人。”
姜逸尘道:“黄泉教主杀的人不多。”
夜殇道:“既已无对手,杀人只能让他更寂寞。”
姜逸尘一时无言以对。
夜殇道:“凛冬老人终究是以身体在对抗天地之力,他未能挺过天命之年。黄泉教主是他膝下爱徒,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可惜的是,他还是个武痴。”
提到“武痴”一词,姜逸尘旋即便明了为何黄泉刀下没有多少性命,也不会有多少恶名了。
武痴对于武学有永无止境的追求,却没有过多野心君临天下。
“在确保幽冥教一众人立足江湖无虞后,黄泉教主便把所有心血花在研习更高深的武学上。彼时,他已身怀五门内功,五行内功中仅有土系尚未修习,那门水系内功便是《霜雪真气》,而阴阳两系内功中,他所学得正是阴系的《阴风功》。”
一说到阴风功,姜逸尘便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夜殇道:“对于黄泉教主而言,要想再更上一层楼,自然是再修习一门土系内功或是阳系内功即可,只是说易行难,古来有多少人能身容五行内功而不爆体而亡,身兼阴阳内功而神智如常?”
姜逸尘道:“鲜有听闻。”
夜殇道:“故而,黄泉教主只能另辟蹊径,在已修习的内功上思考着突破之法,其实他所修习的内功唯独《霜雪真气》属于下乘内功,再去练一门上乘水系内功将《霜雪真气》置换掉,修为便可更进一步。奈何,出于对先师的敬意,他不愿这么做,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发现阴风功和霜雪真气有着极佳的契合点,有一定几率将两门功法,合而为一!”
姜逸尘越听越是吃惊,若是真存在这可能,岂不是突破了内功修习的极限,能再为阴系或是水系内功的修炼腾挪出一个位置,也就意味着,黄泉若能成功,非但是增强了原本水系或是阴系内功的等阶,除此之外还能再修习一门水系或是阴系内功,这样一来确实也能变得更强,更加无人能匹!
姜逸尘按捺住心中的讶然,他知道这样的功法定然不易达成,黄泉找到的方法莫非就是这万毒冢?
第三三八章 千蛛万毒
姜逸尘越听越是心惊。
若夜殇所言非虚,存在将两种品系内功合而为一的可能,也便意味着,黄泉突破了千百年来内功修习的瓶颈,非但是增强了原本水系或是阴系内功的等阶,还能再为阴系或是水系内功的修炼腾挪出一个空位,再行修习。
有朝一日,当人之肉体凡胎能承受住修习七系内功带来的威压时,那依黄泉之法,便能修习八门,九门,乃至十门内功。
这样一来,确实能变得更强,更加无人能匹!
姜逸尘按捺住心中的讶然,他深知如此逆天的行径,定然不易达成,黄泉寻着的方法莫不是这万毒冢?
只听夜殇道:“黄泉教主发现,将这至阴至寒两门内功融合的关键在于修习者的肉身。”
姜逸尘猜测道:“肉身?莫非需要一副至刚至阳的躯体才能承受阴寒交加的内功?”
夜殇道:“不,黄泉教主在三年时间里进行了诸多尝试,最终发现不论肉身多么强劲,只要已塑造成型,便无法找到最佳契合点。”
姜逸尘依言推断道:“一个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那块木板,凛冬老人创出《霜雪真气》时,身躯早已残破不堪,也便是说,最适合修炼《霜雪真气》者应是先天便存有残缺者,如此,要寻到两门功法的最佳契合点,想必所需的不是一副经过千锤百炼的完好之躯,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
夜殇双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说道:“这便是万毒冢设立根由,不破不立。黄泉教主当年名声品行都教天下人折服,曾有幸应少林寺邀请前去参读少林密不外传的典籍,《易筋经》和《洗髓经》。”
姜逸尘大感震惊,除却明白过来这不破不立之法,也很快便能理解少林寺此举用意。
这一步以退为进,看来虽是丢了名门正派的颜面,实则却为江湖赢得少有的太平,真正的强者不是不屈不挠,而是即便一时当牛做马也不会磨灭胸中大志。
借着星月微光,姜逸尘再次环顾了一番周身,看着从方才至今依然保持着进攻姿势和高度警惕的一只只蛇蝎虫蛛,也明白过来夜殇所言之意,道:“黄泉教主找到的办法便是以万毒淬体,而它们便是万毒?”
夜殇点头道:“正是如此。”
姜逸尘疑问道:“以万毒淬体,大可熬炼出毒液涂抹于体外,炼制毒丸以服食,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话语未毕,姜逸尘便意识到自己实在多虑了,黄泉既是在历经诸多尝试后,才确立了这淬体之法,定有用意。
夜殇道:“为了能让淬体效果达到极致,黄泉教主一边淬体,一边修炼,创造出了《千蛛万毒功》。”
姜逸尘道:“千蛛万毒功?这也是一门内功心法?”
夜殇明白姜逸尘的顾虑,道:“这是一门下等阴系内功心法,重在淬体,其次炼心,此门功法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做,它弥补了《阴风功》重于精神意志锤炼,疏于肌体肉身打磨,这头重脚轻的修习方式,若能将《千蛛万毒功》炼成,之后修习《阴风功》可做到无缝衔接,无需置换。在这广袤世界中,想来唯有此地,可以修习这《千蛛万毒功》了。”
姜逸尘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等只能在特定地点修习的功法,不过,一想到自己必须在有至阳气息之地修炼《霜雪真气》,旋即便释然。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夜殇为何会如此帮他,难道真将他当作幽冥教一员,特此悉心栽培?
夜殇道:“万毒冢里的千百毒物已被驯服,失了野性,不会相互攻击。而此处温度极低,平日间它们都处在冬眠状态,直到有高温度源出现,它们才会苏醒,而每次醒来,他们都需为之后的沉睡存储能量,这能量通过置换而来,向外排出毒素,向里摄入温热物质。”
高温度源,很显然便是突然闯入其中的夜殇和姜逸尘。
至于温热物质,若姜逸尘所料不差,便是体内血液。
又听夜殇道:“这些毒物,每一只所排出的丁点毒素都足以让一头两三百斤重的老黄牛一命呜呼。它们通过毒液或是排泄物向你的体表或是血管中排入毒素,剧毒能对你的周身百骸进行一番洗炼,以此淬体。”
姜逸尘知道夜殇这是在交代修炼之法了,不敢怠慢,逐一谨记于心。
“你所需做的,便是将这些毒素炼化,使之成为你血液与肌体的一部分。
你已修习霜雪真气在身,更有点穴截脉之法,若发现毒素直逼心脑或是局部毒性过剧,则可运功滞缓体内血液流动,缓缓去消化吸收。
你也不必担心会因一时毒素摄入过多而直接毒死,它们能通过触感,灵敏地感知到你的身体能否承受更多毒素,一旦到了极限,便会暂时退走。
也便是说,他们不急于在一天半日里将你榨干,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你将毒素炼化干净后,才会再与你亲近。
不过,事无绝对,一旦开始修炼此功法,你的血液便是他们最好的食粮,它们的毒素也是你唯一的能量来源,若你没法熬过来,它们也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当做盘中餐,解决今后温饱。”
“这千蛛万毒功可有分具体层次?”姜逸尘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以这千百只毒物来计,你炼化了九分一的毒素便是一重,直到再无毒物向你欺近,便是炼成了九重。”夜殇缓了缓,接着道,“接下来的时日,你便在此修炼千蛛万毒功。”
姜逸尘道:“从今晚开始?”
夜殇微微一笑,道:“从现在开始。”
事已至此,姜逸尘也知晓他并无退路,既来之,则安之,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逸尘毫不避讳夜殇就在身边,直接褪去衣衫,盘膝而坐。
现下光线虽不充足,可二人相距不远,夜殇可清晰瞧见少年那并不健硕的身躯。
姜逸尘的肤色略白,也令其那一道道刀伤剑痕更为显眼。
其背上,腰间数道伤疤不难判断是新进几天添上的,虽均为未皮外伤,可其中不乏皮开肉绽的重伤,足以想见他从听雨阁等人合围中逃脱付出了怎样一番代价。
夜殇好似猜知了少年的心思,也不戳破,心中暗笑,却不经意间将目光停落在少年右肩上。
正有四道疤痕从其右肩上直落至手肘处,相较其他伤痕而言,这四道已是有好些时日。
这四道疤痕应是带有利爪的刃器所留,只是这疤痕宽度稍显宽大,更像是……
夜殇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昂首看了看星光寂寥的夜空,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一道寒芒一闪而逝,狰狞的杀机还未出现便已熄灭。
他开口道:“这也是对你的一重考验,若你功成,我便保你为鬼卒,归入鬼煞坛,与魑魅魍魉地位持平。”
“若不能成?”只要能习得阴风功,姜逸尘对于在幽冥教有何地位并不在意。
“你不是疑惑此处为何会称作‘冢’么?”夜殇嘴角微扬,跃出了万毒冢。
“幽死洞设立至今数十年间,敢于尝试修习这《千蛛万毒功》者不下五十人,而最终能走出这道石门的,仅有寥寥八人。”当夜殇这话语声传入姜逸尘耳蜗时,他身上已缠有三条蛇,躯干手脚上更是爬满了他叫不出名的虫子。
这些毒物似已急不可耐,争先恐后地下嘴!
姜逸尘一时竟无从便是哪个部位瘙痒,哪个部位生疼,只觉着浑身酥麻难当。
忽有一只不速之客将八只脚搭在了他脖颈上。
随后,只听“噗哧”一声,脖子上当即传来一阵强烈痛感。
他只觉着似有一把火在脖颈间炙烤,他喘息不能,旋即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目所能视迅速被黑暗取代……
第三三九章 天涯小镇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又怎会远?
天涯的确不远,天涯便在中州西南边陲,只要方向感不差总能走到。
“天涯”是个边陲小镇,亦是个人迹罕至之地。
与其说这是个小镇,倒不如称作村更为贴切。
因为这个镇上常驻居民和零星过往商客人数总和也不过百人之数,在人数上与一些寻常村庄相比,恐怕还略输一筹。
小镇占地十亩,十亩之外,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这十亩地便是方圆五百里内最大的绿洲。
天涯小镇所在之地海拔极高,故而,现已是初春时节,小镇中还是寒风肃杀,现已是日落时分,小镇上空还是光亮如昼。
生活总是爱与人开玩笑,大自然也不例外,就当人们自以为早已适应了小镇生活节奏,对与众不同的气候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时,忽有晴天霹雳落下!
就在七天前,小镇上发生了件极其诡异之事。
那一天,本是日上三竿之际,骄阳却失了往日雄辉,天地失色,直至晦暗无光。
这反常天象很快便让为数不多的镇民,走出家门,顶着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跪伏于地,祈求上苍从轻责罚。
即便被称作“镇上最聪明”的矮掌柜出来告知大伙儿,这是天狗食日之象,从始至终不过持续个把时辰,毋须担忧,依然没人敢轻易从地上站起。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们认为能过上现今这快活日子,得益于老天恩赐的这块绿洲,生活须有敬畏才能活得更好,煌煌天威怎能不敬?
许是这份敬畏之心,打动了上苍,方才让居住于天涯小镇的世世代代,在之后很长一段岁月中都过着贴近于世外桃源的生活。当然,这已是后话。
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天涯小镇的人们虽难见天日,但伸手倒还能见五指。
而同在昆仑境中,千里之外的巽风谷,却有那么一盏茶功夫,是实实在在的暗无天日,两眼摸黑。
都说十里不同天,那一天巽风谷的风比往日更劲,虽无瓢泼大雨落下,却也无法燃着任何光亮。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黑暗,更何况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大多都练过胆。
然,面对着黑暗,面对着未知,面对着骚乱,恐慌情绪的蔓延确实难以估量。
骚乱源自何处?
原来,黑暗中还是有人想方设法燃着了火折子。
可是刹那间的光亮并没给这些江湖人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谷中四处有火折子光亮闪烁,便有人瞧见身侧之人,面前之人,或是被抹了脖子,或是被卸了胳膊,或是被开膛破肚!
随而各种惨叫声,愤恨声,怒骂声,喊杀声四起。
所有人都举起手中兵刃向身旁挥去,他们若不这么做,挨刀吃剑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短短一盏茶功夫,巽风谷便血流成河。
当光明逐渐重现时,血河还在流淌。
人们来不及后悔手中的屠刀有否伤及身旁同伴,便已被更大的恐惧惊得魂不附体。
沙尘暴!
铺天盖地的沙石似在为这场杀戮闹剧埋单。
已死之人将统统被掩盖在黄土之下,老天为他们准备好了坟墓。
未死之人便成了将死之人,他们竟要在此殉葬!
那一天,来自数十个帮派的千百江湖人士在这场天灾**中,伤亡过半!
为何说是**?
危急关头到底还是有不少处变不惊之人存在。
人心动乱,互相残杀,他们无力阻止。
可洞察力过人的他们还是发现当天刚“蒙蒙亮”时,正有十数道黑影借着从天而降的绳索脱离谷底。
于时,他们终是恍然大悟,这竟是一场惊天奇谋!
七天前,天涯小镇上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七天后的现在,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千里之外的巽风谷出了件大事!
小镇居民民风淳朴,却不乏有睿智者,发现了其中端倪。
巽风谷,谷如其名,两风相重,一年四季长风不绝,气候稍有异动,谷中必有劲风烈烈,人、物在其间寸步难行。
那日天地异象,气温骤变,谷中必起罡风不假,可沙从何处来?
巽风谷往东三百余里便是昆仑山,往西百余里便到了“无涯海”。
昆仑山上有昆仑派,“无涯海”并无海,而是黄沙漫天。
人们对于去往昆仑派的路或许并不陌生,可若非极为熟稔这昆仑境地域情况者,定然不知道在昆仑派背后还有这么一处地理现象奇特的山谷。
更不知这百余里路途中,植被稀疏,常有风沙肆虐。
饶是如此,也不至于会有沙尘扬天,将百里外的山谷给披上一丈厚土吧?
除非……
除非这百里地中的大树小树都被砍去!
既被称作“镇上最聪明”,矮掌柜自然也是猜得出此事大致原委的。
可是当镇上有糊涂虫向这素来不厌其烦帮人答疑解惑的矮掌柜询问此事经过时,他却是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摇晃着脑袋,一问三不知。
眼力不差者,便可瞧出矮掌柜脸上写着十一个大字“有本事你猜去,我偏偏不说!”
这好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他才是这件事的谋划者。
可人们却又不禁起疑,这个镇上最聪明的人真能左右千里之外的天地气象?
倘若真是如此,那矮掌柜的动机何在?
为财?
矮掌柜坐拥天涯小镇上最大的楼——**楼,虽非生意兴隆,但丰衣足食却不难。
死伤者皆为江湖人士,江湖之人好勇斗狠,可说到底,大多都是为生计所迫走上生死难料之路,矮掌柜绝不会为了钱财和这些江湖人过不去。
为名?
一个十几年如一日,甘居于边城小地之人,怎会为了虚名去祸害他人性命?
为情?
矮掌柜长相一般,却忠厚老实,深得佳人喜爱,朝夕相伴,绝不会再有任何情事能惹得他妄动杀念。
为仇?
一个安居一隅,与世无争之人,即便过往再有什么血海深仇,也早已放下。
矮掌柜总是挂着笑,当掌柜的不一定日进斗金,可若是在人前人后都能笑口常开,便说明此人对现下生活很满足。
矮掌柜有个俏媳妇,更是**楼的掌柜,有家有事业,能安居能乐业,确实很难让人对生活再有什么不满。
在众人眼中,矮掌柜似也极为满意现在这个状态,他并不存在任何动机去筹划一场坑杀千百江湖人士的阴谋。
这一天,远方传来的消息在小镇上热度未消,小镇便迎来了新的客人。
有五批客人从东方纷至沓来。
第一批客人,人数最多,共有二十三人。
其中有十八人衣着是清一色的黑色内衬,在这乍暖还寒之际,还穿得如此单薄,除了身体健硕外,是否还有何特殊原因?
后四批客人,人数便要少上许多,他们三两成群,四批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十三人。
当然,不管是哪批客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疲惫,这种疲惫超乎他们寻常所见,这是长途跋涉,鲜有休息的疲惫。
这些人难不成都遭了什么难?
莫非正是从那巽风谷中爬出来的幸存者?
小镇上的人不敢妄下定论,大伙儿都拿出了应有的热情接待这些外来宾客,毕竟不难瞧出这些人此时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楼是镇上唯一的客栈。
五批客人也无一例外来到此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是客人上门,矮掌柜本该是笑逐颜开,可当他看到第一批客人中为首的紫衣怀扇公子时,虽然还是在笑,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然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尽管那紫衣怀扇公子在镇上大多人看来光彩夺目,可矮掌柜却不由拧起眉,似乎此人才是那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三四零章 六合之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的酒最好喝,那一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的饭菜最好吃,那也一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有随时能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那必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六合,即天地四方。
矮掌柜的六合楼,包容万物,吃定让你吃得尽兴,喝定让你喝得畅快,赌定让你赌得开心,睡定让你睡得踏实。
大厅中有三十六张桌子,无论你挑哪张桌子坐下来,都能享受到最好的酒菜。
楼中有三十六间客房,无论你挑哪间客房住,都能享受到“天字一号房”的待遇。
唯一可惜的是,这儿只有十六位风情万种的姑娘,而不是三十六位。
或许,矮掌柜无法接受一位客人在六合楼中接连待上三十六天,而足不出户吧。
在六合楼中,不论吃、喝、赌、睡等等,都是一样的价钱,绝不二价。
这价格并不会高得离谱,至少能寻到天涯小镇来的人一定付得起。
总而言之,只要你来到天涯小镇,一定要去六合楼看看。
只要走进了六合楼,你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六合楼的服务真这么周到?
当然。
今天来到六合楼的五批客人,身上的衣服可不知有多久没换洗,臭烘烘的,极为呛鼻。
六合楼不仅在每间客房中都为他们准备了花瓣浴,能让客人洗去一身疲乏,也洗去那一身臭味,更备有各色各样的新衣裳,以供替换。
到了晚饭时间,不愿意下楼用膳的客人,当晚酒菜也会一样不少的送到他们房间里去。
晚饭结束后,尚有不急于回房歇息的客人在大厅里交谈,六合楼的伙计便会为他们斟酒沏茶。
大厅柜台后,坐着个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
中年人有些秃顶,龅牙,眼睛小,四肢粗大。
这副面容并不讨喜,但见到他笑的人,都会被他的真诚打动。
他笑时,会稍稍昂首,稍稍用上嘴唇盖住突出的牙齿,眼睛也会稍稍睁大。
他的长相生来如此,无法改变,可他并不自卑,他尽可能让自己在笑的时候,在别人眼中看来大方得体,不致于太难入眼,既尊重别人,也赢得别人尊重。
他便是矮掌柜。
而今这六合楼,体制成熟,生意红火。
矮掌柜大可当甩手掌柜,白天在镇上各处溜达,到了夜里便挑个好地方与美妻品茶赏月。
但他并没这么做,他每天都会腾出两三个时辰,坐在这硬邦邦的位置上,翻翻账本,看看人来人往。
并非他对手下之人不信任,他也从不担心来到六合楼的客人不会被照顾妥帖,他只是以此提醒自己,不论何时,莫忘来路。
他不会忘记当初他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是如何白手起家,打拼出这六合楼来。
他现在可以逍遥快活,可以夜夜笙歌,可他还需随时保持清醒,才能继续如此安稳度日。
人不论走到多么高,多么远,都应回看下来时的路,提醒自己是走过怎样的艰难险阻,才来到而今的地步,往后也当怀着同样的敬畏去踏出下一步,方才不会在失足落险时,惊慌而无助。
矮掌柜今天已在这椅子上坐了两个时辰,和媳妇用过晚膳后,还是第一时间回到了柜台前。
他脸上虽依旧带着笑,可若细心者定能发现矮掌柜笑意中的紧张。
或许远离中州风云争端的他,早已褪下了脸上的面具,忘记了如何掩饰自己的心绪。
戌时将尽,大厅中,仍坐有十来桌客人,既不去赌,也不去找姑娘,均是在轻声细谈,这并不寻常。
这些客人中,有五人成桌的,也有单独一桌的,有早些天来的客人,而更多的是今日初来乍到的客人。
新来的客人或是奔波劳累过甚,并不想在晚膳后大动干戈或可理解。
而早些时候来的客人好似屁股上长了钉子,不愿离桌,很显然是想留着听故事的。
什么故事会让人这么感兴趣?
自然是今天在小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故事。
故事得有人来说,由谁说最合适?
自然也是今天刚到小镇上来的客人说最合适。
于是,总算有人起身,在一道道期待的目光中,大步走向一张桌子前。
此人衣着讲究,白袍蓝衬相间,好似行云流水般,不施雕琢,浑然天成。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可衣着有时也需人来衬托,男子虽已年过四旬,可那副皮囊却散发着成熟而又不是少年阳刚之气的魅力,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若论这大厅中,还有谁人能与之相较,也便只有此桌的紫衣公子,还有远在另一桌的黄衫青年了。
那紫衣公子自然便是那第一批客人的带头人,他也是个讲究人,早已新换了衣裳,至于为何还是一袭紫衣,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矮掌柜刻意的安排,想来也唯有华贵的紫色才能媲美这位公子的翩翩君子之风。
至于那位黄衫青年,则是今日最后一批来到六合楼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此时也正坐在他的身侧。
“不知在下可否请这位公子喝杯酒?”
人们这才发现这白袍男子右手提着一壶酒,左手端着一杯酒,满满的一杯,方才那十几步路中,居然连一滴都未曾溅出来。
白袍男子带着潇洒的笑,说话声仿佛附有音律,让人听着极为舒坦。
他的声音虽不大,可在并不嘈杂的大厅人,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论是他的笑,还是他的话语声,都难让人回绝。
可紫衣公子身旁的粉衣少女却是瞪圆了眼,警惕道:“我家公子不喝酒。”
白袍男子目光一扫,确实,这三人的桌上只有茶,没有酒。
白袍男子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让小二拿来壶六合楼中最好的茶。
斟满四杯,推送到三人面前,接着道:“那在下便以茶代酒,请三位喝杯茶。”
粉衣少女见白袍男子的双眸从始至终都落在身侧男子身上,不知其意,心生怒意,嗔道:“我们自己有钱,不需你请。”
桌上另一身着灰衣的男子,盯着自己面前白袍男子刚刚推来的茶杯,有些出神。
也不知为何,他适才的目光便停留在茶杯上,三只茶杯同时推向不同方向,同时在恰当位置停下,无一洒漏,他自问以他的功力,绝对做不到。
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好像听到三只茶杯与桌子摩擦时发出了不同声响,而声响串联起来听,竟好似“请、喝、茶”。
此时,紫衣男子也终于开了口:“不知雪清欢雪阁主请我们喝茶,是想听什么故事?”
第三四一章 落花飘零
紫衣男子言语一出,大厅中惊呼声寥寥,原来知晓这白袍男子身份者竟占多数。
粉衣女子一听其名,那目瞪口呆之状,显然是对白袍男子身份大感惊异。
她面色当即和善了许多,可却不住回眸紫衣男子,又偷偷瞥了瞥雪清欢。
不知是否在担忧紫衣男子会责难她先前言辞失礼,同时抱有念想,希望雪清欢能帮她解围。
尽管目光一直没从紫衣男子身上挪开,可粉衣女子那副无助模样,雪清欢倒也没有错过。
他举起茶杯,笑道:“不才正是一曲流年阁阁主雪清欢,久仰洛公子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气质非凡,遂心生结交之意,适才多有唐突,先以茶谢之。”
说罢,杯中已无茶,仍不见一滴茶水洒落。
雪清欢身份曝光后,灰衣男子便也对其有这般身手,毫不奇怪。
就好比一个身强力壮者能举起重鼎,全然不足为奇。
他显然对雪清欢之名有所耳闻,这时候碰上此人实在是时运不济,不由瞥向紫衣男子,不知其会如何应对。
粉衣少女则向雪清欢微微一笑,以示感激,旋即又低垂下头,双腮似泛起微红。
她对美男子实在没有太多抗拒力,先前如若不是心忧大师兄被冒犯,也不会“挺身而出”,顶撞这俊美中年。
身为江湖人,她不但关心江湖事,更在意江湖上各路美男子,雪清欢虽已有些年纪,但这等风雅美男本便不可多得,她既闻其名,更好其乐,而今见其彬彬有礼,善解人意,愈加喜欢得紧。
可一念及他们如今的尴尬处境,并不容乐观,此处更不是说话之地,两难之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垂下头,闭上嘴,让大师兄来应付了。
忽而,大厅中惊诧声和细碎低语声四起。
“你们刚刚听见那雪阁主如何称呼那紫衣公子了么?”
“嘶……那雪阁主称此人为洛公子,难不成……”
“这洛公子莫非就是那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当然是那位洛飘零公子啦!”
“是了,现今这江湖中,也就他的名头最响亮,否则还有哪位洛公子,年纪轻轻便能让雪阁主道一声久仰?”
“可是洛飘零为什么会在这?!”
……
众人所料不差,这紫衣公子确实便是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也是那个以一人之力,扰动整个中州江湖风云之人。
洛飘零窃取少林寺金印之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事到如今,只有傻瓜才会认为仅是一枚金印便足矣搅动起中州各大江湖势力为之前赴后继。
但若要细究其根由,便见仁见智了。
有人猜测,这少林九字金印至少需得其六,才能修成六种秘法,无敌于天下。
显然,这洛飘零不止偷走一枚金印,应有四到六枚。
才能惹得诸多江湖门派,为得此近乎无敌之法门,倾巢而出。
亦有人猜测,洛飘零所盗走的金印只是障眼法,其实他偷走的是百年前中州强盛之际,当任皇帝在少林寺留下的藏宝图。
这份藏宝图能寻到抵得过半个中州的金银财宝,武学秘典千百,稀世神兵数件。
此图于中州而言,既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亦可直接将中州颠覆。
故而,才会令整个江湖为之疯狂。
更有人按照洛飘零盗印后在中州出现的位置推测,其手中应是掌握有昔年五大名门正派缔结为盟的某样信物,妄图以此说服五派再度为盟,为其所用。
这些猜测纵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不全为毫无根据的虚言,至少洛飘零的身份和行径,已充分显露了他是在密谋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十有八九便是为石府复仇。
遂有人因此给他扣上石鑫私生子的帽子,毕竟洛飘零当年只是个孤儿。
而这“孤儿”二字背后的可能性,实在令人遐想无限。
这么一个风云中心似的人物为何会来到天涯小镇?
少顷,众人似已莫名达成默契,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与激动,安静下来。
他们相信以雪清欢的性子,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个明白,他们只需竖起耳朵去听就行。
静下来时,时光便仿佛被拉长了。
从雪清欢将茶饮尽至今,也不过十息功夫,却叫人觉着过了有一个时辰。
灯火打照在众人眸子中,又聚焦在洛飘零这一桌上。
今晚,洛飘零必当是主角,而这方寸空间便也成了戏台。
所有人都静候着洛飘零开口,却见着雪清欢已就坐。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洛飘零已将茶水饮尽,而那杯茶正是雪清欢敬他的。
洛飘零并未起身,却是正了正身子,展颜一笑,拱手道:“雪阁主见笑了,您当属前辈,若您是为了故事而来,晚辈或可简单述说一二,若要说这结交之事,晚辈实在愧不敢当。”
正为全场焦点,洛飘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也没有丝毫紧张,他深知今晚大多人是冲着他来的,可他让同来的一行人一齐下楼用膳,自也有其用意,人多些也不一定是坏事。
雪清欢先是摆了摆手,而后一顿,试探着说道:“既然洛公子喝了这茶,那也算是认可了在下,在下可不这么拘泥于这文绉绉的礼节了。”
洛飘零颔首笑道:“请便。”
雪清欢放声大笑道:“嘿嘿!这年纪啊,在这江湖上当不得饭吃,别什么前辈晚辈的,听着别扭,也把我给说老了,若是不嫌弃,叫声雪兄即可,能结交你这等青年才俊,想必今后也定能听知许多有趣的故事。”
众人一听此言,面目表情可是精彩纷呈,大多人知晓雪清欢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却少有人见识过为了听故事,他竟是通过这等直截了当得近乎于不知羞耻地生套近乎。
那粉衣女子,也便是洛飘零的小师妹薇薇,这下可也是大跌眼镜,适才那成熟稳重,温文尔雅的大叔形象怎么眨眼间便烟消云散了呢?
她心中似有千百母狮在咆哮,难不成在音律上有所造诣的,一旦放松下来,便这么放浪形骸?好比那个奚夏,拉琴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也尤为吸引人,可一放下琴,也是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
洛飘零也笑了,起先他也拿捏不准雪清欢“老找茬”的目的,看来此人到底只是个乐痴罢了。
洛飘零道:“都说一曲流年阁的雪阁主不仅爱谱曲,更喜喝酒,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别人讲故事,而今看来真是一点不差。”
洛飘零言语中丝毫不提“雪兄”二字,也算是婉拒了雪清欢结交之意。
一曲流年阁的情况,洛飘零本了解不多,可前些日子李子轩送来的密信却是提到了这个四海小门派的情况。
这是一众风雅人士因兴趣相投所成立的帮派,名气最大的阁主雪清欢也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多游走于江湖各地,谱写琴曲。
他与雪清欢结交不会有何损失,可雪清欢一旦和他有那么半点儿关系,那志不在江湖纷争的一曲流年阁会不会受池鱼之殃,他可无法控制。
若非迫不得已,洛飘零实在不愿再拖累更多人下水,毕竟这摊浑水已是愈来愈浊,愈来愈深了。
雪清欢似也听知洛飘零言外之意,眼眸中掠过一瞬叹惋后,便又笑道:“谱曲得有灵感,没有灵感谱出来的曲子便没有感情,失了灵魂。灵感可以在酒中找,不过那样的灵感多是飘飘欲仙,不切实际的。要想谱出动人心弦的曲子,到底还是要从生活中出发。”
洛飘零既赞同又感慨,道:“人呐,四处走走,看看外面的故事,听听别人的故事,不论如何,总是好的。”
“所以我来到了天涯小镇。”雪清欢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在这见到你委实是巧合。”
洛飘零道:“所以雪阁主认为我这也一定有你想要的故事?”
雪清欢道:“当然。”
洛飘零道:“可不知雪阁主想听哪个故事?”
雪清欢道:“比如说,巽风谷的故事。”
第三四二章 东拼西凑
酒香浓厚,惹人垂涎,却无人碰碗。
茶香清甜,沁人心脾,却无人举杯。
小菜精致可口,却无人动筷。
**楼大厅中,虽非宾朋满座,却足足有半百人在场。
哪怕不去细究那些躲在房中,猫在暗处之人,只需在场每一人只喘一口气,都会令人觉着此处热闹非凡,决然不会似此刻鸦雀无声。
暴风雨前夕的宁静莫过于此。
只是,人们此时等的并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在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人无疑便是洛飘零。
数十道目光聚焦在洛飘零的双唇上。
其中有半数人在想洛飘零会否如实相告。
还有半数人在想洛飘零会怎样去演绎一场偷天换日。
雪清欢也正想着众人所想,看着众人所看。
他虽没离洛飘零最近,却是将洛飘零全副神态瞧得最清楚之人。
这是雪清欢的态度,听故事不仅要听故事本身,更要听说故事之人的心声。
千呼万唤始出来,洛飘零总算开了口,道:“既已喝过雪阁主的茶,那在下也不好推辞。只是,在下并不善于讲故事,不若这样,雪阁主问,在下来答。”
雪清欢明眸闪动,道:“绝无半句虚言?”
洛飘零点头道:“绝无半句虚言。”
雪清欢摩挲着下巴,道:“如此也好,东拼西凑,未必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顿了一会儿,似在思索着从何问起。
“洛公子一行是今日才到的天涯小镇?”
洛飘零道:“如你所见。”
雪清欢道:“今日之前,你们在何处?”
洛飘零道:“无涯海。”
雪清欢微微一怔,这问题他问得实在没水平,道:“洛公子等人来到这昆仑境多少时日了?”
洛飘零这回倒是没有回答得很快,显然也是在心中稍作计算,而后竟是摇头笑道:“多少时日倒还真没法算清了,从中秋时节至而今春暖冰融。”
雪清欢跟着笑道:“都说我这阁主不务正业,成日东奔西走,鲜少顾及阁中事物,看来洛公子这副阁主当得也不称职啊。”
雪清欢言之凿凿,可洛飘零却能听出其话里行间的苦涩与无奈。
洛飘零为听雨阁兴起也好,为石府复仇也罢,率众人四处东躲西藏,天天提心吊胆,只为分散听雨阁众人,不被一网打尽,这哪能成为不称职?
而雪清欢呢?
他创立一曲流年阁的初衷,本便是为结实天下间喜好音律之人,与知己共奏琴箫。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在江湖者要想独善其身,堪比登天难。
谁人不知雪清欢是一曲流年阁的招牌,这等招牌有些眼色的人,自然会想着去拉拢。
可雪清欢本不喜争斗,更不愿让阁中人也被牵扯入江湖乱流,于时,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他选择漂泊天涯,远走他乡,只要旁人觉着他居无定处,心无牵挂,便不会再去打他的主意,一曲流年阁也不会因他受累。
朝夕相伴不一定能保全心所挂念者,只有装作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开,或许才是最好的守护。
这种割舍谁人能懂?
雪清欢懂。
洛飘零亦懂。
二人四目相对,隐隐有惺惺相惜之情显露,若非今时今日场合不对,二人或许能为知己。
片刻静默很快被打破。
雪清欢已换上了副锐利的眸子,与数息之前判若两人,道:“可不知洛公子在这小半年时间里,造访了昆仑境多少个地方?”
洛飘零闻言迟疑道:“这个,很重要?”
雪清欢不解道:“怎么?有难言之隐?”
洛飘零道:“不,只是这点似乎与雪阁主想听的故事,关联不大。”
他很快又接道:“说说也无妨,这小半年时间,我去过之地真不少,昆仑境虽大,我也用这两条腿走了一大半。”
此言一出,大厅中当即有不少人轻叱出声,满脸鄙夷之态。
这昆仑境幅员辽阔,东西相距五千里地,南北亦有千里之隔,面积之大,在中州仅次于北境。
更何况昆仑境多为高原、荒漠,气候多变,行进之路少有坦途,即便是御马而行,小半年时间里能在昆仑境中走上一个来回已非易事。
仅靠两条腿,除非此人修为深厚,轻功卓绝,否则绝难跋涉数千里地。
然而,尽管洛飘零看来光彩熠熠,可大多人还是没忘记,他不过是个身无武功的废人。
饶是众人心中百般鄙夷,仍无人站出来与洛飘零对峙。
大多人相信雪清欢接下来便会质问洛飘零,也有少数人已悄然汗颜,只有他们明白洛飘零所言非虚。
若非如此,洛飘零早已落入他们布下的罗网之中。
只见雪清欢竖起拇指,满是一副钦佩的神色,道:“了不起!”
众人哗然,没曾想这雪清欢竟信以为然。
不过,大伙儿很快便静了下来,因为雪清欢又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便挑重点说。”
洛飘零道:“重点?”
雪清欢提示道:“昆仑派?”
洛飘零并不否认,道:“去过。”
雪清欢道:“只是去过?可否多说两句?”
众人屏息静听。
洛飘零道:“到了昆仑派,自然不得错过瑶池。得幸与诸葛云翎掌门在瑶池之畔煮茶夜话。”
两句,确确实实是两句。
不过仅是这两句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夜半三更,瑶池之畔,孤男寡女,秉烛夜谈。已有不少人随之想入非非,也寻思着这洛飘零和昆仑掌门是何关系?
雪清欢心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毕竟这已偏离了巽风谷的故事。
可他还是尝试着追问道:“谈什么?”
洛飘零道:“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不出所料是个令人失望的答案,雪清欢重归正题道:“我想这应是不久之前的事吧?”
洛飘零道:“是。”
许是口渴,洛飘零拿起自斟自饮了杯茶。
雪清欢并不急于问话,双眸紧盯着洛飘零的双唇,尽管先前他便已看过多次。
只是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双唇泛着微白,略显干瘪,再一细瞧,更可见下唇有一道道被水分掩盖掉的干裂痕迹。
很显然,这双唇的主人若非脾胃上火,便是在今日之前,有较长时间未曾饮水,过于干渴所致。
至于是多长时日,会否正好是七日?
雪清欢正色道:“那洛公子是何时离开昆仑派的?”
洛飘零道:“十天前。”
“十天前?”雪清欢在心中快速盘算着日子,“从昆仑山到巽风谷,三日时间可够?”
洛飘零道:“快马加鞭,能有半日功夫休息。”
洛飘零也算是变相回答了他确实去了巽风谷。
虽然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也让大伙儿神色一变,正襟危坐。
大家很清楚,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雪清欢道:“从巽风谷到天涯小镇需要多少时日?”
洛飘零道:“快则五天,慢则八天。”
雪清欢道:“这么说,七天的时间,倒是也刚好?”
洛飘零道:“实不相瞒,我们便是用了七天的时间才艰难走到这来。”
雪清欢道:“都说轻装简行,然而,在沙漠中,水带的不多,真的寸步难行。”
洛飘零道:“确实如此。”
雪清欢道:“既知无涯海黄沙千里,为何不准备充分些?”
洛飘零笑了笑,淡淡道:“你也知道,可有一堆人赶着我跑呢。”
雪清欢紧接道:“所以你才使计将他们拖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三四三章 察言观色
此话一出,大厅中的气氛转瞬间又凝重起来。
尽管大部分人并未亲身经历七天前之事,而有关风声也是今日才传至天涯小镇,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打探到方方面面的消息。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抑或是借天灾之刀来杀人的人祸,在许多人心中早有论断。
所欠缺的,无外乎是确凿而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加以印证。
雪清欢所问,无疑便是在印证其心中所想。
对此似是而非的问题,洛飘零会怎么回答?
若是点头称是,是否意味着默认了借用天狗食日异象策划了这出惨剧?
若是矢口否认,岂非违背其先前所允诺的所言非虚之理?
当一群人等一个人时,总会觉着时间很长。
仅是过了十息功夫,洛飘零任未有何开口迹象,大厅里便传出了隐隐骚动。
雪清欢也好奇洛飘零为何会出现这番迟疑,但洛飘零未说,他也只能等。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能看。
虽说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旁人的心理活动,除却从其言语上判断外,也只有用眼睛看。
看其肢体动作,看其眉目面色。
雪清欢自然对他这双历经红尘洗礼的双眸有信心。
此刻,洛飘零面不改色,无从判断其内心想法。
好在,雪清欢面前不只有洛飘零。
单是这张桌子上,便还有两人的神色,尽收雪清欢眼底。
一人是洛飘零的师妹薇薇。
许是年纪尚轻,听雨阁不愿让其担负过多,薇薇脸上见不到多少饱经尘世洗练的成熟内敛,依旧充满着青春活力。
这样的小姑娘,脸上自然也藏不住任何心事。
从方才至今,雪清欢能从小姑娘脸上读出四种心态,既有对洛飘零所历所为的不忍,亦有对这大师兄无所不能的崇敬,再者,便是对他这挑衅大叔的鄙夷,和对大厅中质疑之人的不屑。
基于以上前提,雪清欢更倾向于薇薇对巽风谷之事的个中细节毫不知情。
倘若巽风谷之事,真是由洛飘零所导演的,那薇薇在其中,充其量不过是个临时龙套。
那种在戏码开演后,临时被拉来凑数,对故事始末一无所知的龙套。
另一人便是灰衣人。
雪清欢虽浪迹一方,可一曲流年阁终究是其一手创立的,他不可能对江湖之事不闻不问。
否则,他今晚也绝不会出现在这,也绝不会站出来为难洛飘零。
听雨阁中有五人为石府第一高手龙耀之徒,并不是秘密。
他能认得出洛飘零,自然也猜出了粉衣少女便是其师妹薇薇。
可他至今仍未在脑海中搜寻到这灰衣人在江湖上究竟是何身份。
灰衣人脑袋上扎着汗巾,古铜肤色,身板刚健。
其坐姿挺拔,神情肃穆,那对浓眉下的锐眼尽管已有意克制,却仍尤为凸出。
很显然,灰衣人不欢迎雪清欢的出现,而且对于他向洛飘零的问话,抱有几分警惕。
与薇薇脸上不加掩饰相较,灰衣人在方才一刹那,双眉一颤,似乎隐隐有些担忧之意。
很快,雪清欢心中已有定论,这灰衣人在巽风谷一事中,不出意外,便是此事的实施者之一。
从其与洛飘零同桌来看,似也可见得此人更是实施者中的领袖。
灰衣人和洛飘零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已是雪清欢在脑海中思索的下一个问题。
善于察言观色者,本便不乏耐心,而事实上,像雪清欢这般有耐心之人委实不多。
大多人并不喜欢弯弯绕绕,觉着太过吊人胃口,他们对一件事产生兴趣后,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尽管这件事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而少部分人或是觉着雪清欢这先蒸后炖的手法实在太磨人性子了,于是决定亲自来揭开真相。
在雪清欢所提出疑问片刻之后,人们没能等来洛飘零的回答。
反而是听到另一道声音。
“也是难为雪阁主了,犯人犯了事,要是轻易招供,他们便也不会去犯事了。”
众人正寻着声音源头瞧去,却发现远端一张桌子上好像少了一人,而洛飘零所在的桌子旁又多了一人。
原来说话之人正是那同有一副俊俏皮囊的黄衫青年。
黄衫青年肤白清秀,似是由富贵人家宠惯出来的公子哥。
此人言语中满是戏谑之意,便是脸上也挂着对雪清欢先前举动的讥笑。
仔细一瞧,黄衫青年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任何情感。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便是黄衫青年额头上那道位居正中的一道斜痕。
也正是这一道斜痕,让黄衫青年那副近乎对称的面庞有了瑕疵。
这道斜痕,经年久矣,仅是依稀可辨出那似乎是一道剑伤。
然而,不知是其不以为意,还是太过在意,便特意把长发束起,露出了这道剑痕。
毕竟身为江湖人,总有些人会刻意显露出自己的伤疤,以彰显自己的凶狠。
在此刻,众人自然也把目光聚焦在黄衫青年身上,已有不少人认出其身份。
尤其是在看到那道剑痕后,雪清欢也认出了此人身份。
藏锋阁中年轻一辈翘楚,更是在当年与石府洛飘零、公孙世家公孙煜、啸月盟若愚一道被江湖红颜并称为中州四公子的俞乐。
一念及俞乐与洛飘零间的恩怨纠葛,雪清欢旋即明白了其现身用意,笑道:“未曾想在这天涯海角边,竟能碰上‘中州四公子’之二,真是件幸事啊。”
俞乐并未看向雪清欢,他和雪清欢一般,自从站在这张桌子前,目光便没有从洛飘零身上挪开过。
只听其轻叱出声:“哼,中州四公子?有些人是不屑于当,有些人恐怕是当不上了吧?”
这下却是雪清欢奇道:“噢?听俞公子所言,莫非当这‘中州四公子’还需有什么条件不成?”
俞乐嘴角微扬,眼神却依旧淡漠无情,道:“其中有一条便是剑法卓绝,未来可承剑圣、剑仙、剑魔、剑鬼之名。以洛公子现今这情况,四公子是当不上了,不过当个‘怀扇公子’想必还是蛮讨姑娘们喜欢的。”
雪清欢瞥了两眼今晚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桌上的那柄折扇,道:“这倒是头回听闻,不过,若是如此,这剑仙之名岂非由魔宫龙多多来继承更为合适?他怎未在四公子之列?”
俞乐目不转睛,可语气却变得森冷无比,道:“一个魔教魔头,谈之作甚。”
雪清欢微微一笑,以眼神询问过洛飘零意见后,抬手示意俞乐坐下说话,而后道:“那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听俞公子适才所言,想来是对七日前巽风谷之事有所了解,不妨说说您的见解?”
俞乐显然不领情,或说不愿与洛飘零同流合污,竟向外挪了一步,慢慢道:“我站出来,便是要来帮雪阁主及众位听客们解开疑惑的,洛公子有何不便作答的,便由我来说。”
雪清欢道:“如此说来,俞公子竟是与洛公子同行而来?”
俞乐闻言怔了怔,笑道:“倒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正是跟在洛公子一行之后来的。”
俞乐顿了片刻,接着道:“而且,我便是巽风谷事件的亲历者。”
第三四四章 四大公子
哼!
一声充满怨气的轻哼在角落边响起。
奈何哼声之人与众人相隔甚远,没人能注意到此人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许是洛飘零与俞乐早年间的过节在江湖上已人尽皆知,与适才满堂哗然相反,竟无多少人对其言语感到意外。
多是好奇他会在此刻怎样落井下石。
显而易见的是,洛飘零一行人脸上在此刻似都蒙上了一层黑纱,面色发青。
除却三两人咬牙切齿外,尤以薇薇面目表情最为狰狞。
很难想象这个心思较为单纯的姑娘,也会露出这般恶狠狠的杀意。
也足矣想见,当年这两公子之间的关系是到了怎样一番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俞公子此话当真?”雪清欢正了正身,收起了笑容,亦收起了先前那副闲适心态,打算细究整件事的原委了。
俞乐却是不答,反冲着洛飘零道:“我想洛公子现在已想好怎么回答雪阁主方才的提问了吧?”
对此“突袭”,洛飘零波澜不惊,似乎俞乐会现身与他为难也早在其意料之中。
洛飘零不负所望道:“我只是在想,若我将自己这些小伎俩当众说了出来,那岂不是没有走出这天涯小镇的可能了?”
俞乐笑道:“若是如此,那洛公子可真是多虑了。今晚之后,你会发现,你根本不需为此担忧,因为你已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恨得牙痒痒的薇薇闻言终于憋不住心中怒气,正欲出言回顶俞乐,却被洛飘零抬手拦下。
洛飘零道:“听俞公子这意思,今晚便要在这客栈中对我下杀手了?”
俞乐笑道:“嘿,想取你性命之人多如牛毛,不过若是逼不得已,我也不在乎弄脏我的剑。”
雪清欢摇了摇头,暗叹这俞乐真是恨洛飘零入骨,每一言每一语,都会极力去挖苦对方。
洛飘零竟也连连摇头,叹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俞公子还是不长记性啊。”
俞乐闻言,拧了拧眉,面色微变。
洛飘零又道:“俞公子可记得在下说过的那句话,或者说四个字,入乡随俗?”
洛飘零话至一半,俞乐脸上已笑意尽失。
说到最后四字时,俞乐双眉倒立,额头剑痕变深,显得尤为突兀。
而那双眼睛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而是一片漆黑,代表死亡的漆黑。
……
那是在八年前。
那时名满天下的四大剑客已鲜少在江湖上出没,有剑圣之名的萧羽桐更被传已在域外魂飞魄散多年。
在中州北部地域愈发具有领袖气质的啸月阁出了一位少年奇才。
此人名为若愚,未及弱冠之年便剑法超群,少有敌手。
最重要的是,有传言这少年在孩童之时,曾得剑圣亲自点拨。
言外之意便是,若愚在将来不久后,可承“剑圣”之名。
天下习剑者无数,其中更不乏青年俊杰,听闻竟有此说,在数月间纷纷向这位未来剑圣发起挑战。
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被挑落剑下。
若愚一时声名大噪,更因其相貌俊美,低调谦和饱受好评。
那年,九州四海因同仇敌忾,共御外侮之故,关系颇佳,遂筹办了一场青年剑客比武大会。
大会广邀中州青年剑客参加,旨在评选出四位未来剑客扛鼎之人。
最终便是俞乐、洛飘零、公孙煜、若愚四人脱颖而出。
而俞乐更是击败了有剑仙亲传弟子一说的龙多多,为人所乐道。
或是苍天作美,此四人都生得一副惹得万千红颜为之倾倒的皮囊,也被誉为“东、南、西、北四公子”。
既是比武大会,总得有状元归属,四人捉对比拼。
洛飘零一剑险胜俞乐,公孙煜憾负若愚。
最后若愚以微小优势夺魁。
这结果本算是皆大欢喜,大家也深以为然,可在事后却闹出了一番不小的风波。
俞乐随藏锋阁长辈去往西南之地时,偶遇石府千金梦朝歌。
许是藏锋阁在安皖郡中势大,无人敢得罪,养成了俞乐略微有些张狂的性子。
一见佳人,俞乐便把持不住自己的手脚,竟在大街上欲轻薄梦朝歌,更要把梦朝歌带回安皖郡做妻。
石府在西南之地名望颇高,当即便有人出来制止,藏锋阁长辈亦是好言相劝。
可刚刚在比武大会上崭露头角的俞乐,自然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出手将旁人打得满地找牙。
想必藏锋阁长辈也希望其能在此事上吃点亏,收收性子,有利于今后成长,选择袖手旁观。
后来便是洛飘零闻风而至,与俞乐针锋相对。
洛飘零当时便口头警告俞乐,“学会入乡随俗,莫要自以为是,方知一方有一方规矩,一山更比一山高。”
俞乐一听当即怒火中烧,怒叱洛飘零不过是一剑险胜他,有何资格来说教。
于是二人当街比剑。
众人以为将再次见到一场难舍难分的精彩对决,谁知洛飘零竟只用一招便击溃了俞乐。
若非那藏锋阁长辈及时出手相救,俞乐那柄被洛飘零轻易斩断的宝剑,当时便要了其性命。
俞乐额头上那道疤痕,便是如此留下的。
毫无意外,那次当街比剑的结果便是俞乐颜面扫地。
而洛飘零竟在青年比武大会上留了一手,令许多人都深感惶恐,此子心机深沉,将来不成事便为患。
……
盖因此,当洛飘零虽侥幸在石府一难中幸存,却武力尽失时,多少人感到松口气。
但当其以一副废人身躯,卷土重来,搅得江湖不得安宁时,又令多人惴惴不安。
昔年耻辱记忆,再被唤醒,俞乐自血液中往外渗出的杀意几乎已充斥了整个六合楼大厅。
临近洛飘零一桌的众人,身上虽未佩剑带刀,却也都紧攥拳头,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俞乐摁在地上教训一通。
岁月终归有着无可辩驳的能力,能抹平人之棱角。
这股森寒杀意,在持续不过十息之后,竟已烟消云散。
俞乐换回了先前那嘲弄般的神色,嘴中噙着笑,说道:“这六合楼中难不成还有着不能动武的规矩,在下倒愿洗耳恭听。”
俞乐这表现,倒是让那些纯心看乐子的人大失所望,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了隐忍。
雪清欢自也意外这俞乐学会了张弛有度,适时接话道:“做生意的大多讲究以和为贵,更何况六合楼是这天涯小镇上唯一的客栈,若是无法确保客人安全,谁人敢来,谁人敢住?”
俞乐听言,终于是挪开了紧盯着洛飘零的目光,在厅中四下一扫,见众人神色不似有假,最终把目光落在柜台处那矮掌柜身上。
矮掌柜见俞乐看向自己,也是愣了一下,随而了解其意,缩了缩身子,点点头,尴尬一笑。
不论俞乐心中再怎么怨恨洛飘零,他终究无法否认,正是从八年前那天之后,他当真再不敢小觑任何一人,他也就此逐渐成长,逐渐接近昔年人们为之冠上的小剑仙之名。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
故而,一见矮掌柜如此,便也不疑有他,六合楼若非卧虎藏龙之地,也不可能一家独大。
俞乐回想着方才之言,便道:“雪阁主不是好奇咱洛公子和巽风谷一事有何瓜葛么?我可以为你建议个询问方向,看是从我为何会跟着洛公子来此,或是从他身旁这位总旗大人身份说起,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三四五章 神秘之师
对江湖人来说,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
一旦有朝廷介入,多少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味。
猫鼠为民,狗为官,民与官之间大多时候都是不对付的。
因而,一听闻“总旗”二字,不管与听雨阁有无利益交集,几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瞪大了眼,暗忖这听雨阁勾结朝廷中人意欲何为。
毕竟这总旗的职位虽算不得高,可手底下也有半百号人,以这些年朝廷在江湖上的各种暗中积淀,保不齐是股可怕战力,不得不防。
一时间,坐在洛飘零右手边的灰衣人竟成了全场目光众矢之的。
“这可越发有意思了。”此时雪清欢也不需选择从何问起,大伙儿的态度已指明了方向,于是他便将这问题抛回给俞乐,“俞公子既如此说,想必对这位总旗大人有所了解,不如向大家介绍一番?”
以俞乐的性子,怎会听从雪清欢呼来唤去,不过只要能为难到洛飘零,他也不会计较太多。
只见他微笑道:“此人毕竟是洛公子的朋友,还是请洛公子来介绍,最为妥当。”
洛飘零正要开口,却被灰衣人抢先道:“不必为难公子。在下名为渡鸦,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至于总旗身份,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听到这儿,众人不由松口气,为官落草之事并非独此一例,不至于遭受江湖人排斥。
大伙儿原以为这渡鸦既已挺身而出,那俞乐便会直接将矛头转向他,以之为突破口,逐步揭开巽风谷真相。
谁知其忽而转向雪清欢,又是话锋一转,道:“不知雪阁主怎么看?”
雪清欢被俞乐这没来由的一问给弄得迷糊,挠头道:“俞公子此言何意?”
俞乐道:“以雪阁主的眼力,觉着这渡鸦究竟是何身份?”
雪清欢道:“呵,若是论辨音识色,雪某倒能说得分毫不差,可若要论起眼力,决然不敢与俞公子相较。不过,凭渡鸦兄这幅仪容神态,我认为其所言不似有假。”
俞乐道:“雪阁主真是过谦了,您这一眼,已看得八九不离十。”
雪清欢眼珠一转,猜测道:“莫非渡鸦兄昔年的总旗身份在此事中至关重要?”
俞乐再次露出狡黠一笑道:“不若这样,我来为雪阁主指出关键线索,请雪阁主为大伙儿逐个分析分析?”
雪清欢也不推辞,轻笑道:“请说。”
俞乐道:“雪阁主认为怎样的境遇,才会迫使一位总旗放弃朝廷官粮,沦落到和我等江湖草莽争一口饭呢?”
雪清欢摇头笑道:“俞公子这问题倒真是不好回答,从个人角度上讲,自然是人各有志,发现为朝廷卖命也非易事,遂拂袖离去,若从集体角度出发,想来是其顶头上司犯了事,受牵连所致。”
雪清欢之所以未说是总旗自己犯事而辞官离去,并不是担心冒犯了渡鸦,而是考虑到以朝廷近些年来的手段,既不能为之所用,想必也不愿见其有一天与之为敌,放任其往江湖上去,与放虎归山无异,必当会将之除去以绝后患。
俞乐道:“那雪阁主又觉着,以洛公子现今的尴尬处境,又有谁甘愿为之奔走效劳,甚至压上身家性命?”
雪清欢虽未蓄胡须,此时却也做出一副捋虎须状,缓缓道:“这件事不如反过来看,雪某本也不喜欢參和这等江湖之事,奈何洛公子近来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是不想听也得听。而从少林金印失窃事发至今,已近一年时日,雪某绝不认为单凭洛公子一人之力,能与江湖上百帮派斡旋如此之久……”
雪清欢顿了顿,抬手向着洛飘零,接着道:“仍毫发无伤。想必以洛公子的人格魅力,不单是听雨阁或是道义盟及某些个九州帮派,依然有不少人愿意向洛公子伸出援助之手,助其渡过难关。只是,若要说压上身家性命相助,那雪某觉着这些人首先得心无牵挂。”
雪清欢又叹了口气道:“毕竟,有些东西实在不容易放下。”
“人格魅力?”俞乐轻哼了声,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很快被他下一句话盖过,“心无牵挂者,最好也是孤儿,而且是那种生来便没打算娶妻生子的孤儿。”
俞乐着重强调了“也是”二字,无疑是借此影射洛飘零。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会是猴子,不是人,可在这乱世中,生来便无父无母者却不占少数,但很显然俞乐并不是其中之一。
他这一番言语,显然已触犯众怒,那一道道瞧来的目光仿佛都凝聚为刀。
若非这儿是六合楼,此时俞乐必当被五马分尸。
雪清欢年纪已是不小,纵使并非孤儿,可而今父母双亡也与孤儿无异,对于俞乐话中的讥讽倒没过于在意,问道:“依俞公子之意,这位渡鸦兄并非是一般的总旗,他还肩负这某种重任,或是常年执行着有死无生的任务。”
俞乐对周遭目光浑然不以为意,继续道:“同聪明人说话,真轻松得很,渡鸦这个总旗之职,不但职责与一般总旗有异,其人员配制也与一般总旗大相径庭。”
雪清欢道:“愿闻其详。”
俞乐学着雪清欢摇头一笑,似乎在说,他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惹得厅中众人心下瘙痒难耐。
本来一个雪清欢便已够他们受的了,现在来了个洛飘零的对头,本以为能三言两语将话说明白,二人却出乎意料地唱起戏来。
俞乐道:“雪阁主可知这总旗手下一般有多少人手?”
雪清欢道:“总旗之下分五个小旗,共五十人。”
俞乐道:“而咱们这位渡鸦兄之下并没有小旗,至于其手下之人,今晚也悉数都在此处。”
“噢?”
众人似是随着雪清欢这惊疑之声,将目光在洛飘零一行所在的另五桌上四扫。
“今天来时,他们之中好像是有十八个人都是穿着贴身黑衣。”
“那个叫渡鸦的也正好在那十八人中。”
“想必这俞公子说的就是这十八人本是朝廷鹰犬,而今都愿随着洛飘零出生入死了。”
“……”
与大厅中众人的议论纷纷相较。
洛飘零一行数桌气氛却显得无比沉闷,当事人均一言不发。
而适才一直念叨不停的雪清欢和俞乐二人在此刻也已停止了言语。
俞乐依旧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洛飘零。
尽管无法从洛飘零脸上看出任何变化,可他似乎极为享受现在这种气氛。
至于雪清欢,他已陷入沉思之中。
昔年渡鸦曾是朝廷某支神秘之师的总旗。
这支神秘之师共有十八人,全由孤儿组成。
他们所做之事,隐秘而危险,不能成家。
他们被迫远离朝堂,隐入江湖,鲜有人知晓。
而今,他们甘为洛飘零所用。
俞乐已不再言语,很显然是要他通过这些线索来揭开渡鸦等十八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真实身份又与这次巽风之事息息相关?
雪清欢一时捕捉不到这其中的关联。
只能在脑海中将一个个零碎的线索糅合在一起,看一看其两两之间有何关联,或是缺少什么必要联系。
不出片刻,他好似在脑海中看见了将洛飘零和这十八人串联在一起的两个字。
这两字如此显而易见,他早该想到……
第三四六章 一石二鸟
石府。
此刻,浮现在雪清欢脑海中的,正是“石府”二字。
这俩字也曾默默无闻。
直至石鑫横空出世,便为之镀金上研,一发不可收拾。
在此后近二十载岁月中,石府受封获誉无数。
更在外夷犯边最黑暗之际,守住了中州西南地域最后的光明。
尽管石鑫适时急流勇退,荣归故里。
但功高盖主之人,历来难以善终。
更何况,在退居一隅后,石府和江湖之间牵连过密,以致名气过盛。
令人生畏,更惹人忌惮。
最终,石府理所当然地被历史洪流吞没。
而明眼人都能瞧见,朝廷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雪清欢之所以联想到石府,自然和洛飘零脱不开关系。
昔年同石鑫走得最近的江湖人,便是洛飘零恩师龙耀。
龙耀又是什么人?
一个武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人。
盖因此,他在剑法上的造诣才无法突破桎梏,没能达到与四大剑客叫板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甘为石鑫所用,对外更是被称作石府第一高手,二人关系可见一斑。
那洛飘零呢?
在石鑫嫡系亲人尽皆罹难,唯有一养女留存的情况下,洛飘零是否能被看作是石府后继之人?
不管雪清欢自己怎么想,至少大部分江湖人是如此认为的。
否则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的“事实”,便缺乏站得住脚的动机。
所以,从多数江湖人,乃至朝廷的角度来看,雪清欢可以为洛飘零贴上个“石府余孽”的标签。
而渡鸦等人和石府又会有何关系?
首先便是石鑫的身份。
镇边将军。
在他告老请辞后,除却少数麾下旧部为生计所迫,不得不继续为朝廷卖命外,大多人心灰意冷之下,紧随其后,退离朝堂。
其中一大部分人去往渝都石府投靠石鑫。
面对一份份无法辜负的信任,石鑫只能将之纳入石府,并置办各类产业,为众人谋求生计。
这也直接导致日后石府逐渐势大,随而招来祸患。
而当中少数能力过人者,则听从石鑫建议,分落中州西南地域各处,各自发展。
如此一来,既能与石府脱开关系,也能为中州西南边境筑起一道隐形壁垒。
当再有外夷犯边之事发生时,他们便能有自己的一股力量,为中州家园浴血奋战。
这些事,雪清欢若是偏安一隅,专心经营一曲流年阁绝不会知晓。
然而事与愿违,正因他一手创立了一曲流年阁,他再也不是孤家寡人。
为了帮派,他不能停下脚步,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道听途说,其中自然不乏昔年石府或是辉煌,或是一夜覆灭的事迹。
起初雪清欢还无法辨别个中细节真伪,但听得多了,总能摸清楚个大概。
便是在这天涯小镇上,也存有关乎石府的事迹。
想必这便是洛飘零等人一路西行,来此“避难”的倚仗之一。
昔年追随石将军者四散而去后,或能在危急关头,再为中州而战,可能否为石府覆灭之仇而战?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只是,他们缺乏一个领导者。
缺一个,肯冒着各方压力,为石府之殇诉求公正的领导者。
不出意外,渡鸦等人便是石鑫旧部。
在石鑫辞官离任后,他们选择了退隐昆仑境。
石府覆灭之事未能及时传入他们耳蜗,当闻知消息时,已无可奈何,更不知所措。
现如今,他们等来了洛飘零,等来了这位能引领他们复仇的领导者!
所以,他们便跟着这位新的“将军”开始了行动。
至于他们曾经的确凿身份,雪清欢所知不多,无法凭空猜测。
他不知道,但在这大厅中定有人知道。
洛飘零知道,俞乐也一定知道。
他已看向俞乐。
似是巧合,俞乐也正看向他,其嘴角正噙着笑。
俞乐扬声道:“看来,我们的雪阁主已有眉目了。”
此话一出,众人当即闭口噤声。
雪清欢道:“我想俞公子想告诉我等的信息,不外乎两点。”
俞乐挑了挑眉,道:“哪两点。”
雪清欢道:“洛公子是石府之人。”
俞乐闻言点了点头。
雪清欢接着道:“渡鸦兄等十八位朋友,是石将军旧部。”
俞乐依旧在点头。
雪清欢说得风轻云淡。
俞乐默认得气定神闲。
雪清欢的回答,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虑。
然,大伙儿却因此忧虑更甚。
毕竟“石府”二字已沉寂多年,如今卷土重来,是否意味着一场浩劫?
于是,众人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焦虑,相互喋喋不休起来。
六合楼大厅在顷刻间炸开了锅。
“石鑫旧部!”
“是了,早该想到如此。”
“糟了糟了,一个石府余孽,一帮石府旧部,他们这是要为复仇而来!”
“慌什么?他们再厉害不就这二十来人么?他们敢走出六合楼,便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那他们若不离开六合楼呢?”
“一辈子当缩头乌龟?哈哈!那由他们去啊。”
“哼!你们是忘了先前那雪阁主分析的吗?洛飘零能和诸多江湖势力这般打游击,想来便是各路石将军旧部出手相援的结果。”
“这么说来,在中州西南地域,已没人奈何得了洛飘零?”
“恐怕,还真是如此。”
“……”
雪清欢见状,豁然一笑。
他没曾想大伙儿对石府竟有如此忌惮。
他也终于明白俞乐,为何要如此百转千回地借他之口将答案诉诸众人。
正是其先前的不断铺垫,令众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
联想既有好的联想,亦有坏的联想。
随着联想越多,好坏联想便跟着增多。
二者数量或许相差无几,可只要给予一星半点关于坏结果的提示,那么好的联想便当即烟消云散,坏的联想将彻底占据人的脑海。
负面结果自然带来负面情绪。
人们将紧张、彷徨、忧虑而恐惧。
在这时,要消除这负面影响,大致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逃避。
借酒浇愁,喝个痛快,明早一觉醒来,或许便能想通,原来这鸟事跟自己一点干系都没。
一种是面对。
对江湖人而言,自然是以拳脚刀剑来解决问题,最为直接。
要解决问题,自然要找准源头。
源头又是何人?
自然还是洛飘零等一行,石府余孽及石府旧部!
谁说这俞公子不攻心计?
这一上来,先是把雪清欢给带进坑中,不管任何分析,都出自其口。
在此同时,更成功地让洛飘零一行成了全民公敌,尽管厅中尚有部分人,与之毫无瓜葛。
这招一石二鸟,不由让雪清欢自愧不如。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俞公子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也是时候告诉我们,这渡鸦兄等十八人究竟是石将军麾下那一股劲旅了吧?”
第三四七章 暗影利刃
边境夜,向来万里无云,月明如玉。
然,今时不同往日。
一簇簇云朵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次又一次地遮去月光。
小镇上忽明忽暗。
恰如六合楼中,众人心思阴晴不定。
人们为看热闹而来。
从满怀期待,到被吊着胃口。
真相尚未全然揭晓,仅是几道开胃小菜,便让他们心中七上八下。
不安感开始在他们脑海中萦绕。
他们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也深陷在一场大阴谋中,随时有性命之虞。
眼下,他们都屏息静气,紧张地盯着那位挂着邪魅笑意,目光中却不带半点生气的俊美男子。
静待其公布同在大厅中,那一十八人的确凿身份。
在他们认知中,镇边将军石鑫麾下尽皆骁勇善战之士,绝无孬种。
而俊美男子更有言在先,这一十八人是一支编制特殊的神秘之师,无疑为其披上了一层充满危险气息的面纱。
他们不知是否还该留在六合楼中,一听究竟。
还是该趁早离去,当作从未来过六合楼,以保住小命。
不少人已挪开了脚步,正要起身离去,却为时晚矣。
俊美男子掐准了时机,逐字说道:“暗,影,十,八,骑。”
俞乐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便没人能挪动脚步。
听过“暗影十八骑”名头的,定会被震慑住。
没听过的,亦会被那该死的好奇心给锁在座位上。
果然,大厅中霎时间一片静寂。
知之者,心下骇然,口不能言。
不知者,暗自咋舌,静待后话。
雪清欢眨了眨眼,目光游移,似在极力回想着什么,却又不得其果。
俞乐道:“雪阁主是不是觉着似乎在哪听过?”
雪清欢并不否认,道:“确是如此,可在雪某印象中,这暗影十八骑好像也是江湖人物,现下得知其竟是石将军麾下的虎狼之师,不免有些意外。”
俞乐道:“这倒怪不得雪阁主,若不是常年在西南地域走动之人,想必都没机会听到这暗影十八骑的任何风声。”
“看来这暗影十八骑只存于暗影之中。”雪清欢托着下巴,揣摩着俞乐话里话外的意思,“既已说到这份上,俞公子不妨跟雪某说说这暗影十八骑究竟有怎样的底细?”
雪清欢早已是公众代表,嘴上虽是说为其一人解惑,实际上他所提出的问题只要无人出言反对,便是代表大伙儿的意思。
俞乐终归不是愚笨之人。
先前在众人兴致勃勃时,是他触了大伙儿的霉头,随后借着雪清欢的分析成功祸水东引。
在众人焦虑万分之际,若是继续故弄玄虚,无疑将彻底惹恼众人。
为今之计,宜疏不宜堵,破开众人心理防线已出现的裂痕,让大家把愤怒的矛头对准洛飘零方为上策。
于是,俞乐很干脆地回道:“要介绍这样一支未曾遭逢败绩的虎狼之师并不难,却不免多费唇舌。在下倒是有个办法,能在三言两语间,让诸位对暗影十八骑有个清楚地认识。”
雪清欢道:“那我等便洗耳恭听了。”
俞乐道:“雪阁主对暗影十八骑不了解,可一定对‘燕云十八骑’不陌生吧?”
雪清欢双眸闪动,微感吃惊道:“俞公子是说,那支传说中由隋候所创立的燕云十八骑?!”
俞乐道:“雪阁主应该明白,有些东西能口口相传成千上百年,绝不仅仅是传说。”
雪清欢道:“传闻当时中州版图远没有今时之大,而镇守东北方的隋候却是一代铁血良将,他不但为中州守住了东北边境,更仅用三千大军便破了丽翰国万千精兵,使之臣服中州。”
俞乐道:“雪阁主既听闻过这段往事,想必也知道其中关乎燕云十八骑的细枝末节。”
雪清欢道:“那是一支由隋候一手带出来的精英骑兵,他们身着寒衣,腰佩弯刀,脚踏胡人马靴,背负大弓,常年在大漠草原和东北各蛮族间活动。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死亡,以杀止戈是他们的宗旨,他们也是通过这黑色手段维护着边境地域的一时安宁。”
俞乐道:“可惜中州地域土地富饶,物产丰盛,令各方外夷觊觎,能防得了一时,终防不了一世。”
雪清欢道:“所以,丽翰国处心积虑,筹谋十年之久,才举兵发动对中州东北境的侵袭。”
俞乐道:“丽翰国深知中州国力强盛,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攻掠城池,等中州反应过来后,定难有建树。故率五千精兵每日暗中行进五百里,不安营,不扎寨,待余最后五百里时发动突袭。”
雪清欢道:“殊不知,燕云十八骑已提前侦查到丽翰国的这些暗中动作。”
俞乐道:“然而,他们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去通风报信,于是,他们决定以十八人的能力和经验化解五千敌军的强袭。”
雪清欢道:“五千丽翰国精兵竟在三天三夜内被十八个人耍得团团转,更是死伤上千。也正是其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遂使得隋候警觉,率兵出城将余下不到四千丽翰国兵士或杀或俘。”
俞乐道:“之后隋候奉命出征丽翰国,以燕云十八骑为先锋,数千骑兵跟进,再次大败丽翰。此役,燕云十八骑独行一道,长驱直入丽翰国腹地,将沿路村庄男女老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燕云十八骑因这俩事迹,名声大造,亦便被视作死亡之师。”
在二人一言一语间,千百年前那支“死亡之师”似乎再次浮现众人眼前,令人不由心生畏惧。
雪清欢深吸一口气,仍是难以置信,道:“这些都不为假?”
俞乐道:“隋候不为假,燕云十八骑不为假,这些事迹更不为假。”
雪清欢摇了摇头,深知现下去追究千百年前所发生之事究竟是否属实,并没有太多意义。
重点还得回到这暗影十八骑之上。
燕云十八骑凶名赫赫,暗影十八骑不出意外也是效而仿之。
但其行动诡秘,鲜有人听闻。
若燕云十八骑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那暗影十八骑呢?
他们又有何“丰功伟绩”?
雪清欢的目光停留在渡鸦身上。
只见其双手紧攥,额头青筋凸起,面容略有苦痛之色,似是不愿回想昔日过往。
雪清欢未问,俞乐倒是直接开口道:“暗影十八骑虽还未有当年燕云十八骑那般战功卓绝,可他们在诞生之初便是以燕云十八骑的模板进行训练的。”
俞乐似是联想到自认为极为有趣之事,嘴角间泛出一丝微笑,道:“他们是流落死地的孤儿,被聚集在一起,关入一处十丈见方之地。这些孩子,在最初可不只是十八人,而是百来人。”
雪清欢见渡鸦已闭上双眸,紧要牙关,便问道:“而每日给他们的食物,却是不足百人的份量。”
俞乐笑出声道:“不错。起初,这孩子们还存有善念,相互匀些食物,好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不知不觉间,雪清欢也攥紧拳头,道:“这样的日子终究无法长久。”
俞乐道:“不出一个月,百来号孩童,便只剩那求生欲最强的十八个。”
俞乐虽简单一言带过,可雪清欢仍能想见这段过程该是多么残忍,有违天道。
他不得不闭上双眼,以按捺住冲上去胖揍俞乐一顿的冲动,问道:“后来呢?”
俞乐道:“后来,他们先是被送到那些江湖门派学艺,稍长成后便入兵营磨砺,接着拉入皇宫密训,最后送到石鑫石将军手上,让他调教。”
雪清欢道:“可以想见,经过这般魔鬼训练后,历练出来的确是一支既兼备江湖武艺,又纪律严明,战术执行力超强的团队。”
俞乐道:“雪阁主看得很透彻,说起十余年前中州外夷犯边之战,虽是以东部东瀛人和北部瓦剌人为主,可西南边境也并非风平浪静,早有多方蛮夷蠢蠢欲动,伺机而动。那时也正是暗影十八骑,奇兵天降,歼灭了落凰,维南两族突然发难的千百轻骑兵,才为石将军在西南地域布防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雪清欢道:“如此说来,渡鸦兄等人可真是中州的英雄人物。”
言罢,雪清欢便起身,毕恭毕敬地冲着渡鸦等人鞠了个躬,而后径自坐下。
渡鸦等人见状尽皆一愣,尚未缓过神来,却听俞乐缓缓道:“他们可称英雄不假,可一旦为奸人利用,岂不是祸害苍天的利器?”()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四八章 水落石出
剑开双刃,既可伤人,亦会自伤。
当人们有朝一日再无力驾驭手中利剑时,总会忘了曾仗其锋芒,卫护性命,所向披靡。
剑的命运无外乎被弃,或是被毁。
诚如俞乐所说,对中州百姓而言,暗影十八骑曾几何时确实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可对江湖人来说,他们终究不过是把锋芒毕露的利剑罢了。
当这把利剑不为己所用,甚至是由别人掌握时,必然是人人自危,心有顾忌。
燕云十八骑的传说,大厅中不少人耳熟能详,暗影十八骑虽未成就那无上凶名,也没有人敢小觑。
他们自认尚没有能力将这柄“利剑”毁去,可若为自身安危考虑,唯有逼迫利剑现有主人与之切断联系,才能让人心安。
这重担毫无意外地落到了雪清欢肩头。
至于俞乐为何会对这暗影十八骑的存在如此了如指掌,倒没人会去质疑。
毕竟其祖父在解甲归田之前,也曾是深得老皇帝信任的贴身近卫。
雪清欢摩挲着下巴,抿了抿嘴,道:“看来俞公子已然认定,巽风谷一事与暗影十八骑脱不开干系咯?”
俞乐不答反问道:“那雪阁主您怎么看?”
雪清欢并不正面接招,而是从疑点处入手,道:“天狗食日之象可非人力可为。”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甚是,但天地异象发生之前必有征兆,而自古以来,总有不少能人致力于研究各类天地异象,人力无法为之,却可推算得出来。”
雪清欢依言看向洛飘零,道:“这么说来,洛公子果真是博学多才,竟还懂得推算天地异象,雪某佩服!”
洛飘零微微一笑,并无开口的意思。
俞乐道:“洛公子这些年是否因再无法习武,而特意去研修这等异术,在下不得而知,可昆仑派掌门诸葛翎云自幼年时便在此术上造诣颇深,想来在场诸位都有所耳闻吧?”
俞乐所言很快便得到了大厅众人的低声应和。
雪清欢亦是肯定道:“诸葛掌门天纵之资,年纪轻轻时便展露出诸多过人天赋,这也是为何其本一介女流,却能在不到三旬年岁便当上一介名门正派掌门的缘由。”
俞乐道:“故而,此等在昆仑境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日食奇观,诸葛掌门定能提前看出端倪,推算出大致时日对其而言想必并非难事。”
雪清欢咂巴着双唇道:“依俞公子之见,这洛公子上昆仑山去,到底不是同诸葛掌门谈情说爱的。”
众人明知雪清欢所言不过是句玩笑话,却也不由会心一笑。
尽管诸葛云翎还要比洛飘零虚长几岁,可这二人凑一对,倒也是段江湖佳话,只可惜洛飘零已是一手将他自己推到了诸多江湖势力的对立面,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轻松的小插曲转瞬即逝。
抑或许,雪清欢此言初衷,本就是为了活跃下已是紧绷得近乎凝固的气氛。
俞乐轻笑道:“洛公子此上昆仑山是为何而去,雪阁主不是在一开始便已问明白了么?”
一直都在细听着这桌客人对话的人绝不占少数,经俞乐这一提醒,再稍加回想,似乎都想起了当时的对话。
雪清欢甚至不需自己回想,已可闻见厅中传来的低语,“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雪清欢道:“洛公子倒是一言九鼎之人,所答之语并无虚言,只是,这‘谈天说地’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那这‘论古道今’又是何意?”
俞乐道:“以史为鉴,古法今用。”
雪清欢道:“噢?这倒是雪某才疏学浅了,在历史上也有借用天狗食日之象来奇袭敌军的名役?”
俞乐道:“雪阁主若没听过,那在下也没听过,只不过,古来利用天地异象,趁人心惶惶之际,大败敌寇的战役并不会少。”
雪清欢道:“确实不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博闻强识,举一反三岂是难事?”
见俞乐忽而称道起洛飘零来,雪清欢反倒是一怔,随而托着腮垂着头,缓缓道:“古有借巧借东风,火烧赤壁,今有洛公子借暗影十八骑之力,以巽风谷和日食异象为刀俎,坑杀各路江湖人士……”
俞乐并未出言,他知道雪清欢此刻正在脑海中组织起整个事件的架构。
不多时,雪清欢双眉逐渐舒展,似乎局势已足够明朗。
只听雪清欢抬头道:“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倒是清楚了,只是……拿贼拿赃,拿奸拿双,而今你我之言不过是推测,终究缺乏盖棺定论的证据。”
俞乐闻言笑道:“证据?呵呵,证据便在这大厅之中,雪阁主眼前。”
雪清欢道:“俞公子自可作为证人,但一家之言这印证力度便要小了不少。”
俞乐道:“恐怕雪阁主误会了,在下所说的证据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雪清欢在厅中环视一圈,目光回到洛飘零一行身上,回想着自己是否有何遗漏。
俞乐道:“不得不说这六合楼服务体贴周到,我们来时可没雪阁主这般光彩照人。”
俞乐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显然是提示,雪清欢亦是猛然醒转。
衣服!
是了,洛飘零一行来到天涯小镇时,仅有五人是身着与这气候相符的正常着装。
而渡鸦等十八人身上都仅有一件黑色单衣。
纵使他们身体足够壮实,可如此一来,未免过于显眼。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家一见,过目难忘。
依他们常年隐于暗中的低调做派,这一点可与之相悖。
因此,已可排除他们是故意为之。
既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原因呢?
所谓一叶障目,有时,离真相越近,反而越是瞧不清,看不透。
雪清欢突然间觉着口干舌燥,一直都颇有耐心的他,竟是着急了。
就在这时,一杯斟满的茶水进入了他的视线。
茶杯由远及近。
停下。
滴水未洒。
雪清欢抬眼瞧去,是洛飘零的笑脸。
泰然处之,气定神闲的笑脸。
雪清欢一怔,他这才发现本该是今晚主角的洛飘零,虽再未出言,可其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镇定自若或是说漠不关心的轻松姿态。
若说洛飘零在这大半年间都是站在风口浪尖,那么在洛飘零带着一行人,还有四队“跟班”,踏入天涯小镇,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开始,洛飘零已然被推至悬崖边缘。
不论巽风谷之事,是否是尤其一手策划,洛飘零终将面对身后万丈深渊,身前草木皆兵的境地。
他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可他却好似举重若轻。
而这位身残志坚的怀扇公子却还能保持着如此定力,真叫人自叹弗如啊。
一杯清茶下肚。
雪清欢逐渐缓了过来。
旋即在心中理清了适才一团麻的细枝末节。
可当放下茶杯后,他却不着急去揭穿这所谓的真相了。
他不着急,却有人坐不住了。
当然,俞乐一直都没坐着。
但他一见雪清欢之状,那玩味的笑意再无法保持。
俞乐拧眉道:“雪阁主可是已经瞧清洛公子的手段了?”
雪清欢向洛飘零道了句“多谢”后,方才接过俞乐的话头,回道:“手段一般,胆识过人。”
俞乐道:“何解?”
雪清欢道:“俞公子可怕黑?”
俞乐道:“不怕。”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俞公子若是被蒙上眼睛,目不视物,也能保持足够的镇定和清醒咯?”
俞乐仍不解其意,皱眉道:“是又如何?”
雪清欢接着道:“在此前提下,俞公子耳边尽是刀剑击碰声和他人惨呼声,突然觉察到有刀剑向你袭来,你除却躲开外,是否会还击?”
俞乐眼神仍是晦暗无光,面色再不似先前那般自然,道:“不会第一时间还手,至少先弄清周围人是谁,毕竟只是看不见,还能听得见,更能用嘴巴说。”
雪清欢道:“周遭惨叫连连,刀剑铿锵,即便俞公子自己能保持清醒,恐怕也很难让身边人与你一般不为所动吧?”
俞乐已闭嘴不答,这本便是废话。
雪清欢继续道:“当然,雪某完全相信俞公子是个处变不惊之人,否则,今晚雪某也无缘在此见到你。”
这仍是废话,俞乐早已言明那日他便身处巽风谷,切身体会了那场惊天奇谋。
片刻后,雪清欢缓缓总结道:“天地异象本不多见,更何况是日食,在那等状况下,纵使我等为江湖中人,仍少有人能镇定自若,洛公子便算准了人的畏惧心理,让暗影十八骑乔装混入追寻他的各门各派队伍中,趁着目不视物之际,制造混乱,从而引起恐慌,大伙儿为求自保,拔剑相向!”
“暗影十八骑适时抽身而出,天地终见清明,可谁知这场天灾人祸还未结束,日食竟引来沙尘暴,在巽风谷那狭小地形中,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雪清欢顿了顿,“洛公子亲自涉险,暗影十八骑浑水摸鱼,难道不可谓胆识过人?”
真相水落石出,可厅中却是一片静寂。
或许他们已被折服,只是,不知是折服于洛飘零等人的计谋,还是雪清欢的分析。
良久,雪清欢出言打破了沉寂。
“可惜的是,洛公子的计划似乎有些美中不足……”()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四九章 好戏连台。
事出所料。
事出俞乐所料,当真相被揭开后,众人并不似他预想的那般义愤填膺,对洛飘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沉闷无声的场面,无不说明他们心中已经缴械,虽接受了事实,却心生敬畏,无意反抗。
俞乐先前在众人心田里埋下的仇恨种子,早早生根发芽。
可惜不知是施肥过多,还是揠苗助长,终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他的心已沉了下去,面上却泛起笑意。
他绝不会让洛飘零这罪魁祸首过了今夜,仍能逍遥度日。
他必须做点什么扳回局面。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在下可并不认同。诚如大家所见,从洛公子窃印至今已过了大半个年头,若其空有胆识,没有过人的算计,没有过人的手段,岂能做到?也正是凭着近乎天衣无缝的筹谋,此番,洛公子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惹他厌恶的一众江湖豪杰葬于自相残杀和沙尘暴之中。而今,能在这天涯小镇中悠然品茶,言何美中不足?”
雪清欢淡然一笑,他很明白俞乐并不是真心夸赞洛飘零,而是在捧杀。
但雪清欢亦有着自己的打算,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已然摸清,亦是证据确凿,可他仍想不明白洛飘零此举的用意何在。
虽说此前,洛飘零已是在了大半个江湖的对立面。
但单论窃印之事,终究是口口相传,并无真凭实据。
这也使得各名门正派、道义盟及些许九州帮派能名正言顺地力挺其无辜。
而巽风谷之事一旦闹得人尽皆知,洛飘零免不得将遭一顿口诛笔伐,必当被冠上个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帽子。
于时,洛飘零也好,听雨阁也罢,都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不论是谁,都可大义凛然地对之拔刀相向。
雪清欢很难想像,以洛飘零的严谨行事,怎会在此之前没全盘考虑过?
雪清欢道:“俞公子真想知道?”
这次,却是俞乐反过来道了声“洗耳恭听。”
雪清欢笑道:“倘若洛公子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那俞公子今晚恐怕不会出现在这了。”
俞乐闻言一怔,随而恍然,适才心中不忿,竟是忘了还有一出好戏还未挖掘出来。
旋即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雪阁主慧眼如炬。”
他又接着道:“若非有洛公子带路,在下还当真不知道这天涯小镇的存在。”
雪清欢道:“看来俞公子得好好感谢一番洛公子了。”
俞乐讪笑道:“这是当然,今晚在下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报答洛公子的恩情。”
雪清欢道:“只是,雪某尚有一事不明。”
俞乐道:“不妨让在下猜猜雪阁主所疑惑之处?”
雪清欢不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俞乐道:“我想雪阁主定是在疑惑,洛公子既有心置我等于死地,又怎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天涯小镇来。”
雪清欢道:“不错,一方面洛公子未痛下杀手,一方面却是俞公子等人有胆量跟着洛公子一行去往陌生之地,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这着实让雪某费解。”
俞乐道:“雪阁主这说的可是三件事,不过倒是能以同一个原因来解释。”
雪清欢道:“什么原因?”
俞乐道:“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雪清欢皱了皱眉,特意拖长了音,重复了一遍。
有心,说明双方都无意放过对方性命。
无力呢?
莫不是字面意思?
说明二者实在是疲惫到没有足够的气力,去了结对方?
且不论暗影十八骑,仅是俞乐和听雨阁这些人便不能以等闲视之,是何原因致使他们气力匮乏呢?
是了!无涯海!
雪清欢迅速得出结论,道:“无涯海黄沙漫天,若事先没有准备好充足的酒水干粮,确实步履维艰。”
俞乐道:“我们自然是毫无准备。”
雪清欢微笑点头道:“可洛公子不该毫无准备。”
俞乐道:“奈何我们追得太紧,他们只得两手空空,匆匆上路。”
雪清欢往俞乐先前所在的桌子一瞥,道:“能让暗影十八骑望而却步,除却俞公子三人外,想来另三方人马也非易与之辈了。”
俞乐道:“啸月盟四人由漠北一刀莫殇莫坛主带队,诸天殿五行神之一火神炎如风也领着三人,兜率帮则干脆是帮主笑面弥勒亲自出马,影佛相随,这般阵仗,放哪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未及雪清欢惊叹,厅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愕声足矣证明这四队人马的威名。
不多时,众人便在厅中发现了莫殇和炎如风的身影。
莫殇亦是面容姣好俊朗,只是相较洛飘零、俞乐、雪清欢而言要稍稍逊色。
此人心机深沉,故而身上衣着也不显山不露水,若非大家仔细留意,还当真无法认出其身份来。
炎如风则是在这短短五年中,火速蹿升进入大众视野的青年俊才。
他的内功武艺与炎火息息相关,只进无退,勇猛刚烈。
这么一个年轻人,性格却极为低调内敛,这也是其为何能脱颖而出,在诸神殿五行神位中能争得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
至于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众人均未能在厅中瞧见。
不由齐齐抬眼望向六合楼上面那些客房,似已为二人会乖乖站在楼上走廊,任大伙儿观赏。
“难怪。”雪清欢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尾随洛飘零而来的四队人马实力竟会如此骇人,不过却也都在情理之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一行怎会被逼得无暇整顿。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有暗影十八骑相助,洛飘零大可轻挥利剑,让对方灰飞烟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等人人数虽多,却也能化整为零,不为人知地,至少是不那么显眼地走入天涯小镇。
也正是这般阵仗,双方才会相互忌惮,不敢轻易发难,终安然无恙地走出无涯海,“大张旗鼓”地来到天涯小镇。
雪清欢道:“得亏几位都修为深厚,而暗影十八骑想必也对这无涯海地势了然于心,众位在事先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只用了七日便来到天涯小镇。”
俞乐道:“这便是雪阁主所说,我等该感谢洛公子一行之处,若其有心与我等同归于尽的话,不论是在无涯海中与我们兵刃相向,或是再拖上个一天半日,在下或许也只有一命呜呼的份了。”
雪清欢道:“这倒是俞公子多虑了,洛公子志高心远,怎会轻贱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可不是自己一人。与此相比,雪某倒是更为好奇,九州、四海和邪门魔教有朝一日竟也能和平相处。”
俞乐笑道:“呵呵,雪阁主何必故作糊涂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目的相同,一时同舟共济又有何妨?”
雪清欢道:“哈哈,没曾想俞公子说话倒是磊落,想来俞公子跟到此处来也绝不只是为了感谢洛公子的。”
俞乐道:“感谢次之。”
雪清欢追问道:“首要目的为何?”
“自然是来取其性命的。”俞乐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似乎对其而言,杀人不过是场游戏。
雪清欢道:“那现在呢?”
俞乐轻哼一声,道:“在下之所以多费这么多口舌,也是念着以后能不用操这心了。”
俞乐此言再没人听不懂。
细较之下,经此一事后,洛飘零确已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人敢让其走出六合楼,只怕其将在江湖上掀起一场事关己利的血雨腥风。
唯有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从此消失,才能让他们心安。
使其消失的方法有两个。
其一,便是将他们的性命抹除。
其二,便是让他们的后半生,都在六合楼中度过。
一时间,大厅中的气氛又显得有些凝重。
俞乐的话语虽不中听,却无法让他们置身事外,他们深知要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都从江湖上消失并不容易。
但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拧成一股绳,团结一致,如此才能使他人屈从。
“雪某还有个疑问。”又是雪清欢,极为不合时宜地出言道。
俞乐面色一沉,尽管他极力克制,可心底已有火苗窜起。
一次,两次,三次,几次三番都是这雪清欢的言语,让他对众人情绪的引导失去控制。
他很清楚雪清欢不会帮他,可他实在难以理解雪清欢为何会去帮洛飘零,毕竟雪清欢站出来,便意味代替众人为难洛飘零。
俞乐猛然一个激灵,他忽而醒悟过来,雪清欢确确实实是在帮洛飘零的。
他可不认为偌大的天涯小镇,只有雪清欢一人能认出洛飘零来。
而洛飘零出现在天涯小镇本已引起不小的轰动。
从时日上判断,没人不会往巽风谷一事联想。
洛飘零无意去为自己洗脱罪名,到最后只会是百口莫辩。
那时候,天涯小镇于洛飘零而言,将会草木皆兵。
而雪清欢的出现,却是将这些明枪暗箭给摆放到明面上来,对洛飘零的威胁犹在,却大打折扣。
理清楚这些,俞乐反倒暗松口气,定了定神,且看雪清欢还会有何把戏。
“雪阁主但说无妨。”
“俞公子的目的已很明确了,可不知洛公子在如此疲劳的一番行路后,依然将各位同行之人请到楼下来,陪我们这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第三五零章 其心必异
俞乐揶揄一笑道:“雪阁主这问题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雪清欢道:“提问题终究比答问题要简单些,俞公子能对洛公子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接下来,还请不吝赐教。”
俞乐道:“雪阁主先前不是说过在下能出现在此,需感谢洛公子的不杀之恩和带路之恩么?”
“嗯?”雪清欢仔细品味着俞乐所言的弦外之音。
“雪阁主难道认为洛公子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等带路么?”俞乐脸上笑意更盛。
俞乐这笑显然是幸灾乐祸的笑,雪清欢怎会看不懂。
雪清欢似是明白了什么,瞳孔微缩,道:“莫非俞公子原本并不知晓洛公子的去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机智过人,我等能与其维持在一里地以内的距离,已属不易。”
雪清欢道:“故而,在日食发生后,纵使尔等有成百上千人,却无一知晓洛公子一行究竟是找了个地方藏身,还是借道一走了之?”
“各门各派间虽达成暂时的和平协议,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算盘,人数再多一旦碰上利益攸关的问题,终究不过一盘散沙罢了。再为浩大的声势,也是为洛公子的才智无双徒作嫁衣。”俞乐脸上难掩嘲弄之意,似是对先前身为那大部队中的一员感到不齿。
雪清欢不着急问话,因为俞乐还尚未回答正题。
只听俞乐接着道:“诚如雪阁主所见,洛公子从始至终都与我们保持着足够远的安全距离,而那天黑天亮一盏茶的功夫,再加上紧随而至的沙尘暴,他有充足的时间将我们远远甩开,至于其究竟藏身何处?我们已完全没了主意。”
雪清欢道:“雪某听说那天日食复明之际,有十数人被瞧见正借着从天而降的绳索脱离谷底,想必俞公子等人那时便料定这些人非但是洛公子派来的,而且定会去与洛公子会面的吧?”
俞乐道:“不错,那时虽还未认出暗影十八骑的身份,却也肯定这一切都是洛公子的杰作,便追了上去。怎奈何他们毕竟是有备而来的,待沙尘暴一过,我等寻到其弃置衣服之所时,他们早已不知所踪。”
雪清欢一怔,他以为俞乐等人是通过追寻暗影十八骑,而后顺藤摸瓜找上洛飘零的。
既然跟丢了踪迹,那他最后又是怎么跟来天涯小镇的呢?
雪清欢疑问道:“那……”
俞乐道:“吃了这么大的亏后,谁人能咽得下这口气?还能蹦踏的,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洛公子给找出来。”
雪清欢道:“接下来便是众位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俞乐道:“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雪清欢道:“噢?”
俞乐道:“我们到底还是没能找到洛公子,却是发现了个并不陌生的记号。”
雪清欢道:“什么记号?”
俞乐道:“铁锚。”
“铁锚?”雪清欢重复道,同时在脑海中搜寻着与之相关的讯息。
铁锚本是船上的东西,与河海相关。
这么一个记号在昆仑境这茫茫旱海中出现,定是另有所指。
雪清欢细问道:“什么样的铁锚?”
俞乐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这下雪清欢可再明白不过了,铁锚意指海盗,锈迹斑斑的铁锚,则隐喻“客从海上来,能为陆上主”。
红衣教依凭河海发迹,这记号正是这个帮派的象征。
雪清欢道:“红衣教?!”
俞乐道:“正是红衣教。”
雪清欢不解道:“难道在巽风谷那千百人中没有红衣教之人?”
俞乐戏谑道:“有。只要有分一杯羹的机会,红衣教可从未错过。”
雪清欢道:“所以,出现他们留下的记号,本也不足为奇。”
俞乐道:“奇的便是他们明明落在后头,可那指引记号却出现在我们前方。”
雪清欢惊道:“俞公子能肯定?”
“发现这标记的不只我们藏锋阁一方,他们也能作证。”说着,俞乐把目光移向了炎如风和莫殇所在之处。
莫殇无动于衷,而炎如风倒是看在同为四海盟的份上,微微颔首。
俞乐补充道:“毕竟这回红衣教派来的人手不少,近乎三十人之数,我也多多留意了一番,只可惜尽是些中看不中用之人。”
在俞乐说话的同时,大伙儿也没闲着,在大厅中四下查看。
果然,在座之人竟没有一人来自红衣教。
不过,这情况倒也在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恐怕早该有人蹦出来同俞乐拼命了。
雪清欢道:“也便是说那记号本不该存在?”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差矣,那记号该不该存在,我等无权评说,只能说那记号绝不是在巽风谷出现的那队红衣教人马所留。”
雪清欢道:“可俞公子等人也无法确定红衣教是否是派出了两队人马,参与到这次围剿洛公子的行动中吧?”
俞乐道:“确实如此。在没有其他发现的情况下,我们便循着铁锚指引的方向,去碰碰运气。”
这点雪清欢倒很快便能理解,他虽鲜少参与江湖之事,却也曾耳闻红衣教在追寻目标时总会留下铁锚图案,撒上些许铁锈以作标记,而锚尖所指便是前一对人马留下的去向。
雪清欢道:“红衣教到底是同天煞十二门一般,首屈一指的邪门魔教,他们想要的猎物,在留下记号后,便能劝退那些与他们对猎物打着同意主意的人。”
俞乐道:“但凡事总有例外,尤其当他们的猎物是洛公子时,没有哪方会轻言放弃。”
雪清欢道:“因而,只要一路追着标记而去,结果总不会令人失望。”
俞乐笑道:“雪阁主所言甚是,最终的结果非但不叫人感到失望,更是让人觉得是意外之喜。”
雪清欢道:“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们顺着标记所指方向一路追寻,竟是发现了正与暗影十八骑会合的洛公子等人!”
“什么?!”不只是雪清欢,大厅中十数人异口同声,显然大感震惊。
俞乐所言之意再明显不过,可雪清欢却一时无法相信,挣扎道:“这红衣教的标记,想来也不难模仿吧?”
话一出口,雪清欢当即便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难不难画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为何有人要留下标记?
不论洛飘零这一行二十三人中是否有红衣教之人混入其中,却有一点是决然无法否认的。
当中至少有一人怀有异心!
否则,洛飘零的行踪决不会被泄露。
行踪没有泄露的话,俞乐等人便难以寻到。
天涯小镇或许是洛飘零原计划中的藏身之地,可在无人紧随,暂无危险的情况下,他不需急着进入无涯海。
他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如此一来,也能在无涯海中多耽搁些时日。
来到天涯小镇后,他们完全能做到不惹人瞩目,不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巽风谷一事,天地异象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无法证实洛飘零是这场杀劫的幕后策划者,即便各方势力把这场意外算在他身上,也会被支持洛飘零一方的,或是中立方,看作是欲加之罪,难以服众。
可这计划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或是说洛飘零未曾算到会被自己人出卖,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大厅中的气氛忽而显得有些诡异。
上一刻,人们还在为洛飘零行事惨无人道而义愤填膺。
转眼间,这剧情却急转直下,大伙儿竟有些同情起洛飘零来。
毕竟能陪同其出生入死的,多为其信任之人。
被所信任的人背后捅上一刀子,这滋味可想而知。
无怪乎在连日奔波劳累后,洛飘零还特地让与其同行的一帮人马全部到大厅中来吃饭,喝茶。
这本便是一场鸿门宴吧?
雪清欢摇头叹气道:“洛公子心中可有眉目了?”
第三五一章 手心手背
雪清欢叹气。
因为他已想到更多。
联系俞乐先前所言,那联络标记显然是为了引来红衣教自己的人马。
如此一来,便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其他帮派来人多是三五成群,而红衣教竟是来了好几倍人手。
若其间没有诸多意外发生。
那么,追上洛飘零的便不会是藏锋阁等四方人马。
而是清一色的红衣教。
红衣教显然想要独享这猎物。
可惜事与愿违,这位红衣教细作所掌握的信息着实有限,阴差阳错下,不仅没能引来本帮人马,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径。
不论如何,被人背叛显然不是件令人愉快之事。
尤其是被亲近之人背叛。
轻则丢面子事小,重则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对于被人背叛之事,鲜有人能处之泰然。
雪清欢自认无法忍受遭人背叛,故而便极为同情遭受背叛的洛飘零。
只是,他这担心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洛飘零仍在不紧不慢地斟茶饮茶。
一副优哉游哉的悠闲姿态,旁若无人。
雪清欢那灵动的双眸,忽而失去光泽,显得有些茫然。
他已看不明白,洛飘零现下究竟是破罐子破摔,毫无所谓,还是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
雪清欢此番感叹,多是同情与不解。
而大厅中还有一声叹息,则满含焦急与担忧。
只是这声叹息,微不可闻,当人们都把注意力聚焦在洛飘零那桌时,自然没人察觉到角落之人的异样情绪。
此人无疑是在为洛飘零的处境而焦急、担忧。
毕竟,在大半月前,他们已将这计划反复推演了数回,只要日食能如期而至,沙尘暴必也适时扬起,那这计划便天衣无缝。
当日,万事俱备,又有东风助行,一切都依照原先的计划在进行。
可仅是过了七日,当他再次瞧见洛飘零站在其面前时,他就知道出了大问题了。
成大事,必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可遇不可求的,可偏偏有能人算得出来,还算得近乎分毫不差,最不稳定的一环,没有掉链子。
地利,是本便存在的,而且只要略施手段,便能将地利优势最大化,他们也做到了。
人和,任何事缺了人和便难以成事,至少是无法完美地达成,这是最为基础的一环。
在他看来,人和亦是最为牢固的一环。
谁知,正是这最为牢固的一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巴掌。
人心隔肚皮,最难测的永远是人心,他再次告诫自己今后千万不能小觑人心之恶。
但这已是今后之事。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个光彩熠熠的紫衣公子身上。
这位他闻名久矣,相见恨晚的情剑公子,这大半月来已带给他足够多的惊喜,今夜是否还能扭转乾坤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攥紧双拳,那愚钝的指甲竟也陷入了手掌。
突然间,有一只白皙玉手从他背后窜了出来,轻握着他的拳头。
他心下猛然一颤,有迅速镇定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他很庆幸这手的主人,能不畏艰辛,相伴他十数年,这幸福他不愿放弃,永远不会!
*********
“这杯茶,是谢谢雪阁主的。”
洛飘零终于开口,同时又敬了雪清欢一杯茶。
雪清欢先是愣了愣神,而后同吃酒一般,一口干了杯中茶,笑道:“看来洛公子已是心中有数了!”
洛飘零道:“在下也是在雪阁主的提醒下刚想通的。”
雪清欢道:“噢?适才雪某提到哪点,给了洛公子提示?”
洛飘零道:“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锈迹斑斑的铁锚。”
雪清欢道:“洛公子是不是误会了,铁锚记号可是俞公子说的。”
洛飘零道:“没误会,我知道俞公子是绝不屑于接受我的感谢的,雪阁主今晚为巽风谷一事绞尽脑汁,值得敬重。”
雪清欢闻言,只能尴尬一笑。
俞乐显然不会同洛飘零顶嘴,却也不会示弱,道:“洛公子心中既有计较,敢问这红衣教内鬼,究竟是听雨阁之人,还是暗影十八骑中的一员呢?”
洛飘零尚未答话。
雪清欢却是抢先一步道:“俞公子既然这么了解洛公子,此番又一路相随,可有看出这群人中何人有破绽?”
对于雪清欢的再次捣乱,俞乐倒是毫不生气,反而笑道:“洛公子若是还无法拿定注意,在下倒也乐于分享下个人见解,以供参考。”
洛飘零知道雪清欢这是在帮自己,也料定俞乐将趁机挑拨离间,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人生总是如此,有好心人想助你一臂之力,却不料好心办坏事,遭有心人利用伤及自身。
可你决不能因此去责难那些好心人,因为那样只会让你疏远善良,逐渐拒人于千里之外,到最后势单力孤,无人相帮。
只有把这些外在阻力,都当作突如其来的困难,勇敢地去面对,才会让自己更强。
当你在遇到更大的挫折时,你便会发现,在你身后有千百个好心人成了你坚实的后盾。
只听俞乐接着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上昆仑山之前,洛公子应是只身一人,听雨阁四位并不在左右。”
洛飘零轻轻点头。
俞乐又道:“于是,在下山时,洛公子身边多出了四人,还险些让我等误以为是昆仑派调兵遣将护卫洛公子。而洛公子一行五人下山后便销声匿迹,直至两日后的清晨,快马加鞭赶往巽风谷。”
洛飘零轻道了声“不错”。
俞乐道:“若单以此分析,想来听雨阁四人早便在昆仑山上等候着洛公子,既是一同行动,定然对所有计划了然于心,四人中任何一人都有留下标记的条件。”
说到这,众人不免感叹一番。
因为在座四位听雨阁之人,皆为石府旧人。
在少林金印失窃的消息风靡江湖之初,正是季喆守在洛飘零一侧,也是其为助洛飘零脱身,以身犯险,假扮洛飘零,将一大帮江湖人士吸引往晋州方向,其情谊赤诚可见。
阮谷和薇薇,是洛飘零的二师弟和小师妹,龙耀坐下五位弟子,除却梦朝歌外,均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背叛洛飘零的可能微乎其微。
慈铎更是昔年石鑫的得力干将,他出身草莽,除却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外,同时也是一位刀枪棍棒无一不精的多面手,遂与龙耀也有不错的交情,可说是自小看着洛飘零一干人等长大的,他若要背叛石府,或是背叛洛飘零,早先有着大把机会,又何须等到现在?
可见这四人与洛飘零均是关系匪浅,知根知底,不论哪一人背叛洛飘零,那种心理打击都是致命的,洛飘零一时不愿面对也可理解。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雪清欢却知道俞乐话未说完,赶忙催促道:“还请俞公子往下说。”
俞乐道:“再来便是暗影十八骑了。我想,洛公子定与渡鸦兄等人相识不久,而双方便凭着昔年石将军的这份关系,而完成了巽风谷这么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现在看来,这份以对先贤情感作为依托的信任,并不是那么牢靠。”
“看来俞公子是更倾向于这暗影十八骑中,已有人被红衣教收买咯?”雪清欢考虑到暗影十八骑等人的身世,如此猜测道。
俞乐道:“相较而言,他们确实有更充足的条件,去留下那些指引记号。当然,这些仅是在下一家之言,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想洛公子定能给出个完满的答案。”
众人闻言赶忙把眼睛撑大,看热闹始终是人的天性,尤其是看别人家的热闹。
眼下这暗影十八骑和听雨阁四人,于洛飘零而言,便是手心手背皆为肉,那一边生脓都不好受,都得忍痛割肉!
第三五二章 锈迹斑斑
天涯小镇的白昼很短,黑夜很长。
即便是午夜时分,街上仍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本该是歌舞升平的六合楼,今儿人虽不比往常来得少,却要安静许多。
夜里来六合楼的客人,多是寻欢作乐的,便是今晚,他们的初衷,也是来瞧热闹的。
同以往一般,六合楼没让他们失望。
只是,瞧热闹的观众,成了看戏的观众。
在卖力演出的,也并非是六合楼的那些姑娘,而是同作为六合楼的客人。
最要命的是,当他们发觉这些戏码已不太对味,想抽身离去之时,也偏偏是他们听得最为入迷,最为欲罢不能之时。
当下,他们只想着往下听下去。
听听究竟是谁背叛了洛飘零?
而洛飘零又会做何反应?
俞乐话语声刚落,渡鸦便坐不住了,噌地起身,走到桌旁,冲着洛飘零抱拳躬身。
眼色不差的都能看出,渡鸦这时候站出来是要表忠心的。
洛飘零自然也看得出来。
那本已虚抬的手,在瞧见那坚定的眼神后,便收回了原位。
他明白渡鸦心中有话要说,而且必须得说。
尽管在这大半月来,渡鸦对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渡鸦神情肃穆,就好像一个将士面对着自己的主帅。
他要表达的是,他的忠诚不容玷污!
“副阁主,渡鸦敢用性命保证,我等一十八人中,绝无一人是红衣教细作!”
话语一出,暗影十八骑的另十七人亦是站起了身。
抱拳、躬身,整齐划一!
大厅众人似被这场面震住,一时静默无声。
洛飘零暂无回应。
见此情形,俞乐不得不将本要说的话吞回去。
他本想质问渡鸦,凭其一人怎能代表所有人?
而现在他已明白,渡鸦确实能代表暗影十八骑一个整体。
他那双眸仍无半点光亮,可嘴角已微微扬起,道:“渡鸦兄的意思是,季喆、薇薇、阮谷、慈锋,这四位自石府之时便和洛公子有深厚感情的朋友当中,有人勾结红衣教了?”
渡鸦冷声道:“我没这么说。”
俞乐道:“你的言外之意,即是如此。”
渡鸦斜睨着俞乐,不知如何应答,干脆挪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他虽不愿相信洛飘零身边出了叛徒,可若非如此,俞乐他们又如何能寻着他们的踪迹?
他能肯定自己的兄弟们压根没有和红衣教接触的机会,那出问题的只有听雨阁另外四人了。
清者自清,他只能证明自己和弟兄们的清白,余下之人,他也无力相顾。
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孰是孰非,是黑是白,洛飘零定会给个公正的论断。
雪清欢一眼便瞧出渡鸦不善言辞,在工于心计的俞乐嘴下,到处都是破绽,又不知如何还击。
幸而渡鸦是个聪明人,沉默有时不是最好的还击,却是有效的防守。
雪清欢道:“都说捉贼捉赃,拿奸拿双,此事还得讲究证据,俞公子可有证据来证实暗影十八骑中有人投诚红衣教?”
对于雪清欢的帮腔搭话,俞乐已能做到不为所动,摊了摊手,以示并无证据,而后缓缓道:“在下已摆出了自己的观点和推断,仅供各位参考。刚才也不过是觉着渡鸦兄所言,意有所指,遂就事论事罢了。”
*********
俞乐所言虽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也不无道理。
至少季喆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一,便是二,在这个问题中,似乎没有第三、第四个答案。
他在姜逸尘的帮助下,成功离开晋州城后,到了秦地。
在秦地,他险些落入红衣教所设的陷阱。
多亏公孙煜和阿亮、阿梅奋力相助,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而后,他便收到道义盟替听雨阁传来的密信。
信中洛飘零要他先蛰伏一段时日,待避过了风头,再一路向西,往南,至昆仑派与其会合。
当然,信中还提到要他一路上仔细打探各门各派中近来的大小动作。
对于这位少年好友的要求,他自然不敢怠慢,也做得尤为仔细。
因而,他是四人中最晚上到昆仑山的。
仅是比洛飘零早上那么一日。
至于阮谷、薇薇、慈锋三人,则是由慈锋带着这对少年少女,打扮为富商和其一对儿女,一路游山玩水而来。
他们的目的则与季喆一般,同是明察暗访,打探各个帮派近来的行径。
事实上,现下远在江宁郡一端的听雨阁,仅有寥寥数人配合着个把道义盟的人手,在与各路盯梢眼线的眼皮底下唱着空城计。
而阁中九成以上的人手已活络起来。
他们身体力行,去往中州各地探查各方面消息。
他们居无定所,融入了追寻洛飘零踪迹的人潮中,丝毫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他们每个人探查到的帮派会有重复,打听到的消息会有冲突,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信息量要足够庞大。
一旦有了足够的信息量,便能够从中抽丝剥茧,分析出许多隐藏于信息背后的隐秘,尤其是他们有着洛飘零这样的智囊,说不定,老伯也有参与其中。
慈锋三人上昆仑山则并非在原计划之中。
只是三人到昆仑境时,恰巧听闻洛飘零也在此处。
薇薇心忧大师兄安危,直言想见洛飘零一面。
慈锋拗不过这同门情谊,更拿薇薇没办法,只得尽力联络上洛飘零,临时决定去往昆仑派。
三人一路同行,似乎并不存在与红衣教串通的机会。
倒是季喆自己,在秦地时可是被红衣教好一番死缠烂打。
这不免可被看为一出苦肉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散人居两个帮主和公孙世家的四方公子还未出现时,他尚无性命之忧。
而他们一齐出手时,却无法震慑住一帮虾兵蟹将。
反遭来如狼似虎的反扑,乃至险些命丧黄泉。
他来看更像是个鱼饵,红衣教想钓的,还是公孙煜、阿亮、阿梅这样的大鱼。
从这方面看来,他的嫌疑居然最大。
季喆瞥了瞥听雨阁另三人的面色。
而另三人也正互相面面相觑,目露异色。
季喆心中暗自苦笑,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现在与暗影十八骑的情况,不是四与十八的区别,而是四与一的区别。
暗影十八骑若有问题,那只能说明他们已全部都被红衣教收买。
若暗影十八骑没有问题,那只能是他们四人中出了内鬼。
季喆已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发现自已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
毕竟,这背叛已不是单单背叛洛飘零。
而是背叛了以前的石府,而今的听雨阁。
不愿面对的事,还是交给那人来应对好了。
*********
洛飘零已起身,让渡鸦等人就坐。
薇薇本便不是个能憋得住话的人,现下这气氛,实在让她压抑得很。
她显然已耐不住性子,正要站起来,学着渡鸦来上几句慷慨陈词。
却硬生生被洛飘零回眸一瞥给牢牢地摁在了椅子中。
她有些生气,更觉得委屈,眼里泪花已鼓溜打转。
可当她读懂大师兄的笑意时,她只能选择沉默。
长兄如父,对于像她这样的孤儿来讲,师傅不在了,师兄便是她最为亲近的人,这也是为何她对大师兄又爱又怕的原因。
洛飘零的笑总能带给她能量,带给她安全感。
可一旦她有这种感受,便说明他们的处境不佳,所以才需要鼓励,才需要宽慰。
很显然,他们之中有内鬼是真的。
而内鬼很可能便在他们四人之中!
洛飘零道:“诸位既然都这么关心我们听雨阁的家事,那不妨一齐来破破案。”
俞乐笑道:“家事?这么说洛公子已认定叛徒出自听雨阁咯?”
洛飘零道:“俞公子恐怕理解有误,暗影十八骑也已是我听雨阁之人,这本便是我阁中家事。至于我们当中有无叛徒?谁是叛徒?洛某心中尚无答案,毕竟洛某也无法完全肯定,这一切是否都是俞公子凭空捏造的。”
俞乐不怒反喜,揶揄道:“原来洛公子也会自欺欺人。”
雪清欢倒是听出了洛飘零话中关键,道:“洛公子有何办法来破案?”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在下之前提到的重点。”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洛飘零道:“那雪阁主可知晓要如何画这样的铁锚?”
雪清欢讪讪一笑,连连摇头,他到底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仔细考究过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长相。
俞乐见状倒是极为配合,左手轻轻一抖,桌上茶壶已窜入其手。
右手拨盖,左手持着茶壶,好似挥毫泼墨般,在空中划了个圈。
只见茶水漫空,却无茶叶逃出!
啪!
一声脆响后,茶水已然落地,正好形成了个铁锚样式。
铁锚大体呈“山”字形。
锚杆挺拔直立,是谓勇往直前。
锚冠无比粗厚,意指稳如磐石。
两侧锚爪锋利异常,象征着无坚不摧。
这便是征服江河湖海的象征!
俞乐轻易一挥而就的标记尚如此大气磅礴,其本尊威严便也可见一斑了。
若非众人均对俞乐背景略知一二,否则也要认为这俞乐也是红衣教之人了。
雪清欢道:“这红衣教标记可是俞公子所画的这般?”
厅中不少人已不住点头。
可洛飘零却摇了摇头。
雪清欢道:“不对?”
俞乐道:“确实还不对。”
雪清欢道:“还不对?是……缺了什么?”
洛飘零道:“缺了锈迹斑斑。”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怎么画?”
俞乐面色已变得凝重,道:“锈迹斑斑本不是画上去的。”
雪清欢道:“铁具生锈确实不好画。”
俞乐拧了拧眉,似已想通了什么,道:“只能撒上真正的铁锈。”
雪清欢双眼放光,惊疑道:“洛公子之意莫不是此人身上随时带着生锈的铁具,这样才能在画成铁锚后,撒上铁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五三章 干净的手
俞乐道:“雪阁主可是认为听雨阁这些朋友们都是呆子?”
这回,众人倒是听得明白,俞乐话中这听雨阁已囊括了暗影十八骑。
雪清欢不解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假设雪阁主亦是听雨阁一员,更是这红衣教内应。当你发现未能将本教中人引来,你可还会执着地沿路留下记号?”
雪清欢摇摇头道:“进入无涯海前,如此做还有意义,而一旦进了无涯海,那些标记只会被风沙淹没,徒劳无功。”
俞乐道:“既是如此,雪阁主可还会将那锈铁继续带在身上?”
雪清欢道:“不会。”
俞乐道:“不仅不会,而且定会在无涯海便将之处理掉。”
雪清欢默认。
原定计划既已失败,自然得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嫌疑洗去,再留着锈铁,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
俞乐笑了笑,道:“看来雪阁主并不是呆子。”
雪清欢一愣,旋即明了其是呼应先前所言。
他又理了一番思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那锈铁确实存在,即便包裹得再为严实,也终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锈铁确实容易在衣物间留下铁锈痕迹,只不过……”俞乐作势整了整衣衫,接着道,“雪阁主莫要忘了我等今夜已换上一袭新衣。”
雪清欢倒是忘了这茬,忽而看向洛飘零,道:“好在众位也只是今日刚到,那衣服应不至于立马丢弃。”
俞乐也看向了洛飘零,道:“刚换下的衣物确实大概率还留在房间内,不过,这可得看洛公子的意思了。”
很显然,依照俞乐与雪清欢的分析,现下证物便在听雨阁众人下榻的客房中。
只要一一取来细查,究竟谁是内鬼?或可水落石出。
至于谁去取证,自然是由并无利害关系的一方来执行较好,而六合楼似乎便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还需征得洛飘零同意才行。
只听洛飘零道:“二位的建议不失为个好办法,不过还是麻烦了些,在下倒是想起个法子或可少些折腾,诸位可愿听听?”
雪清欢道:“洛公子既有妙计,那便让我等开开眼界吧。”
洛飘零道:“自然界存在着某种定律,不论物体、形状、位置如何变化,其质量始终不变。正如水化作冰,其重量是一致的,水被烧开后,看起来要比没烧开时少了些许,那部分少掉的水并没有消失掉,只是变为水蒸气混入了空气中。”
众人边听边思索,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又不禁一怔,洛飘零抛出这等大道理究竟想表达什么?
洛飘零继续道:“众所周知,铁具本有磁性,而生锈的铁具则磁性大减,其实这部分磁性也没有消失,只是随着铁锈生成,流传到了空气中,属于自然流失。而此人若真是将那铁具随身带着,而又根据需要去剥落铁锈,那么……”
“那么,根据洛公子所谓的定律,必有一部分磁性随着铁锈被剥落从原有铁具上流失。”当众人还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时,俞乐率先理解过来洛飘零言语之意。
“这部分磁性并不是自然而然地流传到空气中,却是在外力作用下,传到那人手上。”雪清欢也很快接上了思路,“洛公子是想凭这磁性证明什么?”
洛飘零道:“大伙儿也应该知道,带磁性的东西总容易吸引细碎颗粒物。”
说到这儿,再没人不明白洛飘零意欲何为了。
俞乐质疑道:“洛公子能保证这磁性会留在此人手上经久不散?”
洛飘零道:“磁性本便是客观存在的,不会消失,只会随着触碰物体越多而发生转移。现下除了细作本人,谁也不知其将锈铁丢弃了多久,但至少在这几日间,我们所接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只要有参照,总能判断出谁手上残留磁性最多。”
“也便说明此人嫌疑最大!”忽有一人出声道。
这声音有些沙哑,与三位老少公子哥相比更是难堪入耳。
可在天涯小镇上,尤其是在六合楼中,绝没人不认得这声音,这是矮掌柜的声音。
众人不由侧目,显然没想到矮掌柜会突然发声。
雪清欢道:“看来矮掌柜也是认定洛公子此法可行了?”
矮掌柜道:“雪阁主难道不是如此认为的?”
雪清欢道:“那我们便一同拭目以待吧。”
二人对视一笑,那亲切模样就好似相识已久的伙伴。
一件事,且不论其事实真假,只要有三个互无瓜葛的人说法一致,那么就会有九成的人信以为真。
这便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洛飘零提出这办法,初时大伙儿还觉得有理有据,可越往下听,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真实性尚待商榷。
而雪清欢的肯定,似乎为这办法的可行性添加了足够份量的筹码。
直到天涯小镇上最聪明的矮掌柜都出言肯定后,大家都打消了心中的疑虑,自认孤陋寡闻,不够博学多才。
俞乐虽已察觉到不对劲,发现洛飘零是用了些小伎俩偷换概念,怎奈何最先跟着附和的是他自己,而今再来反驳也为时已晚,只能将计就计,看看洛飘零要怎么将这满嘴胡言给圆下去。
不论是看洛飘零笑话,还看洛飘零亲近之人与之反目,对俞乐而言都可接受,遂道:“但愿洛公子不会让大伙儿失望。”
洛飘零道:“接下来还需要掌柜的帮个忙了。”
矮掌柜应道:“公子但请吩咐。”
洛飘零道:“劳烦掌柜提供块木炭来。”
矮掌柜道:“一块就够?”
洛飘零道:“一块就够,但一定要足够干燥,不要受潮。”
不多时,木炭已呈上,是矮掌柜亲自挑来的。
巴掌大的木炭通体黝黑,在灯火下竟有些夺目。
洛飘零谢过后,将木炭置于桌面上,说道:“能否请雪阁主帮个忙?”
雪清欢站起身道:“乐意效劳。”
洛飘零道:“还请雪阁主将这块木炭分作二十三块。”
雪清欢听到“二十三块”时,稍稍一愣,但也未在多言。
走到桌前,将手掌贴在桌面黑炭上,手腕轻轻一抖,而后便将手拿开。
只见那块黑炭仍静静躺在桌面上,纹丝不动,和刚才看来并无二致。
可洛飘零已叫起好来,“雪阁主这千丝万缕的手法果真是炉火纯青。”
薇薇见状不由好奇,伸出纤纤玉指去碰了碰黑炭。
没成想,这轻轻一触,黑炭竟变了形!
薇薇再加了点力气,便看清楚原来这块黑炭居然是被切分为一条条黑炭条!
除了最边上一根黑炭条较显粗壮,是被单独分出来的。
其余的黑炭条,则是由大黑炭块上下分层后再被一一等分出来的,正好是二十二根。
薇薇看了看黑炭条,又看了看洛飘零。
洛飘零回了个眼神,薇薇当即明白其意,一手抓过桌上的黑炭条,分发给听雨阁众人。
薇薇自然是把最粗壮的黑炭条留给了大师兄。
当薇薇将那根黑炭条递给洛飘零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掌已是黑不溜秋。
她蹙起了眉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瞧见一双澄澈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别担心”。
于是,她的心便也安定了下来。
见听雨阁众人手中都已持有黑炭条,洛飘零便默默扫过众人面上神色。
他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迟疑,也能看到他们不经意回望向他时,那发自内心的信任。
多余之话无需再说,他说道:“现下便请各位将黑炭条至于两掌之间揉搓。”
说话间,洛飘零已做起示范。
余下二十二也依葫芦画瓢照做。
过了不到片刻,洛飘零道了声,“停。”
另二十二人同时停止了动作。
洛飘零淡淡道:“我们同时摊开手,举高,让大家一起做个见证,看看究竟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
言罢,只听黑炭条叮叮咚咚落地声响起。
而后便是大厅众人异口同声发出的惊呼!
只见那二十三双手有二十二双的手掌,都是乌黑一片。
当中尤以薇薇最甚!
可众人的目光却是聚焦在另一双手的手掌上。
这双手虽已有些皱纹,却也能看出保养得极好。
这双手极为修长,不论是手掌,还是手指都又长又矫健有力。
这双手一定可以同时把握住很多暗器,更能同时射出多发暗器,当然其命中率应也不差。
而这双手的手掌中竟只有一星半点墨色痕迹,实在是干净得狠!()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五四章 喝酒的人
夜更深。
灯火通明的六合楼中也显得更为亮堂。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照亮洛飘零那逐渐失色的双眸。
听雨阁众人已将双手放下多时。
大厅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不知何时,桌上已多了酒水。
也不知为何,洛飘零竟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其实他的酒量本不差,只是在数年前重伤后,大不如前。
若是平时,薇薇定不会让大师兄喝酒。
毕竟,喝酒伤身,尤其大师兄一身修为尽失,再喝酒难免更伤身子。
而现下,她却无法阻止其借酒浇愁。
很显然,大师兄和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内鬼并不真正存在。
可事实总让人失望。
她没敢去看其他人的手掌,也还不清楚内鬼是谁。
但当她瞧见大师兄的神态后,她便知道内鬼确实存在,而且定是她熟识之人。
她只能忍着眼泪,看着大师兄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嘴中。
自从石府覆灭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如此颓丧,便是在其得知修为再无法恢复,再无法习武时,她都从未看到洛飘零自暴自弃过。
也许心伤本便不是肉身之痛能够企及的。
似是有眼泪流进了嘴中,薇薇感觉到一阵痛心疾首的苦涩。
大师兄喝的酒,应也和她的眼泪一般味道吧?
本该喧嚣热闹的场合,沉闷的气氛总不会持续太久,也定会有人打破。
刚才那一刻,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大伙儿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究竟谁是红衣教内鬼,明眼人自然心如明镜,脑袋慢半拍的,也依然一头雾水。
他们急需有人来为他们指点迷津。
而今夜这六合楼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
“妙哉!妙哉!洛公子此计甚妙,果真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俞乐拊掌大笑,能见到洛飘零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枉他一晚上煞费口舌。
洛飘零却只顾着喝酒。
“看来俞公子已看出谁是这红衣教内鬼了。”雪清欢话语中不带任何一丝疑问。
“雪阁主不也看出来了?”俞乐反问着,而后嘴角又拉出那分嘲弄,继续道,“当然,洛公子这妙计虽已够妙,却也只是衬托。”
雪清欢道:“还有比妙计更妙的?”
俞乐道:“比妙计更妙的,便是配合妙计的妙人。”
雪清欢道:“妙人又在何处?”
俞乐道:“在下眼前便是一位,雪阁主便不必自谦了,另一人则是矮掌柜。若非你二人适时附和,否则,单凭洛公子那故弄玄虚,一派胡言,只要让大伙多琢磨上一时半刻,即可发现其话中破绽。”
雪清欢道:“还请俞公子指教。”
俞乐轻哼一声,道:“那所谓的定律,或许存在,可剥落铁锈会将铁具原有的磁性转移到手上,实属无稽之谈!”
雪清欢笑道:“铁具之所以会生锈,便是出现被空气腐蚀的情况,确实也能说是磁性流失到空气中。”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不也正说明,锈铁早已失了磁性么?”
雪清欢道:“所以……”
俞乐道:“所以这红衣教内鬼手上并不会有剥落锈铁时,留下的磁性,和常人相比并无二致。”
雪清欢道:“那这揉搓黑炭条的方法,便也无法判断出谁手上磁性更强了。”
俞乐道:“不能,这本是个笨办法。”
雪清欢道:“洛公子让大伙儿一齐见证,谁的手掌更黑,谁的手掌更为干净,而方才大家也都一目了然了。”
俞乐道:“可他并没有说手掌最黑的便是那内鬼!”
雪清欢道:“手掌最黑的不是内鬼,难不成手掌最干净的是内鬼?”
俞乐道:“为何不能是如此?越是问心无愧的,便越能大胆揉搓那黑炭条,其手掌自然将被炭屑弄得奇黑无比。而内鬼自己,却会因为心虚,只敢做做样子,而不敢使劲,最后他的手一定会是最干净的。”
听到这儿,再不明白的人也已恍然。
而雪清欢面上却无半点儿惊奇,道:“故而洛公子这笨办法测的,并不是手掌上的磁性多少,而是测的人心。”
俞乐道:“所以在下也不得不称洛公子这办法是妙计,只是,他还是小瞧了自己身边的人。”
雪清欢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在他们说话间,洛飘零几近喝完一坛酒。
薇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两眼满布血丝。
俞乐道:“雪阁主何不想想,你我都能发现洛公子此计中的漏洞,那内鬼既能潜藏这么久,难道不比我等更为敏感多疑?”
雪清欢道:“也是为避免被这内鬼发觉其中蹊跷,洛公子才会要雪某将炭块分成二十三块,由他们同时进行测验。”
俞乐道:“这招确实是个保险手段,不过现下看来,也早已被看穿。”
雪清欢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刚才也说了,只有心虚的人,才不敢去揉搓黑炭条。”
雪清欢道:“俞公子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俞乐又道:“可你看看这位慈兄弟面上有一点心虚之相?”
雪清欢依言看向与洛飘零紧挨着的另一桌。
桌上坐有五人,均为听雨阁中人。
两个面色阴沉,目光肃然的男子,不出意外便是暗影十八骑之人。
儒雅清秀,颇有谦谦君子之风的男子赫然是季喆。
此刻目光呆滞,面容较为稚嫩的年轻男子则是阮谷。
剩下一人,面若重枣,目光如鹰,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便是俞乐口中所提的慈锋。
那灼灼双眸中,透着几分凄楚之意,却绝无半点心虚之态。
雪清欢只能叹道:“没有。”
他不由朝洛飘零这边看了看。
只见其已开启第二坛酒。
薇薇脸上已挂了两行泪,不知是看到洛飘零如此,而心痛,还是听知慈锋竟是内鬼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一旁的渡鸦自洛飘零开始喝酒后,便开始坐立不安,而此时,他已快按捺不住冲动去制止洛飘零再喝下去了。
当俞乐揭穿他们真实身份,乃至提及暗影十八骑的成因时,他们内心是无比煎熬而痛苦的,因为,那是他们最不愿去回想的灰暗岁月。
随着岁月流逝,暗影十八骑已为一体。
早些时候,渡鸦一度难以抑制住心中的苦痛而崩溃,另十七人亦是如此。
幸而,在关键时刻,渡鸦瞥见了洛飘零的神态。
那副淡然,让渡鸦恍若瞧见已故旧主石鑫,那副在战场上,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过人定力。
除此之外,还有石鑫身上没有的,令人安心而放松的微笑。
那一瞬间,渡鸦和另外十七个兄弟都知道,他们已彻底被洛飘零征服了。
他们与洛飘零相识不到一个月时日,对其的由衷敬佩,只能用与日俱增来形容。
他们既已选择加入听雨阁,追随洛飘零,便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而今见到他们的“主将”这么折腾自己,他猜想洛飘零一定被伤的很深,而且是心伤。
没有相同的经历,便无法感同身受,可他实在于心不忍!
当渡鸦下定决心,“以下犯上”,来劝阻洛飘零不再喝酒时,却有一只手搭在其肩上。
雪清欢制止了渡鸦的行径,递给了他个不要干预的眼神。
雪清欢不仅喝酒,而且懂得喝酒。
一个平常不喝酒之人,如果喝起闷酒来,除了逃避之外,还有便是和过去诀别。
在雪清欢看来,洛飘零并不是一个会选择逃避困难之人。
他是在与过去告别,告别过去的人。
想来此人在其心目中占有相当的地位,而今要割舍掉,自然有些痛楚。
借酒并非浇愁,而是来镇痛。
渡鸦见此,虽明白雪清欢用意,却气不打一处来,今晚这一出,到底和雪清欢脱不开干系。
他身为石将军最为信赖的暗影十八骑之首,绝不能看着石将军的接班人这么自残下去。
他挣脱开雪清欢的手,起身向洛飘零的酒坛探去。
谁知洛飘零竟将酒坛直接抱入怀中,冷冷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五五章 过往的事
渡鸦闻言一怔。
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洛飘零这句话并不是冲着他说的。
而是慈锋。
渡鸦偏头一看,赫然发现慈锋已成了全场唯一焦点。
那中年男子虽蓄着长须,眼角微有褶皱,也不过四旬年纪,依然是生龙活虎的壮年之龄。
然而,他从椅子上挣扎起身的模样竟有如古稀老叟。
慈锋眼含无奈,面露苦涩,唇齿轻颤,不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问题不只洛飘零想问,薇薇和阮谷也想问。
薇薇已泣不成声。
阮谷面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几乎就要见血!
“不!慈叔叔,你怎么会是叛徒?一路上你都没离开过我们十步以外的距离,哪有机会接触红衣教?!”
阮谷无法接受,也不相信慈锋的背叛。
他在咆哮,可那带着哭腔且发颤的声音,若不细听,真难以叫人听清。
慈叔叔。
是的,慈锋不仅年纪和辈分都摆在那,而且他同阮谷、薇薇、洛飘零的关系本不一般。
石鑫喜好结交江湖人士,遂与龙耀结识。
可在这之前,慈锋便已是石鑫帐中一员好手。
至于龙耀收徒更是后话。
故而从时日上来说,慈锋可是石府的老资历。
老资历便意味着深得石鑫信任。
否则,石鑫也不会在卸甲归田后,仍把他带回石府。
慈锋同龙耀又是什么关系?
龙耀,武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坐下有五名弟子,却没有一人能将其武功学全。
慈锋,刀枪棍棒无一不精。
军中也无一人能与之比划门门武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二人同是源自江湖,同对钻研各类武学乐此不疲。
尽管在名气上,二人乃是云泥之别,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因志趣相投而无话不谈,成为武学知己,时常相互切磋。
身为龙耀坐下之徒,便不乏机会向慈锋请教。
慈锋也从不藏私,知无不答,倾囊相授。
他们与慈锋的亲切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叫声“慈叔叔”理所应当。
若仔细计较,称其一声“师叔”都毫不为过。
此番,阮谷、薇薇与其一路西来,因是游山玩水,甚少旅居,可谓形影不离。
而阮谷、薇薇也非江湖雏儿,这一路上更未曾见到半个红衣教身影,慈锋要与谁联络?
到了昆仑派后,他们已与洛飘零会合,要想在洛飘零眼皮底下与红衣教细谋勾结之事,可比登天还难。
于情,慈锋至少同他们两辈人都交情深厚。
洛飘零不论是作为已故龙耀首徒,还是作为石府幸存至今者,慈锋都不该去背叛他。
于理,便是慈锋背叛洛飘零的动机和目的。
动机为因,目的为果。
慈锋绝不会平白无故去背叛洛飘零,不出意外便是红衣教指使他这么做的,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为何要投诚红衣教?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与红衣教接触的?
从江宁郡听雨阁,到昆仑山昆仑派,唯一会出现变数的只有这一路西行,可看阮谷和薇薇的态度,似乎都认定这机会不存在。
目的。
慈锋若真要背叛洛飘零,背叛石府,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慈锋想得到什么好处?
这正是洛飘零想不到,也想不通的。
慈锋年岁已不小,不会出现年轻人一时意气用事的情况。
慈锋对名利也没有什么渴求,否则以其能力,随时都能另投他处,一展抱负,又为何非要与听雨阁风里来雨里去?
雪清欢抿了口茶,咂巴着双唇,欲言又止。
他本想提醒阮谷,只要慈锋却有背叛之心,以其手段,不惊动俩人,暗中传递信息也并非难事。
可转念一想,若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仅凭简单的文字往来便要来算计洛飘零,想想都不容易。
雪清欢很快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慈锋到底还有何身份?
这个身份与其动机理应尤为密切。
看来不出多时,这答案便能揭晓了。
“小阮,是慈叔叔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慈锋只能把头偏向阮谷,苦笑着。
只有面对着阮谷或是薇薇,他心中的歉意才不会那么深。
任谁都已听出了慈锋这话中意味,可阮谷还在坚持,他涨红了脸,嚷嚷道:“不,慈叔叔,我和小师妹不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么?这一路来,慈叔叔不仅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指点不少武学修炼要点,还同我们讲了许多大道理,教我们要以诚待人,莫忘滴水之恩。”
洛飘零默然无言,双眼似被酒气熏红,凝视着慈锋,恨不得透过那副皮囊将其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昔年过往历历在目,他能看到的都是慈锋那副充满慈爱和关怀的模样。
都说阳光之下必有阴影,可他丝毫瞧不出那阴影躲藏在何处。
慈锋见状,轻叹了口气道:“小阮、小薇,这一路上,你二人是不是有说过在夜里睡得特别香,每天醒来都尤为精神?”
“是……是啊,慈叔叔不也说,现下大环境太压抑我们心情了,故而,让我们在山水间放松放松,能……”
薇薇闻言,强忍泪水,应和着,可话未说完,她已幡然醒悟,涕泪再次肆意。
“莫非,莫非……”阮谷瞪大了眼,显然难以置信。
慈锋道:“是我对你们施用了微量的嗜睡散,你们不至于完全睡死过去,但每天都会早早进入梦乡,轻易不会被吵醒,我,便借此机会离开。”
“为什么?”阮谷双眼已变得酸涩,他还是强行睁开着,他怕眼睛一闭一睁后,慈叔叔便再也不是慈叔叔了。
“我是东瀛人。”这回慈锋已鼓起勇气,直面洛飘零。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若非慈锋现下已处境不妙,想必众人已抄起家伙对慈锋大施拳脚了。
在座的,年轻人并不占多数,也便是说,二十年前那场中州浩劫大伙儿几乎都亲身经历过。
而那场浩劫的主导之一,便是在中州以东海面中那个弹丸之帮。
对于东瀛人的嗜血无道,残杀同胞,侵占家园的行径,无人不恨之入骨。
即便东瀛战败已过去了近乎十七年之久,东瀛也再次对中州俯首称臣,可不少人提起东瀛人,仍是咬牙切齿,恨意难消。
慈锋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了洛飘零。
而这句话,就像一把箭,直扎入洛飘零内心。
他自以为蛰伏两年多来,已有足够的沉淀,能将掌控诸事脉络。
殊不知还是高看了自己,更忘了最无法把握的便是人心。
慈锋是东瀛人,那么他潜入石府便是有朝一日能为东瀛所用,这实在无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若不是慈锋自己说出来,又有谁人知道会有这一层隐秘?
“噢,东瀛人?红衣教?这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雪清欢提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问。
俞乐解释道:“红衣教本是依靠江河湖海起家,在数十年前,他们便是民间的海上霸主,朝廷遇之也是绕道而行。东瀛四面环海,只要东瀛人想以海为生,或者想到外面看看,自然不得不与红衣教打交道。”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红衣教中会否有东瀛人当家做主?”
俞乐道:“雪阁主这可是说笑了,早在成百上千年前,哪有东瀛人一说?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广袤中州上较不入流,较不被人待见的旁系末支罢了。”
雪清欢道:“俞公子教训的是,倒是雪某见识短浅了。”
俞乐道:“不过,在下倒是好奇,慈锋兄是怎么以东瀛人的身份混入石府的?石将军就没发现?”
慈锋道:“此事说来话长。”
俞乐道:“那便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慈锋虽也不待见俞乐,但他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这样至少会让洛飘零好受些。
“十岁之前,我和我的母亲生活在家乡。
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只听母亲说过,他是百里挑一的真正武士。
我的家乡很美。
百里红花,千里冰封,那些景象,我只在家乡见过。
但我的家乡并不适宜生存。
红花的土地过潮,不适合耕种。
一年四季只有秋冬。
每年冬日的严寒,每况愈下,以致于每年都有更多人被冻死。
还有,便是海啸。
许是地势之故,每两三年,我们脚下的土地总会出现一次大的震颤。
紧接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海啸。
百里红花不怕海啸,更甚者,海啸帮它们优胜劣汰,让它们越长越美丽。
可人不一样,海啸一来,我们无处遁形,几乎只能面对死亡。
我们不得不每一两年迁居一次,可死亡仍无可避免。
在不断地迁徙后,我们迁入了一个村落。
那个村落比我们原来的小村落,兴盛繁荣。
他们的脸上有更多笑颜。
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远在大海另一面,还有一片富庶之地。
我们可以在那获得无数金银财富,然后造一艘大船,把好东西带回来。
还可以把家里人一齐接到对岸生活。
我和母亲,还有许多同村人,选择踏上那条路。
谁知我们仿佛天生便被命运诅咒,本该晴空万里的时日,在我们出航一周后,竟乌云蔽日,暴雨突临。
还有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海啸……”
第三五六章 人在江湖
大厅中静得出奇。
慈锋这些故事太稀罕,以至于大伙儿都听得尤为入神。
尽管慈锋描述得平铺直叙,却不妨碍众人听见其心中的苦痛,可以想见海啸是其一生的梦魇。
不过在座的到底没多少人见过大浪大潮,更别说海啸。
没有相似的经历,便难以感同身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看向慈锋的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怒意,多了一分怜悯。
或许只有当面对大自然这类无可抗力时,人们的心才能打破壁垒,相互走近。
慈锋稍作停顿,收拾了一番心情,接着往下说。
“当我醒来时,已被红衣教救起。
他们说是在礁石上发现的我,再没发现其他人。
红衣教在了解到我的情况后,称我为幸运儿,把我带到了中州。
他们给了我份码头差事,让我能自力更生。
可那儿离海太近了,每天都能听到瞧见潮起潮落,也让我总想起那次海啸。
那段时日,我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最终,我选择了离开,去往中州更深处,帮母亲看看这片她心中所向往的土地。
在这段路途中,我发现中州也不见得有多么富饶。
只是这里的人们,更不服输,他们会尽力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适应环境。
土地太潮,那便建高脚屋。
常年雨水倾盆,那就把屋顶做为斜面。
我至今仍未想通,如何在自己的家乡防抗海啸,解决耕种问题。
但至少已明白了,能靠织就,靠火炕头,安度严冬。
于是,我也知道了,永远只有自己的家乡最美。
只可惜,再没有机会去看一眼了。”
说到这,慈锋眉目间略过一瞬遗憾,但很快便被希望和喜色填充。
“也许我还真是万般不幸中难得的幸运儿。
正是在那时候,我遇上了石将军。
他让我感受到了,江湖儿女天下为家的感觉。
同他说话很舒服,与他相处很轻松,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羁绊的我,当时便认定了这个人,决定永远追随。
投身军营,便是冲着他去的。
很庆幸,石将军也对我另眼相待。
不仅将我纳入麾下,更是视若己出。
我也找到了真正家的感觉。
再后来,便是东瀛联手瓦剌及数个小邦侵袭中州之事了……”
慈锋没有继续讲下去,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洛飘零都清楚。
雪清欢理了理思路,问道:“也便是说,石将军知道你是东瀛人?”
慈锋道:“知道。初次偶遇时,我正从溪水里捞了条鱼,准备切片生吃,将军见多识广,知道这吃法在中州已消弭多时,便在私底下特意问了我。”
雪清欢瞥了瞥洛飘零,心道:“现今石府的幸存者中,慈锋年纪确实要大些,洛飘零这些后辈不清楚慈锋的过往之事倒也无可厚非。”
似是料知众人会有所臆测,慈锋补充道:“不过石府中,也只有石将军知道我的身份。”
雪清欢道:“石将军也特意帮你隐瞒?”
慈锋点头道:“战乱初始,石将军便找我谈过话,要我回避此战,但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愿意为中州抵御外侮流血卖命,即便敌人是我的家乡人。石将军本有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让我参加了那次战役。历经那三年多的战争纷乱后,东瀛人在中州地域上的仇恨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石将军担心我的东瀛人身份一旦被知晓,一来难以在军中立威,二来恐有性命之忧,遂决定帮我将这个秘密永远守下去。”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石将军没有失信。”
慈锋稍稍抬头,看向高处的灯火,火光挺拔明亮,就好似他人生道路那位最重要那位引路人一般,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慈锋郑重道:“没有,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是我慈锋的再生父母!”
俞乐忽而出声道:“红衣教也没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慈锋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他们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俞乐道:“非也非也,只要他们知道这回事,你还是有利用价值。”
慈锋不语,但已是默认。
俞乐紧接道:“红衣教对你亦有恩情。”
慈锋道:“救命之恩。”
俞乐道:“所以,当红衣教找上你,你也会报恩?”
慈锋道:“会。”
到了这时候,众人也听明白了这出背叛戏码的大致情况,却不知该如何去评判慈锋的所作所为。
后面的细枝末节,或有人认为已不重要,但有些人却一定要问个清楚。
雪清欢道:“这次也是红衣教找上你的?”
“是。”慈锋强装笑颜,看了看阮谷和薇薇,接着道,“原以为带着他们去绿水青山和田间小路上走走,能让他们放松心情,怎料刚出江宁郡后不久,便被盯上了。”
雪清欢道:“红衣教要你做什么?”
慈锋道:“做庄交易。”
雪清欢道:“什么交易?”
慈锋道:“我们在做的事,也送一份消息给他们,若有副阁主的踪迹,及时告知他们。”
雪清欢心知慈锋口中的事和听雨阁有关,也没打算细问,说道:“他们许你什么好处?”
慈锋道:“一路上,不对小薇和小阮下手。”
雪清欢一阵无言,而后说道:“这是威胁!”
慈锋道:“可我只能答应。”
众人闻言不禁一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在面对亲近之人受威胁时,他们若心中还有情,便别无他选。
这回,阮谷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地泪失衣襟。
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慈锋会说没能保护好他们,向他道歉。
雪清欢道:“不过,慈兄给予红衣教的线索似乎极为有限,尤其是在巽风谷这件事上。”
慈锋道:“毕竟那时已在副阁主身旁,信息稍为简略点,他们也能理解那难处。”
雪清欢道:“即便他们真的被引来,想必你也另有打算吧?”
慈锋朝雪清欢投去一个满怀感激的眼神,说道:“至少,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之前倒下。”
俞乐嘿嘿笑道:“可惜的是,红衣教那些笨蛋没跟来,跟来的确是我们。”
慈锋道:“最起码大家到如今还是相安无事。”
俞乐道:“这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奇怪,你为何在明知那黑炭条是计的情况下,依然将计就计?”
慈锋道:“小洛,确实很聪明,但他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出来一些。我明白他想通过这点证明我们阁中没有出现内鬼,把这些都归咎于尔等造谣,可我却无法再自欺欺人。”
小洛,这称呼洛飘零已很久没听到了,而今听来仍是那么亲切,可却是那么遥远,也许以后再也无法听见了。
洛飘零已不再斟酒,他双目通红,凝视着慈锋。
慈锋也同在回看着他。
酒劲并未能扰乱洛飘零的判断,反而那种源自脑海中的疼痛让他愈加清醒。
他轻易能瞧出那双眼中饱含着祝福,他没想到慈锋竟早已做出了抉择,现在,在他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洛飘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慈锋似也在等待着洛飘零开口,他回道:“你说。”
洛飘零道:“石府那一夜之前,红衣教有没有找过你?”
“有。”慈锋坦诚道,他自然知道洛飘零所指的那一夜便是石府遭袭那夜,他接着解释道,“只是,那是发生在之前两年,那两年中,他们来找过我两次,我以各为其主为由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或许那时我除了东瀛人身份外,他们再无法掐住我的任何命脉,便没有用强。没成想,后来他们会去联合其他帮派对石府下手。”
慈锋见洛飘零并没有回应,又说道:“小洛,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洛了。你,信不信我?”
洛飘零缓缓合上了双眼,道:“信!”
慈锋笑了,笑得很僵硬。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对着四五个孩童,无所适从,只能尴尬而僵硬地陪笑。
直到与这些孩童慢慢熟稔后,他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也渐渐地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看。
雪清欢道:“真相即使如此,那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情有可原’,我想洛公子本便无意追究下去,慈兄弟难道不打算回头是岸?”
慈锋笑着摇了摇头,道:“回不去了,这一路行来,我已罪孽深重。”
雪清欢愣了片刻,才品出慈锋话语中的意味,想来红衣教这一路上提出的要求绝不会少。
俞乐笑道:“看来慈锋兄是没打算活命了?在下倒是好奇,你为自己准备了怎样的死法?”
慈锋回以一笑,道:“红衣教的恩情,我也算是还完了。对于石府,我还略有亏欠,俞公子屡屡挑衅我们副阁主,副阁主大人大量不预计较,可我却不打算放过你!”
俞乐笑得更欢乐,道:“嘿,在下今晚可没打算出这六合楼,慈锋兄难道要在这儿动手?”
慈锋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既然再无上战场拼杀的机会,听说俞公子近年功力见长,而这六合楼也是卧虎藏龙,也正好让我试试深浅!”
第三五七章 惊人之变
慈锋确实没打算活命。
在他决定帮红衣教标记出洛飘零行踪时,便已想过在东窗事发后,以死谢罪。
倘若他们穿过无涯海时无人相随,他倒能在到了天涯小镇后,私下里与洛飘零坦白,体面些了断自己。
而一旦有人跟来,不论是红衣教,或是兜率帮、藏锋阁,亦或是其他帮派,便已注定是个令人不愉快的结局。
以他对洛飘零的理解,家丑绝不愿外扬。
他虽没弄明白洛飘零让大家一同到厅中吃饭喝茶,本为何意。
但他能确定洛飘零此举定不是为揪出内鬼。
况且,在俞乐和雪清欢的言语试压下,洛飘零也想了个法子,给了他机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洗脱罪名。
只是,他终究没法饶恕自己,只能辜负其一片心意。
他该说的也都已道尽,该有个了结了。
他身上带着暗器,现在已打算出手。
这无疑是在挑衅六合楼的权威!破坏六合楼的规矩!
至于俞乐,他虽对洛飘零充满敌意,可在今夜早些时候,见其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厅中,便料定其另有用意,遂未随身携剑。
而早先粗粗试探也让他知晓这六合楼不是随意动武之地。
故而,当慈锋打算对他动手时,他显得毫不在意。
他已察觉到,在慈锋表露敌意的同时,大厅中转瞬间便多了至少三道危险气息。
而这些危险气息很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已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这六合楼中到底卧着什么虎,藏的什么龙?
慈锋陡然间从原地腾身跃起近乎半丈之高,衣袂挥动间,就有一蓬银光暴射而出。
大伙儿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变化实在太快,也令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
尤其是慈锋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
而其置身空中,出手覆盖面更广,顷刻间便封住了俞乐所有退路!
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倘若自己和俞乐换个位置,必当无处遁形。
要挡下这密密麻麻的暗器并不容易。
一旦招架不力,更是死路一条。
俞乐呢?他会怎样应对?
他竟仍是面不改色,眼如死灰。
当他嘴角再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时,在他身前已多了一人。
众人未能瞧清慈锋是如何出手的。
更未能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现的。
他们只看到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便都被卷入了刀光中,而后悄无声息地躺落地上。
这人就像是幽灵。
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的面目。
也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手中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但这并不重要,他们知道这人便代表着六合楼的规矩。
众人见状,心下无不骇然。
慈锋的名气无法与龙耀相提并论,只因其鲜少在江湖走动。
但其实力从方才见来,足矣同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媲美。
可他这全力突袭,却被幽灵人不费吹灰之力化解。
无人不对幽灵人的身份感兴趣。
更没人敢忽视六合楼的实力。
道道目光接二连三地朝柜台处投去,只见矮掌柜无法遏制住胸腔中的怒意,一拳落在台面上,喝道:“六合楼里和气为贵,还请各位客官莫要再触碰底线!”
众人瞧见了矮掌柜的怒气冲天,却瞧不见他的另一只手,正紧攥着身侧夫人的玉手,颤动不止。
“那便有劳矮掌柜了。”慈锋冲矮掌柜点头致意,而后双手一翻,竟又各自变出了五门手指粗细的透骨钉。
慈锋当然还是要继续进攻!
然而,适才那近百根梨花针都被轻易拦下,仅仅这十门透骨钉能掀起多大风浪?
在场中人,恐怕唯有浑身酒气的洛飘零,仍对慈锋保持着足够的自信。
洛飘零而今虽是功力尽失,可其眼光依然独到。
慈锋与龙耀同为武学全才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最为精通的武艺。
龙耀昔年的剑术仅次于中州四大剑客。
慈锋的暗器技法也绝不比十四恶人中的易无生差。
毕竟易无生多少还是仗着“寸草不生”逞凶,而慈锋却能仅凭腕力,便掷出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先前会失手,只因是其目标并不是那幽灵人。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幽灵人以旁观者身份看清慈锋的出招,再去破招,委实要比直面慈锋的进攻容易些。
当然,洛飘零也无法否认幽灵人的强大。
至少厅中大部分人无法看清慈锋挥出暗器的章法。
即便看出来,也难有如此及时的反应。
但洛飘零始终坚信,仅是一个幽灵人,绝不会是慈锋的对手,除非……
就在洛飘零思忖间,慈锋已向着幽灵人掷出左手上的五门透骨钉。
这回,他的动作虽不大,可众人却清晰可闻一声鹰啸在耳边长鸣!
原来这五门透骨钉竟是先后掷出的,每一门在飞行间,均与空气摩擦出类似鹰啸之声。
随着五门透骨钉接连射出,便成了一声长啸。
不过,大多人显然来不及关心这鹰啸声怎么来的,便已看到幽灵人向后退出数步。
再有两个身位的距离,便要撞在俞乐身上了。
幽灵人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五门钢钉,只是他完全没能料到,先后掷出的五门透骨钉竟同一时间临身,且目标便是其五处要穴。
猝不及防下,只得运起浑身功力相抵。
虽将将挡下慈锋的杀招,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与刚刚的威风八面全然两样。
可慈锋的攻击并未因此停下,他手中还有五门透骨钉!
又是一声急促的鹰啸响彻大厅。
幽灵人已心生绝望。
他还有余力去挡开这一门飞来的透骨钉,可接下来四门,随便一门已能要其性命。
众人虽无法看见幽灵人神态,可从其肢体语言上已可看出,此人已经缴械。
在此情况下,慈锋也没打算折磨幽灵人,手中四门透骨钉齐齐射出,分别冲其四处要害打去。
鹰的利啸声,仿佛就要将幽灵人撕碎!
忽而,一条赤色布匹从黑暗中飞出,将其中两门透骨钉重重包裹。
又有一道黑影落在幽灵人身前,舞动着枯黄色长物将另两门透骨钉席卷而入。
不过片刻,众人也已反应过来,这又是六合楼另外的两个幽灵人。
令人诧异的是,这两人并不使唤刀枪棍棒,而是绫罗绸缎和扁担!
慈锋见自己后四门透骨钉被两个奇怪的武器接下,也不由倒吸口凉气。
他自然知道自己射出的透骨钉是何等威势,那是足矣洞穿铜墙铁壁的存在。
而现下竟被两样软绵绵的兵器拦下!
可见这二人有着怎样四两拨千斤的能耐。
慈锋苦笑,若非自己已不打算活命,否则和六合楼作对实在愚蠢至极!
“小心!”
这声娇喝对慈锋来说再熟悉不过,正是薇薇的声音。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一寒凉之物已从其后脑勺扎入。
他这才切身体会到自己这透骨钉的尖锐无情。
这个出现在他身后的幽灵人,竟在这么多道目光中,不为人所觉地徒手接下那第一枚透骨钉。
随而出现在他身后,给予他致命一击!
“不要!”阮谷和薇薇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便要向慈锋这扑来。
洛飘零使了个眼神,让暗影十八骑出手,将两人统统击晕。
四个幽灵人消失在了灯光无法企及的黑暗处。
一时间,大厅中还站着的,只有俞乐和慈锋。
不同的是,慈锋的面色渐黑,气息已逐渐萎靡。
在意识即将消逝前,慈锋还是在视野中找到了洛飘零。
他努力在脸上堆起笑,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话音一落,慈锋便如断线风筝般朝后倒下,再无声息。
“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这是慈锋生前最后一句话,既然再无机会上战场拼杀,那便把此处当作生命最后的战场吗?
慈叔叔,你为何如此执着?
洛飘零神色黯然,静默不言,又启了坛酒,直接往嘴里倒。
渡鸦就在其边上,却也没勇气去阻止。
大厅中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不知是被六合楼最后那三个幽灵人的利落出手给震慑住,还是被慈锋的视死如归所感动。
几个伙计踩着细碎的步伐上来清理了一番现场。
大家伙也终于醒转过来,陆陆续续离场。
大部分人是各自回房,只有少部分人朝门外走去。
俞乐这时候倒显得要比他人要迟钝不少,驻足不动,似还在回味方才的情景。
他瞅了瞅洛飘零,又瞥了瞥矮掌柜,眉头紧锁,不知所想。
他踱步往房间走去,每一步都在脑海中闪过百般念头,忽而心念一闪,脑海中竟浮现出六个大字。
“此地不宜久留!”()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五八章 神秘小镇
星月渐稀,夜色到了最深时。
风儿趁着黎明到来前,肆意撩拨着小镇。
细碎的砂石从无涯海乘风而来,轻抚着幢幢房屋,沙沙作响。
天涯小镇的夜,从来都不静谧,也不单调。
**楼中,连台好戏,却出人意料地草草收尾,大伙儿再无心玩闹,早早回房,熄灯歇息。
轮值守夜的伙计似还未意犹未尽,自顾自地躺倒在板凳上,发呆愣神。
却忘了往常都得在大厅中留一盏灯火,以随时为有需要的客人们,提供最及时而周到的服务。
于是乎,整个**楼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外边忽而风声大作,透过门缝窗隙吹响一曲叹惋哀歌。
这样的夜,又有谁人能轻易入眠?
一间屋中,正有两人窃窃私语。
一人声音低沉沧桑,仿若耄耋老叟。
另一人声音沙哑浑厚,好似久未开口。
若不是二人彼此极为熟悉,恐怕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此二人便是今晚并未出现在大厅中的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和神秘护卫影佛。
笑面弥勒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影佛道:“帮主的意思是?”
笑面弥勒道:“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影佛道:“离开**楼?”
笑面弥勒道:“离开天涯小镇。”
影佛道:“现在?”
笑面弥勒道:“现在是不是天色最黑的时候?”
影佛道:“黎明前的确是最天色最黑之时。”
笑面弥勒道:“那么,现在不走,再晚些可真没法走了。”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喉间打转,影佛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对于笑面弥勒从来都是唯命是从,可眼下,却有一大堆疑问萦绕在他心间,不吐不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没人能在听完今晚这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后,仍不为所动。
不论如何,影佛还是跟着笑面弥勒来到了**楼外边。
离开时,二人形如鬼魅,门窗几乎都未出现缝隙,更未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二人顶着风沙往小镇镇口走去,毕竟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只有原路返回,不容易迷失方向。
笑面弥勒察觉到身侧影佛的异样,道:“你还有疑问?”
影佛道:“帮主是在担心**楼会为难我们?”
笑面弥勒道:“天底下免费的戏不少,可免费的好戏,绝不会多。”
影佛道:“这出戏并不是**楼导演的,更不是**楼的戏子唱的,**楼顶多是提供了场地。”
笑面弥勒道:“那他们已有足够的理由要我们付出代价。”
影佛道:“帮主是说那四个如幽灵般神出鬼没的人?”
笑面弥勒道:“你几时变得这般放松警惕?”
影佛倒吸一口凉气,道:“确实疏忽了,**楼能在此立足,仅凭那四人远远不够。”
笑面弥勒道:“错。**楼能在此立足,是因为天涯小镇在这儿,你该想的是天涯小镇凭什么在此安生?”
影佛哑然。
笑面弥勒继续道:“至于今晚那四位,另三人你或许不认得,可最后那人你不该陌生。当年,他可在你们大少林面前,威风过好几次。”
当年的记忆似过于模糊,影佛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笑面弥勒道:“你觉得慈锋身手如何?”
影佛不知笑面弥勒为何提起慈锋,但也很快答道:“出手快,认穴准,想来他即便是后发,亦可先至,实力远大于名气。”
笑面弥勒道:“不错。对于大多人而言,名气往往都会成为累赘,也束缚了他们的上限。反倒是在他们默默无闻之时,他们总能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突破自我上限,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杀手夜枭便是如此。”
笑面弥勒最后头补充的话,听来似对姜逸尘颇为熟悉,而影佛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惊疑,似乎也早已习惯笑面弥勒对杀手夜枭的评价。
笑面弥勒接着道:“如你所言,慈锋身手非凡,那这天下间,能徒手接住他暗器的又有几人?尤其是早些时候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人。”
“近些年,江湖上少了个怒霹雳,却多出个玉手怒霹雳,这人虽是个女娃,可听说其出手奇快,身法诡秘,常能徒手制敌,便是连银煞门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联手,都难耐她分毫。如若是她,应算是后起之秀了。”很显然,慈锋在影佛心中的分量已全然盖过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二人之和,只可惜,如今这三人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那女娃前阵子可是在擎天众手下吃了瘪,也算是被降服,归入擎天众了,如今怎有可能到得这来?”
“这倒是。不过听说这玉手怒霹雳颇有昔年如来圣手的风范,更有人传言此人是其弟子,帮主的意思是,此人便是如来圣手?”
“昔年”二字,影佛用来有些奇怪,毕竟那个年轻人的传奇事迹迄今为止也不过五年时光。
只是那年轻人太像过眼云烟,出现时如流星般璀璨耀目,却在短短两年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若非特意提及,也只有被遗忘的份。
“为何不能是呢?那人可是心比天高,自认从不会输的。即便当年我想将之招揽为几用时,也没能完全赢他。”
顺着笑面弥勒的话,影佛脑海中已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样貌。
那人应不过弱冠年纪,长着一双三角眼,见来便有些邪魅。
他好似从石头里蹦出来般,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可他却一鸣惊人。
一年多时间内,出入皇宫数次,既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盗走后宫的金肚兜,也能在夜间从宫廷盛宴中盗走最亮的夜明珠。
他拔走过道义盟老伯的一根白胡须,也曾在红衣教总坛里喝干价值最贵的葡萄酒。
更在少林寺中如入无人之境,先后盗走易筋经,洗髓经,甚至是一枚少林金印。
幸而他是为盗而盗,也不屑于学偷来的功夫,盗了后又第二次便还了回来。
他屡屡挑衅诸方威严,却始终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也是大家虽气恼其所为,却拿他没什么办法的原因。
都说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而天底下所有的东西好似都逃脱不出其手掌心,故而被称作如来圣手。
影佛道:“倘若方才那人是他,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岂不是天下无人能敌了?”
笑面弥勒笑道:“一个人只要心中还有情,便永远不是无敌的,情字将永远是他的软肋。”
“他还有软肋?”影佛努力回想着过往之事,很快便回想起了那年江湖上的一段传闻。
如来圣手心邪被发现与一间绣坊中的美貌少女极为亲近,人们没能查出少女是何身份,却意外得知二人是一起长大的。
随后,他们便将少女掳走。
再往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关乎如来圣手的风声。
影佛豁然道:“他的软肋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青梅竹马!”
笑面弥勒道:“毕竟是两情相悦,谁不想相伴到老?他可没法学雪清欢,远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还假装毫不在意。现在看来,当年出了那档子事,难不成最后是来到了天涯小镇,才摆平了?”
影佛虽未谈过情说过爱,可这点儿男女间的情感,倒也能理解,道:“那另三人是谁?”
笑面弥勒道:“心邪既然甘愿在天涯明,他在这过得不错。”
影佛道:“那位绣坊的姑娘也在这儿?”
笑面弥勒道:“我记得我们早上来时,刚好路过一个绣坊,坐在门口的那位姑娘也确实称得上貌美如花。”
影佛道:“那姑娘也会武功?”
笑面弥勒道:“原来兴许不会,后来不得不学着自保吧,这样也是帮着心邪分担些压力,而且匹练的功夫,一姑娘家也不难学。”
影佛道:“那使唤扁担的和用刀的是?”
笑面弥勒道:“那扁担我们今早在街上也见过,虽已换了武器,可那一招一式间,倒还能瞧出些枪法的影子。换把武器,还能为之创出与之匹配的武技,此人在天涯小镇待的时日必定不短,这样看来只有八年前从江湖上的花枪玉麟最为合适了。”
影佛道:“这么说来,那个用刀的来到这儿的时间定不会长。”
笑面弥勒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影佛道:“四年前,石府覆灭次日,蜀地有一小军官竟领着手下人马去到渝都,堵截出城者,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那军官随后便被革了职,关入大牢。被判刑前夜,也不知怎么回事,给这家伙捞到一把刀,他便凭着这把刀,杀出大牢,扬长而去。”
笑面弥勒道:“真是个有趣的人。”
影佛不由感慨道:“这人叫宁狂,名字也有趣得很。这天涯小镇竟藏着这么些人物,真是够神秘的!”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小镇镇口。
只见前方影影绰绰,立有十数人,好不热闹。
影佛见状微感诧异,本想说些什么,却见笑面弥勒脚步不停,便只能默默跟上。
那十余人警觉性也不低,自然也发现了,不加掩饰走来的兜率帮二人。
“没成想竟有人走在我们前面。”笑面弥勒赫然发现藏锋阁俞乐三人,以及啸月盟莫殇四人正在这十余人之列,却没太过惊讶,他好像是在同影佛说话,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俞乐道:“可不论是前面来的,还是后头到的,恐怕今晚都走不出这天涯小镇了。”
俞乐话音未落,众人又可见四道人影由远及近而来。
月色下,依然可见这四人中领头的是一青年俊才,不是诸神殿的炎如风又是谁?
“嘿嘿,可真是有趣极了,我们一同来到天涯小镇时,可有想过竟还要一同离去?”俞乐不禁笑了出来,而后话音一转,冷声道:“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u
第三五九章 十日断肠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白昼便已急不可耐地到来。
东方渐渐吐露出一丝鱼白。
风儿舒缓了许多。
方圆五百里,再无人烟,更无走兽,故而天涯小镇四面八方均畅通无阻。
东面当然是中州腹地最近的一面。
这儿没有栅栏,没有牌坊,只站着八个人,却阻住了三十来人的去路。
这三十来人中,既有来自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这些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帮派的强人,亦有那些无门无派的游侠浪客。
他们每个人来到天涯小镇的目的或有不同,而他们现在的同一想法便是离开天涯小镇。
当然,他们也无一例外都在**楼中度过了一个不太令人心安的夜。
而那八人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不可小觑的阵仗,止步于此?
这八人一身乌黑,没人能看得清他们的面目,也没人能看清他们手中的武器。
这样的人,今晚也在**楼中出现过。
这八人也和那四个幽灵人无异,都代表着**楼的规矩。
难道他们一群人都触碰了**楼的底线,破坏了**楼的规矩?
是没交房钱?
不。江湖经验告诉了他们,跟别的客栈赊账可以,一定不能赊**楼的账。
他们有的在要客房钱便交了银子,有的在离去时也把足量的银两给放桌上。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在钱这件事上理亏于**楼。
是得罪了**楼?
恐怕是的。
得罪并不一定是明面上的冲突,也有可能是听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今晚他们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或是猜到的,一定不少。
不知者无畏,知道得越多,内心总会充满更多畏惧。
“**楼这是要杀人灭口?”
终于有人问出了这话,这也是现下大多数人的内心想法。
只可惜同方才俞乐一般,无人回应。
俞乐看向了适才悠悠走来的雪清欢,笑道:“雪阁主,你怎么看?”
雪清欢回以笑意,道:“俞公子此话何意?”
俞乐道:“雪阁主不觉着**楼这做法不太妥当么?眼下该想着杀人灭口的,不该是听雨阁么?”
雪清欢只笑不答。
俞乐只能继续道:“雪阁主应也看出来了,这听雨阁与**楼关系匪浅,或是本为一家吧?”
雪清欢道:“俞公子莫急,这答案天亮前定会揭晓。”
俞乐瞳孔一缩,往东面望了望。
只见那丝鱼白于广阔天地相比,甚是微不足道,却无法被忽视。
兴许不需多时,这丝鱼白便将化作璀璨金光,照耀大地。
俞乐忽而在视线中瞧见一人,又以同样的话问道,:“笑帮主,您怎么看?”
笑面弥勒没有回答,却是冷哼一声,消失在原地。
俞乐见状一愣神,便将目光锁定像高空。
那儿正有两道黑影交碰在一起。
其中一道自然是笑面弥勒。
另一道身影,看来便是那个徒手接住慈锋透骨钉,悄无声息了结慈锋性命的幽灵人。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已落回地面,各自退开数步距离。
俞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并不是因为笑面弥勒不搭理他。
而是他看清了笑面弥勒与那幽灵人的交手,那瞬息间,二人竟在空中过了不下三十招!
笑面弥勒本是邪门魔教中位居前三的强者,近些年来更是只强不弱,其实力毋庸置疑。
笑面弥勒招招全力以赴,竟也在幽灵人身上占不得半点便宜,这幽灵人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如来圣手终是和笑面弥勒不分胜负了啊!影佛亦在心下暗自感叹,他似乎还记得清五年多前,那副青涩倔强的面庞。
俞乐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笑面弥勒已冲着那幽灵人道:“这儿便是你的选择?”
幽灵人微微颔首。
笑面弥勒不再说话,缓步走回人群中。
不知其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巧从俞乐身侧走过,道了声“试试看”。
笑面弥勒的声音虽低沉沧桑,可当有半数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其身上时,还是将其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试试看?
试试看这些幽灵人的身手?
当笑面弥勒说出这句话时,已没有人去在意其似乎和那幽灵人认识,他们只关心这幽灵人的实力和目的。
现在,他们已看到,其中至少有一人能制衡他们这三十来人中最强的笑面弥勒。
幽灵人中显然有实力斐然者存在。
那其他七个又是何等实力呢?
这点他们或许已不需证实,因为笑面弥勒的选择是后退,后退不正是意味着他已试出了这八个人的深浅?
至于幽灵人的目的,这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倘若幽灵人真打算将他们杀人灭口,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若是这些幽灵人只是不让他们离开天涯小镇呢?
他们还会否用愿意用性命冲杀出一条血路?
正在此时,东方光芒耀眼,虽只是一缕金边,却也点亮这片天和地。
金边中正有一人踱步而来,这人似乎便是光,他来了,所以天地间有了光明。
来人正是洛飘零。
俞乐用手遮挡开恼人的光亮后,便也看到了那恼人的洛飘零。
果然是他!
俞乐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还是说加上你一个?”
一夜未眠总会让人失去原有的理智及克制,微有恼意的俞乐只念着自己这边已比方才多出了两倍人数,却忽视了洛飘零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人。
“谁说我们副阁主是一个人来的?”只听一道声音从东方传来,众人便瞧见季喆领着暗影十八骑出现在洛飘零身后。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俞乐咬牙切齿道,昨天他可从未如此失态过。
“我们没说不是啊。”季喆笑道。
就冲季喆这句话,挑衅意味满满,在场三十来人中,少有不气恼者,都恨不得冲上来将季喆胖揍一顿。
然而都无一敢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是连俞乐,都已强自咽下了这口气。
能来到天涯小镇的,几乎不存在江湖雏儿。
多年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们,论实力,论名气,论辈分,都轮不到他们来开口出头,管不住自己,只会成为出头鸟,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
“我看今晚在**楼听故事的人都在这儿了吧。洛公子也别卖关子了,给个痛快话吧?”
出声的自然是雪清欢,大伙儿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好些人就盼着雪清欢站出来,帮他们说两句呢。
洛飘零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想请诸位在天涯小镇多住上些时日。”
“住!?”雪清欢惊愕道,他虽已猜到洛飘零的目的,但其话语中的字眼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既不是暂留些时日,也不是逗留上几天,而是住!
洛飘零点头道:“住上大半年,所有食宿费用都算在洛某身上。”
“大半年?!”雪清欢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后半句话他已毫不在意。
他再三想从洛飘零眼中瞧出点不同答案,可那双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就是大半年。
众人愕然惊叹的声音似已被雪清欢抢走,唯有面面相觑,不知洛飘零打的什么算盘。
“大半年后,我等再回中州东部,已差不多是阳春三月。”笑面弥勒低沉沧桑的声音听来竟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听闻来年三月三便是九州四海两盟在百花谷约战的那天。”
语毕,众人恍然,可仍没人能琢磨透洛飘零此举的用意。
“哼!洛公子认为我等会乖乖待在这鬼地方?”俞乐再次发生,讥讽道。
“诚如俞公子所言,众位都是江湖好手,在下也没能力无时不刻地劝各位不要离开,也只能委屈各位在这大半年间按时服一味药了。”
洛飘零不再拖沓,走到渡鸦身边,从其手中接过一个药瓶,继续道:“这里面是十日断肠丹,服用后,前七日毫无症状,从第八日开始,服用者腹部会出现偶尔瘙痒难耐,第九日,腹部开始不时阵痛,夜不能寐,第十日,服用者将由内即外,溃烂而亡!”
“呵,这不是毒王王芝芝的毒药么?”笑面弥勒轻叹道。
笑面弥勒这句话对众人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大伙都不由将目光挪向那八个幽灵人。
十日断肠丹已足够可怕,暗影十八骑数人怀中捧着的一堆药瓶若都是十日断肠丹的话,便说明此毒药在天涯小镇实现了量产,那是否也意味着王芝芝也在这幽灵人当中?
众人一想便不寒而栗,手脚发麻。
洛飘零微微一笑,道:“想必众位也清楚,王芝芝这十日断肠丹,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只要在第十日之前再服下一颗,便可再延续九日无恙,当然,为大家着想,自然七日服一颗为佳。各位人手一瓶,一瓶中有两个月的份额,两个月后,可找矮掌柜再领一瓶。”
“听闻王芝芝的毒,轻易难解。我等大多第一次来天涯小镇,若无人指点,即便逃出小镇,要走出这无涯海少说也需半月时日,再花半月时间走出昆仑境,接下来要在一个月内找到能人破解此毒。唉!洛公子这是已吃定我们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了啊?”雪清欢语气中有几分埋怨之意,可面上却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色。
雪清欢又道:“到了最后,洛公子可会为我等解去此毒?”
洛飘零道:“当然。”
雪清欢欣然一笑,竟然接受了。
这回众人可傻眼了,没成想雪清欢这么快便妥协了,他可代表着他们的希望呐!
大伙良久无言,而后纷纷把目光投向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看看他们会做何选择?
莫殇和炎如风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到了这时候二人眼神也碰撞在了一起。
他们都是聪明人。
否则也不会找到天涯小镇来,更不会有所警觉,同一时间选择离开小镇。
俞乐与洛飘零间的纠葛人尽皆知,洛飘零若能饶了俞乐,也定不会为难他们。
笑面弥勒是邪门魔教中人,他们四队人马中,当以兜率帮实力最强,若是洛飘零放过此二人,更没理由不放过他们。
当然,如果洛飘零决定对这两方动手,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明白的狠,他们虽各为其主,可现下这状况他们必须求同存异,同舟共济,少了哪一方,想走出这天涯小镇都要难上加难。
是杀出天涯小镇,还是被软禁在这大半年,这选择题的作答者并不是他们两家。
而是俞乐和笑面弥勒。
俞乐很快也已想到了这点,他心念一动,朗声笑道:“只要笑帮主肯率先服下这十日断肠丹,在下便当第二个。”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更甚,都无法理解俞乐为何会把选择权交由他们向来嗤之以鼻的邪门魔教。
但明眼人旋即便瞧出,俞乐这是在激笑面弥勒当先出手!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或搜索热/度/网/文《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三六零章 以血止戈
俞乐此言一出,本是宽敞通透的镇口好似在顷刻间被挤压成方寸空间。
气氛紧密而凝重,令人呼吸不能。
俞乐将选择权拱手相让,全权交由九州四海帮派向来嗤之以鼻的邪门魔教来拿主意。
但凡有些眼色的,都能瞧出俞乐此举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看来是放弃了主见,实际上却是向笑面弥勒激将、施压。
毕竟不论从实力,到名气,还是到对于各个帮派的重要性,笑面弥勒在这三十来人中都是首屈一指,无可替代的。
倘若连堂堂兜率帮帮主都甘愿受听雨阁摆布,屈尊于天涯小镇大半年,那么他们即便被留下,至少在心理层面不会觉得太窝囊。
当然,在场没有人会认为笑面弥勒将服用那十日断肠丹,乖乖留下。
笑面弥勒事先没同大伙儿打招呼,故而只是试探了个别幽灵人的能耐。
接下来,只要笑面弥勒表露出半点儿不愿屈从的意思,便相当于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这些来自各门各派,本是互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便会暂时摒弃正邪之嫌,门派之别,毫无保留地各施所能,与听雨阁,与天涯小镇,拼个鱼死网破!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成了一体。
笑面弥勒笑了笑,那笑声亦是低沉沧桑,好似地府中那些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鬼笑声。
这笑声本让人听着不舒服,可眼下在这三十来人耳中听来却是极为受用。
他们能听出笑声中的轻蔑与不屑。
他们能感觉到那笑脸面具的背后,积压着的愤怒。
他们已有预感,笑面弥勒即将发难!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于是,已有不少人把手握在了各自兵刃上。
这样做既能稍稍让他们安心,也是拿出态度来支持笑面弥勒。
笑面弥勒开口道:“昨儿的故事,好听是好听,可惜洛公子却不愿意让我们分享给更多人知晓啊。”
“那洛某还是得先为昨夜打搅了笑帮主一夜好梦,陪个罪。”洛飘零作了个揖,而后说道,“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笑帮主回去之后依然能与好友分享。”
笑面弥勒道:“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可是好菜放久了只会馊掉,到了那时,再有趣的故事也只会变得枯燥乏味。再者,洛公子是认为,只要把我等控制在这,外面便可风平浪静了?”
洛飘零道:“至少会比放任各位离去,要来得安全些。”
笑面弥勒道:“我们兜率帮倒还罢了,我不在,那些崽子们顶多按兵不动,至于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各自阵中少了一员虎将,还能不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人?”
洛飘零道:“这点洛某也为各位考虑过了,各位可在这些天内与帮里人报个平安,洛某保证会以最稳妥的方式,将信息传递到各位的帮派中。”
笑面弥勒道:“这考虑倒是极为周到了。”
“这是自然。”洛飘零再次拱手作揖道,“只要各位安心在这住下,洛某一定会让天涯小镇的乡里乡亲,热情地招待各位。”
笑面弥勒淡淡道:“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低沉沧桑的嗓音,在众人听来却宛若晴天霹雳般轰然炸响!
“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这句话一时间在他们耳畔不断回响,延绵不绝。
在他们还未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又险些被惊掉下巴!
笑面弥勒居然用手捏碎了那笑脸面具的下沿,露出了他的嘴,以及小半边脸。
那双唇,宽大、干瘪、不见血色,看来有几分上年纪的人气血衰败的样子。
那小半边脸,枯槁,蜡黄,满是褶皱,轻易可见年老色衰之象。
几乎所有在场人都瞧见了笑面弥勒面具之下的隐秘。
但很快便有人似被惊雷击中,打了个哆嗦,或将头撇开,或用手挡眼。
并不是那笑面弥勒那老人家的模样让人觉得恶心,而是他们忽然间想起了至今仍流传在江湖间的传说——没有活人能见到笑脸面具下的真容!
他们的心肝不禁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糟了!看了笑面弥勒的脸,活不了命了!
只看到嘴不算看到脸吧?
法不责众,我们这么多人看见,他不至于把我们都杀了吧?
……
不过,仍有像俞乐、雪清欢之辈对那传言毫不在意,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笑面弥勒的一举一动。
当然,他们眼中的惊诧还未消散。
只因笑面弥勒已从洛飘零手中拿过一颗十日断肠丹,毫不拖泥带水地塞入嘴中,咀嚼起来。
洛飘零似是对笑面弥勒面具下的容貌不以为然,或许在他看来,易容术对于笑面弥勒来说,应是信手拈来的事。
直到笑面弥勒当着众人的面吞服下十日断肠丹后,洛飘零才微微动容,他也没想到笑面弥勒竟会有这等气魄。
他全然看不透,眼前这副略显矮小精瘦的身躯里,除了蕴含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修为外,还潜藏着怎样的隐秘。
*********
六合楼中。
咚、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客房中传来一道与敲门声一般轻缓的回应。
“打搅洛公子了。”
“无碍。大家都彻夜未眠,幸而眼下还未到寅时时分,睡到日上三竿定也能补回来一天好精神。雪阁主不趁早去歇着,还特意来寻洛某,可是有何指教?”
原来,竟是雪清欢单独找上了洛飘零。
雪清欢道:“不敢不敢,是雪某要请洛公子指教。雪某听了一夜一天的好戏,还有些意犹未尽之处,若是不能解开其中奇妙之处,恐怕是再没法睡着了。”
洛飘零道:“雪阁主你可以不服用那十日断肠丹的。”
雪清欢一听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也当即听出了洛飘零的言外之意——雪阁主你要是乖乖待在客栈里,就没这么多事了。
雪清欢笑道:“可雪某实在管不住自己这颗好奇心,还有这双手脚啊。不过,昨儿雪某可是坏了洛公子不少好事啊,而且也一个字不落的将所有事都听了进去,洛公子难道真对雪某这么放心?”
洛飘零道:“不论如何,昨夜之事还是得谢谢雪阁主,如若没有您来主持公道,单单一个俞乐在那煽风点火,在下要应对的压力可将数以倍记。您的恩情,洛某不会忘,听雨阁不会忘。”
“言重,言重……洛公子既如此坦白了,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了。”
“请。”
“巽风谷之事还有个疑点,我未在众人面前挑明,希望你能给个明确的答案。”
“一定。”
雪清欢郑重道:“在你来之前,我在小镇里仔细打听过。无涯海时常会因气温骤变产生沙尘暴,受此影响,其周边地域也会受风沙肆虐却也不假。只是,这风沙要跨越百里路途,落到巽风谷并不容易。这无疑便说明,这百里地内,连一棵树都不剩。”
洛飘零道:“不错。”
“这些树是你命人砍的?”
“是。”
“那么问题便来了,要砍这些树定要提前布置,若是在你上了昆仑派后才得知有天狗食日之事,从时间上来看,是完全无法做到的。”
“那儿的植被较为稀疏,也四处散落,不花上个三四天功夫,确实没法除尽。”
雪清欢忽而紧张道:“这么一来,是否便说明洛公子早在上昆仑派之前,便知晓将有日食发生?”
洛飘零缓缓道:“是。”
雪清欢不解道:“那你上昆仑山是为了?”
洛飘零道:“除了与诸葛掌门聊聊天外,便是为了确认日食的具体时间。”
雪清欢道:“你也会推算这等天地异象?”
洛飘零道:“不会。”
雪清欢急道:“那是谁告诉你的?”
洛飘零摇了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雪清欢闻言一滞,险些骂出声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莫非是在说少林?
雪清欢不敢再往下想,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弹指间,扰动整个天下风云。
“洛某乏了,雪阁主可还有其他问题?”洛飘零对雪清欢还挺有好感,反而不希望他知道太多。
雪清欢道:“我想知道,你策划巽风谷一事的目的。”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看作这是在下赎罪之举。”
“赎罪?”
“自少林金印失窃以来,雪阁主是否时常听闻各门各派为逮到洛某,费尽心血,争得头破血流,各处杀伐不断?”
雪清欢道:“是,已有好些年,江湖没这么乱过。”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三月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
“嗯。”一曲流年阁虽小,可仍是四海会盟当中的一个帮派,雪清欢作为一派掌门,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在下只是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江湖上能少些争斗杀伐,以免九州四海各派到了来年三月三时,已大伤元气,更怕各大帮派无人做主,到最后被有心人作梗,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血色浩劫。”洛飘零郑重其事道,“故而,洛某便想着先让各方都出点血,知道痛后,收收手,安生些时日。”
雪清欢走出了洛飘零的房间,不知为何,他的背上,手心里竟沁出冷汗!
第三六一章 二月桃花
早在四五十年前,中州大地上,还没有无涯海这称呼。
在中州西部这偏僻一隅里,虽覆盖着一片黄沙,却仍随眼见绿。
这儿有个村落,民风淳朴,人人都不求回报,默默付出。
也因此,村子极为富庶,应有尽有。
路过此地的客人竟发现,在这村子里即便好吃懒做,亦不会被饿死,也不会受人排斥。
于是,越来越多外来者成为这个村子的新成员。
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整个村子里好吃懒做者愈来愈多,而不劳而获的歪风则肆意增长,默默付出的人越来越少了。
富庶的村子就此堕落,绿洲也逐步退化,无涯海渐渐成型。
历经三十来载,本有数百人的村子只剩下二十来人。
当中没有老人,因为没人有余力去照顾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中没有小孩,因为孩子们无法得到悉心照料,还未长大,便早早夭折。
当中也少有女人,长得好看些的,早已抓住机会和过往来客离开了村庄。
这几乎是村子最不堪的时候,即便是外夷入侵那段时日,都不见得有这般凄惨。
或许连外夷都看不上这儿。
所谓否极泰来,眼看村子即将不复存在,就在那一年,随着三个男子在短时间内先后到来,一切随之改变。
最早到来的男子,个头矮小,长相也不讨喜,他带着个俏媳妇,让村里人好生艳羡。
这人既擅长厨艺,又懂得耕种,为了帮村里人活下去,他发动大伙因地制宜,自耕自种。
来的第二人是个大块头,秃着头,鼻子有点像猪一样拱起,人也和猪一样老实。
老实人长于木工基建,他能做出许多工具,改善大家的劳动条件,他还让村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焕然一新。
第三人是个大胡子,跟他同来的有九个士兵,他带来了军队中的严肃纪律,也带来了治理风沙的方法,彻底让村子重新焕发生机。
在这三人的协力分工下,短短两年间,小村庄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村子重命名为天涯小镇,与过去划清界限。
三人也因此深得人心,备受推崇。
一山难容二虎,只因人心贪得无厌。
或许正如天涯小镇是无涯海中的唯一绿洲般,天涯小镇也是这些人心中瀚海的一叶扁舟,三人几经尘世洗礼,再无太多野心,便选择同舟共济。
抑或许三人在来到此地之前,同样都出身军旅,虽分工有异,但信任不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让三人能放下所有芥蒂,安然相处。
那是一个名字——石鑫。
矮个子和老实人都曾是石鑫旧部,而大胡子则曾与石鑫共事过,受过石鑫数次恩惠。
既然上天安排他们在此相遇,他们便也不会辜负石将军的期待。
最终他们理所当然成了这天涯小镇的领头人。
早在一个月前,笑面弥勒等三十余个外来之客想借着夜色悄悄溜走,却被无情拦下,三人也无一露面。
而眼下,这三人尽皆站在镇口,正要为一行二十来人送行。
至于笑面弥勒等人,则已在这美丽夜色中沉醉。
大胡子现在的名字叫郝大官。
老实人现在的名字叫甄老实。
矮个子现在的名字便是矮掌柜。
矮掌柜冲着洛飘零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本是善为健谈的他,此刻舌头却不知为何有些僵硬,道:“公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是无法相随左右了。”
尽管矮掌柜强撑着笑脸,可那语气中却掩愧疚与自责。
洛飘零朝小镇深处瞥了一眼,那儿似有七八道目光极为关切地朝他们这方向张望着。
他朝三人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矮掌柜抿了抿嘴,这答案他并非未曾料到,只是当洛飘零回答得如此云淡风轻时,他终究情难自已,膝下一软,啪嗒下跪。
洛飘零全无功夫,自然反应不及,只能赶忙凑上前,要将矮掌柜搀起。
谁知一个还没扶起来,后面俩也跟着跪下了。
“公子,我们对不起石将军,也对不起你啊!——”矮掌柜难抑涕泪,哭道。
“是啊,洛公子,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石将军。”郝大官和甄老实连声道。
洛飘零忙道:“三位言重了。三位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更重要的人事物需守护,在今日这般混乱局面下,三位还愿看在石将军面上鼎力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何来对不起之说。”
言罢,洛飘零整了整衣襟,后退三步,径直跪下,边磕头边道:“是洛某该谢谢你们。”
洛飘零这么一拜,其身后二十余人也不敢怠慢,接连下跪叩首,道:“是听雨阁该感谢各位。”
见此局面,矮掌柜三人只得作罢。
“公子快请起,各位快请起,我等受不住啊!”反倒是矮掌柜赶过来将洛飘零扶起。
矮掌柜凝视着面前这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心中感慨无限。
四年前,在他们闻知石府覆灭后,他们便曾多方打听过,得知石将军子嗣无一存活。
除了悲愤外,他们也无可奈何。
再后来,他们听说石将军养女梦朝歌出现在了听雨阁,听雨阁中多是石府旧人,他们便看到了一束微光。
他们推测,石将军深知与他有血缘关系之人定无法保命,故而才让龙耀想方设法保下梦朝歌的性命。
这般做法,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中州再需要石府时,可有一人能以石府的这个身份,号令他们这些忠肝义胆的石府旧部,抛头颅,洒热血!
在他们看来,梦朝歌无疑就是石府覆灭后残存的旗帜,而现在扛起这把旗子的,便是洛飘零,还有听雨阁。
可当把握这杆旗帜的人,终有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发现江湖之险恶,已不是他们能应付得来的,他们无力,更无心去折腾。
他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提供帮助。
最终,这人让他们接二连三地大开眼界,日食,沙尘暴,天葬,这些初时听来不可思议,可在经过周密部署和推算后,又切实可行,到最后一一实现时,他们内心产生了动摇。
理智告诉他们,这世上若有一人能比肩石鑫石将军,那便是他——洛飘零!
只要洛飘零开口,他们必定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他们却无法不顾及心中的情,他们现在有了太多羁绊,无法做到大无畏的舍生取义。
来送别时,他们内心当然是矛盾的,他们害怕洛飘零开口,因为他们无力拒绝,他们也怕洛飘零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会因此感到不安。
矮掌柜的双眼挂满了泪花,把抓着洛飘零的手,道:“老矮无法随公子一同离去,但老矮能保证,若中州再有危难之际,那些弹丸小邦再敢有何非分之想,我们这帮弟兄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相信。”洛飘零回答得很简练,却也很郑重。
矮掌柜牢牢握紧了洛飘零的手,心中之情溢于言表。
洛飘零道:“不过,我还有件事放心不下。”
矮掌柜紧张道:“何事?”
洛飘零道:“接下来大半年,自然不会有人来扰,不过一年之后,想必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找麻烦,你们怕不怕?”
矮掌柜听懂了洛飘零的意思,按照约定,大半年后俞乐、笑面弥勒等人便能恢复自由身,待他们与同门会合,会否卷土重来,报今日屈辱软禁之仇,可说不准。
郝大官接过话头,道:“且不说他们还能不能找到小镇这来,但凡他们敢对天涯小镇动歹心,兄弟们定会教他们知道老虎的牙拔不得!”
洛飘零闻言淡淡一笑,道:“好。那,后会无期。”
矮掌柜一怔,两手僵在半空。
后会无期难道不是诀别的话语?
可他又仔细一想,此生若再无机会相见,便说明其此行一切顺利,对中州百姓来说,那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既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有何好奢求的呢?
矮掌柜拱了拱手,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后会无期”。
矮掌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招呼过来一人,道:“公子,这位小友叫宁狂,是四年前来到小镇的,据其所言,他曾险些死于山贼刀下,是您师兄弟一行救了他,这次他想要追随您而去。”
洛飘零看向了那包裹在黑暗中的幽灵。
宁狂摘下了兜帽,那由青筋暴起的额头,滚圆的双眼,塌陷的鼻梁组成的样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
谁也不知道巽风谷惨案究竟流了多少血,埋了多少人,对各个帮派造成了多大损失。
一来,这本不是个光彩的事,不光彩的事有了不好的结果,任谁也不好意思到处说道。
二来,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此事具体为何人所为,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事与洛飘零脱不开关系,但还是有更多人愿意将此事归咎于意外天灾。
只是在巽风谷惨案之后的大半年时间内,江湖上着实太平了许多。
也许只有在受伤时,人们才会停下忙碌的脚步,看看自己是否是在盲目地忙碌。
自少林金印失窃后,便各种信息疯传,即便再为理性的人,在面对各类铺天盖地,以假乱真的消息时,也难准确做出分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两手准备,一手稳,一手抓。
初时各方势力还能控制自己的投入,随着时间的推移,雪球越滚越大,损失早已超出他们各自预期,可见目标就在眼前,任何人都不想在最后一刻松懈。
最终,是巽风谷惨案血淋淋地斩断了他们的念头。
他们虽忌恨洛飘零,却也不得不感谢洛飘零,若非如此,很可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总而言之,这大半年间,整个中州江湖上虽偶有小打小闹,可各门各派都安分许多,修生养息。
现今,离三月三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各方也都紧锣密鼓地筹谋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夕,整个江湖完全陷入在静谧的氛围中。
*********
烟涛一绺锁清眸,二月桃花不带愁。
今年寒春较往常刺骨,却也无法阻碍整个江宁郡桃花浪漫。
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姜逸尘心中阴霾在顷刻间被扫尽。
碧落湖本非通往菊园必由之路,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向这靠近。
远远地眺望着湖中心的参天桃树,不由驻足呆立。
回想起昔年初至此地的情景。
回想起那年在慕容靖、柳梦痕指引下习得辟水剑法的奇遇。
回想起那桃仙翁的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时他不懂情。
男女之情。
现在呢?他自认为懂了。
他能察觉到在数次救下水如镜后,水如镜每每在靠近他时,总会出现不一样的眼神,总会出现异样的呼吸。
时隔三年再见之时,他更能感觉到,来自水如镜心中的情感必定尤为强烈。
他相信,只要他当时拉起她的手,她或许会抛弃师门,与他同生共死。
他很明确,自己不能接受这份情,他无法选择自私。
魔宫冷魅,他虽与之仅是一面之缘,可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将她忘却,当听闻魔宫平海之变,冷魅跌下阴阳桥生死未卜时,他心中不由一揪。
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觉。
或许,那便是爱,只是,这份爱似乎还未来得及发芽,便已凋零。
当然,还有若兰。
那个在他初到姑苏城时,便让他小鹿乱撞,好生尴尬的女子。
那个在他颓丧低谷之时,不顾名声,尽心竭力照料他的女子。
那个在雷雨时日,将所有软弱面都呈现在他面前,和他相拥的女子。
或许她更需要他来守护……
姜逸尘正兀自愣神之际,视野中似瞧见桃树下有一人影晃动。
他心下忽而一颤,口舌发干。
他突然间很想看清那人是谁。
他赶忙揉搓双眼,极目远视。
那人穿着紫金长裘,盘着秀发,站在桃仙树盘根巨石边缘上,默默注视着碧落湖面。
真的是她!
第三六二章 碧落黄泉
清晨时分。
万物吐纳着焕然一新的生气,抖擞精神。
碧落湖湖心岛上,花草芬芳沁人心脾。
来到这儿,不管心里头是多么烦闷,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夫人。”桃仙树硕大的根须边上,一身丫鬟打扮的女子,踩着碎步向一紫裘女子靠近,轻声唤着。
紫裘女子道:“嗯?”
丫鬟道:“夫人,桃仙树下空气虽好,却也还是凉快了些,咱这都下车快一盏茶功夫了,还是回车里暖和暖和吧?”
“也好。”紫裘女子轻抚着肚子,点了点头,由那丫鬟搀着,缓步向湖心岛边缘走去。
那儿有座木栈桥,将湖心岛与湖岸边相连。
桥头处,停着一辆装饰简约大气的马车。
马车上有车夫,马车边上有八个护卫。
紫裘女子道:“二少爷还没回来?”
丫鬟往马车处张望了几眼,道:“看来是还没回来,不过夫人不必担心,这儿到牛庄路途不远,二少爷应已踏上归途。可能是二少爷在牛庄那瞧见了什么稀奇玩意,想带回来讨夫人开心,或是撞见了什么好吃的,想买来给夫人补补身子,故而耽误了些功夫。”
紫裘女子轻嗔道:“就你会瞎想。”
丫鬟忙道:“翠儿哪是瞎想,二少爷恨不得把夫人捧在手掌心宠着爱着,见着什么必先想到夫人……”
自称翠儿的丫鬟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着自家主子。
紫裘女子听言亦不由发笑,那笑意洋溢着幸福,却没人能看出其间蕴含着的苦楚。
紫裘女子心下暗骂着自己:你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他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确实该感到幸福才是啊。
说的人欢天喜地,听的人心不在焉,主仆二人就这般向马车走近。
“尤其是在夫人有。”自称翠儿的丫鬟声音戛然而止,又惊呼出声“啊!”
身侧之人突然止步不前,翠儿没能收住脚步,险些将紫裘女子向前带倒。
“夫,夫人,你没事吧,翠儿该死,翠儿该死!”翠儿手脚倒也不慢,一面扶稳了紫裘女子,一面连连自责道。
“我没事,翠儿。”紫裘女子嘴上虽这么说着,柳眉却簇成一团。
“那就好,那就好。”翠儿轻拍着胸脯,见紫裘女子一脸愁容,不禁思忖夫人这是怎么了?
“有杀气!”紫裘女子沉声道。
她用臂弯同方长一般牢牢勾住翠儿,不再让其继续前行。
她虽很少动武,可常年身处鱼龙混杂之地,警惕性向来不差,能隐隐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和翠儿被数道森然杀气锁定。
“杀气?!”
翠儿闻言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瞳孔微缩,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除了照顾生活起居外,也负责保护其周全,手脚上自然有些功夫,只是想不到在江宁郡,在道义盟的地界还会有危险,因而有些放松了。
然而,碧落湖湖面平静如洗,更无半缕微风拂面,周遭一切都静止如画,杀气是从何处来的呢?
“夫人?”翠儿带了点疑问的语气,目光已停留在马车队上。
她们出门之事本便是今日大清早临时定下的,出门后,还是二少爷提议带夫人来这碧落湖散散心的,所以,事先便有人在这埋伏的可能性不高。
只能是运气不佳,恰巧被某方势力碰上,对方临时起了歹意,准备对他们下手。
可从目前情况来看,周围除了冰凉刺骨的湖水,再没有适合藏身之处,唯一会出现问题的,便只剩百步之遥的马车队了。
“我们无路可退了,尽量拖时间吧。”紫裘女子轻拍着翠儿的胳膊低声细语道,而后换上了一副笑颜,稍稍提高了些嗓门把翠儿往旁侧拉去,“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鱼儿。”
翠儿这回反应及快,配合着回笑道:“好呀!也让翠儿给夫人漏两手,抓两条鱼回去吃。”
二女虽已不再盯着马车队那儿,可都竖起耳朵,留意动静。
“哈哈哈!慕容夫人可真是小心呐,戏也演得不赖,只可惜我们没多少功夫陪你继续看风景了,还请自觉些上车来,免得伤了您的贵体金身。”
早在后方传来笑声时,二女便已知掩饰无用,侧过身来,直面百步开外的马车队。
只见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风帽和大衣当即掉落一地,而那本该是细瘦的身躯,似在空中迎风暴涨。
待其落身于地时,已成了个身高八尺,头顶留着半边头发的壮汉。
这可不是原慕容家车夫该有的模样!
另八个护卫也卸去了他们的伪装,露出了狰狞凶相!
慕容夫人冷声道:“你们把他们杀了?”
八尺壮汉大笑道:“呵呵,慕容夫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您请放心,他们走得都很快,兴许还未感觉到痛,便已上了黄泉路。至于他们的尸体么?我看这碧落湖湖心岛景色过盛,湖岸边倒要差上许多,便让他们去做天然养料了,若有朝一日湖里湖外的桃花都开得一样烂漫,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
慕容夫人道:“一介粗人,话倒是不少。”
八尺壮汉道:“哈哈!我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人,这也是为了多给慕容夫人些时间思考,毕竟您现在可不方便大动干戈。”
翠儿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江宁郡!你们敢动慕容家的人,还想着走出江宁郡么?!”
八尺壮汉道:“嘿,小姑娘,本大爷虽有些恼意你没认出我是何人,却也不会不打自招。至于这江宁郡么?不论是老伯还是你们慕容家现在都在为下月百花谷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吧?我们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当然我们也没打算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八尺壮汉打了口哈欠,道:“唉,这天冷的,才在这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不多说些话,简直打不起精神来。”
慕容夫人见此人这番话痨鬼的模样,一拧眉,似是想起什么,促狭道:“红衣教庚堂梁子猛的表弟,山喵?”
噗哧!
翠儿闻言忍俊不禁。
八尺壮汉身后八人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不过他们显然是训练有素,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至于八尺壮汉则先是涨红了脸,而后又笑盈盈道:“没成想慕容夫人竟是慧眼识珠啊!不过,你对我好像有点点误解,你以为我会像我表哥一样,那么轻易被激怒吗?”
慕容夫人掩嘴笑道:“谬赞谬赞,小女子不是慧眼,但是不是猪,还是能瞧出一二的。”
八尺壮汉鼻子闻声拱起,兀自发颤,鼻孔间不断往外冒着肉眼可见的白烟,强装笑颜连连点头道:“好好好,狮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喵?欸,病猫!?你们时间也拖够了,老子今天就让你这婆娘见识见识,老子为何叫山狮!”
山狮怒发冲冠,手上早已握着一把玄铁重尺,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朝着身后八人摆了摆手道:“丫鬟杀了,那娘们给我捆回轿中,我要好好享用!”
话音一落,八个红衣教精英便飞速向翠儿袭去。
全然没料到会在江宁郡境内遇袭,翠儿自然是手无寸铁,可眼下情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夫人,你自己小心。”
翠儿褪下了外衣,仗着外衣在八把刀剑中穿梭。
不出片刻,那衣裳便被戳花了,不过翠儿手上已多了一条舞绫。
原来翠儿竟是要以舞绫为武器对敌。
以柔克刚,本是舞绫之长。
怎奈何舞绫只有一条,可刀剑却有八把。
翠儿很快便落入下风,身上已多了数道血痕。
眼看便有一剑即将从其后心窝贯入,却见那持剑之人突然身躯一颤,向前倒下。
听闻身后声响,翠儿这才发现那人后脑勺上扎着一支玉簪。
翠儿立马向慕容夫人那看去,果然夫人盘起的长发已散落于肩。
哒哒哒!哒哒哒!
正在此时,木栈桥上忽有疾驰马蹄声响起。
翠儿当即一喜,她知道二少爷来了。
“何方贼人敢在此撒野!”
呼声由远及近,不是慕容二少爷还是谁?
伫立不动的山狮冷眼瞧着一道人影从马上翻身而起,直掠向那紫裘女子身侧。
来人一袭淡青色锦衣,五官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一副俊皮囊,和慕容靖有八分相似,却少了分不羁,多了分沉稳,正是慕容世家二公子慕容康。
慕容康双手抱着爱妻双肩,关切道:“夫人,没事吧?”
慕容夫人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快去帮翠儿。”
慕容康应了声好,便扭身拔剑,加入战局。
“来得正好,这下人便都到齐了。”山狮甩了甩肩,活动了下筋骨,下一刻便如箭矢般射出。
八尺身躯丝毫没影响到其脚下速度,这一击没有任何花把式,却气势汹汹,无人可阻。
这一尺,一挥出去,哪怕是头五百斤重的老黄牛,也将当场被敲得脑袋开花!
这一尺毫无意外地挥了出去。
目标便是慕容康无疑。
虽早已察觉到危险临身,可慕容康到底还是学艺不精,面对这等攻势,毫无办法,避无可避。
只一尺,手中良剑已折,慕容康的人也已倒飞出三丈,摔得七荤八素。
俊朗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尽管想奋力站起,可是口中却哀嚎连连,耳畔鸣声不止,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下一瞬,他只觉脸上被一冰冷之物盖住。
那冰冷之物不断变沉,自己的头便也不断陷入泥土之中。
他只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却从被挤压得无法张口的嘴唇边,透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求,你,放……放,过,兰儿。”
“住手!——”紫裘女子声嘶力竭地呐喊!
尽管那声响微不可闻,可任哪个妻子瞧见自己的夫君,被一脚踩在地上,谁也会肝胆欲裂。
她听见了慕容康的声音,她听到了他在临死前还惦念着她的安危。
即便他是那样无能,可他在她遇险时,却能毫不犹疑,奋不顾身。
即便他曾对不起她,可他终究是深爱着她,对她百般呵护,对她百依百顺。
他对她的这份爱,已经远重于其性命!
得夫如此,妻又何求?
山狮果然住了手,准确点说,应该是收回了脚。
他更是离开了慕容康一丈以外的距离。
倒不是慕容夫人的呐喊多么管用,只是在那刹那间,他感受到了来自地府的森寒死意。
只要他慢上一瞬,恐怕他会比慕容康先断了呼吸。
竟是有高手来了?!
山狮心中的疑问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因为,他已瞧见了地上的七具尸体,可他却没见着敌人,更别提看清自己的手下是如何死的。
山狮鼓足了勇气,怒吼道:“谁?”
旋即,在他面前便有一道黑影落下。
黑色的人,黑色的剑,仿若来自地狱!
“黑,黑无常!?”
第三六三章 情不可追
“江城子!我红衣教的事你也要插一手?”
霎时间的惊诧之后,山狮胸膛间已充斥着滔天怒意,但那质问声中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江城子?
黑无常?
早在大半年前,绝没有人会将这俩名字联系在一起。
即便在那时,此二人同出自幽冥教,可黑无常早已是凶名赫赫的六大鬼将之一,而江城子不过是刚被提拔为香主的籍籍无名之辈。
然,风水轮流转,纵使名气再大,也终有折戟沉沙之日,再为默默无闻,也总有时来运转之机。
巽风谷之祸对江湖上各方势力的打击着实不小,各门各派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人员伤损,其中尤以幽冥教为甚。
鬼卒魑魅魍魉尽皆罹难,牛头马面和黑无常也未能存活,于幽冥教而言可谓元气大伤。
江湖上,本便是旧人去,新人来,但这一时重创,还是让幽冥教的实力大打折扣。
幸而,在这缺兵少将的时候,这位名叫江城子的年轻人横空出世。
年方二十一,便掌握三门内功,实力斐然。
更是在短短数个月时间里,征服了教中元老,成为了幽冥教新一代黑无常,也为幽冥教补充了新生活力。
尽管各大邪门魔教现今站在同一条战线,但相互间的提防却没有丝毫松懈,故而,江城子虽还未在江湖上有何轰动表现,可在邪门魔教间已是小有名气。
仅凭一道黑影,山狮自也无法认出眼前人身份。
可在看见黑影手中那柄奇特的剑后,他便脱口叫出了这位新黑无常的名字。
那柄黑剑长四尺有余,剑刃比常人手掌还宽上几寸,一般来说,用剑者讲究灵与快,但此剑构造则与之相悖。
此剑更偏向于重剑,但其由来却非如此,这柄剑本是为昔年幽冥教高手獠牙量身定做的。
獠牙自小生于山野,身高臂长,势大力沉,其身法迅猛如豹,即便手无寸铁都难有人能奈他何,偶然间对剑法产生兴趣,勤习之后,自成一派,如虎添翼。
幽冥教中多是身有残缺者,或求短刃,险中求胜,或求长兵,直来直去,对于剑的中庸,较为不喜。
加之此剑构造特殊,再无后来者能驾驭,直到等来了江城子。
与獠牙的锋芒毕露相反,此剑被赋予了个内敛的名字——隐之。
其意为,隐獠牙,而吞日月!
江城子显然没有昔年獠牙的那副巨人身躯,可隐之剑在其手中却不减当年之威。
剑身翻转间,阴风嗖嗖,晨曦退散。
山狮的眼帘顷刻间便被黑暗笼罩,倒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都被泼了盆凉水,冷得发颤。
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后脚跟蹬地,往后飞退。
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远离江城子。
他面色凝重,眼眸深处压着一抹骇然,因为在那片黑暗中,他察觉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
好在江城子并没有追身过来,保持压迫。
这让山狮有了喘息之机,他得以重整状态,再与江城子一较高下。
不论如何,他也身怀三门内功,而江城子毕竟是后起之秀,武功修为定然不比他扎实。
隐之剑长及江城子腰间,别看其现在使来虎虎生威,威力绝伦,可若久攻不下,这不符比例的剑必将成为其掣肘。
而山狮早已同手中的玄铁重尺融为一体,攻可开山碎石,守能稳若磐石,孰强孰弱,已经分晓。
刹那间,山狮已退离江城子三丈有余,更是做好了反扑的准备。
山狮自觉胜券在握,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戏谑之意,道:“不管怎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要差些。”
依山狮所言,江城子既已趁其不备,占得上风,本该得势不饶人,速战速决,而不该如此托大,错失制胜良机。
但山狮却忘了从他将慕容康逼入绝境后,便有些得意忘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疏忽大意。
螳螂得意忘形。
黄雀焉会重蹈覆辙?
至少眼前这只黄雀不会。
山狮只瞧见三丈外那道黑影,手持长剑在空中抖了朵剑花。
剑花如莲,雪白的莲花在空中缓缓绽放开来。
接下来,天地间浮现出无数朵白莲,一一绚丽绽放!
这是副极美的画面,可山狮紧闭着双眼不敢再看,因为他发现,每当他看到一朵莲花绽放,他的眼睛便会有一阵刺痛。
尽管大敌当前,闭上眼睛和缴械投降无异,可他的双眼在瞧见近二十朵莲花盛开后,已痛得流出眼泪,不得不放弃。
下一瞬,山狮只觉胸口一紧,便猛地强睁开双眼。
却发现隐之剑已结结实实地扎入他心头。
这样宽的剑刃,恐怕他的心是要被分成两半了。
山狮无法接受这结果。
他瞪圆了眼,冲着身前那一袭黑衣中的冷峻面孔道:“为什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逮她?你又怎敢……私下破坏同盟协议?!”
他更无法理解这新一代黑无常为何这么果决无情。
可惜江城子无意与他多言,回答他的,唯有从胸口撤开的剑。
两百来斤的硕大身躯轰然跪地。
山狮手捂心口,他现在做什么都已是徒劳,但他还想着多看这世界几眼,所以希望生命流逝得慢些。
目光移动间,只见一丈之外紫裘女子和那丫鬟,已扶起慕容康,一面哭丧着脸,一面不断为之注入功力。
山狮忽而恍然,原来适才那是幻觉,没想到在江城子第一次出招时,自己便已被伤着。
而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自己心境,让自己都浑然无觉的精神攻击,想必也只有那阴风功了。
想明白了这些,山狮心头血也已流尽,彻底倒下。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你一定要撑住啊!”
“你醒醒,你醒醒!”
当这片空气再次安静后,便只剩两道不断重复的呼喊声。
慕容康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命在旦夕。
二女能为他做的,除了为其注入功力,帮其调理体内的紊乱气息外,自然还需唤醒其生存意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放弃生存,即便神医在世也是无法救活的。
江城子静静地看了片刻后,便要移步离去。
却听那丫鬟喊道:“恩公,还请您救救二少爷,慕容家上下定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翠儿愿意做牛做马感谢您的恩德。”
翠儿的话语声中带着哭腔,若是可以,她能对着黑无常三跪九叩,但她不敢撤开功力,生怕功亏于溃。
她深知慕容康最主要是受了重击,一时缓不过劲来,昏厥了过去,现下要保命,只要有浑厚的功力为其护住心脉,便可暂保性命无虞。
怎奈她和夫人功力微薄,只够为其顺气,于是只能向眼前之人求助。
尽管她已从山狮口中听知此人是幽冥教黑无常,很可能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但眼下要却只有他能为慕容康续命了,她只能祈求其留步。
“慕容?”江城子抬起的脚步,闻声放下。
翠儿见状,心头一喜,连连点头道:“嗯,嗯,姑苏慕容家。”
江城子这才将目光往锦衣男子脸上挪去。
这一看却不由令他心头一震,此人他并不认识,但有一张脸却与之极为相像。
他能看出这人不是慕容靖,却一定与慕容靖脱不开干系,他问道:“这人是?”
翠儿道:“慕容家二公子,慕容康。”
江城子再次艰难地移动着目光,看向了那紫裘女子。
只见紫裘女子一双美目挂满了泪珠,娥眉轻蹙,紧咬着贝齿,似有无限心声想要轻吐,最终却化作乞怜般的眼神,回看着他。
江城子再不忍看下去,终于挪动了身躯,尽自己所能施救。
半晌之后,慕容康吐出一口厚重的淤血,而后再次晕了过去。
江城子轻搭着脉,道:“已无大碍,只是慕容二公子体质较虚,修为太浅,此次重创又险些害了性命,至少得卧床静养三个月才能恢复活力。”
江城子本略通医理,倒也做得出这番评断。
翠儿连连道谢叩首,可或是出于关心,对江城子的医断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正想扭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夫人有何见解,却听夫人说道:“翠儿,你先将二少爷带回车上歇着,我和恩公说几句话。”
翠儿闻言有些奇怪,却没有多言,因为她能隐隐感觉到夫人和这黑无常或是旧识,当下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将慕容康背到背上,快步向马车处行去。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风儿忽而又起。
风中似夹带着从花草上吹落的朝露,打湿了青丝。
一束束青丝轻打在他和她的面颊上,却更像是打在他们心里,因为他们的心都很痛。
“尘儿。”最终,还是紫裘女子先开了口。
尘儿,他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也有好几年没听她这么喊过自己了。
既不是黑无常,也不是江城子,她向来是道义盟情报线中的重要一员,哪能不知这个在幽冥教中异军突起的年轻人,便是当年她最亲近的人,姜逸尘。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了七个字,“若兰姐,好久不见。”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仅是这寥寥七个字,每个字发声时,声音都在发颤。
好久不见,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在此时却无力启齿。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若兰努力地抬起了双手,向那消瘦的面庞欺近,却在还有一寸之遥时,僵在空中。
她不舍地放下双手,道:“这些年,你太辛苦自己了。”
姜逸尘很想把抓住那双放下的双手,可却一动不动,也没有回话。
若兰双唇颤动,说出了她最不想说的一句话,“慕容康是我的夫君。”
慕容康是我的夫君,若兰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姜逸尘却只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那一刻,他只觉有一个冰冷的重锤,锤击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心,又冷又痛。
他的左脚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似是站立不稳。
当他在远端看见若兰正在桃仙树下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就是他想守护的人。
当他疾驰而来时,才发现原来这儿不只若兰一人,从那马车,丫鬟,在到躺在地上的男子,以及若兰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已猜到他所爱的女子已成了他人之妻。
他想救下她后,便径自离去,可却舍不得那么快离开她。
当他得知那男子是慕容家二公子时,他心里闪过一瞬妒忌,他有点恨他所敬重的慕容大哥慕容靖,为何要让若兰嫁给其二弟,而且是这么无能的世家二公子。
当他从若兰嘴里听到这肯定答复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苦楚,淌下了涕泪。
朝阳不知为何也在此时躲了起来,天边飘来了思思细雨,缠绵难断。
姜逸尘终是站立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若兰身前,抽噎道:“为……为什么,不等我。”
第三六四章 衣冠禽兽
“小尘儿。”
若兰蹲下身来,双手终是抚在了那消瘦的面庞上。
她曾把他当作弟弟。
现在,她在心中说服着自己,把他当作弟弟。
“姐姐,毕竟老大不小了,已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姐姐终身大事解决了,你该为姐姐感到高兴才是啊!”
若兰收住了泪水,强展笑颜,轻轻托起那低垂的头。
姜逸尘不敢违拗,顺着那道柔力,缓缓抬头,尽管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却也难以掩盖眼前的美丽容颜。
只是这张脸上已少了些许少女俏丽,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高兴……”他仿若瞧见伊人化作泡沫,只觉口吞苦胆,心如刀绞。
高兴?
残存理智在姜逸尘皮开肉绽的心头上,又添了把盐。
剧痛始于心头,遍及全身,耳边不断有“高兴”二字回响不绝。
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已是既成事实,再怎么不甘,再如何遗憾,终是枉然。
他开始努力告诉自己,他确实该为若兰感到高兴,该祝福她才是!
祝福二字是那么简短,却是那么沉重,他终究难以说出口。
或是同样自小便与生身父母分离,或是同样都习惯了孤独。
在二人初次见面时,尴尬的对视,不自在的动作,反而拉近了相互间内心的距离。
自那时起,二人便已将对方悄悄埋藏在心中最私密之地。
当他因杀人而迷惘时,她不惜冒险,金屋藏汉,默默相伴。
当尹厉对她无礼时,他下意识地挺身相护,也无意识地暴露了身上绝学。
再到雷雨之夜,他与她静默相拥。
那是俩人心贴得最近的时刻,也意味着俩人甘愿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对方。
可惜那时,刚走出西山岛,决意闯荡江湖,成为老伯左膀右臂的他,没有选择就此驻足。
而是在她的祝福下,重新出发。
再后来,西山岛惨遭屠戮,隐娘身死一度让他沉沦。
她虽是身不由己,却总想尽办法,在慕容靖的帮助下,专程来找他,陪他忧愁,陪他醉酒。
待他幡然醒悟时,他却因害怕失去,而一直回避着那些与他亲近的人,尤其是她。
直到而今再见之时,他才发现,他从没将她放下过。
有时候,爱得最深,却偏偏躲得最远。
也是到了此刻,姜逸尘才恍然,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若兰在默默陪伴着她,默默地为他付出。
而他,从没让若兰等过他,也从未许下任何诺言。
是他太自私了啊!
是了,既已选择快意恩仇,又何苦追寻儿女情长,这本已不是自己能够苛求的了。
春风吹,细雨斜。
姜逸尘双脚已跪得发麻,却也不愿移动一分一毫。
他想以此惩戒自己,也唯有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些。
若兰见状,心中不忍,却也不知如何相劝。
二人无言良久。
“夫人,雨大了……翠儿,翠儿来送伞。”不知何时,翠儿竟已来到二人身旁。
翠儿将慕容康带回马车轿子里后,见外边居然下起了雨。
心里担忧若兰淋雨会着凉,便赶忙拿伞出来,想把若兰也搀回马车上。
可见那名为江城子的黑无常双膝着地,自家夫人也半跪于地,翠儿不禁哑然,呆呆看着二人泪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若兰亲昵地托起江城子的脸,翠儿便是再笨也看得出二人间有着一段难以忘却的过往。
若不是担心夫人身体,她可绝不会来打搅他们重温旧情。
若兰闻言终是收回了手,起身接伞。
未待若兰说出谢字,翠儿便已远远跑开,只留下几乎被细雨吞没的声音,“翠儿去照看二少爷。”
若兰感激地朝翠儿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头却见姜逸尘也正回头看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便要蹲下,继续陪他一段时间。
姜逸尘却猛然起身,托住了她的手,接过了她的伞,不让她下蹲。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颤,而且很冰凉。
“你,已有身孕?”姜逸尘以很不确定的语气,轻声发问。
若兰听言身子不由一僵,她看出姜逸尘不知此事,不愿再让他伤心,便无意告知,没成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
想来是刚才起身时,裘衣敞开刹那,让他看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吧。
若兰只好如实答道:“嗯。”
姜逸尘道:“慕容二少爷,待你好吗?”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若兰有些发懵,道:“很好。”
姜逸尘忽地抓住了若兰那有些发凉的手,他努力想为她提供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并不见得会更暖和。
若兰身子微微一颤,她显然对姜逸尘的突兀举动有些吃惊。
或许每个女孩子心底里,总有希望有个他,能在她受委屈时,直接而霸道地站出来保护她。
若兰心里一暖,但转瞬间这份甜,便被厚重的苦涩取代。
毕竟他来得太迟了,她没能等到他。
姜逸尘道:“他对不起你?”
他的语气已有些僵硬,因为他已逐渐冷静下来,逐渐变得清醒,逐渐发现了许多有悖于常之事。
四目相对。
他的双眸中满是自责与疼惜。
她的美目中只余嗟叹与苦涩。
姜逸尘柔声道:“既然你选择了忘记,那便不必再提。”
他已能猜知,这是件难以启齿之事,他不愿若兰再去回想,再受伤害。
若兰释然一笑,这几个月来,她说服了自己淡然地去面对,而今只是重提旧事,对她又有何难?
“小尘儿果真长大了不少,从前的你,可不敢和姐姐这样对视呢。”
“从前的你,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别人随便一看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在动啥歪脑子。”
“现在的你,什么事都已瞒不过你的眼睛。”
“即便我不说,你也总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否则心下难安。”
“姐姐又哪愿看着小尘儿不开心呢?”
若兰说着笑着,好像正在讲述自己如何看着眼前这弟弟长大一般。
姜逸尘知道若兰是要放松气氛,便遂了其意,以笑回应。
若兰见此,方才缓缓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嗯。”姜逸尘明白若兰是希望他不要找慕容康的麻烦。
若兰道:“想必你也清楚这几个月来,江湖上,明里风平浪静,暗中除却为三月三百花之战未雨绸缪外,也在不断地相互试探。“
“在这用人之际,道义盟偏偏缺兵少将,无人可用,当然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
“慕容大哥自一年前重伤痊愈后,虽还是全身心投入盟中工作,怎奈何还是分身乏术。”
“大约是在四个月前,有一趟姑苏附近的差事,慕容大哥身在武当,又念着在姑苏城边上应不会出什么岔子,便传密信回家中,由二公子慕容康代劳。”
“当然,之所以会让其参与,也是慕容大哥早先便与老伯请示过的。慕容世家一直认为道义盟于之恩重如山,尤其是龙渊峡救慕容大哥那次,道义盟损失惨重,慕容家上下便总想寻机会回报道义盟。其中,尤以慕容二公子最为积极主动。”
“在此前,他已帮着慕容大哥成功执行过两次江宁郡、姑苏城周边上的任务。”
“本以为这次也是驾轻就熟,谁知好巧不巧,在回来路上被红衣教沙庆和红玥盯上。”
“当时姑苏城里也恰巧没人,收到玲姐传信时,只能由我乔装出城去救他了。”
“好在这家伙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与沙庆他们周旋许久,直到我赶到时,也仅是肩上遭中了红玥的毒针。情急之下,我用匕首将他肩膀削去半块肉,他虽疼晕过去,却硬是忍住没吭声。”
“我替他换了身衣服,靠金蝉脱壳之计,误导沙庆他们追寻方向,暂时脱离险境。”
“他没受过那么重的伤,那毒性也未完全除去,保险起见,我便先将他带回了怡春院。”
“那几天,他便待在我的房中养伤,每到晚上玲姐便会遛来送药,顺便帮忙照看一会儿。”
“头几日,因毒针毒素之故,他多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直到第四天夜里,在药效作用下,终是较为好转。”
“也是在那天深夜,”话至此处,若兰忽而顿了顿,“下起了雷雨……”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恸,他已能想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若兰还在继续说着,他只能紧攥住她的手,给她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安危了。
只听若兰苦笑道:“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想安慰我,可谁知靠得近了时,他突然起了歹意,做出那荒唐之事。”
禽兽!
姜逸尘身躯猛然一颤,他在心中怒吼着!
虽已料知大概,可当亲耳听闻时,他还是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愤怒。
他松开了若兰的手,当即便要去了结了那条他刚救下的性命。
谁知,他还没动弹一步,身前那副娇躯已将他紧紧地抱住。
“都过去了……他现在,待我很好。”
姜逸尘无法动弹,他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与她是那么近,可却再无法更近一步。
他环抱住了对方,看着在微风细雨中低垂的桃仙树,两行泪无处低落。
第三六五章 夜探菊园
江宁郡初春,细雨纷纷,乍暖还寒。
刚过戌时,大多人已更衣就寝。
菊园沉香阁也在半盏茶前便暗淡无光。
岁月不饶人,即便是曾经在这乱世江湖中翻云覆雨的老伯,历经三四十载的风吹雨打后,也不免觉得心劳神疲。
毕竟他已是个年逾花甲之龄的老人了。
风儿轻柔,却将窗户吹开了道缝隙,悄悄潜了进来。
“可是……尘儿来了?”
一道略带疲惫的沧桑话语声在阁中响起。
“是。”来人很快应道。
尽管已有四年未见,可姜逸尘对于这位老人的敬重却是有增无减。
听出老伯尚未入睡,姜逸尘也暗暗松了口气。
姜逸尘道:“您不必起身,尘儿站在床边说便是。”
虽只能在暗中瞧见一道模糊身形,可老伯却感到一阵少有的踏实与欣慰,道:“也罢,人老了确实容易疲乏。”
姜逸尘道:“老伯知道尘儿要来?”
老伯轻笑道:“是有这么想过,不过并不能确定,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姜逸尘道:“幽冥教要我来姑苏江宁一带探查各方动作,尘儿便也趁此机会假公济私了。”
对于自己已是幽冥教黑无常一事,姜逸尘只字未提,因为当初混入幽冥教本便是老伯的主意,在这一年半载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后,老伯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老伯道:“呵呵,好个假公济私。要你来探查消息,是冥河的意思?”
姜逸尘道:“也是几位判官的意思。”
老伯感叹道:“这本是白无常的拿手好戏啊!”
姜逸尘道:“论轻功,论逃脱能力,白无常确实在我之上,幽冥教中查探消息的本领也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那一袭白衣实在太过惹眼,冥河教主和四位判官斟酌之后,还是决定让他先行去平海郡。”
老伯道:“这叶凌风确实有这么个怪脾气,不过却也成了个极好的借口。”
“借口?”姜逸尘听出老伯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片刻沉默后,老伯郑重道:“不错,试探你的借口。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姑苏江宁附近势力繁多,那几位将此重任交由你负责,既是信任你,也是考验你。”
“不论你先前表现再怎么毫无破绽,再怎么让他们深信不疑,此番他们为你卸下枷锁,任你作为,便是要试试你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在此期间,你千万不能有分毫差池,哪怕是一点儿疏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被他们发现蹊跷。”
“如若不然,你之后的处境,便不容乐观了。”
见老伯如此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许久未感受到亲人关怀的姜逸尘,当即有一股暖流用上心头,老伯对他的恩情,绝无法用谢字表达,半晌之后,他只道出了声“尘儿定会万分小心”。
老伯道:“山狮的死,无法瞒太久,你要提前想好对策。”
姜逸尘带着歉意道:“尘儿自有应对之法,只是,这笔账暂时会被算到道义盟头上了。”
老伯道:“这点你倒毋须挂心,道义盟即便认下此事也无妨。我担心的是红衣教对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梁子猛虽是个大老粗,但极为看重个人感情,山狮在红衣教中没能捞到像样的职位,却一直任劳任怨帮他干脏活累活,更别提二人还是表兄弟。山狮这一死,梁子猛自己弄不明白,定会去找汪硕,汪硕手底下已堂的情报杀手网,在整个江湖上可是数一数二的。”
老伯顿了顿,继续道:“用不了多少时日,红衣教便会发现道义盟中很难腾出人手去解救慕容二少爷一家于危难之际,尤其是在今天。”
姜逸尘当然明白老伯话中之意,今日早间与若兰分别前,若兰便将其所知消息尽数相告。
那时他便知道包括南宫雁、慕容靖等道义盟主力,已先行动身去往平海郡做好布置。
龙炎灵也率领义云山庄一干人等卫护在江宁郡四周,以防不测。
而山狮等人成为这条坚固防线背后的漏网之鱼实属巧合。
他本受命于其表兄梁子猛到江宁郡边上的骆家堡走趟私盐生意,货送完后,准备领着弟兄们到姑苏城里快活一番。
却不料撞见实力斐然的李蓦然和双翅领着一众人正在巡逻。
山狮心知已其一己之力加上手下八人,不是他们对手,便一不做二不休往林子深处躲。
这一躲,便直接穿过了静林,来到了碧落湖旁。
接下来便是先前那出巧遇若兰及其随从,起了歹意将其掳走,却被也是碰巧赶来的姜逸尘给了断了性命。
因而,只要红衣教能打听到山狮大致是在什么时间段内身死的,便可推知是否是道义盟所为。
但红衣教和道义盟本便誓不两立,多一仇,少一恨,并不影响大局。
至于要不要把这笔账算在道义盟头上,和山狮鹿死谁手并不冲突。
一旦汪硕的已堂查出杀死山狮的真凶,纵使红衣教不会为其大动干戈,单是梁子猛的庚堂便不会让凶手逍遥度日。
“尘儿明白,可今日那情况,尘儿绝无法置之不理。”半晌之后,姜逸尘笃定地开口回道。
老伯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冲动了……你可以带走小兰,留下山狮的命。”
姜逸尘闻言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老伯所言在理。
山狮和他都是巧遇若兰,山狮想掳走若兰,他为何不行?
总之,只要不伤及山狮性命,红衣教也好,梁子猛也罢,自然不会刻意找他麻烦。
相反,他杀了山狮,一来得寄望于红衣教已堂办事不力,无法查证是他动的手,二来还需应付幽冥教这边可能产生的质疑,倒是把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当他瞧见若兰时,他原有的谨慎与理智,便已随风而去。
加之见到山狮那副残暴行径,他出手时便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想过要让山狮活命。
老伯见姜逸尘沉闷不语,遂道:“尘儿,你可后悔过?”
姜逸尘道:“后悔?”
老伯道:“后悔过杀了山狮?”
姜逸尘考虑了一会儿,道:“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当照杀不误!”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走出西山岛?”
姜逸尘攥紧拳头道:“不后悔,即便能在多过上一两年安生日子,可那帮歹人终究会找到岛上来,西山岛终将惨遭屠戮,那时我想必会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无奈,而现在,我至少有机会去为隐娘还有那些死去的朋友们报仇!”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被我以杀手的方式进行培养,而在教了你一些本领后,便对你不管不顾,让你屡屡深陷绝境?嘿,更准确地说是将你放养。”
姜逸尘道:“不后悔,老伯的良苦用心,尘儿怎会不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伯当年若给我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以这些年来的紧张局面,保不齐要死在明枪暗箭下。杀手看来最危险,但也最容易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到头来,反倒能活得更长久。如此,也不至于活得一文不值。”
老伯长舒一口气,道:“你能明白便好,这条路最不好走,却有可能走到最后,这条路也很孤独,缘分这种东西无法强求,小兰儿今后可能忘不掉你,但你一定要忘了她。今后若有喜欢的女孩子,尽可去追求,但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也莫要忘了你出岛时的初衷。”
“初衷?”姜逸尘愣了愣,他并没忘记最初出岛的目的,但老伯这突兀转折,还是让他一时没回过神来。
老伯道:“除了帮我外,还有找寻你的生身父母。”
姜逸尘忽而惊道:“老伯打探到尘儿爹娘的消息了?”
第三六六章 老少夜谈
春夜。
细雨微风犹如母亲的手,轻抚着大地。
自幼与双亲失散,致使姜逸尘对于慈母严父的概念尤为模糊。
行走江湖间,不时瞧见孩童们被父母宠溺,他少有触动。
然,不羡慕,并不意味着不渴盼。
他从隐娘那收获了倾心关爱,从老伯、易大叔这得到了尽心栽培。
而今再闻生身父母消息,无疑是在他心海间亮起一盏温柔的灯,告诉他还有个名为家的港湾,等他靠岸。
听其语气关切,老伯也不饶弯子,直言道:“目前得知的好消息是,他们还活着。”
姜逸尘紧张道:“还有……坏消息?”
老伯道:“坏消息,便是他们当年与东瀛流寇斡旋多日,双双重伤昏迷,最后,极有可能是被掳走,去了东瀛。”
姜逸尘愕然道:“什么?!”
“孩子莫急,且听我说。”老伯忙道,“东瀛人惜才,而你父母都是出类拔萃之人,东瀛人自然希望他们二人能将生平所学尽数相授,故而,他们虽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东瀛人岂非痴心妄想?”虽然对父母知之甚少,但姜逸尘莫名坚信自己的父母绝不愿助纣为虐,苟活于世。
老伯叹了口气道:“用强自然不行,但软磨硬泡,或许能有所收获,毕竟东瀛人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姜逸尘不解道:“老伯此话何意?”
老伯道:“东瀛人必当尽心竭力将你父母医治好,让他们恢复如初,从始至终都把他们供着养着,好生款待。你父母纵使明知这是东瀛人下的套,也再难对东瀛人举起兵刃。初时一年半载,他们或能坚定立场,过个三年五载,或许仍能毫不动摇,可再过个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呢?”
“上一辈无法完成的事,这一辈接着做,这一辈仍未能如愿,下一辈,下下一辈前赴后继,东瀛人始终没有断了侵占中州土地的念想,他们可真是执着。”姜逸尘当年因东瀛流寇侵袭,才与父母分开,父母也因此而不知所踪,因而,有关乎东瀛的消息,他总不会错过,时常听闻那东瀛岛地域狭隘而扁长,常年地动山摇,海啸连连,极不适宜居住,这也是为何东瀛人执意侵略中州的根由所在。
“执着?也不尽然。”老伯缓缓从床上坐起,接着道,“中州虽地域辽阔,资源丰盛,但这仅是以一朝国土为单位来衡量的。若要细论,中州仍存有不少地区,资源贫瘠,环境恶劣,丝毫不亚于东瀛各地。那些地方人烟稀少,也不时有人从中走出,或是来见识外边世界,或是到他处谋生,可他们从不会忘本,更不会舍弃原有家园,肆意杀伐侵略。说到底,还是东瀛人野心过大,不愿立足当下罢了。”
老伯言辞郑重,很显然当年东瀛给中州带来的磨难,终究无法让其释怀。
姜逸尘听言一琢磨,也深以为然,不禁问道:“那尘儿的父母若始终守口如瓶,东瀛人会如何?”
老伯道:“不论他们作何选择,东瀛人都会用一个态度对待他们,给予他们足够的礼遇,却绝不会让他们离开东瀛半步。”
姜逸尘道:“那尘儿要怎么做,才能将他们带回来?”
老伯缓缓道:“此事需从长计议,现下言之还为时尚早。”
少刻,姜逸尘轻叹道:“尘儿明白了,只要他们还能活着便好。”
尽管无法在暗中瞧清姜逸尘的面庞,但老伯仍能感受到年轻人那无以言表的失落。
老伯安慰道:“尘儿不必心急,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们一家子能够团聚的。”
姜逸尘闻言,忽而想到什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心底默默企盼那一天的到来。
老伯似是觉察到姜逸尘的异样,道:“尘儿是想知道你父母姓甚名谁?”
听老伯这一说,姜逸尘险些脱口接到“想知道”。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波澜,说道:“倘若爹娘当真被东瀛人软禁,那尘儿就不该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二十来年,他们能相安无事,便说明只要尘儿不存在,东瀛人便没有其他手段来威胁他们。”
老伯道:“身为人子,却不能承认自己的存在,也是苦了你了孩子。当今世上知晓你身世者屈指可数,当你有朝一日,能出入天煞十二门总坛、红衣教各洞府,这些龙潭虎穴如入无人之境,便无人能利用你来威胁你父母了。”
姜逸尘道:“尘儿会努力的。”
雨声淅淅沥沥。
姜逸尘瞥了一眼门边。
夺窗而入的微光,比之来时已黯淡不少。
他平复了下心绪,准备抓紧时间,和老伯谈谈百花约战之事,而后早些离去,让老伯好好歇息。
却听老伯轻笑道:“人老了,果然话也多了,许久不见你,也相同你多聊聊。我知你今日此来,是关于百花之约还有些疑问没解开,此事不急于一时,稍晚些时候,我会为你一一解答。”
“可……”
“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再者,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能来,我自然高兴得很,再多疲乏也一扫而空,不必为我这老骨头担心。”姜逸尘刚要开口,老伯已打断道。
老伯又道:“至于菊园之外的耳目,盯梢久了也养成了习惯,约莫子时左右,会是他们精神干劲最好的时候,你这时候出去,可没来时那么轻松了。”
姜逸尘闻知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安心留下。
老伯忽而出言道:“说起身份,你在幽冥教这大半年来当真无人生疑?”
姜逸尘猜想老伯应不知自己是如何混入幽冥教的,遂从自己在蜀地碰上埠济岛的鸡蛋和梅怀瑾说起,再到如何成为一名四两千斤堂学徒,而后意外卷入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局中,最终假借幽冥教精英身份成功进入幽死洞,得受枷爷、锁爷感激,被夜殇赏识提拔。
最后,姜逸尘总结道:“幽冥教中其他人应是没看出我的破绽,唯有夜殇,我实在拿捏不准,他为何会如此帮我。”
姜逸尘道出心中疑问,想来以老伯的见识应能帮他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老伯似还未从姜逸尘方才所讲的故事中回过味来,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夜殇么?此人我也曾想将之招为己用,奈何未能如愿。”
姜逸尘闻言一惊,他怎么都也不到,老伯竟会对这么一个邪门魔教中的大人物伸出过橄榄枝。
只听老伯又道:“你可知他脸上那道十字疤是怎么来的?”
第三六七章 有幸不幸
缺胳膊,跛脚,瞎了眼的人,即便只见过一次,也不容易被忘记,因为他们的特点太明显。
夜殇既不缺胳膊,也不跛脚,更没有瞎了眼。
可只要见过他一次的人,也不容易将他忘记——只因为他脸上有道十字疤。
那道十字疤,横向疤痕有寸许长,竖向要短上一些。
疤痕宽度均和拇指头一般。
因横向疤痕恰巧接在左嘴角上,若在光线昏暗处瞧见这张脸,很难不把其当作长着血盆大口的鬼怪。
夜殇那本也称得上俊俏的面容,因此大打折扣,更显得有些狰狞骇人。
姜逸尘自然也对夜殇那道十字疤有着极深的印象,除此之外还有那对恶狼般的瞳孔。
但夜殇极少显露出那双瞳,自云天观一役之后,姜逸尘便再未瞧见过。
“那十字疤是被利器所伤,已有不少年份,而今还如此醒目,可以想见受创时,当是伤口极深,且皮开肉绽。”姜逸尘一面回想,一面分析道,“可是夜殇当年与他人交手时所留?”
老伯道:“不,是他自己用匕首划的。”
姜逸尘一听,不禁到吸了口凉气,在他看来,夜殇不是那种欺软怕硬,逞凶行恶的混混,更不会通过那种自残伎俩,来掩盖自己的外强中干。
再者,倘若真是如此,也不至于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的吧?
那么,一个正常人为何会用自残地方式去折磨自己?
是想忘却痛苦?
还是以此铭记仇恨?
“夜殇的那段过往,我也是花了近一年时间才查清的。”
能让老伯用一年的功夫,去调查其底细,足见老伯对夜殇的赏识和重视。
老伯道:“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尹厉吧?”
姜逸尘道:“记得。”
江湖离不开爱恨情仇,尹厉被清出魔宫,颜面扫地,和姜逸尘有直接关系。
在这之后,尹厉又与数个江湖人士密谋抢夺他身上的绝学天殇折梅手,功亏一篑,险死还生。
这么些年过去,姜逸尘再未听闻过尹厉的消息,却丝毫不敢忘却这个对他心怀怨念之人。
正当他奇怪尹厉和夜殇之间会有何牵连时,已听老伯接着道:“尹厉是幽京尹家家主和一风烟女子所生之子,生来便不被人待见,故而性格有些扭曲,行事阴狠,往后若是再见,万万不可松懈。”
老伯也仅是点到为止,而后便一转话锋,道:“那是在三十年前,尹家出了个美人胚子,入宫为妃,深得帝皇恩宠,一日间门楣光耀。”
“尹家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道,便趁此良机,一面在朝里朝外谋职,一面在都城及都城以外之地发展家业。”
“靠着尹妃的枕边风,尹家在短短一月之内咸鱼翻身,从一个普通朝臣之家,隐隐有了世家大族的底蕴。”
“对此状况,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尹家显然已对朝廷新旧权贵造成不小冲击。”
“为缓解各方面冲突,尹家只能做出些让步,以平息众怒。”
“这个让步,便是牺牲尹家二公子,也是现如今尹家的二当家尹天正。”
“你知道朝廷要惩戒一个犯了错的王权贵族,除了极刑之外,还有何法?”
姜逸尘道:“女子打入冷宫,男子发配边境充军。”
老伯道:“不错。尹天正本没有犯错,只是,为了家族利益,即便身为尹家二公子,他也不得不服从当任家主安排,去戍守边疆。”
“彼时,尹天正不过弱冠年岁,同一二江湖师傅学了几年功夫,也出于兴趣读了些兵法,所以尹家让他去军旅中历练,也并非无的放矢。”
“凭着这些基础,外加尹家背后的上下打点,尹天正虽轻,却很快便在陇地甘州镇当上什长,迅速站稳脚跟。”
“那时北地瓦剌偶有越界的窥探动作,因而,戍边军兵们每日都有巡防任务。”
“一日,尹天正带着自己的十人小队巡逻边境,遭到瓦剌兵的伏击。”
“那瓦剌兵人手也不多,只比尹天正他们多了三两人,但胜在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砍翻了三人,使得少人一方基本都陷入以一敌二的险境。”
“好在尹天正本便有些功夫底子,加之其挑选手下,人员构成合理,有两个身手不错老兵与他一同将局面扭转,反杀那些瓦剌兵。”
“在这过程中却有一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和一名叫路十方的士兵有关。”
“路十方比尹天正稍长一岁,家境贫寒,想着入伍后能那些银子补贴家用,方才参军。”
“此人生性耿直,身板并不健硕,却有一股子蛮劲。”
“路十方与尹天正是同一时间入的军营,初时也同睡一处。”
“二人虽都是新兵蛋子,可杀人流血对路十方而言,只有耳闻,从未目睹,更别提亲历了。”
“此次遭伏,一上来便死了两个平日间有说有笑的伙伴,路十方显然被吓坏了。”
“在一众人奋起反击时,路十方只是凭着本能躲避逃窜。”
“饶是如此,还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尤其是,他的左脸。”
听到这儿姜逸尘心中一动,莫非这路十方便是后来的夜殇?
可那事发生在三十年前,路十方那时已有二十一岁,到了现在路十方理应过了天命之年,而夜殇瞧来并没有那般老态,二人真是同一人?
“他先是未能完全避开瓦剌人的刀,左脸上给划了一道竖疤,随后更是被一枚飞轮镖打在脸上。”老伯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飞轮镖深陷入路十方的皮肉,紧接在其左嘴角边上。”
“吃痛后,路十方几乎昏死过去。”
“正当瓦剌人乘胜追击,将要再撂倒一人时,尹天正瞅见路十方命悬一线,拍马赶到,将路十方救下。”
“路十方是被尹天正背回军营的,他脸上的伤也因伤势过重,永留疤痕。”
“那一夜,路十方找上了尹天正,感激其救命之事。”
“尹天正却郑重地告诉路十方,他们二人都是为家人来的边境,想要在边境活下来,一定得有勇气。”
“自此之后,路十方苦练基本功,又时常与尹天正讨教,像是换了个人。”
“因为脸上伤疤看着过于瘆人,路十方在军营中,几乎没有能说话的朋友,而尹天正也凭其能力在半年时间里从什长,逐步坐到了哨官,升上了守备的位置,二人间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
“路十方也因越来越能打,终是被提拔到了什长之位。”
“在其一次带队出巡过程中,救下了一四岁男孩。”
“男孩是个孤儿,甘州镇的各家百姓过得并不富裕,谁也不愿多养一口嘴,路十方见其孤苦无依,心生不忍,便将其带在身旁,待有缘人将之收留。”
“路十方利用闲余时间,教男孩打拳,和男孩一同学字,让他在军营中做些零碎杂活,以不至于被当作来混吃混喝的。”
“此后一两年间,甘州镇遭到数次小规模瓦剌军侵扰,最终都被有惊无险地化解。”
“为争取主动权,已有一定战力的甘州军营,在于时已是参将的尹天正建议下,挥兵北上,准备挫一挫屡在北地游走挑衅的瓦剌兵锐气。”
“那一战,中州军大胜而归,瓦剌兵暂被清出北地,一时不敢再犯。”
“那一战,副总兵不幸身死,尹天正正好接位。”
“那一战,路十方也杀出了名气,被称作‘戮十方’!”
“也因为那一战,尹家算是立了小功,尹妃在皇帝耳边稍稍推波助澜,尹家一顿幕后操作,便把甘州镇总兵调往别处,尹天正坐上了头把交椅。”
“瓦剌人也不知从哪儿闻知了这风声,迅速重整旗鼓,欲痛击甘州营,报一箭之仇。”
“毕竟在瓦剌人看来,上次甘州营得胜,是仗着总兵调度灵活,反应迅速,而尹天正到底还是嫩了些,做个参谋可以,把持大局未免过于牵强。”
“事实也如瓦剌人所料,这一战,甘州营再不如先前势不可挡,反而屡现破绽,失误连连。”
“这时候,便是尹天正也懊悔自己确实不是带兵打仗的料,这次逞强,恐将断其性命。”
“谁知在胜利天平已向瓦剌人倾斜之际,路十方再次杀了出来,凭着那股一往无前的蛮劲,大杀四方,真正做到了戮十方。”
“瓦剌大帅被路十方斩落头颅,兵败如山倒。”
“那一役,恐怕是瓦剌人绝不愿回想的一次败仗,他们怎么也不愿相信,竟有人能以一莽夫之力,扭转战局,他们更愿相信此人是个恶鬼。”
“戮十方浴血而战时,确实也与恶鬼无异。”
“此役路十方乃是大功之将,但他一直对尹天正感激在心,从未有过争功念头,而尹天正到底是甘州总兵,功劳归于他也无可厚非。”
“大捷的消息不日传回幽京,尹家人在庆幸二公子福大命大的同时,也深知是时候将他们的功臣接回都城过安生日子了。”
“毕竟凭着那三年的胜仗,甘州镇足矣获得三年五载的太平日子,而这些赫赫功勋也足够份量来堵住朝中权贵的嘴了。”
“最终,如尹家所愿,尹天正载誉而归,被封为威武候,赠府邸一座。”
“皇帝更在朝中大摆三日筵席,贺此喜事。”
“路十方和那男孩,有幸随着尹天正来到了繁华的都城。”
“他们本可在此乐享余年,但这儿却发生了对他们一生而言最为不幸之事。”
“在一日筵席之夜,路十方撞见了一对男女在宫廷草丛中偷腥。”
“路十方看清那女子是白日间见过的皇帝嫔妃之一,便深感不妙。”
“当他看见,那副回望向他的面庞时,他便知晓自己的命数已是到了尽头……”
第三六八章 与狼为伍
姜逸尘当即反应过来,道:“路十方看到的便是尹天正!”
老伯道:“尹天正看到的是路十方。”
姜逸尘道:“染指皇帝老儿的后宫,可是不小的罪名。”
老伯道:“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姜逸尘道:“但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老伯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知道的人太多,不仅尹天正自己性命难保,尹家也将跟着遭殃,要是龙颜大怒,哪怕是尹妃都可能因此失宠。若在可控范围内,尹妃求饶几句,皇帝也许会看在尹天正立功不小的份上,让他死得体面些,或干脆免了其死罪。但不论如何,尹天正这一生算是彻底玩完了。”
姜逸尘叹道:“所以,路十方必须得死。”
老伯道:“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姜逸尘道:“这份荣华富贵,路十方至少占了八成功劳,尹天正当真下得去手?”
老伯道:“路十方当年全赖尹天正及时相救,方才留得一命,他甘愿为尹天正去死。”
姜逸尘默然,无言相对。
老伯道:“尹天正给了路十方一瓶鹤顶红,让其自行了断。”
姜逸尘道:“理由呢?”
老伯道:“宫中筵席后,路十方回到威武候府邸,酒后乱性,玷污了府中一名丫鬟。”
姜逸尘道:“到底只是名丫鬟罢了,路十方乃是大功良将,罪不至死。”
老伯道:“可如果这是路十方自己的选择呢?”
姜逸尘不解道:“自己的选择?”
老伯道:“路十方先前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老实本分,少言寡语,后因脸上伤疤骇人,更少与人接触。初犯此为人不耻之事,因其性格使然,深陷自责而选择服毒自杀。”
姜逸尘沉吟半晌,缓缓道:“路十方这么做真的值得?”
老伯道:“对其而言,死得其所。在他看来,若是三年前,没有尹天正出手相救的话,他早该去见阎王爷了。而这些年来,他也确实得到了尹天正不少照拂。”
姜逸尘道:“那跟在路十方身边的那个男孩呢?”
老伯道:“你果然没见他忘了。”
姜逸尘道:“他应该就是夜殇吧?”
老伯道:“不错。路十方服毒之前,夜殇就在身边。”
姜逸尘不可思议道:“夜殇亲眼看着恩人死在自己面前?”
老伯道:“当天深夜,路十方叫醒了早已入睡的夜殇,和他说了几句话。”
“路十方告诉夜殇,自己实在没什么本事,没能教他多少东西,最后能教他的便是一个字——忠。”
“军营中最讲究的便是,兵忠于帅,臣忠于君。”
“路十方曾与夜殇讲过自己脸上的伤疤是如何来的,自然也同他讲过是尹天正救了自己。”
“昔日若没有尹天正,今天便不会有他路十方。”
“因而,他路十方将永远忠于尹天正。尹天正指东,他绝不会往西,尹天正要他付出生命,他也绝不会苟活。”
“路十方对夜殇说完这些后,便喝下已掺入鹤顶红的酒水,倒头便睡。”
“当时,夜殇自然对路十方所做所言不明所以,直至第二天醒来后,听知路十方昨夜玷污丫鬟后,畏罪自杀,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念在路十方对威武候忠心耿耿,且立功不少,路十方得到了个体面的安葬。”
“夜殇虽然年纪尚小,却已察觉到这事绝非表面所见所闻。”
“他向府中人打听了些守墓规矩,打算以父母之礼为路十方守墓三年。”
“同时在这三年中,调查清事实真相,还路十方个清白,当然,若一切都拜尹天正所赐,他也将为路十方复仇。”
“不过,就在路十方下葬七天后,侯府中一个护卫整理好行囊,来到他面前。”
“护卫告诉夜殇,路十方自杀前留下了一纸信条,希望尹天正能遣人将夜殇送离都城,去到幽远僻静的乡下,并将自己所有的财富统统给予夜殇,让他能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
“夜殇当然不相信护卫说的话,因为路十方是个粗人,写字不工整,且歪歪扭扭,往常在一张大纸上都写不了多少内容,如何能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这么多字?”
“但他还是和那个护卫走了,他想起了那一夜路十方和他说过的话,他已全然明白过来路十方为何要同他说那些话。”
“路十方没有留下字条,但一定找过了尹天正,路十方要他离开幽京,他便离开幽京。”
“离开了是非之地,夜殇也再没想过回去寻仇,他当然也明白了路十方是心甘情愿的死,路十方也不希望他去寻仇,他本也想遵从路十方的遗愿,好好活着。”
“谁知那护卫到了半途,竟把他独自丢在山林中,携款而逃。”
“夜殇那时还不到十岁,却不得不在野外求生。”
“他用匕首在自己稚嫩的左脸上,刻下了那十字疤。”
“他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恩人路十方,以及其教诲,也不要忘记人心之险恶。”
“幸而,人心虽坏,但动物的心,倒不太坏。”
“夜殇在山林中,啃了数日野果草皮,险些饿死过去,却被一群狼救下,从此与狼为伍。”
听到这儿,姜逸尘也总算明白夜殇那双瞳是怎么回事了。
老伯接着道:“夜殇与狼群们相依为命近十载,被冥河撞见时,也与一头狼无异。”
“那段时日,山林里天气不佳,许多野物或被冻死饿死,数量锐减。”
“以捕猎为生的猎户实在揭不开锅,便把主意打到狼群身上,而他们的目标,恰恰是夜殇所在的狼群。”
“起初,猎户们也没发现还有一人混在狼群当中。”
“直至他们成功用计将狼群围困,他们才发现,狼群中有一头狼,长相怪异,动作迅捷,还能掷出飞石,破坏他们的箭矢。”
“猎户们几番劝阻这‘假狼’束手就擒,他们愿意接纳他这样的人才,可夜殇却置若罔闻。”
“最后,猎户们当然动了杀心,准备不管不顾,将夜殇一同射杀。”
“人与狼都杀红了眼,战况尤为惨烈。”
“这一幕,被途经此地的冥河瞧见。”
“当他看见狼群中,竟有一少年时,不由动容。”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出手救下了夜殇,吓退了猎户,保住了所剩无几的几匹狼。”
接下去的故事不需再听,姜逸尘也已明白了,夜殇对于幽冥教,对于冥河的态度——忠。
老伯果然未在继续说下去。
姜逸尘却仍心存疑惑,老伯为何要同他讲这一串故事。
老伯似猜知其心意,道:“与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只有冥河还活一日,只要冥河没有驱逐夜殇,夜殇将永远都是幽冥教中最锋利的獠牙,和最不可动摇的心。”
“他不遗余力去培养你,或是未雨绸缪。”
“毕竟那时候,太多人为小洛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细想,便可知道那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
“巽风谷之事,幽冥教大伤元气,若没有你出现,幽冥教而今的竞争力,可想而知。”
“他不在乎你来历,只因路十方和冥河也不在乎他来历。”
“你不对幽冥教动歪心思,他也将视你如己出。”
老伯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所以,你只要在幽冥教一日,也莫要在幽冥教背后捅刀子,否则,他第一个不饶你!”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六九章 无蛰不惊
经老伯这一番点播,姜逸尘又明白许多。
路十方心思单纯,恩怨分明,为了报那救命之恩,不论什么事都肯做。
路十方没有教会夜殇太多东西,却教会了他恩怨分明,为报救命之恩,什么都能做。
对于恩怨分明者,你敬他三分,他还礼七分,你对其使绊,他与你死磕!
想到这儿,姜逸尘不禁动容。
过去这些年,幽冥教虽未与道义盟正面较量,但只要有让道义盟吃瘪的机会,他们从没有缺席。
覆灭石府,幽冥教便是主谋之一。
龙耀身死,洛飘零重伤,正是幽鬼围追堵截的结果。
血洗西山岛,幽冥教更没落下。
鬼煞坛尽遣主力,魑魅魍魉手中沾满鲜血。
公仇之外,不乏私恨。
鬼见愁之子,自号幽冥,不也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是幽冥教让他们一家天人永隔么?
可说,道义盟与幽冥教间,有着累累血债需要清算。
而老伯让姜逸尘打入幽冥教内部。
除却近水楼台,得以修习《阴风功》外,其初衷难道不是希望由内而外瓦解这个庞然大物么?
眼下,老伯明确告知他,以自保为主,再求其他。
若非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怎会不好好利用他这根深扎入幽冥教的锥子,让幽冥教也体会一番何为锥心刺骨?
“尘儿明白。”对于老伯,姜逸尘知道这个答复便够了,所幸夜色深沉,为他掩去了那份多愁善感。
“嗯。接下来,可以说说正题了。”老伯伸了个懒腰,接着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个疑问。”
姜逸尘道:“老伯请说。”
老伯道:“想来你已去过了听雨阁吧。”
姜逸尘道:“是。”
老伯道:“可有见到小洛?”
姜逸尘道:“尘儿见到了洛兄,洛兄却见不到尘儿。”
老伯闻言微微一怔,理解过来姜逸尘所言之意,并无太多意外,轻笑道:“听雨阁周边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自然也知道老伯所问的是何情况,道:“白天时间,那儿的耳目要比菊园多上十倍。”
老伯道:“那晚上呢?”
姜逸尘道:“要比白天再多上一倍。”
老伯道:“当真是连只苍蝇都没机会飞进去。”
姜逸尘道:“密不透风,大概便是如此。”
老伯道:“好在,以听雨阁现今的实力,没什么人敢轻举妄动。”
姜逸尘道:“不错,要想见到洛兄,即便过了外边这关,到了里面,只要多逗留一会儿,总免不得要被暗影十八骑发现,只言片语无法解释清楚,便要闹出不小动静,惹得人尽皆知。”
老伯笑道:“所以,你片刻也没有逗留,只能偷偷遛来老头子这儿了。”
姜逸尘道:“老伯折煞尘儿了。”
老伯道:“你能不动声色地潜进来,确实很了不得。”
姜逸尘道:“毕竟尘儿在菊园待过一段时日,对暗部也算有所了解,要找到他们的盯防死角,不会太难。最后,只要取得韩大叔的信任,便能见到老伯您了。”
老伯道:“噢,听你这么说,你知道无月现下所在之处?”
听出老伯是在考验自己,姜逸尘便不急于答话,而是屏息凝神,用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去感知沉香阁中的气息变化。
很快,他已有了目标,将头一别,目光如鸮,透过夜幕紧盯着沉香阁东南角。
那儿没有月光,没有暗影,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哪怕现在燃着蜡烛,向那打量,都无法瞧见半个人影。
但姜逸尘深知,只要出现在阁中的第三人对老伯起了一分一毫杀心,掩藏在黑暗中的杀机,将如惊雷般,瞬息而至。
老伯满意道:“无月可很少被看出破绽。”
姜逸尘收回了视线,道:“阁中地形有限,可落位的选择不多,加之尘儿侥幸知晓韩大叔隐匿身子法子的特点,故而能猜出其所在方位,可若韩大叔发动攻击,尘儿依然是无力招架。”
老伯道:“欸,你这孩子还是太过谦虚了,不过,你是从何得知无月这隐匿身形之法的特点?”
姜逸尘道:“是尘儿在幽冥教所藏典籍中翻阅到的。”
老伯奇道:“噢?无月此门秘法,是其先师所传,江湖上虽有不少人觊觎,也有许多人效仿,但终究不得其法,无法做到他这么完美。那秘法不至于落入幽冥教手中,那幽冥教典籍中是如何记载的呢?”
姜逸尘道:“这秘法之名‘惊蛰’,虽是惊字在前,可若是无‘蛰’,则不惊。”
“故而这功法的重点,便是在蛰。”
“蛰,不食不动,全无动静,无人知悉。”
“惊,动如惊雷,厚积薄发,一击骇世!”
“则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幽冥教中典籍注明:若非能将体内三门或以上内功,轮转运行,相互补充,决然无法做到多日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仍能保持高度警惕状态,在顷刻间,一击制敌的。”
“当然,施展‘惊蛰’隐匿身形者,也并非毫无破绽。毕竟人无法凭空消失,再怎么拟物、伪装始终都有实体存在,如此一来,只要仔细观察周遭气流动向,看看哪儿与常时相较,气流走动变得缓慢,哪儿便可能是此人隐身之处。”
“幽冥教典籍对‘惊蛰’的评价是,神乎其技,却也弊端明显——必须不动。适宜躲避追杀,埋伏反杀。”
老伯道:“呵呵,没成想这幽冥教对这‘惊蛰’,研究得这么细致,无怪乎当年鬼见愁会在他们手上栽了跟头。不过,这评价倒是蛮中肯的,当年鬼面儿虽厉害,可仇家也颇多,创出这‘惊蛰’来,不仅屡次让来要他命的人无功而返,而且还有数次反杀了对手,也让后来者投鼠忌器,不得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够不够实力找鬼面儿寻仇了。”
老伯顿了顿,接着道:“这些年也是辛苦无月了,为了保我周全,只有施展这‘惊蛰’,才能无时不刻守在我身侧。食无肉,居无竹,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姜逸尘偷偷向东南角瞄了眼。
暗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姜逸尘不知道韩无月为何会如此鞠躬尽瘁地卫护老伯,可他却能懂,老伯与其二人间,早已不需任何言辞来表达感激与信任。
静默半晌,只听老伯说道:“当年没有你适合修习的内功,你的内息自然不足以支撑大部分功法的正常运转,故而,无月那时才没将‘惊蛰’传你,怕你怀璧其罪。”
姜逸尘一听,这才想起昔时的确与韩无月讨教过隐匿身形之法,却被告知没有深厚内息加以护持,便无法达到应有效果。
那时的他,还为此而低落,不甘。
老伯似也回想起当时情景,不由感慨道:“那时,你无法修炼内功,想多学些东西,以弥补自身缺漏,本也是人之常情。”
老伯话语刚落,姜逸尘只听斜后方传来破空声响,心知那是韩无月掷来之物,应无危险,便伸手向后探去。
旋即,便有一巴掌大的竹简落入手中。
姜逸尘心下暗道,莫不是“惊蛰”?
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这是‘惊蛰’的修习要点。”
暗中传来一道声音,似久未开口,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
姜逸尘一喜,道:“多谢韩大叔。”
暗中声音道:“你现在已有能力驾驭它,这是你应得的。”
老伯道:“收下吧。”
姜逸尘也不矫情,将竹简收好。
不论如何,一个合格的杀手,若能掌握“惊蛰”这等绝学,无异于如虎添翼。
感受到姜逸尘的喜悦,老伯心下也颇为畅快,在这乱世之中,他能为姜逸尘做的,便是让其不断变强,有更多能力,更多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
可念及即将到来的三月三百花之约,老伯的心情又不由一沉。
百花之约,虽是九州、四海两盟约战,可这等江湖大事,江湖人永远都不会是局外人。
而这俩孩子都有可能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得做好万全考虑才是。
第三七零章 暴雨突至
曙色摸进窗户。
姜逸尘这才发觉,已在沉香阁中待了一夜。
这一夜很长,他所收获的自然也不少。
老伯以长辈身份,为他点亮前路。
以朋友身份,与他探讨眼下江湖情势,及如何应对百花之约将会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初见老伯时,姜逸尘明白了自己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还有爱——来自朋友、亲人们的爱。
走出菊园后,姜逸尘深知前路将愈发艰险,但他前行的步伐只会愈加坚定!
*********
沉香阁中。
少年早已离去。
老伯的双眸仍未从房门处挪开。
见故人之子成长至此,老伯自是深感欣慰。
一宿未眠,却比平时还要精神不少。
这江湖能人辈出,许多事他已无力左右。
他力所能及的,仅是提供些指引与从旁帮衬,关键还得靠这些孩子自己。
而姜逸尘和洛飘零非但没让他失望,还屡造惊喜,让他自叹弗如。
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许这俩孩子真能做到。”
他似在自言自语,可阁中马上有了回应,“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乱世江湖中更是如此。这些年来,江湖上中已不见真正意义上的排行榜,只因大家都知道,一旦列出来个排名先后,或许只需三两天功夫,便会出现排名靠前者身死或重伤的消息,榜单不得不及时作出更替,而十天半月后,排行榜上的前十,可能已换了一批又一批。”
回应老伯的自然是韩无月,这位寸步不离老伯十丈开外的道义盟第一杀手。
老伯笑道:“你已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韩无月道:“人在感慨时,心里总会多生出些话。”
老伯道:“你这例子举的不错,在这江湖上,今朝第一不需多少时日便会被他日第一取代,而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早晚是要退下舞台,做观众的。”
老伯又接着道:“当年你总说尘儿终有一天会超越你,你看他与你相较还有多少差距?”
“单论轻功身法,姜少侠已不见得会在我之下。”韩无月回答地很快,好似早已在心中,对姜逸尘而今情况做出了评判。
老伯略感意外道:“噢!竟有这般厉害了?”
韩无月道:“以暗部在菊园中的布防,即便对整个菊园极为熟稔,若无天下前十的轻功身手,决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当我发现姜少侠时,他已站在沉香阁前。在我出手前,他已举起隐之剑表露身份。”
老伯道:“是了,他能避开各方耳目,潜入听雨阁中,那菊园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了。这幽冥教的隐之剑也有好些年头没出鞘了啊,想来他们那也只有这把剑配得上如今的尘儿了。那,其他方面呢?”
韩无月道:“心性上,姜少侠已有九分成熟,还差一个坎,需要跨过。修为上,则卡在瓶颈处,须有突破良机。”
老伯又叹了口气,道:“心性上虽只差最后一关,对其而言也是最难的一关——情关。这些年来,不论是友情、亲情、爱情都让他在紧要关头,丢了原有的沉稳与理性,顾此失彼。这是个不小的隐患,但能否跨过此关,还得看他自身造化了。至于修为上,你可是说他这《阴风功》还修炼得不够火候?”
韩无月道:“不错。姜少侠虽历经万毒淬体,且先行修习了《千蛛万毒功》打牢根基,但幽冥教昔年从域外传入中州时,总免不了血腥杀伐,而那《阴风功》也是在其间不断完善而成的。姜少侠在这大半年间,大多时间都用在修炼功法上,鲜少与人争斗,更别说杀人舔血。他这《阴风功》,眼下只是徒具其形,却缺少本应有的阴煞戾气填充,故而离圆满境界,恐怕还差了两重。”
老伯闻言了然,道:“这点上,此次百花之约,对其倒是不小的契机。”
老伯看了眼窗边,晨曦已展露锋芒,投射进阁中,补充道:“饱含危机的契机。”
*********
三月初二。
平海郡。
清晨。
无风,无雨,晴。
没有风雨的初晨总是静悄悄的。
这小半月来的江湖,除却红衣教庚堂之主梁子猛的表亲兄弟山狮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身首异处的消息,稍稍引起些波澜外,也如今日清晨一般,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好像血雨腥风来临前,也总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三月初二,本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因为再不到十二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顶多再十二个时辰,平海郡百花屿便将发生一件足矣撼动整个江湖的大事,故而显得有些特别。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江湖上几乎所有门派的主事者,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整个平海郡中,所有能住得了人的屋子,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自不必多说,便是连许多平民百姓的家,都被重金借宿。
数月来,乃至一年半载来的精心筹备,都将在明日决定究竟是硕果累累,还是一无所获,与此相比,眼下这点小投入自然微不足道。
在这关键当口,谁都不敢出岔子,谁也不愿出岔子。
各门各派都自上而下传达了谨慎行事的指令,明日才是决战时刻,而眼下则莫要轻举妄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到了黄昏时刻。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然飞入清水谷。
夕阳斜晖竟在顷刻间被吞入黑云中。
夜幕提前降临。
随而狂风四起,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任谁也想不到,白日间大放晴色的平海郡,还未入夜便风云突变,下起疾风骤雨来。
有人为此长出口气,有人则见之忧心忡忡。
松口气的人认为,这暴风雨既在今日下了,那明日便应是风平浪静。
忧心忡忡者则念着,暴风雨来得这么早,岂不说明今晚便会出现变数?
当然,此二者眼下都是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
蝴蝶扇动了春雨。
而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推动着江湖的波澜。
清水谷是西江郡通往平海郡的必由之路。
左面为山石峭壁,右侧是沼地密林,中部有条小溪流直通青水镇。
此时,正有四道身影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前行。
费了好大功夫,才极不情愿地钻入密林中,暂避劈头盖脸而来的大雨。
“老大可真不够意思,自己蹭着兜率帮的车马提前来平海,还有美人相伴,却叫我们晚些时候再过来,这大雨一下,竟把马儿都吓跑了,徒留我们在这遭罪。”
雨声哗啦直响,故而出声之人是扯着嗓子在抱怨,但那声音明显颇为年轻。
“谁说不是呢!那些臭马,知道这儿不是个躲雨的地方,掉头就跑,对我们根本不管不顾。这头顶湿,屁股也湿,浑身都湿乎乎的,可真是难受。”另一年轻人跟着扯嗓埋怨。
“嘿,这马儿又不是你们养的,半路租来的畜生还指望与你们同甘共苦,做梦吧!”四人中长得稍微壮实的一人大声挖苦道。
“臭脚夫,你给我闭嘴啊!要不是你非要先走上一两里地再去租马,现在我们早到青水镇了!”第一个年轻人怒吼道,他和被其唤作脚夫的壮实男子躲在不同颗树下,本是相去有一丈远,眼下竟是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与之掐架。
“臭鸡蛋,别把锅往我身上推,这可是老大说的,出来时绕着小道走,别被人发现,后头再用马匹赶路!你小子再过来,我就把你按在地上摩擦,让你喝饱了泥水,晚上倒是省了一顿饭钱。”脚夫躲在树下,没站起身,却挺直了腰板,与其对吼,看来也不是轻易服输的主。
若是姜逸尘在这,一定对“鸡蛋”这称呼毫不陌生,这一伙人便是来自埠济岛的。
他们口中说的老大,自然便是“剑鬼”谢飞了。
“得了得了,吵什么,吵什么?我都不说话,你们有啥好骂的?欸,我是真搞不懂,老大让你们仨来倒罢了,把我也叫上,却让兰笙和舒桐那俩家伙待窝里舒坦,我他奶奶的,心里苦啊!”白衣男子一头打湿的长发贴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却丝毫不妨碍他大声说话,而那声音尽显慵懒,不是梅怀瑾,还能是谁?
对于谢飞的布置,梅怀瑾心里头确实想不明白,依平海郡现下的紧张局势,让鸡蛋、脚夫还有小六来,尚有自保之能,而他不免成了累赘。
这一下雨,连马儿都丢了,他们只能在这沼地里躲雨,让他心里头更加烦闷不已,嘴巴里头也说不出半句诗词来了。
前头三人虽骂来吼去,只因他们平时便是如此粗野随性。
这一听梅怀瑾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由关心起来。
鸡蛋和梅怀瑾躲在同一颗树下,当先凑过来,拍着其肩膀,道:“嗨,老梅啊,老大让你来,自有其用意,说不定你是他中的奇兵呢!想开点,笑一下,雨或许就能……呃,小些了。”
鸡蛋本想说雨会停,一探脑袋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天,赶忙改了口。
另二人也正想安慰几句,却听梅怀瑾嚷嚷道:“安慰归安慰啊,可别摸我屁股啊!”
鸡蛋闻言愣了愣,立马咆哮道:“谁稀罕摸你屁股!”
梅怀瑾一听不乐意了,把鸡蛋往旁边用力一推,道:“臭不要脸的,做了还不认?”
话语一出,梅怀瑾那本便露出不多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
鸡蛋显然没防范,被一推,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但他的目光却梅怀瑾身上挪开,这一倒,他反而看清了状况。
这一看,鸡蛋已吓得头皮发麻,慌忙道:“老梅快躲开!”
第三七一章 雨夜强敌
鸡蛋惊呼出声的同时,剑已出鞘!
在梅怀瑾背后,至少有八道黑影从树上垂落而下。
那些黑影本是蜿蜒盘旋在树干上,此时却犹若露出狰狞姿态的一条条巨蟒,绷直了身子朝梅怀瑾扑去。
初时,鸡蛋也误以为是碰到了野外凶兽。
但他与梅怀瑾相去不远,自也不难瞧清那一条条黑影并非活物。
他的心反倒因此沉了下去。
这些黑影既非密林沼地中本该存在之物,岂不是意味着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
是谁煞费苦心,在此守株待兔?
抑或是他们误打误撞,落入了本是为他人准备的陷阱?
一瞬间,鸡蛋心念百转,而手中剑已同三道黑影搅在一起。
剑为刚,黑影,或说这绳索之物为柔。
鸡蛋无法用剑将这绳索斩断分毫,更是被限制了出招空间。
不过,若不是鸡蛋反应迅疾,横插这一手,另一旁的梅怀瑾就无法觅得空档脱身。
梅怀瑾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身子向前倾,两腿使劲一蹬,立马蹦离原地。
这一动作稍显仓促,做得虽快,却收势不急,头往下栽,摔了个狗吃屎。
梅怀瑾一头扎入了泥潭,连吞了几口水,心里又慌又乱。
可他的手脚却没有一丝拖沓,当即做出一个前滚翻,让自己远离身后的树。
能从昔年埠济岛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靠的绝不只是运气。
怎奈周围糟糕的环境,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身下泥水近乎没膝,他的动作因而迟缓不少。
仅是一瞬的功夫,已有一道绳索缠住了他的右腿。
眼看另四道绳索即将左右开弓,缠身而上时,脚夫和小六的刀剑从斜刺里窜出,将绳索拦下。
“何方宵小藏在暗处,给爷滚出来!”
脚夫一手挥动刀身回缠绳索,伸出另一手将之紧紧拽住。
意图仗着自己过人的臂力,将暗处之人揪出来。
小六见状腾身而起,脚尖点落在脚夫抓住的绳索上,顺着绳索朝阴影处奔去,配合脚夫向敌手施压。
谁知未至半途,便听身后传来一身疾喝,“快退!”
尽管天色昏暗,且雨势颇大,导致视线受阻,但脚夫对于危险的嗅觉向来敏锐。
小六听言也不多想,脚步当即从绳索一侧错开,身形疾坠。
只此瞬息,他便察觉到头上有两个重物呼啸而过,直朝身后脚夫方向砸去。
嘭!
重物落水激起半丈高的泥水,足见其势头之大!
随意被当中一个砸中,当已七荤八素,连吃两记,恐性命危矣。
既有落水声,脚夫自也不在原地,小六心下稍安。
忽听鸡蛋喊道“出林子”,小六辨了个方向,便三步并两步朝林外躲去。
至于梅怀瑾,他相信以鸡蛋的本事早已助其脱困了。
四人为避雨而窜入这片林中,本便离外边的道路不远。
故而,小六只在泥水中蹚了片刻,便从雨帘中瞅见了当先从林子里逃出来的另三人。
三人各自拿着刀剑在雨中木然而立,小六正要出声相问,便也瞧见两丈之外那十道身影。
十个黑影蒙面之人呈半弧状分立雨中,将他们围住。
瞧这架势,实在难说这不是早有准备的埋伏。
这十人各自手中的武器不尽相同,且非寻常所见。
当中最为普通的,竟是刚才冲小六和脚夫砸去的流星锤。
但这流星锤不仅个头比常人脑袋还要大上一倍,而且不只是双流星,而是四流星!
两道锁链两端各系有一重锤,中部相连。
单以重量而言,便非常人能够使唤。
要驾驭如此怪异的武器,又不自伤,绝非易事。
然而,手持这四流星之人并非想象中的人高马大,仅是常人身形,不由令人咋舌。
事实上,眼前这十人除了着装一致外,几乎连身形都一般无二,若非他们所持武器不一,都难以做出区分。
这些武器大致分两类,一类如四流星,个头大,势头沉,杀伤性强;一类则较为灵活多变,多用来限制敌手移动。
当中最令人称奇的武器,莫过于方才出现在梅怀瑾身后那犹若蟒蛇之物。
原来那条条绳索竟都出自同一武器,这武器若一一拆分开来看,便是一条条长鞭。
这长鞭材质特殊,表面如钢似铁,可舞动起来却又柔软如蛇。
这类长鞭在江湖上虽不多见,也不难打造,称不上奇。
但往常都是一人单甩一条长鞭,而今竟有人将八九条长鞭合为一体,且照样使唤得有模有样,可不禁令人称奇。
奇在这武器是否藏有什么机巧,才能这般灵活控制?
奇在使唤这等武器之人,究竟在这武器上下了多少功夫,才能将他们控制得来去自如?
当然这些问题,仅是从鸡蛋四人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他们有更严峻的问题需要面对。
十个黑衣人围成半圈将他们困住,一言不发,也不答话,冷眼盯着他们,仿若盯着一群死人。
不过,黑衣人却也给他们留了退路。
而退路,自然只有身后已被瓢泼大雨浇作一片池塘的沼地密林了。
退?
还是不退?
早先出来的鸡蛋三人心中似已有主意,只等小六表个态了。
“好歹帮一人杀出去,去和老大报信,让老大给我们报仇,我可不想再进那黏糊糊的地方了。”小六以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着。
“哈哈,正合我意!小鸡蛋,明年此时记得到哥哥们坟前多磕几个响头,让哥哥们乐呵乐呵。对了,记得多带些酒来,我要听你说戏!”脚夫仰天大笑,同时身形一跃而出,“上!”
“臭鸡蛋,可别忘了你家梅哥哥喜欢喝的杏花村,否则我做鬼后每天晚上都去吵你,让你睡不着觉!”梅怀瑾呸了口水,也不知嘴里还有多少泥土,随后又用匕刃将眼下最碍事的长发割去大半,摆出了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跟在小六身后杀了出去。
三人先后开口,却不约而同已准备拼掉自己性命帮鸡蛋脱身。
仅是方才在密林中的短暂交锋,他们已知眼前这些黑衣人绝非善与之辈,而对方人数之多,委实在他们意料之外。
若当真是冲着他们性命来的,他们鲜有活命机会。
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四人中年纪最轻,武功最高的鸡蛋杀出重围,与老大会合后,再来寻今日之仇了。
出自埠济岛的每一人对于死早有觉悟。
鸡蛋闻言鼻子一酸,却无暇感动,更没心思多想。
他挥剑随着三人一同攻向敌手,只希望在他们奋力一搏下,能借此势头压制住对手,多杀几人,或是能多活哪怕一个兄弟都好。
只是,事与愿违。
十个黑衣人武器虽各不相同,可协同性却做得像是一个人体内的各种器官,运转得天衣无缝。
谁负责进攻,谁负责防守都分工有序。
不出片刻,鸡蛋四人不仅未能突出重围,反倒一一被孤立开来,无法互相照应。
而四人中,武力较为逊色的梅怀瑾在数次险死还生的挣扎后,已被那一道道绳索捆住了四肢和脖颈。
在绳索牵引下,梅怀瑾身子呈“大”字型,立在雨中。
随着绳索逐渐绷紧,梅怀瑾呼吸愈来愈难,手脚渐渐没了知觉,命在旦夕!
第三七二章 按兵不动
夜雨凄凄,砭骨生寒。
金铁交碰之声全然被雨声吞没。
森森寒光竟成了黑夜中残存的光亮。
还一处光亮则源自沼地密林中,那如夜枭般的双眸。
密林中还有他人?
有。
而且,正是以“杀手夜枭”之名,闻名江湖的姜逸尘。
姜逸尘来到此处的时间也不久,只比鸡蛋等人早了些许。
或许是他目标太小,或许是他静悄悄地到来,加之他已将韩无月所授的“惊蛰”,修成三成火候,所以,并未成为那十个黑衣人的猎物。
此刻,他紧盯着雨夜中双方对垒的情况,自也瞧见了在刀光剑影映照下,逐渐失了血色的梅怀瑾。
若在平常,他当然会念在与梅怀瑾和鸡蛋还算相熟的份上,出手相援。
可眼下,他却静立不动,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虽说今天是三月初二,再过数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的重要日子。
而他现在的身份则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但幽冥教出手相援与兜率帮联系紧密的埠济岛,未必说不过去。
毕竟幽冥教与兜率帮是盟友,那么,盟友的盟友,自然也能算盟友。
再者,平海郡目前耳目不少,可此时会出现在这儿的决然不多。
纵然挺身而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
只是,姜逸尘在等。
等该出手的人先出手。
除他之外,还有他人隐在暗中?
当然。
至少姜逸尘认为,还有一人更该出现在此处。
那么,姜逸尘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这还得从今日傍晚说起。
自十余天前夜探菊园后,姜逸尘便一路南下,来到平海郡与幽冥教会合。
其间,除了抽空偷偷研习“惊蛰”外,姜逸尘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忙碌着。
一面为幽冥教出工出力,一面又小心留意着各方消息,与已知信息不断整合、梳理。
当所得的拼图越来越多时,他也越来越接近真相。
他逐渐拨云见日,发现这一年多来,洛飘零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参与到棋局中者,人数之多,身份之奇特恐远超其所想。
下棋自然不是单独一方的事,还当有对手。
而这对弈者至今多藏于幕后,明日便是将之揪出来的极佳时机。
离真相越近,姜逸尘思绪也越难平息。
因为这棋局只是在铺垫阶段便已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他可以想见随着对局逐渐展开,将会是怎样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他愈想愈多,开始心生担忧,开始徒增困扰。
他不得不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
酒虽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尤其是对于酒量极差的人而言,两杯酒足矣令他醉倒,大睡上一夜,明早醒来后,他的思路必将无比清晰,做出的判断也将准确无误。
姜逸尘摸进了一家小酒铺。
但在这时候,只要是在平海郡,只要是有屋子的地方,人一定不会少。
屋子里只摆着四张桌椅,其中三张已坐满客人。
剩下一张,只坐着两人,还有两个空位。
姜逸尘自觉运气还不错。
可进来的客人,看到唯有的两个座位后,要么扭头便走,要么点了酒后,便直接站着喝完。
就好似这俩位置上长了密密麻麻的针,坐下去,即便不死,也要残废。
酒铺掌柜见此情况也是无可奈何。
他虽认不得那张桌椅上,高大的黑袍人。
但那身材较为娇小的黑袍人,脸上挂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面具,实在没人不认得是谁。
姜逸尘也不例外。
毕竟,除了笑面弥勒外,再没人敢在这风云际会之时,挂着一张弥勒佛的面具招摇过市了。
也因笑面弥勒来此是喝酒吃菜的,难免要稍稍拿开面具露出嘴,故而,更没人敢往这张桌上多瞅一眼。
姜逸尘看出此人确是笑面弥勒无疑,也看出他身边之人便是影佛,还知道他们二人刚从中州极西之地仓促赶来。
彼时,姜逸尘心思极乱,看明白为何有空位无人敢坐后,便要了一小壶酒和几碟小菜,直接落坐。
掌柜见了,先是暗暗吃惊,可不一会儿,又喜上眉梢。
对于做生意的人而言,只要能挣到银子,总会令人开心的。
其他客人见了,先是低声惊呼,可在几番打量这新来的年轻人后,再不敢妄加议论。
因为不少人已认出,这年轻人正是幽冥教的新晋黑无常。
姜逸尘仅是与笑面弥勒稍稍客气了一番,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静待掌柜的上酒菜。
既是疲于开口,也是担心在笑面弥勒这等高人面前,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笑面弥勒似看透其心思,也不在乎。
和影佛用完膳后,便起身离去。
“今儿天气看来不错,时近日落,依然晴空万里。”
“是啊,但愿明儿也还是这般就好。”
“那可说不准,指不定太阳沉了后,便压不住暴雨,今晚便洗卷平海。”
“呵,还好咱提前来了,已有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今天才来,今晚恐怕喝的不只是西北风咯。”
“兴许还有人正在来得路上呢,要是从其他地方来还好,要是走清水谷那条道,一旦下起雨来,连马儿都会把人丢下。”
笑面弥勒和影佛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二人声音本低沉沙哑,酒铺众人一听是在说天气也不当回事。
姜逸尘酒至嘴边,愣是没喝进去,他总觉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
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会茶饭不思。
姜逸尘着实喝不下酒了,毕竟他本不喜酒。
而笑面弥勒和影佛所说之话,有如魔音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几经挣扎后,他终于还是不沾滴酒,和掌柜多要了些菜,饱足后,往清水谷方向行去。
他依笑面弥勒所言,没有骑马。
于是,他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来到清水谷。
当雨下起来时,他更相信笑面弥勒是有意引导他到这来的。
当他看见鸡蛋和梅怀瑾等人出现后,他心下之惊骇已无法言喻。
笑面弥勒知道他和埠济岛间的关系?还是只是巧合?姜逸尘心中惊疑不定。
依兜率帮和埠济岛的关系,笑面弥勒既知鸡蛋等人此时才来平海郡,又会遇险,为何不来相救?
反倒是将这事有意无意地告诉他。
假若他没去那间酒铺,没遇上笑面弥勒,那又会如何?
姜逸尘心下不由生出不安的猜测,笑面弥勒是故意出现在其面前,故意将这消息告诉他,想看看他会作何选择?
那这十个蒙面人难道也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兜率帮难道要与埠济岛撕破脸皮?
心中疑问太多,这也是姜逸尘为何见梅怀瑾已命悬一线,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缘由。
他在等——等谢飞的出现。
第三七三章 谁与葬花
初春时节,多是细雨缠绵。
即便有暴雨,也是来得快,去得疾。
今晚的雨,在肆虐了小半时辰后,雨势虽小了些,却仍意犹未尽。
雨中激斗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梅怀瑾被束缚着手脚,勒绑着脖颈,奄奄一息。
仅是凭其意志,吊着口气强撑着。
双手近乎失了知觉,仍回拽着两条绳索,垂死挣扎。
四人中,脚夫的手脚功夫仅次于鸡蛋。
又因常年混迹在码头做苦力活遮掩身份,故而最为皮糙肉厚,最抗打。
蒙面人对其进行了有效针对,直接上三个使唤短兵的与之近身肉搏。
一人使鳄鱼剪,脚夫的刀往哪劈,鳄鱼剪便往哪剪,极大地限制了脚夫进攻路数。
一人双臂套有厚如砧板的玄铁盾,单手能挡刀,双手同出,除了盾外,也可起到鳄鱼剪的作用。
余下一人手上戴着改良型指虎,落拳后,状若虎口的拳套便会张开那银牙利齿咬入敌人皮肉。
三样武器中,自然以指虎对脚夫威胁最大,而鳄鱼剪则是其最大掣肘。
脚夫对他们的打法意图心如明镜,尽量不按套路出刀,可随着打斗持续,终是被鳄鱼剪夺去钢刀,只能徒手应敌。
虽说其赤手空拳也可擒狼搏虎,但肉体凡胎终究奈何不了金铁利器,不出多时,便屡现险情。
与鸡蛋一般,同以剑术见长的小六,本是极为擅长以少敌多的情况,可对方仅是两个蒙面人便让其捉襟见肘。
谢飞对埠济岛之人从不藏私,他自创的“葬花剑法”,只要他们愿意学,尽皆倾囊相授。
小六比鸡蛋稍长几岁,却无法向鸡蛋一般领悟“葬花剑法”的精髓,学来观赏有余,而实战性不强。
后来谢飞结合其一心多用的特点,寻了本《游龙六剑》的剑谱,供其修习。
游龙六剑,重在以气凝剑,一剑可另行分化五剑,盘护周身,同时御敌。
只要习剑者能合理分配内息,每把气凝剑均能达到实剑八成的杀伤力。
很显然,《游龙六剑》重守轻攻,所以,小六先前总能在应对多个敌人时游刃有余。
可这回遇上的俩蒙面人,一人用九道飞爪扰乱他视线,一人则以链子狼牙棒全力轰击其要害。
看着虽仅是两人,却似十人齐心协力对小六试压。
十道攻击接踵而至,竟从不互相干扰,纵有六条“游龙”,小六也叫苦不迭。
想贴身还击,更是连门都摸不着。
对此,小六只能避重就轻,尽力去闪躲狼牙棒的重击,却不可避免被那些飞爪,抓出道道伤痕。
若不是大雨多少干扰了这些软兵的施放精准度,小六已当束手就擒。
饶是如此,随着精血的流失,《游龙六剑》另五道气凝剑影,已愈来愈黯淡。
至于鸡蛋,在初时的短暂交锋后,便被四个蒙面人重点关照。
两人手持短兵,攻其要害。
两人使唤长兵,防其脱逃。
若非鸡蛋身法迅捷,灵活多变,也难与四人长久斡旋。
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三个兄弟景况,深知他们即便身陷险境,依然不忘为自己争取时间,心似泣血。
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却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性子。
不论是走是留,他都不能乱了方寸。
走,是兄弟们的意愿。
四人中也仅有他走脱的希望最大。
只要能找到老大,大仇便能得报。
可他从此以往,恐都难以心安。
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不愿去承担那份压力。
但这些蒙面人来路不明,他们四人若同死在此,老大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内都无法查清始末。
也难保这些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老大。
他们或许不是老大对手,那他们幕后之人呢?
嘭!
就这稍一分神,那百斤重的流星锤险些将鸡蛋脑袋砸开花!
刚避开致死一击的鸡蛋,还未喘上口气,却见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的流星锤,所有锥头居然缩入球内!
鸡蛋年纪虽轻,可自小便在江湖上行走,见识也颇为广博,此时一见此景,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将有暗器从中射出!
鸡蛋只感觉浑身上下,全然暴露在百十道寒芒面前!
他心如死灰,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百十道银芒如疾风骤雨般从流星锤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鸡蛋避无可避!
这一瞬,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心中一道声音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随而,剑随意动,他竟在这咫尺之遥距离,在此电光石火间,刺出三十六剑,将所有射来的暗器全部击落!
《葬花剑法》,疾风剑式,转瞬间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又蕴含着疾刺十剑的威势。
百十道暗器,也正是被那三百六十道剑影挡开的。
生死攸关之际,鸡蛋用葬花剑法挽回了自己的性命。
任何人见此力挽狂澜之举,不免惊呼奇技。
然而,这些蒙面人并不是人。
人有感情,他们没有,他们是天生的冷血杀手,他们只被训练来杀人。
见鸡蛋挡下了这一招,四人已毫不迟疑地继续向他攻来!
鸡蛋只来得及深吸口气,便要重新投入战斗。
移动身形间,忽而发觉手中的剑已无法牢牢把持,鸡蛋心头不禁一颤。
显然,适才那招疾风剑式,对其内息消耗过甚。
他在后悔,后悔自己这些年来凭白浪费一身天赋,除了剑法没落下外,修为一直止步不前。
只要他能静下心来,每天多花哪怕半个时辰去修习内功,今日或许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毕竟《葬花剑法》中,本就含有无限可能。
他已来不及后悔,他告诉自己,是走是留,现下该做决断了。
这一刻,他的目光正好瞧见梅怀瑾那皎白如月的脸,和那低垂的双手。
死了?
刹那间,鸡蛋心如刀绞,睚眦欲裂!
夜空中似飘起血泪。
他已分不清,是兄弟的血在雨中溅洒,还是自己双眸满布血丝之故。
接着,他看到一支断臂在空中飞起,落地。
紧随其后的是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和断臂一般,飞起,落下!
这回血更多!
鸡蛋与之相去有一丈距离,脸上竟也沾了花。
这血毫无温度,寒意渗人。
鸡蛋的心也跟着一凉。
结束了?
不。
梅怀瑾正要倒下。
束缚他的绳索已颓然落地。
而他的头,他的手,都还在!
倒下的是那蒙面人!
雨声嘈杂,鸡蛋却依然能在其中听出剑吟之声。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谢飞来了!
鸡蛋紧闭着嘴,双唇已被其咬出血,可他心里已呐喊出来!
葬花剑法,一招一式均含于诗词中。
整套剑法舞来非但不见一分一毫杀意,更是如诗如画。
故而剑法是极慢的剑法,但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快招。
鸡蛋刚才使出的“疾风剑式”是快剑,眼下这招“落花剑”亦是快剑。
将“落花剑”施展到极致,便可划破时空,在一息内穿越数丈之远,攻敌要害。
蒙面人功底不弱,但他并未察觉到背后有杀机出现,便在毫无防备下,被卸去手与头。
而能做到如此极致之人,自然无他,唯“剑鬼”谢飞尔!
与此同时,已在暗处躲藏多时的夜枭也伺机而动!
第三七四章 疑窦丛生
雨又小了些。
月儿也趁这机会悄悄从云层中探出头。
月光打照在剑上。
那是柄银白的剑,质朴无华,不染尘埃。
剑身上不沾滴雨,不见血渍。
第一次见到这柄剑的人,只会将之视作用以珍藏的宝剑,而不会认为这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凶剑!
毕竟再为警觉的人,也难从这柄剑上,嗅到半分杀气。
一如此剑主人,纵使衣着质朴,面色苍白,依然有着公孙王侯的气质。
任谁第一次见,难免会将之当作没落的王侯世子,绝难想见他是凭一己之能,成为中州四大剑客之一的剑鬼。
这样的剑,这样的人,没人愿意与之为敌。
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人,这剑,会在何时何地,不动声色地要了你性命!
只可惜这些蒙面杀手并不是人,他们是冷血野兽。
虽有其一在毫无防备下被害了性命,却不见一丝怯意,他们绝不会轻而易举地让敌手再杀一人!
先前分别围攻脚夫、小六、鸡蛋的蒙面杀手,各分出一人,如野兽般像谢飞扑去!
月光照在谢飞脸上,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一双冷眸中充斥着愤怒!
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已很少会有这般怒意。
他一面为自己听信他人之言,险些害了自己兄弟性命而自责,气恼。
一面则是为对手的强大,感到讶异,震怒。
他已调动起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迎向敌人,他要将这些蒙面人统统斩落剑下!
不论如何,谢飞的到来,既救下了梅怀瑾,也帮鸡蛋三人分担了不少火力,更重要地是让三人有了精神依靠,得以愈战愈勇!
鸡蛋仿佛重新获得了一股劲儿,能和对手再战上百回合!
谁知正在此时,又一道黑影出现,让这方天地重归黑暗。
鸡蛋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果真还留有后手用来对付老大?
噹!
就在鸡蛋走神刹那,身侧两兵相碰,耳畔有如雷鸣!
这一下显然把鸡蛋吓得不轻,脚下一乱,险些跌入泥潭。
方一立住身形,便偏头瞧去。
只见那道黑影已落在他先前站立之处,将一把黝黑大剑从一个单手持着旋转飞斧的蒙面人身体里迅速拔出,旋即投入与另三个蒙面人的战斗中。
再次出现的月光,似乎比之前亮了些。
鸡蛋大感意外。
意外来人身法之快,剑法之精准。
他与这些蒙面人纠缠了好些时候,自然知道他们不好对付。
虽说那一刻蒙面人专注于对他下杀手,未能及时察觉到危险临近,可能在瞬息间,飞掠三丈之远,先是荡开一门旋转飞斧,而后一剑命中要害,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恐怕已达到老大的高度!
更意外来人是友非敌。
若非如此,此时被洞穿胸膛的,便是他自己。
鸡蛋未能认出来人身份,只在心中念叨着“好人有好报”,便振奋起精神,赶去帮把手。
这一变故闹出不小动静,谢飞等人没能瞧见经过,见此结果也不由松口气。
来人当然是姜逸尘。
他本非铁石心肠,怎会见死不救?
更何况这次他已留存了足够的理智。
这份理智,让他等来了谢飞。
随着谢飞的出现,他心中的疑问也一一解开。
首先,笑面弥勒确实知道了他与埠济岛间的关系。
其次,他在酒铺中碰上笑面弥勒并不是偶然。
再者,这些蒙面人绝不会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毕竟像谢飞这样的高手,与之做朋友,至少是合作伙伴,一定要比做敌人来得轻松。
至于当年将兜率帮视作仇敌的埠济岛,现如今为何两相为盟,本是困扰姜逸尘许久的问题。
但就在刚才他也想通了关键。
在他看来,谢飞并不是会屈从于任何一方势力的人。
而埠济岛会与兜率帮走得近,只能说明当年在他和红叶等人离开西江郡后,埠济岛众人一定摸清了兜率帮的底细。
埠济岛之人深入中州内陆的目的,是为追寻昔年中州祸乱之源。
初时他们从包打听那得来的消息是兜率帮与此相关,所以,他们才在暗中与之为敌。
而今看来,兜率帮或许与那祸乱根源无关,而且反倒是掌握了与祸乱根源相关的信息,故而,谢飞才会率埠济岛众人与兜率帮强强联合。
而笑面弥勒将他和谢飞同时引到这里的目的,除却为了救人外,应是为了借此告诉他们一则消息。
一则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的消息——这群蒙面人的由来。
这群蒙面杀手,武器奇特,武功不似任何门派,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抑或是说由哪方势力精心培养出来的?
眼下这蒙面杀手只有十人,如果还有一百人,一千人,那将是何其可怖的战力?!
可想明白这些,姜逸尘反倒心生更多疑问。
譬如,笑面弥勒既知他与埠济岛的关系,怎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可笑面弥勒又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笑面弥勒在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不仅没将他抓起来喂那些变异的大蜘蛛,反而告知他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姜逸尘没有再想,因为当下不是时候,这些问题并不妨碍他出手救人。
他虽未完全参透“惊蛰”,可在从蛰伏状态脱出后,体内那股喷涌而出的内息,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借着这股气力,他直接窜到鸡蛋身边,也免于施展流星式,暴露身份。
在出其不意,了结掉一人性命后,姜逸尘便抡起隐之剑,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攻势。
鸡蛋以灵巧见长,从旁策应,二人很快便形成默契,互有配合。
以二敌三渐渐占据上风。
不多时,远端传来啪嗒一声,又一个蒙面杀手倒在泥水中。
显然三人联手,也拿谢飞毫无办法。
许是心知无法拿下这六人的性命,为避免更多无意义的牺牲,余下七个蒙面杀手到了这时候,终萌生退意。
“想走?没门!”鸡蛋怒喝。
“全都把命留下来!”谢飞的声音跟着道。
而后,就见谢飞从一片血雾中飘出,另两蒙面人已被其大卸八块!
雨势渐息,雨中交战也随而偃旗息鼓。
十具尸体躺倒在地,被雨水、血水没过大半,也掩盖了他们大多残缺不全的惨状。
不过,这十人显然已被搜罗过一番,蒙面巾均被摘下,衣裳尽皆被挑开。
蒙面巾下是一张张市井中随处可见的面容。
衣裳下既没有行走江湖或多或少会备置于身的丹药,也没有任何能证明其身份之物。
场中站着五人,谢飞和鸡蛋等四人。
姜逸尘在看到大局已定后,便先行离去,毕竟他还是黑无常的身份,与埠济岛之人走太近,并不合适。
谢飞打量了四人几眼,又看了看天色,冲四人道:“可还好?”
四人相互看了几眼,确定都无大碍后,异口同声道:“还好。”
谢飞点了点头,略带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忽,险些害了你们。”
鸡蛋闻言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谢飞又道:“我已在青水镇上安排了客栈,你们快些赶去,好好休整一番。我还有些事得处理,晚些时候见。”
四人只得道声“好”,目送谢飞在夜色中消失。
“奇了怪了……”
“确实奇怪。”
小六和脚夫先后开口道。
鸡蛋忙道:“别,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六摩挲着下巴,又接着道,“老梅你刚才不是挺惨么?怎么转眼间就跟没事人一样?”
第三七五章 幕后之手
“难道不是你们把我救醒的?”
被小六这么一问,梅怀瑾也满腹疑问。
适才他被那绳索勒绑得窒息昏厥,即便谢飞将绳索斩断,可他对周遭外物已浑然无觉,故而跌倒在地时,他仍未苏醒。
迷蒙中,他只觉有股柔劲由人中穴注入其体内,先是在脑海中唤醒其求生欲,随而至胸腔复苏其心肺。
这才让他转危为安,终在雨战落幕前得以醒来。
醒转后,梅怀瑾见谢飞在场,战局已定,便查看了下自己的情况,发现除了新添一些皮外伤外,一切如初。
他理所当然地把这功劳归于自家兄弟,哪想着他们竟对此有疑问。
莫非将他救醒的还另有其人?
“当时情况危急,老大虽率先出手去救你,可在祭出落花剑后,便落入围攻境地,根本无暇顾你。”小六拖着下巴,摇头道,“而那手持大剑的神秘人,一出现便是和鸡蛋合力迎敌的,在其间更无机会脱身。”
“至于我俩更是自顾不暇,那么……”脚夫补充道。
“那么,一定是出现了第三个援手,把老梅从鬼门关上捞了回来。”鸡蛋分析道。
“什么!刚才还来了其他人?”梅怀瑾插话道。
“而且,都还是做好事不留名之人。什么时候,这江湖变得这么友爱了?”小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鸡蛋道:“我想,我知道这俩人是谁。”
三人异口同声道:“谁?”
鸡蛋道:“先前,我是对老大离去前所言感到不解,你们却是奇怪于老梅的情况。二者合起来看,我倒是想明白了。”
梅怀瑾摸着脖子上的勒痕,道:“你是说,老大此番让我等迟来的决定,与救我之人有关?”
鸡蛋道:“不错。”
小六道:“能让老大改变主意的人不多。”
鸡蛋道:“老大也是和那人一同来的。”
梅怀瑾道:“那不正是笑面弥勒?”
鸡蛋道:“就是他。”
梅怀瑾不解道:“那他为何要先陷我们于死地,再让老大来救我们?”
鸡蛋道:“他本意或许没有要害我们的意思,而是想借此告知老大一个事实,可能在来路上出现了其他情况,耽搁了时间,致使我们陷入绝境。”
“什么事实?!”脚夫的语气有些重,显然对笑面弥勒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做法尤为恼怒。
“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也来平海了。”鸡蛋示意脚夫稍安勿躁。
“这些人?”脚夫的目光从那一具具尸身上扫过。
鸡蛋道:“嗯,他们不仅来路不明,举动也不符常理。”
脚夫道:“确实,不论从出招路数,还是怪异武器,都无从判断他们从何而来。可举动不符常理,又从何谈起?”
鸡蛋道:“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明天是什么日子?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九州四海两盟之外的门派也都会收敛手脚,尽少与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可这些人却反其道而行,故意来找麻烦,你说怪不怪?”
脚夫闻言若有所思。
鸡蛋又道:“如果我的推测不差,他们并不是完全冲着我们来的。”
小六惊疑道:“都险些要了我们的命,还不是冲着我们来?!”
梅怀瑾醒悟道:“小鸡蛋是说,这些人本便在此隐匿设伏,可他们的进攻目标并不一定是我们,而是任何一方过路人。”
脚夫紧接道:“老大听从笑面弥勒的建议,让我们晚些出发,也是有意让我们与这些蒙面人遭遇。”
鸡蛋道:“这帮人实力不俗,途经此地者,若无强者在阵,必将遭受不小的损失,乃至全军覆没!”
小六似有所悟,旋即抿了抿嘴,道:“不过,会在这时候才来平海郡的,恐怕只有我们了吧?”
“这也是我唯一的疑问,目前只能以笑面弥勒提前获知这些蒙面人会在此做部署来解释了。”鸡蛋往青水镇方向看去,雨夜中视线并不好,在他眼中,只有朦胧的夜色,“最让人担心的,还是这些蒙面人有多少同伙?他们是不是也在今晚,在其他阴暗之处,对其他帮派下杀手?”
小六道:“明儿便是百花之约,难道他们不怕惹了众怒,遭群起而攻之么?”
鸡蛋道:“他们只要不攻击九州四海之人便可,毕竟我们本不该出现在明早的百花屿。况且,他们此举无非便是想制造混乱。”
鸡蛋所言让另三人浮想联翩,可三人脑海中呈现的,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气氛忽而变得沉闷。
片刻后,梅怀瑾当先出言道:“你们说,这帮人会不会是朝廷秘密训练出来的爪牙?”
鸡蛋一听梅怀瑾之言不无道理,琢磨道:“这些蒙面人所修内功无甚特别,基本都只修了两门内功,而所持兵器之怪异,则世所罕见。要将眼下这十门兵器舞得游刃有余而不自伤,至少得练上个三年五载,两两之间,或者三五成群的配合要做到天衣无缝,更需花费上多年功夫,也只有让他们自小便在一起修习能办到。”
鸡蛋继续道:“加之,还需为他们打造别具一格的武器,这样的手笔,由朝廷那些人做来确实不难。至于是朝中哪个派系暗中操练出来的精兵,便不得而知了。”
脚夫叹了口气道:“唉,真是复杂,罢了罢了。我们在这瞎磨蹭什么呢?到了客栈,老大自然会同我们说。”
鸡蛋摊了摊手,丢了计白眼给脚夫,带头向前走去。
那意思明摆着是在说,明明是你们先提的,还怪我咯?
三人跟上鸡蛋的脚步,梅怀瑾说道:“你们刚才说,除了老大之外,还来了俩人,这一人是笑面弥勒,那另一人又是谁?”
小六道:“嘿,你不提,还真给忘了。那人我倒是认不出来,不过他手上那柄剑也大的离奇,若不是来帮我们的,我恐怕也会把他当成蒙面人一伙的。”
鸡蛋斜睨着小六,鄙夷道:“亏你还是个剑客,那柄剑都认不出来。”
脚夫附和道:“就是,就是。”
小六没好气道:“是我孤陋寡闻行了吧,你们知道倒是说呗?”
脚夫道:“那柄剑并不是大的离奇,只是在那人手上,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要是它原先的主人握着他,你便不会觉着那柄剑太大了。”
“那柄剑叫什么?”小六心想,连脚夫都知道这剑的来历,那其名头必定不小,自己虽没见过,应也听过。
鸡蛋道:“隐之剑。”
“隐之?隐獠牙,而吞日月!昔年幽冥教黑无常的剑!”小六猛然一惊,“这么说来,那人便是幽冥教的新一任黑无常了。”
“那么问题来了,幽冥教为何要帮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梅怀瑾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显然他自己也觉着这说法太过可笑。
鸡蛋纠正道:“帮我们的不是幽冥教,是黑无常。”
梅怀瑾闻言愣了愣,小六和脚夫也不解其意。
梅怀瑾道:“有必要将黑无常和幽冥教区分开来?呃,我的意思是,黑无常为啥要帮我们?难道黑无常是我们的朋友?”
鸡蛋道:“黑无常不是我们的朋友,夜枭是。”
梅怀瑾又愣住,而后吃惊道:“夜枭?你是说那杀手夜枭!那家伙不是消失好长时间了吗?欸!你是说,夜枭便是黑无常,黑无常便是夜枭?!”
鸡蛋瞥了瞥激动异常的梅怀瑾,无言以对。
“这……不是,你怎么认出来的?”梅怀瑾当然要刨根问底,否则今晚甭睡了。
鸡蛋道:“你可还记得一年多前,我们在蜀地说书时,碰上了一个投钱问路的男子?”
梅怀瑾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当时你便分析出那人是夜枭。”
鸡蛋道:“那你还记得他向我们打听了什么?”
梅怀瑾一拍脑袋,道:“问我们怎么混入幽冥教!那家伙真的做到了?”
二人一来一去,也是让小六和脚夫吃惊不小。
江湖上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年造成不小轰动的杀手夜枭,而今竟成了幽冥教的黑无常?
又有多少人知道,夜枭当年居然是得到了眼前俩滑头的指引?
小六不禁问道:“欸,小鸡蛋,那你可知道这杀手夜枭究竟是何人?”
鸡蛋微微点头,道:“虽然他方才出手时,没有施展出什么奇特的招式,至于剑法更像是舞弄大刀,但他脚下轻盈的步法却不是轻易能改变的。我总有种感觉,此人应是旧识。”
*********
春雨将息。
夜月下,三道身影立足在一客栈远端。
“可有查到具体人数?”
开口之人是谢飞,而另两人赫然便是笑面弥勒和影佛。
笑面弥勒摇了摇头,道:“仅我所知,与今晚那十人一般实力的,便不下百人之数。”
谢飞道:“百人?这数目足矣将一些小帮派轻易除去。”
笑面弥勒道:“那对于他们意义不大。”
谢飞道:“所以他们的目标也是明日的百花屿。”
笑面弥勒肯定道:“今晚只是开胃小菜,明日才是重头戏。”
“我知道了。”谢飞已有离去之意,却忽而顿足,“下次,再拿我兄弟的性命做这种尝试,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笑面弥勒道:“呵呵,此次确实是我这边出了岔子,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那小兄弟的性命。”
谢飞冷声道:“告辞!”
笑面弥勒又道:“皎月正圆,不若留下共饮一杯?”
谢飞脚步未停,却不由抬眼望向夜空。
经过暴雨的洗礼,明月如获新生,明媚夺目。
不知道今晚过后,有多少人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明早之后,又有多少人无法见到这般美月?
那只幕后之手,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七六章 如期而至
平海郡。
地处江南江北分界,既有江南之地的山清水秀,又不乏江北之地的寒冬飘雪。
郡中溪河纵横,东面又临海,就好似与海平面相接,是为“平海”之故。
这些溪河,深的不过及膝,浅的方能没蹄,正好将整个平海郡分割成大大小小十来座岛,各具特色。
因而,只论地域之广阔,便是连都城幽京都不及其一半。
盖因此,这儿虽四通八达,地理优势明显,官府却未在此驻扎重兵进行管辖。
常有江湖人士聚散,也没有任何帮派能在此统御一方。
这里的百姓虽不入江湖,却常与江湖人打着交道,也做着江湖人的生意。
*********
三月初三,总算如期而至。
这一天是上巳节——黄帝的诞辰。
按照平海郡这边的习俗,当有舞龙盘鼓、乐舞告祭、拜谒祖陵等活动。
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每家每户总会提前数天开始置办相关物事。
那些天,也当是平海郡除春节外,最热闹的几天。
然而,这个上巳节却有些反常。
前些天,仅依稀可见一二百姓在街道上往来。
到了今日,除了一匹匹疾驰而过的快马,一道道飞掠而逝的身影,再无任何踪迹。
可见百姓们虽对打打杀杀司空见惯,却也怕受池鱼之殃。
他们知道今天对于整个中州江湖都是个大日子,有两个武林巨头将会在百花屿一争高下。
约战地点虽明确,可难保其间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冲突,致使战圈扩大,在家中老实待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至于祭奠轩辕黄帝寿辰,也只能一切从简,在家中对付着意思下,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
*********
曙色漫天,碧空如洗。
暴雨之后,花枝凋零无数,余下的,则在今朝绽放!
人生不也如此,承受不住雨打风吹,终将颓然落败。
唯有苦尽甘来,方才能绽放自己的色彩。
百花屿,万千山花迎着朝阳盛放,也似在迎着纷至沓来的宾客。
它们对江湖人并不陌生。
也正是江湖人的鲜血,为它们增添了肥沃的养料。
说不定今日来的这些江湖人,在不久之后,也将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辰时刚刚过半。
有十丈方圆的舞剑坪周边,已站满了来自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
四海会盟,九州结义,两个同在三十余年前兴起的江湖帮派联盟,终在他们正当壮年之际,在各种内在外在矛盾的推动下,走到了而今这针尖对麦芒的局面。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如此明争暗斗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尤其是在朝中局势不明,外夷出现反扑苗头的情况下,他们必须做个简单直接的了断。
两盟人员相互间都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因而分立左右。
居于中间的,则是被特邀而来的公证人和见证者。
有昔年武林的泰山北斗,而今落寞的五大门派——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
还有不为帮派组成的江湖联盟——道义盟。
以及些许独来独往,却颇有名望之辈。
至于曾经在江湖也有一席之地,现下已分崩离析,没有扛鼎之人的丐帮、华山则不在受邀之列。
可以说,在场中人,便是当今武林中名门正派的佼佼者,也是足矣代表整个中州江湖发声。
与名门正派相对的,即是邪门魔教。
如此武林盛会,他们焉能错过?
他们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现身在这些名门正派面前,而是隐匿在四处,暗中观察。
以百花屿之大,不愁落脚蔽身之处。
九州四海两盟虽各自遣了些人手在百花屿周边巡逻防护,可他们自也清楚,此举作用不大。
毕竟不论来的是哪方势力,都是这些小兵小卒无力应对的强者。
顶多只能起到些通报消息的作用。
*********
距舞剑坪约莫半里地的一处石坪上,正有两男一女静立其上,目视前方。
女子一袭红裳,勾勒出曼妙身躯,分外妖娆。
稍年长的中年男子,一身乌黑长袍拖地,面目千疮百孔,尤为骇人。
另一男子,同着一身黑袍,本是冷峻的面庞,再添一道狰狞的十字疤,让人望而生畏。
此三人正是幽冥教的哭娘子、幽鬼和夜殇。
一道清风拂过,带来飕飕寒意,也带来了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来者便是黑白无常。
百花之约,虽是武林盛会,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个门派会倾巢而出,让有心者火烧后院。
带来的人手也不会多,够用就行,否则也仅是凭白做了炮灰。
大多只派实力型代表,武力上能撑得住门面,能说上话,多为本帮争取利益即可。
幽冥教来的这五人,放眼江湖,也实力不菲。
至少在平海郡和任一势力碰上也可做到全身而退。
教主幽冥未来,除却在后头调度外,自然也是相信手下三员大将的判断和决定。
而幽鬼适时出关,也并非偶然。
他已为四年前在石府所受重创,多次闭关修养。
先前出关时,得知百花之约的消息,便也算好时日,及时复出。
很显然,他是为洛飘零来的。
虽然洛飘零现已成了众矢之的,可只要机会允许,他绝不会放弃亲手杀他!
三人见到叶凌风和姜逸尘的到来,均微微侧目。
并未出言,可眼里已含有询问之意。
姜逸尘和叶凌风各自对了下眼神,同时摇了摇头。
他们方才是去查探各方势力在何方位,也刻意去留心是否有出现昨晚姜逸尘所见到的那十个蒙面杀手同伙。
对此结果,幽鬼三人并无太多意外。
他们都是从姜逸尘口中得知还有这么一股神秘势力存在,心下自然大感意外。
夜殇已让鬼耳堂深入细察,不过仅是一夜时间,也无法获知任何消息。
幽鬼道:“说说其他门派的部署吧。”
叶凌风道:“天煞十二门来了五煞,以银煞萧银才为首,共有十五人,分别在我们西南侧一里地处,五十丈外,西北角八十丈开外。”
姜逸尘道:“兜率帮和埠济岛一并来了十人,在我们东北侧一里地外。”
“欸!长得俊的男人难道就喜欢奇怪的男人么?这俩家伙,走得真是越来越近了。”哭娘子不由笑道,眼光却往姜逸尘脸上瞥来,“似乎还有意拉拢我们的小江。”
姜逸尘知道哭娘子讲的是谢飞和笑面弥勒,仅是讪讪一笑,不去理会,接着道:“红衣教来的是乙、丙、庚三堂,三堂主均至,共十人,在我方东侧三十丈外的密林中。”
“噢?这么说,红衣教离我们最近了。”幽鬼语气一顿,偏过头来,盯着姜逸尘缓声道,“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七七章 步步紧逼
山狮殒命的消息,直至七日之前才逐步在江湖间传开。
时距其身死之日,已有五天。
江湖上无时不刻都有人身死道消,山狮之死,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不论如何,冤有头,债有主。
山狮终非野猫野狗,是死是活无人问津。
他既是红衣教一员,亦是庚堂梁子猛表亲,死讯一出,自然得有人站出来为其做主。
山狮死在江宁郡,任谁都会认为其死于道义盟之手,毕竟那儿几乎算是道义盟的地盘。
而红衣教与道义盟本便是死对头,山狮跑到死对头地盘上撒野,实在是死有余辜。
即便是梁子猛自己,心里头也这么想,觉着山狮实在是自作自受。
可转念一想,山狮终究是自己的表亲,是为他跑腿的,山狮这一死,他亏的不只是这一趟生意,而是损失了一个能信得过,任劳任怨的得力助手。
梁子猛越想越怒,当即立誓:要为山狮手刃仇人!
梁子猛自认脑袋不灵光,却也明白红衣教与道义盟间的恩怨绝非朝夕可了。
而山狮平素多为庚堂卖命,鲜少过问教中他事,眼下出了事,要让大家伙一齐替他出气,显然不切实际。
这仇,只能当作私仇来报。
要报仇,自然得先找到行凶者。
道义盟当然不会把自己人供出来,梁子猛对此也不在行。
于是,他找到了汪硕,动用红衣教最顶尖的情报网进行调查,这也是作为红衣教十天干分堂堂主的权力之一。
只不过,对于老对头了如指掌的老伯,已早一步走在前头。
事发于江宁郡,老伯当天便知晓山狮身死之事,更在当夜从姜逸尘嘴中听知来龙去脉。
老伯并不着急命人去处置山狮尸身,而是顺其自然,任由事态发展。
单是此招,以不变应万变,便耽搁了山狮尸首被发现的时间。
五天的时间,也足矣让曝露野外的尸体快速腐烂,不易判断死因,对调查者造成一定误导,错以为定是道义盟所为,随而对道义盟成员当日行踪进行逐一排查。
在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后,才能后知后觉,当中另有蹊跷!
——能对山狮构成性命威胁的道义盟成员,当日都不存在动手时机,真凶另有其人!
经此一番折腾,即便是汪硕掌舵的己堂,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查清究竟是谁杀害的山狮。
守住了这一时之秘,姜逸尘便不会被梁子猛盯上,暂时不会有被寻仇的麻烦。
红衣教这头,有老伯在帮衬姜逸尘。
到了幽冥教中,姜逸尘便只能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争取信任了。
姜逸尘本也无意主动坦白此事,毕竟时下邪门魔教互为盟友,暗地里偷偷使绊倒也罢了,直接杀人灭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和解的事。
可随着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夜殇便找上了姜逸尘。
敏锐的洞察力,让夜殇察觉到姜逸尘极有可能是杀害山狮的真凶。
姜逸尘具备杀山狮的时机和能力,存在疑问的,只是动机。
夜殇没有问姜逸尘为何要杀山狮,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山狮是不是他杀的。
姜逸尘没有隐瞒,也没有多作解释,他只给夜殇想要的答案。
在杀了山狮之后,姜逸尘自也琢磨过幽冥教内部可能出现的态度。
他自认为尚无能力让幽冥教为自己与红衣教撕破脸皮。
不过,反过来说,红衣教也不一定会为了山狮,与幽冥教斤斤计较。
凭其推测,待到汪硕查到他头上来时,幽冥教也只会让他自己给梁子猛个交代。
于时,小命倒不至于丢,但恐怕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以平息梁子猛怒火。
夜殇得知答案后,并未对他有何责难,只是告知他,幽冥教不会偏袒于他,但也不致于全然弃他不顾。
夜殇要他做好准备,与梁子猛一对一的准备。
只要能在梁子猛的手下走过百回合,幽冥教会保住他的命。
以夜殇在幽冥教的地位,他这番保证,也代表着幽冥教的保证,这无疑让姜逸尘安心不少。
至于幽鬼,虽是两天前才姗姗来迟,但毕竟久违江湖,还是主动找夜殇和哭娘子了解了许多近来之事。
黑无常杀死山狮这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可在幽冥教内,幽鬼显然有权知晓,此时突生质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姜逸尘虽有些意外,倒也没乱了阵脚,道:“大半年前巽风谷之事,红衣教吃亏不小,这回许是长了教训吧。至于离我等最近,或是巧合。”
幽鬼双目凝视着姜逸尘,冷声道:“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节骨眼上,添这幺蛾子,可不是明智之举!”
正是朝阳初升,暖意袭人之际,姜逸尘只觉有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他微微垂首,回道:“此事确实是做得冒失了些,绝不再犯。”
幽鬼淡淡道:“很好。”
阔别江湖已久,幽鬼的谨慎并没有丢。
幽鬼本不是怕麻烦之人,别说是杀了山狮,就算有教中人在这档口杀了梁子猛,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一听是这位新近黑无常的杰作,幽鬼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安。
眼前这年轻人他并不陌生,初到幽死洞之时,便被锁爷枷爷当作救命恩人供着。
其后一年多时间内,在夜殇调教下突飞猛进,坐上了六鬼将的位置,这蹿升速度着实惊人。
幽鬼不会去质疑夜殇的忠诚,可对这位新人,他却无法放心下来,毕竟此人并非天赋异禀,士别三日,便让人刮目相看。
仔细一回想,便可发现江城子似是有着精心安排,步步为营,方才有了而今的能耐,他不得不对其留一分警惕。
百花之约是件大事,江城子第一次同他们执行任务,便另生枝节,是有意而为,还是无心之失?
若是后者,尚可原谅。
若是前者,则不得不防!
幽鬼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你与山狮之间,有新仇旧怨?”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道:“你与那慕容家二少奶奶有旧情?”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目不转睛,眼眸中的寒意愈来愈盛,步步紧逼道:“你与慕容家或是道义盟有瓜葛?”
若说幽鬼是股寒风,姜逸尘便是冰冻的湖面,不为所动,道:“没有。”
幽鬼忽而笑道:“那你是出于何由,要致山狮于死地?”
姜逸尘道:“为了线索。”
幽鬼道:“线索?”
姜逸尘道:“关于道义盟部分主要成员近期行踪的线索。”
幽鬼眼神一变,问道:“这女子还有其他身份?”
幽鬼言外之意尤为明显,若这女子单纯是慕容家的二少奶奶,顶多知晓其丈夫和夫兄的去向,若要掌握其他人行踪,想必是道义盟情报网中一员。
而江湖行事,见微知著,一个帮派的人员行踪去向,往往能看出许多问题,若此女能提供出这些线索,确实具备一定价值。
姜逸尘自然不愿将若兰牵扯入局,早在先前,便已想好如何让幽冥教不再打她的主意。
姜逸尘先道:“此事说来话长。”
幽鬼听言,丑脸上绷出一丝怪笑,举目往远端舞剑坪上看去,道:“照这帮人的行事风格,还得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扭回头,对姜逸尘道:“你且长话多说。”
第三七八章 水来土掩
时至此刻,姜逸尘心知当下若不能打消幽鬼心中疑虑,虽不至于丢了小命,却也再没法安然站在这。
——与其分心来提防他,不如干脆些将他弄晕,事后再慢慢计较。
他稍稍理了下思绪,出言道:“风月场所向来是信息汇集地,在姑苏调查期间,我特地去了趟怡春院。
怡春院向来笙歌鼎沸,九位姑娘功不可没。
她们是怡春院的头牌和八大红牌,也便是怡春院的九颗摇钱树。
我翻看了怡春院近半年的账目,发现当中存在一些端倪。
其中之一,便和这九颗摇钱树有关。”
话至此处,哭娘子忽而掩嘴轻笑,眉眼间秋波荡漾,道:“啧啧!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小夜夜平日间一本正经,可这副冷傲的皮囊下,仍藏着狂放不羁的野性,而这江小弟倒也不拘一格,调查线索,竟是直接摸入了女儿国。”
嘴上这说着,哭娘子却心思百转。
她深知这位新晋黑无常轻功身法与叶凌风不遑多让,在怡春院没有高度戒备的情况下,趁夜潜入其中,摸索点东西确实不难。
让她心存疑问的是,这小子怎么会想到去查怡春院的?
毕竟那一小方天地的形势错综复杂,说是个浓缩版的小江湖也毫不为过。
不论是白天夜里,都有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从那儿流出,逐步扩散开来,明里暗中的信息交易自也不计其数。
没人会把主意打到怡春院头上,只因一旦涉足其中,便是步入另一个江湖。
你能与多方势力敌对,终无法对抗整个江湖。
而这江城子,偏偏反其道而行。融入其中,却不动声色。以局外人的身份,观测某类信息动向,以小见大。
这般年纪,实难有这等心智与城府。他究竟是得到了夜殇的指点?还是自作主张?抑或是,有他人指使?
哭娘子从不轻看他人,对于江城子的突然崛起,并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是,她更相信夜殇不会拿幽冥教开玩笑,夜殇既放心大胆地去培养他,想来应不会出现纰漏。
哭娘子美眸闪动,道:“依你之言,这慕容二少奶奶定是这九颗摇钱树之一了。”
姜逸尘道:“是。”
哭娘子道:“既是九颗摇钱树,想必为怡春院挣来的银两都有独立账簿记录。”
姜逸尘并不意外哭娘子能作出如此推测,道:“不错。九位姑娘,九本账簿,都是厚厚一沓,每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而其中一本,近三个来月,却没有任何记录。”
幽鬼奇怪道:“三个来月没有任何流水?”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道:“这姑娘是否得了什么大病?以致长期卧床不起,三个月内无法接客?”
哭娘子笑道:“老鬼啊,你家院子里的摇钱树,要是病了,你可会任之病上三个月?”
幽鬼没有家,或许幽死洞能算得上家,但幽死洞里并没有种摇钱树。
幽鬼当然也明白哭娘子所言之意,道:“自然不会。”
叶凌风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致,出言道:“怡春院的红牌若是生了病,非但老鸨会请最好的大夫为其诊治,熟客们定也会慷慨解囊,表示心意。故而,那账簿上的条目,或许比不上平日多,也定然不会毫无动静。”
哭娘子道:“这就是了!任谁家中摇钱树病了,可不得千方百计地寻医问药,在最短时间内将树医好,要是拖上三两月功夫,便是不死也再无法摇钱了。”
幽鬼道:“那姑娘当然没死,而是去了慕容家,当起了二少奶奶。”
在场每个人都已知道,那姑娘便是慕容二少奶奶。
叶凌风戏谑道:“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姑娘为何放弃大好钱途,下嫁给一个破落世家的二公子?”
哭娘子猜测道:“莫不是两情相悦,有了身孕?”
叶凌风道:“也是,刚有孩子的女人,在风月场所可没有立足之地。”
众人的目光不由集中到了姜逸尘身上,等待他给出答案。
显然,因为夜殇对于此事并不上心,所以幽冥教在这方面所掌握的情况极其有限。
提及此事,姜逸尘心中再如针扎,可在四人眼皮底下,依然保持着极其淡漠的状态,简要地将若兰如何被慕容康玷污,一语带过。
若兰离开怡春院时,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更有不少流言蜚语传开,姜逸尘是在见过若兰后,才去的姑苏城,虽已过了不少时日,仍不难在坊间打听到这些花花传闻。
哭娘子长叹道:“树倒猢狲散,花败无人看。即便是八大红牌之一,可一旦被打上了某个人的标记,便意味着,再无人甘为其倾倒,在风烟楼的日子也到了尽头。女人啊!”
“原来如此。”幽鬼若有所思,随而又道,“后来,你去了江宁郡,也正巧遇上了她?”
姜逸尘道:“与她偶遇的是山狮,我是被打斗声吸引过去的。”
幽鬼道:“噢?当时又是什么情况?”
姜逸尘道:“山狮见色起意,欲将之就地正法。我过去后,瞧见是山狮,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瞥见那人正是怡春院的姑娘,便想从其口中套出些线索,出声制止。”
叶凌风道:“山狮身强力壮,不时都要找女人释放下自己,手头上又是怡春院的红牌,姿色自然不差,岂会依你?”
哭娘子乐呵呵道:“精虫上脑的男人哪会用脑子思考,想必一气之下,直接提刀就砍,所以,我们的小江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
哭娘子比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和聪明人讲话,委实不费劲,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姜逸尘想要说的给补充完整。
只是,他们心中信了几分便另当别论了。
幽鬼也不认为事情就这般简单,眼下他已发现几处破绽,道:“你一眼便认出那姑娘身份?”
姜逸尘道:“怡春院八大红牌,曲艺双全,各有所长,剪秋善画,其笔下正有怡春院九位姑娘的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幽鬼又道:“山狮办事,与你问事,并不冲突,为何不待其完事之后,再去拷问那女子?何必伤了两家和气?”
“和气?”姜逸尘听罢幽鬼所言,心下不禁揶揄,对于幽鬼将那不耻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感到无比气恼。
姜逸尘睫毛微颤,强压住心火,暗道:险些上了这老鬼的当,竟故意激我,想迫使我无法自控而失言?
姜逸尘道:“据我所知,怡春院这九颗摇钱树,均是卖艺不卖身,守身如玉。这慕容二少奶奶突生意外,对其心里冲击应是不小,在其有身孕之后,再遭一番羞辱,恐怕都不存活念了。”
幽鬼不曾涉足风月场所,眼神向叶凌风一瞟,得到了肯定的回应,遂道:“那你在杀了山狮之后,又是如何从那姑娘口中问出想要的信息?”
姜逸尘道:“漂亮的女人总有其独特的弱点,更何况是怀有身孕的漂亮女子。”
幽鬼道:“你是说,她的脸蛋和腹中孩子?”
姜逸尘道:“不错,她已失了身子,若非身死,这俩样她都再不能丢!”
哭娘子笑吟吟地走向了姜逸尘,伸手亲昵地拍了拍其胸膛,身子顺势贴靠上去,道:“妙哉妙哉!我们的小江不仅会怜香惜玉,也有些狠手段呢!姐姐开始喜欢你了!”
姜逸尘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前那柔软的身躯,虽让他有些不适,也确实在他心中扰起了涟漪,见幽鬼仍目露疑色,他赶忙借此转移注意力,说道:“从她口中问来的消息,我已一五一十地报给鬼耳堂。”
夜殇微微颔首,为其证实。
一个个疑问解开了,幽鬼心中的不安却没随之消逝,可他也暂无借口再来为难姜逸尘,便也继续咄咄相逼。
“罢了,日后切勿莽撞行事。不过,今日红衣教这些人若真有意冲着你来,我们可无力保你,你是否已想好退路?”
“今日?”姜逸尘眼里亮起一丝玩味,接着道,“他们到现在还没来找我麻烦,此后一段时间里,也难有闲暇顾及我这小角色了。”
幽鬼道:“何出此言?”
姜逸尘道:“今日的主角,应是那位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吧?”
姜逸尘话音一落,舞剑坪上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紧接着,便有道声音响起。
出声之人,声如洪钟,惊得百花屿上,禽飞兽走。
只听其说道:“洛公子,你可真是好胆!今儿这么多江湖豪杰都在这,你既来了,便做个交代吧!”
第三七九章 当场对峙
洪亮的声音惊走了鸟兽,却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千百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落在一人身上。
此人身着紫纹白袍,头束发冠,面色同女子一般白皙,眉眼间却不乏阳刚正气。
面对千人瞩目,手中折扇轻摇,非但不见一丝怯意,更透出一股从容与自信。
不论天气阴晴,朝阳总会照常升起,洛飘零也总会如约到来。
听雨阁是九州会盟的一员,洛飘零更是听雨阁的副阁主,他本也有资格来。
至于九州四海两盟最初订立百花之约,是否有诱导洛飘零入局之嫌,便不得而知了。
“听雨阁自成立以来便入盟九州结义,五年来为盟中大小事宜可谓尽心竭力,百花之约约的是九州四海两盟成员,听雨阁也在其中之列,洛某作为听雨阁一员,来此似乎并无不妥。恕在下愚钝,不知紫衣侯所言何意?”面对意料之中的挑衅,洛飘零沉着以对。
眼下整座百花屿上有千来人,他不论单独对上谁,都毫无胜算,可他仍气定神闲,浑然不以为意。
他身无修为,无法以内功运气扬声,可其声似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穿透力,让在场中人无一不听得一清二楚,便是连远在一端的幽鬼等人也毫不例外。
“哼!听雨阁?看来盗窃少林金印、巽风谷残害上百条江湖同道性命、天涯小镇软禁武林同盟长达大半年之久,这些不仁不义、扰乱江湖秩序之事,咱们听雨阁副阁主是不打算认了?”
洪亮之声再起,大伙儿这才将视线挪到出声之人身上。
只见此人一袭龙纹紫袍加身,单论色调,恰与洛飘零相同,也与其称谓不谋而合。
年逾四旬,脸方眉挺,颇有富贵之相。
眼角聚起几道褶皱,目露鄙夷之色,显然很清楚所言之事不是洛飘零打个太极就能轻松赖掉的。
“原来紫衣侯所指的是这些事啊,那洛某可要为自己、为听雨阁鸣不平了。
两年前,少林九金印之一不动明王印被传失窃,迄今为止都盛传是洛某盗走的。
两年来,洛某不得不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东奔西走,有如过街之鼠,处处讨打,更似唐僧肉,无人不想据为己有。
洛某真是有苦难言啊!
而今当着众位朋友的面,洛某倒要为自己辩白一番。
这少林金印是何等贵重之物,凭洛某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如何在顺手牵羊后,又成功逃之夭夭?
再者,巽风谷之祸,当日洛某亦是亲临。
遮天蔽日,漫天黄沙,实非人力可及,乃天灾所致。
此事若要算到在下身上,洛某委实惶恐难安!
至于软禁武林同盟,洛某要当真有这本事,又何必东躲西藏?
扰乱江湖秩序之说,洛某愧不敢当!”
洛飘零不卑不亢,言辞入情入理,这一番话下来,暗暗引导众人反向思考,竟叫不少人认为其所言在理,默默点头。
对于紫衣侯,姜逸尘虽未与其打过照面,却也不完全陌生。
紫衣侯便是四海会盟紫夜轩的帮主,紫夜轩几次为非作歹不巧都被姜逸尘撞上,损兵折将。
也因紫夜轩行径古怪,姜逸尘特地留心关注过。
对于紫衣侯的容貌、能耐当然有所了解。
而在此时,紫衣侯站出来刁难洛飘零也不难理解。
不论是在迷雾谷,还是在晋州城,紫夜轩都在听雨阁身上栽了跟头,虽不一定弄清原委,但定然与听雨阁脱不开关系,眼下群雄皆至,若不趁此揭短开刀,一雪前耻,更待何时?
紫衣侯不怒反笑,道:“呵呵!洛副阁主,这些年,你武功尽失,可这嘴上功夫可是愈来愈精进了。”
洛飘零微微欠身拱手,道:“谬赞,谬赞。”
“男儿身在江湖该敢做敢当,洛副阁主既做了这些事,又为何不敢认?况且,这些事迹并非本人一家之言,虽无确凿证据,却不乏亲眼见证者。洛副阁主可敢与我一一细较一番?”紫衣侯瞳孔微缩,一面连连摇头,看似倍感惋惜,一面来回踱步,以掩饰嘴角间扬起的笑意。
为了让大家都能听清楚,紫衣侯也不忘运上内劲,将话语声扩大。
洛飘零虽已没了武功,可观察力却不减当年,并没错过紫衣侯那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他本便有备而来,对于眼前的针锋相对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会有哪些人站出来?这些人会否与这一年多以来,他们暗中调查的情况吻合?
适才喧闹的舞剑坪在二人开口后便静寂无声。
许是到场之人对这些事,既感兴趣,又心存疑虑,故而二人对峙,竟无人出声干扰,仅是静听双方各抒己见。
洛飘零淡淡道:“请。”
紫衣侯道:“且问在嵩山少林金印失窃当日,你是否便身在其中?”
洛飘零道:“是。”
紫衣侯道:“你去做什么?”
洛飘零道:“洛某数年前得幸与清苦大师相识,那次去少林,自也有拜访之意。”
紫衣侯似也知晓洛飘零会做此回答,便把目光扫向少林僧人所在之处,很快便寻着了目标。
只听其开口道:“清明大师,您既在此,不妨说说,那清苦大师在嵩山少林中担任何职?”
众人顺着紫衣侯的话头,将目光聚焦在一位慈眉善目,宽耳白须,穿着袈裟的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左手持着四股十二环锡杖,不动如松,右手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紫檀佛珠链,如星辰运转,一静一动似与自然相融,无可动摇。
虽年逾花甲之龄,双目仍炯炯有神,精气神更丝毫不输于在其左右首的两个年轻弟子。
这老和尚便是紫衣侯所说的清明大师,也是嵩山少林的方丈。
莆田、嵩山两寺虽有两个方丈,可此番仅有其一人前来,自也说明他的态度便代表整个少林寺的态度。
少林寺的情况,清明大师确实最有发言权,紫衣侯这番明知故问,显然是想把少林方丈拉入局中,做为极有分量的人证,自也能让洛飘零处于更不利的境地。
清明大师虽心如明镜,怎奈何金印失窃,本是少林之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只得直言道:“清苦是贫僧师弟,修为深不可测,却不愿担任寺中繁杂事务,平日里仅是悟道参禅,也受贫僧之托,看护藏经阁周全。”
紫衣侯道:“如此,那在下是否可认为,这清苦大师是卫护藏经阁的最后一道防线?”
清明大师闻言微微皱眉,心知紫衣侯这是逐步下套,不由向洛飘零那一瞥,见其目光澄澈,似胸有成竹,方心下稍安,道:“可以这么认为。”
紫衣侯道:“这不动明王印便置于藏经阁中?”
清明大师道:“是。”
紫衣侯道:“我想清苦大师身为少林中人,绝不会与外人串通一气,将这临字印拱手相送。”
清明大师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古往今来之武学,皆大同小异,少林传承千载时日,藏有各类武学雏形不假,也不时会拿出些经文典籍与其他施主相互探讨,共同进步。但九字金印之秘法,乃少林生存之本,终究无法轻易示与外人,清苦师弟是个知轻重之人,万万不会因与洛施主相熟,破坏门规。”
“这是自然。”紫衣侯拱手一笑,随而又转向洛飘零道,“据说洛副阁主去少林寺拜访时也不是只身一人。”
洛飘零点头道:“行走江湖,没有一身武艺确实不便,你知道,秀才碰上兵,有理也说不清。若没有阁中的兄弟照应,洛某恐怕寸步难行。”
紫衣侯道:“可否为大伙介绍介绍此人是谁?”
“巧了,正是不才。无名之辈,季姓,单名双吉。”出声之人身上是文士打扮,头上却不带方巾,任由长发垂落,眉眼间跃动着不羁笑意,好不自在。
此次大会,听雨阁仅有四人到场,洛飘零除外还有两男一女。
女子自然是阁主梦朝歌,中年男子是石中火,现下正笑吟吟自报家门的便是季喆。
“上演金蝉脱壳,只一人便将成千上百人骗到晋州秦地,围着你团团转。季喆兄若是不才,那在下可真无地自容了!”紫衣侯放生大笑。
季喆回笑道:“岂敢岂敢。”
笑止,紫衣侯目露凶光,言语中带着一丝狠厉道:“若非之后你确实离开了晋州,否则,我真不怀疑你就是那杀手夜枭了!”
季喆当然知道紫衣侯口中所言为何,可他也不是江湖雏儿,更不会喜怒形于色,依然保持着不失礼的微笑,回道:“不敢不敢。”
大笑之后,紫衣侯已逐渐收敛住一腔恼意,道:“言归正传。季喆兄弟手脚功夫放在这江湖上也可算出类拔萃,由他相伴,洛副阁主确实要方便不少。”
洛飘零颔首回应。
紫衣侯接着道:“那么传言洛副阁主正是凭借与清苦大师相熟的缘故,将其从藏经阁支开,再由季喆潜入当中,盗走金印,岂不是顺理成章了?”
(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八零章 一反常态
晨光万丈,春临大地,正是最令人神清气爽之时。
某处石坪上,却传出几声唏嘘低语。
叶凌风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满脸无精打采。
显然,此刻舞剑坪上的情况,让他大失所望。
身侧幽鬼四人依然在关注着场中情况,并不像他意兴阑珊。
他终于不耐烦道:“看来是我对紫衣侯的期望过高了。”
哭娘子轻笑道:“一个总是冲在前头的人,总不会考虑太细。”
“这两三年来吃了那么多瘪,他难道还没学会三思后行?”叶凌风十分不解,在他看来,既无法拳拳到肉,紫衣侯这唇枪舌剑便是多此一举,白费口舌不说,还会助长对手气势,有弊无利。
哭娘子道:“也许不是他不愿瞻前顾后,而是他常处的位置已被人习惯,他不得不这么做。”
幽鬼跟着应和道:“见面就咬人的狗,确实不可或缺。”
叶凌风仔细品味了二人所言之意,似有所悟,讥诮道:“可不知这条狗背后的主人是谁?”
哭娘子眼波一转,道:“小江,你怎么看?”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哭娘子竟开始关注起自己,面上已一本正经地开始了分析。
“紫夜轩整体实力本便单薄,在四海会盟中算不上末流,也非中坚力量,在关键场合鲜有发声机会。”
“这几年间,紫夜轩在江湖上屡生事端,非但没吃到螃蟹,且多次损兵折将,即便如此,他们也仅在去年方有所收敛。”
“可距近期探查到的情况看,其实力却是有增无减。可见,在紫夜轩背后,应有股力量在支持着他们的作为。”
“而能担负起如此折损的势力,定然得有着丰厚的底蕴,目前看来,在四海会盟中具备这般实力的,不外乎藏锋阁、凤鸣轩和诸神殿。”
哭娘子赞许道:“不错。但如若不是四海会盟中的帮派在为紫夜轩撑腰,那朝廷的力量便不可忽视。”
姜逸尘点头称是。
几人议论间,依稀可闻舞剑坪上,洛飘零对紫衣侯的回应:“藏经阁本是少林寺重地,外人不可轻易涉足,看守藏经阁更非清苦大师一人之责,而拜访少林期间,有且仅有季兄一人与洛某随行,要想从混入守备森严的藏经阁已非易事,再要从中寻得临字印藏匿之处,更难于登天。谣言止于智者,细较之下,便可知这江湖传言说易行难,站不住脚。紫衣侯您说是也不是?”
不论紫衣侯会否称是,大多人已不露声色地默默点头,紫衣侯此次出招确实缺乏新意,洛飘零稳操胜券。
紫衣侯小负一成,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又道:“洛副阁主机敏过人,如何盗取金印,想来不是在下一介莽夫能揣测出来的,不过在下倒是听言,洛副阁主二人正要从少林离去之前,金印失窃的急报已在寺中传开,如若真是如此,洛副阁主为何不留待寺中,配合各位大师们,将事情调查清楚,再走不迟。何故着急离去,且特意绕开各路英雄,执意要将这黑锅背在身上呢?”
紫衣侯此言一出,群豪眼中不由一亮。
且不说紫衣侯这步峰回路转,反将一军,委实走得绝妙,单说平日里心高气傲如他竟当众贬低自己,夸赞一个小辈,实属难能一见!
远端石坪上,瞧见这一幕的姜逸尘暗道:这紫衣侯背后果真有高人指点,而开场这出戏,便是为了更好地带出后边的主题,洛兄向来将计就计,不必担心。只是,这幕后之人真的会是朝廷中的势力么?今日两盟间仅有两种结果,两败俱伤,或抛弃前嫌,握手言和。两种结果,截然相反,谁的受益最大呢?
在姜逸尘思忖之际,洛飘零已答复道:“少林寺中重物丢失,洛某为客,本该主动配合调查。然而,事发不到半个时辰,已有多方人马齐至,反客为主,要帮少林捉贼捉赃,尚未见着洛某,便一口咬定是洛某盗走金印。此间之事,蹊跷至极,洛某深感不安,遂落荒而逃,倒让诸位见笑了。”
“阿弥陀佛!确如洛施主所言,当时事发蹊跷,贫僧也心觉奇怪,故而,并未命弟子阻拦洛施主去路。”清心方丈此番证言,无疑是在帮衬洛飘零了。
洛飘零拱手致意。
紫衣侯见此,也不以为意,仍道:“那在下是否可理解为洛副阁主对少林金印觊觎已久,早有蓄谋,此去少林不甚走漏了风声,群雄闻风来援,不早不晚撞上洛副阁主正要离去,洛副阁主心知不妙,这才溜之大吉。”
紫衣侯顿了顿,刻意扬声道:“否则,还怕少林大师和各位江湖同道们不会给你个公允?”
众人听言,不禁暗叹,这紫衣侯当真一改往常有勇无谋的莽撞,句句攻势如潮,一针见血啊!
洛飘零笑道:“洛某当日既选择一走了之,今日再怎么争辩,终是理亏了些,权且当洛某确是盗印者,那您认为,洛某是出于何由有此歹念?”
洛飘零本已处于劣势,可这招以退为进,倒让众人有些出乎意料。
紫衣侯一听此言,笑意更浓,仿佛在这瞬间便年轻了十几岁,接着道:“少林秘法传承千载,谁人不想一睹为快?洛副阁主有此心思也不难理解,兴许其中有能修复你伤损经脉之法呢?再不济,当中精髓也能令你听雨阁受益良多,此后鱼跃龙门,成为一方霸主。当然,在有了充足的实力后,也有能力报石府覆灭之仇了。”
紫衣侯话音一落,只觉天色在这刹那间竟变暗了些许,再看洛飘零的目光,已不似先前如沐春风,而是森冷无比,他心下不由自主起疑:这洛飘零当真武功尽失?不会已恢复如初了吧?
“石将军归隐山林后,在江湖上所做的贡献我想已不必飘零一一举例说明了吧?”洛飘零语气冷然,扫视全场,无人敢出声辩驳,“石府付之一炬,石将军一家枉死,凶手至今未得惩治,此仇难道不该报?!”
洛飘零面庞越发煞白,眼眸中充斥着怒火,竟似气得颤抖,道:“飘零昔年追随先师左右,同受石府恩惠多年,石府大劫,我等侥幸生还之人,是否该当报此大仇!?”
面对这样的厉声质问,群雄黯然垂首。
垂首,既饱含逝者的惋惜,也不乏自省后的愧疚。
不可否认,石鑫之死乃是江湖正道一大损失,也正是从那时起,正道联盟逐渐分崩离析。
这些年来,他们两盟间互生嫌隙,裂痕愈来愈大,彼此斗得不可开交,却从没有哪方有意站出来,为覆灭的石府主持公道,他们实在有愧于石府,有愧于这正道之名。
*********
“高!实在是高!这时候打出这手苦情牌不仅恰逢时宜,且恰到好处,接下来,紫衣侯若无额外准备的话,恐怕是要被洛公子带着走了。”石坪上,哭娘子击节叹赏道。
许久不曾发言的夜殇却道:“看来不会如你所愿了。”
哭娘子莞尔道:“又被小夜夜瞧出什么来了?”
夜殇道:“紫衣侯此番一反常态,显然有备而来,洛飘零应对自如,更像是在配合着紫衣侯把戏唱下去,这开场戏再精彩,总归是要引出正题的。”
第三八一章 听雨阁主
“咳……咳!”
紫衣侯清了清嗓子,意图打破此时萦绕在舞剑坪上空沉闷的阴霾。
“血债自当血偿。在下所质疑的,是洛副阁主的动机,盗取少林金印,修成少林秘法,报仇雪恨自是首当其冲,而最终目的难道不是颠覆当今武林格局?”
身为一帮之主,紫衣侯虽不以谋略见长,却也辨形势,知进退,一见方长之言踢到铁板上,料定不能在此话题上继续深入,遂一语带过,反抛出耸听危言,转移注意。
洛飘零横眉冷目,毫不掩饰对于紫衣侯的敌意,沉声道:“并非洛某妄自菲薄,少林人才济济,都少有人能通习那金印秘法一二,更何况洛某一身经脉尽损,有幸苟活,已是知足。这等高深武学,洛某即便看得懂,也没法练,这觊觎之说,实不知从何说起?”
紫衣侯轻哼一声,道:“人心隔肚皮,又有谁知洛副阁主是不是口是心非呢?”
“休要含血喷人!”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娇喝声,一道靓影从洛飘零身侧踱步而出。
女子身着墨绿百褶裙,挽着漆黑长发,一支翡翠簪点缀其上,衬得她发色更黑,肤色更白。
这一生气,便可见红晕似火烧云般,从她的鹅蛋脸上,直烧到脖根处。
尽管事先料到今日来此免不得将遭受百般刁难,洛飘零也特意嘱咐过梦朝歌一切有他,莫要轻易动怒。
可眼见自己的大师兄接二连三被戳痛处,梦朝歌心疼之甚,再无法袖手旁观,柳眉倒竖,厉声斥责。
身为石鑫义女,听雨阁创立之初,梦朝歌便被推上阁主之位,彼时她还是个桃李年华的少女,怎堪重任?
可在大师兄等石府旧人的鼎力相助和悉心栽培下,她没有被压垮,虽不及洛飘零之举重若轻,却也渐渐有了一帮之主的做派。
这回,不是梦朝歌第一次代表听雨阁发声,却是第一次面对着人山人海的阵仗,且眼前之人无一不是名动江湖的前辈高人,在喝出那一声后,不免有些发怵,不知所措。
幸而,眼角余光瞥见了洛飘零单拳轻握,置于身前。
她感受到了来自于大师兄对她的鼓励与信任。
她不能辜负!
她微微昂首,道:“紫衣侯!师兄敬你是前辈,对你礼让三分,可不意味着任你信口雌黄,出言不逊!清明大师就在此处,你自可问问他,那少林金印中有无秘法能让我师兄恢复康健之躯。若不存此法,你先前的假设便不攻自破!再者,若我阁真拿了少林金印,何不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研习修炼,待三年五载学有所成后,再来一统江湖?何苦在今日,顶着各方压力来赴这百花之约?”
梦朝歌一口气道出心中所想,对紫衣侯所言逐一反驳,得到了洛飘零的赞许,令紫衣侯一时语塞,让群雄为之侧目。
“阿弥陀佛,这位梦阁主说的极是。自打我寺金印失窃与洛施主联系在一起后,贫僧也特地去了解过洛施主的过往。洛施主昔年受创,致使奇经八脉严重毁损,我寺九字金印秘法中,确有其一可生肌续骨,修筋补脉。”
清明大师与梦朝歌乃是初见,在他看来,听雨阁有洛飘零这等当世罕见之才坐镇,即便阁主为一介女流也无伤大雅。可听其一席激愤陈词,情真意切之外,竟是有条有理,方知自己有眼无珠,大错特错,不由对梦朝歌生出钦佩之意,出言相帮之余,也刻意以“梦阁主”相称,聊表敬意。
群雄心知清明大师言语未尽,可在听到前半段话后,众人不由惊叹,这少林绝学果真博大精深。
同时也有不少人暗自嘀咕,当世少林除却清明、清云两个方丈和数个年岁稍长的长老外,后继无人,空有武学宝库,却无人问津,实在是暴殄天物!若能给自己研习,能否学成另当别论,想必也会有不小的长进。
只听清明大师轻叹道:“不过,要让洛施主恢复如初,并非易事。洛施主必须在伤后七日之内,接受药谷医治。靠药谷的灵丹妙药稳定住伤情后,由习有修筋补脉秘法的少林高人,每日以自身功力助推其体内气息运转上七七四十九个周天,辅以药草治疗,保持经络活性。一旦伤损经脉出现复原迹象,便让洛施主修习那修筋补脉的秘法,开始自我恢复。如此,调养上一年半载,即可完璧如初。”
清明大师话音未落,大伙儿心里已清楚,洛飘零的伤势可谓药石罔效了。
清明大师又道:“在座各位施主想必要比贫僧更为清楚,当年石府遭劫后,洛施主一行为躲避邪门魔教追杀,亦是东躲西藏,耽搁了不少时日,才至药谷,于时,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而我寺现今并无能人掌握那门修筋补脉的秘法,助其疗伤之事也仅是空谈。至于那临字印中藏有何种秘法,恕贫僧不能明言,但可以肯定的是,绝非修筋补脉之法。故而,洛施主觊觎临字印之说,缺乏动机,并不成立。”
话语一毕,梦朝歌便朝着清明大师欠身致谢。
在场群豪与洛飘零有交情的不多,这些年来更有不少人对其恨之入骨,可见昔时天骄陨落至此,也不禁扼腕叹息,却少有人注意到,那弯下腰的佳人,俏脸上的樱红侵染了眼眶。
梦朝歌本对少林怀抱着一丝期待,可现实终不尽人意,心中难免泛起酸楚,但她不愿让大师兄瞧见自己的失态,直起身时,微不可察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只是舞剑坪上这些人皆是人中翘楚,梦朝歌这细小的动作,恰被正关注她的清明大师瞧在眼中。
虽是出家人,可这点女儿家的心思,清明大师并非看不明白,心中愧疚之意更甚,遂道:“梦阁主不必多礼,贵阁因我少林之事饱受非议,也为此遭罪不少,是少林有愧于尔等。梦阁主若不嫌弃,贫僧可在寺外另辟一处清净之地,供贵阁上下安居,远离江湖是非。”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清明大师是嵩山少林方丈,也代表着中州两脉少林寺的态度。
当年外夷大战之后,少林元气大伤,近些年已无心过问江湖之事,现下居然愿意向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敞开寺门,保其周全,可谓是骇人听闻!
群雄议论纷纷,却琢磨不透清明大师的意图。
少林寺想独占好处?
不对。这临字印本便是少林之物,即便真在洛飘零身上,也只能说物归原主。
少林寺此举非但捞不到半点好处,反倒还会落下不少口舌。
既然相信洛飘零不是盗印之人,为何不早些出来公之于众?
与听雨阁合谋演了一出戏,借此让各方势力互相消耗,再登江湖之巅?
以现如今少林寺的实力,还真差些意思。
远端石坪上,哭娘子笑道:“这清明老和尚也是真精明,不论金印是不是在洛飘零身上,这办法少林都吃不得亏。他看不透洛飘零,便把洛飘零绑在身边,令其没法胡来,也能还江湖一个清净,为少林搏个好名声。只是,洛飘零这些年小动作不少,各方势力就算看在少林面子上,不再动他,他就真甘心远离红尘,去和那些大和尚念经?”
边上,姜逸尘和哭娘子一般看法,心道:少林僧人确有慈悲为怀之心,可此举真能减少江湖上的杀戮?对燎原星火视而不见,终也避免不了引火上身。
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梦朝歌已有主意,正要答复。
紫衣侯却抢先道:“万万不可!”
梦朝歌微微一笑,道:“多谢清明大师好意,眼下我阁是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沾染一身俗气,去叨扰佛门清修之地,确实欠妥。”
清明大师见此,又看了看洛飘零,心道他们今日来此应另有他意,也不再强求,轻叹了声“阿弥陀佛”作罢。
紫衣侯稍稍松口气,道:“还算尔等有自知之明。纵使这临字印并未落入听雨阁之手,可洛副阁主在巽风谷和天涯小镇为非作歹之事,若不给大伙们一个交代,就算躲进少林,我等也会将你揪出来!”
梦朝歌正想辩驳,洛飘零已先道:“交代?紫衣侯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两件事,洛某先前便已给过交代了吧?若需洛某再复述一遍,洛某便却之不恭了。”
紫衣侯冷笑道:“洛副阁主既不愿重提旧事,那便由在下帮你回忆回忆。当日巽风谷确有天地异象发生,不过仅是天狗食日之象,若无人蓄意制造恐慌,各方同道何至于在漫天风沙到来前自相残杀,互有伤损,以致后来大祸临头时,已有心无力?而那风沙本也不会蔓延至此,是你命人将数里地外的草木伐尽,才酿成此祸!你敢否认?!”
洛飘零不以为意,道:“多谢紫衣侯提醒,若是洛某没记错,那时一路追踪洛某行迹而去的,似乎邪门魔教占多数罢?紫衣侯何时与他们成了同道?您既调查的这么仔细,可查实是洛某所为?若是意气用事,是否太过武断了?”
第三八二章 唐僧的肉
“很好!”
紫衣侯虽如是说,但任谁都听得出这话外音是另一番意思。
他凝视着洛飘零,说道:“那洛副阁主打算怎么解释在天涯小镇软禁江湖豪杰之事?”
洛飘零道:“紫衣侯可是要洛某再重复一遍先前所言?”
紫衣侯沉声道:“那便劳烦洛副阁主再重复一遍!”
洛飘零道:“洛某若真有这本事,何至于成日东躲西藏?又何必来此诉苦伸冤?”
紫衣侯道:“你的确没这本事,但不代表别人没有。”
洛飘零道:“噢?这话洛某可理解不来,还请紫衣侯赐教。”
紫衣侯道:“石府虽倾,但昔时跟着石将军出生入死的弟兄尚有部分不在石府。天下间对石将军最敬重的,也莫过于他们,你以石府之名,假借复仇旗号行事,谁人不一呼百应?至于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混淆视听,以达更大图谋么?”
提及石府,便见洛飘零面色一沉,紫衣侯这回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道:“洛副阁主难道没发现当时受你所困的几位同道,今日亦有到场么?”
洛飘零往前踏出两步,并未看向他处,只是稍作沉吟,而后斜睨着紫衣侯,说道:“依紫衣侯您这说法,岂不自相矛盾?”
“嗯?”
“照您所说,洛某既已控制住他们,又怎会在此关键当口让他们现身于此,反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紫衣侯闻言一滞,显然洛飘零所言更符逻辑,相较而言,他的质问不免有些荒谬。
他目光在人群中四下一扫,指名道姓喊道:“俞乐俞公子,莫殇莫坛主,炎如风炎少侠,自巽风谷一事后,三位便在江湖上不见影踪,直至十余日前,方从西南方风尘仆仆而来,眼下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对于莫殇和炎如风,紫衣侯并不抱太多期望。
前者所在的啸月盟是九州结义一员,这节骨眼上难免会包庇同盟。
后者虽来自诸神殿,却是个寡言少语之人,能给出的回答无非“是”与“不是”,缺乏说服力。
而俞乐则不同,他既是四海盟的成员,又与洛飘零有着不小的过节,会否添油加醋暂且不论,实话实说应不成问题。
紫衣侯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那眉目间有着一道剑痕的黄衫青年身上。
群豪也随之将其锁定为焦点。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俞乐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同洛飘零一般,鄙夷起紫衣侯来。
他缓缓道:“恕在下舟车劳顿过于疲乏,适才未听清紫衣侯所言,不知您要在下说什么?”
紫衣侯微微怔了怔,他自然没料到俞乐会是这反应。
不过,既然开口问了,他便不会让俞乐什么都不说。
紫衣侯道:“那日巽风谷沙尘暴后,俞公子可是去了那天涯小镇?”
俞乐道:“紫夜轩的消息果然一如既往的灵通。”
紫衣侯道:“过奖。冒昧问一句,俞公子在中州江湖消失大半年之久,可是一直待在那天涯小镇?”
“大半年?有这么长的时间?”俞乐有些讶异,而后又摩挲着下巴缓缓出声,“恐怕在下是在无涯海中折腾了太久,以致于到了天涯小镇后,乐不思蜀,忘了时日吧?”
紫衣侯再次怔住,俞乐哪怕只应声“是”,他自己都能把话说圆满,谁知俞乐顾左右而言他,全然无意为他刚才对洛飘零的指控作证,反而让他的算盘打空。
舞剑坪上一片静寂,可四处投来的目光,无一不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紫衣侯已冷静下来。
在得知洛飘零将在百花大会上现身后,他便得到指示,拿洛飘零做文章,尤他开头炮。
这些天来,他为这段开场白做了许多工作,自然发现了洛飘零这些年间行事的诸多端倪,便也觉着洛飘零虽屡有惊人之举,却并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故而,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他最不擅长的武器击垮洛飘零,令其俯首认罪。
现在看来,他犯得错误实在不少。
他高估了俞乐。
为达目的,他能不择手段,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显然也把俞乐当成同类人。
事实上,俞乐虽有不择手段的一面,但其争强好胜的一面更无法忽视。
若非如此,当年被洛飘零一剑击溃,颜面扫地后,怎会险些一蹶不振?
要俞乐当着江湖群豪的面,承认自己被洛飘零软禁,相当于让其承认,即便洛飘零已手无缚鸡之力,自己仍比之不过么?
他低估了洛飘零。
洛飘零虽留有诸多破绽,但这些破绽均缺乏真凭实据的佐证,所能依凭的只有旁人的嘴。
而洛飘零对于人性的参悟显然已达到足够深,才能如此游刃有余。
紫衣侯心中暗自苦笑,也打消了询问另两证人的念头。
他脸上堆起笑。
可任他笑得再灿烂,都无法在这群人面前,掩盖掉眼中掠过的寒芒。
紫袍下的双手,与这冷厉的目光和一身惹眼的行头相较,自然尤为失色。
然而,但凡听过紫衣侯名头者,绝不敢小觑他那双手。
紫衣侯从不携刀佩剑,他的手便是杀人利器。
紫衣侯身上也不装义肢,其手既然能作为杀人利器,自然是用汗,用泪,用血打造出来的。
那双手放在常时,看来要比以体力活为生的苦力壮硕许多,可放到江湖中来便平平无奇。
这手虽无法穿铜釜、绝铁砺,可开膛破肚却不在话下。
靠着这等利器,紫衣侯至少有四种方法置人于死地。
可化刀,一刀端头!
可为枪,一枪穿心!
可作剑,一剑封喉!
亦可变爪,掏心挖肺!
最令人忌惮,却是其认穴极准,出手极快。
即便不凭双手的锋芒逞凶,也可汇集内劲,以手为媒介,仅需轻轻一指,便可摧毁敌手要穴。
配合着金系朔日功的刚猛、土系厚甲功的硬实、阴系弑诀的阴毒,这双紫魔手便是紫衣侯在江湖的立足之本。
以紫夜轩在巽风谷蒙受的损失,他本该对洛飘零怀恨在心,本该用紫魔手了结洛飘零的性命,他已伪装够久,眼下可是要褪下面具,露出狰狞之容?
紫衣侯背负着双手,宽大的袖袍将之全然遮掩。
眉已笑弯。
好似捕猎时,需搭上箭,拉满弓般,其人也正如蓄势待发的箭矢,大有洛飘零所答不合其意,便要一箭毙命之势!
杀意昭彰!
纵是武功尽失的洛飘零都能感受到袭面而来的寒意,更何况在场众人皆是江湖好手。
洛飘零见此并不为所动。
他已察觉到至少有三股气息环绕其身。
这三股气息并不属于梦朝歌、季喆和石中火,却只强不弱。
一旦紫衣侯逾越雷池半步,他这猎物仍会安然无恙,毁损的只会是弓和箭!
舞剑坪上的气氛已剑拔弩张,可另一端却传出揶揄之声。
“无趣,无趣!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只会耍耍嘴皮子,真是无趣!”叶凌风已阖上双眼,只用耳朵听场上情况。
“你难道指望着他们打起来?”哭娘子笑吟吟道。
叶凌风睁眼皱眉道:“难道不该指望?”
哭娘子道:“你本不该指望。”
叶凌风道:“为何?”
哭娘子道:“此时此刻,洛飘零到哪都不比在这待着安全。”
叶凌风道:“这可奇了,以紫衣侯之能,听雨阁三人都难护得洛飘零周全,紫衣侯也不只一人,要将之生擒不当是轻而易举?”
哭娘子道:“正因为谁都能擒下洛飘零,所以他才安全。”
叶凌风道:“竟还有这说法?”
哭娘子道:“妖怪们都知道吃了唐僧肉便能长生不老,又有哪方妖怪会放弃独吞唐僧肉的机会?唐僧上哪都会遇着妖怪,要害他性命,可一旦落入妖怪群中,妖怪们既想吃唐僧肉,却又担心自己第一个吃,遭群起而攻,相互间有了忌惮,反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获利的成了唐僧。”
叶凌风道:“最危险之处最安全,现在洛飘零便是唐僧!”
哭娘子道:“这些九州四海的帮派就是妖怪。”
叶凌风道:“这些妖怪们难道没办法吃这就在眼前的唐僧了?”
哭娘子道:“也不是没办法?”
叶凌风道:“什么办法?”
哭娘子道:“争出个第一来。”
叶凌风道:“争出个第一?”
哭娘子道:“强者为尊,只要谁能争得第一,唐僧肉怎么瓜分,当然由他说了算。”
叶凌风闻言了然,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道:“所以,今日大会的主题便是……”
哭娘子道:“武林盟主!”
第三八三章 武林盟主
“紫衣兄何须为此置气?洛公子纵然再有不是,也轮不到你我来管教。”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如春风轻拂,吹来了晨光,驱散了雾霭。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伊人长发飘飘如柳,细眉弯弯如月,一双桃花眼妖娆妩媚,一对樱唇惹人垂涎。
恰如其额间那倒立盛放的青莲,有此皮囊,即便不施粉黛,即便被黑袍遮住那玲珑曲线,也难挡其颠倒众生的魅力!
姜逸尘虽在远处瞧不真切,可目光也再难从此女脸上挪开。
他倒不是被那美色勾走了魂,只是怎么也看不出这女子年纪竟是与紫衣侯不相上下。
那副媚态,不经刻意雕琢,没有任何修饰,仿佛与生俱来,想来便是换了另一副容貌,亦将风采依旧。
没有人知晓,此时在姜逸尘脑海中,有另一张面庞取代了这副俏皮囊。
两张脸仅有那么一两成相似,但二者的神韵却难辨彼此。
那脸的主人,赫然便是大半年前,在苍梧山中,死在他手上的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
“姬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倒管得有些宽了。”紫衣侯目光含笑,语气恭敬而谦卑,与适才杀气腾腾、恃强凌弱之态截然相反,却无半分惺惺作态之嫌。
在这等佳人面前,兴许连恶鬼都会放下屠刀吧?
这位姬姓女子便是诸神殿的阴神,亦是风流子的血亲姐姐——鬼魅妖姬。
紫衣侯之所以以姑娘相称,一来自然是因为“姑娘”一称较显年轻,毕竟鬼魅妖姬虽与他年龄相仿,但却难在其脸上找寻到岁月的痕迹。
二来,诸神殿实力雄厚,隐隐为四海会盟之首,鬼魅妖姬贵为诸神殿阴阳双尊之一,更在江湖上难逢敌手。如此鹤立鸡群般存在,却鲜少摆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以“殿主”等词相称,不免疏远了距离。
鬼魅妖姬嫣然回道:“紫衣兄言重了,事情只有说出来才好解决,你不提,也总需有人说。”
紫衣侯颔首认同,旋即便看向另一端,几个九州大帮聚首之处,道:“就怕九州盟的同道们,念在听雨阁乃九州成员,又与石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袒护洛副阁主,包庇其过,令得我等的冤屈无从诉说啊!”
鬼魅妖姬略作沉思状,道:“你这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今日既已将此事说开,又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此见证,我想九州盟的朋友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是吧,君迟兄?”
九州四海两盟本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尽管因处世理念不同,相互间存在些隔阂,却未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两盟势如水火前,诸神殿与擎天众也曾多次往来,鬼魅妖姬自认同擎天众帮主君迟交情尚可,遂在此时将话头抛了过去,至少能寻个人来搭理她。
被唤作君迟之人,乃擎天众帮主,那炯炯有神的虎目,配上威风堂堂的相貌,颇有名门虎将的风采,只是那过于惨白的肤色和三千丈白发,无不显露着,其无时不刻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一如其身上,由道道赤色荆棘所点缀的白狐披肩裘,这是一头行走在冰原上满身创伤的白虎,看似摇摇欲坠,却能随时发出致命攻击!
君迟白眉轻颤,他自然听出鬼魅妖姬不单是在同他套近乎,亦是在给他找麻烦,他怎会如其所愿?
“姬姑娘此言差矣,君某仅是擎天众一帮之主,九州结义却是百家同盟,君某无法为姬姑娘做主,姬姑娘该当问问大家的意思才是。”
“是极是极,那妾身便代紫衣兄及一众四海的弟兄们,请教九州的各位朋友,在洛公子这件事上,能否给我等一个公正的答复?”鬼魅妖姬应对自如,似对君迟的回答早有准备。
此言一出,九州盟各帮派代表面面相觑,前头君迟有言在先,一帮之言无法代表全部,现如今谁先回答,岂不是与之唱反调,若是不答,未免于礼数有失,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见此情景,姜逸尘在心中不由为鬼魅妖姬这番言语道一声高明!
“封某不才,若是各位兄弟不嫌弃,便在此代表九州盟说上两句。”
片刻沉默后,九州一方终有人打破这份尴尬窘境。
出声之人嗓门洪亮,中气扎实浑厚,身如高塔,一双浓眉剑目便是在白昼间也闪耀着光辉,锋芒毕露。
此人正是啸月盟盟主封辰。
封辰所问是九州盟的人,鬼魅妖姬却见缝插针道:“封盟主既有话讲,大伙儿怎会有异议,请!”
封辰没有理会鬼魅妖姬之言,又稍待一会儿,见九州盟之人都投来肯定的目光,这才开口言说。
“眼下是九州四海两盟之约,这盟主之称,封某可不敢当,姬殿主唤封某,封掌门或封帮主更为妥帖。其次,今日既是我两盟之约,各位的重点是不是弄错了?”
鬼魅妖姬道:“弄错了?”
封辰道:“一年半载前,我们两盟相约今日来此,可是为解决听雨阁之事而来?”
鬼魅妖姬道:“确实不是。”
封辰道:“那此刻是不是该讲讲正题,将额外之事放一放?”
鬼魅妖姬美眸一转道:“不错。只是妾身记性不好,忘了当时所定下的主题为何,封掌门可否再提醒一番?”
封辰斜眼瞥了瞥鬼魅妖姬,虽不信其所言,却只能依言道:“那些年,受邪门魔教暗地里搬弄是非影响,两盟原有的各持己见,互相尊重,变成了互生嫌隙,相互猜忌,出现问题,不再有沟通,而是以武力解决。数年来,两盟内耗严重,也让那些邪门魔道捞着不少便宜,直至魔宫之事,血腥味已充斥了整个平海郡,我等方才如梦方醒,终罢手休战。今日约定来此,正是为了解决昔时之患。”
鬼魅妖姬道:“何患之有?”
封辰道:“根深蒂固的理念冲突之患!”
鬼魅妖姬道:“还请封掌门明言。”
“恭敬不如从命。”封辰踱步而出,侃侃而谈,“大伙儿心知肚明,而今的江湖怎一个乱字了得?一边有邪门魔教作祟,一边有朝廷虎视眈眈,而我们却因年年不断的冲突,磕得头破血流,无暇他顾。而今各门各派间的发展早已大不如前,此时我们如果不能摒弃前嫌,共谋发展,封某认为,不需多时,我等便会被逐一取代。”
鬼魅妖姬道:“诚如封掌门所言,既是根深蒂固的理念,岂是轻易可动摇的?仅凭今日这百花之约,便可共弃前嫌?”
封辰道:“有何不可?”
鬼魅妖姬道:“看来封掌门已有高见。”
封辰道:“可非封某一己之见,而是两盟的共识。”
鬼魅妖姬道:“什么共识?”
封辰道:“一决雌雄!败者臣服,不得再有任何异议!”
鬼魅妖姬笑道:“这与决出个武林盟主来,有何区别?”
封辰道:“倒也是个好提议。”
鬼魅妖姬道:“非但是个好提议,而且如此一来,也可在听雨阁的问题上,有个好的解决方法。”
封辰道:“不错,凡事讲究证据,九州和四海都不该错怪任何一方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非作歹之人,有了武林盟主,尤其主持大局,力往一处使,将少林失印之事等一切事宜一五一十查明,再做决断,再不会有人有闲言碎语了。”
鬼魅妖姬道:“好办法也得大家同意,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紫衣侯当先道:“不失为个好办法,紫夜轩附议。”
君迟随而道:“擎天众同意。”
“新月盟附议!”
“凤鸣轩无异议。”
“屠龙阁附议。”
……
一切似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随着几个在九州四海中举足轻重的大帮派出乎意料地做出同一表态,加之十数个中小帮派附和后,余下帮派纵有其他意见,也改变不了局势,只能闷在肚子里,低声应和着。
“梦阁主、洛副阁主,你二人觉得如何?”见听月阁方面无人表态,封辰出言相问。
洛飘零道:“听雨阁乃九州一员,大家既无异议,我等亦当服从。”
“洛公子果然识大体。”鬼魅妖姬赞赏道,随而又蹙了蹙眉,“如此,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封辰道:“什么问题?”
鬼魅妖姬道:“两盟间这些年来,元气大伤,而今既达成共识,更不得大动干戈,那么该当如何决出这武林盟主?”
第三八四章 两个盟主
“问得好!姬殿主可还记得,咱这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是如何创立的?”封辰问到。
“妾身记性虽差,但这点倒是记得清楚。诚如封掌门所言,古往今来,强者为尊。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强者,或有权,或有钱,或有拳。”鬼魅妖姬摇晃着粉拳补充示意。
“天下间,前二者仅被少数人占有,而后者,近乎人人都可拥有。拳头越大,权、钱便也不再遥远。于是乎,随着中州的日益兴盛,尚武之风亦在中州各地生根发芽。历经数十年发展,中州江湖已呈千派林立,百花齐放之态。各门各派间,或是武学各异,或是理念不一,在众多意识形态互有出入的情况下,冲突便不可避免。传承千载,更具威望的五大门派,除却在大灾大难前以身作则外,还能作为公正一方起到调停矛盾的作用。但五大门派终非无所不能,无法事无巨细地參和各帮派中的家务事,更对各帮派间此起彼伏的冲突,和不时犯下的不义之事,分身乏术。”
“于时,武林群豪达成一致意见,推举出一位五大门派之外的武林盟主,来当这百家之主,而决出方式则是遵循古法——华山论剑。也正是那场华山论剑中,萧羽桐和闫卿双骄力战群雄,站上了江湖之巅。”
“在二者一决高下之际,萧羽桐大侠却主动认输,称其敌不过闫卿大侠,甘将盟主之位相让。闫卿大侠虽未拒绝,却也提出了另一看法,他认为当今武林,千派林立,意识形态冗杂,勉强归于一处,弊大于利,矛盾日积月累而无从宣泄,必将导致难以挽救的冲突灾祸。故而,他建议武林盟主由两人来担当,引领群豪。”
“萧羽桐大侠本为剑门一脉传人,以天下为己任,思虑过后,亦认同闫卿大侠所言,以匡扶天下公义为名,创立九州结义。闫卿大侠生性放荡不羁,不喜拘束,遂立四海会盟,立誓遵循天道,惩恶除奸。九州结义,多讲名正言顺,行事偏向五大门派之风。四海会盟,只讲对错,不论过程,因而聚集不少性格邪佞,处事乖张之辈。在萧、闫两位大侠的引领下,两盟终成型。”
舞剑坪上,群雄屏息静听着鬼魅妖姬叙述过往之事。
那些事距今不过三十余载,彼时在场众多年轻一辈尚未降生,却也没少在后来从前辈口中听过萧、闫两位大侠的光辉事迹,那时在场的诸多豪强,多为年轻小辈,亦只能瞻仰二人的无限风光。
身在江湖,总会有褒有贬,但对此二人,更多人只有敬佩与赞扬,即便是曾因门派武学之故与闫卿势不两立的峨嵋派,到后来亦是被其人品所折服,化干戈为玉帛。
鬼魅妖姬朱唇轻启,问道:“往事如烟,不知封掌门要妾身重提旧事,有何深意?”
封辰道:“昔年之事,封某虽未亲历,却也同姬殿主般耳熟能详。正如姬殿主先前所言,萧、闫两盟主乃当代人杰,绝世双骄,迄今为止,尚无人可媲美此二者,那么效仿二位前盟主所为,两盟分别有两位盟主领衔,便不再那般切实可行了。”
鬼魅妖姬道:“依封掌门之意,这武林盟主再不需选出两个,只要一人即可?”
“确是此意。”封辰颔首,进一步解释道:“当年闫卿大侠无门无派,萧羽桐大侠虽为剑门门主,可这剑门也仅有其一人,二人可说没有任何帮派背景,与各门各派间也无太多牵连瓜葛,故而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秉公处事,遇事时,依然能有商有量,不伤和气。而今,在座各位所代表的是各方利益,若是由一个人来当这武林盟主,初时难免有失偏颇,可在各方监督下,自会尽量不失公允。倘若两盟各由一人来当武林盟主,即便初衷无意为己盟谋取私利,可在各方教唆下,难保不再演变成今日之局,所以,武林盟主之位只当由一人来坐。”
鬼魅妖姬道:“这倒与封掌门之前所言并不相悖,两盟之中都没有像萧、闫两盟主那等令人信服之人,只决出一个武林盟主,确实能避免今后再出现而今的争端。可这规则呢?”
封辰道:“姬殿主应也还记得,数年前,你我两盟也曾有意推选出两位代盟主之事吧?”
鬼魅妖姬道:“抵御外侮之战后,萧、闫两位盟主便杳无音讯,那几年间,我等多次遣人潜入外夷地界,探寻二人消息,都无终而返,恐怕二人已驾鹤西归了。彼时,你我双方争端初起,便念着选出这样两位代盟主来调和矛盾。最终,还是因你我两盟互不信任,怕选出代掌门后,双方仍各执一词,坚持己见,而不了了之。”
封辰道:“是了,当时我们便为选举盟主之事,制定过详尽的规则。”
鬼魅妖姬道:“当武林盟主也非易事,背后有雄厚的资源,身边有可靠的伙伴,方能成事,萧、闫两位盟主也从来不是单枪匹马。”
封辰道:“所以,武林盟主最好是从有实力的帮派中决出。”
鬼魅妖姬道:“实力,包含人力、物力、财力,每样都不落下,这样的帮派并不多。”
封辰道:“两盟中各选出四个帮派并不难。四个帮派以武论高低,当中的胜者,该盟为其马首是瞻,而该帮派的帮主,即是武林盟主。”
鬼魅妖姬道:“那么封掌门的意思便是按照先前的规则来?”
封辰摇头道:“不,当时既无法按此规则施行,便说明此法并不得大众认同。”
鬼魅妖姬道:“现在看来,那时所定的规则,委实有些苛刻。”
封辰干笑道:“仅有四个指定的帮派能参加,确难服众。不过,今日我等既只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那么不论其所在帮派是否有足够的底蕴,以推动每次决策的执行,各帮都当竭尽所能相助,诸位可有异议?”
“理当如此。”
“无异议。”
……
舞剑坪上,传来群雄的反馈之声。
鬼魅妖姬道:“看来大伙儿已认同了封掌门的方法,那封掌门便将详细规则说说吧。”
封辰道:“当年四个帮派决出胜负的规则,是两两配对,各自遣出七人,七局四胜,胜者晋级。两场的胜者再战一轮,最终决出第一来。而今四个帮派自难让人信服,不若两盟各推出八个帮派,共十六个帮派。没有帮派大小区分,亦无九州四海之分,抓阄后,捉对厮杀,每场各出五人,五局三胜,谁能站到最后,即为武林盟主。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暂未有反应,鬼魅妖姬已先道:“每个帮派只出五人,确实降低了参选门槛,一个帮派要是连三个实力过硬的强手都没有,如何引领群雄?只是这八个帮派,双方要如何推选?”
封辰道:“封某认为这是各盟内部之事,能者得之,不成问题。”
众人思忖之际,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百花屿,紫衣侯已领会了封辰的意思,扬言道:“没成想,我紫夜轩有朝一日也能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了,那在下便先要个席位,四海的兄弟若是不服,尽可来战!”
第三八五章 诸强出列
紫衣侯此言一出,群雄反应各异。
既有对紫衣侯决策感到吃惊,暗自揣测其缘何有此底气的。
亦有不以为然,认为其不自量力的。
“紫衣兄倒是好算计,这参与比试的名额至少也需五人,你紫夜轩到场之人倒是一个不多,半个不少啊。”
只听一轻哼声在人群中响起,一位满头华发、鹰眉白须的灰衣老者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着,而那笑意中饱含讥诮。
“若是老夫没记差,这些年来,紫夜轩可谓诸事不顺,屡屡损兵折将,不想紫衣兄依然不甘寂寞,勇往直前,倒教老夫好生佩服!看在同为四海一员的份上,老夫不得不提醒你,方才所说的规则虽听来简单,可要从十六个帮派中脱颖而出,便得连胜四轮,紫衣兄到时可别脚软啊。”
面对鹰眉老者绵里藏针的话语,紫衣侯不愠不怒,神色自若,道:“多谢牧老提醒,紫夜轩有多大能耐,在下身为掌门,心中还是有数的。日后,九州四海就成了一家子,今儿便是最后一次能为四海争光的机会了,我紫夜轩自当重在参与,若侥幸能挑落一两个九州盟的朋友,也算是有所贡献了,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就不劳牧老费心了。”
被紫衣侯称作牧老者,是搜魂殿的长老牧锋。
代表搜魂殿参加此次百花大会的七人中,牧锋虽非职权最高者,却是资历最深的,自也有几分话语权。
牧锋之言,显然道出了在场大多人的心声。
紫夜轩向来不温不火,这些年动作频频,非但没能捞着多少好处,反倒是洋相尽出,沦为笑柄。
而今竟扬言要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若表现一如既往,只是凭白再添笑料,可一旦出现如紫衣侯先前那般一反常态的表现,则不免让人狐疑紫夜轩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皆是逢场作戏。
从今日种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一点不低。
经牧锋这一番提醒,也令那些具备相当实力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潜在帮派,重新掂量了一番各自眼下的实力。
不难看出大半年前所定下的这场百花大会之约,早已为今日的武林盟主之争奠定了基调。
对此早有意识的帮派,虽未尽遣主力,却也人数充足,坐拥不俗战力。
而敏感度稍显不足的帮派,在牌面上便相形见绌了。
至于那些实力本便较为薄弱的帮派,多三三两两抱团攀附高枝,一荣则能俱荣,一损自身也不会太过吃亏。
紫衣侯开了个头,让不少四海帮派触不及防,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反倒是九州一方接二连三传出报名参战之声。
“那么,擎天众争取来搏个头彩。”
“我聚义山庄来试上一试。”
“沙海坞也报名。”
“幻月宫愿意一试。”
“花间醉来凑凑热闹。”
“我新月盟也愿为九州盟出一份力。”
不消片刻,九州结义已有六个帮派代表站了出来。
前五者之名,江湖大众毫不陌生,正是九州诸强。
只是曾与擎天众、啸月盟齐名的魔宫已然不在其列,一时不免令人唏嘘。
取而代之的江湖新贵——新月盟,虽由众多魔宫旧面孔组成,但老酒换了新坛子后,那味儿便也变了。
“九州的朋友们倒是蛮客气的,如此,再加上封掌门所在的啸月盟,还空缺了一个席位。”鬼魅妖姬见状,眼波流转,美眸四顾,最终在那位温润如玉的怀扇公子身上驻留不前。
对于鬼魅妖姬此举,封辰并不奇怪,他相信对听雨阁作何抉择感兴趣的,绝不仅是诸神殿。
毕竟听雨阁亦为九州盟成员,便也有资格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依近来风声,听雨阁显然已具备了相当实力。
封辰终是出言道:“既是九州之事,我啸月盟自当责无旁贷,这剩下一席,可不知听雨阁是否感兴趣?”
这一问,带起了阵阵骚动。
且不说这些年来,听雨阁因洛飘零之故,已成众矢之的,单是今日,便被烙上诸多罪印。
倘若听雨阁真从诸强手中夺魁,那先前所罗列的罪责还会否有人去查?即便查了,又是否会既往不咎?
猜疑、忌惮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而梦朝歌似早已同洛飘零商量好了对策,直言道:“有能为九州盟出力的机会,我阁本不该推辞,奈何我阁实力羸弱,且到场人数未能达到出战要求,委实有心无力,还请封掌门恕罪。”
众人一听此言,心下不由松口气,可各自信了几成,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说到底,眼见不一定为实,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确只有听雨阁四人,可若仅凭这四人,如何安然无恙地踏入平海,来到百花屿?又如何在大会之后全身而退?
“梦阁主言重。”对此回应封辰没有丝毫意外,也未继续刨根究底,另言道,“既是如此,还有哪个帮的弟兄愿为我九州盟尽一份力?”
语毕后,好一阵子,九州一方竟是静寂无声。
隐在暗处的姜逸尘见此,也不禁皱起眉头,他深知自魔宫土崩瓦解后,九州结义的实力折损不小,可仅是从中选出八个帮派,再各自挑出五人与四海对敌,应不是难事,绝不至于落得这副窘境。
莫非余下帮派心知自身实力不济,无望走到最后,便无意挺身而出,充当别人的垫脚石,既丢脸,又受罪?
“人心不齐”几个字,旋即在姜逸尘脑海中浮现出来。相比四海,九州这些年的发展着实不尽人意,而魔宫的陨落,似又将这并不十分紧密团结的联盟,加速推向了分崩离析的悬崖。
“两盟若未能归并一处,以九州一盘散沙的现状,恐难与四海长久抗衡。”姜逸尘心中暗道。
“既然各位兄弟都这般谦让,那我醉红颜便来凑个数吧。”
当局面越落尴尬之地,一道慵懒的声音将九州盟的颜面挽回了些许。
只见出声之人腰间上别着个十分抢眼的三足金蟾,身着镶金黑绸缎,俨然一副大老板的打扮。
可此人偏偏将一身得体的衣服穿得歪七扭八,使得不少内衬外露,头发也散乱一气,满脸睡眼惺忪之态,仿佛是刚从被窝中钻出来的,至于适才听雨阁与紫夜轩唇枪舌剑的交锋、啸月盟与诸神殿关于百花之约的讨论,对其而言不过身外之事,无足轻重。
此人乃醉红颜酒楼的大掌柜,暨一帮之主——李弑,年纪尚不足四旬,却因这副扮相,略显老气横秋。
“看李兄这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想来今日这杯浊酒的味道,不合你意啊!”封辰对李弑的吊儿郎当早便习以为常,熟络地打着招呼。
“卖酒之人只在乎客官的感受,自身的意愿并不重要,诸位客官乐意如何,李某自当奉陪,早些开始,早些结束吧。”李弑谈吐之声,忽大忽小,举手投足间仿若发散着酒味。
鬼魅妖姬笑嗔道:“李兄可当真性急!今日九州四海的兄弟们好容易聚一次,岂能少得了酒来助兴?到时定会光顾你的生意。”
李弑把头发往后一甩,眉眼含笑,好似鬼魅妖姬此言才能解酒,让他重振精神,拱了拱手道:“那李某便先谢过姬姑娘与各位了。”
鬼魅妖姬道:“不过在这之前,李兄还是得让兄弟们卖力些才是啊!”
李弑道:“自当如此。”
鬼魅妖姬道:“素闻醉红颜不光酒好,刀剑亦是一绝,但愿今日有幸领教领教。”
李弑道:“班门弄斧,不足为道,若有幸相遇,还望手下留情。”
鬼魅妖姬报以笑意,转言道:“九州盟的八个席位已各有归属,接下来还看我们四海的弟兄们如何应对了。”
鬼魅妖姬话音方落,已有一道道回应声传来。
“藏锋阁参战!”
“凤鸣轩。”
“搜魂殿参战。”
“算我屠龙阁一份。”
“南北镖局参战。”
“日月堡愿意一战!”
“散人居也报个名。”
“嘶!——”随着一男一女异口同声报名参战,舞剑坪上当即传出一阵惊呼。
最后这一男一女之声极为默契,显然同出一家,正是散人居的帮主夫妇阿亮与阿梅。
向来不喜争斗的散人居出人意料地加入此次武林盟主争夺战,自是让人吃惊不小。
如此,算上诸神殿与紫夜轩,目前已有九个四海帮派有竞争武林盟主之意,而名额仅有八个。
谁该让出名额?无人相让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判定名额归属?
“红尘客栈可否也报个名?”众人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一道声音响起,反让全场顷刻间鸦雀无声!(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八六章 雷霆一击(突闻金老爷子噩耗,仅以此书致敬一代大侠!)
百花屿上,春光明媚,山花烂漫,群芳斗艳。
这片肥沃的土壤,孕育了这姹紫嫣红的世界。
然而,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却是不详和的明争暗斗与无止境地过渡汲取。
随着时日推衍,弱者凋零,强者盛放,再肥沃的土壤终将贫瘠不堪,再娇艳的花朵也终将化归尘土。
还能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留存的,不是厚积薄发破土而出的新芽,便是长年累月在岩缝间挣扎求生的枝桠。
它们或许毫不起眼,却时刻都在适应着最艰难的环境,是最顽强的生命。
这江湖岂非正也如此?
“红尘客栈?这名字可没怎么听说过?”
舞剑坪东北方向的高台上,兜率帮和埠济岛一干人等聚集于此,梅怀瑾提出的疑问近乎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这家客栈我和小六从北边赶来同你们会和前,正巧留宿过。”
脚夫这句话,登时惹起了众人的兴致,鸡蛋问道:“噢?当时可有何发现?”
“一路上,我们碰到过两家红尘客栈,一家规模大些,另一家应是新开不久的分店,人手不多。”脚夫摩挲着下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北边……”鸡蛋垂首沉吟,若有所思,“可记得大致方位?”
“到晋州之前,具体……倒是记不清了。”脚夫摇晃着脑袋看向小六。
小六忙摆手道:“当时着急赶路,没有去留意。”
鸡蛋道:“这么说来,你们住的是那家新客栈了。”
小六道:“要赶路,只得风餐露宿了,哪还挑地方住,直到入了黔地,才找地方落脚。”
鸡蛋道:“两地相距甚远,你们能确定这俩客栈是同一家?”
“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成。”脚夫抱臂扬着下巴,冲舞剑坪上红尘客栈一众人所在位置拱了拱,笃定道:“那群人中,我们见过四个,是那间客栈的老板和伙计。”
鸡蛋闻言了然,亦知再问不出更多线索,目光便朝笑面弥勒身后那道窈窕身影一瞥,怪声怪气道:“诶,臭婆娘,你们可知道这红尘客栈到底是何底细?”
兜率帮中的女子不多,妆容妖艳、尽显身姿的更只有一个蛇女姬千鳞。
尽管埠济岛和兜率帮结盟已有好些年头,可鸡蛋依然不改初时与之为敌的称呼。
姬千鳞倒也从不为此生气,回眸道:“小鸡蛋这是在求奴家么?”
鸡蛋撇了撇嘴,一脸傲慢道:“说不说随你!”
姬千鳞格格笑道:“奴家最疼小鸡蛋了,当然知无不言啦。”
鸡蛋喜道:“快说快说。”
姬千鳞忽然止笑,遗憾叹气道:“不知道。”
鸡蛋脸色一变,险些跳将起来,怒斥道:“呔!你这臭婆娘竟耍我!?”
嘴上虽如是说,可鸡蛋并没表现出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而周围之人似也对此司空见惯,无人插言。
姬千鳞正经道:“可以肯定的是,三年前四海盟中还没这号帮派。不过,在这时候,敢报名一战的,绝不会是不自量力。”
“切!”鸡蛋不屑一顾地轻叱了声,嘴中似在嘟囔着,“这点谁看不出来?”
“他们来了十人,这阵仗可不小。”自脚夫说见识过其中几人后,梅怀瑾特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得出定论。
鸡蛋道:“两间客栈罢了,确实不需像其他各个帮派顾虑到老巢安危,当然,这也无不说明了他们是有备而来。”
在他们谈论间,只见舞剑坪上,日月堡堡主余晖向红尘客栈等人方向踱去,不知是否是去劝说红尘客栈放弃此次争夺的?
梅怀瑾道:“之前封辰所说的规则并不涉及各盟八个帮派之位如何定夺。”
鸡蛋道:“那便说明规则之外皆允许。”
梅怀瑾道:“这样实力较弱的四个帮派自行商量出个结果不就得了。”
鸡蛋道:“就看是用嘴商量,还是用拳头了。”
“那也总不至于争个你死我活吧?”梅怀瑾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什么,“这岂不说明,四海九州之战可以斗个你死我活?”
鸡蛋道:“如未事先约定,自无不可。”
梅怀瑾道:“那谈何减少各派伤亡?”
鸡蛋道:“这确实已是最大程度减少两盟人员折损的方式了,双方这些年来积郁的怨气也总得有处施放。”
此时场中,日月堡与红尘客栈间的商讨已有了结果。
日月堡对红尘客栈发起挑战。
挑战分两回合,双方每回合各出一人,红尘客栈若能挡下第一回合的三次进攻,或在第二回合,在三次机会内攻破日月堡的防守,日月堡当即退出资格争夺。
笑面弥勒见状评断道:“余晖倒也是谨慎,日月堡有能劈山碎石的锤,亦有坚不可摧的墙,这比法他们已占了上风。”
谢飞不置可否道:“红尘客栈既然敢接下此局,那谁能笑到最后可当真不好说。”
笑面弥勒道:“拭目以待。”
不多时,日月堡中已站出一人。
此人中等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双臂堪比顶梁石柱,单肩扛着足以容下一个成人大小的球体,依然步履生风。
他每踏出一步,周遭之人都能感知到脚下传来的震动,直至其往舞剑坪中央无人之处走远,震动感方才慢慢减轻。
“日月堡,奔雷锤,熊烈,请指教!”熊烈自报名号,当真是熊腰虎背,声如奔雷,光是在气势上便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而其对手的登场,相较而言,可谓不动声息。
站在熊烈对面之人,身躯并不比其差上多少,只是一路行去时,眼睑低垂,目不斜视,让人见着没有丝毫生气,也让人看着打不起精神。
那人皮肤黝黑,衣衫质朴,看不出是老是少,可头上毛发不存,九星戒疤虽被有意抹去,可仍依稀可见。
众人见之陌生,却不难猜出此人应出身少林。
“渡人。”黝黑和尚一手持齐眉棍,一手纳于胸前,五指并拢竖立,言简意赅地报了姓名。
旋即,又见之身子稍稍一侧,朝着少林方丈清明大师,微微行了个佛礼。
他已与少林分道扬镳多年,却从未忘记当年是少林养活了他,而他这一身本事,也有八成是少林教授的。
群雄心道果不其然。
少林鼎盛之时,弟子成千上万,清明大师虽贵为一寺之主,但总难记全每个少林弟子的样貌,而今时过境迁,自也无法识得这渡人是旧时哪位师兄弟座下高徒,可见此情景不免百感交集,暗叹:“若非当年外夷之战结束后出了那档子事,致使不少精英弟子心灰意冷,退出少林,各奔东西,今日怎至于如此式微。”
心中苦涩无处诉说,清明大师只是默默还礼,道了声“阿弥陀佛”。
熊烈本是急性子之人,喜欢快刀斩乱麻的痛快,见渡人这婆婆妈妈的模样,当即不耐烦地喝了声:“看招!”
说罢,也不再等渡人是否做好准备,让重锤拖在地下,疾步奔走起来,展开攻势!
“第一下,五成功力!”
众人见之,好似一头人形巨熊,轻易拖拽起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疾奔五六丈距离,而后将马车抡到苍穹之上,划破了半边天,其间似有风雷之声,隆隆作响,而后重重砸下!
群雄暗暗咂舌,不少人暗自揣测,若是自己硬抗下如此重击,会否变成一滩肉泥?
会!
这是大多人心中的答案。
很庆幸此时此刻奔雷锤并不是向着他们砸来的。
当然,即便真是向他们砸来,他们也绝不会像傻子一般,不去闪避。
不过,立在场中的渡人却不得不像傻子一般不闪不避,得硬吃下这雷霆一击!
渡人并无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仅是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默念佛号。
而单棍夹在臂弯之间,竟是拿着自己的脑袋直面硕大的重锤!
大伙不禁一怔,暗呼此举太过托大,免不得遭殃。
在他们心中,渡人已被判了死刑!
重锤落下一瞬,居然有不少人挪开目光,不忍再看。
咚!——
众人只听得一道撞钟之声自舞剑坪上荡漾开来,吹动了耳垂,轻敲着心房,似有佛号在脑中徜徉,经久不息。
“少林金钟罩!无怪乎自信如此。”谢飞见那渡人仍完好无损地立于场中,而周身一尺之外,隐隐闪现着状若洪钟的佛光,便也知晓其破解奔雷锤之法。
笑面弥勒道:“少林金钟罩的防备之理,是借洪钟的形态,将受力分散开来,相互抵消,从而让自身免受其力。而这渡人做到的,显然不只如此,这儿虽看不清楚,但还是能瞧见他身子往下沉了不少。若是我猜测不差,他所站立的地面,至少下陷了两三寸。”
谢飞道:“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吸收力,使其相互抵消,而是将力卸去?”
笑面弥勒道:“不错。”
谢飞道:“如此一来,即便熊烈用上十成功力,渡人依然能轻松抗住?”
笑面弥勒道:“理想状态如此,就不知其功力是否足够去引导更多的力,但此法定比原来的金钟罩能承受更多伤害。”
笑面弥勒又补充道:“这金钟罩融合了太极之道,准确而言,该是‘混元金钟罩’。”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八七章 平地惊雷
咚!——
钟声嘹亮,响彻山谷,似在一瞬间肃清了人们心头的烦闷。
百花屿,舞剑坪,群雄再次见证渡人“雷打不动”的防御,惊叹之余,心生隐忧。
实力强大者,让人敬畏。
而莫名冒出来的强者,则令人生畏!
迄今为止,渡人这稳如泰山的表现,可谓技惊四座。
听雨阁之事未了,红尘客栈便横空杀出。
这个曾经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客栈,会否在今日之后,名动江湖?
还是在挑战旧势力高墙的道路上,功败垂成,成为一现昙花?
是拉拢这武林新锐,或是将未来祸患扼杀在萌芽之际,现下还言之尚早,却不妨碍各门各派打起各自的小算盘,筹谋未来。
百花大会,武林盟主之争,时至此刻,方才拉开紧张的序幕。
“接着来,第三把,我不会再留力!”
场中,熊烈并未受到前两次失利的影响,仍气势不减。
渡人点了点头,以作回应,而后腾身一跃,挪换了个位置。
其先前站立之处,已下陷了近乎半丈之深。
瞅见这般情形,小六心道熊烈大势已去,叹道:“这熊烈终归是太自信了啊,他难道不知道这把渡人若还能抗住,他们日月堡便输了?”
鸡蛋不以为然道:“熊烈出身军旅,是营中带头冲锋的先遣队队长,若是没有一往无前的自信,如何赢得胜仗?”
小六惊讶道:“没想到这家伙竟还有这身份……”
小六言语未尽,鸡蛋已知其将言,又道:“彼时外夷进犯,为守护家园,熊烈便投身军旅,冲锋陷阵。怎奈战事连绵三年,平乱后,中州已千疮百孔,熊烈家人无一存活。日月堡作为陇地为数不多的帮派,也是当时西南地区抗击外夷的桥头堡之一,虽有天险作为屏障,易守难攻,可也是群兽环伺之地,没少与凶禽猛兽打交道。与人交战,若心有怯意,未战先败,与野**战,心有怯意,便成了其果腹之物,堡主余晖欣赏熊烈的勇猛无畏,便将已是孑然一身的他,招致麾下,好生相待。”
姬千鳞道:“小鸡蛋可真是人小鬼大,这些陈年往事都这般清楚。”
鸡蛋道:“那可不,我连你这臭婆娘里面穿的是啥颜色都知道。”
被这番言语调戏,姬千鳞不恼不怒,反而笑得花枝乱颤,她特意挺了挺了胸脯,饱满的双峰在那轻纱罗缎之下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姬千鳞朝鸡蛋抛了个媚眼,道:“那小鸡蛋便说说,奴家今儿里边穿的是啥颜色?”
鸡蛋心道低估了这臭婆娘的不要脸程度,啐了一口道:“衣服不穿还沾沾自喜,真是厚颜无耻。”
“老大,你说这熊烈第三把能攻破渡人的防御么?”鸡蛋生怕姬千鳞再说不害臊的话,赶忙转移话题,搬救兵。
这招的确奏效,姬千鳞果然不再出言搅乱众人注意力,而谢飞也很快便明白了鸡蛋的想法,搭腔道:“说不准。”
小六疑惑道:“渡人的混元金钟罩,雷打不动,固若金汤,我想熊烈对此已是束手无策了吧?”
“不然。相比上一把,这把熊烈多用了三成力,可那落锤之威,却提升了三倍不止。你们可能看出原因何在?”
对于自家兄弟,谢飞从不藏私,也无时不刻想着增强他们的实力,而增长眼力也是其中一部分。
小六闻言一凛,他确实遗漏了这个细节。
鸡蛋道:“熊烈借了势?”
谢飞道:“不错。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重锤重斧类的重兵,本便不比刀剑匕首灵活,而单锤配上长柄,招式变化单一,远不及双锤,可其破坏力却是双锤之力相加都望尘莫及的,其根由便是在借势上。使唤刀剑类兵器,我们的功力都施加在器刃上,以增强其杀伤性,而使唤单锤,则是以功力来换取势能,去势愈大则杀伤力愈强。熊烈第一把用了五成功力,至抡了大半圈锤子便砸了出去,而第二把,则是用了八成功力,自下而上,自左而右,共把重锤抡了三大圈,方才落下。”
小六闻言已然明了,道:“熊烈便是用那三成功力借来了两圈半的势能,让第二把更具威势。”
鸡蛋道:“故而第三把的关键便在于熊烈能用余下两成功力,借来多少势了。”
小六道:“可渡人也不见得已尽力防守。”
谢飞道:“这正是最大的变数。”
笑面弥勒听得埠济岛几兄弟这番谈论,也甚觉有趣,在旁说道:“一动不动的防守,终归是要吃亏不少。”
谢飞也肯定道:“渡人若是没能守住,性命堪忧。”
这边话音未落,那儿熊烈已发起最后一击。
只见前两回都是单手拖锤疾行的熊烈,这把却是用双手紧抓的锤柄,侧身冲锋。
姿势瞧来有些奇怪,可脚下速度却不减分毫。
在离渡人还有三丈距离时,便腾身而起,人把握着锤,在空中旋转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
天色似在此刻忽而变得暗沉,舞剑坪上竟有雷光乍现!
一道又一道雷弧耀眼夺目,将熊烈包裹其中。
滚滚闷雷声,似在孕育着惊世骇俗的响雷。
声势之浩大,绝非前两次攻击能相提并论。
短短四五息的功夫,群雄只见熊烈将重锤足足抡满十圈,而其人似也化作雷神,代天实施刑罚!
两轮后,本已认为渡人将守住胜局者见此情形,非但立马将先前的观点清出脑外,也不由为渡人捏了把汗。
即便能抗下这等攻击,即便不死也蜕层皮!
锤落!
棍起!
轰隆隆!——
佛光盛放,却在转瞬间便被雷光吞没!
众人只觉耳中有鸣雷炸响,目眩头晕。
离得稍近些的,竟出现了短暂失聪。
平地惊雷响,莫过于此。
群雄骇然,若非他们尽皆身怀内功,就这一瞬,难保不会被这声波震破耳膜。
而武功尽失的洛飘零,一见情况不妙,便机警地用双手包裹住耳朵,以防不测。
片刻后,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再次将目光锁定在舞剑坪中央。
那儿立着一人,人高马大,单锤撑在地上,胸膛起伏不定。
很显然,这一击,对熊烈而言,亦是消耗不小。
那儿并没有渡人的身影。
照前两次情形看,渡人所立之处,应已被重锤砸成了深坑。
第二把埋了他半个身子,这回恐怕是埋了他整个人。
就不知这回,他是死是活?
熊烈长叹了口气,似已瞧见土坑中渡人的情况。
群雄看不见,却尽皆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只是紧盯着那土坑,屏息静待结果揭晓。
不一会儿,终有一道身影从中爬出。
“渡人赢了?!”
“红尘客栈赢了?”
“熊烈这便输了?”
“日月堡的挑战,这么快便结束了?”
众人惊疑不定,没人敢妄下定论,虽然眼前的事实已告诉他们,渡人抗下了熊烈那惊世骇俗的雷神重锤。
“是在下输了。”渡人双手合十朝熊烈行了个礼,而后在大伙儿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走回了红尘客栈所在位置。
熊烈见着那质朴的身影远去,几次唇齿颤动,似有话要讲,犹豫再三,终是一言未发。
“所以,红尘客栈这是自己认输了?”小六一时间竟没法接受这结果。
鸡蛋道:“渡人既已认输,而红尘客栈的代表们有无异议,那便是输了。”
小六不解道:“那渡人到底守住没有?”
谢飞道:“既是守住了,也是没守住。”
小六一听更糊涂了。
谢飞解释道:“”
这回答话的却是笑面弥勒,他说道:“军人总有些坏毛病,比如说,不愿认输。”
谢飞道:“既是守住了,也是没守住。”
小六一听更糊涂了。
谢飞解释道:“”
这回答话的却是笑面弥勒,他说道:“军人总有些坏毛病,比如说,不愿认输。”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八八章 人在墙在
?不知何时,天边浮云汇聚,晨光尽敛。
谁也不知云团散去后,是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暴雨。
“红尘客栈,孤心魂,请指教。”
众人还未从适才渡人与熊烈一战回过味来,红尘客栈已走出第二人,接受次回合挑战。
自称孤心魂的男子,生得宽额细眼,银发稀疏紧附于头,好似一头羽毛亮丽的白雕,外貌温和,却绝不负猛禽之名。
其手中之剑,剑身长有四尺,剑柄处有一雕刻精良的羽翼,可以想见铸剑之人不一定是个名匠,却是个极为讲究之人。
在场不乏用剑名家,一见此剑不免有些讶然,只因此剑制作考究,相比起用于争斗,更适宜收藏。
“老身月神,来会会尔等年轻一辈。”
只见一体态单薄,佝偻着背,拄着星月杖的老妪缓步行出。
相较于屡令众人侧目的红尘客栈,日月堡遣人倒是不出众人所料,这第二回合出战之人果然是月神婆婆。
陇地多山林野兽,除打猎的本领代代相传外,巫术亦是传承千百载不朽。
日月堡虽涉足江湖,却未丢了这传统。
这也是日月堡虽位于边陲小地,可仍实力斐然的原因之一,其历史底蕴是在场大多帮派所望尘莫及的。
日月堡中设有祭坛,每代祭司和巫女都掌握着用以护卫日月堡周全的巫术。
祭司为当中巫术集大成者,修有一门防御秘术,名曰“水晶墙”。
传说此法乃吸纳日月精华之力为己用,凝练出一堵厚实的墙体,抵挡野兽冲击。
修为越是高深,所能凝练出的墙体越是坚不可摧,乃至能同时四面立墙,形成封闭空间,在刀枪箭矢下保全自身!
每代祭司都被唤作“月神”,又因能走到这一步的祭司几乎已过古稀年岁,故而被称作“月神婆婆”。
作为祭司,职责便是守护日月堡,数十年来,月神婆婆仅仅离开过日月堡三回,尽皆当日返回,更是寸步不离陇地。
此次千里迢迢来参加百花大会,只因堡主余晖心有不安,便念着让月神婆婆随行,以备不时之需,未成想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老身不会拳脚之术,仅以巫术做防,可谓占尽便宜,只要老身不倒,水晶墙便永远无法攻破。你若能让水晶墙出现破损,乃至出现裂缝,老身便认输。”
很显然,月神婆婆已得到了余晖的示意,不必尽全力,展示自己的大度。
然,群雄皆非泛泛之辈,眼力自也不差,都能看出第一回合日月堡得胜实属侥幸。
渡人主动认输,无疑说明这红尘客栈对于拿下第二回合有着极高的把握。
又因月神婆婆未曾在江湖上走动,对于“水晶墙”这类巫术的传说,大伙儿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容,打心底并不认为世间当有此奇术。
因而这回攻防转换,近乎所有人一致看好红尘客栈能赢。
双方就位后,再无多言,一攻一守已摆出架势。
蜡黄兜帽遮去了月神婆婆大半容貌,仅有通过那苍老的声音和满是褶皱的手,才不难看出其确实年事已高。
她将日月杖立于身前,微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星星点点的光晕似受到召唤般,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逐渐在日月杖前凝实化形。
不多时,一堵六尺高,两拳头厚,泛着初晨微光的透明墙体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即便大伙儿再为见多识广,见此情形,也不免感叹:世间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想看看这水晶墙是否有传说中那般厚实,不过,此时他们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等着孤心魂帮他们一试究竟了。
孤心魂也没有太多花把式,仅是将内力灌注到剑身上,便径直冲着水晶墙挥出一道剑气。
剑气去势极快,眨眼间便劈在了水晶墙上。
叮!
只听得一声清脆细响,水晶墙似有那么微微一颤,而后便不再动弹。
“这就……结束了?”
“这孤心魂也太随意了吧?好歹也是一次进攻机会。”
“他并没有浪费机会。”
“怎么说?”
“他不过是用最简单快捷的方式来试探这水晶墙的结实度。”
“他用了几成力?”
“和方才熊烈一般,用了五成。”
“可有试出结果?”
“看样子,他应是有了些眉目。”
一剑之后,不少人对孤心魂这轻率一击发表看法。
“第二剑,请!”月神婆婆缓缓出言,有熊烈的前例在先,她不敢对对手有半分轻视,她也很好奇这么草率的一剑,究竟能试出什么来?
这回,孤心魂倒是花了些功夫准备,也让押宝其胜出者期待着他的表现。
然而,待到孤心魂出招时,却让众人不禁大跌眼镜。
因为他并未出剑,而是向着月神婆婆走近几步,单掌推出!
旋即一股熊熊烈焰从其手中喷出,炙烤着水晶墙!
“这家伙居然不用剑。”
“双方只约定了能否攻破对方防线,并没有限定用什么守,或者靠什么攻。”
“火攻确实出人意料,但这法子,真对水晶墙有效么?”
群雄对孤心魂采取火攻策略惊疑不定。
可目前看来,水晶墙在火焰的炙烤下愈加透亮伟岸,根本难撼分毫。
“火攻看来行不通。”
“但这火焰瞧来并不普通……”
“那是,炽热阳炎!”
“可煅千年玄铁的炽热阳炎?”
“这家伙竟修有《焚诀》!”
“《焚诀》么?已在江湖上绝迹好些年头了。”
“《焚诀》中的炽热阳炎应是这世上习武者所能练就的,最霸道的内功之火了,若是连这等火焰都无法焚毁水晶墙,那这日月堡的巫术果真不可小觑。”
“是啊,陇地那儿的巫术能传承千百载之久,自有其存在价值,这水晶墙的使用虽有局限性,可在特定场合下还是坚不可摧的。”
半盏茶后,炽热阳炎热度不减,水晶墙仍纹丝不动。
“撇开结果不谈,这孤心魂能持续不断地运转焚诀,施放炽热阳炎,修为倒也是惊人。”
“难不成这孤心魂是想热死月神婆婆么?”
舞剑坪上,既有赞叹声,亦有揶揄声。
就在此刻,火势渐息,孤心魂收回双掌,调整内息。
“放弃了么?”
“不,看着架势,还有后续。”
“他是在转换内功!”
“出招了!”
“星辰冻气!”
“《冰魄诀》!”
“这家伙竟修炼了两门水火不容的上乘内功!”
“《冰魄诀》亦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不少年头……”
“两门极其考验修炼者心智的上乘内功,两门消失已久的江湖武学,竟都在一人身上出现,这孤心魂,到底是何来头?!”
眼见苍白凌冽的寒气向水晶墙扑去,群雄不由倒吸口冷气,好似这寒气不是射向水晶墙,而是射向他们。
若说渡人的表现是惊艳,那孤心魂的表现可算是惊吓了。
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新兴势力的挑战,感受到了未知的威胁。
若非比斗才刚刚开始,难保他们不会动杀心,联手将红尘客栈一干人等彻底抹杀!
现在,这场戏还值得继续看下去。
“冰火两重天,孤心魂是打算以热胀冷缩之法,让水晶墙变的脆如薄纸了。”
“如若那是堵城墙,此时应已吹弹可破了。”
“可惜那并不是城墙,而是水晶墙,日月堡的巫术!”
“这意思是?”
“城墙立在那儿,被火烤,被冰冻,也只能凭白受着,自当被毁。城墙是死物,水晶墙并不是死物,人在墙在!”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水晶墙虽不比方才那么明媚透亮,可仍完好无损。
孤心魂撤了手,道:“这次仍是在下输了。”
至此,月神婆婆也终是撤开水晶墙,稍作休息。
她轻抹了把汗,道:“你已做得不错,只是这水晶墙有老身之力维持,老身不倒,墙便不会轻易毁损。”聊《荡剑诛魔传
★★★★如果觉得好看,请把本站网址推荐给您的朋友吧!
第三八九章 名额落定
“这水晶墙倒不愧最强防御之名。”
叶凌风总算丢下了手上的几片叶子,不再一片片地数叶片上的纹路。
“无孔不入白无常。假若是小叶子你被困在水晶墙中,可有脱身之法?”哭娘子问了个有趣的问题。
“无孔不入。”叶凌风轻笑了下,他并不喜欢这个江湖评价,这四个字总会令他想起过去,那个教会他无孔不入而伤痕累累的过去,他更喜欢“勾魂索命,黑白无常”,虽然是同别人联系在一起,可这八个字却总令人闻风丧胆,他更享受看到别人的恐惧。
他抿了抿嘴,道:“水晶墙上可有孔?”
哭娘子道:“看来是没有。”
叶凌风道:“无孔不入,无孔,不出,可不知这孤心魂有无他法让这水晶墙上开个孔。”
哭娘子闻言莞尔,道:“不需要,月神婆婆已道出水晶墙关键。”
叶凌风微微一怔,疑惑道:“她自己?”
哭娘子道:“不错,月神婆婆终归不是依靠内功来维持水晶墙的,内功还有修为深浅之分,即便她与孤心魂不相上下,但其年事已高,专注度上自然无法与孤心魂相提并论。孤心魂完全能以先前的方式,拼消耗,即可稳操胜券了。”
夜殇忽然道:“不会。”
除却姜逸尘之外,另三人不由一愣,显然未能理解其意。
夜殇道:“那是柄孤傲的剑,那也是个孤傲的剑客,以同样的方式击败对手,绝不会让他们自己感到满意。”
“更何况,他仅拔了一次剑,还没展示过他的剑法。”哭娘子旋即了然,转而又道,“说来我们的小江亦是用剑高手,换成是你,这第三回合会怎样出剑?”
姜逸尘道:“只攻一点。”
哭娘子道:“只攻一点?”
未待姜逸尘对此进行解释,舞剑坪上孤心魂已展开第三次攻势。
只见孤心魂欺近水晶墙三尺之内,用剑不断地戳刺着水晶墙。
“好快!”人群中接连传出惊叹声。
短短十息之内,孤心魂竟已刺出不下三百剑!
《葬花剑法》中的疾风剑式,是在一息之内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均蕴含着疾刺十剑的威势。
孤心魂当然没学过葬花剑法,其出剑速度和出剑威势虽难与疾风剑式媲美,但疾风剑式本便讲究瞬间爆发,他却能在十息之中都保持着如此高频地出剑速度,足矣说明其在剑法上亦有颇高的造诣!
“这孤傲的剑客可真不低调,招招惊世骇俗。”瞧见孤心魂这副架势,叶凌风在惊叹之余,更是心生忌惮,他相信很多人会同他有一般感觉。
“自打红尘客栈站出来那一刻,他们便没打算再低调下去,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展现出他们的实力,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一直闷声不吭地幽鬼紧盯着场上情形,深邃的眼中闪动
几人言语的功夫,孤心魂又已刺出六百来剑,哭娘子把头偏向姜逸尘,杏眼一挑,要他将方才未尽之言说完。
姜逸尘道:“同样的部位遭受千百次以上的重击,纵使铜墙铁壁也会出现破损。”
夜殇补充道:“水滴而石穿。”
话音未落,场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红尘客栈技高一筹,我日月堡自叹弗如,退出此次武林盟主之争。”场上胜负未定,日月堡堡主余晖竟已主动认输。
全场静寂,显然这结果来得有些突然。
“承让。”孤心魂虽有些意外,也及时撤剑退场。
月神婆婆则是长舒口气,黯然退去。
*********
兜率帮与埠济岛所在一处。
梅怀瑾讶然道:“难道我眼睛有问题?”
鸡蛋拍了拍梅怀瑾肩膀,比了个手势道:“这是几?”
梅怀瑾道:“二。”
鸡蛋变换了个手势,道:“这又是几?”
梅怀瑾道:“一。”
梅怀瑾见鸡蛋手势一变,立马又道:“三。”
鸡蛋笑道:“没问题啊!”
梅怀瑾依旧一脸茫然,道:“方才月神婆婆难道没挡下来?”
鸡蛋道:“挡下来了。”
梅怀瑾道:“难道那孤心魂没全力施为?”
鸡蛋道:“全力了。”
梅怀瑾道:“那为何不算是日月堡胜?至少是不分胜负啊。”
鸡蛋道:“仅从方才的结果而言,理应是日月堡赢了。”
梅怀瑾道:“那日月堡为何认输,难道是发扬高风亮节,礼尚往来之风?”
鸡蛋嘿嘿一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谢飞插言道:“是他们发现对手比他们强太多。”
“强太多?”梅怀瑾不解。
鸡蛋撇了撇嘴,解释道:“渡人用一把普普通通的齐眉棍,仅是惜败于熊烈的全力一击。而这孤心魂,第一剑用五成力试探,第二回用了八成力,摸透月神婆婆深浅,第三把,虽是尽了十分力,但我想,十成功力并非他的极限。”
“什么?莫非他还能有十一成,十二成的能耐?”
梅怀瑾嘴上虽还惊诧不已,但心中信了九分,正所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人在一定情况下,亦能发挥出比平常高出数倍的潜力,他之所以吃惊,则是听出鸡蛋之意,是孤心魂能自主调动那份潜能应敌。
谢飞道:“二十成。”
梅怀瑾道:“双倍!?”
鸡蛋道:“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使出双倍的功力。”
“竟强力如斯!”梅怀瑾消化了片刻,又道,”不过只要日月堡不认输,他们就能跻身四海八强,再不会碰上红尘客栈了。”
这回给出回答的是笑面弥勒:“拿出引以为傲的本事,却被人不那么费劲地比下去,在心理层面上已一败涂地。接下来与任何一方交锋,未战便输了气势,退出无疑是最佳选择。何况月神婆婆已支撑不了多久,水晶墙出现破损亦是早晚之事,主动认输也算为自己留了份颜面。”
经此一番解释,梅怀瑾总算看明了,不再多言,静观场上情形。
笑面弥勒却冲着谢飞问到:“你怎么看?”
谢飞道:“和昨天那帮人关系不大。”
笑面弥勒点头赞同,道:“也就是说,还有一股强劲的势力被我们遗漏了。”
谢飞道:“浑水越来越浊时,你永远不知道脚底下究竟是藏了一窝泥鳅,还是一条毒蟒!”
笑面弥勒道:“必须尽快摸清他们的来路。”
“已安排人手去查了。”常坤知道笑面弥勒这话不仅是对谢飞说的,也是对他讲的。
“是该好好查查。”鸡蛋喃喃道,他们兄弟间不需要任何命令,谢飞知道这些东西鸡蛋会包办。
*********
舞剑坪上。
红尘客栈与日月堡之争刚一落幕。
南北镖局便与紫夜轩为最后一个四海名额展开争夺。
与红尘客栈和日月堡之间的点到为止,一团和气不同,南北镖局和紫夜轩的争斗则有些充满的血腥味。
双方主事者约定了三局两胜的单人比斗,各出三人,一争高下。
首回合紫夜轩便展现出了强大的竞争力。
南北镖局十大镖师中排行第二的鲁蛮本以气力见长,不想却被紫夜轩名不见经传的小鬼头逆耳给卸去了肩骨,废掉双臂,若非总镖头南来客及时喝声制止,鲁蛮恐怕难保性命。
随后,南来客更是亲自上阵,强势赢下次回合。
可南北镖局此行阵中最强二人,一胜一重伤,已然注定第三回合的败局。
最终,不出大多人的意料,紫夜轩还是捞到了最后一个名额,跻身四海八强,参与武林盟主之争。
十六个帮派,两两配对也没花费太多时间。
十六支竹签,划分为八组,长短不一,交由老伯手中。
各派代表各抽一签,竹签长短一致者,互为对手。
抽签结果多是九州与四海的直接厮杀,各有一组为九州、四海的内部较量。
舞剑坪之大,可同时进行四场对决。
胜负规则由对决双方自定,每一场均由一位五大门派来的代表做裁判与公证。
随着金铁交碰声响起,本次百花大会武林盟主之争终是步入了最紧张激烈的阶段!(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九零章 波澜不惊
风忽而疾了,百草群芳随风摇曳,只让人觉得身在花海,自由徜徉。
然,在场鲜有人流连于百花屿上的美景,只因舞剑坪上的肃杀氛围几让人窒息。
武林盟主之争首阶段,率先展开的四组较量,分别是诸神殿与幻月宫、凤鸣轩与新月盟、紫夜轩与沙海坞,以及啸月盟与花间醉。
四组中,实力差距较大的应属诸神殿与幻月宫一组。
女为己悦者容,江南女子尤为爱美,是以江南一带绣坊、染坊林立,遍地可见各色各类胭脂。
当中质量上乘,声名远播者,莫过于水月坊和幻梦阁,而此二者背后的掌控者,正是幻月宫。
水月夫人早年间与其夫行走江湖,见无数苦命女子为搏生计,舍身子、丢尊严,心生怜悯,遂创幻月宫庇护这些身世凄苦的女子。
历经三十余载,水月夫人虽已仙逝,幻月宫却未忘旧本,仍以收留女弟子为主,仅有少许男弟子负责粗苦杂活。
而作为四海会盟三大帮派的诸神殿,其下所经营的产业涵盖极广,自也涉及女红,只是与幻月宫售卖范围并无重叠,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
撇开阵营之别,幻月宫与诸神殿平素间并无深仇大恨,盖因此,双方定下的比试细则也较为平和:谁先被打倒,或是谁先认输,都视为失利。
这些年,幻月宫实力蒸蒸日上,脱不开第二任宫主怜花和副宫主未央的苦心经营,以及以绿萝、紫鸢、木栾三姝为首的年轻一辈崛起。
早在半年前,怜花和未央便警觉本次百花大会恐演变为武林盟主争夺大会。
她们自知幻月宫实力浅薄,亦无意武林盟主之位,却也不愿见之旁落于四海手中,遂在今日,由宫主怜花领衔,绿萝和紫鸢双殊列阵,共来了七人,欲为九州略尽薄力。
幻月宫这阵仗本也战力不俗,不可小觑,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更为强大的诸神殿,两局过后,绿萝和紫鸢虽全力以赴,仍惜败于鼠神盗尘和火神炎如风。
宫主怜花见大势已去,也不再做无畏挣扎,第三局直接弃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输了个干净利落。
另一场九州与四海帮派间的较量,没过多久也揭晓了胜负。
新月盟虽为九州新贵,近年来亦是风头正劲。
不过其班底乃魔宫旧部,而魔宫在两年前那场巨变中便有多位高手或是出走,或是陨落,实力与昔年相比自是大打折扣,一胜三负遭凤鸣轩横扫出局也算情有可原。
相较于对局结果,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四个帮派两场较量六局对决下来,竟没有出现一例伤亡现象!
这与大会之前,九州四海两盟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紧张局势可谓大相径庭,让那些本是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人不免大失所望。
*********
“唉!”叶凌风又打了个哈欠,止不住睡意。
“嘶!”与此同时,舞剑坪上传来一阵惊呼。
“哟呵!这沙海坞可真够爷们儿!柳叶青已缴械投降了,这头还是说砍就砍!”哭娘子又笑了,她笑起来实在不比她哭起来好看,不过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倒是溢于言表。
叶凌风闻言赶忙瞪大了眼,果然见得场中一个肩抗斩马刀的魁梧男子正昂首走回沙海坞队列中,而那草坪上躺倒着一具尸身,脖颈断口处血溅如注,不多时已染红了那片草地,而那头颅却不知落在何处。
“沙海坞仰赖河海为生,随着红衣教在中州的发展壮大,也不断挤占中州内部原有的海盐与内河运输生意。七十二水寨仗着道义盟这个后盾,强守西南地域的一亩三分地,而沙海坞虽加入九州结义盟,有了些倚仗,可若没些硬实力和几分暴脾气,绝无法在姑苏以南一带与红衣教分庭抗礼。”夜殇在旁说到。
“沙海坞和紫夜轩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过节?”闭关多年,幽鬼对于江湖各帮派间的关系,自然不比夜殇了如指掌。
“沙海坞在九州四海中虽算不上大帮派,但实力也得到大家认可,而紫夜轩说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难登大雅之堂,二者此前并无多大过节。想必是沙万海见不惯紫夜轩的做派,特命下边人不必留情,试试紫夜轩深浅罢。”夜殇给出了他的判断。
“现在是沙海坞两胜一负,余下两局仅需再拿下一成即可,紫夜轩到底有几斤几两,很快就会有答案。”哭娘子拍手称快。
“呵呵!我挺好奇,倘若紫夜轩连扳两局,逆转取胜,而他们又仅剩四人,可还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比拼?”叶凌风双目一扫疲态,显得炯炯有神。
“规则之外,未尝不可。只要紫夜轩有能耐在下一战中四回合内拿下对手,少一人又有何妨?”哭娘子分析道。
听到这儿,姜逸尘不由一凛,他们此行可不仅仅是来看戏的,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而执行此任务的先决条件便是场中出现乱局。
此前场中虽有些许波澜,但局面都相对可控,并未出现混乱的苗头,也才会有叶凌风这般漫不经心。
姜逸尘很清楚,这看似平静的湖面,终要被暗流扰动,武林盟主之争绝不会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是这根引燃乱局的导火线还未找到,紫夜轩与沙海坞这次变故会是那根导火线么?
*********
“好!好!好!”
舞剑坪上传来洪亮地叫好声。
声音之大,即便相去甚远,姜逸尘都能感觉到耳膜在震颤。
叫好的当然是紫衣侯,紫衣侯当然也不是真心叫好。
那方脸已涨得又红又圆,浓眉倒竖,不住微颤的鼻尖,无不说明紫衣侯已是怒火中烧!
“不愧是敢与红衣教掰手腕的沙海坞!沙老大管教得当真不错!沙老大一手断浪斧总教那些邪门魔教有来无回,今日某人特来领教领教!”
紫衣侯倒没坏了规矩,而是直接向沙万海下战书。
“紫衣兄何必心急,且看看这第四局的结果再作计较。”
答话的自然便是沙海坞的帮主沙万海,沙万海显然不是个多话的人,他这话便有三层言外之意。
第一,便是第四局他还不打算上场。
第二,则是紫夜轩能否将沙海坞逼入第五局也另当别论。
第三,你紫衣侯要是急着找回场子也不是不行,你第四局便上。
紫衣侯闭眼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第四局沙万海不上,他当然也不能上,余下两回合,双方各剩两人,即便他赢下第四局,将这对决拖入第五局,那靠谁来挡下沙万海呢?
他睁开眼,打开洪亮的嗓门,说道:“沙老大言之有理,君子报仇下一局也不晚。”
小小的风波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一位白发青衫的老者见双方并未大打出手,这才张嘴道:“那么目前比分是二比一,沙海坞领先紫夜轩一局,这第四局出战人员请出列。”
青衫老者是崆峒派的三长老孔默,崆峒派而今受朝廷管辖,朝廷本便受江湖人排斥,故而崆峒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极其卑微,若非千百年来的名声摆在那,恐怕都要被逐出武林门户了。
作为老一辈的孔默,见门中没落,却无能为力,自是哀莫大于心死,此番九州四海两盟递上请帖,门中本无人搭理,孔默念着出去虽会被笑话,但也不比在门中待着压抑,便自作主张溜了出来。
来到百花屿后,孔默有些意外没被人指点嘲笑,但更失落于当今江湖甚至都无人在意崆峒是好是歹,而眼前一片乱象,亦是令其心中无限唏嘘。
“沙海坞,任闯。”
话音方落,沙海坞已率先站出一人。
沙海坞经营海盐河道生意,人人都是从苦力一步一脚印干过来的,个个都膀阔腰圆,这任闯也不例外。
任闯手中并无兵器,显然是个以炼体为主的外功行家,身体便是他的武器。
而他的对手,不仅个头上要比他矮上一截,身板也不及其三分一。
只是没人敢小觑这个脑袋上只留一束长辫,双耳耳廓倒翻,遮盖住耳孔的小鬼头。
也正是这个名叫逆耳的小鬼头,在一炷香前,撂倒了南北镖局排行第二的镖师!
只见紫衣侯将逆耳招呼到了身边,耳语了片刻,这才让他上场。
*********
叶凌风道:“都这时候了,紫衣侯又在搞什么名堂?”
哭娘子笑道:“紫夜轩这局只能赢不能输,紫衣侯自然是能用什么手段,便用什么手段了,不是故布疑阵,便是教那小鬼如何使阴招了。”
第三九一章 能奈我何
历经一夜风雨,树上既有岿然不动的老枝,亦有正在萌生的新枝。
在下一轮狂风暴雨结束前,究竟是老枝挺不过劫难,终要折断,还是新枝难堪重负,早早夭折,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任闯,跟随沙万海驰骋江湖久矣,不一定所有江湖人都熟知他,但几乎红衣教所有人都知晓此人刀枪不入的威名。
相比起近来频频作怪的紫夜轩,逆耳则同红尘客栈般,不显山不露水,无人知晓其名,一来在其年轻,二来想必便是紫夜轩有所隐藏。
老江湖任闯,岂非就是那老枝?
年轻如逆耳,不也正是那新枝?
任闯穿着青布短衫裤,扎着裤脚,更显其肌肉虬实饱满。
枯瘦如柴的逆耳看起来即将以卵击石,但众人的目光已挪向了其双拳。
只见那骨节硬实的拳头左右两端寒芒逼人!
那便是逆耳的武器,剔骨双头锥。
剔骨双头锥,两端突出,为尖锐锋利的椎体,中部比之棍棒要细上些许,利于把握。
也正是靠着拳头和双头锥两样武器,逆耳将老到的鲁蛮收拾得服服帖帖。
只是这回他的对手是一身横练,刀枪不入的任闯,剔骨双头锥能奈其何?拳头又能奈其何?
砰!砰!砰!
叮!叮!叮!
逆耳率先发难,他蹭一下便杀至任闯面前,雨点般的拳头随之落下,剔骨双头锥亦在旁敲侧击!
任闯没有大意轻敌,挥舞着双臂进行招架。
别看任闯块头大,可其不借外物为武器,自然长于徒手肉搏,出手本也不慢,但他方才并没有任何抢攻的意思,反倒主动采取守势。
兴许是见识过逆耳与鲁蛮的交战后,他已能肯定自己主动出击不见得能占据优势,还需分心堤防逆耳暗招偷袭。
与其如此,不如立足防守,抓敌破绽,以一击制敌!
逆耳似是早知任闯有此打算,故而出招全无章法可循。
时而冲拳而出,又忽而改为锥子猛刺。
时而奋力将锥子捅出,却在招式未老时,便改作划、挑。
如若是看热闹的,定然觉着逆耳的进攻暴风骤雨,任闯的防守滴水不漏,攻得精彩,守得漂亮。
可在群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逆耳就像一个疯子,举着拳头,抓着筷子,在和一堵墙过不去。
即便那是一对铁拳,即便那是一双铁筷,又怎能在一堵铁墙上留下痕迹?
不多时,逆耳已出了成百上千招,任闯身上没有一丝淤青,没有半点见红,若非其上半身衣物已破碎不堪,谁能想想他正遭遇一场恶战?
挡下逆耳三板斧的攻势后,任闯已摸透其出招意图,更知道此时正是其头股气力用尽,亟待缓冲之际。
机不可失,虽没有太好的机会,任闯亦开始尝试反击。
他慢慢压下身体重心,右臂虽还同样举在半高处,却突然一沉,又闪电般扬起,打出一计勾拳!
这一拳并未完全放弃守势,却可在须臾间,威胁到敌手下颚。
逆耳眼疾手快,立马上身后仰,拉开距离,避开勾拳。
同时手脚也没闲着,右手回撤近身,以防后续攻势,左手持剔骨锥向任闯肚脐处捅去,右腿则直袭任闯裆部!
不论肚脐还是裆部,通常都是习武之人的软肋,极其薄弱。
但外功专精者,无一例外都会去加强这些常见的薄弱点,让自己变得毫无破绽。
任闯自也如此,逆耳这等攻势难伤其分毫,放在往常,他兴许会不管不顾,只是在这场合被一小毛孩偷袭到裆部,未免有失颜面,他还是稍稍并拢双腿,让逆耳右腿无处施展,挺直腰板,用肚脐眼把那剔骨锥顶回去。
如此一来,逆耳虽未能偷袭得手,却也没失先机,稍作调整后便继续一顿狂攻。
第一次反击尝试,任闯既没占到便宜,却也不吃亏,而逆耳的攻势雷声大雨点小,也让他愈加有了取胜信心,开始不断地进行反击。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又一次的反击下,逆耳已逐渐失了上风,任闯似已稳住局面。
任闯本该趁热打铁,循序渐进,拿下对手,可他却逐步降低了反击频率,令旁观者看得迷糊。
想来没人知晓,任闯看似冷静的表面下,心中已有波澜起伏。
苦练外功者,躯体自然要比常人强出十数倍,乃至上百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浑身上下都毫无破绽。
练门,亦称罩门,便是这些外功修炼者身上最薄弱的部位。
他们外功不断精进,身体抗性越来越强,其代价便是练门越来越脆弱。
只要找到其练门,纵使其再为强大,亦将被一招毙命。
练外功的风险如此,故而钻研于其中的高手,便会尽力去规避这风险。
一方面是将练门修炼得极其小,小到是一个点,一个穴位。
一方面便是选择一个轻易不会被触碰到的点,作为自己的练门,比如肚脐眼,或是腋下渊腋穴。
而任闯的练门则在其右腿腘窝正中的委中穴上。
一旦委中穴遭受重击,剧痛会遍及任闯全身。
倘若委中穴遭受致命损伤,任闯将失去不只是一条右腿,而是一身横练功夫全废,再也无法刀枪不入,更可能在牵动周身经脉撕扯的疼痛下,一命呜呼!
这种致命要害,自然鲜有人知,整个沙海坞,也仅有帮主沙万海和任闯自己的妻儿知晓。
任闯注意到一次次反击过后,逆耳一次次在往他的练门处欺近。
他心下一沉,暗道:这小子莫非知道我的罩门所在?是紫衣侯刚刚告诉他的?紫衣侯又是怎么知道的?
任闯脑海中闪过数道想法,他不认为自家老大会出卖手下弟兄,也不怀疑自家妻儿。
他担心的是沙海坞中藏有细作。
这细作当然不只在沙海坞中待了十天半个月,至少应已存在三年五载,他们明面上完全融入沙海坞,和大家称兄道弟,暗地里的主要职责,便是窥探门中各类隐秘,在正主需要的时候,将这些隐秘递上。
那些外家贼岂非素来如此?
一念及此,任闯心中不由燃起一股怒火!
与红衣教打打杀杀十来年,他早已看淡生死,即便死了,帮里的兄弟们也定会好生关照他的妻儿。
他怕的是这个他追随多年的帮派,他心中的家园,在这些暗中黑手的操持下,毁于一旦,自己的妻儿死了也就罢了,无处安身,任人欺凌,才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怒火顷刻间吞噬了惧意。
他不能输!
他必须赢!
只要赢了,即便紫夜轩还有什么阴谋,也只能暂时止步于此了。
他不但要赢,还要将眼前的小鬼头撕碎,方能解恨!
任闯口中长啸,再不畏畏缩缩地防守,全力进攻!
他一进攻,便漏洞百出,但他一身横练,怎会有所畏惧?
逆耳也在此时展现了出其非凡的天赋,避重就轻,与任闯周旋起来。
年轻的小鬼头还是要比正值壮年的老江湖更为灵活。
任闯主炼外功,亦修有厚土诀和长春功土、木两门内功作辅。
奈何两门内功均以增强肉体和气力为主,与其攻击手段没有增益。
久攻不下,加之进攻乏术,任闯不免心烦意乱。
片刻恍惚,便被逆耳逮到机会又来了顿猛攻。
饶是任闯皮糙肉厚,亦不敢由着逆耳乱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其打着委中穴,便再次以双臂做守,如影随形。
逆耳忽然跃起,双手高举双锥直刺任闯头部。
任闯应激反应,以双臂为盾将其挡在身前,进不得半分。
回过神瞬间,便用双手把抓住逆耳的双拳!
此刻,逆耳就像是个被猎人抓起两只长耳朵的野兔,挂在任闯手上,任之宰割!
任闯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便要将逆耳双拳捏碎,谁知逆耳却在此时裂开嘴,笑了起来。
兴许是在暗处待久了,逆耳长得颇为阴翳,这一笑让人不寒而栗。
任闯心头一紧,似察觉到了什么,双眼盯向其手中的剔骨双头锥。
那尖锐的锥头已脱离了逆耳的拳头,朝任闯双眼直射而来!
叮!
又是再熟悉不过的击碰声,那两个锥头打在任闯两只眼皮上后,便弹落在地!
“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传荡在山谷,发自任闯口中。
他笑得是那般肆意!那般解脱!
“似乎笑得有些早了。”暗中笑面弥勒沧桑的声音说道。
“何以见得?”鸡蛋刚出声相问,那笑声便戛然而止!
已不需答案,所有人都能见得,那雄壮的身躯仰后躺倒!
其喉间似还在发出低声嘲弄,“黄毛小儿!你能奈我何?!”
第三九二章 须臾之争
任闯与逆耳间的交锋,持续足有一炷香功夫。
大半时间里逆耳占据上风。
不过经验老到的任闯也伺机还以颜色,终在最后关头把控住局面。
可就在众人以为胜负既定之时,任闯却轰隆倒地,成了败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委实叫人错愕不已,也令得上一刻尚在观战另一场较量者尽皆侧目。
悉知始末者,触目惊心。
未能看清究竟者,在瞧见任闯口逸鲜血后,已猜知大概。
事关门派颜面,联盟声名,沙海坞、紫夜轩两方人马均对战局尤为关注,自也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在任闯双手钳制住逆耳的同时,逆耳发动了剔骨双头锥所藏机巧,两枚尖锥直取任闯双眼。
彼时双方不过一只手臂的距离,这等暗器突袭换作他人都难幸免于难。
可任闯不同,他是炼体行家,自然将身上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磨炼得极为厚实,便是连眼皮也不例外。
故而,在尖锥临眼之际,任闯迅速闭眼,再调动内劲作首层防护,轻易将两枚尖锥弹开。
成功挡下凶险的偷袭,任闯自以为料事如神,掌控全局,喜不自胜地开怀大笑之际,剔骨双头锥空洞洞的握柄中,数道银针嗖地窜入任闯口中!
躯体之内,无表皮卫护,这点炼体者与平常武者并无异同,纵使银针未曾喂毒,可只要速度够快,亦能造成致命打击。
此前,没人知晓逆耳这剔骨双头锥中另藏暗器,更没人知晓内中银针的速度有多快。
而今任闯倒下了,再没人不知道剔骨双头锥这武器,再没人不知道其中的银针虽然无毒,但依然致命!
从全场被动、疑心四起,到逆转乾坤、胜券在握,到最后聪明反误、死难瞑目。
跌宕的心绪是任闯最大的败笔,可江湖间又有几人能在同样的状况下不为所动呢?
与其说任闯输在疏忽大意,不如说逆耳的算计太过精妙,或是说紫衣侯的算计太过精妙!
“卑鄙!”
“黄毛小儿,纳命来!”
“这小子留不得!”
接连几声怒喝,出自先前已出战过的沙海坞三人,他们的脸色与适才的紫衣侯不相上下!
眼见三人即将脱缰而出,一赤着大半臂膀,露出虬龙纹身的长髯中年男子双臂横展,挡住三人去路。
只见长髯中年虎目圆睁,鼻中传出的粗声喘息,不比背后三人弱上分毫。
其背上两门大如蒲扇的巨斧亦是颤颤巍巍,仿若怒气难抑,即将振翅高飞。
三人受阻,唇齿微动,却欲言又止,紧攥双拳,却无人再上前一步。
即便不识得这长髯中年者,看到此处,也不难猜出挡在三人身前的,正是沙海坞帮主——沙万海。
作为本场主持,孔默见状忙道:“贵双方开战前已有约定,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死生不论。几位还请节哀!”
“你!——”乌仁迪已挥舞起斩马刀,怒不可遏。
“不可!”沙万海喝止道,“孔长老言之有理,莫要坏了规矩。”
沙万海顿了顿,又道:“你们先把任兄弟带到僻静处让他好生歇着,大会之后,带他回家。”
“是。”乌仁迪三人闻言不再执拗,沉着脸,闷声不吭地将任闯地尸身抬下场。
*********
场上显得有些沉闷,可四下里的议论却活跃不减。
哭娘子笑道:“怎么?不够精彩?”
“不但精彩,而且有趣。若非我知道你和紫衣侯没有一腿,我还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叶凌风知道哭娘子这话是冲着她说的。
哭娘子堪称幽冥教第一智囊,叶凌风会有这般评价,既是在夸哭娘子足智多谋,亦在说明紫夜轩背后之人非同凡响。
哭娘子邪魅一笑道:“那你猜猜沙万海和紫衣侯之间,谁能赢?”
叶凌风不假思索道:“紫衣侯。”
哭娘子道:“为何?”
叶凌风道:“因为你这么问。”
哭娘子嗔道:“竟耍小聪明!”
叶凌风笑道:“那是当然,要让我跑腿,我自当仁不让,要我耍大聪明,我可没那脑袋。”
叶凌风朝夜殇扬了扬下巴,道:“是吧?大聪明。”
姜逸尘见此,心下暗笑,也不由感叹,若不是有叶凌风和哭娘子这俩话痨同行,以他与夜殇、幽鬼三人的不苟言笑,来看今日武林盛会,非但要少了几分趣味,看不明白之处,无人从旁解说,也定要少长几分见识。
夜殇道:“沙万海的翻江斧一旦舞开,江湖上没有几人能挡得住。”
叶凌风道:“挡不住便不挡。”
夜殇道:“翻江斧长有五尺,沙万海至少有五种法子让紫衣侯无从近身,那么紫魔手便毫无威胁。”
叶凌风道:“那这沙万海有几成胜算?”
夜殇道:“九成。”
叶凌风道:“那这剩下一成?”
夜殇道:“便是翻江斧未能舞开。”
叶凌风道:“翻江斧未能舞开,自然是因为紫魔手近在眼前,沙万海只得做防!”
夜殇道:“紫衣侯只有一种法子,让翻江斧无处施展。”
叶凌风道:“什么法子?”
夜殇道:“抢攻。”
叶凌风皱了皱眉,道:“紫衣侯处于劣势,自该想到这法子,可沙万海占尽优势,也该防着这法子。”
夜殇道:“所以沙万海的赢面本便很大。”
叶凌风未能想通关键,但他已断定哭娘子所料不差,绝不会和夜殇有两种看法,坚持道:“赢面大,并不代表一定能赢。”
哭娘子道:“当然。”
任闯之死便是最好的佐证。
叶凌风道:“那紫衣侯如何能赢?”
夜殇道:“紫衣侯赢在能率先想到这法子。”
叶凌风惊疑道:“沙万海为何不能先想到?”
夜殇道:“因为紫衣侯在想到这法子的时候,沙万海还在想任闯为何会死。”
叶凌风道:“任闯这死难道不是被算计死的?”
夜殇道:“想要算计别人,终得先知道那人的软肋在何处。”
叶凌风道:“你是说逆耳知道任闯的练门在何处?”
夜殇道:“不错。”
叶凌风想起了双方交锋前,紫衣侯对逆耳那段耳语,道:“是了,紫衣侯知道,逆耳当然也知道,而逆耳便是揪着任闯这弱点,让他一直处在提心吊胆中!”
夜殇道:“你可知道任闯的练门在哪?”
叶凌风道:“不知道,你知道?”
夜殇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任闯的练门,除了他的家人和沙万海外,本该再无外人知道,那紫衣侯凭什么知道?”
叶凌风道:“想来是谁走漏了风声,或是……”
夜殇道:“只要不是沙万海自己出卖了任闯,那么你现在所想,便是他现在所想。”
听到这儿,叶凌风已了然,姜逸尘心中亦惊骇不已,几乎与叶凌风同时叹道:“所以紫衣侯早已想好如何赢,而沙万海甚至还未做好争胜准备。”
哭娘子咯咯笑道:“所以此二人的交锋,出手瞬间,便已定胜负。”
幽鬼评断道:“高手间的较量,本便少有焦灼场面,胜负之争,只在须臾之间。”
姜逸尘忽而问道:“那么沙万海今日便要横尸在此?”
夜殇道:“那得看是否有人要保下他这条命。”
姜逸尘不解道:“沙万海背后也另有其人?”
夜殇瞥了一眼姜逸尘,讳莫如深道:“紫衣侯背后有人帮衬,不见得沙万海就是孤胆英雄。”
姜逸尘闻言一怔,不知夜殇所言何意,可下一瞬他的注意力已被舞剑坪那端吸引过去。
紫衣侯丝毫不顾一派掌门的颜面,还未落位,便发动突袭!
沙万海显然是吃了一惊,虽反应及时,以翻江斧挡下紫衣侯的第一轮攻势。
可翻江斧不但是长兵,还是重型兵戈,终非以守见长,不出片刻便落入颓势。
只见沙万海那粗壮的手臂已现道道血痕,反应越发迟缓。
下一瞬,那带着紫煞气息的紫魔手即将刺入沙万海的咽喉,而沙万海已无力招架!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九三章 强词夺理
紫衣侯认穴极准,紫魔手出手方向即是沙万海颈部的天突穴。
天突,乃人身要穴之一,若遭创,非死即伤,难以救治。
纵然有任闯那一身横练,也不敢拿这等性命要穴直面宝刀利剑。
更何况沙万海不似任闯专精外功,且紫衣侯的紫魔手,谁也不敢轻攫其锋!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刚开始,竟要以一方的迅速落败而告终?
眼见紫魔手即将抵住咽喉,沙万海面无血色,眼神凝重,长髯受惊般往两侧面颊躲去。
到底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老江湖,在生死攸关之际,仍能理智应对,而非束手就擒。
他已调动浑身劲气,汇聚于胸前,即便无法避开这一击,也尽可能去降低伤损。
但高手相争,细节定成败,紫衣侯占尽先机,杀意已决,又岂会留予沙万海哪怕一线生机?
“又一位举足轻重的高手即将陨落。”此念刚起,紧盯战况的姜逸尘只觉有道寒芒在其视线中掠过。
他还未辨清方向,便瞧见紫衣侯身形一僵,猛然将紫魔手撤回,而后一个凌空翻身,退离沙万海半丈之距。
而沙万海则是后撤了数步,步伐略显凌乱,方才一瞬,不亚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于沙万海而言显然也不轻松。
千百道目光注视着场上情形,一如既往地见证变故发生。
只是历经先前的意外频发后,群雄对于板上钉钉的结果再现反转,已能见怪不怪。
紫衣侯不再进攻,沙万海亦静立不动,对决戛然而止。
这与那道寒芒不无关系。
不出意外,那道寒芒便是梨花针类的细小暗器,此时已没入花间草中,无迹可寻。
瞧见那道暗器的当然不只有姜逸尘一人。
在舞剑坪上观战的众人也因距离更近,观察得更为清楚,早已将目光锁定在某个方向。
姜逸尘循着众人视线望去,心头不由一震!
那方向所在仅是寥寥十一人之数,而其中大多人他都不面生。
除却受邀而来的武当、峨嵋及道义盟一行,便是听雨阁三人了。
武当所来代表是掌门玄箫及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是在龙渊峡与姜逸尘有过一面之缘的玄和。
峨嵋派来的则是以水如镜为首的水氏三姐妹。
而道义盟仅有老伯和其义子龙炎灵。
本轮较量,尚未轮到三方代表主持,故而他们均在旁观战。
只一眼,姜逸尘便已能确定出手之人不在这十一人当中。
紫衣侯出手之快,只在电光石火间,那一击势在必得。
即便无法一招了结沙万海,接下来三招之内,沙万海也绝无任何苟活余地。
彼时要救下沙万海,只有一种可能——紫衣侯性命受到威胁。
紫衣侯若不撤手,那他的紫魔手刺入沙万海天突穴之时,也必当是其自身命门受创之际。
紫衣侯拿下沙万海性命本已十拿九稳,要其以命换命做亏本买卖,他自然无法接受。
于是才会有其宁可自损功力,也要强行收招保命那一幕出现。
彼时,要想以暗器威胁到紫衣侯安危,姜逸尘自认无能为力,因而,他能肯定出手者修为必当深厚,暗器造诣必当极为高深,而后者,并非这十一人所长。
虽瞧不真切,但老伯身侧分明有道身形正隐去不久,姜逸尘当然知道只有一人能寸步不离跟在老伯身边,而那人恰恰是个暗器高手。
——韩无月出手救下沙万海自然是老伯的意思,莫非沙海坞背后真正的靠山道义盟?而沙万海也是老伯的人?
姜逸尘想起了前一刻他与夜殇的对话,也想起了夜殇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夜殇已摸清我是老伯派来的人?所以适才对我的疑问感到奇怪?他究竟还知晓多少隐秘?
“老伯都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不甘寂寞,哪儿都跑,哪儿都要插上一手。”
“年纪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紧,老伯心里所装的东西太多。”
“在我闭关前几年,道义盟与红衣教可是闹得不可开交吧?”
“那年,红衣教意图将海盐生意在姑苏周围铺张开来,大捞一笔,本已将官府上下打点完毕,却被老伯一手搅黄了局,双方恩怨也因此火烧浇油。”
“道义盟的根基本便在姑苏附近,海盐毕竟是生活必需品之一,若是被红衣教垄断,无异于被把控住命脉。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红衣教的举动威胁到道义盟生存,威胁到沙海坞生意,二者走近便也不足为奇了。”
“老伯素来便奉行这所谓的朋友之道。”
“情势越乱之时,这办法确实不失为个好办法。”
“但朋友越多,也意味着麻烦越多。”
“且看看这老家伙要如何化解这麻烦。”
很显然,哭娘子、幽鬼等人也已看出是何人出的手,谈论间也依稀摸清楚老伯缘何向沙万海施以援手。
“放心吧,我保证只要老伯开口,紫衣侯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叶凌风还是一脸看戏的模样,显得颇为兴奋。
哭娘子却道:“看不出来,你竟对老伯如此自信。”
叶凌风笑道:“这江湖上,要论巧舌如簧,老伯若是称第二,我绝不敢称第一。”
舞剑坪上亦是一片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之声。
相比之下,两位当事者却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从这突兀的变化中缓过劲来。
紫衣侯看向老伯,眼神中不乏怒意,毕竟刚刚韩无月那一手是真想要他的命,若非他反应及时,此时也当含恨而亡了。
紫衣侯沉声道:“老伯,今日之前,在下一直对您敬重有加,可适才那暗地偷袭,可委实不符您这德高望重的身份!这场比斗本是紫夜轩与沙海坞的生死较量,公平公正公开,外人不得插手,您却纵容手下横加干预!是道义盟要与紫夜轩作对,还是道义盟要与四海会盟为敌,您是否该个说法?”
威严庄重的老人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对紫衣侯一番挑衅之言浑不在意,他缓步从人群中行出,不紧不慢道:“这天下间,可有人能在如此近的距离,逃过紫衣侯你这紫魔手的突袭?”
紫衣侯道:“没有,要是有人愿意一试,某人乐意奉陪!”
老伯道:“我也认为没有,便只能出下策,让无月去威胁你的性命,迫使你收手了。”
紫衣侯神色一冷,道:“您确定那暗器是在威胁我,而不是意在害我性命?”
老伯面不改色道:“即便你不躲,也只会暂时昏厥过去,接下来,无月自会保你无恙。”
紫衣侯凝视着老伯身侧无人站立之处,似未能发现韩无月的气息,道:“韩先生,果真如此?”
“如老伯所言。”冷然的回应声源自老伯身后,那儿正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紫衣侯闻言脸色并未变好,他发现自己差点被老伯带偏方向,甚至险些心怀感激。
紫衣侯道:“既是如此,某人是否该感谢道义盟饶命之恩呢?”
老伯道:“言重。”
紫衣侯道:“老伯,您还未回答某人,为何坏了比试规矩从旁干预?”
老伯道:“不知是否是我年纪大了,没听清?刚才似乎没听到姬殿主和封掌门有约定观战之人不得出手。”
紫衣侯怔住:“没有。”
老伯又道:“你也没有和沙帮主约定不许他人干预。”
紫衣侯嘴角抽紧,有点不敢相信老伯竟是在耍无赖,道:“老伯是想强词夺理!?”
老伯摇了摇头,肃然道:“而今正道深陷乱局,江湖牛鬼蛇神当道,今日决出武林盟主本为拨乱反正,找出个领头人来主持大局,尽管过程中,难免有伤亡出现,可人老了,终是不愿瞧见太多无谓的牺牲。”
“沙帮主。”老伯忽而冲着沙万海说道。
沙万海朝老伯拱了拱手,神色复杂,道:“多谢道义盟仗义出手。老伯有何吩咐,但请直言。”
老伯道:“沙海坞在秦地有个分舵,本经营尚可,奈何贵帮近来人力有限,无暇远顾,艰难维持,我看不如将之授让予紫夜轩作赔,你看何如?”
沙万海听言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答应,尽管尚未弄清老伯真意,但仅是拿一个分舵来抵命,他还是很快能拿捏清楚其间份量的。
老伯又转向紫衣侯道:“如此处置,紫衣侯意下如何?”
紫夜轩的大本营就在秦地,上头栽了几枝花,几根草,紫衣侯心中大致有数,也知老伯所言不假,权衡片刻后,便道:“事已至此,便这么办吧,接下来的对决规矩,还得加上一条外人不得横加干涉才是!”
老伯并未接话,仅是说道:“至于本场胜负,紫夜轩是略胜一筹了。”
当事人既不予追究,他人纵有微词,也无意声张。
瞧着老伯四两拨千斤,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孔默虽有些不服气,却也于事无补,有些闷闷道:“自当如此,紫夜轩三胜两负,晋级下一轮。”
这头话音刚落,另一场较量之处,便有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封掌门,你我过过招?”
第三九四章 美绝天仙
温柔的话语声如清风拂耳。
说话之人也自当是个温柔的妙人。
姜逸尘已看到那妙人,他已呆住。
那是个美绝天仙的妙人!
姜逸尘没见过天仙,更不知天仙在何处,只是在他所能想象到的词汇中,唯有此等评判能配上此等妙人!
纵然相去半里地之远,他仍觉着双目受到了神圣洗礼,方才能瞧见凡间不应有之美。
今日所来各门各派代表中本不乏各色佳人,冷艳似水如镜、俏丽如梦朝歌、灵秀若绿萝紫鸢,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
即便是那妖娆妩媚,有颠倒众生皮囊的鬼魅妖姬,也难以与之媲美。
然,不论从那颀长身段,或是从那温柔却不阴柔的音色来看,姜逸尘都能肯定这妙人并非女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美绝天仙、令群芳失色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绝不会籍籍无名,而江湖上生得秀气的男子并不多,能美胜佳人者,姜逸尘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此前,他从未见过此人,可其名却如雷贯耳。
花映日月空上影,玉倾山河袖盈香。
此人便是幽京、冀城两地风烟楼“花间醉”的实际所有者——花太香。
名气越是响亮之人,行事往往越为低调。
作为都城一带最大的风烟楼,花间醉好比日进千金的聚宝盆,可花太香却鲜少以掌权者身份于其间出没,只在幕后把控大局。
既是风烟楼,自然美女如云,成日身处花丛中,花太香却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
无怪乎在其出声前竟不惹眼。
本轮同时开展的四场较量中,唯有花间醉与啸月盟同属九州盟。
两个帮派虽未争得你死我活,却也在前四回合后难分伯仲,正待进行决胜局较量时,被紫夜轩和沙海坞间的激烈对决所吸引,暂时罢手停斗。
而今另三场较量均有了结果,花间醉所来五人仅余花太香还未出场,请同是一帮之主的封辰讨教一番并不为过。
封辰欣然应允道:“许久未与花老弟过招,正好瞧瞧花老弟的《花开二十四》已练到了怎样的境界。”
封辰道了声请,便施展身法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其手中是把长柄刀,刀柄长五尺有余,刀身宽厚似遮天蔽日,重达百斤,名唤掩日。
花太香飘然而出,宛如一朵蒲公英,随风而动,落在花丛间,似与百花融为一体。
那青葱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四朵形态各异、却争相怒放的花。
“立春迎春,雨水梨花,惊蛰蔷薇,春分玉兰,花某斗胆以这四朵春花来领教封掌门的掩日。”
“《花开二十四》能依凭节气,调节体内周天,以顺应天时地利,达到最状态,百花与二十四节气相组合,更有万千变化,花老弟仅取其四,我已得了个大便宜,花老弟请先出招吧。”
花太香一笑嫣然,不再礼谦,道:“小心了。”
话音一落,一朵黄花自花太香手中飘落。
倏地,那花化作六片花瓣,划空而过,袭向封辰。
以花瓣之轻,纵然速度再快,也仅可伤人皮肉,可这六片花瓣让人瞧来却不亚于六枚飞镖,对手若有一丝疏忽,都将有性命之忧。
封辰不敢怠慢,在花瓣距其尚有半丈距离时,左手稳持长柄,右臂发力猛地将拖地刀身横亘身前,劈散花瓣来势。
这一刀简洁干练,气势如虹。
六片花瓣登时在空中一僵,失了魂般就要坠下。
怎知还未落下半寸,便似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化作六只“黄鹂”,张开鸟喙,气势汹汹地朝封辰啄去!
“黄鹂”已近身,封辰不及收回掩日做防,只得外放内息为气罩,将之挡在咫尺之外。
“黄鹂”碰壁般一一坠地,变回迎春花瓣,再无任何动静。
此招如梦似幻,便是连封辰也未能料知其变化,险些吃亏,花太香这一出手可谓技惊四座。
封辰爽朗一笑道:“不愧是花老弟,第一招便让我措手不及,此招叫什么?”
花太香道:“飞鸟迎春。封掌门过谦了,花某不以气力见长,只能靠些花把势虚张声势,远不如封掌门的掩日十三式来得简单有效。”
封辰又笑道:“哈哈,好个飞鸟迎春。不过,你我再这般相互吹捧下去,旁人可要看不下去了。花老弟既拿出了看家本事,那封某也不能藏拙,且试试我这掩日第五式——削铁如泥!”
封辰并未与花太香短兵相接,只将双臂横甩,把掩日抡过左肩肩头,以左手为支点,右臂持刀柄向右下侧斜劈。
旋即,便有一道劲风从刀身上迸发而出,裹杂着一路花草残枝,向花太香呼啸而去!
花太香见刀风来势,不躲不闪,手中又一朵花脱出。
而后,一朵花便为两朵花,两朵花化作三朵花。
数息之间,三朵花已化作千百朵花,将花太香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身后。
于时,刀风刚至,如石落湖面,将将将成型的花盾击得七零八落,万千花瓣似白雪四处散落,教人误认为天降冬雪。
待花瓣落尽,花太香依旧立在原地,完好如初。
二人一攻一防虽不比先前打斗来得激烈热闹,却不失精彩,群雄看得有滋有味,乃至于一招作罢后,仍意犹未尽,直至花太香再度开口,才回过神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封掌门,花某这招可还行?”
“呵呵,花老弟一招一式都优美如画,这一损毁,封某实在于心不忍啊。”
“既如此,封掌门不若与花某同时出招,一举定胜负如何?”
“就这么定!”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默契出手。
封辰舞动起掩日,将天罡正气诀灌注于刀身所行轨迹。
不过片刻,便将掩日抡了三十六个来回,其身躯似被包裹在一个罡风流转、刀风四溢的透明球体中。
随着封辰将掩日刀尖指向花太香,透明球体便也随着掩日刀尖脱出,滚动着向花太香冲去。
花太香嘴中噙着仅存的一朵白花,周身粉花、白花盘旋环绕。
只见其柳眉一挑,粉花白花汇聚一团,如一支巨大箭矢直射封辰。
透明球体风卷残云,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巨大箭矢亦不遑多让,一箭既出,誓不罢休!
两股成型气劲转瞬间便激碰在一起,并未造成多大响动,和两帮先前的成绩般平分秋色。
但不多时,天边、舞剑坪上、众人眼帘中便已飘满了或粉色、或白色的零碎花瓣……
花瓣随风飘零,亦有些许落到姜逸尘跟前,这场较量也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那些花瓣虽残缺不整,可若仔细辨别,还是能看出同为一种花。
那是玉兰花。
玉兰花本便有粉色和白色花瓣。
“啧啧,两个大男人,打个架打得这么娘们儿!”哭娘子满嘴酸味。
“我更在乎谁输谁赢。”叶凌风嬉笑道,他可不敢接哭娘子的话茬,他知道女人见到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时,总会心生攀比之心,更何况出来个比自己漂亮的男人!
女人的眼睛向来比男人尖,哭娘子道:“花太香退了两步,封辰右手手背被花瓣给划伤了。”
叶凌风闻言不解:“那这究竟算谁赢?”
哭娘子道:“不分胜负。”
叶凌风道:“那岂不是白比了?还是接着斗?”
夜殇道:“场面上不分胜负,但花太香可以认输。”
叶凌风道:“就这么认输了?”
夜殇道:“花太香本没有担任武林盟主之意吧。”
听到这儿,姜逸尘心下一沉。
花太香既无争夺武林盟主之意,又何故要与封辰进行这场比试?
当真如花太香所言,只为切磋过招?
或是担忧直接拱手相让,四海盟会有闲言碎语,遂做做样子?
迎春、梨花、蔷薇、玉兰,花太香只出三招,为何偏偏跳过蔷薇呢?
姜逸尘极目远视,直盯着花太香。
不出夜殇所料,花太香果然认输了,他噙着笑,噙着那朵蔷薇。
那是一朵白色的蔷薇。
第三九五章 一场赌局
“花老弟,承让!”
封辰冲花太香抱了抱拳。
花太香洒然一笑,未再多言。
封辰缓缓放下双手,左手拇指抹过右手背上那道细长的血渍。
兴许只有封辰自己清楚,方才那句“承让”发自肺腑,并无任何自谦之意。
手背上那道伤痕不过一寸长短,细如发丝,不论从伤口大小、深浅,或是要害程度,与他身上那八百六十一道伤痕相比,都可谓微不足道。
可偏偏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伤口,让封辰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花瓣轻柔,却划破了他粗糙的手背。
他并未感觉到疼痛,但花瓣已伤及皮肉。
倘若这花瓣划过的不是手背而是脖颈,那么……
封辰不再往下想,他开始庆幸花间醉与啸月盟同属九州结义盟,更庆幸花太香不喜争强好胜。
封辰心下暗自安慰道:艳丽的蔷薇只在肥沃的土壤上生长,终无法在漫山遍野绽放。
*********
四场对决战罢,四海已占去八强三个席位,而九州仅有啸月盟从同盟兄弟帮派手下突出重围。
出现如此一边倒的局面,对九州各帮而言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可稍一细想,便已释然。
这些年间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令九州各帮耗损严重,人才凋零,目前的结果实属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况且,余下三个九州帮派并非没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对决中,让九州四海重归平衡之势。
随着道义盟、武当、峨嵋、少林四方主持就位,擎天众与散人居、聚义山庄与藏锋阁、醉红颜与搜魂殿、屠龙阁与红尘客栈八个帮派亦开始为剩余四个晋级席位展开角逐。
*********
“哈啊!唉——”
叶凌风伸展了下筋骨,打了个哈欠。
“又不耐烦了?”与叶凌风的满脸不耐烦,时而打盹不同,哭娘子倒是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兴致,乐此不疲地观看着舞剑坪上的对决,时不时便要拉着叶凌风叨唠几句。
叶凌风继续打着哈欠,道:“你们不觉着少了些乐趣?”
姜逸尘搭腔道:“尽管相互间不算陌生,可刚开始总会先保守试探,场面是要沉闷些。”
哭娘子摆了摆手道:“非也非也,咱们小叶子说的定不是这种乐趣,小姜你还是太年轻了。”
一听此言,姜逸尘怔住,不知是该虚心向哭娘子请教,还是打个哈哈就此揭过。
正当姜逸尘面露窘色之际,哭娘子身子已向他贴靠过来,玉指在他心头上轻轻一戳,却教他站不住脚,往后踉跄数步。
姜逸尘下意识抱紧双臂,怎料哭娘子形影不离,那团柔软几乎是贴在他手臂上,让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紧接着,他的腰便被哭娘子搂住,再没法向后溜开。
无奈之下,他只能深吸口气,强自放下那些小儿女家的拘束,任哭娘子“宰割”了。
好歹边上是三个人,而非三个木头疙瘩,哭娘子应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果然,哭娘子只是挺着胸脯,昂着头,看着高过半个头的他,举起那青葱玉指点了下他的额头,带着说教的语气道:“你们男人的乐趣不就那几样?”
姜逸尘撇开视线,呐呐道:“哪……哪几样?”
哭娘子掩嘴笑道:“还能哪几样?吃、喝、嫖、赌。”
“吃呢,这儿没有海味山珍,只有花花草草,能吃的便只有我了。在这行欢作乐,想来也是件乐事,不过小叶子、小夜夜和老鬼都在,让他们光看不吃,肯定饿得慌,要让他们一起来吃,可能这比武大会没完,我连骨头都不剩了。”
姜逸尘木立当地,他纵是再听不懂哭娘子话中之意,也能感受到手臂上骚动的柔情蜜意。
他面上还是白白嫩嫩,可红霞已烧至耳根。
哭娘子继续道:“至于喝酒嘛,且不说咱出门都没带酒的习惯,就算带了酒,也不敢让你现在喝。”
“嫖的话,也许姐姐老了些,不合你的口味,但花间醉那几个姑娘,你现在也是看得见,摸不着。”
“剩下的,也就只有赌了。”
姜逸尘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道:“赌什么?”
叶凌风似也挺乐得瞧见哭娘子调戏年轻人,直到此时,方才说道:“赌一赌这四场谁胜谁负。”
姜逸尘立马道:“赌注呢?”
叶凌风笑道:“随你开。”
姜逸尘怔了怔,他实在想不出能从叶凌风这赢得什么。
哭娘子抢先道:“若我赢了,你们仨给我找个最好的房间,我要和小姜共度良宵。”
叶凌风道:“哈哈,那我倒希望他们能成你之美,你赌什么,我便与你反着来!”
幽鬼轻咳了声,道:“我没兴致,你们开心就成。”
哭娘子嘟了嘟嘴,道:“老鬼闭关久了,活得都没劲了啊。我先来,我赌擎天众、藏锋阁、醉红颜和红尘客栈胜出。”
“那我便赌散人居、聚义山庄、搜魂殿、屠龙阁赢。”叶凌风一脸轻松,对赌局胜负浑不在意,在他看来赌局背后的乐趣更有趣。
夜殇沉吟了一会儿,嘴角勾起难得一见的笑意,道:“擎天众、藏锋阁、红尘客栈、搜魂殿。我若赢了,这个月的酒钱,你们可得包圆了。”
叶凌风道:“好说好说。小姜,该你了。”
姜逸尘心下苦笑,这赌局哭娘子恐是十拿九稳,好在随着大会的进行,到了晚上会是何种情况都难以预料,否则他是如何也不敢参与进来,真让哭娘子“吃”了自己。
姜逸尘只得喃喃叹道:“我赌散人居、藏锋阁、醉红颜、红尘客栈晋级。倘若蒙对了,请几位赏脸一同吃顿大餐。”
叶凌风拍手称快道:“好!小姜倒也是个痛快人儿。”
在几人谈话同时,四场对决首回合竟都已分出胜负。
擎天众、藏锋阁、搜魂殿和屠龙阁各胜一局,抢得开门红。
叶凌风看了看场上情形,微微讶异道:“这速度倒是挺快的。”
哭娘子道:“有三方是战略放弃,有一方则是实力不济。”
叶凌风道:“聚义山庄确有些差强人意。”
哭娘子道:“和新月盟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何况这几年间实力削弱了不少,而藏锋阁仍稳居四海前三。”
叶凌风道:“那擎天众也是九州三巨头之一,噢,而今可是仅次于啸月盟,他们拿下散人居也不该是难事吧?”
哭娘子摇头道:“散人居有阿亮阿梅坐镇,纸面实力本不亚于四海那三巨头,只是在战意上多少要打些折扣。不过你也清楚,这两家还是有些小过节,就不知散人居会否全力阻击擎天众了,还有……”
哭娘子话语一顿,叶凌风已知其所欲言,道:“也还看四方公子会否第一次代表散人居出战了。”
姜逸尘闻言往散人居代表所在方向看去,果然瞧见公孙煜身在其中。
对于公孙煜与散人居走得如此近,姜逸尘并不意外,在晋州城时便可见一斑。
前些日子,便是叶凌风探查到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而今散人居加上他共来了六人,四方公子会否出战,无疑将是左右胜局的关键。
叶凌风道:“所以这四场较量中,最大的变数便是在这咯?”
哭娘子点头。
叶凌风道:“说来你们仨倒也统一,这么相信这红尘客栈的实力。”
哭娘子笑了笑道:“与其说是赌红尘客栈赢,不如说是在赌屠龙阁没能力赢。”
叶凌风也笑了,了然道:“倒也是。想当年,屠龙阁尚能与凤鸣轩平起平坐,可自先代阁主身亡后,便长久未有能人能扛起帮派大旗,一年不如一年。而今的阁主武厉翺,虽实力斐然,可实在不是管理帮派的料,能让人心不散已属不易,实力自然不复昔日兵强马壮之景。”
哭娘子道:“故而,最值得一看的还是醉红颜对搜魂殿了。”
叶凌风颔首:“这场对冤家是该斗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第一场结束了,夜潮涯好像毫发未损。”
哭娘子一手勾着姜逸尘的脖子,一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俏皮道:“所以说是战略放弃。”
四场对决,八个帮派中,姜逸尘最为关注的莫过于醉红颜。
毕竟在西江郡时,他曾与夜潮涯、夜逢山并肩作战过,也算有些交情,此时夜逢山正要出战,不免有些担忧,故意皱了皱眉,疑问道:“醉红颜和搜魂殿间有何过节?”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九六章 田忌赛马
“江兄弟感兴趣?”叶凌风斜睨了姜逸尘一眼,又很快收回眼神。
“很感兴趣。”姜逸尘直言不讳。
话刚说完,姜逸尘的下巴便不由自主地动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直视着那似笑似哭的脸蛋。
哭娘子笑道:“小叶子只乐于解答将死之人的问题,小江有疑问,不如直接问我。”
尽管身前温热的身躯如胶似漆,肆意撩拨着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躁动,可一瞅见眼前这副诡异面容,姜逸尘只觉如芒在背,心下欲火转瞬即逝,很快便可镇定吐纳。
姜逸尘不再躲避哭娘子的眼神,认真道:“还请哭娘子不吝赐教。”
“这大半年来,小江应已对各大帮派熟络了不少吧?”
一说起正事,哭娘子眼中不复秋波迷离,反是锐利透澈。
这眼神,姜逸尘只在另一个女人眼中见过。
只是此二者性格迥异,身材不尽相同,姜逸尘实不敢将她们当作同一人。
姜逸尘道:“小到各派堂主品性喜好,大到各门是非恩怨,可终无法面面俱到。”
哭娘子道:“江湖人千千万,江湖事万万千,江湖不是一本书,本非一年半载便能琢磨通透,更何况你涉世不深,存在诸多盲点也不足为奇。”
姜逸尘道:“哭娘子教训得是。”
“少卖乖。”哭娘子啐了一口,“你应知道而今押镖运镖的生意是越发不景气了。”
姜逸尘颔首道:“现如今江湖路太不平,押运镖物风险大,收益小,许多中小镖局只应承小镖、暗镖,终难维持镖局正常运转,纷纷关门大吉。便是连南北镖局,为填补帮派日常花销,也不得不以驯养马匹、倒买倒卖各地货品为副业。”
哭娘子道:“不错。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镖局尚且如此,那些以押运镖为副业的帮派便更难在此道上捞着油水。”
姜逸尘道:“杀手刺客生意日趋冷淡后,押镖运镖也愈来愈难赚钱,搜魂殿这日子过得委实不舒坦。”
哭娘子笑道:“搜魂殿确实时运不济,而与之相比,醉红颜的生意却是越做越红火。”
姜逸尘蹙眉道:“醉红颜经营的是酒楼生意,搜魂殿干的是流血卖命活,二者并无直接联系,缘何忌恨上醉红颜?”
哭娘子道:“醉红颜的酒可不全是他们自己酿的。”
姜逸尘道:“酒楼生意要想做大,便得满足各方客人口味,酒自然也得来自五湖四海。”
哭娘子道:“既是来自五湖四海,醉红颜是不是自己押酒运酒?”
姜逸尘不可置否,转言道:“酒水价值有限,托付镖局运送未免增加成本,更何况醉红颜并不缺人手。”
哭娘子道:“不仅不缺人手,能手也不少。”
姜逸尘道:“你的意思是……”
哭娘子道:“一个名声在外的酒楼,常为自家酒水保驾护航,换作是你,你会否找他们捎带些货物?”
姜逸尘恍然。
哭娘子接着道:“这些年间,醉红颜也只在兜率帮身上栽过一次跟头,其他时候可从没出过岔子。”
哭娘子虽未细说,但姜逸尘正巧知悉当年之事始末,得知醉红颜竟只在运货途中被截胡过那么一次,微感讶异,道:“也便是说,醉红颜不经意间抢了别人的生意?”
哭娘子道:“抢的恰好便是搜魂殿的生意,还是几单大生意。”
姜逸尘啧了啧嘴,摇头道:“客人只不过做出了与其而言更好的选择,搜魂殿未免太过蛮不讲理。”
“搜魂殿可不这么认为。”哭娘子笑了笑,“况且,在他们老本行的规矩中,要想生存下去,就得接生意,没生意也得抢生意,冲突便也无可避免。”
姜逸尘道:“仅是冲突?”
哭娘子道:“初时只是冲突,正好又赶上九州四海两盟撕破脸皮,搜魂殿便毫不客气地下了狠手,醉红颜也非软柿子,给予了凌厉反击,双方都折损了些要员,这梁子也便结下了。”
“若无罢战,生死自负。醉红颜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叶凌风忽而提起双方事先定下的规矩。
哭娘子道:“相比醉红颜,搜魂殿人丁更显单薄,未尝不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奈何他们拉不下颜面,只等醉红颜来提。”
叶凌风一听,不由兴致大减,道:“无怪乎这夜氏兄弟不尽全力。”
“也不尽然。”姜逸尘在谈论间尚留了几分注意力在舞剑坪上,显然已观察出哭娘子所言的战略。
叶凌风奇道:“噢?江兄弟有何见解。”
姜逸尘简单道:“田忌赛马。”
叶凌风似有所悟,道:“夜家兄弟自五年前在兜率帮手中险死还生后,实力精进不少,神鬼莫测的《乱神诀》,加之孪生兄弟与生俱来的默契,二人合力足矣匹敌常坤,可一旦分开……”
姜逸尘接话道:“实力便大打折扣。”
叶凌风道:“但《乱神诀》中鬼把戏不少,他们单打独斗或难有建树,可全身而退却不成问题。”
姜逸尘道:“双方各来了七人,他们俩只要选对了对手,余下的局面便全在醉红颜的掌控中了。”
叶凌风道:“何为对的对手?”
姜逸尘道:“最强的对手,和最容易挑衅的对手。”
叶凌风道:“温不语自是七人当中最强。”
姜逸尘道:“此人很年轻,既少言寡语,又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只是,这股子傲气,太容易被利用。”
叶凌风叹道:“可怜荆十一煞费苦心,让牧锋和冬晴来为这小子压阵,结果还是没能耐住性子,被夜潮涯几句话便给哄骗了出来,虽拿下第一局,可他这最强战力也凭白被消遣了。”
姜逸尘道:“东方月则是七人之中最年轻者,也最易被挑衅。”
叶凌风道:“实力虽不可小觑,却不具备像温不语一般压倒性的优势,这第二回合,夜逢山不一定会输。”
夜逢山当然不会输。
至少在群豪眼中,现在正是夜逢山主导着战局。
尽管东方月脚下生风,出招迅疾,可他刺出的双匕,每每都会在触及夜逢山的衣袍前偏离方向。
定睛细看,便可见数道黑气在夜逢山周身环绕。
众人不知其中古怪,但均料想此黑气必与那《乱神诀》有关,想来这黑气不是能扰人视线,便是能乱人心神。
夜逢山只需不断地消磨对手的耐性,静候一击制胜的良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瞧见温不语没费太多力气便轻松胜出,东方月便想趁着己方士气正劲,趁热打铁,再下一城,一举奠定胜局。
久攻不下终于后知后觉夜逢山似是弄了什么鬼名堂,干扰了自己的判断。
东方月自觉遭夜逢山当众戏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向夜逢山再次发起冲击前,袖口、衣带、脚尖同一时间亮起二十余道寒光,将身上所有暗器一股脑射向夜逢山。
东方月相信这次他绝不会失手,因为他已用二十余道暗器封住夜逢山所有去路,接下来不管眼前出现何物,他都不会改变出手方向,夜逢山的鬼泣刀偏笨拙,终究无法拦住他雨点般的攻势!
可是他错了!
夜逢山等的便是他全力施为的时候。
天色尚早,东方月却觉着眼前一黑,手中双匕也再不听使唤,身子旋即被束缚住,他已被黑暗吞噬!
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在左耳畔响起,他能分辨出是暗器被击落的声音。
他慌了神,他必须立马从黑暗中挣脱!
噗哧!
他身子一僵,他能感受到一把冷冰冰的刀锋,从他的后心窝扎入,从他的胸前窜出!
唰!
他又重见光明,他被晃得睁不开眼,也无力睁眼。
他最后瞧见的应是一袭黑袍,本该披在夜逢山身上的黑袍。
刀拔出,东方月倒下!
舞剑坪上,老伯已宣判完本回合胜负。
搜魂殿众人面如死灰,他们不是无法接受东方月的失败,而是无法接受夜逢山仅是用了个简单的障眼法,便要了东方月的性命。
哭娘子见此,不以为然道:“杀手只有在阴影中才能发挥出最大实力,他们曝露在明处,本已失了优势,此二子又过于年轻,定力不足,若没有过硬的实力,也只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叶凌风笑道:“搜魂殿已乱了阵脚,想来下一回合便是由冬晴或者牧锋来稳住局面,按江兄弟你的推断,接下来醉红颜该上谁合适?”
姜逸尘不假思索道:“追风剑客——林诉风。”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九七章 平平无奇
追风剑客林诉风,年逾四旬,身高六尺,长相平平无奇。
他的穿着质料一般,剪裁合身,看来也是平平无奇。
他手中的剑也和市井铁铺中随处可见的铁剑一般平平无奇。
武林大会若单单比长相,他显然是极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不论最丑最怪的,还是最美最俊的,总不是平平无奇的。
温不语和东方月相貌本不出众,可前者傲气外漏,后者过于秀气,都算是特点鲜明,相较之下,容易被忽视的林诉风显然更适合当个杀手。
林诉风不单长相平平无奇,资质也是平平无奇。
可牧锋却不敢忽视这个平平无奇的对手,甚至感到无比头疼。
“认真”两字很简单,可若是每件事都能做得无比“认真”,再为平平无奇的人也会让对手感到无比头疼。
牧锋眼前的林诉风,正是一个每件事都做得无比认真的人。
这个人打点帮派无比认真,经营酒楼无比认真,习武练剑时更无比认真,就好像他的一天是别人的三五天一般,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醉红颜从帮派到酒楼,从上到下,点点滴滴,都被林诉风安排得妥妥当当,从未出现纰漏,不知情的人总会把林诉风当作是醉红颜的大掌柜,可细想之下又有哪间大酒楼的掌柜会如此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事实上,醉红颜酒楼最初便是由林家开的,那时酒楼还是个纯粹的酒楼,在铜陵镇上小有名气,林诉风未到而立之年已撑起了小酒楼的经营,而李弑是当地大富大贵李家的出走公子哥,二人相差十岁,本为点头之交,却因李弑一句话,林诉风便决定将酒楼拱手相让,并以此为根基成帮立派,广纳侠义之士。
在林诉风十几年如一日无比认真的经营下,醉红颜不断壮大,而其至今也仅居长老之位。
在牧锋看来,这样的人简直是个傻子,是个疯子!
可他偏偏拿这个傻子,这个疯子,毫无办法。
他至少已攻出一百个回合,用离魂钩在林诉风身上打出了二十道伤口,守了五十个回合,毫发无伤。
高手之争,就目前情况而言,牧锋当然是占尽优势的一方。
但牧锋却很清楚,这二十道伤口均是皮外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受先天因素所限,林诉风第一反应速度并不快,所以牧锋能伤到他。
可历经后天打磨,林诉风不仅抗打,应对也极其迅速,纵使牧锋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也难命中要害,伤及性命。
故而,林诉风的防守虽非滴水不漏,却让牧锋有种拳打棉花的感觉,看似招招致命,实则无伤大碍。
相反,林诉风一板一眼的进攻,看起来毫无威胁,却反逼牧锋不得一板一眼的做防。
要是从一而终,倒也罢了,可牧锋已能感觉到这一板一眼的进攻在不断提速!
牧锋当然不会忘了林诉风的名号“追风剑客”,这种名号在江湖上也实在是平平无奇,而且还是林诉风为自己取的,其意并不复杂:追赶上风之速度的剑客!
在牧锋看来,资质平平的人想要追上风的速度,定是傻子疯子,只因他们绝无法办到!
可随着打斗持续,牧锋只觉双眼越发生疼,呼吸越发不自如,想吐口气,便要喝下一肚子凉风!
林诉风脚下移动速度和手上出剑速度已追上了劲风的速度!
噹!
噹!
牧锋左右手先后一震,旋即虎口吃痛,两把离魂钩尽数被缴!
眼见林诉风抖了个剑花,再行刺来,动作平平无奇,却迅疾如风,转瞬即至。
牧锋心下大骇,生死一念间,内劲迸发,脚下一瞪,身形爆退两丈!
牧锋已非年少力壮之时,这瞬间脱身之法出于本能,却对其身体造成不小损伤。
他未能稳住身形,只得蹲下身,双手撑地。
看来正要垂头咳血,却见六道寒芒从其背上射出!
林诉风似早已料到,不闪不避,舞剑荡开六枚银针,脚步不停,不给牧锋喘息之机。
牧锋仓惶向被击落在一丈外的离魂钩扑去,同时左袖一甩,又有十道暗器射向林诉风!
杀手身上的暗器本不会多,若无法在出其不意间制敌,便用作最后一道保命手段,像东方月那般只为封锁敌人退路,便直接亮出身上所有暗器的做法,委实愚蠢至极。
牧锋收回杂念,他已无资格去嘲笑刚刚倒下的年轻人,毕竟他当前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劲风刮得花草纷飞,林诉风步步紧逼,牧锋方才若是探手去拾武器,他的手当已断了。
牧锋选择了放弃,他强自拧开身子,朝另一个方向横移,脚底下弹出两把飞刀,只为与林诉风拉开距离。
林诉风当然不会因此被逼退,他脸上多了两道划痕,划痕却不深。
场上局面的变化循序渐进,大伙儿已能看出,自牧锋落入下风开始,其身上的剑痕已是越来越多了。
暗器用尽,手无寸铁,牧锋心知必败无疑。
可他不想死!
好容易与对手再次拉开三丈距离,已流失不少精血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无力感,终令他瘫倒在地,再难站起。
在那股劲风袭来之前,牧锋抢先一步认了输。
剑锋稳稳当当地悬停在牧锋额前。
平平无奇的剑下是个衣衫破碎,华发披散,耷拉着头,失魂落魄的鹰眉老者。
剑锋终究没落下。
心已死的人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
*********
三局战罢,醉红颜不论从策略还是实力发挥上来说,都要高出搜魂殿一筹。
这也从侧面反应了两个帮派近些年的发展情况,一方经营有道,蒸蒸日上,一方患得患失,每况愈下。
与搜魂殿一般景况的还有聚义山庄。
这个仅凭一个“义”字,便让众多绿林好汉齐聚的大山庄,在昔年中州陷入危难时,能勇猛无畏地冲锋陷阵,可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他们再无法凭一个“义”字吃饭过日子。
曾几何时,他们一个个都是山大王,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不需为生计磨破脑袋。
可在中州历经生灵涂炭之后,他们再无法过着那不可一世的逍遥日子,他们不得不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来解决一大帮人的温饱问题。
而这十几年下来,山庄里的好汉有来有往,掌事者广撒渔网置办各类产业,所幸有个把开花结果,没让山庄就此一蹶不振,但与大多帮派相比,聚义山庄终属高不成低不就,和藏锋阁这类有的放矢、遍地开花的大帮派相比自是大相径庭。
不甘心当个匆匆过客的聚义山庄,仅是由领头的副庄主莫等闲强势扳回第二局,另三局则未能与藏锋阁抗衡太久,便一一落败,四局三负,当先出局。
这场较量结束之快,令姜逸尘未能观察到任何有用信息。
另两场对决,姜逸尘也有所留意。
红尘客栈虽属四海会盟,但此前行事委实太过低调,几乎与四海诸派不曾往来,故而此时场面上,只能听到为屠龙阁叫好的声音。
可姜逸尘听得出来这些叫好声下所掩盖的心声,那是对未知的担忧和恐惧,一如他们对听雨阁,对洛飘零的担忧和恐惧。
红尘客栈显然不想暴露太多实力。
第一局,他们仍派出渡人出阵。
渡人先前抗下熊烈那平地惊雷的一击后,不但武器毁损,手也负了轻伤。
此番再次出阵,只守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认输。
屠龙阁仅来了五人,排兵布阵本处在劣势,虽耗去一个即战力,好歹也算拿下一局,并不吃亏。
而第二局,红尘客栈出战者仍是孤心魂,其对手是屠龙阁中仅次于阁主武厉翺的年轻剑客小熊。
两位剑客的较量至今还未结束,姜逸尘虽一直在关注醉红颜与搜魂殿的较量,可还是特别留意了两者的战况。
孤心魂所用的招式是先前对付月神婆婆水晶墙的招数。
姜逸尘绝不认为孤心魂会的仅有这些,因为他仅用这三招便与屠龙阁的第二剑客打得游刃有余,而且想来不用多久,小熊便要落败了。
不是输在体能或是剑法,而是输在心态,孤心魂实在太有耐心了!
孤心魂刻意隐藏实力,自然是想为下一场,乃至下下场对决留手。
见此情景,姜逸尘不禁猜想:这红尘客栈难道真是为了夺得武林盟主而来?!
第三九八章 没腿的人
姜逸尘目光一转。
舞剑坪另一端,正有一男一女战作一团。
女子约莫三旬有余,手持橙黄细剑,身着留仙裙,柳眉紧蹙,发簪应是在打斗中被击落,发髻摇摇欲坠。
男子堪堪不惑年纪,身板健硕,过肩长发翻飞,可瞧出其面容削瘦,定睛细看,依稀可见其脸上有数道伤疤,大小纵横。
姜逸尘已认出那女子便是散人居副帮主、阿亮结发之妻阿梅,至于男子身份则尚未认出。
那男子分明有两条腿,可腋窝下偏偏夹着两根铁拐,铁拐显然不是工具,而是武器,把阿梅逼得左支右绌的武器。
铁拐足端很是尖锐,除了握柄较长,与双枪并无异同。
男子左右开弓,不断用铁拐朝前戳刺,进犯阿梅。
戳刺速度之快,眼力稍差者,只能看到铁拐残影。
阿梅纵然眼睛跟得上,单剑难以招架双拐的冲击,只得不住后撤。
男子则是脚不落地,倾身向前,紧咬不放地猛攻。
二人以此状态交斗了十来丈距离,姜逸尘终是察觉到了异状。
阿梅后撤过程中,每次足尖点地,都会加上一分力,试图脱离开男子双拐的攻击范围。
而男子脚尖极少触地,更不见其借力,似乎只是在同一水平面上滑行,便能不被阿梅落下。
此人轻功莫不是已达到御气而行那种传说中的境界?
不。
姜逸尘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已能看出男子刺出双拐的频率不比先前,并非是后继乏力的模样,而是……力气分散了。
这人分散了一部分内功在维持身躯滑行!
姜逸尘还未能想明白其中缘由,阿梅已在男子的压制下,觅得反击机会。
一剑长虹贯日,劲气四溢,剑芒似晨光撕裂雾霭般从双拐的拐影中窜出,直劈男子面门!
从姜逸尘的视线来看,男子已避无可避,阿梅这一剑足矣致命。
可下一瞬,姜逸尘便瞧见阿梅这一剑劈空,男子身影一闪,出现在她身后,右拐一横,一记横扫千军扫向身后。
阿梅有那么一丝错愕,可反应亦是不慢,轻盈一跃,将将闪过。
未待其落地,早已回过身的男子马不停蹄地扬起左拐,凌空挥舞。
只见一道硕大的棍影在虚空中浮现,抽打向阿梅!
阿梅无处借力躲闪,只得挥剑迎击。
可那棍影似重有千钧,第一棍便让腾在空中的阿梅身形顿住,第二棍直教阿梅原地下坠。
砰!
阿梅单膝跪地,右手举剑护住天灵盖,左手轻抵剑身,运起内劲挡下接踵而至的棍影。
铿!锵!
又有两道棍影落下,阿梅身躯轻颤了两下,她深知不能坐以待毙,便再次鼓足内息,趁着棍影落下空隙,剑身一斜向前横砍,划出一道橙光剑气,直袭双拐男子。
男子看出阿梅是想以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逼迫自己收招,肃杀的脸庞上勾起一抹冷笑。
阿梅刚挥出一道剑气,哪来得及收剑做防,见棍影未停,花容失色,只能调动内息保护要害,同时将身子稍稍往旁侧一倾,尽可能减小损伤。
只听一声闷哼,阿梅终未能避开棍影,头部硬挨了一棍。
阿梅本是半跪于地,身躯前倾,竟险些向后倒去。
显然那一棍几乎把她闷晕,所幸阿梅并未就此倒下,她已站起身,蹬腿向后飞退。
阿梅头上的发髻已彻底被打散,姜逸尘未能看清细况,却在那随风舞动的青丝中捕捉到了几许樱红。
那一棍实在不轻。姜逸尘心下叹道。
再看阿梅的左膝更是血肉模糊。
姜逸尘不禁感慨,这人果真不是怜香惜玉的主。
他将视线挪向那男子,却不由怔住,男子拄着双拐笔直站立,左腿处自膝盖以下竟是空空荡荡!
阿梅那搏命一剑,便是赌男子不敢搏命,可惜她搏错了,男子也是个不要命的狠人。
阿梅已挨了一闷棍,那男子也该当付出相应代价才是。
男子是未能完全避开剑气,是以左脚被斩断?
可断脚处为何没流血?
看来更像是本便断了腿。
“这家伙早已没了双腿,接在膝盖上的,只是义肢!”回想起先前男子古怪的滑行动作,姜逸尘幡然醒悟!
他心念百转,擎天众若真有这等狠人,他绝不会漏过相关信息,很快便在脑海中找到了答案。
司马杰,早年间与其父司马雄被中州镇北将军崔平收归帐下。
司马父子武艺超群,善使大刀,长于冲锋陷阵。
中州外夷祸乱之际,司马父子受命带兵,绕至瓦剌军后方意图截断其粮草运输,不料中计遭俘。
瓦剌军严刑逼供,欲从司马父子嘴中套出中州北关布防情况,司马父子誓死不从。
司马杰双腿自膝盖以下被齐齐锯断,当场昏死过去。
司马雄则是在亲眼见证其子被锯断双腿后,再遭酷刑,折磨致死。
不日之后,镇北军在晋州霍家及各路江湖英豪相助下大破瓦剌军,发现一息尚存的司马杰,将其送至药谷,侥幸保住其命。
数年后,君迟造访药谷,离开时带走了司马杰,自此,司马杰成为擎天众一员,鲜少在江湖上出没。
“鬼刀”司马杰,受脚上义肢所限,用刀当然再难复当年之勇,可又有谁敢相信,他竟能将一副拐杖也使得炉火纯青,让散人居副帮主如此狼狈?
姜逸尘收回思绪,但见司马杰并未急于进攻,依旧静立原地,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拼死挣扎。
再看阿梅手中橙剑光彩熠熠,其身后是同样闪烁着橙光的剑影,呈圆形环绕。
本有些暗沉的天色下,舞剑坪上竟有霞光万丈!
一番奇景,惹得众人瞩目。
霞光本为美景,可在此刻见来却有些刺眼,教人难以直视。
令人吃惊的是,这霞光并非静景,而是在移动。
姜逸尘难以分辨出霞光移动快慢,可在他眨眼间,霞光已将司马杰吞没!
姜逸尘没有太过惊骇,反而心生不解。
他能感觉到这些霞光或是剑气化形所成,应是阿梅的杀招,却无法感受到任何杀机。
——是我并未身处其中的原因?
姜逸尘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哭娘子似乎注意到了姜逸尘脸上的疑惑,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只有落霞、孤鹜双剑合璧时,才能发挥出这对宝剑最大威力,单只有落霞,更倾向于扰敌,杀伤力有限,就不知司马杰会否留阿梅一命了。”
姜逸尘闻言了然,阿亮阿梅夫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携手共渡三十载,早已达到灵犀相通的境界,他们二人一如醉红颜的夜氏兄弟,只有相互配合方能相得益彰,传世双剑落霞、孤鹜更像是为夫妇二人量身打造,合二为一或能所向披靡,拆散开来,到底是要差上些许。
迄今为止,哭娘子的判断还未出错过,姜逸尘自也认可其所言。
不多时,霞光褪去,阿梅身前却多了两道人影。
其中之一,自然是司马杰。
另一道身影是个长身玉立的华衣男子,散人居帮主阿亮。
孤鹜剑并未出鞘,阿亮仅是徒手握住司马杰刺向阿梅的右拐。
司马杰没有刺出左拐,不知是为稳住身形,还是早已料知阿亮会现身拦阻。
“第三回合散人居认输,还望司马兄高抬贵手。”
阿亮温和一笑,旋即便松开了手。
司马杰似也毫无为难之意,收回右拐,身形一跃,便飞掠至场边。
阿亮冲司马杰离去方向抱了抱拳,便回身抱起已是虚弱不堪的妻子。
姜逸尘的视线跟随着夫妇俩回至散人居众人所在之处。
一年前在蜀地四两千斤堂前碰到的吴桐、苗凤儿夫妇并不在其中。
想来也不奇怪,吴桐右手已无法握刀,来参加武林大会也难有作为,即便他未曾负伤,以他与敌盟女子结姻之事,来到这儿想必两盟都难讨好,少不得遭冷眼敌视,反让散人居处于不利境地。
阿亮、阿梅刚至,散人居另两位姑娘已忙活起来,一人为阿梅把脉止血,一人为其梳理妆容。
此前南宫涵雨和冰忆只取得一胜,第三回合阿梅又不敌司马杰,万俟夫人似乎更长于疗伤,现下已在为阿梅医治,一时三刻也难下场较量。
余下阿亮和公孙煜总需一人当先出马,扳回一局,否则第五局已无需再比。
姜逸尘只能瞧见二人的背影,阿亮好似委以重任般轻拍了公孙煜肩膀两下,便毅然决然地走回场上。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三九九章 不败之人
不知为何,姜逸尘只觉阿亮那手好似拍在自己心头,让他的心沉了又沉。
在姜逸尘看来,阿亮一言未发的举动中饱含千言万语。
他不由回想起吴桐在汉阳村时所言,阿亮、阿梅自晋州城随公孙煜去往秦地追寻季喆后,便在好一段时间里与帮中断了联系,直至他习得阴风功出关,叶凌风才带回三人神秘归来,以及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的消息。
三人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在江湖中消失大半年,可不论是散人居或是公孙世家,在这期间都没有太大反应,好似将之视作闭关修炼这等稀松平常之事。
此事若不深究,自是到此为止,可若同大批江湖人士被软禁于天涯小镇大半年的传言联系起来,此中必有蹊跷!
从目前情形而言,三人不像是被软禁,更像是同某人或是某一方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协议非但要求散人居必须加入武林盟主的争夺,还要他们全力以赴。
散人居实力虽不差,却也未到睥睨群雄的地步,以今天到场的六人而言,除了阿亮、阿梅、公孙煜三位正副帮主齐出外,仅有冰忆一名护法在此,与其他帮派相比竞争力有限。
很显然,散人居对这武林盟主之争不感兴趣,却具备给对手制造麻烦的不俗战力,加入武林盟主的争夺更像是受人所迫。
可又有谁能胁迫阿亮、阿梅、公孙煜三人同时低头呢?
阿亮、阿梅身世平平,心中除了彼此间的牵挂,只剩散人居这个家,以及公孙煜这个交心朋友了。
散人居至今无恙,三人近来密不可分,似乎没有空子可钻。
至于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看似疑点最大,但而今江湖,千百帮派林立,世家逐步没落,公孙世家要想不萧条败落,终无法置身江湖之外,通过公孙煜与阿亮、阿梅良好的私人关系拉近与散人居的距离,同时留住世家的最后一份尊严,可谓一举两得。
这点阿亮、阿梅心如明镜,即便与公孙煜交心,也断然不会因公孙世家有何变故,便拿散人居来冒险。
若非受迫,想必是有人出面说服了三人。
说服三人参战,谁会是受益方?
比斗规则或早已定下,可抽签分组总无法作假,如此一来,九州帮派都不会是受益方。
四海中唯有诸神殿、凤鸣轩、藏锋阁三大帮会对武林盟主之位存有念想,是三者一齐或是三者之一说服了散人居?
他们又凭何来说服三人?
晓之以大义?
许之以厚利?
尽管姜逸尘与三人并不相熟,但也不认为三人会被名利所动摇。
至于大义,至少四海会盟的“大义”,也绝非散人居所向往的。
解开谜题的关键,归根结底便是三人前往秦地追寻季喆时缘何失踪,期间他们又见了何人。
姜逸尘在出关后曾尝试着去打听,却一无所获,故而现下仍难摸着头绪,可他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往洛飘零那寻去。
不论如何,洛飘零和公孙煜曾为至交好友总归是不争的事实,与盗窃少林金印一事相比,或许公孙煜为此反目,欲置洛飘零于不义,才是最大的谣言。
姜逸尘心下暗叹口气,这些时日来,他所收集掌握的情报实在不少,可它们却如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布,在拼成一张完整图案前,总让人眼花缭乱,一头雾水,更何况他还未凑齐那些最为关键的布。
其中某些布,便掌握在他身侧三人手中。
譬如本次的行动暗号: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从字面意上解,“泰山崩”和“麋鹿兴”都是指突发事件,“泰山崩”程度更大,应是指大变故带动小变故,“风”和“云”不出意外便分别是他们这些邪门魔教和舞剑坪上那些正道武林人士了。
场上一旦出现大变故,便是行动信号,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刮起阴风,让武林正道陷入大乱。
可究竟何为大变故,姜逸尘也摸不着头脑,他能做的只有听命行事。
此次行动,夜殇、哭娘子、幽鬼三人显然知道的更多,他和叶凌风不过打打下手罢了。
姜逸尘轻轻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场上较量,所幸哭娘子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端,并未发现他的失神。
很快姜逸尘便发现身边四人的视线都锁定在同一处,那儿,醉红颜与搜魂殿的较量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两帮比斗处立有两道身影,却只有一人。
男子似与李弑一般年纪,身着染墨白衣,手持三尺青锋,颇有文人雅士之范。
另一道身影与其身形轮廓相仿,却是由水墨所勾勒,手中竟同样握着一柄剑。
单凭此举,纵然其鲜少行走于江湖,其名头也不会小。
此人正是李弑结拜兄弟之一,醉红颜二掌柜墨泊。
墨泊与那道水墨身影也非全然静立不动,二者始终保持在一丈距离内,不断交替着位置。
一旦墨泊主身受到攻击,便当即化作水墨身影,水墨身影化作主身,令敌人的攻击如泥牛入海,不见痕迹。
于是,在众人眼中这处比斗就像是墨泊一人的独角戏,通过水墨身影不断变换身位。
墨泊当然不会在这场合上和自己的水墨身影唱哑剧,至少他不会一次次洞穿自己的心口、划破自己的脖颈、狠戳自己的肚脐眼这样来折磨自己,这无疑都是他对手的杰作。
墨泊的对手是谁?
——冬晴。
姜逸尘并没往搜魂殿所在处瞧,已得出答案。
搜魂殿连遭打击,三局仅取一胜,若此局再输,便再无翻盘机会,眼下需要个人来力挽狂澜,冬晴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姜逸尘未曾忘记在雁回客栈中被听雨阁一行人逮住的独孤羽,苍蝇不叮无缝蛋,听雨阁对这些帮派如此关照,姜逸尘也不会放过。
搜魂殿原先以杀手老大为首,其下根据实力,分为金魂、银魂、铜魂、铁魂杀手。
彼时金魂杀手有二十五人,银魂杀手过百,铜魂杀手上千,铁魂杀手涵盖不直接隶属搜魂殿的临时杀手,人数不可计。
时过境迁,搜魂殿现存金魂杀手十三,银魂杀手二十,铜魂杀手三十,铁魂杀手过百。
其中金魂杀手依照功绩和实力,由一人担任殿主,四人为护法,余下八人任长老。
牧锋也曾是金魂杀手中的佼佼者,现如今虽廉颇老矣,但功不可没,便也担任长老一职。
温不语年纪尚轻,自然谈不上有何大功,但实力斐然,潜力无限,荆十一便破格将其提拔为最年轻的护法。
至于冬晴,作为殿中老牌杀手,亦是为数不多、未曾失过手的杀手,实力与功绩并存,不比温不语容易对付。
也正因此,姜逸尘无法捕捉到冬晴任何动向,仅能通过墨泊和那道水墨身影判断其攻势。
姜逸尘勉强瞧出冬晴的步法便是尹厉算计他时曾施展过的掠影步。
他虽未习得掠影步,但亦知晓施展这套步法消耗极大,否则那时的尹厉功力要胜过他,何至于在奔袭至他面前时,便后继乏力,不得先避开他的反攻。
如今,姜逸尘眼力已今非昔比,墨泊与水墨身影已交替不下二十次,冬晴仍未停下脚步,其实力可见一斑。
正在姜逸尘看得入神之际,却听夜殇道:“千百年前,墨家的《墨攻》被江湖人耻笑一无是处,后世传承者亦无力扭转局面,让一代巨著宝珠蒙尘。幸而今世出了这么个墨泊,也倒真让世人开了眼。”
哭娘子笑道:“诸子百家,墨家奉行兼爱、非攻,非攻便是不攻,据说《墨攻》中所载无一不是退避三舍的退让之术,也非水晶墙那类强硬的防御之术,大家自然难瞧上眼,能以水墨化身外之身,墨泊可算是一代奇才了,无怪乎在江湖上未尝败绩。”
夜殇也笑了,说道:“你莫忘了,冬晴也未曾失过手。”
叶凌风道:“两个不败之人今日终得有一人金身告破。”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四零零章 消失的剑
未尝败绩,于绝大多江湖人而言,何其荣耀。
有些人求而不得,可有些人偏偏避之不及。
墨泊便是那个避之不及的人。
他生性洒脱,好把酒言欢,不喜追名逐利,可这份荣耀却为他带去了无尽的烦扰。
自弱冠之年力挫崆峒三杰与屠龙阁第一青年俊才武厉翱鏖战半个时辰不分胜负起的十余年间,慕名来寻墨泊一争高下者络绎不绝。
初时墨泊尚能以礼相待,接受挑战。
不出三两月功夫,墨泊便难堪其扰,屡屡借故避而不见,致使随后的一两年声名不复。
到了后来,仍不时有江湖人登门拜访,墨泊不再一味推脱,而是在一段时日内,择其强者而战。
挑战者中不乏昔时魔宫展天、藏锋阁俞乐乃至擎天众副掌门郝战等强者,尽管他们未败在墨泊剑下,可也拿墨泊无可奈何,只得握手言和,故而墨泊虽非战无不胜,却是实实在在的未尝败绩。
墨泊从不主动出击,也无人能攻破其独树一帜的《墨攻》之道,对追名逐利的江湖人而言,既难分胜负,便失去了挑战的意义,是以近些年到醉红颜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可挑战墨泊的人却越来越少。
未尝败绩,于江湖人而言如此,于职业杀手而言却截然不同。
职业杀手一旦遭逢败绩,便意味着失了手,而失手很大程度上便意味着死亡。
金魂杀手的任务榜单中无一不是当下江湖一流高手,搜魂殿自不会曝光雇主的任务目标,但任务完成记录却在江湖上不胫而走。
不久后,江湖人便知晓了那五个未曾失手的杀手身份,他们尽皆在殿中担任要职,即殿主荆十一及四名护法。
温不语年纪轻轻便能跻身其中,多少得益于其所接任务不多,但也无法否认有几位江湖一流高手成了其刀下亡魂。
老辣如牧锋显然也曾马失前蹄过,故而不在五人之列。
在搜魂殿归入四海会盟前,冬晴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可在这段“无名无姓”的岁月中,显然有更多高手在其手中殒命!
冬晴终于停下了脚步。
场上终于不再是墨泊的独角戏。
姜逸尘也得以看清冬晴的模样。
只一眼,姜逸尘便看明白了为何冬晴未何从未失过手。
这是一个对自己极其严苛的人。
他身着藏青色劲装疾服,手脚处袖口都被系紧,双手握着不到一尺长的乌黑短匕,一头短发下露出一副棱角分明、和蔼友善的面庞。
一身装扮毫不拖泥带水,易于改头换面,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他行动的阻碍。
一番激烈搏杀,一无所获后,仍能平静如水,他有颗杀手的心,更是颗强者的心。
只见冬晴抬手用手背轻拭下巴,先前进攻之猛烈,难免不流些汗。
可他竟就此拖着下巴,似在思索破敌之策。
“江兄弟可有办法破解此局?”姜逸尘耳边传来叶凌风慵懒的询问声。
“没有。”
姜逸尘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自然早已琢磨过如何对付墨泊这副水墨化身。
水墨化身与八门遁甲的开门在移形换位上有异曲同工之妙,试想若能随心所欲、毫无间断地释放开门,便意味着能随心所欲、毫无间断地移形换位,对手出手再快,都能在第一时间内避开,甭管威力几何,都一无所用。
要伤到墨泊,至少需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便是能将墨泊移动空间限制在一丈方圆中,其二则是出招威势足矣覆盖那一丈方圆的区域。
二者缺一,都难破《墨攻》的玄妙。
姜逸尘一样都无法做到,目前为止,似也无人能做到。
哭娘子笑了笑,道:“我们几人中或许就老鬼有本事逼那小子就范了。”
幽鬼也难得看出点兴致,道:“有机会倒能试上一试。”
姜逸尘闻言一怔,竟是漏了幽鬼也有个身外化身的秘术。
一对二不行,二对二,墨泊这瞬间转换身躯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只是,冬晴会有这身外化身之法么?
叶凌风又道:“目前看来,温不语果然是后生可畏,如若是他来对付墨泊,又会如何呢?”
幽鬼轻哼了声,道:“如果只是比斗较量,温不语自然能轻松拿下冬晴,可若以命相搏,最后活着的定是冬晴。”
“如若是温不语上来,绝不会向冬晴这般站着浪费时间,他定会在不断地进攻中,等待墨泊犯错,露出破绽,或是找出《墨攻》的漏洞,再去破解。”夜殇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夜殇最后总结道:“当然,在这之前,他很可能已经先把自己累死。”
哭娘子噗哧一笑,显然没料到夜殇竟会拿这事开玩笑。
叶凌风道:“就不知冬晴思考得如何了。”
天色暗沉,冬晴的双眸却如宝石般明亮,显然心中已有定计。
冬晴再次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群雄只能将目光集中在墨泊和那道水墨身影上。
可过了半晌,墨泊和水墨化身未在遭到任何一次侵袭。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目露疑色之际,突有人喊道,“快看!”
“那是……”
“毒雾!”
随着最后一道声音响起,群雄果然见到以墨泊所立为中心的一丈方圆外,笼罩着一层近乎及膝的墨绿色浑浊雾气。
墨绿色浊气下,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泛黄,失去生机,枯败。
这情景姜逸尘似曾相识,这毒倒与王芝芝的生灵灭有些相似,但毒效显然要差了些。
墨泊要是踏入毒阵中,短时间内或无大碍,可若在其中稍加耽搁,想必会遭毒气伤损腿部经络,以致再难活动自如。
“撒毒阵,限制墨泊移动范围,不过这毒阵的施放未免太过精细了吧?”姜逸尘心下暗叹。
叶凌风奇道:“这墨泊为何不逃开?难道他事先丝毫没有察觉?”
哭娘子道:“非也,非也,这对决毕竟有场地限制,墨泊终有避无可避之时,与其如此,不如以逸待劳。即便冬晴的《碧蟾功》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可布置这么大范围的毒阵,对其而言也是不小的消耗,到一招定胜负之时,有更多胜算。”
叶凌风道:“这么说来,墨泊非赢不可了。”
哭娘子道:“我只知道醉红颜非赢不可。”
在哭娘子分析时,场上形势已起了变化,墨泊与冬晴再次短兵相接。
冬晴当然不见影踪,而墨泊的水墨身影和他主身则继续不断交替换位。
可不论其如何变换身位,终无法走脱出那一丈方圆。
随着毒阵往里侵蚀,墨泊得以落脚的范围也不断被压缩。
不出片刻,墨泊和水墨化身便只能在三尺方圆中立身了,而冬晴却可在毒阵内外来去自如。
眼见毒阵继续蚕食着墨泊最后的立足之地,墨群雄知晓胜负即将揭晓,不由屏息静待。
叮!
电光石火间击碰无人能看得仔细,再听得声响竟已是落幕之时。
那是两把匕首同时落地的声响。
冬晴的匕首已落在地上。
难道是冬晴输了?
墨泊的水墨身影已消逝不见,而他手中的剑……
墨泊手中没有剑!
剑在何处?
“剑在冬晴嘴里!”已有人喊到,语气中带着惊愕。
.。m.
第四零一章 八强落定
和光剑。
长三尺,宽一寸,研磨精良,附有暗纹,寒光内蕴,不露锋芒。
在江湖上,和光剑算不上一柄名剑。
在醉红颜,和光剑也不是最锋利的那柄剑。
可不论如何,和光剑终是柄货真价实的利剑,绝非江湖卖艺人用以表演“吞剑”绝活而特殊打造的剑。
虽说有真本事的江湖艺人会为博得更多喝彩和赏银,铤而走险吞真剑,但这儿是武林大会,这儿进行的是武林盟主争夺战,这儿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不是逢场作戏,却偏偏上演了在市井大街屡见不鲜的吞剑绝活。
和光剑不在墨泊手中,正是在冬晴嘴里!
露在外边的剑柄剑身共一尺有余,也便意味着余下近两尺长的寒铁在冬晴身体中!
和光剑剑柄与剑身同宽,在冬晴孔武有力的手中细若竹签。
在一道道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冬晴一寸寸地将和光剑从嘴中抽出,端详了片刻,抹去剑身一尺长处的血迹,双手呈剑,完璧归赵。
墨泊顿了片刻,方才接回自己的剑。
面前之人左嘴角多了道刃口,挂着血,噙着笑,眼神诚挚,好似寒冬中升起的暖阳,只让人觉着温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这人真是个杀手?墨泊心下竟生出不着边际的疑问,浑然忘了刚刚二人还各祭杀招。
冬晴对嘴角边的伤没有任何掩饰,众人也瞧在眼中。
霎那吞剑之举虽技惊四座,可到底还是被墨泊所伤,二人似无再战之意,那这结果便也呼之欲出了。
却见墨泊高举起双手,大伙不明所以,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其两腋之下被刃器划破的衣衫。
在白衣托衬下,鲜红的痕迹赫然醒目,左右腋下的血迹如出一辙。
墨泊也受了伤!
是冬晴的一点红所伤!
那电光石火间,冬晴将两把匕首掷向墨泊,墨泊也将剑射向冬晴。
结果即是冬晴吞下了大半柄剑,而两把匕首从墨泊腋下划过。
和光剑直取冬晴面门,而一点红再偏几寸,便是墨泊的心门。
旁观者纵然未能看清二人在那电光石火间的交锋,但从二者近乎一致的选择中,也能想象到当时必是凶险万分。
墨泊放下了双手,他相信大家已看清了他的伤势。
此刻的他一如既往地淡然,可在先前那片刻,他心中却有惊涛骇浪翻腾。
《墨攻》既是门阴系内功,亦是门固若金汤的防守武学,旨在指导修习者凝练内息化形,以三百六十种千奇百怪的防御手段化解对手层出不穷的攻势,墨泊研习通透了其中关键,将之融会贯通并推衍到极致,通过内息拟化人身,实现真身化身转换自如。
此法虽玄妙,却属阵法,既为阵法,便有阵眼,阵眼破,阵法自破。
墨泊真身化身的转换阵眼便在其两腋之下。
这点本只有墨泊自己知晓,而现在,显然已多了一人。
冬晴布置毒阵,墨泊选择按兵不动,并非坐以待毙。
冬晴在最后关头看破了墨泊酝酿已久的杀阵,及时刹住脚步,改用两把匕首来威胁阵眼。
猎物没入笼,墨泊的准备便付诸流水,但积蓄多时的气力未散,是以用飞剑还以颜色。
怎料最终竟是如此局面……
墨泊释然一笑,已准备认输,拱手道:“不愧是金魂杀手,墨某佩服,此局是……”
话语未毕,冬晴截语道:“若非有场地所限,我绝无机会伤到你分毫,冬晴服输。”
二人竟都有认输之意,群雄见状哑然。
如墨泊不举起双手,胜负已无悬念。
可墨泊多此一举,二人都受了点小伤,再不好判胜负。
二人本是敌手,两帮间也敌意满满,但这一战下来,他们已然互相认可了对手,有惺惺相惜之意。
作为醉红颜与搜魂殿本场比斗的主持,老伯见此便顺水推舟,拍手笑道:“墨副楼主不变应万变,冬护法艺高人胆大,二位的较量精彩卓绝,实令我等大开眼界,既是平分秋色,不若当作和局如何?”
墨泊、冬晴相视一眼,默然接受。
在二人眼中,他们今日都已失了手,而在群雄眼里,他们依旧不尝败绩!
醉红颜一众对此局面不显声色。
而搜魂殿一边却气氛沉闷,温不语身侧三人垂头丧气,温不语面含愠色,拂袖不语。
双方既无异议,第五局比斗照常进行。
无人关心最后一局比斗结束后,双方可能打成平手的情况下是否需多赛一局,似已认定搜魂殿必败无疑。
毕竟就场下景况而言,醉红颜数人气氛融洽,相互鼓励支招,搜魂殿一侧,自牧锋落寞下场后,除了越发厚重的喘息和时有时无的叹气外,相互间再无任何交流,有些各自为战的意味。
尽管搜魂殿的杀手多是单独行动,理应对孤立无援的状况习以为常,可置身明处,本便让这些杀手自断一臂,现如今对手士气高昂,而己方心中或多或少都对此行目的产生动摇,余下二人不论由谁上场,都难有胜算。
事实也不出众人所料,御天仇不费吹灰之力便了结了江风月的性命。
醉红颜五局三胜,近乎是以零代价战胜死敌,也让整体局面处于下风的九州盟重振士气。
另一场无关九州盟的对决中,在小熊告负于孤心魂后,屠龙阁在第三、四局仅是走走过场便直接认输,武厉翺未上场,屠龙阁已出局。
于红尘客栈而言,屠龙阁是成人之美,可于观战者而言,实教人大失所望。
好在屠龙阁和红尘客栈均属四海会盟,故而旁人虽有些牢骚之词,却也难拿什么大义来指责屠龙阁毫无作为。
至于四场较量中唯一的强强对话,倒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焦灼。
之所以说是意料之外,便是今日散人居所展现出的战意,实非往常可比。
阿亮力挫擎天众大护法欣恋,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伤得比阿梅更重,即便散人居得以晋级,那他和阿梅也再无与强敌对垒的可能。
决胜局的较量,公孙煜压轴登场。
公孙世家的剑法名不虚传,公孙煜手中名剑水龙吟更是咄咄逼人!
可即便如此,公孙煜在五百回合中也未能拿下看来病怏怏的君迟。
君迟在咳血,他的面色又惨白了几分。
公孙煜却无再战之意,竟是直接认输。
群雄哗然,因为公孙煜此举无疑是让散人居前四者,尤其是阿亮、阿梅几乎拼上性命的努力付之东流。
但也有诸如幽冥教等心细者,分析出了其中利害。
公孙煜主攻,其剑法高明,可内功修为与君迟相比还差了一截,在一炷香内全力以赴,尚无法令君迟伤筋动骨。
待得君迟还击时,公孙煜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倘若公孙煜也受了伤,在三大掌门尽皆抱恙的情况下,散人居一行六人的安危可无法得到保证。
公孙煜顾全大局,适时收手便也不难理解。
更何况君迟一直隐忍不发,似也在考量公孙煜的态度,显然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也不愿在公孙煜身上花费太多气力。
如此结局倒也落得个两厢安好。
至此,晋级次轮武林盟主争夺的八个席位已各有归属,分别是九州盟中的啸月盟、擎天众、醉红颜,四海盟中的诸神殿、凤鸣轩、藏锋阁、紫夜轩及红尘客栈。
第四零二章 新老对决
次轮较量,晋级的八个帮派依然通过抽签决定各自对手。
武林盟主之争虽有四轮,但各派并非倾巢而出,到场即战力有限,首轮交锋后,各帮实力孰深孰浅已展露大半,究竟能走多远亦可初见端倪。
尽管紫夜轩在首轮展现出一反常态的强劲实力,可同其他七个帮派相比到底略逊一筹,加之在与沙海坞的血拼中折损了柳叶青,当下连五个人都凑不齐整,无疑成了那颗最软的柿子。
而当抽签结果是与诸神殿同组,紫衣侯再无任何迟疑,直接弃战。
相比其他三组皆为九州、四海帮派间的厮杀,本轮轮空的诸神殿得以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受益匪浅。
初时的表现强硬与如今的果断弃权,都不难看出紫夜轩与诸神殿间关系暧昧,也无不令人遐想其所攀附的高枝即为诸神殿。
首轮通过合理战术安排顺利拿下搜魂殿的醉红颜,本轮碰上轻取聚义山庄的藏锋阁。
纵然醉红颜实力不俗,帮主李弑更是亲自上阵取代了在单打独斗中稍显劣势的夜潮涯。
可在整体实力不及藏锋阁的情况下,除了李弑和墨泊各赢一局外,叶逢山、林诉风和御天仇都未能守住胜果,以一局之差惜败藏锋阁,止步八强。
四场对决中,血腥味最浓的当属凤鸣轩与擎天众的对决,而最引人瞩目莫过于江湖新锐红尘客栈与老牌霸主啸月盟的交锋。
凤鸣轩与擎天众的恩怨由来已久,追根溯源与两个帮派的创立理念不无关系。
百年前,江自流为贵族庶出,因生母早亡,受尽冷眼,备受欺侮,出走江湖;穆天高则为寒门子弟,自小便被低看一等,年少便离家闯荡,饱尝世间冷暖。
二人年岁相仿,相识于成名之后,因境遇相近,有相逢恨晚之意。
然,穆天高一心出人头地,江自流寄情山水,终难为莫逆之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个出色的人身边很快便聚集了命运相近而又志趣相投的追随者。
穆天高创立擎天众,意在他们这些有志之士有朝一日手可擎天,成为江湖的中流砥柱,比肩武当少林等名门正派,教世人另眼相待。
江自流创立凤鸣轩的初衷则是希望靠自己丰厚的羽翼,去为那些无意苦争春者提供最大的庇护。
一方重视自我价值,渴望名利双收。
一方推崇守护本真,向往无拘无束。
两派都以正道自居,且相去不远,初时尚能求同存异,相互帮衬。
可随着两派不断发展壮大,偏见日渐加深,终矛盾激化,刀剑相向,并在其后数十年间成了死对头。
两派的关系在九州四海两盟成立期间稍有缓和,可仍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当两盟关系破裂,两个帮派一照面定打得不可开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凤鸣轩与擎天众间的关系演化,亦是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的缩影,当矛盾无法调和,自然只能用拳头说话。
此番,凤鸣轩与擎天众各来了八人。
凤鸣轩中被江湖人列在百凤榜前十的共来了四人,便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既是老对手,必然知根知底,因而双方从排兵布阵起便针锋相对,意图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当先出阵的炎凤任铎作为急先锋,对上以稳健称道的杜涵,在久攻不下时,未乱了分寸,保持高压态势终是逼出杜涵的破绽,一举制胜。
第二局,面对司马杰软硬不吃的铁拐,白凤柳飘飘未能用白练以柔克刚,被擎天众扳回一局。
第三局,灵凤扈情依靠皎月双环将叶龙纹逼至险境,怎料叶龙纹竟以血肉之躯硬抗双环,趁着双环从皮肉中脱出的间隙绝地反击,一直稳居上风的扈情脑门硬挨了一闷棍,迷糊中反应慢了半拍,遭叶龙纹扭转败局。
第四局,铁凤岳峰铜墙铁壁般的防守也未能顶住重压,在玉公子杨子衿耐心消磨下,功亏一篑。
最终,两派帮主靳凤宇和君迟的强强对话尚未上演,凤鸣轩便以一胜三负,宣告出局。
本场对决,双方下手都毫不留情,但双方显然都从紫夜轩与沙海坞的较量上吸取了经验教训,一旦发觉己方不敌,不论场上之人认输与否,场下同门必当及时进场干预,谨防敌方痛下杀手。
不管是否志在武林盟主,输局并非不能接受,而减员对一个帮派而言,不只是一时的打击,更意味着实力削减。
是以两个死对头间,虽然对决场面激烈,但都力保己方出战者相安无事。
另一场较量,不光吸引足了眼球,场面上也不遑多让。
从一开始,红尘客栈便是在扮演有勇有谋的挑战者角色,他们每一步都走得稳当踏实,而他们走得越是稳当踏实,心生担忧的人也越多。
面对实力强悍的啸月盟,红尘客栈没让渡人再打头阵,上来便让一局,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面对强者,自当每局必争,若能拿到开门红,无疑能鼓舞士气。
红尘客栈第一位出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孤心魂,而他也不负所托,做到了先声夺人。
孤心魂与若愚一战,教在场群雄叹为观止,而这一战更足矣被冠以十年来江湖间最高水准的剑客对决!
年少时被剑圣点拨过,长久以来被视作剑圣传承者的中州四公子之首的若愚,从未辜负自己的天赋。
其剑意凌霄,气势磅礴,不负名家风范。
孤心魂年纪长于若愚,内功修为亦更为深厚,但他先后与日月堡月神婆婆和屠龙阁小熊较量,已有不少消耗,因而二者算是在同一水平上进行较量。
若愚出剑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孤心魂应对得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孤心魂能赢下若愚,只赢开战时一个呼吸间的步伐移动,对若愚而言那根本算不上失误,只是做得不够精细,然而,便是这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被孤心魂牢牢抓住。
随后半个时辰中,孤心魂的每一招每一式,不论是进攻或是防守都是在为放大这个细节所带来的影响进行铺垫。
在上万回两剑相交后,孤心魂先一步将剑抵在若愚咽喉,胜了半剑!
此役过后,当下江湖中实力最接近于四大剑客的四人显然已有定数,当是眼前二人、银煞门的云小白和一时不知所踪的龙多多。
次回合,漠北一刀莫殇的快刀流被也先以双匕轻巧攻克,使得啸月盟形势岌岌可危。
虽说莫殇首轮已有出战,但与花间醉的较量点到即止,消耗极其有限,以快刀著称的他竟被短刃欺身,在姜逸尘看来,此人并未全力施为。
眼看红尘客栈初生牛犊,即将以下克上,啸月盟下一位出战的竟是个女子!
猪年特别章 除夕快乐!
百花屿武林大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然鹅,这和我们的主角小姜似乎没什么关系,
小姜特此抽空来和各位读者大大们拜个年!
什么?你们问小姜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女朋友?啥时候请吃喜酒?
——呃,咳咳,各位大大们好,在下年纪尚轻,此事急不得。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下有种预感,也许再过不久,就能遇上那个她了。
噢!
噢!
有戏!
看来心里早有人了!
——咳咳,谢各位大大关心和厚爱,时候到了一定通知大家。
——在此也祝各位大大,猪年大吉,猪事顺利,财源滚滚,阖家幸福!
——暂时还只身一人的,猪年能牵起另一半的手!
——刚成婚的,生个猪宝宝!
《荡剑诛魔传》猪年特别章 除夕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零三章 老谋深算
啸月盟源起于北方游牧部族,同严寒为伴、与虎狼共舞对他们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彼时他们部族文字中便没有“退却”二字,如今成帮立派更不会有。
饶是如此,在此败军之际,这副重担竟要落在一女子肩头不免令人感到讶异。
女子身上穿着质料高贵的素雅百褶长裙,漆黑的长发挽着杨妃堕马髻,衬得她肤色更白,也为她遮去了几分岁月。
她脸上带着恬淡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走出,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在仅此唯一尚未分出最终胜负的对决中,她也不枉为全场焦点。
姜逸尘不是没有见过女人,比这女子脸蛋更漂亮、身姿更丰腴的在场便有不少,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成熟庄重,却难有能与之相媲美。
姜逸尘知道,若非如此,这女子也不会成为封辰的女人。
罂粟,封辰之妻。
若说追风剑客林诉风是为醉红颜忙里忙外的掌柜,那罂粟便是为啸月盟劳心劳力的管家。
身为一帮之主,封辰只在大是大非上做决断,细枝末节全由罂粟把控处理。
大多时候,罂粟的建议也是封辰做出决断的最后参考。
醉红颜没有林诉风,生意绝无法越做越大。
啸月盟没有罂粟,也绝无法守住那份庞大基业。
本场较量是罂粟对阵红尘客栈谷禾。
虽年近六旬,双鬓斑白,但谷禾并无半分老态龙钟之像,两把三尺钢鞭在其手中上下翻飞,虎虎生风。
双鞭刚中带柔,不失灵活,以之应对诡谲多变的双刺,便不至于左支右绌。
手握两胜局的红尘客栈此番调兵遣将显然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力求稳妥。
然,一个能将大事做小的女人,自然也能将小事做细。
当罂粟能将每个细节都抠得一丝不苟时,自也能同孤心魂一般,将对手极其细微的失误无限放大。
没有跌宕起伏的焦灼缠斗,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在来回试探中,罂粟不断卖弄破绽,动摇谷禾以稳为主的战略方针,诱其发难,后发先至,反逼其忙中出错,而后步步为营,将其逼入无可挽回的败局!
罂粟几乎是复刻了前一场孤心魂的表现。
肃然起敬!
这是姜逸尘及在场诸多须眉油然而生的钦佩。
——不愧是封辰的女人!
群雄对于红尘客栈第三局落败并无多少意外,即便是那些看衰啸月盟的人恐怕也从未想过红尘客栈能直落三局,没有任何波折地拿下强大的啸月盟。
*********
“到此为止了,红尘客栈也不过尔尔。”
叶凌风一面叹气,一面用询问的目光瞧向边上四人,对于红尘客栈的落败,叶凌风显然有其他见地。
幽鬼道:“石头吸纳万千年天地精华也才蹦出个孙悟空,江湖上凭空蹦出个孤心魂已是难得,要出现第二、第三个……红尘客栈又岂会不为人知?”
哭娘子笑道:“老鬼拿石猴作比夸张了些,但也说得在理,倘若红尘客栈出了两个三个孤心魂,那江湖上早便闹翻了天。相比之下,啸月盟的底蕴是日积月累而来,人员储备更为充实,不至于后劲乏力。”
后劲乏力?
姜逸尘蹙了蹙眉,三局战罢,红尘客栈两胜一负,仍占有主动权,可听三人这口吻无一不是认定红尘客栈迈不过啸月盟这道坎。
姜逸尘瞥了瞥夜殇,未能从其脸上看出任何反驳之意,甚是不解,道:“目前难道不是红尘客栈领先一局?”
只见夜殇嘴角轻扬,道:“是。”
顿了顿又道:“此前也曾两局领先。”
姜逸尘道:“不管是领先一局或两局,岂非更有优势,更占主动?”
夜殇道:“如果这优势是啸月盟故意让出来的呢?”
姜逸尘诧异道:“故意?!”
哭娘子道:“红尘客栈这些人年纪虽瞧来不小了,可要论阴谋算计,到底还是嫩了些,不比封辰和罂粟老谋深算呐。”
姜逸尘道:“第一局,若愚可是输得实实在在?”
夜殇道:“绝无半分作假。”
姜逸尘道:“第二局,莫殇果然未尽全力?”
哭娘子道:“演得差些火候。”
姜逸尘道:“那第三局,啸月盟可是非赢不可?”
夜殇道:“不错。可红尘客栈若有把握拿下第三局,为何非要拖到第四、第五局?难道不怕夜长梦多?”
姜逸尘怔住,他已无法为红尘客栈找到任何托词。
“这场较量对双方而言都是一场赌博。”
谈及“赌”字,哭娘子便言笑晏晏,先前的赌局轻松胜出,姜逸尘今晚便可任由她享用,此时她已急不可耐地尝鲜,轻抚着姜逸尘的脸颊,深情款款地为其解释起来。
“啸月盟来了何人,有何能耐,一开始便摆在明面上,至于红尘客栈所来之人,即便他们未曾躲起来,可又有谁能摸清他们的底细?”
“啸月盟在明,红尘客栈在暗,对于啸月盟而言,红尘客栈不仅身在暗处,也代表着未知。”
“孤心魂到底有几斤几两?红尘客栈中究竟还有多少个孤心魂?啸月盟都一无所知。”
“既是一无所知,便是没有丝毫把握。”
“是故,从第一局开始,啸月盟便在试探对手,让若愚来做这块试金石。”
“若愚不负众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证明了孤心魂是块真金。此时,啸月盟亦无半分把握能胜过红尘客栈。”
“第二局,啸月盟壮士断腕,再让出一局,将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也把红尘客栈拉到身旁。”
“只要红尘客栈能在第三局把啸月盟推下悬崖,啸月盟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出局的事实。”
“然,如你所见,红尘客栈未能将啸月盟推下悬崖。”
“究其根由,可能是心慈手软,也可能是,有心,无力~”
或是一门心思琢磨啸月盟排兵布阵的奥妙,姜逸尘不为哭娘子的撩拨所动。
红尘客栈此行意在武林盟主之位昭然若揭,眼看半只脚即将跨过最后一道坎,绝无心慈手软之说。
“有心无力”四字哭娘子特地拖长了音,与先前的“后劲乏力”联系起来,姜逸尘便也不难推断出哭娘子话中之意——红尘客栈中能与啸月盟相抗衡之人委实有限。
姜逸尘心中已逐渐明了,道:“啸月盟押宝第三局,红尘客栈本也该在第三局放手一搏。”
哭娘子道:“可惜现在啸月盟已有五成把握拿下四、五局,而红尘客栈仅存一线生机。”
姜逸尘道:“所以,反而是少赢一局的啸月盟更为主动。”
哭娘子点头道:“第四局,封辰定会亲自上阵,红尘客栈中若有人能战胜封辰,这第五局便不需再比了。”
——只是,要战胜啸月盟帮主又谈何容易?
哭娘子未尽之言,姜逸尘心知肚明。
红尘客栈来者虽众,迄今为止共有五人展露过身手,渡人一身混元金钟罩的功夫比肩少林十八铜人,善使双匕的子炎和也先出手迅疾狠辣不输搜魂殿杀手,双鞭谷禾老成持重,此四人皆有独当一面之能,可谓一流高手,然而有且仅有孤心魂一人,放眼江湖少有敌手,能称得上顶尖高手,这样的江湖新锐似乎还不足矣动摇老江湖霸主的地位。
红尘客栈的神秘面纱尚未完全揭开,但深浅几许已被啸月盟探明了个八九不离十,残存的优势能否保持到最后,全待双方第四回合较量揭晓!
.。m.
第四零四章 喜怒哀乐
时近午时,百花大会进程过半。
骄阳驱散了重重阴云,攀至顶峰,让暖春重回大地。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却让一把五尺大刀喧宾夺主,刀起刀落间,总教春色黯淡几分,不负其掩日之名。
与掩日刀交相辉映的,是根一尺三寸的金烟杆。
挥舞掩日刀之人,身如高塔,霸气外露。
端着金烟杆的,却是个浓眉细眼,满面油光,八分憨态,十分猥琐的矮胖侏儒。
样貌之悬殊,对比之强烈,本该令人忍俊不禁,却无人感到滑稽可笑。
封辰的掩日十三式摧枯拉朽、势不可阻,鲜有人能抵得住那刀风刃影,更别提在其间不伤寸缕。
偏偏那矮胖侏儒做到了。
矮胖侏儒不是别人,正是红尘客栈的掌柜宁逍遥。
凭那不受拘束、松弛自在的体态,及迎战强敌时,毫无怯意的闲适心态,已无愧“逍遥”二字。
能同封辰鏖战大半个时辰,也足见宁逍遥的功底修为丝毫不在孤心魂之下。
相比红尘客栈大多为生面孔,宁逍遥独特的长相和手中尤为晃眼的金烟杆反倒惹人眼熟。
有数位自幽京而来的江湖人士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其原先的身份——幽京酒贩老宁。
五年之前,老宁还是这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常年游走在幽京大街小巷中吆喝着生意,腰间别着根烟杆,歇脚时便掏出来吞云吐雾。
彼时老宁的打扮自然要随意许多,加之每日频繁在街上往来穿梭,浑身上下少有干净之处,便是连金灿灿的烟杆也黯然失色,瞧来更像是鎏金烟杆,或也因此免遭梁上君子觊觎。
一个先天有些残疾的酒贩,或许会勾起常人恻隐之心,却不会被江湖人放在眼里,自打五年前突然不见影踪时,也只有街边小摊贩们对其还有那么几分惦念,再无人关心他去往何处,是死是活。
可谁能料到,五年过后,这老宁非但成了一个江湖新锐帮派的掌事者,还是个能与封辰掰手腕的顶尖高手!
五年光阴已不算短,也确实足矣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五年间,在老宁身上发生了何事,想来只有红尘客栈的人清楚,但恐怕没人相信五年前的那个老宁只是个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小酒贩,毕竟在场无人敢说自己能在五年内从手无缚鸡之力达到封辰这种高度。
五年前的宁逍遥究竟还有何身份,封辰无暇多想,他不得不心无旁骛地应战眼前的矮胖侏儒。
这侏儒给予他的压迫感甚至不亚于花太香!
掩日十三式合着《天罡正气诀》至刚至阳,威猛霸道。
然,世间之道,相生相克,至刚至阳可破魑魅魍魉等阴毒邪魅之术,却无法完全攻克至柔至阴之法,二者间此消彼长,轻易难分胜负。
一如封辰看似要强过花太香一筹,但实际较量起来,二者也不过平分秋色,僵持下去,孰胜孰负也尚不可知。
面对花太香的《花开二十四》,封辰只觉着无从施展,而应对宁逍遥别扭怪诞的招术,封辰亦是有苦难言。
宁逍遥虽非闲庭信步,看起来也极为吃力,但细看便可发现其招式阴柔鬼魅,形如妖娆女子,倘若真由女子舞来,自当夺人眼球,可换作男子,尤其是由一矮胖侏儒演绎,瞧来便没有半分美感了。
尽管丑态毕露,但宁逍遥的战术却行之有效,封辰不仅难讨着便宜,反倒在拆招之际屡遇险招。
很显然,为了对付封辰,宁逍遥下足了功夫,以有心算无心,形势似乎对于红尘客栈也更为有利。
在旁观战的罂粟见状也不由秀眉紧蹙,心生疑窦。
宁逍遥无疑是有备而来,而他这套阴柔的招数,姿态虽难堪入目,实则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绝非朝夕可成,可若用上一年半载单修此门功法,也未免太过浪费光阴。
细细推敲下,罂粟还是否认了宁逍遥仅是针对封辰做了准备,想必其也将其他各派掌门研究了个通透,寻到克制之法,以在今日大会上挫败对手。
有此想法的当然不只罂粟一人,不论是君迟、花太香,乃至与红尘客栈同为四海盟的鬼魅妖姬、佐锋、紫衣侯等人均神情严肃,无人因封辰陷入苦战而幸灾乐祸,反倒心生不安。
姜逸尘不知各派掌门见此情景作何感想,他心下已不由生出另一种想法。
啸月盟虽老谋深算,但算计更深的却是红尘客栈。
在孤心魂拿下第一局后,便也料定啸月盟会让出第二局,第三局啸月盟作两手准备,一手全败出局,另一手便是借此试探出红尘客栈阵中无人,以在第四、第五局中扭转乾坤。
可红尘客栈在第三局未让宁逍遥出场,会否便是为了和封辰来个正面碰撞,堂堂正正地击败这老江湖一霸,以此向武林宣告新王将立?
细思极恐,姜逸尘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是哭娘子同他做那不害臊的动作,他都未有如此反应。
他不太敢相信红尘客栈会做此不智之举,他们既志在武林盟主,又何故节外生枝开罪啸月盟?他们就当真如此自信,不会在啸月盟手上吃瘪?
除非红尘客栈此来的目的除却夺取武林盟主的名头外,还想趁机树立威严?
这可是把双刃剑,做得到位,能令人心悦诚服,可若是做过头,只会让人心生忌惮,群起而攻。
焦灼的战况也令许多人同姜逸尘般胡思乱想起来,可当场上局势再起变化时,便也抓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再多番进攻尝试无果后,封辰果断地采取了守势,将进攻的主动权让予宁逍遥。
他笃定宁逍遥这些招式以阴柔邪魅为主,偏重于防守反击,少了些主动进攻的手段,不做出改变实难威胁到他。
宁逍遥见封辰止步不前,似是心领神会。
先是原地站定,拍了拍鼓起的肚皮,而后露出了那一口被烟草上了色的黄牙,眼睛也彻底眯成了条缝,一副憨笑模样。
众人见此不由莞尔,不知这宁逍遥意欲何为。
正当大伙儿感到茫然之际,宁逍遥嘬了嘴烟杆,烟斗竟早已点着!
宁逍遥不疾不徐地吐出了个烟圈。
随着烟圈散尽,只见宁逍遥双眼圆睁,浓眉倒竖,鼻孔朝天,脸蛋上的肉绷成块状,浑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而在其身旁居然多了个矮胖侏儒,和宁逍遥全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个矮胖侏儒却是一脸憨笑。
看着宁逍遥那副怒容,众人心底似也没来由生出一股怒火。
未及群雄惊诧多久,那怒脸宁逍遥嘴中又吐出了两个烟圈,场上又多出了两个宁逍遥,一个愁容满面,一个笑逐颜开!
此时便是再笨之人,都能看得出这四个宁逍遥脸上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不是身外化身。”
“是幻象,能影响他人心境的幻象!”
已有不少人做出评断。
也就在此刻,舞剑坪上的宁逍遥像蒲公英被风吹散开来一般,遍地开花。
宁逍遥从四个,变为八个,再变为十六个、三十二个、六十四个、一百二十八个!
惊呼连连!
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识一百多个矮胖侏儒的阵仗,幸而舞剑坪足够宽广,才能将之容下。
一百二十八个宁逍遥齐齐端起了金烟杆,齐齐向顾影自怜的封辰扑去!
很快,封辰的身影便被这些矮胖侏儒给彻底吞没!
如群雄所做出的判断,宁逍遥这喜怒哀乐的幻象确实能影响他人心境。
场下之人都心有所感,更何况全神贯注在对付宁逍遥的封辰?
此时,封辰的视野里除了宁逍遥,还是宁逍遥,从那一副副矮胖身躯中透进来的光亮也只能让他分辨出这些矮胖侏儒脸上的不同神情。
封辰当然知道眼前这些是幻象攻击,可他先前太过专注盯着对手,已经中了招。
他不停地挥舞起掩日去劈砍那些宁逍遥,结果一如既往,宁逍遥总能用阴柔邪魅的招式,将他的掩日刀引到旁侧,无法伤人。
但他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依然再不断地尝试,寻找破绽。
终于,他将一个憨笑的宁逍遥劈成两半!
矮胖身躯好似一个仅仅包裹着血液的球体,炸开来时,便是连天色都被染红!
封辰的眼帘被血色浸染,鼻中充斥着血腥味,可他却浑不在意,毕竟他已能看到天空,宁逍遥的两段尸身就在他脚下,幻象已破,他赢了!
他有些喜不自胜!
.m.
第四零五章 刀斩日月(祝大家元宵快乐!本章结尾有彩蛋哟!)
欣喜之情并未驻留多久,本能反应已驱使封辰提刀跃身而起。
封辰回眸瞧去,上一瞬所立之处一双短小肥胖的手破土而出,地面上旋即又露出一张怒气横生的面庞!
那颗肉瘤般的脑袋方一蹿出,封辰一记回头望月已挥砍而下。
尚未从地底完全脱出的宁逍遥上半身再次被劈成两半,再次血洒八方,只是这次那尸体还藕断丝连,没各奔东西。
地上的惨状尤为瘆人,封辰的心思却不在其上,他的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他视野中有天、有地、有惨死的宁逍遥,可是舞剑坪周围却空无一人。
而那俩宁逍遥的尸身,除了皮肉和一身血水外,都见不到骨头,看不到内脏。
毫无疑问,他是被宁逍遥戏弄了。
他不由怒气冲霄,仰天怒吼!
哈啊!——
怒吼之声经久不息,封辰更是运上十分内劲,让舞剑坪的花草为之震颤!
封辰已察觉到不对劲,他竟对自己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掌控。
他想停下怒吼,却无法控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对身经百战的他来说本不是难事,现在却无法做到。
地上的怒脸宁逍遥一消失不见,哀脸宁逍遥便现身在封辰面前,腾跃在空中,高举着金烟杆,眼看便要敲在封辰头上。
封辰终得以停止怒吼,当下他可不愿再去招惹那哭丧着脸的宁逍遥,只想退避开来,可手中的掩日刀已一挥而就,让哀脸宁逍遥身首异处。
很快,封辰眼前的场景再次改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封辰还是站在舞剑坪上。
只不过,这回舞剑坪已不再是空空荡荡,千百具尸体堆砌成山,而那些尸体无一不是啸月盟的人,他的妻子罂粟亦身在其中!
他们的血早已干涸,地上红通通的花草也说明着眼前一切无可挽回。
封辰心里很清楚这些都只是假象,闭上了双眸,不想再被所见之景扰乱心绪。
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止不住地哀伤难过。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情绪了,或因此他的胸口居然开始隐隐作痛,甚至出现想干呕的感觉。
越是这么想,那种心痛和想干呕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
封辰左手捂着左胸,面容苦痛,蹲下身,弯着腰,张嘴作呕。
他闭着眼,看不见也未能察觉到背后一个矮胖侏儒的身影正在成形。
那侏儒自然是宁逍遥,也是乐呵呵的宁逍遥,此刻在他手上握着的已不是金烟杆,而是柄金匕首。
只要将这柄利器往前轻轻一送,封辰便当一命呜呼!
掩日刀刀柄在封辰右手中晃动了几下,似在示警。
封辰却一无所觉,仍在不住干呕。
掩日刀不动弹了。
金匕首又近了几分,下一瞬便可让封辰毙命!
忽地,封辰不再干呕,却变成了干咳,身子颤得更厉害。
此时的封辰哪有半分一帮之主的模样?
除了衣着留有几分气派外,他俨然成了个饿了三两天肚子,看到反胃场景,作呕不断却又吐不出一星半点东西的濒死乞儿。
摇晃中,他的背几乎就贴在了匕首刃尖上,但他身子又立马前倾,硬生生咳出了一大口血!
那血是黑色的。
封辰脱力般趴在了地上。
掩日刀也哐啷一声将地面砸出个不浅的坑。
乐脸宁逍遥见状怔愣了片刻,而后乐得更欢,嘴也张得更大了。
乐脸宁逍遥显然不愿再多生事端,反握着金匕首,将刃尖朝下,瞄着封辰的后心头,便径直扎了过去!
封辰尚未理匀呼吸,更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
谁知正当此刻,异变突生!
躺倒在地的掩日刀似有灵附之,自立而起,刀刃对着乐脸宁逍遥反握着金匕首的右臂便迎了上去!
噗哧!
乐脸宁逍遥当然没能躲过这一刀,金匕首跟着其右臂一齐脱离了那矮胖的躯干,不翼而飞。
掩日刀临危救主后,便也失了生机,砸回地面。
不过就在掩日刀即将落地的刹那,那孔武有力的手重新把握住了它。
哈哈哈……哈哈哈!——
封辰已缓和了不少,还未站起,便狂笑不止。
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庆之意,反而面色惨白,满额冷汗。
他没有回过身去看那断了一臂的乐脸宁逍遥,因为等他完全直起身时,他的面前已是站着喜脸宁逍遥。
封辰险些昏厥过去,喜怒哀乐这幻象就这般不断重复下去,想来不出五轮,他便要被折腾死。
喜脸宁逍遥扑将过来,本已陷入死寂的掩日刀蠢蠢欲动。
封辰只想退,不想打,他甚至封住了右手经脉,可掩日刀竟还是引导着他的右臂做出挥击动作。
喜脸宁逍遥又死了,封辰又喜上眉梢。
难道这是个无法停下的死循环……
又斩杀了四个宁逍遥,封辰再次经历一番喜怒哀乐之情,但这回所遇到的情境却比之前一轮更具体,感受也更为真实!
封辰的情绪依然被牢牢控制着,思绪也逐渐麻木,仅存的念头无关自己生死,而是将啸月盟的门楣发扬光大!
这点他早已做到了,而今的啸月盟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武林盟主之位封辰当然想过,今日之局本也是啸月盟同其他几个江湖巨擘暗中磋商得来的一致意见。
三成几率虽算不上高,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尤其是啸月盟隐隐为九州盟之首,在这江湖乱局伊始,任何风吹草动,就算选择袖手旁观,也难免受牵连,此时都不敢挺身而出,整合各方意见,统领大局,真逢大乱之际,又凭何服众?
今日大会封辰自也想向各武林同道证明,啸月盟是有能耐统领一方的,而他封辰,也能扛起武林魁首的大旗!
但封辰很清楚要登上顶峰并不容易,更何况横空杀出了个来历神秘而又实力强大的红尘客栈。
直至与红尘客栈交锋的第三局前,封辰亦无十分把握走到最后。
可当第三局结束后,他已难以压抑对盟主之位的渴望。
第四局,他自当要好好让红尘客栈见识一番他封辰的本事。
他还没做到,怎能在此栽倒?!
他不能输!
他若输了,啸月盟只会沦为江湖笑柄!
他若输了,即便红尘客栈最终未能问鼎,啸月盟永远也难在红尘客栈面前抬起头来!
封辰在心中咆哮着,慢慢地他发现他已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也重新夺回了对自己情绪的掌控权,视野中不再是一片血红,而是一片狼藉的舞剑坪。
可至少这个舞剑坪还能看到绿草和鲜花,这儿的天还是蓝的,阳光有些晃眼,舞剑坪边上是相貌各异、活生生的人。
尽管已确定从喜怒哀乐幻象中挣脱,封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其周身五丈方圆内,被他震散开来的一百二十八个宁逍遥已铺天盖地般向他扑杀而来!
封辰横刀而立,正欲一雪前耻,却忽然一阵恍惚,继而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头颈部的百会、神庭、风池,胸腹部的膻中、鸠尾、气海、商曲,背腰骶部的肺俞、心俞及四肢上的肩井、太渊共十一处要穴传来一阵强烈的阵痛感。
封辰甚至能分辨出这些疼痛应是受金烟杆的烟头奋力敲击所致!
这不仅是点穴功夫,还有封血的手法。
他的呼吸已逐渐无力,视线逐渐模糊,但他脑海里却越发清明!
原来如此!
瞬息之间,封辰已看穿了对手的伎俩。
宁逍遥施展幻术让封辰陷入喜怒哀乐的幻象,可现实里,在潜意识中,封辰还有强大的自卫本能,通过掩日刀做困兽之斗。
宁逍遥虽掌控了全局,但还是只能在精神层面对封辰给予打击,无法伤及其肉身,故而一面在幻象中让封辰坠入喜怒哀乐的轮回中,一面在现实中实施围攻之策。
既能操控一百二十八个幻象,也便意味着宁逍遥轻易能一心多用,封辰过于专注,反倒让其完全沉浸在幻象中难以自拔,也造成了他思维和躯体的脱离,他本能的防御漏洞百出。
宁逍遥便抓住这空档,用金烟杆轰击封辰各处要穴死穴。
待到封辰清醒过来时,浑身三十六处致命要穴已有十一处受到致命打击,若非他体质硬朗,修为深厚,早当毙命。
当然如若再拖上一时三刻,三十六处致命要穴尽皆受创,纵使封辰是个铁人,难见皮外之伤,可气血阻滞,血脉截断,五脏六腑无法正常运转,人也当药石罔效了。
脸上的肌肉已僵硬多时,可封辰嘴角还是翘起一丝弧度。
“确实好本事,可凭此还难让我封某人心悦诚服!”封辰心中喊道。
众人已能瞧出场中封辰的不对劲,封辰在幻象中经历了什么无人清楚,但那怒吼和狂笑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可下一瞬,他们便觉着有一股劲气从封辰所在处荡漾开来!
《月狼心经》《天罡正气诀》《虎啸龙吟功》乃封辰毕生所学,阴系、金系、火系三种内功在封辰丹田中来回激碰,冲撞开束缚着它们的枷锁,随而无尽的气力奔涌向封辰周身,乃至每一根毛发。
在这瞬间,封辰只觉气血充盈激荡,整个人近乎要燃烧起来,虽有那么一丝不适,他只当做是强烈反差下的副作用。
紧接着,他便将这些气力引导向手臂手腕处,引导入掩日刀的刀身上。
封辰怒喝一声,双手抡起了掩日。
耀眼的阳光下竟也现出了百二十八道掩日刀虚影,和百二十八个矮胖侏儒一一对应。
封辰手中的大刀至上而下划出一轮金月,那百二十八道掩日刀虚影也划出了一轮金月。
斩日月!
一阵劲风席卷了舞剑坪,群雄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再定睛一看,那百二十八个宁逍遥已化归一个,正站在封辰对面一丈之外。
宁逍遥扶了扶额,不是在擦汗,而是抹去一抹血渍。
他没有多言,仅是端着金烟杆朝封辰拱了拱手,便径自下了场。
孰胜孰负已无需赘述。
封辰也没有多逗留,礼貌性地朝宁逍遥离去的身影一拱手便转身离场。
他抬脚一瞬,有那么几分吃力,甚至有些踉跄,却无人笑得出来。
罂粟早已迎向了她的夫君,搀住了他发烫的手。
罂粟眉头紧皱,不仅是因为封辰手上传来的热感不对,更因为她瞥见了一个白裙女子双手持前、踩着急促地脚步疾速欺近。
衣袖遮住了白裙女子的双手,那手中显然藏有一物!
()
.。m.
第四零六章 戛然而止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一场苦战后,封辰已力倦神疲,正是极其虚弱之时,也是心有歹念者最佳可趁之机。
也因此,白裙女子的行迹实难不惹人侧目。
那罗裙几十重仍难掩纤腰翘臀,青绿抹胸下波澜起伏,轻抿朱唇,笑靥如花,所过之处清香留存,白裙女子就像一朵清丽可人的水仙,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因好奇驱使而侧目,还是被勾走了魂。
认出白裙女子身份者,稍一琢磨便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又和旁侧之人闲谈起来。
姜逸尘看不出那白裙女子是谁,故而好奇十足。
当然,即便他知道那女子是谁,他也会特别留意。
在此之际刻意接近封辰之人不外乎两种。
一种是示好。
另一种则是行刺。
要想向啸月盟示好,口头上的关心自然不足以表示诚意,若能呈上助封辰疗伤或是恢复的良药,则可谓雪中送炭。
至于行刺,如此明目张胆地走入啸月盟成员聚集处,更要当着封辰和罂粟的面动手,难度可想而知。
但往往便是熟识之人带着友善之意接近,才能出其不意地刺出冷刀!
转眼间,白裙女子已至封辰和罂粟跟前。
其间,啸月盟并无人上前拦阻,想必已是得到封辰或罂粟的授意。
距离之远,姜逸尘只能看到白裙女子做了个万福,紧接着便将手中之物呈上。
衣袖自已滑落,女子手上端着的是三个大小一致的白玉药瓶。
药瓶很普通,但姜逸尘可不觉着内中所装会是凡物。
“百花琼露。”
姜逸尘已瞧得两眼发直,哭娘子自然看出其心中所想。
接着解释道:“内服可驱寒祛热、定心神,外敷可清淤镇痛、通气血,不是什么稀罕药,但对封辰现在这情况来说,倒是最为温和适用的药。”
姜逸尘正疑惑白裙女子为何会出现的如此及时,又为何这么恰好备有百花琼露,已听叶凌风道:“花间醉当真是凭白捡了分便宜。”
姜逸尘一听更是不明就里,已向哭娘子投去询问的目光。
哭娘子竟作娇羞状,用手指戳着他的胸膛,嗔道:“这药算不上神药,可对女人来说可是好宝贝,实在疼得难受时,可能救命呢!花间醉里姑娘居多,或多或少会备一些随身。拿随身之物来拍马屁,献殷勤,岂不是白捡便宜?”
姜逸尘并非不懂药理,只是未往女人身上想,经哭娘子这一解释,总算明白了过来,又见哭娘子这难得一见的姿态,好一阵尴尬。
幸而,叶凌风又开了口,让他得以转移注意力。
“听说那些娘们除了拿这百花琼露自用外,也会涂在客人身上……”只见叶凌风勾起一抹邪笑,闭眼沉浸入脑海中那副享受的画面,“据说,那可是欲仙欲死的感觉!”
见叶凌风这模样,姜逸尘可不会认为这家伙会是听来的,他又看向了那白裙女子,他已能确定其名为水仙。
水仙将百花琼露交予罂粟后并未马上离去,她指了指自己和自己的手,在解释着什么,似有留下之意。
姜逸尘见状也不由往叶凌风所言去想,送佛送到西,想来花太香可不单单是让水仙来给封辰送药而已。
从常理而言,不论哪个女人,都不愿见到自己的丈夫被其他女人上下其手,更何况那还是个是漂亮女人。
攀谈间,三瓶百花琼露已被精通药理的杨子衿查验过,重新递交回罂粟手中。
罂粟将药留下,远远地向花太香致以谢意,但也谢绝了花太香更多的好意,请走了水仙。
短暂插曲后,啸月盟与红尘客栈的决胜局较量也拉开帷幕。
为啸月盟出战的是个白衣男子,也是个瞎子。
只是,此人若不用白绸蒙着眼,或许少有人能第一眼便看出其是个瞎子。
可若是真瞎子又何须用白绸蒙眼?
莫非是刻意装瞎?
姜逸尘起初便这么认为,可转念一想,江湖上出了名的瞎子实在不多,偏偏啸月盟中确实有个赫赫有名的瞎子。
这瞎子姜逸尘未曾谋面,却绝不陌生,此人单名一个琴字,似乎就是为琴而生,其在音律上的造诣可谓超凡入圣,曾数次以琴声驱使天阙风云变换而被冠以“指尖乱云”之名。
彼时在苍梧山中,风流子联合数人围追堵截汐微语时,便是请的琴隐在远端,以琴音助阵。
彼时姜逸尘可不知这个被誉为琴痴之人竟是个瞎子。
姜逸尘不知红尘客栈是否事先便打听过啸月盟的琴痴是个瞎子,却能肯定红尘客栈早便有应对准备。
红尘客栈所来十人中恰有一女子怀抱琵琶。
没有任何意外,她便是琴的对手。
女子身着墨绿褒衣广袖,容貌算不上艳丽,却也让人看着极为舒坦。
那素白纤长的玉手想必便是其名“素手”的由来之因。
行走江湖之人大多会挑一二趁手的兵器防身,纵然喜好音律也多为享受之举,而能将音律转化为有效进攻手段者,既需天赋为基,亦需持之以恒地研习,古今闻名者寥寥,更说明此道入易精难。
姜逸尘入江湖以来,也算是阅人无数,其中通晓音攻者便屈指可数,云天观的汐微语、琳琅居的风流子、啸月盟的琴以及听雨阁的奚夏。
汐微语自小有名师授艺,耳濡目染,更有九霄环佩这等千年古琴相助,在音律上的造诣只高不低,奈何其内功修为稀松平常,也缺乏实战经验,更适合藏在暗中助阵,一旦落入单打独斗的境地,便也没有机会拨弄琴弦了。
相比之下,奚夏能凌空虚坐拉胡琴,具有更强的实战性,可即便如此还是缺少足够的自保能力。
琳琅居副帮主的地位已能证明风流子实力非凡,怎奈其时运不济,在受《合欢诀》反噬最严重、功力最低微的时候与姜逸尘不期而遇,即便如此,那时已是强弩之末的风流子仍险些依凭箫声杀死姜逸尘,若是其全胜之际,结果便另当别论了。
风流子已死,而前二者在姜逸尘看来尚不足矣同琴正面抗衡,毕竟此人远在天边便能让琴声穿越崇山峻岭,拨动人心,这份修为加之其音律造诣,放眼江湖都难逢敌手。
素手所要面对的琴近在咫尺,红尘客栈既遣她出阵,想来定有独到之处。
姜逸尘这般想着,现实却让他大跌眼镜。
他听到了凤鸣,听到了鸡啼,听到了许多种类的鸟鸣声,不一而同,相同的是,这些鸟鸣声都是一声即止。
然而此刻舞剑坪上并没有鸟,即便本来有,也早已被吓飞。
舞剑坪上只有两人,一男一女,还有一面琴和一把琵琶。
男子在抚琴,而女子正抱着琵琶不断闪躲避退,竟是全然一边倒的局面!
即便姜逸尘不懂乐理,也能听出琴是间断地拨弄琴弦,发出单音节的声响。
这些声响就像是各种鸟儿在欢快之际的鸣叫声,虽不成曲,但欢快的氛围,总会让人产生共鸣,也觉着欢快起来。
悦耳动听的鸟鸣声也非全然毫无规律,至少听来有一种让人觉得松弛自在的韵律,这或许便是琴的功底所在。
对于姜逸尘,乃至站在舞剑坪周边的所有人而言,琴声不带任何攻击性,给没有任何敌意,只让人感到纯粹的享受。
可对素手来说,琴的每次弹奏,除了鸟鸣声外,还有一道从其指尖拨弹出来的劲气射向她。
琴并未将内息融入琴弦中,而是像剑气刀气般,只是借了个外物过渡,以将劲气打出。
虽说这些劲气在杀伤性上要比剑气刀气差上些许,却强在变化多端,可集中密集,可分散舒缓,更重要的是拨弄琴弦可要比舞剑拔刀来得轻松,在进攻频率上便可有云泥之别。
素手即便能强顶着这些劲气弹奏琵琶一时,也会因消耗过剧,早早难以为继。
她第一想法便是与琴拉开距离,再做打算。
可当她发现不论往何处躲,劲气都能如影随形时,她已知此局她没有任何胜算。
认输!
认输的并不是素手,而是宁逍遥,红尘客栈已足够强势,可要跨过啸月盟这座大山,还缺少足够的积累和铺垫。
至此,啸月盟涉险晋级,红尘客栈止步八强。
尽管这决胜局较量结束得太快,更有些突兀,但姜逸尘还是认可了这结果。
红尘客栈的黑马本色有目共睹,可功课还是没能做到位,至少在琴这点上,他们似乎也和自己一般,低估了琴的能耐。
抑或许,红尘客栈已做到他们现阶段所能实现的极限了。
假以时日,这间“小客栈”的名字定会让江湖人的耳朵听出老茧来。
啸月盟与红尘客栈的结果,也让姜逸尘再次体会到幽冥教这些人的眼毒老辣,毕竟一切都在他们预料之内。
或因此,石坪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见姜逸尘好似在长吁短叹,哭娘子不由问道:“小江可是有何感想?”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感想没有,却有个疑问。”
。m.
第四零七章 双双退出
哭娘子道:“什么疑问?”
姜逸尘道:“那琴可是真瞎?”
哭娘子笑道:“啧,当真是任何人第一眼见琴都会有这疑问。”
她又道:“你不妨假设下,若是蒙住眼睛,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姜逸尘沉吟了一会儿,以肯定的语气道:“不能。”
哭娘子追问道:“为何不能?”
姜逸尘道:“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双耳所接收的外界信息太多太杂,一时间无法在脑海中具象化,便无法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无法判断对手所在方位,又怎能威胁到对手?”
哭娘子道:“可琴刚刚不仅能对素手所处方位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还能预判出其数个落位选择,持续不断地对素手试压,让素手疲于招架乃至没有余力去拨弹琵琶,就好像……”
姜逸尘道:“就好像他不仅看清了对手目前的一举一动,还看穿了对手接下来将要做的一举一动。”
哭娘子道:“就好像他眼上根本没蒙着白绸,眼睛也压根没瞎!”
姜逸尘道:“那白绸看起来也非特殊材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布料,随意叠上两层蒙在眼睛上,就算能用余光在上下缝隙间,看到点外边事物,可那样为难自己又是何苦?”
哭娘子道:“一个大男人明明没瞎,却故意带了个白绸干扰视线,不是装模作样,便是蠢到家了。”
姜逸尘道:“白绸不假,他的举止投足也极为自然,他既不笨,更不蠢,想来只是习惯了用双耳取代双眼的功能。”
哭娘子道:“所以他当然是真瞎。”
姜逸尘道:“想必你们早已解开了这疑问。”
“那是自然,这么一副俏脸蛋却偏偏遮去了眼睛,岂非太不完美?不过我也仅是通过一番推测,猜出他不是刻意装瞎。”哭娘子话语一顿,似笑非笑地瞥向叶凌风,“反正总有好奇心胜过姐姐我的,会去探清究竟。”
叶凌风闻言脸便僵住,显然真相对他而言并不是个有趣的回忆。
叶凌风并没直接给出答案,反而是又提了个问:“你可知瞎眼和尚为何在晚上行路时还要打着灯笼?”
姜逸尘稍一寻思便道:“和尚,讲究慈悲为怀,自己虽看不见,提着灯笼却能为路过他身边的行人照亮夜路。”
叶凌风轻嗤了声,道:“那这家伙也算是慈悲为怀,他那两颗眼珠子早就被挖掉了,用白绸遮着,就怕吓着别人。”
尽管事先已能肯定琴是真瞎无误,却未能想见他瞎得是这么彻底,连眼珠子都没有。
姜逸尘怔了片刻,他见过天生没眼睛的瞎子,那些人的眼眶里都是黑黑的,空洞洞的,那模样确实容易吓着人。
而生来有眼却被硬生生挖掉,还能苟活于世的,他当真没见识过,以他所学过的医理而言,从活人身上剔除眼珠子,几乎和要其性命无异,可琴这模样,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是生龙活虎!
“他那两只眼不是深陷进去的,也不是空的,而是包裹着一层像马蜂窝一般皱巴巴的皮,随着呼吸,会微微鼓起、收缩,好比一张人脸上生了双朱宫眼,怎么看都不会令人舒服!”叶凌风当然很乐意把这段不快的回忆分享给别人,让别人一起跟着憋闷。
叶凌风所描述的画面在姜逸尘脑海中一闪而逝,没有亲眼见识过,总难有切身体会。
姜逸尘干脆顺水推舟,接着问道:“他那眼睛缘何被挖掉?”
“眼疾。”这回答话的却是夜殇,琴这样的强者,确实也当是幽冥教该防范的对象。
“琴是他父母所生的第七胎,彼时二人年纪已不小,生下他时,便发现这小儿子不对劲,天生眼疾,不得不摘除的眼疾。”
“毕竟是亲骨肉,夫妇二人也不忍心让那么小的孩子遭罪,便好生养了一年。”
“那一年里,琴从未睁开过眼睛,天天哭闹不停,头更显得有些肿大,为了保住其性命,夫妇二人还是找上大夫,把琴两个眼珠子给摘掉了。”
“那大夫水平已经是相当高明了,为那么小的孩子剔除眼睛,还要不伤性命,并不容易,唯一遗憾便是双眼摘除后留下的痕迹实在是有碍观瞻。”
“到底只是第七子,琴还有很多哥哥姐姐需要夫妇二人照顾,历经一番折腾,夫妇二人也已耗尽了对这小儿子的疼爱,便寻了个道观把琴托付出去。他们希望琴能在道观过上安稳的生活,也希望道观能洗清他们给琴带去的罪孽。”
夜殇并未把后续故事说完,但也不难猜想自幼便经历如此苦痛的琴,既能顽强地挺过来,后遇机缘巧合,有而今的成就便也丝毫不奇怪。
世事无常,江湖无情,听闻多了,见识广了后,对于琴的遭遇,姜逸尘并没有生出多少同情。
就在当下这个场合里,人中佼佼者比比皆是,当中一帆风顺者毕竟为少数,而更多人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无不是鲜有人知的付出,和满目疮痍的过去。
相比之下,姜逸尘更庆幸在苍梧山时未与琴正面交锋,否则,他与汐微语定当凶多吉少。
*********
一番休整后,武林盟主大会也进行了最后一轮抽签。
当率先上场抽签的诸神殿与藏锋阁不幸抽到同组后,同为九州盟的啸月盟和擎天众也自成一组。
局面霎时间变得极为微妙。
究竟是帮派利益优先,还是盟会声名为重,被置放到了天平两端。
九州结义、四海会盟,这两盟会的形态已存在五十载有余,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是在此形态下成长起来的,对于两盟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习以为常。今说两盟将归并一家,和睦共处,在短时间内,心中难免会存芥蒂。不管哪方赢得最终胜利,另一方都会脸上蒙尘,被低看一头,这种颜面上的亏,并没有多少人能心甘情愿地吞下。
是以,若以盟会声名为重,这四强的同盟较量本不该进行,该当由两个同盟帮派商量出最有可能拿下敌盟最强组合的阵容直接一决雌雄。
然而,今日大会终究是以帮派为单位捉对厮杀,此时四个帮派似也无意打破初时定下的规矩两两联合。
眼看离武林盟主之位仅一步之遥,又有谁能甘之如饴地将这难得的机会拱手相让?
更何况,受让者亦不见得能最终问鼎,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别人来掌舵自己的命运?
可若从帮派角度考虑,这四强之战,也得让各帮煞费苦心。
毕竟能走到这一步,四个帮派间的实力差距并不大,即便两场较量同时开战,倘若一盟为争得决战名额,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岂不是让表面故作姿态,实则和和气气的另一盟笑纳大礼?
与其暗地里勾心斗角,倒不如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商谈好利益分配,共荣共辱才是最佳抉择。
姜逸尘能想到的事,四大帮帮主自也心中有数。
封辰已当先行动起来,他在罂粟的陪伴下,来到了君迟面前。
纵然姜逸尘听不到两个帮主是如何详谈的,但封辰此行之意昭然若揭。
其一,自是希望君迟和擎天众在此之际能以九州盟为重,做出退让,好让啸月盟能在决战上全力以赴。
其二,便是让君迟,也是让所有人看清楚,适才与宁逍遥一战消耗虽大,可对他封辰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他还有再战之力!
时过半晌,封辰与君迟的商谈已有了结论,擎天众自愿退出,啸月盟将参与武林盟主最后一战的较量。
君迟不失血性,但其本质上偏向于理智,终归不是个寸土必争之人,在能得到封辰的亲口允诺后,选择坐享其成,便也不足为奇。
当抽签结果定下时,已有不少人猜到了会是这结果,此时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啸月盟与擎天众间既已通过言谈了事,大伙儿的焦点自然而然集中到了诸神殿与藏锋阁一边。
只是不论是鬼魅妖姬还是佐锋,似都无意屈尊到另一方所在处详谈。
难道这两帮这么不对付,要先和同盟干上一架,让啸月盟坐收渔翁之利?
“姬大妹子意下何如,不妨说来听听?”
开口之人头戴紫金冠,身着暗红锦服,脸方眉浓,髭须将嘴包了个圆却仍齐整有序,此人便是藏锋阁当家之主佐锋。
他笑起来时极富亲和力,即便与之不熟识也愿侃侃而谈,其皱眉时却不怒自威,同他再亲近之人,见到那模样便也蔫了。
此时佐锋自是对着鬼魅妖姬有说有笑,从称呼上也不难听出二者或是两帮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鬼魅妖姬道:“既如此,那妾身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若贵阁将机会让予诸神殿,诸神殿定不辱命,事后必不会亏待贵阁……”
话语未尽,佐锋便截语道:“有姬大妹子这句话,佐某便放心了。藏锋阁愿退出本次武林盟主之争。”
鬼魅妖姬愣了愣,旋即便笑道:“多谢佐兄大义成全。”
第四零八章 暗号之疑
不论是有商有量,还是草草了事,谁都不会认为擎天众和藏锋阁会凭一腔高义或是一句承诺便双双退出。
不难想象早在此前,几方巨头便已就今日大会之事,交换过意见,达成了个基础共识。
当下之举,做样子的成份更多,实质意义则重在强调曾相互允诺过的利好。
当然,这些背地里的勾当暂无人感兴趣,在武林盟主之位尘埃落定前,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尔。
对决未启,双方便立下字据,在原先所定基础上,另立五条规则。
一,本场较量由五局三胜制扩大为七局四胜制,每局仍为一对一的单打独斗。
二,双方出战者名单及次序事先定下,未遵守次序出战者,视为违规,直接判负。
三,每场较量未分胜负前,任何场边人员不得进场干预,否则视获利方违规,当局直接判负。
四,成心干预比斗进展者,各派当一同出手制止,警告无效者,格杀勿论。
五,刀剑无眼,比斗者不敌对手时,如未及时认输,生死自负。
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清明被推举为本场主持,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和不明变动时,有权终止对决进行,在场诸帮听凭调令不得违拗。
这注定是一场将要改变武林大局的龙争虎斗,对决之初便奠定了严肃且不容侵犯的基调。
情势发展越发明朗,可姜逸尘心头所笼罩的疑云却有增无减。
并非是姜逸尘盼着意外降临,他只是在等待着意外的发生,等待一个必然事件的发生。
“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他还未解开这句行动暗号的确切含义,或者说,他还未洞悉“泰山”、“麋鹿”二者所指代的具体人、事、物。
一场武林大会可能发生的意外不是源自场内,便是由场外诱发。
源自场内的意外无非是失手杀人,但今日大会关乎武林盟主之位,在正面较量中,流血死伤在所难免,因心慈手软或是学艺不精而断送小命也只能自吞苦果,算不上意外。
能算上意外的,便是暗地里放冷箭。
然而,在数以千计道目光下,任何冷箭都无处遁形——除非能将“冷箭”伪装成“误伤”。
此次百花大会虽早在一年半载前定下,却无任何一方愿作东承办,便也意味着本次大会都不似以往,过程隆重而严谨,安排细致而妥帖,而是简单明了的今日事今日毕。
在争夺武林盟主的规则定下之时,为尽快决出结果,便会出现多个帮派同场交锋的情况。
首轮对决便有八个帮派同台较量,发生任何误伤情况,皆情有可原。
彼时正是突施冷箭的绝佳时机,也是最有可能伪造意外的阶段,却在波澜不惊中渡过。
随着进程越往后走,同时进行的对决越少,出现误伤的几率越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越低。
到了此时,仅剩一对一的同台较量,场内出现意外的可能已不复存在了。
相较于场内意外,场外变故则涵盖极广。
大到天色突变,暴雨突临,小到出手干预场上对决都可谓意外。
巧借天气做幌子酿造事故的,姜逸尘也只听闻过洛飘零在巽风谷借天狗食日所做下的滔天大罪。
可今日天色虽变化无常,却不具备巽风谷那样的地理条件以坑杀千百江湖人士。
而出手干预场上对决这类小插曲亦非不能演变为大祸端,只要出手伤人,便有可能将潜在矛盾激化,要是出手杀人,更与引燃战火无异。
但截至目前,小插曲不少,有韩无月围魏救赵保沙万海性命,有阿亮突现场中临危救妻,皆为出手救人,大祸端则看不到半点苗头,甚至最后这场决战前所定下的规则,都已将那最后一丝意外的火种给掐灭。
至于各帮派在百花屿之外所准备的后手接应,闻风而来欲有所斩获的其他势力,无一不能成为那意外因素。
只是这些意外因素存在太多变数,不易控制,又岂会当作此次行动的启动暗号?
至始至终,姜逸尘都不认为幽冥教尽遣三大判官来此,会是来碰运气,来随机应变的。
一定还有其他遗漏!
姜逸尘一面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一面不得不分心应对哭娘子投来的关注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思劳过度,脑中嗡嗡然,一片糊涂。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自舞剑坪上传荡开来,庄严郑重,肃清宙宇。
姜逸尘心中杂念随而一空如洗,心神清明。
只听清明方丈又道:“现封掌门和姬殿主已分别将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交至贫僧手中,贫僧便在此逐一宣读,让诸位施主一同做个见证。”
“啸月盟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依次为琴、莫殇、燕晨风、尉迟长空、罂粟、曲瞳、封辰。”
“诸神殿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依次为苦幽、楚君河、炎如风、善始、铎名泽、杜子腾、鬼魅妖姬。”
虽是江湖武者的决斗,但从先前几轮各方临场调兵遣将时的角力,便不难看出在排兵布阵的重要性,故而众人都听得很仔细。
如果对双方成员能力几何,优劣势何在,都了若指掌,那么通过这出场次序,便也不难判断出大致胜负走向,若是本次大会旷日持久,更有人会借此开庄设赌。
对于赌局,姜逸尘并不感兴趣,更何况先前他已参与过一局,而且还把自己输给了哭娘子。
双方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已被他谨记于心,他暂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端倪。
只能看出啸月盟为封辰多争取了两局的休整时间,而诸神殿似乎也没有绝对把握在五局内力擒啸月盟,多出来的两局,既是给对手时间,也是提高自身容错率,毕竟都已到了这份上,谁也不愿因一时之失,与至高无上的武林盟主之位失之交臂。清明方丈再次宣读了一番比试规则,意在让大伙儿尊重规则,妄动邪念。
在宣读时,清明方丈似是运上了几分功力,更以梵音加持,姜逸尘脑海中除却宝相庄严,已是空空如也。可当最后一声佛号唱毕时,姜逸尘心下又念叨起本次行动暗号来,“泰山崩,麋鹿兴,风动而云乱。”
这回姜逸尘心头却不由一颤!
泰山……泰山北斗?
“泰山”二字莫不是泰山北斗的简称?
即便不是简称,有眼不识泰山中的“泰山”,不也指代的是重要人物?
谁是重要人物?
要论昔日武林泰山北斗,非少林武当莫属。
他们的目标会是清明大师还是玄箫师兄?
不,不会是玄箫师兄。
且不说武当现与峨嵋同进共退,即便要拿武当开刀,拿玄箫的性命开路也毫无意义,只要武当山还在,武当便没那么容易崩坏。
倒是少林……
此前仅是金印失窃,便有许多古道热肠的“忠义之士”欲插手少林家事,倘若真是清明大师遭逢不幸,嵩山少林必当群龙无首,那些“忠义之士”岂不是更能名正言顺地在千年古刹中巧取豪夺?!
姜逸尘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清明大师。
尽管表面上还故作镇定,但姜逸尘心中已泛起涟漪。
他与清明大师素不相识,本也不该生出太多情绪。
但从清明大师与梦朝歌的交谈,再到方才宣读规则的寥寥数语中,他似乎能感受到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
或许同意出席此次百花大会时,清明大师便做好了牺牲自己,乃至牺牲少林的准备,虽然姜逸尘还未弄清其中缘由,但这便是他现下所能感觉到的。
不只是清明大师,包括玄箫与老伯,他们本能同峨嵋、崆峒和昆仑的掌门一般置身事外,不必亲自参与到九州四海两盟间的恩怨中来,他们既现身于此,想必也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于情于理,姜逸尘都不希望意外会落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而几人中处境最为危险的莫过于清明大师。
泰山必崩,意味着清明大师必死无疑。
他可要去救下清明大师?又要怎么救?
姜逸尘心里再次乱作一团,他已从幽冥教习得《阴风功》,借今日之局提前与幽冥教划清界限并无不可,只是为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踏出这一步,是否值得?
五年前,他只会选择一往无前,现如今呢?
思忖之际,一声幽幽的轻叹吹入姜逸尘耳中,“小江莫不是在担心那老和尚的安危?”
第四零九章 琴痴佛痴
骄阳正烈,姜逸尘额前正冒出热汗,手指却冻得发僵。
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他胸膛上,很快便游移至心门前。
那一瞬,他的心房好似多颤动了一下,险些冲破胸膛!
——在这个女人面前,还真不能有半点疏忽啊!
姜逸尘心下十分懊恼,面上则流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在哭娘子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前,他总算先一步让自己的手恢复了知觉。
“暗号中所言的泰山,莫不是指清明大师?”
既已引起哭娘子生疑,姜逸尘索性道出心中顾虑。
叶凌风眉眼一挑,嗤笑道:“啧啧,怎么?难道江兄弟竟是对这老和尚心生怜悯?”
姜逸尘凝眉道:“想来是吧,我莫名觉着清明大师好似一直在将祸水往自己身上引。”
姜逸尘点到即止,不动声色地将四人反应尽收眼底。
夜殇漠不关心,幽鬼似有所感,哭娘子好整以暇,叶凌风却已收不住话头,道:“你是说这老和尚前头帮着听雨阁说话,想将责任揽下,刚刚又……”
幽鬼接道:“刚刚又用般若音意图消弭他人心中的杂念,邪念,为此,反倒让人不禁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幽鬼此言也算是在帮姜逸尘解围。
叶凌风瞥了眼姜逸尘,嘴中喃喃:“原来是般若音,怪不得。”
哭娘子抬手摸了摸姜逸尘的头,笑道:“小江还是个好孩子,老和尚一念叨,想来是不忍见其染血于此吧?”
铮!
一声琴音穿破苍穹,似在宣告着武林盟主之争的决战已然打响!
话题一经打断,几人也无意再续,纷纷将关注点投回舞剑坪上。
这番小波折并未让姜逸尘感到松懈,他此时的处境犹若被群狼环伺,自己这只城府不够深,披着狼皮的羊,稍露异状,便会被敏锐地察觉,屡屡欲盖弥彰,还能绷住多久?
他从不认为自己取得过夜殇的信任,他隐隐觉得自己和夜殇间只是在遵守一个未明言的协定——夜殇帮他变强,他为幽冥教出力。
同样,他也不认为传闻比夜殇还精明的哭娘子会对他这么一个陌生来客毫无警惕。
之前接触不多,哭娘子自可放任不管。
现如今或许是夜殇授意,或许是哭娘子自己的考量,才会如此毫不避讳地刻意接近他,既是在试探他的底细,想必也在斟酌拉拢他彻底效忠于幽冥教的可能性。
姜逸尘当然很清楚自己混入幽冥教的目的,既是为了习得《阴风功》,也是为了里应外合彻底将之捣毁。
他也很坚定自己的立场,此时作为幽冥教的黑无常不过是必要的伪装,时候到了,自然得摘下面具。
他本以为这时间一直由自己把控,可现在看来未必能如意。
他得尽早作出取舍,以防在紧要关头迟疑不决。
“至少在这场决战临结束前,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姜逸尘心下做着决定,同时又想起了行动暗号中“泰山”所具体指代之人。
方才不论是叶凌风还是哭娘子,好像都是在肯定他的想法,“泰山”便是清明大师。
叶凌风习惯听命行事,和他一样不知到暗号真实含义不足为奇。
而身为幽冥教智囊的哭娘子,没理由不知晓本次行动的始末。
在他看来,哭娘子甚至该是此次几大邪门魔教统一行动的策划者之一。
哭娘子默认清明大师将死于非命,反倒让姜逸尘打消了对清明大师的担忧。
昔日武林的泰山北斗是武当少林无疑,但今非昔比,少林武当在江湖中虽还是举足轻重,能带来的影响却早已大不如前,至少两派发生任何大变动,都不致于让九州四海的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动摇九州四海两盟的根本,还得从其内部入手。
两盟中有谁能被称之为泰山北斗?
谁最合适当这泰山北斗?
姜逸尘豁然开朗!
实在没有人比武林盟主更适合当这“泰山”的了!
或是封辰,或是鬼魅妖姬,谁当上武林盟主,便是谁的死期?!
正是琴声低亢悲壮,令人心生郁结之时,姜逸尘伺机长出一口气,借以掩饰心中泛起的波澜。
*********
舞剑坪上,落花狼藉,坑洼遍地,早已不复先前春意盎然。
琴白衣飘飘,席地抚琴。
其所弹之曲,时而高昂激烈,时而低沉平和。
已有通晓音律者听出此曲名为《破阵子》,是昔时一位被贬的将军所作,曲中所要表达的便是山河破碎而壮志不酬之情。
故此,琴声中无不充斥着悲怆之意,让人听来不免心中不快,但对观战者而言,也仅此而已。
可在苦幽听来却不只是悲曲,至少没人会在决战关头,止步不动,停下来欣赏对手弹琴。
显然,苦幽已在和琴声做着对抗!
从这点而言,琴对音律的掌控用精准已不足矣概括。
但在姜逸尘的认知中,再无其他词汇能够形容。
若要做个对比,那便是比汐微语高出好几层境界。
汐微语能以琴音影响他人心境,可那影响不分敌我。
要么扰乱他人,要么使人振奋,只能借外物,或服丹药,或塞住耳朵,才能免受影响。
而琴却能让一千个人沉浸在纯粹的愉悦琴声中,同时让那千中之一在愉悦之中逐步沦陷。
与琴相去三丈,对面而立,身着鸦青僧袍之人便是苦幽。
其约莫六旬年纪,脑袋上没有头发,甚至还有戒疤。
若是第一天见他,一定不难将他和红尘客栈的渡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两人看起来似有相同的经历。
苦幽没有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相反其脸上斑纹繁多,面容愁苦,似也说明他从未得道。
幽冥教能查探出苦幽的过往,啸月盟自然也能,琴弹《破阵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渡人是对少林感到失望,这才自行离去,而苦幽自始至终都未能成为少林一员,顶多能称为少林弃徒罢了,故而二人还真无相似之处。
少林并不是一味地普度众生,至少在对待手脚健全、衣食无忧者时,不会随意敞开大门。
苦幽年少之时,怀揣一腔热情想成为少林弟子,却未能通过重重考验,被拒之山门。
即便多年之后,苦幽为自己烙上戒疤,以一人之力通关少林十八铜人阵,却被认为痴念过重,终究不被承认与少林有缘。
再后来,苦幽断了对少林的向往,以苦行僧身份行走江湖,直至成为诸神殿四象神中的玄武神,亲眼见证少林逐步没落。
少林,无疑成了苦幽最大的心病!
苦幽所长在于防守,《玄武心经》便是门少见的水属性防御功法,如来百莲手加之大悲无泪佛珠链,能让他守中带攻,与任何江湖顶尖高手相争都游刃有余。
可碰上琴,他已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他甚至连近身出招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受琴声所制。
胜负早已注定,唯一悬念便是苦幽能撑多久。
一盏茶,两盏茶,一曲《破阵子》自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但琴却能循环往复地弹奏。
三盏茶功夫未尽,苦幽已熬不住。
本是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如老僧入定的他,身形摇晃了一下,睁开眼,嘴角溢出了血。
那镶了一百零八颗黝黑佛珠的链子从其手上脱出,似一块中空巨石晃晃悠悠地砸向三丈外的琴,这或许是苦幽最有力也是最后的回击了。
只见那大悲无泪佛珠链缓缓地晃荡至琴跟前,琴似毫无所觉,还在拨弄着琴弦。
直到佛珠链即将敲在琴脑门上,才见其抬起左手,把佛珠链稳稳当当地抓在手中。
琴声依旧,琴只用一只手便可完成常人两只手才能做到的弹奏!
佛珠链被琴朝着原方向掷了回去,准确无误地落回苦幽手中,琴声即止。
“琴先生果然高明,贫僧佩服!改日有闲,愿请琴先生再为贫僧开导点播,还请成全。”
苦幽朝着琴躬身行礼,期待地看向琴。
琴未急于答话,仔细小心地将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光晕的绿绮给包裹妥当,这才郑重起身向苦幽回礼。
“苦大师言重,一片痴心本无错,只是既已时过境迁,沉湎过往又有何意?来日再请苦大师指教。”
琴怎么看也要比苦幽要年轻上二三十岁,可此时众人怎么看苦幽都是个虚心求教的小学徒,而琴则是个看破红尘,能为人指点迷津的长者。
第四一零章 漠北一刀
首局战罢,琴为啸月盟拔得头筹。
次局,是莫殇与楚君河的较量。
莫殇在啸月盟位列六坛主之首,楚君河为诸神殿五行神之水神,以二人在各自帮派地位来看,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较量。
从场面上来说,二者也确实势均力敌。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始终交织纠缠在一起。
白影往东,黑影绝不往西。
白影腾空而起,黑影也绝不留待原地,抓白影身下破绽。
白影手中持剑,欺近黑影贴身疾刺。
黑影即便手中为刀,也同是欺近白影贴身疾刺。
白影瞄着黑影身上三十六处要穴,刺出三十六剑。
黑影也瞄着白影身上三十六处要穴,刺出三十六刀。
二人似是师从同门,武出同宗,不论白影以什么顺序出剑,从什么方向刺出,黑影都能以相同顺序出剑,以相同方向刺出。
从出招时机,乃至收招动作,黑影从未被白影落下一分一毫,也从未快过白影一息一瞬。
除却衣着颜色,手中器刃有别外,白影几乎就是在和自己的镜像对垒!
这本是一场古怪至极的较量,但群雄脸上却不见半分异色,好似早便预见此情此景。
倒是姜逸尘虽事先料及会是如此,可第一次目睹此番决斗,也不免暗自称奇。
让姜逸尘称奇的自然是那道黑影,而黑影正是莫殇。
莫殇身着玄衣,手中所握是一把玄青色的乾坤刀,名曰破邪。
乾坤刀本为直刃,两面开刃,不存刀格,除却刀尖下锐上斜外,几与剑无异,也无怪乎莫殇能将之当剑使。
莫殇将将而立之年,可早在其加入啸月盟前,已在漠北小有名气。
莫殇身世并不算好,为一风烟楼女子所生,却不知生父是为何人。
莫殇也从小便在风烟楼长大,但他运气比玄箫要好,有个好母亲会赚钱,照顾保护着他,自小也算是衣食无忧。
可惜他母亲因日夜操劳,染上恶疾,命不久矣,莫殇也在其能跑能跳的年纪被托付给了江湖戏班子。
也就在那戏班子中,莫殇展露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强大的模仿天赋。
顶碗、下马、抖剑花、翻觔斗、走绳索等等,这些戏班子必备的看家本领,莫殇只需看上一眼,别人都不用教他诀窍,他立马能至少做到七八成模样。
戏班子主人除了些花把势外,也会一两手真功夫,见莫殇是块璞玉便着重培养,让他为戏班子多捞钱。
不过戏班子总得走南闯北,各处耍弄,才能捞着银两,也就在去漠北的路上,戏班子遭了大劫。
碰上了只抢银子女人,不讲理的恶匪,整个戏班子银子女人都被抢走了,剩下的人基本被杀光了,要不是莫殇还是个小孩,不惹人注意,加上手脚灵快,只身一人逃进漠北镇上,也是个刀下亡魂了。
莫殇长得不差,加上脑袋灵光,足够讨人欢喜,很快便在漠北镇上被一家武行收养。
那家武行的武师专精于乾坤刀,十分喜欢天资聪慧的莫殇,将之收为徒弟,视之如子,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到一个月功夫,十六岁的莫殇所使的乾坤刀已不比那武师差。
武师却不以为然,甚至极为欣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武师见时机成熟,也聚集了镇上的伙伴,加上武行里他的徒弟们,找上了那匪窝,为莫殇此前所在的戏班报了仇。
这时候,莫殇才发现,漠北镇上比他师父强的人太多太多。
而且漠北一带本崇尚用刀,莫殇所掌握的,最得心应手的也便是刀,他强大的模仿能力再次展露无遗。
只是这次,他再没听到赞扬声,而是师父的责骂和外人的敌意。
他师父认为他不尊重师门,偷其他师,学其他艺。
而那些外人则认为别人教你,你可以学,别人没教你,你却偷着学,和偷盗没有区别,也该被当作小偷来打。
莫殇第一次陷入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他不解,便想着出逃。
武师见莫殇竟不知悔改,违背师意,还想逃跑,自然怒火中烧,要打断莫殇的腿。
莫殇开始反抗,出逃。
武师敌不过,协同镇上的朋友一齐抓捕莫殇。
莫殇昼伏夜出地和这些漠北镇上的江湖人打游击,用了大半年功夫,学会了他们所有人会的刀法,一个个将他们击败。
当地人当然不耻莫殇所为,将之称作“漠北一盗”。
而外地人自然莫殇这事当趣闻看,添油加醋地传开来,也把莫殇称作“漠北一刀”。
莫殇这名气好坏参半,放在更早的年头,偷师学艺被视为大忌,会出现更有能耐的人来制服他,也会让这样的人才就此泯灭。
幸而他生在当下,当今江湖人士思想更为开放,你有能耐看一眼便学会,那是你的本事,可一味模仿,终究一无是处。
啸月盟选择接纳了莫殇,想必对他也有另一番期待。
模仿对莫殇而言已非难事,可若能将模仿做到极致,亦可谓无双!
莫殇是个全才刀客,天下间他所见过的刀法除却封辰的掩日十三式外,已无他所模仿不来的。
究其缘由,无非是出于对掌门的尊重,或因乾坤刀和大刀不论是构造,还是使唤之法有本质区别。
此前两场,莫殇的对手不是使唤舞绫,便是使唤双匕,武器上的差异让莫殇失去模仿条件,而两战均无胜负需求,莫殇也无需尽力,直到本场,莫殇才终于展现出自己的真正实力。
楚君河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剑客,能被诸神殿封作水神,自也有其独到之处。
其所创天河剑法兼容并蓄水流的各种变化,既能似滔滔江水汹涌澎湃,亦能如潺潺流水连绵不绝。
而最值得称道的,莫过于楚君河异想天开的九天银河式——一剑划破九天,银河之水倾泻而出,以剑引之,以之破敌。
与之相较,姜逸尘从剑仙师父那学来的水柔剑法,更像是取天河剑法中的阴柔变化,去繁从简而成。
楚君河无疑是个顶尖的剑客高手,怎奈何先前孤心魂与若愚两大剑客的强强对决已抢走了所有风头,之后出场的剑客若难有惊世骇俗的表现,不免失色不少。
更何况他的对手是莫殇,乾坤刀的构造和剑实在太接近,莫殇招招试试都能做到与其毫无二致,所博得的关注自然更要盖过楚君河一头。
楚君河倒是很能沉得住气,至少在前两百回合过招中,他还是出招主导,莫殇只是紧跟着他的节奏。
可从两百回合到三百回合间,楚君河已在节奏中失了位,莫殇喧宾夺主。
这种变化很微妙,非剑法高手,非顶尖高手无法看出端倪。
楚君河本为剑法高手,可惜身在局中,一无所觉。
姜逸尘自然也看出了这微妙变化,也看穿了莫殇本场克敌制胜的战术。
莫殇能模仿任何刀法,意味着他能用任何刀法对付楚君河。
可他偏偏不用刀法与楚君河对战,而是模仿楚君河的剑法,让楚君河误以为他是在群雄面前卖弄天赋。
给楚君河制造错觉,他莫殇就是有能耐模仿天河剑法来击败楚君河。
初时,楚君河为出招主导,莫殇能一招一式分毫不落的相随。
可在楚君河不知不觉间,莫殇已偷偷占据出招主导地位。
莫殇并非第一次见识楚君河的天河剑法,楚君河会的,他莫殇也会。
莫殇会的刀法,楚君河却一定不会!
接下来,莫殇随意变招,楚君河定然跟不上,那瞬息间的错愕也好,停顿也罢,有快刀之称的莫殇哪会错过制胜良机?
姜逸尘一念及此,莫殇也没有多耽搁,右手一扬,刀锋一转,从上劈砍而下,划出个十字,一道疾风斩迅疾划出。
在莫殇扬起右手时,楚君河也惯性使然地扬起了剑。
不过,楚君河到底是堂堂诸神殿五行神水神,当即醒悟过来中了对手的圈套,虽慢了半拍,仍拼尽全力迸发内息,撤剑格挡。
被诱使将剑高举,空门大开,二人距离之近,加之疾风斩奇袭,楚君河近乎是硬抗下这一击。
握剑的右臂留下了两记深深的刀痕,鲜血瞬间浸润了白衣。
所幸两股劲气相冲,让楚君河倒飞出一丈距离。
这一丈之隔也成了他破釜沉舟的最后机会。
楚君河咬紧了牙关,丝毫不顾右臂喷出来的血已染红了他右半身,举剑划天而过。
似是将苍穹划开了一道缺口,随而一股磅礴的气息自天而降!
只见烈烈阳光下,一条河流似白绫般,在楚君河那柄蔚蓝的天河剑上缠绕汇聚。
九天银河式?!
姜逸尘看得目瞪口呆,在他看来九天和银河不过是传说罢了,怎会真的存在?
“当不得真,这只是那家伙通过消耗自身内力汇聚天地间的灵气,暂为其所用罢了。”
姜逸尘耳边传来了哭娘子的解释,心下稍安。
又听她接道:“不过,那家伙也得法,以一换十,那威力,莫殇那滑头这下可也吃不消了。”
“不,楚君河身体撑不住。”
姜逸尘也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能感受到那天河剑上所缠绕的无匹剑意,但握剑之人手在颤抖。
楚君河已无法驾驭九天银河式的威能,只能勉强将之祭出。
白绫成蛇化蛟,正当其要变换为龙时,却发现天门已关,化龙无望。
绝望的白蛟愤怒地扑向莫殇,其威势本已不俗,却未发现它的能量正在飞速散去。
白蛟仅冲出半丈便消弭在天地间。
其疾如风,楚君河功亏一篑,而啸月盟疾风坛坛主莫殇却乘疾风而至。
楚君河败。
啸月盟再下一城!
第四一一章 古灵精怪
两局过后,琴与莫殇各自轻取对手。
第三局,炎如风干净利落地击溃燕晨风还以颜色,为诸神殿扳回一城。
到了第四局,则迎来了一场空前持久的消磨战。
对阵双方为啸月盟静林坛坛主尉迟长空和诸神殿十二星相神之鼠神善始。
尉迟长空是土生土长的北境游牧部族人,那副躯干连蛮牛都难撼动,那双铁腕轻易能掰折兽首,所用兵刃更是比掩日大刀还要沉上一倍的狼牙棒——破军。
仗着这身块头,尉迟长空昔年曾投身军旅,当过中军将领,两军交锋,破军一出便如狼入羊群,敌方不退避三舍,只有被杀得七零八落的份。
但行军打仗不比单打独斗,尉迟长空在沙场上极副侵略性的冲杀突击,落到擂台较量上便显得生硬,尤其在面对灵活的对手时,略微迟缓的行动力便也暴露无遗。
曾为将领,尉迟长空虽为人憨厚耿直,却非榆木脑袋,深知在此场合速战速决才是良策,可惜他的对手并不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二人几乎没有正面硬拼的机会。
善始不好勇斗狠,却古灵精怪。
他已年逾四旬,可那双无时不刻不在鼓溜转的眼睛却像顽童一样精明。
他总是穿着一身比皇帝老儿龙袍还亮堂精致的黄袍,却偏偏在胸膛处、肚脐处、肘部、腕部、臀部、膝部、脚踝处等或是活动量多,或是附着面大的部位打满补丁,挂满鎏金匣子。
唯一空下来的背上也无时不刻不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鎏金箱。
本是细瘦的身躯,在一样样物事的堆叠下也略显臃肿。
没人知晓这些补丁、匣子、箱子里装的是何物,也没人乐于去打探个一清二楚,只因但凡有过此念头者,都没能活下来过。
诸神殿中名气大,相关信息却最不易打听的,善始便是其中之一。
姜逸尘能打听到的,也几乎都是善始的过往。
善家自百年前就是商贾大家,富甲一方,在善始父辈一代达到巅峰。
善父属老来得子,便也极其宠溺幼子,挥金如土之为搏善始一笑。
幸而善始灵智早启,没被善父惯坏,反倒极早地学会了经营打点之道。
善父大悦,更突发奇想,要把此子练为全能之才。
有钱能使鬼推磨,善父用真金白银把中州各种能人异士都请了个遍,来为善始传道授业。
老天终究还是公平的,给了善始几乎世人想拥有的一切外物,却未让他的身体尽善尽美。
善始根骨较常人要差些,在武学上难有太高造诣,尽管其父遍访名医名师,却也难从根本上改变这点,至今,善始也仅掌握了两门中乘内功法门。
不过,仅仅掌握两门中乘内功法门绝无法让善始在诸神殿立足,更别提列于十二星相神之首。
善父为善始请来的能人异士当中便不乏创造出菊园龙虎奇巷的两位天机派高人,紫微真人和天魁老人。
紫微真人和天魁老人虽更多地钻研于玄学之道,可在天机派机巧之术上亦造诣匪浅,善始所授教导时日有限,却领悟了当中精髓,学会自己琢磨打造小规模机巧。
加之家底殷实,能提供一切试验所需材料,这三十余年下来,善始装在身上的东西,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善始就像是个宝藏,总是有无数惊喜等待别人来发掘。
当然,善始也是个伤人性命的宝藏,是惊喜更多,还是惊吓更甚,亦无人能给出准确评断,毕竟见识过的人,还未来得及做出评断,已然一命呜呼了。
对于诸神殿而言,善始也不仅仅是把锋利的武器,诸神殿每年的受益,便有一半归功于他的智慧和眼光。
憨厚耿直的尉迟长空,碰上古灵精怪的善始,实在束手无策。
善始稀奇古怪的门道虽多,尉迟长空也非刀枪不入,但那些机巧的杀伤力委实难看出能对其造成致命威胁,要想赢也不容易。
若非狭路相逢,想必此二人谁也不想和对方过不去。
盖因此,在清明大师念毕双方出战名单时,已有不少人料见本场或以和局收场。
尉迟长空本也是抱着此番想法来的。
但事关武林盟主之位,且诸神殿仍是落后一方,善始自然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争胜的可能。
故而,本场较量在初时尉迟长空的三板斧强攻无果后,已逐步演变为一场单方面的攻防演练战。
藏袖连弩、拌马断腿索、附地丧门钉、万象天罗网……
善始以层出不穷的机巧尝试着击败尉迟长空的可能。
而尉迟长空则以不变应万变,等待着对手犯错。
尉迟长空也不知是否被善始吊起了胃口,总之,他现在很期待着善始的下一个花招。
他第一次发现和这么个有趣的对手打上一架,也实在有趣得很。
他似乎已忘了本局较量胜负的意义。
街边路上窜出来的老鼠,在平时尉迟长空绝不会去看上一眼,因为他不怕老鼠,想来反倒是老鼠会更怕他,而且东溜西窜本也是老鼠的生存方式之一。
但现在,尉迟长空却盯着一只老鼠看了许久,眼睛连眨都不眨。
这只老鼠是从善始背上的鎏金箱子里溜出来的,尉迟长空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除了那口箱子里的东西外,那身黄袍上补丁和匣子里边的花样已经丢完了。
善始那身黄袍上有二十四个补丁和十二个匣子,正好使出三十六样机巧,尉迟长空数得一个不差。
尉迟长空开始好奇那口箱子里,会否也会蹦出三十六样机巧,凑个七十二番花样来,让他开开眼界。
这老鼠并不是个会怕人的老鼠,至少它不怕尉迟长空,而且正向着尉迟长空窜来。
窜过草丛、泥地,老鼠已爬到尉迟长空跟前。
尉迟长空早已瞧出这老鼠并不是一只真老鼠,而是一只用特殊材质做的仿真傀儡鼠,也便是善始使唤出的第三十七样机巧。
心知是机巧,尉迟长空没有将傀儡鼠踢开,也没有放松警惕,时刻保持着内息护体的状态,以防这傀儡鼠是凑近了来射暗器。
傀儡鼠并未停下动作,而是顺着尉迟长空的腿爬了上去。
尉迟长空打了个激灵,正要探手去把那巴掌大的傀儡鼠拿起来观察一番,看看善始是如何控制傀儡鼠行动的,却听前方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由抬眼瞧去。
只见花草攒动,很快便从中冒出二十多只傀儡鼠来!
莫不是那鎏金箱子里全装的这些老鼠?
尉迟长空还在犹疑要这些老鼠何用时,一堆老鼠已迅速顺着其腿爬上了身。
尉迟长空已觉不妙,大喝一声,正要激荡体内真气,将这些傀儡畜生从身上振落,却惊觉护体真气不知何时竟被破去!
再想调用丹田内息时,只觉体内气若游丝。
丹田被封!?
尉迟长空先前有多好奇,此时便有多惊愕,他已从肢体躯干上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傀儡鼠的撕咬疼痛。
若非他皮糙肉厚耐疼痛,只怕要咿呀咿呀地惨叫出声。
要是这些傀儡鼠仅是撕咬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傀儡鼠身体上还装了机簧,从肚子上能弹出杵子来。
这些杵子平时或是辅助这些傀儡鼠跳跃所用,可在上身时却有另一妙用——点穴!
第一只爬上尉迟长空身上傀儡鼠,最先弹打的便是其丹田处。
尉迟长空实在后知后觉了些。
时至此刻,他周身穴道已被封了十二处,以他的本事,要自行解开只需数息功夫。
但古灵精怪如善始又怎会浪费这机会?
那两柄本是被其挂在腰间,长着和两根大茄子一般,几乎是用来当装饰的长匕已被善始握在手中。
他来得不快,可在尉迟长空冲开穴道前,那两柄匕首已呈剪刀状,悬停在其脖颈前。
尉迟长空苦笑道:“你这两柄匕首的名字实在不好听。”
善始已收回了两柄咸鱼,道:“武器罢了,管用便行,又何须好听?”
尉迟长空摇了摇头道:“江湖上最锋利的匕首,也只有你才用‘管用’两字评价,也只有你才会将它们称作‘咸鱼’。”
善始也摇了摇头道:“我本来弄出来训练无尽的小玩意,也只有你才会让他们爬上身。”
尉迟长空疑惑道:“无尽……是?”
善始道:“府里养的猫。”
尉迟长空又露出了苦笑,这些傀儡鼠本没有分毫机会靠近他,只要他一挥狼牙棒,都会成为残渣碎子,可在那一刻,他实在比猫还好奇。
第四一二章 量身打造
第四局稍显滑稽的收场,让群雄一时不知当作何评述。
幽冥教一干人等虽看不清细节之处,可在瞧见尉迟长空遭群鼠上身的窘境后,亦能猜知大概。
叶凌风不由感慨道:“能逼迫善始使出这么多花样来,这尉迟长空恐怕还是第一个。”
“过往也不会有第二个尉迟长空会找善始的麻烦,故而在最后关头,善始也不屑于用匕首伤其性命。”哭娘子顿了顿又道,“想必那些机巧的杀伤力在此之后当大有改进。”
“在此之后?”叶凌风眼神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至少目前看来,那身黄袍也仅是件黄袍了。”
“切莫小看那口鎏金箱子。”夜殇忽而开口,语气中带着告诫之意。
叶凌风好奇道:“噢?难不成那箱子里边装的玩意儿比他那黄袍藏的玩意儿还多还厉害?”
夜殇嘴角勾起了耐人寻味的弧度,道:“要不你去试试?”
叶凌风洒然一笑,道:“只要里边装的不是第二个善始,便不足畏惧。”
*********
晴空如洗,花开正盛,迎春、牡丹、玉兰、蔷薇、梅、兰、桃、菊、曼陀罗………
这些本不会在同个地方开放,更不会在同一时候开放的花,此时此刻正散发出成熟而迷人的芳香。
这在百花屿上本不算稀奇,而在这些花中,有种花花色艳丽,却没有香味,但你若多瞧上几眼,或许也会为之迷醉。
据说此花自毒竺国传入中州,最早的时候,它们生长在毒竺国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花开绚烂华美,有白、粉、红、紫多种颜色,极具观赏性,且可作药用,价值不菲。
此花名为罂粟花,不但能俘获人的眼睛,亦能麻醉人的肉体和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正如此花,在其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淌着比罂粟花汁更毒的血。
诸神殿五行神之土神铎名泽自视甚高,向来不对女流之辈出手。
此番同罂粟对决,实属无奈,遂收起兵刃,仅以赤手空拳相对。
既有土神之称,铎名泽自是在土系功法上造诣颇深,土系功法虽多是重守轻攻,但《搬山卸岭功》属上乘功法,内中除却内功修习之道外,亦不乏拳脚之术,是以纵然手无寸铁,其仍有同罂粟一争高下的资本。
或因有此倚仗,铎名泽有恃无恐,竟无相攻之意,放任罂粟出招。
对手百般谦让,罂粟却毫不客气,屈指握紧雕花刺,一连套的刺、穿、挑、推、铰,招招快猛狠辣,搅动起满地残花败絮,也激得铎名泽的衣袂猎猎飞舞!
铎名泽脚步频频倒错,身形东倒西斜,不断闪避,就是不愿出手还击。
罂粟见强攻行之无效,当即改变战术,降低了出招频率,却提高了出招速度和精度。
这一改变立竿见影,面对险峻毒辣的攻势,铎名泽再无法一味闪避。
只见铎名泽双掌击出,似要空手套白狼,夺下刺来的雕花双刺。
谁知掌至中途,其双肘竟突然缩了回去,和雕花双刺保持着寸许距离,凌空划弧。
罂粟只觉手上突然脱力,失了对雕花刺的掌控,就在这旧力落空,新力未生的刹那,一股凭空生出的力量已引导着其左右手中的雕花刺分别往另一只手的臂弯处刺回!
罂粟是何等见识,哪能不知这异变根由,她反应已足够迅疾,收势已足够及时,可双手臂弯处还是多出了一点红晕。
《搬山卸岭功》中的移花接木之法!
铎名泽见此,那温润如玉的脸上歉然一笑,告了声“得罪”。
罂粟并未搭话,张手撒放开雕花双刺,运用手腕的拌劲和手指的拨动使之贴掌转动,再度攻向铎名泽。
铎名泽则再次以移花接木之法反转攻势。
但这回,罂粟显然早做防范,未再伤及自身。
移花接木让罂粟的攻势总在最后关头被扭转为铎名泽的有力还击,但罂粟却似着了魔般,屡败屡战,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迫使铎名泽做出还击。
——不,不对。
姜逸尘似有所觉。
——罂粟是个极其理智之人,绝不会因被铎名泽小觑而行赌气之举。
姜逸尘一瞬不瞬地定睛细察,终于让他发现了端倪。
罂粟通过几番进攻,探明铎名泽的打法后,便已着手在为铎名泽量身打造一个陷阱。
铎名泽只守不攻,顶多以移花接木让罂粟自伤,那其活动范围必然有限。
罂粟不改变进攻方式,主攻铎名泽上半身,鲜少侵袭其下盘,则保证了铎名泽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
在这个活动范围中做文章,便可让铎名泽为傲慢付出代价。
罂粟通晓奇门遁甲之术,所持武器亦为双刺,施展昔时闫卿所创的奇门双刺之术便不在话下。
只要能出其不意地让死门、伤门、惊门同时发动,铎名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高手相争,八门阵法多为干扰、限制之用,但这短暂的干扰和限制,也足矣决定生死胜负。
如何在铎名泽眼皮底下不为所觉的布阵?
正常手段定然会被发现。
唯有非常手段才能瞒天过海!
移花接木之法总会让罂粟的进攻被迫转为自伤,而为防自伤,罂粟总免不得做出些强行收招的别扭动作。
也就在这些别扭的动作下,另藏乾坤!
罂粟当然无法在每次被移花接木挡回攻势后都布下暗眼,但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姜逸尘至少已看出七个可能布置阵眼之处。
这七处阵眼足矣布下两番有余的死门、伤门、惊门,也足矣封住铎名泽的退路。
而罂粟脚下也没有闲着,在不断变换身形和站位间,在两人的活动范围中刻画着一门阵法。
那阵法姜逸尘看不懂,却有几分眼熟。
那是在两年前,去往银煞地府救出慕容靖之后,银煞门的围追堵截一时让姜逸尘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彼时正是凭着肉蛾、逆蝶和李子轩等人施展“开门”,大变活人,逃出生天!
之所以那“开门”一下子能移形换位走八人,则得益于李子轩为阵法做的增幅。
——想必罂粟所刻画的也是增幅阵法。
见二人仍是如此僵持着,姜逸尘的思绪则不由飘回过往。
姜逸尘习得八门阵法要追忆到五年前,他初入江湖时,由玄箫所授。
当时他作为十多年来玄箫所见的第一人,也成了玄箫的一种精神寄托。
姜逸尘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非武学奇才,那夜他更是在酒醉之下,才由玄箫口传心授八门阵法的精要。
那种情况下,姜逸尘哪能掌握这玄妙之术?
可偏偏在次日下山出手救人时,他心念一动,便能施展出八门阵法对敌。
尽管有些生涩,但于时姜逸尘心里很清楚,自己对于阵法的施展有种难以言说的自信,就好像这是一门烙刻在他脑海中的术法,与生俱来。
那时他便怀疑过是玄箫趁他酒醉时,通过奇异手段直接将八门阵法的精要灌输给他,让他永生不忘。
此事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也难有其他解释,后来姜逸尘便决定有机会定要找玄箫问个明白。
然,几经波折下,时至今日,姜逸尘都未能再与玄箫独处,也便无开口询问的机会。
这些年间,他已能将八门阵法活灵活用,但在阵法威力上却不见增长,亦无机会同对此通透之人请教。
一念及此,姜逸尘便寻思着此间事了,定要寻个机会去单独会会玄箫。
呵!
一声闷哼打断了姜逸尘的思绪,模糊的视线重新有了聚焦处。
只见舞剑坪上暗红、墨黑和白色三种光芒大盛!
果不其然便是伤门、惊门、死门。
三门各有三处,共为九门,分置于铎名泽周围一丈之内。
姜逸尘显然漏算了两处阵眼,抑或许在其出神之际,罂粟又寻着机会多布下两处阵眼。
罂粟对于阵法的威力显然拿捏得极准,铎名泽并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便在群雄的注目下昏厥倒地!
第四一三章 猎物之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貌美女子总让人的目光在其身上或脸上驻足。
曲瞳没有挠人心痒的身段,只能算是娇巧玲珑,可其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教人一见便再也不想将视线从其面庞上,特别是从那对美瞳上挪开。
可谁若是盯着那对双瞳看久了,轻则目眩神迷,重则迷失心智。
也只有旁观者能发现那本是曲线柔美、发散着清澈光辉的双瞳,竟成了上下端尖锐、中部微凸、闪烁着青绿盈光的竖瞳。
既如白日猫眼,又似蝮蛇之瞳。
天赐奇瞳也让曲瞳拥有了一门特殊的催眠术,通过勤加修习,掌握了竖瞳用法,能轻易催人入眠,亦能在对敌时控制他人心智。
相比起手中的长鞭,曲瞳的眼睛显然更具杀伤力。
尽管在杜子腾那炊饼似的大脸上,两颗眼睛只有葱花大小,但曲瞳能肯定那芝麻般的双瞳正在和她对视。
然而,杜子腾并未着了道。
曲瞳自然很清楚她的竖瞳并非任何时候都管用,对心智坚定者不管用,对功力高深者难有大用,对死人更一无所用。
杜子腾当然不是死人,他的修为和曲瞳半斤八两,只要他开心一天能换八个女人,心智倒不见得坚定。
只是杜子腾长相实在不招人待见,又如何当花丛圣手,风流种子?如何在一天内和八个女子把酒言欢?
抛金撒银的事,杜子腾做得不少,但要让一朵朵鲜花义无反顾地插入牛粪里,银子并不一定好使。
难不成杜子腾还有其他手段让那些女子心甘情愿地来服侍他?
还当真有!
杜子腾的双瞳虽小,却传其中蕴藏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有如诸天星图。
一旦注目久了,或者杜子腾主观上有意引导,便能将与之对视者拉入星空瀚海中,或让其在当中欢快畅游,带着愉悦的心情听凭他差遣,或让其无止境地下坠,让人在恐惧中肝胆俱裂。
换言之,杜子腾只要用真金白银将那些女子的眼睛勾过来,何愁她们不会服服帖帖?
简而言之,曲瞳和杜子腾都长了对不一般的眼睛,作用大同小异,二者间谁也难奈何得了谁。
没了最大的倚仗,双方都可谓自断臂膀,只能凭硬功夫分胜负,如此一来倒也算是公平。
刀枪剑刃皆非二者所长。
曲瞳善骑射,此外还练就了一手好鞭法。
手中青绿长鞭名为青蛟,长有一丈,端部另系锋刃则似毒蛇吐信,如虎添翼。
而杜子腾除了不合身的衣裳外,余下的便只有露在外边的皮肉了,当中最无法让人忽视的,便是那比寻常妇人十月怀胎还大的肚皮。
杜子腾的大肚子是不是时常会疼,只有他自己清楚。
可杜子腾的肚子又大又圆,每个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众人非但知道杜子腾的肚子又大又圆,还知道他那肚子就是长在身子上的武器,平常拿来开个西瓜只是小菜一碟,据说那封辰的掩日曾一刀砍在其上,都只留下一道红印,次日便无迹可寻,可见其肚皮之坚韧!
作为诸神殿十二星相神的猪神,杜子腾本便以皮糙肉厚著称!
啪!啪!啪!
于是乎,当众人瞧见曲瞳一鞭猛过一鞭的抽打落在杜子腾身上时,全然不以为意。
曲瞳自也清楚陷入同方才善始一般境地,自己鞭法已足够高明,亦能出其不意,但抽打在杜子腾身上实在和挠痒痒无异。用长鞭去捆,也难保不会反被其夺走青蛟。
用锋刃去刺,甚至留不下伤疤。
就算杜子腾和尉迟长空脑回路不同寻常,但曲瞳实在没有像善始那么多花样来对付尉迟长空。
随着杜子腾一蹦一跳地临近,脚下传来的震颤越来越甚,那双美瞳里不再有诡异的青光闪烁,反倒是泛起了晶莹的泪珠。
这姑娘竟着急哭了!?
杜子腾心中暗暗腹诽,他虽纵情声色,但若那些姑娘连银子都不想要,他也绝不会强人所难。
放在平时,他更不会去为难曲瞳,只是诸神殿目前仍落后一局,他若弃战,相当于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是以他无法怜香惜玉。
心念一动间,杜子腾身形一顿,脚步一沉,本已陷入土中三寸的身躯,又下陷一尺!
随而只见那肥硕的身躯挺着个大肚皮如离弦箭矢般,嗖一下,窜到了曲瞳跟前!
或是心里准备不足,或是被杜子腾咫尺之遥的丑态给吓慌了神,曲瞳一顿乱鞭挥舞欲将杜子腾像陀螺般抽打开来,浑然忘了自己能选择闪躲。
泰山压顶之势显然不是几条绳索拉得住的。
砰!
在群雄一片目瞪口呆中,曲瞳的脑袋愣是和杜子腾的肚皮来了个亲密接触,当场不省人事!
幸而杜子腾反应还算及时,双手在最后关头撑在地上,险些把一个美人压成肉泥。
*********
六局战罢,落日之晖可初窥端倪,持续大半日的武林盟主之争亦临近落幕。
啸月盟、诸神殿各自拿下三局,过程不算跌宕,结局似乎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六场对决鲜少出现焦灼局面,与双方出战人员相互间的熟稔和能力上的克制不无关系。
据此也不难看出,两帮非但人才济济,也懂得人尽其用,是九州、四海两盟中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封辰当真也拿杜子腾毫无办法?”
尽管最后一战已是强强对话的定局,但姜逸尘对啸月盟在排兵布阵上的选择仍有疑义。
哭娘子道:“那传言不假,不过,封辰总不会像这小姑娘一般束手无策。怎么,你觉得封辰该把自己放到第六个出战?”
姜逸尘颔首默认。
叶凌风也赞同道:“难道不该如此?封辰对付杜子腾,总比对付鬼魅妖姬的把握要大吧?”
哭娘子道:“倘若没有红尘客栈搅局,这武林盟主的对决确实不需折腾太久,最后的两帮决战也不一定打满七局才分胜负。可自打封辰被宁逍遥掐住了七寸,那天平便已发生了倾斜。”
姜逸尘道:“封辰那伤只影响一时,有旁人以内息帮其调理,加以药物辅助,不难恢复如初。与宁逍遥一战已是如此,再同鬼魅妖姬相争,岂非再战一番宁逍遥?而且,这个‘宁逍遥’可对其更为知根知底。”
哭娘子道:“如你所言,鬼魅妖姬的招式本便至阴至柔,对封辰也极为克制,故而,主动权一直拿捏在诸神殿手上。”
叶凌风不以为然道:“可诸神殿打出的这副牌让其一直扮演追赶者的角色。”
夜殇噙着笑意,道:“敢在这等关键时刻充当追赶者,岂非才是真正的猎人?”
姜逸尘闻言皱了皱眉,脑海中闪过适才六局较量的一幕幕画面。
依夜殇所言,啸月盟应是担心后面对局不利,是以让琴和莫殇二人率先稳住局面。
随后诸神殿立马连扳两局,直到第五局,铎名泽赤手空拳战罂粟,大意失荆州。
——原来如此,一旦封辰选择第六场出战,铎名泽便不见得会保持那份风度了。
“你是说诸神殿此刻正充当着猎人,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叶凌风显然也和姜逸尘经过了一番思虑,未待夜殇答话,他似也琢磨明白了其中关键,“有意思,不过,他们也就能再逍遥这么一会儿了。”
第四一四章 龙争凤斗
舞剑坪上,一男一女相向而立。
男子身形魁梧,雄姿英发。
女子曲线玲珑,魅力丛生。
二人好似人中龙凤,在璀璨金光下夺目耀眼。
倘若时光回溯个二十载,此二人也当得上金童玉女之称。
只是这对早已成熟的“金童玉女”并未显露出任何亲昵之态,反倒是极为客气,毕恭毕敬。
封辰笑道:“今日之后,九州四海当为一家。”
鬼魅妖姬回以笑意,重复了封辰所言,“今日之后,九州四海当为一家。”
封辰忽而止笑,长叹道:“啸月盟和诸神殿已争斗了一二十年功夫,你我交手却不下一二十次。”
鬼魅妖姬依然在笑,道:“大大小小三十五回。”
封辰又笑了,道:“女人的记性果真要好些。算上今日一战,也便是三十六回。”
鬼魅妖姬道:“若换作是年份,即是三个小轮回。”
封辰道:“三个轮回来,你我间却未共饮过一杯酒。”
鬼魅妖姬道:“倒真是从未共饮过。”
封辰道:“素来听闻姬殿主不仅在武功上是女中豪杰,在酒桌上更是千杯不醉,此战过后封某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鬼魅妖姬道:“封掌门过誉,不过若是封掌门有请,妾身定当舍命奉陪!”
封辰道:“呵呵,酒本助兴之物,此战之后,九州四海归并一家,不论谁为武林盟主,都为大喜之日,如此喜事怎能不把酒言欢?”
鬼魅妖姬道:“封掌门所言在理。此战之后,不论你我谁为武林盟主,都当请在场诸位不醉不归!”
封辰道:“理当如此。”
鬼魅妖姬美眸冲醉红颜所在之处一瞥,展颜笑道:“此事恐怕还得劳烦李兄费心。”
“姬殿主客气了。”李弑拱了拱手,“二位尽可宽心,醉红颜在平海郡的门面虽不大,酒却从来不会少,小酒楼不大,好在青水镇够大,李某这便差遣几个弟兄先行回去筹备筹备,今夜定教诸位朋友尽兴。”
“李兄弟办事向来令人放心。”封辰冲李弑抱了抱拳,而后回看向鬼魅妖姬,敛起笑意,肃然道,“那么姬殿主,一战泯恩仇?”
鬼魅妖姬亦收敛笑意,以肯定的语气重复道:“一战泯恩仇!”
“请!”
鬼魅妖姬虽强,可到底是女流之辈,是以封辰还是极有风度地让对方先出招。
鬼魅妖姬也不客气,自腰间抽出一柄柳绿软剑——绿丝绦。
这柄软剑,剑身狭窄,比筷子还细,鬼魅妖姬已将之抽出四尺之长,却还未见剑锋。
只见鬼魅妖姬眼中寒芒一闪,身影也跟着一闪,剑未完全拔出便已朝着封辰攻去!
绿丝绦似迎风而长,待得鬼魅妖姬撩出第一剑时,绿丝绦由头至尾已长达三丈开外!
封辰目光闪动,对于鬼魅妖姬用此怪异兵办没感到一丝古怪,有的只是再战老对手的兴奋。
掩日终究是柄重达百斤的大刀,即便封辰天生神力,在对方同为武林顶尖高手的情况下,他出刀再快也快不过剑的灵动,更何况是绿丝绦这种怪异兵办,不完全是利剑,却不输锋利,不是鞭绳,却更为灵动。
故而自打封辰决定让鬼魅妖姬先出招的一刻起,便注定落入下乘。
鬼魅妖姬的剑并不是一剑一剑刺出的,至少在姜逸尘看来,自鬼魅妖姬从腰间拔剑到刺剑,虽只有一个动作,却是刺出了百余剑。
仅凭此招,姜逸尘已不认为鬼魅妖姬的剑法会在若愚、孤心魂、云小白三人之下,为何江湖上无人将其名列入顶尖剑客之列呢?
还是因绿丝绦这古怪兵办之故,鬼魅妖姬未被当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剑客?
杂念只在姜逸尘脑海中稍作逗留,他相信这点小疑问在接下来的战况中定能解开。
鬼魅妖姬刺出的这百余剑有虚有实,每一剑都带着粼粼波光,好似一条条从河畔溪流中抽出的柳枝。
从姜逸尘所在位置看去,那百道虚虚实实的剑影,像是一张纵横交织的剑网。
若处在近处,便能看清那些剑影已织就成一张捕鱼的网,或是铺天盖地的牢笼,而封辰便是渔网和牢笼所要囚禁的猎物。
封辰岂敢怠慢,掩日横亘身前,手腕一抖,当即似风车般转了起来。
粼粼波光是障眼扰敌之法,这百余剑,哪剑是虚招,哪剑是实招,旁观者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也只有身处集中,才能依据其间附着的劲气波动做出准确判断。
可若真去一一细辨,岂不是正中鬼魅妖姬下怀?
鬼魅妖姬此招“百柳扶风”,本便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一瞬虚招还是虚招,实招还是实招,下一瞬虚招既可为实招,实招为虚招,对手一旦分心去分辨,不论作何判断,都难逃中剑的厄运。
作为老对手,封辰当然知道该如何破招,是以借刀锋为盾,将“百柳扶风”拒之身前。
可鬼魅妖姬又怎会用这老招数对付老对手?
除非,也是障眼法。
当封辰意识到这点时,三丈开外凌空而立的鬼魅妖姬当然已不见影踪!
除他所立的方寸之地,本已坑洼不堪的地面,又添“千疮百孔”!
那“千疮百孔”的孔洞密密麻麻,一个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看来却是黑洞洞的,想必刺入至少有寸许深。
这些孔洞无疑便是绿丝绦留下的,鬼魅妖姬不见了,绿丝绦当然也不见了。
封辰无暇多虑,第一个念头便是离开原地,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封辰即刻提刀跃将而起。
也就在这霎那间,封辰背后一丈外,多了道窈窕身影,赫然正是鬼魅妖姬!
鬼魅妖姬手中的绿丝绦依然波光粼粼,却仅剩一丈长短,但加上其一臂的距离,足矣够着封辰背后的要害!
这一剑平平实实,毫无花样,但出剑奇快,剑势奇猛,对于任何高高跃起,背后又是空门大开之人而言都是致命一击,可对封辰却不然。
在跃身动作做出的刹那,封辰脚下便似灌了铅般急坠而下,双脚扎入地下一寸有余,稳稳当当地定住身形,而后腰身一折,一整副威武雄壮的身躯加上掩日的重量全仗着腰腿支撑,更以之为支点,拧动身子,顺势向身后横刀砍去!
噹!
刀剑相击。
击碰声理所当然地响彻整个百花屿。
封辰所立一丈方圆的土地,似巨石落入湖面般,嘭地炸开,泥土翻飞,花草深埋!
鬼魅妖姬已退离三丈外,可脚上的鞋却沾满了地上两道深沟带来的污秽。
二人在各自刀剑上所蕴藏的力道可见一斑!
“封掌门总是如此精明!”
鬼魅妖姬脸上挂着赞许的笑意,却并无意将进攻权让予封辰,喘息间又已向封辰攻去。
这回绿丝绦只有四尺长,鬼魅妖姬直接同封辰短兵相接。
“姬殿主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狡黠!”
尽管鬼魅妖姬的出剑速度更快,但封辰似已吃透了其出招路数,总能提前防范,倒显得游刃有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妾身的伎俩无一能骗过封掌门。”
“哈哈,姬殿主切莫妄自菲薄,封某并非是没有着了你的道,只是多留了些心眼,反应自然便也快些。”
“妾身哪里露出了破绽,还请封掌门明示。”
“姬殿主的剑法虽奇诡多变,却不失精准,‘百柳扶风’的剑锋本应全冲着我来,可偏偏有不少刺向地上。姬殿主便是料定封某有应对‘百柳扶风’的办法,是以故布疑阵,好让封某误以为地上的千疮百孔另有所用,不得不跳离原地。如此一来,封某置身空中,背后更是空门大开,再要招架姬殿主突如其来的奇袭,总难免忙中出错。”
“哎,所以妾身此番算计在一开始就失败了。”
“呵呵,姬殿主这环环相扣已是做得不差,若是封某再长几岁,脑袋转得慢上一分,恐怕已无活命机会。”
“封掌门莫要说笑,这几十合下来,妾身已力有不逮,封掌门仍不见颓势,更看不出在两个时辰前历经了一番生死大战,想必再过十年二十载,封掌门依旧常青于武林!”
激烈交锋间,二人仍谈笑自若,不可谓当世顶尖强者。
但也正如鬼魅妖姬所言,其攻势虽盛,却只开花不结果。
漫天波光剑影,封辰似已陷于其中,可实际上这漫天波光剑影根本无法攻入一着。
鬼魅妖姬形如鬼魅,围绕着封辰飞驰不歇,封辰脚下却未移动方寸。
两人一剑一刀,剑法极柔,刀法至刚,一个飞云变幻,一个刚猛平实,一个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却如铁桶江山,滴水不漏!
姜逸尘原以为鬼魅妖姬的剑法至阴至柔,便能像宁逍遥那般克制封辰,可现在看来,至阴至柔也好,至阳至刚也罢,果真是相生相克,二者相攻,能拼出个孰高孰低,分出个你死我活,可若一攻一守,却似相互弥补,相互制衡,根本无法奈何对方。
不过仅从目前情况看来,封辰被动挨打的局面仍没有改观,他最得意的招牌,最得心应手的“掩日十三式”都无法亮出来,他凭何克敌制胜?
第四一五章 尘埃落定
同水准的高手相争,本该在数招间,乃至一招分胜负。
同水准的顶尖高手较量,结果本也该在瞬息间定下。
然,日将西沉,暮色渐浓,鬼魅妖姬与封辰的决斗已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结束迹象。
二人尚未露出疲乏之态,反倒是在旁观战的各路群雄无法始终保持专注。
鬼魅妖姬虽在大多时间里占据上风,但绿丝绦始终未能在封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尽管处境被动,可封辰非但毫无败象,还在寥寥数次一闪即逝的反击机会中,逼得鬼魅妖姬险象环生。
二人从来不是朋友,可在十来年中历经三十五次交锋后,他们似已成最了解对手的老朋友。
相互间知根知底,对方哪手为实招,哪手为虚招,哪招绵里藏针,哪招环环相扣,无不心知肚明,也无不有三两应对之道。
乃至一方手上轻轻一抖,眉眼轻轻一挑,这种在平常较量中鲜少引人注意的细微动作,都能让另一方猜着七八分用意,应对得八九不离十。
刀剑较量已如执棋对弈,每一次出招,好比每一步落子,锱铢必较,尔虞我诈,所考验的已不只是修为深浅、武艺高低,而是心理博弈。
姜逸尘不得不佩服这些顶尖高手临阵调整能力,尤其是此前与宁逍遥一战,精神受创以致有些狼狈的封辰。
迄今为止,封辰的表现可谓无懈可击,是以他仍立于不败之地。
但仅凭此还不足以战胜鬼魅妖姬。
毕竟,鬼魅妖姬的发挥亦无可挑剔。
两强相争,稳定的心态让二人难分伯仲。
要想打破这僵持局面,唯有变招——不为他人所知,出乎对手所料的变招。
二人是否都藏有后手?
姜逸尘深以为然。
不论是鬼魅妖姬,还是封辰,抑或是君迟、佐锋等其他帮派掌权者,也不论他们是否有心一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他们都不该虚度这一年半载的光景。
谁会先发难?
先发制人,另一方可能毫无还手余地。
但双方显然都无绝对把握,或者还未侯着那个时机。
姜逸尘思忖间,封辰又挡过鬼魅妖姬一轮攻势,将其逼退一丈之外。
反攻良机稍纵即逝,封辰不敢托大。
掩日刀正垂于右手边,他以左手紧握刀柄中端为支点,右手拿捏刀柄下部,与左手相距六寸,右臂发力将刀刃自下而上斜扫至身前,带起一道无形刀锋破空而出。
此刀并非直下直上地扫出,却是在空中划了道弧,随而将刀面带到左手侧,刀刃始终向着前方,是以能在最短时间内如法炮制再扫出下一道无形刀锋。
周而复始,形似行船划桨,只不过划桨发力点在中端,而出刀发力点在两侧。
相比大刀寻常招式的大开大合,此招从出刀到收刀力求迅疾,摆动幅度极尽缩减,威力势必打些折扣。
但持刀者毕竟是封辰,数息间,已有扫出十道无形刀锋,刀刀势大力沉,划地而出,直逼鬼魅妖姬。
此招为掩日十三式中的拔刀式,乃封辰效仿单刀的拔刀斩所创,只为在困境中迅速破开局面。
封辰是处在下风不错,倒不至于落入困境,便没有破局之说。
一丈之距,拔刀式刀锋瞬息即至,鬼魅妖姬并不避退,反倒迎锋而上。
只见鬼魅妖姬纤腰轻扭,细臀微摆,从一道道刀锋间穿过,细柳般的长发纷纷扬扬不伤寸许,胜似闲庭信步。
尽管包裹在黑袍中,但那窈窕身影曲线尽显,媚态丛生,让人见之不免欲火丛生,心驰神往。
鬼魅妖姬以进为退,更是充分施展出魅术,在旁观战者尚且意乱情迷,封辰岂非中招更甚?
鬼魅妖姬的媚态颠倒众生,可封辰偏偏视若无睹,拔刀式虽行之无效,封辰也无停手之意,一边施展拔刀式保持攻势,一边移步后撤。
片刻间,鬼魅妖姬便与封辰拉近了六尺距离,却也未能再欺近一分。
鬼魅妖姬并未用绿丝绦阻断封辰的拔刀式,想必是趁此机会多让封辰耗费些气力,也让自己有调歇时机。
一方徐徐逼近,一方边退边攻的怪异场面没能持续太久,一声阴厉嘶吼从鬼魅妖姬那饱满的樱唇间传出。
鬼魅妖姬已收起了秋波流转的魅色,眼神变得冷冽,面色变得阴沉,可即便如此,仍是个活脱脱的冰山美人。
谁知其仅是张张嘴,喉间便发出似地府中恶鬼怨魂惨遭酷刑所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适才紧盯着鬼魅妖姬曼妙身姿,有欲火在心间摇曳者,此时就像被浇了盆冷水,汗毛倒竖,心悸发慌!
《九阴神功》中的“鬼狱阴风”!
众人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音波功中缓过神来,一道苍劲有力的虎啸龙吟便响彻穹宇之下。
两记音波功对冲,虽说一方满是阴邪戾气,另一方则为阳刚正气,本该相抵相消,但于在旁观战者而言却免不了遭受两方面的听觉和精神层面冲击,为减少所受殃及,群雄不得不捂起耳朵或护住心脉。
所幸双方并未僵持太久,便偃旗息鼓,大伙也免受其醉,得以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场中。
很显然,鬼魅妖姬不会无端发起音波攻势,也不会指望仅凭一招音波功便让封辰束手就擒,这只是她再度展开攻势的铺垫。
鬼狱阴风的冲击于封辰可谓首当其冲,虽及时防范,但与鬼魅妖姬相距之近,还是出现了刹那的失神恍惚。
趁此间隙,鬼魅妖姬的绿丝绦再次像藤蔓般缠绕上了掩日刀刀身。
一如此前半个多时辰中,鬼魅妖姬所做的多次尝试。
只是在此前四五次尝试中,封辰都能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在短时间内让掩日挣脱开绿丝绦的束缚。
可这一次,或是因刹那失神恍惚所致,封辰再没能先一步让掩日恢复自由,青绿藤蔓已迅速蔓延将刀身吞没,随而顺着刀柄逐步向封辰的手欺近。
在多次见识了绿丝绦的神奇变幻后,姜逸尘也明白了鬼魅妖姬缘何未被归入顶尖剑客之列,只因绿丝绦已脱离了真正意义上剑的范畴。
军中无将,形同散沙,刀客无刀,形如断臂!
掩日刀被束缚住,一时三刻中也无法解开,封辰便是无刀可用。
没有刀的封辰,可还能施展掩日十三式?
当然不能。
没有刀的封辰,可能克敌制胜?
尚未可知。
对付没有刀的封辰,鬼魅妖姬岂非胜券在握?
原来如此!
姜逸尘忽而恍然。
鬼魅妖姬对付封辰的计划一直都简单明了,封辰的掩日十三式确实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可只要尽可能让封辰少有出刀机会,再寻机会多了掩日,封辰便也不足为惧。
封辰的手自然已脱离了掩日刀,否则被绿丝绦趁势缠上,便只能任人鱼肉了。
未待封辰做出下一步动作,鬼魅妖姬已先一步施展出《九阴神功》中的螺旋九影,幻化出八道与之一模一样的身影凌空而立,将封辰团团围住!
手握绿丝绦的鬼魅妖姬仅是右手持剑,左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浮现出一道虚影,向封辰抓去!
于此同时,另八个鬼魅妖姬却是不分左右手,各自探出一爪,抓向封辰!
九阴神爪,爪力无比,可隔空伤人,鬼气回荡,不攻自惧!
从鬼魅妖姬发出鬼狱阴风到抓出九阴神爪不过十息功夫,局面变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对封辰而言,更是急转直下。
只见此前一直安然无恙的封辰右臂上赫然多出了一道血爪印,似是被伤及动脉,血溅如注!
舞剑坪边上传出阵阵惊呼!
姜逸尘的心竟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好像看到了封辰重伤退场,也看到了鬼魅妖姬在宣告成为武林盟主的那一刻突然香消玉殒!
二人的结局便是如此了么?
又一阵惊呼,让姜逸尘回过了神。
鬼魅妖姬的九道身影居然四散逃开。
而封辰确实被九阴神爪所创,肩上,背上,腿上,三处爪痕让他血染衣袍,但他并没倒下,他还未放弃!
封辰弓着身子,双臂垂向地面,未贴在地上,却看着像是四肢着地。
狼!
姜逸尘脑海中不禁冒出这个凶狠野兽的名称。
封辰现在就是一头狼,尽管伤痕累累,依然有着坚定的取胜信念!
四只脚的移动当然要比两只脚快,封辰已向着往东面逃去的鬼魅妖姬追去,五丈、四丈、三丈……
想来不出片刻,封辰定能追上。
只是,那个鬼魅妖姬的手上并没有绿丝绦。
是逐个击破么?
姜逸尘很快便否定了这想法,他已想起封辰的一门功法《月狼心经》。
比起另两门上乘功法,封辰所学的《月狼心经》仅是一门基础内功,本为北方游牧部族一种强身健体之法,在数代人的传承下,虽不断完善提高,但还属下乘内功。
北方游牧部族多以狼为部族图腾,也崇尚学习狼的团结协作和独自生存能力,《月狼心经》便重在挖掘修习者的潜能,使之能像狼一般,嗅觉敏锐、耐饥耐寒、善于袭杀、耐力极强。
幻影自非本体,纵然能声情并茂,还能手握兵办,可一定没有气味,封辰只朝着东面的鬼魅妖姬奔去,显然已锁定了鬼魅妖姬的气息!
封辰去势之快,让人错愕不已,也大大出乎鬼魅妖姬所料。
相争三十五回,想必鬼魅妖姬亦是第一次见识到封辰这副野兽般的模样。
封辰已扑杀到鬼魅妖姬身前,扬起双臂,化手为爪,以牙还牙!
虎啸龙吟声再次响彻山屿,也让鬼魅妖姬的出爪慢了一瞬!
天罡正气破开鬼魅妖姬最后一道防线,施展出浑身解数的封辰,终是让嗜血利爪结结实实地落在那道窈窕魅影上!
血花四溅!
鬼魅妖姬如断线风筝般重重摔落在地,黑袍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即便功力再为深厚,也少不得修养上十天半月。
鬼魅妖姬输了,她还未从封辰这雷霆一击中缓过神来,只觉前胸至腹部如遭火烤,疼痛难忍,也已无力坐起。
封辰已站直了身子,并未趁着鬼魅妖姬式微取其性命,他只是木然看着躺在地上的对手叹了口气,告了声得罪。
清明方丈见已尘埃落定,忙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封掌门技高一筹,这场当是啸月盟胜了,武林盟主之位自也归属封掌门。余下事宜容后再议,烦请先下场疗伤,莫要耽误了身子。”
经清明方丈这一提醒,啸月盟和诸神殿双方人马总算惊醒,各有两人飞身进场,查探各自伤势。
鬼魅妖姬伤得较重,暂无法离场,诸神殿只得就地为其医治。
封辰则是自行封住血流不止的经脉,由若愚和莫殇搀着下场。
行路间,封辰脸上慢慢恢复了往日神采,得胜后的喜悦之情也终于涌上心头。
他高举起右臂,朗声道:“封某和啸月盟的众位弟兄,侥幸赢得这武林盟主之位,日后定当……”
封辰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转瞬间变作惊愕!
他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却不见其人。
他感到愤怒,感到不可思议,目眦欲裂,可却再也发不出声,渐渐地视线也变得模糊。
一道素色身影就在此时扑到了封辰跟前,本是端庄成熟的面容忧心忡忡,本该镇定自若无可动摇的纤纤玉手却是颤颤巍巍地搭在封辰的脉搏上。
罂粟的脸上霎时间不见血色!
第四一六章 再三推拒
暮色四合。
夕阳即将走到一天的终点。
舞剑坪上又有多少人,虽远远未及迟暮之年,却也即将走到一生的终点?
武林盟主之位虽已决出,但武林盟主终非虚名,此名有威亦有权,既有权便需要约束力。
约束力从何而来?
自然得颁布些武林大盟的章程和行事准则,让已归并一处的九州四海两盟成员共同遵循。
这些一应事务不急于在这一天内定出,夺魁的啸月盟更少不得筹备个隆重的仪式,既是武林盟主就位典礼,也是相邀各路英豪共商大义的宴会。
这就位大典之日自然该由刚刚决出的武林盟主封辰来宣布,也是方才清明方丈所言“容后再议”的事宜。
连续上演逆转好戏的封辰,一时兴来便要将心中的喜悦向众人分享,也准备向群雄作出他身为武林盟主后的允诺。
谁知封辰这话头刚起,便倏地没了声响。
封辰那壮硕的身躯挂在若愚和莫殇二人肩头,头未垂下,圆睁着眼,兀自张着嘴,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愤怒。
若愚面色铁青,莫殇脸色难堪,显然都感受到了肩膀上那份异样的沉重。
罂粟的手本是搭在封辰脉搏上,现在却像是要抢夺什么,双手紧抓着封辰的手,指甲几乎陷入对方皮肉里,嘴巴开开合合,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丝声响。
周身气血枯竭!
五脏六腑急速衰竭!
这是罂粟所查探到的封辰体内状况。
怎么会这样?!
罂粟难以置信,不知反复验证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尝试着向封辰体内渡入内息,可都一无所用。
她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茫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死不瞑目!
怎么会这样!?
她猛然想起丈夫最后的几个动作,急忙四下环顾。
“是谁害我夫君!?”
罂粟近乎咆哮地喊出了心中的悲恸和惊恐,也毫不掩饰她心中的悲恸和惊恐。
这本是个沉着冷静,能谋善断的女人,也是其丈夫最得力的助手,但此刻却也哭得梨花带雨,花容失色,和那些突然丧夫的深闺怨妇并无二致。
不论多么坚强的人,内心终究是有柔弱点。
群雄心中仅是稍稍同情怜悯了一番罂粟,便将注意点聚焦到封辰身上。
从封辰战胜鬼魅妖姬,到封辰被搀着下场,封辰始终都是全场焦点,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封辰朗声发言后的异状,起先众人只以为这武林盟主是伤势不轻,故而暂无言语,现在见这景况……封辰莫不是死了?
封辰死了?
风儿似乎停了,众人的呼吸似也在这一刻停顿,整个舞剑坪也因此陷入死寂。
封辰死了?
有人开始低声呢喃,有人错愕惊呼。
好一阵功夫后,群雄才缓缓消化了这个惊天噩耗!
封辰死了!
这实在是个无法令人愉快,甚至令人感到不安的噩耗!
毕竟死去之人,已不仅仅是啸月盟帮主,而是堂堂武林盟主!
于九州四海两盟而言,历经多年蹉跎后,好容易达成共识,修生养息了一年半载,本以为能在今日百花大会彻底了结旧怨,迎来充满希望的未来,岂知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无人不在心中怀疑这会否是场阴谋?
怀疑的种子已在众人心底生根发芽,自也有人想要一探究竟。
作为一曲流年阁帮主,雪清欢自然有资格出现在这百花大会上。
只是一曲流年阁在九州四海两盟中的影响力实在微不足道,也不足以被视作威胁,是以雪清欢也自认为由他作代表来解开疑问再合适不过。
雪清欢已来到罂粟等人跟前,躬身作揖道:“事发突然,还请夫人节哀。封盟主死难瞑目,势必另有隐情,雪某医术尚可,也识得不少奇诡阴毒之术,不妨让雪某仔细为封盟主查探一番,或能发现一二。”
雪清欢礼数有加,甚至不忘称呼封辰为“封盟主”,言语中富有音律变换,颇有宽解劝慰之效,听来便让人无法抗拒。
罂粟侧过了头,却是呆看着雪清欢出神,似已无法拿主意。
雪清欢见此,也是怔了一会儿,只当作已被默许,遂踏步上前。
怎料仅是走出一步,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杀意不是从罂粟身上传出的,而是源自莫殇的眼神!
雪清欢驻足不前,他很肯定再往前一步,莫殇必会拔刀相向。
雪清欢不解。
莫殇给了他答案:“雪阁主好意,我啸月盟不胜感激。只是眼下情况复杂,在下不得不万分小心……”
“莫坛主若是觉得不放心,贱妾乐意效劳。”
莫殇言语未尽,又有两道身影走近。
两道身影皆为女子。
当先女子也是适才开口之人,身着秀绿长袍,扎着一头飞仙髻,年纪较轻,富有朝气,是翡翠居的辛蕾。
缓步而来的女子,年纪要大上一些,打扮也要成熟端庄许多,则是散人居的万俟夫人。
辛蕾有意无意地赶快了脚步,以让人看清她并不是和万俟夫人同来的。
二女年纪不一,衣着不一,却有一共通点,相比拳脚功夫,都更精于医术。
二女神色倒都较为暗沉,只是万俟夫人显得更为自然。
辨清来人身份,雪清欢也从方才被婉拒的困惑中回过神来,轻叹道:“也罢。术业有专攻,论医药病理,二位女侠自要比雪某懂得更为通透,万俟夫人更是自小生在医药世家,想必也是见多识广,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言罢,雪清欢便移步退开,为二女让开路。
谁知莫殇此时又道:“不必,二位的身份也不合适。”
这次的拒绝言简意赅,语气也更显冷漠。
雪清欢闻言一愣,他只道是之前在天涯小镇的作为惹人不待见,没成想莫殇所担忧的竟是三人四海盟的身份。
万俟夫人自始自终不发一言,眼睛倒是盯着封辰死状似在打量琢磨着什么,闻听莫殇的拒绝,便默默退到一边。
而辛蕾却是蹙起眉头,疑惑道:“莫坛主此言何意?要论眼界见识,我和万俟姐姐自然比不过雪阁主,但雪阁主除医道外也是个武林高手,你对他有所防范也不难理解,可我和万俟姐姐的三脚猫功夫总不能在你眼皮底下对封掌门的尸体做什么手脚吧?让我俩看看又有何妨?”
辛蕾仗着翡翠居大长老爱女的身份在帮中养尊处优,行事作为多少都带了点大小姐脾气,这一番言语多少有些置气的成分,但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加之莫殇的古怪态度实在惹人不舒服,故而已有不少人跟着应和。
“不错,事已至此,查清封盟主死因才是正事。”
“是呀,拒人千里之外作甚?”
“难道你竟打算让你们掌门人就此死不瞑目?”
人群中言语声愈来愈多,奚落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可未必。”莫殇冷冷道。
嘈杂声变小了不少,听清莫殇言语的人才知他是在回答辛蕾先前所言。
辛蕾已变了脸色,特意拔高了音量,斥道:“难道你还将我三人视作敌盟?!”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四海盟之人大半人的脸色都由先前的担忧、不解,转变为愤怒!
便是一同扛着封辰的若愚也无法理解莫殇何故要以言辞相激。
“封老哥对莫兄弟恩同再造,莫兄弟视之如父,封老哥走得如此突然,莫兄弟心底自然不好受,是以过分小心,嘴上没了遮拦,还请众位兄弟见谅。”
新月盟的展天站出来为莫殇解围。
他接着道:“在下不通医术,但自认还是瞧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伤势,在场的九州各帮兄弟中也有三两懂得医理的,不若随我一同来为封老哥的情况做个初步鉴定,若能确定根由,咱们当场便给封老哥个交代!如若不然,便要请各位兄弟竭尽所能查出真相,让我们的盟主得以安息。莫老弟,你看如何?”
展天此言倒是得到了大多人的认可。
四海各帮稍稍压下了心中的不满,同时花间醉的水仙、擎天众的杨子衿、星耀庄的公孙哲也极为配合地向啸月盟方向行去。
这回,莫殇未在出言拒绝,可眼神中仍充满警惕。
这分警惕委实太过明显,无法让人无视,也极易招致不满。
有不满,便少不了闲言碎语。
“嘿!大伙儿体谅你心情,更是群策群力想为封掌门做点好事,你还有何可言?”
已有人阴阳怪气地讥讽起来。
“你一直不让人接近封掌门,究竟有何目的?”
而这种声音一旦出现,各种猜想势必接踵而至。
“这家伙估计是怀疑封辰在和宁逍遥或是鬼魅妖姬较量时,被施了什么阴毒之术。”
“那防着我们四海倒也罢了,为何还防着九州的人?”
“看来他谁也不信。”
“切,我看是封辰自己实力不济,强拼两大高手后,体内气息紊乱,难以自制,才暴毙而亡,这小子执拗如此,只是想给封辰留分颜面罢了。”
“非也非也,封辰是受人所害,还是自己累死自己,别人看不出来,罂粟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吗?”
“女人嘛,生前对丈夫喜爱至极,死后也总得为亡夫的颜面着想。”
“罂粟也怪可怜的,封辰这么一死,我看她连魂魄都丢了,说的话也不见得为真。”
“啧啧,你们难道没想过会否是这小子自己对封辰做了什么手脚?”
“你是说,他是想取代封辰的位置?”
“不无可能。”
“就凭他?得了吧,啸月盟里论资排辈,何时能轮到他?”
“难不成是他和谁联手?”
“和谁?!”
这些议论声初时仅是窃声细语,到后来已毫不遮掩。
莫殇的身子已在颤抖,他显然也愤怒到了极致。
若愚亦如是。
当然若愚不信那些挑唆之言,因为莫殇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莫殇若对封辰不利,他绝不会一无所觉。
“休要胡言。”
一道声响蕴含着琴曲韵律,似有抚平心境之效,在人群中荡开,让舞剑坪上重归寂静。
是琴开了口,琴在啸月盟中地位虽高,向来少言寡语,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挺身而出。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清明方丈也再次施用梵音,不给他人言语的机会,向着啸月盟方向问道,“封掌门之不幸是我武林的损失,此事要解决宜早不宜迟,这样耽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知啸月盟各位施主可放心贫僧、老伯施主和玄箫掌门?”
清明方丈虽未往下细言,可大伙儿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殇的神情终是有所松动,而琴却已先道:“如此甚好,劳驾三位了。”
*********
正当清明方丈、老伯、玄箫三人举步走向啸月盟之时,隐在远方默默关注着场上动向的姜逸尘赫然瞥见有数道身影带着寒芒迅速移动起来!
姜逸尘脑海中当即也闪过三个大字——麋鹿兴!
第四一七章 风起百花
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尽管事先已料见封辰、鬼魅妖姬二者中必有一死,但封辰丧命的过程到底还是出乎姜逸尘所料。
不过,当麋鹿突现,风云动乱之际,泰山究竟缘何崩塌,便不再重要了,只因那时无人有暇他顾。
待得风平浪静,再想追根溯源,已非易事。
怎料现如今非但“麋鹿”不见影踪,封辰死因也备受关注,而莫殇的再三推据更是惹人生疑,情况进展变得复杂。
姜逸尘心中狐疑,是自己曲解了“麋鹿兴”之意?还是眼前之事只是在为“麋鹿兴”做铺垫?
铺垫?
姜逸尘一个激灵,思绪万千。
此次百花大会所比拼的并非个人实力,即便是独孤求败在世,没有一个帮派底蕴为依托也寸步难行。
最终能一争武林盟主位置者,自然屈指可数。
而今日在场群雄中,除却横空杀出的宁逍遥,也仅有封辰、鬼魅妖姬、君迟、佐锋、靳凤宇五位有机会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如若“泰山崩”真是隐喻武林盟主的突然死亡,不论是要算计以上五位中谁的性命,都无法通过趁虚而入的刺杀便可一蹴而就,岂非也需要层层铺垫才能达成目的?
既是层层铺垫,按部就班的布置便不可或缺。
而每轮对决都是通过抽签配对在一定程度上搅乱了按部就班的可能,则说明两盟虽已非铁桶一块,却也时刻提防着其他势力在暗中做手脚。
无法完全按部就班,更不可能买通他们晋级之路的所有对手,那要如何才能让刚刚夺、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在众目睽睽下暴毙而亡?
难道都靠运气和巧合?
不,封辰的死怎会是巧合。
不是巧合……
被算计的只是封辰?!
他们又如何确定封辰能率着啸月盟一路披荆斩棘,登顶武林之巅?
一念及此,姜逸尘旋即联想到哭娘子和夜殇老辣的眼光。
若没有红尘客栈这只意料之外的拦路虎,啸月盟岂非一路坦途?面对诸神殿时,啸月盟的排兵布阵也能从容不迫。
他们早已料见封辰能当上武林盟主!
封辰的死早已板上钉钉!
如此一来,为封辰之死所做的铺垫理应贯穿百花大会始终!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数道画面,就在他即将捕捉到那条隐藏的线前,他的眼睛先一步捕捉到了舞剑坪上的异动。
熙攘的人群中亮起数道寒芒!
姜逸尘的思绪已被打断,他赫然发现当中一道寒芒正是出现在莫殇身边!
一柄短剑疾刺向封辰,而出手之人竟是星耀庄的公孙哲!
毁尸灭迹?!
封辰多半死于奇毒诡术,若能查明他体内现在是何情况,想必便能揪出元凶,可若被毁尸灭迹,死因便会成谜。
刹那间的功夫,姜逸尘只来得及想到这些,莫殇已将公孙哲的右臂斩断,血溅一身。
“留活口!”
琴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但公孙哲的身子已径直倒下,再无任何生命征兆。
倏地,余下几道寒芒亮起处,利刃入肉声、刀剑激碰声、惊呼声、怒骂声、惨叫声交杂一团!
麋鹿兴!
姜逸尘心下几乎喊出了声。
他瞥了眼叶凌风。
叶凌风似也感知到姜逸尘投来的视线,眉眼一挑,蠢蠢欲动。
姜逸尘当下了然,叶凌风和他情况相同,仅是知晓行动内容,却不清楚更多行动细节,在得到三位判官的指示前,不会轻举妄动。
“不急,且由他们杀一会儿。”
耳畔不出意外地传入哭娘子的柔声细语,姜逸尘只得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仅这会儿功夫,舞剑坪上已乱成一片。
正如姜逸尘先前所想,只要局面足够乱,那么便不会有人紧盯着封辰死因不放,更不会有人去细究莫殇几番推拒的缘由。
没人来得及意外为何出自九州帮派的公孙哲,竟会是意图毁坏封辰尸身的死士,第二、第三、第四个来自四海帮派的袭击者已纷纷向着啸月盟等人亮出刀剑!
而啸月盟显然也不是唯一受难者,擎天众、醉红颜、幻月宫、凤鸣轩、屠龙阁、听雨阁等十个帮派也遭受到了突袭。
虽说大多行刺以失败告终,却也不乏有一二者得逞。
在八强比斗中被散人居帮主阿亮所伤的擎天众护法欣恋,再遭行刺者重创,失血过甚,命悬一线。
幻月宫宫主怜花则要差些运气,在行刺者两相夹击下,当先已一命呜呼!
在武林盟主之争开启前,一度成为众矢之的洛飘零自然也受到了特别关照,所幸韩无月被老伯留在洛飘零身边,力保其无恙。
除却偷袭啸月盟的行刺者中混杂了一二九州帮派成员,余下行刺者的行动则较为统一,出自九州帮派的行刺者便向四海帮派出手,出自四海帮派则向九州成员出手。
这些偷袭近乎在同一时间发难,而“行刺者”更是姜逸尘站在旁观者角度为他们下的定义。
对局中人而言,对方无一不源自九州四海,在今日之前,他们相互视之为敌盟,而今刀剑相向,只不过是将本要达成的和局撕碎,让冲突延续。
可在场群雄终不是土鸡瓦狗,定力也非巽风谷那群被坑杀的乌合之众可比,未陷入直接冲突者,已意识到了不对劲。
“各位朋友快快住手,莫要中了他人奸计!”
“住什么手?别人都杀来了,还要坐以待毙不成?”
“诸位冷静点!此中蹊跷至甚,切莫越陷越深!”
“正是,我们杀得你死我活,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敌人?敌人不正在眼前?”
“我们今日不正是为求和而来?!”
“求和?诚意何在?”
“花间醉众位听令,只守不攻,莫要伤了四海兄弟性命!”
“呸!你们这些伪君子,竟还勾结邪门魔教!”
“休要含血喷……”
有人意图稳住局面,也有人煽风点火,可随着红衣教、天煞十二门、兜率帮等邪门魔教搅入战局,双方一时已无暇言语。
“姬殿主,真是好手段,打不过我啸月盟,便想借邪门魔教之力搅黄和局,我若愚与尔等势不两立!”
若愚一袭白衣上已染了不知多少敌人的血,好容易得空观察周围形势,只见数位门中人已被红衣教围住,而诸神殿一方却是在同沙海坞交战,气不打一处来,怒发冲冠!
“小毛孩儿有这闲心放豪言壮语,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若愚没等来诸神殿任何一人的答复,却见一个手持赤色长剑的红衫剑客从人群中杀出,直冲他而来,“剑圣传人么?庚堂火云剑屠纲来会会你!”
另几处也响起了类似的叫骂声,却很快被金铁击碰声盖过。
九州盟的怒火被点燃!
四海盟的杀意被激发!
不多时,喊杀声震天!
九州四海间的血战,终在百花屿上再度打响!
“一炷香后望云谷会合。”正当姜逸尘在心中盘算着行动时机,夜殇便下了行动命令,会同哭娘子和幽鬼先一步掠身而出,“切记,莫要多生事端!”
夜殇这第二句话意有所指,无疑是跟姜逸尘和叶凌风说的。
姜逸尘却浑不在意,此刻他心中仅余幽冥教此行目的:灭诸神殿!
第四一八章 神出鬼没
此时此刻,沙万海口干舌燥,不仅嘴里苦得很,心里更是苦极了。
先前与紫夜轩一战,折了任闯一员大将不说,自己也被紫衣侯算计,险些断送性命。
欠老伯个人情倒无甚大碍,损失个秦地分舵也权当破财消灾,沙万海只觉今日已足够倒霉,只想百花大会快些结束,好快些打道回府。
怎料封辰这武林盟主的宝座还没坐热,便暴毙而亡,直教沙万海心中惴惴不安。
适才骚动伊始,他便喝止帮中三人谨言慎行,不要招惹麻烦,谁知战火方启,转瞬间便烧到他们身上。
紫夜轩不知何时拉近了与沙海坞的距离,伺机发动偷袭。
沙海坞一众本便不是忍辱苟活之辈,怎会任对手踩到头上?当即与紫夜轩厮杀起来。
从人数上来说,双方各有四人,可谓旗鼓相当。
此前单打独斗,沙海坞小负一局,可此番拼的是整体与默契,沙海坞倒要略胜一筹。
是以,片刻功夫后,紫夜轩便仅余紫衣侯和逆耳二人。
沙海坞一雪前耻,沙万海杀得起劲,便想着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剁了紫衣侯,如此,之前所做的允诺即可统统作废,也就在这时,诸神殿却来掺上一脚。
沙海坞本不怵诸神殿,却架不住人多势众。
紫衣侯和逆耳很快便连同诸神殿三人扭转战局,把沙海坞四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有了诸神殿的助力,紫衣侯哪能善罢甘休,加紧攻势,不多时紫魔手便分别掏出了一颗心脏,贯穿了一人咽喉。
沙万海见状自是怒火中烧,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翻江斧气势虽猛,却也难在数位强敌围攻下翻腾起多大浪花。
“老大保……”
噗哧!
沙万海身形一僵,便听到了乌仁迪在他身后倒下的声响,同来参加百花大会的四个兄弟无一幸存,而他自己也落入了一对五的境地。
在被悲愤冲昏头脑前,沙万海咬破了嘴唇,试图以肉体上的痛楚迫使自己转移注意,让自己冷静下来。
鲜血掺杂着汗水淌入嘴中。
血不多,未流入咽喉,便已被口腔壁和舌头吸收殆尽。
苦涩之味犹在,混杂着满嘴咸腥味,刺激着味蕾,冲击着神经。
沙万海长出一口浊气,似是吐出了满腔悲恸和愤怒,神情变得坚毅。
沙万海自忖先前与紫夜轩比斗时的疑团已无机会解开,但这点已不重要,毕竟生死仇怨为大,沙海坞今日同紫夜轩及诸神殿结下的血海深仇只有用命来偿,他便是横尸在此,也要多拉上几人垫背!
紫衣侯、逆耳、炎如风、楚君河、沐麟。
放在往常,沙万海能同时与其中二者周旋已是不易。
可到此以命相博之际,沙万海反倒抵御住了五人的攻势。
当然,这与诸神殿三人在帮助紫夜轩扭转颓势后并未全力施为不无关系。
得此喘息空当,沙万海也得以分神思索对策。
五人中,单论实力,紫衣侯独树一帜,炎如风、楚君河紧随其后,逆耳和叶宏则稍逊些许。
沙万海最想杀之人自是紫衣侯无疑,但此处可非沙场,没有擒贼先擒王一说,处于下风,还拿最强者开刀,实非明智之举。
柿子还得挑软的捏,要想多杀几人,乃至突破重围,自然得先从对方短板处入手。
谁是短板?
沐麟一杆长枪在手,不易欺近。
逆耳身法诡异,看似破绽频出,实则暗藏玄机。
此二者虽要弱上一些,却非最佳突破口。
以一帮之主的性命,仅是拼死换掉诸神殿十二星象神之一的马神和紫夜轩中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实在不值当。
余下二人中,炎如风为人处事极为低调,不惹是非,可一旦发起狠来,便是不死不休,此人该以智取,留待稍后收拾,当下却万万不该触这霉头。
至于楚君河……
尽管方才沙万海没有亲眼目睹乌仁迪惨死情形,但他听得出来那是一剑没入眉心之声。
五人中持剑的,唯有楚君河。
完成最后一击的便是楚君河。
沙万海在激斗中向楚君河瞥了一眼,只见其脸色惨白,神色木然,右臂缠裹着白纱,而右半身白衣已被血色浸染。
天河剑,在楚君河的左手上!
沙万海脑海中蓦然闪过先前楚君河与莫殇一战,楚君河进攻节奏被莫殇打乱,而后右臂受创,在败局已定的情形下,妄图以九天银河式反败为胜,结果受伤之躯却未能承受住聚引来的剑威,功亏于溃。
楚君河受了伤!
一念至此,沙万海心中定计已成。
先除楚君河,再破沐麟,惹急炎如风发狂猛攻,势必会让紫衣侯和逆耳投鼠忌器,一时不敢近身施压,待得了结了炎如风性命后,逆耳便失了多重掩护,易于铲除。
最后,即便已无力与紫衣侯同归于尽,也至少能磨掉去半条命!
沙万海一心二用,正要在脑海中再将计划演练一番,却听得刀锋破空声自前方传来,赶忙后退一步避开炎如风正面斩落的刀,旋即腰部一拧闪过逆耳划来的锥。
虽是被五人围在中央,沙万海却似浑身上下都长着眼睛,对五人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心。
可沙万海也很清楚如此僵持下去,自己定撑不住多久,瞅见一瞬空当,便不敢耽搁,正要冲天跃起,将计划付诸行动,呼吸却忽然止住!
背后有人!
准确而言,应是多出一人,而此人正是立在沙万海身后!
沙万海只觉惊惧不已,即便他落入红衣教恶徒的重重包围中,他也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他所惊的,是此人就像凭空多出来的,而他丝毫没有察觉!
他所惧的,是他适才想出的计划已一无所用,只要此人一出手,他命当休矣!
沙万海的心如坠冰窖,为弟兄们复仇的豪情壮志,和拿定主意后的跃跃欲试,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寒意,是心慌。
沙万海力有千钧,却愣是无法挥动翻江斧砍向背后。
他好似僵住,不敢动弹,只等待着背后之人对他的裁决。
可沙万海全然没发现,呆愣住的,不只是他自己,包括紫衣侯五人也都止住动作。
在那一瞬,他们或都惊诧于此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沙万海身后,又疑惑于此人到来的目的,是敌还是友?
七个人站立不动,在纷乱的战局中,显得有些诡异。
但这诡异的画面,仅持续了片刻,便有了变化。
有一人动了动身子,却没做出任何进攻性动作,而是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摸向后背,垂着头,看着自己腹部宽有三寸的伤口,似也明白这伤是从后背贯通至肚脐,带着惊恐和不甘地神色,扑倒于地,再无生息。
倒在地上的,是逆耳!
杀逆耳的,现在看来只有一人,沙万海背后之人!
另五人似经历了一阵恍惚,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辨清了敌我关系,紫衣侯四人自不会让此人再有偷袭机会,而沙万海则是劫后余生,大感庆幸,深吸口气,气力再度充盈全身。
紫衣侯四人正待重整旗鼓,再起攻势,沙万海背后之人已撩起一柄黝黑大剑,直要将四人划分为两拨。
直到此时,五人这才注意到这柄古怪至极的大剑。
“那剑是……幽冥教的隐之剑!”
五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来人身份——幽冥教黑无常!
第四一九章 无常索命
相比沙万海深陷水深火热中冥思苦想对敌之策,姜逸尘和夜殇等人则是毫不费力地混入乱局之中。
得益于此,姜逸尘有充足的功夫观察清诸神殿各人动向,自也瞅见沙海坞陷入险境,随后沙万海独木难支的景象。
起初姜逸尘并无相救之意,可念及先前老伯不惜让韩无月现身都要保沙万海性命,想来沙万海于沙海坞不可或缺,而沙海坞的留存对道义盟意义匪浅,这才临时起意,节外生枝。
虽属临时起意,可姜逸尘也非无的放矢。
姜逸尘并没强过沙万海,却胜在能趁人不备、神鬼不知地出手。
当然,这机会只有一次。
是以要想救沙万海,姜逸尘出手的第一剑势必要让对手减员,而且是伤筋动骨的减员。
楚君河是带伤之躯且意志消沉,无疑是这五人木桶中最大的缺口,姜逸尘轻易能将之除去。
但好钢当用在刀刃上,“鸡”随时可杀,杀鸡用牛刀显然不是最佳抉择。
这一剑既要杀得鸡飞狗跳,又得十拿九稳,姜逸尘只得将紫衣侯和炎如风排除在外。
最终,这一剑落在了逆耳身上。
在姜逸尘看来,沐麟和炎如风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武功路数亦是如此。
相较而言,直来直去的招数不难防范,而逆耳招招式式间都令人难以捉摸,先行将之除去,也是除去一大变数。
手刃逆耳后,姜逸尘没有给紫衣侯四人以及沙万海太多反应时间,身影闪烁,再次祭出隐之剑,直取楚君河和沐麟的方向刺去,全然不惧将身后空当暴露给沙万海。
救沙万海,对姜逸尘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幽冥教黑无常出手相救沙海坞帮主性命,所杀是紫夜轩之人,却让沙万海陷入不义之地,尽管九州四海两盟间的裂痕此时看来已无可弥补。
沙万海怔住,作为一帮之主,他万分肯定自己没有和幽冥教有任何瓜葛,但黑无常这番举动实令其百口莫辩。
沙万海稍一寻思,便看穿了这当中的阴谋,一如诸神殿被冤枉勾结邪门魔教。
邪门魔教用心良苦,逮的就是九州四海这乱子,封辰之死想必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眼下,黑无常背后空门大开,沙万海只要回过身,用翻江斧劈了黑无常便可自证清白。
但沙万海却不急于动手,他脑海中心思百转,眼中也看清了当下局势。
随着逆耳倒下,楚君河、沐麟、紫衣侯、炎如风正巧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他和黑无常围在中央,黑无常取东南方攻去,将最棘手的两人留给了他。
在黑无常出现前,诸神殿、紫夜轩对沙海坞的杀意并不存假,此时他若真的回身去对付黑无常,那紫衣侯和炎如风便有机会对他下杀手。
维护一时声名和保全自身性命是黑无常留给他的选择。
然,事到如今,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他不见得有选择。
沙万海没有回身对付姜逸尘,也没有急于同紫衣侯和炎如风拼杀,而是像尊门神一般将三者隔开,守在姜逸尘身后。
紫衣侯看出其用意,讥讽道:“沙老大啥时候和幽冥教勾搭在一起了?可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啊。”
“哼!狐假虎威之辈。”沙万海仅吐出寥寥数字反讽,便不再理会紫衣侯,而是直视着炎如风一脸正色道,“诸神殿可是和红衣教沆瀣一气?”
炎如风不假思索怒道:“一派胡言!”
沙万海道:“如你所言,当下这局面显然是几大邪门魔教在暗中捣鬼,要我九州四海两盟互相残杀,你我理当就此罢手,以免越陷越深。可若执迷不悟,苦苦相逼,沙某也只好随着黑无常上贼船了!”
炎如风扫视一圈,将当前乱局尽收眼底,似也看出沙万海所言不假,一时踌躇无措。
紫衣侯却冷笑道:“罢手?沙老大你何时已天真至此?当下还有谁能独善其身?真相,也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机会去定义!”
言语未尽,紫衣侯已亮出紫魔手攻去,同时厉声出言道:“炎老弟,我可不认为楚老弟和沐老弟能抗住这位新任黑无常太久,待那家伙得手,再联手沙老大,你我恐怕也没机会活命了!”
炎如风虽是个直性子,却也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被煽动,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紫衣侯已同沙万海战作一团,炎如风的视线便绕过二人,直朝楚君河和沐麟那看去。
黑无常以一敌二果然不落下风。
楚君河面无血色,身形摇摇欲坠,很显然适才在黑无常的压迫下没喘上几口气,若非沐麟倚仗长兵的优势在旁频频封堵剑芒,楚君河已无活命可能。
见此情形,炎如风已不顾得紫衣侯和沙万海间的纠缠,提刀直往楚君河那掠去。
姜逸尘及时洞察到了炎如风的动向,其反应倒也在他设想情形之中。
沙万海的应对很理智,即便心有怨气,也只拿不共戴天的紫衣侯开刀,没有一怒之下便背离正道选择同他这黑无常结盟。
他被沙万海利用来牵制诸神殿三者,至于他的安危,绝不在其考虑范围中。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他对付楚君河和沐麟游刃有余,是以留了几分力,随时观察周边情况,一旦加上个炎如风,他可实在吃不消。
趁炎如风未至,姜逸尘卖了个破绽给沐麟。
沐麟实力虽不及楚君河和炎如风,但身为十二星相神之一,自然也非易与之辈。
怎奈楚君河有伤在身,也因此成了敌手眼中的突破口,紧咬不放,沐麟不得不分神照顾,反倒无法发挥自如。
沐麟心下憋闷不已,姜逸尘这破绽又卖得恰到好处,无疑给沐麟凿开了个宣泄口,沐麟当然不会错个这个机会!
枪尖在夕阳下跃动着炽热的杀意,化作星星点点的辉芒急落在姜逸尘胸前。
噹噹噹噹……
姜逸尘无一例外地用隐之剑宽大的剑身将沐麟这一顿快马乱枪挡下。
沐麟攻势不止,枪尖一突一回的频率越发急促,也不难料见后续攻势之猛有增无减。
随着隐之剑剑身传来的震颤不断加剧,姜逸尘仿佛瞧见了夕阳余晖下,一匹疾驰快马将自己的速度催动到极致,只为腾跃过断谷之下能轻易吞噬掉其性命的滚滚江河。
在姜逸尘完全感受不到剑身上一丝震颤的刹那,那人那枪似化作那匹奔马,向他腾跃而来!
只是他们的目的不是飞越断谷,而是洞穿姜逸尘的心门!
狂龙穿心破!
那一阵如雨点般密集的乱枪疾攻不求杀敌,重在给予对手强压,将对手紧紧锁定在出枪范围中,于此同时不断提高出枪之势,到达最终极致之际,也是发出致命一击之时!
此招从始至终,出招线路便局限在方寸之间,是故衔接性极强,对手本无闪躲可能,只得勉力相抗。
但姜逸尘早有准备,化身轻柳,腰肢一折,上半身往左一拧,在沐麟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错开枪尖来势。
姜逸尘不沾长枪分毫,也让过了疾疾窜过的沐麟。
二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孤注一掷的沐麟已来不及施展其他攻势,姜逸尘却有机会用天殇折梅手拧断沐麟的咽喉,或是直袭沐麟心窝,先一步了结这麻烦,只是念及此处人多眼杂,为免身份暴露,才未动手。
姜逸尘暂放沐麟一马,借着擦身而过的余力扭转身形,直将沐麟落在身后一丈开外。
沐麟收势不及,更险些和赶来的炎如风撞上,为免误伤,二人只得相互避让,这一耽搁,姜逸尘已获得了直面楚君河的机会!
楚君河瞪圆满布血丝的双眼,目光中带着仇怨,透出决死之意。
天河剑已被其交回右手,意欲何为,在明显不过。
姜逸尘自然不会给楚君河施放九天银河式的机会,转瞬间便已逼近。
二人相去不过三尺,楚君河见事不可为,只得效法沐麟,施展快剑抢攻,尽其所能去限制住姜逸尘,待沐麟和炎如风来了结对手。
面对心存死志的楚君河,姜逸尘不再留手,一招大浪淘沙,用剑身拨扫开楚君河的剑雨攻势,同时剑锋直朝楚君河面门扫去!
楚君河勉力施为使得包扎好的右臂伤口不断迸裂,姜逸尘此招连攻带守,让本是强弩之末的楚君河只有本能的格挡反应,天河剑径直被隐之剑拍飞,楚君河也终是气力不支,颓然倒下。
姜逸尘见此并未心慈手软,在回剑之际,顺势抹过楚君河脖颈,彻底断了其生息。
隐之剑剑锋带着夕阳残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却未带走那片片樱红。
身后长枪破空声到底来了慢些。
剑弧未止,姜逸尘前倾着身子,双脚交错,依次为支点,旋身挥剑。
沐麟此枪意在救急,来得快,却势不足,指着姜逸尘后心窝而来,却在半路被隐之剑截下,扎入土中。
未待沐麟将长枪抽出,已有两只脚踏上枪杆,死死压住长枪!
姜逸尘循杆欺近,隐之剑一挥而就,沐麟的首级似被硬生生拔起!
沐麟始终未能跟上姜逸尘的节奏,末了,即便尸首分离,脖颈中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淌出血来。
姜逸尘稍显轻松地收拾了楚、沐二人,与炎如风未能紧随而至不无关系,毕竟在姜逸尘原先计划中,沐麟一马当先,来势更疾,炎如风也不该落下太多。
炎如风何在?
他已被一道白影拦下。
白影不是别人,正是叶凌风。
叶凌风身法迅疾,不与炎如风正面硬抗,夺魂扇仅在关键当口抵住来刀,便教炎如风杀其无法,摆脱不能。
“啧啧啧,你的动作也太慢了!”
叶凌风肆意嘲笑着。
只有姜逸尘才清楚,叶凌风嘲笑的是炎如风不假,可话却是对他说的。
姜逸尘不以为意道:“两个。”
叶凌风有些不屑道:“楚君河那废人也算一个?”
姜逸尘不争不辩,淡淡道:“三个。”
叶凌风不解,不由朝姜逸尘那一瞥,嘴角当即抽了抽,脸色似被衣色染白,也不顾被炎如风削去一缕长发,倏地便从原地闪开。
炎如风本被叶凌风带起了七分恼意,可理智尚存,见黑白无常俱在,便心生退意。
哪知叶凌风突然仓惶闪躲,反倒把炎如风弄得一脸茫然。
下一瞬,炎如风只觉耳畔边阴风大作,便本能地催动起内功外放,以防暗箭来袭,同时直往叶凌风躲闪的方向扑去!
炎如风握紧了手中的刀,时刻谨防叶凌风趁机发难,却见叶凌风只是瞅着他,目光中似有佩服,似有怜悯,而后,那白皙的面庞上,便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叶凌风又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抹嘲弄的笑。
炎如风不及有其他反应,便感到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一瞬,炎如风觉得整个人被强行掰成了左右两半,左眼中能看到右半边血淋淋的身躯,右眼里能看到左边血淋淋的身躯……
第四二零章 魔头天降
风在嚎!
血在泣!
本是日暮时分,天地间的颜色却被悄然替换为单调的黑白灰三色。
若还有第四种,定是血红色。
显然,在这血红色前,要想让每个人都保持绝对理智是一种奢望。
百花屿上,九州四海两盟之人近乎被这片血红色蒙蔽了双眼。
他们为此恐惧,为此愤恨,一时间似乎只有让这片血红色占满他们的视野,让血腥味充斥他们的鼻息,才能让他们麻木,才能让他们心安。
当中唯二尚能留存心中清明的便是听雨阁和红尘客栈两方人马。
一方毕竟人手有限,能确保己方无恙已是不易。
一方到底是初露峥嵘,未与他帮结仇生怨,遂相安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处已非说理之地,尽早抽身才能少受殃及,是以听雨阁三人连同道义盟、少林等受邀而来的门派代表且退且战,从舞剑坪东北方退去,红尘客栈一众则望南而行。
突如其来的邪门魔教火上浇油,伺机削减着九州四海两盟实力,诸如啸月盟、擎天众、藏锋阁等九州四海中的大帮派无一例外遭重点针对。
红衣教乙堂、戊堂、庚堂三大堂主联手向啸月盟施压,致使曲瞳、燕晨风、尉迟长空三人先后殒命,所幸醉红颜和花间醉及时从旁帮衬,方才顶住红衣教强横的攻势。
兜率帮和埠济岛十人齐出,也令藏锋阁与搜魂殿叫苦不迭,藏锋阁折损两将,搜魂殿却仅余温不语和冬晴尚在。
黑、白双煞各带一人阻击散人居和屠龙阁,公孙煜浴血奋战,力保散人居众人无恙,而屠龙阁一边则有一人被杀。
银煞门由萧银才领衔,银虎坛主和云小白为先锋,虽只有五人,却战力斐然,凤鸣轩疲于招架,不久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擎天众情况稍好一些,虽被火煞门和雷煞门盯上,也仅有本是重伤的欣恋被趁机要了性命,余下七人抱团协战,让火、雷双煞一时三刻间难有进展。
在此乱局中,如若连同门之谊都靠不住,势必被逐个击破。
诸神殿众人并非不信任同门之人,却逐一落入险境,乃至丢掉性命。
将诸神殿逼入如此境地的便是晚到而来的姜逸尘五人。
幽冥教刻意拖延了行动时间并非托大,而是有意为之。
九州四海各大门派遭袭,唯有诸神殿独善其身,实难不惹人生疑。
即便诸神殿自认问心无愧,也无法袖手旁观,终究得分散人手去协助各帮抵御邪门魔教的强袭。
而两盟间裂痕已深,再难同仇敌忾,形如散沙,被忽略的幽冥教五人趁虚而入,自然如鱼得水。
诸神殿共有十三人,来者虽众,但战力分散,幽冥教五人便以偷袭智取为主,不费力相拼。
在姜逸尘与沐麟、楚君河二人纠缠之际,叶凌风已然一击得手,这才有暇来拖住炎如风,再通过逢场作戏,配合姜逸尘将炎如风引诱至其剑芒之下,尸分两半。
幽鬼、夜殇、哭娘子三人出手也不含糊,包括苦幽在内已有五人毙命。
不到一盏茶功夫,诸神殿便只剩鬼魅妖姬、善始、铎名泽、杜子腾四人残存。
此前被封辰重伤的鬼魅妖姬只凭一口气吊着,苦苦支撑,实力发挥不出原先六成。
诸神殿四人情势岌岌可危!
情势岌岌可危的当然不止诸神殿几人,桃花阁、银钩坊、灵武山庄一些小帮派被顺手收拾掉,到场者无一幸存,沙海坞、紫夜轩、琥珀山庄等仅余帮主一人,而能与诸神殿相提并论的凤鸣轩也只剩靳凤宇、扈情、任铎三人。
纵然早有人幡然醒悟本次百花大会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也为时晚矣。
“鼠辈敢尔!再敢伤我凤鸣轩之人一分一毫,越某定将尔碎尸万段!”
正当有人心如死灰,不抱任何念想之际,一道声音却如惊雷撼动整个舞剑坪。
尽管此人已言明是为凤鸣轩而来,可在心灰意冷之人耳中听来却如神兵为己天降,重燃希望。
更有许多人从中听出来者身份——剑魔,越驚云!
有剑魔来撑场面,挫挫这些邪教的锐气,九州四海总能缓过劲来吧?不少人心中如此期盼着。
“来得真快。”
“更快的来了。”
姜逸尘依稀听得不远处哭娘子与夜殇的对话,二人对剑魔现身于此没有太过意外,反而老神在在,侃侃而谈。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人本是远在天边,倏忽之间,已在近前。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长发张扬,双眼窜着火光,面色狰狞,龙行虎步,黑衣鼓舞,恍若大魔头乘风而至!
可偏偏这大魔头是救人之人,其手中长剑往前一扫,一记蓝光便如离弦之箭飞出,直射凤鸣轩与银煞门交斗之处!
即便相去十丈之远,姜逸尘依然清晰感受到了那蓝光中无比霸道的杀意!
那是此前封辰“斩日月”都无法企及的霸道!
越驚云是第一个来援者。
谁会比剑魔来得更快?
姜逸尘实在看不到另有其人。
比剑魔更快的,当然只有剑魔的剑!
啊!——
姜逸尘的视线没能跟上那道剑气,在一声充满绝望的惨呼之后,他只看到蓝光消弭处四分五裂的尸身和尚未落尽的血雨!
血腥味随风而至,姜逸尘竟不觉呛鼻,反而周身毛发舒张,隐隐有股兴奋劲儿升起,忙深吸了口气,按捺住躁动的心。
姜逸尘很快便根据银煞门存活着的另四人,判断出首个被剑魔“碎尸万段”者的身份。
那人是萧银才手下十三坛主之一,实力不弱于炎如风,便是再给予姜逸尘一次同样的偷袭机会,也只能将之一剑两断,而越驚云这一剑事先已有预警,对方有所防备仍一无所用,当真神挡杀神,佛挡弑佛,霸道至极!
不愧是天霸剑!
姜逸尘心下暗暗感叹着。
正道群雄却为这一剑感到振奋!
越驚云是第一个来源者,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百花大会终究是九州四海两盟的大会,各大帮派虽未倾巢而出,但都留有后手防范于未然。
邪门魔教蓄谋已久方才乘虚而入,将正道之士杀了个措手不及,可只要挺过这一阵,待援兵到来,他们若不退走,可插翅难逃了。
这也是为何姜逸尘等人本次行动的时限,仅有一炷香功夫的缘由。
一炷香,足矣让今日才落脚平海郡的各帮援手从四面汇聚而来。
只要不超过一炷香的功夫,正道援手来得三三两两,不成体系,总要容易溜走。
过了一炷香,那各路正道援手便能组织起有效的围堵措施,将他们这些邪教孽徒一网打尽!
“呵!越兄可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萧银才笑声朗朗,听不出有半分恼意,反而是发自肺腑地夸赞,乃至欢迎越驚云的到来。
萧银才话语声未落,一个白衣青年已从人群中窜出,向着越驚云迎了上去。
只是用来欢迎越驚云的,并不是白衣青年的手,而是白衣青年的剑。
“来得正好!”
云小白一改平常一脸漠然,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激昂的战意溢于言表!
见来人年纪虽轻,但剑气凌人,越驚云皱了皱眉,似在疑惑其身份,但并未大意,当即回剑相击。
澎湃的剑气自两剑交碰触激荡开来,让周围人不由退避三舍,给二人腾出交斗空间。
“银煞门,云小白。”云小白仅是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便再次向越驚云展开攻势。
“嘿嘿,得亏我和老萧据理力争,这凤鸣轩才没沦落到我们头上。”
姜逸尘听见哭娘子不顾周遭人多耳杂,向夜殇邀起功来。
“没成想这家伙竟不辞辛苦,跟到这来。”
不知何时,幽鬼已和哭娘子、夜殇聚在一处。
哭娘子道:“这家伙虽不爱掺和江湖事,可素来将凤鸣轩的动态牵挂于心,今日这百花大会,靳凤宇又是亲自出马,他怎会不闻不问?”
“我看这剑魔,该改名为护犊子狂魔!”叶凌风笑着朝三位判官方向靠去。
待姜逸尘移步到四人身侧,才发现诸神殿剩余四人已齐聚一处,正在两丈之遥冷然回视着他们。
夜殇道:“趁着还有时间,不如把活干得漂亮些。”
所谓漂亮,自然是全取诸神殿所来十三人性命。
在事先计划中,仅凭幽冥教五人之力显然不易达到,但计划实施可谓出人意料的顺利,全歼诸神殿来人已不再是天方夜谭。
幽鬼已赞同道:“如此甚好。”
夜殇朝鬼魅妖姬那看了眼,淡淡道:“女人你来。”
哭娘子欣然领命:“也好,免得你们脏手。”
幽鬼道:“我来会会号称滴水不漏的土神。”
夜殇看向姜、叶二人,道:“那么,鼠神我来,胖子归你俩。”
姜逸尘没意见。
叶凌风却争道:“诶诶,我来和这老鼠玩玩,你去整那胖子呗?”
夜殇闻言不语,只把视线挪向姜逸尘。
姜逸尘见状,四下环顾,试探道:“那我自己找点事儿做?”
夜殇颔首,只是再提醒了一遍,“还有一盏茶功夫。”
便同幽鬼三人朝鬼魅妖姬等人杀去。
第四二一章 剔腐除毒
卫子陌,三十六岁。
楚郡摘星观掌教“摘星真人”司空元阳座下首徒。
身世不明,幼年时被带回摘星观,大器晚成,年过二十八后才有所展露头角,深得司空元阳信任,打理观中内外事物。
独身未娶。
偶然间初尝云雨后,常流连于楚郡天香院无法自拔,亏空观中财帛,得兜率帮相助,瞒天过海。
唆使司空元阳加入四海会盟,并不时奔走于楚郡、黔地,收集两地间九州四海各帮情报,向兜率帮换取重利。
名为四海之人,实为兜率帮耳目。
杀!
*********
卓芳,三十三岁。
卓平,三十岁。
真武道馆帮主冯虎之妻及妻弟。
少年时父母双亡,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习得一身好武艺,随同江湖戏班子艰辛度日。
直至碰上家财万贯的冯家,卓芳被冯虎相中,共结连理,才过上好日子。
从穷困潦倒到衣食富足,落差之大让卓家姐弟不知检点,挥金如土,加之冯虎爱屋及乌,冯家家产很快便被挥霍一空。
而后张罗起武馆,虽能维持家用,却无法满足姐弟二人所求,遂倚仗着冯虎及其数位弟子战力不俗,邀各路江湖人士登门来战,开庄设赌,做局敛财,并收集情报,暗中售卖予各邪门魔教。
杀!
*********
朱五,五十岁。
烽火楼大长老。
本姓绰罗斯,系瓦剌细作。
年少时便混入中州内陆,因聪慧过人,受烽火楼上任楼主赏识纳入麾下,并多次为烽火楼立功。
自褚骁龙继任楼主之位后,朱五理所当然成了其最受仰仗的军师。
褚骁龙好战,朱五便凭其所能,放大各门各派间的摩擦,巧让烽火楼无辜牵连其中,借口生战获利。
杀!
*********
陈不坏,二十九岁。
啸月盟定山坛坛主,所练“定山棍法”造诣颇高。
饮酒更是海量,行一里地,喝十坛酒,千里方才一醉,号称“千里一醉”。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陈不坏有次宿醉不幸落入天煞门手中。
陈不坏寻死不成,更被天煞十二门投食药物,受之掌控。
此七八年间,陈不坏已为天煞门在啸月盟的眼线,暗中为天煞门做事。
杀!
*********
五人中仅有已然受伤的陈不坏稍作抵抗,方才被姜逸尘抹了脖子,余下四人皆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乍一看,姜逸尘下手目标似有特意挑拣过,然则其心中早有打算。
这些机密事宜绝非姜逸尘轻易能查清的,而是他人经年累月探查之果。
姜逸尘仅是在前不久,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一一查证过。
这些隐秘来源并非幽冥教的鬼耳堂,也非道义盟的暗部,而是源自听雨阁。
一年前,姜逸尘以幽冥教江城子的身份趁夜潜入雁回客栈探听听雨阁众人行事被逮个正着。
虽从雁回客栈中脱身,却没能逃出飞飘等人的围追堵截。
所幸在最后关头,此前从龙渊峡相救慕容靖时与姜逸尘打过交道的逆蝶、肉蛾、李子轩三人认出其身份,这才罢手止戈。
那夜,姜逸尘与听雨阁众人交了底,直言为习得阴风功,特意混入幽冥教,夜殇差遣他来追寻恋蝶踪迹,也心存试探他之意。
听雨阁众人则将近来所探听到的部分正道人士隐秘告知姜逸尘,望能于其有些助益,同时听从其建议,撤离西江郡,暂避幽冥教,造成被打草惊蛇的假象。
此外,为遮人耳目,听雨阁众人也配合着姜逸尘将戏码演全,追袭其数日,并寻了颗不日之前死于意外的女性头颅替代恋蝶首级,供其向夜殇交差。
数年间,经听雨阁查明后,具有确凿证据的正道害群之马共计六十三人,时隔一年,姜逸尘尚记得其中一十八人姓名及详细经历,以上五人悉数在列。
就在大半年前,洛飘零借天狗食日之灾坑杀大批江湖人士于巽风谷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尽管无人能举出真凭实据确为其所为,但姜逸尘却认为洛飘零并不缺乏那般智谋及魄力,心下已认定与其有关。
毕竟每每被当众问及此事,洛飘零虽未承认,却也没有矢口否认,总是避重就轻,扯开话题。
洛飘零而今身无半点修为,可因其之故,送掉性命之人却不下成百上千人。
但观听雨阁行事之细致,不难想见巽风谷之事乃是其不得已所为,洛飘零或许不愿无辜者无谓死伤,只是,对其穷追不舍之人,无辜者又有几何?
在姜逸尘看来,听雨阁洗涤武林、剔腐除毒的决心不言而喻,而他们之所以放心将几年来所调查的成果和盘托出,除了对于他和道义盟的尊重信任外,也不乏想借其手诛戮奸贼恶徒之意。
此等惩奸除恶之事,听雨阁并不方便亲自动手,而他以黑无常的身份来做这刽子手再合适不过!
姜逸尘行踪飘忽不定,却目标明确,出手极快,是以五颗人头先后落地后,并没造成多大骚动,更有甚者未能看清是谁对身边人下此狠手。
“江兄弟,帮帮忙欸!”
正待姜逸尘搜寻下一个目标时,叶凌风心不甘情不愿的求救声却在其身后数丈之外响起。
姜逸尘还未寻见其人身影,心下已猜知大半。
叶凌风的强项在于脚下如风,身法迅疾,但手上多是讨巧的功夫,在对付善始时,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侵略性远远不足。
善始黄袍上的补丁和匣子中的机巧虽已用尽,却无人知晓其背后鎏金箱子里的底细,叶凌风信誓旦旦要拿下这鼠神,终究还是踢到了铁板上。
叶凌风确实踢在了铁板上,他没有执拗的性子,却也好面子,既然挑了善始当对手,打不过,拖着耗着就是,待得一炷香到,便拍屁股走人。
谁知善始看穿其心思,遂主动出击,不如其所愿。
初时叶凌风还能仗着过人身法,对付善始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巧。
善始得势不饶人,也有意留一活口,便把主意打到叶凌风身上,从鎏金箱子中放出了一个手持双匕的傀儡,加紧攻势。
这下,可让叶凌风哭愁了脸,他脚下速度再快,也不及善始动动手指快。
傀儡对其紧盯不放,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叶凌风脱身不得,又得招架傀儡的匕首攻势,更要提防善始再偷偷抛出机巧暗算于他。
叶凌风终究不是一根筋,面子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见夜殇三人尚未腾出手,便赶忙寻求姜逸尘的帮助。
姜逸尘寻声望来,便见一同善始有五六分相似之人追着叶凌风穷追猛打。
姜逸尘自然不忘善始并不擅长手脚功夫,怎会与叶凌风短兵相接?
再仔细一打量,便看明白那人并无完整躯体,四肢关节更是裸露于外,不见血肉,赫然是个傀儡。
姜逸尘旋即了然,善始不仅精通机巧之术,更是在整个江湖间难得一见的偃师!
叶凌风被善始步步紧逼,却未乱了阵脚,知晓凭姜逸尘的手段,对付傀儡不成问题,遂耐心候援。
但叶凌风这一吼,也让他这白无常处境堪忧的景况闹得人尽皆知。
周遭正道人士不是榆木疙瘩,在剑魔到来后稍稍定了心神,此时也知该切断两个无常的联系,才好逐个击破。
腾不出手的忙大声招呼,腾得出手的,有的抢身截住姜逸尘去路,有的则朝叶凌风方向去,打算趁其病要其命!
姜逸尘与叶凌风间不存友情,却也不敢多耽搁,真气澎湃,引剑一舞,荡开数柄刀剑的围堵,便要展开身法去救叶凌风。
就在这时,一道久未听闻,却让人始终无法忘怀的银铃笑声传入姜逸尘耳畔。
“咯咯咯!你叫啊,叫得大声些,让奴家听听你有多疼!”
。m.
第四二二章 同门恩仇
周遭环境喧杂,近旁之人的言语尚不易听清,可那银铃般的娇笑声,仿佛具有穿透力,显得格外清晰。
本该出现在风烟楼的靡靡之音,姜逸尘听来却不觉羞涩,反倒是一扇于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门被猛然撞开,愤恨之情自心头奔涌而出,刹那间便要溢出胸腔!
姜逸尘当然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他辨清了声音来处,迫切地想亲眼看看那声音的主人正在做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但此前被他清退的三名正道人士已协同另两新援围拢而来,他的视线自然被挡住。
他的呼吸沉重了几许,握剑的力道多了几分。
他没拿正眼去瞧五人,目光仍直视前方,好似透过重重障碍,只盯着那银铃般笑声的来源!
姜逸尘此举无疑太过目中无人,也毫不意外地激怒了五人!
即便此时九州四海已非同盟,即便他们五人分属不同帮派,但此刻他们同为手刃黑无常而来,同被小觑,同被激怒,是以原本出手还留有余地的五人,当下无不运上了十足力道,只为让黑无常尽早一命呜呼,好解心头之恨!
待五人攻势临到近前,一直纹丝不动的黑无常才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其右手端着剑柄,剑锋朝前微垂,拧动腰身,原地转起圈来。
那举剑动作看似有气无力,可自那黝黑大剑剑锋透出的寒芒却如冷夜中的星光,气势逼人,教五人不敢忽视。
那挥剑速度瞧来也慢慢悠悠,可五人竟觉那剑尖直指自己心门,若不收招自保,恐怕下一瞬便要被洞穿心房!
念头刚起,五人强行收势只求护住脖颈至胸膛间要害。
却见那势大力沉的黝黑大剑如鸿毛般飘飘然,临到招式已老时,突然变了方向!
心念不坚者,举棋不定,举棋不定者,落子成疑。
噗呲噗呲……
接连五道剑刃入肉之声有先有后,可若非耳力极佳者显然无法分辨仔细,在一场乱战中也不易惹人关注。
这点儿声响很快便被更大的动静取代,五道惨呼几乎同时响起,又很快了无声息。
要以一剑杀五敌,心脏虽为致命要害却不是个好选择,取咽喉处下手,才有机会一剑毙五命。
能代表各自帮派来参加百花大会的五位正道人士皆为江湖老手,自然深谙其道,故而变招之际便有所防备。
怎料黑无常剑走偏锋,直取五人双眼,教之猝不及防。
隐之剑虽仅是没入了五人的双眼,但剑锋上所裹杂的剑气显然切入更深,颅脑受创,五人自然性命不保。
拍死了几只惹人厌烦的苍蝇,姜逸尘身周立马清静下来。
这五名正道人士虽有头有脸,可名气加起来也不及楚君河、炎如风、沐麟任何一人,然而五人同时毙命倒地闹出的动静却一点不小。
姜逸尘成了鹤立鸡群的存在。
几十余道目光在这一瞬都汇拢而来。
离得近的很快便缩回视线,专心对敌,并有意地将战局往边上引。
离得远些的才会多打量上几眼。
数月来,幽冥教新晋黑无常之名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江湖终是讲究实力为尊,江城子尚未有何骄人战绩,总难让人心悦诚服,而今一见果真不辜负赫赫凶名,一时间也无人敢来招惹这尊煞神!
如此一来,姜逸尘也得以透过人群打斗间隙寻见目标人物。
杨柳青青的薄纱,凹凸有致的胴体若隐若现,一如既往春色无边的打扮,倒与百花屿的环境十分贴合。
五年未见,姬千鳞容貌几乎没有变化,还是姜逸尘记忆中的模样,其相貌在姜逸尘所见之女子中算不上出类拔萃,但论手段之狠毒却无人能出其右。
此时这副妖娆身躯正赤着脚丫子踩在一个男子背上不停揉压,腰间墨绿色的御魔笛随着其动作摇来晃去,其手中拿捏着柄把巴掌大小的亮银匕首。
定睛细看,不难发现那亮银匕首上正有点点樱红垂落。
下一刻,却见那柔软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将匕首往两瓣红唇中送去,而那双红唇的主人似品尝美味般舔舐着匕刃上的鲜血。
趴在地上的男子,似因吃痛或是急求呼吸,身子抽搐得厉害。
姜逸尘没能认出男子身份,但不出意外便是藏锋阁或搜魂殿之人。
仅凭所见之景,他也无法推断出男子是何处受伤,又如何得罪了姬千鳞,以致于受如此之辱。
这答案于姜逸尘而言并不重要,他只在乎姬千鳞接下来的举动。
姬千鳞与姜逸尘相去不远,仅有五丈之遥,但她更陶醉于自己的喜悦中,轻易不为外物所动,自然没注意到黑无常一剑毙五命的情形,也未发现有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是以,当她将脚下男子的手筋、脚筋一一挑断,沉溺于男子凄切的哀嚎和嘴中鲜血的甜美滋味时,也未察觉到那双目光中已凝聚满十足杀意!
姜逸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他没有去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能以杀人为乐,享受折磨人的乐趣。
他也注意到了姬千鳞脚下的男子,剧痛让男子浑身被自己的汗水浸湿,在那凌乱的黑发之下,是张无比扭曲的面庞,即便如此,那男子除了不断地哀嚎,却未有过一声讨饶,在其最痛苦之时,要断了自己的三寸之舌,就此昏死过去。
姜逸尘实在无法辨识出男子身份,只能看出其已过而立之年,但眼前情景仿佛昨日重现,那地上顽强男子好似枯藤洞中的丈三。
五年之前,笑面弥勒为寻得合适的木系法门度过修炼难关,遂命姬千鳞和常坤于西江郡内外四处设伏,劫杀各路江湖人士。
因缘巧合下路过西江郡的峨嵋派和无相门众人成了最受觊觎的对象。
无相门三个幸存者,丈三、司徒钟、石成均被兜率帮生擒,严刑逼供,仅有前者侥幸活命,却是手脚筋尽断,口不能言,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姜逸尘很清楚彼时兜率帮想要的是什么,自然也清楚此三人是豁出了性命在守护一个秘密。
不是守护无相门的《无相坐忘心法》,而是守护他姜逸尘身怀《无相坐忘心法》法门的秘密!
若非如此,心狠手辣的姬千鳞怎会忽视或是小觑他,让他这江湖嫩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眼皮底下死里逃生?
姜逸尘与他们并非出自同门,却有出生入死的交情,和转赠功法之缘,尽管姜逸尘至今还未修成《无相坐忘心法》,但他早已将自己视为无相门一员。
欺侮、迫害同门性命之仇,怎可不报?!
同门相助之恩,怎可不还?!
。m.
第四二三章 临阵反目
日薄西山,暮野四合。
风势渐起,万千花香被送往百花屿外,其间捎带的血腥味直至数里地外仍弥久难消。
数里地外如是,舞剑坪上腥浓血气自然更甚。
历经多年戮血杀伐,姜逸尘本可轻松适应这令常人闻之作呕、寻常江湖人士闻之都难以忍受的浓烈腥味。
就如他先前做的一般,将那反胃的不适隔绝于外。
可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姬千鳞身上,打开心中那扇仇恨大门时,那浓郁呛人的气息也随之扑面入鼻。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作呕,晕眩,从厌恶逐渐到沉沦,而后丧失理智,大开杀戒。
但事实上,在血腥气息鱼贯入他的胸腔,肆意冲击他的肺腑时,他只觉浑身毛孔都在霎时间舒张开来,拼命地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血煞之气!
除了少年时,在潇湘谷木屋中,隐娘用蒲扇扇风让自己在盛夏之际舒惬入眠,姜逸尘已有许久未感受到这般舒爽安适!
自外而来的血煞之气引导他不由自主地将天地间的精气纳入体内,归入丹田,化为内息。
内息源源不断生出,在丹田中积蓄、压缩、压缩、积蓄,周而复始,近乎凝为实质。
直至姜逸尘以霜雪真气构成的伪丹田再无法承受更多威压时,倏地炸开!
澎湃的力量源泉以姜逸尘丹田为中心,输送往他的四肢百骸!
姜逸尘便是再笨也很清楚,他在这须臾间突破了困扰自己数月之久的《阴风功》第八重。
他早该明白这《阴风功》是以嗜血杀戮正道的法门,昔年幽冥教之所以能在中州立足,脚下便踩着累累白骨,要想修成第九重,乃至大圆满,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杀更多人!
突破桎梏,修为稍长,姜逸尘能感受到自己心境要比先前更为平和,思虑要比先前更为清晰,却无法察觉到自己由内而外生出的令人畏而远之的煞气!
一炷香将尽,姜逸尘未急着取姬千鳞性命,而是观察起周围战况来。
在叶凌风招架不住善始操纵的傀儡前,终得夜殇所助脱困。
至于夜殇的对手杜子腾,除却身上的华贵衣裳多了几处破损,肚腹上添了些肉眼可见的皮外伤外,似乎并未在夜殇手底下吃多少亏。
幽鬼与铎名泽一战则是平分秋色,细较二者修为深浅,铎名泽当然要稍逊一筹,但幽鬼久疏战阵,此行多为活动筋骨,并无他求,遂未全力施为。
最让姜逸尘感到意外的莫过于哭娘子同鬼魅妖姬间的战况。
先前巅峰一战,鬼魅妖姬受封辰利爪重创,算不上性命垂危,可也是萎靡难振,却不知其是回光返照或是用了何等秘法暂止伤痛,状态大盛,气息极为强横,哭娘子非但难奈其何,反倒被逼得险象环生。
余下各大门派在扛过初时一阵惊乱后,也逐步稳住了阵脚,再无人员减损。
失去了偷袭的先天优势,即便是以逸待劳的邪门魔教也难在诸神殿众神或是各大帮派诸强身上占得多少便宜。
不过,幽冥教四人并无意恋战,在夜殇引刀西指时,便各施手段挣脱对手纠缠,欲夺路离去。
其他各邪门魔教亦令行禁止,纷纷准备撤去。
收到了夜殇投来的眼神,姜逸尘迎风展步,作势要走,却趁机放眼四周,往远端眺望。
听雨阁及武当、少林等人的身影已在难在视野中看清,仅依稀能见在那小队伍周围有一十八道黑影在保驾护航。
若无意外,那十八道黑影想必便是那传言中追随洛飘零再次涉足中州内域的暗影十八骑。
散人居一干人等虽未远去,但有三两援手已至,大大缓解了公孙煜身上的压力,也不需姜逸尘插手相帮。
只是那三两援手远到而来,身上却带着不少伤痕,似是历经一番厮杀才来到舞剑坪上。
莫非百花屿之外还有他人设伏?
姜逸尘脑海中刚闪过此念,心中已有答案——昨夜伏击埠济岛之人的同伙,或者是朝廷来人。
几大邪门魔教今日百花大会之行旨在重挫九州四海两盟,而这些年来,他们如此作为时,总不乏朝廷在暗中作祟,此番机会难得,朝廷岂能错过?而昨夜那十个蒙面杀手多半便是出自朝廷之手。
姜逸尘脚下步伐慢了下来。
早在行动前,他已打定主意今日将与幽冥教分道扬镳。
他要留下,借此良机剔除更多武林中的腐肉残毒!
他杀了个回马枪,剑锋直指姬千鳞命门!
他不想暴露身份,故而并未施展出流星式,只是鼓足真气让自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刺向姬千鳞!
也正因此,姜逸尘的剑慢了一瞬。
当他的人与剑杀到五丈之外的姬千鳞跟前时,鸡蛋的剑已抵住了隐之剑的进犯。
姜逸尘这才想起那手脚筋尽断的男子正是鸡蛋和姬千鳞联手拿下的,适才鸡蛋便静立在侧,只没同他一齐见证姬千鳞的残忍手段,亦或许鸡蛋早已见怪不怪。
鸡蛋讶然僵笑道:“咳咳,江兄弟可是有啥误会?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可别乱来呀!”
姬千鳞本也被吓了一跳,可有人挡在身前,总会多几分勇气,踮起脚,探过鸡蛋肩头,怯生生道:“是呀无常哥哥,奴家哪里得罪了哥哥,在这给哥哥赔不是,可不要对奴家动粗呀。”
姜逸尘冷冷道:“让开。”
鸡蛋眉头蹙起,眼睛滴溜一转,根据昨夜所猜测的黑无常身份,联系起过往之事,心下旋即了然,尝试着劝说道:“江兄弟呀,你俩间有何深仇大恨私下解决呗,这儿不合适吧。毕竟都是友盟,而且我们和兜率帮间也还有合作呢。”
鸡蛋言外之意便是只要他看不见,他便不在乎姜逸尘对姬千鳞做什么,但他既然在场,便不能由着姜逸尘恣意妄为。
姜逸尘闻言料想鸡蛋或已猜知自己身份,却无意罢手,仅用更凌厉的攻势回应。
五年之前,二者战力可谓半斤八两,姜逸尘略赢几许。
五年间,姜逸尘虽有堕落沉沦之时,却也曾闭关苦炼,以勤补拙,早已今非昔比。
而鸡蛋在这五年间从未停下在江湖的脚步,但多行谍报之事,鲜少在生死间摸爬滚打,嘴皮子越发能言善辩,但手脚功夫却不见增长。
五年后的今天,二人间高下立判。
姜逸尘的隐之剑既长且宽,与之身形不符,便要笨重不少,可其舞来却不失灵动,且出剑一剑快过一剑,好比浪涛一浪猛过一浪,仅仅对上十剑,鸡蛋便倍感吃力。
不多时,鸡蛋便涨红了脸,紧咬牙关,勉力支撑。
尽管昨夜已见识过姜逸尘的实力几何,但鸡蛋实难正视二人而今的差距,毕竟老大谢飞对于二人的评述中,前者只是资质平平,而他可是天赋异禀!
鸡蛋有争气之心,但他手中的剑却不允许。
呛啷一声!
隐之剑到底非凡铁所铸,而鸡蛋手中的剑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在激碰三十来回后已成断剑!
于剑客而言,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在手中剑断毁时,鸡蛋已心如死灰,任凭姜逸尘宰割。
“啧啧,江兄弟啊,不论兜率帮还是埠济岛,皆为友帮,以剑相向,不太妥吧?”
听见声音源自身后,姜逸尘不为人所觉地暗叹口气。
这一年来,他几乎都在幽冥教中渡过,尽管和夜殇接触有限,同叶凌风、哭娘子等人相处时日更是寥寥,与几人间谈不上多少真情实感,更多的还是相互提防戒备,可他终非翻脸无情之人,实不愿与幽冥教正面为敌,是故虚晃一枪,想避开幽冥教众人,无奈现实难如其意。
发现后方异状,尚未走远的幽冥教四人回过身来一看究竟。
叶凌风更是径直来到姜逸尘侧后方,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只待三个判官中任何一人一声令下,他便要向这新无常兄弟动手。
姜逸尘仅是向后瞥了眼,淡淡道:“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叶凌风本已踏前一步,要与姜逸尘一较高下,却忽而顿住,深深地看了姜逸尘一眼,似是得出什么结论,终是缩回脚步,不再言语。
周围九州四海之人尽管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邪派众人竟也临阵反目,却无不企盼着狗咬狗的场面,好让他们心里能有所平衡。
“小江晚上不打算好好陪陪姐姐么?”
说话的自然是哭娘子,但姜逸尘并无表示,只是默然地回绝了哭娘子友好的邀请。
幽鬼冷哼了一声。
姜逸尘再不理会,用剑身拦腰拍开鸡蛋,挥剑便要向其后的姬千鳞劈去。
再没人挡在身前,姬千鳞总算感受到了来自黑无常身上的浓厚煞气和强烈杀意,古铜色的脸蛋骤然刷白了些许,心下已方寸大乱,显然想不起何时得罪了这煞神,嘴却自然而然地努起,带着颤音讨饶道:“无常哥哥饶了奴家性命,奴家,奴家今晚定让哥哥欲仙欲死。”
姜逸尘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长剑即将落下!
一道黑影却突兀地现身半空,左脚轻轻一踢。
“铮”的一声,姜逸尘便未能握稳剑柄,让隐之剑翻了半个面。
下一瞬,那道黑影便稳稳立于隐之剑剑身上,如山停岳峙,姜逸尘除了将剑放下,别无他选。
时至此刻,姜逸尘才瞧见那黑影上带着的白色笑脸面具。
夜殇终是开口道:“弥勒帮主,我幽冥教之人便交由我来管教如何?”
“你幽冥教之人,杀红衣教山狮在先,而今又欲刺我兜率帮之人,是为报一己私仇,还是特来挑拨我等关系的正道奸细,夜判官若不给个明白的交代,恐难服众。”笑脸弥勒的声音暗哑依旧,语气更是寡淡如水,不愠不火,可面具上的笑意却似越来越浓,言语间已将姬千鳞带往旁侧。
夜殇轻笑道:“想要听交代不难,但正道援手已愈来愈多,此时不走,其后要走可不容易。”
笑脸弥勒回笑道:“呵呵,你我兵合一处,要想杀出重围又有何难?”
夜殇道:“既是如此,那便让诸位见笑了。”
语气一变,冷声对姜逸尘道:“你可要换把趁手的兵办?”
姜逸尘道:“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既是欺师灭祖,权当自断一臂如何?”
夜殇轻哼一声,道:“也罢。”
姜逸尘躬身揖礼道:“请!”
:。:
第四二四章 一场交易
夜殇扬起了刀。
他扬刀无非两种意思,一种是撤退,另一种便是开杀。
眼下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夜殇已跃身而起,居高临下,单手将朴刀横扫出去。
这一刀扫出,几乎将姜逸尘所立的方寸空间完全笼罩在朴刀威势之下。
刀风扫过之处,满地花草霎时间纷纷扬扬,在空中断成寸许长短,久难落地。
而姜逸尘的人却已从原地消失。
他刚出现在夜殇下后方,一记蛟龙摆尾正要朝夜殇回扫而去,却见夜殇骤然凌空翻身,双手握刀,一招力劈华山从天斩落!
姜逸尘收招不及,只能鼓足真气,硬撼此招。
噹!
刀剑相激声在如此场合中不过是雨天里的露水,掉进池塘中也泛不起多少涟漪,可仅此一击,便让姜逸尘右手酥麻难当,险些再出现剑柄脱手的状况。
“你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夜殇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余人虽退让至数丈开外,但以他们的耳力要听清场中两人言语并不难。
话语一出,姜逸尘当即被夜殇一阵扫堂刀逼得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姜逸尘已听知此言是一语双关,遂问道:“破绽何在?”
“你一直太过小心。”
“小心行事,何错之有?”
“过分小心,反致欲盖弥彰。”
“我欲掩盖何事?”
“欲善事者,必求利器,而你偏偏不求,岂非怪哉?”
“隐之剑难道称不上利器?”
“兵办终是身外之物,若不趁手,反受其累,纵使神兵利刃在手,亦是枉然。”
“我既能驾驭此剑,谈何不趁手?”
“以你之韧性,要想驾驭任何武器仅在于时日长短。可不论如何,此剑终难在你手中发挥出十成威力,而你也受此剑所限,只能施展出八成功力。”
在顶住夜殇一轮强攻之后,姜逸尘右手虎口已然隐隐作痛,不得不以双手持剑减缓对手带来的冲击,承认道:“如此说来,隐之剑在我手中果然已非利器。”
“隐之剑不是,镰刀更不是,低调做为本无错,可若费尽心思藏拙,未免心怀叵测。”
“我果然小心过了头。”
“善于用剑,却刻意藏锋露拙,对于所学功法更是深藏不露,若非为了掩饰身份,何至于此?”
“那日在冥府之握时,你便已看穿我的身份?”
姜逸尘回想起一年前在冥府之握,未能拦下恋蝶后的情形,夜殇一眼便看穿其拙劣的镰刀刀法,一语便道破其善于用剑的真相。
夜殇肯定道:“不错。”
“可你却没揭穿我。”这正是姜逸尘最为不解之处。
“倘若揭穿你便能挽回损失,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夜殇眯起了双眼,身上忽而煞气大盛,姜逸尘身上的煞气与之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姜逸尘再次透过那眼缝中看到了那双孤狼之眼,随而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那杀意似在无声地告诉他,夜殇随时都能将他轻易从这世间抹去,不论是彼时,抑或是现在。
冷汗已润湿了姜逸尘的双手,若非夜殇攻势放缓,此时他应已缴械投降。
随着夜殇不再眯着眼,杀意瞬间褪去,姜逸尘终得以镇定下来,说道:“可事实上,即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彼时教中也正缺人手,倒不如留下你,弄清楚你的来意。”
“你当然弄清楚了。”
“一半你已说清楚,剩下一半也不难猜。”
“怪不得你安心将我留下。”
“不,那时正准备试试你的决心。”
姜逸尘很快便想起了夜殇让他纳的投名状,问到:“恋蝶的头?”
夜殇的回答却是否定的,“那女子我并未见过。”
姜逸尘这才恍然自己那时便被摆了一道,轻叹道:“这么说,不管我带谁的头回来都一样?”
夜殇轻笑道:“即便你空手而回,我依然会带你去万毒冢。”
姜逸尘不解道:“为何?”
夜殇道:“我同你说过,这几十年间能活着走出那道石门的仅有寥寥八人,而近三十年来也不过三人之数。”
姜逸尘闻言了然,优胜劣汰,他本该对江湖上这种残酷的生存之道习以为常,心中却依然为彼时被视如草芥的自己感到不忿,道:“若我走不出石门,便也死不足惜。”
“只要你活着走出石门,我自当授你《阴风功》。”
“为此,我当然已离不开幽冥教,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黑无常。”
“这本是个不错的新身份。”
“这只是个交易。”
“这也能是个长期交易,是否继续下去,决定权在你。”
说出这句话时,夜殇毫不避讳周围人等。
姜逸尘听言一怔,目光正巧与哭娘子对上,那张算不得漂亮的面庞上投来的目光再没有先前那般轻佻放荡,反而充满了诚挚的期许。
姜逸尘及时回过神来,挡去夜殇砍来的刀,夜殇的攻势已不再那般咄咄逼人,可若是他太过放松,仍只有一死。
可在其他人看来,眼下夜殇则是放下旧怨,放下身段,在拉拢姜逸尘。
只听夜殇又道:“我想你当很清楚《合欢诀》的益处。”
这句话姜逸尘只听懂了一半,他听出夜殇已能肯定风流子之死与他脱不开关系,却不懂另一半意思。
“早在一年之前,孟婆便研制出一种新丹药,其药效与《合欢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没有修炼《合欢诀》需承受的弊端。”
“既有此神药,又何愁无人效劳?”
“在神奇的药也有其适用性,此药于你所处层次大有裨益,低了难承其药性,高了药效低微,况且此药配制不易,这一年来孟婆也仅拿出三颗。”
“所以,之前那赌局便是为让我接受此丹。”
“今晚哭娘子便可同你阴阳交合,试用此丹,以她的能耐,想必立时即能助你突破《阴风功》第九重,余下两颗亦归你所有,不出十天半月便可修入无上境界,如此,你手中也不需沾上太多人的鲜血。”
“而我只需接着当幽冥教的黑无常?”
“保留黑无常的身份,你即能变得更强,也未尝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夜殇顿了顿,眉眼不经意间往周围一扫,“而在这江湖上,相较于其他门派,幽冥教的存在目的也要简单得多。”
听罢此言,姜逸尘再难舞动起手中的剑,他几乎已对夜殇生不出任何敌意。
夜殇见状也停手不攻,等待着姜逸尘做出回应。
姜逸尘没法不承认这交易实在太过诱人,夜殇所允诺的好处足矣让他留在幽冥教,而夜殇也不至于骗他。
更何况他本也不排斥如今这黑无常的身份。
姜逸尘沉吟片刻,未急于做决断,而是道出了最后的疑问:“若我不答应,又如何?”
夜殇闻言双眸随而闪过一抹异色。
姜逸尘紧盯着夜殇的动向,赫然看清其瞳孔中的异色并非杀意,而是一种疑惑。
夜殇在疑惑什么?
是对他迟疑感到不解?还是……?
嘶!
随着交谈不断深入,姜逸尘对于周身情况的警惕也有所松懈,忽而嗅到危险气息临近,却听得身后隐藏极深的利刃破空声已近在咫尺!
姜逸尘乍然一惊,只觉脊背生寒,命悬一线!
。m.
第四二五章 身份败露
噗呲!
唰!
利刃入肉声刚毕,便紧接着从中抽出!
血花迸溅!
地上本已被喂得微醺的花草,再被灌上这口血酒,彻底不醒于世,统统躺倒!
但凡对一人恨之入骨,又已将手中匕首扎入其人之身时,总不急于将匕首拔出,总会借匕首之锐利伺机对其人体内脏腑进一步重创,下手越是残忍,越是能宣泄心头之恨!
然,这双匕首的主人出手快,收手更快,显然很清楚,稍有迟疑,定会先一步被那柄横扫而来的大黑剑劈飞脑袋!
此人今日专为刺杀姜逸尘而来,可不是来换命的,想要得到的结果自然是敌死他活,即便自己不得不死,也绝不能死在敌人前头!
是以,这第一击,他下手有多狠,拔出匕首时便有多狠。
那两柄血淋淋的匕首不仅刃尖被磨得极为光滑锐利,在刃身上更有三两倒钩,也不难见那倒钩上挂着的些许血肉。
除此之外,这两匕首上还被喂了数种剧毒,此人在这数月间已拿不少人做过实验,这些毒的作用不相冲突,中毒者大半见血封喉,功力稍微深厚些的,纵能抵抗久些,却也活不过半个时辰。
故而,只要能在姜逸尘身上多扎些窟窿,让姜逸尘多沾染匕首上的毒,其命休矣!
电光石火间,姜逸尘还是展示出了身为杀手的临敌应变,周身气力汇集数处守住致命要害,而后敏锐地洞察出对手出手方向,稍稍侧过身,虽让匕首深入了左右腰畔,好歹还是避开了肾脏要害,不至于遭受两重重创。
能与自己如此苦大仇深之人屈指可数,尤其是自己三个身份下,唯有身为杀手夜枭时得罪之人较为杂乱,而自己原先的身份和而今这黑无常的身份真正会留下仇怨都有且仅有一人。
所以,当那两柄匕首深深扎入腰畔时,答案便呼之欲出。
——尹厉,那个对他由妒生恨之人,那个便是连老伯也提醒他必须提防小心之人!
尹厉认出了他的身份,接下来他毫不怀疑尹厉会当众揭穿他的身份。
报仇,除了毙其命,还能当众揭其短,尽管姜逸尘自认那些过往绝不是自己的短处,但如果可以他自然不希望过往所为被昭告天下,毕竟只要他还能活着,这些都是大麻烦。
噹噹噹!
姜逸尘抵御住了尹厉接下来的三次进犯。
数年未谋面,尹厉那满头银发稀松了不少,面颊上的肉似也向姜逸尘一般被削过似的少了不少,眉宇间那种玩世不恭的散漫之味更是荡然无存,独独那眼中的杀意有增无减!
看着姜逸尘腰畔凝结出肉眼可见的冰霜,对上姜逸尘滴水不漏的防守,尹厉眸中的不甘之色渐浓。
再细看姜逸尘那强自集中注意,却时而迷离涣散的双瞳,尹厉明白自己的手段终非白做的。
尹厉脸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黑无常?”
“杀手夜枭!”
“姜逸尘!!!”
尹厉每道出姜逸尘的一重身份,脸上的笑意便愈发浓厚!
“哈哈哈!哈哈哈……”
尹厉笑得越发张狂,因为他已想到一个好主意。
尽管姜逸尘用霜雪真气封住了伤口,但匕首上的毒早已侵入到了其血液中,只要不让姜逸尘停止活动,加快其血液流动,再用言语击溃其精神,势必能让其尽早毒发身亡。
片刻间,数年来积压于心的妒恨及郁结都转化为手脚上的气力,打得越发气劲,转变为口中的话语,就要一吐为快!
“你自己的名字甚至都没前两个称谓来得有名气!”
尹厉一面讥讽着姜逸尘,也不忘向朗声向舞剑坪的人介绍起来。
舞剑坪上的争斗尚未偃旗息鼓,可总不乏已闲下手之人一听这似乎有些趣味的戏码。
“你们没想到吧?这仨都是同一人!”
“你也没想到吧?会是由我来揭穿你?”
“呵呵,我却想到了。你总是躲在女人背后,但女人又能靠得住多久?你又能躲多久?”
“迟早会有这一天,你会因为女人,坑害了自己!”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鸡毛琐碎没人会在意?”
“哼!要是你一直低调下去,或许你有机会和你的名字一样,默默无闻。”
“可惜,你并不安分!”
“从西江郡到晋州城,从汉阳村到云天观,从幽冥教到江宁郡,你每一步都走得很精彩!”
“哈哈哈!你一定想不到,竟会有人去把你那些鸡毛琐碎扫到一处,摸清其中关系!”
尹厉已有些语无伦次。
可关注到这边动静之人却越来越多,那些终于脱离生死之战的江湖人士,未来得及为自己感到庆幸,便被故事主角“杀手夜枭”吸引了注意。
“你只走错一步棋,你实在不该去江宁郡,去了江宁郡也实在不该救那贱蹄子,她已把身子送给其他男人了,不是你,不是你,哈哈哈!”
尹厉并未说出那女人的名字,但姜逸尘显然一清二楚他所说之人是谁,他并不在意尹厉对自己的嘲笑,却不允许若兰被言语侮辱,但尹厉涂在匕首上的毒已开始在姜逸尘体内翻江倒海,他还能强撑不倒已是不易,哪还有气力去维护若兰名声。
“你舍不得我碰那女人,你自己也没轮到!那慕容康还不如你,她都怀了别人的种,你还去救她。呵呵,这世上若还有其他男人对她念念不忘,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我更想不出缘何堂堂幽冥教黑无常,会冒着开罪红衣教的风险,去救个道义盟的人。”
“姑苏那死胖子肚子里的消息虽然多,但嘴里从来不好打听到消息,可那天他说救下那贱蹄子是个纯情小生时,我就能确定幽冥教新晋黑无常就是你这家伙!”
“我说过第一次碰上你时,你不过是个随手能揉捏的蝼蚁,因为你丹田空无一物。”
“第二次见面,你已能耍弄些把戏,可那内功实在不是你们道义盟会有的东西,那门道就是《霜雪真气》,就连幽冥教都几乎已放弃的《霜雪真气》。”
“正常人当然不会去练这古怪玩意,只有丹田出现异状,无法聚气,才需要这种不需从丹田练起的内功。”
“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当然是因为你那养母所在的西山岛被攻陷了。”
“你想要自己报仇,蛰伏多年后再出来时,已有些能耐,但那些能耐远远不够,你只能偷偷地复仇,找实力弱些的仇人复仇。”
“地煞门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在高人指点下,你一直完成得不错,直到意外情况出现,易无生出现在你面前,你成功装死,把他糊弄了过去。”
尹厉的语速愈来愈快,声音没有半分降低,手上动作自然慢了不少,他却浑不在意。
因为他好像感受到一种快感,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嫉恨之人最不为人所知之事一件件抖露出来,这种好似生吞活剥仇人的感觉实在是要比一刀毙命让人感到愉悦!
“一门《霜雪真气》自然远远不够,另一门木系内功仅是辅助,相较出入江湖时,你虽稍有提升,可要想变得更强些,幽冥教你当然非去不可,因为那有《阴风功》,《阴风功》本就是《霜雪真气》的绝配!”
“你没缺胳膊没少腿,不可能平白无故加入幽冥教,便需要些机缘。”
“彼时幽冥教在谋划场行动,这行动足够隐蔽,没有兴师动众,后来搞砸了,走漏了些风声,才教我给打听到了。”
“这云天观是什么地方,若非你,我恐怕此生都不知在那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竟还藏着此等道观。”
“幽冥教一直致力于炼制那些古怪丹药,要想有所突破,自然得寻些在炼丹上有点能耐又不存在利益冲突的帮派合作。药谷居高临下,江湖各方盯着,谁也不敢乱动,摸到苍梧山去便人不知鬼不觉。合作久了,幽冥教便有所图,意图吞下云天观,而你只要先一步混入云天观,就不难在幽冥教的行动中浑水摸鱼。”
“云天观既是炼药之地,也需药材供应,离那最近最稳定的药材供应就是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你便当上了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为云天观送药。”
“在汉阳村时,你也没闲着,紫夜轩、琥珀山庄和真武道馆七人被暗杀于酒楼之上,他们的致命伤是剑伤,而与他们发生过口角的吴桐却用的是刀,很显然,那七人也是死于你之手!”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二六章 命在旦夕
天边,成片云彩被凌厉的风撕扯成无数碎块,零散无序。
舞剑坪上,九州四海两盟的正道人士在一番惊疑不定的相互厮杀后,在撑过邪门魔教一阵袭扰后,既未回过神来,也未缓过劲来,形如散沙。
纵然如此,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保持高度戒备的各方如临大敌。
而在邪门魔教鸣金收兵之际,舞剑坪东南一角的异动无疑牵动了不少关注。
本将撤走的幽冥教五人中忽然窜回一道黑影直往同样即将退去的兜率帮一众扑去。
不知是起了何等内讧,幽冥教黑无常回身袭杀兜率帮姬千鳞未遂,又因此与埠济岛之人起了争端,兵戈相向,直至笑面弥勒出手,事态才免于恶化。
正当夜殇看似教训实则规劝挽留黑无常悬崖勒马之时,又不知从何处杀出一银发男子重创了黑无常,絮絮叨叨一些琐碎之事。
从黑无常行刺未果,到黑无常遇袭受刺,直至银发男子竹筒倒豆子般将黑无常涉足江湖这寥寥几年间的事迹道尽,仅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却让心不在焉的在场诸人只觉听了篇繁杂冗长的故事。
“讲故事”的银发男子便是尹厉,那一席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显然是一时亢奋之言,未经事先构思,略输条理,可在群雄听来却足矣将这些年来诸多或不值一提,或聊有趣味,或震惊一时的江湖之事一一串联起来,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少年背负血仇、砥砺前行的传奇经历。
不出片刻,这些老江湖将所闻之事在脑海中稍作分析后,毫无意外地得出了近乎统一的结论。
这近乎癫狂的疯子恐怕所言不虚。
这位现为黑无常,曾为杀手夜枭,又是闻所未闻的年轻小辈原来出自道义盟。
人在江湖,总是身难由己,身在曹营心在汉本不足为奇,身兼多重身份却不为人所知者更不在少数。
但有些秘密既然不为人所知,便有其不为人所知之理,一旦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身怀秘密者便再难存活于世。
一如星耀庄护法公孙哲,当其毁尸灭迹的意图暴露时,定有人会去挖掘其身上所藏之秘,故而,即便其未能得逞,即便莫殇仅是斩去其一臂,其仍不得不以一死来守护秘密。
此次百花大会所来者中显然不止有一个公孙哲,结合其后酿造的乱局,不难判断其中多半乃几大邪门魔教安插于各帮的内应,星火燎原,当猜忌之火在各帮间被点燃,也注定了无可避免的自相残杀。
而当邪门魔教中也跳出正道内应时,正道中人似是从中找到了平衡,显得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非但无意出手相助这个可算是同道的,正苦苦支撑的黑衣青年,仅是一面以悲悯的眼神看着这将死之人,一面又琢磨起道义盟老伯打出的这手棋到底意欲何为?尽管这手棋已即将成为死棋。
姜逸尘确实已命在旦夕,至少在尹厉和群雄看来如此。
他能感受到从左右腰间蔓延到腹部、背部,又逐渐往四肢百骸扩散的,那时而如刀劈剑刺,时而如急火炙烤,又时而如万蚁噬心的各种苦痛!
即便他催动霜雪真气通过奇经八脉将那极寒气息送抵周身以此镇痛,可他浑身已然被汗水浸湿,那些痛楚显然痛到骨髓,痛到几乎要了他的命!
当然,尹厉涂在匕首上的这些毒,本便是用来要他命的。
因为疼痛,或是因为满面淋漓的汗水,姜逸尘的视线已变得模糊。
他能清晰感受到周围那些漠然注视自己的眼神,感受到鸡蛋和梅怀瑾自责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却越来越难看清身前尹厉的出招路数。
喋喋不休的尹厉并没忘记此行初衷,在顺带揭穿姜逸尘的底细后,已然发觉姜逸尘眼皮发沉,出剑动作变缓。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尹厉面庞上的笑拧成诡异的弧度,双匕铮铮作鸣,像道道红色霹雳疾刺而出。
姜逸尘双手握剑而斩,纵使斩空,也总在最后关头依凭多年磨炼出来的战斗本能,控制身体避开要害,恰如其先前只让尹厉有机会将匕首刺入其腰部。
叮叮叮叮!
姜逸尘既要抵御体内剧毒,又要应对尹厉的攻势,精神集中力自然大不如前。
刃如飞芒在他腕上、臂上、腿上割出十数道伤口,鲜血渗出外袍,一身黑袍在众人看来已透出血色!
而在那些被划开较大的伤口处,赫然可见在伤口被极寒气息冰封前,本该是鲜红浓稠的血液竟有些泛黑,更有甚者像滚烫的开水般不断翻滚冒泡!
谁能想见一个生命已几乎走到尽头的青年,即便在此时,双手仍能紧握着剑,仍能不断地将伤及要害的攻势一一挡开,眼中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算错,只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终究还是你自己。
尹厉自认为这些年间已将姜逸尘是什么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姜逸尘即便在临死之际也绝无可能向自己讨饶,但尹厉始终无法想见姜逸尘的垂死挣扎会如此顽强!
尹厉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摸透眼前这个让他嫉恨许久之人。
尹厉不够了解姜逸尘,姜逸尘却足够了解自己,尹厉确实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以及所作所为的目的弄得一清二楚,也将他的实力几何摸清,但尹厉终究无法知悉他所作所为以及获得这些实力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与苦楚。
尹厉遗漏了这些过程的细节。
这些细节自然不是尹厉有意遗漏的,没有相同的经历绝无法感同身受,姜逸尘这些年的经历有不少人知晓,但其中细节始终只有亲历之人才能一清二楚。
江宁郡,龙虎奇巷,彼时尚无内功依凭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历时三日杀了几近五百个发狂的野兽和武人,尽管试炼皆为虚幻之物,但那刀劈剑刺斧砍等切肤伤骨之痛却如身临其境。
西山岛,不夜峰,蹉跎一年之后决心复仇的姜逸尘,只身一人,日复一日攀上那永昼无夜的绝巅,在至阳之地借体外炽烈之灼平衡体内极寒之冻,每日承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四个时辰近乎两年之久将《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他早便在急火炙烤之下脱胎换骨!
幽冥教,万毒冢,已无路可退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在那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中被万千毒物啃食足足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炼成《千蛛万毒功》,万蚁噬心之痛他早已尝尽。
姜逸尘只身一人挺过如上难关,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其中详细,即便是老伯,亦是凭推测方知其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些经历,尹厉自然看不到,也无从知晓。
尹厉所看到的只有结果。
没有人的能力是凭空得来的,即便最了解他的对手也没可能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如何变强。
相比起所经历过的苦难,当下这点毒带来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姜逸尘双眼一闭,两肩一松,隐之剑几乎要从其手间脱落,就要向前扑倒。
任何人都以为姜逸尘命将休矣,尹厉更是如此。
正在尹厉双眼大放光芒,喜上眉梢之际,即将跌落在其身前的姜逸尘霍然睁眼,一个箭步欺身,一计龙抬头甩出,早已重新紧握于手的大黑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尹厉心窝!
第四二七章 夜枭之死
直到隐之剑剑柄抵在尹厉胸前,姜逸尘这才附耳低语道:“黑寡妇螯牙之毒、血蝎尾刺之毒、尖吻沟牙之毒、虎蜂螯刺之毒、鸩羽之毒、苦实之毒,你煞费苦心这些年意图置我于死地,却偏偏遗漏了件最不该遗漏之事。”
这是尹厉从适才现身至今,姜逸尘对其所言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对此将死之人,他并未明言其究竟遗漏了何事。
“呵,没想到,我东奔西走这些年,我流汗流血这些年,我煞费苦心这些年,竟还是无法胜过你。”
“真让人不甘心!”
许是隐之剑尚未拔出,尹厉体内各脏腑经络间的运转还维持着某种平衡,尹厉吐出这些话语时倒还显得精神劲儿十足,话语中的自嘲和不甘之情也尤为浓烈。
此时,恐怕也只有姜逸尘能察觉到手中的隐之剑正在变沉。
剑身重量本不会改变,变沉的自然是剑下身躯,尹厉的生息正慢慢消散。
“好在,濒死之际,我又从你身上学到一样本事。”
尹厉同样没有说出从姜逸尘身上学到的是何本事,他甚至把这句话说得极轻极细,轻得只有姜逸尘一人能听见,细得只有姜逸尘侧耳倾听才能听见。
姜逸尘当然没有侧耳细听尹厉作何喃喃低语,事先放松警惕已让他付出了足够严重的代价,眼下他即便能肯定尹厉行将就木,却始终保持着十二分戒心。
只要隐之剑一时还插在尹厉胸膛间,尹厉便没那么快咽气,也不至于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也没,可尹厉偏偏表现得奄奄一息,表现得无力言语,无外乎其想拿这最后一份力气做些别的事!
这时候尹厉还想做什么?
无他,鱼死网破尔!
猛然间,尹厉狠一甩头,竟要去磕姜逸尘的脑袋!
姜逸尘却先一步撤步收身,避开了尹厉这自残式的袭击。
但尹厉的濒死一搏显然并未就此结束。
两柄带着倒钩的匕首还在手中,尹厉立马舍去其一,探出左手把抓住姜逸尘持剑的右手,手指陷入姜逸尘右手手背、腕中,死死限制住姜逸尘的右手和隐之剑,使之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仍紧握匕首的右手往身后扬起,牟足劲一收,直往姜逸尘腹部戳去!
二人距离之近,姜逸尘无处可躲,但他却不慌不乱。
在匕首锋刃甫离胸口还有一尺之遥时,左手以苍鹰搏兔之势朝尹厉右手腕处抓去!
岂知在姜逸尘左手正与匕首锋刃平行交错之际,尹厉骤然松手,任由匕首从手中脱出,手位高抬,手势翻然一变,并掌指向上,掌心向前,佛光乍现,直冲姜逸尘心门拍去!
那略微发黑发皱的手掌似在佛光中生机重现,金灿夺目,厚实无比,坚不可摧!
掌如金铁,力按千斤,势无可挡!
这才是尹厉最后的杀招大力金刚掌!
突如其来的变故仅发生在须臾间,但观战群雄又是何等眼色,哪能看不明白其中门道?
饶是如此,此掌一出,万籁俱寂,众人眼眸中仍难掩讶然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惊讶于少林绝学出现在非少林弟子身上,而是惊讶于银发男子的狠辣果决。
银发男子并未自报家门,且银发散乱,他们中没有多少看出其确实身份,却不难看出这一掌非昼夜不舍潜心修炼数载不能成,也不难察觉到这一掌中裹杂着怎样的执念,汇聚了怎样含辛茹苦十数年炼成的毕生功力,还有那濒死仍坚定不移的意志。
众人已能断定,银发男子凭此一掌之威势,足矣轰塌其对手之胸骨,足矣碾碎其对手之心脏,足矣让这位黑无常,这位杀手夜枭,这位名叫姜逸尘的青年先行上路!
哪知就在群雄已作出此等定论后,异变再起!
那本被晃开的左手不知何时也掉转了方向,绕过径直而来的右手推掌,没有对掌,也没有去抓腕,而像握着颗鸡蛋似的,蜻蜓点水般在那右手腕最为薄弱之处轻轻一敲。
那坚不可摧,那势无可挡的右掌竟像是一根被稻草压折的树枝般生机断绝!
临到目标处仅余三寸距离,掌未至,掌已断,掌力散,右臂颓然下垂。
嘶!
群雄仅来得及发出这简单的惊叹之声,便又见得银发男子早已撤开左手,从腰带间不知摸索出何物,再次袭向黑无常!
所有人都已放弃,只有尹厉自己还未放弃!
短短半盏茶内险死还生数次,姜逸尘哪敢再给尹厉任何机会,也顾不得再次暴露身赋绝学,右掌松开剑柄,毫不客气地再将尹厉左手击折!
怎料尹厉手中所藏并非利器,而是满手深色粉末状物,尹厉也赶在姜逸尘右手临到前,先一步将之抛洒向近在咫尺的姜逸尘面额上。
姜逸尘急忙屏住呼吸,抬脚踹向尹厉腹部,将剑拔出,后撤数步,也未能全然躲开那随风扑面的粉末。
鲜血簌簌淌出,尹厉也总算一头栽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呼呼……”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学着你,在身上藏了很多,很多秘密,多留几手,你,料不到吧,呵呵……”
尽管命不久矣,尹厉还在顽强地呼吸着,他还有言语未尽,努力透过散乱的发丝找到了同样盯着他看的姜逸尘。
“不过,还是从你这学到的最后一手管用,示敌以弱,哈哈,哈哈……”
“化,化功散不知你吸进去多少,那障目砂保准已入了你的眼,珍惜,珍惜你现在能看到的一切吧,再,再过过一会儿,你就是个,瞎子!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你活下去,但假使你活着,也一定比我还生不如死,哈哈,呵呵……”
地面上已了无动静,姜逸尘这才感觉到眼中的不适,他及时闭息,不受化功散影响,但正如尹厉所言,那障目砂却是防不胜防。
这障目砂之名,姜逸尘闻所未闻,他发现眼帘四周已被瞄上了道黑框,清晰地感受那黑框正在缓慢扩张着自己新占领的地盘,几番尝试都未能阻止情况恶化,如无意外,不出一盏茶,他将确确实实成为瞎子。
变成一个瞎子并不容易接受,只是相比于此,变成个即将被俘获的瞎子更难接受。
周遭议论声渐起。
“那是不是,那是不是?”
“是,一定是!”
“许久未见过,如此迅捷凌厉的掌法了!”
“折梅山庄天殇折梅手!”
“刚刚那招是围魏救赵啊!”
“这小子身上果真有不少秘密!”
“抓活的?”
“看看情况再说。”
视野中的盲区愈来愈大,群雄藏于心,敛于表的想法却在姜逸尘眼中越来越清晰。
幽冥教夜殇四人早在他向尹厉发起反击时便已退走,鸡蛋、梅怀瑾二人本怀着愧意想出手相助,却也被谢飞拦下,一齐带走。
现下,邪门魔教中人仅余他一人,这些正道之人不一定会让他死,却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以此来挖掘他身上的各种秘密。
即便他自己想死,也不见得能死。
咻咻咻!
突然破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随而是道道惊呼!
“小心!箭雨来袭!”
“小心,天上有箭!”
“列阵!”
姜逸尘闻言悚然一惊,也随群雄抬头举目,只见天边箭雨密不透风,黑压压如提前降临的夜幕将舞剑坪全然笼罩其中。
纵然舞剑坪上皆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大侠,纵然他们皆有一身本事足矣自保周全,可在历经一日蹉跎后,心倦体乏之际,却有万千箭矢突临,再没人有暇顾及什么杀手夜枭,什么天殇折梅手,或是什么宝藏青年,无不肃然以待。
对于这等箭雨,如若人手不足,倒还有点威胁,而场中少说也有三五百来号江湖高手,这点威胁便也荡然无存,众人所忌惮的自然并非箭雨,而是箭雨背后,究竟是何人作为?
叮叮当当一阵金铁交碰声后,舞剑坪上再次陷入沉寂。
群雄相互照拂,在箭雨过后,基本能确定周边并未有人倒下。
他们之所以静默不语,无非是在等待。
等待对手下一步举动,或是言语。
果然不出多时,并听得一昂扬之声自夜幕中传来。
“经报有上千草莽聚于平海郡百花屿密谋造反之事,傲骨嗜血团团长战梨花奉命,携神风营营长陈啸伯及逍遥客孙野王特来彻查此事,请诸位耐心配合,如有违抗,就地镇压!”
群雄闻言哗然!
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疑惑不解。
“什么?!”
“朝廷这是要直接撕破脸皮了?”
“卑鄙无耻!”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听这阵势,来者至少两千人,且对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也有江湖人士相帮,我等实处于下风,再战下去,凶多吉少啊。”
“恐怕是和那些邪门魔教串通好的!”
“邪门魔教?咦,那黑无常呢!?”
却有人在此时还惦念起姜逸尘去向来。
“不在此处。”
“趁着那会儿箭雨溜了吧。”
“好像往阴阳桥那方向去了。”
“他那状况往阴阳桥逃,岂不是寻死去了?”
第四二八章 陈尸溪间
百花屿间鬼神哭,阴阳桥下生死隔。
于江湖人而言,最终归宿亦为江湖,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丧命,随处都可能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既是如此,在能够提前选择的情况下,择一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之所为墓,岂不美哉?
是以,历经千百年光景,百花屿虽是风景绝佳之地,却也是名副其实的“万人冢”。
只是相比起那些长年不见天日、阴冷晦暗,遍地残尸断骸,几无落脚之处,漫野充斥腐气,极难自如呼吸的积尸之地,百花屿这陈尸不出三年便化归春泥,难有尸骨成山之日,具备极强新陈代谢能力的栖息静地,实难让人将之与“万人冢”三字相联系起来。
不过,若要说整座百花屿上一处尸山没有也不准确,至少还有一个没人能涉足之处可能出现尸骨成山的景象。
那儿便是阴阳桥。
百花屿东面,舞剑坪七里地之外,有一深谷宽逾半百丈,一天然石桥横跨其上,桥上阳光明媚,桥下十丈以内目力难及,十丈之下黯淡无色如阴间地府,故桥名阴阳。
阴阳桥所隔不只阴阳,还有生死。
世间不知多少武林高人相约于此,所决不只是高下,不只是胜负,还有生死。
江湖上神功妙法无数,绝不乏假死之法,倘若决斗只为分生死,却有一方因各种缘故使诈假死,经年后“死而复生”重现江湖,并非少见之事,而若是在阴阳桥上决斗,不论用何手段,只要能让对手摔下桥去,便未曾听闻有能从桥下爬上来之人。
如此,阴阳桥也不失为众多江湖人士以决一生死、了结恩怨之法。
然而,阴阳桥下是否真有尸骨成山?
这点,当今江湖上当真鲜有人知晓,而即便是知晓其真正答案者,也不见得便身在江湖中。
至少这日清晨正徜徉在潺潺溪流畔的绿衣女子暂时不在那江湖中。
那绿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明眸皓齿,一头短发将那张脸蛋衬得极为干净,犹若冰雪所刻冰清玉洁。
女子顾盼间满是闲适舒爽之意,显然在此处待得极为快活,此处又怎会有尸骨成山?
哼哧哼哧!
哼哧哼哧!
伴随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喘息声,一头远未及绿衣女子膝盖高,四肢粗短,耳小直立,吻部突出似圆桶,体躯不显健壮的小野猪,从绿衣女子身后跑至身前,这嗅嗅,那闻闻,偶尔甚至探出小舌头在草石间,或是溪水间尝尝味,活似一头小狗。
即便身后的主人在这段时日里已带它来过这儿数回,仍难消弭它对于这方天地的好奇与喜爱。
小野猪漫无目的地在前头,东晃晃,西瞧瞧。
绿衣女子本是领着小野猪走的,这时却也毫不在意地跟在其后头,漫步而行。
不多时,这一人一猪便发现了大煞风景之物。
竟有一黑色块头横亘在不远处的溪流间,阻断了溪流往下流淌,破坏了这一方静谧安详!
只一眼,绿衣女子便能辨清那黑色块头是个身着黑衣的人,而且面朝着下,多半是具死尸。
打她来这以后,便从未见着此情此景。
绿衣女子蹙了蹙眉,无意多瞅那死尸一眼,乃至多驻留片刻,抬脚便要离去。
哪知那小野猪,哼哧哼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越走离那死尸越近。
绿衣女子愣了愣,赶忙唤道:“阿白,那儿脏,走啦!”
被绿衣女子唤作阿白的小野猪其实一点都不白,通体毛色近乎都是浅棕色的,唯有吻部鼻头之上那么一小撮毛发是白的,或也因此才被冠以此名。
阿白似是没听到主人的呼唤,又往那死尸凑近了些许。
“阿白?”
身后绿衣女子又唤了一声。
而在这时,阿白已凑到那死尸跟前。
溪流虽不深,流水也不急,但以阿白这副身板在溪水中还是不容易站定的,可当下,它那短小的四肢便好像四枚大铁钉般,牢牢扎入浅浅的溪床中难以动摇,杵在死尸一尺开外,偏头晃脑似在打量那尸体。
再三确定,这死尸对自己完全造不成威胁后,才下定决心挪动脚步凑上前,用那长着挫小白毛的吻部,由下而上拱了拱对方。
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足矣撼动这具死尸后,阿白将行动目标锁定在那未被黑衣遮盖的手上。
阿白俯下头,张嘴将那被溪水浸泡得有些发白臃肿的手含住,竟哼哧哼哧地咀嚼起来!
绿衣女子显然瞧清了自己的小野猪在干嘛,急唤道:“阿白,回去赏你俩玉米棒!”
听到“玉米棒”三字,阿白那对短小粉嫩直立的小耳朵明显长长了几分,险些就把口中“美味”抛下,撒腿便跑。
但未能征服嘴中“美味”,似乎让阿白心有不甘,它没有遵从主人的召唤,而是继续和那死尸之手较劲!
仅过了不到片刻功夫,阿白便确定自己的嫩牙乳臭未干,垂丧下头,悻悻然放手归生。
然而,它并未完全放弃对眼前猎物的征服之欲,流着口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似在寻觅下一个下口目标。
“怎么还不走?”
绿衣女子的语气声中并没有半分恼意,也不再显得着急,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
阿白生下来便比它那十几个同胞兄弟姐妹少几分狠辣果决,不知道哭,喝不到奶,显得弱小,显得病恹恹的,理所当然地被亲生父母抛却。
打它睁开眼后,眼中便只有绿衣女子一人,绿衣女子对它极好,饮食起居全包,还不时带它四处遛弯玩耍,生身父母不过如此,阿白自然而然对绿衣女子唯命是从,纵然偶有顽劣之时,在绿衣女子再三呼喝后,定不敢忤逆其意。
今日偏生在绿衣女子叫唤了四声后,甚至连它平日最爱吃的玉米棒都亮了出来,它都执拗不走,实在古怪得很。
不知这具死尸上究竟藏了什么好吃的,又或是有何蹊跷,竟如此吸引阿白?
绿衣女子终于挪近脚步,这才仔细端详起尸体周遭状况来。
那潺潺溪流才能没过马蹄,左右未及三丈宽,溪流中有水、有沙、有石子,溪流两侧毫无规律地静躺着爬满青苔的大石块,以及将这些大石块拥簇其间的细腻草甸,草甸往两边延伸便是由粗大石子构成的地面,地面边缘连接着高耸峭立的石壁。
溪流不深,流水不急,水量自然极小。
这么一具尸体,便也无法顺着溪流,被从上游冲下来。
草甸间不见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想来此人也非自己走到此处才伤重倒下。
那么,唯一来路便只有,上边!
第四二九章 经年之痕
溪流之上为何?
绿衣女子仰首上观。
她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每次目中所见总令她觉得太不真切,恍惚如梦。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人敢相信世人言之凿凿的阴阳桥下,并不是幽暗无光的黄泉地府,而是别有一番天地。
正所谓一叶障目,阴阳桥下真正的黑暗仅绵延百丈有余,然因两侧峭壁凹凸不平,怪石嶙峋,杀机暗藏,纵是轻功绝佳者身在其中也绝难完全避开无法预见之险,更别提坠下桥者尚无生还之例,是故世人皆断言“阴阳桥下生死隔”。
殊不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绵延百丈的黑暗之下,两侧岩壁虽仍是陡峭笔直,怪石错落,但这千仞深渊偏偏如千仞高山,日出便能见晨光,直至日落黄昏褪尽才融入夜色,是以只要能捱过那段黑暗,便存有一线生机。
溪畔两侧的岩壁向内凹陷,故而往上四五丈距离,两侧岩壁便要贴近许多,绿衣女子视线并未顺着岩壁往上寻去,而是直接穿过两侧岩壁,直视那披着淡薄晨衣的苍穹。
她很清楚自下而上千仞处的石桥之下是一道怎样的鸿沟,却不明白为何从上往下看这深渊时会是乌黑一片,而在这深渊底部时,偏偏能仰观那一线之天。
绿衣女子怔然半晌,最终还是微微晃了晃脑袋,放弃思索这个已让她发过数回愁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最好的解释便是自然之力——也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出这等奇异景象。
绿衣女子收回心神,便也把目光收回到了岩壁两侧,果然在上端一侧岩壁处瞅见了一道竖直向下却有些许歪扭的深刻刻痕。
这道刻痕向上不断延伸,难见尽头,往下则在岩壁向内凹陷端断开。
刻痕周围,本是生长在岩壁间的树枝已被折断,本是从岩壁上探出的小草已被碾平,本是附着在岩壁上的青苔已被抹干净。
绿衣女子的目光第二次落回溪间那具尸体上,尸体位于岩壁刻痕正下方,尸体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至于在岩壁上留下深刻刻痕的则是一柄剑。
那是柄黝黑大剑,和尸体的身型比例实在不协调,显得有些奇怪。
本是四尺长的剑身有一半沾染着土石血渍,还未来得及被溪水冲洗干净,单侧剑刃上无数道或大或小的缺口也无不说明着这柄剑即便曾经是,从此往后却也再不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而是一柄随时都可能在交战中断裂的残剑。
深渊千仞,这柄剑能支撑着一个人滑落至谷底,而人还未摔成肉泥,足见此剑不仅锋利,且质地坚硬。
绿衣女子打量了黝黑大剑片刻,在她记忆深处,她虽未见过此剑,但必定听过此剑之名,然则这一年半载以来,生活在如此安逸闲适之地似乎让她早已忘却江湖间的诸多事宜,一时半会儿间她实在想不出关乎这柄剑的任何过往,只得暗叹作罢。
黝黑大剑被紧握在那具尸体的右手中,而那只右手手肘成反向弯折,破损衣袖中依稀可见筋骨外露。
绿衣女子走近尸体,一脚将尸体翻了个面。
噗通!
这一翻溅得水花四起,把阿白吓得不轻,惊退开十数步,以为主人冲它发脾气,楚楚可怜地望向主人正要讨饶,却发现绿衣女子目光并没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放下心来,又凑近那尸体嗅起味来。
识人辨特征,是成为杀手所必备的观察力,这种行为习惯根深蒂固,即便脱离江湖不少时日,对曾经身为杀手的绿衣女子而言也并未改变,眼下这具尸身在身形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也只有从其脸上获取更多信息。
绿衣女子单脚轻抬,拿鞋底拨开那些被水打湿,沾附于脸的发丝,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从中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其年纪应于绿衣女子相当,在长久被溪水浸泡后,这张脸显得足够白皙,乃至有些透明,以至于脸上四五处因磕碰产生的淤青也黑得瘆人,幸而从此人紧闭的双唇瞧去,里边一口牙倒还是完好无缺。
绿衣女子的视线这张面庞上逗留了许久,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来。
这丝熟悉感并不浓厚,但至少让她确定,自己与此人之间绝不仅一面之缘。
可一如先前,她终究远离江湖有些时日了,身心寄托于此间山水,记不得太多过往,便实在无法辨识出此男子身份。
就在这时,摸索大半天无果的阿白总算觅着了下口处,拱了拱男子腰腹部,张开血盆小口就要咬下,却被绿衣女子抬脚拦下,随即整个身子被向后拨去。
阿白带着不解,带着焦急,哼哧哼哧地在绿衣女子脚边挣扎起来,可也就挣扎了一会儿,便被绿衣女子给抱入怀中,望肉兴叹!
阿白盯着的部位确实是一大块肉,那肉正处在男子腰间,黑衣破碎,皮肉外翻,肉色白里带黑,仅有些许血色。
绿衣女子也总算明白了为何阿白对此人情有独钟,她平时用来喂养阿白的,便是些半生不熟的肉碎。
绿衣女子轻拍了拍怀中的小家伙,安抚道:“这肉有毒,不能吃。”
言罢,绿衣女子便要将阿白从此处强行带走,虽说她无甚要紧之事忙活,可她并不想在一具死尸身上瞎费功夫。
脚面方从溪中离开,绿衣女子眉头骤然一蹙,顿住身形,再次将脚落回原处。
尽管很细微,尽管微不可查,但敏锐的洞察力还是让绿衣女子发现了那张削瘦面庞上的变化——那男子刚才微微皱了皱眉。
绿衣女子凝视着男子面庞好一会儿,再不见其有何动弹,却是轻叹口气,蹲下身,将阿白放到身后,自己伸出手去探男子的鼻息。
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断定此人坠落溪中至少已有大半天功夫,仅从时间上来看,并非没有活命机会。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绿衣女子即将放弃之际,有如游丝般的气息从男子鼻孔中呼出,萦绕在绿衣女子指间,满是挽留之意。
感受到这一抹生息,绿衣女子终是下了个决定——救人。
她先是掰开男子紧握着剑的右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再撕下半臂衣袖,将男子右臂裹直裹紧。
紧接着便一把将男子抱离溪中,将其上衣撕开,简单为之擦干身子。
随而双手化掌,在那青一块紫一块又遍布伤痕的肌肤上自上而下,由里及外地飞快拍打了三两回,活血化瘀,以此唤醒整个躯体的活力,同时又在几个关键穴位处点穴封脉,防止伤口处血液外流。
她动作不再如先前有任何迟疑,变得简洁干练起来。
做完如上事宜,绿衣女子便开始往男子丹田处注入自己的内力。
年轻男子至今仍未咽气,除了那柄剑的功劳外,便是有护体真气加身。
不过,从千仞深渊上滑落绝非想象中轻松,若非其早已将最后一丝内力耗尽,又何至于摔折了右手。
要想救治男子,便只能将其带走,路途颠簸,在其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这点儿内力的作用虽是杯水车薪,却也好过伤势加重太甚。
随着内力不断充实着男子丹田,绿衣女子眉梢不由挑了起来,她能清晰感受到男子丹田仿若无物,可内息偏偏又能在其中凝聚,好似男子体内是个“假丹田”。
在她记忆中当真认识一个通过塑造假丹田才得以修习内功的年轻男子,那人与她似是在四五年前见过,那人的模样……
绿衣女子已撤回了手,仔细认真地端详起男子面容来,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似乎与之有所区别,区别在于此男子面庞实在是太瘦了些……
是被削掉的?
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似乎逐渐在苏醒,绿衣女子的手不知何时竟停留在男子左肩颈处。
她能看出男子现下这副皮囊有曾被万千种毒物洗涤过一遍,肤质已焕然一新,那些刃口也好,瘀伤也罢,都是十几个时辰里新添的,唯有左肩颈处有个不明显的凹陷。
这凹陷并不齐整,仅有一寸长,一指头宽,只凭肉眼,轻易无法发现。
手指抚过后,不难判断那凹陷便是个咬痕。
经年累月,咬痕早已不如初时清晰深刻,但此人本有机会将这烙印彻底抹去,偏生将之留住……
绿衣女子思绪飘回了五年前西江郡那个雨夜的破落草屋中,她已然想起眼前男子是谁……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三零章 无尽黑暗
“你身份已泄,不若同我去莽荒之原避避风头?”
“这是……老伯的意思?”
“老伯只托我照看你别被人逮住,并不管束你去往何处……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各方间的拉锯必定极为焦灼,不会专门耗费人力物力来寻你,但只要你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在他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想没人不乐意顺手从你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所以边境之地会是最好的避风港。”
“也不尽然,今日之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不止,而各边境的局势也只会较往常更为紧张,北边的瓦剌人更不是吃素的。”
“于我而言,现在越是危险之地,便越适合藏匿。”
“不错。老大他们都已去了北边,只把我留下,现在是时候去和他们汇合了,你如果不想去,便不去。回道义盟,老伯和慕容都会欢迎你,上次慕容也说起,好久未见你了……”
“老伯得配合洛兄做更为要紧之事,慕容大哥势必也忙得分不开身,此时我回道义盟,只是给他们徒添麻烦。”
“……你,已有打算?”
“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藏身何处?”
“阴阳桥下。”
……
……
“阴阳桥下生死隔。据我所知,从没有人能从桥下爬上来。我坚信你不是个寻死腻活之人,却不赞同你做这不智之事。你应该回道义盟,回到老伯身边,回到你的伙伴兄弟们身边,和他们并肩作战。道义盟的麻烦从来不会少,而且道义盟也从来不怕麻烦。”
“我只是想……”
“无需多想!杀手夜枭,屡次与我紫夜轩为敌,害我门人性命,某人今日便要拿你首级慰我门人!”
“没想到屁股后面竟有虫跟来。”
“不止一个。”
“不打紧,兄弟你且歇着。”
“呵,某人素来清楚,老伯请来的朋友必定不凡,所以多请了几位朋友来。”
“哈哈,这位朋友,这杀手夜枭也是幽冥教的黑无常,行事诡变,多次杀害我正道中人性命,你与他为伍似乎不太妙啊。”
“是极是极!你若就此离去,我们既会当做没见着此事,同时还会记着你这份情,以待日后相还。”
“不过朋友,欸!——”
“姜兄弟!——”
……
……
黑暗中,一道道对话之声在姜逸尘脑海间重复着。
那些声音中,有他自己的声音,有他熟悉的声音,还有四道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既贪婪又阴冷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脑海间不再只是单纯的对话声,与对话声相匹配的画面逐渐浮现。
那道熟悉的声音是他极为熟稔之人,那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还有一头在黑夜中极为耀目的银发。
此人在寻常人眼中必定是极为狠厉的角色,可在姜逸尘看来却是极为温柔而可靠。
这一头银发之人自然不是刚刚死于他剑下的尹厉,而是羽落部的枫。
至于枫为何会出现在百花屿,又在他力竭之际及时出现帮他挡下从天而降的箭雨,同时还将他远远带离舞剑坪,也正如其所言,是老伯的嘱托。
尹厉在匕首上喂的剧毒虽未能致姜逸尘于死地,却让他耗费了大半功力去消解毒性,流失了不少精血,力倦神疲。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降下时,多亏枫及时出现,才保他无恙。
周遭江湖之人均对姜逸尘身怀之密心生觊觎,枫哪敢有片刻耽搁,带着姜逸尘闪避箭雨的同时,已往人稀处遁去。
因为带着一人,所以枫离去得不够快。
因为离去得不够快,所以被发现了去向。
因为被发现了去向,所以有人循踪而去。
正当枫在阴阳桥头上劝说姜逸尘回心转意时,那些循踪而去之人便循踪而至。
彼时姜逸尘双眼已被障目砂侵蚀大半,实难一一辨清那些循踪而至之人各自身份,只能看出当先追至四人之中,为首者是紫夜轩的紫衣侯,第二位开口之人则是藏锋阁的俞乐。
四人先后开口要挟,显然见着大螃蟹,却无人想做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也只想以言语之力劝退姜逸尘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哪知第四人言语未毕,姜逸尘已隐约瞥见林中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循声而来,他很清楚枫定不会弃他而去,却又怎忍心因自己之故拖累枫。
是以,他做了个简单的选择,一如他曾做过的选择——向死而生。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有理由为难枫。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即便想为难枫,枫也能全身而退。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勇气来寻他。
于是,他纵身跃下阴阳桥,叩开鬼门关!
……
……
黑暗,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没理由不相信自己所跳下的便是阴曹地府,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双眼还没全瞎,却在一瞬之后,只能看到黑暗。
他的脚撞上了硬石。
他的膝盖磕到了硬石。
他的胸膛撼上了硬石。
他的眉心划过了硬石……
但他早以调动起丹田内余下的任何一丝内劲,包裹起周身,在跌落到谷底前,他不能伤得更深,唯有如此,他才有那一丝活命之机。
不知下坠了多久,不知还要下坠多久,姜逸尘只知道自己的下坠之势已不能再快一分时,终于拔出了背上的隐之剑,扎入岩壁中,减缓下坠速度。
……
……
黑暗。
又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终于到了气尽力竭时,右手手肘也终于承受不住剑柄上不断附加的威压,被撕扯开了一道血肉,往外翻折!
……
……
姜逸尘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残余微末的呼吸,在支持着他那已反向弯折却依然紧握着剑柄的右手。
……
……
咚隆一声巨响!
姜逸尘感觉不到巨震所带来的痛楚,只知道自己已落到谷底,也就此丧失意识。
……
……
黑暗过后,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气息微弱,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觉察到一丝丝甘甜顺口的能量流入自己嘴中。
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能量,让这些能量进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他还活着,他需要这些能量来恢复。
他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只知道这些能量总会适时地送入他口中,可每次都不会很多,以免给他还未完全恢复的身子造成负担。
直到能清晰感受到身子内外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时,他终能确信自己活了过来!
随着痛觉的复苏,姜逸尘也找回了自己的听觉和嗅觉。
他侧耳倾听,没有鸟鸣,没有虫吟,周围一片静谧,静到似乎只能闻见自己的呼吸。
如此,他也便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没被空气中浓厚混杂的药草、膏药味给呛死,但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是被懂医道之人所救。
也正因周遭气味太浓太杂,让他忽略了近在身旁的一缕淡香。
他没法验证自己视觉如何,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双眼被一块纱布裹住,而眼皮上贴盖着一层湿布,湿布上似有当归、芍药、苦竹叶、黄连等煎煮后的清香。
洗眼汤?
姜逸尘很快便辨识出了贴附在双眼前的这块湿布功用。
障目砂之毒若能用洗眼汤轻易除去,那尹厉岂非白忙活一场?
姜逸尘这般想着,也是这般期望着,但心中却有几分犹疑,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
他正要使唤右手摘下纱布,却发现整只右臂被两片竹板牢牢裹夹住,全然动弹不得,这才想起自己右手手肘已断。
当他成功驾驭起生涩的左手,缓慢伸向眼前纱布时,一道清丽淡然的声音在他耳畔边响起,令他整个身躯陡然一僵。
“洗眼汤只能帮你清除残留在双眼里的杂质和污垢,却不足矣洗净障目砂之毒,助你重新视物。”
。
第四三一章 苍天不薄
声音虽轻,在姜逸尘耳中却犹若雷霆。
他当然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着。
他甚至都没去理会那句话中的意思。
他只是略微惊诧于自己的感知力竟受损如斯,全然不察有人在畔。
他最为震惊的则在于这道声音的主人。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是个他久未谋面却总能在某些个雨夜里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盖因此,只通过这么短短一句话,姜逸尘便确定了这道声音主人的身份。
一抹自内心深处油然生出的欣喜,好似干涸龟裂的枯井底突然钻出一道流经地底河道的清泉,不多时便让这口枯井重新焕发生机,转瞬间便让姜逸尘忘却身上任何一丝疼痛。
只是忘却疼痛也没法让他在这一时半会儿间掌控自己身躯的行动。
他想坐起身,可自胸腔以下的躯干都不听自己使唤。
他明白自己并非瘫了,但昏迷有好些个时日了,刚恢复意识,身体机能则还未跟上步伐。
最终,他只能微微将头偏向女子声音来向。
又猛然将头偏到另一侧,从干涩的双唇中咳出口中肺中的浊气。
这才郑重地再次扭转过僵硬的脖颈,偏回头来。
“冷……冷姑娘?”
喜上心头。
情难自已。
有口难开。
那个不知何时便已铭刻于脑海中的名字本已衔在唇间,可临到嘴边却忽觉不当、不妥、不敢相信跟前女子便是心中所念之人,陡然变成了颇具礼貌、稍显羞涩、而又略带试探的称呼。
空气突然安静。
女子似也完全没料到姜逸尘竟能猜知自己身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似乎很确信我在这儿?”
是她。
果然是她。
她果然还活着。
姜逸尘心脏骤然停歇,而后便跳动得越发有力。
尽管难以置信,但肩颈处那道逐年淡漠的咬痕则无不再三向他证明着,那年那雨夜那茅草屋中所发生之事,绝非是一场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确确实实发生过!
几经深思熟虑,几经细致推敲,姜逸尘有八分确信,那夜与他共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女子便是跟前这个女子。
此前他当然没办法确定她就在这儿。
他只是在一年半载前,无意中从鸡蛋和梅怀瑾口中听说了魔宫与平海郡生变之事——魔宫宫主龙多多入魔癫狂,挥剑杀同门戮平民后逃匿,其得力下属或死或叛……
而身为魔宫的第一女杀手,则被传迫于龙多多剑锋之威,跃下阴阳桥,死生不知。
彼时他得知此消息,心中怅然若失。
他本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随着时日渐久必当遗忘于心,可当踏上百花屿后,那道曾并肩协战过的魅影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所以,当枫说出要带他去一危险之地藏身好好修养时,他所想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阴阳桥下!
他想亲自看看阴阳桥下是否真能隔断生死,看看桥下佳人究竟是死是活。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天险之险,更因行动仓促而盲目,险些丧命。
所幸,他被她所救。
救他之人便是冷魅。
这结果,委实再好不过。
心绪稍定,姜逸尘便觉着更有劲谈吐了,道:“一年多前,曾听闻过魔宫发生在平海之事,听知你跌落阴阳桥,再者你我也曾,也曾出过数日,两相联系后,便猜会否是姑娘。”
“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
挑拣药草的动作稍顿,冷魅视线穿过她用几根细树枝搭成的简易窗棂,望向那湛蓝苍穹,心道:谷间不见四季更替,气候却是舒适宜人,教人心无挂念,乐享其静,无怪乎不觉时日流淌。
听出冷魅言语中的感慨之意,姜逸尘不明所以,对具体时日做了个补充:“准确说来,应是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姜逸尘之所以将个时间点记得如此清楚,倒并非是因为冷魅,而是因为他便是在蜀郡汉阳村有福客栈听来九州四海这一年半载的百花之约后,方才着手策划如何步步为营潜入幽冥教习得《阴风功》。
空气又静谧了片刻。
冷魅才道:“你可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姜逸尘不知冷魅为何突然反过来问自己这问题,讷讷道:“多久?”
冷魅道:“五次日升日落。”
姜逸尘喃喃道了个五天,便不再言语。
这回反倒令冷魅的秀眉蹙了蹙,正要出言相问,似是想起了件重要的事,起身离凳,往屋子另一端走去。
……
……
当空空腹中被填了个七分满足后,姜逸尘两腮边的红晕还未褪尽。
直至冷魅也用完膳,将一切收拾妥当,再次坐回小木床沿边的小石凳上,再次挑拣起地上的药草后,那尴尬的情绪才被姜逸尘缓缓消化掉。
除隐娘外,除若兰外,长这么大来第一次被其他女子这么一勺勺细致认真地喂食。
隐娘毕竟是娘亲,他尚年幼时,他病入膏肓时,被娘亲喂食,自然不会有什么害羞情绪。
至于若兰,当时的他脑海中如一团浆糊,他麻木到只会饭来张口,哪里能意识到谁在喂,再者他也弄清楚自己对于若兰的那股情愫是种甜美的依恋和习惯,多少也有几分姐弟间的情意在,而今若兰已为人妻,他心中有过缺憾,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如此,所以对于若兰,他也不会羞于表达。
但冷魅却与前二者截然不同,她和他之间可没有半分亲情关系,他们二人虽曾同仇敌忾过,却似乎连朋友都不是。
被一个只共处过寥寥数日的女子,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如此亲昵的喂食,姜逸尘没有摔死自己,却险些在适才那一盏茶里害羞致死。
冷魅可是将刚才姜逸尘的表现尽收眼底,哪能不明白姜逸尘心中所想,可她依旧淡然道:“你似乎不是很在意你的伤势。”
此话一出,姜逸尘面色再次尴尬地变了变,他听出了这句话里包含的更多意思。
——你既伤得连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那么最首要之事便是将伤给治好,想那些有的没的,徒添羞恼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一念及被一女子喂食还不是最最令人羞恼之事,姜逸尘便彻底放弃了脑海中的挣扎,坦然接受了自此之后必然发生的某些事,把“害羞”“羞恼”“羞涩”这些字眼统统从脑海中剔除!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姜逸尘想着该怎么接冷魅的话,才不会让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
“你似乎也不在意阴阳桥上发生了什么。”姜逸尘这么想着,却没这么问出口,“在下略通医理,知晓自己伤势大致如何。”
冷魅道:“这倒是,你很善于保护自己,看似遍体鳞伤,实则无一致命。”
姜逸尘道:“若非冷姑娘及时援手相助,在下也早已没命。”
冷魅轻笑一声,道:“你运气不错,这底下花花草草比起上边来只多不少,更重要的是还有不少珍稀草药生长于此,否则我也巧……束手无策,你现在浑身的伤势再静养个十余日便可下地活动,唯一的麻烦,还是眼睛。”
姜逸尘轻叹了口气,道:“无妨,想必是我这一两年间杀孽太重,被天所谴吧。”
冷魅又不由蹙起眉头,实在不明白自己不在江湖这一年半载里,当年这稚嫩的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会变得如看破红尘的老道般,修成了忘我无我之境,对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甚至对自己今后无法事物都浑不在意,淡淡道:“障目砂之毒并不是无药可解。”
姜逸尘闻言,白纱遮盖下浅浅的眉毛骤然聚在一处,一个正常人哪会对自己突然变成瞎子浑不在意,只是想到这是尹厉多年筹备后的最后一手,全然在自己见识之外,连见多识广的枫都不知如何解毒,便接受了这可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当下听得冷魅之言,有些感慨又有些欣喜苍天待自己实在不薄,道:“冷姑娘识得那障目砂由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三二章 葱岭遗毒
春日里的阳光总是温柔和煦。
而在历经接二连三惊风暴雨的洗礼后,江宁郡温柔和煦的春色多被雨打风吹去,即便时近晌午,仍显萧瑟苍凉。
一个满头银发,身板挺拔,穿着玄青短袖劲袍之人风尘仆仆而来,踏着萧瑟苍凉的春色步入菊园,走进陶然阁中。
阁中一如往常有个老人,老人却不似往常般威严肃穆,单衣外和着件大氅遮风避寒,透着些许疲老之态。
“老伯。”银发男子微微躬身一礼。
未能在来人身畔看到企盼瞧见的另一人,老人爬满血丝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虑,松弛皱巴的眼皮微微眨了眨,浑浊的双瞳才复又明亮。
老伯对朋友向来不拘于礼,见来人无意落座,便直入主题道:“尘儿可还好?”
来人自然便是从姜逸尘身旁归来的枫。
枫摇了摇头,自归途中便始终紧绷,此时又因不知如何同老伯交代的横眉近乎连成一线,抱紧拳头愧然道:“死生不知。”
老伯也摇了摇头。
枫摇头是因为未能将姜逸尘带回,乃至带回关乎姜逸尘的确切情况,而老伯摇头则是在劝朋友不必将此事归咎几身。
五日前平海郡百花屿的武林大会,自初晨始,至暮临乱,朝廷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于明面上介入江湖纷争中,更试图借这大乱之机削弱江湖各大强势帮派,重振朝廷威严,故而到了夜深时夜空依然被刀光剑影映照得分外明亮。
百花大会中州江湖元气大伤,作为中州江湖一员、作为受邀方参与此次大会的道义盟,自然未能免受池鱼之殃,亲身赴会的老伯和韩无月当日便是同受邀而至的少林、武当几大门派协同听雨阁众人杀出条血路方才脱身。
也是到了昨日午后,老伯才回到江宁菊园。
几日来,千百双眼睛无不时刻关注着平海郡的局势,以及几大帮派驻地中的动静,老伯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而关于姜逸尘之事,老伯虽不曾过问,心中却是不曾减少过一分担忧。
他心里很清楚那孩子的脾性,知道那孩子总难免感情用事,有可能在不恰当的时机做出不恰当的抉择,尤其是在修习了那有益于其自身却带有些许魔性的《阴风功》后,那孩子的情感更难自控。
所以他极尽所能地去安排妥当他能安排到的事,譬如和听雨阁等人的及时抽身而退,散人居一方的有惊无险,更是托付了羽落部的强者若有变故便带其离开,就是为了保护那孩子。
哪知其间还是出了岔子。
与幽冥教的割裂倒还在可控范围中,但尹厉的出现,着实将那孩子推到了世所难容之地,至少在场那些人不会轻易容他,恐怕得抽其筋扒其皮后才能容他苟活于世。
当然,尹厉偷袭姜逸尘之事老伯并未亲眼所见,他能确定的是在尹厉偷袭得手后,姜逸尘非但反杀其人且尚未殒命,其后之事江湖上的传言之多,他无心听信,他一直在等一个确实的信息,那便是枫带来的信息。
可现如今,枫却未能带回那样确实的信息,老伯心知当中必有那孩子自身意志之故,却也不免心中微苦,口中微涩,良久才复开口道:“他跳下了阴阳桥?”
枫说姜逸尘死生不知,那在百花屿上唯一能让枫束手无策的也只有能隔断生死的阴阳桥了。
“是。”枫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好教老伯能有个准确的判断,“姓尹的小贼为了对付小姜,准备得很充分,手段很歹毒。”
“听闻那日尹厉所准备之毒都是见血封喉之毒,可那些毒偏偏未能致尘儿于死地。”
“的确如此。”
“幽冥教万毒冢有洗髓炼身之效,若非尘儿曾亲言于我,我也不知道修习个《阴风功》事先竟还要受那般苦。既然承得了那些苦,受得住千百种毒物的洗礼,尘儿又岂会被轻易毒倒。”
“原来如此……但那小贼到底有备而来,那些毒虽未能致命却对小姜造成了极大的消耗,尤其是那小贼留在最后一手的障目砂,小姜的眼睛似乎抵御不了那毒物。”
“障目砂?障目砂……嘶,那东西,果然还留存于世。”
“小姜的眼睛可还有救?”
“时日虽久,但药谷应还有记载那治法。依你说来,在朝廷射落箭雨时,尘儿应以无力自救。”
“我便是趁箭雨落下时将他救出,也问过他是要回道义盟来,还是随我去北边。”
“他有自己的选择?”
“是。”
“便是阴阳桥下?”
“是。”
“何苦来哉?”
“我将他带至桥上时,他也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当时我便觉着还值得劝说一番,哪知……”
“发生了何事!?”
“那些人追了上来,小姜知道那些人只为他来,不想拖累我,遂纵身坠桥。”
“多少人?”
“一十三人。”
“你可记住他们的面孔?”
“无一落下。来菊园路上,我已确认了他们身份,适才已将名单交予韩先生。”
“好。”
对话进行到此处,枫已有离去之意,向着老伯郑重地行了第二次抱拳礼,道:“我这便去将小姜找回来,或者,杀了那十三人。”
老伯第二次摇了摇头,道:“且慢。”
枫道:“老伯还有何事交待?”
老伯道:“要从阴阳桥下寻出人来,可非朝夕之事。慕族长那儿更需要你,断不可因尘儿一人之故误了大事,我会遣更合适的人去确认尘儿的情况,假若尘儿命数已尽,这仇由你我一同来报,可若尘儿福大命大,我想他更乐意自己动手。”
……
……
“昆仑境以西以北,未及毒竺国之处,其地势之高与云端平齐,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自下处上观,其地如连片葱翠色高山,故名葱岭。”
“葱岭之上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地广人稀,非世代居于其上者,不适生存。是以,虽属咽喉要道,可不论中州或是毒竺长久以来都无法将葱岭完全划入疆土。”
“曾有两个游牧部族世代生活于葱岭,其一为百里部族活跃于葱岭东部,与中州有所往来,其二为纳伊部族,久居于葱岭西部,与毒竺更为亲近。”
“以葱岭之大,两个部族各居一端,本不至于水火不容。只是,高原百万顷,空有河流百条,每至秋冬之时必当冰冻三尺,唯中部寸草不生之地有一百亩大龙池,水甜鱼肥,终年不冻。”
“水,能通过凿冰取来,但这样得来的水却不能同时满足人畜随时随地饮用,若牛羊难活,来年人便难活。故而,百里、纳伊两族春夏时节便在东、西部牧牛放羊,到了秋冬之际,则齐至大龙池边,依水为生。”
“在人数尚少时,大龙池足矣供养两族人及牛羊的口腹,便也相安无事,可随着两族人数与日渐增,大龙池逐渐难堪其重,为了争夺足够族人度过秋冬两季的生存食粮,两个部族终挥刀相向。”
“两个部族间的秋冬之战在初时互有胜负,告败一方在忍受半年饥饿后,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总能在次年以更狠厉的决心和气势夺回大龙池半年拥有权。”
“饥饿也并非那么容易熬过来,每次饥饿总不免死很多人,两个部族总会想方设法去获得胜利,或是通过提前储备食物以防告负后受饿。”
“百里部族目力绝佳,长于射术,更从中州内陆取经,将弓箭打造得更为精妙,百里穿杨可谓轻而易举。”
“纳伊部族通灵性,长于御兽,从毒竺那学来不少御兽之术,却在百里部族的箭矢面前寸步难进。”
“百里部族总能一连三五年将大龙池据为己有,而纳伊部族若不在夏末秋未至时便早早准备战事,恐怕都再难喝上大龙池的水。”
“因为食难果腹,纳伊部族逐年衰败,眼看长此以往再难战胜百里部族,纳伊部族终从毒竺国那求来一举击溃百里部族的法子——障目砂。”
“听闻这障目砂便是毒竺国某一精于施蛊的部族根据百里部族所长,研制数年方才成型的一种毒蛊,为了这个毒蛊,纳伊部族付出了不少代价,也是让这个部族代为培育多年后,才将这毒蛊带回葱岭。”
“某年夏末,纳伊部族遣出数十人,昼夜潜藏于百里部族驻地左右,每至风起时便于上风向施放障目砂,使之随风飘入百里部族驻地,进入初秋后,果然百里部族近半数之人目力受损,更有不少人两眼全黑无法视物,惨败归东。”
“百里部族本以为是眼疾所致,细查之后方知是纳伊部族施蛊所为,百里族长怒火冲天,当年冬至时,便率领整个部族杀至大龙池畔,将纳伊部族悉数杀尽!”
“至此,葱岭再无纳伊部族,但纳伊部族留下的障目砂之祸,却也让百里部族元气大伤。为治障目砂之毒,百里部族不得不深入中州求医问药,难得其果,直至五年后方才齐聚数大医家之力成功治好第一人。”
“百里部族便也将那张成功的药方带回了葱岭,依那药方每日洗目一次,十日后便可复明。”
冷魅讲的故事很长,但结果显然是好的,姜逸尘听罢后长舒口气,十天的时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长。
只是冷魅的语气却忽然一变,困惑道:“纳伊部族灭族之事发生在百年之前,你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能拿出障目砂来害你?”
第四三三章 妒恨之仇
百年之前?
姜逸尘捕捉到了令冷魅产生困惑的关键所在。
障目砂因葱岭两部族间的纷争诞生,由纳伊部族从毒竺求来,纳伊部族也因这歹毒手段触怒百里部族致使灭族。
姜逸尘不知道冷魅从何知晓这发生于百年之前中州之外的轶事,却不难从其先前叙述中推断出,百里部族或许无法深入毒竺歼灭障目砂来源,但百里部族既无法容忍纳伊部族存世,又岂会容忍障目砂流传于世?
而百年之后,障目砂出现在了中州,出现在尹厉手中,出现在他眼前,那么这障目砂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是尹厉去过毒竺那个巫蛊部族?
是那个巫蛊部族中有人携毒来了中州?
还是彼时尚有不在葱岭的纳伊部族人幸存于世,而今也来到了中州?
姜逸尘未在往下细想,毕竟他所掌握的相关情报委实有限。
于是,他先回答了冷魅提出的问题,道:“尹厉。”
尹厉,这个对冷魅而言并不该陌生的名字,着实让其沉默了好半晌,似乎也琢磨过一番适才姜逸尘所联想到的问题,抑或是在脑海中搜寻出关乎这个名字的过往事迹后,才开口道:“想来你身上的刃伤也均是拜其所赐。”
姜逸尘肯定道:“不错。”
冷魅问道:“他死了?”
姜逸尘答道:“死了。”
冷魅刚刚蹙起的眉梢缓缓松开,道:“为你清洗伤口时,我发现不少伤口处的皮肉外延都已成了死肉,这些死肉中留有余毒,那些毒可都不是一般毒物,为了杀你,他这些年可也是没有闲下来片刻。”
“确实如此。”回想起前几日那猝不及防的受袭,姜逸尘就着尹厉使出来的伎俩,逐一分析起来,“那年兜率帮通过黑寡妇和泽蛛杂种繁殖培育天赐蛛为祸西江郡,尹厉初时与姬千鳞仅是合作关系,后来把注意打到我身上,却因你在场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将我们引入姬千鳞的埋伏中,想必那时他便投入了兜率帮的怀抱,而不论是黑寡妇、血蝎还是尖吻,都能从姬千鳞手中换来。”
“岭南之地的七彩山庄,虽说实力平平,却以豢养奇蜂异蝶闻名,虎蜂便是其中毒蜂的佼佼者。那年尹厉被逐出贵派后不久,转头便混入了个四海小帮派中,要再改换门庭入七彩山庄便也非难事。除却那些大帮派,他在九州四海两盟间倒可谓来去自如。”
“鸩鸟多生活于岭南一带,不过也不排除他通过红衣教获取鸩羽之毒的可能,毕竟此毒在红衣教所用剧毒中名列前三甲。”
言至此处,姜逸尘略一停顿,脑海中浮现出当日他并未在意过的尹厉身着。
未曾在意,是以记忆模糊,但隐约间姜逸尘似能确定尹厉彼时的一身行头他在探查红衣教来人情况时便瞧见过。
“至于苦实,这东西寻常药铺中不常备,但四两千斤堂中便有此物。”
言语间,姜逸尘不由联想到一种可能,尹厉既是寻着他的足迹去调查他的作为,那么当尹厉查到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时,有否为难过杜掌柜他们?
一念及此,姜逸尘不由攥紧双拳,怎奈何左手只能稍稍并拢蜷曲,反倒是松垮无知觉的右手手指忽而微微动弹了下,可惜未能再进一步。
姜逸尘明白自己的伤势不可能轻易恢复如初,不再徒作挣扎,最后补充道:“而那手少林绝学大力金刚掌,只要能在兜率帮中立功够多,便也可从影佛那讨来。”
“如此,这般,他终也未能杀你,只能仗着源自百年前的毒物来向你施以最后的诅咒。”冷魅言语中有些感慨,转而又不解道:“不过,他既将你视作一生之仇,你不应毫无防范。”
姜逸尘也不由感叹道:“知晓我身怀《天殇折梅手》者本不多,尹厉便是其中之一,被惦记上后,我更有所警惕,也曾调查过此人,可除却他的身世性格外所获寥寥,一段时间内不见其人,不闻其踪,不知其流落至何处,遂未再挂怀。岂料他竟能卧薪尝胆,躲在我的影子里,直至关键时刻才现身给予我致命一击。”
冷魅挑拣药草的动作略缓,似在回忆,又似在琢磨着如何为这段牵扯数年的妒恨之仇做出个合理总结。
“风尘女子所生养的孩子打娘胎里便被世俗扣上不干不净乃至野种的称号,天生便被低看一等,对一个孩子而言过于沉重,但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风尘女子记得这孩子是由谁受之的,更在诞下孩子后不久便被找上了孩子生父的家门。”
“一边是半个皇亲国戚,一边是世俗肮脏母子,尹家未动用那些阴狠手段将这对母子暗中处理掉,也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于这对母子来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尹家二少爷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哪会将一个风尘女子放在眼中。尹厉母子虽有名分,却无颜面地位,他们不必为衣食而忧,却也得不到阳光的青睐,他们身为尹家人,却并无尹家人的光彩。”
“自小在家中便豪无存在感,索性在年少时离家随一江湖师傅习武,尹厉的天赋并不出众,便也不受那位江湖师傅器重,多年下来,尹厉自始自终也未能赢过他那些优秀的师兄师姐,强烈的被忽视感再次推动他选择离去。”
“从此,尹厉开始浪迹江湖,从偷鸡摸狗到偷师学艺,他恨不得学会所有的东西让人刮目相看,他当过武当道童,更做过丐帮乞丐,也因从未受过重视,所以无人在意,从三五月换一个帮派到一两年换一个帮派,在魔宫呆了三年算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他学了很多东西,但始终没学会不去妒忌他人,而在碰上你后,他这些年来所受的妒恨便有了集中点。”
“素来被漠视的他,眼见着一个地位与己相仿之人却得到了怡春院红牌的垂青,得到了自家正副帮主的关照与卫护,这口气他显然无法咽下去。”
“在知悉你身怀消逝许久的武林绝学后,杀了你既可解心头之恨,又有机会获取绝学名震武林,他自然不会错过。”
“然而你一再令他受挫,他对你的嫉恨便深入骨髓,甚至到了癫狂的状态,倾力而为临到末了终还是棋差一招……”
“不过我还是更为好奇,你们二人怎会打到阴阳桥上来,你该不会是在他临死前被推下桥的吧?”
姜逸尘闻言轻轻晃了晃僵硬的脖颈,想到冷魅对这一年半载以来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轻笑道:“不是,但此事说来话可不短。”
冷魅也轻轻一笑,心知姜逸尘今日刚苏醒,言谈许久已有倦意,遂道:“那便日后再说。”
冷魅又道:“那治疗障目砂之毒的药方我仅粗看过一遍,时日已久记不清详细,好在作为主药的青莲便在这谷中盛开,明日开始我会配药为你洗眼,效果可能不比原药方,但想来不出一两月时日便可重新视物了。”
姜逸尘道:“冷姑娘也知我现在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一切便有劳了。”
“我虽乐于清静,但,偶尔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能添些趣味。”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喜,正不知如何言语,已听得轻柔的脚步声悄然远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三四章 治疗伊始
世人无法登天入地,遂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世人不见坠下阴阳桥仍能生还复又现世者,遂不知阴阳桥下深有千仞,千仞深处有溪又有谷。
溪无名,谷无名,冷魅就着阴阳桥之名唤谷为阴阳谷。
过去一年半载间,冷魅涉足之处逾百里方圆,阻于绝壁之前,困于竹林之中,不见出谷之路,更未见过第二个活人。
在冷魅看来,阴阳谷之大不输于百花屿,她甚至怀疑世人所见的百花屿只是阴阳谷乐意昭示于世人的一面,桥下才是百花屿最真实的世界,阴阳桥所隔并非生死,而是两个世界,一个是与世俗接壤的百花屿,一个是隔绝于世的阴阳谷。
隔绝于世,必有其异。
阴阳谷中唯有春夏两季,而无秋冬时节,草木未见枯败已吐新枝,花朵不见凋零已添新苞。
眼下桥上还是初春景色,桥下已有莲叶接天。
一方碧池中,百朵红莲映日,煞为好看,当中寥寥数朵如竹般翠绿的青莲虽也盛放,却混杂在碧绿的莲叶间毫不起眼。
偏偏这毫不起眼的青莲便是姜逸尘复明希望所在。
让姜逸尘失明的毒物是障目砂,障目砂本质为毒蛊,此毒蛊蛊虫极其微小,寻常肉眼难以观之,以胶体类物质为食为居,生命周期仅有十日,却能在短时间内成千万倍繁殖,成千上万只蛊虫聚集成群便犹如流动的黑砂。
人眼实质即为胶体,也正是障目砂蛊虫所喜所食之物,是以一旦附着其上,蛊虫便会在眼珠子表面大肆繁殖。
最初阶段,蛊虫活跃于眼珠子的最表层,随着蛊虫不断繁衍,数量成百上千,上万,十万,百万计,整颗眼珠子便如乌云蔽日般被黑色的蛊虫群覆盖,再不见光彩。
直到眼珠子表面不余一丝繁衍空间,蛊虫群才会停止征伐,陷入休眠期。
这段休眠期约有八九日,大部分蛊虫行将就木,静待死亡降临,而稍晚些出生的少部分蛊虫还未饱腹一顿,还未繁衍足够的后代,不甘就此死去,便会开拓新的食物源。
眼珠子最表层已被占据得满满当当,那么新食物源便来自最表层的里边一层。
新阶段,蛊虫的繁衍速度稍缓,每一次新蛊虫的降生都会伴随着一部分老蛊虫的死亡,直至更往里一层眼珠子被新的蛊虫群再次包裹,蛊虫群繁衍才会停滞,进入新一轮休眠期。
眼珠子大小总有限,蛊虫群一代比一代少,但一代又一代的蛊虫群终将把整颗眼珠子蚕食殆尽。
相比起失明,无尽折磨才是纳伊部族对百里部族最残忍最恶毒的诅咒。
单只蛊虫在眼珠子上噬咬或难有所感,十只蛊虫进食才有蚊虫叮咬之感,可蛊虫繁衍之快,不多时便可让人体会到何为如针扎眼!
当蛊虫群向眼珠子表层最后的净土发起冲刺时,那疼痛感好比千万根银针扎肉的刺痛只汇聚于眼部,这种疼痛不流于体表,而是深切地直接导入脑部神经,痛感最为敏锐的地方,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能撑过一次这般疼痛者已属不易,遑论大多人根本承受不了这般痛楚,多在此过程中径直不省人事。
而若每隔不到十天功夫便要遭受一番如此剧痛,即便心性再为坚韧者,也难抵御住源自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昔年百里部族中受障目砂毒害者,便鲜有人能熬到眼珠子被蛊虫吞光的时候,或自行了断,或以自残手段摘除双眼,苟活余生。
彼时,障目砂之所以令诸多武学高手、当世神医都束手无策,便是因为蛊虫除了以眼珠子为食为居外,还有极强的生存力,无法用寻常药水洗除,无法以浑厚功力逼出,唯有通过外力擦拭才能祛除些许,然则此举治标不治本,空缺部位不出多时又将被迅速繁殖的蛊虫占据,只是徒添一次疼痛罢了。
可就如百年前所发生事实,冷魅所说的那段故事,天无绝人之路,一物降一物。
蛊虫以胶体类物事为食为居,便可通过诱杀之法,用比眼珠子更为美味的胶体将蛊虫诱出,而后杀之!
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花瓣切片煮水有祛毒明目之效,莲子煎服于脾胃有益、养心安神,而若将花瓣和莲子混在一处慢火煎熬半日则生晶状胶体。
此晶状胶体本无实际药用价值,可只要能让此胶体变得“美味无比”,便是治疗障目砂的良药。
昔年那份药方将此晶状胶体和以十数种药草炖熬数时辰,冷却后的晶状胶体晶莹剔透,与眼珠子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可在蛊虫眼中却是珍馐补品。
只要将此晶状胶体敷在眼上,任胶体缓慢被眼部吸收,这些胶体便会成为蛊虫群新的食物源,停止对眼珠子进一步侵害。一旦蛊虫将这些“美味佳肴”吞入腹中,也便是其死亡之时,美食与剧毒本为一体!
当蛊虫彻底被从眼珠子表面消灭干净后,敷上新的干净胶体则会为眼珠子补充耗损的晶状物,随着时日渐长,胶体便会被眼珠子共化。
故而修复阶段胶体的用量则极为讲究,少则影响日后视物距离,多则会致眼孔长期肿胀生疼,唯有恰到好处的用量才能让中毒者眼睛恢复如初,当然,此为后话。
坠桥当日,障目砂已彻底侵蚀了姜逸尘的双眼,昏迷五日期间正处在蛊虫群第一次休眠期中,趁此时尽早敷上青莲和药的胶体进行治疗便可尽早恢复。
冷魅未能回想起多年前见过那张药方上的全部内容,仅记得那张药方上关于最后熬炼成的胶体表征的具体描述,她便凭此判定一次次尝试配药的成果成功与否。
终于在她试验了三十余次后,也便是姜逸尘醒来后的当天,确定了有六成把握的胶体药方,随而在隔天着手为姜逸尘双眼敷药治疗。
许是蛊虫群处在休眠期,许是冷魅配出来的青莲胶体药效有限,许是姜逸尘对于眼部的感知太过麻木,总而言之在这一天里,冷魅为姜逸尘换过三次药,姜逸尘均未感觉到眼部有何异样,也便无法向冷魅反馈究竟有否好转。
其后的第七第八天,也便是姜逸尘苏醒后的第三第四天,姜逸尘不由绷紧神经,等待着那些蛊虫群度过首次休眠期后带来的剧痛。
岂知蛊虫群让姜逸尘在不安中平静度过了两天,蛰伏了整整九日后才彻底爆发!
……
……
痛感在天明时降临。
上一次,姜逸尘在坠桥时已昏迷,遂躲过了那阵痛感。
这一次,姜逸尘则是在最清醒的时候迎接了这次洗礼。
经历过万毒冢的苦楚,千针扎眼的剧痛理所当然未能击溃姜逸尘的精神防线,却不意味着其肉体强度和神经强度能完全无视那些痛楚带来的强烈刺激。
他虽一声未吭,可疼痛逼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早早便浸湿了他的衣衫。
剧痛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以致于本是打定主意静观其变的冷魅都感到不对劲,思忖着到底哪味药出了问题,却又不敢盲目作为。
最终,姜逸尘虽抗住了痛楚,却因心神消耗过剧昏睡过去。
见着沉沉睡去的姜逸尘,冷魅不由回想起几日来他向自己道说的过往,眼眸中闪过两种情绪,一种是理解,一种是敬佩。
冷魅敬佩姜逸尘,因为她不认为在她能在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中短时间内做出更好的选择。
冷魅很理解姜逸尘,更觉得在阴阳桥上时,他们基本可谓同一类人,与他们亲近之人待他们极好,但这世道注定无法让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安度余生,于是他们逐渐在别人的期待下,在自己的努力下,成了一枚足够份量的棋子。
可棋子终究是棋子,往难听的说,也便是个有感情的工具罢了,他们亲近之人会因他们棋子的丢失气恼悲愤,可终究不会为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
而当两枚暂时被废弃被遗忘的棋子不期而遇时,便没来由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情,她定要帮他!
怔愣半晌后,冷魅摘下缠绑在姜逸尘眼部的荷叶,翻过涂有青莲胶体的一面,凝神观察片刻后不得其果,循着早已躲到窗边门畔却越发亮堂的阳光,缓步踱出屋外,叹了口气。
她心知问题出在何处,更清楚自己没法分毫不差的去解决那个问题。
毕竟谁也无法拍胸脯保证将数年前出于好奇时随意一瞥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记到现在。
她蹙着眉,有些苦恼地再次看向手中端着的荷叶。
只见昨夜至今仍晶莹如露珠的粘稠胶体此刻反射着阳光,耀眼异常。
尽管莹光炫目,但在充足光线下,冷魅终于看到了本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荷叶纹理间,浮动着一丝不易观察到的,由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
冷魅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掬起荷叶凑近眼前,看得更为认真仔细,再三确定那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绝非什么污垢杂质,而是类似点点细碎的黑砂后,玉唇轻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四三五章 衣食住行
春意正浓,碧空如洗。手机端
阴阳谷中清新而不幽静,万物尽显勃勃生机,耳畔常伴阵阵蝉鸣。
自两日前障目砂蛊虫群度过休眠期后首次发难,冷魅确认自己所配制的青莲胶体行之有效后,姜逸尘的疗伤进程便步入正轨。
相比起眼部治疗的初见成效,姜逸尘整体伤势恢复情况则显而易见。
苏醒两日后,躯干四肢各处的淤青便已消退。
三日后,左手即恢复如常。
四日后,右手终找回知觉。
五日后,便能坐身而起。
到了第六日,已可下地缓步行走。
对于饱受剧毒噬身,又从万仞悬崖跌落之人,这恢复速度不可谓不神速。
这当中不乏谷中宜人气候对伤者颇有益处,也不乏谷中药草药效显著助力极大,更不乏佳人在畔悉心照料让康复水到渠成,然则最为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前三者,而在于伤者自身恢复如初的强烈意志。
至于姜逸尘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意志,虽说与阴阳谷外未尽之事及不想就此窝囊地度此余生不无关系,但在不知可否出谷的情况下,他的注意点显然不在外边,而在于一些贴切目前状况的原因。
几日来,二人长时间独处一室,自然免不了有些对话。
姜逸尘或对冷魅表达感谢,或拿冷魅这一年半载间不在江湖时所发生之事来闲谈。
而冷魅的话题则多在于如何让姜逸尘配合治疗障目砂之毒,或是她这一年半载来在谷中生活的一些琐碎事宜。
从冷魅话语中,姜逸尘不难得知在阴阳谷中生活的几个重点。
他们不必为吃喝而愁。
阴阳谷中气候不仅宜人,也宜物。
这儿药草会如此之多,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不了果蔬,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
药草生得,花草生得,果蔬生得,飞禽走兽也生得,只因这儿水源充沛且溪水甘甜。
为了方便日常饮食所用,冷魅在更屋前开了亩地,撒了稻,种了菜,扎了篱笆,养了鸡鸭。
他们也不愁住。
他们有屋子住。
屋子是冷魅花费十数天搭成,又在后续时日中不时修补、不断完善的草、木、竹、石混搭小屋。
屋子本只有一丈见方,屋中一应物事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小方以粗细不一石块垒起的炉灶,全凭冷魅一手打造。
这一应物事中尽皆由草、木、竹、石做成,无一铁具,故而锅碗瓢盆等零碎细用不出多时便不堪其用,只得一换再换。
而今屋中添了一人,冷魅便花费不少气力将屋子拓宽些许,也为自己添了张新床。
他们唯一需愁的便是穿。
冷魅很有本事。
冷魅的本事不单单在于刺杀,也在于生存。
是以她能采药、制药、熬药以自医,也能医人。
她能捕猎、种植、生火煮食以果腹,也能果他人腹。
她能砍材、劈竹、磨石以容身,也能容他人身。
然,人力终究有穷时。
冷魅是人,终非无所不能。
她不会铸铁,无法打造日常生活所用的铁具,只能靠那对寒宫折桂来做些削铁如泥的粗活,或用寒宫折桂削竹刻木来仿造一些木制竹制工具做替代。
她不会纺织,或者说她不会制造纺织工具,也不会制造纺织材料。
她更不会扒野兽之皮为衣。
所以谷中最稀缺的,莫过于布匹、粗麻等身着之物。
初时用来给姜逸尘缠绑敷药的纱布是二人平日随身所带,尽管勤于清洗,可频繁地反复地使用后,那些纱布便渐渐散成了条条丝带,到后来只能以大小适宜的叶片取代纱布该有的作用。
冷魅跌落谷中时已是深秋时节,彼时衣着较多些,来到谷中后不久便被冷魅拆解为两套替换衣裳。
而姜逸尘虽是在乍暖还寒时来到,可身着衣物实在不多,更在坠桥后破损严重,即便缝缝补补也只能凑成一套。
这也便意味着,有些时候,在姜逸尘身上穿的衣裳实在被汗水浸湿太甚不得不替换时,冷魅只能将自己的贴身衣物给他换穿。
姜逸尘不愿去想自己在昏迷时,冷魅是如何服侍自己的,他脸皮虽不厚,可在昏迷时发生之事便可理所当然地当作全然不知,可在自己意识清醒时,让一个女子将贴身衣物为自己换上,他又怎能装作浑不在意?
纵然前日冷魅是趁他因疲惫昏睡过去后,为自己换上的衣物,但醒来后明显发现本是黏糊熏臭的身子清爽干净,本该合身的衣裳却有些紧缚,他哪能不知哪位面色冷然的刚强女子又在她昏睡间为他做了多少事?
唯一令他稍感庆幸的是谷中温度适宜,寻常时候他不至于像前日那般冒那么多汗,教人尴尬而羞涩之事不需每天都来一遍。
不过,到底两人间到底只有三件衣服,随着时日渐久,衣裳不料总免不了磨损,如若真无出谷之日,想来终有一日他们不得不以树叶草绳编衣而着,到那时,会否再发生一些让他尴尬而羞涩的事?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悠闲恬静的日常生活不会被打破。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前几日也不需把唯一的竹榻让给自己,她则就地而寝。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何至于把衣服都让出来,和某人替换着穿,还专门为某人洗衣做饭喂食,甚至是帮某人搓澡、出恭……
因为这般,因为那般,姜逸尘总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
他若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又偏偏看不见这些发生得一清二楚之事。
胸中有股羞恼意,皮下含着窝囊劲,可对着冷魅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些隐匿的情绪表现出来,即便冷魅心中通明。
所以,他只能将这意和劲发泄在身体恢复上。
只要他的身体完璧如初,一些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譬如他现在,左手已能为自己洗身,尽管有死角无法触及。
双脚已能走动,便能借着竹杖走到恰当之地出恭,还能自行收拾残局。
已能解决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不必冷魅昼夜不离地“侍奉”在旁。
相比起姜逸尘的各种不适,冷魅倒要自然而适应的多。
尽管她确实曾因接受关乎杀手的训练,因行杀手之事,有意或间接地伺候过他人,可她着实从未这般不抱其他目的,没有任何念想,只为让那人复好而专心致志地服侍那人的吃喝拉撒睡。
她很清楚自己变了,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或许自她从阴阳桥上跃身而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开始改变了自己,而姜逸尘的到来,只是在说明一件极为简单而浅显的道理,这世间终非只有一人,任何人都妄想一人独活,因为本便是有人的相互活动,才有人世的说法。
又或许现在的她,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杀手本便善于察言观色,历经千百次训练和实践后这已近乎成为一种本能。
冷魅本便是比姜逸尘更为出色的杀手,她当然有此本能,是以姜逸尘那种复杂的内心变化和情绪压抑她不难感受到。
但看破不说破,姜逸尘如此这般也是坚韧不拔积极向上的一种表象,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表象。
所以当姜逸尘开始能逐步能自理生活一些物事时,冷魅便逐渐过回了原有的惬意生活,每天带着阿白去门这溜溜那晃晃,顺路采采药,顺便多煮些饭,顺手上个药……
荡剑诛魔传
荡剑诛魔传
第四三六章 夏雨来袭
吃饭、睡觉、遛弯儿。
这是小野猪阿白在阴阳谷中过的小日子,简单而幸福。
而除却疗伤之外,这大半月间,姜逸尘成日也不过是吃饭、睡觉、遛弯儿。
只是他这“遛弯儿”的范围要比阿白小很多,局限在屋外小院的栅栏之内。
内容则要比阿白更丰富些,除了积极的康复锻炼外,还有嘴皮上的活动。
姜逸尘看不到阿白眼中所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他的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非漆黑一片,而是有一道微光正引领着他前行,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在那道微光的带领下复见光明,再见那色彩斑斓的世界。
姜逸尘的日子过得虽也简单,却也幸福。
然而,简单幸福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
就像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时值春日,春雨也总会来临。
事实上,阴阳谷外的春雨自三月三日前夜始,便断断续续未曾停歇过。
百花屿上的春雨一日大过一日,似在冲刷着不日前增添的污浊,似在掩盖着那些久久萦绕令人不寒而栗的凄楚悲鸣。
百花屿上的滂沱春雨漫延到了整个平海郡,漫延到了大半江北江南之地,却偏偏无法漫及阴阳桥下的阴阳谷,是以大半月来姜逸尘在谷中都没听到过一场雨。
而今日清晨,百花屿上空的绵绵细雨如柳絮般飘着。
飘到了整个平海郡上空,将整个平海郡笼罩在氤氤氲氲中。
从江北飘向江南,不知是否也飘到了江宁郡的上空。
可当飘到阴阳谷上空时,万千柳絮似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凝为一道道有如实质的利箭自空中满弦射下!
天边并无乌云密布,可偏偏雨势如柱!
穹顶并无奔雷滚滚,可偏偏雨声如雷!
这是姜逸尘来到阴阳谷中后下的第一场雨,合着谷中的夏景,这便是一场夏雨。
若说这雨是迟到的接风洗尘,未免过于暴戾。
暴戾得池中百朵莲花都不得不捶胸低头,好似蔫了般失了生命。
暴戾得屋外鸡鸭即便躲进了带檐的新窝中也不得安宁,只是任凭它们嗓门再大也盖不过雨声,遂在挣扎良久后便安静得像一群鹌鹑。
阿白显然受不得这雨的暴戾气息,躲进了木屋中,在主人好一番安抚,腹中得到饱足后,方才伴着雨声香沉睡去。
若说这雨不是迟到的接风洗尘,那么,会否是场警示呢?
屋外大雨,屋内之人便都未出门。
屋内二人昨夜各自一觉好眠,一大清早被雨声吵醒后自然也困意全无。
冷魅为姜逸尘换掉了昨夜敷眼上的药,再为姜逸尘的右手肘涂了遍药后,便无事可做。
冷魅未外出,本不宽敞的屋中更显局促,姜逸尘的康复锻炼便不好施展开,简单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活动了下浑身筋骨后便也坐回榻中。
雨声隆隆,一如两人至今仍羞于启齿避而不谈的某个雨夜。
丈方空间中,气氛旖旎,在陷入两相尴尬的境地前,姜逸尘还是拿出了这大半月来惯常用的手段,讲述起谷外的江湖之事来。
自坠桥至今,关乎百花大会当日所发生之事姜逸尘或多或少都曾与冷魅提及,却并未细说,趁着这场夏雨给的充裕时间,姜逸尘便也将之一五一十道与冷魅听。
初时姜逸尘倒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可随着他从百花大会前夜救下埠济岛一行人说到当日大会始紫衣侯挑衅听雨阁,说到鬼魅妖姬和封辰三言两语定武林盟主选拔规则,再说到九州四海十六个帮派间的比斗较量,以及凭空杀出个四海红尘客栈的插曲,姜逸尘不由回想起彼时的一幕幕画面,他按下心中不断生出的疑问不表,尽可能详尽地表述着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希望冷魅能从旁观者角度窥探到他这当局者未能察觉到的问题所在。
冷魅听得很仔细,自也发现了姜逸尘未言明的用意。
过惯了谷中的清平喜乐,又怎会去惦念谷外的光怪陆离?
冷魅本有些暗恼姜逸尘自作聪明,想着姜逸尘也看不见,便发着自己的呆,任由姜逸尘兀自说着。
奈何屋外雨声虽大,却毫无节奏变换,只是一味唰唰唰地下着,相对而言,屋中除了小野猪那时有时无的鼾声外便格外显静。
纵然姜逸尘谈吐声响不大,可字字都清晰入耳,冷魅再如何装聋都无济于事。
听得久了,便也听进了心坎里,听得越多,那抹秀眉便也缓缓蹙得越紧。
她的目光不再游移涣散,不再不知何处安放,而是落在了门外如帘如瀑的大雨上,她似乎从中品出了一丝警告意味,这清贫喜乐的日子可能随着这个男人的到来,或说随着谷外局势的大变,也将断了,她得为此做出些改变。
冷魅静静地听着姜逸尘讲述完两盟巨头殊死相搏后出现的诡异变故,讲述完他选择跳桥而下之时的场间情况后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里,夏雨始终倾盆。
好在屋子是高脚屋,屋外雨水顺势而流,全然不需担心积水过甚倒流入内。
这一个多时辰中,冷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复又沉默了许久,以致于姜逸尘惊恐地以为自己所述太过无聊乏味把人家都念叨睡着了,轻声叹气呢喃着罪过,才听到那淡漠的声音响起。
“你觉着哪儿最不对劲?”
冷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她眼见魔宫宫主自身难保,江湖暂无自己存身之所时,便义无反顾地跃桥而下;当她打定主意救起溪间那具“死尸”,便快刀斩乱麻尽自己所能去救;当她隐隐发觉不久的将来后再不能在谷中安逸闲适地待着,便决定揪出眼下必须着手处理的问题,然则,她毕竟没有亲身经历百花大会当日之事,全凭姜逸尘口述也无法做出准确评断,只能寄望于姜逸尘观察到的疑点来作为突破口,遂有此问。
听到此言,姜逸尘没急着答话,而是仔细盘点起心中的各种疑问来。
他觉着紫衣侯不对劲,但那日在哭娘子言语的引导下,他已推断出其中一二。
只是紫夜轩与沙海坞一战及紫衣侯最后也现身在阴阳桥边,着实教姜逸尘再不敢将之简单地与“莽夫”二字联系在一起,更不难想见紫衣侯身上藏着的秘密或许不少于他。
他觉着清明大师对听雨阁的袒护不对劲,毕竟清明大师可是嵩山少林寺的方丈,莆田少林寺也以嵩山为尊,那么清明大师便代表着整个少林,虽说洛飘零窃印一事多半为谣传,但一个名门正派之主如此袒护着外人,除却大慈大悲的佛心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外,难道没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他觉着红尘客栈不对劲,红尘客栈中的每个人来历都不简单,他们在争夺武林盟主过程中的比斗表现绝无法叫在座任何一人感到心安,更会去猜测这股强劲的势力究竟隶属何方?而最后,封辰的死难道真的与宁逍遥毫无干系吗?
封辰的死自然也不对劲,鬼魅妖姬与封辰二人皆是全力施为,鬼魅妖姬虽落得重伤倒地的结果,可她未尝不能以重伤为掩饰在与封辰的对战中做些手脚,令在此之前因耗费大量心力而麻痹大意的封辰终暴毙而亡。
而在封辰死后,啸月盟一干人等的表现也并非全是从心而为,啸月盟内部也不见得是铁桶一块。
不对劲之处太多,便是百花大会前夜那些伏击鸡蛋等人的诡异刺客,幽冥教这些邪门魔教真正的行动指令和行动意图,还有大乱之末突兀现身的朝廷来兵等等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无法归而为一,却不难从中挑出与其他不对劲有着似有似无盘根错节联系的那个一。
姜逸尘确定道:“封辰的死。”
:。:
第四三七章 居安思危
“如果要你去刺杀封辰,你会怎么做?”
这回冷魅没让姜逸尘等待太久便有了回应。
“无法力敌,只能智取。”
姜逸尘接着道:“入其眼,博其心,近其身,或投毒下药,或出暗箭阴刀。”
冷魅道:“如若是在当日那般众目睽睽下动手,你又会怎么做?”
姜逸尘托腮思忖片刻后说到:“我只能是我?”
冷魅道:“你只能是你。”
姜逸尘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任何出手机会。”
冷魅道:“为何?”
姜逸尘道:“我不是啸月盟之人,得不到封辰信任,无法侍奉在旁,便不存在于他日常行为中做手脚的可能;我不够资格成为封辰的对手,便没资格站在他对面,更没有可能趁着交手之际动用什么阴毒手段;我更不是声名显赫的武林大德,无法冠冕堂皇地走至其跟前,在谈笑间不动声色地去了结其性命。”
“即便封辰已死,拼上性命都很难伤到他身上一根汗毛,更何况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冷魅道:“看来你已心中有数。”
姜逸尘又摇了摇头,道:“只有大数。”
“那日先后与封辰交过手的共有三人,分别是花太香、宁逍遥、鬼魅妖姬,前者点到为止,而后二者都曾重创封辰。”
“场下与封辰有过肢体接触的,其妻罂粟一直相伴左右首当其冲,紧接着便是最后搀扶其下场的莫殇和若愚。”
“但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状况,封辰毕竟是一帮之主,一日下来,想必还与不少人有过攀谈接触,这部分是极大的盲区。”
冷魅道:“封辰致死之因必在其间。”
冷魅这句话说得很巧妙,话中主语是“致死之因”,而非“凶手”二字,姜逸尘自也能听出冷魅言外之意,封辰到底是一帮之主,亦可谓九州结义盟的一把手,其实力和城府都毋庸置疑,要想在其眼皮底下做手脚使暗招而始终不被其发觉,绝非一个“难”字可以概括。
姜逸尘肯定了冷魅的说法,道:“嗯,凶手应不止一个,或者说有不少人在无意间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冷魅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你所掌握的细节实在不足矣做出准确推论,便妄想揪出幕后元凶了。”
姜逸尘还在脑海中琢磨着他所觉得可疑之人的言谈举止间有何古怪之处,想着从中抽丝剥茧寻到个中联系,闻言不由一滞,自嘲自己确实没有在封辰身上投入足够多的注意力,以致于现下当真是管中窥豹难有所获,也暗暗腹诽冷魅说话真是直截了当,毫不给面子。
好在他现在啥都看不见,也早就没啥面子可争的了。
“不过,从大层面上看,倒不难瞧出局势走向。”
冷魅忽又出言,姜逸尘只愣了一会儿便道:“请指教。”
“召开百花大会本为何事?”
“九州四海一决高下,正道联盟合而为一,停止内耗。”
“如何合而为一?”
“共举出一位武林盟主。”
“那么该如何阻止正道联盟合而为一?”
“在百花大会前多生事端,令两盟疲于应对,最好能加深双方仇怨,提前兵刃相向,或是千方百计搅黄百花大会,又或者……”
“又或者在决出武林盟主后,让这个新鲜的武林盟主当场暴毙而亡。”
姜逸尘品出冷魅话语间的意味,不禁倒吸口凉气,便听得冷魅继续道:“十数年来九州四海两盟间的摩擦日渐激烈,近几年间更是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在出了魔宫这档子事后,各帮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搁置争端、共谋发展乃大势所趋。”
“不论是在百花大会前或是在百花大会时从中作梗,即便能让两盟闹得面红耳赤,也无法让他们兵戈相向,最终只会促使双方尽快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姜逸尘听到冷魅主动提到魔宫,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便顺着冷魅之言深入思考,旋即恍然大悟道:“最为恰当的时机莫过于武林盟主诞生之时。这时候若武林盟主身死,将引发各种猜疑,这些猜疑或毫无依据,或有迹可循,却偏偏教人不敢不当回事,又不敢不信以为真,各个帮派间将信将疑,人心难齐,如此再无法成盟!”
冷魅道:“不错。武林盟主刚选出便身死,尸骨未寒便生大乱,邪门魔教方退朝廷便至,怎么看都不难看出太多人不希望让整个武林正道形成大一统的局面。”
屋外雨声大作,一如百花大会乱起时的嘈嘈切切,朝廷兵至时的万箭如蝗,让人胆战心寒。
姜逸尘心道到底是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关键,这个武林盟主从始至终便不可能出现,纵然出现也无命能活,但他仍有不解之处,遂问到:“可为何是封辰?”
冷魅道:“两盟中的绝顶高手细细算来也不过半百之数,当日也不见得悉数在场,而依那比试规则,能走到最后几轮的帮派更为屈指可数,盟主之位总归只有那寥寥数人能坐上。”
“为何不是鬼魅妖姬?”
姜逸尘问的名字不同,可意思却如出一辙,冷魅这才听出其话中的另一层含义,道:“此问关乎我先前所言,你所掌握的情况有限,眼下实难凭白做出推断,若有出谷之日,你自可去查查那些你认为可疑之人,答案自在其间。”
姜逸尘无奈笑叹,转了个话题道:“冷姑娘,你真觉得我们有出谷的一天?”
冷魅也叹了口气,道:“原先我以为没有。”
原先,便是姜逸尘到来的先前。
姜逸尘听懂了冷魅话语之意,正想向对方道歉,叨扰了对方清平喜乐的生活,却未料到冷魅先开了口:“原本我以为这世间已没人会有心来寻我……即便有,也是很多年,或者十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
姜逸尘微微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终缓缓闭上,除却心中那抹羞于启齿的淡淡情丝外,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幸冷魅并没有念着姜逸尘会说点什么,自顾自道:“而你比起我来便要幸运很多,想必会有很多人放不下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纵然这是阴阳桥下,他们也总有一天能找到下来的方法。”
姜逸尘想起了老伯,想起了慕容靖,想起了枫,还有易忠仁,沈馨玲,若兰等等,他无法否认自己在那些他所爱着的人的心目中还是占据着一小方空间的,尽管希望渺茫,但毫无疑问他们总会想尽办法找到他。
而只要他还没死,定有出谷之日。
那,她呢?
——即便有,也是很多年,或者十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
姜逸尘没能理解冷魅这句话的含义,因为照冷魅所言,近段时间里没人会想起她,那么以后如何会有?难不成是后来者的偶遇?
姜逸尘这般想着,却没有问出口,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若真有出谷之日,冷姑娘可愿一同出去?”
冷魅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没完全明白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姜逸尘疑惑道:“有何深意?”
冷魅道:“惦记着你的可不全是你亲近之人,也还有像尹厉那般忌恨你之人。”
姜逸尘听言一凛,暗忖完全忘了这茬,可难道真有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会不顾万丈深渊之险,不记各种艰难险阻,来这世人都弄不清楚的深山老林里收拾自己?
几张或阴冷恶毒或淡漠无情的面孔在姜逸尘脑海中一一掠过,有紫衣侯,有那日在阴阳桥上的另外几人,有庚堂的梁子猛戊堂的沙庆,有地煞门几个残余堂主,还有那个名列江湖十四恶人中号称“随性而为”却被自己假死戏耍的易无生,甚至还有那位可能借着尹厉当日所言猜出亲弟弟风流子死于自己之手的诸神殿阴神鬼魅妖姬,他们的目光中透着或炽热贪婪,或阴晦狡黠,或悲愤震怒。
姜逸尘能肯定这些人若是得空定不会轻饶自己,至于还有多少人会为了那绝迹江湖的《天殇折梅手》不惜勇闯险谷便难以估量了。
见姜逸尘陷入沉思,冷魅问到:“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姜逸尘无言,他还未想过。
冷魅笑道:“难不成你指望着以我一己之力护你周全?”
姜逸尘忙道:“不敢。该如何做,冷姑娘直说便是。”
冷魅没想到姜逸尘回答的如此干脆也不再绕弯子,道:“居安思危。明日起,你得学着不用眼睛对敌,顺带随我到谷中各处做些防范。”
第四三八章 未雨绸缪
历经昨儿大半日夏雨的洗礼,阴阳谷中的夏意反倒褪去不少,虽无风吹拂,可空气并不闷热,走动时若有似无的微风教人觉得好不清爽。
这是姜逸尘来到谷中后第一次走出木屋,而这一走就走出了五里地。
松软黏乎的泥地,细柔微湿的草甸,尖锐扎脚的碎石。
姜逸尘踩着芒鞋,撑着竹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魅和阿白身后,用脚用手用鼻子用耳朵用肌肤感受着春季里阴阳谷的夏。
这五里地他走得不难受,却毫不轻松。
不难受是因为觉得浑身清爽,心旷神怡。
不轻松则是因为看不见。
因为看不见,所以初时他走的很小心,毕竟屋外的土地他从未涉足。
从未涉足意味着未知的黑暗,人对于未知的黑暗,总会本能地恐惧不安或是茫然无措,姜逸尘自也毫不例外。
他知道周围很安全,故而不会恐惧不安,可即便冷魅领路在前,他仍对自己的去向茫然无措。
茫然无措中,他最大的倚仗还是手中竹杖。
只有手中竹杖传来的阻力足够顽强,姜逸尘才会踏实地向前迈步。
可在泥地和草甸间,这种踏实感必然被削减不少,但姜逸尘仍不得不继续向前。
因为冷魅在催促着他前行。
二人昨日就未来之事进行了深入探讨分析,能否有出谷之日,另当别论,但会否有敌人来寻姜逸尘,只能宁信有不信无。
若来的是些小角色,冷魅倒不介意替姜逸尘收拾了。
可若来的是些有份量的角色,冷魅能对付得了一人两人,却对付不了三五成群。
而若不幸地有绝顶高手那等大角色来找姜逸尘麻烦,冷魅直接明言不会为了保护姜逸尘枉送性命,却也担心自己受池鱼之殃难逃一命。
所以那场探讨分析的最终结论便是,姜逸尘必须尽快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至少能在盲眼的情况下协同冷魅威胁到一个绝顶高手的性命安全。
至于来人过强过多,则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当真如此时运不济,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如何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
这问题等同于如何在瞎了眼后仍保持原战斗力的八九成乃至更多。
这问题对于一个没瞎眼的人而言有些庸人自扰,或是残忍苛刻。
可对于已经瞎了眼的人而言却是势在必行——为了生存,别无他选。
姜逸尘现在虽看不见,但他曾经不是瞎子,以后也有机会复明,可当下他只能把自己当作瞎子去适应去训练。
因为冷魅所调配出来的治眼胶体药力有限,几番改良后仍不见显著的效果提升,是以照目前康复进度而言,姜逸尘眼中的障目砂蛊虫要完全被祛除干净至少还需大半月时日,此后姜逸尘也仅是能睁开眼感知光线罢了,被蛊虫掠食的眼珠子尚需修复时日,痊愈之前,他虽能看见光影,却定然看不清。
看不清容易造成误判,如此倒不如不用眼睛去看。
不用眼睛看,便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四肢去体会,用发肤去感受,照冷魅所言,便是充分调动身体各个部位的机能来代替眼睛去看。
过往姜逸尘不认为有哪个瞎子能做到这般境界,因为他所见过的瞎子,不是自怨自艾的乞丐,便是隔绝自我的活死人,直到在百花大会上见识了琴的风采,他才深刻认识到“事在人为”四个字的含义。
念及此,姜逸尘除了微微自嘲造化弄人当日哭娘子的设想竟一语成谶,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冷魅为之安排的训练中。
既是习惯,便能够培养。
培养还得从基础抓起。
基础自然是走路。
阴阳谷虽大,但冷魅不认为以姜逸尘这情况,二人能逃得出十里地外,便以木屋为中心,方圆十里为界,带姜逸尘走遍这方圆十里,要姜逸尘将其间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尽可能地了然于心。
于常人而言,要做到如此细致也总需个把年头,遑论姜逸尘压根看不见,也不见得有那般长的时间去适应。
好在二人心态颇佳,会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却不至于杞人忧天。
数天下来,姜逸尘的双脚不知蹭破了多少皮,沾染了不知多少泥土碎屑,行路间冷魅总会出其不意地丢颗果子要他接住,或是问他阿白在他身周哪个方位距离远近,尽管每日醒来后他已不记得多少昨日走过的路,尽管他经常被冷魅丢来的果子砸中,尽管他还总是无法准确锁定的阿白位置,尽管这些行为枯燥乏味,看起来意义不大,但习惯总是需要这般慢慢地养成。
而每到十里方圆的界限附近,冷魅便会掏出其用谷中药草和植物汁液调配出来的一些毒液毒汁涂在草木外皮上,挖些坑洞做布设陷阱之用。
后续时日中,她会往坑洞中添足削尖的竹刺,铺上土石做伪装,再以一些药材和上动物粪便驱兽避免误伤。
这些陷阱极其简单,用于捕猎或有所用,可用于针对身怀武艺者却难堪大用,但足矣敲打敌人心防,使之有所忌惮,自缚手脚。
使敌人有所忌惮,令之自缚手脚,便是冷魅布设这些防范的宗旨,她不指望能费尽心思找来到谷中的人会因这些小布置伤得难以自理知难而退,但求他们会因跌落陷阱伤到手脚而心有余悸,因沾染涂在草木上的毒液毒汁而疑神疑鬼,如此,待得这些人来到木屋跟前,她和姜逸尘定然胜算大增。
而作为保护对象,也作为当事主角,姜逸尘除却无条件配合着冷魅的治疗和布置外,也琢磨起如何去提高自己的应战能力。
但凡能用来为姜逸尘增强对于外部环境感知力的辅助物,冷魅都会为之配上,芒鞋如是,竹杖亦如是,然而,芒鞋倒是能一直穿在脚上,竹杖却不能过于依赖,放手一搏时,姜逸尘手中只能有剑,所幸隐之剑也担得起竹杖的小作用。
外物辅助作用到底有限,倘若修为再有所进境,无疑更添底气,然而让姜逸尘颇为烦扰的事正是其内功修为不增反减。
《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早在西山岛上时他便修得炉火纯青,轻易不可撼动,坠谷之后看似伤重,实则未动根本,自也无碍于此两门功法。
受影响最大的,正是在舞剑坪上厮杀时方才艰难突破至第八重的《阴风功》,此次竟因失血过甚跌落到第六重境地。似《阴风功》这等上乘功法,两重境界的功力差本已不言而喻,而从上层跌至中层相隔一道分水岭,凶煞之气锐减的同时也意味着本门功法的杀伤力大打折扣。
在明晰《阴风功》的境界提升与杀人喋血息息相关,抑或是仰仗《合欢诀》那等旁门左道后,姜逸尘也明白这部分缺失的功力在第一位敌人到来前已恢复无望,还得寄望于从其他地方补足。
再练一门功法?
新功法属性若与现有三门内功的属性不同,则必然与其中之一相克,姜逸尘自认还没那能耐攻克江湖诸多豪杰都无法破解的大难题。
练一门更强的同属性内功去获得提高或许才是更为可行之路,现有条件正能满足。
然,姜逸尘始终尚觉欠缺个契机,而且做此选择也不亚于一场豪赌。
第四三九章 非见不可
时值春分。
江宁郡的天色难得不再阴暝,不再时刻笼罩着雨意。
与菊园遥遥相对的西南边有个小村落,村落房屋成排沿溪而立,连片田地毗邻左右,村口木牌坊上刻有“稻香村”三字。
眼下还不是播种的最好时候,可每一块田地都被翻整得松软而平整,稻香村村民们已然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好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自打五年多前为祸村中的乡绅恶霸被赶走后,村民们都能为自家的富足耕种,喜悦之下干劲更足更为辛勤,只要他们的收成足够多,便能有足够的富余拿去卖,只要稻谷质量够好,甚至能卖到姑苏卖出高价钱,待得这天儿不再阴雨连绵,一年的劳作当就此开始。
久日阴暝终有晴,长年耕种经验告诉人们江南的雨季未过,是以稻香村村民们不急于天一放晴便播种,观察看看后两日情况再做定夺。
不需播种的人们自然不会把自己拘在家中,而是趁这天朗气清之际踏出房门活动筋骨。
稻香村并非交通要道,在稻谷收成前,总是少有外人往来,若非如此,当年那些乡绅恶霸也不至于没啥本事却能稳当村大王数十年。
而在村中那旧乡绅的大宅院由一大帮子新人入驻后,往来稻香村的外客人数虽稍有改观,可村中景况在总体上却依然趋于僻壤的宁静。
宁静的事物总容易被打破。
却总让人不忍去打破。
村口牌坊下出现了一人一马。
马是普通的马。
人是普通的人。
可村民们依然能一眼看出那是外来之人。
只有外来之人才会在初来乍到时勒马停步,而非信步踏入村中。
出于好奇,村民们都不自觉地往村口望了一眼。
春光内敛不明媚,却无碍于村民们看出这是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人物,只是那身衣着打扮趋于普通,整体看来便显得不显山不露水。
距离稍远,故也无人能见着此人眼瞳在此时略呈暗红色,事实上,若非与之极其亲近之人,也少有人发现这点,而在不久前,与之极其亲近之人少了一人,这世上真正懂他之人便也少了一人。
但见此人腰间悬着一把如刀似剑之物,料想其必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中人那便与他们无关。
出于尊重,村民们稍作打量,便很快收回了目光,做回自己的事。
因为不忍打破村中的宁静,那外来之人牵马入村,没有去和任何一个村民搭讪,而是径自走到了村中唯一一座大宅院前。
宅院为红墙青瓦所修,宅门高大宽敞,两尊石狮伫立左右,与村中的简朴格格不入,俨然是一户凌驾于全村之上的富贵人家。
只是细细看去,不论是红墙青瓦,还是两尊石狮上都蒙有一层五年之厚的厚尘,即便常开闭的宅门亦可见轻尘贴附其上。
五年,也正是这座宅子易主的时长。
五年前的旧人已不复存在。
五年前的旧物蒙尘至今。
那么这五年又是哪方人物居于其中呢?
来人将马匹随意拴在宅院门口一棵树上,抬眼向宅院大门上方望去,那儿挂着块匾额,上书有“听雨阁”三字。
五年前,石府中侥幸余生的人们千里迢迢来至江宁寻求道义盟老伯的庇护,在江宁地界择了一地,休养生息。
五年间,稻香村的这座宅院拓了又拓,屡兴土木,宅院中由区区十几人壮大至六十余人,却从未搅扰过村中一丝清宁。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方清宁的宅院,在这短短三两年间竟扰动了整个江湖的风云。
正因此,常有人如鬼魅般欺近这座宅院意图从中一探究竟。
而今日,也有人堂堂正正而来,想从宅院中求索一些答案。
今日的宅院外边既干净,又清宁。
来人拾阶而上,轻敲开了宅门,郑重地递上了怀中取出的拜帖,道:“啸月盟莫殇,请求一见。”
宅门轻阖。
莫殇静待。
不多时,宅门再开,从中走出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极为客气地朝莫殇施了一礼,道:“莫坛主亲自来访,我阁本该恭迎贵客,奈何阁主自平海归来时,连遇大雨,难抵风寒,现遵医嘱卧床静养,不敢见客,还望莫坛主和贵盟见谅,待阁主病愈,定当登门告罪。”
莫殇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讥诮之意,拧眉关切道:“石长老言重,也莫急于请莫某离去。阁主一介女儿身,此间奔波必当受惊受累匪浅,代盟主感同身受,故托莫某取来盟中驱寒养神之良药——月狼之泪,于阁主之病不说药到病除,也必有大益,莫某在阁中稍待几日倒也无妨。”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当年石府的小石管家,也是而今听雨阁中最年长的大长老,石中火。
莫殇言语中的代盟主,也便是近日才传出暂代啸月盟盟主之位的罂粟。
说话间,莫殇已从怀中再取出一翡翠药瓶,毕恭毕敬地递入石中火手中。
石中火接过药瓶,微微拱手行了个谢礼,面上神色温和,心中却泛起苦水来。
梦朝歌感风寒一事纯属托辞,本不为真,罂粟哪能如此料事如神,谁知这莫殇竟随身揣着啸月盟中的良药,现下不接药也得接,接了药又怎能将人拒之门外?
石中火还未思定接下来如何出言,只听莫殇又道:“莫某此来拜会的是听雨阁,倘若阁主真身体有恙,不便出门接见莫某也不打紧,想来洛副阁主同样能解答莫某心中疑问,能见他亦可。”
被连将两军后,石中火这想起适才见拜帖中所写,确实只写了来拜会听雨阁,未写出“阁主”二字,心道:这些人哪会冲着女娃儿来,还不是就盯着阿洛你了。唉,数十年来谨言慎行,却在当下如此疏忽不察,教人有机可乘,难道自己真是老了么?
石中火口中微涩,不知再如何推据,苦笑着摇了摇头。
莫殇见状,并未品读出石中火笑中真意,只道那些假言被拆穿,石中火仍不打算让自己进门,简直毫无道理,遂道:“石长老这是何意?莫非连洛副阁主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不宜见客?”
石中火听言一笑,道:“副阁主毫无武功修为,身子骨比女娃儿来更为单薄,同样受了风寒又有何稀奇?”
莫殇一怔,显然没料到石中火也将计就计,就着自己的话再撒一慌,好不要脸,正要出言讥讽几句,却听石中火先道:“莫坛主到底是要见阁主还是副阁主?”
莫殇反应极快,敛气静答:“理应拜见阁主为先,可若阁主不便,便先拜会副阁主。”
石中火道:“当真非见不可?”
莫殇道:“非见不可。”
石中火道:“随我来。”
第四四零章 再遭戏弄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江南的雨季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结束的。
听雨阁阁主和副阁主果然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见着的。
莫殇轻手扶着厢房二层的栏杆,仰首观天,暗红色双瞳中透着股自嘲和躁意。
自前日被石中火请入听雨阁后,他便被安排到这来客厢房中,好酒好菜相待,只被告知两位阁主病愈后定来相见。
明知对方皆为敷衍虚言,但来者毕竟为客,听雨阁一方已让大长老亲自来招待自己,并未失了待客礼数,莫殇若还同那日在门外般步步紧逼,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
更何况莫殇自己说过,在听雨阁中稍待几日也无妨。
既无妨,便要等。
莫殇被准许在这大宅院中自由来去。
但这“自由”显然不是绝对自由,除了厢房和正堂,其他房门风能进雨能进,莫殇却不得进。
莫殇也未被限制自由,只要他愿意,随时能离去,然而还此行目的尚未达成,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或者,找到两位阁主并未重病卧床的证据!
至少当下莫殇已无耐心配合听雨阁的缓兵之计,他不能这么瞎等下去。
他得做点什么,至少让等待不再枯燥!
不知不觉间,那双轻抚在栏杆上的手,已微微陷入其中。
厢房二层楼虽不见高,却能观察到听雨阁宅院中的大半景况,恰在莫殇将目光从天上挪至地面时,瞥见了远端屋内踱步而出的一抹身影。
一抹紫色身影!
莫殇脑海中浮现那抹身影主人的同时,身子已不假思索地从二层楼处飞掠而出。
几个起落间,莫殇便现身十余丈远处的一座院落中,背身抬手拦住了那抹紫色身影的去路。
“听闻洛兄一身修为尽废,可洞察力还是如此敏锐,无怪乎短短几年间便将听雨阁倒腾的有声有色。”莫殇看得明白,几乎再自己动身的一瞬间,这洛飘零已止住了脚步,与其说是自己拦在身前,不如说是别人静候着自己到来。
“莫坛主谬赞,在下虽不才,也定将为莫坛主转达这份赞美。”
早在身后人开口前,莫殇已开始转身,然,甫一听身后之人出言,莫殇身形不禁一顿,待对方说到“转达”二字时,莫殇才极为不甘地回过身,看向那个身着紫衫,举手投足间与洛飘零有七分相像,却无半分病态,反倒眉眼间笑意横生,让人无来由感觉被轻视被嘲笑的可恶人儿。
看到眼前之人,莫殇嘴角抽了抽,强自按下心中怒火,很自然地联想起此人在两年前凭着一身装扮和一把折扇便将各路武林人士在晋州城戏弄得团团转的事迹。
毫无疑问,莫殇也被摆了一道。
心下忽而一动,道:“季兄真不愧为洛副阁主的完美替身呐,既然你在此,那么洛副阁主想必并不在阁中了。”
“早跟火叔说过他不适合撒谎,还非要去迎你,这下可不露陷了么。”假扮洛飘零的自然便是季喆,只见其摇头轻笑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而后才抬袖甩扇笑道,“是酒不好喝,还是才不够香,莫坛主今日竟有此雅兴出来活动筋骨?”
莫殇显然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与季喆寒暄,直言道:“洛副阁主去哪了?”
季喆闻言又摇了摇头,道:“副阁主想待何处便待何处,想去何处边去何处,大长老既已答应会让副阁主与你一见,定不会食言。”
莫殇继续道:“洛副阁主又去何方游说了?”
“莫坛主似乎管的有些宽了吧?”
院落边虽只响起了一道声音,却多了一十八道气息。
莫殇对于这十八道气息并不陌生,在天涯小镇上见过,在巽风谷中也见过。
身处一十九人包围中,莫殇面上却毫无惧色,他坚信自己领着啸月盟的拜帖而来,听雨阁绝不敢在这宅院中对他下杀手,道:“让我猜猜,洛副阁主会往何处去?东边、南边,道义盟势力所及,老伯自会帮衬,毋须操心;中部、西边,洛副阁主已亲自走了趟,想来已获得了足够的支持;那么,接下来要去的就只剩北边咯?”
“是去晋州城完成季兄无法代劳之事,还是直上幽京,去探听深宫内院中的真实动静?”
啪啪啪!
季喆拍掌称赞,道:“莫坛主既心如明镜,又何苦赖着不走呢?”
莫殇道:“你听雨阁行事总教江湖人出乎所料,我只料定值此当口听雨阁不会毫无作为,没来亲眼瞧瞧怎能安心。谁知终究还是慢了好几拍,此时即便我想走,可能走得了?”
“听雨阁确实不是你想来,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的。”院落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莫殇道:“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很好奇,贵阁两位阁主一同出行,既没带上你这个大护法,也没带上暗影十八骑,究竟是与谁相随,你们竟如此放心?”
季喆暗道这莫殇平日间不显山不露水,可心思倒是极为通透,几句话间已将事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季喆未开口,暗影十八骑未开口,回应莫殇的只有沉默。
沉默便意味着无可奉告。
莫殇深知其然,可哪能甘心。
半晌,季喆还是先开了口道:“外边风大,还请莫坛主好好回屋歇着吧。”
莫殇笑了笑,道:“没成想贵阁还是那么喜欢把别人给关起来。”
“非也非也,若非你情我愿,又有谁能把莫坛主带来我们这寒酸宅院中。这‘关’字用得不恰当。”
“软禁?”
“留客。”
“同在天涯小镇上一般?”
“至少不必再服十日断肠丹。”
“即是如此,这回季兄打算请莫某在听雨阁待上多久?”
“莫坛主既已说了非见阁主一面不可,待他们二人归来与你一见后,你自可离去。”
莫殇长叹了口气,道:“待在这儿倒也无妨,只是酒不好喝,菜不好吃,实在乏味的很。”
季喆道:“莫坛主有何提议敬请直言,在下能做主的,定当满足。”
“有大护法此言在前,莫某便放心了。”
话音刚落,莫殇已一个箭步朝季喆冲将过去,腰间的乾坤刀虽未出鞘,却也斩了出去!
铛一声,扇骨敲打在刀鞘上发出闷响,季喆轻挥折扇挡开了莫殇的突袭。
但莫殇显然无意就此收手,在天涯小镇时地僻人稀,他不得不顾忌听雨阁和六合楼会否下狠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从世间抹除,可眼下,该有顾忌的则换成听雨阁,如若他不能活着走出听雨阁,啸月盟定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走不开,那他便与这个神秘程度毫不亚于红尘客栈的听雨阁中人一一斗上一斗,从他们身上偷些师,搜刮点利息。
第四四一章 同行三人
迷雾谷,八方铺。
今日的八方铺前虽仍有车马络绎不绝,可生意并不比往常红火,四十来桌茶位上,仅有零零星星六七桌客人,尽显萧条。
铺中不起眼的边角处,有一方茶桌难得坐满了四人。
雪清欢饮尽杯中清香甘甜的茶水,口中却仍苦涩无比。
坐在他对面和左手边之人同他一道身着流觞曲水的蓝白衣袍,看来皆为风雅之士,均出自一曲流年阁。
可若细细打量,或能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此二人中,一人略显清瘦有几分病态,而另一人身形较为娇巧更像是个女子,二者腰间虽都别着一杆玉箫,可是否真精于乐理尚值得考量。
让雪清欢觉得苦涩且头疼却非这两人,而是不久前在他右手边上落座的一个三十年来岁男子。
那男子身着藏青色劲装疾服,手脚处袖口扎得极紧,留着头短发,挂着对浓密的剑眉,双瞳如黑宝石般深邃的黑中透着光泽,皮肤稍显粗糙,想来是饱经风霜所致,也正因此,其人露出友善之态时,面色便显得极为和善,眼神也相当诚挚,想必在寒冬腊月里都能让人觉着温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自打这和善男子不请自来后,这一方茶桌间再无人斟茶饮茶动筷子吃小点,再未传出任何声响。
时过半晌,终还是由这和善男子当先打破了沉寂。
“没成想一场百花大会后,这江湖变化如此之大,竟连一曲流年阁都收了女子。”和善男子的鼻音有些低沉而厚重,反倒因此让人觉着成熟而稳重。
“咳咳……”
雪清欢闻言,眉头一皱,为自己添了杯茶,随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后并未将茶杯放下,开口道:“一曲流年阁创立之初,本便是为附庸风雅的志同道合者提供个交流平台,无关乎性别,过去没有女子,不代表现在没有,也不代表将来没有。”
雪清欢点到为止,不作更多解释,换了个低沉语气说道:“不过,你说的倒也不错,一场百花大会便搅乱了整个武林的风云,现在这局势可真让人琢磨不透。两天前我们才与银煞门萧银才的‘剑’擦肩而过,不知其只身一人去往何处。而今日则是碰上堂堂搜魂殿的金牌杀手在此守株待兔,难不成还有主顾觉着我这小小一曲流年阁中人的性命值些银两?”
“雪阁主误会了。”和善男子便是在百花大会与醉红颜墨泊一战不分伯仲的冬晴,他先是冲着三人淡淡一笑以示友好,但那笑意并非发自肺腑,更像是强颜欢笑,很快便显得有些僵硬。
冬晴长声一叹,放弃了伪装,眉眼间充斥着苦涩与落寞,看得那一曲流年阁的女弟子竟不禁生出怜惜之意。
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道:“想必三位也有所耳闻,搜魂殿已被从江湖上除名了。”
一语暂罢,茶桌前三人的神色果然没有太多变化。
冬晴继续道:“百花大会那日,殿里同样安排了人手来接应我们,但他们实力还是稍差了些,没能闯进来同我们会合,我和不语只寻到了他们的尸体。随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殿里,发现上上下下三十多号人尽遭毒手,殿主,则死得尤为惨烈。”
似是回想起同门中人的凄惨死状,冬晴微微阖目,接过了雪清欢递来的茶,不顾温热与否一口饮尽,道:“这些年,殿里生意越发不景气,死了不少人,也走了不少人。可那,毕竟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便也想着再撑几年看看,谁知一切竟结束得如此突然……”
见平日间号称冷血无情的杀手一时深情流露,神色惘然,在座三人不由一阵唏嘘,雪清欢劝道:“事已至此,冬晴兄请节哀。”
冬晴无言颔首,而后正色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不出意外我们搜魂殿也和其他那些个帮派一样,是遭了那伙人的狠手给一窝端了。不语打算将余下两处分舵的八个弟兄归集起来,加入诸神殿,借势复仇。”
“那伙人”究竟是哪伙人冬晴并未明说,也不敢明说,但他相信在座三人定当心知肚明。
雪清欢果然也未问及“那伙人”之事,而是直接问道:“冬晴兄有其他打算?”
冬晴将目光从雪清欢身上挪开,身子微微前倾,只看向茶座间默不作声的两人,刻意压低声音,隐有不愿声张及谦卑恭谨之态,道:“冬晴的打算,便是想看看二位的打算?”
雪清欢听言眉头一挑,一扫当下情形,见被点名的二人竟都还处于看热闹的懵懂状态全无自觉,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似在说:人都找上门来了,还装傻?合适么?
冬晴见此也颇为不解,暗道莫非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二人才不予理会,忙低声补充道:“冬晴此来属实唐突了些,但绝无恶意。这几日间,我思量繁多,念及今日帮门覆灭之事与昔时石府有些许共通之处,而这些年来贵帮也四方奔走,想来定有所筹谋,故此特来寻二位解惑。”
说到“石府”二字时,冬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以示无意暴露两人身份。
很显然,这两位乔装为一曲流年阁弟子之人,便是让莫殇一头扑空的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百花大会当日,听雨阁与道义盟、武当峨嵋等门派一同撤离平海后不久便兵分两路,大部分人马一路随道义盟同行回江宁,而两位阁主则乔装为寻常百姓,暗中与雪清欢领来的两位一曲流年阁弟子互换身份,一齐北上而行。
伎俩虽小,可在这江湖动荡诸方人手不足之际,却足够混淆视听,让各方势力皆以为这些日子来听雨阁都安分守己毫无动作。
可惜此举到底还是没能彻底瞒天过海,恰被堵个正着。
雪清欢一瞥梦、洛二人神色,便知冬晴这是在白费口舌,白了一眼连嘴皮都懒得动的二人,向着冬晴道:“他们的意思我想你已看得清楚。”
冬晴沉默了许久,道:“我明白无法凭这三言两语取得二位的信任。但此行既有幸碰上,至少说明我与二位还有些缘分,身为杀手虽不该去相信所谓的缘分,但这回我不想错过。”
两句话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冬晴有相投之意,二是今天真是赶巧碰上的,而既然碰上了,他可不想就此离去。
雪清欢道:“冬晴兄究竟何意?”
冬晴郑重道:“二位的伪装纵然教人始料未及,可我能看出,别人未尝看不出,雪阁主武功虽然高明,然而要同时护着二位却是不易。不论三位此行去往何处,皆难言一路太平,冬晴愿相随左右,力保几位周全,但求准允。至于冬晴是否真心诚意,路遥日久自可见。”
这回雪清欢却不再帮着转达梦、洛二人的意思,要二人自己给个痛快话。
梦朝歌和洛飘零交换了下眼神,确认了师兄也是要自己拿主意,这才缓缓道:“冬大哥诚意十足,但我和师兄此行是随着雪阁主去北边与同道中人交流学习乐理的,同行恐有不便。”
冬晴道:“梦阁,呃……雪阁主莫要急于拒绝,冬晴可只在你们需要时现身,不会教任何人发觉有第四人同行。”
第四四二章 那日那夜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三月初三。
是日,整个中州正道武林的所有顶尖势力齐聚平海郡百花屿,召开百花大会,旨在解决近年争端,让正道武林重回正轨。
九州、四海两盟各出八个强帮,通过比拼帮派间的实力底蕴,历经层层角逐,决出武林盟主。
百花大会的举行不可谓不顺利,却未能善始善终。
新晋武林盟主封辰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道盟主号令便暴毙而亡!
匪夷所思,疑云密布,正道武林尚未合而为一,便在幕后黑手的推动下再一次同室操戈。
所幸在邪门魔教火上浇油时,濒临土崩瓦解的正道武林如梦方醒暂搁仇怨勠力同心方才及时止损。
岂知刚退恶贼,大变又至。
朝廷竟将本次百花大会扣上蓄意谋反的帽子,云集两千精兵于百花屿欲拿正道武林问罪!
是夜。
为尊严,为公道,为泄愤,疲惫不堪的正道武林与朝廷精兵血战一宿,两败俱伤!
同一夜,几里地外,几十里地外,几百里地外,不下于二十个九州四海大帮派的山门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了神秘势力的奇袭。
参与到当日武林盟主争夺的十六个帮派中,有十三个在受袭名单之列。
余下三个幸免于难的帮派分别是花间醉、紫夜轩和红尘客栈。
花间醉避开此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花间醉没有山门,而且花间醉便落于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中。
换言之,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便也是花间醉的山门,若要杀入花间醉,便与在朝廷门口作乱毫无区别。
至于紫夜轩和红尘客栈不在其中,则是因这两个帮派的强大在百花大会召开前还未被注意到。
没被注意到,所以被忽略。
没被忽略的便是本该以强帮身份加入武林盟主角逐的其他几个帮派。
譬如被紫夜轩击败的南北镖局,譬如总有勇气与藏锋阁针锋相对的九州雾隐阁、宣武门,譬如曾能与沙海坞在海盐生意上一争高下的四海星耀庄,又譬如敢以小“剑门”自称的九州剑陨阁,还有此前江湖各大势力都虎视眈眈的听雨阁。
这些在九州四海两盟中可预见实力位列前三十的帮派中,近九成是那股神秘势力的奇袭目标。
余下一成侥幸未入选的则是受地理位置所限,花间醉如此,远在千里外深山老林中的日月堡和碧落宫亦如此。
而这二十余个帮派被奇袭后的结果,大致分为三种。
一种是遭受重创。
所谓重创,即指帮派中人出现大量死伤,帮派的中流砥柱或死或伤或残,没有个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元气,没有个十年八年难再复往昔荣光。
九州结义盟中的擎天众、幻月宫、沙海坞,以及四海会盟中的凤鸣轩、屠龙阁便在其中,这五个帮派此后恐再难在江湖上保有原先的强者地位。
一种是惨遭灭门。
灭门一词在这江湖上并不少见,以强欺弱,以大吃小,以新代旧,便是最本真的江湖。
短短二十年来,被灭门的帮派不说成百上千,却绝不下五百之数。
然则,一夜之间,诸多强帮尽遭灭门,当中包含了聚义山庄、雾隐阁、宣武门、搜神殿、南北镖局等十三个在这数十年间声名赫赫的帮派,可谓惊世骇俗。
当然,这股神秘势力也非无往不利。
至少在啸月盟、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藏锋阁、诸神殿、散人居这七个帮派的山头前,这股神秘势力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挫败,只能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第三种结果便是不动根本。
不动根本并不意味着毫无损失,只是这些损失相比起整个正道武林的损失实在微不足道。
一场百花大会,正道武林前前后后为之筹措了一年半载之久,所准备的自然不限于当日的武林盟主之争,还有应对各种万一做的奇多准备。
否则当日舞剑坪大乱之际,又怎会有人快速来援?
否则又怎能在力倦神疲时,与朝廷精兵血战整整一夜?
只是百花大会之后的发展终究还是大大超出绝大多数正道人士的预料。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邪门魔教为了今日这一击不知在多久之前便在正道武林中埋下了足够多的暗棋,是以才能不费吹飞之力趁正道武林还未及反应时从背后连捅数刀,引发大乱,酿造祸端。
加上其他势力的干预,那一日之后,正道武林仿佛受到了拦腰一斩,至少折损了半数元气。
至于朝廷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则令整个江湖讳莫如深。
以围剿镇压乱贼名义而来的朝廷精兵,由根正苗红的正统朝廷精兵团、原朝堂武将领兵的地方特训精兵和临时招安的边缘武林人士携三部分组成,这些年来朝廷看似总借邪门魔教之手左右江湖之事,实则已培植起了能正面与江湖帮盟一较高下的灵动战力。
而一夜间现身二十余个帮派山门,灭十三个帮派满门,重创其五,仅付出了三成的人手代价,放眼整个中州,不论是正道武林,或是邪门魔教,没有一个帮派乃至帮盟具备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和组织力,那么,答案似乎便仅此唯一了。
当权者所谋所念,本不该由一众草莽去揣测,然,事已关己,可还能高高挂起?
中州为大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厚,临边诸国已觊觎成百上千年之久,朝廷练兵强兵本无可厚非,可当帝国的这柄利器所向,不是朝外,而是向内时,便再无法让人视若无睹。
是以,整个武林所关注的侧重点无不是那股神秘势力。
那股神秘势力专挑强帮下手,因为弱者在武林中没有份量,没有份量则易于管束。
那股神秘势力似在向整个武林宣战,又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们目的明确,战术分明,分工有序,进退果断,每一步行动都毫不拖泥带水。
他们经过多年训练磨合,每十人如一体,每三十人为一组,配备有造型古怪却极其精良的兵器,虽非武林高手,可合力出击,其力便可断金!
他们不只出现在那二十余个帮派山门前,还出现在当日百花屿外围伏击去援的各帮派接应,也曾出现在清水谷中伏杀埠济岛鸡蛋众人未遂。
没有人知晓他们的来历,或说还没人能查出他们的来历,可一如先前所言,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心知肚明,这股几近千人之数的神秘势力该隶属何方。
也因此,这股神秘势力并未被江湖人冠上什么具体称谓,只是以“那伙人”口口相传,以免被揪住小辫子,再被扣上谋反罪名惹来无妄之祸。
当然,朝堂与江湖间的距离终究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抹平的,尤其是近百年来,朝堂趋于没落,而江湖则日益兴盛。
百花大会一日一夜,正道武林遭创,却非一败涂地。
毕竟那伙人可是在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散人居那碰了壁。
据此也不难反向推论出另外一些结论。
比如新月盟并非像在百花大会轻易被凤鸣轩击溃时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醉红颜、散人居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倒与江湖上对此二帮的评述较为吻合,平日间的低调和气并不意味着可任人宰割。
而近年来让整个武林最为头疼的听雨阁则不负其名,确如百花大会上横空出世的红尘客栈,具备足够让江湖上各个门派心生忌惮的实力。
相比起从这四个帮派中较为成功的抽身而退,那伙人此番奇袭行动中所折损的三成人手中,便有一成是葬送在啸月盟、诸神殿和藏锋阁手下。
啸月盟无疑是最为重视本次百花大会的帮派之一,更由盟主封辰领衔,一护法两长老四坛主齐至,可谓精英尽出。
纵然如此,当那股神秘势力发动三十人之数的奇袭后,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便急急鸣金收兵,只有不到十人逃得性命。
诸神殿有阳神澹台明扬坐镇,亦有十位众神留待殿中,那股神秘势力去者亦有三十众,生者也仅有十人。
而由藏锋阁副阁主佑闲操持的藏锋阁大阵“锋芒毕露”则将同是三十之数的神秘势力来人悉数杀尽!
这一日一夜,正道武林败得很惨,却未被击溃,且实力犹存,可迫于形势,当夜之后,正道武林不得不与朝廷就所谓“叛乱”一事达成和解让步:
不再成盟,既往不咎。
从蒸蒸日上到混沌不堪,九州四海两盟风风火火三十余载,终走到了烟消云散之时,道义盟就此悄无声息,而“武林盟主”四字则再无人敢提。
整个江湖的原有格局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散,便意味着削弱,也极容易被逐个击破。
各派包括邪门魔教在内均暗暗自危,私下暗自为盟以期相互照应。
而这样的情况还能持续多久,似乎都得看朝廷的脸色。
一场百花大会,朝廷用两副姿态与江湖帮盟进行了历史性的“会晤”,有明,有暗。
明的一面,立威。
暗的一面,试探。
似也借此宣告,朝廷不再是那个在多方江湖势力间斡旋充当和事佬或是从中捡便宜的朝廷,而是真正说一不二的中州霸主。
当下的江湖比起五年前来谈不上乱,可比起一年前来则静得可怕且脆弱。
嘈嘈风雨后,这静显得脆弱不堪,似乎只要再来一场雷霆,便将让脆弱的江湖彻底垮塌!
……
……
谷外的江湖,姜逸尘和冷魅一无所知。
也暂时无暇去思考过多,因为姜逸尘现在已陷入了新的困境中。
正在新的困境中遍体鳞伤!
第四四三章 看清不清
姜逸尘赤着上身单膝跪地。
眼前缠着条芦苇叶。
手中握着跟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四尺长,刺向虚空。
剑锋所指向右偏个半尺距离,站着个人。
在第三人踏足阴阳谷前,这个人自然只会是冷魅。
冷魅手中也握着根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三尺长,木剑剑锋点在姜逸尘眉心。
眉心已淌出血,但两人的神色都没多少变化。
冷魅漠然依旧。
姜逸尘那被芦苇叶遮了大半的愁眉则始终紧锁。
二人都没去在意那渗出血的伤口,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或是有更值得他们在意之事去在意。
感受到敷在肌肤上的阳光仅剩余温,拂过身旁的微风渐趋寒凉,姜逸尘便知时近日暮。
于是,他站起身,轻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冷魅的脚步声后,往木屋的方向回走,任由眉心处慢慢往外溢出血滴。
尽管已能撑过半盏茶功夫,较之前数十回已有所突破,可最后关头决定性的一击,他仍旧刺空了。
刺空了便意味着敌手未亡,或者敌手晚他一步死。
敌手未死,或是敌手晚一步死,便毫无意义,因为他已死。
冷魅虽非敌人却未手下留情,招招式式直逼要害,因为真正的敌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适才剑锋只要再进一寸,姜逸尘必死无疑。
冷魅很强,即便姜逸尘最为巅峰之时与其殊死一搏,最后活下来的恐怕也会是冷魅。
但握着剑的冷魅并不强,若放到江湖中,充其量只算得上个三流剑客,与剑法高手弈剑,比拼一击之力尚可,持久缠斗之下必然破绽百出,难免被刺成个马蜂窝。
然而堪称剑法高手的姜逸尘这些日子来却极难在冷魅剑下走过百回合,岂不是说他连个三流剑客都不如?
时距百花大会已过二十日,阳春三月已悄然步入最后一段日程。
前一段时日中,因眼部障目砂之毒还未除尽,姜逸尘再遭一番蛊虫噬咬肆虐,当然,相比上一次已大有缓和,不至于再昏睡过去。
其他伤情则好转许多,右手肘手骨接续,手肘处撕裂的伤口基本愈合,短时间内舞动沉重的隐之剑对敌不成问题,依谷中药草的强劲药效,不出多日便可复原如初。
独独皮外之伤有些例外。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并不是伤情反复。
而是旧伤刚愈,又添新伤,新伤未愈,再添新伤。
自打姜逸尘拿起那根木剑后,身上已被冷魅刺出五十四个窟窿,划出五十四道剑痕,其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道可致命之伤,这些伤口表面大半被扎扎实实地涂抹了膏药,还有一部分则是膏药与伤口纵横相错。
这便是姜逸尘所面临的新困境。
目不视物的他和一个三流剑客交手都落于下乘,又谈何对战强敌?
而能来到谷中之人,又岂会是区区三流剑客?
……
……
踏入浅溪中,姜逸尘驻足不前,让流淌的溪水冲刷着脚背。
尽管还有两里地的路,打湿的双脚回到木屋前定会比先前更脏,此举看来毫无意义,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冲刷掉姜逸尘心中的躁意,轻装前行。
冷魅自然不存这份心思,想来是轻轻跃过了这截溪流,是故先前并未有足落溪中声入耳。
姜逸尘努力放空心神,却难阻思绪在脑海中萦绕。
他依冷魅所言,尝试着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嘴四肢还有发肤来当眼睛。
耳朵能听声音,鼻子能嗅气味,发肤能感受到寒热,似乎从一开始这些便是人的另一种眼睛,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看”世界。
他似乎只用了一瞬便懂得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发肤去“看”世界,也似乎根本没懂。
于是他便光着脚,先训练用脚去“看”这个方外之谷。
起初他只能借着竹杖,循着声音,走一步杵一杖。
走得无比谨慎小心,生怕下一步便踏进并不存在的深渊,再摔得不省人事。
日复一日。
他踩到了有棱有角的乱石上如踏针毡,步入了漫谷遍野的花丛中轧出了残花败叶,陷入了松软泥泞的湿地里久久不能自拔,落入了潺潺淙淙的溪水中冲去了一脚污浊,却始终没踏入那深渊中。
他摔倒在乱石间,头上身上四肢上便会多出些鼓肿的小包,多出些或白或红的道道划痕。
他摔倒在花丛间,那些残花败叶便报复性地在他身上留下它们的痕迹,那些痕迹也可以带血。
他摔倒在泥土间,吃了一大口泥水其后三两日食欲大受影响倒不紧要,衣裤被弄脏弄湿得难以洗净则最为令人发愁!
他摔倒在溪水间,难免摔出些淤青来,却也冲去了一身污浊,倒也算是畅快。
至始至终,他都未摔得不省人事。
是以他渐渐克服了堕入黑暗之后,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那种天然恐惧,可以放开身心去拥抱这片自然。
基于上边的原因,他不再穿着上衣,却还拄着竹杖出行。
但他的脚步却不再有任何畏缩。
步伐先是越跨越大,到后边便大步流星,而后健步如飞,竟跑了起来!
其后他不再需要竹杖,没有刻意去控制步伐,却走得越来越稳,走得越来越自然,胜似闲庭信步!
他已能跑,他已能跳,他已用脚“看清”木屋外的方圆十里!
但,仅此还不够。
他开始训练手去“看”。
手中的世界显然要比脚下的世界大很多,也小很多。
之所以大很多,是因为脚能踩到的世界,手也能摸到,而脚无法踩的世界,只有手能去摸。
之所以小很多,便是因为只有手能摸到的那个世界需要摸得很细致乃至入微,不能像脚那般走马观花,那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中包罗万象,有锅碗瓢盆,有桌椅床凳,有剑有其他人。
和多数江湖人一般,姜逸尘擅长用剑,剑自然需要用手去握,而用剑者更需要看得很清楚,否则便用不好剑。
在姜逸尘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要看清大世界并不难,要看清小世界却不易。
因为大世界很大,人却很渺小,所以大世界相对于人而言便是静止不动或说一成不变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慢慢看清大世界的样貌,并且记在心间。
而小世界虽小,却繁多杂盛。
无数小世界中存在着变化多端的小世界。
那些小世界叫其他人。
人与其他人之间很难做到静止不动,即便是相对的静止。
所以要从小世界中基本看不清其他人,除非那人几乎静止不动。
那样的人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过去了,或者是死人。
可惜姜逸尘的敌人不会是睡着的,也不会是昏着的,在被他或是冷魅杀死前更不会是死人。
于是乎,姜逸尘很难看清那个小世界,便也用不好剑。
用不好剑,姜逸尘便失去了最大的倚仗,战斗力自也大打折扣。
东墙塌了,可能拆西墙来补?
剑用得不好,便靠提升修为来弥补战斗力?
这是一个选择,也是一个极冒险的赌博,姜逸尘先前觉得自己差一个契机来做此选择。
那时他也不觉得契机已到,考虑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先告知冷魅。
和冷魅同在一条船上,冷魅能对他有所隐瞒,他却不能,也不想。
事实上,姜逸尘知道自己在冷魅面前并无太多秘密可言。
毕竟他刚踏上江湖后不久便与魔宫有了交集,几次三番交集下来,魔宫若还对他一无所知,那魔宫便可实在有负大帮派之名。
而身为当时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自然也身负收集江湖情报的职责,在冷魅面前,姜逸尘的一些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
故此,姜逸尘便将自己是否散去《点穴截脉功法》,以修习同为木系功法却要更为精深的《无相坐忘心法》的选择权抛给了冷魅。
第四四四章 促膝而谈
五年前的秋日中。
偏安于武当境青松林十数年的无相门突遭灭顶之灾,纵有道义盟披发缨冠相援,仍难改被灭门的事实,仅有寥寥三人侥幸余生。
彼时初涉江湖的姜逸尘侠义满怀古道热肠,先是在三丰台前救下元魁师徒,而后又在岔道口义无反顾地拔剑相助,更与丈三、司徒钟二人夜闯丹霞山庄,几乎仅凭三人之力便血洗了整个匪窝。
尽管丹霞一役三人或伤或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无相门得报大仇,也可算为那场意气相投的江湖偶遇画上个句点。
怎料随着丈三、司徒钟、石成莫名被西江郡府衙带走,尾随于后的红雀、迅豹等人急讯求援,紧急驰援而去的道义盟及太极村众人未入西江郡便不知所踪,姜逸尘也随之卷入了更深更浑的江湖漩涡中。
彼时,江湖正道主力九州四海两盟遭设计挑唆于平海郡内斗难休,西江郡周边内外却诡事连连。
受《霜雪真气》寒气逆袭所累,姜逸尘本是来迟一步,却幸运躲过一劫。
随后相遇因追溯中州外夷祸乱之源而齐聚西江郡的埠济岛数人、近况窘迫遭暴力役使的贪狼帮、来西江郡采购酒水的醉红颜商队、奉师门之命去往武当而取道过境的峨嵋女弟子、受老伯之托而来的羽落部红叶、以及分别代表难以抽身来管此“闲事”的九州盟代表魔宫冷魅、四海盟代表凤鸣轩扈情等诸方人物,几经波折后揪出了幕后元凶——兜率帮。
兜率帮暗中培育天赐蛛有所图谋由来已久,只是恰逢江湖正道乱局之机,又因帮主笑面弥勒同时修炼水火两系功法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急需一门上等木系内功缓解调和,便放开了手脚大肆杀伐抢掠。
其时江湖正道虽乱却实力犹存,邪门魔教不敢大意,造成大量人手被牵制。
笑面弥勒匆匆回了趟山门后还带走了帮中大护法常坤,如此一来,兜率帮老巢空虚,尽管姜逸尘等人亦是人手有限,但合各方之力绝非姬千鳞一人能周旋得来,兜率帮大计终付诸东流。
五年前秋日西江郡之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不过冷魅、姜逸尘二人皆为当时之事的亲历者,许多事即便未曾共同经历,却尽在不言中。
是以,当姜逸尘道出是否要散去现有功法另修《无相坐忘心法》时,冷魅并没有太过意外,从姜逸尘舍生忘死闯枯藤洞便不难看出其与无相门间不是关系匪浅便是生死之交,无相门唯一存活之人成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残废,那么将帮派功法传予可信之人让帮派传承不断便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冷魅给出的回答很直接,也简明扼要:若无九成把握,最好不练。
在冷魅看来,姜逸尘在内功修习上并没有足够的天赋,甚至丹田存在先天不足的情况。
常人能借散功时大量逸散而出的内力转而为新修内功所用,若是对新功法理解透彻,或能直接将下层练完满打牢基础,天赋异禀者或可直触上层境界,将散功时的功力流失影响降到最低。
可姜逸尘长久以来都是自学自悟《无相坐忘心法》,理解极其有限,若散去一门修炼至完满的下乘功法,却只能将中乘功法突破至一二层的话可谓得难偿失,而一旦姜逸尘在接下来的时日中难有进境,那二人只会陷入更为危险的境地。
几经权衡后,姜逸尘不得不承认冷魅的建议更为在理,遂放弃了冒险一试的想法。
不冒险,该如何突破当前困境?
别无他法时,唯一办法便是最好的办法。
别无选择时,姜逸尘只能选择苦练。
折断的骨头,能留下最深刻的印记,也是最好的训练。
血腥味则能给予人极大的精神冲击。
姜逸尘已目不能视,且无绝佳天赋,便只能通过最笨的方法,最为刻苦的训练,让身体形成最为简单的肌肉记忆,同时让思维能在任何时候,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于脑海中形成尽可能具象的画面,以对情势做出最准确判断,执行最有效的行动。
所以这些天下来,他身上虽未再出现骨折的情况,但各种伤口却越来越多,多到渐渐产生了麻木的感觉,而他的提高委实有限。
姜逸尘很清楚也很熟悉这种麻木感,同一件事如果不断地重复,自然而然便会觉得麻木,乃至厌倦,但当下情形一如以往,不容他去厌倦,他必须熬过这段枯燥期,尽早消除心中的麻木厌倦感,才能让先前的坚持不白费,收获应有的成效。
一念至此,姜逸尘心头的郁结总算疏通了不少。
本是温热的双脚已渐趋冰凉,冷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长吁了口气,迈开脚步慢慢赶了上去。
……
……
入夜时分。
木屋不大,不多时便有饭菜肉香萦绕其间。
晚餐时间到了。
自落入谷中至今,二人的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冷魅一手包办。
在四肢能灵活使用后不久,姜逸尘也曾试图打打下手帮忙分担些“家务”,然而目不视物的他在面对这些细活时还是有诸多不便,除了添乱外,还是添乱,到最后只能乖乖服从冷魅的分配——干洗碗的活。
毕竟那些锅碗瓢盆的个头始终是固定的,洗的干净与否也可凭手感轻易判断,一遍洗不干净的话,那就两遍。
晚餐有两菜一肉一汤。
两素两荤。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样的晚餐不可谓不丰盛。
这些日子来,素菜会有多的时候,也会有少的时候,但两个荤菜却从未少过。
不论是对于姜逸尘的身体恢复也好,还是高强度训练也罢,饮食上的保证绝不能落下分毫。
这点上冷魅一直做得很到位,或者说体贴。
当然,冷魅也没有只顾着喂饱姜逸尘而亏待自己,毕竟她每天干的活比起姜逸尘来也只多不少,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所谓日久见人心。
一旦相处时日渐长,沟通交流总不免与日渐增,相互间的想法会更多地被彼此知晓,彼此之间便能更深刻地认识对方。
二人间虽还互称彼此为“姜公子”“冷姑娘”,但话语中已少了许多谦辞,不再显得疏远客气,变得亲近自然了些许。
更多时候二人则简单地用“你”“我”二字相称。
无论是最水火不容的仇敌,还是最亲密无间的爱人,这两字都极易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一如眼下,二人便是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膝头几乎触着膝头,各自往嘴中扒拉着饭菜。
这些时日里,他们常在吃饭时间商讨接下来半日时光或是第二天的训练计划和内容,冷魅会借用自身过往的训练经验针对现有条件和姜逸尘实际需求做些改动,提前同姜逸尘讲明训练的要点、机巧和目的。
所以大多吃饭时间都是由冷魅先开的口,今晚也没有例外。
“暗室训练只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对手,密闭空间的环境单一,一击制敌的要求单一,而同处其间,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敌我双方条件对等,自然要简单些。我们没有创造密闭空间的可能,之中本就存在许多变数,而敌能见,你不能见,便为其间添了更多变数,在此条件下去苛求一击制敌已不切实际,只能极尽所能以求速战速决,这点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易做到,敌人晚来一天,你便能多一天时间去做到更好。”
几日前同样是在晚饭时,冷魅曾对姜逸尘讲过类似的一番话,只是彼时是在讲述训练内容,而今日则多了后面小半句话。
那小半句话听着像是在陈述事实,可又何尝不是对姜逸尘的鼓励。
很显然二人间极少为彼此鼓励,所以冷魅的鼓励来得有些突兀,姜逸尘则受得有些猝不及防,只是把筷子搁在菜盘里没有动弹,却不知如何搭话。
冷魅似乎没太在意姜逸尘的表现,从同一个菜盘中夹了颗青菜搁进碗中,缓缓咀嚼入喉后,睫毛颤了颤,才继续道:“现在这些训练都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到时候来人不一定那么强,也不一定那么多,以你的手段不一定非得用剑和对方硬拼,贴身肉搏,抓住对方的手,我想没人能在你手里撑太久。”
叩叩。
姜逸尘将筷子在菜盘里敲了敲,似要敲落粘附在那些肉眼难见的油渍,借此掩饰方才的尴尬。
他听出了冷魅的意思,也听出了冷魅还在安慰鼓励自己,只得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很糟糕。
“很多人都想逼着我把《天殇折梅手》的掌法招式给吐出来,你难道从没这想法?”
为了不让冷魅担心自己的情况,姜逸尘总算找了个话题来聊。
冷魅听言后也明了了姜逸尘的用意,顺势打趣道:“感兴趣的话,你教么?”
姜逸尘也笑着回:“你愿意学的话,我便教。”
冷魅愣了愣,没成想姜逸尘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不过她无意深究其因,道:“可惜我并不感兴趣。任何武功绝学对我来说都没太大的吸引力,若非迫不得已,我什么都不愿意学。”
姜逸尘脸上的笑容渐敛,这些日子来他和冷魅间或多或少都会分享各自的过往,他的过往故事总要比冷魅来得生动活泼,而冷魅更多时候都是在讲幼时的训练经历,至于长大些时候,她已开始执行杀手任务了,对于冷魅来说,这些当然不会是她想要的。
自知失言,姜逸尘当即便想着再换个话题,哪知冷魅已先道:“宫主当年倒是对你和你那手天殇折梅手极感兴趣。”
第四四五章 情之一字
姜逸尘闻言眉头微挑,不明冷魅所言何意。
“那年你在怡春院醉酒时无意间展露了一式天殇折梅手,虽然当时在角落边并不惹眼,但在场人数之多,耳目繁杂,有不下五人有意或无意目睹了你与尹厉冲突交手的过程,包括尹厉在内共有三人看出了你那掌法中的门道。”冷魅一边说着一边将菜碟上余下不多的菜都拨减入姜逸尘碗中。
在怡春院过的那些日子,正是姜逸尘最为低落、最为迷惘之时,许多事都已记不清,而关于魔宫宴席间的风波他更是毫无记忆,基本是事后通过若兰口述得知的,听得自己是酒后挺身护佳人,虽不惧开罪了个恶人,却后悔于醉酒后轻易暴露了需谨守的秘密,惹出些可避免的麻烦,若不是如此,或许尹厉也不会盯上他这么个平平无奇之人,即便事后再如何交恶,或许也不至于让尹厉嫉他如仇,或许便不会有百花大会上那一出。
一念之间姜逸尘思绪如潮,但很快便回归于现实的平静,若不是被尹厉推上了四面楚歌的绝地,他也许便不会在阴阳桥上毅然决然纵身而下,而后遇见她了。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想着冷魅适才所言应未将若兰算在其中,三人想必皆出自魔宫,便道:“尹厉是其一,魔宫宫主的眼力应也不凡,自当为其二,其三……是你?”
冷魅否定道:“我并未瞧见冲突经过,均是事后才知晓的。”
姜逸尘往口中送了夹菜,未来得及吞下,油然生出一丝不安,转瞬间便又释怀,他身怀《天殇折梅手》的秘密直至尹厉身死之前才被公之于众,已然麻烦缠身,还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果然只听冷魅道:“第三人是谁并不重要,他和我一样对宫主之令言听计从,彼时宫主明言不去动你,我们便不会将你的秘密四处散播。”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的菜,想起了曾经江湖上关于龙多多的评述,以及很早之前尹厉对他说过的话:龙多多是个武痴。
九州四海两盟几大扛鼎帮派中年纪最轻之人,有城府,善谋断,武功卓绝。刚逾弱冠之年剑法已有所成,只身拜山少林,问道武当,连日与数位前辈大德切磋后无恙而归,功力剑法又有所精进;曾率魔宫十人百里追袭,不惜陷入东南海湾流寇聚集地血战多日,只为抢回一本难得一见的中等炼体功法。
其或不重权势,只是能者担之,可于武学造诣的追逐却不掺半点假,此武痴非好勇斗狠之痴,而是浸淫武学之痴。
痴于武者不耽于用任何方式去获取武学追求提高,不限于以重利相换,或者是通过暴力相夺。
姜逸尘至今不明《天殇折梅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诱人飞蛾扑火,却不敢忘了隐娘生前的告诫:非濒临死局切勿施展。
去往菊园后他读了不少江湖记事和轶闻典籍,更明白《天殇折梅手》在江湖间已成了失传的武学,是谓绝学。
既是武痴,眼见绝学,岂有不动心,不动念之理?
但姜逸尘见到龙多多那日,或者说龙多多见到姜逸尘施展天殇折梅手那日乃至以后的时日中,龙多多却对他毫无动作,甚至严命其下属不要动他,这不符常理。
除却一帮之主的气度和隐忍之外,其间有何隐情?
是姜逸尘背后的道义盟,身后的老伯,让龙多多选择敬而远之,还是?
姜逸尘有些明白了冷魅想要跟他说什么,道:“那年你从怒霹雳手中救下我,还帮我对付尹厉,也是受了龙帮主的嘱托?”
冷魅已收拾起桌面来,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而才反应过来姜逸尘并看不见她在点头,正要开口道是。
却见姜逸尘嘴角边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道:“你的动作停住了,所以答案是——是。”
冷魅了然一笑,而后很自然地回道:“若非宫主有言在先,否则萍水相逢,我又怎会知你是何人?不管是怒霹雳还是尹厉,死在他们手下之人不计其数,多个你也是很自然之事。”
姜逸尘左手端着碗,右手迟迟无法用筷子将最后的饭菜赶入嘴中,最终只得搁在左右腿上,摇头苦笑而叹,道:“此言有理,此话伤人。”
冷魅继续着收拾饭后残局的活,依然很自然地道:“良药往往苦口,实话往往伤人。”
姜逸尘食难下咽,道:“有理。”
“不过你难道不想知道宫主为何会对我等有那番交待?”
“我在等你说。”
“不先把饭吃完?”
冷魅话语刚落,已见得姜逸尘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中饭菜尽数吞入腹中,不禁莞尔,稍稍正了正色,道:“宫主生辰宴后,我们还在姑苏待了段时日,某日深夜里却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深夜登门而访,本便有失礼数,这客人确实奇怪。”
“依稀记得那是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那客人黑衣蒙面,武功算不上高强,却及擅长潜行,我们原以为是个刺客,要对宫主不利,但想弄清其动机,遂将计就计,让其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宫主寝室。”
——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
仅听到此,姜逸尘已猜知那是何人,冷魅后边说了什么,姜逸尘便再没心思听下去,也没有必要往下听了。
“是姐姐。”姜逸尘脱口而出,“是她去求龙帮主放过我?”
“算不上求。老伯欣赏宫主,宫主敬重老伯,道义盟与魔宫间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若兰姑娘与你皆为道义盟之人,她既已坦言相告,宫主自不会去为难,再者宫主也是个重情之人,听说你也受过剑仙前辈教导,他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一己私欲与自己人撕破脸面。”
听到这个答案,姜逸尘对于龙多多的通情达理几乎不以为意,独念着若兰的舍己为他,只觉心弦似是被狠狠地揪了揪,隐隐生痛。
“今番你因杀山狮而泄露行踪,终被尹厉曝光了身份,也不枉若兰姑娘曾对你痴心一片。”见着姜逸尘面色有异,冷魅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之意,开口劝慰道,“情之一字,世上有多少人能琢磨透,又言何谁亏欠谁?”
本在暗自神伤的姜逸尘听闻此言不由怔了怔,一来没想到冷魅会宽慰自己,二来没想到冷魅于情字也有此体悟,没头没脑地笑问了句:“你也懂‘情’字?”
话语刚出,姜逸尘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冷魅不知何因幼时便被开始经受秘密训练,风华正茂时手中已血迹斑斑,哪有闲暇品味人间之风花雪月,这时他这反问岂非专往人家痛处戳?
据提出反问仅过去短短一瞬,姜逸尘心中既是自责,盼着冷魅漠然不理他这反问最好,可心中偏偏又有那么一丝期待和焦虑。
期待着冷魅说说从未与他谈及过的“情”之一字。
焦虑于冷魅心中的“情”字会否和龙多多有关。
毕竟来到这谷中后,冷魅绝不止第一次跟他提起过前任魔宫宫主龙多多,也总是以“宫主”二字代称,姜逸尘虽看不见,可却敏感地发现每次提及这位前任魔宫宫主时,冷魅总会少一些冰冷淡漠,添一些温暖柔情。
“确实不大懂。”
没过多长时间,冷魅便给出了回答。
姜逸尘再次意外于冷魅的毫不避讳和直截了当。
自他被冷魅救醒后,他们间的交谈已越来越多,也渐渐相互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可除了那雨夜那茅屋的事外,另有一事姜逸尘至今未和冷魅提及,冷魅也从未主动问起,那便是魔宫的处境,换言之便是龙多多的下落。
姜逸尘之所以总是不自觉地在龙多多魔宫宫主的身份前加上“前任”两字,不是因为魔宫宫主已换了人,而是因为魔宫在江湖间已不复存在了,而龙多多更是不知所踪。
当年在蜀郡听到鸡蛋和梅怀瑾一唱一和间道清那件同是发生在平海郡百花屿的江湖大事后,姜逸尘也曾怀疑过事情真相,怀疑过龙多多是否是被几大正道帮派所构陷的,却苦于无据可寻,直到来到阴阳谷后,他便知道冷魅很可能是唯一能够还原魔宫事件真相的那个关键人。
然而,黎明前的夜最黑,登临绝顶前的坡最陡,临到当口时往往最难开口。
要掩盖一个真相很难,可要重新揭开被掩盖的真相更难,不知是否因此,不想让冷魅徒增愁绪,姜逸尘才一直未曾问起,此时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了。
第四四六章 魔宫宫主
姜逸尘理了理思绪,整合了从鸡蛋和梅怀瑾那听来的故事及私下查来的线索,简要地向冷魅讲述了一番发生于前年,而今广受江湖大众所认同的,龙多多入魔屠村伤遁和魔宫分崩离析的经过和结果。
而后问道:“那本《心魔录》究竟是本怎样的功法?”
姜逸尘的问题很简单,却直指要害。
相传那《心魔录》由魔宫创始者心魔老人费毕生心力所著,是本既可吸食活人精血又能摄取习武者功力的邪祟法门,故而仅密传于历任宫主,直至龙多多因嗜血杀戮而失控时才被撞破。
尽管有多方佐证当日发生之事实,且从事后所调查到的线索来看不存在任何捏造痕迹,可或许是出自剑仙“同门”的信任,姜逸尘对此事始终留有最后一丝怀疑。
而冷魅对于龙多多的态度,无疑让姜逸尘进一步加深了这丝疑虑。
如果《心魔录》真是门妖邪魔功,便是自己多虑了。
可若《心魔录》并非什么邪魔妖法,那么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一场本会是天衣无缝的骗局。
可惜天衣人难缝,这个局算准了龙多多无法凭一家之言翻身,却算不到会有漏网之鱼。
冷魅便是那条漏网的鱼。
姜逸尘叙述期间,冷魅一直安静地听着,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是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紧要的身外事,抑或是她早有所料,所以这些事的发生在她看来理所当然。
待得姜逸尘发问,冷魅便知晓了其用意,只要《心魔录》之说不属实,一切便不攻自破了。
“《心魔录》是魔宫立派根本所在,确实仅由历任魔宫宫主代代相传,却非那般秘不可宣,只要当代宫主准允,任何人都能看。”
冷魅的回答也极为简明扼要,姜逸尘听罢一言已完全了然于心。
江湖中有不少帮派是以武学功法为立派根本,但这类帮派的武学功法定当闻名江湖而非少有人知,更不会只传于一帮之主,否则开帮立派不过笑谈。
然则,《心魔录》既为魔宫根本,便能反过来说明《心魔录》根本不是什么武学功法。
“任何人都能看?”
姜逸尘低声重复着,似在问冷魅,又似在自言自语。
冷魅话末无不说明,在她所知情况下,龙多多曾准允他人看过《心魔录》。
有多少人看过,或说至少一窥《心魔录》的庐山真面目呢?
这些人为何至今都默不作声呢?
是被杀了?
还是被收买了?
抑或是不敢发声?
“我看过。”
或者像冷魅一般,即便发声了也只有姜逸尘能听见。
冷魅补充道:“你已受过《心魔录》的好处。”
“治疗障目砂的药方?”姜逸尘稍稍一怔,很快便联想到了眼前之物的由来。
冷魅肯定道:“老宫主风光一生却活得极其细致,近百载生活中总会随手记下各处风俗民情和于时心得体悟。在创建魔宫后,他花费了数年心血将一生所见所闻所为之事汇集一册,大到为官治国之学小至日常家用改进方法包罗万象,从帮派管理到乡野杂谈再到奇药偏方不一而足,成书后以《心魔录》命之。”
姜逸尘闻言恍然,不禁感叹道:“此书岂只是魔宫立派根本,足可称为传世盛典!”
同时也明白了冷魅为何会懂得诸多世所罕闻之事,原来竟是从《心魔录》中学来的。
姜逸尘又问道:“你看过多少?”
冷魅道:“通读过一遍,可惜没记得多少。”
姜逸尘道:“能有幸一读,总能增长不少见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进一步问道:“里边可有记载一些玄妙奇异的功法?”
冷魅道:“不少。老宫主毕竟也曾为一代武学名家,偶遇玄妙奇异的功法总会记录下来各自特点并详细剖析破解之道,只是当中并不记载任何武学修炼之法。”
姜逸尘拧眉,郑重地问到:“龙帮主可学有世人所不知的吸血摄功之法?”
冷魅道:“无稽之谈。”
不知该长叹口气还是该更加忧心,姜逸尘拧着的眉头终未能舒展开来,沉声道:“果然都是假的。”
“想必展天也曾看过《心魔录》当中的内容了?”
虽是在问,但姜逸尘的语气却显得很是肯定。
冷魅也肯定了他的推断,道:“展天是宫主的左膀右臂,他若要看,宫主自也不会拒绝。”
“听来他对《心魔录》的了解并不及你深。”
“魔宫一应繁杂事务都由他这当副手的处理,自然不像我总能得些闲暇去翻看。”
“那他为何要背叛龙帮主?”
“如先前所言,他虽是魔宫的二把手,却干着最为繁杂的活,宫主年纪轻轻而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总为众人的焦点,却极少管理帮中事务,只在大是大非上拿主意做裁断。”
妒忌之心?
许是因为尹厉之故,姜逸尘很轻易便联想到展天的动机由来。
他感到有些烦闷,仿佛世人总会将己之不顺归咎给他人,又迁怒于他人。
人性总是如此脆弱么?
不敢面对,便选择逃避,或找一借口为盾来隐蔽自己。
姜逸尘与龙多多有且仅有过一面之缘,可他至今仍能大致回想起数年前怡春院雅区中那个光彩夺目男子的喜形于色、毫不拘礼,让人感觉很有亲近感。
展天呢?
尽管不日之前刚在舞剑坪那远远瞧见一面,但姜逸尘对其印象真的尤为模糊。
只记得此人站出来解决他和尹厉间的争端时横眉怒目大义凛然,争端解决后陈词恳切而不卑不亢,是个看人说话,处事圆滑之人。
展天凭什么与龙多多争?
姜逸尘道:“展天的武功与龙帮主相较相差几何?”
冷魅道:“全力施为?”
姜逸尘道:“全力施为。”
冷魅道:“宫主痴醉于武学,化诸道之精华于己用,展天没有宫主的天纵之姿,却生而勤恳,从未松懈过,除却不停打磨自身外,也会学些腌臜手段自保,即便与宫主生死一战,也仅会稍逊一筹。”
姜逸尘道:“有如此底气,自然不甘屈尊于龙帮主之下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道:“你们早就发现了展天的异心?”
“你们”二字所指便是龙多多,以及包含冷魅在内那些忠心于龙多多的心腹。
姜逸尘虽看不见,但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在和冷魅讨论展天叛出魔宫一事时,冷魅的语气及心绪始终平静如常,就好似早已料定事态的发展方向,才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
冷魅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声名渐噪?”
姜逸尘听言语塞,又不由茅塞顿开。
冷魅被称为魔宫第一女杀手,除去前面那些冠称,其关键身份便是名杀手。
杀手永远只有藏在暗处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一旦逐渐被人悉知,来到明处,谁人都会渐渐懂得如何去提防你。
杀手之名最盛之时,也便是杀手之名不复存在之日。
冷魅之所以在那些年声名渐噪,便是因有人刻意去曝光其猎杀事迹,而这人当然是展天。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魔宫诸多事宜皆由展天亲自过问,龙多多虽坐拥宫主之名,享帮主之权,事实上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架空,展天个人实力并不比龙多多差许多,心中自然不服气于年轻小辈,不断滋长的野心终让展天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口气。
展天开始在暗中针对最为忠于龙多多之人下手,手段或硬或柔,以求不被龙多多察觉。
可龙多多既已发现,为何不去阻止?
“宫主是个懒人,只是不想辜负前任宫主的一片心意,遂在这些年间慢慢将诸多大权交予展天,只留个虚名,想着展天与他有着近十年过硬的交情,应不至于做的太绝,所以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最后还是阴沟翻船了。”姜逸尘还未发问,冷魅已给出了答案。
姜逸尘原以为其间有诸多弯弯绕绕,未成想冷魅的解释竟如此简单,不禁腹诽龙多多真是心大,不知其可后悔了?
解开了困扰许久的疑团,姜逸尘不觉轻松,反而脑中仍一团浆糊,倍感不真实,试探着问道:“就如此简单?”
冷魅想了想,道:“若还有其他原因,便是宫主当时已看清九州四海颓势,一心想推动两盟缔结盟约,怎料在九州同盟里吃尽闭门羹,惹得四海那些跳梁小丑合力围杀。”
姜逸尘额间已沁出冷汗,仿佛看到了百花大会的缩影,那只幕后推手始终在阻止江湖正道的联手,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信息量有限,再往深处琢磨已无意义,姜逸尘抿了抿嘴,提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道:“你很信任龙帮主,而且很了解他?”
冷魅道:“我说过我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去当成杀手训练,而那时宫主便在旁看着我。”
姜逸尘眉头一皱,并没听懂冷魅的意思。
冷魅接着道:“完成训练后,我便入了魔宫,他相当于我的半个哥哥,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更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没理由不信任他。”
言谈许久,姜逸尘都不觉口中干涩,却在这时觉得嘴巴干得难以张开,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出大半月前舞剑坪上那个独树一帜的剑客身影。
孤心魂和龙多多,从相貌到言谈举止二人绝无任何相像之处,唯有对于剑法的理解和功法的参悟都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峰,他们二人会是同一人么?
姜逸尘道:“依你对龙帮主的了解,他会否为了报灭派之仇,委身他处,改头换面,以另一个身份重现江湖?”
冷魅很快便猜到姜逸尘说的是何人,道:“你是说那个孤心魂?不,宫主只会养好伤,而后堂堂正正杀回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四七章 下弯的腰
津州城,东临少海,西接幽京。
名为城,实为海港,又名津州港,受幽京城直接管辖。
少海三面与中州陆地相接是为内海,环少海岸各城、都、郡水脉相连而优势互补、产业互联、贸易互通,经济颇为繁盛且稳固,放眼中州仅屈居幽京和姑苏之下。
其中津州城因地理位置更为紧要优越,是以百姓生活更为富足,同都城幽京一般极难感受到整个中州因武林震荡而发生的微妙变化。
时距清明时节已不足三日,津州城的春日才姗姗来迟。
随着暖阳铺洒到青石板街上,大街小巷间的商铺无不开张迎客,各式各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摊点在各户民宅门前见缝插针而摆,津州城中早早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要论当中哪家商铺哪个摊点影响力最大,自然非当地最有名的包子铺莫属,所谓“山中走兽云中雁,腹地牛羊海底鲜,不及狗不理香矣。”
包子香无风自起,随人流而动,轻易便走街串巷,香盈四方。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略显笨拙地从人满为患地包子铺中挤出,左手上拎着袋未吃完的包子,四处张望着似在寻什么人。
待得终于瞧见那小巧的粉色身影,才露出抹慈爱的微笑,迈步赶了上去。
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岁月无情却未能在其脸上刻下多少风霜,浓眉下的圆眼不见半点污浊而洞明世事,不过那蓬乱的发丝,无序的胡虬,加上高大且厚实的身板,走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惹眼。
穿着一身褐色布衫,很是随意地赤着两条胳膊,从后边看去那背部又长又宽,好似一块历经百载都不腐不朽的城墙,腰背间更是竖着根挺拔而不可压垮的脊梁,想来多半入过行伍。
只是不论从正面看,还是背面瞧,中年男子的整体形象还是有些怪异。
他的左胳膊足矣同象腿一较粗细,整只右手,从胳膊到手掌,却比未出阁的少女小腿还要纤细,想必是在沙场重伤后未能获得及时救治而延误了时机,肌肉彻底萎缩坏死,已无恢复可能。
即便如此,中年男子跨出的每一步都尤为平稳,两肩始终同高,脊背任天塌下来都难压弯。
一如整二十年前,外夷扰边,中州烽火连天之际,镇守中州南面边境的岭南城五十万精兵受紧急调令,抽调四十九万兵分两路驰援中州东南部及中州中部,仅留一万精锐独面虎狼环伺。
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毒竺和骆越两国邦见有可乘之机,火速调集十万强兵急攻岭南城。
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虽有山脉连绵为天然屏障,却存阙口可侵入中原。
岭南城起于岭南山脉唯一阙口处,守的便是整个中州南门。
于时岭南城若破,毒竺骆越必将调兵遣将长驱直入中州腹地,极有可能与从中州北面深入的瓦剌军汇合,将战场切割,让中州东西无法相顾,此后中州战火将再漫延多少年岁未可知,至少中州西部多半将被三个如狼似虎的邻邦瓜分,大国之势难存。
然而便是那区区一万的岭南城守兵,仿佛是用自身的脊背在岭南城上再筑起道道更高更挺拔的城墙,十万敌兵强攻两月破城未果且净折六万之数,终灰头土脸败走退去。
岭南守卫战的胜利使得中州避免陷入三面失守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中,于整个中州抗击外夷的意义重大且深远。
而作为彼时岭南城守军的统帅临危无惧、指挥有度、应变迅疾、奋勇当先,据闻与敌交战时右臂有六成皮肉遭砍落仍忘我拼杀,无疑是岭南城上那道最难逾越的城墙,最难以压弯的脊柱,最为功不可没。
那位统帅与西南镇边大将军石鑫齐名,同被誉为护国五虎将,乃昔时的镇南大将军——牛轲廉。
亦是现如今走在津州城街道上这个实在难让人忽视的中年男子。
时过境迁,昔时威风凛凛高大伟岸的大将军成了码头上成天遭风吹日晒雨打的搬运工,而在这个长久富庶平和的海港城中,甚至没多少人会想起二十年前中州各地那段战火纷飞的过往,更不至于对一位曾经的将军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尽管当年便是这个将军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卫护着他们可能支离破碎的家园。
自来到这座城中后,曾经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难以撼动半分,天塌下来都难以压垮压弯的脊梁,不知已下弯了多少次,有时候是为了生活,更多时候则是因为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长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浓浓的眉毛,宽宽的鼻嘴,和厚厚的耳朵,而是同瓷娃娃般小巧而精致,与牛轲廉仅有一成相像。
小女孩穿着桃粉色的碎花裙,头上简单扎着两个小马尾,鬓上贴着朵小粉花,宛若个小桃花精灵,可爱至极。
她在道畔一方石池前驻足,并不是在等没跟上来的牛轲廉。
她是在看石池中平静游动的数十条小金鱼。
小女孩的手在裙角边摩挲着,未再凑近了看,因为她没带银两。
她并不缺银两,只是穿着碎花裙再揣着银两不仅不好看而且膈应,兜里装着银两便会沉沉的,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更何况和那人出门,她并不需要带银两。
所以她不得不等牛轲廉跟上来。
不过,她等得实在不久,或者说基本没等。
因为在她想到要等人时,牛轲廉已出现在她身边,向石池旁设捞金鱼游戏的年轻商贩递出了足量的铜板,接过了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细网兜的细木棍,弯下腰,蹲下身,捞起了鱼来。
见到这一幕,小女孩眉眼间露出喜意,凑了上去。
牛轲廉是用右手在捞金鱼。
他觉着自己的左手虽然劲儿大,可糙活做得太多,实在不够灵活,这点儿小事右手应当够用。
只是他那右手连提个包子袋都费劲,纵然捞金鱼讲究个巧字,可也少不得眼疾手快。
牛轲廉的大眼睛早已看穿了石池中数条金鱼的动向,如若让他用左手去抓,定当一手多鱼,但这显然坏了规矩,他只能老老实实用小网兜去捞,而他的右手也显然跟不上他的用意。
石池不再安宁,水花微溅,一条条金鱼都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好似蜗牛爬动缓缓在池中东摇西摆的网兜,肆意地摇摆着尾巴以示嘲弄。
牛轲廉没有像旁侧看去,也知道小女孩的小腮帮子正缓缓鼓起,赶忙将左手那袋包子暂搁在脚后,接过小木棍,接过这个重任。
他那如象腿粗的左手,在码头上能轻易搬起别两只手在能搬得动的重物,是他和小女孩两人所有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依靠。
但仅凭此依然无法捞鱼。
小木棍在牛轲廉左手中只是根细瘦的牙签,象腿再如何势大力沉,也难用牙签剔牙。
石池里不仅仅溅出了水花,更有浪花四起!
数十条金鱼惊慌乱窜,仿佛这是它们生平所见的海神怒啸!
其他玩客见此早已不再参与,站到一旁,负手笑看。
年轻商贩没有因为牛轲廉扰了生意而恼怒,反而对着手中牛轲廉刚扔来的银两痴痴傻笑。
小女孩气鼓鼓地顿足离去。
牛轲廉却未立马去追,仍极为专注地在捞鱼。
他额上已布满汗珠,头发和胡虬间也挂了不少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石池中溅起的池水。
池水高度被翻搅得下降了一个手指头,牛轲廉一无所觉,他已用左手在石池中捞了五十来次,渐渐寻到了节奏。
于是乎,接下来不过瞬息功夫,便有一黑一红一白三条小金鱼儿先后被他的小网兜罩住,捞了出来。
年轻商贩不在意牛轲廉继续捞下去,因为牛轲廉给的银两已足够买下这一池金鱼,可牛轲廉并不贪多,只跟年轻商贩要了个透明的小金鱼缸装了三只鱼,不忘讨些年轻商贩特制的金鱼饲料,便起身朝小女孩的去向追去。
……
……
津州城主要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毗邻海港,较为喧闹些,民宅小而密集,住着生活较为贫苦的人们。
越往西则越为安雅静谧,整个西城街道宽阔,门庭敞亮,是大户人家们的安居之地。
牛轲廉和小女孩住的地方虽在东城,却与西城只隔了两条街,在东城中居住条件算是极为不错的,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房子不但五脏俱全,而且足够大。
早在小女孩走回家门口前,便已被牛轲廉追上。
此后小女孩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小金鱼缸逗弄着三条小金鱼,眼都不抬地跟着牛轲廉走回了家。
牛轲廉没有打扰小女孩的兴致,他能感受到小女孩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今天跟游工头请了一整天假,便是专门为了给小女孩过生辰的,小女孩高兴,他自然也很高兴,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好似此生便是为了守着这小小的幸福而活。
可当他推开家门后,脸上的笑却不由自主地一僵。
因为有客人来了!
家门没开,客人已在里边,那便是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三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四八章 大牛小花
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所幸客非恶客。
来客为两男一女,皆身着流觞曲水的蓝衣白袍,打扮颇为文雅,却难掩一路风尘。
屋子虽大,但因平时少有熟客往来,只多备了张椅子,正好供三人落座。
在牛轲廉和小女孩推门而入的同时,三人已起身而迎。
其中一男子牛轲廉并不认得,另外一男一女虽久未谋面,却不觉生分。
于是,牛轲廉脸上的笑容只僵了短短一瞬,便很自然地化开了。
他左手拎起晃悠悠的包子袋道:“呵,几位来前也没先打个招呼,家里没准备东西招待,这还有俩没吃的狗不理,要不将就分分?”
那女子亲近道:“不麻烦啦牛叔。津城的狗不理包子最有名,我们一大早便去吃了,现在还饱得很呢!”
另两人紧接在女子之后分别与牛轲廉行了个见面礼,道:
“久违了,牛叔。此次小洛和朝歌带着朋友不告而来,有不方便之处还请牛叔海涵。”
“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久仰牛将军大名。”
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便是雪清欢及乔装打扮作一曲流年阁弟子的梦朝歌和洛飘零二人,二人此时早已卸去伪装,坦然与牛轲廉相见。
牛轲廉先后打量完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梦朝歌,和传言中大难不死却落下病根面色总显苍白无色的洛飘零,世事洞明的双眸似是一眼看尽两人这几年间的辛酸与不易,闪过一抹不为人所觉的疼惜,这才朝雪清欢点头致意,道了声“幸会”。
未待三人有下一句言语,一直被忽视的小女孩已率先“发难”。
“切!人都闯进来了,还假装客套说啥方不方便……”
小女孩努着嘴绷着脸不屑地说着,面部表情本该很冷漠,却因小脸还没长开,脸颊肉挤一起,怎么看怎么可爱。
只见小女孩两个小马尾一甩一甩地走至窗边,哐当一下将怀中的金鱼缸粗鲁地摁在窗案上,惊得本便心有余悸的三条小金鱼再次在水中仓惶乱窜起来,一对对大鱼眼似在诉说着鱼生可怜的命运,碰上这一大一小俩魔头,可不知折了多少寿元哩!
屋中三客似也同三条金鱼般被小女孩的下马威吓着,双眼一眨,睫毛一颤,相顾无言。
牛轲廉飞快地向三人递了个尴尬而歉意的眼神,旋即满脸堆笑地招呼三人重新落座。
而后扭身向右侧的厨房走去,嘴则不停地道:“小花说得对,现在也没啥不方便的,上边的人来盯了三年,发现没啥意义,便放任我自生自灭嘞。”
在那壮阔的身躯没入厨房后,厅中便只剩来客三人与小女孩了。
小女孩名叫小花,只有那对大圆眼儿和牛轲廉如出一辙,有那么一成相像。
然而一成相像,便是不像。
小花和牛轲廉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就如牛轲廉今日是专门告假为小花庆生辰,洛飘零三人此行也是专程来找牛轲廉的,自然提前调查过牛轲廉现在的生活情况,不会不知道这个小花的存在。
牛轲廉出生在姑苏以东的松江村,因家中贫苦兄弟姊妹众多,年纪最长的他早早便参军入伍,背井离乡。
外夷祸乱之年,灜寇自闽地入境,迅速沿海北上展开战线,短短三个月便让战火在中州大半个海岸线绵延,松江村全村百姓未能躲过此劫尽皆被屠。
彼时牛轲廉为岭南城守军将领,自也无法顾及远在千里外的家乡,受右臂伤势所累难复昔年英勇,于战后第七年被召回朝中任闲职,直至五年前因“年老体衰”请辞告老,因无故里可荣归,择津州城养老。
朝廷为这位功勋老臣安排了住房,给足了十年养老安居的银两,倒也不失情义。
只是牛轲廉不愿无所事事,浑噩度日,遂在码头处找了个小活消遣日子。
论起与小花的结缘,更属偶然。
小花一家本也住在津州城,和牛轲廉住处却隔了三条街,两年光景里想必都未曾见过两面,那年小花父母出海打渔出了事故,时隔一个月后被找到尸体,小花奶奶伤心过度而亡,仅有三岁的小花一下子成了无人照看的孤儿。
是日,牛轲廉赶巧路过,见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颇为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故将之收为养女。
现已有三年。
不过目前看来,这对父女的关系并不如戏里常听到书中常看到的那般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牛轲廉已从厨房中走出,粗大的左手上托了个托盘,托盘上有四个大小各一的杯子。
看到小花,梦朝歌不免想起同为石鑫养女的自己,时隔多年再见许久不见的幼时长辈,一时感怀一时感伤,止不住想与牛轲廉多寒暄寒暄,便接着刚才牛轲廉的话说道:“牛叔复得自由不易,我们来得冒昧,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牛轲廉闻言却顿足,故意板起脸来,一脸正色道:“欸!小梦再跟牛叔客气可就生分了,牛叔不欢迎啊!”
而后翻了个白眼,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还有,别以为牛叔不知道,你们会在牛叔家里出现肯定已经算准了左右邻里今早儿都不在家,说话方便,不怕隔墙有耳,嘿嘿!”
梦朝歌见状噗嗤一笑,眼角竟险些挤出泪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石鑫冲自己故意装生气的模样,双手搁在圆木桌上拖着腮,满是怀念地笑道:“是,是,是!不该跟牛叔客套,今儿小梦全当是回娘家啦!”
牛轲廉这才满意地道了声好,刚要抬步继续前行的步伐,却听到一声低沉的冷哼声,“哼!娘家?”
牛轲廉不敢瞟向小花站立处,赶忙将托盘端到圆桌前,依次将茶杯递给三人。
然而那第四杯他却未留给自己,而是望了眼窗外,笑问道:“外边那兄弟不进来喝点水?”
“牛……将军,您喝,您喝,我们只来了三人。”
雪清欢赶忙回了句,笑意中带着些许苦涩,打招呼时称呼牛轲廉为“牛将军”不觉有异,现在一开口才发现不适合,便觉得有些尴尬。
牛轲廉了然道:“喔,不方便露面啊,辛苦了。”
接着冲雪清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称呼,道:“邻里乡亲都叫我声大牛,雪阁主虽也是阁主,但在这入乡随俗,我便称你声小雪啦。”
听到小雪这称呼,雪清欢嘴角微微一抽,觉得有些不自在,却无意拂了牛轲廉的雅兴,称道:“应该的,应该的。”
在二人正同牛轲廉言谈正欢之际,洛飘零的目光却落在了小花身上。
小花虽一直背对着四人,却没漏过他们的半句对话,在牛轲廉说到有屋外还有一人时,小花也看向了窗外。
准确说来是看向了窗角处今早刚刚织就的蛛网,而她在寻找那只藏起来的蜘蛛。
四人间的对话,一人仿若置身事外,很快便被另三人注意到。
梦朝歌料想大师兄是不希望小花听到太多她这年龄不该背负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便给牛轲廉递了个眼神,想要让小花回避。
牛轲廉看明白了梦朝歌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雪清欢见状不解,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小花回房中待着也好,牛轲廉却装作视而不见。
沉默的时间渐久,小花凝视窗外的动作也渐久,四道目光已同时落在小花身上,深知她在等待他们四人的声音。
牛轲廉不敢再等,轻轻咳了声,朝小花扬了下下巴,道:“家里事都由小花做主。”
小花那似陶瓷刻的耳朵几乎纹丝不动,继续凝视着窗外。
雪清欢怔了怔,有些意外于牛轲廉的话,偷偷瞄了眼小花,道:“这……应算是家外事。”
小花未转过身,却已答道:“家里边谈的事自然是家里事。”
雪清欢听言一喜,只觉捕捉到了破绽,赶忙冲梦朝歌使了个眼色。
梦朝歌会意,道:“几年不见牛叔了,来牛叔家打扰总让牛叔坐在柜子上也不成体统,不然咱找个酒楼好好叙叙旧,顺带把中午饭也给解决了?”
牛轲廉家里极少招待外人,能翻出来四个杯子已算难得,椅子是再如何找不到多的了,适才他便随手搬了个柜子当椅子坐,好在柜子厚实,否则还真受不住牛轲廉的壮实身躯。
梦朝歌言罢,三人便是连洛飘零都极为配合地作势起身要走。
然则牛轲廉却纹丝不动。
只听小花又道:“家外边也可以谈家里事。”
未待三人多言,小花先一步转过了身,正对着三人鼓起腮帮子,冷冷道:“再说,某人不是说怕给老牛和我添麻烦吗?”
梦朝歌一愣,从小花话语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敌意,感情适才和牛叔套近乎,反被小花认为是在争宠了,心下有点啼笑皆非,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对这个“小敌人”的不屑一顾。
牛轲廉歉然一笑,忙解围道:“小花说得对,是家里事还是家外事,小花说了算。”
第四四九章 二十年前
在牛轲廉宣告了小花的独裁权后,三人不敢有任何违拗,老老实实地归定原位。
三人今程神不知鬼不觉而来,不论牛轲廉最终作何决定,他们都不愿给牛轲廉和小花增添任何额外的麻烦,自然没可能与这对父女任何一人同时现身人前。
洛飘零看了看窗案上的金鱼缸,而后看向小花,微微一笑道:“看来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牛轲廉乐呵呵道:“不错,今儿可是小花的生辰。”
洛飘零闻言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此来确实不合时宜。”
牛轲廉顿感不悦,一拍桌子道:“诶诶,小洛这话言重了。”
啪一声!
牛轲廉下手并不重,语气也没有任何忿然之感,只是那象腿般的左手落于桌上掷地有声,全屋随而静谧无声,陡然间让气氛霎时间变得颇为严肃。
小花也不由随着三人静待牛轲廉下一句言语。
但见牛轲廉将茶代酒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没人喝的茶水,郑重其事道:“小花生辰固然重要,可更难得的是你们来了。今天,给牛叔些面子,都留下,我去买些面儿和酒菜,晚上一起热闹热闹!不吹不黑,牛叔这些年的手艺可是很有长进的!”
常年为军为将者最念故乡情,而今牛轲廉的家在津州城,家人唯小花一人,可当有亲人自远方来,总难扼心中波澜。
虽已离了庙堂,更不在草野,然则毕竟曾为一国大将,天下事岂能为耳旁风?
牛轲廉能大致猜知洛飘零三人来意,但他早已将过往斩断,是故在欣喜之余,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感伤,便想着以小花生辰为借口一醉万事休。
只是他擅长陈词激昂鼓舞士气,却实在不长于扯谎,所以他心中打的算盘便难以如意。
至少小花已不答应。
只见小花眯着那双大眼睛尽是鄙夷之意,道:“热闹热闹?不怕被隔壁王婶吴叔发现咱屋里多了这么多人?”
雪清欢有些无言这小花竟这么精明,而牛轲廉却习以为常,依然满脸堆笑正要多解释几句。
洛飘零却抢先一步道:“生辰为大,我们不告而来已极为无礼,再缠着牛叔不放实在不妥当,然则我等千里迢迢而来自然是有极重要的话对牛叔讲,我们尽量长话短说少叨扰小花姑娘的生辰,小花姑娘以为如何?”
小花有些奇怪于这个只问自己意见的男子,便不禁多看了洛飘零几眼,见其一副临风玉树的模样却透着几分病容,连她瞧着都于心不忍,虽听出其言辞中多有做作之态,却实在生不出厌恶之心,而是安然地听之受之。
于是,小花简单道了声“早点说完早点了结”,便又去玩那新鲜的小金鱼儿了。
三人见此也不再和牛轲廉藏着掖着,而是将所有话搬到台面上来说。
木桌上多了个象棋盘。
不知是牛轲廉闲来会自己下下棋,或是教小花下棋,总之当前局势用象棋来解释更为具象化。
也或许象棋盘中有家国。
国将动荡,家又何宁?
棋盘上楚河汉界以东先是多了四颗黑棋,分别为一将,一士,两象,均落于底线。
“中州,朝廷将相,草野江湖。”
洛飘零依次道出三者所指代,随后又取来五颗红棋,一車,一马,三兵,置于九宫格以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却不难看出对黑方程包围之势。
因为五颗红子都也落于楚河汉界以东。
洛飘零又分别指着車马兵,一个个道:“瓦剌,东瀛,句麗,毒竺,骆越。”
而后缓了缓道:“二十年前是这般。”
在洛飘零落下五子时,牛轲廉已看明白了洛飘零想用象棋说什么。
二十年前,中州的江湖不仅有五大门派,还有百余新兴势力,更有两个能号令整个武林的绝世领袖,江湖之势已然远远将朝廷甩在其后,但也因为有那两位领袖,所以朝廷虽曾不安过一时,却接受了被两尊门神守护的现状。
而二十年前外夷之乱的平息即为最好佐证。
那时的瓦剌自北向南杀来,如車破境,长驱直入。
那时的东瀛自西向东袭来,如马跃河,势不可挡。
那时的句麗、毒竺、骆越不甘寂寞,趁火打劫。
那时的中州将相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四面楚歌的乱局无力招架,中州陷入风雨飘摇中。
那时,正是这两尊门神站了出来,率领整个武林像两头巨象般用自己的热血之躯挡下了敌人一次次如潮冲击,挽狂澜于既倒,守护住了中州的黎明。
棋盘上的棋子虽一动不动,却仿佛在鲜活地演绎着二十年前中州发生过的事。
过往一幅幅画面在一时间飞速掠过,牛轲廉大而深邃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未发一言,只是静静等着。
小花虽乖乖待在一旁玩赏小金鱼儿,可耳朵始终在关注着木桌边上的动静,洛飘零说的词她都听得懂,却不明白将这些放在一起说为何意。
不过她曾经不时听奶奶说起,也正是在二十年前,她奶奶的家乡,也是父母的家乡,一村子人只知道不断地往幽京所在的方向跑,在他们看来,越靠近中州的心脏便越安全。
一村子人不停地跑,也不停地东躲西藏,跑了三个来月,终于看到了他们待在大山中从未见过的海。
才知跑的方向出了错,才知沿海处的许多村落早就不复存在了。
但他们没有再跑,因为他们了解到这儿离幽京确实不远了,而战火很难再烧到这里,或者说,即便战火烧到了这儿,也不会有屠城的危险。
村子里的人选择了留下,在此安家。
只是在逃跑过程中,准确说是在逃亡途中,村子里已死了很多很多人,包括父母的父母们,一村子三五百人,跑到津州城后只剩不到二三十人。
父母一家在村子里本为邻居,奶奶侥幸未死,便一直照顾着邻居家的少女,少女长大后自然而然同少年成婚,但在这座城中他们不得不为生计忙碌,直到能过上些好日子了,才敢生下小花。
然而好日子才刚过上三年,他们便齐齐撒手人寰了……
现在有大牛在,她一直生活的很好,可她从未忘过这些,即便已经过了三年。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竟牢牢地锁在鱼缸壁上,惊得小金鱼儿惶恐难安,倘若她年龄再大些,手臂有大牛那么粗,此时这小鱼缸恐怕会在她手里破碎。
她只有五岁,是个货真价实的顽童,不论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都该离她很远,但这一刻,她隐隐间懂了些什么,她要仔细听听这个不令她讨厌的人接下来将怎么说。
她更想知道大牛是怎么想怎么看的……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五零章 中州七寸
“二十年前,在多年明里暗中的内耗下,朝中内外早已混沌不堪,但在外夷祸乱国家存亡之际君臣将相一心,是故此一‘士’力虽单薄,却仍足矣震慑句麗、击退毒竺、骆越。”
洛飘零将三颗红“兵”从棋盘上取下。
“瓦剌剽悍,东瀛阴险,本是趁中州疲敝而来,以有意算无意,加之蓄谋久矣,所以战火迅速遍及大半个中州,以当时朝廷之力显然招架无能。然则,外夷之祸乃国祸,面对国祸的不只是君臣将相,还有民,彼时唯有整个中州上下一心才能将外敌驱逐。”
洛飘零将那只红“马”移入了九宫格右上方。
“马”行日,“士”斜行而上,却鞭长莫及,更难阻“马”对“将”的威胁。
“将”只能往右横移避险。
为何只能往右?
因为红“車”本便等着“将”出?
“将”往右行,有“象”固守底侧,红“車”下底必然无功,有“士”守于九宫正中,红“車”居中便无意义。
纵然可横行无忌,可红“車”如不与红“马”内讧抢路,便无法直捣黄龙。
“很庆幸,那时正是中州江湖兴兴向荣之时,很庆幸,那时的中州江湖既有少林武当这些泰山北斗,还有引领着百余新兴江湖势力的两位大人物,一‘象’一‘士’便可让‘車’‘马’束手无策,更何况有两‘象’在田,‘車’‘马’很快便自吞苦果。”
言语暂毕,洛飘零撤去那一车一马,将四颗黑棋归于原位。
“虽熬过了那场大劫,但很显然,中州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不论是朝廷或是江湖都元气大伤。”
“随着时间推移,相比江湖尚有名门大派一蹶不振,朝廷则在小心翼翼地壮大,现如今,更准确说来是自上个月后,朝廷之势已然盖过江湖一头。”
洛飘零取下一“象”,换上一“士”,只是那“士”不是黑棋的“士”,而是红棋的“仕”。
红“仕”与黑“将”黑“士”并列,象棋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落子规则。
洛飘零不急于为此作出解释,而是另起一话,道:“中州之强睥睨四方,然,苍鹰再猛,雄狮再狂,终非永世无敌,它们会打盹,会患病,会衰老,需要新生,当然也有致命弱点。”
“所谓打蛇打七寸,要想攻陷中州,并不需要踏遍中州每处疆土,只需拿下中州的‘四城、一地、一关、一渡口’即可。”
洛飘零说来轻描淡写,可即便小花听来也觉得他在夸夸其谈,毕竟蛇之七寸只有一处,而中州的“七寸”却在七处,要灭中州便要掐死那七处,谈何容易?
“中州西面横亘万仞山,东行万里七成戈壁三成沙漠,行军劳苦,耗时耗力,是故无人敢直从西入。”
“北地莽莽,各边关每隔千里而连,唯有阳关和西陉关值得一破。”
“破阳关,便可顺阳光大道或东行或南下,进可为补给线不断为前线添柴加火,退可昼夜万里让追兵望尘莫及。”
“而西陉关的背后即为晋州城,只有攻破晋州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叩开中州北面大门,才足矣威胁中州腹地。”
“与中州北面差相仿佛,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多为深山林沼,由南入北有且仅有两条通道,其一便是正南部,昔年牛叔镇守的岭南城,其二则在西南面,云泽境的龙街渡口,也曾是石叔所据守之地。”
“若将都城幽京以心脏作比,那么姑苏便是中州的第二颗心脏,二十年前东瀛犯边,沿海岸线扶摇北上便是受阻于姑苏,借整条海岸线与中州形成长久拉锯战的可能就此被彻底打消,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内陆西行,以致步履维艰,终功亏一篑。”
“与其他六处或为虎关或为雄城不同,闽地之大既无险恶之地且富水多山,加之大面积毗邻海域,易攻难守不论是海防线或是陆上城关都较为脆弱,总为海路进犯之口,不经意间便可成祸乱滋养之所,只要能在此扎根深植,待得枝繁叶茂之时,未尝不能西偷岭南,北犯姑苏。”
幽京城、姑苏城、晋州城、岭南城、闽地、阳关、龙街渡口,作为昔日将领,牛轲廉自然深谙这些战略要点的重要性,随着洛飘零将之逐一点出,牛轲廉知道其接下来所言才是重中之重。
“红衣教起于河海间,虽非东瀛所掌控,但东瀛从官方到民间历来皆对红衣教礼遇有加,除却通过红衣教这条通道辗转于中州东瀛间做生意外,也借着红衣教所给予的其他便利,逐步在中州,尤其是在闽地展开渗透。红衣教年年上供绢帛金银无数,朝廷将之当作摇钱树,地方官吏亦视之为香饽饽,自然不会去理会其背后的小动作。这些年下来,东瀛的江湖势力是否已在闽地枝繁叶茂尚未可知,不过一旦战局开启,闽地轻易可成东瀛的入侵根基,届时蚍蜉即便撼不动树,却再难被打散。”
“二十年前瓦剌军便能攻破阳关和晋州城,而在呼延顺德和贺兰两位将军身死二十来年后,依然无人能真正意义上接过二位将军的重任,阳关和晋州城于瓦剌而言便是半敞开的。更何况在晋州城半手遮天的天煞十二门出入北地频繁,与瓦剌间乃生意伙伴关系,既是生意,只要瓦剌能开出足够高的价码,天煞十二门未必不能将晋州城拱手让出。”
“龙街渡口和岭南城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只是相较而言,毒竺和骆越两国的实力要想强破两关,也必当付出不小的代价。”
洛飘零言语暂毕,重新在九宫格外摆上五颗黑棋,这回却是五颗“兵”。
牛轲廉见状皱了皱眉,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自嘲之意,道:“依你所言,中州当下形势萧条,将祸起多端,那么又有谁有力回天呢?我自问没这能耐啊。”
洛飘零摇头笑道:“国将动摇,这本非一家之事,牛叔且听我接下来的分析是否有理?”
牛轲廉扬了扬下巴示意洛飘零继续。
“姑苏城中梁飞雄将军廉颇未老,如若中州真有灭亡之日,姑苏定当是战到最后的一座城。”
牛轲廉不语,只是眼中稍稍有些讶异神色,毕竟幽京才是中州的都城所在,幽京城里城外有怎样强悍而坚固的防备他再清楚不过,即便守城者能力稍逊,粮食物资供应尽断,也能强守个一年,洛飘零却说幽京要比姑苏易破。
难不成幽京城中还有何他所不了解的隐患?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五一章 请将出山
牛轲廉的视线落在了红黑两颗“士”上,似有所悟。
旋即便见洛飘零微抬右手,双指轻轻敲落其上,道:“作为一国之都,幽京城的守备自然非中州其他城关能够比拟,但再如何牢靠的城池始终都存在一致命弱点。”
洛飘零言语稍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牛轲廉自是一点即透,只是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环抱起那毫不对称的双臂,肃然而沉重地说了两字:“人心”。
洛飘零道:“不错,自古人心齐,泰山移,可有多少刚硬的城墙早在兵临城下前便已从内部开始腐坏?当年阳关的沦陷,可说是地处偏僻,增援路径单一,只要敌方舍得了血本,下得了重兵,便不难断了阳关补给,将之拖死耗死。可晋州城呢?前有镇北将军贺兰坐镇的西陉关,后有甘愿做晋州城最后一堵墙的霍家,瓦剌军一年内组织了七次大规模冲锋,甚至连西陉关的墙头都没能上去过一次,偏偏在第八次进攻时摧枯拉朽,破西陉入晋州。难道真是因为霍家被禁足城中,和您同有护国五虎将之称的贺兰将军少了这股江湖势力支持便守不住城?”
洛飘零语气平平,可这三个问题却如三计重锤,一锤沉过一锤,敲击在牛轲廉心房上。
是的,能与瓦剌军对峙一年多的西陉关、晋州城和霍家会在朝夕间倾覆,只有一种解释,他们都被自己人出卖了!
怎奈当年在撬开中州北大门后,瓦剌军便如蝗虫掠境往东南方突进,直逼幽京,中州形式岌岌可危,所有人的关注点不得不落在如何抵御瓦剌军的进一步动作,以及如何去防止瓦剌和东瀛的联手,再之后便是几次扭转战局的关键战役,而最终抗击外夷胜利的喜悦很快便盖过了一切。
盖过了那些本该被看见,一时被忽略,却随着时间推移不断被遗忘的蹊跷。
牛轲廉目光灼灼,虽说沙场上兵不厌诈,可若亲信中出了叛徒,任谁都难平复心绪。
当年这些事侥幸没落在他身上,可每忆往昔,他便会有疑惑,会有彷徨,乃至后怕,渐渐地他不再去回想,而是选择去遗忘。
直到今日洛飘零再提及此事,牛轲廉再也无法回避,尽管他刻意去克制,可那硕大的眼瞳中却跃动着火苗。
牛轲廉沉声道:“你是说,朝堂之上有异心之人?”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洛飘零的回答也很严肃:“此人是否对中州有异心另当别论,但已能确定二十年前晋州城遭破门屠城和霍家覆灭便是其一手造就的。”
乱发胡虬无风自动,牛轲廉紧攥着右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为何?”
牛轲廉只能问出两个字,洛飘零却听懂了其意。
既然能确定二十年前晋州城遭破门屠城和霍家覆灭是此人一手造就的,那为何说其是否有异心还得另当别论?
洛飘零给出了解释,道:“此人也是构陷瓦剌,助中州攘外胜利的重要功臣,目前则暂无十足证据证明此人存有投敌叛国之心。”
洛飘零并未直言那人身份,但牛轲廉已了然于心,颊畔胡须颤动不止。
洛飘零进一步道:“单凭我们已掌握的情况而言,与此人相对而立的那一方未必一心向着中州。”
牛轲廉神色略显迷惘,垂首再问了声:“为何?”
洛飘零道:“因为上个月双方的行动出奇一致。”
牛轲廉道:“削弱武林?”
洛飘零敲了敲被他挪下棋盘的那颗黑“象”,肯定道:“也等同于削弱中州的整体实力。”
“二者会不会都……”牛轲廉压低声音摇着头,不愿去相信自己的猜测。
幸而言语未尽,洛飘零已断然否定道:“不会。隐忍多年,双方的积淀已然不浅,藏着的牌面总要亮出来才好争夺资源,打压江湖势力于双方有利无害,所以百花大会将会是双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契行动。至于中州陷入危局之日,谁会是守局人,谁才是破局人,现在亦无从判断。”
牛轲廉闻言再次看向黑“将”两侧的红黑两“士”,壮硕的身躯竟不由感到一阵恶寒,随而由表及心,心也寒了。
牛轲廉叹了口气,道:“所以?”
牛轲廉已感到疲乏,一如过往那些年,每当想起中州现状,他总会觉得再提不起一丝气力去较劲,他现在只想着洛飘零赶快给个痛快:所以你们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什么?
洛飘零见此即知该做最后一番总结了,于是微整衣衫,郑重道:“中州武林遭逢重创,没有个三年五载难以回复如初,中州眼下正处风雨飘摇时,绝非危言耸听。”
“外夷再乱,将同时起于闽地,起于岭南城,起于龙街渡口,起于阳关,起于晋州城。”
“老伯这些年虽将更多精力放在闽地上,但在多方打压下,道义盟已非彼时初出牛犊不怕虎的道义盟,而是千疮百孔勉力支撑的道义盟,能盯着闽地的动静已属不易,却难替代当地官府本该有的职能,故而,防御线疏松的闽地将轻易沦陷,并且成为东瀛进一步进犯中州的桥头堡。”
“程城将军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城府略为不足,此番岭南城虽不至于再面对以一挡十的局面,可难保不会出现被从内部瓦解的可能。”
“龙街渡口处,石叔不在,但英魂尚存,只是那帮石家军的兄弟们年纪都已不小了,能帮忙顶上一阵,却难顶住一年。”
“自呼延顺德将军血染阳关,贺兰将军战死晋州城后,阳关和晋州城也再无人能守住,瓦剌大军再临,两城将比当年破得更快。”
“句廲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以往畏惧中州之威而俯首称臣,可一旦中州烽火连营,再加上东瀛的教唆,句麗未尝不能借道于东瀛,或是做后勤补给之事。浿水历来无事,防线未经考验,不值得倚仗,只要东瀛准备妥当,不出一个月便可兵临幽京城下,幽京以西以南该怎么分配是东瀛和瓦剌间的事,二者也很乐意将幽京东北面让出来,如此三赢的局面,句廲或将放手一搏。”
“而最不可控的问题,便在这幽京城中……中州虽有七寸,可若只余姑苏苦撑,灭亡之日必不久矣。”
“这仗当然不止于沙场,也于江湖,二十年前便如是。”
“江湖事可靠江湖人解决,这些年小洛虽结交了不少朋友能帮上些忙,但沙场之事,不是江湖上简单的你来我往便可解决的。”
“中州需要一个具备号召力,能统兵用兵之人,在岭南城出现意外后,在龙街渡口撑不住时,在有大军从阳关飞驰南下之际,能帅军于云顶于怒涛截击外夷,稳住中州中部局势,帮姑苏城分担压力,保留住中州存活的希望。”
“此来,便是想请牛叔出山,主持大局!”
言罢,洛飘零、梦朝歌、雪清欢长身而起,拱手抱拳。
屋中的气氛忽而变得极为肃穆,悄然无声,小花不知何时已回过身,雪亮的大眼看向牛轲廉,神色复杂。
牛轲廉未看向三人,依旧低沉着头,摆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
半晌见三人不为所动,他才不耐烦地叨了句:“没意义了……”
第四五二章 心能安处
“是的,没意义了。”
“真的没意义了。”
阳关透进屋中,却只能攀至牛轲廉脚边,照不进他心间。
牛轲廉脸上的笑容清晰映入众人眼中,可看来却是那般苦涩惘然。
他先是低语呢喃,仅是短短一瞬,话语声便高亢了起来,语气也尤为坚定。
“中州而今好比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许多顽疾已根深蒂固乃至扩散蔓延,难治,也未必治得好,早晚都得有寿终正寝之日,外夷再乱不过是加速了这段进程。”
“没意义了。”
“况且,你们的牛叔只是区区一个平民百姓,凭何去使唤朝廷军兵?”
“牛叔很欣慰,在石老哥走后你们还存有这份以天下为己任之心,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生不逢时把,是这时代辜负了你们。”
牛轲廉分明是在同三人对话,目光却始终避开三人,不是落在桌上,便是在窗边,或是天花板上。
“牛叔!”
看着这个昔时视死如归,从无退意的壮硕男子而今竟如此彷徨无措,梦朝歌心中一揪,实不忍见之如此,轻叱出声。
屋中静默一时。
牛轲廉才重新将目光移向梦朝歌,露出温婉和蔼的笑,道:“那好,看你们能否说动牛叔。”
梦朝歌迎向投来的视线,却再难见那双眼神中本该有的无畏神采,连日来的奔波疲累似在这一刻遍及全身,连口都难张开。
饶是如此,梦朝歌还是抿了抿唇,强撑起精神,道:“爹爹卸甲归田后,从毒竺、骆越乃至班葛剌都不敢对西南边陲起任何歹念,即便爹爹故去的这些年,石家军余威犹在,前阵子大师兄往昆仑境去,我和火叔关叔走了遭云泽境,见了不少故人,他们很明确地表示,倘若外夷再有犯边之举,定不会袖手旁观。”
“再者,在朝廷守得住时,军兵只有朝廷的兵符能调动不假,可当朝廷守不住时,当中州不得不全民皆兵时,在他们不知所从时,有您这曾经的护国虎将出马,谁不听从号令?”
梦朝歌紧盯着牛轲廉的神色,见所言仍无力触动对方,暗暗下了狠心,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没人会去否定一个镇南大将军的带兵能力,即便您的荣耀停留在过去,甚至与您受伤与否都关系不大,朝廷对此也有很清晰的认知。”
“所以我想牛叔您定然很清楚,朝廷对您放心,便是因为您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家室,背后不存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
“但也因为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以无所顾忌,故而朝廷对您也并不是那么放心,这才派人来盯了三年。”
“至于他们为何撤走,则是因为您现在有了牵挂,有了个根,有了心安之处,朝廷这才彻底心安。”
梦朝歌看了眼小花,向牛轲廉问道:“心能安处是故乡,牛叔您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和小花的家乡因外夷战乱被破坏吗?”
牛轲廉将双手置于膝上,似在隐隐发力捏着两只大腿,笑道:“不会的。”
复又补充道:“至少不会在这做出屠城那般蠢事。”
尽管牛轲廉与三人间隔着一张圆木桌,梦朝歌还是将其这一番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只是对于牛轲廉给出的回复,她并未想到应答之法。
还是得靠大师兄啊……
梦朝歌心里正埋怨着自己的无能,洛飘零已接过话头,道:“想必这便是牛叔当年选择津州城养老的原因吧?”
牛轲廉双手不由自主地发力,左大腿上的宽裤裳已被揪得快绷坏了,右大腿上的却仍耷拉着小半截。
“是。”
这个字是这个壮硕大汉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洛飘零不急于继续发问,而是分析起了牛轲廉的选择来。
“少海海岸呈横置的马蹄铁状,这马蹄铁开口向着东面,而津州城所处的位置正是马蹄铁最西处,也便是整个少海湾的最里边。”
“不论是句麗还是东瀛若从海路攻来,少海口都是唯一通道,进入少海口便要面临中州水军两面夹击的压力,如若不能击溃少海口两岸防线,一旦深入少海,很有可能陷入被关门打狗的境地。”
“简而言之,走海路入侵,将历经重重难关才能来到津州城前。”
“然而津州城的繁盛为少海湾之最,明智的侵略者绝不会在此燃起战火,反而要借津州城之利快速弥补战争带来的经济耗损。”
“同理,从陆路进发要来到津州城下,其难度也不比走海路简单,而津州城好比个大补药,毁之有害无益,可智取可招降绝不能用蛮动粗。”
“所以,不论江湖或是整个中州如何摇摇欲坠,都难从津州城百姓的身上感受到多少不安,因为这座城给人的感觉确实足够安稳。”
随着洛飘零分析完,牛轲廉才松开紧抓着两腿的手,苦笑道:“牛叔老了,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说完后向小花那瞥了眼,不敢拿正眼看,托腮琢磨了一小会儿,语重心长道:“还是之前的话,中州老了,两千来年间,中州不断发展壮大,这过程中便也是不断地和所谓的外夷融合的过程,大国之名未变,皇帝老儿的姓氏可是换了又换。而近几十年来,中州更新迭代的能力便大不如前了,才会出现二十年前那般劫难。是祸躲不过,该来的也总会来,即便有你说的那天,也不过是中州又一次被改朝换代罢了。”
听到这里,梦朝歌哑然无言,没想到仅是这几年的时间,便能把一个护国虎将的心给磨灭得这么彻底,让她都感到失望。
至于基本一言不发的雪清欢则同牛轲廉对中州心灰意冷般,对牛轲廉也不再有任何指望了,见面时那些油然而生的敬佩荡然无存。
不过,洛飘零还未放弃。
“牛叔所言不无道理,可牛叔有否想过,当瓦剌人统治津州城时,女子,尤其是中州的女子,会被置于何等境地,用来享用或是壮大族群的工具?听说东瀛人对待女人倒不像瓦剌人生硬,但他们的娱乐手段似乎更多些。”
小花在场,洛飘零用词尤为斟酌,可牛轲廉已变了脸色。
“中州两千余载,朝廷头上挂的姓氏虽多,有刘、杨、李、周、赵、司马、朱等等,可意识形态上仍是一脉相承,对于女子的态度纵有不同,可也算渐趋看重。一下子要换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识形态,从女人到生活总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去相融,而在初始时总不免有些牺牲,瓦剌和东瀛人会去选择牺牲自己么?”
洛飘零未继续言语,牛轲廉已浑身战栗。
“不会的。”牛轲廉并不是在回答洛飘零,而是在说服自己,“瓦剌与中州北地相接,草原人的习性直,虽蛮横了些,却不至于那般残暴无情,而东瀛不常在效仿我们中州行事么,他们的日常习俗也不会那般异类。”
洛飘零未来得及开口,已听小花怒道:“大牛,我看不起你!”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小花,只见小女孩正如牛轲廉最开始那般瞪大了双眼,紧攥着双拳。
只是小女孩似是忍耐了好些时候,这一吼费了不少力气,胸膛微微起伏,一双马尾辫摆动不安……
第四五三章 不急一时
不知小花想到了什么,那铜铃般的眼眶转瞬间便被泪花润湿。
那两双没看向小花的眼睛一双来自洛飘零。
洛飘零分明没向小花看上一眼,却似是已知道发生何事。
另一双便来自牛轲廉,显然是不敢看向小花。
照常而言,小孩子在满腹委屈迸发出来后,总要跑入大人怀抱中或是跑开偷偷寻个地儿将眼泪发泄完。
可是小花没有这么做。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穷人孩子早当家,在来到牛家前,小花便一直随父母过节衣缩食的日子,说不上苦,但定是穷的,在父母奶奶先后离世后,小花的心智便被迫成长,总要比同龄孩子长上个三四岁。
拥有近乎十岁孩子的心智,基本能听懂一早上大人所说的话了。
小花听懂了,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阿爹阿娘还在时总跟我说,他们以前住在大山里,以采药为生,村里偏穷,很多人不识字,他们也不识字。突然来到海边后,发现这边的生活要比大山里好,但不识字就很难过上好生活,只得跟着别人出海学打渔,这不是这儿最赚钱的来路,却是机会最多的活路。但这活路得看老天爷吃饭,运气好时能多吃点,运气不好时便没得吃,老天爷不高兴时,甚至连命都会给收了……”
一大段话说下来对小花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可她努力地说完,竟没有任何断断续续,而后她坚强地瞪圆了眼,没眯上,可惜未能止住让眼泪往下淌。
洛飘零见状神色如常。
雪清欢撇撇嘴,心里显然不是滋味。
梦朝歌揪着衣襟下摆,很想去抱抱小花安慰安慰她,却在小花脸上看到了女孩的坚强。
牛轲廉心有不忍,却更不忍心撇开头,面对着小花,他哪还能逃避?
“那样的日子是没有意义的日子,他们总会说以后得攒些钱找先生教我识字,这样小花才有机会能过上有意义的日子。”
小花目光灼灼,直盯着牛轲廉总算移过来的视线。
“大牛教会了小花识字,小花懂了很多很多字,可惜这些爹娘奶奶都看不见了,更可惜的是现在过的日子依旧毫无意义!”
牛轲廉身躯轻颤,问道:“现在这日子也没有意义吗?”
“你一天天的,都是早早出门去港口搬东西,搬完赶早回家陪我玩,偶尔煮些不一样的东西给我吃,买些不一样的东西给我玩儿。”小花说着往后看了眼金鱼缸,又马上正过身来,“大牛努力地在让每个重复的日子变得不一样,变得有点意思,但始终是重复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忒没有意义!”
牛轲廉嘴角不知不觉间变得苦涩而黏糊,久久开口道:“那大牛该怎样做,小花才觉得有意义?”
“做些大牛曾经想做,后来,到现在都不敢做的事。”
小花说着说着看向了洛飘零。
洛飘零微微一笑,冲着小花点了点头。
牛轲廉曾经是何等身份?
中州五虎将之一,战场之事一点即可透,何需如此多费口舌?
此番来此诸多长篇大论,从始至终都不是对牛轲廉说的。
而是对小花说的。
没成想,小花此时竟也意识了到这点。
洛飘零心道:能和护国虎将作伴的小姑娘果然不凡。
半晌之后,牛轲廉终是缓缓道:“我懂了。”
“不过,我该以什么缘由带小花离开津州城?”
这问题是问向洛飘零三人的。
见识了场间局面的神妙变化,雪清欢对洛飘零的佩服只得再上一层楼,这时总算能接上话,便道:“小花父母不正是从岭南药谷附近的大山中走出来的?带小花回她父母来处看看,是个很合理的理由。”
牛轲廉微微一愣,未料到洛飘零他们竟查得这么仔细,转念一想这般做事果然极为妥当,心下对这帮年轻人的信任便多了几分,颔首同意后道:“那么我们该何时启程?”
只见梦朝歌从怀中掏出了一折起的信纸递牛轲廉,待其接过后方道:“还需牛叔将这上边的路线牢记于心,从津州城到药谷一路上我们都做了安排力保牛叔和小花无事,我们大致计算了日程,不需赶路不出一个月即可到达。”
说话间,牛轲廉已开始默记起纸上的信息。
雪清欢郑重道:“如若遇上突发情况,受迫改道而行,沿路留下信纸中右下角的标记,道义盟、听雨阁、一曲流年阁会及时去相助。”
“只能相信这三方或是受这三方所托而去的人。”梦朝歌紧跟道,同时看了眼小花,得到其确认的眼神,这才放心。
标记?
牛轲廉也是个谨慎之人,这标记是万不得已才会用到的准备,已顺着两人的话语先看向了信纸右下方。
那是个“”字。
或许这不能算是个字,这就是个标记。
若非有上边隽秀的簪花小楷相衬,牛轲廉还真无法注意到这个标记中那些细枝末节的异常。
这个看似“”字的标记,那一横平直顺滑,左右两端没有任何勾勒,就是一条等宽的横线。
而那一撇若以寻常笔法来写,本该是上端落笔粗,走笔至尾端而起转细,可这个标记偏偏上端稍细,尾端偏粗。
数十年军旅生涯让牛轲廉对于标记有异于常人的敏感,未见三人做出任何解释,他已大致明白了这个标记指代的含义和这套标记体系的使用方法。
在陌生环境下,人们习惯于用箭头标记行路方向,箭头起处唯有一线故而细,终端由三条线组成显粗,此处便是将箭头标记进一步简化为:起处细,去向粗。
至于那粗细均匀的一横,则指代立足之处。
不论是东西走向的街,还是南北走向的街,只要有“”字标记出现,“一”便简单地代表那条街,上端细,下端粗的“丿”便代表自北向西南而行,或是自东向西北而行,一横一撇合在一处,其中想传达之意便是:我们是从这条街上往那儿去的。
如果不是在街上,而是在草原或是沙漠上瞧见这标记,便可站在那一横的垂直方向上,再根据那一撇的粗细判断去向。
当然那一撇也可以改成一捺,这种标记的组合很灵活,在蜿蜒曲折又有岔口的路上,便能用均匀粗细的一撇或一捺指代立足处,用上下端粗细不一的一横一竖指明去向。
牛轲廉一言不发,仅是抬眼看了看梦朝歌三人,便肯定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在这个标记前,小花那优于同龄人的心智便展现不出任何作用,对于几个大人间的哑谜,她有些兴趣却不急于马上知道,既然这标记是在路上用的,总能找到机会问大牛不是?
她只是看向洛飘零问了句:“你们呢?不一起走吗?”
洛飘零笑答道:“我们仨比起小花和大牛来更危险,不安全。你们先走,我们会多待两日处理些事。”
牛轲廉听明白了洛飘零的未尽之言,他和小花离开津州城早晚都会被发现,他们就是要留下来使些手段掩人耳目,使人后知后觉,如此他和小花才能走得更远更安全。
牛轲廉扭头问小花道:“什么时候走?”
小花闻言,在屋中转了圈,似在将屋中各个角落所包藏的回忆悉数收入脑海里,眼中的不舍和眷恋在旋转中聚了又散。
待重新站定时说道:“现在就能走。”
牛轲廉怔住,没想到小姑娘竟如此拿得起放得下,自己与她比起来倒还要少些果敢和勇气。
正想应话,却听洛飘零道:“不急这一会儿。”
梦朝歌和雪清欢二人对于小花的回答也有些吃惊,不过更多是感慨于小姑娘的强大心性,没想到洛飘零却来了句不急……
洛飘零展颜一笑道:“今晚先给小花过个生辰,明儿再走。”
第四五四章 劈柴者说
夕阳斜下。
阴阳谷木屋边上。
一人一剑一堆柴禾,还有一头猪。
人是芦苇叶蒙眼的姜逸尘。
剑是昨晨新削、今时已钝的木剑。
柴禾是往日冷魅从山野间砍来烧火的柴火。
猪便是小野猪阿白了。
浑圆的大眼珠子盯着剑起剑落,圆桶似的脑袋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律动起来很是陶醉。
阿白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变得没出息了,竟天天与这家伙为伍。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阿白可是愤懑难平了好些日子,毕竟这家伙一来,主人遛自己的时间便大大缩减,时间少了便算了,伙食也差了就不能忍了,可主人终究是主人,主人一时操劳,克扣,噢不,没功夫给自己整些好吃的,能怪主人吗?不能够啊,还只能怪这家伙!
好在这家伙还要点脸,没在床榻上让主人继续服侍着吃喝太久,便老实下地自主活动了,自己也是从那时开始才对这家伙有点改观。
自那时起,自己的生活才重新步入正轨,其后不久,这家伙便成了主人和自己的跟屁虫。
可惜主人很是不待见这跟屁虫,总是拿东西砸他,连石头都用上了,还让自己去捉弄他,到后来主人甚至亲自出手来教训他,弄得他身上不只是青一块紫一块,简直一身血污好吗?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哟。
自己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猪,可见着这家伙如此遭主人嫌弃,以致于从五天前开始便天天被罚着在吃晚饭前得劈干净三百根柴火时,实让猪见犹怜啊!
不错,不只是劈开,而是劈干净!
以前去砍柴时,不论木柴粗细,主人总能三下五除二将那些木柴统统木柴砍成一般长短,不带一根细枝分叉,齐齐整整地捆起来背后边,丝毫不影响行动,回到家里后一劈两半便于烧火就算干净。
可自从主人决定要加罚这家伙时,主人每次砍回来的柴火总要比先前少上一些,因为这些木柴不仅粗细不一了,长短都不一样,木柴上带的细枝分叉也还在,捆不好捆,背不好背。
这不,每次这家伙背上木柴走回来时,都走得龇牙咧嘴,磕磕绊绊的,和主人比起来,真是废柴。
于是乎,只要见着主人回屋准备晚饭注意不到外边情况,自己便会来陪陪这可怜的废柴。
本是主人养,肝胆要相照不是?
只要主人不在,本猪陪你!
最开始这家伙挺不靠谱的,劈柴火就劈柴火,经常劈歪,弄得小木柴乱飞是怎么回事?
很危险的好吧?
本猪就在旁边呢!
劈歪就劈歪吧,你还劈空了!
真是把本猪吓得不轻!
这家伙简直瞎了眼好吗?
好吧,这家伙还真就是瞎了眼。
那本猪只能离你远点了,五步,呃不,十五步开外!
幸而这家伙脸皮够薄,知耻后勇,这一天天下来,本来要劈上快两顿饭的功夫,渐渐地已经不需要一顿饭就能劈完了。
总算不用主人和自己饿着肚子等了。
除了速度加快外,质量也好多了,至少没再出现劈空的情况,十根木柴里也有七根能均匀劈两半了。
今儿听这家伙劈柴竟还自带节奏。
咚一声,木柴被他立到石头上。
唰唰唰唰!
木柴四大面上的细枝分叉一一削去。
连着噗噗两声,木柴上下两端被剃平。
歘一声,木柴一分为二。
哒啦,应声倒地。
再被他用脚拨到一边,唦唦作响。
接着又重复同一流程声响。
阿白不知这些声响有何奥妙,只是连在一起,自己便不自觉地陷入一样的节奏中。
先是眼珠子跟着动,而后是脑袋,紧接着身子也跟着晃了起来,再到屁股扭扭,尾巴也甩了起来,很带感。
阿白知道,以后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遛弯儿,恐怕还得多一样,就是看着家伙劈柴火。
……
……
咚!
唰唰唰唰!
噗噗!
歘!
哒啦!
唦唦!
姜逸尘可不知道阿白心中有如是多的感想,但晚饭前这会儿功夫说来短暂实则漫漫,有猪相伴,倒也不赖。
当然,姜逸尘的更多关注点还是在劈柴火上。
这是五天前冷魅给他布置的新功课。
这功课看似简单,却也是每天所做包含速度、反应、力量控制等各项训练的小集成体,做的事虽小但极为考究。
咚的那一声之前,姜逸尘得准确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柴火。
姜逸尘的手是普通人的手,所以一次从柴堆中抽出的柴火只会是一根而不会是两根,但柴堆数量是在减少的,随着他的抽取,柴堆表象也会发生变化,若要保证每次伸手不掏空,他不需要费心思去计数,却得对柴堆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
当柴火与石头表面接触发出咚的那一声响时,姜逸尘需要去判断声音声色是轻是沉是清是浊?
轻声,则说明取出来的柴火不沾水。
声色但凡有一点点沉,即说明这柴火纵然不是湿柴火也沾到过水。
是清声色,便说明柴火大体是完整的没有什么裂痕,没进过沙土。
反之则显浊。
除此之外,也可通过这一声响的高低,再次印证下用手掂量过的质量大小是否正确。
如若其间偏差较小便说明触觉和听觉判断一致,在四剑削去柴火面上的细枝分叉后,上下两端的两剑只需切薄薄一截。
要是偏差大了,那便得切掉较长的两段才能保证这些柴火都差不多长短。
而这前四剑后两剑都需要在一瞬间在空中完成,这出剑速度对姜逸尘并非难事,但要掌控到每一剑劈出时柴火不会被这力道带走带偏,其中的力道控制之精细不言而喻。
有了前头六剑的基础打底,这第七剑一分为二相对而言倒要简单些。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姜逸尘也是用了五天晚上的苦练,熟而生巧,才能每一剑将一根柴火将将等分两半。
劈柴火的步骤到这第七剑劈出后便已经结束了,其节奏感则是姜逸尘沉浸在此状态下所衍生出来与相融于自然规律的某种韵律。
这一点,姜逸尘自己没能察觉到,认真准备晚餐的冷魅还未注意到,只有阿白最先发现。
总之,劈柴火这门新功课,看似是门粗活,要求却极为精细。
用意还是在于调动身体各种感官填补原先眼睛所有的视觉作用,与外界沟通。
之所以说是填补便在于眼睛在于外界沟通时也不是万能的。
眼睛的沟通会出错。
视角误差和自然因素等存在会让眼睛被欺骗,譬如海市蜃楼。
姜逸尘遭尹厉设伏那次,尹厉施展出来的掠影步便让姜逸尘看不见其踪迹,当时姜逸尘也是凭着闭上眼后充分调动对周遭环境的感觉、听觉、嗅觉,捕捉到其中的异动才能一击制敌。
当然,没有眼睛在与外界沟通时虽说不上万万不能,却也是极为不便的。
毕竟眼睛是与外界的沟通最为直观,下一瞬就能直接给出反应,不需通过听觉、嗅觉或是感觉先在脑海中形成影像后再做出反应。
姜逸尘而今所做的一切便是在通过训练让其他感官能与外界直观地沟通,或者说让其他感官与外界沟通后能形成最快速的反应,即本能。
……
……
阴阳谷中的日子单调而乏味。
一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改变。
但一切似又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冷魅能清晰感受到怀中的阿白又涨了一小斤肉,不过身子倒不显胖,而是壮。
姜逸尘每日与冷魅的交锋不论风吹雨打从未停歇过,不知从何时起,冷魅这三流剑客的剑法已无法制胜了。
只能换了对木双刺重新碾压姜逸尘。
在此期间,障目砂的毒只发作了一次。
这第三次障目砂之毒发作时,眼部所传来的疼痛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相比第二次,痛感减半,治疗效果显著。
而十天之后,第四次障目砂毒发作却迟迟未来,想来眼部的障目砂蛊虫已被祛除地差不多了。
足足过了五日,姜逸尘才在夜里睡梦中被障目砂毒发作所带来的疼痛唤醒。
此番疼痛时间更短,也不足让姜逸尘去惊动已然熟睡的冷魅。
在次日清晨冷魅为姜逸尘换药时,姜逸尘意外而又惊喜地发现眼前已能感受到屋外透进来的光亮。
只可惜当冷魅取了颗石头置于其鼻前时,他的眼前仍只是一片混沌,看不出石头的形状大小来,便也未能在时隔多年后再睹佳人芳容。
姜逸尘只能安心地继续一面治疗,一面训练,静待真正复见光明之日。
直到三日后,阴阳谷中终于迎来了剧变。
迎来了除冷魅和姜逸尘外的第三个活人!
第四五五章 有人找你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
身着浅色衣袍,左肩上挎着个行囊,同是在左手中,握着柄在普通铁匠铺里随处可寻,毫不起眼的铁剑。
相比之下其身上的衣袍依稀可见些许灰尘泥渍,甚至有被尖锐之物划破的痕迹,反倒更为显眼。
除此之外,年轻男子的脸则很白很干净,和东方刚吐露出的鱼肚白一样白一干净。
年轻男子的身子骨并不差,只是他的皮肤底子本来就白,加之连日来探寻如何进入这方外之地委实费力费神,以致心神有些憔悴,脸上更难见血色,故而更显苍白。
事实上,如若有人对中州近几百年来出入阴阳谷的情况进行记录记载,年轻男子必然是自有记载以来不是通过阴阳桥的深渊跃下,而是凭其一双脚直接步入阴阳谷的当世第一人。
能达成如此成就,脸色再白上几分也不算什么。
哪怕是风光无限,辉煌近百载的心魔老人都止步于阴阳桥上,未曾涉足阴阳谷半步,是故《心魔录》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及这世人不知之地。
年轻男子在江湖上名气算不上小,却难及心魔老人那般光芒万丈,耀眼瞩目,一如其名普普通通,安静平和。
不过许多不普通的事,不正是由一个个普通人完成的吗?
这个普通年轻男子的名字,也同其脸色一般,显白。
因为他的名字便叫,云小白。
……
……
沿着涓涓溪流,踏着薄薄晨光,云小白来到了木屋前的篱笆边上。
篱笆内,木屋外,有鸡窝,有鸭舍,有柴堆,栽有萝卜青菜,种有旱稻枸杞。
除了没见着该在外边晾着的衣物,眼前景象无不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有人在此生活。
自从发现这儿确有另一方天地后,云小白便料想那人存活的可能性应该不小。
而在远远瞧见木屋的存在时,云小白愈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不差。
直至来到篱笆前,云小白已有八分确信,那人不仅活下来了,想来应该还活得不错。
——不过,这儿应不止有一人。
毕竟篱笆内这些作物的长势绝非这一两个月可成。
而之所以特地在此扦插枸杞,不正是因为枸杞易种植,枸杞叶和枸杞子均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于眼部恢复也有极大裨益么?
想到这,云小白素来淡漠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丝期待,既期待那个接连让他感到意外之人还能给他带来多少意外,也期待还有何人于此间生活。
天色尚早,云小白只能确定屋中有人居住,却不知此时屋中是否有人。
云小白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便等在了篱笆外。
他从不缺乏耐心。
他可以等着屋中人醒来,或者他们回屋。
云小白正打算趁这等待的功夫闭目养神,目光不经意扫过脚下的篱笆,不由一愣。
只见篱笆内沿不远处插着排木剑,足有五十来柄!
这些木剑均有半截没入土中,不比未及膝盖的篱笆来得高,是以不容易发现。
这篱笆本就不具备太大的围护作用,想来只是限定鸡鸭的活动范围。
再增排木剑又有何用?
——难不成他在此用木剑练剑?
这是云小白得出的第一结论。
他能看出这五十来柄剑尽皆出自一人之手,露在土地外的剑柄剑身有些仍崭新如初,有些已失色腐坏。
而以他对于剑的敏感度,他确信每柄插在土里的剑身都已毁损。
——难道不是他?
正当云小白目露疑色,对自己的推论也显得惘然时,木屋方向突然有了动静。
屋门口走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青丝堪堪齐肩,生着对柳叶眉丹凤眼,琼鼻丹唇,配在那鹅蛋脸上,未施粉黛便秀雅绝俗。
而那平静淡然的神色仿若置身红尘中仍不惹尘埃,实似俗世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女子身姿匀称,随意穿搭都能让人赏心悦目。
然而自女子走出屋门后,云小白的注意力便完全放在了其衣着上。
并无任何无礼和亵渎之意,只是女子身上的衣物,似乎是由内外衣拼接所成,以云小白的眼力自然难放过这点异常。
女子自然便是冷魅无疑。
在云小白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云小白。
她看到了云小白衣衫上的细微破损,看到了那边角满是泥屑可面上仍干净如洗的鞋,看到了云小白左肩上挎着的行囊,面上虽不见波澜,可心下却触动难安。
仿佛一扇本以为被永远关上的门,再度被打开来,似乎有些企盼,可又有些不安。
二人互相看着彼此,却思绪不一,又因素未谋面,所以都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身份来。
这份安静沉寂了许久,直到被屋中传出的声音打破。
“有何情况?”
屋中另一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外的异样出生询问。
冷魅很快回过了神,回道:“有人来找你。”
冷魅的回答言简意赅,可这五个字所承载的讯息恐怕五十个字也不足道尽。
从冷魅话语中不难判断这人应只有一人。
虽只有一人,但也意味着阴阳谷中除他们之外终于来了第三人。
只是,这人是从哪来的?
如何来的?
又为何而来?
这人能进得来阴阳谷,既说明他们有机会出谷了,也说明可能还有更多人会来。
这人是敌?还是友?
冷魅大致能猜到姜逸尘此刻心中的疑问,这同样也是她的疑问。
若说此人是敌,那未免也太客气了些。
若说此人是友,其目光中却不见太多迫切之色。
冷魅唯二能肯定的便是此人已在外边站了许久,再则此人铁定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么自然是来找姜逸尘的。
于是她后三字用的是“来找你”,其意便是让姜逸尘自己出来见一见来人。
屋里屋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云小白听见了屋内人说话之声,只是他虽与姜逸尘交过手,却并不熟悉姜逸尘的声音,试探着道:“地煞门云小白,还请尊下出门一见。”
话音方落,人已走出。
姜逸尘自也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算消化完了屋外情况给他带去的震撼,摸索着握起隐之剑,走出屋门。
云小白一眼看清姜逸尘便是他要找的人。
漠然的神色中微微露出喜色,可旋即便不禁皱了皱眉。
让云小白皱眉的不是其他,正是姜逸尘的衣着。
赫然同其身旁女子如出一辙。
在云小白自报家门后,冷魅便猜想到了其来由却也难免有些意外,这时才注意到云小白看向二人衣着时的古怪神色,一想她与姜逸尘此刻穿的都是她自己衣服拆散后再拼凑起来的孪生套装,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好在云小白思维敏捷,很快便想通其中缘由,不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全然将注意力放在姜逸尘身上。
当下姜逸尘身上最为显眼的,莫过于缠绕在其眼前的芦苇叶了。
云小白见此心下暗道可惜,不过他的眼睛里仍有一柄剑尤为晃目。
那是姜逸尘手上的隐之剑,剑身已出现破损,想必早已不复昔日雄威。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柄残破的剑,云小白并未立马转身离去。
他很想知道姜逸尘“这柄剑”是否也不比昨日。
所以,他道了声“看剑”。
随而,人起,剑出!
第四五六章 鹰隼羚羊
云小白刺出一剑。
刺剑,所追求的是极致速度与一往无前。
云小白的眉眼、心神、手臂、剑柄、剑尖在顷刻间连成一线。
这一剑,不见任何浩瀚声势,而是返璞归真,简单直接。
可其剑势却似万山莫阻!
人,剑,势,倏忽即至!
冷魅便立于姜逸尘右手侧,以她的反应,对于云小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完全来得及从姜逸尘手中夺下隐之剑再帮他挡住来剑,或是在旁引导着助姜逸尘挡剑。
更何况云小白还提前知会了声。
然而冷魅只是静静地看着。
因为她也曾为江湖人,她懂江湖人的规矩,这是云小白对姜逸尘发起的挑战。
这是剑客与剑客间的对话。
云小白既已自报家门。
以姜逸尘目前的状况,选择避而不战,情有可原,可当他选择走出屋门时,理当做好迎战准备。
此外,云小白的剑并未从剑鞘中拔出。
显然,云小白留有分寸,并无意趁人病要人命。
……
……
只见得云小白自篱笆外疾掠近前,纵剑凌空直刺。
姜逸尘耳舟一颤,鼻尖一缩,便已辨清云小白与剑的来向,挺身横剑出拦。
呲!——
铁剑带着剑鞘抵在隐之剑宽大的剑身上。
铁剑的剑鞘也是铁匠铺中随处可见的剑鞘,材质相较铁剑要差些,可仍为金铁所制。
然,金铁交碰声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清脆激烈,而是浑浊生涩。
铁剑这一刺似是遇到了某种阻力。
不是单纯的硬碰硬。
不是以柔克刚的海化泥牛。
而像是二者的杂糅相合,亦刚亦柔。
云小白当下有种清晰的感受。
自己是鹰隼,雪峰上的原始霸主。
姜逸尘是突然闯入这片区域的羚羊。
鹰隼要宣示自己在此区域的霸主地位,俯冲直下要对这羚羊来个下马威。
锐利的隼喙本该轻易啄伤羚羊让其头破血流,却在临近羚羊头部时,先是骤然扎入三尺寒冰中,随而便遇厚实绵延的雪层,紧接着碰到坚硬的冻土,再然后则是陷进与草木相融,虽较松软却满是生机,更为泞淖难前的春泥里。
这情景好似鹰隼本要猎杀不是头羚羊,而是只狡黠的野兔,当鹰隼疾掠而下时,野兔眨眼间便窜入了早就备好的覆盖着冰层、压着雪层、土都冻僵处再往下,还深难见底的坑洞中。
而羚羊不比野兔小巧灵活,更无法钻入那些小坑小洞中。
可偏偏这些冰层、雪层、冻土、春泥乍然出现,像堵墙般挡在羚羊身前。
咫尺之距,却要穿破千难万阻!
只是,能被当世武林群豪与四大剑客相提并论,更被看作新一代四大剑客的云小白,本便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鹰隼。
他这一刺,融百家所长,异于剑圣、剑仙、剑魔、剑鬼之道,独辟蹊径又化繁为简,将气劲独独集中于剑尖一点,所为的便是穿山去岭。
其意在穿山去岭,那么破冰穿土又有何难?
叮!
不过须臾间,不论是冰层、雪层、冻土还是春泥,都被鹰隼犀利的隼喙一啄而破,再往下,便是已无任何拦挡的血肉之身。
铁剑剑鞘与隐之剑直到此时才算有了真正的交锋。
本以为鹰隼的隼喙自当一往无前,让羚羊血溅当场。
怎料完全暴露在危险下的羚羊竟毫无惧意,冷目直面鹰隼,稍稍偏头将头顶双角对准了鹰隼最为脆弱的胸腹处,后腿骤躬骤伸,挺直了脖颈反顶而来。
霎时间,狂风乱作,阴诡扑面!
鹰隼傲然于这片冰天雪地中,却也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刚强不屈的反抗,如此狂烈不羁的阴风。
鹰隼的毛羽在狂风中被无情地撕扯着,本已紧贴于身的羽翅恨不得陷入身体中,既担心被这狂风将翅骨折弯,也因为这阴风冰寒刺骨,超出其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即便再狼狈不堪,鹰隼的双眼依然紧盯着羚羊毫无退缩之意,隼喙也未停止向前之意,势要将羚羊撕碎!
喀啦!
随着一声脆响发出,云小白身形倒掠而出,看似飘飘然回落于其出剑处,实则去时比来时更疾。
而姜逸尘则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两步,手中的隐之剑颓然崩断,三四片残剑叮当落地。
可即使将这些残剑都凑回原处,隐之剑也再难为一柄完整的剑,因为原先剑身裂痕附近区域的玄铁在适才两剑击碰过程后,已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羚羊的双角还是断了,鹰隼还是胜了。
只不过鹰隼并没有任何得胜后的喜悦,反而对于羚羊更为敬畏了。
因为羚羊的双角早已有了裂痕。
因为羚羊的双眼更已瞎了。
因为鹰隼知道自己占了太大便宜。
从云小白出剑到落归原地,仅耗去短短五息时间。
此刻的云小白,面色一如来时苍白,可面容却不如来时干净。
那本该随风而动的飘逸长发,有大半逃也似地藏到其背后,耷拉着毫无生气,另有少许则胡乱贴在云小白眉梢上,鼻嘴间。
看着云小白抬手整理起自己略显狼狈的妆容,冷魅这才从那一剑的短暂较量中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姜逸尘,眼神已再难保持往日的平静无常,而是被几分踏实,和几分不可置信所取代。
冷魅在剑法的造诣上不深,可她的武功修为并不低,足矣在江湖高手之列排上名号。
方才二人间对剑便发生在她身侧,除了当事两人外,自然只有她能最清楚那短短数息功夫间蕴藏着多么高深的较量。
云小白那一剑,直来直去,所有的劲力全都汇集在一点上,那是最为极致的力量控制,不浪费一丝一毫劲力,旨在一击而破。
至于姜逸尘的横剑一挡,并未展现多少剑法上的精髓,可他对于功法的运用可谓妙到毫巅。
临剑一刻,姜逸尘先是迸发出体内的霜雪真气,似在身前半丈筑起了一堵厚达三尺的冰墙。
而后所剩寥寥的霜雪真气也被他充分利用,继续在冰墙之后堆起重重雪障。
于此同时点穴截脉心法则将他四肢百骸所有气穴全部开启,释放出体内所有内劲,并疯狂吸纳天地元气转瞬化为内劲。
尽管这部分内劲驳杂不存,可胜在源源不断,能救一时之急。
加之有了水系功法运转在前,木系功法既可在最短时间内催动,效果亦事半功倍。
在姜逸尘将这两门功法的运转控制到高度协调时,冰雪便与草木杂糅,以为土。
这便是姜逸尘并未习有土系功法,却为何能给云小白带去既如壁垒难侵,又似烂泥难缠的感觉。
当然,姜逸尘很清楚自己眼下的修为恐怕还是难与云小白相敌,一味防守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必须反过来给云小白施压。不能让云小白肆意进攻。
换作以前,单单能抗住云小白的进攻,姜逸尘或以力不从心,可现在,他还有阴风功。
阴风功本便是为最大化霜雪真气的杀伤力所创,姜逸尘的霜雪真气早已炼制大成,有此为基,阴风功发动后的彻骨冰寒及霸道凌厉的劲气到底还是让云小白有所忌惮,难续剑势。
于是,云小白只能将余势一鼓作气而出,孤注一掷。
最终的结果,便是隐之剑完全承下了两位顶尖剑客这次对剑的所有力道,土崩瓦解。
与姜逸尘相处诸多时日,冷魅不多时便明白了为何姜逸尘明明修为上无增反降,反而在武学境界上会有这般进境。
第四五七章 两种结果
混吃等死的乞丐,可能一辈子都只会是乞丐。
曾富甲一方的商贩虽一时流落街头,却很可能明日便东山再起。
姜逸尘没有奇佳根骨,更非天赋异禀,即便不是习武,在经商上也很难做到富甲一方。
但姜逸尘有毅力能坚持,仅凭日积月累或难与大商贩媲美,酒足饭饱却不成问题,而一旦有了机遇,未尝不可厚积薄发。
最开始,姜逸尘便是一步一个脚印在习武这条路上坚持着。
这些年来,随着各种因缘际遇,他的脚步走得更快了写,也攀爬到了寻常江湖人未能企及的高度。
即便跌入谷底,也知道如何再攀上去,因为他本便不是个轻易能被打垮的人。
更何况他并未跌入谷底,只是跌落了些许高度,又因为失明的缘故,逼着自己从谷底,从最基础处,练起,爬上来。
虽说以前姜逸尘的武学之路走得已算踏实,基本是靠勤修苦学和层层磨砺练出来的,但许多不明就里之处,更多是靠自己的执着,或者说是蛮劲,莽着拼出来的。
而阴阳谷中这短短一个来月的时光,姜逸尘再无法蛮干硬拼,只能逐一摸透各种细枝末节才能再进一步。
就好似原先他是手攀脚蹬地爬上高峰,这回却是细致地铺完一阶台阶,才往上一步,每一步踩得都比任何人踏实,也再难跌倒跌落。
所以,已摸透功法个中细节的姜逸尘,便能将功法的运用和转换层层拆解再组合变换,在瞬息间控制得妙到毫巅,不仅相辅相成,且相得益彰。
简而言之,姜逸尘便是块被回炉重塑的精铁,以前所疏忽遗漏的细微之处尽皆被重新填补上。
精铁还是那块精铁。
精铁却已不是原来那块精铁。
冷魅目光早已从姜逸尘身上收回,心中依然感慨万千。
云小白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刺出这一剑,虽未拔剑,却也有他的七成功力。
他无心杀姜逸尘,但自觉得有很大可能伤到对方。
对方若是死了或是重伤,可不值得他的当成对手。
但在云小白的预料中,少说也该是没有大碍的轻伤。
可对方并没有受伤。
只是剑断了。
剑本损,非战之罪。
云小白明白,姜逸尘这一剑并没输。
他看着姜逸尘,看着姜逸尘蒙着的双眼,不禁联想到另一人。
一个在前不久击败他的人。
啸月盟中号称指尖乱云的琴。
琴也是个瞎子。
双目失明,本是缺陷,而且对于琴而言,这缺陷是永远也无法弥补抹平的缺陷,木桶中永远无法弥补抹平的最短板。
但琴偏偏让这木桶中的最短板越来越高了,虽和组成木桶的其他木板仍存有差距,可只要整个木桶不断增高,最短板也可成为其他人够不着的短板。
云小白明知那是琴的短板,却够不着那短板,于是他便败了。
这已与单纯的武学修为无关,而关乎言语难以言明的境界,为人、处世、修行、战斗的境界。
现如今的姜逸尘也有了这种境界。
云小白面上不显笑意,眉目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极为罕见的欣喜庆幸,由衷感叹道:“眼虽盲,心未瞎,你好像看得更通透了。”
姜逸尘与云小白的交集是在龙渊峡中,云小白来自银煞门,慕容靖便是被银煞门掳走的,谢永昌更是惨死于云小白剑下,于情于理,云小白都只会是姜逸尘的仇人,只是当下他并没能力斩杀云小白,而对方也暂无意取他性命,那么这份仇只待来日再报了。
他从对方言语中听出了道喜的意味,也没摆脸色,而是客气回礼道:“多谢。”
“剑虽断,人却新立,今后你将更强。”云小白心中夸赞着,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夸赞,让自己认可的对手产生志得意满的情绪,反而误了今后的修行,遂另起一话道:“你可还能复明?”
姜逸尘没有隐瞒,道:“能。”
云小白道:“过段时日二位可还会在此处?”
冷魅插话道:“不在。”
云小白没有太多意外,此前没人认为坠下阴阳桥后还能幸存,便没人想到来到这谷中后还能出去,可他既已进来了,便意味着二人得以出去。
云小白道:“不知可否姑娘是何人?”
冷魅也无意隐瞒,道:“魔宫,冷魅。”
云小白闻言似是回想起多年前关乎魔宫之事,眉梢挑了挑,心道:原来如此。
云小白道:“久仰。”
冷魅道:“彼此彼此。”
云小白道:“不知可否拜托冷姑娘一件事?”
冷魅道:“何事?”
云小白道:“还请冷姑娘在这位姜少侠眼睛彻底复明前护其周全。”
冷魅几乎不假思索道:“凭什么?”
未待冷魅说出姜逸尘也不一定需要她这么做,姜逸尘已道:“不需要。”
云小白怔了怔,原以为二人同住一处,想来已有感情,自己的嘱托只是顺水推舟,没成想自己还是没看明白感情二字。
顿了片刻,云小白又道:“那么可否请冷姑娘将姜少侠安全带出谷外?”
这回换冷魅怔住。
云小白马上补充道:“想必姜少侠此刻不愿随在下出谷?”
姜逸尘默认。
云小白再道:“事实上在下即便能将姜少侠带出谷外,也暂无暇照看姜少侠。”
看着云小白略显尴尬的神色,冷魅总算明白了其用意,道:“你这算请求?”
云小白听出了冷魅有答应之意,忙道:“是请求。”
冷魅道:“求人难道只需开开口?”
云小白稍一琢磨便道:“在下可帮冷姑娘寻出魔宫宫主下落?”
冷魅听言眼神微有闪烁,却很快便波澜不见,道:“找人我自己便可。”
云小白道:“在冷姑娘找到龙帮主前,若其有性命之忧,在下当保其一时无虞。”
冷魅沉默,她毫不怀疑云小白这番承诺的真实性,因为她知道云小白为何会做如此承诺。
也只有云小白才会做这等承诺,一如其要她护姜逸尘周全。
冷魅道:“一言为定。”
云小白道:“一言为定。”
得了冷魅的允诺,云小白放心不少,转而朝姜逸尘道:“待姜少侠复明之日,在下必千里来寻。”
正为冷魅妥协感到不是滋味的姜逸尘听罢即冷冷道:“求之不得。”
云小白似是终于办妥了一件心事,会心一笑,道:“如此,后会有期。”
旋即便要转身离去。
姜逸尘察觉到云小白离去之意,忙道:“留步。”
云小白驻足,问:“姜少侠有何吩咐?”
姜逸尘道:“这一个来月间,谷外发生了何事?”
云小白沉吟片刻,淡淡道了声无可奉告,便再度要抬步离去。
却听冷魅也出声道:“你为何特地来寻他?”
云小白顿住。
冷魅继续道:“据我所知,百花屿当日可是冒出了一二高手,连你在内皆被誉为新一代四大剑客,可你为何不寻那些人,偏偏舍近求远,不顾千难万阻地来寻他?”
时过半晌,云小白才终于有了回应。
“在下毕竟是邪门魔教之人,不受正派人士待见,来路上顺道去了啸月盟,想与若愚一战高下,可惜封辰之死给啸月盟带去了太大震动,若愚心绪似也受了影响,或是出于保护,琴亲自出马,在下不走,便只能把命留下了。”
“而那红尘客栈的孤心魂,对方行踪太过隐蔽,现下的红尘客栈也极为喧嚣,在下若孤身一人现身,想必也只有一死的可能。”
“至于为何特来寻姜少侠,因为姜少侠曾躲开过在下一剑,毫发无伤,时隔多日再见于舞剑坪上更大有进境,在下实不想看着这等对手落得个死生不知的下场。”
看着姜逸尘,云小白漠然的眼神中再次浮现出憧憬之色。
“不论是若愚、孤心魂、龙帮主还是姜少侠,这样的对手只能有两种结果:败在我手上,或是死于我剑下。”
“当然,在下先前对冷姑娘的承诺绝不会食言,对决是日后之事。”
“这些解释,二位可能满意?”
第四五八章 一意孤行
随着这第三人现身阴阳谷,谷中原有的静谧平和也随之被打破。
事实上,不论是姜逸尘还是冷魅,无不意外于云小白竟会是这第三人。
直至听得云小白离去前的那番说辞后,方觉得顺理成章。
江湖上几多痴于剑者,却唯其一人可谓之为剑而生。
云小白有过目不忘之能,偏偏只忠于剑道,精于剑道,融百家所长为己用,凭一剑破万法,出剑绝无空回,因“一剑必杀”闻名于江湖,却始终未被冠以剑痴、剑狂之类的俗号,只云其一剑一道一途走一生。
诚如江湖人对云小白的定位,剑之一道即为其一生,往更深层次而言,云小白已非人,而是剑,是萧银才手中的剑。
萧银才的剑并不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如世上所有的剑一般,剑终究是需要打磨的,与剑道强者相交,便是萧银才磨剑的方法,也正好为云小白此生追求之道。
上次龙渊峡中姜逸尘躲过云小白的必杀一击,其中不乏偶然因素,更有运气成分,但不论是何偶然,是何运气,都无法去否定姜逸尘存在的潜质。
自那时起,姜逸尘便在云小白的剑道途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百花屿舞剑坪上,幽冥教与银煞门的关系是战略同盟,幽冥教新一任黑无常的实力教人记忆深刻,在弄明白黑无常和姜逸尘实为同一人后,云小白已将姜逸尘列为其剑道途中必须击败之人,尽管彼时的姜逸尘仍不见得比他强,但云小白打心底里不愿让这样的对手因坠落阴阳桥便杳无音讯。
所以在门中暂无要紧事宜之际,云小白定要来一探究竟,只要姜逸尘一息尚在,他便不会放任这个他还未击败过的潜在对手就此命绝。
此番入谷,自是让云小白甚感此行不虚。
而云小白离去前留下的那番话,虽说净挑着价值量不大无关痛痒的讲,倒也让谷中二人对谷外的江湖近况有了个粗浅了解。
啸月盟当前状况不佳,群龙无首之际,这个九州最强盛的帮派究竟会是在哀痛中更为团结紧密,还是就此产生间隙,分崩离析?
在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的红尘客栈果然古怪不小,声名大噪后想来会有更大动作,只是还不知其所代表的究竟是哪方势力,还是潜藏许久的新兴势力?
百花大会前的雨夜,和百花大会当夜,先是冒出了一队手持特殊武器的神秘截杀者,而后是朝廷精兵来势汹汹,谢飞等人定是同兜率帮忙于搜寻前后二者间的关联。
至于凤鸣轩……烂摊子?
剑魔风风火火地杀到舞剑坪时,也正是云小白去拦他的,只是当时乱战一团,二人很难有机会畅快一战,而彼时的凤鸣轩虽说折了些人手,却也不至于让剑魔亲自操劳帮派事宜。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一夜及之后的时间里,朝廷向武林各派大动干戈。
暗中蓄势已久的朝廷想必给了武林各派当头棒喝,重重挫了武林各派的锐气。
凤鸣轩或因此大伤元气?
还有,云小白并未提及四海会盟另一大帮派诸神殿的情况,是其不认可鬼魅妖姬剑客身份,还是其不愿同一女子相争?
信息寥寥,任二人绞尽脑汁也再难从云小白那三言两语中分析出更多花样了。
不过,通过这些信息,二人倒是能确定此时还未到出谷时机。
正道帮派一时委顿,兴许暂无余力来对付姜逸尘,邪门魔教却未必。
至少天煞十二门看来一时无事,而与姜逸尘最为苦大仇深的,除却红衣教的戊堂、庚堂外,便是天煞十二门的地煞门了。
尽管地煞门仅剩的六个堂主都归入了天罡门中,但灭门之仇,弑亲杀友之恨,绝非过些年头,换个身份,便可轻易遗忘的。
现下姜逸尘尚未复明,功力虽要比在晋州城时强上不少,可一旦出了阴阳谷,不免陷入敌在暗处他在明处的境地,即便冷魅愿意相随卫护左右,也不见得能相安无事。
反倒是姜逸尘对于阴阳谷木屋周边环境日渐熟悉,有敌自外而来便不比他如鱼得水,或可借地利弥补失明和功力上的缺损。
当然,对于能否出谷,二人更多是从姜逸尘出谷后安危的角度出发,有此考虑。
而冷魅自身倒是没有多少主观意愿,一来她在阴阳谷中已待有一年多的功夫,早已适应了谷中生活,一时要离开,反倒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二来,她虽想尽早获知龙多多的下落,却也不急于一时。
此外,云小白的到来事件,竟让二人少有地起了点小争执。
起因是姜逸尘不希望冷魅受他人胁迫做不愿做之事。
冷魅却简单道,她本来就打算好好把他送出谷,白白赚了云小白个承诺,何乐而不为。
至于出谷后,两人是立刻分道扬镳,还是仍旧结伴同行,则避而未谈。
最终这场算不上争执的争执,以冷魅轻松让姜逸尘哑口无言而告终。
或许是因为姜逸尘曾经并未与冷魅长久相处,故而并没注意到,冷魅在潜移默化间多出了些人情味,而非当年他初见时那个更像是冰冷的杀戮工具。
在云小白离去后,冷魅和姜逸尘依然有条不紊地保持着日常的训练及生活节奏,只是加强了木屋十里方圆之外的防范手段,提高了休憩时的警惕性。
然而接下来一连十余日,那第四人或是说第四批人却迟迟未至。
正当二人以为若非云小白那般人,轻易无法进入阴阳谷时,翌日清晨,木屋之外异变再起!
姜逸尘动用周身感官,向身侧的冷魅问道:“没人?”
冷魅道:“来过,已经走远了。”
“那人轻功不错。”
姜逸尘皱了皱眉,眼前的芦苇叶跟着绷紧了些,他和冷魅从听到动静到做好迎敌准备走出屋门,用了不到十息功夫,可就这点时间,来人已在冷魅视野里远去,超脱了其可控范围。
冷魅道:“踏雪无痕。”
姜逸尘闻言大感诧异道:“云小白?他折了回来,可,又走了?”
冷魅也不解其意,但她瞧见了一处篱笆上的物事,起落间便将之取回。
冷魅道:“他是回来送东西的。”
“三套衣服,一柄剑,还有一张图。”
说到三套衣服时,冷魅的语气有一瞬不自然,不过很快便转为淡漠。
姜逸尘听罢,不需细想便知道果然已有人紧随着云小白的步伐靠近了阴阳谷。
只是这些人运气不佳,云小白竟是替自己解决了。
姜逸尘自觉有些无法领受这份情意,心中暗道只愿被云小白解决掉的这些人没有老伯遣来之人。
冷魅忽而出声道:“这剑是……天河剑。”
姜逸尘闻言一怔,没成想楚君河的剑就这般阴差阳错地来到自己跟前。
姜逸尘问道:“那图?”
冷魅道:“是出谷的路线图。”
冷魅看着手中那方白布上的简易线条和寥寥文字标注后,已能大致推知云小白怎么来的阴阳谷。
阴阳桥在百花屿东面,云小白便自百花屿最西处,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寻流水下行处而行。
自西向东,自上而下,遇有路障便以剑破之,遇坦途水无处流,便以剑开道!
不得不承认,只有云小白这样一意孤行的人才打通进出阴阳谷之道。
第四五九章 一触即发
当新一日的晨曦再次唤醒大地时,冷魅也正要为姜逸尘换上新一天的药。
冷魅将昨夜新熬制的青莲胶体均匀涂抹在芦苇叶上,却微微瞥见姜逸尘双眼微眯,眉头紧蹙。
她停下了手中动作,腾出一手在姜逸尘眼前一尺处笔画了三两手势。
然而姜逸尘似一无所觉。
忽地,姜逸尘只觉面前似多了道鼻息,细微而均匀,隐隐有道幽香扑入鼻中。
这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
冷魅将脸凑到他跟前,可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在冷魅面前,他已能在大多时候做到泰然自若。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任何羞涩,只是有些可惜。
转念间,本是朦胧一片的视界中缓缓浮现出了轮廓线。
尽管模糊且粗犷,但那轮廓线确实构成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姜逸尘微微一笑,道:“能看到你的轮廓了。”
轮廓骤然消逝,被朦胧重新取代。
“挺好的。天才蒙蒙亮便有所感,你双眼对光的感知能力已恢复不少。”
冷魅继续涂抹着芦苇叶,姜逸尘能感受到其话语间的欣喜。
姜逸尘努力地撑开了眼皮,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那微弱地晨光挤入自己的眼眶中。
他的眼前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片朦胧却有些刺眼的光。
只听冷魅接着道:“估摸着再有一个来月,你便可正常视物了。”
一月复一月,姜逸尘和冷魅都不自觉地露出抹苦笑来。
事实上,在被蛊虫折磨过四回后,障目砂毒蛊便再也没发作过,显然已被青莲胶体给彻底清除了,可青莲胶体的功效好像于除蛊虫效果更佳,于双眼晶体的恢复却疗效有限,甚至随着双眼逐渐康复而疗效愈减。
所以,冷魅的估量已是乐观估计了,正常视物也不过是比初生孩童好些的状态,要彻底恢复成杀手必备的锐利双眼,起码得再坚持用药三两月。
只是,别人会给姜逸尘这机会么?
换上新药后,姜逸尘帮着冷魅将屋子收拾了一番,便带上一应物事,拉上阿白,开始了一天的训练。
自从云小白到来后,二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平日训练生活中多留意些细节以加强防范。
比如每天出门,除了带上木剑木双刺外,也会带上天河剑和寒宫折桂。
又比如,每天出门前,冷魅都会将她睡的木床铺掀起来贴着墙面,原先木床铺的支脚则被她改作拆卸式易于收藏,她平日间穿戴用等物事则会被藏到隐秘处,伪造出此间木屋唯有一人居住的假象,如若她和姜逸尘出门在外,外来者先进了屋,保不齐便忽略了她的存在,而这点疏漏对于外来之敌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纵然这等障眼法瞒不过太多人,可越是令人不以为意的障眼法,越是管用。
至少当夜出现在木屋外的三人便已先入为主,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三人均身着玄衣劲装,蒙着面,傍晚时分便已欺近木屋周围。
谨小慎微地靠近,潜入。
一无所获后转而埋伏木屋内外三个视野死角处。
很显然是在守株待兔。
不得不说,这三人足够小心,而且足够有耐心。
只是,在三人步入木屋十里方圆内时,已一步被冷魅和姜逸尘发觉,故而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尽皆落在冷魅眼中。
而三人的身份也被冷魅和姜逸尘给分析了出来。
影武堂。
红衣教己堂下设的子堂。
除了完成己堂最本职的情报收集任务外,影武堂的另一作用便是承接暗杀任务。
既有红衣教中下达的暗杀指令,也不乏其他分堂的委托,当然,影武堂也面向各江湖人士开放,只要动的不是红衣教自己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影武堂都能出工出力。
除了暗杀常有的玄衣蒙面外,影武堂最大的标志便是暗杀小队,三人为一组。
因为至少需要三人才能施展出影武堂最强的影子战术,影子战术则是确保暗杀任务万无一失的重要保障。
“时候差不多了。”
冷魅看着已然暗沉的天色说道。
时距傍晚已过了一个时辰,眼下虽是三人防备最强之时,可再拖延下去,三人必当起疑心,会为行踪被发现做另一番准备。
必须在三人没有另一番准备前,便彻底打乱他们的部署。
“那我先去试试。”
姜逸尘一面说着,一面已做好准备迎接自失明来的第一次实战。
依他和冷魅的判断,这三人八成便来自影武堂,只是他们究竟是受教中之令还是接了买凶任务而来不得而知。
影武堂中的杀手等阶被简单划分甲乙丙丁四级。
甲级杀手包括影武堂正副堂主在内不过五人。
姜逸尘还是黑无常身份时与他们粗粗打过交道,以他的实力能正面抗衡两位甲级杀手。
眼下姜逸尘虽瞎了,可即便此来三人均为甲级杀手,冷魅也来得及现身相帮,而若他们只是乙级杀手,便最适宜用来试验姜逸尘的训练成效。
在和冷魅商量后,姜逸尘还是决定先由自己去会会他们。
冷魅轻轻应了声,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姜逸尘最需要增长的,除了修为和功法技巧外,便是自信。
与云小白交手过后,她能感觉到姜逸尘气质倍增,那是自信增长所带来的益处。
而这三人,也可以成为姜逸尘的自信来源。
姜逸尘背着一堆木柴,持着天河剑,择了离冷魅躲避处不远的一条土道,一步一脚印地朝木屋方向走去。
当姜逸尘现身于木屋五十丈外时,两个躲在屋外的玄衣蒙面人便发现了他。
不多时,两人便看见了姜逸尘眼前蒙着一物,不禁面露疑色,用暗语进行简单沟通后便让另一人从屋内悄悄出来。
三人再没躲藏,而是在姜逸尘步入木屋三十丈内前,立足三个方位,只待姜逸尘进入十丈距离内,便发起必杀一击。
二十五丈。
二十丈。
十五丈。
姜逸尘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
进入十五丈范围内,三人已能彻底看清姜逸尘容貌,能确定这便是他们所接任务要杀之人。
三人正是来自影武堂的乙级杀手,他们知道堂主等人得了庚堂梁子猛的委托,要将姜逸尘,也是前黑无常活捉,但接那委托的并不是他们,他们虽能替本堂堂主完成任务,但所获功劳定不会全归于他们自己。
却不想,不日之后,他们私底下接到了个大生意——十万两黄金买姜逸尘的项上人头。
三人能组成暗杀小队,便有最基本的信任,同意平分银两,也决意不将此任务上报。
探索一月有余,并且避开了云小白那尊瘟神后,他们终于顺着云小白开的道寻觅到了这方外之地。
十万两黄金便在眼前!
百花大会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三人自然知晓姜逸尘在跌落阴阳桥前被濒死的尹厉阴了手障目砂。
虽说障目砂许久不见于江湖,但细查之后便可知其可怖效用。
姜逸尘能活下来已属奇迹,瞎了眼则不足为奇。
而姜逸尘的行进速度也符合一失明不久之人应有状态。
只差一丈便是其死期!
三人迅速地交换了下眼神,呼吸调整到近乎同一频率,紧握袖中双匕,一触即发!
:。:
第四六零章 恍然大悟
月明星稀。
一股凉意悄然侵入阴阳谷,带起一阵微风自木屋北面拂来。
由南望北而行的姜逸尘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离木屋还有五丈,余三步。
他抬袖轻轻拭去额前挂着的稀疏汗水,畅快地舒了口气,似是极为享受这夏夜凉风。
他虽还未能将木屋十里方圆内一草一木尽皆了然于心,可木屋内外往常是何景象早已在他脑海中具象化呈现。
在步入木屋十丈范围内时,他已察觉到了木屋外的几处反常。
鸡窝里不再传出平日间的咕咕叫声。
几只大鸡在埋头苦吃,然而食槽中的麦麸和玉米粒本便所剩无几,只余鸡喙与食槽轻触发出的悉索声响。
小鸡群们则捡着漏洒在食槽外的食物吃,更多时候小鸡们什么都啄不到,只是徒然地啄着地面,似是唯有如此方可心安。
鸭舍中的情况要好些。
嘎嘎叫声还算自在,只是翅膀扑棱得稍频了些。
未被掩紧的木门,没被微风带动,也未发出嘎吱声响,却有丝挠动声极其细微。
这些声响均源自自然,有些甚至微不可查,常人大多会不以为意,唯有在瞎子耳中才会被无限放大,尤其是一个有心去区别当中细节的瞎子。
而三个来自影武堂的杀手虽都适时屏住呼吸,但迎面拂来的微风却出卖了他们。
姜逸尘闻到了三人连日奔波躲藏后衣物上散发而出浓淡不一的汗馊味,闻到了他们藏于双匕中的杀意。
他已辨识出三人的落位之处。
姜逸尘继续向前行去,在他看来,对方有把握对自己造成伤害的距离在五丈之内,每近一丈,便多一成把握,最凶险之处应在三丈之内。
因为篱笆便设在木屋外三丈处,一旦进了篱笆,行动总会因此受限。
所以,影武堂三人在姜逸尘脚步落入五丈方位内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按兵不动。
能在影武堂胜任乙级杀手,除了具备相当的战斗力外,思虑自也会更为周全些,接到这门生意时,他们便知道这不是门轻松的活,他们很清楚黄金十万两意味着什么。
黄金十万两,三人平分,此后二十年不必再为一家生计发愁,若没有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后半辈子都能保障,这生意可谓一劳永逸。
只是富贵险中求,且不说没有云小白开路,他们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进得来这方外之地,再者单是他们所知的竞争对手就不下五批,一路行来他们已见着四伙人马被云小白抹杀,即便他们能得手,可否安然交差依然是个大问题。
百花大会的一天一夜震动江湖,姜逸尘、杀手夜枭、黑无常这些字眼不算瞩目却足够惹眼,对方显然得到了云小白的认可,云小白认可之人便也不容易对付,所幸云小白特意为之清除障碍之举无不说明其近况不佳,三人尚有可乘之机。
当下目标便在眼前。
不得不说,在舞剑坪上中毒又受伤,更从阴阳桥上直落而下,迄今未足两月功夫,蒙着眼能正常行步,还能去砍柴,实在了不起。
姜逸尘止步不前那一刻,三人险些以为对方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
眼见其一步步走入五丈之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虽有七成把握将之一击毙命,但事关重大,自然力求稳妥。
四丈。
三丈。
两丈。
三人放任姜逸尘一步步近前,直至还余两丈时,纵然姜逸尘依旧神态自若,三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对方表现得实在太自然了些,以致于刚刚那个停步擦汗的动作,让他们不仅松了口气,甚至让他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积蓄已久的势头竟在不经意间被破去。
他们三人互视一眼,确认了各自心中想法,暴起发难!
三人同时腾跃于空,此时姜逸尘若能睁眼一看,定会发现不论从何角度看,地面上始终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并非是三人中有两人是鬼非人,而是三人极其默契地形成了三位一体式的协战技法。
三个人近乎同时出招,招式是同一般招式,但落招次序不一,似是叠影又不尽相同。
一人攻出,后二者连绵而至,将多人协战的契合度和密集度提至最高,向敌人施加最高强度的压力,以造成最大程度创伤。
三人从来未小看过姜逸尘,一出手便是最强杀手锏,影子战术。
三人如离弦之箭瞬息将至。
姜逸尘踏出的前足猛地一跺,向后暴退而去。
随着下腰左一扭右一摆,捆在背上的柴火如蛮牛出笼,一鼓作气胡乱往前猛蹿!
欻——!
影武堂三人近乎不分先后地一脚扎入姜逸尘先前所在方位,带起一片尘土。
对于姜逸尘的诡异身法,三人多少心中有数,没有多少诧异,一击落空,便继续向对手施加压力,却见一堆木柴胡乱飞来,只得先扫去眼前障碍。
姜逸尘看不见三人状况,但却听得清,闻得到。
近乎不分先后的落地声,到底是分了先后,再加上三人挥砍柴火的动作声响。
他已根据这些声音信息和三人在空中带起的风浪分辨出三人身形与力道大小。
三人体型差相仿佛,身高却呈阶梯状由低到高。
矮的动作要矫健上那么一星半点,高的便那么势大力沉上一分。
影子战术除了对协战者的默契有着极高要求,如何形成最佳搭配也极为考究。
心中有底后,三人的轮廓立马便在姜逸尘脑海中被勾勒出来。
那些轮廓线条要比早上看到冷魅脸时出现的轮廓更为清晰。
三人不至于被一堆柴火打乱阵脚,已向他奔袭而来!
明明是三个人,脚步声却只有两只脚的声响,而浮现在姜逸尘脑海中的轮廓也只剩一道!
一道破风声疾疾灌入姜逸尘耳中。
腹部!
姜逸尘立马拔剑相迎。
噹!噹!噹!噹!噹!
唰!
瞬息间姜逸尘便已挡开五计追袭他下盘的匕首攻势!
姜逸尘剑锋不停顺势斜刺入土,随着冰寒之气汇入天河剑剑身,一道道锐利的冰棱乍然破土而出,朝着三人来向刺去!
三人去势受阻,攻势再度被打断。
姜逸尘也借机与三人再拉开些距离。
感受着腹部微微的灼热感,刚才短兵相接的一瞬在其脑海中飞速重现着。
对方三人各有双匕,一匕刺来,却有六匕同至。
一击重过一击。
为首一人的两击还吐露着火舌,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双匕上带着的烈焰。
第二人的两击无甚别致之处,却尤为稳当,仿佛甘为后来者做最踏实的铺垫。
最后一人果然一击便破了姜逸尘的守势,将天河剑挡到一旁,让最后一击成功划伤姜逸尘腹部!
火生土,土生金?
影子战术,确实有点门道。
若非长久训练成的本能反应,姜逸尘或许只能挡下三击。
若非挡下了五击,眼下的伤口定会多些,深些,虽不致死却要麻烦得多。
姜逸尘提起十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见三人再起攻势,眉头不由一皱,微微偏头仔细辨识前头动静。
三人战术得逞,让姜逸尘在心中称道不已。
然而姜逸尘却不知他的表现更让三人心中一凛。
为求十拿九稳,三人的匕首上可是提前喂过了毒。
刚刚一击得手,三人却也从声音上听出了古怪。
那不是匕首割肉该有的声响,而且刚刚他们的进招,全是前刺,不是竖砍横切,也不是左划右割。
第三人再三确认先前交手经过,他能肯定自己刺出那一匕首时好似抵在了块厚冰上,再难寸进,不得已才改刺为划,只希望在对方身上留下道更大的伤口。
伤口越大,自然更利于匕首上的毒发挥效用。
只是,事实没能如其所愿。
三人不禁再次对视,互相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的神采。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明悟了一个疑点:
为何尹厉在舞剑坪上对姜逸尘施以诸多毒手,最终却只弄瞎了他的双眼?
第四六一章 咄咄逼人
这是个致命的疏漏。
尤其对于目前情况而言。
三人自然了解过这位幽冥教前任黑无常的实力几何,也是料定其跌落阴阳桥后免不了伤损,三人可有一拼之力,才冒险接了这活。
初见姜逸尘时,观其行动自如,三人心中便惴惴不安。
好在姜逸尘到底瞎了眼,多少给三人留了些底气。
然而,仅仅过了两招,三人便发现即便姜逸尘瞎了眼,终究不是己方可力敌之辈,更是连匕首上的毒都难奈何得了他。
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茫然无措,心中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所幸姜逸尘也静立于两丈开外,并未趁三人方寸大乱之际抢攻。
“是了,这家伙到底还是个瞎子,我们不发出声响,他也没法锁定我们的方位。”个子稍矮一人当先醒悟过来,正要对旁侧二人使眼色告知二人尽量不发出声响慢慢退走,却忽感寒风凌冽,扑面而来!
“左右闪开!”
三人中不知是谁发出这一声喊叫,另两人便毫不犹豫地往左右跳闪开。
随而便见三道新月似的剑气飞速刮过原地。
一人忙道:“瞎子怕什么?”
稍矮一人道:“静的瞒不过他。”
“那便吵烦他?”
“三面围攻?”
“不,躲林子里去。”
极为简短的交流后,三人已拿定主意。
在姜逸尘主动进招前,三人抢先发动起攻势。
嚓嚓嚓……
姜逸尘努力辨析着三人疾奔而来的脚步声。
双方距离不远,故而除了脚步声外,姜逸尘还感受到了自地面上传来的轻微震动感。
仍是只有一道脚步声。
却有三个来向。
三人适才的交流并未刻意避着姜逸尘,言语中尽显消极退意,可那脚步声和震动感全然掩藏不住三人此刻孤注一掷的坚定!
噹!
金铁激碰声再起!
而后不绝于耳!
夜月之下,三道身影围着一道身影上下翻飞。
影武堂三人自三个不同方向朝姜逸尘三个要害处出招。
距离不等,出招时机不一,却几乎在同一时刻落招!
这是影子战术中的另一门协战技法,分影式。
有别于集力破防的逐影式,分影式更侧重于让对手难以自顾。
越是难自顾,便越容易受伤。
在这一刻,三人毫无保留,将各自进攻性最强的功法催动到极致,拿搏命的态度强攻,他们不求重创姜逸尘,只为在其身上划出更多道口子。
他们大概猜知姜逸尘应对毒的方式就是以霜雪真气拦阻、稀释、凝结,可创口一旦多,即便姜逸尘都能如法炮制去毒,但消耗必然不小,如此他们才有退走或是击杀的选择权。
瞎子终究还是瞎子,他们嘴上说着一套,眼神间的交流却是另一套,十万两黄金在前,他们当然不甘于打个照面就退走,况且一味逃命也不一定能逃开,搏命一拼,拼得过最好,拼不过再逃。
可惜他们这一套没能骗过姜逸尘。
姜逸尘只有一把剑,可六道天幻剑气却有如实质,挡下了影武堂三人一轮猛过一轮的攻势。
事实上,三人很清楚在真正的利刃面前,天幻剑气尚不足以拦下他们的进攻,然而剑气中裹杂的霜雪真气却足够阻滞刀刃进势。
而那须臾之际,姜逸尘的天河剑已可后发而至,将他们的匕首一一挡开。
是以,半盏茶中,纵然姜逸尘一直处于守势,三人也奈何他不得。
反倒因全力相拼,汗流的越来越多,不论是衣物或是面罩都更为贴紧皮肤。
若是放在往常倒也罢了,仅是觉得不好受。
可在与姜逸尘对招间,不时从其剑锋间逸散出的冰寒之气却教他们雪上加霜。
依姜逸尘对于内功的掌控运用自然不至于如此,显然是有意而为。
随着打斗持续,三人头部、背部、四肢的寒意越来越盛,渐渐地影响到了身体里血液的流动,攻势也再难保持分影式所要求的协调一致。
三人眼神深处渐露绝望之色。
黑夜中,蔚蓝的天河剑上镀了层银白色月辉,伴着六道绽放着蓝光的天幻剑影,将一道人影卫护其中。
姜逸尘仿若一只浑身锐刺倒竖的刺猬,明明是守势,却咄咄逼人,任谁都难伤其根本。
三人终于认清了现实,即便对方瞎了眼,他们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再不走,唯有一死。
三人仍用眼神无声交流,主意既定,撒腿便要向姜逸尘来向撤走。
恰在此时,他们发现视线下沿有暗红光芒闪烁,紧接着脚下便传来一阵乏力感与刺痛感。
好似双腿扎入荆棘丛中,荆棘盘腿而上,令他们抽身不得。
明明是在土地上交战,怎会有深陷荆棘之感?
伤门!
三人不敢停下脚步,依然硬着头皮挣扎前行,赫然瞧见脚下一个两丈方圆的暗红大阵正在将他们腿部的气力蚕食而去。
三人心下大骇,却更不敢有片刻耽搁,纷纷多运上一把气劲,要尽早脱离伤门大阵。
“走!”
一人怒喝出声,既是在宣泄心中的惊恐与愤怒,也无不是为三人鼓劲。
挣脱出伤门大阵的瞬息,影武堂三人可谓心有灵犀,一齐将身上所有的暗器尽数向姜逸尘掷去,为大家争取逃脱时机。
地面上青光大放!
一层薄而结实的风之障壁以姜逸尘脚下为中心瞬息盘旋而起,数十枚暗器悉数被挡于一丈之外,不得寸进。
末了只能一一躺落于地。
而早在此前,姜逸尘已甩出一计裂骨剑,朝其中一人逃向击去。
那人来不及躲闪,本便是强弩之末的双腿受裂骨剑一击后,腿未折骨未裂,却似结结实实地被套了个绊马索,应声倒地!
咚!
另两人本已跑出三丈开外,闻声往后一瞥,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这样下去谁都走不成!
“你们走!”
倒在地上之人怒吼一声,已用手撑地回过身来,正对着姜逸尘。
看着其人背影,另两人咬了咬牙,加快了步伐。
“家里边,我们会帮你照应!”
“拜托了!”
倒地之人已站起,鼓足余劲向姜逸尘扑杀而来,他能做的就是拼尽所有,为身后两人争取时间。
噹!
姜逸尘一剑挑飞双匕。
失了武器,那人也不罢休,舍身上前,意图抱住姜逸尘不让他出剑。
姜逸尘也没料到此人竟如此果决,但已本能地向后撤开一步。
手臂扬起,剑锋向下,一剑贯入其天灵盖!
剑入剑出,其人没有发出任何痛苦哀嚎,便断了生息。
姜逸尘往侧边一让,避开了那人抱过来的双臂,他知道若是被抱住,不将那双臂给卸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开。
听着二人远去的脚步声也不过才跑出十丈距离,便提步追了上去。
树林中确实可以制造出更多响动来干扰他的判断,只是刚刚三人为求脱身,已把暗器一股脑都扔完了,进了树林便少了个制造干扰的手段。
姜逸尘轻功极佳,很快便追入林中。
不过影武堂二人还是借着林木为掩护,东闪西避,尽量靠迂回绕道来拉开与姜逸尘的距离。
树林中,草木声响似被放大了无数倍,姜逸尘实在无法两头兼顾,只能朝着一人的去向追去。
至于另一人能不能借机逃走则暂不去挂心,毕竟冷魅也在这林子里。
不多时,姜逸尘便追上了其中一人。
还余三丈距离,姜逸尘便认准了方向,一计流星式毫不保留地洞穿一颗树,以及意图借此为掩体一挡姜逸尘剑势的影武堂杀手后心。
“老齐!”
树林中巨大的动静,让影武堂最后一刻杀手明白发生了什么。
尽管在外人面前他们都用一字代号互称,可先前他们还对活命抱有一丝希望,有所顾虑,从始至终都极有默契地没提过各自代号,但这一刻,一切都不需掩饰了。
只剩最后一人,余路漫漫,能逃得了么?
林中一阵喧嚣之后,骤然间变得尤为肃静。
便是连风儿都难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姜逸尘放轻脚步搜寻着最后一人的踪迹。
殊不知还未觅着对方,贴靠于树后的身影已先一步落入对方眼帘。
燕是此来影武堂三个乙级杀手中至今尚存的一个。
躲藏于旁侧距离不远的一颗树上,暂未被姜逸尘察觉。
燕的双眼已快被满布的血丝吞噬,一部分源于连日来的疲惫,更多的是源自愤恨。
他已逃不出阴阳谷,他还能为两个兄弟们做些啥?
他们三人联手都拿姜逸尘无能为力,眼下偷袭又如何能得手?
眼见着姜逸尘待在倚靠在树旁纹丝不动,燕知道自己再不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当下他还心存死志,有勇气给予姜逸尘搏命一击,再过一时半晌,这份心思便会被身上的疼痛和面对姜逸尘的无力感吞没。
燕调整了下呼吸,调集了四肢百骸的所有气力,斜掠而下。
一计阎罗降世朝树后的姜逸尘杀去!
三人以逐影式协战时,最后一击便是由燕完成的,此时他也寄望于这一击多少能给姜逸尘造成些伤损。
却见姜逸尘的影子忽而一动,那影子竟一分为二,一道魅影从中窜出!
还有另一人?!
燕的心中此念一闪而过,然则去势已已,不论是谁都要吃下他这一杀招。
怎料那道魅影来势之快,好似早已等着他动身,倏忽间便有一冰凉之物深深扎入其左胸,一勾一划,飞快拔出,他被这劲力带着翻转了个身,浑身气力似被瞬息抽空,颓然落地。
原来燕发现姜逸尘动向前,冷魅已找了过来,顺势躲在姜逸尘影子里。
姜逸尘自然不知冷魅为何而来。
见冷魅默不作声,也不许他动,便只能先由着冷魅。
直到此时,冷魅才道:“又来了俩硬茬子。”
第四六二章 刀剑护法
此前,冷魅、姜逸尘都听到了燕喊出的那声“老齐”。
凭着喊声中的悲愤欲绝,二人断定燕已绝了出谷的心思,即便一死也要换姜逸尘一命。
只是燕全然没想到姜逸尘并非一人在此,更讽刺的是对方另一人藏身于影子中给予他必杀一击,不也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作战方式之一么?
燕早已阖目,这是他气息断绝前脑海中最后的叹惋。
通过那声“老齐”,照着过往所了解的影武堂情况,冷魅和姜逸尘很快便将此三人与影武堂三位乙级杀手楚、燕、齐对上了号。
此三人资历足够丰厚,在影武堂乙级杀手之列已可谓佼佼者,然则三人习武资质有限,时运平平,活了大半辈子也仅是将两门低等内功炼至圆满,第三门内功练了近两年之久才堪堪入了中层,迟迟未能晋升甲级杀手以获得更多资源与话语权。
这或许便是三人为何会冒险来走上这一遭的根由。
而姜逸尘身兼三门内功,基础功本便扎实,此番虽瞎了眼却重新被打磨了一番,应付起三人来便绰绰有余。
一见三人出招,冷魅便心中有底,放心地让姜逸尘练手。
可当她发现另两人的潜入时,不得不提前终止了这轮加训。
冷魅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来,这两人要比楚、燕、齐三人强劲不少。
二来,这两人到来的时间点未免太过凑巧。
要知道她和姜逸尘晚上可还未进食,刚要解决掉三人,便有两人将拍马赶到。
这些显然不会是巧合,得谨慎对待。
只是,楚、燕、齐三人大概率是受雇而来。
这俩人也会是受雇而来么?
两人倒不似影武堂三个杀手穿着玄衣戴着面罩遮掩身份,冷魅反而从对方琥珀色的衣着款式轻易看出二人出自琥珀山庄。
琥珀山庄实力位于四海会盟中下游,山庄本以挖采山野矿产起家,发掘到琥珀后也顺带做起了琥珀生意,后以之为名。
现因山庄生意多与琥珀息息相关,上下人等均掌握一定的鉴别琥珀真假及价值本事,身上常备细小锋锐之物,既以之为工具,也以之为武器,故而帮中近些年多了不少暗器高手。
而此二人更为其中翘楚。
一人名剑十四,一人名刀二十三。
二人皆为二十年前外夷祸乱的受害者,亲人不存,以街头卖艺为生,也是在那时练就了一身舞刀弄剑、飞刀、飞剑的花活,后虽入了琥珀山庄,却未弃了曾经走街串巷的艺名,和赖以生存的技能,更将之打磨为各自标志手段,成长为山庄唯二护法。
二人亦根据自己所长打造了各自的武器。
剑十四可同时用以四柄剑对敌,腰间所系特制腰带挂有十柄巴掌大小的飞剑,也为应敌手段之一。
刀二十三主以双刀对敌,后背上的铜制圆盘可作为御敌所用,内中所嵌的十三把飞刀,则是其机动手段。
要说姜逸尘与琥珀山庄间没有新仇旧恨也不尽然。
蜀地汉阳村酒楼的七条人命便记在杀手夜枭名下,其中黎骏即出自琥珀山庄。
而姜逸尘混入云天观和幽冥教之事也被尹厉给抖了出来,纪瑜、纪亮两兄弟虽是死在擎天众墨家四兄弟手里,可不管墨家四兄弟也好,风流子、沈卞或是朝廷俩锦衣卫也罢,均在去往云天观苍梧山中无一存活,从云天观活着归来的,除了幽冥教外,唯有姜逸尘一人,尽管没有充足证据,但那些人的性命未尝不能记在他身上。
黎骏、纪瑜、纪亮三人年纪尚轻,本也不是琥珀山庄中不可或缺之人,然而在琥珀山庄这等中小规模门派中也算得上是未来的生力军,要说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借机来寻仇倒也不无可能。
可不论二人是受雇于人,还是为寻仇而来,都不是姜逸尘一人能够应付得来的,即便他的眼睛还没瞎。
更何况还要提防刀、剑二人之后还有无来者,这一切会否是有心人刻意的安排。
这一战,姜逸尘和冷魅必须速战速决,尽早进行食物补充。
两人进行简单商议后,没有任何伏击打算,而费了些功夫将追寻适才动静而来的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引到木屋前较为空旷之处,各自挑了一人拆散开来对付。
只有在树林之外,姜逸尘才能发挥出当下的全部实力。
至于将对方二人拆散开来对付,并非是因为对方合力有多强,而是因为姜逸尘眼下只适合单打独斗,冷魅若也在旁侧出手,恐怕会影响姜逸尘的判断,甚至造成误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紫夜轩和琥珀山庄皆不是四海会盟中的大帮派,然而紫夜轩有紫衣侯那样的高手,身为琥珀山庄的刀剑护法,剑十四和刀二十三亦非易与之辈。
此来路上,二人凑巧未与云小白撞上,却碰见了不幸死于云小白剑下的一批批人马,顺藤摸瓜来到了阴阳谷中。
彼时夜色将至,二人行事也较为谨慎,未急于冒进,而是就地休整。
直至夜幕降临,隐约闻见远端林外似有激斗动静,二人才寻声靠近想一探究竟。
怎料在林中穿梭不久便听到了一声惨呼。
正当二人踌躇不前时,二人发现行踪已被察觉。
只是,那人选择悄然退走,反倒让二人心神稍定。
至少二人的实力让那人有所忌惮,否则对方大可率先出手偷袭。
而那人多半是此行目标姜逸尘的帮手。
尽管与事先得知的信息有所出入,但对手若确实仅有两人,尚在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心中可承受范围之内,而他们的优势在于今夜对方若不动手,绝无法安宁。
二人向着树林中最后传来的巨大动静处进发,以一探究竟,偏偏在即将临近时不慌不忙地停了下来,以静制动。
果不其然,对方先按捺不住,找上了门来。
对方来人只有一人,不是姜逸尘,而是个女子。
依着女子手上犹如桂树树枝弯折而成的双刺武器,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已推断出其便是魔宫冷魅。
毕竟前年将魔宫逼入死地的,也有他们琥珀山庄的份,冷魅坠落阴阳桥一事他们也没忘。
明确了对手身份后,他们唯一还需确定的便是对方人数。
面对冷魅的多番勾引试探,二人沉住了气,不急于追袭,而是一同往树林其他方向探寻了五里地,再三确定没有陷入包围圈,对方人数未再增加后,也不见有黄雀在旁窥伺后,才朝冷魅去向追出树林。
眼看冷魅和姜逸尘有意将己方拆散开来,二人对大致情况了然于心后也不恼,将计就计做出了更有利于己方的选择。
二人皆稍逊冷魅一筹,但刀二十三自保手段更多,有把握与冷魅长时间周旋。
剑十四攻势更为猛烈,对付已经瞎了的姜逸尘,应不在话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六三章 风雷大作
柳叶如刀,刀如柳叶。
就像浩瀚林海中那一对对看似微不足道的蝉翼,一旦同振便鸣蔽山林。
无边月夜下,刀二十三手中那对柳叶刀亦可谓微不足道,然而随着刀锋划破夜色,疾速飞舞的刀刃似撕扯开天地之气带出阵阵嗡鸣声,竟以携风卷雷之势向着冷魅劈出砍下!
咣!咣!咣!
刀二十三一次次挥刀间,裹杂着一道道鸣雷自虚空中窜出朝冷魅劈头盖脸打去!
受展天手段所累,前些年冷魅在声名渐噪的同时,其鲜为人知的杀招也在江湖上不胫而走,其中一杀招之名则为她修为尚浅时便可凭一己之力斩杀强敌做出了迟来的解答。
惊鸿过隙。
虽只是门步法,却是世人眼中冷魅的最大杀招。
因为这是绝世武学奇才和曾经四海会盟的盟主闫卿所创的步法。
只要具备一定的杀伤手段,再依凭这玄妙步法,即可在三丈之内瞬息间制敌,而堂堂魔宫第一女杀手掌握了这门步法,便是掌握了三丈以内瞬息置人于死地的无解杀招。
这便是剑十四和刀二十三最为忌惮之点。
他们无暇去仔细回顾先前在树林中发现冷魅踪迹时双方距离是否在三丈以内,又或者冷魅为何不设伏以下杀手,他们只能着眼当下,既已直面对方,绝不能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是以,自与冷魅交上手开始,刀二十三便采取压迫式进攻,绝不将进攻主动权交予冷魅。
无解杀招之所以无解便是因为暂无人能破,而试图去破招尚且存活者,迄今为止只有那位与闫卿齐名的前九州结义盟盟主萧羽桐,尽管冷魅的实力无法与闫卿相提并论,但刀二十三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他没有应对惊鸿过隙的把握,却有把握保持着高压紧逼的攻势。
这既是他自卖艺时没日没夜练出来的持久力,也是他入琥珀山庄后一直未舍弃的旧时“顽疾”,更何况现在他修有木系《养息诀》非但能维持长久的气劲输出,功法中的呼吸吐纳要领也能助他轻易不会陷入肢体疲乏期,纵然久攻无法拿下冷魅,与之僵持个大半夜则不成问题。
至于强压下背后所暴露出的巨大空档,那特制铜盘的硬度足可保其一时无虞。
多重保障下,刀二十三理应立于不败之地。
而不需大半夜的功夫,足够让剑十四手刃姜逸尘,届时二人合力,冷魅便不再是对手。
然则刀二十三和剑十四的打算,冷魅和姜逸尘又岂会看不穿?
对手在选择他们的同时,他们也选择了对手。
刀二十三比剑十四更适宜对付冷魅。
可冷魅未尝拿刀二十三毫无办法。
刀二十三的手段变化多端。
而冷漠所擅长的奇门遁甲之术本便以多端变化著称。
对于奇门遁甲之术的理解与使用,冷魅丝毫不弱于姜逸尘,甚至更强,毕竟冷魅接触奇门遁甲之术时间更长,所累积的实战经验更多,双刺亦是最为贴切闫卿所创八门阵法的武器。
相比起双刺,以剑施展八门阵法,不论从修习还是精进上都事倍功半,否则当今江湖上也不只会有玄箫和姜逸尘二人能以剑将八门阵法使用得炉火纯青。
事实上,对于奇门遁甲之术本便一窍不通的姜逸尘根本无法通过玄箫区区一夜的面传口授,便轻松掌握,乃至轻易施展出八门阵法来,遑论不胜酒力的姜逸尘那夜还沾了酒,能听得记得玄箫说了什么已属不易,现学现卖则为天方夜谭。
可姜逸尘偏偏便在次日下武当山时仗着八门阵法扭转颓势救下元魁师徒。
事后,姜逸尘不时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始终未有机会与信得过而又通晓奇门遁甲术之人请教此中详细,也未能与玄箫当面印证,直至在阴阳谷中碰巧与冷魅提起此事,在冷魅帮着分析后,方知一趟武当之行,自己虽未获得心法,却得了多么了不得的造化。
彼时,姜逸尘初出茅庐如张白纸,心性如何一目了然,但今后会遇何变故会有何变化既不可知也不可控,虚尘真人和玄箫无法放心地将武当绝学倾囊相授,可一来有老伯嘱托,二来则希望姜逸尘即便无法修习内功也能多些自保手段,前者便不惜耗费真元为之疏通扩实经脉,后者虽无太师傅当面交待,却在探查姜逸尘经脉后明白了太师父的用意,在前者基础上,照自身对奇门遁甲之术多年来的研习,另行打通暗合奇经八脉的各处要点,让姜逸尘走了一条江湖上没人走过的捷径,开了窍。
没有足够的内息支撑,八门阵法只能算是小手段,若是闪电战或有奇效,而持久战必然鸡肋,对当时无法修习内功,内息浅薄,仅在短时间内有一战之力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比厚重的馈赠。
对于现如今的姜逸尘来说,长时间施展八门阵法不成问题,但他是以剑法为主,八门阵法为辅,重在出奇制胜,对冷魅来说,施展八门阵法一如每日吃饭睡觉,融汇于双刺的一招一式中,信手拈来。
与逆蝶一步一阵法,步步生花的光芒四射不同,冷魅对于八门阵法的掌控更为纯熟细腻,施放阵法的时机,阵法延续时间长短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多浪费一分一毫的内息。
一个转瞬即逝的景门,加持速度与力量,只为在最短时间内避开刀二十三风雷刀法最犀利的锋芒。
一个短暂的杜门,只为及时削减局部肢体硬抗风雷刀法所带来的麻痹和刺痛感。
一个明摆着的死门陷阱,只为打消刀二十三抢攻或后撤的念头。
刀二十三压迫虽紧,但在对手只有一人的情况下,八门阵法在冷魅手中百般变幻却教耍花活卖艺出身的刀二十三眼花缭乱,久而久之便头晕眼花。
刀二十三心底明白单凭双刀或难压制住冷魅了。
一柄柄飞刀感受到来自刀二十三的心意,蠢蠢欲动,随时待命而出。
只是二人当下短兵相接,近距离施展飞刀的杀伤力大打折扣,可一旦与冷魅拉开距离,岂非主动将冷魅从高压态势中彻底解放出来,于时冷魅会放过使用惊鸿过隙的机会么?
刀二十三不敢堵那一丝可能,心态出现了一丝慌乱,手中刀势却半分不减。
两条柳叶刀在抽砍间仿佛成了真正的柳叶随风招展变幻莫测,同时虚空中的鸣雷也化作了两道有如实质的雷霆电弧,方一乍现便将地面泥屑劈炸成齑粉!
而冷魅似是提前觉察到了刀二十三心中的细微变化,竟在两道电弧临身之际,从刀二十三视野中消失不见!
第四六四章 飞剑乱剑
开门!
在刀二十三看来冷魅绝无第二种方法从他柳叶双刀的夹击下脱身。
弹指一挥间。
身前地面上的粉色阵法光芒早已敛去。
而身后的开门阵法正如桃花盛开大放异彩!
冷魅就在身后,生死一线,再不容刀二十三有任何迟疑叹惋。
他转身很快,在其转身的同时柳叶双刀再次化为电弧向身后抽打过去!
这弹指刹那的功夫一如先前。
先前这刹那功夫已足够冷魅施放开门,现身于刀二十三身后,反占先机。
而当下这刹那虽不足以让冷魅重创刀二十三,却足够让她施放出十三枚透骨钉并向旁侧屈身躲闪。
铛!
背后的声响极为沉闷,刀二十三只觉着硬生生受了一掌,心下一沉。
以他的身体强度加上特制铜盘断不至于被透骨钉刺伤,但他能感受到背上透骨钉的落位极其均匀,透骨钉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枚,也正好结结实实地封住了铜盘中十三把飞刀的出路,好似封住了他的左膀右臂。
透骨钉只是陷入铜盘中,并未穿过,然而刀二十三实在无法腾出空腾出手来将那十三枚透骨钉卸去,因为冷魅已然抓住他心神失守的空档彻底转守为攻!
局势已在冷魅掌控之中!
……
……
剑十四的手在腰间悄无声息地摩挲着,三柄飞剑登时出现在其手中。
说是飞剑,实际上是特制的飞刀,形象如剑,只是整支飞剑不过巴掌大小,剑柄竟占据了三分一长短,实在不符寻常剑应有的比例,说是匕首更为贴切,当然,寻常匕首单是刀身都不比这飞剑来得短。
剑十四与刀二十三的飞刀、飞剑均是特别打造的,是以二人在平常时候便极为注重对飞刀、飞剑的保养,即便用以对敌也颇为谨慎,出手则当例无虚发。
剑十四未能目睹姜逸尘以一人之力力战影武堂三杀手的场面,只是通过三者死状对姜逸尘目前战力有个大致了解,此时手中拿捏着的三柄飞剑却意不在伤敌,只为试探对手虚实。
剑十四的谨慎得有些过分。
只是性命攸关,剑十四觉得再谨慎都不为过。
既然来到此地,剑十四自然了解过姜逸尘所行之事,他很欣赏也很佩服这个仅比他小些年岁的同辈,当亲眼见到本尊后,他的欣赏与佩服之心只增无减,甚至于有些敬佩。
扪心自问,他剑十四若是受了那么多毒,再纵身跳下阴阳桥,纵然能苟活一命,又得良医相助,可能在个把月后,在双眼一抹黑的状态下,仍泰然处之地应敌?
毫无疑问,他剑十四无法做到。
可姜逸尘能。
那么,姜逸尘便当得起他剑十四用三柄飞剑去试探其蒙着眼的情况下,对周遭环境的洞察力到了怎样一种程度?
三柄飞剑先后脱手而出。
三柄飞剑不但去势不同,速度不一,在空中的飞行方式也不一样。
咻!
三柄飞剑中速度最快,线路最直的便是这一剑。
这一飞剑的掷出方式简单直接,干脆利落,仿佛便是最简单地弯弓搭箭射箭,没有任何多余修饰。
最简单直接的力量最纯粹,这一柄飞剑速度最快,杀伤力最大,可在剑十四看来却是最容易被姜逸尘挡开的一剑,剑十四只想以此试试姜逸尘的反应速度。
最慢的那柄飞剑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划出了驼峰般弧线,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事实上若非剑十四的手劲够大,否则寻常人绝无法以这般方式掷出飞剑后还能准确命中三丈开外的目标。
剑十四显然也不指望这柄剑剑能对姜逸尘造成任何威胁,哪怕姜逸尘慢慢悠悠地稍微做个避让都能躲开这柄飞剑,这柄飞剑最大的作用便在于声音干扰。
这一快一慢的两柄飞剑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剑十四手中掷出,第三柄飞剑出手只比前二者慢了一丝一毫,速度却紧追第一柄飞剑。
只是相比第一柄飞剑的直来直去,第二柄飞剑的弯弯绕绕,第三柄飞剑所划出的弧线似是本便存在于自然之中,一切生于自然,归于自然,无声无息,故而不易为人所觉。
剑十四意图以两柄飞剑造成的声势,抹去最后一柄飞剑的存在。
以第三柄飞剑的力道虽只能让姜逸尘受点皮肉小伤,可若姜逸尘无法觉察到这柄飞剑的存在,那剑十四便有十分把握将今时演变为姜逸尘的忌日。
三柄飞剑呼啸而出,尽管出手有先后,去势各不同,可来到姜逸尘面前的时间差不出一弹指。
姜逸尘很清楚剑十四一上来便掷出例无虚发的飞剑心存试探之意,他也很快捕捉到了飞剑与空气接触时出现的三种细微差异,然而他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将剑十四的试探结果告知对方。
既然对方心中存疑,有心试探,那么让这个疑虑烟不消云不散,便会令对方始终心存忌惮,难以放开手脚。
于是,姜逸尘未用休门立起风墙将三柄飞剑挡下,而是施放开门,避开剑十四的三柄飞剑,直接现身剑十四身前与之短兵相接!
剑十四完全没料到姜逸尘会这般“蛮不讲理”,不相互试探一番便直接见真章。
不过剑十四谨慎归谨慎,一看对手近在眼前,即便对手眼瞎,他也极其果断地四剑出鞘,火力全开!
江湖卖艺,要么皮糙肉厚,讲究耐打抗揍,要么眼疾手快,讲究灵活多变,刀二十三和剑十四自然都属于后者,手脚灵快还能一心多用。
现今江湖上多以剑为尊,也多是凭一剑御敌,持双剑者都罕见,拿三把剑的第三把剑也是重剑,旨在无法靠灵巧取胜时,便以刚猛破出条活路,然则四柄剑在手任谁都会觉着别扭,偏偏在剑十四手中,四柄剑仿佛有了灵性,与剑十四同为一体,浑然天成。
剑十四四剑同出,左手剑斜刺姜逸尘肋下,右手剑取其腹部,嘴中咬着的剑横砍向其脸部,顺着其腰身转圈的剑横砍向姜逸尘腰部。
照理说嘴上的劲力必定要差些,但剑十四早年卖艺时从脖子到嘴拉过牛车、铁马,牙结实咬劲儿大,嘴上甩剑的力道亦不可小觑。
而腰腹上的剑则靠初始力和腰腹力保持旋转,力道上确实要差许多,碰到物体必然会停止,任剑锋再锋利也顶多给对手留些皮肉伤,碰上皮糙肉厚的恐怕连痕迹都难留下。
不过剑十四的反应快,手更快,四剑齐出不意味着四剑全要伤人,他能在落剑瞬息间判断出哪一剑或哪两剑能对敌手造成更大伤害,保持其他剑余势继续的同时,双手将接过那最重要的一剑或是两剑骤然加力,在最近的距离,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致命的打击!
当然不少对手曾意图将剑十四的来剑击飞,让其无法保持四柄剑的攻势,却鲜有人能做到,因为剑十四反应实在太快,在剑被挑飞前,他一定能将飞出去的剑拦下,稳在空中。
剑十四这套自创的乱流剑法,如自山峰滔滔而下的洪流,除却像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外,即便撞上了深深扎根山腰的古松、巨石,也没有轻易避让迂回的道理,只要洪流不绝,便能带起山石山土,将古松压断冲垮,将巨石撞碎!
:。:
第四六五章 剑落人亡
乱流剑法比起影武堂影子战术的高明之处便在于可随时变换落招侧重点,让对手防不胜防,可对于姜逸尘而言不过大同小异。
剑十四没能瞧见姜逸尘以一敌三的场面,所以当姜逸尘故技重施,以六道天幻剑气来滞缓次要攻势,以天河剑来抵挡主要攻势后,剑十四的乱剑洪流如拳打棉花,全然不见往常摧枯拉朽的气势,似没入不知多深多厚的重重积雪中,拍不出半点浪花,乃至毫无声响。
江湖卖艺除了身手矫健外,也得琢磨不少讨巧之法,用更省力的方式,表演更多五花八门的节目,以搏人眼球,故而剑十四很快便明白姜逸尘是用何取巧方式在他这乱流剑法的压迫下依然游刃有余。
剑十四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与刀二十三的稳扎稳打不同,剑十四试探不成便毫无保留地展开如潮攻势。
可当下他的内息消耗远大于姜逸尘,却未能给对方造成太多实质威胁,继续维持强攻态势意义不大。
远端风雷声大作,刀二十三显然也被冷魅逼急了,使出了看家本领。
剑十四很清楚今晚这战局的胜负点掌握在他手中,一旦他把握不住,他和刀二十三恐怕都将葬身于此。
剑十四再不敢耽搁下去。
心下一发狠,丹田中一道无形枷锁被强行冲破,汹涌澎湃的内息如决堤浪涛转瞬间灌满周身经络。
本生得略显清秀的剑十四骤然间变得双目赤红,面目狰狞,长发乱舞,仿若一只挣脱囚笼的妖兽,气息暴涨!
姜逸尘看不见剑十四的异状,却通过其余感官反馈来的信息感知到了危险降临,脚下一蹬,往后方疾掠而出,与剑十四拉开距离。
却见剑十四双脚站定不再上前,而姜逸尘也未能退出太远,离剑十四不过三丈之遥。
姜逸尘没有发现剑十四的双脚适才竟如熔岩般灼穿地面,此刻已嵌入土地一寸有余。
只能察觉到一股狂暴的内息自剑十四体内奔涌而出,一面压制住他的极寒之气,将他锁定在当前一丈空间内,一面竟是驱动起四柄剑纵横交错着向他杀来!
以气御剑!
姜逸尘心下骇然,身为习剑者,自然无比向往以气奴剑、隔山打牛、所向睥睨的玄妙境界,然则当今江湖间,他只听闻过《逍遥决》中有这等绝妙手段,可是就《逍遥诀》本身而言都已成了传说,以气御剑的手段则可谓绝迹江湖了。
他的剑仙师父李截尘创百步飞剑,即是效法御剑所得,想来算是最为基础的御剑之道,怎料竟有朝一日撞上了更贴近正统的御剑术。
当然,此时的姜逸尘可顾不上是有幸还是不幸,一个月来日渐健硕的身躯在这一刻似被抽离了骸骨,轻柔若柳叶,但凡有一丝劲气欺身便随势而动。
虽不知剑十四以何手段让内息陡然攀升,但姜逸尘很肯定此法定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法门,不能长久维系,他所要做的便是暂避其锋,适时反击。
只是来剑太快,未给姜逸尘任何机会施放开门从那片内息泥潭中脱身,这就等同于姜逸尘不再是那厚逾数丈的雪层,而是颗毫无退路的雪球,能被四柄剑扎成马蜂窝的雪球。
于是,姜逸尘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将自己这颗雪球打散,化作清风拂柳!
相比起刀二十三柳叶双刀的柔中带刚,姜逸尘更像是只泥鳅,在四柄剑的来回交错穿插中寻觅着一线线生机。
饶是如此,仅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姜逸尘落脚之处已遍布斑斑血迹。
剑十四的四柄剑无一能划伤刺中姜逸尘,但每柄剑剑身都擦过姜逸尘的额头,擦过姜逸尘的脸颊,擦过姜逸尘的肩、肘、胸、背、腿……
剑锋上蕴含着《断金诀》的碎石断金之力,始终未能斩断姜逸尘哪怕是一分一毫的肉体凡身,可总归是割裂开霜雪真气的防护在其皮肉上留下了累累血痕。
铛啷啷!
四柄剑应声而落,分不清是否有先后。
可足矣说明它们的主人无力驱使它们了。
在剑十四气息稍现萎顿的刹那,姜逸尘便抓到了那稍纵即逝的良机。
一柄通体蔚蓝的剑贯通了剑十四心门!
剑柄挡住了那瘆人的血洞,却无法阻止血水从中汩汩流出。
一柄巴掌大小的飞剑扎入姜逸尘腰间半寸,还未淌出多少血,一层薄霜便封住了伤口。
剑十四无声苦笑,没成想自己竟一剑都未能刺中姜逸尘,若非剑上所携劲气让对方血染衣袍,这一战他恐怕都难伤及对方分毫。
至于那柄飞剑,本不带任何杀机,只是剑十四最后的倔强。
剑十四用尽余力回转过身,看向二十余丈外的战况。
事实上那儿已先一步偃旗息鼓。
凄清月色下,一道魅影正缓步行来。
在冷魅拖长影子的末端,只见刀二十三匍匐在地,一手捂着被双刺破开的咽喉,想让早已淌了一地的血水流得慢些再慢些,同时拼尽余力抬起头找寻着某个目标。
来此之前,刀二十三和剑十四便设想过这个最坏的结果。
眼见着江湖一步步演变至当今境地,他们早已萌生归隐之意,奈何在江湖中走得久了,走得深了,一时要抽身而去属实不易,他们便接了这单任务,打算给琥珀山庄的未来搏个出路,还清庄主昔年收留之情,从此往西而去隐姓埋名。
他们没有高估自身,也知来趟这浑水的人必然不少,却不知冷魅在此,单单瞎了眼的姜逸尘也不好对付。
不过,能从当年战火中偷生近二十载,多看二十年的风景,他们也挺知足的了。
……
……
在了断各自对手后,冷魅和姜逸尘便抓紧时间回屋补充食物。
云小白到来后的后遗症已逐步显现,一夜之间便来了两拨人马,也意味着将有更多敌人到来。
只要时间允许,二人当然得以尽量饱满的状态应敌。
不过,有一点姜逸尘还是得感谢云小白。
若不是云小白击断了隐之剑,若不是云小白送来了更能发挥出其剑法实力的天河剑,今夜姜逸尘绝不止受这点儿伤。
简单解决了晚餐后,冷魅为姜逸尘身上新添的伤口简单抹了药,跟着便到屋外各宰了只鸡鸭,准备提前炖好,免得急需进食时和阿白抢食物。
阿白本已被晚间的阵仗吓得不轻,一见这势头,趴着不安心,走路又走不利索,身子不时一抖一颤地,生怕哪天主人一急起来也把它给大卸八块了。
……
……
是夜,姜逸尘和冷魅和衣假寐,保持着最高警惕。
直至天明,相安无事。
一连两日,二人都再没走出过木屋外一里方圆。
自第三天夜里始,共有十批人马纷至袭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六六章 四面环敌
十批人马有俩俩结队,有三五成群。
各批人马整体实力参次不齐,既有稍强于刀二十三和剑十四二人组的,亦有逊色影武堂三位乙级杀手许多的。
可不论实力强弱,这十批人马都给冷魅和姜逸尘制造了不少麻烦。
第一批人马在当天晚饭时分到来,为防被长久车轮战拖垮的可能,冷魅和姜逸尘只得将晚餐囫囵下肚匆匆应敌,历经一炷香有余,才将对方四人逐一击杀。
果然接下来的战局走势便朝着车轮战方向发展。
第二批人马则挑在子夜,冷魅、姜逸尘往常早已熟睡时刻动手,在费了半个时辰了断五人性命后,二人才得机会稍事休息。
在黎明前的黑暗过后,常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分,第三批人马携着熹微的晨光向二人发起进攻……
整整一天两夜,来敌二十九人,悉数毙命。
通过来人装扮和功法招式,冷魅和姜逸尘将这些人来路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有如影武堂杀手一般出自邪门魔教下设分舵,有像剑十四、刀二十三同来自九州四海盟的中小帮派者,也有早些年在被朝廷接管前便叛离门派流落江湖的前崆峒弟子,亦不乏长年没落缺乏管束的丐帮子弟,总体而言这十批人不论实力还是声望在当今江湖中皆处于二流以下。
与此前到来的影武堂杀手、琥珀山庄刀剑护法以及死于云小白剑下不知凡几的人马不同,这十批人尽管来历不一,但相互间的关系已非竞争关系,而是合作。
他们不是靠人数碾压一拥而上,而是尽可能最大化人数优势,拉长战时,让冷魅和姜逸尘食难安寝难眠,在不断的战斗中耗损精气神,极富组织性和策略性。
且不论各批人马此来之前是受雇于一方或是多方,是否相互通过气,可以肯定的是,来到阴阳谷中后,这十批人已达成共识,有明确的作战方略,以及精准的时间把控。
不难判断这二十九人绝非自成组织,以自身性命为代价通过长久的车轮战来试探、拖垮冷魅和姜逸尘,其背后定然还有一只手在推动甚至控制着他们的作为。
毕竟每与冷魅及姜逸尘交斗一次,下一批人定会尽量避免或减少上一批人犯过的错。
这只手可能是整体实力远高于这二十九人的第十一批人马,也可能是这些人真正的雇主。
而要能组织驱使这二十九人,这幕后之手单单只有一人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是一伙人。
与姜逸尘同冷魅探讨过的结论有所出入,包括这十批人之前的各路人马在内,对于他身上所怀的《天殇折梅手》或是所谓的隐秘并不看重,出手定是杀招,旨在取其性命。
结合各方面原因来看,这幕后之手可排除开百花大会那日一路追寻姜逸尘至阴阳桥的紫衣侯等人,至于是以红衣教戊堂或庚堂为主导,还是地煞门残余堂主亲至则暂未可知。
唯一不难推知的便是对方定不会就此收手,以致前功尽弃。
……
……
时已初晨。
阴阳谷上空却不见往日间安静祥和的晨光,反而腾起了飘渺氤氲之气。
整个阴阳谷则笼罩在绵柔细雨中,一片朦胧。
木屋十丈方圆外,数十具死尸横陈,遍地血水本已没入土中或是逐渐干涸,却融于积少成多的雨水中,往低处汇集形成一处处红色浅洼。
木屋以外,篱笆以内,静寂无声。
鸡窝鸭舍中除了满地羽毛外,空空如也。
那些鸡鸭已统统被冷魅宰杀,有半数堆砌屋中,有三分在锅里,有两分在二人还有阿白腹中。
照谷中气候而言,这些鸡鸭肉还能保持三五日不坏,余下干粮则足够再撑上十日之久。
木屋中,姜逸尘和冷魅于各自床榻上盘膝打坐,一面运功修复经络损伤,一面闭目养神。
相比起尚未到来的食物短缺问题,保持良好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才是当务之急。
历经一天两夜的十次交战后,姜逸尘再添不少新伤,这回既有外伤亦有内伤,冷魅也未能幸免。
此外,在同第四批敌手对战期间,姜逸尘眼上的芦苇叶被扯落,双眼近半个时辰没能得到青莲胶体滋养,疗效本便逐日递减的情况下,无疑将影响到后续恢复效果。
至于二人的精神状态,当前尚可凭个人意志勉力支撑着,可若对方就这么与二人僵持着,继续拖延时间,纵然二人能轮着休息,也无法彻底放松安养心神,想来不出两日,身心终将累垮。
现如今,主动权掌握于敌手,木屋则是冷魅和姜逸尘最后的堡垒,二人还可为困兽之斗。
好在对方短时间内应无再多援手,这一持久战两日之内必当有个结果。
……
……
呲呲呲……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木屋中。
脚步与润湿土地的接触声响本不大,可当脚步声多了,动静便也不再小。
加之一双双脚踏过浅洼后带起的清脆声响,木屋外的静寂已被打破,嘈杂一片。
阿白着急忙慌地在屋中四个角落来回奔跑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往何处逃窜。
虽然只能从虚掩着的屋门那看到外边景况,但源自本能的反应让阿白嗅到了屋外危险不止一处,而是起于四面。
木屋四面已被围住!
“来人不少。”
冷魅仍旧闭着眼,抓紧一切时机舒缓着两个时辰前受的内伤,时距他们击溃第十批人马仅过了一个时辰。
“近三十人。”
姜逸尘给出了更为准确的答案。
“比起之前来的人,这些人的杀意未免太重了些。”
姜逸尘进一步补充道。
无论是影武堂杀手、琥珀山庄刀剑护法,还是先前那十批人,抑或是最初到来的云小白,所展露出来的杀意不及此刻之十一。
这等情况,既可说是前头那些人懂得将杀气内敛,而当下屋外那群人只会肆意外放。
也可说是,之前那些人心中所存理智更多些,久战无果时会慌乱,力战不敌时生退意,而这些人则无太多繁杂思想感情,只有单纯的视死如归!
简而言之,围住木屋的这群人更像是死士。
故而即便隔着一面木墙,这些死士所释放的杀意都会让阿白感到惴惴不安。
也因此,冷魅和姜逸尘认定这些死士并非车轮战的最后一批人马,而是幕后之手祭出来的又一杀招。
自云小白成功入谷后不到二十日的功夫,悄然间少说已有七十余人步入了这方外之地。
虽说屋外这群死士所展露出来的修为深浅难及先前那些人所和,可不得不说,背后操控这一切之人这手安排让冷魅和姜逸尘的身心压力陡然剧增,不由心忧对方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未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特别求助章 荣耀征战
【荣耀征战预选赛】求助攻!
没错,这次活动本咸鱼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参战。
一来这次每省选出前15,大福建参加的人貌似不多,尘缘觉得有一拼之力。
二来也是想给本书争点好推荐,了却那不甘的私念:如果有足够的曝光度,成绩还会这么不尽人意吗?
最后便是厚颜无耻地恳求各位走过路过的朋友们,能给尘缘点个赞,搜索作者名:空留尘缘叹,或者在福建省第一页中找到尘缘,为尘缘点个赞。
至12月8日,起点app同个号每天可点两个赞(活动页面点击右上角分享后,待页面跳转完毕,不需分享出去,返回活动页面,即可有第二次赞。)
大恩必言谢,本书将在200w字完本,尘缘一定尽心尽力而且尽快地把这本书好好写完!
《荡剑诛魔传》特别求助章 荣耀征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六七章 三种杀气
三十名死士由三方人马构成。
其中八人同着粗布麻衣,大多眉浓肤黑,粗腰大胯。
加之随意耷拉在八人脖间肩上足用来裹住整个头部用以拦挡烈日风沙的宽大布巾,及悬于腰间的月牙短刀,无不说明这八人是自北地而来的马匪。
另有九人皆着黑袍,同是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折了一只脚。
那只瞎了的眼上挡着银色眼罩,手掌断处装了个银钩,折了的脚则被银刺所取代。
余下十三人则不似前二者同着一类装扮,倒同是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木无表情。
当中个别人身上又破又脏的宽松汗衫上依稀可见“死”字,数人手脚处仍绑有断去的厚实锁链,这十三人想来便都是死囚了。
三方死士身上都逸散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这些杀气却不尽相同。
八个马匪身上的杀气,近似于羽落部的枫和红叶那些人。
在北地想要活命,便得有一往无前之勇,否则不待与敌手兵戈相向,便会在严寒和狂沙中屈身殒命。
八个马匪的杀气,是悍不畏死的奋勇之气。
九个黑袍人则从里到外都透着怨毒之色。
十五年前,刚走出战火不久的中州百废待兴,于时有不少险恶之徒不顾大义伺机烧杀抢掠,渝都外十里的九凤山山路间突然冒出九名盗匪,自号“九命妖猫”来无影去无踪,专劫往来商贩为祸一方,后被龙耀一剑刺瞎一只眼、砍断一只手、斩去一只脚施以惩戒,此后再不闻“九命妖猫”之名。
如今这九人虽姿态佝偻,可其余体征正与被惩戒后的“九命妖猫”相符,如无意外便是当年消失的那九人。
没人知道这十数载他们是如何屈辱地挺过来的。
名为九命妖猫,却是九个残废;曾被看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曾被当作一时笑话,人人耻笑;曾几何时他们想过自我了断,却未能如愿;直到现在,他们仍是被屈辱地使唤着,因为不听使唤只会换来更大的屈辱。
他们恨当年龙耀为何没一剑杀了他们,他们恨为何有意寻死也被整得生不如死,他们恨任何四肢健全、没有半点残废、能正常生活的人。
九命妖猫的杀气,是由心底最深处发出且积蓄多年的怨毒之气。
至于那十三个死囚,他们步履深沉,目无神采。
那是长年不见天日且被各种手段折磨到身心麻木之果。
他们早该因犯下重罪被处死,却偏偏被偷梁换柱给留下了性命,当然他们也与死了无异,他们的过去已在种种折磨过程中被蚕食殆尽,现在的他们不过是有形无神的行尸走肉,不过是随时可用来牺牲的工具。
十三个死囚身上的杀气,是被赋予的杀气,却也是三方人马中最顽固的杀气,若非当前任务完成,杀气便不会被打散。
一时半会间,冷魅和姜逸尘再无法做出更多推断,在三方人马即将步入篱笆前,二人当先一步从木屋中窜出,直杀向“九命妖猫”九人所在一侧。
幕后之手未现,二人没必要将战局局限在木屋范围里,让最后的倚仗,或说最后的退路毁损。
破围攻之局与一人对敌相同,只有从对方最大的弱点处切入,才能不落下风。
冷魅和姜逸尘无从得知三方人马是如何被“请”来的,但九命妖猫既苟延残喘如此之久,也意味着这九人并不是那般视死如归,反而极为惜命。
那种甘为人奴的怨毒杀气,撞上更为狠辣果决的杀意,必定不会选择硬碰硬,而是退缩求自保。
只要他们退一尺,冷魅和姜逸尘便能近一丈。
只要他们死一人,三十人的围攻之势立马便会被削减一分。
冷魅玉步轻点,凌空飞舞,衣袖间数十枚银针如烟火般散射开来,将包围圈逼退出了个豁口。
银针方落,姜逸尘便如一道流星般扎入这个豁口,剑气四散,挥斥方遒。
十把车轮战间,二人已被摸透了作战路数,再无法各分一处,毫无顾忌地出招伤敌。
可二人皆非泛泛之辈,多次共同应敌后,已然培养出了几分默契。
如何规避相互间的影响,如何相辅相成,已不需多少言语。
包围圈的豁口处,两个黑袍人左右一丈内再无他人,脱离了群体,自守一路。
姜逸尘的流星式先到,一剑便刺穿了一个黑袍人的咽喉。
冷魅紧随其后,她的目标是另一个黑袍人,手中的双刺一闪而过,轻易划开对方脖颈。
死士虽不惧死,可在面临可避可不避的危机时,都会做出最为本能的反应。
马匪无畏,九命妖猫怨毒,死囚麻木,留存最大避让本能的自然是九命妖猫。
当九命妖猫无法同气连枝,只能各自为战时,他们任何一人都不会是冷魅或姜逸尘的对手。
是以两人一出手,便结果了两条性命。
然而死士之所以为死士,便是他们不会因死亡而恐惧,不会因不敌便退缩。
两个黑袍人还未倒地,包围圈迅速由大变小,另二十八人已蜂拥而至。
一道道银钩钩来,一道道银刺刺来,剩余七个九命妖猫与冷魅、姜逸尘离得最近,招式自也最先到来。
二人背靠着背,将各自面前的银钩银刺拦下挑开。
未及冷魅和姜逸尘做出回击,八个马匪连滚带爬地欺近,在离二人只余半丈距离时,一个猛虎扑食迅速向二人下盘贴靠过来,有的直接张开双臂,就是要扑倒或是拽住二人以限制二人行动,有的却已亮出腰间弯刀来招呼二人。
这是北地马上民族下地后最为惯用、最为纯熟、出手最快的伎俩。
因为够快,因为够纯熟,因为够常用,所以最为稳妥。
冷魅和姜逸尘只能挡开那些杀伤力更强的弯刀,踢开一二缠过来的臂膀,却是被几只手牢牢锁住腿脚,限制了行动!
紧接着,两道黑影在二人脚下加速放大。
空中一个死囚挥舞着两丧门斧就要劈下!
另一个死囚手中空无一物,却倒转着身躯,以自身厚实的背和肩肘为山,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然向二人压去!
其他死囚或摩拳擦掌,或挥刀舞锤,立于最外边,不论冷魅和姜逸尘从哪一面突围,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将去路堵死!
三方人马看似互不相干,此前也无任何共同作战的机会,可在发挥出各自所长后,却达成了互相补足的围攻态势,无怪乎幕后之人会将这三方人马组成一团。
近三十个死士仿佛一张铺展开的天罗地网,让冷魅和姜逸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第四六八章 万不得已
说时迟,那时快。
冷魅贴靠着姜逸尘将身子一骨碌缩到其腰畔之下。
虽移动受限,却不妨碍姜逸尘扭身,冷魅此举为其施展破阵式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只见姜逸尘扬起天河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随着剑锋划出大半个圆弧,一道剑气有如实质,似顽石落水后激荡起的波纹向外围荡漾开去。
在阴风功的加持下,这记破阵式霸道无匹,剑气波纹无坚不摧,似在切割着天地!
破阵式剑气主要集中于冷魅一侧。
二人一齐受限,同时脱困不易,先助一人解局方为上策。
切割天地的剑气近在咫尺,把抓着冷魅双腿的两个马匪本未想过退避,当下也避无可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有形剑气没入他们臂膀中,他们尚未感受到任何苦痛,整个人便已失了平衡,一头向前栽去。
他们虽悍不畏死,可当亲眼看着长在身上的一对臂膀竟与躯干分离,齐齐整整的切口血溅如柱后,再难压抑住自内心深处泛滥而出的恐惧。
紧绷的心神霎时崩塌,在他们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前,断臂后的剧痛却让他们彻底昏死过去。
双腿重获自由的刹那,冷魅也顾不得先卸去仍牢牢把抓着腿脚的四只断手,而是当即回身舞动着双刺扑向紧抱着姜逸尘腿脚的另两个马匪。
扑杀是为逼退二人,哪怕一尺也好。
只是冷魅低估了这些马匪的悍勇无畏,眼见手中双刺已入肉彻骨,他们都未眨下眼,喊声疼。
然而,冷魅身躯虽娇小,冲劲却不可小觑,她在蹬腿前更是施放了个景门,与二人本便只隔着姜逸尘一个身位,当她将自身当作巨石,不顾一切地砸向两个马匪后,二人还是不堪其势,被撞退开三尺有余。
其中一个马匪的右臂在这剧烈冲击下被冷魅的寒宫折桂切入大半,臂折骨断,血口大开。
另一马匪则是腰腹部遭了殃,当寒宫折桂从其体内连带着断裂的肠子和破碎的肾脏抽出后,已宣布了其死亡。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默契反应及行动只在倏忽间完成。
也就在这时,空中两个死囚的攻势终于落下。
双斧在冷魅和姜逸尘先前站立之处炸出了个破损的“二”字深痕!
另一个死囚的身躯则是直接在地上砸出了个半丈巨坑!
二人堪堪避开这两重磅攻势。
尽管短短两回合间的交锋,冷魅和姜逸尘便让三个死士毙命,三个失去再战之力,却难获一丝喘息之机。
两个死囚一击落空后,没有片刻耽搁,第二反应极为迅捷。
手持双斧者交错挥舞着那对硕大的杀器,如一头尖牙利齿的巨鳄亮出血盆巨口,杀气腾腾地再向二人杀去。
砸出半丈巨坑的死囚,一个旱地拔葱带着满地泥屑腾身而起,虽身高体阔却如游龙走蛇,任谁被那虬筋毕露的双臂给擒住,恐都难以挣脱。
冷魅和姜逸尘恰如海岸边的礁石,无路可退,面对着拍岸而来,一波未尽,一波再起的浪潮,面对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一着不慎便将被拍打得粉身碎骨。
三方人马虽来路不同,他们战术安排却极为简单有效。
不论冷魅还是姜逸尘,身法皆极为狡黠灵动,这些死士的战术便是先行限制二人移动,再施以杀手。
而这些死士间的配合也只停留在战术上,出手绝无半分顾忌,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场面接连出现。
如此一来,地上的残肢断骸愈来愈多,三十个死士也在半个时辰后只余下一半之数。
冷魅和姜逸尘虽未缺胳膊断腿遭受重创,可身躯及四肢有被锁链勒出的暗紫色瘀伤,有被月牙弯刀掀开的皮肉,有被银钩剜出的血洞,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就在冷魅和姜逸尘再次被那对丧门斧逼散开来,落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时,一个黑袍人蹭一下挂到了姜逸尘背上。
战起时九命猫妖怨气盖过杀气,被冷魅和姜逸尘作为突破口连连败退,可久战之下,浓郁的血腥味已让他们陷入癫狂,全然不管不顾,拿命换命的手段频出,迄今仅有两人尚存,挂到姜逸尘背上的黑袍人便是其一。
那黑袍人的右手腕上已无银钩,而是齐整血红的切面,但其右脚上的银钉却已趁势扎入姜逸尘右小腿,左手紧扣着姜逸尘左肩,竟是一口朝姜逸尘后脖颈处咬下。
姜逸尘吃痛,举剑便要朝后刺去,岂料三道冰冷的锁链在空中交汇,箍住了其右臂,一时动弹不得。
尽管手腕尚未受限,抖个剑花也可伤及背上的黑袍人,可为求稳妥,尽早制敌,姜逸尘左手成爪状,往右肩头后方探去,食指中指无名指直往黑袍人面门罩去,在大小拇指贴住黑袍人面颊两侧后,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
只见那黑袍人那本是瞪圆眼挺着鼻的狰狞面孔蓦地一颤,竟如失了知觉般耷拉下垂,死气沉沉,紧随着姜逸尘一掌在其面门上拍出,黑袍人则悄然无声地向后跌去。
纵然摆脱了一个黑袍人的纠缠,姜逸尘右手腕仍被三条锁链给紧紧锁住。
在他心觉不妙的一瞬,受伤的右腿也被另三条锁链给箍在正中。
锁链一头连接着镣铐,本是用以控制死囚之物,经年累月下来却成了他们惯用武器之一。
一个个死囚皮糙肉厚,杀伤力与马匪黑袍人相比更是不遑多让,冷魅和姜逸尘一直都在避让他们的锋芒,眼下还有九个死囚在场,是为场间最强战力,在适才二人被迫分散开后,原本十五人围攻二人之势,也悄然变为七围一和八打一。
一面是一个黑袍人,两个死囚及四个马匪将冷魅围困其中,难与姜逸尘呼应。
另一面,在黑袍人攀上姜逸尘背上的瞬息,另七个死囚已为他构制好了牢笼。
锁链分别来自四个死囚身上,两个死囚配合四人,伺机以锁链箍住了姜逸尘手脚。
锁链长近一丈,除了躺倒在地上的一具具死尸,姜逸尘身畔半丈之内再无他人。
余下一个扛着重锤的死囚已牟足了劲正要朝这瓮中之鳖砸来!
姜逸尘察觉到危险临近,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
施展百步飞剑?
距离太近,杀伤力不足,以对方的身板强度,硬抗下来也不成问题,若不能脱困,他也将赤手空拳再无倚仗。
开门?
各有一手一脚遭束缚,便是八门阵法也无济于事。
心念百转后,姜逸尘已在脑海间瞥见硬挨这一锤后自己半死不活的场景。
耳畔却听到一个清脆的铃音响起。
这铃音一直陪伴在身侧,直到方才被迫远去。
银铃是车轮战中所获,冷魅将之系在脚上,以便姜逸尘判断她所在方位。
铃音在畔,是冷魅杀过来救他了?
扑哧!
姜逸尘来不及去判断声音来源,顿觉脚下两条锁链骤然一松,哪敢耽搁冷魅给他创造的良机,一个闪转腾挪,避开了呼啸而来的重锤。
嘭!
又一记重锤锤落,命中目标。
却是冷魅的闷哼声传入姜逸尘耳中。
以姜逸尘当下的洞察力已然能还原先前一瞬发生了何事。
冷魅和他至少被隔开了近两丈距离,她要想在瞬息间突破重围,只能使用惊鸿过隙。
惊鸿过隙虽能瞬息制敌,却会对施用者的身体造成不小负担,二人早便商议过非到万不得已绝不用此法。
眼瞅姜逸尘落险,冷魅还是施展出了惊鸿过隙,一击将两个死囚的头颅切落。
可连番苦战后,再施展出惊鸿过隙,冷魅身躯一时僵硬无比,好似失了知觉。
那挥舞着重锤的死囚一见袭杀姜逸尘不成,便转而将矛头对准冷魅,轰上一锤。
未成想冷魅竟已无力躲闪,硬挨了这锤。
姜逸尘怒从心起,厚重的血煞之气灌入鼻息,阴风功如战鼓般锤击着他的心脉,道道磅礴真气汇聚四肢百骸,凭着这股劲,他将手中剑一松,硬生生将右臂从三道铁链中抽出。
苍白的右手上添了三道皮肉外翻的血痕,重新紧握住了天河剑,身影闪烁间,姜逸尘一剑洞穿了重锤死囚的眉心!
他用没有握剑的左手助冷魅起身,一齐杀向最后十一个死士!
……
……
随着最后一个死士倒下,冷魅终是松了口气,眼前霎时一黑,身躯摇晃欲坠。
听得身后银铃轻轻晃动,却无脚步声响起,姜逸尘心下暗呼不妙,一个箭步闪到冷魅身侧,将之搀住。
伸手搭住冷魅皓腕,确认其是因连番苦战耗费心力,又因皮肉伤流失了不少精血,加之先前受了那计重锤致使体内气血阻滞,一直勉力强撑着,以致方才心神稍有松懈便出现短暂昏厥迹象,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
当下顾不得许多,将手轻抚在冷魅后背,运转起《点穴截脉心法》缓缓渡入内息帮其舒活经络调理气息。
“噗!”
在将体内淤血吐出后,冷魅转瞬间清醒了许多,二人相互依偎着朝木屋走去。
却有几道沉稳干练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还有一声苍劲有力的呼喝,“慢着!”
第四六九章 五大民捕
姜逸尘能听出来人有五人,却不知道来的是怎样五个人。
其他感官终无法替代眼睛本该有的一切功能,他也只能从冷魅口中获知答案。
铁匠,樵夫,渔夫,厨子,耕夫。
裸着胳膊,挂着汗巾,左手持钳,右手握锤的是铁匠。
肩上横着杆木棍,手中握着把断斧的是樵夫。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提着渔网,右肩背着鱼竿的是渔夫。
身前围着脏兮兮的麻布,一手拿锅铲,一手拿菜刀的是厨子。
扛着耙,赤着脚的是耕夫。
如果姜逸尘眼睛无碍,定也能一眼从装扮上看出五人身份。
当然如果仅有表面上这重身份,这五人今日绝不会出现在阴阳谷中。
“没想到五大民捕归隐多年后,竟有朝一日会来蹚江湖这潭浑水。”
冷魅一语道破五人另一重身份,同时也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有了大致推断。
五大民捕?
诚如冷魅所言,姜逸尘可以肯定当今江湖上无此名号。
可这并不意味着姜逸尘对这名号闻所未闻。
小时候在西山岛上,他看过不少话本,听过不少故事。
话本更为精彩有趣,但经过重重加工后,杜撰色彩较浓。
而那些故事多是发生于江湖中的真实事迹,少了些添油加醋,多了些真情实感。
话本中有个《四大名捕》,“天下四大名捕”的声誉极隆,他们破获过不少辣手案件,精明强干,文武全才。
故事中恰有个与四大名捕相近的名头,五大民捕。
五大民捕均为秦地人士,本为普通百姓,认真而细致地过着各自的平凡生活。
因为一个地域性的大案子,年轻的铁匠、樵夫、渔夫、厨子、耕夫命运被牵连在一起,一度面临牢狱之灾,五人却靠着各自本事与智慧,通力合作,破案昭雪,也因此被纳入秦地长都衙门,成为捕快。
五人起于市井,凭着才干屡立大功,广受当地百姓爱戴,是以得名五大民捕。
翻找完记忆碎片,这是姜逸尘所知关乎五大民捕的所有信息。
仅凭他所知,五大民捕确实与江湖扯不上关系,而且故事是他小时候便存在的,一晃十余载,五大民捕想必年事已高,他们又为何来此,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们五个老家伙的俗号。”
开口的是厨子,相比于其他四人,他的神色要更为轻松些,只是谈吐间无不透露出惆怅感慨之色。
“庙堂与江湖间从未曾真正被分割开来,吾辈步入庙堂后,同不少黑白两道的草莽豪杰打过交道,岂能不沾江湖气?”回答冷魅的是铁匠。
末了铁匠又补充道:“此来,便是为了还情。”
姜逸尘不解其意,微微偏头,想来冷魅或许知晓其中因果。
“你可听闻过五大民捕的故事?”
冷魅声音不大,显然只是在问姜逸尘。
姜逸尘道:“听过,大智大勇,屡破要案。”
冷魅道:“看来你不知道他们的结局。”
“不知。”姜逸尘说到,那些故事仅是五大民捕侦破的一桩桩奇诡案件。
冷魅道:“他们破的案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直到有个案子牵连甚众,乃至涉及到了某位朝堂要员。”
冷魅语气稍顿,姜逸尘心中一凛,似已料见了冷魅所谓的结局,以及其后出现的转折。
冷魅继续道:“案子没能往下细查,五人反被罗织了几宗罪名,勒令处死。”
姜逸尘道:“救他们的是?”
“商阙。彼时天罡地煞门还未分作两舵,商阙跟着宋河东奔西走四处网罗人才,商阙听闻了五大民捕的事迹,同宋河借了些人手金银,与官府斡旋良久,终打通关节,让五人金蝉脱壳,免于一死。奈何历经此劫五人心丧若死,无意步入江湖,一心回归市井生活,遂婉拒了商阙邀请。商阙没有为难五人,从那以后五大民捕便销声匿迹。”
“他们年岁应以不小吧?”
“按时日推算,年岁最长的渔夫已近古稀之年,而最年轻的铁匠也应过了花甲又五。”
“五人若过上了寻常百姓的日子,膝下应已儿孙成群。此来想必不只是还情,多半另有苦衷。”
冷魅与姜逸尘低声讨论的语速很快,同一时间五大民捕也在步步迫近。
当年商阙那小伙子救了五人性命,五人一直感恩戴德,后来他们得知商阙成了地煞门舵主暗中掌控着晋州城,他们便各自举家落户于晋州乡野,并暗地里与商阙取得联系,但有困难,听凭差遣。
十来年中,商阙与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更别提使唤他们,让他们帮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忙,相互间更像是保持着忘年交的朋友关系。
也因保持着这份君子之交淡若水的距离,地煞门事变一个月后五人才听知消息,几经周折联系上应隆、洛奇等六位堂主知悉一些未对外公开的详细经过。
前不久五人得知害死商阙的始作俑者身坠阴阳桥下,受应隆等人相邀来一探究竟,五人二话不说,匆匆和家人道了别便拎上常使唤的家伙跟了过来。
入得谷中,又碰上一批批凶神恶煞的人马,方知此事并不简单。
为首者以五人家人性命为要挟,逼他们倾力对敌,殊不知他们既选择来此便会全力以赴。
因为五人都是懂得感恩之人,商阙那份救命之恩,他们没能及时还上,那么现在他们便要用对方的性命来祭奠他,是为还情。
五人虽出身不同,可自小便为练家子,拳脚功夫扎实牢靠,直至入了衙门后才接触了外练筋骨内修气劲的门道,受资质和悟性所限,仅各练成两门内功,内功品级最好的不过中等,然而五人属于手脚活强过修为的务实派打手,当年五人合力更是制服过不少高手。
只是今夕非昨年,一来久疏战阵,二来年事已高,他们自问在状态饱满时能在两个时辰内干掉先前那帮死士,却无法在身心俱疲时撑过一炷香功夫。
他们没有将十波车轮战全程看下来,却很清楚那是怎样折磨人的消耗,可他们仍未见到那两个年轻人倒下,所以轮到了他们上场收尾。
他们越是佩服这对年轻男女,越是不敢有丝毫托大。
几句话的交流时间,是他们能够给予二人的最大尊重。
他们必须趁着二人当下正处强弩之末时速战速决。
见五人同己方相去不过十五丈,冷魅便要推开姜逸尘严阵以待。
哪知那双臂膀仍有力地将她搀着,不愿放松。
冷魅正要抬头看向姜逸尘,身子却被带着朝木屋方向转去。
五人距木屋还余十丈之遥。
冷魅已被搀到屋门前。
屋檐挡去了绵绵细雨,姜逸尘的坚定挡住了冷魅不知作何言语的朱唇。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下压力道,自冷魅心底深处涌上来一股顽劲,几欲挣扎。
“你刚施展了惊鸿过隙,又硬撑了太久,一身筋骨已至操劳极限,加之气息不稳,若是继续强拼,以后只能乖乖躺床上让我照顾你了。先歇歇,我应付得来,一盏茶后,若我撑不住了,再来助我。”
二人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冷魅更是陪着自己经历了十余场血战,姜逸尘不至于说出拒绝冷魅与他同生共死让其自行逃命的话,但在冷魅身体出现严重状况的情况下,身为目标人物的他绝不允许冷魅再为他舍身犯险,至少不能在他倒下之前有大碍。
冷魅睫毛轻颤,微微抬头凝视着跟前苍白瘦削的面庞。
他看不见她,她尽可肆意地看他。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和别人并肩而战,可与眼前这人的交集为何总是要特殊一些呢?
那个雨夜那个茅屋中,她大抵算是与他生死同舟了一回。
后来被尹厉和姬千鳞算计落入围困中,也是他与她共面生死。
而这几天几夜,还是他,与她背靠背迎击一波又一波的强敌。
似乎与他在一起时,总是事关生死之际。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魅心中暗暗自问着。
她对自己的独来独往习以为常,从未深入想过自己的命运,直到身旁几次三番多出这么个人来……
至少他愿意守在自己身前,不是么?
绵绵冷雨中,肩上那双手温暖而有力。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冷魅再为清楚不过,她放弃了抵抗,顺从地盘膝坐下,运功调息。
此时五大民捕已来到篱笆之外,一道流星再次在晦暗的天色里闪耀起寒芒。
姜逸尘要给冷魅争取至少一盏茶的恢复时间,战局便不能波及到木屋中来,所以他以身为引,将五人逼开。
铁匠五人对这一幕不陌生,也早有应对之策。
耕夫一马当先,手中七齿木耙一个翻转,反朝天上一撩。
既挡开姜逸尘的流星式,也逼着其身形不得不继续向前,从五人头顶上飞错而过。
五人心有灵犀。
耕夫一招见效,渔夫撒开大网朝姜逸尘罩去,樵夫立棍待时而动,铁匠和厨子则施展开身法继续朝木屋方向前行。
五人已然见识过二人的强大,江湖道义有不趁人之危一说,可捕快绝无此习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们不会怜香惜玉放任冷魅安安心心恢复。
他们此举,是攻敌之疲敝,也是为动摇姜逸尘的心神,如此才有更多胜算。
却见姜逸尘凌空虚踏,剑身抖动间弹开了未完全张开的渔网,一个翻身朝后倒飞而去,落身于篱笆上,挡住铁匠和厨子去路。
其身再起时,剑指八方,劲气于天地间纵横,落英缤纷。
五人只觉眼前剑气缥缥缈缈,如盛开的花朵光彩夺目,可美丽中裹藏着危险,那道道剑锋竟直指自己心门!
第四七零章 惊鸿再现
屋门前橙绿光芒交相辉映,那是姜逸尘立下的生门和杜门阵法。
冷魅居于其中垂眸调息。
篱笆内是静谧的。
不论是落雨声,还是冷魅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篱笆外是喧嚣的。
剑光在刀锋斧刃间纵横捭阖,姜逸尘在五大民捕的围攻下往来交错,嘈嘈切切声色繁杂。
以一敌五,从场面上看,姜逸尘不落下风。
昔年五大民捕联手可敌不少江湖好手,除了通过作战战术最大程度发挥各自所长外,不断增进的默契度也极为关键。
然则五人现已年迈,行动力不及当年不说,默契度与影武堂杀手相较,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如此一来难免出现不少疏漏。
也正是这些疏漏,让姜逸尘有了可乘之机。
不至于被五人围攻得左支右绌,徒有招架之能,而无反击余地。
只是,在没有觅得绝对机会前,姜逸尘没有动用更具杀伤力的阴风功,而是运转着点穴截脉心法,以木系法门的基础特质补充着内力耗损,不时转换霜雪真气应对棘手的纠缠。
攻守形势来回交替。
时间亦在不断流逝。
姜逸尘身上那素色短衫早已被血液、雨水、泥土所混杂而成的污垢给染成了浊土之色。
割裂的袖口,无处不在的划痕破洞,加之被强拉硬拽的折痕,则让那件短衫宽大了不少。
满是秽物脏兮兮的短衫上本不容易再分辨出其他色彩。
可那一道道若有似无的红晕却是逐渐扩散开来,且越来越多,越发醒目。
姜逸尘与冷魅所受的多为皮肉之伤,本都是小伤,奈何积少成多,再为骁勇善战之人在不断流失精血后,战力终要大打折扣。
通常面对血流难止的情况,封锁住几处要穴即可,但在高强度作战下,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自寻死路。
得益于霜雪真气的独特效用,姜逸尘可暂时用冰霜冷却伤口,加快伤口表面的血液凝结,达到良好的止血效果,这也是为何即便姜逸尘身上伤口要比冷魅更多,精气神却仍要更为饱满之故。
只不过二人刚击溃一群死囚,五大民捕便紧步而至,压根不再给二人任何休整机会,接连激战强敌,频繁地攻守转换间,姜逸尘每出一招每发一式都在不停地牵动着那些被冰霜冻结的伤口,伤口表面的霜雪也因体内气血翻涌逐渐消融,终致那些伤口撕扯迸裂,血染衣袍!
未及一盏茶功夫,姜逸尘的精神集中力却在飞速下降着。
失神刹那,耕夫的七齿木耙朝他罩面扫来。
捕捉到面前狂暴的破风声,姜逸尘心知闪避不及,索性发动阴风功,骤然发力。
气劲凝于剑锋,剑出如长枪,平正迅疾,直来直返,剑扎一线!
嘭!
七齿木耙与天河剑甫一接触,耙面便寸寸散裂开来。
耕夫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中木耙被扎了十四下。
转眼间木耙变成了杆断木,耕夫却不以为意,本是自左而右的扫击,改换为平直的戳击,直朝姜逸尘咽喉处送去,赫然便是枪法招式!
长枪去了枪尖,锋利度自然大打折扣,可没有枪尖的枪未尝不能杀人。
姜逸尘闻风而动,脚为磐石,立地扎实,双膝微屈,腰向上顶,身向后倒,头部后仰,堪堪避过耕夫捅来的断木。
恰在此时,适才被姜逸尘剑气逼退的厨子和铁匠已从左右两侧包夹过来。
二人手中皆为短兵,当下疾攻能给姜逸尘造成一定威胁,却难将之重伤。
须臾间,二人甚至没有一丝眼神交流便做出了同一般举动。
下地飞铲,来了个扫堂腿,直取姜逸尘下盘。
姜逸尘马步虽稳,可如何能招架住两人的奋力一踹?
双脚被踢离地面,带起重重泥土碎屑。
这一刻,姜逸尘身居半空,毫无借力之处。
这一刻,姜逸尘空门大开,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刻,离姜逸尘最近的耕夫,果断舍了手中断木,抢身近前,一手绕过姜逸尘背部扣住其侧腰,一手揽住姜逸尘双脚在臂弯中夹牢,让姜逸尘的腰杆处于水平最低位,而后顺着姜逸尘落地之势猛然加力,带着其整个身躯冲地面砸下!
人体脆弱之处繁多,心门、头颅、脖颈之外,再次之便是连接上下半身的腰椎,腰椎若遭受高强度的外力打击,轻则当场不省人事,重则半身不遂,乃至危及性命。
耕夫、铁匠、厨子的这番配合虽属临时起意,却恰好水到渠成,毫无破绽,在双脚受迫离地后姜逸尘已全然受制于对方,束手无策。
嗡!
姜逸尘没能听到自己腰杆径直撞在地面上的声响,只听到脑袋里嗡鸣不止,如果双眼没有失明,眼前或是乌黑一片,或是色彩纷杂,迷离炫目。
紧接着,姜逸尘便觉着连呼吸都极为困难,非但找不到双脚的存在感,连手都不听使唤,更无法感知到手中是否还握有剑。
事实上,若非地面在雨水和血水浸润下略显松软有所缓冲,这一着,姜逸尘恐怕非死即残。
逮住姜逸尘昏沉无觉之际,耕夫抽回双手,以最快速度压身而下,再给姜逸尘腹部来了计肘击,只求对姜逸尘腰部造成二次伤害。
直让姜逸尘自胃中呕出了一肚子苦水和匆匆吞食未消化尽的食物。
一盏茶已至。
耕夫撑地而起。
铁匠的锤,樵夫的斧,厨子的刀就朝姜逸尘各要害处落下。
渔夫则静守一侧,谨防冷魅出手。
只要冷魅不动用那招,渔夫便有十分把握将之拦下,如此,姜逸尘必死无疑!
上了年纪,双瞳越发污浊,好似这花花世界便是方广阔无边的污浊泥潭,任谁在里边待久了都不免沾上些污秽。
但上了年纪后,看远端的事物却总是越发清晰,就好像拨开了眼前云雾,能一眼看见背后的本质。
渔夫污浊的瞳孔中映射着一张面庞。
那张面庞虽在三丈开外,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清秀瑰丽的面庞,和他的孙女一般惹人怜爱,只是眼前这张面庞的主人身份偏偏是个杀手。
杀人不眨眼,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他看到冷魅睁开了眼。
动静那么大,她当然会睁眼。
那伶俐的眼眸中寒意森森。
他看到冷魅动了身。
正是冲他所在方向而来!
可下一瞬,他只能看到那个微微闭阖的屋门。
似乎从未有人在屋门前打坐,人当在屋中。
渔夫恍惚一时。
直到一阵疾风裹夹着细雨浸湿了他满布皱纹的面庞,这才清醒过来。
他看得清楚,适才风雨中有惊鸿乍现。
渔夫喟然长叹,心中有喜有悲。
喜的是他知道惊鸿过隙对冷魅消耗极大,能将冷魅逼到这份上,他们当然可以自豪,而此招一出接下来冷魅很可能没有再战之力了。
悲的是他能明白之事,冷魅自当再为清楚不过,冷魅既毅然决然地出招救人,势必也要杀人。
他可亲眼见识过冷魅将两个死囚头颅径直卸下,而死囚的身板硬实度他们五人可自愧弗如。
死囚都难躲过一劫,他们中有谁能躲得过?
倏忽间,心念百转。
渔夫已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瞧见铁匠、樵夫、厨子一击落空,耕夫却不知所踪。
粉色光芒在那方寸之地上消逝,于另一处再现。
冷魅蹲在地上扶着姜逸尘起身,可连她自己都无力站起。
旁侧,耕夫双手摊开紧捂着脖颈处硕大的豁口,却拦不住血水决堤而出。
仅过了数息,耕夫便轰然倒下。
冷魅和姜逸尘对此一无所觉,仍在尝试着站起应战。
瞧见这一幕的渔夫、铁匠、樵夫、厨子,眼中有悲愤,有送别,却没有怯意,没有退缩。
五人中但凡还有一人活着,都会心甘情愿地去当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纵使五人都死了,他们也不认为这俩年轻人能在那人手中活下来。
第四七一章 更大的雨
奇门遁甲之术本是千百年来一代代智者对于天地自然中玄妙规律的总结。
是以八门阵法虽看似诡异妖邪,却均遵循天地之道。
开门阵法移形换影的本质,便是以内力为钥匙,激活阵法之力,沟通天地本源,打破原有空间壁垒,开辟出一条存续时间极短供以快速穿行的无形通道。
只要对奇门遁甲术理解得足够透彻,内力足够充沛,施放又足够快捷的话,即可轻松掌控空间跳跃的能力,所消耗的不过是内力。
而惊鸿过隙则大有不同。
惊鸿过隙打破的已不只是空间壁垒,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时间法则。
那一瞬,施术者既需将自身融于天地自然,亦需将内力外放包裹全身,将自身和天地自然切断开来。
这是极为矛盾的过程。
一方面,只有将己身与天地相融,才可借用到天地本源的力量,只有天地本源的力量才足矣穿越时空。
另一方面,穿越时空乃有违天道之举,以己身对抗天道必受天罚,即便你已化身为天地中的尘埃,这是规则之力的束缚。
故而,施展惊鸿过隙所耗损的已不单单是内力,还有施术者自身。
内力越为深厚,身体越为健硕者,短时间自可多次施展。
然而强如闫卿,一个时辰内也仅可施展十次。
以冷魅现今造诣,一个时辰里施展四次已达顶峰,再强行施展便当伤筋动骨,出现无法治愈的身体损伤。
偏偏冷魅在身乏体虚时,不到半个时辰接连施展了两次,对身体的伤害不言而喻。
“决不可再行此道!”
姜逸尘渐渐恢复了神智,杵着剑,站起身,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冷魅垂丧着头,佝偻着身,双腿并拢,双脚叉开,勉强站立着,不作言语。
她很狼狈。
适才一盏茶恢复的气力再次耗尽,四肢百骸也变得极为脆弱酥软,若是在此时挨上一闷锤,恐怕她浑身的骨头都会被砸得粉碎。
但她并不后悔她的作为,若是不救,哪怕晚上一分,姜逸尘必死无疑。
姜逸尘一死,她也难逃一命。
对此,姜逸尘自也心知肚明,冷魅不需要他的感谢,但两人如果还想活下去,二人都要尽各自所能去改变局面,而姜逸尘的意思是:这一切,他来扛。
这一战,本都是冲着他来的,他自然得担负更多,不该让冷魅有太多牺牲。
生门、杜门阵法再度立起。
此外天河剑在姜逸尘双手间凌空而立飞速旋转着。
回春吟,辟水剑剑式之一,汇聚天地灵气化作己用。
两奇门阵法、回春吟、木系心法点穴截脉,姜逸尘近乎癫狂地吮吸着身外之力。
他看不到自己腰背处一片淤青,却很清楚刚才耕夫那一击伤到了他的腰部筋骨及经脉。
上、下半身精血阻滞不前,无法正常流动。
要想继续投入战斗,自然得让经脉恢复畅通。
冷魅气力不济,只帮他疏通了些许,剩下的他得靠自己。
直接吸纳天地之气强行疏通经脉的手段最快,却必将对经脉造成二次创伤。
然,生死攸关之际,他已不顾得许多。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雨滴落下得更疾了,雨点也更大了,拍击在地面上,短促而密集。
落雨声仍细,却密如战鼓,为这一战敲响了最后的鼓点!
铁匠、樵夫、厨子。
冷魅、姜逸尘。
还有渔夫。
呈三角之势而立,相互间各距三丈。
铁匠三人张牙舞爪着朝冷魅和姜逸尘杀去。
渔夫近前了不少,人未至,攻势已到。
足有五丈长的渔线盘旋下坠而至,目标赫然便是姜逸尘。
天色阴沉,若不细看,渔线并不显眼。
可不论显眼与否,姜逸尘都看不见,他只需听见。
鱼钩上没有鱼饵,没有鱼饵的鱼钩不为钓鱼,只为伤人,或是杀人。
却见冷魅、姜逸尘所立之处,橙绿光芒之外,另有青光泛起,一道无形屏障将渔线和鱼钩阻隔在外。
渔夫眉头一拧,双手把持着鱼竿疾疾拉回,力未穷时骤然一个大幅度地摇晃,再向前抛去。
同一时间,本是盘旋环绕于姜逸尘前方的渔线猛然回收,退了半程距离后骤然绷直,由鱼钩带着如箭矢般向姜逸尘射去。
然而,鱼钩还是未能突破休门阵法制造出的风壁。
如若就此呈僵持之势,渔夫当然能接受,因为下一刻铁匠三人的攻势将至。
风壁再强也不足矣拦下他们三人,彼时姜逸尘便当顾此失彼。
但姜逸尘怎会坐以待毙?
渔夫忽觉手上一松。
风壁竟被姜逸尘主动撤去,天河剑更是主动卡在了鱼钩上,反缠上了渔线。
渔夫背上一凉,仿佛命悬一线。
对于危机感的敏锐嗅觉,让渔夫果断舍弃了手中鱼竿,更是直接向姜逸尘所在方向撒开渔网,自身则一个驴打滚朝侧后方滚去。
渔夫的反应很快。
所以姜逸尘的第一击落了空。
他反缠渔线的用意便在于锁定渔夫位置。
渔夫若没有果断舍弃鱼竿,流星式便会贯穿其心窝,纵有渔网相阻也无济于事。
可躲开第一击,并不意味着能躲开第二击。
渔夫还未逃开太远,姜逸尘已施展出了百步飞剑,天河剑当即洞穿了渔夫后脑勺。
渔线仍缠绕在天河剑上。
鱼竿已到了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一挥鱼竿,将天河剑从渔夫头颅中拉回,剑花一抖,破网而出。
从渔夫挥竿出手到一命呜呼不过短短数息。
寥寥几个呼吸的功夫,铁匠三人还未扑杀到冷魅面前,便眼睁睁地看着再折一老哥们。
而在他们回过神来时,冷魅也再次施展了开门来到姜逸尘身侧。
时间过短,冷魅也还未恢复足够的气力,还未能活动自如,只得暂避锋芒。
铁匠、樵夫、厨子三人相视一笑,心知今日难逃一死,相互鼓了鼓劲,催动全身余力拼死一战!
五大民捕围攻姜逸尘时,并非一拥而上,而是细分为三个层次。
铁匠和厨子以“缠”为主,铁匠的钳,厨子的锅铲,对姜逸尘的剑都具备一定限制能力,而铁锤和菜刀则可不时制造杀机。
耕夫和渔夫则重在于“拖”,一旦姜逸尘挣脱开了铁匠和厨子的纠缠展开反击,不论是耕夫的七齿木耙,还是渔夫的渔线,都可以柔破刚,逐步化解掉姜逸尘的攻势,渔夫的渔网更可防着姜逸尘通过身法优势四处逃窜消耗他们体力。
真正主“杀”的便是樵夫,从始至终都在大刀阔斧的劈杀,对姜逸尘的直接威胁最大。
正是通过缠、拖、杀,三个要诀,五人才让姜逸尘落入险境,险些丧命。
而耕夫、渔夫一死,非但损失了两大战力,也让原本的作战体系无法成型。
冷魅暂无法大幅度动弹,却能伺机施放八门阵法,从旁助姜逸尘一臂之力。
五人对付姜逸尘时已现捉襟见肘之态,当下仅余三人,又如何能招架住两个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
不出一炷香,三人先后殒命。
姜逸尘带着厚重的喘息瘫坐到冷魅背后。
未及他打坐调息,忽有鹰啸声响起!
三枚透骨钉来势汹汹,竟是将雨幕从中撕扯开来。
所向乃姜逸尘面门!
青黄光芒乍现,在景门加持下,休门的青光大放,无形风壁似添了好几重,却未能阻止透骨钉寸寸逼近。
片刻之后,直至透骨钉已来到姜逸尘额前一尺之处,方才颓然落地。
不过片刻功夫,姜逸尘流出的冷汗,甚至超过了淋到的雨。
仅是三枚透骨钉,他便用上了那日对付云小白来剑之法,通过三门内功的转换配合风壁之力,将其中力道层层瓦解,这才化险为夷。
啪!啪!啪!
击掌声很清脆,透雨而来。
“果然长进不少,不过,来年依然只会是你的祭日。”
来人笑意岑岑,声音却很快淹没在了雨声中。
雨,更大了。
第四七二章 一走了之
长风萧萧。
疾雨嘈嘈。
姜逸尘脑海中的世界仿佛被吹熄了盏盏红烛,再次陷入阴暝深渊,黯淡无光。
影武堂楚燕齐三人曾试图逃入林中,既是寻找掩体,也为制造更多声响,通过地利来干扰姜逸尘敏锐的判断力。
地利之前,即为天时。
天时有雨。
大雨稀风。
微风也好,疾风也罢,姜逸尘本可通过周围空气规律性流动获知的不少信息,在大雨到来后被打乱得七零八散无辑可循。
简而言之,大雨大大地削弱了姜逸尘的作战能力。
七人自大雨中行来,有高有矮,有男有女,胖瘦各异。
为先者是个眉清目秀状若而立之年的白衣书生。
书生腰间悬着个紫砂葫芦,手中握着冰蚕玉柄白折扇,纵是在大雨中行进,竟还保持着一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的神采,步伐不疾不徐好似与世无争。
很难想象刚刚那三枚透骨钉会是出自这样一个不争于世的书生之手。
然而,这书生却是江湖十四恶人中因随心所欲而恶名昭著的易无生。
也只有易无生这般实力,才足够震慑住近七十人的大阵仗。
当然,要想管束住如此多人,绝非易无生一人之功,易无生也绝无那脾性去管教那些人的具体行事。
这部分重任落在其身后六人身上。
六人正是已归入天罡门的前地煞门堂主。
满面虬髯,衣襟大敞,横肉张扬的持刀壮汉乃前地煞门副门主,地勇星应隆。
身着一袭劲装,发短眼细,手无寸铁者是前地煞门六虎之一,地奇星洛奇。
身长七尺,大腹便便,双手抱着根粗大石柱,一步溅起三尺浪的悍将亦为六虎之一,地雄星肖穹。
有半老徐娘之姿的是地彗星孟梁陆。
较常人要矮上一截,瘦骨嶙峋,尖嘴猴腮,满口银牙,双手套着利爪的古怪男子是地妖星窜天猴。
身壮如牛,肤白胜雪,嘴角边有颗红痣,手中操着条粗犷长鞭的中年妇女是地奴星顾大虫。
与独行在前的易无生截然相反,六人无一不是目露凶光,恨不得当即将姜逸尘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想来若不是顾忌易无生难以捉摸的脾性,已然一拥而上了。
易无生不懂得如何观云看雨。
却有地慧星孟梁陆善观风云变幻辨阴晴冷暖。
七人同那六十余人入谷时间相近,推算出今日有极大几率落雨后,便将那些人召集在一起,按兵不动,布置好作战对策,于两日前向冷魅和姜逸尘发动车轮攻势。
今日初晨仅是细雨绵绵,恰在五大民捕倒下后,大雨降临。
若非如此,易无生倒也乐得让冷魅和姜逸尘多喘上两口气,他有的是时间来折腾两人。
不得不说这大雨来得可真是时候。
七人候着大雨到来。
而冷魅、姜逸尘却也在等着幕后之人出现。
毫无疑问,那幕后之人即为易无生七人。
对于地煞门六位堂主而言,是姜逸尘一手毁了地煞门,死于其手的兄弟姐妹多达四十余人。
虽不可否认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可堂堂天煞十二门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毁去一舵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关乎人命,又关乎颜面,地煞门与姜逸尘之间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
残余六位堂主有心杀“贼”,天煞十二门其余分舵即便不亲自参与,但给予些助力,提供些便利,则属理所当然。
是以除了五大民捕是同商阙有旧被半请半要挟而来,余下那些人马则是或威逼或利诱或内部资源倾斜进行供给。
至于易无生,与毕鄂相识言谈投机不假,却谈不上私交甚笃甘为之报仇雪恨,杀姜逸尘本只是顺手之事,帮毕鄂报仇也不过顺带为之。
易无生本没将这些繁杂之事放在心上,岂料那杀手夜枭之名正是通过其口传扬出去的。
而最令易无生记恨的,莫过于这杀手夜枭竟在其眼皮底下演了一出诈死好戏。
若说姜逸尘对于地煞门的所作所为狠狠打了天煞十二门一个大耳光,那么姜逸尘则给予了易无生从未有过的羞辱,令易无生自觉颜面扫地的羞辱!
不论是易无生,还是应隆六人,此来皆只有一个目的:置姜逸尘于死地!
也因此,从始至终都未有人对姜逸尘本身或是那天殇折梅手表露出任何兴趣,因为他们得到的任务便是取其项上人头。
“果然是前辈。”
早在冷魅道出五大民捕与商阙间的关系后,二人对幕后之人身份已基本有数,姜逸尘此时出言,不为其他,只为拖延些恢复时间。
“时日尚早,若有遗言,不妨多说几句。”
易无生一语戳穿姜逸尘心思,却也站定不再近前,对于这位让他受了奇耻大辱的小辈并未表现出任何恼羞成怒之态,反而浑不在意,足够宽容大度。
应隆六人见状止步不前,即便心中再有不满,他们都不会在易无生面前表现出来。
毕竟他们在当年之事的调查过程中发现,修恺和宋鲁达并非死于姜逸尘剑下,恰恰是易无生动的手,原因多半便是行事为易无生所不喜而招致杀身之祸。
但彼时地煞门已得罪不起易无生,而修恺和宋鲁达之死也同姜逸尘脱不开干系,这部分仇怨遂自然而然转嫁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这一路与易无生同行,六人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复仇在望,他们可不愿平添任何事端,让姜逸尘白占便宜。
姜逸尘道:“那晚辈先谢过前辈好意。”
平平无奇一句话,易无生偏偏从中听出了蹊跷。
易无生嗤笑道:“时已至此,再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应隆六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这怪人又在感慨何事。
倒还是功力稍微深厚些的应隆率先品出了其中古怪,那锐利如鹰的眸子透过重重雨帘,瞥见了姜逸尘两腮处的最后一抹抖动,横眉倒竖气冲冲道:“特乃乃个熊,这小杂碎在服药!”
说罢应隆已倾身迈步向前。
余下五人见此也即要动身。
却见易无生折扇一横,拦在六人身前。
易无生心平气和道:“难道没看出来这小子是故意为之?”
洛奇皱了皱眉道:“故意气我们?”
肖穹两粗大鼻孔在雨幕中呼出两道灼热的白气,道:“即便是故意气我们,可确实是借药力在快速恢复着,那我们此前让那么多人去消耗他们气力又有何用?”
另几人也都闷着口气不吐不快。
易无生已先道:“无妨。就当是他们死前吃的最后一顿。”
此话一出,应隆六人便不好在开口。
别看易无生这时和和气气的,再嘟囔几嘴,保不齐就冲他们动手了。
闻见对方没上当,冷魅和姜逸尘便继续安心吸纳着体内的丹药之力。
早早便未雨绸缪,二人除了在屋中囤积食物之外,也炼制了许多外敷内服的药散,基本上都在这几日间耗尽,但还有两颗历经多番精炼用以快速填补气血内息之力的丹丸迟迟未曾服用,直到姜逸尘挡下三枚透骨钉,二人才伺机服药。
只有撑到幕后之人出现,即将开启最后一战时,这两颗药丸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至于姜逸尘先前那略微显眼的咀嚼动作则是故作姿态。
意在诱使应隆等人气急败坏抢攻,而后二人便有机会反将对方杀个措手不及,占得先机,更有机会让对方出现减员,如此此战便有更多保障。
可惜,还是被易无生给一眼看穿了。
见二人默不作声,易无生歪了歪头,奇怪道:“怎么,没有遗言要说?”
姜逸尘道:“晚辈倒有问题想问。”
易无生道:“说。”
姜逸尘道:“前辈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易无生简单道:“就这些人,没了。”
忽而又语气一转,道:“不过有些人脚程快了些,不然能玩得更久些。”
姜逸尘闻言了然,影武堂杀手和琥珀山庄护法果然也是受雇于他们。
易无生笑道:“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可惜你小子并不如想象中的受欢迎。”
易无生顿了顿,故作神秘道:“只有两批人马和我们没关系。”
姜逸尘心下一凛,问到:“云小白,还有?”
易无生道:“自然还有老伯派来的人。这也怪不得我,是他们自己不够小心,都已躲了两天两夜,见你命在旦夕,终究露出了马脚。”
姜逸尘心知易无生也同他打起了心理战,虽沉住了气,问道:“他们是谁?”
应隆明了易无生的意图,也有心刺激一番姜逸尘,插了一嘴道:“两藏头露尾的龟儿子,特会打洞穿墙,你猜猜。”
且不说道义盟人数之众姜逸尘尚未认全,单是老伯朋友之多,他也无法凭此只言片语猜出二人身份。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的心思已被打乱。
冷魅察觉到了姜逸尘的异样,低声道:“老伯请来的想必是岭南药谷薛珍薛宝两兄弟,此时多想无益,你能为他们做的便是报仇。”
易无生没听到冷魅所言,只是瞧见这一幕,心下一动,朗声道:“冷姑娘,在下有一言相劝。”
冷魅听言并不作答。
易无生则毫不作恼,继续道:“你我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昔日魔宫与地煞门间纵然稍有过节,今日便由在下做个见证,在此做个了断。应门主,你觉得如何?”
应隆虽长得五大三粗,却也是个粗中有细的狠人,哪能听不明白易无生的离间伎俩,遂道:“全凭易先生做主。”
易无生点头一笑,折扇在手中敲了敲,道:“只要冷姑娘愿意一走了之,姑娘过去与应门主等人间的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更不必为了个毫不相干之人枉送性命。冷姑娘以为如何?”
第四七三章 出其不意
“不如何。”
冷魅的回答很果决,很淡漠,很简短。
之所以简短,是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
之所以淡漠,是因为对易无生这伎俩不屑一顾,哪怕多一分犹豫,多一刻迟疑,都能为她和姜逸尘多争取一呼一吸的恢复时间。
之所以果决,是因为早在云小白到来前,姜逸尘便做过此番假设,彼时冷魅所给出的答案即为否定的。
冷魅的解释是,既然当初选择了救他,便不会受强敌调唆一走了之。
而在云小白离开后,冷魅则有了更充分的理由选择留下,这是她对云小白的允诺。
当然,冷魅也不认为易无生几人真会在意自己做何抉择。
所以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三个字,话音不大,更被雨声掩盖了不少,易无生却听得很清楚。
易无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笑得身子一颤一颤地,甚至情难自已地仰起了头,以致不少雨水浇淋入口。
易无生不是不苟言笑之人,只是他已很久未笑得如此放浪形骸,就像是醉酒之后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没成想素来以冷酷无情著称的杀手,竟也会有一往情深的一面,平生能见得如此场景,实属难得啊。”
易无生话语中满是讥讽嘲弄之意,冷魅则左耳进右耳出,不予理睬。
倒是姜逸尘开了口:“江湖上都说前辈随心所欲、率性而为,视同门之谊若无物,对合作伙伴下手也毫不留情,论起心志坚定,前辈从一而终,这点我们这些晚辈确实自愧不如。”
话音一落。
易无生笑声尽敛。
应隆六人面色霎时间苍白了几许。
虽说姜逸尘这句话里偷换了所谓心志坚定和从一而终的概念,但所言之事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不争事实。
鬼无身死不久,易无生便在先师墓前对同门师弟八臂夜叉出手,致其重伤逃离,此事算不上广为流传,却也非鲜有人知的佚闻。
至于残杀合作伙伴,本便是落在地煞门自己身上之事,已无需他例佐证。
姜逸尘话中真意直指易无生是个性情多变、翻脸无情、肆意妄为之人,与之有牵扯难有好下场,可偏偏应隆六人正与易无生同一战线,他们的攻心离间之策转眼间便被姜逸尘反将一军。
“易先生,既然两个小娃儿不给您面子,也甭和他们客气,早点送他们上路吧。”毕竟曾为小半个帮门领袖,应隆很快便反应过来眼下绝不能与姜逸尘二人在口头上多做纠缠反致自乱阵脚,同时也不忘给足易无生面子,免得惹其再添不快。
“两年不见,你小子嘴皮上的功夫可一点没退步,如此甚好,甚好。”易无生嘴角重新扬起一抹笑意,眼眸中浮现出亲手将姜逸尘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快意,稍稍侧头对身后众人淡淡说了句,“那小子归我,你们自便。”
应隆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六人冒险与易无生同来,便是料定易无生对于姜逸尘的恨意丝毫不在他们之下,只要易无生亲自出手认真对待,姜逸尘绝无活路可言。
更何况姜逸尘现已是个瞎子,两天鏖战中屡陷险境、险死还生更说明其底牌尽出再无任何后手可言,虽无法亲手宰杀仇敌,但能见大仇得报,心里悬着的石头可算是落下了一半。
至于易无生所说的自便,其意是不介意以一敌二,但他们六人只在旁干看着也是如坐针毡,倒不如主动去缠住冷魅,杀与不杀见机行事,毕竟他们与冷魅间并无你死我活的仇怨,姜逸尘还活着,冷魅自然不忍弃之不顾,倘若姜逸尘身死,冷魅还当真会为他寻仇不成?
再者,他们六人不必搅入易无生与姜逸尘的战局中,也避免了类似那三十名死囚为求杀敌而不惜自伤惨状在自身身上上演。
得到易无生默许后,应隆大手一挥,领着身后五人冲姜逸尘和冷魅杀去。
以他们六人的实力,要想将二人拆散开来对付并不难,而且据他们两日来的观察,两眼摸瞎的姜逸尘只有不在冷魅身侧时才能彻底放开手脚,他们的举措未尝不是在迎合对手需求。
但算盘打得太响,对手却不是聋子,并不会顺着意来。
应隆六人一动身,冷魅和姜逸尘也跟着做出了反应。
尽管有预留的丹丸助力恢复,但身体精神方面的损耗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补足的,二人仅回复了各自七八成功力,不论是孤身独斗地煞门六位堂主,或是直接对垒一位十四恶人,均非易事,故而他们无比珍惜任何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的机会。
即便没有机会,也会去创造机会。
在应隆六人不断逼近三丈距离时,借着冷魅施放的景门加持,姜逸尘化身风火流星,在雨幕中绚烂夺目。
虽后发,却先至,意在先声夺人!
天河剑剑锋所向飘忽,既隐隐指向窜天猴,又隐隐指向顾大虫和孟梁陆。
六人中实力偏弱的三人。
纵使六人在这两日间已对此招司空见惯,但剑势来势之迅疾仍大大超出了他们所料。
一马当先的应隆一刀抡空。
巨柱横在身前的肖穹也未能将姜逸尘截下。
洛奇徒手虚抓显得很是滑稽。
窜天猴身似灵猴,剑还未至,便惊觉到了那抹危险气息,浑身汗毛炸立,在剑锋临身前一刻,机敏地一骨碌滚到半丈开外,脱离了剑锋封锁范围。
其后两位女流之辈则未能幸免于难。
两朵血花在雨中绽放!
一大块肩肉、四根手指还有那条粗犷的长鞭未能溅起多少泥水,便彻底被吞没。
地煞门六人无人殒命,唯有顾大虫的左肩肩上多了块大窟窿,用来挥鞭的右手再也无法握拳。
原来姜逸尘那一计流星式竟是要取三人性命。
窜天猴身形矮小加之动作迅捷,侥幸逃过一劫。
也因窜天猴那一闪躲,晃了姜逸尘一番,致使流星式的进势减了五分。
临到孟梁陆心口一尺时,顾大虫及时用自己强状如牛的身躯将之撞开,用自己的左肩硬吃下姜逸尘这一剑,又以右手环扣住剑身,本以为能凭自己这一身糙皮肉将剑卡住,终是未能抵过那锐利的剑气。
雨声哗哗,场上却一时不闻刀剑之声。
除了顾大虫惨白的脸上稍显遗憾之色外,余下地煞门五人则涨红了脸,恨不得马上将姜逸尘挫骨扬灰。
眼看战局方起,便要形成姜逸尘同冷魅以二敌六的局面,打乱应隆与易无生先前商量好的对战部署,一道道凄厉鹰啸声再次撕碎雨水的独奏乐章,响彻山谷!
易无生又出手了!
喜欢荡剑诛魔传请大家收藏:()荡剑诛魔传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七四章 尽在掌控
分明只是三枚不及手指粗细的透骨钉,却似在风雨中逆流而行的孤舟兴风破浪!
姜逸尘身形一顿,再不敢向应隆六人攻去,仅来得及横剑当胸,三枚透骨钉便近在咫尺!
铛!——
天河剑与透骨钉间击碰、摩擦、交错、分离。
经姜逸尘重重卸力后,透骨钉被挡开了个角度,斜扎入地。
自鹰啸声起,至透骨钉入土,不过须臾。
姜逸尘与应隆六人间相去不过一丈,然而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戛然而止。
姜逸尘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应对易无生的攻势。
而应隆六人在鹰啸声响起后,既骇然于易无生此次帮衬意味的出手,同时也明白过来此中所蕴含的无言提醒,当下不该再和姜逸尘纠缠不休,这是他易无生的猎物。
想通此理,应隆六人便果断舍了姜逸尘不顾,放心大胆地朝冷魅冲杀过去。
易无生未再出手,但未离弦的箭最具威胁,姜逸尘岂敢心有旁骛。
配合着易无生对于姜逸尘的牵扯,应隆六人极尽所能地将冷魅往远端逼退,不多时这端七人便与易无生与姜逸尘二人拉开了近二十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下,任谁都没法在另一端出现危急情况时拍马赶至,即便是惊鸿过隙。
不可否认,在易无生和应隆六人眼中,姜逸尘与冷魅二人间最大的底牌,最值得忌惮的撒手锏,便是冷魅的惊鸿过隙。
几个老江湖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以冷魅这状况至多只能再施展一次惊鸿过隙。
不论是易无生和应隆六人都不怵与冷魅正面相敌。
后者人多势众,有足够多的办法和手段去防范冷魅施展惊鸿过隙,纵有万一,也只可能被冷魅换掉两条性命,最后这场战局的胜利者仍会是他们和易无生。
至于前者,若要列出当今江湖上正面对敌下,最有可能避开惊鸿过隙那致命一击的十个人,易无生毫无例外可名列其中。
原因无他,除了暗器之外,轻功亦为易无生的看家本事。
而以易无生的狡诈,未尝不会以身犯险引诱冷魅施展惊鸿过隙,一旦连撒手锏都失手,冷魅和姜逸尘今日便再无任何生还可能。
这也是先前二人打坐恢复时低声探讨过的内容。
在绝对实力面前,即便身怀过人神通,赢面仍微乎其微。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在暗处,惊鸿过隙才会防不胜防。
而今放眼望去,满地尸骸,在场还站着的不过九人,一目了然,哪还有何暗处可言?
有。
当姜逸尘能够吸引走易无生全部注意力时,冷魅便处于易无生所不能见的暗处。
彼时若冷魅身处易无生三丈范围以内,恐怕堂堂十四恶人也会早早迎来身死道消之日。
其后应隆六人也未必能从姜逸尘剑下逃得性命。
知己知彼方可防范于未然,易无生再如何倨傲,事关生死仍会小心为上,否则也不至于耐着性子同一大帮人耗费一个来月的时日筹谋着如何将姜逸尘置于死地,当下遂极为果决地同应隆六人断绝了冷魅与姜逸尘所存的一线生机,掐灭了二人活命的念想。
灰蒙阴雨下,阴阳谷中,木屋南北两端。
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战局拉开了最后的帷幕。
若有旁观者在场,定无法忽视两个战局中对战双方所存在的实力落差。
冷魅虽为魔宫第一女杀手,但地煞门众人也非易与之辈,以一敌六,能够自保已是不易,无外力相助下妄想反制六人纯属天方夜谭。
而易无生更是冷魅和姜逸尘全盛状态下才可匹敌的强者,现下唯有姜逸尘单枪匹马,岂非任之宰割?
然,生死无算,任何因素都可能潜藏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局势可谓瞬息万变,绝无法单单凭实力对比便盖棺定论。
江湖上以弱胜强之例算不上比比皆是,倒也十存一二。
强者一方但凡有那么一分一毫疏忽大意,便很可能阴沟翻船。
地煞门六堂主看似来势汹汹,可六人的组合架构甚至略逊于那三十名死囚或是五大民捕。
六人中当以副门主应隆实力最强,两虎肖穹和洛奇次之,三人各自实力比起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只强不弱,而窜天猴、顾大虫、孟梁陆三人实力则在五大民捕上下。
应隆操大刀,肖穹抡大柱,攻势大开大合,杀伤力十足,但招式变换间顿挫频繁,对身法矫健的冷魅而言有太多闪躲避让空间,难构成实际威胁,更多是起限制作用。
顾大虫、孟梁陆二人本也能凭长鞭和一袖银针给冷魅带去不小的麻烦,可在顾大虫左肩负伤右手断指后,二女只有余力在最外围掠阵,从旁协助另四人将冷魅封锁在一定区域内不得脱身。
余下二者,洛奇善于贴身短打兼有不俗的擒拿手段,窜天猴更是近乎为近身行刺而生,二人一高一矮,一刚猛一阴柔,配合算不上天衣无缝,却成了冷魅最大的苦主。
若不是寒宫折桂锋芒尽显、生人难近,加之冷魅一手八门阵法炉火纯青,对二人形成了不小的干扰,二人或能教冷魅束手就擒。
总体而言,在地煞门六人步步紧逼的围攻下,冷魅尚未陷入疲于应对之态,留有游刃余地。
反观另一端,姜逸尘的处境则相对堪忧。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易无生不仅是头狮子,而且是头出手从不留余地且极为擅长猎食的狮子。
当年晋绥大道上姜逸尘之所以能从狮口逃生,并非是易无生没有全力施为,而是姜逸尘急中生智利用《点穴截脉心法》将七处致命要穴稍稍挪移原位,再辅以逼真的演技,这才骗过自信不会失手的易无生,侥幸活命。
上过一回当,更引以为耻的易无生此番出手便不会有任何保留。
当然,在将姜逸尘彻底视作砧板上的鱼肉后,易无生的前三次出手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与谁对敌,而只是在戏弄一头随时濒死的羚羊。
不错,昔日在易无生这头狮子眼中只能算得上是只野兔崽子的姜逸尘,而今已然成长为了一头羚羊。
然而,羚羊终究只是羚羊,只要狮子动了猎食的念头,羚羊随时引颈就戮。
每一次易无生轻描淡写的出手,对姜逸尘而言都是如临大敌。
三次,除了第一次将那三枚透骨钉成功挡偏开来外,后两次姜逸尘都未能毫发无伤。
姜逸尘很清楚第一次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易无生给了他时间,而第二次和第三次的间隔时间很短。
易无生是通过此举在告诉他,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
风雨凄凄。
拍打在姜逸尘肩上背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是杀手,屡同强敌对垒,早已习惯了各种压迫感,从不认命妥协。
他也曾与一二十四恶人打过交道,从王芝芝手上安然脱身,更是一剑了断了沈卞性命。
但也因他是杀手,所以在出手前,要么做好了万全准备,要么是趁敌病要敌命。
譬如沈卞,一来其年岁已高,二来受内伤所扰且多日油盐未进,死于任何晚学后进手中都不足为奇。
而当下,做好万全准备的是易无生,落于疲敝之际的是他自己,愈来愈大的雨势更让他彻底陷入被动局面中,他还有何翻身可能?
第四七五章 进击的剑(你好2020!元旦快乐!)
蜀地唐门。
千百年前中州盛极一时的帮派。
论用毒,能与彼时云泽境中以毒为尊的五毒教不相上下。
论搬弄机巧,亦可同天机派一掰手腕。
论暗器功夫,更可谓独步江湖。
彼时之唐门英才辈出,用庞然大物来形容毫不为过,纵是底蕴浑厚的数大名门正派论起牌面实力都难望其项背。
奈何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历经数百载打磨成型的唐门,仍未能熬过守成难这一道名门壁垒,从内部开始逐渐腐败,再加之外部各势力明里暗中的打压,终分崩离析,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把淘沙。
千百年过去,唐门之名已鲜少被提及。
说起机巧,人们不需思考就能提起天机派,尽管这个神秘的帮派已覆灭不在,可现今江湖中的机巧设置,天机派的痕迹无处不在。
说起用毒,人们也能一口气道出八九个以用毒闻名的人或帮派,鲜有人会将这些人或帮派与昔时不可一世的唐门联想到一起,只有心细之人才会发现这些人或帮派或多或少都与蜀地有些牵扯,说不准他们的用毒方式便与当年唐门镇派心法之一的《毒经》有所关联。
可说起暗器,便有可能涉及唐门,因为当今江湖可位列前三的暗器高手中,有一人的暗器功法便传言是承袭自当年的唐门另一镇派心法《天罗诡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四恶人之一的易无生,他师承鬼无,所学的金系上乘内功《诡诀》便是磕磕绊绊流传至今的不世神功,虽非完整传承,却也足矣让鬼无有个暗器宗师之名,而其两个徒弟易无生和八臂夜叉都曾位列当世暗器高手前十。
暗器之道所重不外乎三者,精度,力度,速度。
现今江湖能被称之为暗器高手者,做到例无虚发是基础,要想伤敌,力度与速度才是关键。
能将三者做到极致方为大家。
易无生便为当中佼佼者,不少江湖人都认为作为唐门传世之篇的《诡诀》功不可没。
而其专门寻求名匠段天铸所打造的暗器机巧“寸草不生”,毫不亚于数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暗器“孔雀翎”。
在此名器加持下,易无生所发出的暗器在精度、力度与速度上已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也是为何姜逸尘能用一堵风墙轻易挡开影武堂楚燕齐三人劈头盖来而来的暗器,能用开门轻松避过剑十四的飞剑,却得拿出对付云小白一剑的气力来化解易无生区区三枚透骨钉。
八门阵法中休门的风墙,对易无生发出的暗器来说不过是层窗户纸,一捅即破,形同虚设。
再者,不论是施放开门或休门总需要时间,而那点儿时间已足够易无生的暗器应声命中。
论起当今江湖暗器第一人,易无生或当仁不让。
这或许便是易无生自信,乃至自负而倨傲的来由。
实力增长总能给一个人带去自信。
也许连姜逸尘自己也未能发现,在一次次战胜强敌后,他的自信已今非昔比。
但姜逸尘却能清晰感受到,在连日杀死一批又一批劲敌后,他所修炼的《阴风功》已突破了原有桎梏,不仅回复到了他所达到的最高层次第八重,更是一举突破了第九重,只余半步便可圆满。
凭他现在的修为以死相拼未尝没有那么一成胜算。
故而仅是消沉低落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姜逸尘便找回了烙印着他那倔强而不屈印记的自信。
易无生确实做好了完全准备来找他麻烦,也千方百计地将他折腾得身心俱疲,更在大雨落下时现身,或想看着他陷入绝望,或想看着他摇尾乞怜,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
然则易无生再能算也算不准人心。
忽视或者说无视了姜逸尘的自信,以及自信背后所多出的责任感,姜逸尘自认为所该背负起的责任感。
现在的姜逸尘不再只有他自己一人,还有冷魅。
他一人死了会有很多遗憾,他还有隐娘和西山岛村民的仇怨未报,还有无相门的灭门之仇未了,还有生身父母未寻得,甚至还有霍家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还未查清,他还未能为老伯为这濒临崩溃的江湖做更多事……
而他所最不愿面对的是,自己死了还有人为他陪葬。
他不希望冷魅死,至少不愿冷魅因他而死,是以只要还能动弹,他都不会驻足不前,坐以待毙。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他知道易无生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他举足彷徨,是他不知所措。
两步。
他没有任何去向可言。
因为他根本无法在如此大雨中判断出易无生在哪个方向,但他偏偏表现得成竹在胸,仿佛已然看到易无生便站在那儿,等着他靠近。
三步。
他只是在简单地激将,但他很肯定易无生绝不乐意看到囚笼中的困兽表现得气定神闲自信满满。
只要易无生出手,他的目的便已达成。
大雨中他再难耳聪神慧,易无生一旦出手,声势定然不小,他总能反过来借此慢慢接近对方。
比起冷魅,他除了看不见外,有更多方式去接近易无生,他也更适合做易无生的对手。
在他踏出第四步时,果不其然,易无生含怒出手。
这回易无生没再使用寸草不生,所发出的暗器是铁蒺藜,声势便也小了几分,犹如蜂鸣。
蜂鸣声在大雨声极为不显。
直至临近丈许距离,姜逸尘才捕捉到铁蒺藜来向,仓促一挡仍难避免肩上再被划开道伤口。
但仅凭这一着,姜逸尘便与易无生拉近了一丈距离。
一丈距离对易无生来说却是微不足道,即便他看出了姜逸尘的用意亦不为所动,因为姜逸尘能与他拉近一丈是他给出的机会,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再与姜逸尘拉开更大的距离。
姜逸尘继续向前。
易无生跟着时不时发难。
尽管易无生每次发出暗器来向都不同,总让姜逸尘在雨中疲于奔命,但两人间的距离确确实实再不断地拉近着,从最远时的十丈,慢慢来到了五丈,四丈。
只要易无生无法在短短数息时间里从相对的两侧出手,令姜逸尘只在两点间徒劳折返,那么二人间的距离总会慢慢拉近的。
当然,姜逸尘为此付出了一身新的伤痕,而易无生在此期间不过是挥挥手扇扇扇。
好在流血归流血,姜逸尘只需控制着别再有过多失血,不妨碍招式施展,不需耗费更多精神和气力去防毒。
并非是因为姜逸尘炼出一身百毒不侵的本事,只因为将暗器引以为豪的易无生不屑于在暗器上淬毒,那对于暗器天下第一来说是种侮辱。
毒只在寸草不生扇骨的端头,那是易无生近身交战时最后的倚仗。
姜逸尘突然开口道:“可不知前辈身上还留有多少透骨钉?”
易无生闻言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笑道:“没有。”
姜逸尘道:“前辈可会有虚言?”
易无生道:“若我说没有,你可会信?”
姜逸尘道:“从见面至今,你已发出三十六枚透骨钉。”
易无生道:“若我没有说谎,那么现下应只余扇子中的十三枚。”
姜逸尘道:“前辈可有把握在最后十三枚透骨钉用尽前,将在下斩杀?”
易无生道:“那你可有把握,在哄我说了这么多话后,杀到我面前?”
姜逸尘淡淡道:“能。”
话音放落,剑出,人至!
“好胆!”
易无生只来得及呼喝这一声,便甩开折扇与姜逸尘交上了手。
当今江湖间少有人见识过易无生与人近身互搏的场景,因为并没有多少人能带着敌意接近其一丈范围之内。
当今江湖上近身交斗姜逸尘或仍难敌过不少人,但这些人中定不会有易无生。
故而,不出三十回合,姜逸尘便成功将寸草不生从易无生手中击落。
只是在折扇脱手的最后一刻,易无生适时发动了其中三枚透骨钉将姜逸尘手中的天河剑遥遥击飞。
同是失了武器,姜逸尘心中却长出口气。
在他看来,纵然易无生尚藏有暗器于身,但二人相去不过寥寥数尺,他有十足把握用天殇折梅手先发制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姜逸尘一个箭步便欺身来到易无生跟前,出掌似进爪,抓向易无生。
他察觉到了易无生的躲闪,但他浑不在意,只要接触到对方,那么易无生的命便手到擒来。
然而,他没能看到易无生眼中并无慌乱之色,反带着几分玩味,几分狡黠,几分嘲弄。
第四七六章 笑到最后
姜逸尘一爪探出,落在易无生肩头。
本该趁势而上直接进犯其咽喉,再不济也当就势卸去其肩头骨。
却见那手只是在那肩头上短促一顿,便如遭针扎般缩了回去!
随之便见易无生腾身跃起,双脚在姜逸尘胸前脸上连连踢出,末了一计崩山蹬将姜逸尘踹得倒飞一丈来远。
易无生的轻功了得,腿法倒也算是不赖,但以姜逸尘的能耐至少能避开十之七八。
可整个过程中,姜逸尘形如毫无知觉的木偶,将易无生的脚劲尽数吃下,摔得一身狼狈。
若不是残存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抬起左手连点胸前几处要穴,化开些淤血,封闭些经脉,恐怕过不多时他真会就此一命呜呼了。
易无生缓步走到十余步开外,弯下身拾起淹没在泥水中的折扇,不疾不徐地用衣袖轻轻拭去扇面上的污垢,还未回过身来重新面向姜逸尘,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呵呵哈哈……”
易无生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易无生在肆意地笑,笑到浑身抽搐,笑到直不起身,笑到连路都走不稳。
大雨将他束起的长发打乱,再不像个温和书生,而是一个笑得发癫、笑得痴狂的醉汉。
易无生一面笑着,一面向躺倒在地的姜逸尘走去。
走得并不快,刻意模仿着姜逸尘先前走向他的步态,笑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没想到吧,你的自作聪明,不过是顺着我的意,乖乖地,一步步地走进我为你挖好的坑。”
“呵呵呵!”
“这江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近我身,如果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真以为你能拿剑指着我?”
“这蚀骨软猬甲的滋味如何?”
“当然,这玩意儿也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江湖险恶,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软肋在何处,总会防着点,只是用来对付你这天殇折梅手,好像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倒在地上几乎不再动弹的姜逸尘,易无生顿住脚步,笑声即止,皱了皱眉,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快,收起摊开的折扇在手中敲了敲,目光四扫,发现天河剑落处,抬步走去。
不似拾起寸草不生时那般小心翼翼,易无生只用两指夹起天河剑后,便径直朝姜逸尘掷去。
天河剑斜刺入土,晃晃悠悠地翻腾起不少水花扑洒在姜逸尘脸上,却依然难见其有何动静。
但易无生的目光是何等锐利,看到姜逸尘微弱起伏的胸膛,知其气数未尽,便接着说道:“倒刺上煨的毒是蚀骨粉,我特意找王芝芝帮忙调配的,这毒致死性一般般,只是蔓延得很快,主要在于快速麻痹对手。你知道的,只要对手慢上那么一丝一毫,以你我这等水平而言足够扭转战局了。”
“虽然不知道你小子用的什么手段,也没听说幽冥教有何百毒不侵之法,但尹厉对你用了那么多剧毒都没能毒死你,这点儿毒你岂会吃不消?”
“你小子固然可恨,却挺对我的胃口,只要你在十息后站起来,我会再给你个出手机会,还会给你留具全尸,管杀管埋,那小丫头和那些家伙的情况我便不去理了。”
“可如果你十息后没能站起来,我这就把你的头剁了,那丫头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易无生不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的话姜逸尘都听得一清二楚。
易无生也不是危言耸听。
姜逸尘相信以易无生的品性,他说的这些,他确实都能做得出来。
只是姜逸尘脑中一团浆糊,身子更是麻痹无觉不听使唤,他现在能做什么?
在一手抓在易无生肩头后,姜逸尘便知自己遭了算计。
然而还不及他去理会右手上千疮百孔的剧痛,他便察觉到麻痹感自右手掌开始,迅速在体内蔓延开来。
未等他动用点穴截脉心法彻底将体内毒素控制住,易无生一顿飞腿愣是将他踹得七荤八素,蚀骨散的毒素也在此过程中疯狂扩散开来,他大半个身躯在转瞬间便失了知觉。
致命性再弱终究只是相对的,单是蚀骨散的麻痹性,若是直接麻痹了心脑肺部,那他刚刚就会直接昏厥过去,而且也再不会有醒过来的时候。
“十。”
听到了易无生的报数声,姜逸尘一时间竟有些愕然。
因为他听出了声音中潜藏着的,那微不可察的迫切情绪。
“九。”
姜逸尘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苦笑,总之并不是绝望。
他能感受到易无生的用意,先让他满怀希望,而后让他彻底坠入绝望深渊,不可自拔。
敌人太强大,强大到被他低估了。
易无生真的太会算计,而且完全摸透了他,可以随意将他拿捏,而他却没有丝毫办法。
但这个敌人的脾性实在太过古怪,古怪到担心玩得太过了,没了对手,而自己仍意犹未尽。
“八。”
他还有翻盘的可能吗?姜逸尘自问着。
他感觉除了自己的思维,其他一切都不在他所能掌控的范畴了。
他想深吸一口气都不能。
就当他这么想着,一股寒气无情地灌入他的鼻嘴中。
一下子他便找回了呼吸,只是鼻腔口里不知喝进了多少雨水、血水、泥水的混杂物,腥味阻在喉头,让他恶心作呕。
“七。”
“咳!咳咳……”
姜逸尘猛地咳了几声,咳出了不少浊物,可身子除了跟着颤动几下外,再无其他进展。
易无生见状呆愣半晌,眉头蹙得更深了,十息功夫已过,可他只是木讷地继续道:“六。”
姜逸尘身子不能动弹,心神却似受到了天地的洗礼。
他再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天地自然之力,这和还未能从他口腔里清出的泥屑有关。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他无法否认这种感觉和他上一次面对云小白的剑如出一辙。
不是在阴阳谷的木屋前,而是在龙渊峡的草坪上,云小白的断山河之下。
那一次姜逸尘在缥缈中窥见了《无相坐忘心法》一丝门道化险为夷。
这一次,他早已被易无生看清算尽,若要说还有何翻盘底牌,那么确实只有这本他还未能摸到修习门道的《无相坐忘心法》了。
“坐忘在先,后成无相。忘却物我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是谓无相……”
自将自己当作无相门一员,决心为无相门复仇之日起,姜逸尘便开始钻习这沾满血水的法门,即便一直没能领悟其中奥义,但整本心法的所有内容无疑皆在其心中,此时心念飞转,成百上千行功法中的文字逐一在其脑海中清晰闪过。
这一瞬姜逸尘好似对“坐忘”和“无相”四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坐忘是为忘我,无相是为无我,忘我而无我,即为自然。
他现在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存在,唯有思维尚存,很容易便忘却了自己本身,思维自然而然地与自然相融。
他的世界里易无生已消失不见,他也不再是瞎子,准确的说他不再是自己。
他只能看见阴阳谷上的天穹,天穹上坠下的雨,雨落处的土地,而土地上也没有他自己。
只是然后呢?
姜逸尘似在质问天地,可声音却向远方飘去又飘荡回来,原来他只能自问自答。
但他心里很快便有了回音。
那声音很稚嫩,是两个孩童的对话声,声音很遥远,来自很久以前。
他还未离开西山岛时,不经意间所听到的虎头和虎妞俩小屁孩间的争辩。
虎头道:“那是我的!”
虎妞道:“你的就是我的!”
虎头道:“那你的呢?”
虎妞道:“我的当然还是我的啦,略略略!”
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姜逸尘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忘我无我,与天地相融,那么他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他,他的是他的,天地自然的,也可以是他的!
不过这之间还缺了把钥匙,一把沟通动用天地之力的钥匙。
这把钥匙在哪?
姜逸尘又对自己发出了疑问。
“或许在遥远的过去,江湖上的武者或者应该说是修行者,功法修习并不似我们这般艰难,有一大部分人都有取之不尽用之难竭的内力,而且可轻易沟通天地之力,是以‘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为常态。”
“但在现在,以气驭剑实为末流,就如剑十四,需得强行散去一门内功,才能借来天地之力驾驭飞剑与你血拼不足半盏茶,便气力衰竭,此举殊为不智。”
“当真有那气魄,以天地之力为剑不更具杀伤力吗?”
这是几日前,他与冷魅谈及剑十四那神乎其技的以气驭剑之法时,冷魅做出的评述。
此时回想起来,姜逸尘已从中窥见天机。
不能以气御剑,那么,以气沟通天地之力如何?
他的内息便是那把钥匙!
“一。”
易无生终于数到了一。
而姜逸尘也毫不令其失望地站起了身。
“很好。”易无生赞叹道,“拿起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易无生笑意岑岑,浑然不知姜逸尘听不到任何外界之声,仍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还差点。姜逸尘心道。
他在尝试着沟通天地之力,他隐约觉得自己已同天地达成了某种契约,可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也就是那么一点,他无法完全驾驭天地之力。
怎么办?
这回再没有其他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但他回想起了冷魅那番话。
强行散功。
内功修炼不是盛碗饭装杯水,不想吃,喝不惯,倒掉即可。
功法早已同四肢百骸相融,有些改变更是不可逆的,不会因散功便不复存在,若要挑个恰当些的比喻,便是镶金的剑,你要除去那层金,可不得重新打磨?
但练功时融于丹田穴道中的内息除了平时可拿来用外总会有剩余,这部分剩余占比至少达到整套功法所能蕴藏内力的三成。
三成。
有这三成,他也能像剑十四一般,意之所向,天地之力为我所用?
“散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半日为宜,个把时辰总是需要的,如此强行散功对丹田经脉有着不小损害,若没有及时养护,落下病根,日后再修炼新内功时,总会出问题。”
这是他还未能修习内功时,耳畔边总能听到的,村里大人们对于其他小伙伴们的讲学或者告诫。
姜逸尘的丹田本就有破损,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年来都无法修习内功。
现下的“假丹田”是通过霜雪真气塑造的。
破损?又有何可惧。
至于他的经脉,可是经过虚尘真人扩疏过,还有玄箫暗中相助,想必早已异于常人,还真难有多少损伤。
心中已有定计。
姜逸尘握住了天河剑剑柄。
易无生笑意渐浓,无比满意姜逸尘的表现。
眼看着姜逸尘左手握着大地,右手握着天。
眼看着姜逸尘刺剑而来,来剑如流星,虽璀璨夺目,可仍是那么单调乏味,毫无新意,也毫无威胁。
眼看姜逸尘剑至。
天河剑剑锋毫无意外抵在寸草不生的扇面上,不得寸进。
易无生顿觉索然无味,木无表情道:“那么,你可以去死了。”
易无生正要挥扇打开天河剑,却骤然发觉整个身子已被寒意冻得僵硬无比。
而面前那些本该自天坠下砸落地面的雨滴,不再下落,而是被聚拢,被拉长,化作一道道剑锋。
剑锋所指,是他的眉心,他的脸蛋,他的眼、鼻、嘴、耳,当然还有他的身躯和四肢。
他便是被这一道道雨水凝成的剑锋打湿的。
适才他只注意到了姜逸尘刺来的剑,却漏过了姜逸尘背后那方天地间有过那么一瞬不自然的震颤。
他还没感觉到疼痛,不知是因寒冷而麻木,或是这些剑锋还不够锐利。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有剑锋扎入了他的眉心,划开他的脸蛋,刺入他的眼、鼻、嘴、耳,除了胸前腹部还有肩头几处有软猬甲在身,能挡下这些冰寒而又锐利的剑锋外,他的头部和四肢已然被一道道由冰霜化成的剑锋扎花。
就像姜逸尘被软猬甲扎得千疮百孔的右手一般!
易无生断绝了呼吸,他死得很惨,被一道道冰雨剑扎成了刺猬。
他死得很狰狞,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出乎其所料。
姜逸尘盘膝而坐,他刚摸到了《无相坐忘心法》入门之道,散去的功力尚有残余,不能浪费。
岂料在这时,雨中有脚步声响起。
没有这两日来他已熟悉的银铃声。
好在来人开了口,那声音是他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的笑声。”来人解释道,似是疲惫至极,但话语声却很轻松。
姜逸尘舒心一笑道:“嗯,但他没笑到最后。”
《荡剑诛魔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荡剑诛魔传请大家收藏:()荡剑诛魔传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七七章 后会有期
时已四月中旬。
正值暮春时节,谷外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谷中仍是一副盛夏景色。
在易无生和应隆六人分别死在姜逸尘和冷魅手上后的十来日间,再无外人闯入谷中。
阴阳谷也重归静谧祥和。
这段时日里,二人生活的重中之重便是治伤、养伤和调养身子。
冷魅身上多为皮肉之伤,但当日连番使用惊鸿过隙亦对其身子骨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是以,在最开始的三天三夜里,姜逸尘作为个大男人一力担起了冷魅平常做的糙活累活,让冷魅得到了充分的静养调歇,这才令之逐步恢复了往日精神饱满的干练状态。
姜逸尘除了一身皮肉伤外,最重的伤便是拜五大民捕合力所赐的腰伤,但为了照顾冷魅,加之自身霜雪真气的镇痛缓伤效果显著,便推延了数天才进行治理。
只是拖延治疗终要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时日里,姜逸尘每日下床时间不敢超过一盏茶,做个下蹲动作竟似女子生产那般疼得撕心裂肺,可偏偏是为了出恭,不敢妄以霜雪真气镇痛,生怕冻坏了肚子又排不出毒。
冷魅是杀手出身,同姜逸尘一般,略通药理,多伤自成医,可终究不是大夫,对大多伤情有自己的治疗办法,可对于此类伤筋动骨的情况,除了熬药贴膏助姜逸尘活血化瘀外再无他法。
眼见伤情棘手,连炖野味为姜逸尘壮阳滋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仍不见气色,一时愁眉不展。
直到姜逸尘抱着尝试的态度,亲自下床教授了她一番传自西山岛的推拿技艺,再由她每日为之推拿运气上三五日后,姜逸尘的腰部伤势终得以痊愈。
经此一事后,冷魅永远也不会忘记,姜逸尘传授这门技法,她一面作为学徒,一面又作为试验受疗对象时,内心中对于姜逸尘的鄙夷:有这手艺竟藏着掖着不拿出来,前些天我卧榻在床时怎么没帮我揉捏揉捏?原来你是这样的姜逸尘!
冷魅当时便受不了心中的委屈,幽幽试探他为何不早点将这推拿技艺拿出来。
岂料姜逸尘给出的答复竟是:害羞。
要不是姜逸尘蒙着眼看不见,否则冷魅定会让他领教一番何为千刀万剐的眼神!
想来姜逸尘倒是乐意一见冷魅那难得一见的眼神。
怎奈何其眼部的治疗,确受此次久战所累,受到了不小影响,除了还需持续用药外,最终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也难有定数。
至于强行散功所带来的损伤,于他而言更类似于大量精气亏损,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构不成大碍。
姜逸尘也在这期间趁热打铁,一举将《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第三重。
不得不说,自那日雨中顿悟后,他修习起这门中等内功来竟是如鱼得水,出奇的顺利。
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开了窍,从资质平平的凡夫俗子鱼跃龙门成了天赋异禀之辈。
直到撞在了冲击第四重境界的瓶颈上。
《无相坐忘心法》到底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凡俗杂功,而是与《诡诀》相似,是同样传言大有来头的功法,想来不是那么轻易便可攻克的。
否则昔年无相门门人不致于十之八九卡在下层境界难有进境,帮派整体实力孱弱,加上怀璧之罪,招致灭门惨祸。
想通此理,姜逸尘便不再每日硬着头皮去琢磨那些总将他扰得云里雾里的功法了。
在他看来,以他这俗不可耐的资质,要想更上一层楼,还欠缺一个契机。
那个契机,还得靠顿悟……
当然,除了疗伤养伤这些日常“必修功课”外,冷魅和姜逸尘还是抽出了些功夫,料理了下几日久战来的后事。
毕竟谁在一团乱糟糟的环境中待着,心里都难舒心。
在冷魅的陪伴下,姜逸尘找到了薛珍薛宝的遗骸,让兄弟俩得以入土为安。
虽与薛式兄弟素未谋面,初见便是阴阳两隔,但姜逸尘还是将二人当作了朋友,因为他们是老伯的朋友,也是因为他而牺牲的朋友。
姜逸尘对兄弟二人的情况不熟,不过他从冷魅口中得知,两兄弟是药谷的得力干将,手脚利落不说,翻山越岭的寻药本事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此次若不是云小白一剑辟出了条捷径来,那么最先寻到谷中的定会是他们。
老伯已足够精打细算,可惜没能算到云小白竟会横生枝节。
姜逸尘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咎于老伯,抑或是云小白,他虽已为兄弟二人手刃仇人,但他也想着欠下药谷诸多情谊,以后只能找机会多多报答了。
至于其他人等,姜逸尘则是和冷魅将他们堆到坑里一把火烧了。
人死如灯灭,不论是声名赫赫的十四恶人,还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死囚,到最后不过是一把火,一撮灰。
……
……
谷中无处见春柳,却无碍离别意正浓。
历经诸多时日,对于阴阳谷外冷魅和姜逸尘心间有着各自的担忧,离去之日终已到来。
初晨时分,二人打理好包裹便顺着云小白给的出谷图,踏上了重归江湖之路。
冷魅没有带走阿白,她对阿白是这样告别的:本以为就守着你过日子了,没教你太多本事,让你只学会了睡,但我们人很多时候也都如此,突然间就被抛到了无可依靠的境地中,一切只能靠自己,接下来的猪生,你也得靠自己了,别让我失望。
姜逸尘在一旁听着也不由感慨,不论是怎样的女子,心中总有十分柔软的一面,这一面不一定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可在小动物面前总能轻易卸下所有防备毫无保留。
很幸运能见识到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的魔宫第一女杀手有此婆婆妈妈,呃,多愁善感的一面。
像他和阿白间的告别可就爷们多了。
“嘿哥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在出谷的路上走了两天一夜,他们来到了座石城遗迹。
石城遗迹规模不大,是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村落。
之所说是遗迹,因为石城不见任何死人枯骨,是座空城,不知当年是因何大变遭了遗弃。
石城里的房屋及屋内陈设年久失修,粗略判断少说也荒废了百余年之久,常年难见天日下,其余屋内物事腐化衰败没那么厉害,挑挑拣拣还是能找出一二可用之物。
木屋中那三口大小各异的铁锅陶罐便是冷魅早些时候从这儿辛辛苦苦淘出来的,若没有那些小锅小罐二人嘴中便要少了好多滋味。
冷魅也曾带着有猎奇心的姜逸尘来过一回,同时也奢望着从中淘出些布匹来,解决当时的燃眉之急,可惜能寻见的布匹无一不在其手中化为无情飞灰。
……
……
足足花了五日功夫,二人才终于走出了阴阳谷,再入江湖路。
第四七八章 后会可期
平海郡,青水镇。
安平客栈栅栏外,正有二人话别离。
二人均骑着马,白衣飘飘,头戴帷帽,遮掩得虽较为严实,却也非江湖中的稀有打扮,未惹来过多瞩目。
也因此若无仔细甄别,甚至分不出二人是男是女。
二人正是昨日才走出阴阳谷的冷魅和姜逸尘。
姜逸尘双眼缠布太过惹眼,有心人未尝不会联想到一个多月前发生在百花谷之事,进而猜知其身份招来麻烦,所以在出谷时便简要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准备。
不论是楚君河的天河剑,还是剑十四的剑,只要是稍有特点易被甄别出原剑主身份的剑,统统被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挑了个地方埋了。
现在在他背上的剑,剑柄是木剑柄,剑鞘是木剑鞘,均是他在出谷前赶工出来的,只有剑身是从另一柄剑上移花接木来的,这样的剑在江湖上极为罕有。
当下他不怕特立独行,就怕太早被识破身份。
冷魅需要做的伪装便稍微简单些,只要把那两柄寒宫折桂给包裹起来即可,这些她曾经便做得很好,现下依然能做得滴水不漏。
按说二人既担忧被人发现踪迹,除了低调行事外,自然也当往人少处而行,可却偏偏来到了平海郡中最为人多眼杂的青水镇,所待之处更是常常人满为患的安平客栈。
只因二人与江湖实在脱离太久,对于现今的江湖情况仅从云小白口中探得寥寥数言,说不上两眼摸黑全然不知,却也是雾里看花毫不真切,只有到最热闹的地方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获知最想要的信息。
待了一天一夜后,他们便察觉到了这平海郡的诸多不同寻常之处。
平海郡太过“静悄悄”,似与百花大会开始的前夕如出一辙。
只是彼时平海郡是笼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氛围中,而现在的平海郡更像是暴风雨过境后,被涤荡过一番的萧条。
往常安平客栈少有余房,而今至少空了三成。
往常不远处喧闹的集市,而今少了大半摊贩。
往常午饭过后,客栈门口依然可见人来人往,此时便只有他们二人。
两人各凭手段在一日之内探得各自所需,眼下终到了分道扬镳之际。
正如二人怀揣着各自对于谷外江湖的担忧,踏上出谷之路,二人也将向着更需要他们地方前行。
毕竟在进入阴阳谷前,他们本非一路同行,在出了阴阳谷后,他们便也穿上了各自曾有的身份,有着各自的责任,有着各自的去向。
至于未来,总有再见之日吧?
安平客栈外四通八达,选择的路有很多,只是路的远方在一片氤氤氲氲中,祸福难卜。
冷魅要去的是黔地西江郡一带,龙多多最近一次出没之地便在那儿。
冷魅以前的身份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即便魔宫已遭覆灭,可只要她和龙多多还活着,那魔宫便是名亡实存。
冷魅与龙多多的关系超乎帮主帮众,近乎亲情,是以不论龙多多是否是大魔头,她总要找到他,再问问他的决定。
姜逸尘则是同道义盟在平海郡的主事人街上了头,在表露身份后,对方通过最快的手段帮姜逸尘同老伯一方接上线,姜逸尘将他的情况捎回菊园,午膳前不久菊园方面的回信便到了姜逸尘手中。
信是老伯亲自执笔,显然对于姜逸尘的回归喜出望外,但老伯并未在信中表达任何关心之情,而是直接给姜逸尘安排了任务。
老伯要姜逸尘去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男的魁梧如山,女的则是个小女孩,并将二人安然带往药谷。
老伯的安排可谓一举两得,一来既顺了姜逸尘的意,让他去当下最急需人手之处发挥作用,二来在事情完成后,便可在药谷接受进一步治疗。
昔时葱岭百里部族之人拖了那么长的年岁才得到医治,能痊愈自然得以痊愈,不能痊愈的也强求不得,姜逸尘的双眼已受罪有好些时日,不差这些时间。
一人将往西南而行,一人则朝东北而去,正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冷魅先开口道:“我对云小白的允诺完成了。接下来,你自己保重,记得每天按时换药。”
“嗯,你也要保重。”姜逸尘答应了声,可似乎仍有言语未尽,却不知如何启齿。
沉默片刻,还是敢在冷魅催促前,鼓足勇气打算说出许久之前便想说的话:“那夜。”
仅道出两字,便有一只柔荑穿过皂纱按在了他双唇之间。
他与冷魅都骑在马上,相隔虽不远,然而要将手伸到他嘴边也不免要探身,可见冷魅已猜知他要说什么,而且不希望他说出来。
只听冷魅道:“那个雨夜之事不必再提,你我之间互不亏欠,你更不需因此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
冷魅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且你我同是初次,是你而不是那些不堪之徒,我很庆幸。”
这是二人单独相处这么久以来,首次提及那个雨夜中那个茅屋里发生之事,两人间若无再遇之时,此事便可当作个美丽的梦,可二人缘分未尽,姜逸尘便无法当那夜之事毫不存在。
但冷魅既有如此说辞,他这大男人再揪着不放则太过矫情了。
姜逸尘点了点头道:“好。可如果。”
冷魅截语道:“世上没有如果。”
话语再次被冷魅无情打断,姜逸尘却丝毫不恼,微微一笑道:“如果有如果。”
姜逸尘这回只说了个开头,接下来给冷魅自由发挥。
冷魅沉吟半晌,道:“如果真有一日,你我还能同,同睡在一个屋檐下,那你去哪,我去哪。”
姜逸尘喜道:“一言为定?”
相比起姜逸尘的热情,冷魅似未将此当成一回事,道:“一言为定。”
言毕,本已打算告辞,却突然说道:“我有个兄长。”
“嗯?”姜逸尘还沉浸在先前的喜悦之中,轻轻应了声,没反应过来。
冷魅继续道:“我有个兄长,其名冷杉,在朝中身居要职,与江湖间有不少接触,每年都会在六月上旬南下姑苏,于松鹤楼那儿小住十余日。百花大会或者霍家那些事儿你有查不明白之处,便去松鹤楼找他,报我名字即可,他或许能帮上你忙。”
姜逸尘闻言一惊,冷魅是第一次同他提及兄长之事,这个秘密恐怕也只有龙多多知晓,她对自己可算是掏心掏肺了吧,心下霎时间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发自肺腑的“多谢”二字。
想来冷魅是不求他谢的,可他实在无以为报,忽而想起一事,忙道:“若是碰上龙宫主。”
这下话头并未被打断,只是姜逸尘转念想到即便与龙多多相遇也指不定谁帮谁,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冷魅看破不说破,道:“相信你若见着宫主有难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也相信宫主很高兴遇见你这师弟。”
尴尬被化解,姜逸尘只能以笑应之。
冷魅道:“那么,就此告辞。”
姜逸尘张了张嘴,却无话出口。
“还有话说?”冷魅已提起缰绳,见状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急道,“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短暂踌躇后,姜逸尘说道:“离去前,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
出谷前的几日,姜逸尘便屡趁冷魅为他换药之际,微微睁眼意图一睹芳容,奈何换药时木屋中的光线总不够充足,他眼中所能见的只是个模糊虚影。
尽管如此,他仍很满足,毕竟恢复得虽慢,但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比起先前朦胧一片好过太多。
当然,姜逸尘的小动作都未能逃过冷魅法眼。
某日清晨换药前,冷魅倒是主动给了姜逸尘次机会,将姜逸尘推到了屋外换药,可惜姜逸尘双眼不够争气,三尺外冷魅的清丽面容在其眼中仍是被蒙上了层白纱,徒见其形,难识真容。
应付了这茬后,冷魅自然没再给姜逸尘得寸进尺的机会,直到今天。
想起不久前还在阴阳谷中的日子,从方才至今一直心如止水的冷魅终于难在这男子面前继续摆着个冷面孔了,不由好奇道:“这很重要么?”
姜逸尘肃然道:“重要。”
冷魅挑了挑眉,锐利的目光透过两层皂纱,将姜逸尘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追问道:“真有那么好看?”
“很好看。”姜逸尘认真地回答着,思绪却飘回了初见冷魅那日,不是那夜的茅屋,而是在栖梧岭时的惊鸿一瞥,似从那天起,这个不一般的女子和其面容便在他脑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看着姜逸尘那似乎有些陶醉的面容,两抹红霞在帷帽下一闪而逝,冷魅轻咳了两声,说道:“行,那你可得自己将眼布缠回去。”
姜逸尘道了句小事儿,便伸手去解眼前“碍事”的布。
只是下一瞬,他那手便僵住了。
他听到了身侧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那股他认为一直存在的淡雅清香。
姜逸尘怅然一笑,还是解下了眼布,稍稍拨开皂纱,看向远去的一人一马。
离去的背影已极为模糊,但姜逸尘还是依稀分辨出伊人背对着他遥遥挥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可期!”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七九章 不对与对
白驹镇。
位于盐城郡最南端,地势平坦低洼,湖荡相连。
相传千百年前有一将士,身穿盔甲,倒提银枪,骑着白驹,奋勇杀敌至此,白驹停步于河边饮水,通体散发白色光芒,被传作神驹,故此得名。
传说是否为真暂且不提,而今镇子的布局巧似一匹白驹却是名副其实。
其时谷雨已过,立夏未至。
白驹镇中心,也便是“马背”与“马腹”间的中央地带,纵横街道车水马龙,桥上桥下人头攒动,大店小摊生意兴隆,好不热闹。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喜滋滋地提前收工回家,只留下一老五少在那分享最后两串糖葫芦。
一老五少身着打扮虽各有不同,总体而言皆是低调朴素,男子不鲜衣怒马,女子不花枝招展。
稍有眼力见的江湖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一行乃某个帮派或不世出的宗门长辈带着五个小辈来外出历练。
六人颇为面生,一方面不易招惹麻烦,另一方面也说明六人籍籍无名。
至少“云天观”这三字,在江湖上仍鲜有人知。
这一老五少正是从遥遥苍梧山云天观来的,四长老齐黄肃、七弟子汐微语、九弟子云章、十一弟子云旌、二十三弟子云龙葵,以及齐字辈长老中年纪最轻的,极易被误当作小辈的,八长老齐荒武。
吃糖时气氛虽轻松祥和,但一老五少出现在此,显然与游山玩水无关,而是带着目的来的。
“不对,不对,不对。”
齐黄肃在吞下第二颗糖葫芦后,本要伸手去捋那山羊胡,忽觉指间糖渍粘腻,忙止住了动作,转而连道了三声不对,摇摇头,皱皱眉,又点点头。
四长老束发戴冠,须发灰白,眉宇宽平,星目灼灼,精神矍铄,平日间看起来颇具亲和力,可一严肃起来亦不乏道骨仙风之相。
而此时这番做派,却教在旁五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生性活泼洒脱,一笑总是露出俩标志性虎牙的云旌最先凑到四师叔身旁,打趣道:“师叔呀,是两颗不够尝,还是糖葫芦不够香,怎么就不对了?”
在云旌看来,四师叔不比已故的二师叔和善,却也很少板着脸端着架子,说四师叔馋嘴,这小玩笑自然是开得起的。
却见齐黄肃闻言眉头一挑,紧跟着衣袖拂动。
云旌暗道不妙,机警地后退开半步,脑袋跟着往后一缩,满心以为避开了四师叔赏的一头爆栗,眼前一个巴掌已扇到了脸蛋上。
吃了这一着,云旌顾不得刚才挑衅了师叔的威严,当即便要找师叔讨说法,打人怎能打脸呢?
一边想着手已摸到了“挨了巴掌”的脸上。
——欸,刚刚没有“啪”的一声,好像也不疼,可怎么……
只一瞬,云旌要与四师叔一决雌雄的汹汹气势便尽数消去,换而代之的,是被师叔糊了一脸糖渍的满腹幽怨。
看着四师叔撇来的眼神,云旌彻底蔫了,他看懂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亏,得认!
一旁的云龙葵和汐微语憋着笑意神色古怪,云章却是将刚才一幕从脑中屏去,回到四师叔最开始说的话,问道:“师叔可是发现哪里有古怪了?”
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垂眼,鼻挺嘴宽,可当兄长的,除了年岁身板都要稍长外,行事气度,分寸拿捏,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齐黄肃听言便是眉头一舒,捋了捋山羊胡,答道:“人不对。”
听齐黄肃这么一说,五人都稍稍凑近了些,汐微语和云龙葵也不急于将手中的葫芦串吃完。
云旌依言往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不甘心道:“人?不都是寻常百姓吗?”
“卖糖葫芦的有问题?”
汐微语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蹙眉感受身体是否一切如常,却未发现异常。
齐黄肃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不,是人太多了。”
“多?”云旌又往街上瞥了几眼,还想说些什么。
齐黄肃已先道:“师叔行走江湖的时间比不过你们,也是第一次离山门这么远,但吃过的米,掉过的须发,可比你们几个小娃儿加起来都多。”
齐黄肃这小娃儿可是将齐荒武也给算了进去,但众人却面色肃然,丝毫不觉其在倚老卖老,一如山上听其讲学时那般认真。
“我们可不是白驹镇的生客了,十天前我们便来过,也待了足足三日,彼时可有如此热闹?”
听到齐黄肃道出了重点,云旌已然正视起这个问题来,道:“师叔是说……”
齐黄肃却追问道:“近日可有何节日?”
云旌不假思索道:“没有。”
齐黄肃道:“当地最近可有庙会举办?”
云旌沉吟半晌似在思忖,汐微语先答道:“镇上虽有庙会习俗,可时间点不对。”
齐黄肃道:“不错。此地并非枢纽要道,既无节日,更无庙会,此时断不当有如此多人。事出反常!”
云章摩挲着下巴,道:“难道,多出来的这些人和我们来意相同?”
齐黄肃道:“恰恰相反。我们本是来帮忙看前看后的,简而言之便是护送人的,而这些人,除了来看戏的,便是来杀人的。”
汐微语很清楚他们此来是做什么的,更清楚齐黄肃口中被护被杀的会是什么人。
这本便是她的提议,两个师叔还有三个师弟师妹们是陪她来的,眼看着将陷他们于更大的危局之中,良心如何能安?还是就此作罢?
“既是出来历练的,怎可碰上些困难便想着退缩。”见汐微语怔怔出神,齐黄肃一面摇头,一面劝道,“相比起这些,你那如意郎君所要面对的可是千难万阻。”
汐微语初听言时心中一暖,可后半句话,却让她心下揪得更紧。
“你若真有心守在他身后,不提拖他后腿,至少决意为他所办之事,无论事成与否,都不能未做先露怯。拿出你原来那份脾性来,小语。”
齐黄肃看着早已不再扎着双马尾,而是盘起一头长发,许久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内敛婉约的年轻姑娘,耐心劝诫着。
云龙葵见师姐近来因心有所忧,本是灵动的眸子满布愁丝,心知师叔虽是好言开解,却怕师姐承受不住,忙挽住师姐的臂弯,道:“师姐放宽心,洛大哥那么能干,一定不会有事的!”
云旌当即补充道:“对对对,小葵和师叔都说得对,师姐放宽心,那姓洛的不需我们替他操心,我们现在当务之急,该合计合计行动计划是否妥当,还有什么遗漏没有。”
被身旁这些至亲之人的关爱所保护,陪伴所温暖,鞭策所鼓励,汐微语努力驱散着几日间笼罩在心中的阴霾,虽未能立马一扫颓态,但精气神显然好转了许多。
汐微语道:“师叔,现在这局面是否和幽京那边的情况有关?”
齐黄肃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道:“这是自然,江湖与庙堂间那些门道我懂的不多,可这几日我仔细一琢磨,便知其中任何一环都非同小可。”
汐微语道:“愿听师叔解惑。”
云章警惕道:“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齐黄肃摆了摆手道:“不必,不过老道瞎琢瞎磨,被听去也无妨,且走且看且说吧,莫要张扬即可。”
众人颔首,同齐黄肃在街道上款款而行,眼观八方,垂耳细听。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八零章 骇人的手
“一户大地主人家,有地,有牛,有犁。”
“七八头牛无一不为这地主家勤勤恳恳劳作了十余载。”
“某一年,当中有头牛崴了脚,再不能耕作,地主家念其多年辛劳,给这头牛换了个单独的牛舍,食物不再那么丰盛了,住的也简陋了些,可终究能安享最后几年好日子。”
“年复一年,除了下人们还会来喂养这头老牛,主人家似乎已将之给遗忘了。”
“直到某一天,这头老牛不见了。”
“地主家很快便发现是有外人打开了牛舍的门,让牛自己离开的。”
“老牛的脚是否受了伤不重要,老牛能否再为地主家耕作也不重要,因为地主家不缺牛,他们甚至能为这头老牛送终,从始至终都不取老牛身上的肉,却决不会允许这头老牛跑到别户人家去犁田。”
“即便老牛根本没萌生出这般想法,可只要踏出了地主家的门,那地主家的猜疑或是怒火,终要人去消解去平息。”
“小洛给老牛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
“多往官道走的好处,便在于车马能长驱而下,并不需太过抛头露面,最大程度上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所以不出四日,老牛一溜烟儿便出了鲁州。”
“照原先计划,从津州城到药谷,或真用不上一个月。”
“然而地主家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更何况在官道上眼线更不会少,发现老牛跑了,便及时发动各地奴仆去拦老牛。”
“奴仆们不需动粗,只要打着地主家的旗号,老牛便得乖乖跟着走,否则可不只是锒铛下狱那么简单。”
“老牛只被请回到鲁州城,而非津州城,住的也是客栈,而非牢狱。”
“老牛被遗忘多年,除了地主家外,身后哪还有什么照应,可见小洛已提前料见这档子意外,做了些打点。”
“当然,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小洛终得去幽京去地主家中走上一遭,他不需取得地主家中所有人的信任,不需让地主家中所有人满意,可至少得获取地主家中部分或个别有话语权人的些许支持。”
“换言之,老牛此次行踪既已暴露,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承担任何被刺杀被抓捕或任何意外而致死的风险,但绝不能让地主家以背叛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将之论处。”
“幽京之行,或因老牛而起,却非全然为了老牛,小洛看得很清楚,现如今正是地主家意气风发之时,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地主家都不会再如先前视若无睹,而他的一举一动将被各种解读,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解读不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可以不被完全理解,不获得太多认同,却一定不能被认为他有任何忤逆地主家的意思,也绝没有犯上作乱的可能。”
“从老牛被软禁在客栈,到重新上路,仅过了十天。”
“此前地主家若只有一方针对小洛,小洛只需寻得另一方的认可和支持,若是有两方对小洛有敌意,小洛便需去寻求能在二者间打太极的第三方相助,不论地主家有多少方有意打压小洛,小洛终得获得某一方或是某几方的支持,如此才能在夹缝中求存。”
“显而易见,小洛成功了,而他做到这步只用十天。”
“在庙堂之上,江湖草莽的位置并不见得能比平民百姓高出多少,石府更已覆灭多年,小洛此去同那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都难,更莫说坐下来向那些大人物长篇大论以说服他们,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老道便琢磨不透了,但无需细想亦可知此中艰险九死一生。”
汐微语五人簇拥着齐黄肃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随人潮而动,齐黄肃将其几日来的分析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其中的地主家和老牛另有指代,听不懂的只会云里雾里,只有听得懂的才能心知肚明。
不过诚如齐黄肃所说,其所言无关大碍,便也丝毫不惧隔墙之耳。
“谢谢四师叔。”
汐微语心知四师叔费了如此多口舌无不是为了开解她,让她明白洛飘零一直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与其增添全无益处的担心,不如着眼当下帮洛飘零解决些她所力所能及之事。
齐黄肃捋着山羊胡,老怀甚慰地笑着摇头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不过话说回来,起初,我也以为小洛同意你介入此事,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云旌略生恼意,插嘴道:“那现在呢?”
齐黄肃道:“现在看来,却是他防备不时之需的后手保障,北边他有更多麻烦要摆平,南面亦需不少人手才足够保障万无一失。”
齐黄肃顿了顿,感慨道:“这孩子所谋之深,所虑之远,所思之缜密,实所老道生平仅见。”
“小语你选择跟了他,今后的不幸或大过有幸。”后半句话齐黄肃未说出口,只在心中暗叹。
“切。”云旌小声嘀咕着,自打来到江湖上历练,诸多关乎洛飘零的传闻便甚嚣尘上,直至上月百花大会后风向才有了偏转,可作为铁骨铮铮的云天观年轻一辈,尽管心底里服气,嘴上却不能认怂。
齐黄肃闻声斜睨了云旌一眼,淡然一笑,并无出手教训的意思,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怎会不知其脾性。
反倒是走得离云旌近的云章拍了弟弟一脑袋,云旌回头怒目而视,正要斥责兄长几句。
云章却丝毫不给弟弟机会,抢先开了口道:“诚如四师叔所言,十日前我们所需做的,便是看着那头老牛能从这盐城郡白驹镇安然无恙地走到东亭郡草堰镇,我等只需暗中相随,不必现身相见。可这十日间,已足够地主家或是其他方在此路途中排布太多手段。想必今日一到客栈,四师叔便让我们出来街上走走,也不只是逛街散心这么简单吧。”
把四师叔拉作掩护,云旌也再不敢闹腾。
齐黄肃并非好面子的人,捋着胡须,如实道:“嘿嘿,师叔原先委实没有太多打算,现下既然发现了异常,不如趁着天色未晚,多走走看看吧。”
众人闻言并无异议,十日前来到白驹镇,他们便本着做事负责的态度将镇里镇外大致情况摸清楚,眼下还需警惕的,除了那些地僻人稀的阴暗角落外,还有街道上、店铺里、摊贩间各色各类的人。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总难让人多观望上两眼,而危险往往便隐藏其间。
可这并不意味着,美丽的,脱俗的,夺人眼球的人不可怕。
云龙葵那清澈空明的双瞳已在十余步远一摊位上停留了许久,一年有余的江湖历练并没让其眼中沾染上多少尘埃,她的思维虽活泛了许多,可仍旧是个单纯活泼的女孩。
她拉了拉汐微语的衣袖,抬手向其指明了那处摊位,便缩回手以防碍着其他行人,兴奋道:“师姐师姐,你看那儿,那个大姐姐绣的香囊袋好漂亮,我们过去看看。”
汐微语怎会拒绝师妹的提议,立马道:“行,那过去瞅瞅,喜欢的话买个挂着。”
师姐师妹安好便是晴天,余下四个大男人自不会拂了俩姐妹之意,跟着往那处摊位走去。
行人来来去去,寥寥十余步的距离,众人一时间竟未能走近,仅依稀看清了让俩姐妹都来兴致的摊位是何状况。
只见那摊位上是个顶着一头单螺髻,杏眼桃腮,右眼角下有颗泪痣,肤白胜雪的高挑细瘦女子。
之所以说高挑,只因此女屈腿端坐在小马扎上,身姿仍显得极为颀长。
之所以说细瘦,因为那玄色长裙下,其腰身之细尚不及寻常女子并拢的双臂,而其胸前也略输波澜。
玄裙女子约莫已过了不惑之年,相貌算得上是中等姿色,可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双手。
那双手太过纤细,太过修长,以致于配上那雪白的肤色,看起来便状若无皮,徒有白骨!
稍显可怖骇人的手指间夹着四根绣花针,绣花针针鼻处穿有不同颜色的丝线。
一个个香囊袋,从简单的各色绸缎开始被织就起来,再添上花边,点缀纹理,最后在正中处绣上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生肖,可谓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好一会儿功夫,六人才凑近到摊位前。
汐微语和云龙葵同围在摊位上的行人游客看得津津有味,已然迫不及待地要跟着掏腰包。
便是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当护花使者的齐黄肃、云章、云旌见状也不禁赞叹神乎其技。
唯有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荒武眉头一皱,神色渐趋凝重。
第四八一章 多余的人
二女各买个香囊后,一老五少便离了那摊位,往前行去。
刚刚摊位前,齐荒武站在最外端,此时便走在了最前头。
齐荒武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自一年多前随着汐微语、云章几个小辈同行历练后,越发沾染上了江湖气,用金缕发箍替代了束冠,一头浓密却蓬松的长发轻易迎风而立,总会再将他拔高几分。
浑身上下全无道家气质,反而更像个佛门头陀。
只是这个身躯魁梧如山的头陀,偏生长着一副清秀而憨厚的面庞,喜怒易行于色。
也因此总教人极易将之看低一筹,极易对其放松警惕。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这头猛虎看似张扬狂放,实则能在每朵艳丽的蔷薇前,保持足够的耐心,去捕捉出其中蕴藏着的危险杀机。
六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前行,直至一处同样围了不少人的吹糖人摊位才停了下来。
齐荒武为他们一行人挑的站位极为讲究,既能观赏到吹糖人的技艺,稍稍侧身往来路上回看,恰还能瞥见那香囊摊位处的场景。
齐黄肃漫不经心地笑道:“看来师弟对女孩家的玩意儿很感兴趣?”
齐荒武没有否认,道:“嗯,太快了,那双手。”
齐黄肃一捋胡须,回想着方才所见情形,道:“一面绣着香囊,一面招呼客人收付银两,摊位上的香囊袋接连被买走,却始终保持着摆放有十二个,正好每个生肖一个。”
齐荒武道:“即便一直盯着她的手不放,也看不出她绣得有多快,可只要摊位上一种生肖的香囊袋被买走,转眼间她就能将那种生肖的香囊袋再给补上。”
齐黄肃疑惑道:“障眼法?”
说完自己也连连摇头。
俩丫头手上那绣工精致的香囊袋做不得假。
上头生肖的姿态更是照她们个人之意所绣,绝非事先备好的。
听着俩师叔的对话,云章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道:“双手四根绣花针,寻常女子很难驾驭。”
玄裙女子。
绣花的手。
酣睡巨汉。
将适才所见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打碎重整,齐荒武环抱双臂,微微颔首肯定道:“那双手还能驾驭更多根针。”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近乎是屏息候着齐荒武接下来的分析。
“小语,我记得你曾说过,江湖十四恶人实际上并不只有十四个人?”
汐微语闻言一滞,水灵的眸子似被针扎了般,连眨数下,每眨一次,眼中惧意便添上一分。
然而,片刻之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倔强便将那些惧意一扫而空。
汐微语这番情绪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外人见之或不以为意,旁侧五人则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一年半载前云天观濒临覆灭的场景于六人而言仍历历在目,经历了更多关联之事的汐微语无疑是整个云天观中陷入自责最深之人。
那段经历对于当时总是养尊处优的小魔女来说,心灵冲击之甚前所未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间未能淡化汐微语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
是以来到江湖上历练后,汐微雨尤其关注当初意图对她和云天观不利的几类人。
当中便包括了神鞭沈卞所代表的一类人,十四恶人。
江湖险恶,作恶多端之人数不胜数,十四恶人之所以能被冠以此称谓,令人闻而丧胆,谈而色变,除了他们所犯下的累累恶行外,自也因为他们无一不是武功高强之辈。
十四恶人所指确为十四个恶人,却不止十四个人。
只因有个恶人身畔总会有另一人相随,形影不离。
众人顺着齐荒武的视线再次看向那香囊摊位。
只见摊位正后方一丈远处,有个被蒲扇遮住大半面庞的巨汉横躺在地,张着嘴呼呼大睡。
若非观察仔细,恐怕只会将之当作无所事事之辈,而不会与前头的玄裙女子联系在一起。
汐微语缓过了神,道:“十四恶人有十五个,因为织女的身边总会有牛郎。”
十四恶人武功高强,故而目中无人,加上古怪的脾性,多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许多江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面。
当他们未展露出异于常人之处,混迹在街头巷尾中,委实难被辨识出来。
齐荒武之所以能确认二人的身份,除却二者特征外,便是他已肯定十日之前,哪怕七日之前,他们都未曾在街上见到过当场绣香囊的摊位!
云龙葵显然被十四恶人之名吓得不轻,手中木签上的最后一颗糖葫芦无心吃下,讷讷道:“他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没有人回答她,事实上云龙葵自己心中也有了答案。
织女牛郎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卖香囊,不过是以此消磨时间。
恶人之所以为恶,无外乎利与欲二字。
没有请不动的大佛,只有未能切中对方要害的利欲,沈卞同风流子冒险入苍梧山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一时间,一老五少心下愁云密布。
织女牛郎出现在此,他们六人未尝不能一战。
只是既有人能请来十四恶人,是否也意味着会将有更多强者云集?
……
……
竹林中。
一人一马徐徐北行。
受累于未痊愈的双眼,姜逸尘的行进速度算不得快。
综合老伯信中所言,以及从道义盟平海郡主事人那获知的信息,他要接应的牛家父女,于大半月前从津州城启程南下药谷,在鲁州出现了些波折,滞留至昨日才重新上路。
他从平海郡出发,过个东亭郡,便是接应地盐城郡。
至少可提前对方半日功夫抵达目的地白驹镇,去具体熟悉当地情况。
预先筹谋,提前准备,已成了姜逸尘的习惯。
以他对老伯的了解,老伯决不会无的放矢地让他去瞎凑热闹,既然让他前去接应人,势必人尽其用。
但他更清楚自己是“多余之人”,或者说他是计划之外的保障。
此事主导方为听雨阁,道义盟更多是配合,洛飘零的安排和布局从不可小觑,可老伯依然加倍小心,想必此中将遭受不小的阻力。
阻力来源不需姜逸尘现在去深究。
他该关心的是阻力将出现在何处。
从朝廷对于此事的反应来看,阻力只能出现在朝廷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是和朝廷做对。
那么何处是朝廷看不到的地方?
或者是朝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
百花大会之后,朝廷扬眉吐气,但各地兵力配制却难无中生有,地方掌控力极其有限,这也是为何朝廷未趁势打压各大江湖势力的缘由。
就平海郡而言,其地域之广,以前朝廷管不来便不管,现今纵有精兵驻扎仍难震慑住全郡。
若要出手相阻牛家父女去路,平海郡本再适合不过。
然则平海郡相去江宁郡不远,江宁郡是听雨阁和道义盟的大本营,在朝廷虎视眈眈之下,将手伸出太远,乃至大动干戈,必犯朝廷忌讳,可稍稍探身扫扫门前雪并不为过。
是以平海郡那段路程虽有五十余里地,说来不短,却可平平安安。
平海郡以北,是东亭郡,再往北行,即盐城郡。
东亭郡和盐城郡两郡地域相加都抵不上偌大个平海郡。
衙门兵力配制亦半斤八两,管束住各自属地的西溪镇和亭湖镇绰绰有余,却难顾及整个郡。
从盐城郡最南端的白驹镇,到东亭郡最北端的草堰镇,便是朝廷所照看不到的空缺。
这段空缺很小,短短三十里路只是整个中州的九牛一毛。
这段空缺很大,三十里路足矣吞没上百条性命!
最大的阻力便将在此出现。
一路行来,姜逸尘已理通其中关键,心情便要轻松些,以致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竹林中漫步。
忽而,前方竹林中,狂风大作,鸟兽惊散。
坐下马匹非但止步不前,反而扭头欲走。
姜逸尘轻抚着马颈也难令之安分下来。
猛然间,连他都觉得呼吸一窒!
第四八二章 抱刀的人
仿佛江河中的游鱼一头扎入了冻湖,顺水而行的快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尽压迫的束缚感。
数息功夫,狂风已席卷而来,险些将姜逸尘头上的帷帽掀飞。
须臾间,狂风绕背,似多出了双无形的手在推压他。
姜逸尘感受尚且如此,胯下的黄鬃马亦然。
黄鬃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几步。
越往前,背后的推压劲道越大,空气则越来越稀薄。
一人一马好似坠入了海中漩涡,正被往危险中心拉扯。
感受到黄鬃马浑身战栗不止却无可奈何,姜逸尘真气大放,轻易从狂风中破开道逆流,紧扯缰绳朝后拉去,急命马儿调转过身来,一夹马腹,纵马疾驰。
直至跑出百余步远,黄鬃马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心有余悸地回看向“死里逃生”之处。
姜逸尘无奈一笑,拍了拍黄鬃马马颈,以示安抚。
这匹从青水镇驿站租来的黄鬃马年少力壮耐力强,就是胆子小了些。
身后那阵狂风骤起骤歇,左右不出三十息功夫,虽诡异无比,却对姜逸尘造不成任何威胁,可对黄鬃马来说便似陷入泥沼般不可挣脱,即便只是短时间内不得呼吸,也与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无异。
待黄鬃马好容易平复了心绪,姜逸尘这才重新哄其上路。
黄鬃马走得慢了许多,每往前一步都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姜逸尘也不催促,竟是在感悟着那怪异狂风散去后的天地气息变化。
狂风不会无由而起,先前行路间,姜逸尘没有察觉到任何起风之兆。
很显然,这阵狂风是因人而起的,有人搅动了天地气息的变化!
偌大竹林中,另有他人本不足为奇。
可此竹林偏离大道官道,鲜有人会择为途径之路,那么会出现在这的理当是当地村民。
寻常百姓能制造出如此妖风?
姜逸尘不以为然。
刚刚那阵狂风中,杀伐之意凌冽,隐约可辨出其间刀意。
那么此人自当是个刀客了。
自己刚从阴阳谷出来不久,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被盯上。
难不成是偶遇了什么隐士高徒,或是名不见经传的苦修者?
联想到曾在晋州城中有过一番暗中较量的所谓天行宫高徒,姜逸尘只能做此推断。
至少他能肯定,此人暂时不会是敌人。
毕竟以他的感知,对方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运用还不及他醇熟,本当限定在一定范围内的龙卷刀罡失了掌控,不断外延扩散,以致徒有狂风乱作,而无任何刀罡威势。
心有定数后,姜逸尘便不再忧虑过多,重新驱马上路,顺道细细体味起那还未散尽的刀意。
自阴阳谷中顿悟《无相坐忘心法》的入门之法后,姜逸尘获益良多,不止于该功法上的修习进境,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掌控与运用,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习武近二十载,不论是被面传口授的,抑或是耳闻眼见的,只有将天地自然之力吸纳入体,炼化为内力,成为自有之物,才可任由己用。
换言之,天地自然之力乃习武者内力之源。
而谷中际遇无疑为姜逸尘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人生于自然,也与自然相通,既能化天地自然之力为己用,未尝不可凭自身之力去调动天地自然之力。
此中分别好比弓箭和弩箭。
在材质相同的情况下,弓箭之势全仗臂力,而弩箭靠弩机发射之余,另可借臂力或其他外力张弦,不论是射程或是杀伤力都要高于弓箭。
事实上姜逸尘曾不止一次见识过这扇新大门之后的世界。
琴、封辰、花太香、宁逍遥,甚至是楚君河,都在那扇新大门门后留有足迹。
琴在这些人中最为特别,以音律入道,借弦扰人心弦,拨动天地,姜逸尘初见这等手段时,以为此乃音律中的琴艺大道,与剑道及其他武学并非一途,现在想来方知,在内力之外更借琴弦琴音为媒,是为沟通天地自然之力的捷径,无怪乎指尖之下得以乱云。
封辰分别同花太香、宁逍遥二人夺天地造化的巅峰较量,姜逸尘作壁上观,未能身临其境,不得切身体会,徒有赞叹,不存妄想。
至于楚君河,其在与莫殇一战中施展的九天银河式倒让姜逸尘颇感惊艳,可惜强弩之末强借天地之力功败垂成,哭娘子那番评判他也未能参悟,错过了早些时日踏足新领域之机。
真正帮姜逸尘触及这扇新大门的是剑十四。
诚如冷魅所言,剑十四以气御剑,等同于以自身内力调动天地之力,再凭之助自身御剑,在当世情况下可谓舍本逐末误入歧途,可若无剑十四等不甘人后另辟蹊径的开拓者珠玉在前,姜逸尘这末学后进也难有入道之日。
毫无疑问这些江湖前辈或直接或间接成为了姜逸尘的引路人,但此路虚实难辨,崎岖难行,若不得要领,终难有所成。
而《无相坐忘心法》便是姜逸尘在此路上披荆斩棘前行的利器。
当然,这柄利器并不容易掌握,君不见司徒钟、丈三以及无相门一众门人都不得其法,没能将自家功法发挥出应有效用,便是姜逸尘自己在三四年间也未有寸进。
就不知姜逸尘所素未谋面的无相门三个掌门在此路上的造诣如何,只是不论如何,孤氏三兄弟他这辈子恐怕都无缘再见了。
经此一事,也让姜逸尘更加肯定了《无相坐忘心法》与《逍遥诀》间的牵连,若时光回溯千百载,能将《逍遥诀》修至大成者,或难御剑飞天,可势必睥睨四方,无不可往。
自己会否有朝一日,再上层楼,再上层楼,一见那逍遥天地的境界呢?
江湖,江湖,讨一口饭吃是江湖,登临绝颠手摘星辰亦是江湖,纵然姜逸尘对名利二字无甚渴求,然而对那番神妙境界无不神往。
正当姜逸尘心念松弛之际,忽感侧前方一道气浪威压穿竹破空而来!
那是一道劲气外放的杀意!
那杀意如一柄刀!
一柄能破开寂寂寒江,将明月心劈成两半的刀!
只是杀意,而非杀招,骇人尚可,难以伤人。
但其势汹汹,若稍逊胆色,亦有肝胆俱裂之险。
然,姜逸尘毫不为所动。
任凭气浪带起的劲风吹得皂巾直接贴附在其面庞上,仍是轻甩着缰绳,御马前行。
杀意持续依旧。
对方没有多余动作。
姜逸尘亦无更多反应。
只是他受得了,黄鬃马却再次被吓得心神不宁,身躯僵硬,不住地发出嘶嘶低鸣。
姜逸尘只得轻抚其脖颈,令其舒缓心神。
哪知黄鬃马误以为得了指令赶紧撤离此地,如蒙大赦般甩开腿逃命!
座上的姜逸尘苦笑不得,却也任由之去了。
先前那一瞬的试探是相互的。
对方在试探他的胆魄和底气。
他也在感受着对方修为深浅。
从爆发出的劲气判断,此人功力之深不弱于他。
谈及功力深浅,舞剑坪上与夜殇对战之时,正值姜逸尘之巅峰。
彼时水、木两门功法圆满,虽仅是下乘法门,但属性相生,另有不小提升,而上乘功法阴风功突破第八重,更将其功力生生拔高了偌大一个层次,加之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换以量计,姜逸尘的功力修为当是两艘中船、一艘小船满载。
当下阴风功虽再有进益,可同易无生一战,临阵强行散功尽管不影响未来修炼,可那一着还是亏空了身子,能稳住阴风功当前境界,同时敲开无相坐忘心法修炼之门已极为不易,如今差圆满还有半步之遥。
而无相坐忘心法虽被传有上乘心法潜质,可对初习者而言,到底还只算是门中乘功法,姜逸尘只修炼到下层,合着霜雪真气未变,换以量计,他当下的功力修为是两艘中船九成满和一艘小船满载。
当然这均是大致估量,每个人的功法修炼不尽相同,无法像市场买菜切肉一般定能给出个准确斤两。
稍加推算,姜逸尘估摸着那刀客修为还要更胜自己巅峰时期一筹,只是一时难在脑海中搜寻出具备那般杀伐刀意可能对应之人。
然而,黄鬃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不停蹄地飞驰出了竹林。
姜逸尘再度苦笑,适才他若能猜出对方身份,推断出对方去向恰与自己相同的话,说不得他也会拔剑相向,在此先解决一个可能的强敌。
可如今反倒是确定对方身份存疑,他不能冒然动手,只能希冀对方是友非敌,或是毫不相干之人了。
……
……
看着那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竹林中的抱刀男子目露古怪之色。
男子不到四十岁光景,身躯壮实,倒勾眉,目如虎,扮相却难一言概之。
说其衣冠楚楚,可腮边偏生有着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胡茬,破为不整。
说其不修边幅,却也非衣衫褴褛之辈。
抱在胸前的刀,宽比胸膛。
刀不在鞘中,却包裹在早已沾灰惹尘的白布上。
区区白布却能藏住刀芒,若非刀是钝刀,布便不是凡布。
半晌之后,抱刀男子才垂首摇头嘟囔了句,“真像个娘们儿。”
见天色已然不早。
便也往竹林外走去,而他的去向,赫然便与姜逸尘相同!
第四八三章 闻风而动
翌日初晨,草堰镇。
尽管天色尚早,整个小镇已然活络了起来。
镇北面,一条十丈长、南北向的街道上,东侧只落了间客栈和当铺,西侧则是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
榕树下已摆上了三个早点摊,迎接着往来顾客。
姜逸尘结清了一晚住宿的银两,走出客栈。
从平海郡一路行来,他鲜少走官道大道,多挑小路捷径而行,一来是图个清静,降低被认出的可能,二来他尚不能清晰视物,生怕因此耽搁行程。
离目的地距离越近,他反而只能往人越多的道走。
以便观察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而来。
就初步观察结果而言,形势实不容乐观。
昨日出了竹林后,来往草堰镇的路上,姜逸尘先后遇上了五批同往北上的人马,多是三两成群,共十五人。
镇上三家客栈,二十间客房只余三。
以每间客房住三人计,即便都住满,拢共不过六十人。
人数算不得多,也无法确定这些人将去往何处,所去为何,但结合近日偏为静默无声的江湖大局来说,已算是不小的动静。
然而,就当下这般景况,已得来不易。
姜逸尘很清楚,这是洛飘零以自身行踪暴露为代价换来的。
百花大会一场血雨腥风后,整个江湖的注意力被打散了,可没人会忘了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巽风谷计杀武林同道、天涯小镇软禁同盟那一项项惊天罪名尚未洗清。
在江宁郡,纵然道义盟日渐式微仍轻易难撼,加之听雨阁亦非昔时寥寥十余人的小帮派,暂无人会大动干戈地找洛飘零麻烦。
可当洛飘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津州城请将出山,更堂而皇之地现身幽京操控千里之隔的鲁州城事宜,整个武林大感惊骇之余,仿若嗅到了血腥味的群鲨,按捺一时的生气再次躁动不安。
恐怕便是连朝廷中的势力也只是在明面上不刻意去为难洛飘零,将计划置于暗中执行。
相比牛家父女南下之途,洛飘零等人的归程无疑将更为凶险。
于情于理,姜逸尘都无法对听雨阁之事置之不理,可在他未做好充分准备前,或是双眼彻底复明,或是无相坐忘心法进阶上层,也只能抛诸脑后。
姜逸尘寻着味儿,缓步至客栈对面。
这客栈是镇上一个独身老丈将自家房屋稍作改造后倒腾出来的,都没个像样的客栈名。
装下三间客房后,余下空间只够老丈一人生活起居用。
三家客栈中也便是这家规模最小布置最简单,除了提供住宿外,再无其他服务。
姜逸尘之所以挑这儿住,倒不是贪便宜,毕竟在阴阳谷时那么多人可都不是两手空空来的,他和冷魅出谷后便各自分了不少银两银票,挑这住只因昨儿到镇上后这儿还空有两间客房,再者这里也方便出镇。
来到榕树下,姜逸尘在一对夫妻经营的早点摊处,挑了个位置落座。
姜逸尘素来胃口不大,大清早的更吃不了太多,简单点了个烧饼,要了碗豆浆,糖加三小勺,即打算这般解决早膳。
而后他便要花一日功夫,将草堰镇至白驹镇这三十里路好好走上一番。
瞅瞅哪边有捷径,哪儿可蔽身,哪处易埋伏。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他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得时刻保持用药,频繁用眼会否耽误恢复不知,但双眼疲累却无可避免。
加上他这一身行头,路上行探查之事极易显得鬼祟,招人耳目。
正当姜逸尘咬下第二口烧饼,心下发愁之际,便听到浑浊低沉的“嗬”声在半丈之遥响起。
只嗬一声再无下文。
姜逸尘却听出了“这么巧”的意味。
发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竹林中那个冲他施放杀意的人。
数息间,那人已走到姜逸尘身旁的空桌坐下,吆喝着摊主夫妻上菜。
昨儿二人相去少说十几丈距离,更隔着竹林,姜逸尘自然不知对方是啥模样,但这会儿功夫,足矣让他将对方体态相貌在脑海中勾勒出三四成。
而搁刀的声响,则印证了对方是刀客的事实。
最让姜逸尘感到讶异的莫过于这刀客也是从对面客栈走来的。
这么说……
还真是巧!
只是这刀客食量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两碗皮蛋瘦肉粥,三张烧饼,四个肉包。
想来如果这早点摊还卖牛肉的话,对方也会来上十盘八盘吧。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烧饼,喝了口豆浆,接着啃第三口烧饼。
甭管有多感慨,多惊讶,他都能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心绪。
而且他帷帽都没摘,就算对方有暇盯着他看,也没法从他身上瞧出花来。
然而,未等姜逸尘将第三口烧饼撕下来,又有一人走近。
来人脚步轻盈且细腻,体态较为矮瘦,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檀香。
来人很快开了口,问道:“我能坐这么?”
声音极为轻细而模糊,似有块布遮挡着嘴。
若非姜逸尘听觉已打磨得尤为敏锐,还真难听清来人所言。
姜逸尘倒没意外此人会问自己,这对夫妻的摊子只摆了三张桌子,最右面一张早有三人围坐着用膳,他坐的是最左面桌子,中间桌虽也只有刀客一人,可其身躯要魁梧不少,一人恐怕便占去大半张桌子,新来的顾客稍加打量,大多都会挑宽敞些的位置坐。
姜逸尘点了点头没应声,帷帽跟着前后轻摇。
矮瘦之人见状没再客气,自顾自地在姜逸尘右手边坐下,将已付完账的一盘包子搁桌上,挨个吃起来。
姜逸尘一面暗自苦笑都是能吃的主儿,一面却略感疑惑。
这人就么干吃包子,不喝豆浆,不配稀饭,不怕噎着,吞不下?
心中疑惑未有着落,却听得边上的刀客咕哝道:“怪哉怪哉,有人戴着帷帽吃饭,还有人吃东西都不摘口罩,是有多见不得人,个个都像娘们儿。”
刀客声音不大,姜逸尘倒听得一字未落,皂纱下犹在啃烧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矮瘦之人显然也很能沉得住气,对于刀客的讥讽浑不在意,继续鼓动着腮帮子咀嚼包子。
直至咽下第二个包子,矮瘦之人才轻轻呼出口气,接下来竟是从腰间拆下酒囊,拔出酒囊塞,将酒囊口塞入口罩下,仰起头囫囵灌着酒。
听到酒囊塞被拔开的声音,姜逸尘先前的不解便荡然无存,合着人家是自带酒水呢。
不对!
这味道……
压根不是什么酒水!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姜逸尘心中已蓦然巨浪滔天。
他一时心念电转,将一个个碎片化信息都粘合到了一起。
身形矮瘦,檀香味,发声轻细,口罩,以及酒囊。
檀香味虽淡,却总能掩盖些其他味道,比如血的腥味。
发声轻细,只因其人声线阴柔有如女子,唯有轻声细语才不好教人察觉。
吃东西都不去摘口罩,则说明其人嘴很特殊,极具辨识度。
至于酒囊当中,装的既不是水,也不是茶,更非酒,而是鲜血!
江湖十四恶人中,有一人喜啖人肉,一人好吸人血,虽不聚在一处,却被并称为血肉双屠。
肉屠余大嘴在多年前已命丧冷魅之手。
血屠顾烨,生来病体缠身,父母为之求医问药奔走多年无果反积劳成疾而早逝,其意外得一血炼之法自救,却也因这邪祟之法走上为恶之道。
顾烨身躯矮瘦,樱桃小嘴,声色阴柔,若非还有大半男子之相,已同女儿家无异。
其武力高强,技法诡谲难测,在十四恶人全存之时,实力可列第四。
姜逸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烧饼,心下警兆大作:他来干什么?
不消片刻,姜逸尘便得到了答案,因诡毒功法之故,顾烨常需饮食鲜血维持身体常态,而这鲜血来源以年少女童为佳!
牛家父女!
姜逸尘稳稳当当地端起了碗,绕过皂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豆浆。
心中却在盘算着当下出手,一击将顾烨毙命的胜算。
要杀顾烨不仅需要出其不意,还要拿出最强一击。
当下姜逸尘的最强杀招自然与调动天地之力相关。
只是,他这以气调动天地之力化剑万千的速度仍不够快。
与易无生一战,若非其自觉胜券在握,有所疏忽,已然孤注一掷的姜逸尘,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被极限反杀。
易无生曾经在十四恶人中的最高排名不过第六,纵使时过境迁,要拿对付易无生的招数奇袭顾烨,单从速度而言,还远远不够。
有何提快的方法?
姜逸尘思绪未定,碗中豆浆已将见底。
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南向北,由远及近。
这队人马约莫有十人,恰好也在大榕树边勒马停步!
只听马上一年轻人的声音道:“赶了几天路,总算快到了。看这摊儿早点的卖相不错,大伙儿下马歇个脚,好好吃一顿再上路。”
“好的,公子。”立即有人接茬,而后向着身后一众人高声道,“下马,吃个早饭再走。”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下马。
还有公子哥儿来趟这浑水?
第四八四章 吾名梁蒙
只言片语间,姜逸尘已判断出这行人来意,心下一阵唏嘘。
知晓此时并非出手良机,只得将击杀顾烨的念头暂搁一旁。
姜逸尘有心安分些,整个早点摊却喧闹了起来。
正是刚来的十人惹出的动静。
这行人一路风尘仆仆,既下了马来吃早饭,便想着好好歇歇放松下。
而他们挑的早点摊好巧不巧便与姜逸尘相同。
于是,便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人多,位子少。
这伙人俨然是在平日间作威作福惯了,仗着人多势众,便打算将还在用膳的顾客给打发走。
那仨寻常百姓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避之不及,赶忙将余下未吃完的早饭胡乱扒拉入嘴,或是干脆拿着东西躲一旁去吃。
空出来的第一桌,理所当然是给那位公子哥用。
可惜剩下两桌的三个人却不怎么有眼色。
九名随从稍稍打量了一番三人。
见得其中两人打扮得遮遮掩掩,一时看不出深浅。
倒是中间一人块头大,看起来要老实些。
九名随从简单一合计便决定先将之赶走。
哪知这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噗呸!”
只听刀客朝边上吐了口唾沫,而后清了清嗓子,鄙夷道:“怎么?你们这一来让老子嚼了一嘴灰,老子都没嚷嚷,还要老子给你们腾地方?吃个早饭罢了,摆什么谱?站着吃不乐意,上马吃呗!都跟娘们儿似的,矫情!”
起初刀客还说得句句在理振振有辞,九名随从听了甚至觉得有些挂不住脸,进退维谷,可这最后一句转折反而直接点燃了他们的火气。
九名随从朝那公子哥看了眼,得到默许后,齐齐抽刀拔剑攻向刀客。
刀客横眉一竖,有些悻悻然地看着还未吃完的粥和包子,一掌猛然拍落在桌面上。
木桌上的碗、盘子、勺子、食物,还有那把被白布包裹着的刀,纹丝未动。
朝街道一侧的木桌边缘却迸发出一股磅礴劲气,如一柄出鞘的刀,向九人拦腰砍去!
嘭!
冲在最前的数人被这劲气轰退近半丈远!
或摔个五仰八叉,或撞倒了身后跟来的同伴。
场间顿时一片哀嚎惨呼!
却又教人觉得滑稽可笑。
显然,刀客下手不重,只是很纯粹地教训了下这伙人。
或是心存顾忌,或是觉得这九人压根不配他认真对待。
狗不配打,便一脚撂翻,可不知主人做何感想?
狗主人果然没让刀客久等,很快便做出了反应。
只听呛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虎啸龙吟,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公子哥已离了座位拔剑出招!
从那柄金灿灿的宝剑,到那一身金贵华福,再到那金芒耀目的攻势,黄衫公子恍若挣脱开尘世束缚,横空而出的曜日光芒万丈。
惹人瞩目,偏又让人难以直视而自惭形秽。
黄衫公子和刀客间的距离本不过一张桌子,顶多半丈距离,可这一剑却似猛虎出笼,又如烛龙岀渊,裹挟着焚尽山河苍野的狂肆和暴戾遥遥刺来!
一剑崩散了桌椅,轰碎了盆碗,刮起沙飞石走,直取刀客面门!
若无意外,刀客那脑门眨眼间便将成为颗爆裂的西瓜。
却见刀客坐在原位岿然不动,桌面上的刀一个翻转来到他手间。
那刀刀身极宽,没有鞘,裹着白布。
现在去拆白布为时已晚,当然刀客也不会做此多余之事,只是横刀面前,以极尽朴实甚至不成招的招式,去拦来剑。
咚!
刀剑相击一瞬发出声闷响。
姜逸尘却从中听出猛虎出笼陷入冰窟、烛龙岀渊坠于冻河,没有过多挣扎,便屈从于那转瞬即逝的命运。
旋即一道澎湃的气浪以刀剑交击处为中心正要向四面荡开,那裹着白布的刀抵着剑锋转了个圈复归原位,将那道气浪清退无形。
从一剑刺出,到刀剑击碰余波散尽,不过片刻功夫。
刀客仍坐在条凳上,而那黄衫公子,剑已归了鞘,人已翻身上马,朝那群好容易挣扎起身的随从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这儿不干净,换个地方吃。”
仅此片刻,九个随从竟已灰头土脸,听得公子所言,也顾不得一身狼狈,着急忙慌地去寻那被惊散开的马,准备上路。
黄衫公子趁这闲隙看向刀客,笑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刀客微微抬首瞥了不远处马背上之人一眼,虽说对方用语恭敬有加,可仍是一副高高在上之姿,一瞥之后,刀客便挪开视线,无意作答。
似早已料见刀客反应,黄衫公子又问了句:“敢问尊驾往何处去?”
刀客闻言,不由遥遥北望,可仍不言不语。
黄衫公子见此非但全无恼意,那俊俏的面庞上更是笑意盈盈,他捕捉到了方才从刀客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惘。
一个漫无目的的闲散之人,不足为虑。
离去前,黄衫公子又朝刀客看了最后一眼,只是这回其双瞳里再无明确焦点,故而顺延到了旁侧,刀客右手边的那张桌椅上。
那儿还有一人头戴帷帽安坐其间,毫不为这场冲突所扰。
黄衫公子蹙了蹙眉,额间一道深邃的剑痕扭曲变形,他记得刚刚来时那桌应坐有两人才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走。
徒留一地糊涂账。
当地百姓不是没见过江湖间的厮杀打斗,谁都不想被殃及。
是以,打从一开始发现苗头不对,不管是路人还是其他早点摊的商贩顾客,便已躲得远远的。
眼下冲突落幕,烟尘散尽,大家才聚拢回来,该干嘛干嘛。
而那对早点摊的夫妻俩见得一地狼藉,虽痛心疾首,却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懑不平之态,暗自认栽俯身收拾起来。
刀客见状兀自摇头叹息,刚才若非他收了手,另施手段,这对夫妻的挣钱行当全得玩完,但他囊中并不阔绰,又自认没啥挣钱手段,实在帮不了夫妻俩更多了。
一旁的姜逸尘浑似活在另一方天地中优哉游哉,喝尽了最后一口豆浆,轻轻打了个嗝。
还好刚刚将碗口护得紧,没进灰。
至于顾烨,则在适才黄衣公子和刀客对招一瞬便闪身离去了。
收拾了好半会儿,早点摊的夫妻俩忽而发觉场中那刀客和戴着帷帽不知避险的怪人间气氛不对,相视一眼,悄悄往旁侧挪去。
便听得刀客说道:“那人还不如你。”
这话自然不会是同夫妻俩说的。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帷帽跟着晃了晃。
他认出了黄衫公子身份,藏锋阁俞乐。
不谈剑术,只论修为深浅,他还难以望其项背。
而且俞乐是自傲了些,却非鲁莽之辈,出手拿捏着很好的分寸。
七成力,若刀客接不住,杀了便杀了,若刀客接住了,便就此打住,不再横生枝节。
然,相较而言,姜逸尘更为在意的,是那些随行之人对俞乐的称呼。
“公子”,莫非俞乐不是以藏锋阁舵主身份来的?
未待姜逸尘深入细想,听得刀客吼了一嗓子道:“特奶奶的!真不过瘾!”
姜逸尘如梦方醒,登时心下便是一颤!
霎时只觉身子被牢牢摁在条凳上,一道刀芒向自己劈来!
这回可不是杀气,而是货真价实的气劲,尽管刀未出鞘,以二人距离之近,足可杀人!
姜逸尘一手揽过置于桌上的行囊,再发散内力将桌子朝刀罡来向踢去,挡去一部分劲力。
身形却借力,随着坐下条凳向后急退。
最后一张木桌也未能逃过意外暴毙的命,四散而开!
姜逸尘木剑横亘身前,体内天意诀鼓动,内息游走百骸。
刚刚姜逸尘便在琢磨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沟通天地之力,在刀客将那九名随从一拍而散后,他似有所悟,当下决定以天意诀一试。
可惜内息只在体内飞快流窜,于沟通天地之力而言效果并不显著。
好在只对付这道突如其来的刀罡,姜逸尘另有他法。
剑未出鞘,却也有一道剑罡横扫而出。
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与刀客劈来的刀罡不相上下。
几乎就在下一瞬,姜逸尘所驱动的天地之力才“姗姗来迟”被转化为数道剑气。
寥寥数道剑气虚无缥缈,本上不得台面,偏偏抵消了剑罡刀罡相交产生的余波,让这方肃杀天地重归安宁。
“妙!”
刀客击节赞叹,再无出手之意。
姜逸尘心道:得,弄拙成巧,被误会了。
虽然此人向自己出了一刀,更是第二次挑衅自己,但终究是在夸他,姜逸尘便打算回个礼。
摇着头起身,表现得极为自谦。
可屁股一离开椅面,那条凳终不堪重负,散了架。
尽管脸躲在帷帽之中,姜逸尘仍不免一阵尴尬。
辨了辨方向,朝早点摊的夫妻俩走去。
夫妻俩见这古怪男子朝他们走来,心下不免发慌,但念着逃也逃不过人家,对方应也不至于对自己二人出手,便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
姜逸尘在怀中本已摸索到了银票,最后却改了主意,从行囊中掂量了整好补贴三张桌椅还有夫妻俩一日经营的银两,才递到二人手中。
几年打磨,姜逸尘虽非练得铁石心肠,却也很少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只是见人受无妄之灾,心下过意不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分寸,能救一时之急,不施怀璧罪之恩。
夫妻俩自是感恩道谢连连。
姜逸尘简单受了,便也打算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却突兀地僵住不动。
他发现行囊似乎轻了不少,不只是少了那几个银两的重量。
姜逸尘心下大呼不妙,忙不迭地从肩上取下行囊,一寸一缕地摸遍。
“呃,兄弟,你那行囊破了个洞……”
开口之人是那刀客。
姜逸尘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也摸到了行囊上的破漏之处。
而那里所放之物,本是个包扎严实的荷叶包裹,包裹中正是青莲胶体!
现下已然洒漏了大半!
这感觉好似初到姑苏城时,先被若兰顺走地图,又被包打听抢走三十两!
姜逸尘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小兄弟啊,那可是你用来敷眼睛的药膏。”
那刀客还跟在身侧,只是脚步有些零碎,语气也极为恳切。
先前借着打斗时激荡起的劲风,刀客才发现帷帽下的青年另有布巾绑扎着双眼,结合对方眼下这举动,不难作出些推断。
姜逸尘稍稍缓过劲来,抱着行囊苦涩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前摇后摆的皂纱,刀客揪紧了后脑勺不长的头发,他知道那行囊的破洞十有八九便是自己与那黄衫公子哥打斗时给刮破的,心下好生过意不去,遂道:“合着我也无处可去,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给你当当随从,照看前后如何?”
姜逸尘闻言呆愣半晌,弄得刀客好一阵抓耳挠腮。
姜逸尘在心中考量一番,眼药毁了这一时半刻也没法补回来,当下他所缺的正是一双眼睛,刀客的出现好似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唯一问题不过信任二字。
一个陌生之人实难有信任可言。
姜逸尘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见总算有了回应,立马回道:“没啥可高兴的,在下江门镇楚山孤。”
江门镇?
姜逸尘又是一愣,倒是没被对方的冷笑话呛到,而是心生狐疑。
行走江湖间自报姓名多是报所属帮派宗门,这楚山孤报的可是生身之地?
而后便松口气,若对方真是无门无派,跟着自己也方便行事。
姜逸尘拱了拱手,道:“那这几日便麻烦楚兄了。”
楚山孤见对方一口答应,也是松了口气,乐呵道:“无妨无妨,毕竟是我惹出来的祸。说来你我也算很投缘了,一连两天都能碰上,只是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姜逸尘道:“恕在暂无法如实相告。”
楚山孤听言眉头一挑,当即便想撂句“真是个娘们儿”,但知自己理亏在先,再见对方打扮,确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理解理解。”
顿了顿又道:“不过总得起个名以便有需要之时,叫不出兄弟你的名字来吧?”
姜逸尘稍一思忖,便道:“吾名梁蒙。”
楚山孤跟着念了遍,又念了遍,总觉得哪里不对,片刻后哈哈一笑,道:“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八五章 得道多助(除夕快乐!湖北加油!)
补全了所“缺失的双眼”后,姜逸尘北上白驹镇之途自是更添助益。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姜逸尘虽无法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推心置腹,却免不得向楚山孤交个底。
他此行最终目的是为接人。
他要楚山孤做的,便是将路上所见不遗巨细地讲给他听。
只要他接到人,楚山孤即可自行离去。
至于接人过程中若有意外发生,楚山孤只需尽到一双眼睛的职责便可,不必出手相援,若有陷身之险则以保全自身为主,不需逗留。
在此前提下,姜逸尘一路上毫不吝惜地使唤着楚山孤这双眼睛。
短短二十余里地,愣是从辰时末走到近酉时。
这二十余里路上有几处土丘几丛草木适合设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通幽曲径,有否得以暂时避险的栖身之所,借着楚山孤的双眼,姜逸尘做到了心中有数。
他当然不希望他这些准备能派上用场,最好能以最快的速度从白驹镇长驱直下草堰镇。
但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以,待得日已西斜,二人还未到白驹镇上落脚。
“前头有个茶寮,八桌茶位,不大不小,眼下只有茶博士一人在。”
干了一天活,楚山孤说话方式已变得极为讲究,定先将自己观察所得告知姜逸尘,姜逸尘若有疑问提出,他再进行针对性观察。
“此去白驹镇还有七八里地,倒也能从少许过客身上捞些小钱。当下天色已是不早,自然不会有人在这多待。”姜逸尘作出了分析,接着道,“我们也抓紧些,趁着夜色未至,把余下的路走上一遍。”
楚山孤应了声,没有异议。
就要催马前行,却见姜逸尘突然拉住缰绳,道:“慢。剩下七里路我们明儿再来看看,先去茶寮歇歇脚。”
楚山孤疑惑道:“那茶博士有问题?”
尽管年岁上要比姜逸尘高出许多,可这一日相处下来,楚山孤不得不承认对方行事干练老道,论行走江湖,他还有太多可学之处。
姜逸尘道:“不确定。可至少不简单。”
楚山孤道:“怎么个不简单法?”
姜逸尘道:“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分毫势力背景,可敢在镇外七里的道上做生意?”
楚山孤闻言本想说有何不敢,可话至嘴边,脑海中却回想起一幕画面,早上那对早点摊夫妻自认倒霉埋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的辛酸一幕。
不由慨然叹道:“唉,这世道,在镇上摆个摊都难保无事,何况来这无人管束之地做生意。”
姜逸尘道:“是了,空有胆色,没有其他保障,很容易血本无归白忙活,所以这茶博士要么也是江湖中人,要么在镇上有人罩着。”
楚山孤了然道:“把茶寮开在这,想必也对附近情况了如指掌。”
姜逸尘道:“与其我们自己瞎摸索耗时费力,不如坐下来和这‘地头蛇’唠唠嗑,或能有所收获。”
二人说话间,也驾驭着马匹走近了茶寮。
茶博士是个油光满面略微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老早便见着远处道上两人。
好容易等来二人,见二人也不着急赶路,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招呼着。
“嘿嘿,二位客官,一路远行甚是辛苦啊,前面还有七里地儿便是白驹镇了,不若在小佬这歇个脚喝口茶再上路,到了镇上啊,整好用膳!”
楚山孤没有答话,而是看向自己的雇主。
不错,楚山孤是自己答应着要给姜逸尘做“眼睛”当补偿的。
但一路行来姜逸尘又租马又包吃又管喝,算不得把楚山孤当朋友,雇佣关系却是靠得上。
如此一来也教楚山孤尤为卖力。
尽管刚刚姜逸尘已说了要来此喝茶,可当着外人,这做决定的事儿还得雇主开口。
姜逸尘停马道:“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掌柜的,你这儿可有洞庭碧螺春?”
茶博士听言,更加热情地靠了上来,笑道:“哟!客官您还真是识货,也来得正对时候。您且上座候着,小佬这便去给您二位整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教您细品!”
茶博士说完便恭敬地将姜逸尘和楚山孤从马上迎下来,引导着二人落座。
再将两匹马牵到茶寮边上的树上拴着,才一路小跑着回到茶寮,准备起茶水来。
碧绿的茶芽,碧绿的茶水,在杯中如绿云翻滚,氤氲的热气使得茶香四溢,清香袭人。
姜逸尘看不见,只能闻见,事实上他并不懂得茶道,只是天南地北各路消息打探得多了,对于各地特色也有所耳闻,随口念叨了句品茶诗,恰好也对得上时节。
他端起手中茶杯在鼻前轻嗅了小半会儿,才抿了一小嘴。
因为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茶博士服务得极为殷勤周到。
如此也便于姜逸尘仔细探查茶博士的大致底细。
通过茶博士的脚步声和呼吸吐纳情况,他有八成把握确定茶博士只是个寻常百姓,唯一还需小心的便是茶水。
故而姜逸尘方才只是佯装品茶,实则在辨毒,确认茶水无毒后,才象征性地朝楚山孤举了举杯,意指没有问题,这才缓缓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茶博士见状试探着问道:“客官,小佬这茶可还行?”
在此经营多年,茶博士可谓阅人无数,这几日间往来之人不知繁几,却少有来光顾生意的。
今儿这天都要见黑了,好容易才迎来俩客人,而这做主的年轻人脸虽躲在皂纱间却不难看出是个好相与之人,想着多陪着聊上几句,教对方多喝些茶,便能多赚上一二茶水钱,这才随口一问。
当然,不管这年轻人能答上来与否,他都准备了套说辞来应付。
只听年轻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头一口如尝玄玉之膏,云华之液,感到色淡、香幽、汤味鲜雅。”
“二啜,感到茶香更浓、滋味更醇,并开始感到了舌本回甘,满口生津。”
“品第三口茶时,犹若醍醐灌顶,品的似不再是茶,而是在品洞庭山的盎然生机。”
楚山孤一听,不由哑然,只是喝个茶竟能说出这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不仅能武还善文,心中对姜逸尘更添一分钦佩。
茶博士听完,更是双目炯炯,隐隐可见粼粼波光,好似眼前所见不只是尊财神爷,还是个千里难觅的知音,正要感慨上几句,却被姜逸尘抬手止住了话头。
姜逸尘心下好一阵尴尬,茶博士就站他边上,他已能感觉到对方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怕是把他当成了亲兄弟来看,想必不付钱,茶博士都会满心欢喜地送他上路。
然而自己都把肚子里的货搜刮干净了,多说两句可要露馅了,再者他也不是来认亲的呀,还是得回归正题,不能误了正事儿!
姜逸尘问道:“掌柜的在这儿做生意有多少日头了?”
此话似是触动茶博士的某根心弦,心绪忽而变得怅然,叹道:“满打满算,有五载矣。”
只此一瞬,茶博士便已想起来自己还在招待客人,赶忙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笑逐颜开地道:“小兄弟此行目的应该就是白驹镇吧,小佬我这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十里方圆,小兄弟有啥想知道的,问我便是,小佬定知无不言。”
话音一落,姜逸尘怔了怔,自己这是所谓的得道多助吗?
而楚山孤更是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自己眼力劲儿果然还是有限,这小子竟如此能耐!
明明上一刻还都互不相识,怎么就只三言两语,这茶博士看梁兄弟的眼神,既像是看亲儿子般慈爱,又像是看好兄弟般亲切,言语中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情真意切,算是咋回事?!
倒是姜逸尘率先反应过来,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客气便是驳了对方面子,道:“还不知老哥儿如何称呼?”
茶博士道:“小佬姓张,在家中排行第二,被唤作张老二,二位可随意称呼小佬。”
姜逸尘道:“小弟姓梁,这位朋友姓楚,论年纪,小弟当称张老哥个叔或伯,只是小弟这混江湖的,总觉得唤声老哥亲切,在此托大称呼声张老哥了。”
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可张老二心中早乐开了花,任凭姜逸尘怎么喊他,他都觉得心里舒坦极了。
姜逸尘继续道:“张老哥耳聪目慧,想必也当看出来我二人此来另有目的,但江湖之事向来凶险,小弟不希望老哥牵涉其中,几个问题同老哥请教,老哥如实相告即可,莫要多问。还有,明两日还请老哥好生在镇中歇着,切莫为了区区银两遭了横祸。”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八六章 生活所迫
不过三两杯茶下肚的功夫。
姜逸尘便问完了心下整理罗列出来的八个紧要问题。
从张老二口中得到了对应结果,心满意足。
张老二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依着姜逸尘那番告诫,联系起近日过往之客的行色匆匆,便知明后两日这道上恐不太平,没有拂了姜逸尘的心意。
作答时,尽量客观全面,自有见解的,才多提几句,至于心生不解处,则一概压下不提。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至少在楚山孤看来是如此。
就好像姜逸尘早已为这三十里地绘制了张情况详图,只是由张老二根据实际情况补几道线条、添加些注解、填充上颜色,简简单单,水到渠成。
二人没有避着楚山孤言语,所说的话逐字逐句他都能听懂,可是相互间却不见有何关联。
听来像是锄地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瞎搞,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自己江湖经验浅薄,心中一个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可真是糟心!
姜逸尘饮尽第四杯茶,嘴鼻中茶香四溢。
一份茶钱了却大半心事,正是心情最为舒畅之时。
忽而觉察到端坐对面的楚山孤鼻息不匀,急吸缓呼,显然心中憋着话不吐不快,却又碍着“被雇佣”身份不好多言,实教人忍俊不禁。
遂出言道:“楚兄还有何疑问不妨直言。”
有了这道“赦令”,楚山孤终得以开口畅言。
然而先前心中疑问如蛛网蚕丝密麻细碎,他自己尚未理清,又怎知从何问起?
踌躇半晌后,这才挑了个姜逸尘事先提到过刚刚却避而不谈的疑点问。
“掌柜的,我看你这手脚上不似有功夫。这儿说不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镇上却还有些距离。人多时倒也罢了,相互间都会有所顾忌,人少时,比如现在,倘若我二人穷困潦倒,对你这小茶寮起了歹意,一来你插翅难逃,二来,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无人知晓,你就没这方面顾虑吗?”
此前张老二已搬来张木椅坐在二人桌边,听得楚山孤所言,虽不似方才那般突然满面愁容,可那谈笑风生之态却很快褪尽。
木椅中的张老二仿佛转瞬间矮了半截身子,从牙缝间挤出些声息,讪笑道:“若非生活所迫……谁,愿如此?”
看到张老二这般姿态,楚山孤哪里不知自己问错了话。
恍惚间,楚山孤犹若他这梁蒙小兄弟所评述的那个词——醍醐灌顶,理清了关键。
难怪梁兄弟所问的某几个问题间,似乎都缺失了某一环。
难怪梁兄弟刻意避开这点疑问。
难怪梁兄弟听到他这问题后彻底僵住了。
原来这是掌柜的伤心事,提不得。
姜逸尘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楚山孤会有何独到见解,没承想此人年岁虽大自己不少,却当真与自己初入江湖时没多大区别。
他接过张老二手中的茶壶,亲自为对方斟了杯茶。
“想必此中艰辛非我二人可想,眼下左右无事,张老哥要是愿意说说,我们未尝不能作听客。天色也不早了,说完后,张老哥也收拾收拾,随我们一同回镇上吧?”
楚山孤忙帮腔道:“是极是极。”
张老二怅然一笑,道:“梁小兄弟啊,十几年来,你还真当是第一个愿听老哥倒苦水的。”
“老哥很庆幸此生有缘与你一见,也知道你一直刻意与老哥划清界限的用意。”
“那些过往,你二人便当个故事听听罢了,不需上心。”
“如若对你有帮助,自是再好不过了。”
“二十年多前,老哥一家子在这白驹镇上还是很风光的。”
“一门三兄弟,大哥是郡守,三弟是最年轻的村长,老哥我最没出息,就混了个茶商。”
“可好歹也是白驹镇上最大的茶商,内子更为家中添了两男两女,可谓是阖家幸福安康。”
“但几年后,那场中州浩劫,将那一切美好,给一拳粉碎了。”
“打到我们镇上来的,是瀛寇。”
“众所周知,瀛寇从闽地入境,扶摇北上,直到姑苏才遭遇阻击。”
“久攻不下,瀛寇自得另寻他法,其中一个法子便是南北夹攻。”
“南边早已拿下,北面便是盐城、东亭、平海三郡,平海郡沿海之地地广人稀,更无官军驻扎,不需一兵一卒去攻占,那么强攻点自然只有盐城郡和东亭郡了。”
“彼时南边的情况,两个郡的军民早有耳闻,可西面的同袍都退东面来了,北面亦有瓦剌作祟,我们还有何路可退?”
“唯有全民皆兵!”
说到这儿,楚山孤愣愣地看着眼前萎靡不振的中年人竟油然而生一股豪迈之情,和他的授业恩师如出一辙。
“更何况我们老张家也算是盐城郡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我们没有退,更是率领大伙儿,军民一心,一齐将外贼赶走!”
“可那终究是战争啊!”
“战争总要死人的!”
“大哥、三弟一家都无人留存,内子和四个孩子在被送往北边的路上遭到瀛寇截杀……”
“至此,张家只剩我,还有腹部中了一刀,伤及根本,身子每况愈下的内子。”
“接下来近二十年,靠着街坊邻居的接济,我们挺过了最难的日子。”
“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在内子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自食其力。”
“起先我拾捡了镇上唯一还未毁损的门店做茶店,但生意不尽人意。”
“初时勉勉强强维持着家中生计,然而近些年,内子身子越发扛不住了,需要更多银两服药补身子。”
“这女人跟着我苦了半辈子,这余下的日子再如何,我都得让她过得尽量舒服些。”
“后来我便想起镇外这七里窑,平日间百余人在窑里干活,总免不得喝口水解解乏,我便寻思着在这整一个茶寮,布置不需太复杂,只要手脚勤快些,每天都能赚上不少。”
“还别说,那时生意尤为红火,也有些杂碎动了歪心思。”
“但老哥也不是没防着这手。”
“一方面老哥每日出来只带了些碎银找零,另一方面郡上衙门里的王捕头当年被我三弟救得一命,便将恩情报在为了我身上,总会不时来照看一二,一来二去自然少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真的碰上些狠角色,也不过破财消灾嘛,就你们江湖人说的,富贵险中求。”
“不过,这世道变化之快,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昨儿还开得好好的官窑,明儿便给关上了,说是南边赣地儿烧出来的瓷器更佳,这儿不需要了。”
“这一折腾,可教断了百来号人的生计。”
“有些学了好些年烧窑手艺的,硬着头皮跑南边去讨口饭。”
“有些之前只是跑前跑后烧饭打杂的,就到一些儿饭馆酒楼里当小二,或谋些苦差。”
“更多人则是不知何去何从,要么就此荒废,要么便从了匪。”
“而老哥便是受了这池鱼之殃,这一年来只能看老天赏饭。”
“天气太热太冷,天色太早过晚,雨雪太小太大,都不会有人停歇,只有恰逢其会时,才能迎来客人。”
“嘿嘿,你们说,老哥我这命儿是不是忒波折了些?”
张老二那强颜欢笑的劲儿实难带起场间气氛来。
他咳了两声,忙道:“嗨,说了只当个故事听,就这样罢。”
“梁兄弟,就依你刚刚说的,我去收拾收拾,咱们这便回镇上去。”
“我知道镇上一家饭馆的面点不错,还有叫花鸡也值得一尝。”
“老哥请客,是兄弟,千万别和我客气!”
话已至此,姜逸尘实在不好推却,只得顺了张老二心意,权当结个善缘。
和楚山孤百无聊赖地等候之际,却听得半里地外那七里窑处传来打斗声。
而那金铁交鸣声正缓慢地向着茶寮方向靠近!
第四八七章 救也不救
“可能看清状况?”
“嗯,应是两方人马。人数,倒是不少,可得有个二三十号人。”
“当中可有今日见过的?”
“唔……没有。”
简单了解了下远端的情况后,姜逸尘不再言语。
自听到那厮杀打斗声起,他便隐隐觉得不安。
来路上,他们先后碰到过十队人马。
七批北上的,三伙南下的,拢共四十九人。
楚山孤照他的要求,向他详细描述过这些人马的大致体征和装束,并一一记下。
迄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楚山孤自然还熟记在心,所见当也不会出差错。
既能确定这些人不是刚从南边去的,那只能说明是从北面来的。
当前这情势下,姜逸尘断然不会认为两方人马在此交斗只是个巧合。
他所忧心的是此二者与牛家父女间有多少牵连?
结合从平海郡得来的情报,他推断出牛家父女最快应于明日午后才到达白驹镇上。
所以他还有大半日功夫做些其他准备。
但此推断不完全牢靠。
因为他排除了牛家父女星夜赶路的可能。
当然,他也找不到牛家父女会星夜兼程的理由。
毕竟在行踪已暴露的前提下,前路道阻且长,一味求快并非明智之举。
还未想通其中关键,已听得楚山孤出言道:“照掌柜所说,那七里窑地方不小,虽荒废了些时日,但遮风避雨倒不成问题,你看他们会否是因提前来埋伏,争抢紧要位置起了冲突,这才大打出手?”
楚山孤只是欠缺江湖经验,但活了一把年纪脑子可转得不慢,学着作分析已然像模像样。
“有理。”
姜逸尘肯定了楚山孤这番推论,或者说他更愿意去相信事实正如楚山孤所言。
“这是,打起来了?”
张老二收拾好了一应值钱事物从那小木屋中走出,却见梁、楚二人坐着未动似在谈论着什么,很快便也注意到了七里窑方向传来的打斗声。
“张老哥且坐,咱们稍待片刻,看看情况再走。”
“欸,好。”
张老二早便察觉到场间气氛有些凝重,可梁兄弟若不主动相问,便是不希望他掺和,遂依言坐回椅中老实待着。
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又清晰了些许,姜逸尘道:“楚兄,接着说说战况如何。”
楚山孤应了声,微眯着眼仔细观察起来。
“这两帮人,人少的一方,有,二,四,八……八人。”
“人多的呢,还有二十余个。”
“那八人里边,有两个比较刚猛,三个略微中庸,余下三个实力则更次些。”
“不过这人虽少,个人战力却要比人多一方强上不少,至少那三个中庸些的可以一个顶俩。”
“问题就在于那二十多人不是一盘散沙,他们战术分明,更好像有明确的分工,进退有序,有如整体。”
“那八人虽强,可占不得便宜,反而在围攻下连连败退。”
“呃,这么说不太对,看趋势,那二十来人应是想将八人围而歼之,但那较为刚猛的二人左冲右突地,在不断破坏着对方的包围圈。”
“但二人之力终究是乏了些,是以八人只得向后退散以拉长战线,免得过早被围。”
“而他们退散的方向,正好便是我们所在之地。”
待得楚山孤讲述完大致战况,姜逸尘方道:“你怎么看?”
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楚山孤怔了半晌,道:“梁兄弟这是何意?”
随而大方道:“我楚某也不是那般唯利是图,吃软怕硬之人,梁兄弟你若是觉得要救,咱们便去救。”
这一答换姜逸尘反应不过来。
唯利是图,吃软怕硬,是几个意思?
姜逸尘纠正道:“我是说楚兄你对局势作何判断?”
楚山孤道:“噢,倒是我误会了。依我看,若无变数,那八人早晚得把命交代在这。”
又补充道:“有几人身上已见了不少血,想来先前另一方恐怕有三十来人,一番苦战下来,已有些气力不支了。”
姜逸尘道:“楚兄说要救的,可是救他们?”
楚山孤道:“那是自然,以多欺少的,都是娘们儿!”
说到这儿,楚山孤那股子脾性便上了头,双手拍在桌面上,追问道:“救也不救?!”
姜逸尘摇了摇脑袋,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想节外生枝。且静观其变吧。”
楚山孤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撇开头继续盯着远端,嘴中喃喃甩了句:“当真是个娘们儿!”
几个来回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老二便听出这梁楚二人并不相熟,而这梁小兄弟的身份想来还有些复杂,还有那“梁”姓,怕也只是将这位楚兄弟的口头禅换了个音便拿来使唤了。
姜逸尘又问道:“现下可能看清两方都是什么装束,又是耍的什么武器?”
发脾气归发脾气,活还是得照干,楚山孤回道:“那八人似是商贩打扮,至于那二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
姜逸尘托腮沉吟:“商贩?这时候才从镇上出来,赶是赶了些,倒也能在天黑前到草堰镇。”
楚山孤似已猜到姜逸尘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接上:“普通商贩倒还好说,八个商贩都会武功,说不是乔装打扮的江湖人,我可不信。”
“乔装打扮自是为遮掩行迹,只是为何要遮掩行迹呢?”
“说来那二十来人用的兵刃倒是有些古怪。这下可数清了,二十三人。”
“怎样个古怪法?”
“有四个头的流星锤,有一道道长鞭组合成的,还有状若雨伞开合间却似多刃飞镰之物,总之都稀罕得很,我一时也描述不来。还是那八人手里头的家伙简单些,六人持剑,一人持双刺,还有一人是匕首。”
一大段话,姜逸尘只听了开头小半句便神游天外了。
他已听出那二十余人身份,百花大会那夜发生之事他出谷后便打听过,算上截杀埠济岛那回,这应算是“那伙人”的第三次现身吧?
朝廷终究还是来了人啊。
那么那八人又是谁?
楚山孤忽而奇道:“咦,刚刚好似凭空起了道雷戟?”
揉了揉双眼,带着一脸疑惑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见状连连点头,肯定道:“嗯嗯,楚老弟没看错,是凭空起了道雷戟。不过,看这天色,好像也要下雨了。”
楚山孤闻言抬头,果然不差,方才只是天色变暗,怎滴眨眼间变得阴沉沉得。
“啧啧,那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我看,不太像。雷戟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也没鸣雷声。”
“是了是了,又来了道雷戟,嘿,还有火蛇、冰锥,那人是变戏法吗?把戏这般多?”
“这倒不清楚了。”
和张老二越聊是越兴奋,却见姜逸尘一言不发,楚山孤皱眉正色道:“据我观察,不出一炷香功夫,他们恐怕便要退到咱们这来了,到了那时,这八人恐怕得折损个三两人了。救与不救,趁早做决断啊。”
哪知姜逸尘说道:“我可没拦着你。”
“你!——”
楚山孤一时气结,正要起身救人去,却见姜逸尘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些银票。
不由满腹疑问,这是作何?
只见姜逸尘拉着一脸懵怔的张老二行至马匹边上,再将那些银票硬塞给对方。
“张老哥,今晚恐怕是没法上你家中叨扰了。”
“这些银票你拿着,牵匹马走,晚上便在草堰镇上暂待一晚,顺便帮小弟捎个消息过去。”
“明早可先通过官府邮驿跟嫂嫂递个口信,告个平安。”
“明日过后,也不必再经营这茶寮了。”
“你说要让嫂嫂过得舒坦些,怎可让她成日孤身在家无人作伴,甚至还得担忧你的安危?”
“带嫂嫂往北走,去看看幽京的繁华,若要寻个地方安享晚年,我想津州城应是不错。”
“那儿贸易发达,老哥儿你也有用武之地。”
言罢,姜逸尘已将张老二给扶上了马,仔细交代了下如何帮他转达此处信息,便拱手告辞。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坚定力道,张老二全程口不能言,任由涕泪横流。
末了,只能在去路上同这一面之缘的“梁兄弟”远远地道声珍重。
“三千两对普通人而言用上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你出手倒是阔绰。”
见张老二走远,楚山孤在一旁说到。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庆幸当时在谷中毫不客气地搜刮了死人身上的银两,现如今才能如此阔气地挥霍。
楚山孤又问道:“幽京倒也罢了,你凭何确定津州城不怕战火纷飞?”
这些年来姜逸尘对出生那年发生的外夷祸乱已了解不少,可终究是冰山一角,对于津州城更是陌生得很,但牛家父女便是从津州城“逃”出来的,那位牛将军挑的安心之处,想必便是战乱来了也不易出岔子。
可他懒得向楚山孤解释过多,遂道了声“不知”。
楚山孤鼻中喘了粗气,道:“这边人送走了,那边人救不救?”
姜逸尘笑道:“我说过,我不会拦你,现下也没人能拦你。”
楚山孤斥道:“亏我楚某人那么看得起你,没承想你竟如此畏首畏尾的,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起刀,在即将走出茶寮的一刻,回头问了句:“你究竟在怕什么?”
姜逸尘指了指天,道:“我怕雨。”
楚山孤再不回头,冲着七里窑方向疾行而去。
雨不是春雨,氤氤氲氲,款款而来,细柔缠绵。
雨是夏雨,说来便来,噼里啪啦,声势浩大。
大雨中,楚山孤只见那人影绰绰的战局中雷戟频现,如银龙狂舞,耀眼刺目。
又听得一女子银铃般的娇喝:“四师叔扛住!”
紧接着耳中除了大雨声和金铁交鸣声外,另有一阵肃杀的琴音穿耳入膛,乱人心绪!
让他手中的刀都难以握得牢靠!
第四八八章 闲人莫近
夏雨滂沱骇天地,古琴铮铮镇鬼神。
楚山孤内力深厚,却不以轻功见长,这等长距离奔袭少不得凭气破空才能拔快速度。
然而,琴声一起,丹田中登时便像是被设了道阵法。
内息虽未被封住,却难以随心所欲的调用,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还余十来丈。
他看清了那八人中原来还有三个女子。
也看清了那道道雷戟原是由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施展符箓威势所成。
更看清了老者频发雷戟、女子急弹琴曲的根由。
一对容貌相近的哥俩不慎落入小包围圈中,撤退步调慢了下来。
尽管余下六人很快便意识到了这危急情况,并开始协助二人脱困。
但黑衣人人数占优,一面加强攻势,以期尽早将兄弟俩吞没在如潮攻势中,一面则聚人成墙,以阻断急迫相援的六人。
那银蛇狂舞的雷戟是在开路。
那扰乱内息的琴曲则为掩护。
只是,黑衣人一方的应对极为迅捷。
三个双臂戴有厚重玄铁的黑衣人主动迎向了老者。
双臂合而为盾,雷戟之威当即便被削去大半。
余下的麻痹感再强烈,都难对这些习武之人构成实质威胁。
三人扛下来,其他人便无事。
至于那琴音,确有让这群黑衣人的来势稍稍受阻,但效果有限。
很显然,那些奇异武器才是黑衣人最大的倚仗。
黑衣人不仅人多势众,且一步先步步先。
以那两兄弟为饵,暗暗再成合围之势,八人渐陷险境。
身在局外,楚山孤看得明了,奈何他不通间歇收发内息的技巧,步伐也实在难快起来。
正想吼上一嗓子警示八人,左肩却有一只脚踩了上来!
猛一受力,楚山孤的话头被阻在舌尖,身子更险些向前倾倒。
天色渐晚,此间来人寥寥,且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近他的。
不用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句“麻麦皮”不及骂出,那个戴着帷帽的白影已从他头顶掠出远去。
“你个娘们儿不是不救吗!?”
“帮。”
“你不是怕下雨吗?”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气吼吼地骂着,虽是想在嘴上宣泄些不快,但用意更在于提醒那八人他俩不是敌人。
不管能否取信对方,总得先知会对方二人来意。
他倒没承想这梁蒙兄弟竟会回他话。
救人就救人,偏得说帮。
用剑的人都这般矫情?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往茶寮方向回看了眼,那儿确实地势低了些。
即便有雨棚遮雨,可当雨水汇聚,顺流而下,总不免把地给淹了。
不对,重点不在这!
你个大老爷们怕湿了鞋?!
真是个娘们儿!
正在楚山孤腹诽不止之际,姜逸尘已同三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不论是那二十三个黑衣人,还是八个乔装打扮的商贩,先前或许还未注意到半里地外的茶寮,可当楚山孤朝他们赶来时,哪能不万分警惕。
黑衣人一方很明确今夜配合行动的是何人,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什么助力,是以来人必当是敌非友,瞧见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剑客单剑杀来时,便分出尚有富余的战力去拦截,以防搅扰大局。
受困的八人却无法确定来人身份,能碰上路见不平的义士最好,却也不得不防这是对手的惑敌之策,见那剑客与黑衣人先交上手,心中不免暗松口气。
至少这剑客暂时帮他们分担了些压力。
不过片刻,八人心中的那份担忧便荡然无存了。
因为去拦挡帷帽剑客的黑衣人已接二连三地倒下。
若说这是苦肉计,那这演技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八人尽皆身处战局,只能匆匆瞥上几眼,未能将剑客与黑衣人交手的细节看清固生此惑。
而逐渐临近的楚山孤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相拦姜逸尘的三个黑衣人,一人使九索鞭,一人持鳄鱼剪,一人手套改良指虎。
可说远攻近战齐备。
九索鞭当先迎向姜逸尘,若能将之缠住,另两人接下来所需做的,只是收割人头。
岂料这九索鞭一出,非但没能捆住对方,反而引“火”烧身。
这“火”即为姜逸尘。
在那剑锋触及九索鞭其一后,姜逸尘虽在不断变换身法避闪另八道绳索的夹击,和另两黑衣人的扰袭,可始终保持有一寸剑身贴附着那道绳索未曾分离。
那一人一剑犹若机敏狡诈的毒蛇,顺藤摸瓜,游走自如,直捣猎物老巢。
短兵相接刹那,黑衣人手上的九索鞭百无一用。
剑芒如毒蛇吐信,每次闪现都意味着危险将临,可黑衣人一次都未能躲过。
先是握鞭的手指断去。
再是整只右臂的经络被挑断。
不费半分气劲,那凉薄剑锋便在其咽喉间走了遭来回,轻易了却其性命。
而那剑客未再耽搁哪怕瞥上一眼的功夫,已然扭身回剑。
扫出道“乂”字剑罡,劈斩向追身而来之人。
使唤鳄鱼剪的黑衣人反应已是不慢,展开鳄鱼剪摆好架势,瞧着正好可破剑罡之威。
却未防着对方形如鬼魅竟紧随剑罡之后!
黑衣人心中一凛,眼前之人已是一个刺溜从其胯下窜过。
左右脚腕各受了一剑,裆下也未能幸免。
正要悲声痛嚎时,后心窝已遭洞穿,一命呜呼!
或是被剑客三下五除二的雷霆手段骇着,最后一个黑衣人更是一招都未能接下。
那一剑甩出的“井”字剑气,在黑衣人的颈间和腹部各留下了道深刻剑痕。
不过瞬息,这手上套着指虎的黑衣人便跪倒在地,没了动静。
一路脚步不停,楚山孤终已来到阵前。
除却心下胜叹外,不及有再多感慨,忙不迭地帮着瞧来实力最弱的小女娃挡开几轮攻势。
不好动用内息,他仍有二十来年的刀功傍身,对付一帮靠武器撑场面的杂鱼绰绰有余!
然而,手脚虽是施展开了,心思却还停留在前一刻。
适才楚山孤不但看清了梁蒙那一招一式,更是发现帷帽之下这小子竟摘去了那遮眼布巾。
据说瞎子都怕吵闹,因为不易辨清何人言说,不易辨清身处何处,不易辨清未知状况。
眼下,又是金铁争鸣,又是大雨哗啦,更有琴音作扰,梁兄弟自是举步维艰,又恐他无法及时准确地报明敌方位置,这才摘下眼巾,硬着头选择自己单干。
只要这梁兄弟不是有意诓他,那他这推断便无懈可击。
只是……
楚山孤仍有一丝不解。
刚刚还瞻前顾后活似个娘们儿,怎滴一下子便急了眼像个莽夫?
莫非,这八人还是他相熟之人不成?!
楚山孤算是第一次搅入这般江湖争斗中,加之又不能使唤内息大杀四方,只顾得上护得身边这羸弱女娃和那弹琴姑娘一时无虞,心思倒是越走越远。
忽觉眼帘中阵阵白光晃眼,天地乾坤明灭不定。
抬眼看去,原是那梁蒙扎入黑衣人包围圈中,与那施放雷戟的老者里应外合破出一路,带出那对兄弟,只其一人留待原地断后。
扬剑落剑间,剑身所过之处,内息裹挟着雨水形成一道道广阔的剑气,唰唰斩出。
似一片片肥硕的凌波花瓣,似一把把铺展开的白扇,似一轮轮被天狗偷食小半的皎月。
总而言之,皑皑白光成了唯一可同阴天暗地一较高下的色彩。
宛若立了丈白墙,叫那闲人莫近!
待白光散尽后,在场人所见只有那些黑衣人行动如一的撤退背影。
以及未能逃开,躺倒在白光下的两具尸身……
第四八九章 惨死之人
在楚山孤奔出茶寮不远后,姜逸尘自也听到了远端女子的那声喊叫。
初时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已有了相救意向。
再闻琴音,结合着那声“四师叔”,即知那女子为汐微语。
他不清楚汐微语为何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却不难猜知此中因由或与洛飘零的安排相关。
如此,这行八人除却汐微语和她的三两云天观同门外,定也有道义盟或听雨阁之人。
一念及此,不容姜逸尘多想这八人与朝廷“那伙人”在此交锋,是意外遭遇,还是牛家父女的行程出了岔子,当务之急自是帮他们脱险退敌。
楚山孤所想不差,打斗声、大雨声、琴声交混极大地干扰了姜逸尘听声辨位的能力。
摘去眼巾实属无奈之举。
毕竟黯淡天色下,他几乎将双眼眯成一条线,目中所见也不过一团团轮廓模糊的黑影。
当然,姜逸尘此般略带冒险的作为,亦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眼盲状况。
从而教人寻根索迹,过早发现自己身份。
为此,他适才的招招式式都是百家剑法杂糅一气,且从始至终未动用过霜雪真气。
他自认难同洛飘零相较,也不认为那搅扰着江湖风云的听雨阁副阁主,会是老伯的棋子。
可若以江湖,以天下,为棋盘,唯有洛飘零那般人物可作为明晃晃的白子,即便一举一动毫不遮掩,任何人想动这颗白子,都得不得不投鼠忌器,思量再三。
而他只能是棋盘中的黑子,纵然再微不可察,都得尽可能地隐藏行迹,恰当之机方见奇效。
防敌之举再如何谨小慎微都不为过,但当明确八人是友非敌后,姜逸尘则没有丝毫隐瞒,摘下帷帽直接开诚布公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然而事态紧急,不及姜逸尘同众人一一见过,刚刚脱困的八人也无暇多喘几口气,听雨阁遣来的主负责人飞飘便领着九人往七里窑赶去。
也便是黑衣人撤退的方向。
并非是为追击穷寇,而是牛家父女此刻正受困于七里窑中!
去路上,飞飘言简意赅地向姜逸尘交代了此中经过。
原来昨日云天观一行六人到了白驹镇上后,在街上来回走上了数趟。
发现了这白驹镇上多出了许多十余日前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也认出了少许强者。
恰在暮色降临前,碰上了同是接了任务在此留待多日的飞飘等七人。
双方互通了各自所察情况,尽皆心忧有更多强者云集,于牛家父女南行不利。
为免夜长梦多,十余人合计出策。
连夜买了车马,换了打扮,出了白驹镇,去接牛家父女。
一路马不停蹄,彻夜未眠。
今日申时便将牛家父女带入白驹镇。
而后让身板与牛轲廉相近的齐荒武,和早已哄骗来的小女孩,假扮牛家父女在客栈住下。
真正的牛家父女则同他们一齐扮作商贩,出镇难行。
本以为这偷梁换柱之法足矣瞒天过海,岂知不过走了五六里地便遭来追兵。
于时,面对来敌之众,他们只得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由宁狂协同另三人带着牛家父女先在七里窑中避避险,伺机逃走。
飞飘则带着其他人手全力阻击敌方。
怎奈何事与愿违。
来敌是传闻中百花大会那夜攻破数大门派的“那伙人”。
独特的武器独特,严肃的战术纪律,总能教“那伙人”最大化人数优势。
十人一组,十人如一,仅仅三十人,便让飞飘等人如临大敌。
加之另有江湖十四恶人中的织女和牛郎掠阵,最终便是楚山孤和姜逸尘所见景象。
八人中来自听雨阁的三人,是曾在西江郡开设雁回客栈的飞飘、沐殇、小烟儿,另五人则是云天观的四长老齐黄肃,及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
打斗中,织女和牛郎早早便不见影踪,不需多想自是寻牛家父女去了。
是故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必须尽快赶回七里窑,确保牛家父女安全!
行路间,为了避嫌楚山孤特地走在最后头。
了解了事情始末的姜逸尘直接向楚山孤坦白此行风险,告知其可自行离去。
楚山孤却认为自己有负姜逸尘在先,一路上又是受雇佣行事,还未补偿毁损姜逸尘眼药之过,此时离去于心有愧,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姜逸尘的提议。
虽仅相识一日,相互了解不深,可在能确认对方并非奸恶之徒,也鲜有可能是敌方奸细后,姜逸尘只能稍稍留个心眼,向飞飘等人简要道明缘由后,暂由楚山孤跟着了。
……
……
白驹镇外的七里窑。
占地三百余亩,乃鲁州以南,姑苏以北,最大的窑场。
整体布置呈“田”字,三横三纵。
设有窑炉、作坊、淘洗池、沉淀池、沉腐池等共计八十一间屋舍或构筑物。
仅是废弃了年余功夫,大多墙垣屋棚都还完好,用以藏身避险不成问题。
也因此,在只听得大雨声而不闻其他异动后,众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额外动静,多少意味着宁狂和牛家父女等人尚是安全的。
众人此时也未冒然分头行动,为免落单遇险,打算一道道寻过去。
行不多时,便在一间作坊的墙垣边,看到了个凹凸不平的“黑球”。
走近一看才知,那“黑球”竟是一具尸身!
“这兄弟死状有些惨。”
“四肢尽皆向背后弯折,鼻子和双唇几乎被对半分开,双眼突出,青筋暴起。”
“不论是四肢还是面上都可见被一条条银缕或穿或绑。”
“那一脸惊骇之色,想必死前心中的恐惧,都要大过身躯上所受的痛楚……”
“之所以像个球,也同其死因,想来是在数息间被十数条银缕给硬勒出来的。”
“这凶徒手上的力道非同小可,不过这把织线当作武器的,不会是个婆娘吧?”
姜逸尘虽未重新蒙上眼巾,可天色又已按了许多,他能辨出眼前有障碍物已是不易,实难再有更多作为,是以楚山孤便跟在其身侧,尽职尽责地当好“眼睛”这个角色。
许是察觉到周围气氛猛然间变得压抑,想到这死者多半便是所谓的听雨阁中人,楚山孤在旁向姜逸尘解说时,刻意放压低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沉痛的悲悯之情。
未及姜逸尘搭话,飞飘已为死者阖上双眼,割开了将之束缚得不成人形的织线,并协同沐殇让那死者能有个舒服地姿势倚靠墙边坐着。
众人将强收住心中的哀痛,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搜寻起牛家父女来。
直至行出不过三十余布,又见一具尸身横躺道上。
那尸身没有再被“织成颗球”,却是腹部凹陷得几近与地面平齐,而脸部更是面目全非!
许多人只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云龙葵则紧抓着汐微语的手,躲在其肩后。
小烟儿窜上前来伏在那尸体上,好容易辨出那人身份,才为之合上痛楚的双眼。
“是小乙……”
小烟儿没回头,直起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探行。
余下之人亦是快步跟上。
姜逸尘正巧走在飞飘边上,隐约听得飞飘正低声自怨自艾。
“小乙,大丙……到底还是思虑不周,才致尔等惨死。”
姜逸尘安慰道:“兵贵神速,你们这法子已然将可能出现的伤损降到最低。天色将晚出行,总不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事已至此,还是莫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才是。”
第四九零章 来意各异
天色灰败。
雨声淅淅沥沥,已是小了不少。
破陋而逼仄的石屋内,光线黯淡。
除了几处不规则的浅坑外,徒有四壁,已难分辨出原先是作何用的。
不单单是这间石屋,整个七里窑都是如此。
自被废弃之后,它们便被剥夺了生息,只会被慢慢遗忘。
毫无生息之物,即是死物。
然而这死物中平添了两块“死物”。
这两块“死物”倚靠在墙,贴坐于地,纹丝不动,似融于黑暗,与整个石屋浑若一体。
也只有屋中多出来的几缕温热,和三道微不可察的鼻息,方能证明这两块“死物”并非“死物”。
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三人分别是听雨阁的宁狂,还有此行他和同伴们所需守护的对象,牛轲廉和小花。
他的那些个同伴,有的已然身死道消,有的尚在与敌交战。
小花依偎在牛轲廉厚实而温暖的臂弯中。
晚春的雨虽还有些寒意,却不及今日发生之事更教人心底发寒。
故而即便能躲在身旁之人的怀抱里,那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也似没有得到分毫慰藉,总在不安地眨动着,更多时候总看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瘫坐着一个为他们赶了一夜车马的“车夫”。
“车夫”宁狂,而立年岁,本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和个老小孩般喜欢和人拌嘴斗气抬杠。
其实小花看得明白,这些哥哥姐姐变着法子玩闹,无非是想让她不觉行路枯燥乏味罢了。
就像此时,他们需要做到安静无声。
宁狂便是三人中最为安静,乃致最像死物的人。
不论是牛轲廉还是小花,都或多或少微蜷着身子,只有他像是整个人被撕开来般瘫在墙边。
只是,三人中时不时会发出些“大动静”的,却也是他。
他时不时会紧咬牙关,发出些细碎的磨牙声。
也时不时突然便来个粗重且短促的喘息声。
好在,随着他将四肢完全摊开来,整个身躯的温度都慢慢降了下来,越少发出那些声响了。
也好在,落雨声足够淹没他的这些“大动静”。
比起时不时刮过破损屋角呼呼作响的强风,更是微不足道。
一如这间足够小又足够破的石屋般,在这七里窑中本该是微不足道,极不起眼的。
定不会有人选这般不适藏身之地藏身。
可偏偏那两道脚步声便停在了屋外。
过不多时,又有五六道脚步声临近,同是停在了石屋之外。
闻见屋外动静,牛轲廉叹了口气。
缓缓将怀中的小花推坐一边,并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两下,教她不用担心。
屋外适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牛将军这又是何苦呢?”
“幽京里那位大人只是请您回去,又不是要您的命。”
“他说了,您要不喜欢在津州城吹海风,他可以在幽京城中给您安排个好住处,也承诺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着您和您那乖闺女,何必东躲西藏地,还躲来这连个鬼影都没的地方受罪?”
“这大雨天的,整得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换谁谁都不好受,现在天色还不算晚,同我们回镇上去,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幽京如何?”
没有任何意外,最先站停在破陋石屋外的二人,便是织女和牛郎。
后到来的六人,是被姜逸尘驱退,十八人分作六组搜寻牛家父女踪迹的“那伙人”。
“那伙人”本为朝廷训练出来的,而织女和牛郎应是被朝廷请来的。
至于隶属朝廷何方势力,还暂不得知。
“聒噪!”
宁狂挥起右拳捶打在腿上,想尽快唤醒早已僵麻的四肢。
他要重新站起来战斗。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拳头没多少气力,更不知自己的声音小得根本传不到屋外。
牛轲廉站起了身,冲他摆了摆手,拉开了那单薄的木门。
走出门前,牛轲廉又看了眼小花。
小花没有出声,那双黑暗中无比明亮的眼睛在告诉牛轲廉,她相信他。
只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将,将军……”宁狂还想劝住牛轲廉。
可牛轲廉只回以个屋中二人一个饱满的微笑,便走出了石屋,重新掩上木门。
看着石屋外的阵仗,牛轲廉沉默半晌。
相比起所谓的织女牛郎,他对那六个黑衣蒙面尽皆手持古怪武器之人更为感兴趣,虽多看了两眼。
毕竟织女牛郎是江湖人,而这六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爪牙。
三年外夷战乱留下的各种弊病创伤,不到二十年便可补回来?
不,牛轲廉不认为如此。
然则就在此等情形下,朝廷里竟还有人有心思去培植这等势力来,搅乱整个中州武林平衡。
果然现在这个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都没安着好心呐!
牛轲廉将视线重新挪回织女身上。
雨水让那玄色长裙紧紧贴附在织女身上,但那毫不见曲折波澜的身材,只能当起四个字。
皮包骨头。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四旬女人足够高挑,比起牛轲廉来都不遑多让。
至于织女身后之人,尽管弓着身子,两手看着都要垂到地面上了,仍是要高出织女一头。
那巨汉双目无神,可只要杵在那,便教人觉着似有一座山压在胸膛上。
从宁狂口中得知,巨汉是个痴傻之人,年少时被织女所救,渐渐成长为她的打手。
织女、牛郎,只有织女可被列为十四恶人,因为牛郎离了织女便一无是处,任人宰割。
昔时有闲人为十四恶人的实力列了个排名,织女高居第三,只因其身侧总伴有牛郎。
宁狂还说十四恶人个个脾性古怪,鲜有能被请动的。
牛轲廉却不以为然,十四恶人终归也是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各种利益需求,只要投其所好,许以重利,便可使鬼推磨。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不错。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许了哪般承诺,才请来了这对恶人。
于是牛轲廉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有这心思请我这一介草民去享那繁华富贵?”
织女道:“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便出卖雇主身份。将军随我一去幽京便知。”
牛轲廉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道:“那位大人又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织女这回倒是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道:“我家阿郎去年染了个怪病,寻了许多处都没能治好。那位大人手中恰有一药丸,分了半颗与我家阿郎服用,确有好转,细查之下,暂无其他副作用。为了余下半颗药丸,怎么着也得请将军跟我们走上一趟。”
“原来如此。”牛轲廉了然,旋即又道,“牛某此行所去之处便是岭南药谷,据闻药谷在江湖上的医术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姑娘不妨带着你这家人同我去药谷,让那药老做个详细诊断,莫因区区一颗药丸耽误了治疗。”
“有点意思,没承想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会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只是,药谷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的,药老也不是谁都给治的,去赌那不定之数,倒不如去拿已半数下肚之物实在。”
一道声音在对面屋檐上响起,不知何时那儿已多了个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男子。
话音刚落,六个黑衣人的武器已朝他招呼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黄衫男子已退到了更远处的墙垣上。
嘴中频道:“且住,且住!”
织女见黄衫男子始终未曾拔剑,这才轻拍了两下手,让黑衣人停止攻势。
“既被打退了,手下也都死光了,又来此何干?”
“呵呵,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弃了可惜,死在这儿,非但是整顿了家风,还可证忠名,何乐不为?我来此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俞家来过,我俞乐也来过,尽了力便是。”
“说重点,你们这些家族的龌龊心思,我可没兴趣知道。”
“上边传给家族的任务是杀了牛将军,可您既是要将他带回去,那我便在旁看看便好。”
“看看?”织女鄙夷地收回视线,转而又盯着离石屋不远处的阴暗角落,“你也是来看看的?”
阴暗角落里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一头灰发,身形矮瘦,戴着黑罩遮去下半脸。
矮瘦男子还未说话,俞乐却是开了口:“小女孩的血至阴至柔至清至纯,想必顾前辈是为了美味来的吧。”
顾烨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俞乐的说法。
俞乐眼眸中突然闪动着精光,笑吟吟道:“不过,可不知牛将军可愿献出自家闺女?虽然不是亲闺女。”
牛轲廉没有回答俞乐,而这回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俞乐又冲着织女问道:“织女前辈怎么看?”
织女看了眼身侧的牛郎道:“只要牛将军不答应,我和阿郎自然会保他闺女无虞。”
俞乐笑道:“看来晚辈今夜有幸一见名列十四恶人三、四位的前辈们较量了。”
织女也笑了,道:“小崽子别高兴太早,这些小官爷可是被个过路剑客给打退来的,想来此时那帮子人也该到了,不知道你的剑可能压住那过路剑客的剑?”
俞乐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竟有此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织女的说法,远端已有厮杀声传来。
第四九一章 先手为强
厮杀声起起落落。
接二连三。
远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雨声中显得越发清晰。
那些脚步声所属,想必便是听雨阁或道义盟遣来护送牛家父女之人。
其中或有那过路剑客。
至于与之厮杀的对象,自然是正分组搜寻牛家父女下落的“那伙人”了。
很显然,这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江湖军兵,同等修为下的单独个体与正常江湖人相较有着太多局限性,在集群式作战时,其战斗力非是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而一旦分散行动,更准确地说,当队伍不足十人之数时,人数越少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越趋平凡。
是以,先前压着敌手打的他们,现下听来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不知死了多少小组“那伙人”,还是除了在场两个小组外已无一存活。
至少在飞飘等一行十人来到织女及俞乐几人面前时,再不见黑衣人凑上去阻止对方近前。
若非织女及时挥停了余下六个“那伙人”上前的动向,恐怕也已凭白送命了。
七里窑虽大,适才的动静却算不得小。
飞飘等人便是寻声而来的,沿路上自也趁机解决了战力分崩离析的几小组“那伙人”。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有雨无月。
本该如同往常一般陷入一片死寂的七里窑,却因数十人的到来宁静不再。
即便已有二十余人殒命于此,眼下包括躲藏在石屋中的二人,仍足有二十人在此齐聚一堂。
俞乐见状哂笑道:“呵呵,如此看来,人是都到齐了。”
晦暗天色下,姜逸尘尚未全然复明的双眼便再派不上用场。
好在雨声所带来的干扰渐趋减小,他也重新躲回了帷帽之下。
加之背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故而在人群当中倒也尤为显眼。
他能察觉到俞乐的视线扫过他们一众人,驻留在他身上。
他也品出了俞乐话语中的双关意味。
早晨早点摊上所遇的几人,确实都到齐了。
俞乐会出现在此,姜逸尘没有太过意外。
再者他们方才在一处十字交叉口发现的九具尸体,已被楚山孤确认过正是俞乐的那群随从。
结合飞飘等人所知信息,不难判断俞乐此来或是受命于其背后沉寂已久的俞家。
至于其目的,无非两种,或杀或劫。
可目前看来,带着群窝囊废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办正事的,更像是来看戏或是搅浑水的。
果然,只听俞乐又接着道:“既然人都在这了,不如来看看这一架该怎么打吧。”
“织女前辈,我看这牛将军想来无意同你回幽京,你作何打算呢?”
织女瞥了眼俞乐道:“牛将军愿不愿意同我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杀他。”
俞乐很是识趣地应道:“这是自然。”
织女转向牛轲廉说道:“牛将军,你还没给我个准信呢。”
牛轲廉歉然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这个恶人的苦衷,但他可不会听之任之。
织女抚胸叹惋道:“牛将军若非要跟着这群人走,那我和阿郎也只得先将他们斩尽杀绝了。再然后,将你和小姑娘给打晕,便是绑也得将你们绑回去。”
转而又多了嘴道:“小崽子要是还不打算走,便留下来出出力,那边几个可都是拿剑的。”
俞乐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差事,笑道:“正有此意。”
同时看了眼顾烨道:“我想顾前辈应也舍不得走吧?”
从始至终顾烨都不发一言,但其目光总不经意地在汐微语和云龙葵身上流连。
织女道:“顾老鬼,你也帮忙着对付几个?”
听得是织女发问,顾烨这才开口道:“里边那女娃子归我?”
说话间像是小孩子同大人讨糖般,微缩着脖子满怀期待地朝石屋方向指了指。
那里边的女娃子自然只有小花。
牛轲廉第二次听到这顾烨打小花的主意,面色全然沉了下来,暗暗攥紧左拳。
织女很快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挑食,可今天这儿不还有替代品吗?”
织女也未道清那替代品为何,只是意有所指。
顾烨悻悻然收回手指,垂落的灰白发线间那双瞳从人群中扫过。
骤然明亮了几分,又骤然幻灭。
顾烨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处子的芳香~”
重新睁眼后,他已用眼神回以织女肯定的答复。
不过片刻功夫,本是带有不同目的而来的三方已统一了战线,甚至分配好了作战对手。
然而,听雨阁及云天观众人也不是来此任人摆布的。
在来到七里窑后不久,十人间便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夜已入暮,大体再难有人出镇,也几无可能专程跑往七里窑来。
在实力相差并不悬殊的情况下,若一时无法挣脱敌方追逃,大不了同对方鱼死网破!
而今对方有四大高手,其二更属十四恶人中的顶尖高手之流,但己方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加之云天观诸人此番下山都做了充足的准备。
各带有不少应急丹药,有续命疗伤之用的,亦有可在短时间内提升个人战力的改良空明丹。
此前那番鏖战还未将他们逼到服用空明丹的程度,现如今则不需过多犹豫,一一吞服。
纵是十四恶人这等强敌在前,当杀便杀!
有了丹药辅助,飞飘等人的实力反似未经过苦战消耗般,不减反增,再添姜逸尘、楚山孤和牛轲廉三个强援,自是更强一筹。
就在织女、俞乐惊异于眼前一众人服下一颗颗丹药之际,有道身影率先发难!
只听得一道雷音乍鸣,那帷帽下的白衣剑客已现身三个黑衣蒙面人身畔。
待得众人见到剑光晃动时,那三个“那伙人”已颓然倒地。
“惊蛰!”
俞乐心底暗暗惊呼。
从这所谓的“过路剑客”出现后,他便有心留意,只觉对方极善于收敛气息,容易教人忽略。
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适才的动静全无,只为蓄势而发,动如惊雷!
此等秘法出自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的师门,韩无月把“惊蛰”传给了这剑客?
这剑客又是道义盟里何时冒出来的新锐?
一个个疑问当即便在俞乐脑海中窜出,这也正是姜逸尘蓄意为之的。
在空明丹的加持下,姜逸尘目前的实力已要高出百花屿舞剑坪上些许。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八成把握在瞬息间让织女、牛郎、顾烨或是俞乐中任何一人毙命。
他却有十二分信心在须臾间先干掉至少三个“那伙人”,即便他身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那伙人”虽只剩六人,可终究是个麻烦。
他所能为的,即是提前帮大家扫清些小麻烦。
他没有施用流星式,而是用“惊蛰”。
一来敛息静气,表现得足够低调,并悄悄同云龙葵确认那六个“那伙人”的方位。
二来既教对方无法通过流星式猜知自己身份,还会因“惊蛰”而心生惊疑。
他所需要的也便是敌方这数息的惊疑不定。
在众人尚在惊疑不定时,姜逸尘的剑芒已一一抹过了最后三个“那伙人”的咽喉!
如此一来,局势便当简单明朗不少。
己方这边,实力强些的有牛轲廉、飞飘、齐黄肃、楚山孤和他自己。
五人应足矣牵制住对方四人,其余六人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前提下伺机而动即可。
牵一发而动全身,姜逸尘已然两击得手,俞乐可再不会由着他肆意妄为。
日曜出鞘,天地间似有一轮曜日升起照亮了黯淡无光的夜。
俞乐眯起眼,眸中精芒跃动,举剑直刺姜逸尘!
一柄裹着白布又宽又大的刀却不合时宜地横拦在前。
同这刀一齐出现的,是一个糙老爷们略带吵嚷的叫骂声。
“没看着人正背着女娃吗?”
“这都要趁人之危!”
“真是个娘们!”
第四九二章 亟待破局
嘶!
石屋中,宁狂倒抽了口凉气。
原先那一条条满布额头的青筋浅而不显。
本该滚圆的双眼只是半睁着,还强自噙着状若和蔼的笑意。
湿碎长发下那憔悴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
唯有那塌陷的鼻梁要挺立不少,倒是比往常好看了些许。
小花面颊挂着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地,却目不斜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子和手不颤不抖,将一条条银缕缓缓从宁狂左胳膊上绕出。
每条银缕都只保留了些许光泽,因为其上不是缠挂着衣服碎屑,便是沾惹着带着血色的肉沫。
这些银缕自然为织女所留。
先前宁狂和阿丁、大丙、小乙四人带着大牛和她逃窜,本想借七里窑建筑作掩,伺机往南逃去,不料织女、牛郎紧随而至。
计划不得不变。
为拖延时间,四人以己为饵,四散而走,各尽所能同织女、牛郎周旋着。
大牛和她方得以先行藏身。
在这个约莫可容四个成年人并肩平躺的石屋中,她熬过了这一生最艰难的小半个时辰。
她没有听到外边太多声音,大牛却很肯定地告诉她,那四人正在为他们做着牺牲。
一如他们被带回鲁州城时,洛大哥几人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日家中大牛为何表现的那般犹豫不决。
毕竟选择眼不见为净,比起选择让他人为自己牺牲,要更没压力,也更为容易。
而选择让他人为己牺牲,便意味着需要扛起他人赋予的责任,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大丙、小乙、阿丁接连丧命,宁狂本也将步他们后尘。
却极为碰巧地逃到这石屋边上,被大牛趁机救了进来。
宁狂神色委顿,不知是因同织女、牛郎斡旋太久,耗尽了气力。
还是因三个同伴的殒命黯然神伤。
此外,大牛和她都注意到了宁狂左胳膊比起整支左臂要变得细瘦不少。
那截不自然的凹陷上,数道银缕紧缚于衣,大半深入其里,不时可见液体自那缝隙间涌出。
彼时生怕闹出太大动静,招惹来敌,只由宁狂自行封住左臂血脉,再无过多处理。
当下外边飞飘等人的到来,和不分高下的激战声,给了小花不少勇气,便想着帮宁狂从苦痛中解脱。
她还记得小时候偶尔从奶奶那听来的过往故事,若有箭簇扎在皮肉中,需及时取出,否则或将病染。
那这织线也当与箭簇同理,非身躯自有之物,不可久留!
宁狂弄没告知小花,若不能立马清理伤口敷上伤药,这织线不取为佳。
心下哭笑不得地由着这小花来。
想来如此也能教小姑娘放松些吧。
心里却不住呐喊:外边云天观的朋友们,你们要是腾的出手来,还麻烦来看一眼小爷。再不济,扔些药散进来也行啊!小爷要能活过今晚,下半辈子还想抱个妹纸,也生个贴心妞儿呢!
正这么胡乱瞎想着。
一声吱呀!
石屋的门开了,旋即又被关上。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小花、宁狂的大眼小眼同时看向门边。
只见云龙葵有些羞恼地扬起右手,手指头朝屋门指了又指,道:“姜,梁公子说,说我太沉了些,他驮着我打不过那吸血恶人,教我躲里边来,看看有否能帮上忙的。”
……
……
咚!咚!咚!
剑锋一次次与刀身相接,声响沉闷。
一如俞乐满腔烦闷宣泄无门。
刀身上仍旧缠裹着那层白布,以日曜的锋锐都未能划破那白布,可见此白布之不同凡响。
自打在早点摊上的那次试招之后,俞乐便打定主意绝不再招惹这楚山孤。
非是他只凭一次过招便深知对方脾性。
而是那一招教他想到了江湖上极为小众的一类防守反击刀法。
此类刀法恰如其名,立足防守为主,伺机反击。
不论敌方攻得有多狠,只要未寻到敌方破绽,他们便能当个千年王八,龟缩不攻。
可一旦让他们捕捉到反击破绽,敌方攻得有多狠,他们所能造成的反击伤害就有多强!
这类防守反击刀法除需极为扎实的刀功基础,和矢志不移拖垮熬死对手的决心外,通常都有个阵法核心,号称颠倒乾坤的坤乾阵。
对付那类刀法,俞乐自有心得。
毕竟防守反击刀上手易精通难,上限可以很高,但在这江湖间,能凭一套反击刀法抗住他的凌厉攻势还凑不齐一只手之数。
然而楚山孤并没有坤乾阵,可给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甭管他现在压得有多凶,只要未能将之置于死地,那么接下来他便要承受成倍威势的反击。
若探不到对方底限便也罢了,现在的俞乐只觉自己是条可越龙门的鱼,可偏偏楚山孤这防守是个总要比龙门之高还要多上一尺的深渊。
只要俞乐不能逾越这个高度,便无法击溃对手。
这等程度恐怕只有剑魔那无比霸道的天霸剑法才可破。
放在平常,俞乐还敢一赌,放手一搏,施展秘法强行拔高一丈以压过那一尺。
可眼下这情形他不免投鼠忌器。
相比顾烨、织女、牛郎,他无疑是四人中最弱一环。
当前整体局面尚在僵持之中,若由他率先去打破平衡,能得手倒也罢了。
一旦有分毫差池,不提在旁虎视眈眈的几人能否对他造成威胁。
单是那三个大恶人都不会介意以他做垫脚石来脱身。
对于已然超脱掌控的局势,俞乐心下倒无太多怒意,只余忧虑。
他不明白这楚山孤这个实实在在的路人怎么跟到这来瞎凑热闹。
他只知道楚山孤的出现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棘手了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不会去招惹这胡搅蛮缠的对手。
与之相较,久战之下,他必先力乏而陷险境。
俞乐斜睨四野,亟待破局之人。
……
……
滋啦!
苍劲有力的双指间,所夹再不是那柔顺的山羊胡,而是一张张澄黄符箓。
符箓一面或画奇异鬼神,或画敕令宝盖,皆篆写着亘古长传的象形字。
随着齐黄肃口中念念有词,划剑挥出。
便可见一道道雷戟撕开夜色朝织女劈头盖脸地打去!
虽是假天之威,却也每每教织女不得不顿住身形,以手中银针搅散那雷霆之势。
便可觉一股股巽风吹散那在强者威压下近乎凝滞的方寸空间。
让云章、云旌、沐殇步履乘风,得以先一步避开织女屡番芒刺迫背的攻伐。
此外,这位精于符箓之道的四长老也曾试图化真火、凝寒冰,以期焚毁、冻断织线。
奈何银缕之上尽皆附有真气,在彻底脱离织女双手前,不惧火灼,不挂冰霜,只得作罢。
纵是一介女流,直脾气的飞飘绝不负骁勇善战之名。
大多时候都是她顶在最前头,扛最大的压力。
力有不逮之际,方由齐黄肃祭出刚柔、轻灵双符箓。
化手中百炼钢剑为绕指柔,借轻动灵快的身法,同那丝丝银缕小作纠缠。
云章等人则从旁协战,一面帮。
饶是如此,织女仍在多人围困之下游曳难阻。
凭双手指间四根银针,进则灵动鬼魅,伤敌性命,退则刚猛难摧,自保无虞。
仗时隐时现的茫茫银缕,威慑四方。
敌慢一息,血痕现。
敌顿一瞬,肢体缠。
敌缓一时,成球裹!
以数倍气力硬撑,久战之下,人数虽众,也当不敌。
众人心生不安,亟待破局之人。
第四九三章 张大的嘴
砰!砰!砰!
一人好似座行走的山峰。
一人像是头自天庭遗落俗世的蛮牛。
不论是山峰,还是蛮牛,手中均空无一物。
躯体和四肢已是不错的武器。
他们出的是拳。
拳长在手臂上。
手臂,是象腿粗细、状如石柱般的手臂。
拳头,自然是要比象腿石柱更加粗壮厚实的,石墩般的拳头。
牛轲廉只能轰左拳。
每出一拳,拳面上都带着无形气旋。
拳过之处,滴滴落雨无一不被撕碎,逆着拳路所向拉长拧为麻花!
牛郎则左右双拳交替着出,或是同双手。
牛郎的拳少些巧劲。
可力道拳势毫不弱于牛轲廉。
拳风尽将拳路上的雨滴轰碎成气沫!
拳拳相交,壮阔激烈,绝非金铁击碰可比。
双拳相轰后,余波四散,足可教旁侧之人立足难稳,惹得地动屋颤。
以致后来连天上落雨都难近二人身前三寸。
不知是否也因此惊动了天上宫阙,让雨势又小了几分,细如微沫。
为免造成误伤,牛轲廉还特意将牛郎引往人稀之处,毕竟现下是己方人数占优。
双牛之争,过不多时便现狼狈之状。
牛郎那本是赤着的双臂上,自拳面始至肩头处,一道道环纹在那糙皮肤上微微隆起。
越是靠近拳面处,手臂上的环纹便越完整,越密集。
隆起之处,可见血线隐现。
至于牛轲廉,他的左臂上已不存寸缕。
行途中特地修整一新的头发和胡虬,竟被都削短了些许。
当然,比起妆容上的改变,倒是那越发显得苍白无色的左臂更教人担忧。
与正值壮年的牛郎相较,牛轲廉不得不服老。
牛郎虽痴傻愚钝,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以及足矣匹配江湖顶尖高手身份的一身修为。
牛轲廉仅能凭一些暗招和巧劲讨些小便宜,再无任何优势可言。
久战之下,身体越趋疲乏。
对牛轲廉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自损一千方才能伤敌八百的较量。
但既已决定走这条路,他便当还如战场上的将军。
每一人都在竭尽所能,他岂能退缩?
他还得坚持下去,亟待破局之人。
……
……
在将云龙葵这个“包袱”卸去后,姜逸尘这才轻松不少。
背云龙葵本是汐微语的主意。
在观察到姜逸尘双目确实有恙后,汐微语便将观里最需保护的小师妹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云龙葵也能帮他瞻前顾后,可谓一举两得。
姜逸尘同云龙葵也非初见,便也没有拒绝。
短暂配合下来,二人间已有足够默契。
然则,在身背一人的情况下,要去阻击十四恶人之一的顾烨,未免太过托大。
更何况对方身形矮小,亦是以身法见长。
背着云龙葵,姜逸尘的剑锋甚至沾不到顾烨衣角。
当然,顾烨本也未将姜逸尘放在眼中。
事实上,在场中人能引起顾烨注意的,不过五人。
说来也巧,这五人同是女子。
为首者正是织女。
对织女这昨日黄花,顾烨倒无甚非分之想。
只是在场中人,唯其实力最强。
加之双方目标有冲突之处,讨价还价之事总还是绕不过这女人。
是以织女的一言一行,顾烨都听得仔细,瞧得认真。
其二,是藏在石屋里的那女娃儿。
说到底,那女娃儿才是顾烨特意来此走上一遭的目的。
不过顾烨可未能料知这对牛家父女竟能招惹来如此多人物。
顾烨不是爱思考之人,但美味在前,他实难视若无睹。
而且他也从未放弃过混水摸鱼的机会。
他仍想着坐收渔利。
即便他已答应过织女不动那女娃。
另三个女子,其中使唤双刺之人,尽管闻来少经人事,可年岁委实算不得小了。
以顾烨的经验来看,大多女子在年逾三十之后,体内精血温度相较三十岁前都要高出不少。
并在接下来十载内达到峰值,十载之后才回复原先水平。
却也将随着年岁老去,持续走低。
也正是在那十载岁月内,女子精血原有的甜凉可口将会被挥霍殆尽。
纵然十载之后,那精血之温已回落,然而,那甘甜之味却不复存在,只余一嘴生涩。
若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顾烨倒也不介意对此女下嘴。
只是旁侧尚有另两个年轻些的女子,这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便无足轻重了。
顾烨所选的第一个猎食目标,是个背着长琴的女子。
长琴女子虽也年近三十之数,可兴许是长期待在道观中,服用过不少驻颜健体的丹药,加之保养得当,且至今仍为完璧,可谓难得一见的美味。
至于最后那更为年轻可人的女子。
非是其不入顾烨之眼。
只因其躲在帷帽剑客背上,要动她,还得先处理掉那帷帽剑客才行。
连日奔波来此,顾烨喝的都是酒囊中存货,他实在等不及先解解渴了。
长琴女子的防身剑术在他看来实在拙劣得很。
先取长琴女子性命,喝饱半个肚子,余血收入酒囊。
再杀帷帽剑客,掳走其背上妙龄少女,留待日后享用,岂不美哉?
能被列入十四恶人,除了为非作歹,武力超群外,也都懂得个理。
——所谓贪多嚼不烂,见好便收。
如此才有继续四处为恶的可能。
在出手之际,顾烨已做好了大致打算。
若在他杀了帷帽剑客后,此间局面仍无多大改观,便不在此多作逗留。
那女娃儿的血或将很甜美,可这儿人实在多了些,他不善算计,可不想为此把命搭这。
然而他心底里的计划才在实行之初便受到了阻碍。
有一柄剑和一对匕首挡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帷帽剑客,还有个猫着腰的梁上客。
起初顾烨并没将二人当回事。
可当二人像块狗皮膏药,一时杀不死又甩不掉后,顾烨这才慢慢正视起两个对手来。
总猫着腰的那人,功夫不过二流水准,脚底下却溜得快。
而且口袋里的家伙事儿却不少,时不时抛把散、撒把灰,总教人猝不及防。
散是迷烟,寻常江湖人修为再高吃了这暗亏,还真扛不住太久。
当年还未入万毒冢修炼千蛛万毒功的姜逸尘,便也曾倒在这迷烟下。
也许顾烨本便不能算是寻常江湖中人,也许常吸食人血的异类有特殊解毒手段。
尽管失算被迷烟糊了一脸,顾烨仍能做到来去自若。
只是后来那猫腰之人撒的灰,掷的泥,都让顾烨草木皆兵,贻误战机。
顾烨倒没因此着恼置气,毕竟一个手持匕首却始终用些下三滥手段之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帷帽剑客身上。
帷帽剑客把背后的妙龄女子给送到了石屋中。
顾烨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深深的恶意!
再顾不得什么美味,他发现不将这帷帽剑客先杀去,他今晚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顾烨有对武器,藏于袖中,紧贴着两只小臂。
那是对链子镰。
长可当绊马索,切断三丈之外快马双腿。
短为双镰,不及一尺,仍可卸人首级。
帷帽剑客身法轻功极佳,顾烨尝试了近二十回,堪堪用链子镰缠住其脚。
面罩之下,顾烨唇齿微张,似有常人听不见的声波朝帷帽剑客发散而出。
那声波为顾烨行走黑暗间所用的听声辨位之法,常人听之难觉有恙,却能让瞎子短暂失聪。
缠斗如此之久,他自然早已发现对方是个瞎子。
而且对方全仗着丹药之力步步紧逼,才让自己少有应对之法。
他欠缺的只是个必杀之机。
譬如现在,那丹药之效已当挥霍过半。
对方身位被他锁定,同时丧失了仅剩的感知能力。
唯有思路一条!
轰!
顾烨身形一动,却非是挥镰朝帷帽剑客劈去,而是闪避开摔倒在他脚边的一个硕大身躯。
他看清了地上之人应是那位牛将军,也便是石屋中那女娃的养父。
他心中有一丝犹疑,要否拿这牛将军的性命做些文章。
下一瞬,他还是选择先了断了那帷帽剑客的性命。
况且牛郎也腾跃在空,一脚向牛将军踩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顾烨身形再动,却惊觉自己的左脚脚腕被一只手牢牢钳住!
哗啦!
牛郎落地,带起泥水一片,不知掩去了多少其余声响。
那一脚狠狠踩在牛轲廉胸膛上,若是换作旁人,这一脚足令人心肺聚损,转瞬毙命!
只见牛轲廉整个身躯往下陷了陷,咳出了好几口血,尚有呼吸。
“阿郎!”
此处动静之大,任谁都不会注意不到,织女忙喝止了牛郎进一步动作,她只稍稍抬眼一看,便知牛轲廉虽逃过一死,可这伤却是一点不轻。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牛轲廉旁侧一个矮瘦男子身上。
实际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
那矮瘦男子屈腿跪地,手捂心口,仰着头,似已断了声息。
其脸上的遮挡不见影踪。
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
而那常年躲在阴影之下的樱桃小嘴则张得很大。
想来是其生平唯一一次将嘴张得如此之大。
大得足矣一口吃下一颗成熟的紫柰。
也终是像个正常人。
顾烨死了。
至死其左脚脚踝都被牛轲廉死死扣住。
至死其恐怕都没想通自己今夜缘何遭此死劫。
顾烨想不通,故而死难瞑目。
杀死顾烨的姜逸尘却心中了然。
变故起始一瞬,他也未能理解牛轲廉的作为,但链子镰另一头的异动却向他指明了方向。
——取顾烨性命的方向!
顾烨本便很少说话,今夜他也只说了两句说。
其中一句,短短五个字,估摸着也只有他听见了。
因为那句“处子的芳香”,姜逸尘先是将云龙葵给藏到了相对安全之地。
并很自觉地守在了汐微语身边,以期惹恼对方。
另一句话。
也不过八个字。
却让那个身为父亲之人,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他制造杀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九四章 又见恶人
雨停了。
停得有些突然。
停得有些仓促。
就好像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的鏖战。
本已陷入僵持阶段。
亟待破局。
却因顾烨的突然身死,牛轲廉的突然重伤,情势急转。
不论是俞乐与楚山孤,还是织女与飞飘等人,都仓促停手,相互凝神戒备着。
牛郎未得到织女的指令,将脚从牛轲廉身上挪开后,呆愣地杵在旁侧。
姜逸尘未趁机偷袭牛郎,毕竟牛轲廉的伤势如何更为紧要。
他最先来到牛轲廉身侧,查探情况。
尽管二人迄今为止都未正式打过招呼,但历经先前那番默契合杀顾烨,牛轲廉对姜逸尘也有着无言的信任,不声不响地任其施为。
牛郎那一脚让牛轲廉的折了三根胸肋。
万幸胸肋之下的肺腑仅是受到了短暂压迫,未造成更多伤损。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牛郎心慈脚软,而是廉颇虽老,身子骨尚还壮实。
加之牛轲廉从军时练下的内功底子也不差,才足够保住这条老命。
姜逸尘当即向牛轲廉体内渡入内力。
引导着内息汇集填充在其胸腔处。
一来为固定已断肋骨,避免伤势加剧。
二来则相当于在脏腑前铺上了缓冲带,以防行动间断骨对脏腑造成新的创伤。
再动用霜雪真气在其胸膛上施以薄薄的一层寒霜,起到镇痛之效。
最后才慢慢扶着牛轲廉坐起身,并帮其调理经络,清淤活血。
与牛郎硬拼那般久,这久违沙场的老将可添了不少暗伤瘀伤,尤其是其所倚仗的左手。
姜逸尘心下不免暗叹,为人父母者果然为了子女的康健安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愿汐微语他们还带有救急良药,否则便是去路畅通无阻,单那远途颠簸,牛将军都得受不少苦。
或是还未从一个十四恶人身死的震撼中缓过来,或是都较为紧张牛轲廉的伤情。
这半盏茶中,竟无人出声,只是静默着看着姜逸尘作为。
过分静谧也教石屋中人觉察到了异状。
屋门先是开了条缝,一双大眼睛随之探了出来,鼓溜一转,四下张望着。
“大牛!”
见牛轲廉坐倒在地,还由别人扶着,小花再顾不得其他,径自跑了出来。
“无事,无事。”
牛轲廉挂起与平日间一般无二的微笑,对着看来已是哭花过一遍小脸蛋的小花说到。
“好久没打架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便好。”
一面轻抚着小花的脑袋以示安慰,一面借着姜逸尘暗暗渡送的力道,挺直了腰杆,坐正了身子,精神也要较方才好上了几分。
然而,不论牛轲廉在小花面前如何掩饰,在场众人吾不能听出其谈吐时仍显中气不足。
这哪是无事呢?
显然牛轲廉再无力一战。
而这场对局,似乎也只是从一个僵局,走入了另一个僵局。
双方各折一员大将,战斗力仍处于微妙的平衡间,这一战还要否接着打?
俞乐心下已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这一方本便是由三方面临时拼凑的。
他为杀牛轲廉而来,顾烨的目标是小花,织女和牛郎则要带走这对牛家父女。
眼下顾烨已死,牛轲廉重伤,织女和牛郎可是要带着活人回去复命的。
他们已没有了和他联手的理由,反而应同对方站在一个立场。
在场之人除他之外无不希望牛轲廉安然无恙。
那么,他便是场中所有人的敌人!
思虑瞬定,俞乐正准备开溜。
却听得异动响起!
无风无雨无争斗的夜,这被人弃置之地本是如此静谧无声的,即便是一根针落下也当有脆响可闻吧。
啪嗒。
啪嗒。
啪嗒……
那是一道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只是走入了这七里窑,众人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没有任何事值得其着急忙慌地加快脚步。
直到来人走入众人视野,已过去了将近半盏茶功夫。
在此期间。
小花仔细打量了牛轲廉几番,怯生生向姜逸尘了解过牛轲廉大致伤势情况,并道谢连连。
云龙葵则扶着宁狂从走出石屋来。
此外,其余之人再无任何动作。
事实上,闻见异动之初,俞乐并无意去顾及那声源为何。
他压根不想在此多待片刻!
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威压自数十丈外落临身周。
总是跃动着精芒的眸中终是露出了怯意,暗暗咬牙收剑,再不敢动念离去。
而现在他也总算同众人一道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是个古怪打扮的壮汉。
之所以说是壮汉,便是因其体态魁梧。
虽与在场的牛郎和牛轲廉相较尚有差距,却也当得起五大三粗这四字。
之所以其打扮古怪,便是因这壮汉内着胡服外裹裘衣的装束于当下时节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那一嘴乱糟糟的胡须和络腮胡搅在一起,看来并不是个爱打理容貌之人。
最让人在意的却是其前额及两鬓光整无发,似有余发成辫在后。
这副扮相不该是中州内陆的装扮。
而该是中州北地更北的游牧部族,乃至瓦剌人的装束。
此人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此问。
“何,老鬼?”
待得此人已走近八丈内,织女才最先有了反应。
只是语气中仍带有不少疑惑和不确定感。
“何?何……何雷!”
俞乐微眯起眼,在有八成把握确定了对方身份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面色更是莫名白了几分,他能断定适才那股威压绝非何雷所为。
可这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制约何雷去处,同时还能遥遥相隔便予人骇人威压呢?
莫非那人也来了?!
相比起俞乐的惊骇莫名,场中多数人则是面带忧色。
除了楚山孤似对这何雷之名一无所知而无畏,小花随牛轲廉之忧而忧外,众人心中的疑问莫不是怎么又来了个十四恶人?这个十四恶人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纵然同被称作十四恶人,可各个恶人间本便少有往来,轻易不会相熟。
就像织女,能凭着对方打扮猜测出身份已是不易,却无法同对方攀谈莫须有的交情。
此刻织女自也极为担忧对方会否是哪方势力特地请来抢人或是杀人的。
汐微语默然走至姜逸尘身侧,讷讷道:“何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听闻他和那个恶人之首已鲜少在江湖间出没了呀?”
“嗯。”
姜逸尘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的震撼恐怕仅落于俞乐之下。
十四恶人中除了已死的几人,实力最强的头二者自他踏入江湖以来便未再有过任何传闻。
缘何这十四恶人中的老二也出现在这?
姜逸尘说道:“据说其不堪中州内陆各处纷扰,早已躲到临近瓦剌的北地莽荒之原去了。”
汐微语闻言随道:“北地少清水多风沙,长发不便洗漱,易生虱子,是以多剃发结辫。”
而后点头如捣蒜地肯定道:“他这打扮确是刚从北地来的!”
姜逸尘急问道:“是何打扮?”
汐微语简要说了下何雷的装束。
姜逸尘听言心下一凛,沉声道:“若是如此,何雷事先并无计划来此,而是匆匆到来的。”
“只怕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
这时何雷已走近众人视线五丈之内,驻足不前,摇头道:“老黄,你又在诓我?”
寂静的七里窑中,果真响起了另一人的说话声。
“哪里哪里,这儿人虽多,不也安静得很吗?”
第四九五章 法外狂徒
那声音缥缥缈缈,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却又清晰可闻,犹若近在耳畔。
那声音很好听,温柔中略带沙哑,本该让人听着觉得舒服。
偏偏其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在这静僻之地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何雷歪着头,面朝向侧前方的一处巷口。
场中不乏洞察力敏锐者,却无一察觉到那处有人。
至少在众人将视线朝那巷口看去时,那儿还不曾有人。
也就在道道目光汇聚而去时,确有一道人影从中款款走出。
这人也走得很慢,只是落步间悄然无声,无水溅不沾泥,地上更不见任何痕迹。
此人轻功不一定好,可内功修为定然雄浑无比,才能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体外物无扰。
暗夜无光。
相比何雷目标硕大,不难辨清其大致相貌与衣着。
这人似与夜色相融,轻易看不清其是何面容,是何年纪。
若非未见人先闻声,否则单以这颀长身形看来,恐怕是男是女都无人敢妄下定论。
凝神细看之下,方可见此人玄色锦袍之外还披着件玄色大氅。
头上戴着个极为罕见的玄帽,高顶圆檐。
如此装束便好似为夜色所笼罩,或是与夜色共生。
那突出的帽檐更是遮去了此人大半面容,只依稀能见那嘴角末梢微微翘起,挂着和善微笑的双唇之上留有一左一右两撇齐整胡须。
不知其名者诸如楚山孤和小花,自然无从知晓此为何人。
而但凡了解过江湖十四恶人之名者,纵然无法凭这身打扮认出对方身份,却早已从何雷那声“老黄”的称呼中推知来人是谁。
——黄青玄。
此名该是同何雷一般,在江湖中教人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十四恶人风光最盛那些年,有好事者对这十四个恶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罗列了个排名。
以肉屠余大嘴实力最末。
名列其前者依次为花盗李痴、怪老头柯百邪、浪妇古怀滢、恶毒魔童煞宝、神鞭沈卞、毒仙子王芝芝、亡灵卷首姬木成、随性而为易无生、独眼盗章宝岩。
位列第四之人正是命丧当场的血屠顾烨。
第三则为罗网织命的织女。
后有将牛郎附带称之者,合而称之“罗网织命,妇唱夫随”。
位列第二的是狂夫何雷。
恶人之首则是赌徒黄青玄。
尽管时过境迁,随着有人年老故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深居简出,有人不闻踪迹,十四恶人甚至凑不齐十四个人之数,恶名也好,声名也罢,已然江河日下。
可一夜之间撞见十四恶人中的前四者,怎能让人不感惊骇愕然?
尤其是分列前二的黄青玄和何雷。
若说这十四恶人皆是逍遥法外之徒,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恶人,早年间在面对或官府大力通缉,或江湖豪侠义士联手追杀时,无不东躲西藏,隐踪匿迹,待避过了风头,无人问津时,方才敢再露头角,低调作为。
显然这部分恶人虽为法外之徒,却只是未遇到倾力追剿的状况罢了。
唯有黄青玄和何雷二人,才可谓真正的法外狂徒。
不论是朝廷军兵,还是草莽豪侠,甚至是曾在中州为祸一时的瀛寇和瓦剌军都曾围剿过此二者。
然,无一例外,皆以付出惨重代价后一无所获而草草收场。
时有人云,此二者乃真天赋异能、根骨奇佳之辈,唯有天能伐之。
何谓天赋异能、根骨奇佳?
只因黄、何二人早在年幼之时,便表现出了超凡脱俗之处。
先说这何雷。
生来便可耳听八方,且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在其耳中被无限放大。
半里方圆内的银针落地声、蚊蝇振翼声、婴孩喘息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盖因此,其生来便不堪其扰,总哭闹不停。
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演愈烈。
在其垂髫之龄时,生身父母无由故去。
而后被当地乐善好施的僧人带回寺中照看,并寄望以佛法为之求得安宁。
岂料事与愿违,寺庙中的诵佛声钟鸣声反致其彻底失控发狂。
彼时尚不通武学的何雷,一面嘶吼狂啸竟能发出类似狮吼魔功之效的音波,一面锤击地面竟让全寺震颤不止。
致使举寺二十余僧众尽皆经脉脏腑受损,日渐骨消神瘦,寥寥数日后不治而亡。
无心之失酿造了惊天血案后,何雷一夜早慧,为免悲剧再现,他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可那躲藏之途注定铺满血色,才逾弱冠其手下便有亡魂近千,遂早早被冠以恶人之名。
为避各方追杀讨伐,何雷也被迫不断成长着。
除了练成一身金铁难入的皮囊外,其发狂捶地时,轻易可教半里方圆地动山摇。
人处其中站立不能,耳有雷鸣,心有鼓锤,久之当经脉脏腑暴裂而亡!
再后来,江湖上再难见其踪,偶有听闻在北地莽荒之原可见其行迹。
黄青玄的过往同何雷差相仿佛。
其出生于富庶门庭,为家中老幺,又属老来得子,颇为受宠。
本该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却因那异于常人之处踏上歧途。
黄青玄生来眼中仅可见三色,却无有人知。
其母及一众阿姊均尤为疼爱家弟。
所予如衣裳、吃食或玩乐之物繁多,以致产生攀比,总让黄青玄从中挑三拣四,评好论坏。
吃食玩物倒也罢了,偏生身着之物总不过那些个花样,在黄青玄眼中没有色彩之别皆如一物,在一次次比较选择中感到不解茫然。
其父极为好赌,因家底丰厚,下注反倒无甚顾虑,虽有一败涂地之时,却不乏日进斗金之日,老来终得一子后,便总爱把小儿带在身边,每每赢得畅快输得胸闷时便教小儿做选择落注。
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手气不顺时逆风翻盘,让其父喜爱更盛,随意一睹都得拉小儿子来做抉择。
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种种选择下,黄青玄已濒临崩溃。
终在束发之龄时,只学过粗浅外家功夫的黄青玄迸发出雄浑真气,致门庭血染!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黄青玄特地打造了一副手牌,一面皆为玄色,一面分黄色,青色,玄色。
那三色便是其眼中所能见的三色,亦是其名由来。
凭着三色牌,黄青玄游走于江湖间,开始逼着那些陷入抉择之人在三种情况下做出选择。
黄色,代表消极的选择,充满绝望,迎接死亡。
因为那是血水的颜色,他的父母姐姐还有那些家仆死去时,流出来的血都是黄色的!
青色,则为积极的选择,满怀希望,喜迎新生。
这是他所看到的草木、天空还有大海的颜色,青色总让他感到宁静。
玄色,代表未知。
毕竟大多时候,他眼中所见皆为黑色,他分不清许多东西的区别,黑色带给了他太多不安。
被他挑中的抉择之人必须从三色牌中抽出一张。
若为黄色,他便会搅黄抉择之人所愿,且多以之性命为终。
若为青色,他当助抉择之人一臂之力,不求回报。
若是黑色,他定会竭尽所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估或说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十余年间,有不少人受过黄青玄恩惠,却有更多人在黄青玄手上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他做过的最大恶事,便是因一场赌约屠戮过一个村的百姓,不分老幼妇孺。
群情激奋下,招致彼时初为四海会盟盟主的闫卿亲自出手,却不过平分秋色。
只能改换为赌局。
对赌之下,闫卿以一门奇门八卦阵法换来黄青玄十日只可一赌的约定。
那门阵法是“开门”阵法,天生真气雄浑的黄青玄学成后,只需念头一动,阵法一启,便可在数息内现身半里方圆的任意之地。
天下间再无人可阻其去路!
至于此二人的战力,或可以外夷入侵之际的事例作比。
那年瓦剌挥军南下,远见一中州之人行路鬼祟,料想其为中州江湖人士只身而来刺探军情,便遣人杀之。
去三人不见返,再去十人亦无回音,百人讨之似有地摇,一军围之全军覆没!
此后再有瓦剌军见其人,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年瀛寇来袭,早已将中州江湖摸透大半的东瀛人求才若渴,对黄青玄抛出橄榄枝。
遭黄青玄拒绝后,竟穷追不舍非逼着要其做选择,顺则昌,逆则亡。
黄青玄用三张牌,一举卸去瀛寇十个影武士的头颅,用一张牌让一瀛寇大将爆体而亡。
一举捻碎东瀛人的招揽心思。
单看人数,何雷看似更胜一筹。
但何雷所灭为倚仗合力的官军,而黄青玄所杀皆是个体身手更强的江湖人。
当然,何雷之所以被排在黄青玄之后还有个更为有力的佐证。
早年间二人曾有一次偶遇交锋,号称万人莫进的狂夫竟受不住黄青玄一张牌,当场不省人事。
在脑海中过了遍二人生平梗概后,姜逸尘浑身泛起一阵无力感。
对他而言,黄青玄与何雷是近乎于萧羽桐和闫卿这类江湖传说的存在,是连封辰和鬼魅妖姬之流都难以比拟的。
就他这些年来见过的各类信息,关乎这些江湖传说人物的多是他们一项项骇人事迹。
却从不闻这些人的具体弱点,连二人先天武学黄青玄的《浩瀚天功》和何雷的《天鼓诀》,都有四五分杜撰的成分。
对手太过强大,又无法探清底细,先前还有一争可能的局面,现下已超脱了掌控。
若只来一人,众人四散而去,牛家父女或还有脱身可能。
可二人同时出现,他们该做的似乎只有立正挨打一个选择。
且听对方怎么安排吧,姜逸尘暗叹口气。
说不定他们不是冲着牛家父女来的呢?
姜逸尘心下还抱有最后一丝遐想,而且照传说所言,黄青玄想来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至少会给机会赌上一赌不是?
至于为何带上了何雷来此,是巧合,抑或是拉来当作个赌局筹码则不得而知。
片刻间,姜逸尘已神游瞎想了许多,隐约间还想起个故事。
见黄青玄终是要开口了,忙收回神思认真听着。
“在下黄青玄,各位或曾耳闻。”
“十日之前听个有趣的小友说此处将有趣事儿发生,还叫我带上老何一同来此。”
“千赶万赶好歹赶上了。”
黄青玄在众人与何雷之间来回走动着,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着脸穿过帽檐看向众人。
似在打量大伙儿,又像是在打招呼。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身影从始至终在众人视线中看来都是一条直线,不论是斜是正。
姜逸尘暗想,就黄青玄这般做派,若非他已教小烟儿去同楚山孤道明利害关系管好牙关,这厮恐怕又要骂上好几句娘们儿了。
“可你们这些个小鬼未免忒狡猾了些,若非觉着今夜白驹镇上太安静了些,想必还发现不了你们的猫腻。”
“不过还好来得不算晚,当下这局面还有点意思。”
说罢,黄青玄脚步一顿,伸手将朝向众人一侧的帽檐轻轻一捏,帽檐受力朝上微微一拱。
在黑夜中如宝石般澄亮璀璨的眸子透过那拱形空间,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
那道视线最先落在孤身独立的俞乐身上。
黄青玄问道:“你是来杀牛家父女的?”
“是。”俞乐不敢有任何欺瞒,他的后背在目光落来刹那已全然被冷汗浸湿。
黄青玄又向着织女问道:“你们夫妻俩是来带牛家父女回幽京的?”
织女点了点头。
“你们是来接牛家父女渡过白驹镇和草堰镇间这道难关的?”
黄青玄所问的自是飞飘一行,飞飘点头应是。
最后,黄青玄看向坐倒在地的牛轲廉,以及陪同在侧的小花,道:“想必二位定是这个趣事的主人翁了。”
小花怔怔看着黄青玄不敢多言,牛轲廉将其护在臂弯中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再绕弯子了。”
“我黄某人被冠以赌徒之名数十载,此番来此亦是想请各位赌上一赌的。”
说话间,黄青玄朝着众人伸出一手,那手上穿戴着玄色手套,却不难看出手指极为修长。
而那手上分别是黄、青、玄三色特制的玄铁手牌。
“眼下你们四方各有三种选择可决定局势走向,谁愿来做这抉择之人?”
第四九六章 定局之赌
滴答!
悬于房檐下的雨滴,躲不过下坠的命运。
在场众人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此时此刻。
少有人会去在意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会是谁。
又是否是通过这有趣之人对他们各方意图了然于心。
毕竟在他们看来,能让这般屹立山巅之人心有动摇而付出行动者,亦非凡俗之辈。
而这般屹立山巅之人要想探知点江湖信息,又岂非信手拈来?
众人眼中似乎只剩那三张手牌。
那手牌单张大小堪比四张牌九的牌具凑合而成,厚薄度却不及后者四一,可谓世间仅见。
即便是在黑夜中,三张手牌上的颜色仍清晰可辨。
也是那三张牌将决定着各方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任人宰割,不过如此。
唯一异同只在于,持刀者还准允砧板上某条鱼做最后一次蹦跶的机会。
谁愿意去当那条鱼,把握住那唯一的蹦跶机会?
黄青玄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每个人都觉得那势有千钧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身上,几乎要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俩是自成一方?也能做选择?”
牛轲廉当先开了口,虽非血脉相连,他却能感觉到臂弯中的小花,在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不想让他,让大家伙儿为之担心。
黄青玄笑着应道:“刚刚是这般说的。”
关于黄青玄,牛轲廉倒也略有耳闻,此时他和小花被单独摘出来,不知对这些专程来助他和小花脱困之人是福是祸。
他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有哪三样选择?”
黄青玄手指微微一动,三张展开的手牌收束为一,留于最前面的是玄色牌。
“不论是你们哪方来选,这张玄牌都只代表了一个答案。”
黄青玄先是正面众人,而后微微偏头,摆出了个奇怪的手势。
左臂横胸在前,右臂伸展在侧,双手掌面朝上,十根手指齐齐指向立于侧后方的何雷。
这似是黄青玄特有的引荐方式。
“届时将劳请老何小露一手。”
“尔等能否活命?会造成多大动静?将引来多少人?”
“我也不得而知了。”
待黄青玄话音一落,便听得何雷一声轻哼,想来他也才知此来是为作何。
不过也只这一声轻哼。
当年他选择北去,是因莽荒之原地广人稀,风声虽大却鲜少落雨。
数十年如一日,他总算将自己过人的听觉打磨得收放自如。
漂泊日久,他都快不记得故土是何模样了,他也想回来看看以前未曾细看过的风景。
对黄青玄所为,他颇为不屑,但他打不过对方,便也不好不依,权当是个交易吧。
与何雷相较轻松的神色一对比,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此处虽离镇上有七里之遥,可有何雷在此,何愁闹不出大动静?
届时,纵然他们能合力扛过狂夫何雷的魔啸功和天鼓诀一小会儿,也必将招致多方势力云集七里窑。
那是在场各方都不想见到的局面,人数越多,场面越乱,变数越不可设想。
黄青玄未去理会众人乃至何雷的反应,撤回双手,重新展示出右手手牌。
这回置于最前端的是青牌。
“据说你们父女此行将往岭南而去?”
“是。”
“只要能抽中这青牌,黄某人自将送佛送到西。至于其他人,自哪来回哪去便是。”
听到这,众人神色各异。
俞乐无动于衷,双手环抱在胸,似在琢磨若由他来抽牌,黄青玄会给他怎样的选择。
织女咬唇蹙眉,要不是为了牛郎的病,她也不会掺和进这浑水,若是抽牌情况于她不利,还当另做打算才是。
飞飘等人则审慎以对。
由黄青玄亲自护送牛家父女,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甚至不需再费任何人力物力,牛家父女便可一路风顺抵达岭南。
然则赌局中的各种彩头,不说份量绝对对等,也不当是天差地别。
青牌既是份好彩头,足可想见黄牌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只见青牌被调换为黄牌,黄青玄接着道:“若抽中这黄牌,我也无意取你父女二人性命,只是,一路护送你们来的这些人,再无法活命。”
牛轲廉听言心下黯然,也抬手示意正打算走来同他商量的飞飘。
或许在洛飘零的授意下,飞飘等人此来都做有牺牲的准备,更何况若能抽中青牌则皆大欢喜。
慈不掌兵,为将之时,牛轲廉未尝没做过死一人而全千万人的抉择。
但他终究不为将久矣,只是个卸甲归田的老将,他实无勇气因那未到来之事,将十数人的性命当作筹码下注。
“那我呢?”织女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同为十四恶人,过往岁月中她也只曾远远一睹这位恶人之首的风采,这还是她第一次同黄青玄对话。
事已至此,她自然希望能由自己去赌自己和阿郎的未来。
黄青玄倒是很干脆地说道:“抽中青牌,我非但会帮着你们把牛家父女送回幽京,牛郎的病,我也包准找人医好;抽中黄牌,你可自行离去,牛郎的命,便留在此地吧。”
听罢,适才那般苦战都毫发无伤的织女不出一言,薄唇上破现血红,杏眼中晶泪闪动。
黄青玄吃准了她的命门。
她还能活到现在,全指着阿郎的陪伴,阿郎的命要没了,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而后俞乐也黄青玄那得知了他存在的选择。
青牌,黄青玄将为之杀了牛家父女。
黄牌,则将被卸去双臂。
对于素来引以四大公子之名为傲,又以剑为好之人而言,若无双手,徒留一命亦是枉然。
飞飘等十数人的抽牌彩头则为,青牌渡过此关,黄牌留下半数人性命。
听毕黄青玄为四方所设的赌局彩头,不难发现其中皆带有三分利诱,却有七分让人难以举重若轻,而各方的彩头间,或多或少都有所牵连,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当然,黄青玄此举也并非算无遗策,其中还有处小纰漏。
那便是高估了俞乐杀牛家父女的决心。
以致先前最为惴惴不安的俞乐,再不需为要否抽牌而恼。
只要抽牌者不抽到黑牌,任何结果他都能一笑置之。
场中再次陷入静谧无声的状态。
檐下,瓦间,滴滴落雨啪嗒落地,碎散泥尘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淌过。
漆黑夜色里,没人瞧见穹顶上那片片云朵正被悄然拨散开。
一盏茶后,仍无有人有那站出来做抉择的勇气。
皂纱轻摇。
姜逸尘收住了将将踏出的脚步。
从老伯,从听澜公子,从洛飘零,乃至哭娘子、夜殇等善于运筹帷幄者学来的思考推敲能力,很快让他注意到了今夜发生种种之中的蹊跷。
黄青玄和何雷的出现大有蹊跷。
蹊跷之处在于太过小题大做。
方才黄青玄自也提过一嘴,发现七里窑处的动静实属意外。
那么,黄青玄原先的安排也该同他一般,当在明早才有所作为。
十日之前便能有所筹谋,还能请得动这等大人物的,姜逸尘脑海中所能想到的不过数人。
若非当下去追究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于事无补,姜逸尘相信再给些时间,他便能推知其人身份。
他转而去回想一个故事。
一个他先前神游时隐约忆起的故事。
那是在西山岛时,他和一群小伙伴们从李截尘那学来几招小把式后,隐娘同他讲过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他的便宜师父也曾和黄青玄有过一赌。
而那一赌,他的剑仙师父赢了。
一盏茶功夫,他用了大半时间将那故事中的细节一一记起,随后琢磨着可效法之处。
他本以为成竹在胸,可在想要上前一赌时,才发现尚缺东风。
呼!
姜逸尘有些懊恼,有些无奈,这儿四下无人,黑灯瞎火,更是废弃之地,又得去哪寻酒?
忽而想起自己出手相救汐微语等人前,他让张老二暂时到草堰镇上回避祸事,也让对方帮忙带了口信。
按时间推算,道义盟该早有动作才是。
起先何雷的到来,便曾让他一度误以为是草堰镇来的援手。
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转念一想,为免招人耳目,道义盟来援定不会多,纵有强者又如何能强过黄青玄和何雷?
姜逸尘突然又不希望嘱托张老二的事能办成,他实在不愿见到薛珍薛宝的悲剧重现。
正当他有些患得患失之时,似有酒香飘入鼻间。
那酒香仿佛自天外飘来,馥郁芬芳。
恍惚半晌,姜逸尘才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近乎同时,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何雷身后!
便是何雷也转过了身。
墨色天幕被一轮明月优雅地拉开。
皓月之下。
一个月眉杏眼,琼鼻樱唇的白衣女子,飘然而至。
那副皮囊算不上千篇一律,也非举世无双,可现下非要以一个词来形容如此佳人。
唯有“月下无双”!
女子名唤追月,在场大多人皆是第一次见,无不惊为天人。
姜逸尘却不是。
虽然他看不清来人相貌,可当他看到明月夜和月下美人后,他便笃定世间唯有一人会来得如此及时。
他也依稀见得追月手中有数个人头大小之物。
追月自然不会拎着人头来,更不会时不时将人头凑近自己的脸颊。
那玩意儿只能是酒。
数坛美酒!
见追月已然走近。
黄青玄负手笑问:“呵呵,追月姑娘此来何为?”
追月回以一笑,道:“听闻赌徒好赌更好酒,此来便是为送酒来的。”
说着向黄青玄和何雷各扔了坛酒,道:“绍兴女儿红,请二位老哥同饮!”
旋即自己也昂首将酒倒入喉中,好不洒脱。
黄青玄怀中抱酒,嘴上擒笑,不解道:“真只是来送酒?”
追月笑而不答。
姜逸尘轻咳了声,从人群中走出,道:“既有好酒,那便由晚辈来同前辈赌上一赌!”
却听身后人群中又有人轻咳了数声,想来该也是憋了好久一言未吐。
“梁兄弟啊,这酒虽壮人胆,但喝酒误事,你不再装装娘们儿,多考虑考虑?”
姜逸尘闻言一个趔趄,不用回头也知开口之人是楚山孤。
半侧过身笑道:“此番让楚兄也一同在此遭罪,小弟十分过意不去,待来日再同楚兄赔罪,今夜好教楚兄一知小弟也有爷们的一面!”
看着从追月手中接过一坛酒的姜逸尘,楚山孤目露古怪之色。
他似乎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胜券在握的自信,可为何由有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意?
心里不由嘀咕道:你若死了,大家不也跟着玩完吗?
可真是矛盾!
“你?”
黄青玄看向姜逸尘的神色也带有几分古怪。
只是不知是因其带着帷帽,还是因其所展示的那几分莫名气概。
在黄青玄的不解中,姜逸尘拱了拱手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呵,还得看你这手气如何。”
黄青玄已然发现这年轻人似有眼疾,目不能视,随而不再有太多疑虑。
双手交错间,三张玄铁牌变换了无数次位置。
最后异色面朝下,玄色面朝上,在其右手中分展开来。
除开他这洗牌者外,在场当无人能有十成把握确定各张牌的牌色。
待黄青玄动作一停,场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似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窒住。
还能吐息自如之人屈指可数。
除了把控局面的黄青玄,毫不为所动的何雷,以及刚到来的追月,也只有姜逸尘还能保持镇定了。
噗哆!
一众人只觉心下漏跳一拍。
才发现姜逸尘未在第一时间去选牌,而是拨开了酒坛上的酒盖。
距离之近,酒香袭面。
酒未醉人,人险自醉!
吮吸着浓烈酒味,姜逸尘似醉非醉地笑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言罢同黄青玄碰了碰酒坛。
砰!
黄青玄有些恍然,似是想起了久远之事,说道:“小友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识,莫非……”
“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姜逸尘将黄青玄未尽之言堵回喉中,单手倒举酒坛,咕隆咕隆地将酒水往自己嘴里灌。
喝得状似豪迈,可教好酒之人一看,好不别扭。
黄青玄见状哪能不知此子有意隐瞒身份,当是叫他心里知之而莫要声张便是。
现在的年轻人行事倒是谨慎,黄青玄心下给出了番评判。
咕噜咕噜……
场中似乎只有酒入咽喉之声。
一众人心跳似也随这声音起伏不定。
片刻后,姜逸尘双手倒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同黄青玄行了个抱拳礼。
而后将酒坛摔在一旁。
手伸在半空,将触未触那手牌时,人竟向后倾倒!
口中喃喃念叨着:“定局之赌,晚辈胜而有愧……”
第四九七章 醉酒补身
翌日。
日上三竿。
草堰镇上,一间略显雅致宽敞的客房中。
姜逸尘睁开了惺忪睡眼。
入眼仍还是一片朦胧。
他的眼睛自然还未痊愈。
“病还没好怎能不按时服药呢?”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妇人温和的声音。
娘……
小时候,在他已喝腻了一碗苦过一碗的汤药后,隐娘总是这般劝他的。
姜逸尘猛然惊坐起身!
却又在数息后浑身一软重新瘫倒回香枕中。
这一年来已是极少出现这类如梦如醉的幻听了,尤其是关乎隐娘的。
许是昨夜在回忆那个故事时,也回想起了隐娘同他讲故事时的模样吧。
屋中光线不差,刚刚姜逸尘四下一扫,便也很快确定了自己当是在客栈中。
他也没忘记昨夜之事。
若是赌约未成,他也不可能如此舒服地躺倒在这该是花费不少的客房中。
成了便好~
姜逸尘长舒口气,无由想在床中伸个懒腰。
却觉脑袋一阵昏沉,又一阵崩裂!
似要永久沉沦,又似行将暴毙!
姜逸尘阖着眼,面露苦笑。
酒啊!
真是个害人苦痛之物!
醉酒更是既伤脑袋又伤身……
随着床榻间发出声低吟。
姜逸尘终是将懒散的身子给翻到了另一面,双手扶着腰。
指间微微发力,前后缓缓推动起来。
嘶!——
才推了一个来回,姜逸尘嘴角便抽搐个不停,额间沁出了数颗豆大的汗珠。
我这二十年的老腰哟……
苦痛刺激着神经,姜逸尘很快便回想起来自己这腰怎会这般痛。
昨夜,他大义凌然地同黄青玄干了一坛子酒。
在场中人却无人知他不堪酒力。
所换来的结果,除了让黄青玄同何雷连夜将牛家父女送来草堰镇外,自然还有他转瞬间醉酒倒地的失态一举。
应在倒地之时磕着腰了。
至于为何无人相扶?
恐怕彼时也鲜有人反应得过来吧,毕竟见他那副豪气干云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他不胜酒力?
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他人,如此方可成那定局之赌。
只是,为啥受伤的总是腰呢?
即便闭着眼,姜逸尘都觉得眼中快挤出了泪花。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戴着帷帽,否则要是头先着地,他这本便不聪明的脑袋岂非更笨了。
就这么忍痛推拿着好半晌,腰间总算舒畅了几分。
隐约听得两道脚步声越发清晰,估摸着是朝他这房间来的。
他才缓缓坐起了身,下床洗漱。
花费多的客房便是这般好,物事齐全,唯一坏处便是贵。
待得姜逸尘梳洗完毕,穿上早有人为他备好的整净衣衫,房门外已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想必是来一瞧他有否醒转了吧?
“二位请进。”
……
……
“呃嗝——”
姜逸尘轻声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先前来的二人是义云山庄龙炎灵的左膀右臂,亦是自小长大的异姓姐弟,李蓦然和双翅。
姜逸尘曾同二人在龙渊峡中并肩作战过,彼此间也不算生分,遂从二人口中问来不少信息。
二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此,自与昨夜他对张老二的嘱托有关。
只是中间稍有波折。
张老二不敢有负所托,来到草堰镇上的第一时间,便与道义盟在当地的眼线取得联系。
于平海郡附近待命的李慕然和双翅二人,得到草堰镇上的求援急讯后,快马加鞭往白驹镇外七里窑边上的茶寮赶去。
未能在茶寮寻见接洽之人,正要往七里窑去一探究竟,却碰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追月。
追月自言是受人所托而来,便将二人给打发回了草堰镇,并要二人在镇中做好后勤准备。
二人在道义盟中地位不低,或多或少知道些追月与道义盟和听雨阁间暗中的牵扯,只能依其言回草堰镇另作准备。
到了晚些时候,果然迎回了包括牛家父女在内的一行十余人。
当中自然还有醉得不省人事,被楚山孤给被回来的姜逸尘。
醉酒醒来自然不能少了吃食。
姐弟俩方才便是来给姜逸尘送早膳的。
据二人所言,云天观四长老说过他是醉酒,约莫会在巳时左右醒来,他们这也是试探性地来走上一遭,没想到当真如此。
而那早膳也非简单的早膳,恐怕是姜逸尘落入阴阳谷至今,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早膳了。
一大碗地瓜粥中掺了不少猪腰子,另有一盅燕窝,还有两颗云天观的丹丸。
一颗据说能清退酒力,另一颗则是益气强身之用。
至于为何要益气强身?
毫无意外这顿早膳就是明着要他补身子的。
想来是因昨晚他那般卖力喝酒,大家伙认为他大功一件所该得的奖励吧。
无怪乎那对姐弟二人离去前的笑声里藏有几分揶揄之意。
姜逸尘自也不好拂了众人的好意,尽数都吃进了肚子里。
得亏那猪腰子的味道处理得还行,没混了地瓜的甜味,否则可真难以下咽。
吃得多了,这嗝便免不了多打几个。
从吃完到准备细软,到走出房门,这已是打的第七个嗝了。
尽管是醉倒一宿,但精神劲儿倒是休息得饱足。
他们这才勉强渡过一道难关,时间仍是紧迫,一众人在等他醒来上路,他更不好意思因他一人之故耽搁太久。
双眼敷好青莲胶体,重新缠裹上布巾,戴上帷帽,背上行囊后,姜逸尘便走出房门,摸索着下楼去。
客栈是贵临客栈。
前天晚上到草堰镇后,姜逸尘便在三家客栈间走动过,这家贵临客栈不论是客房数,还是客房布置都要比其余二者多得多好得多,花费自也当重些。
彼时姜逸尘虽不缺银两,奈何此中已无余房,只得作罢。
他是昨夜被送到此处的,不过一日之隔,这儿却多已人去房空,被李蓦然全给包下。
至于那些客人去的何处自是不言而喻。
说来若不是听雨阁和云天观那一众人见机行偷梁换柱之事,今日白驹镇至草堰镇的那三十里路间,恐怕将有更多人殒命。
即便意外招惹来几个十四恶人的掺和,此举无疑还是成功的。
草堰镇上平日间少有游人商客落脚,故而虽为镇上最大的客栈,也仅有两层楼。
很快姜逸尘便已来到了客栈大堂。
在确认他已醒转后,李蓦然姐弟便去向其他人知会他的情况了。
约好了一炷香后上路。
看来他的动作吃得还是快了些,此时大堂中似乎未听得有十余人之数。
正当姜逸尘细听堂间都站着何人之时,却有六道脚步声向他行来。
“姜少侠!”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是异口同声,语气恭敬有加。
姜逸尘已听出来人是云天观六人,那假扮作牛轲廉的八长老齐荒武竟也是早早赶了过来。
察觉到六人正向他躬身行礼,姜逸尘忙道:“几位使不得!在下何德何能当得如此大礼?”
齐黄肃道:“使得使得。”
“当年若非少侠义气相助,观里不知还能活得多少人。”
“昨夜要事再先,不便多言其他。”
“今日场合不对,老道难同姜少侠表达更多谢意,只能携八师弟和四位师侄代表观中,向姜少侠一行谢礼,还望少侠莫要嫌弃。”
姜逸尘轻叹一声,默受了六人一礼。
而后道:“众位所为,还是教在下受之有愧,当年之事,在下到底是另有所图……”
齐黄肃道:“欸,此中详尽我等早已明了……”
齐黄肃言语未尽,一道破风声随着一声娇喝响起。
“还真是婆婆妈妈!”
第四九八章 故交旧友
在齐黄肃言语声戛然而止的一刻。
姜逸尘便察觉到一股莫名杀意扑面而来。
劲风拂过,就在摆动的皂纱行将触及鼻尖之际,姜逸尘脚不离地,身如轻柳,倏忽间,身影一晃,已是从云天观众人的正前方绕到了后侧。
那人身法远不及姜逸尘,却不气馁,回身紧步逼来。
出手不见什么章法,而是简单明了大开大合的巴掌!
呼!呼!呼!
掌风破空,倩影飞舞。
即便目不能视,姜逸尘又怎会不知出手者是何人。
两年前于蜀地汉阳村初见时,她的行径便是这般野蛮粗鲁。
在去往苍梧山前,不少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便吃了她两到三计巴掌。
她还美其名曰试探他们身手反应。
记得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们私下里都称她为“小魔女”。
然而,在历经云天观那番大变后,小魔女那股子任性妄为的“魔性”早已磨灭褪尽。
一如昨夜,她的表现沉稳有加,完全当得起师姐这声称呼。
今儿风和日丽,阳光正好,这便上演魔女归来了?
汐微语向姜逸尘发起突袭,让贵临客栈大堂上云天观其他五人及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更让客栈掌柜和小二惊出一身冷汗。
不得不说,姜逸尘吃早膳的速度委实快了些。
云天观等人是最先来到大堂上等候众人的。
这一见姜逸尘竟是当先到来,便想趁着众人未到,还未出发上路时,为过往之事先行道个谢。
只是还没寒暄几句,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不论是那些个客人,还是客栈掌柜、小二,这辈子倒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士一言不合直接在客栈里拔刀相向的,可这前一刻又是躬身行礼,又是感谢连连的,怎么冷不丁地就出手伤人?
若说是先礼后兵,笑里藏刀的话这戏可未免演得太逼真了。
哪能不被吓一跳?
正想着躲远些免得被殃及,却见这出手之人光打雷不下雨,巴掌呼呼作响,偏偏一点准星不见,就是扇不着人。
再看一眼。
欸,还有人打架只扇巴掌,不出拳不甩腿?
再看两眼。
嘿!这女的俏,男的……
男的躲在帷帽下,想必也是个俊小伙。
合着你俩这是在打情骂俏呢?
呸!真是凭白骇人一跳!
也只有云天观五人在初时的惊异过后,神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齐黄肃捋着胡须眯着眼,笑看向已“打出”客栈外的二人。
老怀甚慰地感叹道:“这一转眼都快两年了啊。”
“两年间,你们可曾见过小语何时有过当年那副野丫头的模样?”
四人闻言沉默半晌。
两年前,观里遭逢大变无疑都在众人心中留下道道创伤。
而其中又因自愧而深陷其中者,莫不过汐微语。
齐荒武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到底是共历过生死,小语同这姜少侠间的情谊轻易不会磨灭。当年小语与其初见时是怎样的相处模式,现在仍能找回初心。这一路上,有姜少侠在,小语能开朗不少。”
云龙葵点头肯定道:“除了洛大哥,也确实不见师姐还能在谁面前展露出这般笑颜了。”
同是在姜逸尘手下捡回条性命的云章云旌,此番再遇恩人感慨颇深。
自昨晚再见姜逸尘身手与智谋后无不甘拜下风,更隐隐将之当作人生标杆。
洛飘零的高度太高,他们比之不及,这杀手夜枭的本事他们还是可以试着学学的。
当下看着姜、汐二人远去的身影,云章眼中满是敬佩之情,因为他清楚瞧见姜逸尘眼上虽缠着布巾,仍来去自如,七师姐掌掌进递,却连对方衣襟都沾不到。
云旌则目露促狭之色,伸出胳膊肘拱了拱云章,低声道:“哥,我好像看见了那洛飘零头长出了片草原。”
云章皱了皱眉,不知是未听清云旌所言,还是不明所以,问道:“哈?”
云旌咂了咂嘴,掩面笑道:“绿油油一片呐!”
啪!
云旌话语刚落,一只苍劲有力地手便削了过来!
齐黄肃没好气道:“怎么脑子里竟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纯真无垢的友谊吗?”
……
……
长街上,槐树边。
汐微语站定喝道:“站住!我不扇了!”
姜逸尘依言不再退去,道:“当真?”
汐微语气得叉起了腰,道:“本姑娘说话算话!”
“昨晚听那姓楚的说你是怎样的婆婆妈妈,本姑娘还不信,今早一见可真是让本姑娘都为你感到害臊!”
姜逸尘拱手道:“那么,小姜在此谢过大小姐夸奖。”
汐微语简直给气乐了:“老娘这不是在夸你!”
一听汐微语竟都自称“老娘”了,姜逸尘也乐了,同是笑了起来。
二人一时间再无言语,相对而笑。
相逢非是相逢时,亦可相见相与知。
世事多变,福祸难料,两次相遇,二人各自处境都算得不好。
然而即便只相处过寥寥数日,此外再无交集,时隔数年再见时,却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故交旧友,可在这短暂韶光中尽情嬉笑玩闹。
“别动,让我看看。”
汐微语忽而出声。
姜逸尘负手静立。
汐微语撩开了帷帽的皂纱,伸手解下了他眼前的布巾。
“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百花大会声动江湖,其中不乏关乎杀手夜枭的种种传言,早便知悉那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汐微语为此特别留意过,也曾对其性命安危产生过担忧,再相逢时不知其又遭受了怎样一番苦难才得以重现江湖,却无比庆幸对方只余双眼伤损未愈。
现下则是出于朋友之情,想进一步了解下对方情况,看看有否可帮上忙之处。
眼缝间还存有不少青莲胶体,姜逸尘一面缓缓睁眼,一面说道:“好了许多,只是距离远些便一片模糊了。”
隐约见得视线里,汐微语将皂纱掀挂起来,冲他招手微笑。
“怎滴不绑双马尾了?”
“老了呗,扮相自得成熟些。”
“呵呵。”
“就只能瞧见我的发样变了么?这是几?”
尽管相去不过一尺距离,可汐微语的纤纤玉手在姜逸尘眼中也只是个不一般颜色的馒头,指影重重叠叠,他实在分不清对方到底伸出了几根手指。
遂摇头道:“看不清。”
“这样呢?”汐微语说着放下了手,凑近了几分,目光紧盯着姜逸尘双眼。
姜逸尘眯了眯眼,只知汐微语放下了手,至于那张脸,除了脸型轮廓和明亮的双眸外,耳鼻仍是难以看清。
“这样呢?”汐微语又近前些许。
眼前佳人的五观渐渐清晰起来,自打目不能视后,他已有许久未曾看清过一个人的模样。
除了冷魅外,汐微语也是唯一一个将脸同他凑得这般近的人了。
可惜那时他的双眼还未能恢复到如此程度……
“这样也看不清?”
话语声近在咫尺,让略微失神的姜逸尘猛然一惊,唇齿不利索地开合着:“看,看清了。”
两个面庞间只差着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彼此间都能感觉到对方温和的鼻息。
汐微语慌忙缩回踮起的脚尖,后撤开身子,饶是向来和观里师兄弟们随意惯了的她,脸蛋上也泛起一阵稍纵即逝的红霞。
她也不知为何会对这男子有几分莫名的亲近感。
或许是因在她最无助时,正是眼前之人带给了她难得的安全感吧。
为免气氛这般僵着,汐微语微微低头,目光垂向自己衣角,强自开口道:“你,你放心,听说药谷的药老很厉害,再不行我定会让观里师叔们帮忙想想办法,一定能治好的,一定。”
“嗯,会好的。”
姜逸尘偷偷深吸口气,刚刚那一瞬他的心也怦怦狂跳。
汐微语重新抬起头正视着姜逸尘,目光中笑意盈盈,想到了可转移的话题,说道:“话说回来,你昨晚倒真是威风得很。酒量虽是不济,却是让黄青玄的脸色比蔫了的苦瓜还难看。”
“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让堂堂十四恶人尽管气恼,却情愿认栽,老老实实地把织女、牛郎、俞乐赶走,极其贴心地领着何雷将我们送入草堰镇中,直至到了客栈门口才携何雷离去。”
姜逸尘笑道:“和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有关,另外我也借用了下我那便宜师父的名头。”
“便宜师父?”汐微语双眼滴溜一转,似是想到了过往姜逸尘突破重围前来相救她时,沈卞和风流子间对姜逸尘身份的探讨,“剑仙李截尘?那故事和剑仙有关?”
听闻汐微语语气中止不住的好奇劲,姜逸尘便明白这故事不得不说了。
第四九九章 赌局酒局
“我那便宜师父,不只是剑仙,还是个酒中仙。”
“具体也不记得是何年月了。”
“只记得那年师父是第一次来到西山岛上,因为岛上自酿的酒水香醇便多留了些时日,也为此教给我们一群孩子不少招式。”
“一天晚上,娘同我讲了个和师父有关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赌徒还只是个恶名初显的年轻人。”
“他已厌倦选择,遂反过来逼着别人去做选择。”
“尽管每次逼人做完选择后都能畅快一时,可其余时光中他都难寻快意。”
“直到他找到了另一个情绪宣泄口——喝酒。”
“在他踏入姑苏地界时,他还是个初品酒味的青涩少年。”
“初尝酒味的黄青玄很快便沉溺其中,游走四方同时品赏各地美酒。”
“来到姑苏后,却在号称可醉上云霄,藏有千百种美酒的醉霄楼中,因品鉴不出一款高价美酒的滋味而着恼不已。”
“当堂设下赌局,邀楼中所有宾客、掌柜、伙计一赌。”
“抽中玄牌,自此便窝在醉霄楼中,每天喝上千坛酒,定要将醉霄楼中的各种美酒尝尽品完才罢休。至于会否在一醉不醒时被了断性命,则代表玄牌中超脱他掌控外的未知因素。”
“抽中黄牌,则杀尽当日酒楼中所有人。”
“抽中青牌,他将掷以抵得上醉霄楼一整年净收所得的千金作偿。”
“在场任何人皆有资格抽牌,当然,机会只有一次。”
汐微语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不由双眼一亮,道:“出来摆平这局面的当然是你那剑仙师父了。难道剑仙年轻之时也不胜酒力,同你这般沾酒便倒?”
“咳咳咳……”姜逸尘双颊霎时一僵,缓了会儿才自嘲一笑,“那些说酒量是能练出来的定然全是酒贩,像师父那般的,天生便是海量。”
汐微语噗嗤一笑,问道:“那你师父的取胜之道定和你不一样咯?”
“不错。师父既是和赌徒对赌,也同其比酒量,抽牌之前更是让酒楼掌柜将各种藏酒一股脑搬了出来,扬言要赌徒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彼时师父已在江湖间小享盛名,酒楼掌柜见其出来帮忙解围,哪能不痛快答应。”
“那场赌局,也是酒局,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
“吸引来了许多人,熬坏了不少人,整个酒楼中大多人都战战兢兢,唯有那二人把酒言欢。”
“最终师父轻易抽到了青牌,黄青玄则在不日之后,将银两送至醉霄楼履行赌约。”
汐微语听罢愣了半晌:“呃,这就完了?”
姜逸尘自然明白汐微语为何有此反应,他在最关键之处卖了关子。
“纵使黄青玄天生内力雄厚,同是将一门内功修炼完满,却凭白较他人多出一倍内力,可酒量却不然,连着喝了三天的酒,终现酩酊大醉之态,师父伺机窥见那三张手牌的牌色,这才轻而易举地抽中青牌。”
“噗哈哈!没成想剑仙竟有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
明白了赌局始末,汐微语不由笑弯了腰。
“不过赌徒看着和善,实非那般好相与,难道没发现此中蹊跷,或是在事后得知了详情恼羞成怒找剑仙算账?”
姜逸尘摇着头道:“赌徒虽然醉得迷糊,却知道被师父耍了把戏,只是无意说穿。”
“当年听完整个故事的我没能像你一般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但娘看出了我心中的困惑。”
“娘是这般说的,人生于世,不论是何人,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到尤为孤独,需要陪伴。”
“黄青玄亲手埋葬了深爱他的家人,看似得到了解脱,却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中。”
“之所以四处为恶兴风作浪,无非是想博得更多人关注,就像他死去的家人曾经对他那般。”
“只是他酿造的杀戮已让天下为之骇然,常人不是将他视作恶人,便是将他当成怪物。”
“偏偏师父只将他当做借酒消愁的一般酒客视之,还教他如何品酒。”
“这般状况下,赌局如何已然不重要了,结果只要符合师父的意愿,黄青玄都会竭力去做。”天天
汐微语了然,评述道:“当真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幸而结局是好的。这等故事本当为一桩美谈流传市井,可看昨日情形似乎只有你知晓?”
姜逸尘道:“非也,只要将赌徒和剑仙联系在一起,想必江湖间还是有不少人能想起这段趣闻的,只是口口相传后,原本的故事已再难见实际模样,个中细节更无从知晓。”
“那你这故事的真实性便有保障了?”汐微语刚问出口,旋即恍然,“你娘说与你听的这故事便是剑仙本尊自己讲出来的!”
姜逸尘点头一笑道:“嗯。据说那日正逢老伯也去了西山岛,一众人把酒言欢时,从师父嘴里一段段核证的。此中还有另一细节,才教我在昨夜成功借来师父之名,同那黄青玄讨了个人情。”
汐微语白了眼道:“还卖关子呢?”
姜逸尘道:“娘说过师父在抽牌前后,有句话同黄青玄强调了三遍。”
昨夜发生之事自还在脑海中尤为清晰,汐微语很快回想起姜逸尘那句重复了三遍的话,效而仿道:“他赌定黄青玄定会向醉霄楼奉上那些银两?”
“孺子可教也。听娘说师父讲故事时对此有个特别的说法,重要之事一定要强调三遍。”
“嘻嘻,还真有点意思。如此说来,昨夜黄青玄露出那副幽怨神色,非是因为遭你戏弄而气恼,而是心疼一坛美酒被你这不懂酒之人白白糟蹋了!”
姜逸尘找不到任何反驳理由,讪讪道:“或是如此吧。”
所幸汐微语并未抓着他的难堪不放,接着道:“还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赌徒来设赌局,你又刚好知道破局之法……”
姜逸尘插言道:“如果我说这不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见姜逸尘不似开玩笑,汐微语怔住。
“昨夜我也以为所发生种种皆是巧合,毕竟顾烨、俞乐逮到你们行踪是巧合,我同你们相遇是巧合,黄青玄的出现亦是巧合。”
“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
“这些巧合本非巧合,而是本可能发生之事,真正的巧合是这些本有可能发生之事凑巧在同一时段内接连发生。”
汐微语扶额道:“我怎么听得有些迷糊……”
“有时候难得糊涂呀。”姜逸尘刚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派,便感受到汐微语射来的锐利目光,立马老实道,“起初我只是不解为何赌徒和狂夫会共同现身,在追月到来后,一些疑问迎刃而解,随着这一场大醉,醒来后便都想通了。”
汐微语丝毫不顾姜逸尘能否瞧见,只是斜睨着他,眼中写满了好几行“你快说你快说”,此外再不做言语。
姜逸尘咂着嘴,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滋味,感觉到投射在面庞上的目光越发凶厉,只得乖乖道出自己所悟所得。
“如若你们未曾改变计划,当于今日出发,出现的拦路虎绝不止寥寥三方,那般混乱的局面下,除却杀出条血路外还有何破局之策?”
“如果那时候,赌徒和狂夫再出现会是何情形?”
“除非合各方之力,否则没有哪方,或是在仅联合三四方的情况下敢与此二人正面相抗。”
“各方目的不尽相同,一旦己方出现人员伤损,保不齐他方心生歹念暗下黑手。”
“而各方又绝无可能站在统一战线。”
“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黄青玄提出来的赌局。”
“终究是事关生死之事,短时间内想必无人站出来一赌。”
汐微语拍手惊诧道:“也只有胜券在握的你敢来赌上这一场!”
随而又目露疑色道:“所以,安排赌徒和狂夫出现的那个有趣之人是老伯?”
“不一定是老伯。”
便是姜逸尘自己的语气都带着不少迟疑。
出得阴阳谷后,他在最短时间内同老伯取得联系。
在这之前,又有谁人能在十日之前便断言他会现身此地来破赌徒之局?
据他所知,老伯近段时日也确实未离开过江宁郡。
他所能推敲出的唯一结论便是,请赌徒狂夫入局之策十日之前确已存在,只是因他的介入,原先计划在执行过程中作出了调整,一如昨夜追月的及时到来。
相较老伯而言,倒是洛飘零的可能性大些。
不过,在姜逸尘看来,能当那有趣之人者,未尝没有其他人选。
两道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一个是白衣儒服的公子佳人,一个是隐藏于黑袍和面具下的古怪之人,似乎有那么一瞬,两道身影隐隐重合……
第五零零章 我愿相随
“只是,你要赢下这赌局却少不得酒。”
“都是来打打杀杀的,恐怕也没人会随身备着酒。”
“到时候还得是追月仙子送酒来。”
“不是说她从不问江湖事么?”
短暂失神很快便被耳畔汐微语的疑问声打断。
对于良善貌美更是帮了大忙的追月,汐微语自然对其不吝美称。
姜逸尘笑着摇头道:“既为江湖人又如何能游离于江湖外,那些传言听听便罢了。”
他可是记得清楚,在他前脚刚踏入幽冥教后不久,追月便寻到了幽死洞入口,同夜殇来了个月下吟诗对饮,而缘由竟是为了一朵花。
他不否认似追月这般超脱凡俗之辈会有些雅好与追求,但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便无怪乎他至今留有疑虑。
直至昨日再见追月,那些疑虑便彻底云消雾散了。
当年若非追月的出现,恐怕夜殇不至于冒着养虎为患的风险,早早未雨绸缪来培养他了。
见姜逸尘似陷入沉思,汐微语忙追问道:“怎么说?”
姜逸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江湖传言,追月喜欢谁?”
汐微语不假思索道:“你那便宜师父,剑仙啊。”
“我这便宜师父有个坏毛病,只要你是他所认定的朋友,一坛美酒就能买通他帮忙做件事。”
“呵呵,还有这样的好事。”
姜逸尘苦笑道:“可不,我这剑法都是这么学来的。追月不爱理会江湖之事,却总是莫名其妙卷入一些江湖争端中,你可有想过为何?”
“为何?”
“洛兄若有事相托,大小姐不也是屁颠屁颠地照办么?”
话语声未尽,姜逸尘便察觉到一个巴掌呼了过来!
“息怒息怒,只是个玩笑话。”
姜逸尘退闪开几步,连连摆手致歉。
他也没成想只是灵机一动想讨回点刚刚被揶揄的利息,竟惹来这么大的动静。
虽是朦朦胧胧,但他仿佛是见到了汐微语那涨红的脸蛋。
见汐微语暂时罢了手,姜逸尘赶忙扯回话题,接着说道。
“追月对师父有爱慕之心,有些事想来师父不爱做或是懒得做,可偏偏承了别人的情,不好推脱,那么追月自然会想办法将那些让师父感到烦恼之事给料理了。”
汐微语这才缓缓平复下心绪,略带忿忿道:“不是说剑仙逍遥,踪迹难寻吗?找不到剑仙,又如何让剑仙承情?”
“找不到剑仙,找剑仙的尾巴不便得了?”
“你是说找追月仙子?倒也是,但这岂非太过矛盾?”
“不矛盾,不矛盾。若有所求,先找到追月,让其帮忙转达几句话给师父,同时‘让师父承情’,比方说捎上几坛美酒,如此必然能得到师父的答复!”
汐微语闻言抓了抓满头青丝,理了理头绪,有些哭笑不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姜逸尘总结道:“仙剑有剑穗,抓不到剑时,揪住剑穗即可。”
汐微语撑起最后的倔强道:“可是追月仙子的行踪有那般好找吗?”
“师父他老人家的踪迹难寻不假,可道义盟和听雨阁若是连追月的去处都查不到,又谈何搅动天下风云?”
姜逸尘很清楚,眼下各帮各派轻易不敢调动太多人马,却不妨碍动用各地眼线,否则,昨夜黄青玄和何雷现身后,追月怎能来得那般及时?
估摸着再过会儿该得会合出发了,二人开始往回走。
汐微语自也帮姜逸尘重新绑上了眼巾,放下了皂纱。
行步间姜逸尘似是回想起什么,斟酌再三,还是开口相问道:“话说,大小姐成家与否?”
听到身侧之人所言,汐微语轻盈的脚步忽而一顿。
却瞥见姜逸尘默默退开了数步,防范之意十足,再次给气乐了。
数日间对洛飘零处境的担忧,在心底里缠绕不散的阴霾,在如此笑闹间一吐干净。
听着那轻快的笑声,姜逸尘好似瞧见阳光下那洋溢着幸福微笑的女子面容。
姜逸尘道:“看来大小姐已是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
汐微语迤迤然道:“嗯!我成家了。”
稍待片刻不见姜逸尘发问,汐微语略感奇怪道:“你不问问我,我那如意郎君是谁?”
姜逸尘嘿嘿一笑道:“何必问?你要想说时,便会迫不及待地说出来。”
汐微语冲姜逸尘挥了挥拳,作恼道:“两年不见,你倒是越发会算计了。”
尽管对姜逸尘所为颇为不屑,可汐微语不得不承认自己真已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喜悦与幸福分享给身侧这个男子听,从某种层面上说,正是在其一番教诲下,她才慢慢懂得了去关心身边之人,若非如此或难获得现今的幸福。
“我嫁给飘零哥了。”
记得两年前,汐微语对洛飘零的称呼应是洛大哥。
听到洛飘零的名字,有那么一瞬,姜逸尘只觉世间之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但很快又觉得,缘便是如此妙不可言。
“你就没感到一点儿吃惊?!”
汐微语又是掀开了帷帽下的皂纱,紧盯着姜逸尘的脸,似要从中看出点破绽来。
姜逸尘实话实说道:“有那么一点点吃惊。不过,在昨夜见你拖家带口出现在这时,便有过猜测,相较而言,我更为好奇你们是何时成婚的?”
见姜逸尘总算还有那么丝好奇心,汐微语也不扭捏,大方地讲出了当时之事。
“那年,在你离去后不久。”
“我和九师弟、十一师弟还有小师妹,便同八师叔一道下山历练。”
“我们去了趟昆仑境,打听到飘零哥在昆仑山上。”
“我们试探着将拜帖递给昆仑派代为转达,所幸飘零哥还记得我,没有避着不见。”
“见了飘零哥后,我,便同他吐露了心声。”
“我本无意告知族中成婚习俗来束缚他,只想知道在他心中,对我有否留存哪怕一分情谊。”
“没成想他对我们魃山夜羽族竟有所了解,同我开诚布公地说了几句话。”
“只要我不介意,便能同我成婚。”
汐微语顿了顿,并非刻意卖关子,而是沉醉在过往情境中。
姜逸尘未再出言相问,他明白此时自己只需静静地当个听客便是。
“他说他是飘零之人,同这中州江湖一般身处风雨飘摇之中。”
“现在的他无法顾及什么儿女情长,若我当真心系与他,那么,他可以答应同我成婚,助我父亲避过降族寿劫。”
“但,至少在其不惑之年前,他都无法向世人承认我与他的夫妻之名,而这些年中,他更无法时刻陪伴在侧,也绝无可能给予我夫妻之实……”
“族中成婚破寿劫的规矩,最重要一点便是完成那结发歃血仪式,至于是否马上孕育子嗣并不影响父母辈的寿命,飘零哥此举多是出于朋友之情的相助,并不希望我与之有太多情感羁绊,故而才会有后面的言语。”
“可你也知道,我本便是那个甘心追随在他身后之人,又岂会在意这些。”
“不久后,他应约从天涯小镇溜来了苍梧山,同我完成了族中婚礼。”
听罢,姜逸尘笑道:“说来当同你道声,恭喜。”
汐微语回笑道:“谢谢你。”
走近姜逸尘身侧,拍了拍其肩膀,说道:“如果我早先没认识飘零哥,说不定就拉你回去当压寨夫君了。”
姜逸尘连连摇头道:“要不得,要不得。”
“嘶!——”
感受到肩膀上一小块皮肉被汐微语拧成一团,皂纱下姜逸尘疼得龇牙咧嘴的。
“老娘有那么不堪么?”
“不,挺好的。对了,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姜逸尘忙转移话题,在他想来汐微语他们已然算是完成任务了,再多行这一程到平海,到江宁,想来都不会出什么岔子,相比牛家父女的南下行程,显然洛飘零的归途更为凶险。
“你觉得我们是该留下来,想着怎么帮飘零哥安然自北归来?”
“你没这打算?”
“原先有过这般打算,可在昨日碰见你后,便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啊哈?”姜逸尘感觉背上好像背了口铁锅。
只听汐微语说道:“在有你这般身手前,我们即便是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大忙,反而还有可能成为累赘。与其如此,倒不如同你一路将牛家父女送往岭南。到了药谷后,若有药老不嫌弃,我们便在那取些经,回观中多炼些良丹妙药来,如此这般或还能帮上飘零哥更多忙,而非添乱。”
言罢,汐微语问道:“你觉得如何?”
姜逸尘怅然一叹,他委实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痴情之人,纵然为光所无法照到的影子,也要奋不顾身地去追逐。
终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值得吗?”
汐微语道:“我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也知道他身边已有许多朋友伙伴在默默付出。”
“可他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多人,成千上万人。”
“那般情况下,我希望我这微薄的存在,也能给他添一分温暖,让他不感到孤独。”
“即便有千难万阻在前,我也愿时刻相随。”
里程纪念章 感慨下咯
啊!
一本书就这么写了快三年,感慨自然万千,这边就简单写几个吧。
多的,留给完本感言。
大概两年零七个月吧,只写了一百三十多万字。
从第四百章,上传于2019-1-26
到第五百章,上传于2020-2-29
所以说去年一整年我好像都写没十五万字。
那么成绩如何呢?
直到2020前,也就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
三百出头的收费章节,约莫百万字,总订阅数才终于突破了一万。
其中的友情订占据的比例应该超过了五成吧。
也就是说,基本没人在看这书,基本是我自娱自乐罢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题材不火,更新慢,水平有限等等原因,吸引不来人,留不住读者。
对我而言,写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吧。
起码这书字数过了百万后,已经远超出了我的驾驭能力。
※※※※※※※※
顺带捞一捞我觉得写书该具备的条件吧:
1、脑洞:脑洞有多大,笔下世界就有多大,有多细,没有脑洞,一切都是空谈;
2、积累:积累是服务于脑洞的,用怎样的文字将脑洞呈现出来给读者看,积累是关键。
毫无疑问,我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至少对于现在这本书而言,实在太吃力了。
不知道多少章节,在我脑海里是个十分带感的画面,形成文字后自己看一遍都只觉得只剩了六七分味,一再修改润色,也不过自我安慰的八分感觉。
积累还有一部分是文笔,尽管这部分从编辑到一部分读者都不是很看重,但我个人略微文青,还是比较喜欢那种逼格高的文。
这部分做得比较到位的是大部分女频,还有去年刚看过的写《将夜》的猫腻;
3、天赋:天赋这个说起来有点玄,也可说和积累有关,却不一定相关,因为不少作者真的很年轻,初高中就能写出内容很丰厚的书,到大学就更不得了了,刚看完的《穷鬼》真的让我感觉天赋这东西,也许别人生来就站在了四百米开外,而我琢磨了三两年也才熬过两百米。
4、毅力:有了前三者,其实并不太需要毅力了,因为写书对他们而言是信手拈来,是喜爱,喜爱之事不需谈到坚持,没有坚持更无毅力之谈。
前三者都不足的才需要这点,这也可能是我这条咸鱼唯一还具备的最不重要的品质吧。
※※※※※※※※
回到本书,不知其他地方说过没有。
这书呢,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有过构想了,只不过只有开头结尾和一些零星片段。
中间部分几乎等于零。
所以我现在一直在做的就是填充。
希望能比较合理地将把中间的故事石板一块块铺上,铺到结尾。
现在也差不多了,大概还六十多万字就结束了。
但说实话,很多细节我还没想好怎么串联,所以更新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
最后说说开着章的目的吧。
本来想在总订过万时,开个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书友来(捂脸笑)
作为咸鱼,其实是不想建群的,一来懒得管理,二来怕会水群,三来怕被催更。
但大家都有,这书也该有嘛。
只是这个总订过万来得实在太晚,有些心灰意冷,就至今没建群。
唉!
现在嘛,至少书写到五百章了。
就建个群呗,书友们可以进来唠唠嗑。
emmm,如果是其他书作者的话,也欢迎咯。
通道:八二六三四二五三七(新鲜的~!)
第五零一章 行路遇雨
(状态不好,匆忙赶成,应有不少语病,建议明天下午后再看……)
晴日挂空。
绿树阴浓。
时有微凉只是风。
正值立夏。
距姜逸尘一醉定胜局之夜已过去小半月时日。
由听雨阁、云天观众人合谋的偷梁换柱之计,确得奇效。
让闻风而至意图阻截牛家父女的多方势力在白驹镇口扑了个空。
对此,各方反应不尽相同。
有的拍手称赞,长舒口气。
有的洒脱一笑,不以为意。
有的面色阴郁,拂袖而去。
还有的心不甘意不平,将白驹镇前前后后大肆搜寻了一番,只为求得一些蛛丝马迹。
不出两日,整个事件经过的大致情况便浮出水面。
然而,当真相被揭开后,失意一时的各方势力非但再无任何激烈举措以期补救或是扭转局面,反而大有偃旗息鼓的态势。
相比起又遭听雨阁摆了一道,各方心思似乎都被数十具“那伙人”的尸体,以及赌徒、狂夫的现身给吸引了去。
后续发展便是各方默默吃下了这哑巴亏,而后诡异地安分了下来。
于是乎,听雨阁、云天观及姜逸尘、楚山孤护送牛家父女的南行之途,变得意料之外的畅通无阻。
十来日的行程间,只在路过平海和江宁时出现了三个小插曲,此外毫无任何波澜。
在姜逸尘一行启程从草堰镇离去时,为求稳妥,龙炎灵便领着二十名义云山庄庄客于平海郡接应。
加上飞飘等十余人,这护送阵仗已逾三十人之数。
也就是此地为平海郡,否则还难保朝廷会否睁一眼闭一只眼不与为难。
五十余里路上,不见任何歹人,却同百花大会那日领兵围剿武林各派的傲骨嗜血团团战战梨花及六十名兵卒不期而遇。
看那模样似在操练,可平常时候何曾见过到官道上来练兵的?
幸而在车马经过时,他们只站得远远的,静立不动。
众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曾相见。
唯有龙炎灵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朝廷和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再度开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二桩事,则是道义盟的眼线发现了织女牛郎拖后五里,一路尾随之事。
得知此事,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虽闭口不言,但目中所露的灼灼杀意,无不说明如若道义盟愿出力相帮,他们不介意以性命相拼,将织女、牛郎从江湖上抹去,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龙炎灵本还在斟酌是出面相拦,还是设局围杀,却被宁狂出声制止了。
宁狂很清楚,在无法将牛家父女给带回幽京的情况下。
要治愈牛郎那莫名得来的病,织女只剩这条路可走。
抵达岭南前,织女、牛郎二人未尝不是牛家父女的另一重保障。
途径江宁郡时一行人未做过多停留。
甚至他们都没走近过听雨阁或是菊园半步。
而是挑着方便南行的客栈落脚歇息。
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在最短时间内抵达岭南。
任何多余的耽搁,难免授人以柄,致使对牛家父女动用更多武力。
原本飞飘等人的任务至此已然了结。
但宁狂伤势不轻,飞飘三人便打定主意同其一路去往药谷。
石中火领着阁中七八人于路途间夹道而迎,不过为了两件事。
一来是为接回小乙、大丙、阿丁三人的尸骸好生安葬。
二来则是带来了三个人员增补及一些行路补给。
当中二者乃是昔时龙耀高足,二弟子阮谷和三弟子紫风。
而这第三人则让姜逸尘吃惊不小。
因为这人本非听雨阁之人,更是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展现出不俗实力的啸月盟疾风坛坛主莫殇。
莫殇怎会出现在听雨阁?
是改换门庭,还是与听雨阁达成了某种交易?
种种疑问姜逸尘未能从飞飘等人口中寻得答案,他们只知莫殇在百花大会后不久便到听雨阁来寻阁主和副阁主,可在入得阁中后便被禁足不出。
此后他们依照阁中计划北上做接人准备,也不知其间发生何事。
可石中火和季喆既同意其走出听雨阁,想必已有计较,毋须多虑。
姜逸尘对石中火不甚了解,却知季喆亦为听雨阁中另一不可或缺的智囊。
听罢飞飘解释,便不去多想。
不论如何,三人的到来,着实增强了他们这行人的战斗力。
“呼~”
姜逸尘长舒口气,抹了把额上闷出来的粒粒汗珠。
摘下帷帽置于旁侧,盘膝坐在一块遮蔽于树荫下的巨石上。
虽行的大道,可这路还是陡了些,今日风儿又小。
行不过大半时辰,已是人困马乏。
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这稍微阴凉处歇会了。
听得楚山孤在他边上蹲下,姜逸尘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对于这楚山孤,姜逸尘只当他是初入江湖,觉得自己瞎晃悠实在无趣得紧,便一路跟来长见识。
好在这人心眼不坏,一路行来不仅无甚抱怨,也跑前跑后帮着干了不少苦活。
故而姜逸尘对他感激之意更多,亦以朋友之礼相待,但凡有何疑问则不吝赐教。
眼下楚山孤则在帮着姜逸尘做着一件要事。
姜逸尘将右手伸出。
很快一画卷便落到了手中。
画卷摊开后足有大户人家家中八仙桌桌面大小。
这姜逸尘行路间提前联系老伯讨要来的,江宁郡至岭南的地图。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姜逸尘虽无法像老伯、洛飘零那般早早对未来之事进行筹谋布局,提前留心、防范前路可能遇见的麻烦,还是不难做到的。
他也不单单自己在那瞎琢磨,他会将自己的分析先说与楚山孤听,再同飞飘等人讨教,甚至不惮于和莫殇一起探讨。
此外自江宁郡后,姜逸尘也开始同老伯保持密信往来,道义盟传递消息的能力还是有相当保障的。
所换来的结果,便是他们这大半路途顺风顺水。
其中或有各方势力按兵不动之由,仍不妨碍同行者对姜逸尘心生敬佩。
然而,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
现下虽已走过七成路途,可即便只剩最后一成,仍不可有丝毫松懈。
至少姜逸尘不会放松。
摘下眼巾,缓缓睁开眼。
绿树青山在姜逸尘眼中连成一片,
天上飞鸟飞过,他分不清是一只,还是四五只。
眼睛的恢复情况还是慢了些。
青莲胶体也只余下不过两日的量。
接下来,倒也没必要一直绑着布巾了。
他低下头开始看画卷上的地图。
地图上有条行进路线,是牛轲廉记忆中的路线。
只是在姜逸尘眼中,地图上山川湖泊,有成块图形的倒是能依稀瞧见。
至于路线……把图凑在鼻前倒是能看个大概。
这也是他为何特地向老伯讨要来这么大的地图,还要楚山孤坐他身侧帮他指明图上所示的由头。
若无意外,他们自当照这路线行进。
而姜逸尘却要在这张图上找出种种意外来。
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根木炭条,一面向楚山孤问明图上详细,一面勾勾画画。
似是想起昔年刚入江湖时,包打听卖他的那副江宁郡地图,不由轻轻一笑。
满打满算,自踏出西山岛后,已过了五年了。
姜逸尘及时掐灭了刚起念的回想。
因为那些轻松愉悦之事太过短暂,而接下来便是西山岛覆灭,隐娘身死,一桩桩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沉。
明明是晴朗明媚的碧空,忽而压来了层层乌云。
啪嗒!
一大滴落雨击打在画卷上,化散而开。
姜逸尘只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
赶忙收卷起画卷,以防被雨水打湿。
恍惚间,他好像看清了那滴落雨位置上地图上标注的地点。
——凝露台。
凝露台在凝露岭上,非是他们需经之路。
脑海中只闪过如此念头,姜逸尘已在楚山孤帮助下将地图画卷套上绢布收入马车中。
大雨已掩面打来……
第五零二章 谋起幽京
幽京城。
喧嚣街市中,有一宽敞宏大的私宅。
宅中门丁寥寥,平日间只可瞧见零星人影穿梭其间,尤为空旷静谧。
与外边的繁华热闹景象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午后。
院中清池旁。
一个身着锦绣宽袍的男子躺于腾摇椅中小憩。
男子面颊丰润,不见一丝褶皱,嘴旁光洁,没有一缕胡须。
若不是那两鬓有些微白,恐怕只会被当作好吃懒做,少年老态的富家子弟。
而非是年逾五旬,已快步迈向“老”字的中年人。
一对铁球在中年男子左手中不紧不慢地转悠着,任由微风拂面。
常人见之,只道是人将老矣,故而把玩这雌雄球,以强筋健骨、调和气血、延缓衰老。
却鲜有人知,这雌雄球不止是中年男子玩赏健身之物,还是他的武器。
只不过没人能得幸一见。
或是有见过的,可惜未能存活至今。
而这十几年间,他已没什么机会亲自出手。
他所需做的无非是动动脑子和嘴皮子,自有一帮人为他所用,以攻坚克难。
腾摇椅边上便立有这帮人中的一员。
那是中年男子留在这私宅中的管家。
偌大私宅中,无有多少人手,无甚物事,管家虽只有一人,打点起来倒也轻松。
平日间最需管家费心之事,则是主子在家中歇息时所要听的“奏报”。
之所以称为奏报,只因管家所需禀告之事,关乎边境态势,关乎各地赋税,关乎百姓生产,关乎江湖琐碎等等,本当是朝堂所议之事,本当由当朝皇帝知之而披奏。
而这些奏报,无一不比朝堂上的那些折子更为事无巨细。
为此,管家每日总得花费上大半时日来规整各方面信息,以完成兴许不过半个时辰的奏报。
想来若非在这方面有些才干,也难在这等高官贵人底下受到重用。
管家身前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上除了一沓奏报文书外,还备齐了笔墨纸砚。
用以记录主子对这些奏报的评点及相关吩咐。
不知是今日主子心情大好,或是对今日奏报之事兴致缺缺,在管家读完前二十一份奏报后,仍未动笔做过一项记录。
尚余三份奏报。
接下来主子若还没有任何表态,今天管家可算是有得偷闲了。
管家拿起第二十二份奏报。
这是第二份关乎江湖琐碎的奏报。
当中前两条内容与近日在江湖间再次“兴风作浪”的听雨阁有关。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及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三日来皆在客栈中闭门不出,与吕家之间暂无联系。”
“听雨阁护送牛家父女一行,受连日大雨影响,所行不过十里地,截至今日已于肖山晚风客栈滞留两日。”
“赌……”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主子微微扬起了搭在扶手上的右掌,管家适时停住了话头,拿起搁在砚台上许久的毛笔,准备做记录。
却听中年男子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江赣境南部这场雨很大。”
管家没有去思索自家主子缘何有此疑问,整理了下脑海中的信息后,很快作出回答。
“是。”
“三日前,江赣境南部突降大雨,半日雨量便已没膝。”
“一日下来,江赣境南部溪河水位暴涨,倒灌农田,刚种下不久的作物皆浸没于水中。”
“雨势连日不止,低洼之地尽数被淹,当地官府已紧急组织受灾百姓迁往高地。”
“但江赣境山脉连片,溪流交错,百姓多零散分居不易找寻,加之受淹之地甚广,受难之人颇多,安置之所一时难以成形,已有不少百姓或死或病。”
“今年秋,恐难有收成。”
“若那怪雨再持续上几日,明后年亦难回复元气。”
中年男子听罢,左手中的雌雄球仍慢慢转悠着,重新放下的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腾摇椅扶手,若有所思。
这段奏报他昨日在朝堂上听过。
他记得小皇帝听到这份奏章前便已十分不耐。
小皇帝这年岁虽年年在长,身体却在以常人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垮掉,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定力越发差劲,便是改为五日一朝的早朝都熬不过一炷香功夫。
——这小皇帝已撑不了几年了。
中年男子微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笑意。
他是宫里人,宫中自然有他的住所,只是当前局面了然,他只在该收敛处自当收敛,至于这些生活琐事上,他则认为没必要故作低调为难自己。
毕竟宫墙之中他也算是耳目通天,但凡有分毫响动,一盏茶的车马他便能到宫中主持大局。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中年男子便拉回了思绪,说道:“护送牛将军那行人的身份调查得如何了?”
念及此事,中年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他十余日前便布置下去之事,若有确切结果,奏报中自当有所体现,显然至今都未查明详细。
许是瞧出中年男子眉目间现出愠色,管家连忙告罪道:“属下办事不力……”
中年男子打断道:“行了,说说目前查到的情况。”
管家这才低头道:“是。”
“自江宁郡后,目前与牛轲廉父女同行的共有一十五人”
“当中切实查明为听雨阁所属的共六人,飞飘、沐殇、小烟儿、宁狂、阮谷、紫风。”
“属啸月盟,却不知何故同行其中者一人,莫殇。”
“另有一老五少应出自中州西南部的道观,详细来处尚在调查。”
“至于半路搅进来的抱刀人和盲眼剑客,已能确定抱刀人是出自江门镇,师门无甚名堂,亦是祸乱之年才流离到的江门镇。”
“而那盲眼剑客,则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不知具体身份由来。”
管家硬着头皮将所知情况禀告完毕,依旧低眉垂首地立着,仅是十余人,已过去十余日,近一半之数仍不明来路,照常而言当免不了一顿责罚。
“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听中年男子低声重复着。
中年男子无多少怪罪之意,他知道怪罪这些下人毫无意义,他已琢磨了这江湖门道近二十年,依然不见得能斗过那些鬼精的老江湖,否则也不必处处受掣肘,暗中寻求各种合作了。
他只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知具体身份由来,又如何判定对方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
管家答道:“这消息来自俞家的那位乐公子。乐公子同那抱刀人有过交手,破不开对方守势。也看出那盲眼剑客动用过道义盟韩无月师门所授的惊蛰秘法,故有此推断。”
中年男子没来由地一笑道:“呵,这俞家小子还是难改那目空一切的性子,要是他再观察细点,想必不会只有这点收获。那些老江湖是很会藏棋子,可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奇才可供挖掘培养。这盲眼剑客绝不会是近日凭空多出来之人,示以外人一副新奇模样,无非是有意隐瞒身份,混淆世人判断。岂不知欲盖弥彰?”
料想自家主子只言片语间竟已猜出那盲眼剑客的身份,管家惊讶之余也不忘以称颂地语气说道:“老爷所言极是。”
中年男子没去在意下人这语气中拍的马屁,出言道:“拿张江赣境的地图来。”
管家应了声是,却没离开桌案太远。
只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人影便来到跟前,不多时便呈递来一卷地图。
本想着摊开地图予主子看,没想到主子已放下了雌雄球,伸出了手,便只好将地图交出。
中年男子正了正身子,睁开那细弯长眉下的双眸,仔细端详起江赣境的地图来。
许久,中年男子叹道:“既是天意,那便怪不得我了。”
明明是在叹气,管家却能听出主子语气中的那一丝欣喜。
“请老爷吩咐。”管家知道,有事得去忙活了。
“牛家父女确定还困在肖山?”这似乎是中年男子做某个决定前的最后一问。
管家肯定道:“今早刚来的消息,当无有差池。”
中年男子将目光锁定在地图上一处,喃喃道:“此处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只是要如何将他们赶往这走呢?”
管家知主子是在自问自答便也未敢多嘴。
中年男子一面回想着什么,一面说道:“肖山到野猪林间隔了个赣江,赣江之上有座拱桥,桥长三十丈,成建于两百年前,数十年来多有毁损。现如今每三年秋冬之季进行一次修缮,今年似乎正是那修缮之年。”
管家道:“是。”
中年男子又道:“百年难遇的大雨,势必引发洪灾,这年久失修的拱桥又如何能扛得住?”
管家似已明白自家主子作何筹谋,忙道:“扛不住。”
中年男子点头道:“赣江上游的堤坝既已拦不住大水,该被冲毁便冲毁了吧。”
管家听言不寒而栗,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提笔记下,道了声是。
中年男子再次陷入沉思,地点选好了,人手呢?
半晌中年男子开口道:“你说再放些东瀛人进来如何?”
管家闻言一愣,自家主人极为善断,很少过问他们的意见。
这还真是第一次。
但自家主子听闻和那随心所欲的易无生一般,都有点喜怒无常。
平时看来倒挺和善的,却也能说翻脸就变天,背地里更是阴招不少,现在问这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才是?
呼吸间,额角便有滴冷汗流下。
“让你说你便说。”中年男子的语气很平淡。
管家深知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主子怕不再是这番语气了。
赶忙整理了番思绪,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已经放进来的东瀛人虽然听从管教,可要再多些恐怕也不好盯住,为免出大岔子,属下认为当控制东瀛人人数才是。”
也就是管家不知中年男子当年做过何事,否则绝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当然,中年男子非是什么异族之人,然而世上有些事只要做了一次,便意味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中年男子面色如常说道:“说得挺好,是嘚控制东瀛人的人数,但这回,我打算试试这些东瀛人的能耐。”
管家有点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打算,道:“老爷是说,让东瀛人去袭杀牛家父女?”
中年男子道:“不错,牛将军有这价值,让他们动手。我们可以再放些东瀛人进来,但得看看他们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便补多少。”
管家继续做着记录。
中年男子又道:“你说这回让他们去多少人合适?”
管家落笔一顿,试探着道:“两百?”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两百?两百人可不够杀的,你别忘了织女牛郎也跟在后边。”
管家略一犹豫,翻了一番,又加了些人数,道:“五百?”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
“五百?成,那就五百。”
“想来有五百人,便是用人数堆,也能累死那帮人。”
“若是五百人都干不掉二十人,那这东瀛人也不值得花大代价拉拢了。”
“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今日内将密信送到东瀛人手中。”
“拱桥一断,他们两日内必当启程改道而行。”
“东瀛人需在此之前与此地做好埋伏,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我们能帮他们争取的,便是一天之内让道义盟和听雨阁变成聋子和瞎子。”
管家笔下不停地做着记录,期间他抬头瞄了眼主子手指所落地图之处。
那上边写有三字,“凝露台”。
第五零三章 报恩的人
江赣境峰山。
清晨时分。
天色阴暝依旧,雨势比起近日大多时候倒是要小上一些。
屋外边的路不仅不易看清,而且泥泞难行。
放羊是没法放羊了,但牧羊人还是出门去了。
牧羊人是去送羊奶的。
特制的木罐能暂时存储羊奶,也便于携带运送。
这是牧羊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牧羊人一家子的经济由来。
牧羊人正当而立之年,家有贤妻,儿女双全。
可早在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生活难以为继的孤儿。
他的父母同大多本不该早早死去之人一般,死于那些年的外夷祸乱中。
他独自一人艰难地挺过了五年,而后选择走出村子,去谋求生存之机。
一年后,他回来了,也成了村里、乃至整个峰山中唯一的牧羊人。
他开始每天在峰山附近放羊,同时在五个村子里贩卖羊奶。
羊群不断壮大,牧羊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久后便添了妻儿。
许是村里家家户户住所少有挨在一起的,所谓的邻里乡亲相互间都要淡漠些,所以在牧羊人最落魄时,村中鲜有人对其伸出援手。
相应地,当牧羊人家中发生欣欣向荣的改变时,所幸未惹来旁人眼红,没被惦记上,甚至未曾有人在意过牧羊人最开始那几头羊从哪来的。
盖因此,峰山附近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习惯了牧羊人的存在,许多家中还算过得去的村民都在长期喝着牧羊人家的羊奶。
他们几乎天天都能喝到新鲜的羊奶,因为牧羊人十几年如一日都在送羊奶。
羊奶自然得送,可不需不顾性命安危去送。
尤其是在这百年都难得一遇的怪雨天气下,便是村民们间的关系再如何疏远淡薄,也不会希望因为一罐羊奶,闹出人命来。
但牧羊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送羊奶的路途。
牧羊人的家人们纵然为之担忧,却也没阻挠其出门。
他们的丈夫/父亲说过,他是在报恩。
是的,天上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掉下馅饼来,牧羊人最开始带回来的几头羊也非是平白多出来的。
他离开村子的那一年,他遇见了一些人,一些好人。
那些好人教会了他如何自力更生,并给了他几头羊。
那些好人不求回报,但他却是个懂得简单道理的人。
那个简单的道理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他重回村子前,他打听到那些好人在一个名为道义盟的江湖盟会中做事。
自那以后,他便打算终其后半生来回报给予他新生的道义盟。
牧羊人仍是个普通人,只是多了个身份,道义盟的眼线。
平日送羊奶之际,负责传递峰山一带的讯息。
换作往常,天气有异时,他也非天天出门送奶。
可在前些天,他便接到过指令,务必保证近日信息传递不断。
他猜知峰山附近或有大事发生,且与江湖之事息息相关。
他更明白越是这时候,信息传递越是关键,倘若因这意外的天气变故出现中断,以致误了大事,即便无人怪罪于他,他亦会寝食难安。
更何况,昨日午夜他起床如厕时,除了雨声外还听到了一些诡异的声音。
彼时他思虑迷糊,未能反应过来那同雨声混淆一处的声音为何。
早起时他还未忘却此事,稍一琢磨便猜到了那是敲击堤坝声音。
趁夜毁堤究竟意欲何为?
峰山是江赣境南部一带地势较高的山脉,山中分布有两个村落,各家各户也都在高处建房,因而即便雨势再大,江河之水再如何涨都淹不了。
堤坝横拦赣江之上,毁去堤坝对生活在峰山的人们无甚影响,却无疑会让下游的人们雪上加霜!
牧羊人所能想见的便只有如此,他也不需想明白太多,他所需做的不过是把这条重要讯息尽早传出去。
这也是他为何一大早摸黑出门的根由。
只是牧羊人无法料想到,自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已踏上了条不归之途。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没有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恨自己白白死去而未能将消息传出!
……
……
牧羊人死了。
从前,峰山附近的人们或许习惯了不把他当回事。
现在,他的死一定会被当回事。
牧羊人的死讯早晚会被传出峰山。
可若晚上一天,有些事便无可挽回。
峰山附近共有五个村子,至少有四个人会牵挂着牧羊人的安危。
其中三个是他的妻子、儿女。
另一个是峰山外顶寨村里的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本和牧羊人为同村人。
此外未有任何肮脏往来。
只是在牧羊人当年穷困潦倒时,豆腐西施曾向他递过一次馒头。
一个馒头的恩情便被牧羊人牢记于心。
自偶然一见嫁至顶寨村的豆腐西施后,每逢牧羊人出门送羊奶,也必当给豆腐西施家送上一罐。
巧合的是,豆腐西施一家五口也于早年间受过道义盟恩惠。
得知了牧羊人送羊奶之余所为后,豆腐西施亦自愿成了道义盟的一枚暗桩。
前些时日,豆腐西施同样得到指令,近日消息务必每日一报。
牧羊人同豆腐西施做了个约定,每天午时之前必定将情报带来,若是错过时辰,便向外传递警讯!
时已至午后。
午间的饭菜豆腐西施几乎食难下咽,一家子脸上都随之挂上愁容。
仓促洗完碗筷后,豆腐西施撑开了面朝山道的木窗。
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
一家子都未去午睡,静静地陪着她,等着那牧羊人出现。
半盏茶,一盏茶,一炷香,时间慢慢淌过。
想来牧羊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豆腐西施站起身,走向了厨房,似是去挑菜。
豆腐西施住的屋子位于溪河之畔,屋前是山道,屋后为溪河。
这条溪河是赣江的一小条支流,水流量不大,少有船只往来,却总有那么几条行船会时不时往这绕来。
不为其他,便是来看豆腐西施家中传出来的信息。
豆腐西施家屋后的晾晒杆上平时除了晾晒衣物外,还会挂些果蔬。
若这些果蔬挂的平齐,便说明平安无事,行经此处的船不会停留。
若这些果蔬挂得参差不齐,则代表有消息传递,船家会向豆腐西施买上些豆腐,带走藏于豆腐中的消息。
若挂出来的果蔬只有三个,且呈两短一长排列,即为警讯。
警讯只作一种解读,豆腐西施不明详情,却能肯定与她接洽消息之人遇害,以此示警。
十多年来,豆腐西施从没在自家后屋外挂出过三个果蔬。
现在她已挑出了两短一长三根茄子。
她最后看了眼窗外,山道处除了瓢泼大雨外,仍不见人影。
她叹了口气,走向屋后。
正要打开屋门,却惊觉无法推动!
扑啦啦!
在豆腐西施意识到危险降临之际,一柄尖刀已穿过木门扎入了她的心窝!166阅读网
第五零四章 雨夜忧思
深夜。
萧山晚风客栈里的人们似都已坠入梦乡。
任屋外雨声嘈嘈不为所动。
这或许便是习惯的力量吧。
更有一“夜猫子”不嫌吵闹,推开窗,爬坐到窗台边,一边观雨,一边赏月。
只是,那“夜猫子”的双眼似乎没有聚焦点。
说观雨吧,其所见为一片虚无的黑,不见半滴雨自穹顶斜斜打落。
说赏月吧,其所见悬于夜空的那抹淡光,不过是层层叠叠贴附于一处的破碎花瓣。
这“夜猫子”看样子更像是“睁眼瞎猫”。
直到那“夜猫子”的眼睑微翕,那对本如锐剑的眸子才慢慢添上了神采。
纵然如此,天上那轮缺月在那对眸子中,仍不是天下间唯一的月。
或者说完全无有月的模样。
而像是残影层叠、虚实难辨的圆月弯刀!
这将残月看成弯刀的“夜猫子”自是姜逸尘无疑。
之所以在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除却这些天实在睡够了外,无非是心下难安。
心下难安之处源自这雨。
自五天前行道遇雨始,这雨便没停过。
大雨之下,车马寸步难行,五日间他们只走出了十里地。
所幸萧山地势还算高,山中唯一一个像模像样的客栈恰好无人借宿,这才让他们一大帮人马暂有遮风避雨之地。
否则只凭两辆马车,他们还真顶不住这无情大雨。
然而,数日之前,他们以为这夏日初雨当是来得快去得疾,稍待上一时半刻,顶多等上个一天一夜便当歇了,谁知他们这一歇,便是五日。
姜逸尘只当这江赣境乃多山地,虽时已入夏,可这山中气候要稍稍潮湿清凉些,这才会有这般“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景象。
不过他这想法不出一日便得到多方面否定。
依客栈的老板、老板娘、三个跑堂伙计、一个厨房伙夫以及两个包干客栈清洗工作的当地村妇口中所言,这连日大雨当真是他们生平仅见!
无怪乎姜逸尘对这晚风客栈的人员构成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实在是闲得慌。
若非客栈离最近的村落还有些距离,姜逸尘恐怕都能将村落情况给摸清。
从客栈中人和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之事越多,姜逸尘便越发感叹个大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洛飘零再如何精心布置,老伯再怎样竭力配合,又岂能料见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感叹过后姜逸尘便再也轻松不起来。
受困大雨之中,多日不得行进,绝非什么好事。
多呆一天,危险便要多上一分。
若这雨下上个十天半月不停,于时他们这一行恐将自成瓮中之鳖!
万幸今夜有月高悬,不出意外两日之内雨势当减或停。
彼时轻装减行,若能尽快走脱出这暴雨连连之地,局面才会有所改观。
是以今夜晚膳时,众人齐聚于堂中所议便是明两日重新整装上路之事。
再度启程自得定好出发路线。
至于原定计划路线则是走不得了。
因为通往野猪林的桥断了。
听当地村民所传,是上游峰山的堤坝给冲垮了,于是这下游的石拱桥也跟着遭殃。
众人摊开姜逸尘备的那份地图,研究了大半天,还询问了客栈老板和老板娘的意见。
最终得出绕行凝露岭,走那凝露台为最佳路线。
那凝露岭既带个岭字,说明地势还是要高些。
地势高便无有山洪为险。
加之路不陡、坡不峭,最难行之处于百年前被时任皇帝当作诗天画境之地特意修缮,近十里路由青石板转铺就,极利于车马行进。
唯一弊端便是远。
绕行凝露岭出江赣境要比走野猪林多上一被路程,此后更要多行一日路途才可抵达岭南,这也是为何当初洛飘零在为牛家父女规划南行路线时,未选凝露岭这条路线的原因。
然,事已至此,自当就事论事。
绕行凝露岭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若没有五天前那滴雨,姜逸尘自也不会提出任何疑义。
可五天前那滴雨加上现在这副景况,让他无法对那冥冥之中的警兆视若无睹。
他向众人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楚山孤听罢原委险些笑出声,却在后来的投票中坚定地站在了姜逸尘一边。
基于心中的不安,姜逸尘给出另一提议。
他的提议是等。
再等三天,等获知更多情报后,再决定何时启程及是否绕行凝露岭。
众人一起表决,是明后两日趁雨停时赶路,还是明后两日按兵不动,再熬上三天三夜看看是何情况?
表决后的情况是,支持前一选择的超过半数。
当然支持姜逸尘提议的并不少。
不过以汐微语为首的,云章、云旌、云龙葵这些年轻一辈或有崇拜因素作祟,各自心中有多少权衡则无法细较。
不年轻的,如楚山孤亦在此列。
像小花则是看在姜逸尘一路帮着牛轲廉疗伤治病的份上,站在了他这。
顺带也拉来了牛轲廉一票。
可终归还是不够半数。
导致姜逸尘提议以一票之差未能通过的缘由,则与牛轲廉的分析相关。
正如众人所担心的,此地不宜久留,多待上一日,便要多一分危险。
这危险并不局限于他们身上,还有当地百姓。
倘若他们真在此成了瓮中之鳖,至少客栈这些无辜之人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便是明两日雨势丝毫未减,他们也当离开此地。
而且在牛轲廉看来,真正的警兆非是落雨,当是断桥!
若堤坝损毁与拱桥之断,非是人为所致便罢了。
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他们只有尽早离去,才能将危险带离。
主意既定,姜逸尘自然不会去违拗,更会全力去配合。
却架不住这夜深人静时,心下涌起的强烈不安。
放在往常,姜逸尘断不致于如此疑神疑鬼,对所谓的上天示警信以为真。
但近日一直与他保持暗中联络的道义盟情报网偏偏在今日出了岔子,未将当日份情报消息放在约定之地,则让他更添疑虑。
大多成熟的情报网相互间并不一定知悉相互身份,虽有利于保护情报人员不致于被一窝端,可一旦当中有一二者遇险,便无法在短时间内获知遇害者身份,查明详情。
如果明后两日间仍未能见得相应情报,那么此事若与断桥联系在一起,则意味着牛轲廉的分析成真,这背后有人刻意作为,他们已别无选择。
那凝露台是条非走不可的路!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肺中一片清寒。
从牛轲廉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了其肩上沉重的责任,也渐渐明白了洛飘零肩上所背负的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不可或缺的智谋外,或许更需要勇气。
短暂地伤春悲秋后,姜逸尘终是感到些许乏意。
正打算关窗上床,却察觉到了屋门外的动静。
第五零五章 饮酒助眠
姜逸尘轻声将屋外之人请入。
不过在这雨夜中,平常话语声并不易吵着旁人。
他未侧头去看来者何人,或着说即便特意去看也看不清。
也因此,他未被来人那随意的装束吓着。
来人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兜在身上,衣带都未系紧,以致在其走动间,内中亵衣时隐时现,想来同是个入榻难寐之人。
穿着亵衣的自然是女子。
不是汐微语,而是飞飘。
姜逸尘而今的听觉嗅觉极其敏锐,自也在其开门而入时辨清了对方身份。
对方这扮相也非是什么轻浮浪荡模样,充其量只能称作大大咧咧。
因为看不清,姜逸尘便未露半分羞怯,只是好奇飞飘缘何还未入睡。
更奇怪其手中为何还提着两坛酒?
“喝么?”
耳边话语声刚起,便有抛物声紧随,姜逸尘忙伸出一手,接过飞来的酒坛。
“这是?”
“酒坛子里装的自然只有酒。”
“我……”
“你喝不了,或者说一喝就倒。那喝上一坛,岂不正好?醉了倒头便睡,无有闲暇去想太多。”
说话间飞飘已走到窗边,轻身一跃,和姜逸尘对坐窗台上。
“有理。”姜逸尘算是应下了这坛酒。
当然,他可没马上开坛畅饮,他得先想想在醉倒前可还有话说。
然而念头刚起,便不由尴尬起来。
非是拘束于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小节,而是实在无话可讲。
他本便不善言辞,纵然这些年来嘴皮子已算是磨练得能说会道了,可一旦无有所图,只像当下这般自然相处,他还真不是那种能闲聊瞎侃的主儿。
至于绕行凝露岭之事,大伙儿相互间都没有藏着掖着,甭管该说的或是不该说的早先已在大堂上说清了,二人没必要为此再费口舌。
一念至此,姜逸尘不禁失笑,难得还有这种不需思虑过甚的时候。
“笑什么?不知说什么好?”
飞飘却不同于姜逸尘,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便是姜逸尘是个陌生人,只要她想找人喝酒,总有话题瞎扯闲谈。
她起了个话头道:“不好奇我为啥大半夜不睡,还来找你喝酒?”
尽管看不清,可借着天边的微弱月色,姜逸尘眼前所见的飞飘不再是个血染衣襟而面色不改的铁血女侠,而是个热情好客喜欢喝酒闲聊的客栈老板。
恍惚间,姜逸尘想起了远在姑苏久未谋面的沈大姐,对飞飘升起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从善如流道:“好奇。”
“猜猜。”
“大抵不是来开导我的。”
“不是。”
见姜逸尘托腮认真思考起来,飞飘启开酒盖,小酌了一口,她打定主意,要是姜逸尘猜不到十之八九,她可不打算说实话。
“左邻右舍都是老伙计,飘姐睡不着却不先去找他们,只能说明沐殇兄和小烟儿都已睡着了。”晚枫客栈虽只有两层楼,可地方宽敞,房间多,招待他们一行人实在绰绰有余,故而除了牛家父女外,他们这十多人都是各自分房睡的。
“不错。”
“飘姐溜到酒窖中取酒,原是打算借酒入睡,偏生听得我这雨声较其他间都大些,便寻声而来,看看能否找人消磨时光。”
砰!
姜逸尘手中的酒坛受力一震。
飞飘豪气干云地大饮一口,借此声明姜逸尘一语中的。
“隔壁老沐鼾声如雷,赶上老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天都没能睡着,只好起来晃晃。想起晚膳时掌柜说在酒窖里还藏了不少好久,就溜过去瞧瞧。本想着把老沐揪起来,陪老娘喝上一坛,听到你这屋里似是没关窗,便来瞅瞅。”
飞飘可不会说,她真是随意走走而已,岂知就这点儿动静都能被屋内人觉察到,更没想过会被请进来。
不过,她飞飘不正是飘到哪儿便浪到哪儿?来都来了,不如再看这小子醉一回?
姜逸尘到底不再是那不经人事的江湖嫩雏,自然听明白了飞飘口中的不舒服是何意,是故,避而不谈言其他。
“飘姐同沐兄、小烟儿相识几个年头了?”
“嗯?”飞飘的疑问有二,一为何有此问,二为你竟未调查过。
姜逸尘笑道:“听雨阁的消息向来不易打听,用这精力去打听些与我有用的岂不美哉?”
姜逸尘先回答了一个疑问。
飞飘一面往嘴倒着酒,一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总感觉你们像是一家人,有吵有闹,却又互为着想,一举一动间全无分毫见外,若非深谙各自脾性,难得如此。”
“何以见得?”
“看不清,却听得见,刚刚飘姐在谈及沐兄时,可是一口一个老娘自称。”
飞飘那本是抓着酒坛坛口的手弹出如兰玉指,对着姜逸尘一番虚点。
姜逸尘不明所以,便见得飞飘又是牛饮一口,竟是喝去了大半坛酒。
而后撩开挡于额前的青丝,倾身一探,直盯着姜逸尘似笑非笑道:“合着今晚这出酒水的是我,说故事的也是我?”
因双眼之故,姜逸尘无缘一见那抹过隙春色,却也对飞飘的反应始料未及,险些抱不住酒坛。
形色有些讪讪,可心里无不在嘀咕,我可没找你讨酒喝,要不还你好啦?
再者说,这酒也不是你的呀?
心里是何想法是心里的事。
面上姜逸尘则是挠了挠头,便拨开了酒盖,往嘴中倒了一小小口,示作陪酒。
飞飘看着姜逸尘鼓起的腮帮子,简直无法理解就一勺子的酒竟还含在嘴中不敢下咽。
将余下的半坛酒灌完,强压下了向前出拳的冲动,道:“已是过往之事,倒从未向他人提过。故事倒是挺简单的,不妨说说。”
姜逸尘顶着满鼻腔的酒味,含糊道:“愿洗耳恭听。”
“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也是一同入的听雨阁。”
“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后来者,之所以会加入听雨阁,或多或少都和石府有些渊源。”
“老沐,本便是云泽境沐府的公子哥,虽为庶出却也负责打理家中不少产业。”
“我呢,老本行便是个客栈老板,沐府家的产业。”
“小烟儿则是我早年间街边随手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当个小二,混口饭吃。”
“老沐的私宅同我那间客栈正在一条街上,便时常来走动,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沐府与石府之间牵连神秘,石府垮了的那年,沐府根基随而被动摇。”
“接下来几年间,沐府虽未落得石府那般惨状,却也是树倒猢狲散。”
“加之老沐的母家出了些变故,这沐府少爷一夜之间了无牵挂,正逢我那客栈关门大吉,我这老板更被扫地出门,便一道离开了。”
“故事便是如此了。”
姜逸尘闻言心道,可真是个简单的故事。
本想献上手中的酒,却被飞飘凑近前瞪眼逼退。
只好往嘴里再倒了一小口酒,口齿不清道:“可有想过去把那客栈争回来?”
飞飘怅然道:“刚开始气不过时想过,后来来到听雨阁,也想着连带石府的仇一起报了,可老洛说得对,人都回不来了,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姜逸尘猜忖道:“那现在所为,是为实现逝去之人的心愿?”
“老洛是这么说的。”飞飘丝毫没有自己年纪比洛飘零要大的自知。
“你们难道就没些其他想法?”
“我和老沐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烟儿有?”
“他说他爹曾到过姑苏城,细数过姑苏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有多少台阶,有机会的话,他也要去数数。”
“倒是有趣。”
“你呢?”
听到这反问,姜逸尘倒也极为干脆,往口中倒了一嘴酒,急急吞下后,说道起来。
“最开始从岛上出来,我想着行侠仗义,想着找寻父母下落,想着能帮上老伯……”
停顿片刻后,姜逸尘接着道:“后来,我只念着复仇。”
“然而复仇这条路我也未能走踏实,故人已矣,复仇也无法换回他们的生命。”
“也许我太后知后觉了,现在这个中州太病态了,任何身处其中者都难得自在、难遂所愿,而这也正是那些故人逝去的由头。”
“老伯试图去改变,奈何对手过多,处处受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幸还有洛兄。”
“洛兄的法子相当于剔腐除毒,不仅难,且易自伤,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
“可若是讳疾忌医,不敢施为,无人敢为,纵然中州屹立两千多载,亦难有善终。”
“洛兄选的这条道太难走,我一人之力虽有限,却也愿为之荡剑诛魔!”
言罢,姜逸尘再往嘴中倒满酒,跳下窗台。
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床榻,嘴中还喃喃念叨着:“想来老伯也是这般想的。”
回身将手中酒坛抛向飞飘,道了声“剩下的拜托飘姐了”后,倒头栽床上。
看着小伙子再一次醉倒,且为了让自己清掉余酒,嘴都没沾过酒坛,飞飘不免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家伙。
飞飘很清楚,洛飘零只同为数不多的人透露过最终计划,而这小家伙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却已有了如此清晰的推断,当得老洛对其有此评价。
饮尽坛中酒,帮姜逸尘盖上被子后,飞飘才潇洒离去。
第五零六章 凝露非台
长夜尽,白昼临。
仿若陷入长久沉睡之人惺忪睁眼目露迷蒙,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暂放初晴亦是空蒙一片不见颜色。
不见颜色,非黑即白。
层云如浊浪滞空,是灰败的白。
远山藏匿其后,是暗沉的白。
同无边天际连成无尽的白,等待着那天成妙手为这副长空画卷添光绘色。
今日凝露岭上空的天色即是如此。
至于凝露岭本身,草木繁密,郁郁葱葱,不负春夏交替应有之景。
长达十里的青石板道,迎来了两辆马车和十余马匹。
正是护送牛家父女绕道去往岭南的姜逸尘一行。
三日前,雨夜见月,又闻峰山堤垮萧山桥断,众人决议改道凝露岭,于两日内尽早上路。
前夜,终逢雨势暂歇,再有明月高悬。
众人多候了一个时辰,待山道积水稍有排减后,趁夜行路。
虽是新近做的决定,可为能重新上路,大伙已在连日大雨期间做了诸多准备。
譬如托客栈掌柜去附近村中请来三名工匠,为两辆马车的车轮箍上铁链防滑,每辆车上分别多备了两个车轮以备不时之需,每匹马也尽皆置换了新的马蹄铁。
又从村中添购数匹马。
小花和有伤在身的牛轲廉、宁狂共乘一车,配上一轮换车夫。
另一辆本供以轮流休憩的马车,换由两人驾驭,车厢中不再乘人,统统装上行李、轻便干粮、料草和用以夜间行路照明火把等物什。
余下人等则各骑一马。
诸多保障下,又逢明月照拂,一行人昨夜一路行进不可谓不顺利。
现卯时未至,凝露台已近在眼前。
凝露台相去凝露岭顶峰尚有百丈,却是这条青石板道的最高点。
是以过了凝露台,相当于翻山越岭,此后即是下山路程。
盖因此众人脸上皆不见疲态,无不想借此顺行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在入夜前走出江赣境,再作歇息。
可惜这凝露台本为风景绝佳之地,更有诗天画境之誉,不少人都是初自此处,却只能匆匆一瞥。
姜逸尘自是那不少人中的一员。
事实上,他们这群人中来到过凝露台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牛轲廉,在为中州镇守南门前,牛将军曾陪同其他上官以出巡的由头来过两趟。
阮谷、紫风则是在年少之际,随师父龙耀游历天下时逛过一回。
众人对于凝露台的初步了解便源自三人所忆及晚风客栈老板等人所述。
凝露,顾名思义凝气成露,凝露岭山高气湿,白昼时分草木之上多凝有露水,常年水源充沛,自己自足,不为外界气候所扰。
凝露岭之巅,清泉汩出,汇成落瀑,流为长河。
长河绵延三里,又遇断阶,形成短瀑。
断阶半丈高处横跨一石拱桥,长二十丈,宽三丈,由花岗片麻岩所砌,两侧石栏刻有各种飞鸟走兽,栩栩如生,欲飞若动。
断阶之前,长河平静如镜。
断阶之后,短瀑叮咚作响。
一桥分隔动静之景,分享动静之美,合着两岸环立的青松绿柏,浑似身处明镜台中,平心静气不惹尘埃,故得名“凝露台”。
“得益”于那对“盲眼”,此番上路姜逸尘仍是颇受众人照顾,大多时候都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充作第二车夫。
显然,这第二车夫是个实实在在的“闲职”,马车缰绳几乎落不到他手上。
尤其是夜间赶路,便是姜逸尘听觉再好,都没人放心由他赶车。
如此一来,姜逸尘倒是除了牛轲廉、宁狂、小花外最有闲暇之人。
听边上赶车的沐殇说到行将抵达凝露台时,终难耐赏景之心,撩拨开皂纱,意欲一览那所谓的诗天画境之景。
姜逸尘眼前自然未在缠着布巾了,托楚山孤的“福”,那青莲胶体早在数天前便用完了,当下还戴着帷帽一来是习惯了,二来则是为了让还未痊愈的双眼多处于舒适环境中,不至于频繁用眼而受累。
他可不会承认戴着这帷帽,还为了增添几分冷峻和神秘感。
一掀开皂纱,姜逸尘便感到碧水青山的生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还未眯眼细瞧,便已觉置身方外之地。
隐约闻得右面有落瀑激荡声,放眼看去,三里之外,长瀑如九天落水悬于万仞山间。
天穹银河垂入凡尘,奔流向前荡去俗世污浊。
延绵三里化作一面明镜,将山间美景映入其中,以此天地绘卷留影琼宇,馈赠凡间。
明镜之中,青天白日为景,远端长瀑为景,两岸青山绿树为景,凝露台为景,近处短瀑为景,他们这些入画的车马亦为景。
踏踏踏……
随着马蹄一步步踏上石拱桥,也便是凝露台,姜逸尘的目光跃过桥侧栏杆,看到了长河中的景象。
尽管目中所见仍颇为朦胧,可在这一瞬,姜逸尘还是怔住了。
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一身污浊之人入景,难免坏了这明镜中尘埃不染的景象,可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长河明镜毫无不和谐之处,仿若本为一物,无有所别。
一念之间,姜逸尘已有所悟。
若说《无相坐忘心法》下层境界的入道法门可概括为:我即自然,自然即我。
那么这大道进阶之路中,他接下来所该做到的便是: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念通神达,福至心灵,姜逸尘只觉那由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无由开了一窍,无色无味无形的天地自然之力缓缓汇入其中,打破了《无相坐忘心法》中层境界的修炼壁垒。
而这诗天画境之地赠予姜逸尘的机缘未止如此。
他体内那神妙的木系法门仿佛叩开了一道天门,正在默默地汲取着天地自然之力,化归其自身所有。
无相坐忘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从第三重境界开始,往第四重缓慢攀升,内功修为水涨船高。
许是沐殇也同姜逸尘一般,极为感性,轻易伤春悲秋,故而他虽与姜逸尘同乘一车,却也在车马踏上凝露台后,彻底沦陷于这天成美景中,无声赞叹着,生怕破坏这份和谐静谧之景,浑然不觉旁侧之人的异样。
骑马跟于后车左侧的楚山孤,在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小小地抒发一番暗叹后,见周遭之人都目露迷离沉醉之色,反觉兴趣缺缺。
正想看看姜逸尘是何反应,只见那帷帽上那被掀开小半边的皂纱无风自动,来回舒卷数次后,遮盖而下。
却不见姜逸尘一动不动,好似昏睡过去。
楚山孤目露疑色,再打量了一番,只觉姜逸尘这小臂环膝,背靠车厢边缘,任另只一手和另一只脚随车马颠簸而摇摆的坐姿,是挺随意的,打盹睡着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可下一瞬楚山孤便发现姜逸尘的气息正微不可察地缓慢增长着。
楚山孤登时就惊了!
这么随意的么?!
打个盹都能增进修为?
真是个……欸,太牛比了!
楚山孤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姜逸尘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个他做梦才能想象得到的顿悟进阶。
《无相坐忘心法》已突破中层境界隘口,直入第五重!
而这时间之短,不过是从牵引马车的马匹踏上桥到整辆马车全部上桥。
之所以有如此梦幻的进境,虽与顿悟开窍脱不开干系,却也与姜逸尘尝试转变自身心态有关。
自幼便为病所累的姜逸尘素来寡言少语,不善同外人交流。
但其终非愚笨之人,与外界不通便自通。
自通即内秀于心,脑海中能构设出无穷尽景象填补心中那方孤单而虚无的世界。
久而久之,他便了众人所言的沉稳内敛性格。
行事多瞻前顾后,顾虑再三。
有时足够谨慎是好事,有时则过犹不及。
遇小事多犹豫,遇大事反而以命做赌,看似豁达,实为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
而《坐忘无相心法》正是脱胎于《逍遥游》,讲究举重若轻,重在豁达随性。
在姜逸尘未能领悟其道时便寸步难进,在成功入道后,长久默背那心法也在潜移默化间让他心态为之改变。
在七里窑时,他效仿其师之潇洒,虽有八分徒留于形,却不可忽视仍有两分意在。
在三天前的雨夜,他和飞飘互吐心扉,最后那口酒,再让他放下了几分自拘自束。
此番,在突破第四重境界后,他犹豫过是否不要急于贪功冒进,转而去稳固修为。
他又放下了。
至少在修行路上,他开始学会放下那些自缚己身的枷锁,以随遇而安的心态,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以自在逍遥的心态,去走出大道。
在楚山孤目瞪口呆中,在莫殇、齐黄肃、齐荒武、飞飘那一道道目光依次汇聚而来后,姜逸尘的气息渐趋平稳,复归原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动,但这些个高手显然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尤其是道家出身的齐黄肃、齐荒武,对这等顿悟入道之景再熟悉不过。
几人脸上有讶色,有恍然,有笑意。
然而,未及向姜逸尘道喜,却见其霍地立身而起!
喝道:“戒备!敌袭!”
第五零七章 镜碎敌现
躬身相送的青松绿柏忽而轻摇慢曳。
相映成趣的镜河忽有波纹荡漾。
漠然俯瞰的泊云忽见舒卷。
这些景象变化都能用一个现象解释。
——起风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遑论适才相融于天地自然的姜逸尘,自能较众人先有所感。
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风本是自然,又如何谈扰?
是以初时,姜逸尘未将这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变化放在心上。
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平和表面下的异状。
凝露台所在之处地势宽敞平整,而非什么奇形怪状之地,便是起了风,风也当从一面吹来,怎会四面为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埋伏!
心中刚有定论,姜逸尘便在第一时间厉声警示众人。
仅是须臾功夫,天空四面八方仿佛凭空多出了数不尽的斑点!
此时无雨,斑点便为雨,向一行车马打落!
千百道锐器的破空声汇成唯一,便只有一种声音——嗡!
还未绽放光彩的白昼顷刻间变得灰黑暗沉!
尽管此行之前,众人已料见在凝露岭这地僻无人之处或将遭伏,岂料匆匆一瞥美景仍教人沉醉其中松懈心防,险些沦陷于暗藏其下的杀机之中。
所幸有姜逸尘的警示在先,众人惊醒回神,捏了把冷汗,在那些斑点临近十丈以内之前,便分辨出那些斑斑点点之物非是箭矢而是暗器,亦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去应对。
然而,正当众人严阵以待时,心下却不禁犯嘀咕。
寻常暗器非比箭矢有弓弩加持,自十余丈外而来多半为抛投,且不论众人视野所及不见敌踪,一时不明这些暗器来处,单论这攻势阵仗,看似铺天盖地尤为唬人,却难对他们构成实质威胁。
简而言之,这以抛掷暗器揭开帷幕的伏击,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
如此诡异的下马威,会否意味着此番他们所遭遇的对手将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已然能看清那些暗器的大致样式,乃是中州之地不常见的手里剑。
千百手里剑即至,众人无暇去细想更多,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齐黄肃、齐荒武从马上飞身而起,一人拎俩,将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丢到了姜逸尘所在的后车上,而后分立车旁防备。
楚山孤、莫殇及听雨阁众人同是各展身法,以最快速度来到前车做防。
他们的战术很简单,保护牛家父女为上,各自性命次之,车马物资能保则保。
故而,除却被两辆马车套牢的四匹马受制于人不敢动弹,余下马匹则任由四散而逃。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一柄柄巴掌大小的手里剑被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众人先前心中所浮现出的疑问也逐一得到解答。
青松绿柏晃动不止!
如镜的河面不断碎裂!
虚空仿佛被撕开了无数豁口!
一道道黑影自青松绿柏间飞掠而出,自河面升腾而起,自虚空中浮现!
那些黑影尽皆黑衣蒙面,多腰悬太刀,余者或佩锁链、拳刃、三刃镰,手中却无一不捏着三枚以上的手里剑,正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凝露台的最中心处,为姜逸尘等一行车马。
由里往外一层,为还未被尽数击落的手里剑阵。
最外一层,便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
那些如黑云压境的黑衣人群来自东瀛,以他们的现身方式看来,应是东瀛忍者。
那看似威势不大的手里剑阵,并非佯攻,而是掩护阵。
凝露岭因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可凝露岭上却少有地利适宜埋伏,更何况是被打造为诗天画境这等宽敞静谧之地的凝露台。
条件不完备便创造条件,这些来自东瀛杀手以消耗有限量的手里剑为代价,为他们现身后真正的第一轮进攻作掩护!
他们的这第一轮攻势仍是手里剑阵。
只是这手里剑阵不再是远远抛投,威势有限的掩护剑阵。
而是距离更近、更具杀伤力的飞掷手里剑阵!
咻!咻!咻!
近在身前的锐器破空声尖锐刺耳!
这群来自东瀛的杀手显然不打算给他们的敌人任何机会。
那掩护阵未尽,真正的首轮攻势已朝敌人掩杀而去!
自被美景中唤醒,至东瀛杀手接二连三的攻势袭来,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似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已落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险境。
恰在此时,两辆马车上同现异动。
后车车厢前,青光大放,一层肉眼可见的风障瞬息盘旋而起,足有一丈方圆。
一道道有如风驰电掣的手里剑,击打于风障之上。
两相僵持间,圆桶般的风之障壁上挂满了手里剑,同马蜂窝如出一辙。
历经十数息焦灼的厮磨后,那些手里剑终未能破开风障的防御,尽皆颓然落地。
相较于后车的以静制动,前车发生的动静可是不小。
只见前车上,一条足有三丈长的白绫如盘龙出渊,自下而上间,竟是一个不落地将那些手里剑“纳入怀中”,再轻轻一摆“龙身”,将之挥落。
只是那舞动白绫者非是清丽脱俗的女子,而是个身躯壮实腮边胡茬不整的大老爷们!
那大老爷们不是别人,正是整天嘴边挂着“真是个娘们儿”的楚山孤!
而其手中的白绫,赫然便是那用来包裹刀而毫不起眼的白布!
总之,前后两辆车马得幸于楚山孤和姜逸尘突出的个人表现,拦下了东瀛杀手的第一轮攻势。
见此情景,东瀛杀手们也明白了上级所命中,为何此行要求他们行事需得如此迅疾缜密,所配备的人数又缘何如此之多。
他们的对手亦非易与之辈,到底还得短兵相接,手底下见真章!
见东瀛杀手气势汹汹地俯冲攻来,飞飘等人不再留待原地护在马车周围,而是逆流而上涌入东瀛杀手潮中!
前车留有楚山孤、小烟儿、阮谷、紫风四人守在车厢之外。
后车不需紧守车厢,由姜逸尘策应云天观四名弟子向前车靠近。
许是姜逸尘先前的休门硬吃下一轮手里剑正面攻势让东瀛杀手倍感气恼,又或许东瀛杀手发现其以一护四太过碍眼,不多时姜逸尘便受到了多个东瀛杀手的“热情招待”。
一计紧接一计太刀自下方朝上画弧扫来,姜逸尘虽能一一拦挡下来,可帷帽下他的面色却越发苍白。
那一计计拔刀式非出自同一人,而是一群人。
七个东瀛杀手都以十成力出刀,姜逸尘尽皆接下,却不止于硬受了这十成力七回。
那七刀仿若七道海浪,一浪接一浪打来,一浪高过一浪,便是帆船都得退避。
况是肉体凡胎的姜逸尘,三刀过后他持剑的手便被震得虎口生疼,随而生麻。
七刀后,他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难畅,喉头一甜,咳出口血来!
仅此七刀竟已将他震出内伤!
第五零八章 粉芒绽放
东瀛杀手们此行的任务便是歼灭牛家父女及护送者一行。
眼见敌人已伤得咯血,岂会留予其喘息之机?
趁敌病要敌命,一记记杀招紧逼而至。
已吃过一回闷亏的姜逸尘自然不会再硬着头皮接招,而是施展轻柳身法腾挪闪避。
然而,面对多人高频高密度的围攻态势,姜逸尘亦得不时出剑招架,才可避免添伤。
啪啦!
随着东瀛杀手一记本当落于姜逸尘左肩并将之一刀两半的袈裟斩劈落,自出谷后便相伴姜逸尘至今的帷帽终“为主献身”,四分五裂!
头上没了帷帽,反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姜逸尘身上负重,施展起身法来也更为灵动敏捷,饶是如此,仍未能改变这被动局面。
正在姜逸尘一筹莫展之际,耳畔听得有人运功出言。
“这些东瀛人用的刀法是居合道。”
“此刀法为复仇所创,本为以弱克强之刀。”
“旨在抓敌疏漏,先发制人,一击破敌。”
“虽有十式,却都演化自拔刀、突刺、斜切三式。”
“其真髓全在拔刀一击,后继乏力。”
“或以疾破之,或固守徐徐图之。”
其人显然观见大局不妙,趁交斗之隙向众人道明东瀛杀手的刀法优缺点,教众人有的放矢地正确应敌。
他们这行人中有两人可称作刀法大家,楚山孤师门神秘自成一派,莫殇博取百家所长、无所不通。
东瀛太刀承自中州乾坤刀,正是莫殇看家所学,值此一致对敌的当口遂不藏私。
然,说易行难。
就如大家都知射箭不过上箭、拉弓、瞄准、放箭数步,可能命中红心者寥寥一般。
纵有莫殇点明了制敌关键,可能否克敌制胜,既与个人能力和悟性有关,还得看对手实力几何。
短暂交锋过后,姜逸尘对于这些东瀛杀手的个体实力有了个粗略判断——不下于影武堂乙级杀手。
至于姜逸尘自身的能力和悟性到得何种程度?
试一试便知!
连番躲闪退避下,姜逸尘已来到桥栏边。
他的身周围有七人,出招之路几已被对方凌厉的攻势封堵,无有反击空档。
为今之计,或登栏跃空,或跳桥下河,才有暂时脱开七个东瀛杀手围杀的可能。
至少七个东瀛杀手是如此认为的。
在他们看来,登栏跃空看似能赢得还击的机会,实则在空中无处借力,反成一个肉靶,乃取死之道。
只有跳桥下河,强行改变现有战斗环境,还能争得几息扭转局面的机会,让他们多付出点代价。
事实上,自七人盯上姜逸尘以来,就认为此子命已当绝。
而今局势进展亦在他们掌控之中,接下来只看其抉择,是马上就死,还是让他们稍付出点代价再死。
这点代价莫不过七人中一人或伤或陨,这是他们每个人都能欣然接受的代价。
七人只见姜逸尘一脚蹬在石栏之上,眼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喜色。
可下一瞬,七人先是看见眼前浮现出道道蜿蜒的黑丝,如黑烟缭绕遮眼。
紧接着眼帘下侧又一阵澄澈白光乍然而现。
不明虚实,不知危险与否的七人见此自然不敢冒进,及时刹住脚步,甚至退开数步,直至脱出黑白怪光的范围,只将姜逸尘围在桥栏边,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七人也看清了对方不知何时偷摸着布于桥栏边上的一黑一白两门阵法。
七人虽非中州之人,对这八门阵法却不陌生。
庆幸未陷入那惊门、死门的阵法中,否则不论是被惊门的神鬼乱象骇得失神,还是被死门轰得目眩神迷,此时他们都已当成了这年轻剑客的剑下亡魂。
不待七人去犹疑为何这听闻只有双刺才能布下的八门阵法,此人能用剑施放出来,究竟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其才,他们已见得那剑客一脚踏在石栏后,不是借此或飞空或跳河,而是直接借力回身扑杀而来!
接连两次作为都出乎所料,七人终丢了先机,只余见招拆招的份。
姜逸尘显然不会错失这争来的良机,虽以一敌七,却不见半分怯意。
一剑刺出,一剑分七,落英七剑附着着淡淡粉光,像春日桃枝般绽开。
每一剑却如森然之枝,往三个东瀛杀手的要害处扫去!
来势之快,教正面迎来姜逸尘的三个东瀛杀手拔刀不及,全凭本能反应闪躲退避。
三人各自退往一边,让其中四道剑影落空。
其中一人还因太过仓惶,撞到了未在剑影笼罩下的同伴身上。
受此突如其来的一撞,那东瀛杀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稳下身形后便想着去扶撞来之人,他并不为此着恼,生死关头的反应谁又能做得毫无差池呢?
只是那东瀛杀手无由觉得撞来之人身子沉甸甸的,怎么扶也扶不住,扶着扶着那身子就往下滑溜。
咚,咚!
在那东瀛杀手反应过来撞来的同伴气息已绝时,另两人同时捂着各自咽喉跪倒在地!
七道剑影,只避开四剑,还有三道结结实实地挑破了三人咽喉,要了三人的命!
一剑封喉!
转瞬间,围攻姜逸尘的七个东瀛杀手只余四人。
见同伴命陨,四人目露凶芒,却无更多悲愤情绪,他们都知身上所背负的为何,也都知道执行任务难免会遇死劫,但他们都有心中的信仰,有他们誓言效忠之人,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便是再强大再可怖的敌人,他们便是用命堆,也会去啃下那硬骨头!
四人大喝一声,主动迎上年轻剑客的攻势。
四人这一番气势较先前七人不减反增,更为凶猛!
四柄太刀出鞘,斜向劈斩而出,刀刃破风,嗡嗡作响,竟隐有风雷之势。
心中有此警觉,姜逸尘自不会作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莽撞硬拼,剑锋急变已做好收招架势。
果然见得四人手中刚出鞘半截的太刀缠裹着雷芒,便是在姜逸尘眼中都清晰夺目。
四人脚下更是步履生风,随而残影难见,倏忽而至。
四记拔刀斩仿若四道伴有雷鸣的天隙流光,合而为一,不弱于落雷之威,向姜逸尘劈打而去!
轰!
周围之人只听得桥栏边似有一道惊雷炸响,余光匆匆一瞥,四个东瀛杀手持刀而立,却不见所敌何人。
拔刀四顾心茫然。
显然这一时半会间无有人能明白四个东瀛杀手当下全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乃至忘了收刀归鞘。
他们只知已尽所能,祭出杀招。
对方站位已被锁定,唯有硬抗一路,或伤或死,怎会不见所踪?
四人对视一眼,相互从各自眼中回忆起刚刚最后一刻的一抹粉色光芒。
粉色在他们心中代表着樱花,代表着家乡,还有他们所爱。
可今时今日,这粉色却成了令他们恐惧的梦魇。
这粉色光芒第一次出现,便要了他们三个同伴的命。
第二次出现,他们的敌人则不可思议地消失在眼前!
四人心头一凛,已然猜知那瞬息而逝的粉光是开门阵法,隐约觉得场间有股阴寒之风四处刮着,就像有无数把无形之剑在他们身边飞舞。
心知危机将临且无处可躲,四人赶忙运功让真气布满全身做防。
惊觉动静来自上方,四人下意识往旁侧闪躲,旋即猛地抬头一看。
只见一人一剑像只炸毛的巨大白色刺猬飞快砸下!
那刺猬浑身白刺封死四人退路,碰到四人全力激荡浑身真气相抗亦无中断之势!
在四人身上留下一个个小窟窿后,斩获四人性命!
一盏茶内,七个东瀛杀手尽皆毙命,可只有姜逸尘自己清楚,适才是如何妙到毫巅、险之又险地施展开门,避开四人致命一击。
战局绝非这一结果看来轻松。
此行十五人,外加牛轲廉,单论修为深浅,姜逸尘列于莫殇、楚山孤、齐黄肃、齐荒武、飞飘五人之后,可论综合实力,姜逸尘可列入前三。
凭姜逸尘之能,仅是与七个东瀛杀手缠斗尚且如此狼狈。
其他人的情况更是险象环生!
第五零九章 寂寂寒江
空中的泊云、两岸的青松绿柏仍是那般淡看江湖。
不为所喜,不为所悲,不为所动。
唯有适才被东瀛杀手们搅扰了清宁的镜河,荡出淡淡余波,似在述说着气恼。
又或许是镜河河面与凝露台桥面相去不远,受桥上争斗余波殃及,河面才难得安宁。
尽管如此,远远观之,凝露台之外静谧祥和的诗天画境之景依旧。
凝露台内则马嘶蹄乱,呼喝不止,金铁喧嚣。
两幅景象像是被强行凑至一处,何其矛盾!
然而,世间之物大多时候岂非便是于矛盾中相互依存的?
自先前以白绫“化龙”接下千百枚呼啸而来的手里剑大逞威风后,楚山孤已沉寂许久。
那柄平日间始终被他抱在怀中的“宝刀”,终是露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柄长相奇异的刀。
先是颜色,此刀通体银白,比起现下被缠裹在刀柄处、那平日间脏兮兮的白绫相比,此刀纤尘不染,白得透亮,乃至可以当做闺房女子的梳妆镜使用。
其次是形状,此刀刀身又大又宽,这是包裹在白布中时,众人都能想见的模样。
而其奇异之处,便是那刀身竟如江流中的浪涛一般,有起伏,有波折。
波折起伏有二,刀身呈三段式进递,每段刀身比两个巴掌竖向相接还宽,故而显大。
刀乃百兵之胆,当今江湖上使唤刀者人数之众仅次于用剑者,各家刀客手中之刀不论刀背是何花样,刀刃有无弧度,若有弧度又呈几何,至少刃口当是连续流畅的,如此才可刃与力合,利落斩敌。
刀刃出现波折,岂不是在挥刀斩敌时,需加倍注意落刀之位,避免因波折处出现的缺漏反让敌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反有可乘之机。
这柄通体银白如波涛起伏的怪刀,如若真为杀敌所特地造,不可谓是事倍功半、误人子弟之刀。
所幸在眼下这等情况中,无人有暇去细想楚山孤为何握有这样一柄矛盾之刀?
作为对手,东瀛杀手们自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诡异的刀。
第一眼见此刀,他们无有任何庆幸之感。
反而因为楚山孤施展白绫的出彩表现,对其防范之心更甚,出招时都留有自保余地。
尤其当那一记记拔刀、突刺、斜切落下,都被那银白刀身稳稳当当拦下、抵住、挡回后,东瀛杀手们对楚山孤的危险度评价又拔高了数个层次。
除却调遣更多人手围而攻之外,每次出手间的力道都要高上那么一二分。
对付楚山孤,东瀛杀手们已有了个清晰的战术计划。
对方擅长守势,那便让之始终处在龟缩状态下无从还击。
两组共十二人交替攻击,保证进攻密度。
每轮出手都多加上那么一二分力,不断试探其底线。
这样一来,与楚山孤一战不过两种结果。
或其死守到底,无暇旁顾,待其他人被了结后,再被收拾。
或是不堪重压,破绽毕露,被一举拿下。
不得不说,东瀛杀手此等因敌制策的临时决断,体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倘若是做好万全准备而来,此行十余人绝无法安然走出凝露岭半步。
可惜此番埋伏终究太过仓促,与伏击目标同行者中有多人信息不全,便也意味着此中尚存在着诸多不可预知的因素,或将左右最终结果。
看样子,楚山孤恰好是东瀛杀手们未能掌握的、那不可预知的因素之一。
噹噹噹!
笃笃!
喀啦!
楚山孤又挡下一轮六名东瀛杀手的联合攻势。
他虽是挥舞着刀,可那刀从始至终都在其身周三尺之内,左右不过伸缩手臂的距离。
大多时候,他都是右手握刀,左手或摁或托着刀背,或贴着刀身。
将刀背向下一摁,能截断拔刀斩。
将刀面往前送,能抵住突刺。
将刀转个面,托起刀,便能卡住袈裟斩。
总之,即便“宝刀”出鞘,楚山孤仍未出过一刀!
饶是局面正往预设的方向进展着,可围攻楚山孤的十二名东瀛杀手们心中已透入缕缕寒意。
为驱逐心中莫名的寒意,坚定必胜信念,他们只能用一波比一波来得更疾更猛烈的攻势,逼楚山孤就范。
然,不论敌方自哪一侧哪一面攻来,楚山孤总以那不疾不徐的架势,水来土掩,逐一破之。
大同小异的进攻方式,缘何能将姜逸尘逼出内伤,却在楚山孤这屡番碰壁?
一来与二人所持兵器有关。
剑两面开刃,不为伤敌,便易自伤。
姜逸尘虽强攻善守,可那守势多依托于其灵动的身法,剑的作用极其有限。
而以剑主守势,便是舍本逐末,难抗敌手。
刀身则较剑身宽厚,且有刀背不开刃。
主攻时可虎虎生威,主守时亦可满身银光、水泼不进。
二来便与二人所修功法有关。
姜逸尘所学三门内功无一主防,唯有修炼阴风功前,在万毒冢所练的千蛛万毒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其肉身强度,这点强度当然还不足以承受利器之锐。
之所以能挡下云小白和楚山孤的攻势,源自其对内功外放出神入化的利用,此法对付一二来敌的一招之威,对付群起而攻必将顾此失彼,难以招架。
楚山孤则不同,他所修习的功法秘而不露,只能说是深如千尺寒潭不可测,便是以剑势凶猛著称的俞乐全力施为都难为之奈何,况是个体实力均不及俞乐的东瀛杀手。
在楚山孤将自己的刀法与功法两相结合下,东瀛杀手们自然只有屡战屡败的份。
然而,屡败屡战的东瀛杀手们似不知疲倦,更不认为他们有任何败象。
心有所持,便不气馁,纵使蒙面黑巾内侧已沾染了他们咬破唇舌的鲜血都毫不自知。
他们再次掀起一轮攻势。
这回,惊雷再响,天隙流光再现!
东瀛杀手们不惜自伤,甚至是以命换命,也想尽早杀死这个固守不出的怪刀怪人!
楚山孤立于六道天隙流光之间,应受“雷劫”!
辟啦!——
似有何物在雷光下被劈裂开来。
耀目的雷光一晃而逝后,两道黑衣身影不幸自伤,一劈两半分作四,倒落在地。
余下四者的攻势则被那柄宽大怪刀承下。
眼见那柄怪刀的刀身已随怪人双手紧紧贴附在其胸膛,想来后续之势总能伤其肺腑。
却见得那怪人顺势向后滑退,仅是在桥面上留下堪比马车碾过泥路的车辙痕迹,与四个东瀛杀手拉开约有半丈距离,便止住去势,环刀一甩,朝前一劈!
楚山孤终是劈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看来随意至极,却为惊寒一瞥,寒绝,霸绝,直截了当!
虽是一刀,可在刀意临身时,四个东瀛杀手却能清晰感受到此刀分有三段。
第一段,如寂寂寒江上的寒风在他们面前鼓吹。
寒意袭身,他们似被吹离原地,且各种感官转瞬间被封冻住,难以布防。
第二段,如寂寂寒江冲岸而起将他们淹没。
寒意侵体,躯体四肢为之所束,便是举刀拦挡,都被轻易破开,空门大开!
第三段,如寂寂寒江中涌动的暗流毫不留情地拍打向他们。
寒意蚀骨,他们已失去了对自身行动力的掌控,可偏偏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苦痛,生还不如死!
噗啦!
仅此一刀,四人皆遭一刀两断!
而那本该溅射满地的血,却如冰凌般碎落!
想必四人在临死时有过那么一瞬回忆,那寂寂寒江本在三尺冰封之下,正是被惊雷击碎的。
第五一零章 突破之点
雷惊天地龙蛇蛰。
两道鸣雷先后于凝露台上骤然炸响,动静不可谓不小。
然,除却惹人心头为之一颤,引来数人匆匆侧目外,整体战局并无多大改观。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稍逊于武力的云龙葵和小烟儿在同一时间里都得应付三两敌手,难分神顾及其他。
众人仿若海岸边的礁石,只能在数百号东瀛杀手如汹涌浪潮的连番冲击下默然相抗。
作为此行护送牛家父女去往岭南的主负责人,飞飘自是当中最为奋勇抵抗敌潮的顽石。
虽有姜逸尘、楚山孤、莫殇各凭本事引开东瀛杀手的部分火力,但敌方进攻重心毫无疑问还是牛家父女所在的车舆,车舆外共十二人做防,由飞飘组织协调,齐荒武、齐黄肃、阮谷、紫风配合施行,余下人等在保证自身无性命之虞的情况下帮着分担些进攻压力。
既需全力应敌,还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观察敌方进攻态势,随时准备抽身相援,以及警惕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飞飘活脱脱一个战场上调兵遣将的统帅,承担着最重的责任。
是以,只见凝露台上,为首车舆边,一身红装的娉婷身影前后左右来回辗转腾跃几无停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些许脱逃出束缚的青丝贴附在额前面颊间,那红裙的色彩已变得深邃,而那凌厉的眼神和不改的面色,则在述说着这个女子的非同一般。
飞飘确是非同一般的。
她是个普通人家的长女。
尚为孩童时,因家中多添男丁不堪重负,便被卖予外地的大户人家为婢换取粮食财帛。
那十年间,飞飘非但未受主人家刁难欺凌,反因天资聪慧,颇受器重。
一面跟着主人家学习管理商铺,一面随小主人同修武艺,几乎被当作半个少奶奶培养。
只是后来突生意外,主人家得罪当地豪强,生怕夜长梦多,急于连夜出逃,除了一家五口外,所有奴仆都给打发走,飞飘这才得了自由身,流落在外。
十数年平凡而不简单的经历,促成了飞飘拿得起亦放得下的洒脱性格。
而后随意在当地找了个活干,很快便被发现才能,当上了沐府一家客栈的掌柜。
若非其甘于闲散,毫无上进之心,偏偏沐府也算惜才,无意强人所难,否则,早些年间她便能当上沐家大少爷的二房侧夫人。
她喜好吃懒做,偏偏极善经营。
她不喜争勇斗狠,偏偏武学天赋极佳。
她喜放生大哭,喜开心大笑,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上,她可以不哭不笑,镇定自若。
便是曾为一方将领的牛轲廉自白驹镇初见后,亦认为若有朝一日让飞飘领兵征伐,必当为名动四野的非凡女将!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良将难为无兵之战。
面对成倍于己方的东瀛杀手,飞飘再如何指挥得当,终难凭一己之力翘起逐渐朝敌方倾斜的天平。
呲啦!
齐黄肃蹭地缩回左手,将手中只余半截的符箓捻成一团,随手一丢。
符箓团落于桥面,沾到了不知是昨夜至今未干的雨,还是今日初晨的凝露,很快便抽干了地上的水分,个头蔫了,颜色深了。
那本是一团澄黄的符箓,逐渐现出包藏于内的血晕。
血自然是新鲜的血。
正是从齐黄肃手指上流下的血。
这点儿伤在齐黄肃看来不值一谈,毕竟就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其身上已添了八道伤口,而其中更是有六道落在左手上。
身为云天观四长老,齐黄肃自非庸碌之辈,更是悟性上佳之才,然,其所长在于丹药之术与符箓之道,修为虽高深,武学造诣却有限,与人对敌太过依赖于符箓之威,如此一来便有个不言而喻的破绽。
一旦无法施用符箓,只凭那平平无奇的剑法,这位四长老实难翻起多少风浪。
在连吃了几道符箓的亏后,东瀛杀手们显然涨了记性,一面集中火力向齐黄肃施压,一面谨防其施用符箓。
每当齐黄肃手中多出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符箓时,东瀛杀手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刀刀往其手上招呼。
别说手指没断了,手臂没被劈下来,都得亏年轻时基础功打磨得好。
剑法不行便罢了,保命功夫不能不行。
发冠歪倒,身上伤口道道,疲态尽露而显老,这是齐黄肃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乐观了。
便是当年云天观的大劫,齐黄肃也不似当下这般感到无力而憋屈。
白驹镇外他们讨巧地避过一劫,终是在这还上了?
同为云天观长老之一的齐荒武虽不像自家师兄那般悲观,却也是眉头紧锁。
本是一头蓬乱的头发被一道道刀罡劲气削去七七八八,好在看来齐整,若能活着走出这凝露台,日后倒也不需花费心思去打理。
相比齐黄肃,齐荒武内功底子略逊一筹,可手脚上的功夫却极为扎实。
怎奈何过少参与江湖争斗,除却云天观一役外更未有过生死相博的经历,齐荒武空有十八般武艺在身,仍无法凭己之力或是配合飞飘及师兄破开局面。
一炷香里,齐荒武已从背上那口装着各式各样兵刃的铜箱取出过四样。
以刀、剑对敌,虽不落下风,但以寡敌众,自保无虞,杀敌乏力。
一寸短一寸险,改换用爪后,倒是拿下了三个东瀛人的性命,可自敌丛中过便难防刀刃加身,为此齐荒武付出了三道刀伤的代价。
齐荒武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取敌性命固然重要,可避免无谓的牺牲更重要。
以伤换命之法若是对付十来人倒也罢了,眼下这东瀛杀手恐有数百之数,非到走投无路时此举并非良策。
最终齐荒武换以长棍对敌。
铜箱中的长兵多是组合而成,这长棍也不例外。
长达八尺的长棍杀伤力差些,可胜在够长,抡起来至少能震慑身周十余个东瀛杀手,既能牵扯更多敌手,亦可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他人,尤其是照顾四个师侄。
似是料见古琴所用,东瀛杀手们对汐微语严加看防,以致其毫无机会施展最为擅长的音律攻势,只能同三个师弟妹以剑应敌。
诚如汐微语所言,白驹镇外七里窑一役之后,他们这些云天观弟子对于自身几斤几两有了清楚的认知。
尽管已在江湖上历练近一年光景,但在这暗流涌动的江湖上,武艺可谓稀松平常的他们提高太过有限,一旦遇上强敌,没有两个师叔鞍前马后的照拂与保护,唯有束手就擒的份。
故而,即便这些云天观弟子再不愿为拖累,也难教敌手不将之当作防线中的弱点进行突破!
第五一一章 状况之外
此番埋伏于凝露台的东瀛杀手有五百之众。
然,凝露台终究只是座桥,即使长达二十丈、宽三丈,容下六百号人都不成问题,可一旦要在桥上大动兵戈,同一时间内有百人在场便当水泄不通。
也正是受地理条件所限,在飞飘等人铺展防线后,东瀛杀手们实难充分发挥人数优势,大多时候皆是以百人应对十数人。
凝露台为东西走向,飞飘等人布防时以牛家父女所在马车为中心,主守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再守紧东南西北面内线。
如若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在阵,就桥上这点儿发挥空间,个把时辰内东瀛杀手们恐难撼动这双重防线。
怎奈三人还未完全落位便因各种缘由受特别针对,不得不脱离整体各自为战。
如此,由齐黄肃、齐荒武、阮谷、紫风四人撑起的防线也略显单薄。
在战起后不久,随着第二辆马车惊惧而逃,未成形的防线更是险些被从东面攻破,得亏齐黄肃不要钱地施放符箓,才硬生生将东瀛杀手们的犀利攻势逼退。
历经一炷香有余的僵持后,终教东瀛杀手们摸索出防线的七寸所在。
也便是云天观六位师叔师侄所镇守的北至东南面。
不闻任何呼喝指挥,也不见有何眼神沟通,东瀛杀手们好似心有灵犀般,悄然展开了破阵行动。
东瀛杀手群们先从车舆左右侧,即防线南北面,假作暴起发难,将分别主守东北、东南两侧的齐黄肃和齐荒武往北、往南牵扯。
而后由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当先突入车舆正东面防线。
一队分二。
四人聚于东北至东面间阻断齐黄肃回援之路。
六人在东至东南侧列开阵势硬抗齐荒武杀来的回马枪。
以声东击西之势作扰,再如楔子般扎入整条防线内部,所用不过片刻功夫。
饶是飞飘大局观再强也难做出及时应对,更是左冲右突抽身不得,竟在冷不防间陷入十五名东瀛杀手所构设的包围圈内!
车舆东、北两面的内侧防线因由汐微语四名云字辈弟子组成,本便要紧凑些,是以,当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破开防线、拦下一切干扰因素,由另十名东瀛杀手临时凑成的突击小队自东面切入时,四人已是马车前最后的防守力量。
噹噹噹!
须臾间,车舆之后的金铁交鸣声嘈杂混浊。
十名东瀛杀手再分四小组,其中之三每组两人,同时出击以分别钳制住汐微语、云章、云旌。
余下四人统统出刀砍向云龙葵!
云龙葵心如止水,无有任何孤立无援之感,愣是在瞬息间将四记拔刀斩!
只是,能较姜逸尘都被震出内伤的拔刀连击,云龙葵又岂能安然无恙地接下?
云龙葵只觉自己好像被一辆辆马车连番冲撞着,双脚不受控地脱离开桥面,身躯一松直朝后飞去,直至撞在马车车舆下沿才骤然止住!
嘭!
马车随之一震!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倒未因此再添惊惶。
而车舆中三人虽未瞧见车后发生详细,依然能猜知大概。
小花揪紧了牛轲廉的大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车窗外发生的一切。
宁狂背靠车厢,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右手手指缓缓握紧了刀柄。
似乎只有牛轲廉最为淡然,若是小花撇头一看,定会发现他最熟悉的大牛在压抑着情绪。
马车后,少女半跪半伏于地,满口血红。
那娇柔细嫩的背上大抵该是磕出了道淤痕,可不过寥寥数息后,她便站了起来。
抬起左袖抹干净嘴,顺手往口中塞了数颗药丸,生生吞下。
显然还打算继续迎战。
自始至终,她都未低下过头。
那对清澈空明的眸子中有过苦痛、有过懊恼、有过焦急,唯独没有退意。
而她右手中的剑更从未松开过!
下山历练近一年时光,汐微语四人不论是手脚上的功夫也好,或是临敌应战的心态也罢,都有着长足进步。
尽管仍有诸多不足,难以独当一面,可至少在当下,在面对着黑压一片、扑杀而来的东瀛杀手时,四人眼中都未流露出半分怯意,至少在敌手倒下或是他们自己闭上双眼前,他们再不会松开手中的剑!
在小师妹受多人奇袭一瞬,汐微语、云章、云旌三人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生生破开六名东瀛杀手的封锁线抢身回援。
这才避免了云龙葵遭四个东瀛杀手赶尽杀绝。
当然,目眦欲裂的三人也没料到小师妹如此刚强。
见小师妹入列同战,三人身上的伤口仿佛不再那般生辣发疼,握剑的力量也愈加坚定。
然而,江湖之所以身不由己,便是因为当实力不济时,许多事情都难凭一己主观意愿摆平。
以汐微语四师兄妹的实力,对付五个东瀛杀手时尚可,在十个东瀛杀手面前便力有不逮。
不出半盏茶,四人身上或见红或见青的伤愈来愈多,已成强弩之末。
再无人能腾手相援,恐怕只有命丧黄泉的份。
飞飘受困于十五人阵中,勉强杀得两人,仍被锁死于马车前部。
阮谷、紫风失了飞飘的帮衬,招架不住西北、西南两面的攻势,只能收缩防线,合小烟儿、沐殇之力勉强御敌。
姜逸尘已被逼至凝露台东南角,甚至都要退出桥下,莫说看不见汐微语四师兄妹当前处境,便是有心来援,亦鞭长莫及。
楚山孤的处境与姜逸尘如出一辙,只是一人往东南角退去,另一人则往西南方走远。
显然,出现这等状况,自是东瀛杀手们努力所为的结果。
但见十名东瀛杀再次破开汐微语四人强行结成的剑阵,冲散四人站位。
十人再分四组,只由一人去处理已是勉力为战的云龙葵,另三组各三人箭步冲前,正当拔刀分别向汐微语、云章、云旌挥斩而去。
谁知,腰间太刀刚从鞘里抽出半截,一道人影自斜刺里杀出,刀光电闪,竟险些将他们握刀的手给齐齐削去!
险些削去,便是没削去。
在那千钧一发间,三个东瀛杀手再不敢将太刀从鞘中拔出一分,甚至缩回了三分。
于是乎,三柄太刀终还是未能出鞘,或是说被吓回鞘中。
攻势未兴,即仓惶而止。
三个东瀛杀手心下暗暗抹了把冷汗,目光四探刚刚出刀拦下他们的那道人影。
却见那人脚步不停,身影疾掠,如法炮制地逼退了另三波人马。
仅凭一己之力,以最有效的手段,在最短时间内,遏止了十人同时发起的异同攻势!
那人手中所握之刀形似太刀,但这些东瀛人却明白此刀可算得上是太刀先祖——乾坤刀。
而握刀之人便是未落入东瀛杀手设计,游离于整体状况外的一人。
也只有此人,在车舆北面不远处,来得及,且有余力,相救汐微语四人于水火之中。
若说姜逸尘的战斗力能在这十余人列入前三,那么能排在他之前的无非俩人。
一个是飞飘。
还有一个,便是这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莫殇。
论骁勇善战,此行十余人中,恐无人能出其右。
因为那柄乾坤刀,东瀛杀手们或多或少都对这握刀之人有所关注,不多时便也明白了此人深谙居合之道,故而特地将之孤立在防线外。
居合道,为复仇所创,意图性太强,摒弃不少原有刀式所成,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有利有弊,说不清道不明是好或坏。
可不论怎么说,今儿也算是遇着“祖师爷”了。
骇然讶异之余,心下都燃起熊熊战意。
十道目光简单一对,已了决断,不惜暂时放弃冲破防线,只愿能同莫殇一较高下!
十人大喝出声,似在请莫殇赐教,随而接连冲杀而来!
莫殇暗叹口气,只能应战。
此前他还能保持些机动性,可在将这十人以及被他甩开一时、转眼即至的十余人彻底杀去前,恐怕都难再支援他人了。
至于自己的安危,他倒没有太过担心,不论最终能有几人活着走出凝露台,他总会是那其中之一。
毕竟受困听雨阁月余之久,他可都没闲着。
每天强逼着石中火、季喆、关大刀还有阿班等人出手作陪练,各类刀法愈加精进,应付二十来人不至于出大问题。
只可惜受地理环境所限,分别从关大刀和阿班那偷师来的土系刀法和火系刀法无从施展。
否则,他也乐于多多斩去这些侵入中州的外夷,帮着听雨阁和云天观这些人渡过难关。
第五一二章 同舟共济
卯时。
晨曦似刚从床榻间醒来不久的姑娘般,精神劲儿不足,力道略微绵柔,摸索大半晌仍未能推散开重重叠叠的云霭。
凝露岭上,天色自然还是白茫一片,不见一丝朝气。
凝露岭中,除了嘈嚷的厮杀声外,隐约还可听得有马蹄声幽幽作响。
凝露台上,战局焦灼,于姜逸尘一行而言不容乐观。
尽管有莫殇抽身回防,帮着马车外围防线上的众人分担了一部分压力,适才险象迭生的云天观四师兄妹也得以带伤应战,但出现破绽的防线,有如出现破损的镜子,破损无法修复,而裂缝会逐渐波及整个镜面!
自埋伏伊始便表现出极高执行力和纪律性的东瀛杀手,先前那番破阵并非只是试探之举,而是通过层层铺垫,创造出来的机会。
摸不透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实力深浅,便将这三个不可控因素给分别孤立开来。
确定对方防线主导者是飞飘,便紧盯其动向,暗中构设围杀陷阱。
在探清防守端薄弱点所在时,便各方联动,雷霆出击。
车舆东面的破阵之势虽被暂时化解,却已赢回足够多的优势。
其一,云天观四师兄妹状态因伤受损,即便现下还能硬撑着,后续久战中必当是个明晃晃的破绽。
其二,不可控因素之一的莫殇虽独挡一面,却无异于自缚手脚,危险性和不可预见性大减。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飞飘陷于彀中,整个防线的指挥官被掐死,便再难相互呼应,及时相援。
一次突袭不成,便可接着第二次,第三次。
云天观四师兄妹的危局只是开始,车舆左右两端前侧,由阮谷、紫风、沐殇、小烟儿四人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随之迎来了考验。
同为龙耀的弟子,阮谷和紫风便不似他们的大师兄大师姐般光彩夺目。
论悟性,他们远不及还未被废去修为的大师兄。
论智计,甚至达不到大师兄之十一。
论担当勇为,也无法同大师姐睥睨。
到得人才济济的听雨阁中,二人更像是名师之下那些不成器的徒弟,少有人关注,不被当回事。
然,龙耀终其一生仅收了五个徒弟,无一不悉心教导,至其临死前,除却最小徒弟薇薇还多保留着几分孩童心性,余者其都认为可在江湖间有所成就,阮谷、紫风自也非是碌碌无为之辈,只因所为事小,杂且繁多,故而名声不显。
只是身在江湖,二人再如何看淡名利,也不想被人小觑。
今次护送牛家父女南行,二人深知此行之艰险,依然自告奋勇,主动请缨。
一来自是希望在人手紧缺之际,帮大师兄、大师姐还有听雨阁缓解负担,二来亦存证明自身价值之心。
现下遭逢绝险,纵然血染衣袍,仍是悍勇无畏。
紫风生得人高马大,偏以一对奇短匕刃为武器,左冲右突间颇有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那等球形霹雳的风采。
相比起紫风,阮谷便要矮瘦清秀许多,使唤的双刺同逆蝶一个路数,轻盈灵动,扰敌乱敌,伺机杀敌。
两师兄弟一刚一柔,动静相融,倒也相得益彰。
加上胡搅蛮缠的小烟儿,以及时而能迸发出高伤剑气的沐殇,四人与十余个东瀛杀手缠斗得有来有回。
可随着东瀛杀手增派人手,以二十余人的架势冲击着防线,四人身上压力骤增。
凭四人这等组合,若能将战线拉扯开,且打且退,战到午时都无虞。
然而,他们身后便是马车,无路可退,左右可闪躲避让的余地不出两丈方圆,要想撑住这条防线,不能再犯错。
启程前每人身上都备上了云天观六人贡献出来的应急丹药,因而单是体力方面的问题,众人少说也可再撑上一个时辰,而所谓的犯错,自然便指受伤。
先前阮谷、紫风二人各自镇守马车西北、西南两端,拼得凶狠,身上已见不少伤痕,退守内线后,他们很快意识到,本便不善守势的他们若只守不攻,不多时将在东瀛杀手的连番冲击下溃败。
以攻为守,能争取守住更长的时间。
以攻为守,亦是险中求胜。
险中求胜,便意味着不再受伤只是奢望。
他们不能不犯错。
锃——!
一道道拔刀声于耳畔间呼啸。
刚突入敌群中,轰到一个东瀛杀手,一匕首贯入对方心脏,将之钉在桥面上的紫风,心下一寒,大感不妙。
却见眼前一阵粉色光芒恰逢其时闪动,竟逃出生天。
扑哧!
刀锋破空箭矢撕裂虚空,应声入肉。
紫风分明听得其中还有骨头被刀刃击穿碎裂的声音!
不需撇过头去看,他也知道是他的二师兄救了他,也因为了救他,而未能完全躲开敌人的突刺,肩头中了一刀!
又听得一声闷哼,阮谷的右肩头骨竟被一刀直接翘飞!
血渐如注,露出森森白骨!
阮谷面色刷地一白,身形立马摇摇欲坠!
紫风那宽大的额上青筋毕现,生怕让那刺穿阮谷的东瀛杀手收刀逃之夭夭,立足未稳便疾疾往侧前方一扑,壮硕的身躯径直把还未归鞘的太刀压在那人身前,一嘴咬在其肩头上,左手上的匕首在对方腹中飞快进出着!
他也毫不恋战,生生将咬下对方一口肩头肉,右匕顺势回收,自后往前割去了其半边脖颈,而后再不看对方一眼,赶忙回身去看护那半跪在地的阮谷。
云天观的丹药再如何救急救险,都难抵又是伤筋断骨又是精血飞速流失这等致命打击。
阮谷呼吸越发急促,几近昏厥过去。
没了阮谷的支撑,可说车厢西面的防线彻底告破!
正当紫风、沐殇、小烟儿都暴露在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太刀之下,绝望的情绪即将蔓延开来时,异变再生!
只见得一道黑影好似山峰般横空而现,依稀可见一二东瀛杀手的头颅在顷刻间被砸成扁球,还有一二人腹部深陷入体乃至透体而出,带出一片稀碎脏腑,而后再无丝毫生息!
还可见一道妖娆鬼魅的身影穿梭于数个东瀛杀手间,紧接着那些个东瀛杀手握刀的手肘便不自然地往外拐,随之折断,硬生生被从胳膊上剥离!
很显然,适才的马蹄声,便是织女和牛郎觉察到前方打斗声策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二人一到场,非是径直去保护牛轲廉所在的车舆,而是先救其他人,倒与他们恶人的身份相悖。
身为恶人,自当守护自己的利益为上,牛轲廉与织女牛郎的利益相关,顶多还有小花一人,其他人与他们何干?他们又何必出手相援?
此事说起来倒与姜逸尘相关。
离开晚风客栈的那个傍晚,姜逸尘特意避开飞飘等人私下与织女牛郎有过会面。
不知二人靠得什么法子,一路行来总能坠于他们一行五里之后,因大雨之故,二人同至晚风客栈落脚,始终闭门不出,不予飞飘等人起冲突。
姜逸尘知道有些事直接挑明了,要比靠相互猜忖达成默契,省时省力。
在确定了道义盟传递的消息被截断后,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将牛家父女安然送抵岭南药谷。
织女的目的是为牛郎治病。
尽管药谷不一定能治得了牛郎的病,但至少是一个可能性,是一个选择。
是一个比将牛轲廉和小花掳回幽京换取那治病丹药更为容易的选择。
毕竟他们现下已在江赣境,回头路比起前行的路更长,显得更不安稳。
姜逸尘答应以老伯的名义帮织女恳求药谷药老为牛郎治病。
而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如遇埋伏袭杀,尽可能保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不论何人。
若此行一路平安无事,姜逸尘还得在抵达药谷后,另寻由头让飞飘等人暂时不与织女牛郎发难。
可若出现波折,织女牛郎又能救得他们这行人中一些人的性命后,以命抵命,到时飞飘等人也再难向织女牛郎寻仇。
值此当口,也可谓是同舟共济了。
第五一三章 擒贼擒王
随着织女、牛郎二人加入到这场伏击与反伏击的战局中,凝露台上这幕戏码的参与者已悉数到场。
最终是何结果,便将在这五百人与一十九人间决出。
在大多情况下,五百与一十九这两个数字间,虽难言隔有天堑鸿沟,可确实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五百斤米能供一三口之家吃上大半年。
十九斤米至多能让一人一个月饿不着肚子。
五百两银子,便是在繁华的幽京也能有滋有味地过上十载好日子。
十九两银子,却是大多街头小贩一年早出晚归、无病无灾、省吃俭用下,才能攒出的血汗钱。
然则,沙场之上,十九个良将或难抵五百个精兵不要命的冲击。
而由十九人组成的精锐之师,未尝不能在零伤亡的情况下歼灭五百个缺乏战场磨砺的军兵。
在江湖间,五百个小喽啰恐怕连十九个武林高手的衣袖都未摸着便尽皆毙命。
相较其他,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各种难以一言概之的差异,这些差异在大多时候都能弥补乃至无视人数差距带来的影响,因而许多战局的胜负与否,非是看人数多寡能下定论的。
今日之局自是如此。
不过,幽京私宅里那位中年人布下此局,虽是心存试探之意,想看看东瀛人近些年培养出来的武林人士实力几何,但其心中显然早有计较。
就像他不会遗漏织女、牛郎这俩额外战斗力,东瀛方面当真战力不济的话,他定会放更多东瀛人入境来送死,或是在这次伏击中另作安排。
在他看来,这五百人与十九人一战的胜负面至少在六四开。
毕竟这一十九人中,老幼伤残可是应有尽有。
五百个东瀛杀手为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前赴后继,气势不减。
一十九人为礁石,未见得将多少汹涌而来的浪潮拍碎为浪花,反有被浪潮蚕食吞没的态势。
在织女、牛郎到来前,削减敌方有生战力的重压基本落于寥寥五六人身上,被击杀的东瀛人甚至不足五十之数。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恶名亦不遑多让,在织女的“穿针引线”、牛郎的横冲直撞下,凝露台上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东瀛杀手人数锐减至不足四百。
然而,东瀛杀手的气焰并未因此遭到打压,反扑的浪潮愈来愈盛!
数十人的牺牲仿佛只是给十四恶人之名几分薄面,此后一盏茶中,织女、牛郎再难有斩获。
准确说来,应是东瀛人以数十人的性命为代价,摸透了织女、牛郎的进攻方式,布置了有效的作战方式进行针对,只是这其中似隐隐透着些不对劲。
事实上,自初时被那七名东瀛杀手针对后,姜逸尘便发现了不对劲。
时至此刻,姜逸尘终于发现了那不对劲之处究竟为何。
战起第一刻钟里,他杀了七个人。
第二刻钟,他只杀了三人。
第三刻钟里,他虽杀了五人,却是得益于织女、牛郎突兀的入场“搅局”。
若非如此,他恐怕一人都杀不得。
眼下,第四刻钟已过,他的剑下果然未添一个亡魂。
尽管这凝露台上同一时间只能容下百来人施展,不论东瀛杀手来得是上千人或是两三百人都难完全发挥出人数优势,可随着整体人数削减,桥上桥下个个东瀛杀手间都有了更多调整余地,相互干预更少,更能发挥出各自实力,配合亦更为流畅。
简而言之,人越少,反而越强!
除此之外,另一个不对劲处便是这些东瀛杀手的真正身份。
在被东瀛杀手单独擿出来前,姜逸尘从汐微语口中得知对方约莫有四五百人之数,起初他只将这浩浩荡荡数百人当作东瀛方面的江湖力量,可当下,想来不单只有他会怀疑这些人会否是东瀛特地操练出来的军兵。
毕竟这些东瀛人来势凶戾莫名,所给予人的压迫感丝毫不亚于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所面对的那些杀手死士,更何况对方还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姜逸尘很难相信稍逊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江湖帮派能调教出这样一大批杀手,他更不会相信这样一群杀手中,没有个领导者。
江湖间和沙场上,有些规则是相通的,擒贼需先擒王。
姜逸尘很清楚短时间内,至少在这三四个时辰里,期待援兵于事无补,这便是对方阻断消息传递用意所在,纵然不出一日道义盟或听雨阁便能有所警觉,可一步慢步步慢,消息慢上一天,来援再快必然会再慢上一天半日,放任战局就此延续下去,己方必定伤亡惨重,而要扭转当前局面掌握主动权,就必须揪出隐于其中而不现的主将!
即便“擒王”或“杀王”难教敌方不战自败,但总归能提振己方士气,打压敌方威风,一定程度上削减敌方整体战力。
——只是,究竟哪个黑衣人才是东瀛杀手的主将?
姜逸尘一面应敌,一面趁隙在四下探寻着,敌方主将的踪迹。
奈何眼中所见不过滚滚黑潮,而要想通过其他感官去辨知对方底细,则未免有些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十九人中不只姜逸尘有这等意识,马车上的牛轲廉、宁狂甚至是小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车厢外一堆人在为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怎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先前云天观四弟子在车后闹出的动静已让他们揪紧了心,眼见阮谷重伤、听雨阁三人陷入绝境,宁狂再难视若无睹,撑着伤躯半步脚踏出车厢就要拼命,便见着织女、牛郎冲将而至,这才五味杂陈地退回车厢。
牛轲廉和宁狂到底出身军旅,相对而言也算是身处局外,更容易看清己方现下处在何等境地之中,然而东瀛人高度统一的团队性及默契合作分工,教他们一时也难分辨出主将所在。
便在此时,一直透过车窗往车舆侧后边看的小花伸出细嫩小手,揪了揪在观察不同方向战况的牛轲廉衣角,待牛轲廉回过身,她才指着围攻莫殇的二十余名东瀛杀手中一人说道:“大牛,你看那人会不会是对方主将?”
东瀛杀手皆是一副装扮,个人体型的高矮胖瘦都无太大差异,这也是被姜逸尘所忽略,而牛轲廉和宁狂却以此判定这些杀手恐为东瀛特训军兵的特征之一。
能稍作区分的,便是并非所有黑衣杀手配的武器都是太刀,但配有锁链、拳刃或是三刃镰的亦十中存一。
小花这遥遥一指,虽极为坚定,可若换作旁人,定难看出她指的是哪个黑衣人。
偏偏牛轲廉看懂了。
适才小花自告奋勇要略尽绵薄之力,牛轲廉言简意赅将一般主将具备有几个特点告知小花,未成想这么快便有了收获。
见牛轲廉没有立马做出回应,而是紧盯着小花所指认出来的黑衣人,意欲进一步确认对方主将身份,小花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大牛说主将一般身手要好些,总能比其他人多砍出一两刀。”
“那些人大多都只能砍出两刀,顶多三刀便退开,那人最少都能砍出三刀。”
“大牛说主将因为需发号施令,肢体语言较多,总会自然而然的表现出来。”
“那人总不时冲身边人使眼色、扬下巴、手上还带着些小动作。”
“大牛说主将善审时度势,会根据进攻效果及时调整进攻方式,攻击阵型可能会随之改变。”
“从刚刚到现在,那些人已经换了三种阵型,而那人刚好是处在最后一小组中,每当他出手完,下一轮便会变换新的阵型。”
车厢外刀剑喧嚣,车厢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女孩的说话声。
小花看似在自言自语无人理睬,牛轲廉却一句未落地听入耳中,并对照其所言,仔细甄别。
“是了!就是他!”
牛轲廉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一瞬他仿佛回到了战场,但他很快便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宠溺着将小花揽入怀中,揉搓着那聪明脑袋。
感受到牛轲廉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花也不恼其把自己头发揉得一团糟。
宁狂早已凑了过来,在牛轲廉再三指引下确定了那个东瀛主将。
尽管这数百来号东瀛杀手的主将可能不止一人,但能揪出一个灭掉一个总是好的。
至于如何揪出此人,宁狂自有办法!
宁狂难得咧开嘴露出个极丑的笑容,同样亲昵地揉了番小花的头。
呵呵笑道:“小花,拿酒来!”
第五一四章 各展神通
酒,是烈酒。
烈酒可以麻木神经,可以镇痛。
添些云天观特制的药散,酒香中还有药香。
离开晚风客栈前,宁狂特意备了两小坛烈酒在车厢中,便是为了此时。
先前喝去大半坛,却因织女、牛郎的到来未能出上力。
此时恰逢酒劲、药劲在浑身上下蔓延开来,宁狂那颓丧大半月的病体每一寸肌肤上似张开了无数张小嘴,疯狂吮吸着天地间鲜活的生气,重新焕发出康健者该有的血色。
他微扬下颌,左右扭动着脖颈,充分拉伸着周身筋骨,确定左臂及身上其他伤处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右手更为有力地握住了刀柄。
碎乱长发下,那双眸子恢复了久违的滚圆模样,难掩其兴奋和癫狂。
若细细一瞧,还可见其瞳中跃动的火光。
宁狂一口牛饮干尽坛中余酒,握刀右手伸出食指扎入另一坛酒的封泥中将酒坛子勾住,便俯身窜出车厢。
宁狂立于车板子上,趁着酒刚下肚,催动丹田鼓荡真气,将酒水尽数逼作酒气化散入四肢百骸,将酒气同内息混作一气,只待外放。
紧接着身子往右后方侧仰,右臂自后向前一甩,划出大个半圆儿,将那坛子酒朝正围攻莫殇的二十余个东瀛杀手所在掷去!
酒坛子虽小,但个头比街边石块还要大上数分,称不上暗器。
偏生东瀛人极为谨慎,见这酒坛子来得古怪,还留有一二手里剑的东瀛杀手齐齐出手意欲半路截胡。
然而,未见手里剑命中目标,那酒坛已先行碎裂开来!
在掷出酒坛的刹那,宁狂便以内力将之震裂。
那些裂缝初时不显,终在飞出一定距离后四分五裂。
酒坛里本是装着满满的酒,酒坛裂开后,当中酒水必然有所渗漏。
只是那最初渗漏出来的一两滴酒水尚未落到桥面上,便被一头火龙衔在嘴中。
火龙自宁狂手中刀锋升腾而起,寻着酒香、酒迹飞掠而出,贪婪摄取着滴洒出来的酒水不断胀大!
至酒坛破开处,那赤焱之躯已达丈高,暴戾狰狞的龙首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些东瀛杀手,势要让他们葬身火腹!
剧变突如其来,即便东瀛人能料见车厢中的两人会稍作抵抗,却无法想象对方竟能召唤出活似他们家乡传说中八岐大蛇那般的怪物席卷战场!
整个凝露台上的战局,因这火龙降世忽而一滞。
莫殇对这火龙并不陌生,这是离火刃阿班的手段“焱龙囚”,只是经由宁狂使将出来,狂暴之意更浓。
狂暴的火龙睥睨万物,不会将东瀛人放在眼里,更不会将他当回事。
是以,莫殇早早便收手,往车厢近处靠去,伺机而动。
短短十息功夫,长逾五丈的火龙彻底脱缰,扎入东瀛杀手群中一阵翻腾搅和,赤焱之躯中响起数道声嘶力竭的哀嚎!
稍显凄厉的哀嚎声终让东瀛人有了知难而退之意,“黑色浪潮”开始往拱桥两边退下,给予桥上人更多空间去应对这身为赤焱、口吐赤焱、张牙舞爪仍为赤焱的焱火怪。
宁狂嘴角间勾起抹张狂的笑意,无力地跌坐在车板子上,任由牛轲廉将他拖回车厢中。
他已耗尽余力,车上只余牛将军还能挥舞几次拳头,锤死三两东瀛人了。
故而他无比希望能凭这“焱龙囚”将那名被小花指认出的主将活活烧死,哪怕是迫使其展现出点主将手段都好,这样其他弟兄们也有个使力方向,不至于凭白消耗气力。
只见那火龙往马车侧后方侵出足有六七丈距离,硬生生将本是围得水泄不通的凝露台清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所过之处渐渐现出了五六具尸体。
那些尸体已是衣衫破碎,部分黑衣上还不时蹿升出缕缕火苗,而那些外露的皮肉竟有了焦色,看来倒都是一团乌黑。
此外这些尸体还有个共通点,大多都是蜷着身子,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探出似在摸索着什么。
凝露台外许多东瀛杀手见此不由面色大变、目露惊惶,他们可以想见一旦遭火龙缠身,赤焱当附骨缠身、挥之不去,炙烤之痛教人嘶声哀嚎,旋即呼吸受制、目不视物,不知该如何驱散身周之火,不知往哪面去可跃桥下水,似被囚于焱火中切断与外界联系,在恐惧与绝望中蜷缩起身子断绝生机!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除却那未能完全躲开火龙的六人外,其余只被焱火烧灼到手脚的东瀛杀手在发现削去衣裤仍无用后,便果断跳河自救。
凝露台上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火龙渐显萎顿之态,两丈之内再无一人。
三十息间威风八面的“焱龙囚”,却只教东瀛杀手伤亡十余人,于四百人而言可谓九牛一毛,最重要的是那位主将未被逼着现身,反趁着混乱再次隐入人群中。
见此情形,一心出力帮忙的车上三人不免面露黯然之色。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
本是立于车厢近侧的莫殇抢身疾掠向前,高扬着乾坤刀让刀身没入盘旋而归的火龙龙首正中,而后竟以民间舞龙舞狮的方式驱使着龙身再往敌阵中冲去!
莫殇自然不明车上三人的真正意图,只道他们想尽份心意帮自己缓解压力,怎奈宁狂终为伤躯所累,施展出“焱龙囚”便抽干了其气力,再驾驭火龙力已有不逮,于是便成了当下这副只开花难结果的局面。
然,东瀛人整体进攻节奏终究是被搅乱了,莫殇当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阿班的刀法已被他剖析得七七八八,要让他施展出“焱龙囚”或难有如此威势,可狐假龙威之势却正中其下怀。
但见那五丈余长的火龙虽要细瘦些许,可在莫殇催动内息引导着天地间未消弭殆尽的酒气贯入龙躯后,立马重振雄风,凶戾更甚先前,带着劈啪作响的炽热高温,在“黑潮”中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尽管宁狂的“焱龙囚”未能完全如愿,但凝露台上基本被东瀛人掌控住的战局已受迫崩坏。
莫殇借势延续火龙掀起的波澜。
姜逸尘亦趁着东瀛人的松懈从拱桥东南面一路杀回马车旁,大大减轻了云天观六人的压力。
飞飘挣脱出东瀛人的围困樊笼,协织女、牛郎大杀四方。
不消片刻,便有五十余东瀛杀手毙命!
丧生人数接近总数的三分一,且仍不断增长着!
眼看东瀛杀手的气焰行将被一举压下,姜逸尘一行大有一鼓作气扭转战局展开一场反屠戮时,异变再起!
凝露台东面。
驱使着火龙在凝露台东面耀武扬威的莫殇震惊莫名地从“黑潮”中窜回。
焱火之龙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但仅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堂堂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略显仓惶地抽身而退。
能让莫殇有所忌惮的,自然是连他都没把握拿捏之事。
他看到了地面上浮现出青光,有道道线条交织,俨然是个阵法。
这阵法中好似画有日月星辰,或是东瀛人以奇门八卦为基础所创,总之已超脱出了他的认知。
或因阵法未彻底成型,身处其中的莫殇并未感到束缚感或有任何不适,但出于稳妥起见,他很快便打定主意先后撤观察再作计较。
怎料得这阵法转瞬成型青光大盛,个个东瀛人的黑衣上好似都附上了一层青光薄纱。
青光薄纱下,本被燃着的衣物和躯体刹那熄灭,徒留袅袅青烟。
有青光薄纱为罩,焱火则被全然隔绝于外,再无法伤及对方分毫。
最令莫殇感到不可思议的便是,这青光薄纱还如金钟罩一般刀枪不入。
他不退,“焱龙囚”烧对方不得,乾坤刀砍对方不得,除了被砍外,还能为之奈何?
不过在从敌阵中撤出时,也算是看明白了起先东瀛人被烧得屁滚尿流时缘何不动用这手段。
青光大阵约莫十丈方圆,几乎将东面的拱桥桥面都覆盖其中,正中央处有一人的太刀非是握在手中,而是无所依凭地直立于桥面上。
太刀刀尖直指青光大阵中心。
而那手未握刀的东瀛人双手掐着某种印诀阖目垂首,浑身包裹在青光中尤为耀目。
想必此阵法便是东瀛的某种守护大阵,能护住阵中之人无为外物所害。
当然此等阵法之效用既如此出类拔萃,便有一定的弊端或是局限性。
阵法只固定于一处,不能随心而动,且对于布阵者应也有不小的消耗。
若东瀛人一味龟缩阵中,则与自缚手脚无异。
若非迫不得已,转攻为守,还当真没必要亮出这阵法。
至于那布阵者,毫无疑问便当是宁狂三人苦苦寻觅的主将了。
终是迫使东瀛杀手的主将现身,宁狂、牛轲廉、小花的面上却不见一丝喜色。
因为他们不仅看见莫殇拿青光大阵无可奈何,还见得一个东瀛杀手浑身窜溜着道道电弧,随意掷出一枚枚手里剑便如一只只由雷电汇聚而成的飞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飞飘劈打得节节败退。
近乎同时,织女、牛郎被困入一个反射出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中。
眼见一个个黑衣人从中逃出,显然是挣脱了织女、牛郎的魔掌,“圆顶大帐篷”中却空有牛郎挥拳和织女惊疑不定之声。
姜逸尘未能看清楚场中情形,却也心知肚明那些个东瀛主将已被逼着各展神通了。
只是,他亦无暇去顾及他人,他已清晰感受到危险临身,似乎有个主将盯上了他。
霎那间,他只觉目中空旷一片,没有路,没有桥,没有车马,没有人。
耳中静寂无声,没有水流声,没有风声,没有刀剑声,没有呼喊声。
世界只余黑白两色……
第五一五章 唯快不破
唯有黑白二色的世界中。
四面八方为白。
己为黑。
姜逸尘不知那位东瀛杀手主将是动用了怎样的奇诡之术将自己带入这番世界中,却不难猜知对方与自己应还在凝露台上。
天,应还在头顶上。
脚踩之处即为地。
他试探着移动数步,地面,还是平的。
至于要如何从这个黑白世界中回归到现实的凝露台?
想来不是被对方所杀。
便是杀了对方!
正如此想着,眼前白洞洞的世界中忽有数道黑边弧形褶皱浮现。
褶皱左右对称,合则为圆,宛若滴水落入水面时荡起的道道波纹。
波纹中心一点墨色晕染而开。
紧接着,一只黑色的手毫不意外地从中穿出!
黑手上戴有拳刃,拳刃前端为三截催毛断发的半尺利刃,直刺姜逸尘面门!
这突袭来得实在不够突兀,姜逸尘显然早有防备。
骤然屈身下蹲,闪躲刃锋。
手中剑却未用来封堵拳刃接下来可能形成的攻势,而是反转剑锋朝身后捅去!
原来那拳刃不只从正面袭来,背后还出现了一道戴有拳刃的黑影向姜逸尘后脑门来了记左冲拳!
倘若姜逸尘不是蹲身缩脖子,而是选择往最易避开正面来拳的左侧做出闪躲,那正后方这记直拳将大概率命中其后脑勺。
自对方发起攻势后,姜逸尘只完成了一套动作给予回应。
非但避开了前后夹击的刺拳,往背后捅出去的一剑更让那道黑影避无可避!
剑锋不偏不倚地扎入那黑色人影肚脐眼所在,只是剑势没有分毫停滞,无不说明姜逸尘亦未能真正伤及对方。
果不其然,姜逸尘背后的那道黑色人影顷刻间消散无踪,竟只是虚像!
随着背后黑影消散,自正前方刺来的黑手便接续现出完整人形,一击落空后,旋即拳面急转下坠,意在刺穿姜逸尘的天灵盖,或是削去其一层头皮!
拳刃刃锋与头顶相去尚有三寸,姜逸尘已像只狡兔往旁侧蹦出半丈距离,同时回身扫出一记裂骨剑,仍是取对方难以及时做出闪躲避让动作的下盘。
却见那黑影对两道回旋剑气不管不顾,前倾着身子朝姜逸尘去向划出两记新月状的刃气,生怕慢上一分一毫。
刃气呈乂字交叠,自裂骨剑气上方掠过。
黑影双脚遭绊马索般的剑气击中,再次化散在白洞洞的世界里。
与此同时,已然有另一道黑影现身彼端,发出了近乎一致的攻势!
姜逸尘于飞退中霎时止步变向,让自前后方交汇而来的乂字刃气全然落空。
接下来约莫一盏茶功夫里,姜逸尘与那黑影的对战情况便是如此这般。
由黑影起手突袭,姜逸尘守中带攻,既及时避闪开黑影的攻击,且每次还击都必当命中那黑影,随而那黑影不见影踪,姜逸尘又得面对自两个方向递来的攻势,这些攻势或相向而来,或从各种角度攻来,或镜像而现,姜逸尘再依凭诡异身法做出躲闪并予以有力回击,循环往复。
打斗中,姜逸尘很快便意识到,不论那两处攻势自哪面而来,有且只有一点始终不变,那便是两个方向的黑影动作齐步、不分先后!
姜逸尘以此为凭,断定那黑影即为一人。
这等以虚影为替身的攻防手段姜逸尘并非初见,与百花大会当日醉红颜墨泊对阵搜魂殿冬晴时所施展出的《墨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叶凌风便问过姜逸尘是否有破解之法,姜逸尘的答案是没有。
而彼时冬晴的应对之法,是动用《碧蟾功》广布毒阵,将墨泊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定区域内,方才赢得一招见真章的机会,平分秋色。
以姜逸尘现今的武学造诣及修为不比搜魂殿金魂杀手差上多少,奈何他不是施毒行家,没有随身备着毒物,至于要在对方创造出来的世界中限制对方活动范围,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是以,他只能以尽量省力而有效的手段,与对方相互试探深浅。
不得不说,换作他人被拉到这方黑白世界中,多半会被这未知奇景震慑住心神,未战心先怯,一开始便落于下风处处受制。
可偏偏来者是洞察力极为敏锐的半个瞎子,身处此间反倒变得耳更聪、目更明!
先前,姜逸尘还需对周围各种嘈杂声细作甄别,方能采取有效应对。
现下,一旦出现任何声响,定当是敌方生出的动静,听得更为清晰明了,反应自然更为迅捷准确。
先前,他眼中所见多是模糊不堪的重叠黑影,眼睛只起些许辅助判断的作用。
现下,纯白世界中,各种异动都将无比直观的呈现在前,除却一些细节难一一看清外,他这半个瞎子算是暂时痊愈了。
加之阴阳谷大半月间经受过冷魅的悉心调教和打磨锤炼,只需全神贯注应对一人的情况下,姜逸尘实是游刃有余。
然而,姜逸尘很清楚当前情况下,不能由着对方同自己这般毫无意义地缠斗消磨时间。
东瀛杀手的主将被迫现身不假,可四位主将也不笨,直接将计就计,各展神通去纠缠住几乎代表着己方七分战斗力的五人。
东瀛方面在人数上仍存有绝对碾压优势,即便缺少些战术变化,可绝非缺兵少将的区区十四人又如何力敌?
在这黑白世界中多耽搁一时,牛家父女及其他人的处境便多一分危险。
以不变应万变不可取,姜逸尘需主动求变!
姜逸尘摒弃杂念,不再多想,便是破罐子破摔地乱打一气,总比现下一成不变要强!
他开始不断布阵,布八门阵法。
惊门、死门、伤门等阵法齐现,黑白世界间转瞬变得色彩缤纷起来。
只是这些阵法似乎对这方世界的创造者失了效用,主将的黑影视之如无物,来去自若。
其间姜逸尘也曾尝试通过开门逃脱出这鬼地方,但很快便发现在无法知悉现实世界所在何处时,开门也不能实现空间跳跃。
几经试探后,姜逸尘亦惘然地发现在这方世界中无法沟通调用天地之力,如此他的手段又少了一道。
姜逸尘默数着进入这黑白世界应已有一炷香功夫,双方都未伤及彼此,对方尚能优哉游哉,自己却不得不忧虑外边的景况。
愁眉不展之际,心中念头一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未伤及彼此,不意味着未接触彼此。
姜逸尘的面颊便险些再被拳刃削下一层皮肉。
而那东瀛主将曾与姜逸尘擦肩而过,若不是其闪身极快,恐怕便要遭姜逸尘天殇折梅手顺藤摸瓜而上,卸了喉咙。
唯快不破?
当前已不容姜逸尘去悔恨于时若出手再快些,便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一炷香功夫下来,他至少已摸清这东瀛主将的影子分身不比墨泊水墨分身来得玄妙,主身分身于瞬息间完成交替,只要攻势去得比那瞬息功夫还快,切实能伤及对方!
姜逸尘放缓了攻势,一面应付着拳刃往来,一面思索着破敌之策。
他的剑术快慢自如,快剑展现方式更不尽相同。
类似于《葬花剑法》中疾风剑式的快速出剑之法,在此中可谓是百无一用。
单只论出剑够快杀伤力够强的话,百步飞剑自是首屈一指。
但他手中只有一剑。
一剑飞出,东瀛主将让影子受下也一点无妨,而手中再无利器的他便任敌宰割了。
若是有两把或是更多把剑,倒可一试。
当然,在与外间隔绝,且无法借用天地之力的情况下,这打算只能是空想了。
在“快”字上要稍逊百步飞剑一筹的是流星式。
但流星式与百步飞剑一般有着同样的特点,当下亦可谓是同样的弊病,便是一往无前。
空有一个快,却只能在一个方向上快,对这个东瀛主将便难言威胁了。
除非,这个快能不断调转方向,自东瀛主将匪夷所思之处攻出!
念头刚起,姜逸尘便付诸行动。
一点寒芒自剑锋处升起,倏忽间一人一剑便如离弦之箭向两丈外的黑影飙射而去!
剑锋即至,黑影一闪而逝。
另一道完整的黑影出现在姜逸尘侧后方一丈开外。
却见姜逸尘仍举剑向前,并无回身之意,只是流星式去势已老,他又施以内力催动。
只朝一个方向直走,并不能走脱出这黑白世界,姜逸尘已然试过数回,此番流星式只朝一个方向施展,又岂非是徒劳?
便在此时,纯白地面上两团粉色光芒乍现,一团在姜逸尘现所立处,另一团则是瞬息之前其所在处。
光芒闪动间,姜逸尘已回到原处,去剑如流星,所向依然是黑影,而当下二者间的距离仅有一丈!
黑影在流星光辉下荡然无存,于另一方位处再现。
姜逸尘心下却已有计较。
可行!
……
……
此后半盏茶间,姜逸尘一次次做着同样的尝试,却一次次离伤及东瀛主将越远。
姜逸尘满额挂满汗水,阴阳谷中既是养伤也是历练,他将自己对于肉身及修为上控制做到了妙到毫巅,可此番,流星式与开门的无缝衔接,除却此二者的消耗外,对精神力也有着极大的考验。
好在,通过半盏茶的试验,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
……
一直轻松配合着姜逸尘耗时耗力耗神的东瀛主将心中猛然间生出不详预感。
此前,他对姜逸尘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作为乐见其成。
现下,他已察觉出来不对劲。
对方一边在做着毫无意义的试探消耗,一边却令他不断放松警惕,这是其有意所为!
……
……
在东瀛主将惊诧间,其黑影所处周围三丈方圆的地面上,已被一门门摩肩接踵的粉色圆形阵法包围起来。
东瀛主将能分辨出这些阵法绝非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只是出现间隔时间极短,是以看起来像是同时存在罢了。
而粉色阵法间,有一人一剑在其间飞快穿梭着,所向永远笔直向前!
那一人一剑在这三丈方圆中来去皆有残影,显然已将速度催动到了极致。
其所过处更有屡屡寒气四溢。
须臾间,这方黑白天地中便是这般景象:
粉色光圈中,人影闪烁,剑光纷杂,隐约可见青白寒气升腾,而居于其中的两道黑影明灭不定,如两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偏生走投无路。
绝境中,黑影二化三疯狂反扑!
嗤、嗤、嗤!
黑影上,白地上,现出越来越多的血滴!
而随着地面上的寒气逾浓,三只无头苍蝇交替方位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为求以快破万法,姜逸尘服下云天观的丹药,动用了八成内力专注于施展流星式和开门阵法,余下两成内力则转换为霜雪真气外放于三丈方圆,愣是在敌方创造的世界中开辟出自己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中,东瀛主将便是化出三道黑影来都无济于事,终只有身死道消之途!
……
……
当视野再次变得暗沉,眼前景象再次变得模糊,喧嚣声再次灌入耳蜗后,姜逸尘知道自己已回到了凝露台上。
而血腥味之呛鼻,让他不由心下一沉!
第五一六章 不见的人
姜逸尘身体微晃。
为尽快杀敌脱困,他不敢有任何保留。
花费半刻钟做尝试定计策。
其后了结那名东瀛主将却只用了不到三十息。
短短半刻余钟,姜逸尘耗去了近乎九成九的气力。
甫脱困境,却也正是他身躯最为疲惫、心神最为松垮之时。
身周嘈杂声如万千只蚊蝇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直教他头疼欲裂!
腥浓的血味犹若数百柄钝刀在他腹中搜肠刮肚,让他几欲作呕!
冷风飕飕,早便习惯于同这刺骨寒意为伴的他仍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个哆嗦,触动了他强留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他自然知晓黑白世界里绝不会是最后一战,黑白世界外还有更残酷的战斗等待着他,但他寻不到更好地办法,只能选择一个笨办法。
这个笨办法切实可行。
只是这个笨办法也意味着不留任何后手地倾尽所有。
脱出困境后会遇何等情况则无法顾及,他唯有告诫自己一切小心。
凝露台上,无风无雨无晴。
冷风自然源自于东瀛杀手们发起的攻势。
那最后一丝清明牵动着姜逸尘那副僵硬躯壳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内息外放,横剑护身。
三柄太刀出鞘破空而来,内力已如游丝的姜逸尘凭何去挡?
一如未能深扎入土的伶俜礁石,无有所依,凭何与汹涌而来的浪潮抗衡?
噹一声脆响!
长剑崩裂!
断剑残片划开姜逸尘胸前衣襟,留下数道血口!
姜逸尘更是脚不沾地地倒飞而出!
拔刀式余劲尚足,直冲经络脏腑,姜逸尘只觉似被剔去了浑身皮肉绑缚在礁石上,经受着巨浪猛力拍打!
遍及周身的剧痛和满口腥甜反让他再回复了几分清醒。
在腰背即将撞上石栏的最后一刻,双手背过身,抢先一步撑在石栏边,用为数不多的气力将整个身躯抬高数分,顺势摔出桥外,直往河中落去。
扑通!
入水间的片刻痛楚再次刺痛着周身神经。
疼痛总容易教人清醒。
迫使姜逸尘逐渐从那脱力失神的状态中走出。
怎奈凝露岭上山高水冷,河水清凉透骨,很快便抚平了姜逸尘躯体上的伤痛。
且在不断地麻木着他心神,诱使着他就此沉睡下去。
——好好睡上一觉,放空自己,放下执念,放开一切。
似有道声音自内心深处响起。
凝露台下的河水看来极浅,实则足有三丈余深,姜逸尘的身躯缓缓地往河床处坠去,阖目蹙眉,面露苦痛挣扎之色。
——何必让自己如此疲惫不堪?
——勿要让那些仇恨和责任,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放下吧,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些。
姜逸尘似已被说动,喉头滚动,无声地回答着。
“好,但,我还有好多人情未还。”
——他们襄助于你,本不求回报。
“但我,还有许多愿想,还有许多不舍……”
——什么愿想,什么不舍?
“我还想和慕容大哥还有枫兄,到沈大姐的客栈中,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想带着丈三兄到各地走走逛逛。”
“想再听鸡蛋、兰笙他们说书唱戏。”
“想听若兰姐的孩子唤我一声舅舅。”
……
“想见一见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娘。”
“想再清晰地看一次这个世界,看一眼冷魅的模样。”
姜逸尘几乎一股脑地将自己所有的愿想和不舍倾倒而出,却不闻脑海中再有任何回应。
默然半晌,隐约觉察到仿佛有一股暗劲推动着自己,这才猛然惊醒自己是坠入河中。
回想起落水后传入耳中的三声闷响,想来是那三个东瀛杀手为将他赶尽杀绝,也跳下了河。
本便视物有碍的姜逸尘更难看清水中状况。
好在受水所阻,东瀛杀手们的来势要慢上不少,而所造成的水中暗流反让姜逸尘能提前有所防范。
居合道在水中根本无法施展开,太刀的存在意义大打折扣。
水中相搏更为考验水性,不论是东瀛人还是姜逸尘都是在海边长大,水下功夫都算不赖。
只是在筋疲力竭的情况下,姜逸尘还需以一敌三,实是凶多吉少。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终是摸到了河岸边,艰难地爬上岸,瘫倒一边。
他本有天殇折梅手傍身,便是在水中亦可取巧杀人,毫不怯兵刃之利。
奈何气力不济,只得再用笨办法,且退且闪,与对方三人拉开距离。
趁对方三人两两之间间隔稍大时,伺机欺近其一,再以天殇折梅手或夺刀反杀或卸臂锁喉。
此般消耗亦是不小,过程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概述,总之姜逸尘上得岸后,身上已不知多出多少咬痕刀痕,三名东瀛杀手下水后不久即知难敌这瘦死的骆驼,却无所不用其极,更不惜以自伤的方式要同他玉石俱焚。
尽管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姜逸尘在深吸了十数口气后,还是坚毅地驱使着自己身子站了起来。
长发湿哒哒地贴附在脸上,姜逸尘甚至没有余力用手去一块块拨开,只能抬起手肘望以衣袖毕其功于一抹。
登时,一股腥味直入鼻腔,让空空如也的腹部好一阵翻涌。
姜逸尘登时明白过来是自己的衣袖沾满了血渍。
强自睁眼一看,手是红的,衣袖是红的,地面是红的,红河上还飘浮着许多红色的死尸及残肢断骸,所见之景尽无不被泼上红墨。
只是在血水的浸染下,他目中所见似是清晰了许多。
他在视野中找寻着凝露台,却见凝露台在北面十余丈开外。
凝露台下的河之所以平静如镜,便是因为河床够深且水流不急。
适才他应是自凝露台摔下桥后不久,三名东瀛杀手便紧随而至,他顺水而流与敌周旋,并未遇着短瀑,显然他是自桥南面摔下的。
也亏得水流不急,他才未飘出太远。
他亦依此判断,自己在水中未耽误太多功夫。
心中一阵庆幸,正想打坐回复些内力,再赶回去助阵,却因所见之景不由一滞。
凝露台上已看不到任何马车踪迹。
一个高大的身躯背着个男子,左臂弯间夹带着个女孩,在五人卫护下躲闪着黑衣人的杀伐。
姜逸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丝毫未觉自己正在快速汲取着周遭的天地之力归入丹田。
他心下极为不安,极为迫切地想看清拱桥上的情形,染血的视线随之越发清晰起来。
他自然认出那高大身躯是牛轲廉三人,想必先前他们五人为四个东瀛主将缠住时,东瀛杀手们也向马车发起了总攻,那种情况下待在马车中再无安全可言,或弃车而出,或被东瀛人所毁。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只是,其他人何在?
那还未消失的霞阵中自当还困着织女、牛郎。
莫殇的身影在凝露台东面“黑潮”中依稀可见。
卫护在牛轲廉、小花、宁狂周围的五人是紫风、齐黄肃、齐荒武、汐微语和云旌。
除此之外,不见其他七人何在。
而东瀛杀手仍足有三百人之多。
这等情况下,姜逸尘无法平心静气地打坐回复内息,他驱使着身子缓慢前行着,浑然不觉每踏出一步,都暗暗快上一分。
当然,于姜逸尘而言,此时再快都不为过。
随着眼前景象越发清晰,他感觉胸口处越来越闷。
他看到了背对着他,靠站在石栏边一动不动的云章。
他看到了自云章身躯上一柄柄透体而出的太刀。
他能够想见这位当年在云天观上两次濒临生死时心态失常精神恍惚的年轻人,那一刻有足够的勇气和镇定,在最危险关头,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敌人的致命攻势,帮自己的弟弟挡下一劫,展现出了身为长兄和师兄应有的担当。
他并不想看到那七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很快便从石栏的缝隙间找寻到了阮谷和云龙葵的尸体。
姜逸尘心下一阵抽痛,仿若抽筋断骨!
离凝露台只余七八丈距离,他却再也迈不开脚步……
第五一七章 上游下游
凝露台上战况焦灼,鲜有人会去注意河水下游处的情况。
下游河岸边,衣衫都难被分辨出是何颜色的姜逸尘手捂心口趴伏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身子同在不停地发颤。
尽管隔着衣裤,双膝依然在沙石地上磨蹭出血来。
他的心脏正奇异地骤胀骤缩着!
胀大之时,胸腔中有如塞入了颗堪比成熟西瓜大小的皮球,且仍继续鼓胀着,几乎要把他的胸骨压断!
缩小之时,仿佛心被偷摘走了般,不存于胸腔中,前胸后背则相向挤压着其他脏腑!
此般痛楚自非常人能够忍受。
姜逸尘本还是湿漉漉的身子、额前、发间沁出层层冷汗。
仅以稍许霜雪真气封冻住的道道血口尽皆崩裂开来,再次溢出鲜血。
不过瞬息,姜逸尘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已煞白不见血色。
便是在这等情况下,姜逸尘仍攥紧双拳、咬牙强撑着,没有昏厥过去。
在这无边痛楚中,选择屈从便将沉沦,幸而他心神未垮,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还能攥紧双拳,还能咬紧牙关,说明他的气力正在回复!
这些气力从何而来?
姜逸尘很快便联想到百花大会时舞剑坪上的情景,即知身上这番变故多半与充斥于方天地的血腥味有关。
只是彼时那些血腥味让他觉得颇为舒畅,当下却空余苦痛折磨。
他开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乃至去享受那浓厚的血腥味。
待得气力再回复几分,他加了把狠劲,咬破上下双唇,硬是从唇瓣间迫出一嘴精血直接在含在口中。
满嘴苦涩显然未能带来任何缓解疼痛的效用,然而此举似是成功刺激到了心脏,骤胀骤缩的程度和速度达到了极致!
姜逸尘只觉身子上一瞬像是要自胸腔处炸裂开来,下一瞬又像有双无形大手要将他挤压成肉饼!
躯壳尚且如此,内里脏腑经络所受的各种摧残压迫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一切未再持续太久,不到十息之后竟彻底归附平静。
若非周身那种似被掰折拗断的痛楚还未尽数褪去,膝盖处、手心里、双唇上新添的血痕还留有印证,恐怕姜逸尘只会将这一切归诸莫名的梦魇。
当然,他很清楚刚刚这番苦痛经历全拜幽冥教的《阴风功》所赐,只是对此苦不堪言的折磨没有分毫准备。
是夜殇有所保留?还是事出偶然,前人未遇此难?
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往深处细究,他得尽快恢复状态,赶回凝露台上。
再次站起身,姜逸尘不需细查,便能清晰感受到丹田处水系、木系、阴系三门功法各自开辟出来的空间,有其二已呈相合态势。
夜殇曾言,黄泉教主发现《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有着极佳的契合点,修炼得当便存在合二为一的可能,为此黄泉教主还创出门《千蛛万毒功》淬炼肉体,为重修《阴风功》做铺垫。
姜逸尘先受过那七七四十九日万毒淬体,再修习《阴风功》,历经波折起伏炼至第八重,而今,终在这血色屠戮中,将这门出自幽冥教的上等内功心法突破到了第十重无上境界!
正所谓水涨船高,与《阴风功》本便存在千丝万缕关联的《霜雪真气》受之牵动,亦冲破了下等内功固有的枷锁,达到了第十重进境,同《阴风功》相互呼应,相互交融。
两门功法在丹田中所占有的空间自比先前要小不少,却如无底洞般疯狂摄取着这方天地间的自然之力填补所需!
若说姜逸尘先前是无力动弹,现下却是不得动弹。
凝露台这诗仙画境之地好似浩瀚汪洋。
他则为突现汪洋中的一眼孔洞。
澎湃的天地之力便如无尽海水疯狂涌入他那眼丹田孔洞中!
水再涨,船再高!
水又生木,最难勘破的《无相坐忘心法》亦在这等疯狂填鸭下,拔高到第七重境界!
换以量计,姜逸尘当前的功力修为已达三艘中船满载!
单论修为境界,姜逸尘已不输于一些中小门派的掌门,便是再与夜殇一战,亦有足够底气同其一较高下。
但那不断汇聚而来天地之力仍未停下。
纵然姜逸尘“胃口”再好,也绝无法在仓促间将源源而来的天地之力全然收归己用。
他不知如何去关掉那抽取天地之力的“阀门”,只得寻一宣泄口排放出那洪荒之力,否则定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凄惨下场。
以凝露台为界,河水下游处,姜逸尘正同自己同天地作着无声的抗争。
河水上游则有八人激战正酣。
但见那八道身影齐齐腾跃出水一丈之高。
其中七人身着黑衣,有四人各持锁链将一形容落魄的中年男子牢牢箍在正中,另三人手握太刀三面环围。
落魄中年男子反举刀柄缠有白布的大宽刀,正是楚山孤。
不难想见起先七个东瀛杀手在河水中通过协战行将成功制住楚山孤,不知是一时失察,还是作困兽之斗的楚山孤余威尤猛,竟让其跃出水面破开一时死局。
眼下双方看似呈僵持之势,但七名东瀛杀手无疑还占据着绝对上风,只因折损在这落魄中年男子刀下的同伴已达三十余人之多,他们不得不对这根硬而难啃且带刺易伤嘴的骨头慎之再慎。
楚山孤未让七人等待太久,在身形下坠前做出了回应。
右臂被锁链绑缚住,并不妨碍其活动手腕,握有刀柄的糙手竟做出女子般的轻柔抚摸之态,好似手触冰雪桃枝,生怕毁坏那天成之物。
楚山孤这番细微动作自然全数落入七名东瀛杀手眼中,他们已提起十分警惕,不料那大宽刀看着只是微微一晃,实则扫出了道刚烈无匹的劲气!
劲气倏忽而出,把持着锁链的一名东瀛杀手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搅碎成肉沫,白骨尽现!
啪啦!
八道落水声甫一响起,除了双手被废的那名东瀛杀手松开锁链径直摔落水中外,不论是楚山孤,还是另六名东瀛杀手都借脚面拍击河面的反作用力,做出了下一步动作。
三名持有锁链的东瀛杀手尽皆背向楚山孤踏水疾驰,以期勒痛勒死对方!
手握太刀的三人则从河面上斜掠而来拔刀欲斩!
尽管除去一人,但箍在身上的锁链整体性极强,楚山孤右臂仍难自如施展,唯有双腿还得自由,遂将大宽刀刀面贴附在右腿侧,再次踏水腾身迎接来敌。
受越发紧箍的锁链所制,楚山孤这回只从水面跃起不到三尺高。
但对楚山孤而言,这点高度,足矣。
只见其凌空甩腿,仿若踏雪寻梅,每一腿都精准落于东瀛杀手挥砍而来的太刀上。
刀如腿,腿如刀,以腿御刀,刀腿并用,甩腿如劈刀,迎异难测!
三名杀手明知楚山孤身上仅有一刀,偏偏在其甩腿时,总会让他们误以为其有两条腿便有两把刀,乃至三把!
噗!噗!噗!
骨肉分离的闷响接二连三。
紧接着,便是三颗肉球咕咚坠河之声!
河水中又多了三具无头尸骸随波而流,不需多久楚山孤即可摆脱当前困局。
恰在此时。
天上的泊云悄然挪了挪身。
河岸上、山道旁的青松绿柏瑟瑟发抖。
已被打散得支离破碎的镜河河水竟是翻卷起滚滚浪涛!
起风了!
风是煞煞阴风!
风起于凝露台南面七八丈外。
那儿正有一执剑人乘风御浪而至!
第五一八章 乘风御浪
天上的云,岸边的树,桥下的河,悄然间发生的改变或不易惹人警觉。
可七八丈外多出个将天地精气吸纳得极其稀薄的漩涡,任何人都难对之视而不见。
在丹田被天地之力塞爆前,姜逸尘成功将这部分无法消化的能量引流归还天地。
尽管进量大、出量小,但总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燃眉之危。
余下部分再用来沟通天地之力供己驱使。
如此一来,姜逸尘相当于是在内息全满的状态下,不动用分毫气力,全凭天地之力驾驭天地之力。
这一刻,天地便是他,他便是天地。
虽无有填海移山之能,但,他需要把趁手的兵刃,便可从河水从抽出柄巧夺天工、锋芒毕露的冰棱剑。
他需要尽快赶回凝露台上,便可凭虚乘风。
他需要先声夺人,便可御浪化龙!
自众人惊觉下游处异动,至龙吟空岭不过短短数息。
不少东瀛杀手对先前的“焱龙囚”余悸未消,当下再见一威震八方的水龙自长河中拔身而起,饶是他们再悍不畏死、再训练有素,在这类自出生伊始便于心中烙下“恐惧”二字的自然乃至超自然之力面前,只余不到半数之人能理智应对,却怎么也唤不醒、拉不动更多情难自持的同伴。
这一刻,三百余名东瀛杀手逾五成之数心防崩溃垮塌,像被剥光衣服的处子般,展现出他们不加掩饰的本能反应。
他们或不敢置信,目露迷惘,呆立当场。
或惊叫失声,俯首跪伏,秽物乱流。
或肝胆俱裂,跌坐在地,于死无异。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自当是牛轲廉等人。
在四名主将被逼现行后,东瀛方面不仅未落下乘,且反将一军,几近让胜利天平倾倒向他们。
彼时凝露台上多出一青光大阵,焱火难伤,刀剑不入。
多出一反射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困住强援。
多出一浑身流窜着电弧的“黑耗子”,四处为害。
多出一纵横交错的黑影,将姜逸尘“拐走”,不知所踪。
此后近半个时辰里,俨然成了群狼对羊群呈碾压之势的围杀。
群狼暂缺首领,狼性犹存。
羊群没了领头羊,便是拼死顽抗也难成章法。
在近乎死局的情况下,众人自保尚是难题,又岂能注意到那纵横交错黑影的消散,以及姜逸尘脱困后的落水?
此时见姜逸尘满身血污、目现凶光、御龙而来,心下虽稍有坠坠,却不由暗松口气。
当然,其来势之快,亦不容他人心生太多感想。
尤其是那位能布下青光大阵的东瀛主将。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执剑御龙之人的首要目标便是他自己,遂摒弃杂念掐印做防,在东瀛称作“查克拉”的内息自体内疯狂涌出,妄图再次凭魂佑大阵庇护他的下属。
岂知,紧随一阵腥风掩面扑鼻,一柄寒凉刺骨的剑已从他掐印双手的缝隙间穿过,飞速朝他咽喉处逼近!
事实上,这柄冰棱剑浑然天成、晶莹通透,外人本不易瞧出其具体形态,挥舞起来更是难以防范,然,河水中早已不知混杂有多少精血,是以凝冰成剑后,剑身中仿佛自然流淌着缕缕血丝,众人皆可一眼看明,瞧来更是妖冶异常。
印诀只成一半,东瀛主将的双手在那淡淡青色光辉下暂无大碍。
同时,来剑被他牢牢夹于双手间,半寸难进。
但他也再无机会以刀为引,布施大阵,护其他东瀛杀手周全。
时至此刻,众东瀛杀手士气再如何低迷,也不愿自己成为拖累,便是脚下再发软,也在同伴帮衬下往旁侧避闪,并企盼他们的主将大人能凭魂佑术扛住这中州剑客,让他们重拾信心,挽回颓势。
可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东瀛杀手们便心丧若死。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一剑之威有多么可怖!
短短五息间,他们的主将大人已在桥面上抵着那一人一剑一龙往凝露台东面滑退出十余丈距离。
自桥上至桥下的路石面板,最前端碎作齑粉,中间段掀翻崩裂,尽皆现出石板下的泥土青苔。
后边大半段则并行有两道长逾三丈,混杂着破布、碎肉、骨屑的血痕!
东瀛主将的双脚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被磨去了小半截长短!
其双手有魂佑术相护无虞,但距其脖颈不过三寸的剑锋,发散出的极寒之气已然扼住了其咽喉,在这十余丈距离间彻底封冻了其生息!
凝露台下,这名东瀛主将的头颅较其身躯先一步咕咚坠地。
其脖颈处的骨肉同凝冰般摔成了一地冰渣,滴血不见!
剑锋去势不减,飘然倒转,引水龙盘旋,舞爪张牙!
凝露台东面,前一刻还略显喧嚣吵嚷,下一刻即死寂无声!
剑前无一合之敌,剑下无全尸之鬼,已无多少战意留存的百余东瀛杀手一一被水龙拖下深渊冰狱!
生死面前有大恐惧。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先折一名主将,再损失近半人数的东瀛杀手还能握紧兵刃者寥寥无几。
此前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顷刻间土崩瓦解,还能使唤双腿的,再顾不得他们此来何为,纷纷往西面仓惶逃窜。
姜逸尘自然没打算放过哪怕一个东瀛人,扫荡完凝露台东面后,他未急于去追杀穷寇,而是往凝露台中心处“圆顶大帐篷”般的霞阵掠去。
当下他目光如炬,凝露台上是怎样一番景况早便一览无余。
他们这一行加上织女牛郎,拢共一十九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却织女牛郎外,还有飞飘三人不见影踪,多半便在那霞阵当中。
不论其中是何凶险,他都得去闯上一闯。
在离霞阵尚有五六丈时,忽有数道雷戟划破虚空劈打而来!
数道雷戟自然不是通过齐黄肃的符箓发出,而是源自数枚手里剑,显然有两名东瀛主将藏身于霞阵之中。
面对道道雷戟,姜逸尘不闪不避,手腕轻抖,剑锋画圆,一面面巴掌大小的冰镜凭空而现。
啪啦啦!
冰镜脆薄如纸,一枚枚手里剑以雷霆之势将一面面冰镜轰碎成冰渣残片。
然,手里剑声势即止,一一垂丧落地。
而那些冰渣残片却未往地面落下,而是像暗器般向往西面逃窜的东瀛杀手飙射而去!
霎时间,凝露台上掀起一阵血雾,响起一阵嘶嚎!
而霞阵中似也随之响起一声惊呼!
姜逸尘携水龙窜入霞阵中,眼前旋即被烟霞笼罩,迷蒙一片。
他很快便明了,这霞阵当同黑白世界般自成一方世界。
阵眼为布阵人本身,若非对方身死或主动撤去阵法,陷阵者当无从脱身。
好在,这霞阵和那黑白世界一般,并没有多么广阔无垠,姜逸尘在其中寻觅不多时,便瞥见了几道黑影。
近前数丈,即见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以及同其中二者扭打成一团的一名东瀛主将。
不过,这场战斗已至尾声,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那名东瀛杀手身材稍显矮小,至少不比本便瘦削的小烟儿高大多少,乍一看并不容易发现小烟儿攀附在其背上。
一如在水中同姜逸尘缠斗的那些个东瀛杀手,手中没有利器便充分发挥身体能动性,各种寝技以及咬后颈、勒脖子等阴招无所不用其极,小烟儿几乎是同对方粘合在一起,想必是用尽手段缠着对方。
那东瀛杀手不仅未能甩脱开背上的小烟儿,最终也被小烟儿用那常备在身的汗巾蒙住了双眼,失去了视野。
沐殇立于二人身前,手中之剑洞穿了东瀛杀手心脏,连带着小烟儿的身子。
小烟儿伤在胁肋部,并未命中要害。
姜逸尘却能清晰感觉到其气若游丝,命不久矣。
而且不只是小烟儿,沐殇亦是奄奄一息!
细看之下,便可见小烟儿、沐殇一身狼狈,可谓体无完肤。
他们从面部到手脚处,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像是被抽去了一层血脂,无不青筋毕露,且毛发倒竖。
每一道显露在外的伤口都要比寻常所见的伤口涨裂开许多,伤口边皮肉翻卷,令人难以直视。
小烟儿那卡在对方腰间的左手只余两根手指,不知是被怎样的利器切断的。
沐殇双后肩处少了两大块血肉,白骨外露,想来是被锁链上的钩爪所伤。
余处不需再看,足矣想见为达成这最终一击,了结这名“电耗子”般的东瀛主将,二人历经了怎样的磨难。
当然,仅凭二人之力远不足以制服这名东瀛主将。
这一战的另一功臣是同样形容狼狈、步履蹒跚而来的飞飘。
岭南之行十数人中,沐殇及小烟儿的实力稍逊,无法当得中流砥柱,一路上他们更多时候是在负责队伍吃住行的打点,但二人长久以来便在飞飘耳濡目染形成了良好的大局观,遇事从不着急忙慌。
在飞飘、莫殇五个主战力受牵制后,二人当即意识到不能束手待毙。
而破局之道,则在解放飞飘。
一来他们与飞飘最为相熟,眉眼一动即可互知心意,更好配合。
二来相较另四人而言,飞飘这边的战况更为明朗,更容易帮上忙。
之所以双方都会钻进这霞阵中来,显然是那“电耗子”主将不堪沐殇和小烟儿所扰,遂借同伴的阵法来应敌。
四人于此中不知鏖战了多久,都已精疲力竭。
最后这番变故的根由当与姜逸尘脱不开干系。
“电耗子”主将显然已窥见霞阵外的大变,试图阻止姜逸尘的到来。
许是过于心急、不够谨慎,也就在那一刻,其或是暴露了形迹,或是露出了破绽,让沐殇和小烟儿逮住机会一拥而上,不得脱身。
这才有了姜逸尘闻见的那声惊呼。
姜逸尘知道自己来得还是太晚了。
“电耗子”主将咽气不过片刻,小烟儿、沐殇相视一笑,最后看了眼愈走愈近的飞飘,安详阖目,魂归天外。
飞飘抢步近前,已无余力去处理夹在二人之间的东瀛主将,只是伏在沐殇身上,拉着小烟儿的手,放生痛哭。
姜逸尘没有去安慰擦身而过的飞飘。
他要做的,是让飞飘能够安然无恙地痛哭一场。
这担子,飞飘已扛了太久。
现在,该由他来担着了。
第五一九章 血红绘卷
中州江湖中,能正面与织女、牛郎一较高下者屈指可数。
尽管这些个东瀛主将皆战力不俗且手段诡异,但与中州江湖中那些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相较,仍存有不小差距。
因而,从始至终,他们应对织女、牛郎的战略便极为清晰明了——画地为牢。
霞阵为牢。
牢中有一东瀛主将,有织女,有牛郎。
舍一人,牵制住对方两强援。
无疑是明智之举,乃至奠定胜局的一步。
当然,近半个时辰里,这位东瀛主将也曾不甘寂寞,去撩拨所谓中州江湖十四恶人的虎须。
在两次浅尝辄止的试探后,她即知,再在此二人面前现身一次,哪怕只停留一息,不是被捶成肉饼,便是被织成麻花!
此后她便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游走在霞阵边缘。
纵然她的三师兄躲进来同那两男一女“捉迷藏”,为免节外生枝,她也不曾插手过问。
然而,霞阵外的战局实可谓瞬息万变。
不及她弄清最善于单打独斗的二师兄何时死了,又是如何死的。
便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在那水龙冰剑前身首异处!
在她怔然半晌之际,又见三师兄失手身陨!
此次伏杀任务来人五百,由她和另三位师兄领衔,未尝没有过全军覆没的最坏打算。
然,演变成如此溃败之态太过始料未及。
大势已去……
她顾不上那些昔时誓言以命报国、而今却亡命奔逃的人们。
更无力去招惹正寻觅着她踪迹、愈来愈近的冰剑剑客。
作为师门及此次伏杀团中的唯一女性,她没丢去上天所赋,那份强于男子的果决狠厉,她还未放弃今次的伏杀任务。
这一十九人中的重中之重,中州昔年五虎将之一——牛轲廉。
杀此一人,能教后继而来的同伴们少牺牲上成百上千人。
也不枉他们这五百人于此沦陷。
她开始了最后的行动。
她像只最为狡猾的狐狸,游曳到霞阵最边缘,距离上最为接近牛轲廉之处。
她已充分调动起查克拉,让身体四肢都处在最为亢奋的状态。
确定了目标,确定了距离,确定了接近对方需踏出几步、耗几息时间、还余几分力。
随而像头最为矫健的猎豹,疾步如飞向牛轲廉扑杀去!
她点燃了体内所有查克拉,将像条最为歹毒的蝮蛇,亮出最为锋利的獠牙,向牛轲廉发起最为致命的一击!
幻樱缭乱杀!
这是她毕生所学最强一击,在她所认知的范围中尚未有人能接下她这一杀招三击。
对付不复当年之勇的老将军,一击自当足矣。
更何况她已将自己的速度催到了极致。
杀到五丈外的牛轲廉面前,只需三息。
手起刃落,不需半息。
纵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动向,也绝无人来得及做出反应!
扑哧!
身后那股寒意迫近的刹那,她仍笃定无人能拦下自己。
可当寒意瞬息间自后心处遍及全身,浇息了她体内鼓噪的查克拉后,她心如死灰。
一柄冰剑自她的后心处透体而过,冰剑通体染上了她的心血,显得尤为妖艳。
她狼狈地摔倒在牛轲廉身前一丈外。
发出了阖目前不甘的凄叹,追上她的不是人,而是天。
即便霞阵在失了她这阵眼的支撑后未立马散去,但她的气息已全然暴露于外界这方天地中,遂避不开天眼,逃不开天罚!
……
……
龙啸空岭。
随着最后一名东瀛主将身死。
余下百余东瀛杀手自也未能幸免。
姜逸尘自凝露台西面半里处的山道折返。
手中的冰棱剑“大汗”淋漓,正逐渐消融归水。
只是那些水滴已不容易分清是河水,还是血水。
伏尸遍地,腥气冲天,深涉其中的姜逸尘偏不觉有任何不适。
反而觉得自己浑身都极为舒坦、轻盈,甚至能用神清气爽来形容。
但,他的脚步却很沉重。
至少回行的速度并不快。
尽管手中已沾染了不知鲜血,而他原有的杀手身份更不该有这些多余情感,可当事涉相识相熟之人时,他还是最本真的自己。
不知如何去面对。
于是,本能地逃避。
他的双眼格外清明。
数十丈外一花一叶的纹理,一草一木的微晃,尽收眼底。
可视线却缓缓模糊起来。
一幅幅面庞在他眼前浮现。
……
……
小烟儿。
那个初见时,在西江郡雁回客栈密室入口,用迷香阴了他一手的小伙计。
明明兜里不差银两,却总是穿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形似小乞儿的小伙计。
和埠济岛的鸡蛋一般,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痞气的小伙计。
此生所愿不过是去姑苏城的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数数有几阶台阶。
却再难有那一天了。
……
……
沐殇。
这位比小烟儿还没什么存在感的落魄公子哥,总是挂着平易近人的笑,总是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采,总会在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向飞飘,长久驻留。
想来沐老板并不像飞飘所言,活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
而其心中最大的遗憾,或许是不能将飞飘风风光光地娶过门吧。
……
……
云章。
用性命向云旌诠释了何谓“长兄如父”。
也用性命向云旌揭示了生命的脆弱和世界的残酷。
云章的死势必会教云旌更为独立自强。
……
……
云龙葵。
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灵动的双眼中,不染尘埃,清澈空明。
姜逸尘始终认为云龙葵便是这尘世中难得一见的璞玉。
便是云天观那一役以及一年来的江湖历练,这块璞玉始终不染任何污浊。
谁知这方尘世竟容不下这样一块完美无瑕的璞玉,到底还是将之残忍摔碎。
……
……
阮谷。
此役不幸殒命的五个同伴中。
他与这位龙耀座下的二弟子最为陌生。
性格却最为相近。
倘若他不是在西山岛长大,没有娘推出的那一手,让他主动步入这个风云变幻的,而是同被龙耀收为弟子,于石府栖身。
那么,他也必将面对石府之殇,经历听雨阁的风雨飘摇,默默地付出自己的微薄之力,默默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
……
他们同他年纪相仿。
本都不该在此打打杀杀。
却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卷入这猩红纷争中,早早送命。
这,究竟是谁的错?
也许没有人错。
也许每个人都有错。
又或许,这当说是时代的错。
这是个风尘漫天的时代,没有人能全然避开所有尘土。
时代的一粒尘土落于每个人肩头,便是一座山。
有的人仍能正身而行。
有的人被压垮了脊背。
有的人却只会遭埋葬。
所幸风势未大,有些人正尝试着提前揽下那些尘土,以期救下更多人。
一切应还来得及。
……
……
时已辰时。
随着眼前氤氲缭绕的虚像幻景消散,姜逸尘已走到凝露台边。
晨曦似被凝露岭上的景象所惊,不敢抛头露面,藏躲在层云之后。
天色也因此仍显暗沉。
在眼帘中的世界重归朦胧最后一刻,他眼中之景,是淌着血水的河流,是涂抹着血水的地面,是被泼洒上血水的草木。
想必从没有人会认为在这诗天画境中所见的画卷,既没有亲近自然的清淡恬雅,也不似求仙问道的古朴庄重。
更不会有人想见这副画卷的主色调,既非生机勃勃的绿,也非缥缈淡泊的白。
而是刺眼醒目却让人避之不及的血红……
第五二零章 草庐会客
时值五月中旬。
阴阳谷中有春时夏景,而这药谷中恰为夏时春景。
夏阳懒懒地爬上半山坡,想来因此耗去不少气力,打照在山谷间的晨光便轻软绵柔。
谷中绿草如茵,山花烂漫,忽有微风轻拂,草香、花香、药香于风中交织,不显驳杂味浓,而是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淡香深入药谷。
药谷深处有一草庐,顶呈八角,环有木雕回廊。
内室铺陈简约,不似大多屋中堆积着各式各样的药草,只作待客之用。
今日草庐有客。
姜逸尘是客。
两天前,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便分作三批,随着前来药谷谈生意的麒麟、绿柳、水秀三个山庄商队,于同一日,不同时段,来到药谷。
药谷名满江湖,自有无数势力想与之攀上关系,做上生意。
然则,三个素来籍籍无名的山庄一日之内同现药谷,所谓的谈生意自然只是个幌子。
三个山庄所处均在江赣境至岭南一带,长久以来由道义盟暗中扶植,此番暴露只为救援于凝露台遭伏杀的牛家父女及飞飘一行。
不过他们的行动终究是晚了一步,到得凝露台时,只能是收拾残局。
在将姜逸尘等十四人及五具尸身送至药谷后,山庄的人便已离去。
与他们同在当日离去的,还有莫殇。
凝露岭一役,除却小花、织女、牛郎外,也只有这位出自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受伤最少,身体恢复状况仅次于姜逸尘。
离去前,莫殇坦诚此番随行护送牛家父女所为换取听雨阁一个承诺。
至于是何承诺,则未加细言。
既是不需宣之于口之事,特来同姜逸尘辞行,多少有些示好之意。
姜逸尘以礼相送,心如明镜。
他明白一路南下,莫殇可谓尽心尽力,与他方势力也无任何暗中牵连勾搭。
但他始终不会忘却百花屿上封辰身死之际对方的古怪行径。
其与听雨阁间,算是相互利用,而赤诚相待。
与啸月盟间若无足够的利益纠葛,还会否忠心耿耿,毫不动摇?
此前,不论是在阴阳谷中,还是在南行路上,姜逸尘要么无法获知足够的信息,要么不具备充足的时间,去理清百花大会当日及其后所发生诸多事宜间的联系。
现下,虽仍未面见老伯,可在加强与老伯的书信往来后,他已逐步疏通了一些疑点事项的阻塞脉络,他相信再有不久定能揭开那被阴云雾霭遮蔽的真相。
当然,在此之前,姜逸尘还有一事需做。
——会一会步入草庐之人。
姜逸尘是客。
来人是主。
来人不仅是这草庐之主,更是这药谷之主。
药谷传承千年,每逢新一任药谷谷主继任时,多已年过半百,遂江湖间约定俗成,以“药老”二字敬称每任药谷谷主。
姜逸尘与药老间不是初见,却似初见。
药老见过姜逸尘数回,大多在他小时候,或是他重伤不醒之时。
可说姜逸尘打小便是由药老给治的病,由药老看着长大的。
而姜逸尘却始终未好好睁眼看过药老长得什么样。
于是乎,当那位身材不高甚至略微佝偻,圆面鹤发而笑口大开的老者走近草庐时,姜逸尘便一面拘谨无比地持晚辈礼躬身作揖,一面拿眼以尽量微不可察的动作打量着对方。
奈何其眼中所见仍颇为模糊,以致老者不需细看都能瞥见姜逸尘正不自然地眯着双眼,随而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削了这年轻后生一脑皮。
“你这臭小子!”
老者虽是骂咧咧的,可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得像秋菊盛放。
自小便不善言语之人,在长辈面前总易露怯而不知所措,是以尽管知晓自己与药老交集颇多,可在初见时姜逸尘仍尤为局促不安,呆呆愣愣地受了药老这一削。
非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他发自内心地将药老当作自家长辈相待,自然而然的情绪表露,毕竟老伯的关系只是一方面,如若对方从未将自己的病情伤情放心上,大可敷衍了事,更不至于为寻找他的下落,牺牲两名得力干将。
阅人无数、老而弥精的药老如何看不通透?
心下颇觉老怀甚慰,嘴中低声乐呵道:“没白为你这臭小子操心。”
言语虽轻,却全数落于姜逸尘耳中,对于药老的敬意和亲近感再增几分。
未及姜逸尘开口,药老已领着他就坐,同时说道:“其他人的状况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个姓楚的汉子打算明日离去,人是你拐来的,又跟着出生入死的,莫要负了人家。”
自打两日前,姜逸尘等人到得药谷后,药谷上上下下便忙活了起来。
药老更是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伤势较轻,数日来身体状况又恢复得较好的姜逸尘被另行安排到静僻处休养。
直至今日,药老才偷得半日闲暇,约他一叙。
闻知众人情况,姜逸尘先是心下稍安。
后半句话,姜逸尘虽能明白药老之意,可逐字逐句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嘴上却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尘儿明白。”
“欸,放松些,自然些,流里流气些,老伯那家伙要办大事,免不得端着架子,装腔作势,老头儿我却受不来这套。”
药老摆了摆手,埋汰着天边人,亲近着眼前人。
药老年逾古稀之龄,仍称呼年轻于他的老伯为老伯。
姜逸尘面上应是,心中却不免觉得滑稽。
暗自腹诽:难道天下间不管男女老少都只称老伯为老伯?
药老兀自沉吟,显然没有察觉到姜逸尘嘴角边勾起的笑意。
半晌后,只见药老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白髯,说道:“至于你身子的状况,则好得不能再好,那些皮外伤便是不另外敷药,再过些时日也便消散了。”
姜逸尘闻言微怔,这才回想起刚刚药老搀着他的手时已在摸脉。
药老继续道:“看来传言中那无相门的《无相坐忘心法》确与《逍遥诀》有关,你小子当年牵涉其中受了些难,而今也算是承了不少好运回馈。”
药谷向来不脱离于江湖独存,知悉些江湖秘辛无可厚非,姜逸尘也不觉有异,可自药老入得草庐来,每句话都与他息息相关,可偏偏不知如何作答,都只能应是道好,一直令他又不知如何自处。
尽管年岁已大,可药老也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显然察觉到了姜逸尘的不自在,看着年轻人瘦削的面庞,和那毫无灵性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又削了一头皮过去。
草庐中的姜逸尘,哪有半分冷血杀手的模样,完全是个被拉着同老年人谈心而不知所措的乖孙子,一脸懵怔地又挨了一击。
“着急什么!”
“该你说话的时候自会让你说!”
“当年让你乖乖抹药你不抹,现在脸上何至于少两块肉?!”
“还有你这眼睛,问题还是挺大的。”
第五二一章 首要之事
一番斥声痛骂后,药老出气多进气少,本便光泽红润的面色愈加涨红。
姜逸尘发懵之余,反倒更为老实巴交了。
见得适得其反,药老又是好一通吹胡子瞪眼,实在拿这臭小子的脾性没办法,只得告诫自己犯不着为此生气,好不容易活这一大把年纪可别因这屁大点事就嗝屁了。
更何况这孩子在外边的表现有目共睹,不需太过操心。
平复了心绪后,药老端起老伯那老成持重的气派,缓缓道:“魔宫那女娃儿熬炼的青莲胶体,虽是少了几味药,但从治疗效果而言,已同完整药方差不离。”
“而且照你说来,那所谓的阴阳谷几无人涉足,饱纳天精地气,不论果蔬草木都长势喜人,那么谷中所生青莲入药后的功效想来非是谷外青莲能够媲美的。”
“说到底,青莲才是这药方的主药,药谷这即便有完整药方,可疗效并不见得会好过许多。”
药老言语稍顿,斟酌着如何用词,才能向姜逸尘说明清楚情况。
“问题便是在这。”
“在那女娃儿开始为你敷药后,你这眼睛就开始进入治疗疗程了,那些蛊虫除去后,后续这段恢复期也尤为重要。”
“偏偏在这恢复期间,你又得应对刀剑杀伐,数次强行用眼,乃至断了药,便相当于小孩子在长身子时有上顿没下顿的吃着,到最后还饿了好一段日子,人是活下来,可身子骨所受的伤损很难弥补回来了。”
“简单说,现在这药方的药劲不足矣完全刺激双眼晶体的回复再生,只能缓慢补足。”
“治愈后,虽能正常用眼,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轻易感觉到疲惫酸楚,但目力已无法如初,只能看清七八寸以内的事物,七八寸外则渐变模糊。”
见年轻人只是静默地聆听自己言语,药老也摸不透其是何心思,问道:“你可明白?”
姜逸尘回以淡淡微笑,道:“尘儿晓得了。”
药老见状目露疑色,老眼射出精芒,直勾勾地盯着姜逸尘,似要看出其是否在强装镇定。
姜逸尘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旋即苦笑道:“毕竟不会更糟了,不是么?”
药老这才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点头道:“心态倒是不错。”
接着道:“这些天的用药我已吩咐下去熬炼了,你小子老实在这呆上半月,看恢复情况,我试着改换几味药,加强下药劲,看看会否能提升些许药效。”
今日之前姜逸尘还未与药老碰面,关于凝露台之事,关于自己双眼的情况,他只同老伯在密信中提及,药老却了若指掌,不是老伯提前知会,便是其特意过问的,当下更是苦口婆心地劝他配合治疗,他如何能不动容。
心下百般酝酿,却知不论何种感激之言,在此等近乎长辈于儿孙的疼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药老显然发现了姜逸尘面容上的变化,连连摆手埋怨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总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老头子我看了可不爽快啊,别谢了,谢字出口,就给我提上行礼走人啊!”
听闻药老都说到这份上了,本已决意开口答谢的姜逸尘硬生生将话语憋回肚子里。
好在他心中还有一疑问未提,能避免让局面僵在这。
遂道:“尘儿有一事不明。”
“有屁快放。”
话虽如此,可是老人家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显然早有所料。
姜逸尘见此心下不由怒己不争,他从听澜公子那出师久矣,每每面对这些老江湖时,心理层面的较量似乎总要落于下风。
当然,此般念头就这么一闪而过,他已道出心中疑问:“尘儿所修习的功法在凝露台时引发了天地异象,似也因此,五感通达,十数丈外的景象犹若近在眼前。近些天在来路上,也尝试过将真气运抵双目,确能在短时间内清晰视物,只是极易疲累,难以长久。不知此举是否于双眼有所损伤?”
药老嘿嘿一笑道:“这便是你小子先前能保持镇定自若的底气所在吧?”
姜逸尘听言一怔,心道药老这回可是猜忖错了方向,他真是单纯认为情况不会再更糟罢了,不过,他也不会为此辩解,老人家开心就好。
只听药老继续道:“在你双眼没痊愈前,这等做法确实有害而无益。”
姜逸尘能听出药老语气仍较为轻松,想来此法虽伤眼,却仍有应对之道,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即便能达到琴那般境界,目不视物、视物不清终究是件麻烦事,而在紧急关头还能动用他法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终不至于太过被动。
“凝露台那我去过。”
“武道方面我只略通一二,不过在那人迹罕至之地,噢,更是被称作什么诗天画境之地吧,想来总是于修习内功极为有益的。”
“你的内功修为晋升获益于此,但你的身体却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终是以凡人之躯,承受一方天地精气的汇入,你这臭小子能活下来该是说那《逍遥诀》厉害呢,还是说你这脑袋够灵光呢?”
“把暂时消耗不了的天地之力化归天地,引导天地之力为你所用,可谓急中生智。”
“此事只捡好听的说,便是你与天地同体,天地之力都受你驱使。”
“但你自己应也明白,你只是其中的媒介罢了,而作为天地之力间的媒介,你那身体便径直受了天地之力的清洗涤荡,此间苦楚直接反应于最为脆弱的心室,你那生不如死的感受大抵源自于此。”
“在此过程中天地之力已由你的丹田及心室贯通全身,双眼自在其中,彼时有天地之力附着,所以你能极目远视,而当天地之力退去,你的双眼已不再如先前,是被洗涤净化过的双眼,此时若能及时治疗,效果自当斐然,现下说来则为时已晚。”
“你的目力不能恢复如此,亦有此中因果所致。”
“好在,在你双眼痊愈后,再动用内功通此眼窍,便不会再如先前会伤及眼球晶体。”
“至于其中的弊端嘛,五脏六腑之精气皆汇聚于目,故眼窍最泄人精神,今后再难有那般磅礴无匹的天地之力供你差遣,通眼窍视物非但需要消耗大量内息,还将损耗不少心神,切记慎用。”
言罢,药老长端起先前交代弟子们泡好的茶水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似乎今日与姜逸尘一会,双眼治疗因是首要之事,这才优先提及,还有余事未尽。
听得姜逸尘老老实实地应道定会谨遵医嘱,药老才放下茶杯,准备说下一件事。
第五二二章 暗哑无光
药谷中,草庐里。
桌椅七八,老少一对。
二人站在一方桌前。
桌上有一长匣。
尽管目力不佳,可在姜逸尘走近草庐时,便已发现桌子上的物事。
毕竟此中只有一方一圆两张木桌。
圆桌上是两大茶杯,方桌为此长匣,尤为显眼。
只是身为来客,在未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前,姜逸尘没去随意翻动。
此时,在药老的眼神示意一下,姜逸尘才揭开长匣的匣盖。
匣中躺着一柄剑。
姜逸尘对此不太意外。
他眯了眯眼睛,看不清匣中剑的颜色,只能瞧出是深色的。
那剑看上去并不出奇,若非用绸布裹着,有匣子装着,而是被孤零零地搁在外边的话,倒不容易引起人的留意。
善用剑者,多多少少都会相剑。
姜逸尘亦不例外。
粗略一看,姜逸尘还无法对此剑好坏下定论。
但只此一见,他在心中已对此剑有个大致评价。
——此剑古朴而内敛,历时或上百载,应是柄长剑。
姜逸尘正如此想着,已得药老在边上抚须念叨着。
“你们前日刚落脚,这剑隔日便到。南宫在来信上随意提了嘴,大意是说,便是连幽冥教的隐之剑落到你小子手里都没个好下场,铸造得再精良的好剑给你也只是被瞎霍霍,还不如送柄实用的给你。不过,这剑我看着怎么觉着有点像老古董呢?”
药老口中的南宫自然是老伯左膀右臂之一的南宫雁。
姜逸尘没想到南宫雁会千里赠剑,更不敢想象那看似老实巴交的南宫叔当真会如此挖苦自己?还是说都是药老在转述时特意添油加醋的?
经这小半会儿的短暂相处,他约莫有八分把握是后者。
然则,老人家终究是长辈,自己不好反驳什么。
更何况所言非虚,皆为事实,自他出岛历练以来,真不知有多少柄剑被自己玩坏了,呃,不对,是被毁坏了!自己虽非爱剑如痴,却也心疼得紧啊!
回想起那一柄柄毁损于自己手中的剑,姜逸尘便心痛到无法呼吸,不见多少皮肉的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起来。
“噫……咦呀!嘿!”
忽听得一阵咿呀怪叫,姜逸尘忙回过神来,赶忙一闪身,扶稳了药老那摇摇欲坠的身形。
“没,没事儿。”药老嘴上说着没事,鼻中分明喘着粗气,复又阴阳怪气道,“我说这南宫是不是对‘实用’两字有什么误解?这么沉的剑好使么?”
药老一面埋怨着那远方的人儿,一面用双手托起从长匣中取出来的剑,丢入姜逸尘怀中。
渐渐地,姜逸尘已开始适应了药老的顽皮劲儿,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这些老一辈间相隔千山万水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打量起怀中剑。
南宫大叔能拿出手的藏剑自当是好剑。
这剑不出奇,不入眼,剑鞘上的纹路粗细不一更没有什么美感,乍一看像一根扁长的烧火棍,且是通体烧成碳的烧火棍,和古朴稍稍能沾个边。
带着剑鞘,长都不及三尺,剑身偏短。
这样的剑看来不比姜逸尘在凝露台上凝结于手的冰棱剑重。
入手倒有些份量,约莫有隐之剑那般大剑的三分一。
这才导致药老判断出错,猝不及防下险些闪了老腰。
姜逸尘左手持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剑锋于悄无声息间出鞘。
将剑身凑近眼前端详好一阵,忽而放下剑鞘,单单持着剑身向草庐窗边光亮处走去。
药老见得姜逸尘眉头紧蹙,不明所以,缓步跟在其后。
“怎么?这剑上还能有何古怪?”
听得身后疑问声,姜逸尘才知又给老人家误解了,解释道:“噢,里处太暗,看不明白。”
药老闻言更疑惑了问道:“噢?一柄剑有何好看的?”
姜逸尘这回可弄不明白药老是不耻下问,还是对医道药道之外的事物不屑一顾,故有此问。
沉吟半晌以问破问:“不知南宫叔有否在信中提及此剑剑名?”
南宫雁的来信和赠剑是昨日到的,信件是主,是专程向药老问安的,顺带一提赠剑之事,故而药老没将信件转交给姜逸尘,信上的内容自然还记得不少,遂不假思索道:“有,不过这剑名好像也不怎么好听,叫什么‘暗哑’?”
姜逸尘复述道:“暗哑?”
药老确定道:“嗯,就是‘暗哑’。”
暗哑。
姜逸尘轻抚着黑剑剑身。
剑身上有着极其细密的纹路网格,从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像是一层疙瘩。
正因为有这层疙瘩,是以在剑身挥动间,破风声极其轻细,非听觉过人者不易觉察。
在光亮照射下,黑剑没有半点儿反光打照回姜逸尘面上。
那么在夜色中,除持剑者外,还有谁人能分清这柄剑的去向?
暗哑且无光。
不闻且不见。
很适合杀人。
不得不说南宫大叔为自己挑的这柄剑确实实用。
姜逸尘赞叹道:“好剑!”
药老用鄙夷地目光询问道:“南宫那老小子这些年自然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剑是好剑,可当真实用?”
姜逸尘用略带自嘲却又颇为严肃的口吻答道:“此剑较寻常的剑短而重,寸短寸险,持重则稳当。想来南宫大叔正是想用这柄剑告诫我,行事稳当些,一旦出剑,剑下必留亡魂!”
许是论及生死,姜逸尘能感觉到草庐中较为轻松欢快地气氛骤然一沉。
药老的情绪再不及先前那般高亢了。
“眼睛养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杀人的。”
老人家的语气显得有些疲累,或是对于这些江湖间打打杀杀之事的淡漠。
姜逸尘一时语塞,不知该当如何言语。
“那些事我都明白,只是……终还是希望早日有个尽头。”
听着药老此番话语,姜逸尘似已了然江湖间帮派无数,为何偏生药谷与道义盟交好。
一老一少沉默无言,草庐中随而寂静无声。
姜逸尘不知药老所想何事,他只知道待得双眼痊愈之后,最适合自己做的事便是杀人。
几日来,他与老伯的往来书信间,既交换了关于百花大会及凝露台一役的看法,也对近日江湖之事做了番讨论。
于道义盟而言,近日最重要之事除了牛家父女下岭南外,便是不日后,洛飘零将从幽京南归了。
洛飘零与梦朝歌的归途必将比牛家父女南行更为凶险万分。
姜逸尘双眼治愈尚需些时日,自然是赶不上护送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的差事。
但三日前,朝廷那一纸“限武令”震动江湖,也让身在后方的姜逸尘大有可施为空间。
只要姜逸尘能及时恢复,以他现今的一身修为,及外人难以捉摸透的身份,去肃清一些江湖上的流毒,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保驾护航。
第五二三章 江湖朝廷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朝堂之中亦有人,那么,朝廷是不是江湖?
朝廷是江湖。
只是朝廷这江湖有着更为明确的条条框框,面上看来总要温和些,少些草野莽劲,多些权谋算计,相较大江湖的直来直去而言,朝廷这江湖便显得有些偏门别类,与大江湖格格不入,故而人们总习惯于将朝廷从江湖当中剥离出来,区别对待。
不得不说,将朝廷与江湖细作区分合情合理。
但千百余年中州王朝姓氏的更迭史,无不印证着这种看法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朝廷轻易不起兵戈,一动便是抄家灭门乃至屠族,手段之狠厉,执行之坚决,毫不亚于任何江湖势力。
仅从狭义上而言,朝廷与江湖间便是密不可分的,始终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平衡着、共存着。
大多时候朝廷的手腕都要比江湖更为强硬。
那般景况下,什么武林盟主纷争,什么正魔两派厮杀,于朝廷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
朝廷不管你,便不管你,要管……便什么都可以管。
在朝廷不爱搭理江湖之事时,便存在一种意外——江湖会慢慢发展,偷偷壮大。
若朝廷能及时察觉,及时打压,那么,那个王朝的姓氏便能够继续延续。
若因忽视而致无法约束江湖力量的壮大,有朝一日,王朝统治便有可能被推翻。
是故,历来改朝换代中,总不乏江湖的影子。
五十年之前的漫漫岁月长河中,中州不断外拓疆土、壮大国邦,但战争终究是极为消耗国力的,经年累月下,诚然中州是泱泱大国,却也难堪兵困马乏民艰之累,开始修生养息。
不论龙椅上之人是何姓氏,都会进入这么一段较为平和的国力恢复期。
所谓时势造人,在中州朝廷陷入委顿之际,中州江湖悄然兴起,在那二三十年间,在朝廷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百帮争鸣的地步。
彼时江湖的力量远超朝廷,于朝廷而言实属危局,当朝皇帝自当寝食难安。
朝廷明面上不敢同江湖撕破脸皮,暗地里多少有所行动,意在逐步削弱江湖的力量。
恰逢其时,觊觎中州地广物饶的东瀛、瓦剌,观中州朝廷与江湖的一片乱象,不愿错过天赐良机,联合起势,并煽动其他中州邻国群起而攻。
最终,外夷没能得逞,江湖也好,朝廷也罢,对外到底是一心的。
只是那战火缭绕了中州三年,不知为现今这局势留下了多少弊病。
三年抗战,中州自朝廷至江湖均元气大伤,但无可否认的是,大盛江湖受创更甚。
接下来近二十载光阴里,朝廷韬光养晦,江湖则新陈代谢。
诸如武当、少林、昆仑等有着久远传承的名门正派退居一隅、淡出江湖。
而九州结义、四海会盟、道义盟等正派大帮盟,则同红衣教、天煞十二门等邪门魔教彻底接管过江湖大旗,成为戏台上的主角。
江湖越大,便意味着人越多,各自利益追求更是大相径庭,遂常见正邪两道磨刀霍霍。
正因此,朝廷渔翁得利,既能于夹缝中求生,还能潜藏幕后挑唆各势力相争。
在石府覆灭、魔宫倾覆、巽风谷天葬、百花大会流血夜等等一系列江湖大事事发后,坐立不安近五十年之久的中州朝廷终于重新占据了主导权,有机会昂首宣示谁才是中州真正的主宰。
百花大会流血夜是蛰伏近半百之年的中州朝廷扬眉吐气之夜,那是中州朝廷在江湖面前的一次正名,也是对江湖的一次警告。
然,仅是如此,还远远不足,朝廷要想真正掌控大局巩固统治,还得让更多兵刃从江湖人的手上卸下,只是,这一步不能走得过急,只能徐徐图之。
颁布《限武令》是中州朝廷走出的第一步棋。
《限武令》即江湖“四不得”。
一则:任一江湖帮派总人数不得过千,且不得以任何形式、名义结为同盟,守望相助。
二则:任一江湖帮派在山门之外,参与争斗者不得超过五人。
三则: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的争斗。
违逆其中任一条则,都可视为扰乱民间安定或是有谋逆之嫌,朝廷不惮于动用军方力量进行强力镇压!
中州历经千百年之久,对于如何安邦定国,有无数先辈以血淋淋的事例,浇淋出一套凝聚了数十代人智慧结晶的成熟立法。
只是立法再如何完善,终需要靠拳头来执行,以前朝廷的拳头软,缺乏手段和力度来执行,现下,朝廷的拳头复又硬朗起来,任何势力再想如先前一般视法度如无物,肆意挑衅朝廷威严,都得掂量下自己斤两。
当然,深谙温水煮青蛙之道的朝廷,非是一味将江湖帮派的活动能力全然掐死。
这一手《限武令》说到底是在限制江湖帮派的发展规模,避免出现无法把控的乱局。
但其条则过于简单,因而便存有诸多可操作空间。
譬如第一条则,虽说是掐灭了九州四海两盟死灰复燃的可能,但不妨碍帮派两两间建立私交关系,只要不动兵戈,无关于帮派存亡,生意上的往来仍可照旧。
至于两两之间如何开枝散叶,涵盖多少帮派,便看各自本事了。
九州、四海两盟中的帮派本都为独立完整个体,而在这数年来的鲜血杀伐中,已无帮派人数过千,可说第一条法则于原本的两大盟帮派间,并无多少损益。
对于本便以特殊形式存在的道义盟而言,更无伤大雅。
只是现今道义盟明面上的代表更为明确,仅指代菊园和义云山庄二者。
类似于麒麟、绿柳、水秀这样的山庄,要么断了与道义盟的关系独立存在,要么就地解散,归入道义盟中,毕竟道义盟近些来愈发人丁稀薄,多上这拢共不到半百之人,如何也超不过那千人之数。
关于第一条则,受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红衣教,其次是天煞十二门。
红衣教细分作十堂,各堂都有较为单一的功能性,合而为一才能让整个大帮正常运转,但十堂之人远超千人之数,为规避朝廷《限武令》,红衣教只得三三四分,将三个或四个功能较能互补的分堂暂分一处,以大分舵的形式维系日常帮派运转。
天煞十二门在折去一地煞门后,加上总舵天煞宫,仍有十一分舵存在,好在不管总舵分舵都可照原有机制独立运行,如此而言,若天煞十二门有心做大,隐隐然可为中州第一大帮。
第二条则只限于争斗,因而各帮派间只要不是抽刀拔剑出拳甩腿的大规模行动也未被明令禁止,如此诸如酒水、布帛的生意买卖亦可照常进行。
第三条则全然是为了控制争斗规模,朝廷终究精力有限,只要不大动干戈,他们便懒得理会。
自百花大会后,中州武林中已有不少人猜知这《限武令》终会到来。
目光更为长远者,在朝廷早年前初次干涉江湖之事露出端倪后,便知早晚会有今日。
此中吃了最大亏的莫过于这些年来与朝廷牵连越发紧密的邪门魔教,被朝廷过河拆桥,倒打一耙。
事实上若非这些年来江湖正魔两道的势力已全然渗透到整个中州经济脉络中,朝廷的明令绝不止于此。
朝廷终不可能无时不刻盯着各方江湖势力谨守《限武令》条则,更别提疲于奔命施予制裁,只要别闹出太大动静,逾矩过甚,朝廷仍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限武令》出台有其历史必然性。
早在条则出来的一个月间,发生于西江郡、平海郡、楚郡几处由数十人参与的江湖争端被朝廷军兵火速镇压,便表达出了朝廷的强硬态度,做足了铺垫。
而姜逸尘、飞飘等人亲身经历的凝露台血战于几日前传入京都,五百名东瀛杀手潜入中州境内之事未被隐瞒,朝廷方面大感震惊之余,亦对受难的道义盟、听雨阁方面进行言语安抚,同时早一步推出《限武令》,明言将打压这类嚣张的江湖行径。
按姜逸尘与老伯的推论,五百东瀛杀手入境埋伏袭杀之事,决然与朝廷脱不开干系,然而,朝廷偏偏借此推行法令,标榜正义。
讽刺自当是颇为讽刺的。
但于听雨阁两位阁主的归途而言确非坏事。
有这《限武令》在侧,洛飘零一行便不必担心,类似于各方势力汇聚白驹镇狙杀牛家父女的情况。
姜逸尘不知眼下除了一曲流年阁的雪清欢外,还有谁人和洛飘零、梦朝歌同道。
按理说,回程中雪清欢应避嫌自行,由听雨阁遣出三名精锐护送洛、梦二人南归。
如此一来,他们五人可能面对的最糟情况,莫过于一路上一直有三组五人小队的默契袭杀。
这默契点则在于三方势力不可同时出现,否则亦有为共达目的结盟之嫌,听雨阁方面大可凭此请动朝廷出兵相援。
纵然洛飘零无法舞刀弄剑,梦朝歌实力有限,但想必没有任意一方有足够自信可凭五人之力,强压过三人,掳走或是截杀洛、梦二人。
是以,当此情形下,朝廷之《限武令》,无异于洛飘零一行之护身符。
从时日发展之巧合来看,姜逸尘不排除此令之推行,有洛飘零暗中施加的一分力。
姜逸尘放下茶杯,咂巴着嘴,一面品味着药谷自制养生茶的独特滋味,一面梳理出早已被洛飘零、老伯等善谋者所洞悉的中州大势,更为明确了自己的作用。
第五二四章 寻根之剑
百花大会后,随着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曝光,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姜逸尘同云小白作参照。
云小白是银煞门门主萧银才手中的利剑。
姜逸尘未尝不是道义盟老伯炼造出来的一柄新剑。
但只有真正亲近熟识姜逸尘者,才知“这柄剑”带有更强的自主意识。
他会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会有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盲目,也终会在历经洗礼与沉淀后,明确剑锋所向。
不论霍隐娘、易忠仁还是老伯等人,所做的只是将这年轻人投入那炽热熔炉中。
这柄剑肧能炼就成如何模样,更多的还是凭其自身造化。
与其说老伯是执剑者,不如说老伯是个只做了一,却不做二三的铁匠师傅。
凝露台一役,血腥煞气助姜逸尘《阴风功》大成,带动《霜雪真气》入无上境界,继而促成《无相坐忘心法》破境蹿升,引发一番天地异象,修为大涨。
当日姜逸尘在凝露台上的那般威势,便是状态全盛的封辰和鬼魅妖姬都难直撄其锋。
毕竟彼时之姜逸尘所逞乃天地之力,其威乃天人之威。
虽说彼态非是常态,也实难再演,但姜逸尘的进益非虚,单论其个人实力已能够在这江湖间稳当立足。
至于他的身份,无论是幽冥教黑无常也好,杀手夜枭也罢,抑或是他最为本真的身份,道义盟姜逸尘,已然在百花大会当日死去。
自他走出阴阳谷后,知悉他切实身份且尚未身死的外人,不过云小白和莫殇二人。
此二人或将此事说予旁人听,但定不会大肆宣扬。
是以,在这个江湖间,他可说是个没有具体身份的一流高手。
他在暗,敌在明,这样一柄神秘莫测的剑充分养精蓄锐后,一旦出鞘,势必让敌人苦不堪言。
这便是姜逸尘介入洛飘零一行南归之事的优势。
单其一人,即可在暗中给那些意欲偷袭伏杀洛飘零的小队伍制造麻烦与杀机。
……
……
“咳咳……”
沉默许久的草庐,被药老的几声轻咳打破。
药老不知年轻人在琢磨何事如此入神,可他杯中茶已然喝光,那些徒子徒孙又得了他吩咐不来搅扰便无人添茶,不管枯坐着,还是干站着都无趣得紧,轻咳几声是想提醒姜逸尘,还有个老家伙在这。
姜逸尘闻声一惊,没想竟将主人家干晾着大半天,告罪讨饶连连。
“罢了罢了,余下也无甚要事,早间你可随便逛逛,下午便在房中好生待着,我会交待楚江去给你敷药。”药老摆了摆手,整了整起了些许褶皱的衣衫,抬步往草庐外走去。
药老话语中的楚江,乃是其百十名徒孙之一,也是两日来专门负责姜逸尘在药谷中衣食住行一应物事的招待者。
似是想起何事,药老忽而驻足,道:“牛郎那儿我已去把过脉,不是什么要紧问题,只是陈年隐疾所致。要根治的话,须得配合着安养上半年之久。先前确认不是大问题后,我离开得匆忙,未同织女讲明,你得空去说声。”
同药老说情为牛郎治病,是离开晚风客栈前姜逸尘对织女的允诺,此事姜逸尘自然在同老伯的信件往来中有所提及,药老显然已知悉此事,而今这番作为,无非是希望让织女、牛郎承姜逸尘的情。
十四恶人的一份人情,或可解一时性命之危,不可谓不重。
姜逸尘不禁动容,未吐出半个“谢”字,双颌间蓄势将发的轻嘶声,已让药老再次止住离去身形。
老人家半侧过身,回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嘿嘿一笑,说道:“自家人不必言谢。”
看着老人家越发清晰的笑颜,听着那尤为亲切的“自家人”三字,姜逸尘微微有些恍惚。
从走出西山岛至今,他不知多少次在老伯、南宫叔等几位长辈嘴中听到这三字,心感温暖慰藉之余,总不免会去想他们为何待自己如此和蔼、宽厚?
就如同那个抱着自己在风雨中不断前行的姜老爷爷,还有一手将自己抚养大的隐娘?
是道义盟历来都对自家兄弟视如己出么?
还是和自己生身父母有关?
如果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老伯,姜逸尘定然会选择问个清楚。
可惜,站在他身前的是药老。
他同药老到底是初见,而且,他也不清楚药老与道义盟之间的牵连有多么紧密。
事关自己最为关心之事,事关隐秘之事,他实不知当不当问。
瞅着满脸挂着纠结二字的姜逸尘,药老是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了,思及其心中所想,直言道:“有话就问。”
所谓关心则乱,姜逸尘竟未听出药老话中意味,仍显得有些迷惘,讷讷试探着问道:“尘儿不知您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仅是因为道义盟和老伯的关系?”
药老笑眯眯道:“怎么?难道不够?你是老伯的人,我是老伯的朋友,老朋友帮着照顾下小朋友,有何不可?”
姜逸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神色霎时间有些黯然。
“唉,傻孩子。”药老叹了口气,拉着略显落寞的姜逸尘坐回椅中,“老伯此次来信中特地提了嘴,你若真想知道,那便由老夫来告诉你。”
这回姜逸尘听明白了药老所言,也彻底怔住了。
虽说自小同他一齐长大的那些西山岛的孩子们多为孤儿,但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是父母让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只是当周围大部分人都没有父母时,他们也习惯了不去苛求,不去追根溯源。
因为西山岛上的人们,西山岛上的一切都很好,他们可以没有生身父母。
姜逸尘平素寡言,所思所想反倒要多些。
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同其他孤儿一般,不作他想,习以为常。
直到隐娘将他的习惯打破,并一意将他“推出”西山岛,“推入”江湖。
自那之后,姜逸尘发现自己会止不住对自己的生身父母进行幻想。
幻想自己的父母是何模样?曾经是何身份?做过怎样的事?还是否在世?倘若在世的话,又身在何方?这些年过得是好是坏?过得不好的话,应该很庆幸没把自己带在身边吧?过得好的话,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渐渐地,他又发现自己对生身父母并没有如此依恋,因为身边之人更重要。
可当他有此觉悟时,隐娘和西山岛上的那些朋友亲人们已先一步离去了。
他先是于懊恼悔恨中颓丧。
接着在复仇那呛鼻的血腥味中沉沦,而后逐渐苏醒。
他已清晰认识到自己活在当世江湖的价值,已不急于去探清所谓的身世之谜。
可当这扇门不知不觉间来到面前,只需敲开门,便能得到明确回应时,他再不能处之泰然。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神思清明些,确有所悟,向药老问道:“您,认识我父母?”
第五二五章 父名昭言
心绪渐定,神思越发清明。
姜逸尘回溯着过往。
每每谈及他的生身父母,不论是隐娘,还是老伯、易大叔等人总是三缄其口,不曾向他明言父母二人的确切身份,可话里话外之意无不说明他父母是很出类拔萃、极了不起的人物。
比照今日,想必自己爹娘当年在中州江湖的份量毫不亚于封辰、鬼魅妖姬之流。
一旦被俘且能为东瀛所用,便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中州江湖的根基,抑或是向中州江湖发起足够致命的打击。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被东瀛人利用的价值。
唯有如此,老伯等人才会千方百计隐瞒他的身世,让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义盟成员进行江湖历练。
在他具备足够强的自保能力前,始终会是敌人用来击溃他父母的有力选择之一。
以自己爹娘那般份量,在这江湖中定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同老伯等人称兄道弟,与药老之辈谈笑风生也非不可想象。
而老伯在信中请药老代为告知,则进一步证实姜逸尘的推论。
药老当是熟识自己爹娘之人。
果不其然,药老捋着长须呵呵笑道:“识得,识得,哪能不识得。”
听得药老所言,姜逸尘乖巧地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药老见此情景怔然半晌,有些出神又有些感怀,双睫轻颤,似是过往之人浮现在前。
“说来,你与你父亲的脾性可当真没有半点儿相像。”
“那家伙长相虽是颇为老实,但嘴皮子可犀利得很,能言善辩,好与人交,便是和我这老头子初一见面,都能从养生谈到治国、从治国侃到美食,聊上大半天仍觉好生快活!”
“你这娃子也就剩一副长相得他八分真传了,可惜这脸一瘦,就越长越不像了,太清苦了些,可能多少也受那《阴风功》影响,你没发现自己若是阴沉下来脸,有多凶戾呐。”
“算了,这茬不提。”
“从哪说起呢,唔……树的影,人的名,就从你父亲的名字讲起。”
“你父亲姓林,名昭言。”
林昭言?
初闻生父之名,姜逸尘眉头不由蹙起,心中泛起一阵迷惘。
身为一名合格的杀手,在情报收集这项基础工作上,姜逸尘自认不仅做得足够广泛而且细密。
尽管至今才知生父之名,乃至生父之姓,以致事先未曾仔细留意过,但他无比肯定过往这些年间所触碰到的任何情报、任意信息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个名字。
依照自己先前那番推论,生身父母在中州江湖间绝不该是泛泛之辈无人挂齿,显然有股力量刻意地将他父母的存在从过往历史中抹去。
是道义盟所为?
姜逸尘并不认为江湖间任意一股势力会有如此能耐。
除非……
此事与朝廷利益相合,得到朝廷的全力配合!
姜逸尘沉忖间,忽觉药老的声音跟着停了下来。
旋即苦笑了然,药老既是要讲故事,自己认真听着便是,想必自己的疑问很快便能在故事中得到解答,听罢故事还有疑问,再问不迟。
药老很满意小伙子的反应,继续回忆、述说着那过往的故事。
“你父亲是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孩子,名字是他读了些书后,给自己取的。”
“立志在有生之年将林家及‘林昭言’这个名字扬名天下。”
“事实上,你父亲早早便做到了,若是换个世道,也绝不会是如此光景。”
“‘林昭言’这名字在那些年间,从朝堂到江湖一直金光奕奕。”
“不过,在你这般年纪时,你父亲的声名还未在江湖间传播开来,他早年所为更多是道义盟在与之亲近期间调查得知的,而更早些时候的经历,则是同我们这些老家伙闲谈胡侃时自己吹出来的。”
“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世代耕作于闽地一山坳小村中,若不是他动了走出山外来看看的念头,老林家必然躲不开多年之后瀛寇的烧杀抢掠。”
“这老林家,也便是你的老家,噢不,准确说来应该是你父亲及祖父的老家,所处之地比之药谷要闭塞许多,说是在深山老林中也不为过。”
“好在,村中还是有些人不甘世世代代困居一隅,尝试着走向村外,历经十数年摸索,终发现当地盛产的‘白芽奇兰’茶在山外头最为畅销,随而有数户人家经营起茶商生意。”
“为了家中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父亲在七岁时便跟随着其中一户茶商往来奔走于山里山外,五年的摸爬滚打,非但没让你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身子骨反倒越发康健,手脚也较寻常人利落,无师而自通,为日后武学大成打好了足够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他还忙里偷闲读书识字,也就是在这时特地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彼时,受条件所限,你父亲能接触到的书不多,但他已从书中看到了成材之道。”
“于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拜入雾霞镇镇长门下,作为宁府小公子的伴读。”
“其时,宁小公子不过八岁之龄,懒怠于读书,宁镇长请伴读郎的初心自然是希望以近龄之童来为小儿子做行为引导,却也明悉你父亲的用意。”
“能为一镇之长,靠得不只是权势,还有其学识和气度,宁镇长不仅未将你父亲逐出门墙,更是成人之美,让你父亲在做好伴读工作之余饱览府中藏书,亦不吝赐教为之解惑。”
“当然,你父亲也很是争气,先是在十六岁时乡试一举夺魁,于十八岁时入幽京,在会试中再拿会元,在殿试中回答了老皇帝出的策论题,颇得老皇帝嘉许,钦点为状元。”
药老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姜逸尘听到此节则哑然失声。
尽管已料知父亲必定际遇非凡,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三元及第”这种风采。
看到姜逸尘的反应,药老才将那沉寂二十余年之久的感慨之情再次抒发出来:“连中三元呐,自科举建制以来,千百年间得此殊荣的不过五十余人,像你父亲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成就的更是寥寥无几,又因近百年来中州尚武之风过重,你父亲之壮举可谓百年一现!”
“只是这文状元之名虽惊艳,在这时代间却不易流传,知其名者更多于官场。”
“老皇帝倒是挺欣赏你父亲,但终究担心他年纪太轻,难堪大任,初时只教他入翰林院修撰。”
“然则是金子总会发光,你父亲入翰林院不到两年,除了不误本职工作外,还顺带在武举中争得了个榜眼。”
“既是文状元,又是武榜眼,老皇帝有心将你父亲栽培为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朝堂上的治世良臣,便将他调任地方从一方父母官磨炼起。”
“从浙地富杭郡知县到冀州知州,短短六年间,你父亲先后于中州十个州地间为官任职,先是步步高升,而后有贬有升,未待老皇帝下决心将他召回朝堂,你父亲已先一步辞官归野。”
听到这,姜逸尘终禁不住好奇,问道:“父亲可是犯了何事,缘何被贬?”
药老斜觑了定力差劲的年轻人一眼,不再吊他胃口,道:“你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也因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更明白百姓需要什么,为官者该做什么,他没有犯事,也不会犯事。”
姜逸尘闻言若有所思。
药老道:“若非要说犯事,那便是他触碰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姜逸尘一点即通却又生疑问:“官场既不容我父亲,为何初时还让他加官进爵?”
药老道:“很简单,初时的场面小,利益不够大。”
药老补充道:“你父亲到底是个状元,且自小便在外打磨,又哪能没有颗七巧玲珑心?身为小知县时,需要他平衡的利益点少,凭他之能自能让各方以较小的损失为代价,换取更多功绩和利益,到头来各方名利双收,对你父亲自是赞誉有加且感激不尽。”
“加官进爵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随着舞台变大,你父亲除了背后那个老皇帝外,再无任何硬朗的后盾,便是再长袖善舞,也难让百姓挂上笑颜,而又令各利益集团满意。”
“照理说,背后有老皇帝这靠山已足够强大,可为官者谁人不会说自己是为皇帝办事?无数参本递至朝堂,老皇帝又不肯为你父亲撑腰,那么你父亲便是个一穷二白而毫无底蕴的孤臣,凭何去同其他人争?”
“再者,自富杭郡上任后,你父亲便将老林家从闽地山坳小村中接出,一家老小数年间随着你父亲迁居七八次,纵然老林一家铁骨,可官场之黑暗亦教人惶惶不可终日。”
“你父亲深感不孝而自责,辞官后为老林家谋得一安定处,便与家中再不往来,单单携着夫人归隐江湖。”
“当然,你父亲辞官离去的根由中,官场的利益纠葛只为其一,仅凭此点还不足以让老皇帝放弃对你父亲的争取。”
“最关键点还在于江湖!”
“你父亲太会交朋友了,而且交了好多老伯还有我这老头子这样的江湖朋友。”
“朝廷嘛,素来对江湖便不待见,更何况这数十年来江湖一直太过强势,老皇帝做梦都想改变这番局面,总会去筹谋如何暗中打压江湖势力。”
“倘若你父亲只是同江湖之人虚与委蛇,那么必会受老皇帝重用。”
“可偏偏你父亲同江湖人推心置腹,如若你父亲不退位归去,恐怕日后也会成为朝廷的清算目标。”
“你父亲的过往故事大半便是如此,另一半则要合着另一半来讲。”
第五二六章 消除存在
听完药老所谓的半个故事,对于生父的过往经历,姜逸尘确已了解大半。
对于那从未谋面的父亲,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个模糊影像。
许是血脉相连之故,除却对父亲的顶礼膜拜外,姜逸尘心下竟是担忧之情居多。
尽管这份担忧已迟到了二十余年。
他担忧父亲当时的处境。
因为他由父亲的经历联想到了石府。
父亲虽远不及中州五虎将之一的石将军,但他们之间却有着极为明显的共通点。
同样为在朝为官,同样与江湖往来甚密。
正如药老所言,父亲所为到底是犯了朝廷的忌讳,若还在其位,恐怕不日之后必有杀劫。
好在,父亲非是武将,只是文官,不曾掌握太多兵权,对于朝廷而言威胁性要小些。
而且父亲相当决绝地与家族割裂,最终去向也不是投入江湖怀抱,而是归隐一隅,不至于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实上,若非之后外夷全面入侵,指不定朝廷会否像对付石府般,对父母来个秋后算账。
一念及此,姜逸尘嘴角止不住地翘起一丝讥讽。
朝廷忌惮江湖的力量,可解决之道,仍是通过江湖的力量来对付江湖的力量。
咻~啪!
当姜逸尘察觉到那微弱的挥掌甩袖声后,便老实巴交地挨打认错。
药老故作不满道:“故事,还听不听啦?”
姜逸尘点头如捣蒜。
“这故事的另一半,自然少不得另一人。”
“林夫人,也便是你母亲,同时也是宁镇长的长女,宁素芳。”
听知母亲姓名,姜逸尘暗暗记下,他也很明确母亲之名在这过往数年中闻所未闻。
“你父母二人算是少时相识,你父亲于宁府当伴读那些年,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总免不得玩闹,数年同一屋檐下的生活,相互间便产生了些好感。”
“当然,这种好感,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你母亲亲承她是在你父亲乡试夺魁后才暗许芳心。”
“但她明白你父亲志存高远,遂未向你父亲吐露心扉。”
“在你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宁府发生了些变故。”
“镇长之妻,也便是你外婆,意外辞世。”
“你外婆素来康健,却走得很突然,死于病心痛,旦发夕死,于宁镇长的打击很大。”
“短短两年里,宁镇长不思茶饭,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终有一日,得了内风症,肢体麻木,口舌歪斜,神识不清,只能于塌上静养度日。”
“镇长之职也因此让出予旁系亲戚。”
“宁府在雾霞镇口碑极佳,又有同族一些亲戚护持,即便没了这一镇之长的身份,不至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惨象。”
“只是家中顶梁柱到底是躺下了,唯一的小公子年纪尚小,三姐妹皆未婚配,亦难挑大梁,纵然遣退了为数不多的下人,宁府的日子终究过得一天难过一天。”
“幸而你父亲平步青云后并未忘却老镇长昔年恩德,在调任富杭郡时,打听到宁府当时窘境,更是连夜赶至雾霞镇上,征得宁府上下同意,将老镇长一家带回富杭郡一并照拂。”
“也便在此期间,你母亲认定了你父亲这人,下决定非他不嫁。”
“怎奈当时你那父亲在男女之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只记着当个好官,却冷落了佳人。”
“其后数年老林家多次迁居,二人更是聚少离多。”
“也难得这俩人蹉跎到那般大的年纪仍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再相逢时是江湖。”
“说到这江湖,有必要提一提你父母二人何时接触的江湖,又缘何入的江湖,最终,又为何选择不问江湖。”
“你父亲真正同江湖势力开始接触,便是在那次武举中,尽管江湖人不一定喜欢朝廷那条条框框的约束,但总有江湖人为了更稳定些的家中生计奔着皇粮而去。”
“所谓不打不相识,一场武试下来,你父亲便结交了数名江湖好手,败在你父亲手上的更有不少江湖名家,你父亲的声名这才渐渐在江湖间传扬开。”
“在调任地方前,你父亲还曾以武榜眼身份当了十数日的禁军教头,据说前头两日没人服他管教,他偏偏将那些禁军打得服服帖帖。”
“随着四处为官,你父亲便广交一干江湖好友而一发不可收拾。”
“许多人问过老伯,为什么要交那么多朋友,虽说老伯当时比你父亲名气更大些,但二人看法倒是出奇一致,朋友多了,路便多了。”
“尤其是你父亲,身为朝臣,他深谙伴君如伴虎之理,他入江湖,除却提前准备后路外,也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江湖和朝廷间在一定程度上能相互制衡,以此来回报老皇帝的赏识。”
“但,在位者不得不谋求更多,朝野相互制衡在皇权眼中看来更是极为可笑的,你父亲在各地为官时,不时试探着老皇帝的心思,而一次次贬谪无不说明了老皇帝的态度。”
“你父亲终明白是自己太过痴心妄想,遂断了此念,心灰意冷而去。”
“至于你母亲,则是在历经你外婆病故、你外公病倒、宁府日渐萧条的连番打击后,痛定思痛决定迈出深闺扛起整个宁府。”
“你母亲看得很通透,在这方世界中,权、钱、拳,三者至少需有其一才能过活。”
“权,你父亲有,但一来你母亲未嫁与你父亲,二来你母亲觉得不该把整个宁家都挂在你父亲身上。”
“故而,在迁居富杭郡后,你母亲在你父亲帮衬下一面带着弟弟妹妹经营起丝绸生意,一面拜师习武。”
“说来你们一家三口,这习武天赋都不错。”药老说到这儿,见姜逸尘面露羞愧,安慰道:“你小子毕竟有个病根在那,虽然一路磕磕绊绊,但而今这年纪有这能耐,你父母知道了,也绝不会认为你给他们丢了脸面。”
姜逸尘唯唯称是。
药老继续道:“说到你们这一家三口习武天赋不错,嗯,你母亲只用了不到两年功夫,便在浙地声名鹊起。”
“而这时候,你父亲却已带着老林家开始了六年奔波为官之途。”
“有几回在邻近州郡为官时,你父亲便将一家老小带到富杭郡,由你母亲照拂。”
“几来几去间,你父母二人早已认可了彼此,只差最后一步。”
“也正好,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插手的机会,帮着你父母将两人间的红线给系上!”
“不过,数年间,你父亲带着老林家东奔西走已觉十分对不住家里人,而今裤腰带上再拴上宁府一家子,则让你父亲挥别朝廷的日子提前到来。”
“喜庆日子还未足月,你父亲便着手安排老林家和宁府的未来去向,而后同你母亲毅然决然地与两个家族割裂,再不往来。”
“二人也未选择投身江湖,而是去了个天涯海角,打算过无人问津的普通人日子。”
“那里便是你这臭小子出生的地方。”
“东南海湾的一个小渔村。”
“那个村的最后一任村长姓姜,也便是在你幼时抱着你四处避难,最终去到菊园的老爷爷。”
“此后之事你应也明了了。”
故事听到这,姜逸尘似还沉寂在父母当年那段岁月中,久久不能自拔。
药老见此并无任何恼意,反倒对被隐瞒了如此之久身世的姜逸尘心生怜惜之情,接着道:“你父亲一杆长枪使唤得出神入化,单以枪相较已无敌手,被奉为中州第一神枪,你母亲善始日月双剑,在江湖中亦颇有侠名。”
“他们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你这些年来可能都未曾在江湖间听闻过他们俩的名字,确因朝廷在配合着道义盟做隐瞒工作。”
“之所以如此,便同你出生那年发生的瀛寇入侵之事有关。”
“那年你父母为了帮那小渔村的村民脱困,二人虽势单力孤,却牵制了一大匹瀛寇七天七夜之久,原以为二人应无活命机会,可在道义盟前些年的深入调查中发现,你父母可能还性命犹存,且诸多证据隐隐指向二人大概率是被瀛寇掳走。”
“你父亲在中州为官近十载,对中州各地布防可谓了然于心,你母亲对东南沿海一带亦是颇为熟稔,东瀛西侵之心未死,你父母二人自当面临威逼利诱。”
“虽说二人已同两家至亲断绝联系,除你之外在中州应无有致命弱点留存,可为防范于未然,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父母有出卖中州的可能和嫌疑前,尽可能消除他们在中州的存在感,对他们以及他们的至亲之人都是种保护。”
周年纪念章 三周年惹
2017.5.27-2020.5.27
开书至今三周年!
一本不到150万字的书,写了整整三年?!
换在二十世纪以前,或许再正常不过。
但放在今时今日,可见这作者多么咸鱼!
更得这么慢,还能留住多少读者?
想来应该是留不住的。
虽然我知道还有些朋友们在看,但都算是友情支持,和纯读者还是有些不一样吧。
事实上也确实还有极少数纯读者愿意看尘缘写的书,只是尘缘不争气,他/她们不得不攒上好一阵子(好几个月)才能多看上几章。
所以在这时候,理论上,尘缘还是单机写作的。
于是,这纪念就只能【假装有读者】自己来纪念了。
偷偷嘤嘤嘤~tot~
其实,本来也没想写什么纪念章的。
可是,昨两天才憋出一章。
知道今天不能马上熬出一章来,就写了这章,聊些感慨,吐些槽。
插一嘴,说来也是很神奇,昨天5月26日,刚好更到526章。
今天5月27日,如果能正常更出来的话,就是527章。
可惜没有如果……
回归感慨与吐槽。
感觉好像已经说过好几次,现在这本书的故事发展已经超脱出了尘缘笔力掌控范围。
当然,这意思不是崩了。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算是写崩了。
究其根由还是尘缘的见识不够、文字功底有限、逻辑思维不够缜密等等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能力不足而且还懒,造成的。
大体是从百花大会那部分情节开始,本该是很波澜壮阔的场面,写出来感觉变得很小家子气,以致于还是铺展得不够开,后面情节布置也细碎了些,很难往开书前便想好的结局路子上摆正。
所以,现在几乎每写新一章都是在慢慢推进剧情,然后慢慢纠正有些走偏的主线,还有就是查缺补漏。
换言之,即填坑,除了那些必须到一定情节才能揭开的伏笔,其他一些坑已着手在填了。
这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累人活,因为读者不仅看不到,而且在读的时候要么几秒扫过,要么根本没去在意,这只是尘缘自认作为作者的一点点倔强。
毕竟自己不像那些个大神,一整本书下来好多处前后不一,错漏摆出,大家也是吐槽吐槽后,便一笑置之。(没错,我就是嫉妒那些大神读者多,还一堆粉丝,我是柠檬精本精!哭卿卿~~~(这三字好像是用在这边))
填着填着就发现,有那么两个坑吧,压根就填不上了。
嗯,这种对我而言应该是毒点了。
今天这纪念章也是来分享这两个坑的挖坑经过的。
这两个坑都是比较久远的坑,在开头部分。
其一。
江宁郡大桃树下那个桃仙翁,还有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诗词竟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一首!
尘缘真是才查才知道的。
诗词原意为何,尘缘不是很清楚,但在很多里,都是用来劝男主不要太过花心的。
第一次看见这句诗,是在十几年前看树下野狐《搜神记》或者是第二部《蛮荒记》中看到的,依稀记得这句话是主角拓拔野的母亲龙母讲的。
不知道为何,反正在写到大桃树那段时,脑袋里就鬼使神差跳出这句话,那个场景,于是就有了桃仙翁的粉嫩登场,以及对姜逸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鹅,然鹅,故事发展到现在想必大家伙也能看出来。
小姜是个害羞的小姜,从他的性格而言,他就不会是个多情种。
尽管他都善待那些对他好的人,而且身边大姐姐小姐姐也实在不少,但是江湖大势不允许啊,整天奔波来奔波去的,做的还是杀手工作,还得收集情报,精气神都累得不行,谈情说爱是没有力气滴。
所以,很早之前就想过怎么填坑。
当时弄了若兰怀孕这手……
唉,其实只是不想让若兰瞎等下去,却把她编成了“楚楚”。
坑填歪了,无可奈何,只能说声能力不够,然后,没有然后了……
后边,尽量给若兰个好交代吧。
其二。
是开篇处的玉佩,刻着“尘缘”二字的玉佩,以及那句歌词“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这个说来话就有些长了。
个人很喜欢仙剑奇侠传四,喜欢心然改编的《尘缘叹》这首歌。
所以打以前开始,玩古风网游,类似剑三、天刀这些,取角色名都用的“尘缘叹”。
本来笔名也想取“尘缘叹”,奈何被抢注了,所以改了歌里一句歌词,用五个字做笔名。
然后,这本书主角名本来也是“尘缘叹”的,不过被好多人吐槽,尘缘最终妥协了,这才有了小姜的诞生。
关于玉佩,其实还好,父母留给襁褓婴儿点东西,将来好相认嘛,只是后来那歌词……
本来作者往自己的书里添加个人喜欢的元素再正常不过,但这个歌词添加得实在太生硬了些。
单单把歌词拎出来看。
——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请品……
不用细品,大家应也能看出,这歌词是仙侠风。
虽说这书里也有些许仙侠玄幻元素,但寿元方面还是比较正常的武侠啊,可以说和“轮回”什么鬼的完全不搭边,这个歌词插得就完全歪了!
之前一想到这个坑,就不敢往下细想。
这两天写到小姜父母过往的章节,就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只是琢磨了好久,仍想不到怎么填。
一个比较靠谱的办法就是改歌词,或者换歌词。
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歌词替换,至于改……显然没那水平去改。
圆不回来了,只能将错就错tot
这两个坑,也算是毒点了吧,本来想放到完本感言里说。
可想到完本,好像还很遥远的亚子……
不吐不快吧~~~
咳咳。
就这么瞎比比瞎比比,居然不到一小时也写了两千字惹!
所以说,尘缘并不是手速不行,而是脑速跟不上!
三周年纪念章,就这样bia~~~!
祝各位生活愉快哈!
2020字!(记住本站网址,,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xs52”,就能进入本站)
第五二七章 我想学剑
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十数年的孩子,自小未尝过海里边出产的食物,却时不时从大人嘴里听闻海里那些鱼呀、虾呀、蟹呀很好吃,有朝一日终得以尝上条海鱼,确认滋味果真非同凡响后,越发对虾与蟹心生向往,乃至贪婪。
被隐瞒二十年之久,一朝得知生身父母的过往之事,饶是姜逸尘的心性再如何历经风雨打磨,也不过是个无比渴盼一尝海鲜滋味的孩子,非但放不下,还表现得十分贪婪,愣是缠着药老继续为其讲述那些被抹去的故事。
许是出于对故人的怀念,抑或是出于对故人之子的关爱与欣赏,总之这位一生都浸淫于医道药道中的老人家顺遂了那孙儿辈年轻人的心愿,尽可能将自己所见所知倾吐而出。
直至午膳时分,除了实在熬不住口干舌燥,招呼了回徒孙来添茶倒水外,药老便再未踏出过草庐半步。
即便如此,仍不足药老去道尽其所知关乎姜逸尘父母的事迹。
好在小孩儿的胃口得到了极大满足,亦知来日方长,未执着于将“海底鲜”在一朝内淘尽吃光,药老得以长舒口气。
陪同药老用过午膳后,缓过劲来的姜逸尘不敢过度叨扰老人家,乖乖回了客居木屋。
午后,楚江掐准了姜逸尘午休醒来的时间点来为他双眼上药,蒙上了药谷特制的黑布,仔仔细细地交待了番敷药期间应注意事项后才离去。
其时太阳已落至半山腰,天色对于蒙着双眼的姜逸尘没有太大区别,可对其他人有,他不得不抓紧些时间去做些事儿。
仅仅客居两日,姜逸尘自然还无法摸透如老树盘根般路线错综复杂的药谷路线,好在药谷弟子不少,也悉知姜逸尘的身份,靠着一路指引,姜逸尘还是比较顺利地来到了织女、牛郎所在之所。
姜逸尘与织女、牛郎二人算不上熟识,甚至在那个约定前,相互间还是敌对关系,故而此来他只是将药老所言同织女道明,未有任何多余之话。
然则,对于常年来习惯于以对等利益交换的十四恶人而言,这回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远不及所获得的收益。
凝露台一役,他们虽及时赶上了大部队,并帮着数人脱得一时之险,可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却是受困于东瀛杀手头目的霞阵中,发挥的作用寥寥,真正改变战局走势的更是眼前这年轻人,而这年轻人仍谨守承诺,让药老应下牛郎的病,他们可说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姜逸尘所为,已不仅是坦诚守信,且足够宽宏,足够友善。
织女口中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之语,只是牛郎的病若能得根治,他们二人将欠药谷一份恩情,而这份恩情的另一半则记有姜逸尘之名。
临出门前,姜逸尘听到了一声生硬的道谢,还能察觉到织女正撇脚地冲他欠身行礼。
便是几乎从未开过口的牛郎也在织女授意下,极为艰难地哼出了个“谢”字。
姜逸尘没有回头,脚步却有所顿挫。
心中微微苦笑:想来不论何人都希望能在这冷漠的世间被温柔以待吧。
可他之所以没有多言,便是看明白了药老长留二人治病的额外用意。
除了治病所需外,也是对这两柄尖刀的绝对控制,必要之时,亦能为道义盟所用。
姜逸尘继续沉默前行着,只在心中暗道了声珍重。
离开织女、牛郎居所不久后,姜逸尘再次踏上药谷的问道之途。
两日前到得药谷后,他们十余人便被分别安排到处暂居。
姜逸尘自己独一处。
织女、牛郎一处。
云天观、听雨阁众人则同楚山孤和牛家父女在另一处。
了结了牛郎治病之事,姜逸尘自然是要去探望下那些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们,看看他们有何难处,自己有否能帮上忙的。
行道间,忽闻数丈外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虚浮而无序,他蹙了蹙眉,轻叹口气,立在原处,静候来人。
那人埋头行步,显然心绪烦杂而六神无主,直至快撞上前头之人,才恍然梦醒。
“小,小姜……”
那人扬起了头,须发乱糟糟地贴附在其本是圆润而今却依稀可见颧骨痕迹的大脸上,眼窝发黑,面色微白,多日少言寡语,也让他这谈吐声显得极为沙哑。
姜逸尘当然看不到这些,却很清楚近日来这人的状态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又瘦了。”姜逸尘摇头叹道,自阮谷死后,紫风便陷入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而那本是人高马大的壮硕身躯,却日渐消瘦下来。
短短几日间,浑似变了个人。
在听到对方脚步声时,姜逸尘便分辨出其是从哪来的。
到得药谷当日,众人便在药谷弟子帮助下马不停蹄地为死去的五人办了丧。
云天观等人还未将自身全然视作江湖中人,依循观中之礼,让死于山门外的弟子魂归天外,只将骨灰带回观中再行落葬,遂在药谷制高处——观星峰,为云章和云龙葵置办了火葬。
飞飘为沐殇和小烟儿择了一风景独好之处入土为安,相互作伴。
作为最了解二师兄的三师弟,紫风为阮谷挑的则是药谷一相对静僻处,因为他的二师兄最喜欢安静之地,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三处葬礼姜逸尘无一落下,未成想今日在药谷绕了一大圈后,竟来到了阮谷入葬的不远处,在此处碰见紫风倒不太意外。
自入江湖以来,特别是第二次从西山岛出来后,姜逸尘便与听雨阁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紫风虽不相熟,可同听雨阁间的情分却不浅,绝无法任由洛飘零的师弟如此自甘堕落而置之不顾。
他同紫风、阮谷年龄相仿,也明白紫风与阮谷间近乎手足之情的师兄弟情义,此时说话间便未执礼见外,而是直入主题尽量以朋友的方式交流关切。
神思稍显委顿的紫风未去考虑太多,却能清晰感受到眼前人的关心之意,感激道:“多谢关心。”
说罢,紫风便抬脚从姜逸尘身边走过。
正如姜逸尘与之不熟识般,紫风也自认与姜逸尘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遑论其现在无意也无心同他人言语。
姜逸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紫风,在其擦身而过后,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再这么瘦下去,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紫风闻言身子一颤,脚步是如何也无力抬起。
——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龙耀座下,紫风是三师弟,他的师兄师姐们却有三个。
除了葬在不远处的二师兄阮谷外,还有远在幽京的大师兄洛飘零和大师姐梦朝歌。
此次任务,他与二师兄信誓旦旦要为大师兄大师姐分担压力,死亦无惧。
他们师兄弟二人在凝露台上便是这般做的,二师兄致死都没退却半步。
而他呢?
在二师兄去了后,便不管不顾,一念想着和二师兄的过往。
思念成疾,瘦成这般模样。
要是再这般瘦下去,且不说二师兄在天上看着会否难过。
大师兄和大师姐一定会很失望三师弟如此难堪大用的。
再如此瘦下去,师兄师姐们都会认不得他,不认他的!
一语敲醒梦中人。
半晌之后,紫风彻底明白了姜逸尘言外之意。
先是一阵无力感用上心头,随而便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怒不可遏,回身看向姜逸尘。
纳头便拜,道:“我想学剑!”
第五二八章 娘们儿楚
学剑?
同我学剑?
姜逸尘闻言一愣。
觉察到紫风做出的拜师动作后,才明白过来其言语之意。
然而,在他脑海中却只有第一念头——荒谬。
从隐娘到西山岛一众叔伯姨婶,从剑仙师父到无月叔到玄箫、枫大哥,从易大叔到沈大姐到慕容大哥、若兰姐,从老伯到听澜公子到夜殇、哭娘子……
打记事起,便一直是别人教,他来学。
从读书识字到为人处事,从拳脚掌法到各路兵器,从招式套路到实战运用,从心智磨练到算尽机关。
从文到武,再从武到文。
他这一生中有过太多师父,一直都在学着怎么做,学着怎么做好。
除却曾略微影响过汐微语的性情外,再未教过他人当如何如何。
而今乍一听闻别人要向他学剑,一时间实难转换过来自己的角色定位。
更何况,紫风的师父还是龙耀。
龙耀是何许人也?
昔年石府第一战力,便是力竭之躯都能破去幽鬼最强绝学。
对于为数不多的徒弟,龙耀更不会藏私。
而能调教出中州四大公子之一的情剑洛飘零,于剑道上自有独到之处。
五名弟子中只有阮谷、紫风所用非剑,或是他们有着各自喜好,或是其他器刃更能发挥他们所长,可不用剑不等于不懂剑法剑技。
至少在这方面,姜逸尘自认为还不够资格去教导对方。
一念至此,已过了十数息功夫,姜逸尘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托起躬身叩首的紫风。
“学之一字实在言重了。”紫风本便虚长一二,又是这般郑重其事,姜逸尘不得不抱拳回礼,斟酌着用词道,“这些时日逸尘都会在药谷中,紫风兄若不嫌弃,自可相互讨教讨教。”
紫风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意外姜逸尘没能懂其用意,正想解释几句。
却听姜逸尘接着道:“至于剑法剑技上,剑圣大人传诸于世的《辟水剑》想必令师已有转授。我那剑仙师父常言剑法剑技多学无碍,但要融汇贯通,不泥古拘方,依其所言想来是不惮于外传的,紫风兄若想学,我便教。”
紫风心道:还是被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确是同剑仙之徒求教,自然避不开剑仙的剑法,也难怪会被对方曲解,与其刻意回避,不如坦然受了这份好意,日后若有机会再还这份人情便是。
遂还礼道:“如此,便多谢了。”
……
……
沙沙沙。
万千竹叶在夏风的拂动下,为行道间的来者指明了去路。
在答应了紫风的学剑之请后,姜逸尘随之一道去了众人休养之处。
可惜他没长着一张善于宽慰人的嘴,未能同飞飘、汐微语等人说上几句话,气氛便早早尴尬,轻拍了下小花挂着送别目光的脸颊,即默默退下。
默别众人后,姜逸尘未急于回屋歇息。
因为还有一人未见着。
他往竹林方向寻来,便是为找同紫风一般、独自出来透气的楚山孤。
初时姜逸尘只是在药谷中漫无目的地找着,顺道向药谷弟子打听楚山孤去向。
在一声声不知中,姜逸尘回想起二人初见乃是在一片竹林中,同药谷弟子确认谷中竹林所在后,他便寻了过来。
风是夏风。
偏偏轻柔而不剧烈,与谷中春景一般和谐融洽。
吹来了竹子与竹叶中那抹微不可察的淡香。
还吹来了片片竹叶。
飘散于空中或完整或残缺的竹叶,在脱离开竹子后仍旧带着股劲。
只是这股劲非是韧劲。
而是刀劲!
片片竹叶翩翩而来。
临到姜逸尘近处,却化作一柄柄刀锋斜斜斩落!
竹叶刀落!
落在姜逸尘衣物上,被轻轻弹开。
落在姜逸尘面庞上,道痕不留。
落在姜逸尘发丝上,终是将之稍稍压低了几分,才极为不甘地坠下。
姜逸尘嘴角微微一翘,心道果然找对了方向。
眉头微微一挑,不禁腹诽:这家伙平时挑衅人倒是挺主动的。
姜逸尘一步未停地向前行去。
不多时即闻水声哗哗,嘈嘈不绝。
药谷南面有片竹林,穿过竹林有汪清潭,清潭远处挂着一帘瀑布。
楚山孤正面向着瀑布,盘膝坐于潭边巨石块上,似在闭目冥想。
那柄裹着白布的怪刀则静躺一旁。
待得姜逸尘来到其边上。
楚山孤才幽幽开口:“你来了。”
姜逸尘听言,环抱双臂,故作深沉道:“我来了。”
“也好,明日我便要走了,在这同你道个别。”
“明早我来送你。”
“多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你我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可便这般被我拖着来出生入死了。”
楚山孤总算睁开了眼,看了眼姜逸尘,叹道:“说了多少遍了,别总像个娘们儿似的,这般多愁善感千恩万谢的,要说来,我的收获也不小。”
姜逸尘疑问道:“道声谢就像娘们儿?”
楚山孤坐直了身,义正言辞道:“是啊!”
姜逸尘叹了口气,旋即也坐了下来,笑问:“楚兄啊,刚刚是谁先道的谢呢?”
“咳咳,咳咳……”楚山孤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摩挲着臂膀,“潭边的风还真有些大哈,险些着凉了嘿。”
“噢,是吗?”姜逸尘狐疑道,“好像没有刚才我进竹林时那阵风大。”
楚山孤将身子后仰,拔高了嗓门,大声道:“啊?姜兄弟你说啥?大点声呀。你瞧这瀑布声也挺大的,前头都说了啥也没给听清,胡乱回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此时姜逸尘若能摘下眼罩,必然不吝向楚山孤展示下何为翻白眼。
于是他只能连连摇头叹息,似不忍再听。
楚山孤见状,不解其意,问道:“姜兄弟这是何意?”
姜逸尘道:“没想到,没想到楚兄你个浓眉大眼,扯起谎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
楚山孤听言又咳了几声,不悦道:“姜兄弟,我明日便要走了,你今儿这是特意来呛我呢?”
姜逸尘点头道:“嗯,是啊。”
楚山孤:“……”
楚山孤这回可被呛得实在无言以对。
不过好歹比姜逸尘多吃了十多年盐巴,在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后,更知晓姜逸尘不是靠嘴皮子跟人耀武扬威之人,很快便调整过来自己的心态。
凭着从姜逸尘那学来的推理分析,觉着对方这反常做派定有前因所致,试探着问道:“想找人说会话?”
被戳破心思,姜逸尘叹出了自见到楚山孤后的第三口气,缓缓道:“是。”
楚山孤道:“见过他们了?”
他们指的谁,虽未明言,二人却心知肚明。
姜逸尘点了点头。
楚山孤了然道:“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总没那么容易缓过来,一切还得靠他们自己,多给他们些时间,会好的。”
姜逸尘自也知晓其中苦楚,只是颔首默认。
楚山孤略带歉意道:“其实,我来这儿,也是想逃开那压抑气氛。”
姜逸尘摇头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这沉重的话题。
早上从药老那听知诸多关于父母过往之事,再到先前遇见紫风,探望众人,他的心情起伏确实有些大,故而同这萍水相逢的莫逆之交一见,便不由想着宣泄一番。
所幸这楚兄到底是通情达理之人,三言两语间已让他畅快许多。
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知当不当同对方说。
楚山孤的声音适时响起:“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答得上来的我便答,答不上来的我便当听不见,反正别像个娘们儿似的闷心里,闷出病来。”
第五二九章 平辈之交
不同于深谙世故的慕容靖、历尽杀伐的枫,当年涉世未深的姜逸尘与他们虽年纪相仿,但相处时总不免带有几分对于兄长的礼敬,言谈间多少带着些请教之意。
可对楚山孤这位初入江湖的老大哥,便是谦逊如姜逸尘,也难得生出几分旧人带新人的荒谬成就感,只是这位半道相逢的老大哥面相到底要显得沧桑许多,掺杂之下,相处起来反倒更能像平辈人相互交流、分享、探讨。
既然老大哥已如此说了,姜逸尘也不再跟对方客气,先是抛了个问题出来。
“你想和我学剑么?”
楚山孤微有错愕,却很快给出了回答。
“八天之前,没这想法。”
八天之前,他们还未行至凝露台。
“后来看到你的威风后,确实萌生出了些许兴趣。”
只是些许兴趣。
这个答案,姜逸尘倒不太意外。
于江湖人而言,改换惯用兵器好比去适应新的一对手足,难免有磨合阵痛期,需要大毅力去克服,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变得足够强大,谁会下决心自断手足?
见姜逸尘刚起了个头就不再开口,楚山孤如何答应,忙问道:“怎么,谁想同你学剑?”
姜逸尘道:“紫风。”
“你就为此感到不解?”楚山孤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稍作沉吟,便道,“他想跟你学剑并不奇怪,就他之前那副体态还能有那般身法,改换用剑的话,一寸长一寸强,杀起人来确实要比匕首杀得更多、杀得更快。”
“如果那天在凝露台上,他手里拿的是剑,阮谷,或许便不必……”
道理很简单,紫风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避免再有悲剧发生在身边时力有不逮。
姜逸尘却仍有不解之处,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位已逝的师父也曾是名剑法大家,他的剑术基础定也不差,我思来想去,能让他有所进益的,只有将我那剑仙师教的剑法授予他,可他给我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误解了他的意思。”
楚山孤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过龙耀的名头,便不在那方面费口舌,挑着重点讲。
至于剑仙,楚山孤虽了解不多,但光听名号就能认定是个极为了不起的高人,无碍理解。
“这样……”楚山孤拨弄着面颊上的胡茬缓缓道,“那么他想学的该是更深层次的剑。”
“更深层次的剑?”姜逸尘听得有些迷糊。
楚山孤解释道:“比如与剑法契合的功法。”
“功法?”姜逸尘显然不认同这说法连连摇头。
单说那《无相坐忘心法》,便轻易不敢教旁人知。
《霜雪真气》非是丹田有损者,常人习之事倍功半,稍有差池亦将伤及根本。
而那《阴风功》,已将之修炼到无上境界的姜逸尘断然不会将这种充满杀戮戾气、极容易吞噬人性的阴毒功夫教予他人。
姜逸尘之所以几次三番在迸发自体内的凶戾之气直袭心防脑海后,还能尽量理智作为,而未将屠刀斩向友方,全赖于《千蛛万毒功》。
这门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制的法门,尽管侧重于肌体肉身的打磨,可在万毒淬炼溶体期间,精神意志所需忍受的万般痛楚,丝毫不亚于修炼《阴风功》时直面的精神冲击。
出了幽冥教后,再难寻万毒冢,没有那千万种毒物噬身,便修不成《千蛛万毒功》。
没有《千蛛万毒功》做铺垫,私传《阴风功》也只是害人。
楚山孤拧了拧眉,继续道:“那么他想学的,想必是你的剑意了。”
“剑意?”姜逸尘闻言一凛,旋即恍然。
是了,正是剑意。
剑是用来杀人的。
但剑本身只是死物。
当敌人不够强大时,要想杀人,或许只与剑的好坏有关。
当敌人稍微有点强大时,要想杀人,剑法和功法总要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而当敌人很强大时,要想杀人,再好功法搭配再好的剑法也不见得够。
毕竟剑不论从哪个方向刺出斩下,穷极变化不过万种之数。
剑法再多,功法再多,两两组合间万千变化仍难离其宗。
再借天时地利之势,尤是尔尔。
值此当口,若还未断了杀敌念想,所需考虑的,不再是怎样去杀人,而是应该要杀人!
这是种心念,是种意志。
也是由持剑者赋予手中剑而表露于天地间的剑意!
在姜逸尘见过的几大剑客中。
他的剑仙师父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剑意,只能大致推测其剑意是逍遥无羁的。
而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他曾清晰感受过剑魔爆发而出的剑意,那是一种绝对的霸道!
云小白的剑意是执着地一往无前。
俞乐的剑意则是孤傲。
他自己的剑意,应是守护身边人的不屈。
眼睁睁地看着阮谷倒在身畔,于紫风的打击自然不小,这才虚心求教。
“想明白了?”见姜逸尘抬起头,隔着层眼罩仰望苍穹,似有所悟,楚山孤打破沉默,问道。
姜逸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虽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因此小事心生郁结,但楚山孤还是为其感到高兴。
“说到这剑意,楚兄你这刀意比起上回咱们初见时可长进不少啊。”小小心结已解,姜逸尘却想到明日便要告别这位老大哥,心中仍不是滋味,想着对对方的了解还停留在性格和为人上,便想着多聊些对方的过往。
“嘿嘿,这还不是被你给气的啊。”
楚山孤挠头咧嘴一笑。
嘴上说着气,心中也着实不服气得很,至少前些日子气得不轻。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楚山孤终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确认了在踏上凝露台之前,姜逸尘的内功修为是远不及自己的,可偏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定力也好,气势也罢,还有对于借用天地之力的理解都远胜过自己,以致于从表象上来看要比自己强过一筹。
自己呢,便一直误以为哪哪都不及对方。
这让初入江湖的他,带着很强烈的挫败感。
然而,就当他看穿事实真相时,一场大战之后,对方于生死存亡之际抓住了机遇全面拔升。
真让他觉得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
好在他也从姜逸尘这学来不少东西,没凭白受气,可聊以慰藉。
别看先前那些飘落向姜逸尘的竹叶没有半点儿杀伤力,可能借风势感应到二十余丈之外有人临近,并以刀意影响落叶轨迹,岂是凡俗之辈可为?
然而,相较于更具有较强侵略性的刀意,楚山孤在应敌时却偏向守势,而且是极限防守反击,不得不说此二者间太过不协调。
姜逸尘不仅对此感到古怪,对于那柄宽而大的刀,还有刀上缠裹着的白布,也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
只是不知楚山孤愿否在别离前揭开其师门的神秘面纱?
第五三零章 师父师娘
宁静的夏天。
天空中白云片片。
远端落瀑溅起水花点点。
姜逸尘都看不见。
半蹲在楚山孤右手边。
轻飘飘地道出心中所念。
“楚兄可愿讲讲你这柄刀和刀上这白布的故事?”
“嘿嘿,早就想问了吧,憋到现在可真是难为你了。”
“这倒没有,初时咱还不熟,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也知道,我很怕麻烦。”
“哼,那现在呢,怎么有这好奇心了?”
“现在嘛,念着即将分道扬镳了,不多了解你一些,以后遇着别人,想帮你吹嘘吹嘘,都不知从哪夸起。”
“呸!我看你就是馋我这把大刀。”
“不,我馋的是白布,千百枚手里剑都没能扎出一星半点孔洞的白布,绝非凡品呐!”
见姜逸尘搁在膝前的左手默默摸索到刀柄边缘,楚山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裹着白布的刀抓回怀中,夹在左腋之下,一脸防范地盯着盲眼窃刀贼,鄙夷地说了声:“你,下贱……”
姜逸尘多少能感受到老大哥的异样目光,却混不以为意地说道:“平日间也没见你多宝贝这白布,和光同尘,总是脏兮兮的,现在就舍不得啦?”
楚山孤当然看得出姜逸尘是在装腔作势旁敲侧击,是以他偏要吊着对方胃口。
遂夹紧了腋下的刀,双手撑地抬身往左面一挪,特地同姜逸尘拉开一臂以上的距离。
姜逸尘见不着,却听得清楚,“目视”瀑布方向,轻笑道:“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闻言面颊上较长的胡子一阵颤动,回击道:“你才娘们儿!明明心里好奇地很,偏不肯承认,承认了会吃亏还是怎么着?”
姜逸尘还是“目视”前方,以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道:“你说你不是娘们儿,为何只敢在挑衅人时才主动出击,到了真正干架的时候,却跟缩头乌龟似的闷声不吭?”
楚山孤听得一脸涨红,须发皆张,却不怒反笑:“哼哼,这岂非证明了我才是真男人?只有真男人才会在娘们儿面前故意示弱,却紧守底线,在该爷们儿时毫不含糊!至于那挑衅啥的,嘿,真不巧,是你命不好,那两回都正巧赶上了我在撒气呢。”
赶上了?
好像还真是。
姜逸尘回想起同楚山孤于竹林中、于早点摊上的两次偶遇。
一次是对方正于竹林中体悟自然大道,他误打误撞靠近,给了对方试验体悟成果的机会。
另一次是在早点摊上,俞乐为试探楚山孤,发动了雷霆一击,却是浅尝辄止,一击即退,激起了楚山孤争斗之心,令之未能尽兴,偏生他又在边上,便成了撒气包。
姜逸尘心下暗叹一声,自己这脸非但是瘦了,还变黑了呀?
幸而祸兮福所倚,正因这接连巧遇,自己吃了些小亏,让楚山孤心生愧疚,成了不请自来的强大帮手,否则这一路来所遇之事,单凭他自己当真是捉襟见肘,此时也没人来陪他解闷。
“不亏不亏。”姜逸尘低声喃喃,在楚山孤歪斜着身子侧耳来听时,左手摆出副掐算的模样,偏过头来严肃道,“楚兄方才说的,莫不是尊师?”
瞥见姜逸尘掐指瞎算的模样,楚山孤险些笑出声,就想听听这家伙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可当听到“尊师”二字,他几乎坐不稳身子就要倾倒。
心下不由作恼:唉,我果然太年轻了,这江湖上玩计谋的,心都脏。
姜逸尘步步紧逼道:“想必尊师定然很尊重你师娘。”
楚山孤将夹在腋下的刀缓缓放下,长叹了口气道:“不错,师父很爱很疼很想念师娘。”
闻此言语,听此语气,姜逸尘品出其中淡淡的悲意,深知不可再接着调笑了,静候下文。
片刻静默中,仅可闻远端哗啦落瀑声。
楚山孤终是开了口:“师娘走的比较早,尽管如此,师父还总当她就在身畔。师娘还在时,师父对其言听计从,大气不敢出。师娘去了后,师父便时常对着空气呼来喝去,过过嘴瘾,到头来也没敢喊过一声臭婆娘。”
姜逸尘恍然道:“原来,‘娘们儿’是这么来的。”
楚山孤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师娘刚走的头两年里,师父只会在独处时偷着叫唤,娘们儿啊,来给我捶捶背;娘们儿啊,来给我揉揉肩;娘们儿啊,我今儿想你了,快来陪我叨唠几句。梦呓时也会这么喊。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后来,意外被我撞见几次,师父也不再避着我,高兴时,不高兴时,嫌弃我办事不利索时,总要带上个‘娘们儿’。”
姜逸尘不禁发笑:“你师父这么喊倒也罢了,难道你还在他老人家面前跟着叫?”
楚山孤一本正经道:“师父这么教,我就这么学咯。虽然每回这么喊,师父总会削我脑皮,踢我屁股,可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真生气,就好像这样子喊,师娘没离开我们。”
“所以‘真是个娘们儿’便成了你们师徒俩的口头禅。”姜逸尘做了个总结,“说来你师父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楚山孤道:“嗯,他们本是没有收徒打算的,不得已下才把我又当徒又当子地养。”
楚山孤显然不善于讲故事,但他还是努力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也算宽裕,我天天都在舞刀吃肉。”
姜逸尘稀奇道:“噢,楚兄还是屠户出身?天天能吃上肉是自然,天天舞的菜刀吧?”
楚山孤顿感无趣,撇了撇嘴,连用的是屠宰刀而非菜刀都懒得辩解。
姜逸尘催促道:“您接着说,我不插嘴。”
楚山孤不情不愿地重新开口道:“我们家当时在南河镇上过的日子算是不错了,但也受家业牵绊,都未出过镇,在我十岁前,还从没走出过南河镇,见过的溪河也就一条南河。”
南河镇在富杭郡北部,自打从药老那听知父母一家子都曾在富杭郡待过,姜逸尘连带着对与富杭郡稍稍沾边的信息都极为敏感。
“师父师娘自然是江湖人,师父曾受过重创,无法留下子嗣,好在仇人已尽,洗手归山,而他们选的归隐地恰在南河镇外的山上。”
“在我刚出生不久时,他俩一旦到镇上来买肉,少不得来光顾家里生意,等到我都学着分骨、剔骨、切肉时,已成了老熟人。”
“又过了些年,不是东瀛那帮子杀坯打了进来吗?那些杀坯来得太快,镇上人大多反应不及,都没能阻上一阻,死伤殆尽。”
“我们一家老少爷们儿齐上阵,光着膀子和那些杀坯拼,一老人俩大人仨半大小伙拼十个,拼死了四人。”
“我也算命大,攥着放血刀戳进了一个杀坯的腹部,放干了他的血,被另一人踹得老远,磕着脑袋昏死过去。”
“师父师娘待的那座山也未能幸免,只是山头太小,去的东瀛人不算多,被杀光了。”
“那帮杀坯为了赶时间,每个杀戮劫掠过的地方都没多做停留,二老下山到镇上寻了一圈,发现了侥幸活命的我,便带着我离开。”
“东面南面群狼环伺,我们只能往西面北面躲藏,一路上遇到几小波东瀛人自是一番血战,师娘也便是在那时遭了创,落下病根。”
“我们熬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停留在了江门镇上。”
“师娘的伤病已然经不住四处奔波,只能静养。”
“可惜没过两年,师娘还是在床榻间安静地离去了。”
“接下来十余年间,就只剩我和师父相依为命。”
“三年前,师父去找师娘了。”
听到这,姜逸尘已明了为何前些日子会在草堰镇外的竹林碰上楚山孤了。
楚山孤为师父守陵三年后,终于是走出了江门镇,而目的地多半是回到故土看看,岂知阴差阳错间竟被自己给拐往西面来,离富杭郡倒是越来越远了。
似乎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楚山孤努力地勾起嘴角,笑道:“说来我还是挺尊师重道的,师父嘴上老挂着什么话,我全给学来了,师父的刀法是那般不争气,我学来的刀法也是,受气挨打大半天才还手。”
姜逸尘听言灵机一动,反推道:“你这刀法不虚与百炼钢以硬碰硬,却拿绕指柔毫无办法,如此说来,那白绫定当是你师娘的武器了,从头到尾都把你师父吃得死死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五三一章 话本现实
“咳咳。”
虽然不得不承认姜逸尘言之有理,甚至讲出了大实话。
可作为师父的唯一入门弟子及关门弟子,楚山孤始终有份觉悟:不论何时何地绝不能让先师失了颜面,真给弄丢了,立马得捡起来。
于是,他辩解道:“师父那是疼师娘,才处处让着她。其实呀,在外人面前,师娘一直唯师父马首是瞻,也总说,正因为有了师父,她才能想去哪便去哪!”
姜逸尘只是笑呵呵地听着,末了才夸赞了句:“令师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那是当然。”楚山孤极为笃定且自豪,他以前总觉得师父很了不起,其中有大半原因就是佩服师父能娶到师娘那般生得漂亮又能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的妻子。
似是回想起过往趣事,老大一爷们儿竟吃吃笑了起来,平静少刻,想想,又笑了一小会儿。
笑得姜逸尘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道:“中州战乱那些年,有一次我们接连数天在雨中东躲西藏,我染了风寒发着高烧,浑身无力又没精神,每次转换躲藏地时都只能被师父背着走,可每次醒来时第一眼都是看到师娘在照顾我,那时我当着师娘的面问了师父个问题。”
“什么问题?”姜逸尘识趣地当了回捧哏。
楚山孤道:“我问师父,到哪才能拐来像师娘这样的媳妇?”
姜逸尘大赞道:“妙啊!看不出来楚兄当年曾机智如斯!这一招,既捧了你师娘,又是夸你师父眼光好,最妙的能逗你师父生气,他却不敢在这时候敲你脑袋。”
楚山孤不去理会姜逸尘话语中的挖苦意味,自顾自笑道:“是啊,当年师父听到我说这话时,可是懵了大半晌,师娘掩嘴笑了好久,等师父终于回过神来要教训我时,被师娘一个瞪眼就给吓退了。不过,当时,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娘,都无意告诉我那个答案。”
姜逸尘联系楚山孤先前所言,道:“他们已算是归隐山林,是而早已斩断前尘往事,和你相遇,收你为徒,是种缘分,自然不希望你与他们斩去的过往再有牵扯。”
楚山孤自嘲道:“我的脑子确实转得不如你快。师娘走后,我们师徒二人再住在镇上意义也不大了,师父带着我搬到了江门镇外的山里,过起以前在南河镇外的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回想起当年那番情景,慢慢想明白了,为何彼时师娘只顾着笑,师父只负责生气,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逸尘道:“二老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再不想沾惹江湖是非了。”
“不错。”楚山孤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二老在天上作伴,倒是成功远离了江湖。离去前留给我的话,却像是希望我别去打扰他们。”
“师娘叫我别老陪着师父那糟老头子,自己去外边多走走看看;师父则要更直接些,还在世时便时不时要把我赶走,弥留之际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到其他地方多闯荡闯荡,就当是为了师门刀法的传承延续。”
姜逸尘心头微动,好似从中他人的不同事迹中,看到了父母、隐娘还有自己的身影。
不需多想即能明白楚山孤师父师娘的用意。
他们原先的想法和他父母大同小异,都是避世遁尘。
后来却从外夷祸乱中窥见到了江湖局势的改变,做出了和隐娘如出一辙的选择。
让后辈主动融入江湖,为了多看看这世界也好,为了活得更明白也罢,总之,不希望后辈在可以预见却不知何时将再次到来的灾祸中稀里糊涂死去,白活一世。
想到要活得更为明白通透,姜逸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楚山孤直言相告,遂道:“你那刀上裹着的白布实在太特别了,据我所知,中州能纺出这等白绫仅有一个水月坊。”
“而水月坊隶属于幻月宫,若将那白绫当成兵器来看,品级自然只高不低,是以,令师娘多半曾是幻月宫中的重要成员。”
“几个月前幻月宫还是九州结义盟的一员,平日间的行事还算较为正派,只是人心难测,虽说时过境迁矣,可你我终不知当年之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后非到性命攸关时,还是少将拿白绫出来使唤。”
幻月宫?
楚山孤指尖划过表面早已泛黄,触感却仍不显粗糙的白布,似乎很难将温婉可亲的师娘,同这个陌生且略显孤高清冷的帮派名字联系在一处。
他明白姜逸尘的用意,对于今后若真不得已同幻月宫发生了交集,该如何自处,心有初步定断后,才郑重地道了声谢。
“至于这柄刀……现在的名字,叫寒江。”
良久无言后,楚山孤开了口。
现在的名字?
未待姜逸尘往细处琢磨,楚山孤又接道:“师父传我的功法和刀法,名为《傲寒诀》。”
“傲雪寒梅独自开,嗯,是个好名。”姜逸尘随口评道,本还想说怪不得总觉得你的刀意中有几分萧瑟寂寞之意,只是这功法名听来却不陌生,还有些似曾相识,忽而一个激灵,坐直了身,目没法瞪,口倒能呆,张大得足矣装下颗鸭蛋!
没能将什么冷气倒灌入口,反而在脑海中翻找出那份陈旧的回忆后,咋舌连连,道:“傲,傲,傲寒诀?话本里那位风神的家传功法?!!”
见姜逸尘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怀疑起人生来,楚山孤心情大为畅快。
姜逸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倾听楚山孤是何动静,问道:“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楚山孤捋着下颌莫须有的胡子,笑不出声,摇了摇头。
姜逸尘做了个深呼吸,情绪已缓了过来,道:“话本源于现实,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姜逸尘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很自然地再次产生疑惑,道:“但你这刀法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可和话本里所述差得有些远了呀。”
尽管是在西山岛时看的话本,记忆已模糊了不少,可姜逸尘总还能忘了,那门刀法本该有的狂意,紧接着又提出一项质疑:“刀也不太对啊,不该是这模样。”
“不过,刀倒是能重炼。”姜逸尘一边自我否定,一边又找寻着不合理的疑点,“只是这样的刀,想来已无法契合原先的功法了。”
楚山孤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姜逸尘的分析逐步陷入僵局,目光透过黑布“瞪”过来后,才决定道出原委。
“第一次听闻这功法之名时,也正是师父要收我为徒,授我刀法之日。”
“我小时候也看过那话本,不过还是没你能耐,能想那么多,而是单纯地震惊了好几天。”
“若不是确实看不到家里人了,我总以为活在话本里。”
“据师父所说,这门《傲寒诀》传到他这也有五六十代了,至于是五十多代,还是六十多代,因为其间好像出现过断层没法确定,只是前几代传人为尊重前人,从六十代算起,传给我时则是六十六代。”
“当然这门功法也不再是什么家传武学了,能长久一脉单传,多是巧合,也有些许必然。”
“譬如近六代来,功法和刀法的传承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名声不仅相比当年盛极之时如云泥之别,便是相比百余年前也是声名不显,如此这般还未断了传承已属不异。”
姜逸尘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你我话本中看过的那柄雪饮刀已重铸过一次,而据我师父所知,这柄刀到他手里时已被重铸过六次。”
“历经数十代的传承和衍变中,《傲寒诀》内容较之原来要多了些,路子也不再似原本那般张狂,雪饮刀正是在第六十代师祖手中变成了寒江,那时候的刀法便开始偏向于压抑本性,圆融自守,未触及能够包容的底限,便不会撕开那封冻着洪水滔天的狰狞面具。”
“十几二十年功法、刀法学下来,我都适应得很好,师父也说我的成就比他高,但冥冥中总有道声音告诉我,这样按部就班地学是错的。”
“师父却告诉我:功法也好,刀法也罢,没有对错之分,我们这几代人学起来几乎都是一般无二,感觉自己能很好地驾驭这套功法和其中刀式,却总会莫名觉得很别扭,最主要还是因为心意难与刀意契合。”
“近几代传人,包括我和师父,性格都较为相近,偏温和洒脱,鲜少受爱恨情仇所拌。”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正如每片树叶都有它独一无二的纹路,每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性格,师父再如何洒脱也难对师娘的逝去释怀,而我更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刀意。”
“师父、师娘要我出来闯闯,多少也是希望我自己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摸索出真正契合于自己心意的刀意吧。”
听罢楚山孤所言,姜逸尘已然了解这位老大哥的孤独源自何处。
在与他相识之前,对方所接触的世界用两个镇一条江便可概括,这个世界对之而言太陌生,故而会让人觉得那刀意是孤独的。
可从今往后,随着这柄刀不断在江湖上打磨历练,刀意必将有所改变。
姜逸尘很期待再相逢之日!
第五三二章 时若逝水
岭南之地,多山多雨。
雨遇山,成川,成泉,成落瀑。
药谷南面便挂有一帘落瀑。
只是相比起其他那些或汹涌澎湃、声震云天,或婀娜多姿、苗条纤细的瀑布,这帘瀑布既没有躲在云里雾中扮神秘,亦无九天落银河之壮丽,平谈无奇至甚,以致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提名气。
可不论有无名气,也无论雨水多寡,在这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药谷南面这哗哗落水声始终未曾断绝过。
时间未能将它抹去,它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桎梏。
它不需为昨日、今日、明日之事,懊恼、忧愁、焦虑。
看淡人来人往,淡看风云聚散。
一如它在漫漫时间长河中,默然看着药谷的起落兴衰,漠然地扮作最熟悉药谷的旁观者。
它于整个药谷如此,更何况于清潭边发生的景况。
它没去理会清潭那边的巨石块上何时多了两人,又何时不见影踪。
更不会在意这些时日中清潭附近多出的小动静。
事实上,清潭附近的动静算不得小。
时有土崩石裂,泥土乱溅,碎石横飞。
偶见水生炸雷,断浪如刀。
此时此刻,制造出这些动静的是两柄剑。
或者说是两个人。
不同于淡然处世的落瀑,他们无法视时间如无物,只能不断紧迫自己,利用现下的时间,去追逐未来的卓绝,弥补过去的遗憾。
二人皆为年轻男子。
一人身着黑衣,胳膊上绑着白布。
另一人则身着白衣,眼前蒙着黑布。
二人手中所持均是木剑,同出自一人之手。
出剑方式不一而足,剑身所带的劲气截然不同,偏偏每招每式中的剑意有那么三分相似。
数次攻防转换后,双方拉开了数丈距离,分立于清潭边。
仅是一个呼吸吐纳的功夫,白衣人攻势再起。
他似是御风破空,又似踏浪而来,出剑如饮酒,豪气干云。
剑芒挟气而至,真气汹涌狂戾,竟带起潭水翻腾起巨浪,像堵石墙冲黑衣人扑盖而下!
这是黑衣人师门的剑法,数日来二人相互交流切磋各自剑法均获益良多。
这一剑由白衣人使将出来,有黑衣人先师昔年七分风采,也依稀呈现出其当日凝露台上的凛然威势。
黑衣人不及生出太多感慨,面对这压迫感极强的一剑一墙,虽无与之相抗的胆魄,却决不会坐以待毙。
在感受到白衣人剑锋上发散出磅礴内息时,黑衣人便做好了两手准备,或硬拼,或退避。
几乎在浪墙拍打而下,剑锋紧随而至的同时,已在浪卷中的黑色身影乍然消散无踪!
对于旁人而言,黑衣人的消失,或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目不视物的白衣人却能察觉到黑衣人将自身化作一片树叶,便是在狂风中或是在大浪里都能觅着那一线生机,顺势遁逃,全身而退。
嗤嗤数声响,极其轻细,却极为紧凑。
一击落空的白衣人未稳住身形,已分辨出那是脚尖疾点水面之声,黑衣人的反击将至!
黑衣人仿佛从虚空中突现于白衣人身后,于电光石火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
每一剑都裹挟着黑衣人精纯的内息,即便是把木剑亦足矣洞穿顽石!
四剑分别刺向白衣人四个要害,却只是贴着白衣人的衣边、发梢、脸畔划过,同样全部刺空!
瞬息间的四剑落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白衣人后心只有一寸距离,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再也无法靠近。
白衣人妙到毫巅地让开了黑衣人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未让木剑上的劲气伤到分毫。
白衣人没有回身,更没有一丝停滞,便抢在黑衣人再次出剑前,背身反肘刺剑。
这又是黑衣人师门所授的剑式,顾前顾后顾左顾右,进时不顾一切,退时四面照应,攻则全攻,守则全守的剑式。
白衣人用来仍显得心应手!
咔咔咔,数声木剑相击的闷响后,黑衣人发现自己的出剑频率始终要比白衣人慢上半拍,短短几息间,自己便从发动反击的攻势主导者落为被动吃招一方,再不退开恐怕要被对方背着身便破了防,只能强自迸发出更强的内劲,暂缓对方出剑速度,抽身退去。
然而,已全然掌控了战局的白衣人岂会算计不到这一步?
黑衣人飞退开不过一丈距离,白衣人早便回过身,举剑追身刺来!
白衣人去势比之黑衣人退势只快不慢,更是锁定了黑衣人去向,教其无从闪躲。
黑衣人不得不调动浑身内息横剑相拦。
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内力上的差距却是不小,只是白衣人无意仗着内力压人,自始至终只拿出六成力与对方较量,可当纵横两剑相交时,避无可避的黑衣人只觉来剑之势沛然莫御,宛若一方巨石压在胸口,呼吸不能。
喀啦!
横亘于二人一剑之前的木剑终难承受其一生难以承受之重,悲壮断裂!
或是兵败如山倒,剑断同时,黑衣人退步之中一个拌蒜,身子向后摔去!
白衣人去势未尽,去剑难收,逢此情景,只得急转剑锋,朝空处偏去。
几缕发丝未能从来剑余威中逃得一难,凄凄然自黑衣人头上飘起。
恰在同时,黑衣人屁股着地,随而发出一声轻嘶痛呼。
想来碎石块棱角之尖锐不输于刀口针尖。
白衣人向坐倒在地的黑衣人伸出了左手,道:“再来?”
黑衣人没急于去拉白衣人的手,一手撑地侧过身,一手揉搓着受了莫大委屈的臀部,撇嘴道:“没法来了,和你打实在废剑,好在用的都是木剑,否则这里还真没那么多剑够折腾的。”
几日来二人已是熟识不少,言辞间自是少了些客套拘谨。
白衣人心中暗道,还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
面上笑道:“那我马上再给你削一把去。”
黑衣人咕哝道:“我裤子都破了。”
白衣人这才不继续坚持,道:“噢,那今天就到这吧。”
黑衣人搭着白衣人的手站起身,随之一同向竹林处走去。
白衣人没法看到,也没能察觉出,黑衣人那空无一物的双手微微攥紧。
黑衣人心知白衣人没仗着功法修为占他便宜,却无法不懊恼于昔时未能发奋苦练,将师父教予的本事打扎实牢靠;忧愁于同是相互借鉴学习,他人已能活学活用,自己却只初窥门道;焦虑于如今的江湖局势变幻,显然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变强。
……
……
十日前。
一个抱刀的人,独自离开药谷,重归红尘俗世,去找寻探索独属于其自身的刀意。
一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总在天边泛出鱼肚白前,踏出屋舍于谷中四通八达的行道间奔走,在晨曦点缀在南面竹林树梢时,没入其中。
楚山孤是姜逸尘送走的。
紫风开始与姜逸尘相互讨教剑术。
姜逸尘送走的还有云天观一行。
师叔侄六人一齐下山,归去时却少了两人。
虽说身在江湖祸福难料,可一旦事涉生离死别,其中的真情与伤悲自然不是轻易可以冲淡抹去的。
四人是三天前离开的。
在此前的七天里,姜逸尘没少去关心汐微语,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强颜欢笑。
同她一道历练江湖的师弟死了。
同她朝夕相处近二十年之久的小师妹死了。
相比起苍梧山中那个逐步转变心性的小魔女,已经学会对身边之人倾注更多情感的汐微语此番心灵上无疑受创更甚。
除了勉强回应着姜逸尘的关心,更多时候汐微语则是随着四张老齐黄肃在药谷中向药老及药老众徒子徒孙求学问道并互通有无,偶尔才到潭边抚琴,提起那么一两分钟兴致,看着师弟云旌和八师叔齐荒武与姜逸尘、紫风互较剑术。
而在云天观四人离去后,从凝露台来到药谷的那行人,除却姜、紫二人外,只余六人。
药老针对牛郎的病情制定了医治方法,并分配谷中弟子负责其前期药理调养,为进一步治疗铺垫。
牛郎所在之处,织女随侍左右,二人很是配合药谷作为,也保持着足够的低调。
低调得足矣让整个江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全然忘却掉他们的存在。
同样希望暂时被江湖遗忘的,还有掀起一时波澜的牛轲廉。
有着药谷良药和小花悉心照料的双管齐下,牛轲廉不出三日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终究非是昔时年少力壮之躯,身子骨还需将养些时日。
相较而言,还算是年少力强的宁狂在药老回春医术下无比庆幸地保住了左臂。
也因此还被限制着一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能力。
大多时候宁狂都是由飞飘照看着。
不过,飞飘每天都会拎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三坛酒去小烟儿和沐殇坟前待着。
也不知她是去找他们唠嗑,还是纯粹就想着在那安静待着,总之都会把三坛酒喝完,过上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这段时间里,则由小花和牛轲廉帮忙照看宁狂。
……
……
落瀑哗哗,时光在无知无觉中逝去。
而在这渐趋纷乱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慢慢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所最为珍贵的东西,想着该如何去守护。
第五三三章 马车飞驰
炎暑六月天。
正当午时,骄阳肆意炙烤着大地。
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数里不见人马,唯有热气蒸腾。
踏踏踏!
一辆黑色的马车孤独而又突兀地出现在官道上,自北向南飞驰着。
马是快马,是北地以北乃至瓦剌地域中特产的千里快马,速度快,力量大,耐力强。
这类马定然不好驯服,所以足够贵,贵便是这马的唯一缺点。
当然,越往南走气温之高非是北面气候可比拟的,不知这些马会否适应得来。
四匹快马拉着辆大马车。
狭长的车厢,厚重的厢板,坚实牢固而光润的大车轮。
大马车又大又结实,给人一种安定稳当的感觉。
跑得再快,也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摇晃之感。
但这样的大马车一定很重很沉,便是四匹快马来拉,依然不轻松。
也因此,大马车只能走官道,否则保不齐跑没十里地就得在土里陷上个八九次。
马车中自然有有人。
除了那个几乎以同一姿势同一频率挥了一路马鞭的车夫外,车厢里还有四人。
三人分坐于车厢后侧左右两端,另一人与三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端坐于车门畔。
其中靠坐于右边厢的一女一男,正是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二人身上都换回了平日常穿的衣服色调,不再是一曲流年阁的服饰。
朝廷刚施行“限武令”不久,为免“顶风作案”雪清欢已早先一步从幽京南归。
端坐于车门旁,大多时候总在闭目养神,看似放松心神,却无时不刻处于蓄势待发状态的短发善面男子,则是一路于暗中陪同听雨阁两位阁主北上南下的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
大马金刀相对着梦、洛二人而坐的男子,约莫三十岁有余,穿着昂贵的锦缎衣裳,腰畔挂着块价值不菲的蓝田玉,手中把玩着翡翠鼻烟壶。
男子面向斯文,肤色微黒,若非身板看着不显瘦弱,应有几分功夫底子在,就冲这身行头绝难安然地招摇过市。
与斯文面向不太匹配的,便是男子那双灵动的眸子。
它们正在车厢里不着痕迹地四处瞟着。
时而掠过对面女子,车外世界太闷热,赏不了美景,有美人可观倒也不错,可惜已有家室,不好过分流连。
时而扫过独坐一端的“伪善”男子,昨日傍晚上路时车厢里可只有三人,行路间只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偷摸着溜进来,着实吓人不轻。
时而在手上的鼻烟壶驻留,尽管这玩意才入手不到个把月,但这些时日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着,嗅着,早便腻了,早知如此,出门时该换个玩意儿才是。
每念及此,他总在大把时光里将目光投射向对面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更恨不得在这位醉倒世间无数女子的翩翩公子脸上剜下几块肉来,解他妒忌之恨!
毕竟这一路上,翩翩公子让他只管一切照办,一切不问,待时机成熟,即会告知。
一夜半天之中,他照办一切,不问一切,眼看着行将进入鲁州地界,而对方仍无任何坦白之意,他已快失了耐心。
作为幽京城中响当当的纨绔子弟,二世祖,他,吕风,吕大爷可是给足面子了。
吕风混不自觉地搓弄着鼻烟壶,眉头渐渐蹙起,斯文面容也变得狠厉起来。
他终于没了耐性,脱口而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为啥挑今天走?”
翩翩公子似早已察觉到吕大爷的异样,似笑非笑地回答着:“择日不如撞日。”
吕风瞪圆了眼,尽力怒目而视,追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洛飘零道:“大暑。”
吕风闻言怔了怔:“大暑?大暑和跑路之间有什么关系?”
洛飘零依旧淡然答道:“没有。”
“那你先前不走,为何今天走?”话问出口,吕风惊觉刚刚竟说了轮废话又绕了回来。
洛飘零无奈道:“我教你准备的,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呀。”吕风不解其意,便复述起大半月前洛飘零安排给他的任务,“照你说的,上好的马车四辆,良驹四十匹,备于此次南行道上,每至马乏时于行路间更替,若车有毁损,骑马先行,就近调配马车相接。马不停蹄,幽京至江宁数百里,三天三夜内可达。”
“虽说要花上不少时间和银两,不过,你看我这安排,还满意吧?”话语间虽有些邀功的意味,但吕风已挺直了腰杆,自信在自己的打点下,一切都完美无缺。
洛飘零赞同道:“很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吕风显然没被洛飘零这没啥感情的赞许冲昏头脑,很快便抓住了要点,道:“那不就得了,欸,这些准备可是七天前就搞定了啊。”
洛飘零道:“我知道。”
“那为啥今天才走!”问题又被饶了回来,吕风打算要是洛飘零再避而不答,就给对方点教训看看,以前他是打不过姓洛的,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对方打不过他了!
洛飘零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风再也不跟对方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套在鞘中镶金戴玉的匕首,作势欲拔,咬牙切齿道:“求求你做个人吧!”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偏生梦朝歌竟掩嘴窃笑,而那冬晴还像个木头人似的装作啥也不知道。
洛飘零叹息道:“你看,你急了。”
吕风将匕首往旁侧一摔,道:“这大热天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憋都能把人憋死!”
洛飘零道:“咱吕大爷都急了,遑论那些想逮住我们的人?”
“欸欸欸,只有你,噢,或许还有大妹子你,就你们,没有我,也不会有这木头。”吕风先是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随而恍然,“原来你非得等到这大暑之日再走,就是想让大家伙都憋得不耐烦,在最为松懈时趁机开溜啊。”
洛飘零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
见洛飘零总算“供认不讳”,吕风心下舒畅许多,可一听洛飘零所言,他立马便要从座椅上蹦起来,总觉得要揍一顿这小白脸才出气。
没错,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吟诗作对搬弄阴谋阳谋的怀扇公子,在吕大爷看来就是个小白脸!
木头还是木头。
洛飘零也对吕风的暴跳如雷无动于衷。
倒是梦朝歌于心不忍,道出事实:“是老伯暗中传来了封信,让我们再等等。”
吕风狠狠地剜了眼小白脸,满怀感激地盯着听雨阁阁主的美颜,问道:“等什么?”
梦朝歌道:“等着各方势力渐失耐性渐趋麻木,等着吕家大老爷终于肯道出那条出庄密道所在,等着一位瞎了眼的小兄弟出山杀人。”
第五三四章 客栈师徒
时近戌时。
残阳在朱红匾额上留下了最后一抹温存,依依不舍而去。
匾额上镌刻着四个似挥毫泼墨的瘦黑大字——红尘客栈。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未至天涯,怎见风沙。
不入红尘,岂知牵挂。
红尘客栈落于市井红尘中,却是江湖人的归家。
在中州,由江湖人经营或是有江湖背景的客栈并不罕见。
是以,不到百日之前,红尘客栈依然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客栈。
直至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声名渐噪,遂有不知其数者带着各自目的于明里在暗中纷至沓来。
若非对朝廷的态度有所忌惮,客栈的门槛当月便能给踏平踩烂。
近一个月来,在整体江湖情势较为缓和的情况下,客栈也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客栈的规模不仅不小,且可同幽京、姑苏那些大城里的知名大客栈媲美,只是落座在小镇中,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客栈最高有三层楼,分东西厢、南北院,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房屋拢共一百单八间。
同大多客栈一般,客栈南院一层作饭堂酒肆之用,既服务于整个客栈,亦用以招揽往来食客。
这个时间点上,大堂中只余两桌共四位客人还未离去。
其中二人是过路的江湖人,刚用毕晚饭,已收拾好行囊,又招呼店家准备了些干粮,似要趁夜赶路。
另一桌上,则是两个光着膀子披着汗巾肤色黝黑的壮汉。
他们是镇外矿场的佣工,今儿干活出的力多些,便在归家途中相约来此犒劳自己一番。
之所以选择这家听说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颇盛的客栈就食,原因有三,顺路,合口,价钱不贵。
饭菜下肚,酒肉入肠,正至兴头,二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说话声也越发大了,话题更是扯得不知天南地北。
却不外乎唠叨着家长里短,苦笑摇头,痛饮三杯。
掰扯着听来的奇闻趣事,一起乐呵,再干一碗。
只听那方脸大汉拍着大腿,哀声叹气道:“唉,俺家那婆娘,哪都好,就是生了三个娃儿,偏生没个仔,老头总担心到家脉要断,可这再生下去,俺真养不起这家了!”
尖嘴汉子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忘这年头家家户户总要有个带把的来传宗接代,本想让老兄弟别操心太多,最后只能转而劝慰道:“跟老头儿说说这种不是说生就生的,不能操之过急不是,先缓缓。”
陪着方脸大汉又干了大半碗,接着道:“大抵是女人不行,不过跟了你这些年了,也总得接着过,实在不行……再娶个?”
方脸大汉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不行,咱又不是那些官老爷家,娶不娶得起另说,单说这老头一生来也只有俺娘一个女人,俺要比他多一个,指不定把我轰出家门。”
“那就先缓缓,缓缓。”尖嘴汉子见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也不再坚持,忽而想起昨儿在矿场时工头给讲的故事,不禁有些凄凄然。
滋溜一口把碗中酒水吸干净,怅然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唉,你看人家京里那些官老爷,那些二世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前两天偷溜出城的吕家大少,都尝尽七个婆娘的滋味了,还说要跑江南去多捞几个老婆!”
咚隆!
方脸大汉听到尖嘴汉子提起此事,心下也是颇为不忿,毫不自知自己将酒碗盖在桌上,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两个江湖人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干粮,闻声往这斜觑了一眼。
身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更为清楚二人所提及之事的前因后果,对于将目光流连在那肤浅层面上的两个矿工不免觉得庸俗,在走出客栈前,竟特地绕行桌边对二人行嗤之以鼻之礼。
所幸俩矿工正自得其乐,全然没感受到来自江湖人的蔑视,否则难免要挨一份奚落。
不大不小的动静,全数落入正收拾碗筷的小二,以及静坐于柜台后有着一双素白纤长玉手的女子眼中。
女子心下暗叹道,虽有着千种万般身份,却都是在红尘中卖力卖命的人儿,何必仗着身份便利得来的那点儿见识而自命不凡?
女子一面轻摇团扇,一面将目光挪向了已将桌椅擦洗干净的小二。
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因脸色蜡黄,乍一看有些迟眉钝眼,在蒸腾的暑气下仅是半日辛劳,便已浸湿了衣裳,面上疲态尽显。
女子见此轻声唤道:“萝卜,时候不早了,先去后堂用饭,早点儿洗漱完,歇息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二听言身形顿了顿,看了眼天色,再看了眼后堂,最后看向柜台处,略微不安道:“可是,时辰还没到,土豆也还没来换班。”
女子笑着温言道:“没事,也就一桌客人,姐应付得来,土豆过不多时也就过来了。”
被唤作萝卜的小二犹豫了下,说道:“那,好……谢谢素手姐。”
……
……
填饱肚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萝卜躺倒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只要眼睛一闭,便能进入香甜的温柔乡。
他已越来越习惯当前的生活节奏。
然而,这样的生活尽管充实,但他的心却没法踏实下来。
这不是他的世界,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完全摆脱原有身份,想来他也会甘心的。
但他生来就没得选择,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
似是觉着屋中太过闷热,他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向着内院的窗。
幸好,大暑这些天的夏夜里,风儿没有被煮沸烧开。
有习习凉风相伴,今夜还会是一场安稳的梦。
刚打算回身上床,却瞥见内院树下石桌边,正有一人自斟自饮。
微眯起双眼,辨清斑驳树影下究竟是何人后,踟蹰再三,终是打起些精神,走出屋外。
……
……
“萝卜有事请教。”
走近石桌旁三丈内后,萝卜毕恭毕敬地朝树下之人行了个弟子礼。
树下男子生得宽额细眼,稀稀落落地月光打照在其一头银发上,竟让人产生种错觉。
仿佛这个对自己人时尤为温和暖心,对外却总摆出一副高傲冷漠态度的男子,满身创伤,凄楚可怜。
“坐。”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缄默寡言的少年会主动来找自己,温和笑道,“你也来一杯不?”
萝卜拘谨地坐下,回道:“我不太会喝。”
男子笑了笑,那对细眼宛若天上钩月,道:“我就随口问问,你若真要喝,我还得跑去多拿个杯子。”
萝卜赶紧摆手示意:“我不渴的。”
随而鼓足勇气,想强调下自己的来意。
男子的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平时已做得很好,现在就我们俩,没了压力,也尽量放松些。”
萝卜道:“是,师傅。”
男子问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们要去帮听雨阁那两位阁主?”
顶点
第五三五章 立场不明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六月初一。
大暑前夕。
幽京吕家大公子吕风一如既往地在幽京城外十里坡的吕家山庄招待“贵客”听曲看戏、花天酒地。
京中出了名的二世祖总将一应玩乐搬到私宅里自娱自乐早便屡见不鲜,身为幽京人对此更是习以为常。
可偏偏大半月来,幽京内外无数眼线都对吕家大少的行踪举动盯得极为紧密。
只因这吕家大少这回结交的好友贵客,不再是那些权贵子弟,也非是那些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而是近一两年来,让整个江湖都闻名变色的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尽管百花大会后,朝廷的雷霆手段让整个江湖抖三抖,迫于朝廷之威,中州武林上上下下更是低调莫名,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本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更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然而,从没人敢小觑那个武功尽废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江湖搅得一片混沌的怀扇公子。
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证实那些搅动起江湖血雨腥风的桩桩事件与之相干,可在大多江湖人心中已默认为事实,至少在他们看来,洛飘零无疑是嫌疑最大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个轻易可搅风搅雨的男子岂会甘居一隅,安分度日?
答案果然很快便揭晓了。
牛将军从津州城被请出,便是洛飘零的手笔。
牛将军被软禁于鲁州城十日而后重新上路,依然还是洛飘零的手笔。
那个男人轻轻地来了。
那个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早已不为人所觉地步入了幽京城中!
再没人敢安坐如山。
在京中,洛飘零的身份有些特殊,既不是罪犯,也算不上普通百姓。
当年石府覆灭一事虽暗传与朝廷相关,但在明面上,石鑫石将军仍是告老归田的有功之臣,龙耀与石鑫结拜之实鲜为人知,可至少有个家臣身份,作为家臣弟子,只要洛飘零没有行差踏错,朝廷各方都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借口对其下手。
加之梦朝歌这一功臣养女的身份在,二人若在这京中这“一亩三分地”里出点什么岔子,朝廷失了颜面事小,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万一露了马脚被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事大。
于是乎,大家都只能正襟危坐,看着这个男人游街游府,当个游说客,赏花赏月,顺带赏夏荷。
每一只藏在暗中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个男人又翻腾出什么浪花或是偷偷遛了。
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走了。
挥一挥衣袖,拐走了一位富少。
……
……
当这件事传遍京都的时候,大暑天的烈日就好似悬在众人头顶处。
让人焦灼,令人窒息,教人不敢置信。
当冀州南部小镇的客栈中一对师徒像大多在茶余饭后唠闲事者谈及此事时,自吕家山庄偷路而出的车马正跑出两个日夜。
“是,萝卜不大明白昨夜那番安排。”
昨日正午,红尘客栈便得到了京里传来的消息,帮主宁逍遥急令召集数位在冀州地界的堂主级以上成员,召开帮派会议,各抒己见,共商对策。
萝卜是孤心魂新近收下的弟子,暂无功绩,还属底层人员,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但在百花大会上被定义作孤高剑客的孤心魂,似有着非一般的自信,极为信任自己所看重的人,会后不久便同徒弟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帮派定计。
经过一夜消化,萝卜未能琢磨明白此中用意,本已将此事放在一旁,适才又听那两位矿工提及相关之事,疑问再上心头,不解不快。
孤心魂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委,而是打算抽丝剥茧地对此事进行一次完整地剖析。
不仅要教好徒弟如何用剑,还要教好徒弟如何去独立思考分析问题做出判断,这是他自认作为师傅的职责所在。
以前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他没有好好去管,以致悔之莫及,现在,徒弟都已送上门来让他管教,他便会尽心尽力,不负相托。
“为什么要去帮听雨阁?”
“首先,我们得明确我们自己想要做什么。”
“而后,便要去细细甄别,有哪些是我们可利用的资源,有谁是可结合的盟友,还有哪些应时刻提防的危险,以及当尤为警惕的劲敌。”
“很显然,自少林金印失窃一事事发后,听雨阁作为最大嫌疑方,一而再再而三在江湖掀起无数波澜,迷雾谷、晋州城、秦地、西江郡……昆仑境、巽风谷还有所谓的天涯小镇,以及近来的白驹镇七里窑和凝露台,除了那场百花大会,听雨阁能将自己摘出来外,于各处的作为实在摸不干净。”
“任何人看来听雨阁不过是在各处煽风点火,挑动事端,让整个江湖乱起来,带动朝廷入局,而后图谋为石府复仇之事。”
“尤其是津州城请将出山这一步,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动了将昔日镇南大将军带离朝廷掌控范围的念头,究竟意欲何为?”
“此举之激进,往大了讲便是有了谋反之心,便是后来成功游说了数方权贵作保,无疑还是激化了朝廷与江湖间的矛盾,亦直接导致白驹镇外的风声雷动,险些酿造出百花大会后最血腥的一个修罗场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对于听雨阁,我们始终保持着是敌非友,暂不可交恶,切不可与之共谋大业的态度。”
“直到凝露台上,五百东瀛杀手伏击护送牛家父女一行,才让我们的观念发生转变。”
“凝露台一役太过让人始料未及。”
“不论是洛飘零,还是道义盟的老伯,都没能算到会在中州内陆之地,莫名多出来这么一批异邦杀手。”
“帮里人没能见到那些东瀛人的具体死状,但在数量上核算过,确实将近五百之数。”
“帮里还遣人去凝露台瞧过,石板路的缝隙间还有血渍,草木叶片上还印有血滴,河边土壤还是深红色的。”
“应该说,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战五百东瀛杀手竟然败了,而且是反遭全歼。”
“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有十九人,这一十九人里还有两个伤者和一个小女孩。”
“如果说,死的是这十九人,那么……”
说到这,孤心魂忽而一顿。
静听许久的萝卜已品出其话语中意味,倒吸一口凉气。
接道:“那么,这些东瀛人悄无声息潜入中州伏击杀人之事,将至今都不为外人知!”
孤星魂默然颔首,悄悄低下树头的月光掩去了其眼中寒光。
萝卜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孤心魂稍作调整后,继续道:“单凭此事,亦不足矣看清听雨阁真正的立场,却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听雨阁近来的作为,特别是洛飘零和梦朝歌入京后所接触的那些王公贵族。”
萝卜点了点头,红尘客栈这部分作为是在他到来后进行的,尽管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但他多少也出了些力。
“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据收集掌握的线索一通分析下来,并没得出什么关键结论,更多都是猜测,总到事后方后知后觉。”孤心魂摇头苦笑,帮中一直以来都极为谨小慎微,便是缺了个足同老伯、洛飘零媲美的智囊,“昨日我们便也是依照已知结果去反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已知结果?
萝卜试探着说道:“吕家?”
第五三六章 幽京九家
“三百年前,朱家布衣翻身,夺下中州龙椅。”
“二十四名从龙之臣封侯拜将,于十数年间成长为二十大姓王公贵族。”
“宫闱内外,利益纠葛不断,明争暗斗不休,有旧族没落,有新贵崛起。”
“现如今的幽京城中,天家身侧还余九姓大族。”
“洪、吕、俞、常、胡、尹、吴、唐、汤。”
“这九大家在中州的份量,说重不重,若要对任一家削职夺权、抄家灭门,不过龙颜一怒;说轻也不轻,狡兔早有三窟,一朝内难赶尽杀绝,更难防他日死灰复燃反咬一口。”
“且九家深谙物伤其类之理,在应对无法完全把控的局面时,彼此之间不论有多少嫌隙仇怨,都能暂搁一边联手渡难。”
“九大家于中州千家万户而言可说微不足道,但要同时推倒九大家,动的虽不是中州的土地,却是中州的政治经济命脉,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恢复元气。”
“所以,便是在京中各遮去半边天的两只手,对于九大家也只能分别投其所好小意拉拢着,目的也都很简洁明了,争取获得多数家族支持,以说服少数家族站边。”
“然而,这些年来,不管几方在暗地里如何勾肩搭背,偷奸耍滑,可至少在明面上,九大家对于皇权的忠心半分不减。”
“这正是听雨阁两位阁主敢于入京争取支持的底气所在。”
“最大的疑问便也是在这。”
“洪家一手把着官家漕运,这些年来不论红衣教在江河上的话语声再如何大,在洪家面前总要低头哈腰赔笑脸,且不说红衣教如此作为是假意谦让,还是私下里与洪家达成什么协议,总之,洪家如今的日子,一如既往,春风得意。”
“俞、胡、吴三家,官场上稳如老狗,来事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拖;官场外则不断开疆拓土,扩大家业,夯实根基,随时做着两手以上的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常、汤两家,在幽京里看似最为低调,然,此二者军家气息最为浓厚,只因不喜朝堂上的波云诡谲,遂将家族重心都放在幽京之外,大半族业分散于各地,加之各掌十万以上的戍边军兵,唯此二家在京里处事进退自如,最为轻松。”
“尹、唐两家都是靠着姻亲崛起,看似最有存在感,实则基本仰赖皇亲国戚这层外壳罩着,最为外强中干。后者早已懂得收敛那层表面富贵,潜心经营拓展家业,前者这些年才幡然醒悟,有样学样,磕磕绊绊。论九大家的根基,此二家自是最为单薄。”
“而吕家,最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吕家家主那官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一职。除此之外,论风光,不及洪家;论不显山不露水,不比常、汤二家;论权势,哪家都比不过……”
“提及幽京吕家,大家都只会有个固有印象:吕家是九大家中的和事佬,专职唱红脸,和稀泥,墙要倒时吕家人定会嬉皮笑脸地来扶着,说声和气生财。”
“也正是仗着那厚比城墙的脸皮,吕家才能和八大家都搞好关系,在每行每业中都掺上一脚,但不管在哪方面,吕家的投入都极其有限,参与度也极低,故而也不存在什么话语权,看似什么都有,实则什么都没有。”
“倘若你处在听雨阁的位置,入京后要从这九大家中挑一家来做靠山,你会选哪家?”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问题都不难回答,因为可选择项看来实在不多,孤心魂在问出这个问题前便曾问过自己,他的选择中从不会有吕家。
果然,萝卜没有过多犹豫,也不需过多犹豫,即作出回答:“俞家。”
萝卜只做选择,没做解释,但孤心魂却对这答案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选的也是俞家。
其实萝卜心底里更倾向于常、汤二家,毕竟军人看来更为忠厚,戍边军兵或许会起义造反,但不至于屈膝卖国,只是常、汤二家的能量并没放在幽京,远水难解近渴,且依梦、洛二人的石府旧人身份,找军家当靠山,无疑会加重各方忌惮,更不利于其后行事。
洪家则是渠道和手段较为单一,论综合实力最靠谱的当是俞、胡、吴三家。
至于吕、尹、唐三家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列。
而俞、胡、吴三家中,俞乐既是俞家人,也是藏锋阁重要成员,俞家和藏锋阁明面上互不相关,可实际上早已撇不清干系,相比于其他江湖帮派,藏锋阁相对可控,与俞家攀上关系,借藏锋阁的力,似乎更为顺理成章。
所以,俞家是九大家中最好的选择。
再不济也是胡、吴两家。
可偏偏为何是吕家?
吕家何德何能让那位怀扇公子青睐有加?
这是萝卜和孤心魂在做出自己选择后,最大的不解。
“因为……吕家有钱?”
萝卜没有喝酒,却抿嘴咂摸许久,终是得出了这个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结论。
因为这个结论的唯一根据,便是吕家二世祖人尽皆知的花钱如流水。
孤心魂问道:“那你觉得吕家的钱从何处来?”
萝卜越发没了底气,低声道:“礼部?”
孤心魂道:“礼仪、祭祀、宴餐、外事还有科举,这些环节中确实有不少油水可捞,可比起户部、工部又何如?”
萝卜无奈摇头:“自然是比不过的。”
孤心魂叹道:“礼部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吕家各边都要讨好,只有同流合污之理,绝无法两袖清风,但要论敛财能力,吕家的礼部恐怕连俞家的吏部都比不上,遑论胡家的户部,吴家的工部。”
推论已陷入死胡同,这和昨日帮派会议遇到的窘境一般无二。
孤心魂没有让萝卜在思维死胡同里继续纠结徘徊,接着道:“昨天,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便是推翻了第一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和钱无关。”
“推论几乎无疾而终。”
“好在,还有一些线索,让我们跳出了误区。”
“帮里查到了他们换乘后弃置的马车。”
“马车车轮磨损得不轻,慢行还好,但疾行势必出问题。”
“马车很大很结实,车厢里的构设也很精致,座位下有暗箱分装着平日生活所需物事,还有几个空格有食物残留痕迹,厢顶处还可拉下布帘做遮挡。”
“可以说,只要马跑不死拉得动,车轮久磨不坏,他们可以一路在马车里吃喝拉撒睡,根本不需移步下车。”
“结实之处则在于六面厢板都是木皮镶铁的,那厚度,便是把守城弩搬来,也只能轰倒马车,而扎不穿。”
“这样的马车他们必定沿途备了好几辆,同样的好马也得有不下二十匹。”
“这些准备,也只能是他们在幽京期间,请吕家帮忙布置的。”
“随而,我们就有了第三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不仅仅因为吕家有钱。”
“即便是像洪、俞、胡、吴四家一样有钱,恐怕多给个三两月功夫,也不一定能折腾出这些配备。”
“马还好说,多花些银两,多动用些关系,总能找路子从北面牵回来。”
“而那些马车,单从工艺上而言,幽京附近倒是不难找出那般能工巧匠来,只是一个来月时间,只够他们勉勉强强赶造出三四辆同款马车,如此,必然来不及沿途布置,也绝难做到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唯一解释,便是吕家早便有了这些车马,现如今不过是恰逢其时拿出来用罢了。”
“这些情况我们多费些时间去打听,总能得到印证。”
“至于打造这样的马车究竟是谁的点子,倒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听雨阁与幽京吕家早已相熟,且早在梦、洛二人计划北上之际,便已在私下谋划相关之事,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只是掩人耳目的逢场作戏。”
“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些新奇物事与听雨阁关系不大,纯粹是吕家大少玩弄出来的新作,拿来帮听雨阁,则是吕家对听雨阁的合作与投资。”
“基于所掌握的有限信息,这是我们所能推论出的第四个结论。”
“我们最不希望第一种可能为真,令人安慰的是第二种可能的概率要高些。”
一连串分析听下来,萝卜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寒从心间起,京中之局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讷讷问道:“为何?”
第五三七章 吕家大少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
“那么听雨阁的算计,或者说洛飘零的算计,未免太过超前了先。”
“冷先生应同你讲过新故代谢的理。”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州虽屹立两千余年之久,但这片土地上从未少过战火纷飞,朝代更迭,只是延续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依先生之言,将这朝代与人作比,二十年前至今的朱家天下约莫正处花甲左右年纪。”
“花甲老人已属高龄,身体各方面状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内里的腐坏才是关键,若能挺过此劫,或迎二度春,若挺不过此劫,即一命呜呼。”
“自己的身体是何情况,自己当最为清楚,最怕对手也时时惦记着。”
“这盘大棋在二十余年前被迫开局。”
“中州一度被杀得挺不过来。”
“后来终是打了个翻身仗,几乎让大家都相信这盘棋中州已拿下了。”
“事实上,中州只是掌控了赢面,却忽略了角落里的残兵败卒。”
“也正是那些被忽略的残兵败卒,或隐匿行迹,蓄势待发,或披上中州的皮囊,韬光养晦。”
“棋局还没结束。”
“这也是数年前逐渐被意识到的问题。”
“差不多同一时候,洛飘零才算是被迫入了局。”
“可早在落子前,洛飘零就算计好了如何让潜藏于幕后的执棋者为稳定原有局面不断出招,而后形成多方下场相互挟制的僵局。”
“偏偏这个半道杀入的落棋者早早备好了抽身退路,进退间总让人捉摸不透,应对不暇。”
“尤其这次在各方眼皮底下出逃幽京,更教人措手不及。”
“只要再添把火,早已火上浇油的局面难免被点燃。”
“各方按捺多时的手段势必因此彻底暴露。”
“最终再由这位怀扇公子灭火救劫。”
随着孤心魂的逐层分析循循善诱,洛飘零在萝卜脑海中俨然成了个刮骨疗毒救国大夫,本便如雷贯耳的大名,而今有了与之对应、闪耀着达者济世光芒的形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年轻人眼瞳里闪烁着的光辉,孤心魂不得不叹口气,泼上一盆清冷的凉水,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先前所言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里最好的情况。”
萝卜发觉自己实在无法跟上师傅的思维,只能苦笑着静听解释。
孤心魂道:“具备如此前瞻性,再有超前的行动力,将意味着超强的把控力。”
“待得局面完全落入其掌控中时,中州何去何从全在其一念之间。”
“他可以守护住中州这片土地,也可以轻易抹去那一把龙椅上的姓氏。”
“不论是他自己来也好,还是推其他人上去也罢,都不难做到名正言顺。”
“毕竟,是朝廷先对不住石府。”
“从这一角度而言,他和龙椅边上那两位也无甚区别,只是,教人好接受些。”
萝卜嘴上挂着的苦笑还未逝去,眼眸中的星辰黯淡了不少,但他似乎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以一个似乎不该从他这年纪和身份的口吻说道:“天下,本当有德者居之,百姓少受些苦便好。”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目光在月色下又柔和了几分。
未待其出言,萝卜却已先道:“第一种可能如此,那第二种可能又何解?”
孤心魂见此眯眼一笑,继续为之解惑。
“之所以说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相较于第一种可能的猜测,第二种可能更为有迹可循。”
“这些年吕家在九大家中扮演的角色在外人看来绝对不光彩,不,想来另外八大家也都已习惯吕家在他们面前的刻意讨好阿谀奉承。”
“这般刻意放低姿态装傻充愣,不是野心全无只想守份安乐日子,便是所图更甚,或是二者兼之。”
“吕家这等表现本最易惹人疑心,偏有一人将这些疑点给冲散得七零八落,让人如何都难对那吕家产生什么奇怪念想。”
孤心魂话语微顿,萝卜适时接道:“吕家大少爷,吕风?”
孤心魂继续道:“不错。”
“当京里人还在逗鸟斗鸡斗蛐蛐时,吕家大少已带着人斗牛赛马遛狗狗。”
“别的富家子弟还只会逛楼听曲看戏时,吕家大少已将人请到山庄里自娱自乐,据说那些戏子去那后可都是照其所准备的话本演来取乐。”
“还有便是在偌大的山庄中玩捉迷藏了。”
“这些标新立异的玩法背后,或有几分是吕家大少跳脱的心性使然,可未尝不是吕家推出来分散众人注意力的障眼法。”
“吕家之所以能在各家生意里都掺上一脚,原因有三。”
“其一,自然是最表层最显而易见的礼部。”
“通过吕家家主不辞辛劳地多方走动里外打点,各家总要卖点面子给吕家掺点份额。”
“只是这点份额好比大饼上的一粒芝麻,看得见,却可视而不见。”
“其二,是姻亲纽带。”
“这点便和吕大少爷有着直接关系。”
“众所周知,吕大少爷有七房妻妾,但大家似乎都不是很清楚这七位女子的具体身份和来历。”
“这七女中,既有吴家二房长女,亦有常家常老太君的五孙女,还有北地来的胡女、早年迁徙至中州东北的句麗人之女、京中锦绣坊老板娘的干女儿、鲁州一位跑商之女,乃至花间醉的一位花魁。”
“吴家、汤家或许不会留肉来供养外嫁亲女,但总会分点羹。”
“另五位,不一定能给吕家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却不难让吕家借着各女娘家的关系将大网在中州铺开。”
“若没有听雨阁的掺和,说吕家大少跑江南去是为了寻女人,也不无道理。”
“这回洛飘零入京,到最后能拉拢到吕、唐、吴、常四家的支持表态,吕家虽未正式出面过,但吕大少爷与这三家往来最为紧密,显然是背后的完美说客。”
“其三,则在于吕家山庄那条直出幽京的密道。”
“几大家族在幽京郊外都有山庄,想必家家户户也都有密道。”
“可密道之所以称之为密道,不为外人知才为密道,一旦暴露,却有大祸临头之险。”
“这直出幽京的密道,便等同于可直接兵临城下的密道,惹人非议事小,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事大。”
“尽管能推说是前人遗泽,可在天家安危面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恐怕谁也想不到,竟还有将如此密道当作玩闹之事公之于众,得来的罪名轻了。”
“而吕家既然敢于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供出来,未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向朱家表忠心。”
“事后吕家只要将密道毁去,再请大家伙去确认一番,朝廷也只能小施惩戒揭过这玩笑。”
“总而言之,吕家这些年来的处事风格可说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吕家大少一直在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博人眼球混淆视听,在众人不经意间为吕家关系脉络扩展枝叶,引导各方于不知不觉间为吕家各项产业添砖加瓦。”
“吕大少爷或许不比洛飘零那般能谋善断,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大智慧之人。”
听罢孤心魂最后的定论,萝卜这才注意到自己师傅一直称吕风为吕家大少或吕大少爷。
起先,他以为师傅同幽京百姓一般习惯性地戏称这位二世祖。
细细品来,才知师傅是在佩服对方。
而问题原点,为何要帮听雨阁,也有了答案。
因为那条暴露的密道。
那条暴露的密道,不能完全证明吕家的忠心,可至少能说明吕家暂无叛意。
听雨阁选择吕家,也说明吕家认同了听雨阁。
那么听雨阁便值得他们去尝试着接触,尝试着合作,是以红尘客栈的选择是帮助听雨阁两位阁主渡过此次难关。
梳理清层层关系,萝卜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同时也新生一疑问。
“其实,这次我们不一定能帮上忙吧?”
第五三八章 暗杀之剑
所言似问非问,显然萝卜心中已有推论。
孤心魂没去否认。
事实上,若无意外的话,此次红尘客栈于听雨阁所谓的帮助,很可能落到空处。
毕竟听雨阁的车马实在跑得太快了。
想必明日天黑之前,两位阁主便可安然回到江宁郡了。
只是在当前这局面下,即便江宁郡是那火海刀山,应也有人会硬着头皮去闯闯吧。
至于踏入江宁郡前可能遇见的意外,大致可分三种。
其一,是有人料见先机,更早一步进行布局。
其二,是听雨阁内部或是吕家方面出现奸细,再此之前走露了风声。
其三,则是朝廷假江湖之手、江湖扯朝廷大旗的伎俩,跳出《限武令》的束缚,对听雨阁采取超规格的行动。
三种可能的概率逐一递增。
而红尘客栈所为,便是希望在意外发生时,务必救得梦、洛二人性命,哪怕是从旁拉听雨阁一把,让对方承一份情,以期未来的进一步交涉。
孤心魂就此将昨日帮派会议间众人的数种推测对萝卜复述一番。
期间不知是帮里何人瞅见院内师徒月下畅谈的妙景,特地派了些酒水用食来,颇为体贴。
自称酒量不济的萝卜在和孤心魂对饮完两壶酒后,后者已满脸醉意,双眼只能撑起一条缝,而萝卜自己却还面不改色,举止从容,不过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再少言寡语。
本极少深入交流的师徒难得地聊到了深夜。
然而今日的话题似乎完全没法避开听雨阁不谈。
尤其是此前不解红尘客栈为何援手相帮听雨阁的萝卜,非但对听雨阁的态度大有改观,且每思及朝廷很可能真会自掌嘴脸驱使一些江湖力量来破局时,便极其义愤填膺。
“朝廷势弱之时,皆不耻为鹰犬。”
“朝廷势强后,却又争当爪牙。”
“哼,江湖……”
萝卜把着酒壶醉语呢喃着,声音很轻,却满是轻蔑之意。
孤心魂也不去辩解太多,只说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萝卜无奈叹道:“但愿不要有那些意外才好。”
孤心魂摇摇头,身子随着脑袋的晃动摇摇欲坠,看似随时要从石凳上摔下,却在此时倚着石桌边缘,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说教道:“任何事情只要存在意外状况,不管发生可能性有多小,都要按最坏的情况去做打算。”
“先前所提到的三种意外,别说我们,就算是听雨阁自己都无法完全杜绝。”
“可正如我们明知可能帮不上,还是得遣人去走上一遭,单是我们能够打听到的情报,便足够证明听雨阁已提前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进行布局。”
“譬如藏在听雨阁的暗影十八骑已分批离开了江南。”
“十八骑打散后实力或略有削减,可每五人一组也足矣肃清一小部分麻烦。”
“还有蜀、黔地这些前些天开始,每天都会死不少江湖人,有些小门小派就此除名,还有些曾在九州四海叫得上名号的帮派也岌岌可危。”
“这事应也和听雨阁脱不开干系。”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前头拼死拼活,老巢却被端了。”
“只是听说那杀人者不过一人一剑,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
……
“是他。”
“只能是他了。”
西江郡幽死洞中丝毫觉察不到夏日的炎热,哭娘子轻拭去嘴角边沾着的几滴酒笃定道。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她又接着补充道:“从五天前开始,每天至少杀死十人,最多曾在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这些人不是在出恭时遭了毒手,便是在床笫欢愉间或是在睡梦中死去,总之都是在不经意间身首异处,都只有有预谋的暗杀能做到。”
“而不论他的身份是杀手夜枭,还是黑无常,都不难做到如此缜密的布局和干净利落的下手。”
“再者,这人三天前不是惊扰到了屠龙阁么,小熊难敌其手,还是武厉翺亲自现身解的围。”
“小熊的剑术虽难媲美若愚、云小白几人,却能力压俞乐之流,而这人不仅剑术不在小熊之下,且能在屠龙阁两大强手之下无恙退去,可见轻功也不差。”
“可别忘了云小白曾只身去过百花屿,在此之后约莫一个来月,便有一盲眼剑客现身于平海郡附近的盐城郡,出现在护送牛家父女的队伍中。”
“药谷虽在岭南,可要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蜀、黔两地来,实在不难。”
“只能说,那江小子命硬得很,跳下阴阳桥后大难不死,在药谷疗完伤后,出来更为生龙活虎了。”
哭娘子一边举例一边做着分析,似因酒至兴头,总不时伸出香舌舔舐着自己的双唇,双眸里尽是雀跃神采,尽管已知其名为姜逸尘,却还是将他当作江城子来称呼。
一番长篇大论自然不是自言自语,此时此刻在这清冷的洞中幽冥教五巨头齐聚。
上首处坐着教主冥河,四大判官分列左右两侧。
哭娘子和夜殇在冥河右手侧,幽鬼和卢昊在另一侧。
五巨头凑在一处可不是光喝酒,而是探讨着当前江湖局势,毕竟这些天来的江湖实在不太平。
听罢哭娘子所言,幽鬼立马接道:“真是他的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哭娘子为自己添满了酒,举觞朝幽鬼晃了晃,示意敬他一杯,并说道:“老鬼还在担心江小子会对我们动手呐?”
幽鬼在喝酒一事上从不含糊,干脆地一饮而尽后,亮出三根手指头,说道:“我只知道三件事。”
“第一,那小子在这幽死洞里可待了不少时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知道了多少。”
“第二,虽然难以置信,可如果那小子便是那盲眼剑客的话,那便说明他也参与了凝露台那一战,那一战是何结果不需多说,却不难想见那小子而今已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第三,那小子一路杀来,离西江郡也不远了。”
幽鬼郑重其事地前后晃动着三根手指,说道:“不怕那小子直接杀进来,就怕那小子偷摸躲着,时不时跳出来给我们两刀。”
未待哭娘子出言,一直默默喝酒的夜殇先道:“他不会。”
第五三九章 践行午宴
正值午膳时分。
当地小有名气的饭馆中,早早挤挤一堂。
嗯,是挤挤,不是济济。
互不相熟的食客挤凑在一桌,各点各的吃食,自顾自的味蕾。
靠角落的四人桌也坐满了客人。
当中有个白衣人。
远远一瞧,像是个富家公子,因为有几分贵气。
走前两步再看,却又像是个游侠儿,因为有几分风尘。
近前细细打量,便觉着应是个书生,因为太过瘦削老实。
姜逸尘并没往自己脸上鼓捣太多肉皮毛,只在眉眼处、鼻梁处和面颊处稍作了些手脚。
易容不一定非得从头到脚彻底改头换面,只要平平无奇、和光同尘、不惹人瞩目即可。
此刻,他右手筷子中夹着挂有几颗青葱、蘸着几缕汤汁的牛腩肉块。
左手上抓着根皮薄澄亮、肉白紧实的大鸡腿。
面前除了摆着锅红烧牛腩、刚被扯下一条腿的大半只白斩鸡外,还有摆放齐整满盘油光的脆皮烤鸭,以及被层层辣椒掩盖住的鱼头。
也就是这家饭馆在当地吃得开,否则要一下吃上这些草上走的、地上飞的、水上飘的、河里藏着的,还真得去那些名头响亮的大酒楼、大客栈才成。
这顿午饭姜逸尘吃得很奢侈。
看着很贪婪。
但吃相还是保持得很文雅。
姜逸尘平日从不吃多,至少今日桌上这些吃食够他分三四顿吃完。
委实是这几天累着了,饿坏了,特地犒劳自己来的。
绝没有铺张浪费、惹人眼馋的意思。
这几天,他忙着杀人。
为了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他需要杀很多人。
为了让蜀黔一带的武林风声鹤唳,他需要悄无声息地杀人,且让人无从追查到他的踪迹。
为了在尽量短的时日里,造成最轰动的效应,他的一切所为都得足够快,且教人后知后觉。
就像那辆跑往江宁郡的快马一般迅雷不及掩耳!
这次行动从谋划到施行前,除了隔着万水千山的老伯通过书信给予过一次点拨外,统统由姜逸尘亲策亲改善。
而几日来,当计划付诸实践后,显然是更为劳心费力的。
若不是往脸上贴了小半两猪肉,仅是五天下来,小姜已瘦得颧骨突兀可见。
五天来,没有一头猪死在姜逸尘剑下,江湖人士却足足有四十九人。
之所以当下还能把午饭吃得这么津津有味,吃得这么问心无愧,是因为早在确定这些下手目标前,他便找足了杀人的理由和借口。
每一个人的相关信息,既有道义盟暗部提供的情报支持,亦有当年飞飘等人于西江郡雁回客栈收集查货所得为佐证。
不论是为百姓惩奸除恶,还是为中州武林剔腐除毒,那些死去的人都可谓死有余辜。
死者中掺杂有百花大会当日将姜逸尘逼下阴阳桥一十三人中的七人。
数十个江湖人士,囊括了十余个大小不一的江湖帮派,不同帮派的个人间鲜少有实质联系与相互往来,亦不存在多少共通点,容易将这些人的死因串联起来。
涉及面广、相关死者牵连点少、强弱不一等等,各种无序而不对称的信息反馈到明面上来,便成了个极为复杂的局面,一时间琢磨不透行凶者意图的蜀黔一带江湖各派惶惶难安、人人自危。
倘若教他们知晓这罪魁祸首竟在此安然享乐、大块朵颐,势必在第一时间蜂拥而至,来将这厮粉身碎骨!
说来巧也不巧,真就有一位对姜逸尘近日所为了若指掌之人坐在其正对面。
只可惜这人似是个哑巴,几乎从进门到现在,一声不吭。
这人又不是个哑巴,毕竟也跟店小二要了一桌饭菜。
不过这人要来的一桌饭菜有且仅有两样。
一大碗饭特稀米汤特多的稀饭,和两颗拳头大小的素白馒头,朴素至极。
配合着那一身行者打扮,要不是脑袋上还留着头发,视之为苦行僧并无不妥。
事实上,这人比之姜逸尘要黑壮不少,可还是不难从那松垮的面皮上看出,应是最近瘦下来的斤两,此人无疑正是同姜逸尘一道从药谷溜来的紫风。
紫风是此次行动中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环。
为将影响力最大化,姜逸尘将战线铺展得很开。
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光凭姜逸尘自己可以办到,可难保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部署。
将同一路线上稍弱些的角色交给紫风处理,提高行动效率的同时,打时间差形成一人所为的假象,这便是紫风为姜逸尘带来的助力。
只不过,那个从覆灭石府阴影走出,三年来强自摒弃所长改换用剑,在护送牛家父女时为求稳妥重拾匕首却再次目睹至亲之人死去的大年轻人,这些年来所经历的风浪,或者说所经历的杀戮,不及姜逸尘之十一,此番在亲手了结了区区二十一人的性命后竟食难下咽。
当然这或许与三天前一次失手,被对方朝胃部狠狠踹了一脚有关。
鉴于此次行动计划之缜密,紫风捱的这一脚,已是二人组受到的最大伤损。
两天前,姜逸尘便让紫风罢了手,一来是出于对紫风状况的担忧,二来则是随着风声逐日传开,每过一天,他们所面对的困难便要多上数重。
就连他自身也毫无意外地被盯上了。
为数不多的眼线他能顺手除掉,却有条尾巴极不容易甩开。
便是为了甩掉那尾巴,他才不小心撞上屠龙阁的小熊和武厉翺。
好在尾巴被成功甩开,而他也没在屠龙阁二人手上吃什么亏。
虽然屠龙阁无法去证明他便是那神秘杀手,可经此一事,反倒更添凶名。
今天这顿饭说是给紫风践行,就此分道扬镳。
一人还要继续杀人、继续和这些江湖人周旋。
另一人则要回江宁去听候吩咐。
可二人明明在一张桌上吃饭,非得装不认识,说话还得靠打机锋掩人耳目。
面前摆的、嘴里吃的更是天差地别。
实在是古怪至极,滑稽至极,若非这饭馆里包罗万象,这副情景未免耐人寻味。
更好在同他们坐在一桌的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孩童,更没有老人和僧侣,只是质朴的庄稼汉,上桌后多顾着吃饭,时不时唠两句家长里短,才让他们二人有了一丝说话空间。
“兄弟,胃口不好就去找大夫看看,这么下去不行的。”
姜逸尘大口啃着鸡腿,对着对面行者露出个善意而慈悲的神色。
姜逸尘自然知道紫风是何情况,只是他这略懂皮毛的假大夫诊断不出是何毛病。
话中之意,便是让紫风回江宁时顺道去趟药谷让专业人士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紫风闻言抬头,咽下一小口馒头,按捺下婆娑泪眼,冲姜逸尘苦笑颔首。
……
……
幽死洞中,未及幽鬼开口辩驳一番,一白影骂骂咧咧地飘进场中。
“是他,是他,就是他!”
第五六九章 答案难得
话本小说中多少江湖人快意恩仇逍遥来去。
可真正投身入江湖后当知人在江湖飘时有多少无奈。
彼时所求莫过于一个心能安处,一个归属。
姜逸尘自觉是幸运的,他素来以道义盟一员自处,道义盟便是他的归属,不必去找寻,不必去选择,就像是与生俱来。
因为自他记事起,是道义盟收留了他,将他当作自家孩子抚养长大。
听从隐娘建议,走出安乐乡,步入诡江湖,或多或少都存有报恩的心思。
道义盟从未给予过他任何职位和实权,他曾因此遭过白眼、受过冷遇,纵然幽冥教曾应允他一席之地,他也从未考虑过彻底切断与道义盟的联系。
道义盟之于他,不亚于一手将他带大的隐娘。
道义盟是他的家,老伯、易大叔等人都是他的家人。
他可以使小孩脾性,固执地要亲手为西山岛的亲朋好友们报仇,但不论做何事,他从没想过避着瞒着家人行事,一如晋州城之行。
直到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配合着兜率帮和埠济岛,避开了道义盟所有耳目,偷偷来到江宁郡,只入听雨阁,不进菊园。
如果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都无法相信,那他究竟该为谁拔剑?
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吐出最后的疑问后,姜逸尘还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洛飘零不急于作答,兀自坐在圆桌边闭目养神。
待姜逸尘总算说服自己该抬起头来面对一切,脑袋与双臂间终于露出缝隙之际,洛飘零同时睁眼说道:“你是来寻找答案的,可在你打定主意只来找我而不去打扰老伯时,你心中已有了答案。你心中已经不再信任道义盟,甚至对老伯起了疑。”
姜逸尘的头又抬高了几分,只是长发垂落,遮挡住了面上流露出的挣扎。
“这是为什么呢?”洛飘零没有看向姜逸尘自顾自地说着,“或许在你内心深处,你还在责怪老伯,责怪当年他为何没有尽早发现西山岛的异状,以致你回去时正好瞧见亲人们血流成河的场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得像是为了磨炼你的心,让你再没有牵挂,成为个冷血无情的杀手,而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兵器。”
姜逸尘抬起了头,挺直了背,目无焦距却又似锁定了什么,浑身戾气屋中漫开!
单单是戾气的话自然不足以杀人,但心神不定思绪受《阴风功》影响的姜逸尘若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不利,念头微动,气劲迸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捞不回洛飘零的性命。
不过,敢单独留下开导姜逸尘,洛飘零显然能预见这种情形,连睫毛都没颤过一下,仍心平气和地自说自话。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但,你也清楚,成本太高,收益却无法控制。当然,你我和老伯一样,有时候哪怕仅有一成把握,也会选择孤注一掷地赌一把。”
姜逸尘笑了,笑得无声无息,艰难地开口,语气却如剑芒般狠厉,道:“赌?献祭百来人的性命,铸一口可能会自伤的剑?!”
洛飘零没有直接作答,只说着自己的判断:“我敢肯定,当年你若不把自己闷在西山岛上蹉跎三年,而是跟在老伯身边,不出三年,你就会变成第二个韩无月,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韩无月。”
洛飘零终于侧过头面朝姜逸尘,同样笑得无声无息,叹道:“现如今我们所要应对的局面一定不会这么糟糕,乐观点说,瓦剌和东瀛作乱的势头多半已被我们镇压。”
许是因为眼眶中藏有泪水,所以姜逸尘稍微眯了眯眼,便看清了洛飘零的举动。
他直视着洛飘零的双眼,想要从嘴中问出一个问题几乎比从一把锈鞘拔剑还难。
“所以,你要告诉我的答案便是老伯确实有问题?”
洛飘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尤为郑重其事道:“正如我先前所言,你与西山岛那百余条性命的取舍可以算是一步棋,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去为老伯开脱,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老伯会为了一点希望无所不用其极。等哪天你想好了,大可光明正大地去问他。我留下来,只想跟你说明几个事实。”
slkslk.com
洛飘零所言姜逸尘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不得而知,总之他的情绪已平缓了不少,屋中的气氛不再如先前凝滞压抑,他选择了洗耳恭听。
“早在你踏足江湖前,老伯对于道义盟的掌控力便已大不如前。”
“西山岛能被草上飞混进去,已暴露出不少问题,岛上多年安逸无事,是以松懈惯了警惕性不足,而第二次遭到多方围剿奇袭,则说明道义盟已没法拧成一股绳了。”
“老伯是老了,然而,道义盟近年来屡现颓象和老伯年纪变老没有直接关系。”
“老伯还是那个老伯,出问题的是道义盟本身。”
“道义盟创始之初便是盟会形式,各股志同道合的力量汇聚一处,又尊老伯为首,那时候的道义盟是一对拳,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可就像九州四海两盟被迫瓦解,朝廷这些年既在韬光养晦,也在利用江湖间本便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挑事端暗助力,对于道义盟的打压力度并不逊于九州四海。”
“付出终有回报,在朝廷的努力下,九州四海率先垮掉,道义盟也是形在神散。”
“本有的两对拳,而今东拼西凑勉强还算留有一拳在。”
“真正能为老伯所用的力量,不过韩无月掌管的暗部、南宫雁麾下南来北往的轻骑、龙炎灵代管的义云山庄、祁天问和慕容家共同打理的桃源镇至姑苏一线,以及老伯自己眼皮底下的菊园,满打满算正好一拳。”
一面听着洛飘零言语,一面心中默数到五指之数,确定再无第六方,姜逸尘神经紧绷。
脑海中频频闪过“商人重利”四个大字,喘了口粗气后,他还是带着疑惑问道:“有问题的是易大叔?”
似乎早知姜逸尘会有此问,洛飘零说道:“你这算不算疑邻盗斧?”
姜逸尘盯着洛飘零良久无言。
洛飘零无奈道:“看来我种下的怀疑种子,只能我自己来打消了。”
“不错,易忠仁是个商人,可他重义更胜于重利,否则他成不了老伯的挚友。”
“十年之前,有个针对老伯的局,近乎于天衣无缝的死局。”
“那一回,包括韩无月在内,任何环绕于老伯身边之人都被算入其中,被巧而巧之地调离。”
“事发前,没人觉察到丁点异样,就算是老伯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老伯数十年来几度险死还生,独独那一次,可以说是身子躺进了棺材板,就差板上钉钉了。”
“作为老伯左膀右臂之一,易忠仁理所当然遭到重点关照,正巧彼时他与老伯离得最近,在十里地外结束了一场富商间的酒局,直接醉倒在酒楼客房里呼呼大睡。”
“那场酒局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早在大半月前就已敲定,而且,为能挣来足够的资金让道义盟这个庞然大物更好地运转,易忠仁也常常在酒席间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只要易忠仁照例就这么睡过去,哪怕不在半个时辰内醒来,老伯便会一命呜呼。”
“老伯死后,道义盟会土崩瓦解,易忠仁避免不了难过愧疚,可时间会治愈他,他未来的处境绝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差。”
“他还可以继续当一个精明干练的商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武功,生死容易掌控,只要不去钻牛角尖意气用事动了为老伯报仇的念头,绝不愁没人赏识。”
“或许是老伯命不该绝,或许是挚友间的心有灵犀,易忠仁沉沉睡了一刻钟后便被尿憋醒了。”
“易忠仁身畔明里暗中常有八个好手相随,那一泡尿把他的神经逼得很紧,让他心念百转千回,感到不安,却不知不安源自何处,因为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状。”
“直到那时,他大可安慰自己是庸人自扰,好好睡一觉,可他还是没有太多犹豫,下命让那八个好手马不停蹄赶至老伯身边,以求心安。”
“老伯这才捡回一条命。”
毕竟老伯曾与石将军关系匪浅,龙耀又与石鑫无话不谈,洛飘零能说出这等鲜为人知的过往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怀疑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越发难以自制,姜逸尘听完故事后,直言道:“许是因此,易大叔更受老伯信任,也更方便其行事。”
洛飘零摇头道:“有这种可能,但你那易大叔本便不是简单的人,哪能没意识道这点,自那之后,他更为严于律己,更为小心谨慎,会出错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姜逸尘随口问道:“自那之后,他便不再喝酒了?”
洛飘零道:“喝,还喝,只和老伯喝,这样既不用害怕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遭人暗算,也不需担心酒后失言,被人利用。”
姜逸尘有些黯然道:“纵是如此,还是有出现意外的时候。”
洛飘零道:“错不在他,他能管得好自己,却管不住其他人,他能约束得了直系下属,也约束不了更宽泛的人事物,事涉金钱之事,素来都容易出破绽。”
姜逸尘道:“那听雨阁?”
洛飘零道:“有前车之鉴,听雨阁在这方面自然更为小心,在明面上听雨阁名下没有一项产业,小银全心投入在管理经营上,一年不到已银发爬头,若不是教人在旁好生照顾着,身体恐怕都要垮了。”
洛飘零重重叹了口气,他只有心肠再硬一些,让各个事项推进得更为顺利些,尽早结束这天下之局,才能无愧于这些石府旧人不顾一切地付出。
姜逸尘则还在做分析,说道:“听雨阁成员数量不比道义盟,加之还有兜率帮和埠济岛相助,情况是要好些。”
洛飘零坦承道:“之前做到自给自足不难,但久而久之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逸尘心思转得极快,当即问道:“吕家,信得过?”
洛飘零肯定道:“只要这天下还能姓朱。”
姜逸尘显然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或者说理解吕家的想法,道:“这……算是愚忠么?”
洛飘零做了个简单的解释,道:“自家人能够活得舒心安心,家族能够存续绵延更为久远,同时能够让天下人少受苦少丢命,就算是愚忠又如何?”
第五七零章 后山宝贝
诚如洛飘零所言,姜逸尘是来寻找答案的。
这个答案与兜率帮和埠济岛要传达的消息没有直接关联,只关乎姜逸尘今生至此最大的痛。
——五年前的西山岛之殇。
当年惨案发生后,姜逸尘在西山岛上沉沦度日。
浑浑噩噩中,他脑海里出现过一番消极假设。
然而,彼时的他不会也不敢去相信老伯会违背“道义”二字,置百余条活生生的性命于不顾,况且当中许多人还是老伯口中不时念叨的“朋友”。
那假设发生的可能性可说是微乎其微,几近万一。
可即便不敢不愿去相信那万一,再入江湖后,在为西山岛的亡命者复仇的同时,姜逸尘也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尝试着去还原真相。
多年来他没能从仇方中挖掘出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只能肯定各参与方无疑是把握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会联合出击打道义盟个措手不及。
这个机会毫无意外源自于道义盟内部所出现的各种纰漏。
这些纰漏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与道义盟的组成构架相关。
不论是只论是非对错的四海会盟,还是以匡扶天下公义为名的九州结义,这两大盟会本质上都是最为简单扁平帮派联盟。
架构不过三层,最上层曾有过两位盟主,两盟分别听从各自盟主号令。
自二十年前外夷之乱后,两位盟主不知去向,多半已战死他乡、双双仙去。
至百花大会前,两盟盟主之位依旧空悬。
百花大会后,两盟便给散了。
余下是盟、帮两层。
大盟层面,各帮交情交利,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帮派层面,互不侵犯,互不干涉。
相比之下,创立在此二者之前的道义盟组成成分则要复杂许多。
有诸如韩无月、幽冥等多是无门无派或孑然一身或自成一伙的江湖人。
有同易忠仁一般的豪商巨贾。
有南宫、慕容这类旧日世家贵族。
有自古以来便需走南闯北、与江湖难相割舍的镖局之流。
还有开客栈、米庄等明明是经营普通生计,却不得不与江湖打交道、身处江湖边缘的贩夫走卒。
除了不敢明目张胆地拉官拢吏,或将军方成员纳入盟中,各类成分可谓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再根据盟会具体需求,拉扯出各类功能分明、架构完整的团体,并订立出相应规则让整个盟会健康运转。
在随同韩无月学习时,姜逸尘便曾粗略翻看过暗部记录整理的道义盟名册。
有别于一般花名册,道义盟名册先以树状分支体现出整体架构,再依次对每个组成分部进行细致解构。
大至一个组成团体,小到负责具体事务的每个人,尽皆清晰在列。
哪怕是构造再为精细的机巧都会出岔子,更何况是一个涵盖面庞大、组织复杂的盟会。
loubiqu.net
是以,第一类纰漏的出现无可厚非。
另一类纰漏则由此应运而生。
在道义盟名册中,每个人名都被另行做上天干地支的标记。
十天干,标示着各个体与整个大盟会间的直接利害关系。
十二地支,则具体区分每个人的可靠程度。
诚然,即便暗部每半年都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名册信息做一次梳理更新,可说是极尽所能地让这些文字讯息更具备参考价值,仍无法避免人心难测。
关系利害的不一定信得过,牵连寡淡的未必不可靠。
被姜逸尘撞破的千竹林酒坊一案,就是由沙庆躲在幕后布局操控,仅靠着余涛和红玥这样的小角色便成功撬动了从桃源镇至菊园内部的一整条利益链,险些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远在江赣境峰山的牧羊人和豆腐西施,这类可看作与道义盟毫不相干的暗桩,他们本能不涉风险过着安稳平常的日子,却心怀感恩十几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尽自己一份力,纵然最后性命不保也不曾有过后悔和动摇。
道义盟宗旨恰如其名,有且仅有“道义”二字。
每个人心中对于道义的定义不尽相同,或者说底线有高有低。
在道义盟辉煌时,堪称整个江湖道义的代名词,值得所有人称颂。
当道义盟逐步由盛转衰,大家原本所愿去坚持和维护的道义便被打回原形,底线一步步降低退让,乃至彻底放弃心中道义。
依凭洛飘零之言,可以想见现在的道义盟有着千疮百孔的纰漏。
这两类纰漏姜逸尘要想查,可通过已知的线索,顺藤摸瓜,细察深究。
只是所需花费的时间可能是一年两年,可能是三年五载,也可能更久。
总而言之,泸州郡旧庙里一夜长话扭转了姜逸尘对于当年西山岛遇袭一事的判断,开始对老伯心生猜忌,促使他避着瞒着道义盟来到听雨阁。
然,那答案难得,那消极假设仍缺少切实依据去支撑,一切尚无定论。
要么是耗时费力地继续查下去,要么直接找老伯问个明白。
前者不是时候。
后者则是姜逸尘还没想清楚,如若真相确与假设相同,他该如何自处。
与其犹豫难决,不如暂将此事搁置,做些于当下而言更为紧要更有意义的事。
说不定随着接下来整个中州及江湖的事态进展,一些当年被掩盖的蛛丝马迹可能浮出水面,真相自将水落石出,毋须庸人自扰。
于是乎,在将自己单独关在房里半天后,姜逸尘便调整好状态加入到听雨阁所定计划紧锣密鼓的筹备中。
……
……
五日之后。
平海郡。
黄昏。
寻常这时候,村民们正好忙碌完一天的活,各自归家生火煮饭,是晚间生活的开始。
或是打猎,或是砍柴,或是去给果树浇水施肥捉虫的村民们都已该从后山上下来了,免得被后山上昼伏夜出的走兽给撞见,打了牙祭。
偏生今日,在村里头被称作小癞头的一个小青年,和村里另两个同伴走了一段下山路后,突然发现遗落了什么私藏宝贝在山上,生怕别人知道那宝贝是何物,小癞头婉拒了同伴相随好意,自己行色匆匆往上山路回赶。
小癞头年轻力壮手脚灵活,平日间没少帮村里人干农活,颇受大伙儿待见。
两个同村人本来便与其走得近,不至于去觊觎那从没打过照面的宝贝,鉴于小癞头保证天黑前一定回村,只好一起回村去同村头客栈的李掌柜知会声。
李掌柜和小癞头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合溪村人。
约莫是十年之前,两人先后来到合溪村,曾搭伙住在一间屋子过。
李掌柜年纪要比小癞头大一轮,长得老实本分,也有做生意的本事,两年后便娶了村里的张二妞,开起了客栈,与小癞头分开来过日子。
两人都已算是村里人,但有那段时日的相处感情,自然要比其他村民亲近些。
二人分开后还做着对门邻居,小癞头闲来无事时便会到客栈里打些杂工,要是手头拮据或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李掌柜则会反过来帮衬。
这会儿小癞头往山里头去,虽不见得会出什么幺蛾子,可为防万一,还是教李掌柜盯着些,要是天黑下来小癞头还没回来,好张罗人手一起进山去找。
……
……
小癞头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先是频频往山下看去,确认没人跟来。
而后不断环伺四周,没有发现其他村民身影。
脚上步伐便慢慢快了起来,绕往后山东侧。
一路风驰电掣,想必便是山里窜出条吊睛白额大虫来,也难一下子就将小癞头扑倒。
当他停下脚步时,已在一个地陷树倒的山坡上,与他今日劳作之处至少相差有五里地。
要是两村民还跟在后头,还能追上小癞头的脚步,恐怕真要被勾起兴趣,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躲这么远来藏?
看着眼前景象与月前所见,除了一些树叶变得枯黄、一些树叶长得更密、土石似又下陷了点深度外,没有更多变化,小癞头终是开口道:“没错,就是这儿了。”
话音方落,旁侧林中一阵窸窣响动后,走出了七道身影。
第五四零章 其意难平
整个幽冥教中除了总是大大咧咧的锁爷、枷爷会如此不合时宜地横冲直撞外,也只有白无常会这般风风火火了。
当然,用叶凌风自己的话来说,实在是自己的脚步太快,来不及叫人通报一声,人就已经到这了。
好在幽冥教本就不是个死守世俗礼法之处,见是他到来,众人的第一反应只会是这家伙又带来了什么消息,而不会是这家伙以什么姿势出现。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今儿洞中五人在瞟向叶凌风后,非但不急于听知叶凌风带来什么集训,反倒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汇聚一处。
五道目光落在那白净面颊的半截羽毛上。
那是根纯白无瑕、不沾尘埃的羽毛。
与此大相径庭的,是素来总把自己打理得白净整洁的白无常,尽管时下衣衫如新,可那一脸疲态和风尘令其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模样。
难得见叶凌风这副吃瘪模样,哭娘子噗嗤一笑,好奇着凑趣道:“哟呵,黄鼠狼是夜半偷鸡,咱小叶子这是大白天跑去和野白鹅较劲呢?”
叶凌风三两步来到哭娘子桌案前,毫不客气地把抓起酒壶,壶嘴对人嘴,仰天长灌。
冥河等人倒也十分有耐心,由着叶凌风通过那细长的壶嘴慢吞吞地将酒喝了个够。
酒水下肚,叶凌风抖擞了几分精神,砸吧砸吧嘴,整理了下思绪。
旋即将酒壶摁回桌案上,忿忿不平道:“那杀手就是姜小子!”
当下众人才恍然回神这家伙刚进来时的情景。
“还真是不出所料。”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哭娘子,拍手称快不到片刻,转而怅然若失起来。
冲幽鬼眨着凄楚可怜的眸子,捂着心口,哀声叹道:“老鬼啊,先前要是咱赌一把就好了,又能从你那赢来不少好东西。”
也不等脸色变得更差的幽鬼有所回应,哭娘子又变得像是个渴盼某个礼物已久的俏皮姑娘,仗着离叶凌风近,急不可耐地探出右手意图摘下那贴附在其右脸上的鹅毛。
叶凌风就知道哭娘子爱上手,赶忙抬手虚挡在右脸前,撤步往后一躲,便是一丈距离。
哭娘子观察入微,早一眼辨个仔细,一手摘了个空,也不着恼,呵呵笑道:“看来是招惹上咱那小江子了呀?被他的剑削掉了半两肉?”
这回叶凌风也被带着扯嘴笑了笑,叹道:“他认出了我,想给我个警告,要不是我硬凑上去,也不至于破相了。”
随后叶凌风一面摇着头绕到哭娘子身侧坐了下来,一面念叨着:“那小子现在可高深莫测的很,那种压迫感不亚于百花大会当日咱们临走前所能感受到的状态。还有,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挥剑的,跟上前一步才惊觉要遭,若非避闪得快,我这右脸从今往后可就得被刻上一道剑痕了。”
叶凌风只说了这么多。
便认真对付起桌案上的吃食。
他实在是饿坏了。
将话带到,将最新消息带来,接下来该操心的是在座几位。
一席话落,洞中随之陷入了默契的静默中。
上座的教主冥河,生得既横眉怒目、须发皆张,带着七分凶戾之气。
又宽脸大耳、体态雍容,显三分富贵荣华之相。
半鬼半神,恰有几分民间传说中阎罗王的模样。
冥河不急于表态,只是伸出两指轻轻架起那在常人手中大如号角、在其手里却似精致小巧夜光杯的犀角觥细品慢酌着。
其左下首处,夜殇回到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状态,哭娘子则端酒和叶凌风轻碰了碰杯。
右侧,幽鬼往嘴中猛灌了一大口酒,可想而知心有不忿亟待发泄。
唯一一个在叶凌风语毕后停止饮食,只并拢双指在桌案上无节奏敲打若有所思的,是长脸宽嘴铜铃眼、身着汗褂、袒露出两青绿臂膀的“嚎”判官卢昊。
少刻,果然是幽鬼率先“发难”,怪石嶙峋奇丑无比的脸狠狠地抽动着宛若地动山摇,嘶声道:“我还是之前的看法,洛飘零管不得,这小子却不能不管。”
幽鬼未重复一遍先前的观点,只此一言静待哭娘子或夜殇来答,再尝试去反驳、说服二人。
然而,幽冥教四大判官,“鬼”“嚎”两判官重武,“哭”“狼”两判官重谋。
要想在言语上牵着“哭”“狼”二人鼻子走,显然不易。
只听哭娘子款款道了句,“老鬼啊,这当口可不该意气用事。”
幽鬼便由说服者反转为自省者。
他很快意识到哭娘子所谓的意气用事为何。
他对洛飘零终究还是意难平。
数年之前,各方势力暗中围剿石府,艺高人胆大的幽鬼本以为可凭一己之力拦下漏网之鱼,怎料抢功不成反受力竭的龙耀和那一干名不见经传之辈重创,虽未丧命却不得不闭关将养经年。
那一役他过于小觑了龙耀座下首徒洛飘零,换来多年苦痛不堪。
屡次出关听闻其人武功尽废,却凭智谋在中州江湖上搅风搅雨,心怎能安?
按捺住坐卧不安的心许久后,再见即是百花大会,彼时对洛飘零打有小算盘的绝不止他一人,可在大乱之下,对方嗅觉极其敏锐,早早便逃之夭夭。
当从幽京传来有关于洛飘零的风声后,在钦佩震惊之余,幽鬼再也坐不住了,此子不除,他这辈子都得惶惶度日。
大半月前,他成功说动冥河让他带上四人欲在洛飘零南归途中设伏。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洛飘零生生熬了近一个月时日仍未动身离京。
直至蜀黔两地传出数起暗杀动作,各派心有惴惴,幽鬼才带人匆忙回赶,留下同行的叶凌风去查清具体情况。
当叶凌风将姜逸尘这条线索带来,相隔千里之地的事件脉络已彻底呈现在幽冥教众人眼前。
幽鬼想拿姜逸尘开刀,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是防范之心和报复之意。
之所以说是报复,便是在他心里,不允许洛飘零忽略幽冥教、忽略他的存在。
洛飘零一日不对付幽冥教和他,他若什么都不做,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才能化解潜在危机。
一番无用的折腾后,洛飘零他是管不着了。
对姜逸尘下手,既可暂解心头郁结,还有先前所言的防范理由,幽鬼哪会轻言放弃。
正当幽鬼打算再次强调下,姜逸尘与洛飘零好比道义盟与听雨阁,任由对方行事恐有大患时,夜殇先一步张嘴,占住先机。
“老鬼哥稍安勿躁,刚刚我说到这小子不会对咱幽冥教动手,接下来,便说道说道为何老鬼哥的顾虑不值一提。”
第五四一章 洞府长辩
从国到家,不论对外如何一致,在内时总免不了因立场不同、利益各异、意见相左而争论,乃至争斗不休。
江湖帮派更如是。
幽冥教立派久矣,内部争端亦屡见不鲜,能长存至今有多少是靠同门血骨铺垫出来的,矣不足为外人道。
所幸当世幽冥教中教内争端始终未上升到见血掉头的阶段,至于今日这种舌战情景,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似乎早便习惯了以一敌二,已将思绪理清的幽鬼可没打算让夜殇也来番长篇大论,让其在处理姜逸尘的问题上定下个和平基调,只怕木已成舟,遂直接冷哼打断。
“你以前那套说辞可没太多说服力。”
“交易,是个失败的交易。”
“这小子学走了《阴风功》才有如今这般成就,可在教中有大半时日都是在万毒冢渡过的,如何于教有益不敢苟同。”
“反倒是在临走前捅出了两三篓子,要没百花大会上尹厉那一出,恐怕没有那些名门正派来找麻烦,本教也要成众矢之的了。”
“这与养了条白眼狼何异?”
夜殇听言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老鬼哥说得对,这笔交易,我们确实没赚太多。”
“但,并不完全是失败的。”
“那阶段,教主率众入昆仑境,教中尖端战力只余你我二人,老鬼哥又需闭关休养,正是巢腹空虚最怕后院起火之时。”
“也是在那时候,有人摸到了教门口。”
幽鬼眯了眯眼,未思考太久,便道:“追月?那七叶一枝花是事先安排好的?”
夜殇道:“我想老鬼哥活了这大半辈子,应该很清楚,再如何游走于江湖边缘,江湖人终归是江湖人,更何况这女人的特点如此鲜明。”
听到“女人”二字,哭娘子忍不住插了句嘴,佯嗔道:“其实呀,男人女人都一样,特点太过鲜明就极容易被利用。”
说着她伸出两手食指,对着右手食指道:“七叶一枝花一直是我们教中不可或缺的药材。”
又对着左手食指道:“追月呢,对于越是新奇的事物就越感兴趣,只要适时将她带到合适之处,让她看到那不同寻常的七叶一枝花。”
最后,哭娘子将两食指面并在一处道:“那么,追月姑娘便不得不和我们产生交集。”
“而这天下间,似乎没有这位追月姑娘不愿去的地方,有她三天两头跑来山门前叫阵,还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老巢在哪?”
“至于谁能把算盘打得这么响,这江湖间我实在数不出几人了。”
见哭娘子双掌抱脸托腮,似乎真在数数,又似在沉吟。
夜殇顺势接过话头,道:“有了追月的‘牵线搭桥’,找麻烦的自然也就上来了。”
“和兜率帮搅和到一起的埠济岛那些人可不是安分主儿,不过好歹算半个同盟,只在暗中窥探,未有冒进之举。”
“听雨阁便不一样了,他们已经通过其他线索顺藤摸瓜来到西江郡,且有不少高端战力汇聚于江临镇上。”
“有洛飘零在昆仑境牵扯走大批人马,这些人便能在比往常更为松懈的环境下,去探寻各门各派的底细。”
“虽偶有意外,但他们做的已足够成功,否则那日黑无常也不会在冥府之握的外边,拦下个听雨阁的姑娘了。”
“那姑娘也被我发现了,我能留下她的性命,也看出了姜逸尘是在救她的性命。”
“只是,我若要当场留下那姑娘性命,姜逸尘会不会袖手旁观另说,在江临镇上的那些听雨阁人一定不会不管不问。”
“石府覆灭之事我们也是参与者之一,此事一出,对方在盛怒之下,势必会不顾一切来端掉我们的老巢。”
“届时,想来老鬼你我或许有幸先一步到真正的幽冥地狱里做个伴儿。”
听着夜殇将话头拉得越来越远,幽鬼虽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却已愁云惨布,言听即此,不服气地说道:“听雨阁而今势大不假,早在一年多前不见得如此,何必这般长他人志气,此中详细还是你臆想居多。”
夜殇不在此特作解释,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不过我心中既已生疑,自然会去试试另一种可能——和他进行所谓的交易。”
“我让他把那姑娘的人头带回来,不论人头有无或真假,只要他还能回来,还敢回来,便足够说明两件事。”
“——《阴风功》他势在必得。”
“——他与听雨阁间关系匪浅。”
“同时,我也能借他之口,将在幽死洞中所见的虚虚实实述说与听雨阁那些人听。”
“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权衡利弊为姜逸尘在我教的潜伏做考虑。”
“二来,聪明人绝不会在一知半解时做决定,在未弄清我教详尽前,他们不至于舍身犯险。”
“而幽死洞,便能获得门前一时安宁。”
“这笔交易到此,双方还算是互惠互利。”
“接下来的时日,你我也都了然。”
“杀戾最能助长《阴风功》的境界,初时很容易沉溺于其间而不自知,那时候姜逸尘便为教里除了不少敌患,不然,仅凭一身功法却毫无功绩,又怎能当上黑无常?”
“其后那山狮也好,姬千鳞也罢,这些篓子,说到底,只是捅的时机不对。”
“于我教而言,一点不亏。”
“可惜的是,这个交易没能继续下去。”
“我想,如果他还能是黑无常的话,那我们可要轻松不少。”
夜殇举起酒杯与哭娘子极其默契地隔空一碰后,一饮而尽。
听到这,幽鬼轻舒了口气,故作悠哉道:“确实,你们的示好已经给足了,那小子还不接,说白了还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个‘邪门魔教’……”
幽鬼言语未尽,哭娘子已急不可耐地截语道:“他也没不答应啊,不是在犹豫么,被跳出来的尹厉给打断了。”
夜殇和幽鬼举杯对视半晌,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夜殇道:“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幽鬼道:“不,你想多了。”
夜殇道:“老鬼哥还是觉得不能放任那小子不管不顾?”
幽鬼道:“你还没说服我,交易这档子事可说是不存在了。”
夜殇也不恼,自干了一杯,接着道:“那便说说这小子的品性。”
幽鬼不禁笑出了声:“品性?你想说这小子顾念旧情?”
幽鬼连连摇头,粗声道:“你应该清楚,人性这东西是最为靠不住的,可共苦难同甘,朱家开国皇上黄袍加身后绝口不提昔年乞讨之事,更别说对那些落难街头的流民施以任何援手。”
“人上人尚且如此,又遑论一黄口小儿。”
许是终于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反击,幽鬼心中暗暗为自己称快,也利落地干了一杯。
哭娘子闻言笑道:“老鬼哥此言差矣,这小子现在的处境并不见得好,那些正道人士见了要么就视为仇敌,要么便觊觎他一身秘密,反而躲来咱们‘邪门魔教’这边,日子能过得更舒坦点呢。”
“胡闹!”幽鬼愤而击案,“养了条白眼狼,走了便罢了,再回来,可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你们就不怕继续让他在我们这待下去,迟早再被咬一口,幽冥教便当朝不保夕么?”
夜殇道:“重点便是在这了,老鬼哥,你觉得除去过往那些仇怨外,那小子,或者说道义盟和听雨阁,有必要紧盯着我们幽冥教不放,甚至专程做个预案方针来对付我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幽鬼倒也不扭捏,大方承认道:“江湖本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夜殇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补充道:“除非,天要塌了。”
俗话说得好,天塌了,地陷了,小花狗,不见了。
任何仇怨在天塌地陷面前都不如只小花狗,还会有人去惦念。
换作以往的江湖,一个帮派或是家族被多方势力剿灭后,仍有残余,起势之后必得是反将那些实力给除之后快。
然而,倘若这个江湖所依附之地都已摇摇欲坠,那些“残余乱党”便未必会急于报仇雪恨。
幽鬼没有被夜殇此言击垮,说道:“这些也不过是你的推论,终究当不得真,保不齐他顺手就捅咱们一剑。”
为免双方陷入无意义地推理拉锯,哭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再次帮腔,做个总结性陈述。
“其实咱们教中最重要的,不过是丹药和人。”
“只要人还在,丹药总有机会去炼。”
“江小子所看到的,已是咱们这最坏的一面了。”
“但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
“也难拿出更好的方法来安顿这些人了。”
“至多来找我们讨个说法。”
“而只要这天塌了,或是变了天,这说法也便不需要了。”
“至于江小子能和我们牵扯上的仇怨,无非是丹霞山庄追屠无相门,以及西山岛那一遭联合奇袭。”
“丹霞山庄已被血洗,后续事宜是兜率帮妄动心思,与我们无干。”
“西山岛那一回,大家都有掺和,这江小子本来也是为报这仇拿地煞门开的刀。”
“然,世事多变啊,他还没来得及对我们下手,就不得不接受小夜夜的厚邀,成了我们的人。”
“现在的他,还真难直接对我们下手。”
“总而言之,我和小夜夜都认为,朝廷那边已阻止不了洛飘零回到江宁郡了,杀手夜枭又在蜀黔一带杀的兴起,虽说极难无止境地杀下去,但这两点的存在于朝廷而言可谓如鲠在喉。”
“毕竟朝廷最近暴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二人在两地各司其职,很可能殃及朝廷几方势力的原有布置。”
“坐视不理,吃的可不仅是哑巴亏,还可能丢了大局。”
“朝廷那边早晚会出招,而我们则要做好应对朝廷动作的准备,莫要再给朝廷当枪使。”
第五四二章 绿叶蚂蚁
幽死洞中的长辩没有持续太久。
幽鬼死咬着防范于未然,据理力争。
任哭娘子和夜殇再如何舌绽莲花为姜逸尘开脱辩驳,都无法绕开立场不一的根本点。
两两都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总得有人来拍板拿主意。
冥河便是这拍板拿主意的人。
冥河很清楚自己不够聪明,他相信四位得力干将会给他个满意的答复。
所以,自打叶凌风入洞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在等,等着四大判官商量出一个、两个对策来。
再权衡利弊,做取舍。
他很有耐心。
当然,任何一个吃过大亏后的人,大多都会更长记性,更为耐心。
六年前,幽冥教的丹药炼制便陷入了一段瓶颈期,且因长时间未有新药成丹、研发能力滞后、成品丹药药效不尽人意等问题饱受诟病,更是受到了隐秘而严厉的警告。
为此,幽冥教不得不在各地生事作乱。
一来,是为削减人手用度,缓和下日渐臃肿而累赘的阵容。
二来,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抛砖引玉”,靠着有问题的丹药,逼出江湖中潜在的丹药行家现身反击,从而将人才招致麾下,或以合作的方式,以此提高教中炼药底蕴。
这种低成本,又可说是草菅人命的手段,实属无奈之举,却很是符合幽冥教“邪门魔教”背有的臭名。
臭名之下,自然难招募来什么人才。
多是些或资质平平而眼高手低、或毫无功底却剑走偏锋的鱼目混珠之辈,来到帮中要么熬不住较为艰苦的环境偷偷溜了,要么便有一日是一日地混着,至今都还没能出现个孟婆能看上眼、给跟着打下手的副手。
所幸东方不亮西方亮,人才找不到,合作伙伴却捞到几个。
当中最教人觊觎的莫过于那个藏于苍梧山深处、传承久远却鲜为人知的云天观了。
为将那苍梧一隅收入囊中,同时为壮大教中基业,幽冥教对那一役可谓筹谋许久。
谁知本该悄无声息拿下的一战,因为数个意外人物的介入,枝节横生,功亏一篑。
两年前,幽冥教败走云天观,冥河没有去怪罪任何人,但他对于手下判官们的信任却出现了动摇。
那是他为数不多地一次没去信任三位左膀右臂的判断。
彼时幽鬼还未出关,哭娘子和夜殇带着大队人马黯然归来,冥河却不顾劝阻,毅然决然带着“哭”“嚎”两判官及一众战力去往昆仑境,意图靠生擒得洛飘零,补云天观耗损的人财心力。
岂能料,就这一次略显意气用事的决定,便让幽冥教元气大伤。
自巽风谷灰头土脸归来后,幽冥教教中虽说尖端战力尚在,可中下层人手大大锐减,以致教中日常工作运转都难以为继。
那段时日是幽冥教近十年来人手最为紧缺、底子最为单薄,冥河自认为最阴暗的日子。
也是在那段时日里,那个他仅见过寥寥数面、只觉得是老实干练的黑无常横空而现。
不论从行事能力还是从武力杀伐来看,这个黑无常都要比上一个强。
冥河在阴郁中不断自省反省,仔细想来,其实苍梧山那一役除了没拿下整座云天观外,以一些虾兵蟹将的伤损,换云天观珍藏的丹药及药卷,实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自那之后,冥河的耐心便如寒潭深水,风雨难惊。
眼下,听罢三个判官的说辞,冥河倒是真希望这黑无常能回归幽冥教为他所用。
可如果得不到呢?
便毁去?
冥河自认没有那么幼稚,非此即彼。
诚如哭娘子、夜殇所言,晾着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可显然,现在还未到冥河做出决定的时候,因为还有个人同他一般一语未发至今。
在另三位判官互抛观点互塞言辞间,卢昊并拢的双指时而敲打着桌案,时而停靠在桌案。
他没向任何人敬过酒,也没有任何人朝他敬过酒。
他敲打桌案时也不扰着别人,那声音应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仿佛与在座任何一人都格格不入。
只是在幽冥教中没人会把他视若无睹。
毕竟他也是四大判官之一。
很快,他便不得不开口发言了。
因为冥河已经问出了口:“小昊,你怎么看?”
卢昊停止了双指的敲击,没有行什么大礼,却是朝冥河方向端正了下身子,说道:“既成威胁,不可不管。”
此言一出,哭娘子撅起嘴扮不快,夜殇不以为意地继续饮酒,幽鬼默默侧头噙笑表示赞许。
叶凌风则极不自然地伸手轻抚过自己脸上贴的鹅毛,似乎在说“这怎么管”。
果然冥河跟着问道:“那该怎么管?”
卢昊指了指自己,对冥河郑重道:“我去管。”
未待其他四人做出反应,叶凌风先跳脚道:“你追不上他!”
卢昊看向叶凌风,道:“或许他会来找我。”
叶凌风眉头一皱,满脸不可置信,却知卢昊是从不开玩笑的主,他能说出这话来,定有什么倚仗和把握。
哭娘子和幽鬼相顾惘然。
只有夜殇在倒酒入喉时,手腕稍稍一颤,似是猜想到了什么。
冥河亦颇为不解,继续发问道:“为何?”
卢昊道:“西山岛那回,我去的。”
……
……
踏、踏、踏。
盛夏时节,越靠近江南地域,便越容易觉着被一片郁郁葱葱包裹围拢。
一辆大黑马车自北向南平缓而迅疾地行进着。
那些马儿光看着便不是普通马儿,拔腿矫健,落蹄稳当。
马蹄声非但不嘈杂急乱,反而极富节奏感。
倘若能从天穹上俯瞰而下,想来应可见得,在一大片绿叶中,一只黑体小爬虫,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在叶片上贯通上下的主叶脉上,似乎没有风吹雨打或是任何意外,能停止其前进的步伐,改变其前进的方向。
马车中,洛飘零的目光正停留在手间一片绿叶上及绿叶上那只孤独的小蚂蚁,作如是想。
小蚂蚁,自意外脱离蚁群“卷入这场事非”,已过去一个时辰。
从最初的着急忙慌,到逐渐认清现实,这片不到巴掌大的叶片早让小蚂蚁以各种姿势跑了个遍。
洛飘零没来由地想做个印证。
于是,他倒拎起叶柄,朝叶片上轻吹了口气。
“天旋地转”之下又有“劲风来袭”,已是经历了一系列变故波折的小蚂蚁并未惊慌失措,负隅顽抗地停留在了叶片上。
只是,小蚂蚁的脚步终究是停下了。
见此情景,洛飘零无奈一笑,果然还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开口道:“渡鸦,前头找个坡缓的地方停一停吧。”
车厢外的车夫闻听此言似乎没有多少意外,应了声是。
随而缓缓放松了驱使马匹的缰绳,慢慢握紧了腰间佩刀。
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听雨阁两位阁主疾行南归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车夫。
车夫名唤渡鸦,曾为暗影十八骑的总旗。
前两位车夫自然也是暗影十八骑的成员,他们在履行完各自使命后,会通过尽量安全的方式晚一步回到江宁郡。
另十五骑则拆分作三个五人小队,他们的个人实力确难同一些江湖高手媲美,可要以成型的小分队战力作论,他们已能在马车南行途中竖起一道流转屏障,清退驱散不少蠢蠢欲动的伏击之敌。
渡鸦明白,这南归一途,终究是没法平安度过的。
彼时牛家父女南行能“请”来两大煞神镇场威扼四方,既是奇招,亦是绝招。
奇在神来之笔,竟能同时邀来十四恶人榜首双恶来出功出力。
绝在这等伎俩,只能用一次,不会有下一次,十四恶人可不会在同类事件上给忽悠两次。
上一回,本该血雨腥风的独木桥成了一路坦途。
这一回的血雨腥风则是再如何都避免不了了。
“吁~”
随着渡鸦一声唿哨,牵引缰绳,大黑马车三夜三天来第一次停下了驰骋的脚步。
事实上,只要跑到天黑夜深,他们就能成功进入江宁郡的地界了。
只是,如今这车上只剩副阁主和他两人,再跑下去本该在车里的另三人,可不知得被甩得多远,更不知他们会否遇上些难缠的强敌,所以,他知道这车早晚得停下来。
“不幸”飘入车厢中的大绿叶和小蚂蚁不可谓不幸运。
因为前者原先生根处的绿树或许已被刀劈斧砍,体无完肤。
而后者的一整个族群可能都已被捻作齑粉或被血水淹没。
马车方圆十里之外,无时不刻不再进行着这样或那般的袭杀与反袭杀。
来自于各门各派各种势力的五人小团队数,从初时屈指可数至逾近江宁郡处攀升到半百之数。
其中有八成队伍是来袭杀听雨阁副阁主的,仅不到两成是来相帮衬的。
当然,不管是来杀洛飘零的,还是来救洛飘零的,都不敢轻易教人得知了身份,掩行藏迹而来,未见洛飘零真人皆不敢亮出真手段,是而也给听雨阁的防范带了些便利。
一路以来那些袭杀小团队始终未能杀入马车方圆十里之内。
直到半盏茶前,才被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敏锐察觉到有漏网之鱼欺近。
在阁主梦朝歌和出京讨江南媳妇的吕家大少要求下,三人一齐下车,打算在进入江宁郡前了结此事。
第五四三章 鬼市水贩
蜀黔两地地广物丰,人口繁杂,多有三教九流出入。
也因山高皇帝远,贸易管理相较疏松,遂有大量鬼市应运而生。
单是两地间成规模的鬼市便有五个之多,比之中州广袤的东北地域足足多出三个。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
鬼市中的商品可谓五花八门,大到家具器皿,小到生活用品,贵如奇珍异宝,稀如古董字画,乃至药材衣服蔬菜等等无所不有。
当然,在中州江湖中,任何鬼市里都少不了售卖或稀世奇兵、或良药秘方、或武学孤本,只是要说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全凭买卖双方间手眼鼻嘴的较量了。
鬼市中大多事物来历不明,赝品、残次品数不胜数,挑买东西要靠本事,更要靠运气。
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市,多有此中生意人鬼不分的缘由。
至于鬼市里的江湖规矩则都是约定俗成而来,只谈生意不动手,你若有心坏此规矩,自要承担相应后果。
黔地东南部,有一鬼市兴起于三镇交界之间,乃黔地两大鬼市之首,名“黔墟”。
黔墟,春冬每七天一开,夏秋则夜夜开市。
时已子时过半,便是西边的天光再如何比东边要晚暗下来,此时的天已彻底被披盖上层幕布,光透不进,月钻不出。
鬼市中不点灯火,这一夜的黔墟,目难识人,更不易辨物。
不知是否因此少了许多人。
既少了许多摊贩,还少了许多顾客。
又或许是因为某些江湖因素,才少了这些人。
若说朝廷与江湖密不可分,有此消和彼长。
那么,市井与江湖间则多是共生关系,江湖定,则市井宁,江湖乱,则市井危。
连续多日的江湖暗杀案件,朝廷未予理会,江湖上则是风声鹤唳各自戒备。
而落到普通市井百姓的生活里,便是夜不能寐,战战兢兢。
家有小孩的妇人已编排出个黑夜杀人魔头,专来唬住夜间精力过剩、喜乱溜达的小孩。
没有小孩的妇人则警戒自家丈夫莫要流连夜间世界迟迟不归,毕竟那些被杀死的人据说也不是什么好鸟。
于是乎,今晚的黔墟中只余下那些或受生活所迫,或被利益引诱,或因欲念驱使者汇聚而至。
黔墟西侧,也便是鬼市入口处。
寥寥摊贩零散分布着,没有一摊紧挨一摊的场面。
照常而言,入口处所卖的事物多也不是什么稀罕货,越往深处走,越是人声鼎沸处,摊贩越聚集,好东西便越多。
不过,这三日来入口处多了个售卖酒水的摊贩。
有他在前头吆喝,不少来赶墟的顾客都在入口处多了些停留,连带着旁边商贩也更有些人气。
那摊贩看模样是个中年人,面容虚胖微黑,脑门上轻易可见三道抬头纹。
总是穿着略微宽大的衣裳,以掩饰那略显笨拙的身材。
其身前地摊上摆着三个酒坛、六个大碗,专供往来顾客尝鲜。
身后则有一小推车,堆满了二十余坛酒等着售卖。
过去两天里,这摊贩的生意还算不错,基本都是满载而来,空车而去。
只不过,前两天里赚得的银两应算不得多,因为冲着他吆喝而来尝鲜的人实在太多。
那“一碗提神醒脑,两碗永不疲劳,三碗金枪不倒”的广而告之之语对任何人而言,尤其是男顾客居多的鬼市里太具冲击力,教人忍不住想来上一碗一试究竟。
而尝鲜价一碗十文钱,又卡在让大家伙觉着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的点上,大多人自然不会吝惜那点儿小钱来长点见识。
不过用这摊贩自己的话来说,全是赔本赚吆喝了。
因为他卖的不是普通酒水,而是琼浆玉液。
每一坛都是用秘制蜂王浆配上其他药材炼制发酵的,虽做不到永不疲劳和金枪不倒那么夸张,却有清热解暑、滋补肝肾的实效,成本可谓不低。
他将这琼浆玉液名作“老神水”。
老神水一坛堪堪倒满十碗,只赚得区区百文钱;单坛拿出来售卖,至少值得银钱五两。
就这说法,信者少,不信者居多。
来尝鲜的顾客中自然也有行家,知其所言非虚,非但要买下所有老神水,甚至不惜出重金求购酿制秘方,却被婉言谢绝。
说到底,老神水摊贩自己还得靠这独门手艺过活呢。
不知是为防“家传秘方”被研究出门道来,还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关心,每个顾客最多能从摊贩这买走三坛老神水。
老神水摊贩总为此苦口婆心地作解释:“这老神水呀,是药非酒,是药三分毒,虽为佳品,却不可贪杯,每日所喝莫逾五斤,多则有害无益;且难以久藏,宜在一两个月内用毕,囤多了,属实浪费。”
众人听来头头是道,遂将信将疑地按着人家的规矩来。
总而言之,黔墟中大多商贩顾客都认为这老神水摊贩若能供应不断,每夜坚持来此,不出一月当赚得盆满钵满。
就像今晚,这老神水摊贩来得比前两日都要早上个把时辰,随着顾客络绎入墟,那一车老神水已然售出大半。
回看着推车上余下不到十坛的老神水,摊贩似是不着急赶着卖完回家,老神在在地坐回绣墩上,静候下一位顾客光临。
相较于前两天,老神水摊贩的时间更为富余。
毕竟前两天他要做的事儿可不只是卖老神水,还有杀人。
这老神水摊贩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如无意外,这个时候洛飘零等人应以成功回到江宁郡。
同样如无意外,今夜姜逸尘还需杀人。
这回,他要杀的只有两人。
为了杀这两人,他已准备了好些时日。
首先便是准备这所谓的“老神水”。
如他所言,这些老神水是药非酒,且是健身滋补之物。
这酿造秘方自然不会是姜逸尘家传的,而是出自药谷。
药谷里从不缺各种滋补饮品的药方,姜逸尘只取其一便有大用。
而那秘制蜂王浆亦是实打实的药谷出品,是药老体恤晚辈,赠予姜逸尘随身进补的。
秘制蜂王浆虽只有两罐,可对不得不东奔西走的姜逸尘而言已算是累赘。
更无法在短期内靠一人吃光,索性拿着这味主原料,找到醉红颜酒楼在黔地一带新设分馆,私人订制了百坛老神水。
手艺流程全由姜逸尘口述,药谷独家秘制的蜂王浆也仅此两罐,故而也不需担心老神水秘方外传泄露的问题。
而能够在不到十天之内酿出百坛滋味不差的老神水,可见醉红颜酒楼在酒水业务上的扎实实力。
百坛老神水卖了三天,行将售罄。
姜逸尘仍还能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便是相信在卖完这些老神水之前,定能钓得鱼儿上钩。
他要钓的两条鱼,一人名唤郑仑,一人叫作陈岐,乃烽火楼的哼哈二将。
当初姜逸尘重出西山岛,于迷雾谷峡道处襄助梦朝歌等人脱困,杀了数名紫夜轩和琳琅居的重要成员,正是被此二人添油加醋地构画出另一副场面,一面加重了听雨阁窃印嫌疑,一面则构陷魔宫滥杀江湖同道。
彼时魔宫能沦落得四海会盟多帮群起攻伐的地步,起始舆论造势上可都是哼哈二将的汗马功劳。
因冷魅这层关系,姜逸尘对于过往的魔宫总不免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可此番将郑仑、陈岐挑做下手目标,却没多少同仇敌忾的意思,若说有,也仅是顺水推舟。
姜逸尘所看重的,还是二人的能耐。
这两人不过二流武艺,偏偏很能听,很能看。
烽火楼也便是凭此二人构筑了在中州可跻身前十的情报网,比起大多门派都能早一步收悉各地情报线索做出相应动作。
于不明底细的人看来,此二人也正合了那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在话下。
是故,在偌大江湖中战斗力只位于中游水平的烽火楼,却总能在各种重大场合中展示下不小的存在感。
姜逸尘动手以来这些天,能嗅到他踪迹的眼线耳目便有三成是由郑仑、陈岐统一管理调配的。
姜逸尘要是就此抽身而去,二人自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可要再过些时日,再来几个强手加入到针对他的猎捕阵营中来,那他迟早将落入天罗地网的困局中。
所幸早在从药谷出来前,姜逸尘便对二人有所防范,时至当下,他仍占据着绝对主动。
事实上,以郑仑、陈岐之能,烽火楼这等二流帮派决然留不住这俩人才。
可他们在烽火楼一待便是十几二十年,不曾有过另觅良枝之心。
难能可贵之余,却也不免让人另作他想。
譬如此二人无甚野心,索求不大,遂甘于一处,高不成低不就地混着。
又或者,烽火楼并非二人的真正东家,背后另有正主。
姜逸尘所猜测的便是后者,果不其然进一步探查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二人的情报收集能力与之爱好息息相关。
二人都有极大的收藏癖,对新鲜事物都有极大的占有欲。
而要满足他们的收藏癖和占有欲,单凭在烽火楼中内外行事所赚得的银两是远远不够的。
也便是说,存有潜在第三方,对二人进行暗中利益输送,让二人长期处于低位发挥作用,既能让他们安心作为,又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除此之外,鬼市于二人的致命吸引力亦是不言而喻。
倘若是在一两年前,姜逸尘自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在道义盟暗部支持下顺藤摸瓜,将郑仑、陈岐这条线上捆绑的网络一股脑揪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可眼下却是抢时间逼出手的关键当口,二人只能被当做打草惊蛇的献祭品了。
当然,只要二人能耐住寂寞,在今日鸡鸣之前,不在这黔墟之中现身自还能多活些时日。
怎奈何二人每辗转一处,总会去东瞧瞧西看看,既是为打探情报,也为寻觅新鲜感。
两天之前,二人便已来到黔地,尽管已来过不下百回黔墟,可每一天的鬼市于二人而言都是不一样的鬼市。
二人或出于谨慎,或是忙于猎杀姜逸尘的布局,忍过了两夜。
这第三夜,可还能自缚手脚,无动于衷?
第五四四章 死无声息
夏夜风微凉。
吹皱了酒碗中的老神水。
也吹皱了两个人的额前纹。
当扮作宽厚中年摊贩的姜逸尘向面前两位顾客分别递出两碗老神水时,两个人已不着痕迹地对过了眼神,留了分警惕。
此二人,一人身瘦如竹,眼大如铃;一人壮硕剽悍,耳阔似扇。
不是姜逸尘所守株待兔的郑仑、陈歧又能是谁?
过往每至黔地,黔墟便是他们当夜的落脚处。
昨两夜忙得抽不开身,今夜再如何也得忙里偷闲跑来“解解馋”。
所以二人来赶墟算不得晚,已是在黔墟里好一番晃悠,散了些钱财,过了些手瘾眼瘾,才慕名转回来入口处这个号称“金枪不倒”的老神水摊前。
摊贩的车斗里早便空空如也,余下三坛尽数摆开。
有客来尝鲜,这倒数第三坛便不得不启封了。
此时此刻,郑、陈二人的注意力更多落在了两碗酒水中,没有将摊贩那宽大到见不着袖边的外袍当回事,也未曾去注意摊贩伸出的左臂似要比右臂来得更为笔直些。
二人谁也没接过姜逸尘递来的老神水。
“尝鲜,尝鲜,我们只喝新鲜的,这两碗钱算我们的,你先喝了吧。”
高瘦的郑仑扬了扬下巴,本便高出姜逸尘近两个头的他,几乎把整块脖颈毫无保留、毫无防范地亮给了一个欲置他于死地之人,而他的话语声基本也是奔着高处暗处去。
老实巴交的摊贩姜逸尘闻言,不免愣了愣神,该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强自堆笑地缩回手,用着这几日打磨出来的低沉嗓音道了句:“二位爷可真是小心呀,咱这小本生意,哪敢弄啥坏?”
说罢,便微微昂首,缓缓将右手碗里的老神水一滴不剩地倒入嘴中。
只停歇了将左右两碗互换的功夫,如法炮制喝掉第二碗老神水。
整个过程郑仑、陈歧都目不转睛,确认了两个细节。
摊贩的嘴没碰过碗。
摊贩的手指头也没触碰过碗内沿。
在他们看来,若摊贩为江湖人,最教人难以察觉的下毒手段莫过于此。
然而他们始终未觉摊贩将左手碗过到右手来再喝有何不妥。
又或许是无边夜色下,能专注在一二细节上已属不易。
“帮着试完毒”后,姜逸尘没有做些咂巴嘴或是抬袖擦拭嘴角的多余动作,只为展示自己的坦荡,更是努力扯嘴冲两位顾客笑了笑,说道:“多谢二位爷给赏。”
旋即极为自然地接上一副王婆卖瓜的得意神色,道:“这暑夏天,一天能尝上个三碗,当真觉得和从西王母那讨吃到琼浆玉液一般无二,真是天上人间的享受。”
一番小小试探,确信没有大问题后,郑仑、陈歧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陈歧稀罕道:“得咧,吹得跟真有西王母蟠桃大会,你还去似的。不过,你敢这般夸,别人也敢跟着捧,想来是差不到哪去,是该好好尝尝。这样,你这三坛酒我们便给包圆了,十五两予你。这两碗,先给添上吧,晚上到现在也还没喝上口水呢。”
“好说好说。”姜逸尘点着头哈着腰,放平两个酒碗,抱起新启封的酒坛,揭开封泥,就要开始添酒,却是半道停了动作,看向郑仑、陈歧有些心怯地笑问道,“要不二位爷辛苦些,自己倒着喝,也更放心些?”
二人一听这话,显然不会觉得舒服。
谈吐声本便尖细的陈歧当即锐声道:“嘿!你这货心眼忒小了点,搁这儿挤兑我们呢?”
话虽如此,但这点儿小事还不至于让郑、陈二人直接翻脸置怒。
陈歧干脆蹲下身,从姜逸尘手中抱过酒坛,鼻子往酒坛口凑近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门道来。
一边往两个碗里倒着老神水,一边说道:“你那什么永不疲劳、金枪不倒我不信,清凉解暑倒应立竿见影,毕竟隔着酒坛子都觉着满手清凉。”
姜逸尘解释道:“这不是为了博个噱头,好吸引各位爷来么?”
郑仑颔首认同,接过陈歧递来的酒碗直接一口闷。
陈歧跟着一饮而尽,感受着舌尖喉咙里的清凉舒爽滋味慢慢遍及全身后,才竖起食指摇晃着指点姜逸尘笑道:“是好东西!你啊,就仗着这玩意儿不愁卖才有恃无恐!”
姜逸尘只是赔笑:“说的是,说的是。”
其后,姜逸尘便成了局外人,二人自行满“酒”喝“酒”。
第二碗,第三碗,畅快干掉。
“三碗,好……”
三碗作罢,陈歧举头对天阙,正打算抒发一番心中感慨时,话语声却戛然而止!
只是临近之人耳中所听到的话音重点全然落在一个“好”字上。
这无疑是对老神水最大的赞誉。
一时半刻间,除了老神水摊贩姜逸尘外,再没人知晓这立身不倒的陈歧不仅没了声音,也没了性命。
郑仑亦是如此。
老神水秘方中提及贮藏时因避免受凉受寒,否则将在短时间内出现凝结现象。
抱酒坛那短短片刻,姜逸尘便暗暗发功渡入霜雪真气。
不论郑仑、陈歧会否喝到三杯,左右不出半盏茶功夫,都会在某一刹那因喝进体内的老神水出现的异变而口不能言,乃至徒受痛楚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所幸,他们应还来不及感受任何苦痛,便被抹了脖子。
从始至终,郑仑、陈歧都没看到暗哑出鞘,死得悄无声息。
其实在如此天色下,若非处在姜逸尘身周十步之内,想来没有人能察觉到其在刹那间略微飘荡而起的左袖袍。
一如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聪明总被聪明误,想来郑仑、陈歧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瞬会突生感慨:他们最为如鱼得水之处,也是最容易葬送他们性命之地。
当然,相比起其他死于姜逸尘剑下的亡魂,二人也算是让姜逸尘颇费周章了,毕竟姜逸尘可是将戏演到了最后一刻。
二人也挺给面子,给了姜逸尘太多出手机会。
只是只有最后那个机会出手,将造成的动静最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自脖颈处缓缓淌出的血水终于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黔墟入口处两个呆立不动者的异状才教人发现。
不小的一阵骚乱后,二人的身份得到确认,乃是烽火楼的哼哈二将郑仑陈歧,是江湖人!
提及江湖,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近日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暗夜杀人事件。
却不敢将那老实巴交的老神水摊贩与此联系在一起。
毕竟还有人留意到那老神水摊贩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妥当后才离开黔墟的,当真是其所为,又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细思恐极!
恐慌逐步蔓延开来。
想来夏秋夜夜开市的黔墟也不得不暂休些时日了。
第五四五章 救美英雄
夜入江宁。
该是安享梦乡的时分。
听雨阁上下却是在好一阵忙碌后,才逐渐归于宁静。
今夜,两位阁主总算是安然归来。
可今天,却有许多听雨阁成员回来的只有身体,魂魄已归于天外了。
临近江宁郡的最后两百里路可谓是四处花开。
只是那些花都是血花。
在这两百里路前,沿路掩护阁主马车的各小队人马,所需做的不过两件事——拖延和回撤。
只要拖延上一时半会儿,便足够让飞驰的车马将那些截杀者远远甩开。
其后,他们便可抽身而退,免被恼羞成怒的截杀者揪来宣泄愤怒。
可最后那两百里路中,出现的截杀小团队数以倍计,实力水涨船高,破入马车方圆十里防线的愈来愈多,没有杀戮和牺牲便难以铺就两位阁主归途。
这一役,听雨阁共出动四十三人,十九人殒命。
其中的暗影十八骑虽全员留存,却也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没个三五月恐难恢复成型战力。
前来襄助的五十人,无一不负伤,死有七人。
而参与截杀者约近三百人,最终过五成将性命交代于此。
短短数日间,听雨阁阁主南归一路及蜀黔两地暗杀事件,拢共二百有余的江湖人士命绝。
乃是百花大会后,江湖上出现的最多人数伤损。
本便风雨飘摇的中州江湖再受冲击,昔日的琼楼玉宇正摇摇欲坠。
……
……
雨声淅沥。
似在为那些远去他乡的人儿以泪践行。
也衬得深夜的听雨阁格外幽静。
一客宿雅阁中的气氛,却未显得太过沉闷。
原因无他,一位赤条条的公子哥儿趴在床上,轻哼着悠闲小曲儿是怎么都难让人一直陷于情绪低谷中。
幽京来的吕家大少吕风今天可得意得很。
出门在外,三更半夜天,有益友在畔关怀体恤,更有佳人同塌红袖推背,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很难想象这位在幽京城中风评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在面对非生即死的血雨杀伐时竟还能不乱阵脚、泰然处之。
显然这位吕家大少不止有世人所看到的游戏人间一面。
只是该说此人是有颗大心脏呢?还是太过没心没肺?
又或许兼而有之?
好在梦朝歌和洛飘零倒未有丝毫反感,想来这段时日间的相处下已深谙其脾性。
“哎,舒服~”
下身盖在神锦衾中,赤着上身趴在竹榻上,由着美人柔荑轻拢慢捻的吕风口吐靡靡之音。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梦妹子。”
本是阖眼静心享受的吕风把脑袋从臂弯里稍稍挪出来些。
瞥了眼身侧只管上药并不他顾的梦朝歌,继续道:“像你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得刀剑,还不嫌弃男人臭的天仙妹妹实在不可多得,若我家中没有妻妾成群,还真想着把你讨回去当媳妇。”
许是对吕风这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又或是感恩于对方今日的舍身救命之情,梦朝歌听言并不着恼,随笑应了句:“那我这辈子倒是不缺钱花了。”
吕风自豪道:“那~是!”
说者无意,听者上心,倚坐桌旁的洛飘零忽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师妹向来便是很优秀的,自小便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不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很讨人欢心。”
若非如此,不说她只是石鑫收养的义女,便是石鑫亲生女儿,也难让师父龙耀心甘情愿收她为徒之余,还让其他早入门弟子乱着辈分称她为大师姐。
自武功全废后,洛飘零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将视线落在中州江湖与朝廷的整体局面上。
在江湖上谁人提及听雨阁无不先提洛飘零,好似他是个挂着副阁主头衔的正主。
而梦朝歌不过是挂着石鑫义女名头的幌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听雨阁上上下下的帮规制度、生产经营、人员调遣等等事无巨细,全是由阁主梦朝歌亲自过问、细致打理、统筹安排的。
虽不乏有石中火这类大管家具体操持,季喆这类大局观强的看前看后,还有小银掌柜的有善经营,可没人会去否认梦朝歌在其中各个环节的串联付出。
对于一个过了花信年华的女子而言,她一直在背负着远超于她那双肩所能承受的责任。
也正因疲于应付那些繁杂琐事,再提起刀剑厮杀时,才会因久疏战阵而力不从心,以致出现今日那番险情。
自己对于这位晚进门的大师妹还是疏于关心了。
今天真是多亏了吕大少,否则……
仅是呼吸之间,鲜少将心思置于个人情感上的洛飘零心念百转,愁上心头。
阁中另两人也因其一席话,一人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一人的青葱玉指却是顿了半分。
只听洛飘零先是轻叹道:“倘若你还孑然一身,把师妹交予你,我倒还真放心。”
转而又道:“不过,你这浑人既然都已纵深入坑,那便甭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小师妹未曾对温柔体己的大师兄动过情?
听闻洛飘零所言,梦朝歌眼中那丝微不可查的黯然一闪而逝。
这些年不是在风里来便是在雨里去,儿女情长多被雨打风吹去。
与这些师兄弟间,又或是帮派同仁间,更多是亲情友情,少作他想。
况且大师兄已同云天观那位汐姑娘结发歃血,成了夫妻,自己早该放下了……
少女芳华的那丝美好企盼,至此,终零落成泥。
梦朝歌继续默不作声地为她的救命恩人上药。
家有七房妻妾,却仍不时在花中流连,足可谓花丛圣手的吕风早从那一瞬停顿中,感受到了佳人心里的微微波澜。
只是碍于身份,他除却心生怜惜之外,并不好出言安抚。
但吕风也明白这时候更不能一言不发,徒让气氛陷入尴尬,只能冲洛飘零不屑地哼了声,表示抗议。
紧接着,便拎了个话头出来,说道:“说来,今儿我那一记独龙穿心破厉害吧?不仅破了那大锤子,还直接把大脑袋的心捅了个对穿。”
该是也回过神来适才的言语太过欠妥,洛飘零感激地回看向吕风,顺势夸了起来。
“厉害。简直厉害极了!”
“就你那三门中上等内功都只修到半桶水的境界,愣是用一柄小匕首戳穿了人三门中等内功圆满的奋力一锤。”
“素来碎石断金的紫金锤就像西瓜开了膛,那状况属实也教我震惊了好一会儿。”
“可怜对方最后的护体真气也被吓得如纸糊般,一戳即破。”
“堂堂雷煞门大护法金雷子竟死在你一击之下,够你吹嘘上大半年咧~”
“金钱的力量,真是恐怖如斯啊!”
原来,临到江宁郡前,仍是有一五人小队突破了重重封锁,杀至大马车畔。
这是一支绝对的精锐,雷煞门五雷护法齐齐出动,杀意昭彰。
彼时能拦住他们的只有四人,梦朝歌、吕风、冬晴还有渡鸦。
冬晴艺高人胆大,一人之力牵扯住水火双雷,让他们迟迟无法与其他三个同伴合力施为。
如此便给了梦朝歌、吕风、渡鸦三人逐一对敌的机会。
初时梦朝歌的对手是以防守能力见长土雷田,尚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僵持之下,金雷子为求破局,拿空有驳杂剑招、杀伤力却较为孱弱的梦朝歌下手,眼见便要功成,怎料竟还有人不惜英雄救美。
更让金雷子始料未及的,便是那结结实实的一锤下去,那一身锦缎衣裳的华服男子都没被撼伤分毫,还能回首反捅。
这一捅,非但把他无往不利的紫金锤给捅蔫了,更将他的心都给捅穿。
想来致使他都没法接受这么个死法。
只是,他这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雷煞门的五雷护法也就此泯灭于江湖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洛飘零眼前,尽管武功全无,可仍能看得真切,这一番言辞滔滔,看似明夸,实为暗讽,吕风哪能听不出来?
当即龇牙愤愤道:“姓洛的!可别瞧不起爷,爷这些年有多少功夫拿来练功夫,就有这般能耐,来你们这听雨阁,幽京里那些腌臜事不再用爷掺和,多给爷些时间,还不得练成个听雨阁第一高手来,到时候,可别求着爷出手!”
洛飘零斜睨了眼吕风,淡淡一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笑意倏地一顿,略微肃然地说道:“依你看来,那冬晴如何?”
吕风听言,神色一敛,难得正经道:“就目前看来,还摸不透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但应该还会同我们多走上好一程路。”
洛飘零颔首道:“嗯,我也这么看。”
阁中该是又静默了好一阵,三人都未言语,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至于为何会突兀地提起冬晴这问题,三人均心中有数。
要说这回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最大的底牌是什么,无疑是那大马车中被算差的第四人。
旁人不难算到那辆马车中会有第四个人,却绝难猜知那人会是昔日搜魂殿的金魂杀手冬晴。
更无法想见,这位本只能躲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竟隐隐有江湖顶尖高手的实力。
而这样的实力,在听雨阁中已可排入前三,只不知与飘影间谁更杀气凌人,与关大刀间谁能奈何得了谁。
这样的人才,既然要让他留在身边,那么,最好便不会出问题。
似是察觉到雨声小了些许,洛飘零轻轻击节说道:“行了,看你这状况是没啥大碍了,就不耽误咱吕大少休息了,师妹,我们撤。”
不等梦朝歌应声,吕风当即便愁苦地咧嘴哎哟哼哼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让我流血又流泪,我好苦啊~!”
洛飘零笑骂道:“得了吧,我已看过了,你那贴身软猬甲的质地,丝毫不输那柄镶金戴玉的匕首,金雷子的紫金锤落别人背上,会捶个半死不活,落你背上,撑死就是被头牛顶上一下,要不是师妹心里过意不去,怕你背部有余劲难散,非要帮你上药,谁稀得来看你?”
梦朝歌此时也起身离榻,笑着作揖告辞道:“天色不早了,吕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朝歌明早再来看你。”
吕风抬首眯眼拘着和煦的笑,冲梦朝歌道:“还是梦妹子会心疼人。”
旋即便把脸埋进臂弯里,狠狠道:“姓洛的,明天别让爷见到你,给爷滚远点!”
门口却传来洛飘零的嗤笑声,“下次可别把人枪法的招式强挪来用。”
第五四六章 喧闹的夜
江宁夜雨凄凄遮天月。
黔地亦是黑灯瞎火,摸不着夜的边。
在洛飘零、梦朝歌各自归房卧榻之际,小镇上一户人家二层楼开窗下的吊杆上,重新被挂回了一床单被。
那床单被便是姜逸尘今晚“借”来的外袍。
尽管他已准备了足够宽敞的衣袍,可为稳妥起见,还是在外边多裹了层外袍,以遮掩直接贴藏在左臂的暗哑。
好在黔地的夏风清爽不湿腻,那单被只被晾了小半日便已干得差不多了,否则,披在身外也易着凉。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虽说姜逸尘是不问自取,且今夜之后那“老神水摊贩”的身份也当就此消失,旁人亦无从查起,可如果可以,他还是尽量不想干扰到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
即便那只是一床单被。
还上了单被后,姜逸尘也没打算回到“老神水摊贩”这三天来白日落脚的客栈去。
而将趁夜赶往西边的小镇,调换为早间别离紫风时的书生身份。
郑仑、陈歧今夜一死,可算是戳瞎弄聋了西南地域这些帮派的一对耳目,他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漫无目的地瞎捶,定会将各方搞得晕头转向。
局面愈乱,他才能愈加安全,也就能杀更多人。
姜逸尘步履平稳隐生风地行进在窄巷中作如是想。
微微抬眸看了眼同前路一般漆黑如墨的天阙。
隐约见得似是重云退避,繁星争耀,一点,两点,十点,数十点齐现。
双眼虽已治愈,可常态下目力却大不如前的姜逸尘哪分得清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他的脚步不再进前,不见脚尖如何发力,身子已向后飘退开来。
嗤嗤嗤!
锐器落地声接连不断。
幸而小镇不算富裕,里里外外的道路全是土路,并没造成多少声响。
姜逸尘看不清,却早听得一清二楚。
那点点天星,哪是什么悬天星象,而是星罗棋布的暗器!
原想着杀了郑仑、陈歧后,该能轻松一阵子,没承想这么快就被堵截了?
姜逸尘一边闪避着自天而落的重重暗器,一边寻思着行踪暴露的问题。
黔墟之事该是没这般快被发现才是,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细细探究的念头,止住退势,竟是迎着暗器来向掠闪而出!
在暗中掷投暗器的有两人,可这两人的暗器手法远非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可比,怎能奈何得了姜逸尘?
洞察力今非昔比的他已然发现自己该是撞入了五人包围圈中。
两个使暗器的能力最次,仅能拖延他的步伐。
另三个方向各有一人朝他这逼近,当中是有两人略微棘手些。
他当然不想恋战,遂择最薄弱处做突破,先脱身再说。
暗中二人见此情形,施放暗器的频次更加密集。
从一瞬十枚,到一瞬三十枚,到一瞬近乎百枚,就跟不要钱似的。
只是二人不仅内力不济,连暗器功底在姜逸尘面前都不值一提,且别说准头不行,有多少射偏在墙上、空落在地,单是射来的力道都显得那么绵软无力、吹弹可挡。
以致大多暗器都没能沾到姜逸尘随风飘起的衣摆,零星打正的连姜逸尘护体真气都破不去,更别提逼得姜逸尘以剑拦挡了。
是故,短短五息之后,除了满地丁铃当啷的暗器相互磕碰声总算惊扰了小镇之夜外,施放暗器的二人竟只有无可奈何地目送姜逸尘如鬼魅般扬长而去。
然而,在窄巷间飞檐走壁的姜逸尘却不似二人看来那般轻松。
相反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因为,那两道让他感觉到棘手的气机绕道而行,已离他越来越近了。
当他一脚踏在房檐边往前窜出不到两丈距离时,骤然急刹猛坠!
也正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原先他将行经之处,突兀地亮起了一轮圆月!
那轮圆月,盈满无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纰漏。
任何隐藏于夜色中的人都无所遁形!
近在咫尺的圆月并未让姜逸尘晃了眼,仅是匆匆一瞥,他便合着耳中那无比清晰的割裂声,弄清了这轮圆月是高速挥舞的银白长镰。
果不其然,圆月像张大饼般“被翻起身”,不再那般光华耀目,却在倏忽间急坠而下!
倾嘤——!
窄巷中左右两侧墙和地面交替着明暗变换。
两道黑影在其间瞬息数丈。
姜逸尘几乎只有避让躲闪的功夫。
他的眼中几乎只剩那一轮轮圆月。
而他耳中也几乎只余那镰刀破空的割裂声。
目力不佳者在夜色中,确实容易被时隐时现的强光晃得晕头转向。
镰刀远时离姜逸尘不过抬手可及之处,近时已快贴上其面庞。
咚!
也就在姜逸尘行将被这轮圆月逼退回两个施用暗器者的攻击范围内时,随着一声闷响,窄巷中那明灭不定的“月光”忽而为之一暗。
原是姜逸尘终于在这疯狂三板斧的圆月攻势下觅着了那一丝滞缓,出剑抵住了那镰刀。
一招得逞,姜逸尘却不敢有任何耽搁,便对方的反抗劲头往旁侧掠出。
尽管姜逸尘拆招、借力、逃窜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可当黑暗中亮起那异于月色的妖冶紫光时,他心里不由一沉。
今夜这窄巷里不流点血,怕是不放人走了……
锁定住姜逸尘去向的两道紫光比那圆月镰刀来得更为声势浩大。
也便是那滂湃狂野的气势不讲理地挤灌入那三丈来方之间,才堪堪缠裹住了姜逸尘那乘风而去的脚步。
不过也只需这须臾功夫,已足够那两道紫光的凌厉攻势拍马赶到。
嘭!嘭!轰!
两道紫光与姜逸尘一触及分。
这第一次交汇,姜逸尘确是挡下紫光两击,可对方来势汹汹,勉力相拦之后,一时再无余劲控制自己身形,只能由着去势往石墙上撞去。
不待其有任何喘息,紫芒再次紧逼而至!
那紫芒如刀,一左一右朝姜逸尘劈头盖脸削来!
姜逸尘错步挪闪,挪一步,那双刀便跟一步,闪一丈,那双刀便随一丈!
始终贴靠于墙边的姜逸尘无异于砧板之鱼。
所幸他不是条普通的鱼,准确说来该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是以才还没被那两柄刀俎给宰割了。
但此非长久之计,若再不远离这“砧板”墙,不提自己还能躲闪多久,这墙还能撑多久才是问题!
紫芒刀没落在他身上,自是落在了背后的墙上。
窄巷是两条向背而立沿街居民房的共有后巷,居民房多为砖砌的,却也不乏个别木房。
适才那紫芒刀划过石墙可是都抠下了大半石料下来,换作木墙,那可更了不得了。
古怪声响总算是惊扰了窄巷前后或人或物的清梦,男女惊骇声、小儿哭啼声、猫狗嘶叫声依稀可闻。
不及姜逸尘有何脱身良策,紫芒攻势更为凶悍多变了起来。
原先的刀砍不着,便途中变化做枪直刺!
枪刺偏了,便化为剑封喉!
剑再无着落就干脆变爪取最短路径抓来!
一个人可能携四五样兵刃在身,却不可能在瞬息间变换兵刃样式,能做到如此锋芒逞凶的,除非那人的手本便是一样凶器!
江湖上练手上功夫的算不得多,能排上号的更屈指可数,紫魔手便是其中之一。
紫夜轩紫衣侯拥有的便是这样一双紫魔手。
嘭嘭轰!……
又是十数声穿石碎木的声响,窄巷一侧又留下了十数道大小不一的窟窿。
碎石木屑亦是沿着同侧落了近二十丈的距离。
有些本便年久失修的房屋已吱呀乱响,时刻将倾。
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逃窜声此起彼伏,小镇的夜被迫喧嚣了起来。
就在如此情况下,家中房屋较为结实的一个百姓竟壮着胆子点亮了油灯,轻推开二层楼的窗户想看明白究竟,再决定要不要从家里逃开,或是掩耳盗铃装作无事发生。
也就在他支起窗户将油灯往外一探的刹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飞磕灭了灯火。
这般血腥场面对小老百姓而言冲击力还是太强了些,“飞来横祸”之后他当即晕了过去,昏倒前他的手往外拨了下窗户,支杆、油灯以及来飞来断臂一齐往下跌去。
窄巷外人声吵嚷,窄巷中却再没有那破墙拆房的骇人声响,有的只是一人咬紧牙关仍显厚重的喘息。
紫衣侯断了一臂。
断在姜逸尘蓄势已久的第一次拔剑上。
今夜窄巷里,他是第一次拔剑,紫衣侯显然低估了他拔剑之威。
而他所付出的代价,则是被抓破本便不属于他的左肋,以及几道浅显的爪痕。
紫魔手当然是冲着掏他的心去的,却是落入了他刻意卖的破绽中。
他那“老神水摊贩”的打扮只卸下了单被外袍,里边的“肥肉”可还填着。
也便是靠这一身假膘误导了紫衣侯的判断,傍以更为灵快的身法,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紫衣侯一臂!
至于紫衣侯紫魔手上的阴毒弑诀,在由千蛛万毒淬炼过的身体里还真难翻腾起多少浪花来。
拔剑即伤强敌,姜逸尘却无乘胜追击之意,反倒借机拉开身位,立马就要飘然而去。
早便赶来二人激战处的两个施用暗器者及另一个锁链客顾不得太多,暗器锁链齐飞,可对行动如飞的姜逸尘而言当真鞭长莫及。
而那使唤长镰者本是绕道阻截的,此时再发力穷追,为时已晚。
眼看那人影即将与夜色相融,紫衣侯轻咳了数声,该是缓住了伤情,提气扬声道:“杀手夜枭!你信不信再往前半步,这里的百姓今夜便当死于非命,而明日,你姜逸尘,将以滥杀无辜之名,荣登衙门的通缉公告!”
第五四七章 六月流火
紫衣侯显然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的姜逸尘。
毕竟而今江湖上要论轻功绝伦身法高超者,随便一数都超出十指之数,当是时他不可能去分辨得那般仔细。
直至紫魔手在数回被对方用剑鞘或拨开或挡去间,似有扎入棉絮厚雪之感,非但在杀伤力上大打折扣,出招频次都渐有滞缓,他才对其身份有了个猜测方向。
然而,未及他深入细想,对方便卖了个不深不浅的破绽。
即便不难看出其中有诈,但他更为自信自己的紫魔手无往不利,不愿错失弑敌良机。
他没看清姜逸尘是如何拔剑的。
他只知道那剑出鞘瞬息,有阴风狂啸,扼住他的咽喉!
杀意凶戾,让他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所向披靡的罡风劲气,蛮横地摧毁了他最后的自我救赎!
断去一臂的痛楚,竟全然抵不过那杀伐真气侵袭入体后,脏腑传来的撕扯感,以及心神大骇下的由衷恐惧!
也正是这一剑之后,紫衣侯不能更明白此为何人!
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
那是个近些年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的麻烦鬼。
那是个被揭穿身份拥有诸多秘密令人垂涎不已的宝藏鬼。
那也是个该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鬼。
就这么个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胆小鬼,没瞎亦没死,如今再来坏事,更将蜀黔一带搅得鸡犬不宁,刚刚甚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他紫衣侯凭什么咽下这口恶气?
他不以揣度人心见长,放出那话,只为一赌。
如果姜逸尘真安心离去,他不介意拿百来户人家的性命先泄个愤。
而若姜逸尘敢回头,他也该为紫夜轩那些亡魂同之做些了断,不是他死,便是彼亡!
……
……
鸡飞狗跳、人恐高语的暗夜里,一道黑影停住了脚步,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是三分无奈,三分可惜,三分恼怒,还余一分豁达。
姜逸尘何尝不想一剑了结了紫衣侯。
怎奈何紫衣侯终不是易与之辈,能在对方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诱其犯错已属难得。
可惜只有一剑的机会。
可惜那破敌的一线天光唯在那右臂之处。
如若是左臂,伤口便当离心房更近些。
那暴戾的阴风真气,足可在须臾间让紫衣侯感受到来自幽冥地狱的噬心剜骨之痛,彻底击溃其心房。
于时,姜逸尘自可先取紫衣侯项上人头,再逐一收拾余下四人。
可惜,没有如果。
纵然只余一臂,纵然受创瞬间精神恍惚,可紫衣侯终归是紫衣侯。
彼时姜逸尘若敢多滞留片刻,难保紫衣侯不会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来牵制住他,让那圆月镰刀来完成致命一击。
可惜可惜……
可惜没能杀人灭口,身份却早早暴露。
不过,面对的毕竟是紫衣侯,继续藏拙无疑是拿命开玩笑。
所以,他的恼怒显得有些没来由。
或许在最开始时,他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声名吧。
他也曾想当个行侠仗义名动江湖的大侠。
只是当他发现这江湖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江湖后,他便清楚自己与那“侠”字是渐行渐远了。
百花大会落幕不久,他在江湖间也该是有段时日毁誉参半。
可他终究是个“已死之人”,很快便被江湖忘却。
再归来,该做之事他一定会尽力去做到,便是背上一世骂名又如何?
至于官府通缉令,倒不太出他所料。
虽总说江湖事江湖了,但如今朝廷有意做大,若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会对他不管不顾?
朝廷前头不管,想必是希望能以江湖手段解决这桩“小事”。
可紫衣侯口不择言,竟要将此事闹大,甚至扬言要捅给朝廷。
其中意味实在耐人寻味。
在姜逸尘看来,这似乎能够说明一个问题。
一个自百花大会以来便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紫夜轩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又或者说,紫衣侯到底是为谁卖命?
如果紫衣侯从始至终都是朝廷的人,那么一些蹊跷之事重新梳理起来确实要顺理成章些。
朝廷若在这个当口便介入,于他着实要添不少麻烦。
他是为此而恼?
似乎不是。
上了通缉令,他不恼,躲着走便是,总归是习惯了。
声名烂了臭掉,他也不恼,他本来就没啥声名,现在也学会了不去在乎。
可这两百余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性命,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视若无睹,一走了之。
他恼了,恼紫衣侯这江湖人的不择手段。
他也豁达了,反正紫衣侯这一嗓门足够把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引过来。
而紫衣侯本也在他的必杀名单之列,只是顺位要排在后头,毕竟这条线还有不少信息可以挖掘。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又死咬不放,那也只能提前送对方上路了。
杀完该杀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不是?
……
……
许是受莫名的喧闹所扰,一抹月光竟悄然探出重云,打照入小镇的黑夜里。
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然立于一面高墙之上,堂而皇之,无可畏之。
那道黑影不再是个体态宽胖略显笨拙的摊贩。
而是个身姿稍要挺立些、长发稍飘逸些、面容瘦削许多的年轻剑客。
任何人看去都会觉着那人身上透着不尽的肃杀之意,让人望之生畏,只想退避三舍。
奇怪的是,那些不知是否该逃散或是正在奔走的小镇居民,偶有将目光扫过来的,心下却添了份踏实安定。
那人,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
可那人,似乎不想让这麻烦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该恨他?
还是该相信支持他?
就在这般气氛下,小镇的夜回复了几分静谧。
随着那剑客举起手中剑,躲藏了大半夜的圆月拨散开云层,点亮了小镇的夜。
借此月色,姜逸尘运息聚目开启眼窍,将远端对手的情况尽收眼底。
许是受断臂影响,那总是衣着富贵龙纹紫袍加身的紫衣侯,全然不见往常的凌人气度,反在颓丧之余,另添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凶煞之气。
另一个教姜逸尘更为留意的自然是那圆月镰者。
那人同他先前一般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并不高大,容貌无法辨认。
也正因其身材不高大,衬得那柄亮银长镰尤为突兀。
那长镰镰柄长逾五尺,镰刃有常人腰板之宽,曲面长度甚至超过了黑袍人的身高,无怪乎舞来如圆月。
姜逸尘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有这号能人。
余下三人则是紫夜轩老成员了,相较之下却难登大堂,没人能挡下他三招。
如此,他也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承蒙紫衣侯看得起,在你我一方交代性命前,在下绝不率先开溜。不过,在下很是好奇自己这行踪是如何暴露的,还请不吝赐教。”
“嗬!这算是求个明白死么?”紫衣侯到底是功底深厚,伤势已调缓平稳了不少,谈吐中气十足,“你总挑夜里动手,山林间的草蛇灰线是难寻,可郡里镇上一砖一瓦上的动静却不难捕捉,只需分区域分人据守,每半刻钟校核异动情况,守株待兔是笨了些,可确实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紫衣侯扬了扬那方脸的平直下巴,似在说就是你那自以为是归还单被的多此一举,将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江湖人常言紫衣侯有勇无谋,可自百花大会后都对此大有改观,称之莽中有细。
姜逸尘深以为然,至少这一刻的紫衣侯不是为倨傲而倨傲,而是在险死还生后的焦躁不宁,及抑郁难平中的愤懑亢奋情绪间做调节。
一切只为以更好的状态来杀他。
况且,紫衣侯在恼羞成怒间扯出官府这张大旗后,没再抖出同其他帮派携手布网擒敌的事实。
姜逸尘再如何了然自己果然是栽在郑仑、陈歧的手段之下,也没法凭此另做文章。
“多谢告知。”
姜逸尘礼貌性地作了个揖,身子便在月下化作了道虚影。
下一瞬,小镇上一些尚存孩童心性的人们,或是对上天有所敬畏心存神佛的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或是满怀希冀地暗暗祷告起来,或是虔诚地双手合十弯腰祈求神佛护佑。
若非那大难临头之感还不甚强烈,恐怕还将出现伏地颂神的情形。
这一切只因他们看到了世所罕见,乃至生平仅见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一束流火似由天外而来穿破夜幕,比旭日清冷孤美,比皎月璀璨炫目!
第五四八章 此手非手
七月流火,暑退凉来。
眼下大暑余热尤盛,流火竟现。
处在远端的小镇居民们有否感受到寒凉之意不可知。
流火落向的紫衣侯五人却是切实体会了回何谓冰寒彻骨!
分明是在夏夜间,五人身上好似压有一床厚雪!
霎时间,衣服受冻变沉,躯体受冷变僵,赤裸在外的肌肤毛发无不凝结出层寒霜!
思维反应似也连带着慢了半拍。
那流火自非什么天外陨星,而是姜逸尘的流星式。
剑仙李截尘昔年将那江湖大多剑客的惯常剑式“流星追月”小作改良,出招再不需耗费分毫内力便可倏忽刺出两丈之远。
掌握了这流星式,于本便讲究灵动而言的剑客可谓如虎添翼。
然,若止于此,流星式终不过是辅助式剑技,弄巧时可攻人不备,硬拼时却难一锤定音。
得此流星式要领,便是全无内力,也可借身周天地精气暂化内息一用,飞刺出三丈。
而流星式的神妙或说是进阶段便在这三丈之外。
流星式施展出两丈之后,每多一尺,于内劲的消耗便翻一倍,没有浑厚内力做保障,三丈即是极限;可若能承受住那如大江决堤般的内力消耗,三丈之后,每进前一丈,速度都将快上一分,势头更要猛上三分!
打定主意速战速决后,姜逸尘自是不遗余力。
双方相隔十余丈远,紫衣侯五人以逸待劳等他羊入虎口,他要想出其不意,便需要足够快。
要想足够快,也只有破天荒地施展这超长距离的流星式了。
好在姜逸尘而今傍身的三门内功,均对内息有着长足增补,他的内力储备道不上雄浑,却也足够丰沛,这十丈有余的流星式只抽空了他三成功力,没将他彻底榨干。
在如此内力的鼎力相持下,流星式倒也没给姜逸尘丢面子。
只用了不到四息功夫,便把姜逸尘送至敌阵之前。
这一战,姜逸尘的劣势并不在于以寡敌多。
除了紫衣侯和那圆月镰者外,余下三人实难对他构成威胁。
而对方的劣势则在于,圆月镰者的实力虽不俗,可其镰法属大开大合的路子,需要绝对充分的空间才能灵活施展大逞威能。
暗器、锁链等远攻手段或还能与之相呼应,紫衣侯这等以手为刃必须近身相博的却难与之形成配合。
反之,便给了姜逸尘逐个击破的机会。
姜逸尘真正的劣势是对那圆月镰者不甚了解,无法作出相应防范。
但临敌之际不容多想,相比于那神秘镰者,姜逸尘还是更相信紫衣侯更为老奸巨猾,将之认作最大威胁。
新断一臂的紫衣侯再如何强自镇定亦是只惊弓之鸟,此时不趁其病要其命,可有违杀手本分。
所以,他这天外流火般的第一剑直指紫衣侯!
“黄口小儿,休要猖狂!”
没有太多意外,在剑锋还余紫衣侯双眼一尺之际,仅存的紫魔手无畏护主。
没有多少声响,暗哑卡在了紫魔手的拳缝间,剑势则被紫衣侯卸往空中地下。
一时间窄巷中冰寒凛冽土石翻飞!
却也仅此而已。
那终究是只千锤百炼可媲美江湖诸多名兵的紫魔手,若换成寻常武者的手,当是就此化作断冰碎石散落一地了。
只是下一瞬,紫衣侯却疾疾将拳一松,反掌将剑身往左外侧拍开。
紫魔手刀枪不入不惧冰冻不畏火烤,却无法阻挠那极寒气息顺着臂膀迅速蔓延。
匆忙应招的紫衣侯岂敢再与姜逸尘僵持,主动变招自保。
这本该是姜逸尘再次出剑的制敌良机,可那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却在警示他不得不先行避退。
叱嘤!——
明晃晃的圆月再次罩面而来,姜逸尘当即抽身横退。
仅是拉开了不到丈许距离,那圆月镰者便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
夜月之下,窄巷里的“圆月”较之先前更为惹眼。
天上天下竟有明月两轮同现,教人恍惚如在梦中。
许是觉得这“圆月舞法”雷声大雨点小,却对姜逸尘威胁有限,那圆月镰者总算停舞了长镰。
只是其攻势半分未减,哪怕简简单单的一勾一划,都是找最精准的角度,用最恰当的力道,走最巧妙的线路,自各种线路逼着姜逸尘的手腕、脚腕、喉间而去,不重一分也不轻一分,不快一分也不慢一分。
一轮圆月似划分作了一道、两道、三道……十数道残月,将姜逸尘笼罩其中。
初时姜逸尘仗着一身绝妙身法,尚有闪避余地,可不出三息,便避无可避。
所幸面对这类快打强攻,姜逸尘早已驾轻就熟。
暗哑之外,六道似有若无的剑光虚影浮现。
任圆月镰者勾划出百道残月,终无法突破暗哑和六道天幻剑的封锁。
叮叮当当!
短短半盏茶里,残月已同天幻剑击碰交锋了不下三百回合。
圆月镰者和姜逸尘也从窄巷间酣战到了民舍屋顶上。
若不去听那刀剑声响,只遥遥一望,多半会教人误认为这家人的屋顶上长了朵大花。
一朵有着上百月牙状花瓣兼寥寥数根剑状花丝,映衬出寒月之色的大花。
然而,花总有凋零之时。
有时会循规蹈矩,有时却让人猝不及防。
大花在月夜下骤然消散。
当先停下手的是姜逸尘,他的剑被逼停了。
黑袍下隐约有一抹慎人笑意显现。
那把长镰的镰刃中部正抵在暗哑剑身中段,仿佛钉耙卡住了游蛇,再不会放任其胡作非为。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正是先前姜逸尘打断圆月镰者攻势脱身的手法,却在这一来一回间被还施己身了。
姜逸尘心道不妙,急要回剑抽身,却为时已晚。
圆月镰者再次舞动起“圆月”镰法。
姜逸尘若不弃剑退身,便只能跟上对方舞动“圆月”的节奏。
而要想彻底摆脱掌控,只有转得比“圆月”更快!
作为剑客从没有轻易舍剑对敌的,姜逸尘仍紧握着暗哑。
如此,他也仅能在前十息里被动地以剑画圈,十息之后,便不得不凌空翻转身子,才勉强跟上节奏。
怪异一幕再现。
一个黑袍人身前举着面圆月,而圆月另一端,却有个旋转不停的人影。
生怕受池鱼之殃、奔逃避险的人们一时都不知是该继续躲远点,还是大胆些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旋转不停的姜逸尘已是落入全面被动。
便是以轻功身法见长的他也从未这般折腾过自己。
此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空中转了几个来回,至少是过了半百之数。
而他暂时还无法去理会体内脏腑的各种不适,及脑部的晕眩感,因为危险已然临近。
有了相对固定的靶点,暗器早如雨打芭蕉般投来,只是徒闻弹挡坠地声,百无一用。
那锁链客的锁链缠了过来,亦是被姜逸尘一脚脚无情踢开。
能让姜逸尘忌惮的唯有紫衣侯,也正是在他最为进退两难之际,紫衣侯出手了!
紫衣侯没有也不敢有任何保留,紫魔手一出即是必杀之势。
在紫衣侯看来,姜逸尘有且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受下这必杀一击,要么舍剑避锋芒,后者不过是能多喘口气罢了。
剑客没有剑岂非死路一条?
姜逸尘没有剑,还有压箱底的天殇折梅手作保。
可天殇折梅手能奈紫魔手何?
紫魔手非手,乃神兵利器也,天殇折梅手全无施展余地!
紫衣侯确信已看穿了姜逸尘的所有倚仗,势在必得!
第五四九章 麻烦踵至
妖冶狰狞的紫光携风雷之势而来,紫衣侯半侧着身子须发皆张宛若邪神天降!
紫魔手煞气腾腾,势要将姜逸尘自胸膛或后背处捅个对穿!
本在高速翻转着身躯的姜逸尘探手抓向屋瓦,便是不惜手指掌面皮开肉绽也要争得顷刻滞缓以调整身形,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似送了股暗劲才不舍地松开暗哑,旋即向旁侧躲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紫衣侯攻势紧随而至,姜逸尘几无避闪空间和余力。
然则,紫衣侯毕其功之一掌,姜逸尘再如何也不敢直撄其锋。
疯狂催动丹田,强撑起护体真气,同时以霜雪真气缠裹双手,大有以二搏一四两拨千斤的架势。
临敌之际不容姜逸尘去懊悔为何没再学一手武当太极来以柔克刚。
手中无剑,却不妨碍他凝神暗掐了个天意诀,进一步加快体内真气流转。
霜雪真气层层叠叠自双臂奔涌而出,仿佛要积起千层雪,堆起万重山。
怎料遭紫魔手一劲降十会,摧枯拉朽破之!
紫魔手再进一寸!
姜逸尘双手交叠变换如妖娆曲折却从不屈服的傲雪寒梅,祭出至今仍为不少江湖人觊觎的天殇折梅手。
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本同兵法三十六计相合,并非是杀伐激进的掌法,更多是求圆融自通守中带攻。
故而当中守势掌法只多不少,入江湖以来,姜逸尘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近乎将大半套天殇折梅手一股脑打出来的险境。
面对那与真金实铁无异的紫魔手,姜逸尘只接劲道,避退锋芒,饶是如此才堪堪化去紫魔手的三分力道,再难以为继。
诚如紫衣侯所料,姜逸尘没有更多底牌了。
他已尽力施为,只能做到身上不被捅出个窟窿或是断手断脚。
而后,他能做的只是像断线纸鸢般不受自控地被轰飞!
砰!
喀啦啦!
姜逸尘生生被紫魔手拍出三丈之遥,直接撞穿了一间民宅木墙。
紫衣侯不敢有分毫耽搁,他不是要痛打落水狗,而是要赶尽杀绝。
在出手一刹,紫衣侯依稀瞥见一道暗影自姜逸尘手中滑出,那不是弃剑,而是飞剑。
果不其然见得一柄与黑夜相融自洽的剑不偏不倚地没入黑袍咽喉。
紫衣侯惊愕悲愤之余,还有抹不可言说的心悸。
便是舍剑,也能换走条性命,硬是走出了第三条路。
回想起此子与紫夜轩的次次交恶,尽让紫夜轩自吞苦果,莫非此子真是紫夜轩的克星不成?
紫衣侯呸了口吐沫,断不敢让这情绪萦绕在心间。
那一击没能直接创伤姜逸尘,但那一磕碰声响不轻,势必伤及其内体脏腑,影响其行动。
片刻间调整完心态的紫衣侯连同另三个紫夜轩成员,或是从刚被撞出的大豁口处跃入屋中,或是径直踹门而入。
木屋中的居民多半清楚自家屋子不够牢靠结实,遭不住灾祸,被惊醒之后明智外逃去了。
是以,在外人闯入前,屋中该是空无一人的。
借着微微透入的月光,以这些江湖人的眼力不难看清屋内大致景况。
这不是个富裕人家,家中陈设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较为简陋。
于是,众人的目光很快便有了着落处。
床榻间凌乱不整的被褥。
还有零散落了一路的衣物……
至于那面破损的木墙侧,除了满地狼藉外,再无其他。
人呢?
四道目光急切地刮寻着木屋中边边角角。
锁链客似有些不安,荡起锁链摧毁任何一处可能藏身匿行之处。
一路拾回些许暗器的另两人也专寻犄角旮旯之地投射暗器,查探有无。
没有,没有任何异状。
人摔进来后,躲哪去了?
四人脑海中有着同样的疑问。
紫衣侯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倒落的木墙和一地碎屑,心有所惑。
那小子没摔进来?
再一阵叮铃哐啷的打砸寻探仍无果后,四人抱着将信将疑地心理,先后退出木屋。
只是巷弄静寂,何处寻人声?
忽而,最先走出屋外的锁链客猛打了个激灵,颤着手指指向跌落于地的黑袍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诧然道:“剑,剑呢?!”
那黑袍自然是圆月镰者的尸体,那本该有柄剑透出其脖颈。
那剑不见了!
叱嘤!
在听到锁链客说出第一个“剑”之字时,紫衣侯便心中坠坠,而今再闻锐器破空声,心道了声果然,便下意识地伸手往来剑方向抓去。
空手挡白刃!
暗哑毫无悬念地再次被紫魔手拦下。
几乎是在同时,伴有喀啦一声的骨头异位声响!
紫衣侯只觉自己脑袋下和胸膛上似是少了什么东西,随而便涨红了脸,没有分毫呼吸能力!
瞪圆的目光刹那沉敛,生机弹指消亡!
暗中一双手悄然离开了紫衣侯的咽喉和脑袋,一道身影自其头顶部飘然而落。
那身影落地后,几无任何停滞,身形晃动间已从紫魔手中摘下暗哑。
三剑,再杀三人!
原来,在姜逸尘倒飞撞墙时,并未放弃挣扎就势摔入屋中,而是借着那三丈距离缓过来的劲托了一手,将自己强留在屋外。
紧跟而至的紫衣侯等人偏偏还是慢上一步,错过那一幕。
待他们下意识入屋搜寻,扑了个空。
姜逸尘已悄无声息地摸索回圆月镰者尸体边取回了暗哑,并择了个离木屋最近的晦暗角落屏息凝气,进入蛰伏状态。
直至紫衣侯再露面,百步飞剑和惊蛰秘法齐出,剑出人随,一快一慢不过须臾,仅余一臂的紫衣侯自然防不胜防,唯有引颈就戮。
……
……
冷风稍歇,层云缭乱,月色朦胧。
姜逸尘闭了眼窍,眼前回复一片模糊,却也不难看出行将夜尽天明。
他揉了揉眉心,扭了扭腰肢,从怀中掏出药丸丢入嘴中,做了下简单调息。
自去路被截到战起战毕,只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可于他身体的消耗和损伤而言不可谓不大。
单是内力便耗去七成,皮肉伤和脏腑内伤倒是小事,总不需三五日以上的调养即可恢复。
但在临敌应变的细枝末节处理上,心神消磨颇巨,毫不亚于凝露台那一场乱战。
若能抛开得失不谈,这一战的结果他自然再满意不过。
毕竟要是放在往常,他与双臂尚存且是全盛状态下的紫衣侯决一死战也未尝没有胜算,但恐怕要付出掉肉断骨的代价,不修养个十天半月都难行动自如。
可这一战,非他所愿,这一打完,麻烦不就又上门了?
得了胜果,却失了自由。
长夜漫漫,虽将明矣,不知今日能否逃过一劫?
姜逸尘仰望夜穹,深吸了口气,略感怅然。
争斗已止,小镇居民们却无一敢壮胆回家收拾残局或是跑去报官告状,仍是噤若寒蝉地或呆立一处或盲目奔走,岂是怕了他这跳梁小鬼?
他苦涩一笑,跃上墙头,清声道:“那么,诸位是要同紫衣侯一般,用一样的手段来留住在下了?”
不知何时,窄巷周围低矮错落的民宅屋顶上,已有五队江湖人士环伺。
“这倒不至于,我等还没有恼羞成怒到拿无关之人性命做要挟,去砸江湖正派的招牌。”
姜逸尘寻声望去,隐约可见一袭不太陌生的黄衫。
没有过多思索,姜逸尘便认定了那人身份。
心中不免腹诽,这藏锋阁的俞乐非但剑术一流,凑热闹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呢!
半晌间,唯有俞乐开了口,姜逸尘只道其他四方还不想过早暴露各自来路。
遂问道:“既是如此,各位接下来作何打算?”
还是俞乐接话道:“这可得看你。你若有胆量,大可来一拼高下,看能否杀出个天大声名来;若没那能耐,还是尽早择个方向逃去吧,至于是将你生擒或是击杀,便要看我们各自的本事了。”
此话一出,算是直接挑明了五方都将遵从朝廷的《限武令》行事。
五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帮,互不相扰。
于姜逸尘而言,好处是不会一下子被戳成马蜂窝,弊端则意味着将要面对一场几无休止的追袭车轮战。
到时候姜逸尘栽在哪方手里便算谁的,与其他方没有关系,绝无联合之嫌。
又是一阵沉默,仍不闻其他四方有言语之意。
姜逸尘暗忖此间各方莫不是皆唯藏锋阁马首是瞻,而自己已然落入彀中?
再一观五方站位,并非是合围之势,甚至留予他不小的硬闯突破空间。
难道其中有诈?
姜逸尘不敢寄望于到场五方中有人暗存襄助之心,却也不再迟疑下去。
该是下了决断,便说道:“如此,甚好!”
第五五零章 贵人贵马
夏日也并非无时不刻洋溢着热情。
卯时过半后,天穹才慵懒地睁开惺忪睡眼,慢条斯理地擦亮面容。
山林草野间的生息却是早早被惊起,虫鸣鸟噪此起彼伏,绵延近四十余里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人一骑,裹挟着风尘于黄土绿地间或奔走驰骋或腾挪纵跃,大抵是往西北方行进。
跑马不走寻常路,显然不是为了赶路,而是在躲避着什么。
跑马的是姜逸尘,自然在躲来追杀他的人。
约莫一个时辰前。
夜未尽,天未明。
姜逸尘剑挑紫夜轩五人众,却也陷入了新包围圈中。
最先赶到场的五个帮派无意僭越朝廷严规,给了他个择路而逃的机会。
姜逸尘一点都不客气且欣欣然地接受了。
既是择路而逃,优先考虑的便是去向。
藏身市井浑水摸鱼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有紫夜轩这前车之鉴,姜逸尘没有半分把握其他江湖草莽的品性便要比紫衣侯来得好,索性不去做赌,反将自己弄得束手束脚。
何况蜀黔两地深山老林颇多,利于藏身匿形,夜枭归林,踪迹难寻。
之后便是挑路线,也相当于是挑当前去路上的对手。
他挑的是西北去向上,站位离他不远不近的一组为突破口。
只要这五方人马人心不齐、不往一处使劲来留他,那么彼端五人来此更多是站场做样子的,既不愿当出头鸟,又不想被冷眼指谪。
究其根由,或与整体战力相关,或是帮中未下死令而主意未定。
姜逸尘则顾不得那么多,不论是对方心有怯意还是消极待战,哪怕是个陷阱,他也只能从看起来最为松懈的防线处谋求脱身之路。
好在他的判断没出差错。
且好巧不巧,这五人正是来自烽火楼。
彼时郑仑、陈岐命丧于黔墟一事尚未被察觉,这五人也只是奉帮中所命在这小镇上的另一端巡夜搜寻那神秘杀手的踪迹,哪知运气这么好便给撞上了。
然而,五人在江湖上只算二流实力,合五人之力想必才勉强能与那圆月镰者打个平手,直面以一敌五还能手刃圆月镰者的杀手夜枭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幸事。
当夜枭朝西北面飞掠而来后,深有自知之明的五人离得最近却不敢造次,象征性地做了番拦截,便装作不敌,轰然退散。
再从拦截者,转作心有不甘的追击者,穷追不舍。
有这猪一般的对手放水,姜逸尘乐得笑纳大礼,配合着这五个土鸡瓦狗将戏做足后,施展开轻功扬长而去。
当今江湖上轻功高手不少,可能追上白无常叶凌风的人却不多。
尚为幽冥教黑无常时,姜逸尘的轻功已能同白无常不分伯仲。
可当修为不断精进,对《无相坐忘心法》的理解不断加深,姜逸尘对自然之力地掌控也愈加醇熟,其中的飘然出尘之感运添足下隐有冯虚御风的态势,现如今,便是叶凌风也难以望其项背。
有此脚下功夫,非是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谁人能追上姜逸尘的脚程?
故而,姜逸尘很快便同追袭各方拉开了距离,扑入山林之中。
奔逃近二十里地,还能跟在姜逸尘身后五十丈范围内的更是寥寥无几。
但姜逸尘也无力再将身后尾巴甩掉。
一来,与紫夜轩一战内力耗损本便不小,还能强撑至今全赖身上所备丹药的功劳。
二来,随着他的行踪暴露,大批围追堵截者闻风而来,为尽快甩脱他们,他又是负了些新伤,尽管多为皮外伤,可终归是于心神有损。
本以为只能拼意志力就这般奔逃下去,直至在树林间偶遇了匹野马。
这马自然不是普通马。
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行路如风。
是匹外域良驹,乃汗血宝马近亲,号称月下赤兔。
这类马在中州是否仅此唯一不得而知,却足够稀奇罕见。
至少姜逸尘一生至此也独见过一匹。
这匹马正是那随着怒霹雳在沙场上对垒厮杀,陪着怒霹雳在江湖上自甘堕落,为怒霹雳身死而弹泪,在晋州城外救过姜逸尘性命的黑将军。
两年之前,姜逸尘同黑将军做了个简单约定,若入苍梧山后五日未归,黑将军便去野自在。
因为他不是死于意外,便是成功混入了云天观或幽冥教,不论哪种情况,都不再适宜常同黑将军接触。
随幽冥教回西江郡后,他倒也曾瞥见过这黑货的身影,碍于被鬼耳堂的眼线察觉,便没有去确认。
而今在此危急关头再遇,不知是因缘巧合,还是有贵人相帮,姜逸尘是没能从黑将军给予的回应得出个所以然来。
有了贵马黑将军的脚力相助,姜逸尘大有绝处逢生之感。
毕竟光凭他自己,所最为忌惮的藏锋阁等强帮虽难迫近他多少,却也总能不离不弃地缀着,如此一逃一追下去,可不知得折腾多少个日夜。
而黑将军一来,则教他们吃了一嘴灰。
乃至眼下是处在黔地范围还是入了蜀,姜逸尘都不得而知了。
……
……
就在姜逸尘及黑将军所经之处约是三十丈开外的密林岔道上,有三方人马或奔走而来,或纵马而至,不约而同勒马停步。
密林再如何繁密总有可通行之处。
岔道分岔再多也不难从道上寻到那快马的蹄印,尽管那快马落步极浅且相隔甚远。
但让三方人马止步的却非这点儿困难。
而是地上沙飞石走、道旁枝摆叶颤的景象。
无端风起,自是人祸。
三方中该是有人心生不屑,向前踏出两步,有心一试那人态度。
当即便见那端山色沮丧,天地低昂,沙石纵切,断枝横扫,飘叶飞射,密林间剑意通彻四方!
上前之人只得冷哼作罢,退回原处。
旁侧之人见状出声道:“谁给他们的自信敢公然庇护那小子?”
另有人一边调转马头打算回去复命,一边阴阳怪气地教唆道:“人家只是在这练剑,可没挡你的去路,你有本事便冲过去试试咯?”
……
……
林深处。
姜逸尘未能直面那小范围的天地异象和无匹剑意,却也能清晰感知到天地元气的剧烈波动。
有人在舞剑!
用剑人于剑道上的造诣在他之上,于天地之力的领悟借用上,也要比在药谷瀑布前的楚山孤更为深刻。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姜逸尘已能猜知其为何人。
只是对方与他虽有相见之缘,却算不上相识,更谈不上熟稔。
想来是好心出手相帮,并无相见之意,便拱了拱手以示谢意,就要策马离去。
却听其一和煦之音随风入耳,道:“姜少侠莫怪公孙不见之理,公孙既是在舞剑,便要将这剑舞下去。”
公孙煜虽未明言,姜逸尘却是听明白这位已接过散人居居主之位的剑道大家,是打算借舞剑之由为自己拦挡下任何途经此处的追袭者,心有彷徨,忙要再次告谢。
已听公孙煜道:“姜少侠切莫多礼,你曾于我散人居之人有救命之恩,此番不过举手之劳,毋须挂念在怀。若蒙不弃,不妨移步敝居,好教公孙略尽地主之谊。”
姜逸尘这回倒是明白了自己真是命逢贵人了。
想起曾在蜀地汉阳村一遇的吴桐,不由面带喜色,问道:“不知吴大哥和吴夫人可还好?”
“公孙替小两口谢过姜少侠的关系,汉阳村归来后,他们深居简出了些,但日子总算过得不错。”
言罢此事,公孙煜又接道:“前些日子听闻风声,老吴担心那些人联起手来你钻不到空子,便带了四个兄弟跟着混了进去,想着帮你挖坑,一个时辰前知悉黔墟和贡举镇上的事便飞鸽传书回来,要我出来瞧瞧你有否往这方向来,所幸是碰上了。”
“小苗初怀身孕,不宜过多动弹,否则本也是要出来见你的。”
姜逸尘听言不免动容,抱拳道:“有劳了。麻烦之身,实不敢叨扰。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再来谢过各位。”
“呵,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散人居,散人居,准确说来该是懒人居才是,都是群不想被麻烦麻烦的懒人,偏偏我们这群懒人最不怕的也是麻烦。”
“公孙观姜少侠近年来所为,倒与我等算是同道中人,自己人的麻烦便不算麻烦。”
“公孙大哥既如此说了,小姜也不再客套。”姜逸尘先是改了称呼,“当下之事不过小事,小姜尚能应付得来,也不愿散人居过早惹上一身骚。待得小姜真有需要时,但望散人居不请小姜吃闭门羹。”
“哈哈,好,江湖人是该有这份担当和洒脱劲儿。”
“一里地外的岔口北行四十里即至散人居,散人居将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永远对你敞开。”
姜逸尘似听出了其中弦外之音,问道:“那么岔口南行呢?”
“呵呵,往南二十里,西行盘山而上,山腰处开一断崖,有落瀑为屏障,是个去处。”
“多谢。”
“受人之托,还是得把话说完,那儿有个自称是你之故旧的人相候。”
姜逸尘愣了愣。
一愣这故人为谁?
二愣公孙煜最后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第五五一章 还能战否
古有成大事者无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姜逸尘深以为然,只是如果把这个“险峰”改换为“悬崖绝谷”,他会觉得更为贴切些。
自碧落湖的悬崖始,到枯藤洞中的裂谷,再到阴阳桥下的深渊。
姜逸尘无一不是身处别他选择的绝境险境之下,向死求生。
许是受上天眷顾,每逢悬崖绝谷,他或偶得剑法,或巧遇佳人,都可谓是因祸得福。
跳崖不死必有大机缘,话本诚不欺他!
是而,听公孙煜说到这断山悬崖下是个去处后,姜逸尘便莫名觉着亲切,乃至极为期待断崖下将发生的邂逅。
……
……
便是号称隔断生死的阴阳桥都未能要了姜逸尘性命,区区不足百丈的断崖何足道哉。
而跟随过怒霹雳征战杀伐的黑将军显然是惯了大场面,加之有姜逸尘的贴心护送,虽多费了些功夫,却也安然来到了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有深潭,有浅滩,有树荫繁盛,有怪石嶙峋。
居下环而视之,只可见陡崖峭壁围墙立,唯留密林曲径幽。
若岛有半岛之称,那么此谷也当算是个半谷了。
三面围墙般的断崖上有两帘落瀑垂落。
一帘随断崖走势宽而缓,如天女长梳。
一帘则与断崖两相不待见,自落瀑顶至断崖下相去愈来愈远,落水无阻,其势汹汹。
两处天泉落水,一铺浅滩,一凿深潭,汇而为一成大眼瞪小眼的水域。
到了谷底,黑将军自行去觅食,姜逸尘的最终目的地还得逆流而上。
——那一帘疾瀑遮掩下的崖洞中。
隐蔽的水帘洞于深潭潭面上十余丈高处。
黑将军便是马蹄再劲,没有落脚借力之处也无法凭空飞跃而上。
能走壁飞岩而上者,必当轻功不俗。
能借落瀑声为掩,不声不响,不惊扰洞中人,走壁飞岩而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堪堪跨过弱冠之龄、投身江湖年月算不得长的姜逸尘却已然涉足此列,哪能没有几分少年意气长的轻狂。
只是在大致认出崖洞中所藏之人后,无端心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之感。
天光正好,晨曦透过水帘投入洞中。
崖洞不宽却显深邃,日光探入其中不及一半,便未再能近前。
但这点儿光线也足够让姜逸尘分辨出洞中由外及里拢共分列有三样物事。
数十坛大小不一或没开封或是喝光了的酒坛齐整地贴靠摆放于最外侧。
因临近洞口,杂糅一气的酒香遂未在洞中弥漫开来。
往里处去,是与酒坛放置在同侧的简易床榻,床榻上不出意外地躺着个人。
最深处则可见一黑矮物事被极为嫌弃地丢到对侧洞壁,估摸是夜壶?
当姜逸尘双脚落在崖洞边时,塌上之人已是醒来。
在姜逸尘打量崖洞的这会儿功夫,那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揉搓着眼,坐起了身,嘴中呢喃念叨道:“来得倒是挺早的。”
此中之早,想来有两层含义。
一则是来得时日早。
二则是来得时间早。
也便是这么个念头闪过,眼前之人已着衣完毕,收拾妥帖,笑脸迎客。
相去不到三丈,姜逸尘并未闻着什么酒味,想来是此人好酒却不贪杯奢醉。
近前几分,可见那人剑眉星目、鬓发如云,既雄姿英发,又有飒飒仙态,纵然只着一袭素色直??,仍让人觉得气度出尘。
跃过而立年岁后,那本该烙刻在面容上的历练与城府难寻影踪,取而代之的唯有少年正当时的风发意气!
如此之人哪有江湖谣传的半分入魔之状?
姜逸尘微微摇头,对上这个算不上熟悉也不完全陌生之人,跟着喃喃道:“倒确实像是个游方道士。”
洞外便是哗哗落水声,那人显然耳力不差,闻见姜逸尘低语后微微一怔,大觉有趣,朗声大笑:“哈哈!听你这语气,看你这模样,我这‘故人’确是让你失望了!”
许是受笑声感染,加之对方面容气度带来的亲近感,还有心中那抹难以名状的期冀,姜逸尘毫不生疏且不掩落寞地叹道:“总以为能清楚把握我作为行踪,且能在关键时刻及时相援的,唯有她耳。”
事实上姜逸尘也清楚此言太失偏颇,不说其他,单是老伯便不会全然放心他一人在蜀黔两地搅风搅雨,眼下道义盟或无余力来为他保驾护航,但定有暗中力量助他清理掉没擦干净的屁股,否则怎至于教五分之一个江湖都双眼抓瞎,让他个小角色耍得团团转至今。
不过,也只有在这般时候,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年轻剑客才会露出自与年纪相符之窘态。
事实上,自告别公孙煜后,姜逸尘便陷入股古怪的亢奋情绪中。
来路上他换了个法子,再次尝试同黑将军进行“交流”。
他问黑将军是不是恰巧碰上他的。
黑将军连连甩头。
他又问是不是有人说他有危险,黑将军才来找他的。
黑将军不住点头。
他接着问那人是不是他和它一齐见过。
黑将军又猛点头。
他继续追问那人是不是女子时。
黑将军既不点头,也不甩头,而是放慢了脚步拧转回头,咧开那宽厚的嘴唇,露出齐整的牙门,该是在冲他笑?
而后不论百爪挠心的姜逸尘再如何殷切求问,黑将军都置之不理一心赶路。
姜逸尘心中自是早有答案。
毕竟在阴阳谷时,他曾说过出谷后定要来寻仇的。
毕竟在栖梧岭前,是二人让怒霹雳身死解脱的。
毕竟自己这盲眼剑客,是其亲自调教出来的。
一见这半谷情景,他便以为冷魅是喜欢上过这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他几乎已能认定那位在此相候他的故人便是冷魅。
也因此,他才能扫尽一夜厮杀奔走的疲累,忘却身份暴露后不得不改换原先计划等一系列麻烦,神采奕奕,步态轻盈。
故而,在他跃入洞中一刹,瞥见床榻间四仰八叉之人赫然是个男子时,不免意兴阑珊。
“嘿嘿,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你与她之间相处也不过月余功夫,怎敌得过我与她二十余载的浓厚情谊?”
素衣男子仍在朗声笑着,只是话语间多了几分锋锐,不再如见面时那般平易近人,话语刚尽,崖洞中已充斥着浓烈的敌意。
呛啷一声!
卧榻间一柄青铜古剑如盘龙出鞘归入那素衣男子手中。
那古剑剑身有渔网般的暗格交错,与暗哑有几分相似,不过此剑剑身在端处与剑柄同宽,至剑锋处渐细,整体看来并不锋利,加之长近四尺,颇有大巧不工、端凝沉雄之感。
“还能战否?”
素衣男子虽是笑眯眯地开口相问,姜逸尘却能感觉到对方不断昂扬的战意。
于是,姜逸尘当机立断而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
素衣男子却直接置若罔闻,嘴角扬得更翘,笑意更浓,不再作言,一剑呼啸而出!
那剑式同姜逸尘的流星式如出一辙。
只是姜逸尘的流星式确如天外流火般带着青白炫目之色,而这素衣男子使将出来,非但有龙吟象啸之声鼓震人耳,且见那古剑剑身有金光神龙附形,神龙破渊而出,是为怒龙冲击!
先前一刻姜逸尘心中便暗叹无奈大叫不妙,再见古剑太阿出鞘,哪能不严阵以待。
暗哑无声出鞘。
姜逸尘本要如法炮制对付云小白和紫衣侯的卸力之法,应对这截然不同的流星式。
却在半途惊醒以暗哑硬拦太阿,想来暗哑也难长寿矣。
遂改挡为撩,在太阿锋芒近胸一瞬,全力撩荡开怒龙锋锐,同时侧身旁闪欲避开余下劲力。
噹!
一切几乎如姜逸尘料想般按部就班地演绎着,仅是身形被悍然无匹的冲击力往后带飞了几分。
素衣男子本为左手持剑,流星式被撩开后,正与姜逸尘擦肩相错。
当是时,其右手四指相并,拇指微曲,青筋暴起,状若一道能捆龙锁虎的囚钳向姜逸尘喉间抓去!
姜逸尘似未料着此人有如此绝活傍身,好在反应算不得慢,左手并指,后发先至,在对方右手大拇指至食指间的“锁心”处一点即退,便破去了这擒龙手。
照面第一击,二人各出两招,各有胜手,可算是平分秋色。
但接下来的战况却是急转直下,基本上呈一面碾压之势。
那素衣男子一剑一手未得逞后,古剑剑身上便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头青龙萦绕盘旋,像姜逸尘绞杀而去!
剑气游荡,行将缠身,姜逸尘身前却有瓣瓣花开。
硬生生用四记凌波斩劈散两道青龙剑罡!
仅此两击,一夜苦战后,本还算留有得体衣着的姜逸尘已是衣衫不整、步履破碎。
素衣男子全然没有放过姜逸尘之意,继续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剑罡更盛。
三声龙吟同现,将颇为顽强的崖洞撼动得碎石频落。
面对三道真龙剑罡的姜逸尘更是苦不堪言,不是他不想避其锋芒,而是水帘洞中空间狭隘,两剑之后他已被逼离洞口,第三剑接踵而至,他完全逃不掉。
所幸他事先卖弄了个小聪明,早暗掐了个天意诀,在这当口疾疾布下八门阵法的开门,粉芒跃动间,他已从三道剑罡的夹击之中逃出升天!
轰隆!
三龙刚猛地撞入洞壁中,顿时石土飞溅。
洞壁上真如被龙咬下一大口。
好在洞中物事不多,那碎落石块临死也没能拉个垫背的。
左右不过十息功夫,姜逸尘却是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崖洞口边。
只有这处最为宽敞,利于他施展身法闪躲。
当然,他还是小觑了素衣剑客。
对方显然是料见了他的花招,是以在粉芒阵法刚落,他落足未稳之际,已是有四条金龙朝他扑杀而来!
除了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外,姜逸尘已无退路。
他苦涩一笑,似乎并不愿在此人面前,或者说在这个剑客面前当个逃兵。
一咬牙,一沉脚,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扬起暗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这一剑名为破阵式,平常使来倒也颇有气派,可在四条狂龙面前却大有螳臂当车之态。
就在狂龙将要撕碎这可笑的扫棍前,崖洞外那从来不顾身外事、只知愣头撞寒潭的疾瀑似是受到了某种气机牵引,竟扭转了落向!
随着姜逸尘剑锋所指,落瀑立而成墙!
四条狂龙冲墙而入,如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姜逸尘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后,仍是无法自控地倒飞而起。
该是在空中狼狈地翻了个身,头下脚上,伸长了暗哑抵住地面,以此拖缓自己飞退的身形。
尽管底下是深潭,可他并不想当只落汤鸡。
然而,这一切的抉择权并不在他手中。
他已气力枯竭,内息,更是一滴都不剩了……
第五五二章 师兄师弟
“真是不能再战了啊~”
“龙可真是多多啊~”
“此番当算是初次正式相见,师弟可莫要对师兄这下马威耿耿于怀啊!”
“初次正式相见,师兄也千万别将师弟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啊!”
“啊哈哈!原先想来师弟该是个呆瓜愣头,而今见来,至少这逢场作戏的功夫不流于表面。”
“师兄谬赞。江湖便是个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好个大染缸,好个身不由己,所以,师弟是打算躺地上乘凉了?”
“……还望师兄搭把手。”
素衣男子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剑仙座下最享誉盛名的记名弟子,嗜杀入魔的前魔宫宫主,冷魅口中从小对她照拂有加的半个哥哥,能将剑气化作许多龙并驭龙而战的龙多多。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显然都较为认同各自剑仙之徒的身份。
师兄龙多多终究没挥出第五剑,师弟姜逸尘可算没狼狈跌出洞外。
借着龙多多一臂之力踉跄起身后,姜逸尘手脚仍是无力得紧,就地盘膝打坐。
龙多多见其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会儿看来,倒没有先前那般失望了?”
姜逸尘闭目沉息吐纳,意思性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能在此处见着龙多多,委实说明了许多问题。
两年前魔宫的覆灭另有隐情,而当时的诸多九州四海帮派在颠倒黑白。
剑仙是否有将龙多多收为记名弟子不得而知,却逃不过个便宜师父的头衔,毕竟那流星式虽只是在流星追月的剑技上稍作改动,可若无剑仙亲自点拨授业终难得要领。
青水镇相别时,冷魅说要找到龙多多,她无疑是做到了。
这两年间龙多多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便是散人居在帮忙打掩护。
同样能够肯定的是,冷魅在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黑将军自然是由她引来的。
只是,她暂无相见之意。
心念百转间,姜逸尘又回想起临别之际那一言为定之言,心下黯然一扫而空。
喜由心生,表于外相,阖目而坐的他情不自禁地轻扬起嘴角。
隐隐觉察到有道灼灼目光锁定了自己,就要如听澜公子、空遗恨那等前辈高人轻易看穿自己心思,姜逸尘不禁头皮发麻。
暗暗打了个哆嗦,赶忙睁眼,果不其然见龙多多正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打量着他。
姜逸尘干笑两声,强扯回先前的话题,说道:“师弟终归也是名剑客,早便想见识一番师兄名动江湖的驭龙九剑,今日得以聆听师兄教诲,虽只接下了四式,却仍是师弟荣幸之至,哪会再觉失落?”
“呵,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师兄我还从不把这类奉承话当回事。若非知晓你实非个油嘴滑舌、表里不一的纨绔子弟,师兄当下就把你一剑斩了。”龙多多轻抚着刚刚归鞘的太阿假作威胁,却是起身向崖洞口走去,“你且歇着,师兄去寻些吃食。”
“还有,这两日便在师兄这先歇着,躲躲风头,顺便也让师兄多教诲教诲你。”
闻见渐趋远去的话语声,姜逸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
……
不论姜逸尘愿意与否,这两日间恐怕都出不得这半谷一步。
而仅是一夜之间,渐被淡忘,以致沉寂许久时日的杀手夜枭之名则再次甚嚣尘上。
凭一己之力数日间轻取近百名江湖人士性命。
假扮摊贩成功刺杀烽火楼郑仑、陈歧。
以一敌五,力斩紫衣侯,教紫夜轩基本名存实亡。
千里走单骑,在诸方围追堵截下仍逃之夭夭,踪迹难寻。
杀手夜枭俨然成了蜀黔两地诸多江湖人士的梦魇。
渐有各种风声向整个中州武林扩散开来。
有人说杀手夜枭就是来自真正幽冥地府、名副其实的黑无常。
是以,他才能在百花大会上中了尹厉数道剧毒后不死不瞎。
才能在坠下阴阳桥后重回阳间。
因为他本就能轻易游走于鬼门关间。
当人们忘却他时,他便出来勾魂索命。
当人们要找出他时,他又如鬼魂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当然,这部分说法多是在市井巷弄间流传后,不断被夸大神话的。
于大多较有见识的江湖人而言,都能保持着较为理智的判断。
但他们也无法否认一点,倘若现今江湖上还有闲人去排那杀手榜,夜枭之名当可入前十之列。
……
……
与半谷之外声名大噪的情况截然相反。
半谷中的姜逸尘却是饱尝师兄悉心“关照教诲”。
除却龙多多离开谷中的时段,还有用食、休憩,以及二者前后约莫一炷香的调节空档外,龙多多总会以或正面开战,或暴起突袭,乃至暗中行刺,从崖洞里至崖洞外,从落瀑间到深潭中,从浅滩乱石入山野密林,近乎是不肯错过任何时机来“鞭笞毒打”这位师出同门的师弟。
姜逸尘自认不够聪明,却哪能不明白对方用意。
不管是这位被尹厉评作武痴的前魔宫宫主技痒难耐,还是师出同仙的师兄有代师授业之心,抑或是受托于冷魅的叮嘱再对自己进行一番实战打磨,对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开战时机,点到即止的对战强度,每一战后都会重复先前他的落败手让他再行破之以温故知新,无一不让他在这短短两日内受益匪浅。
……
……
两天之后。
密林一处,薯香弥漫。
一匹大黑马对着草叶间一褐红色圆滚之物响鼻瞪眼。
双蹄将之左右拨来弄去,又大又长的脑袋也跟着晃来晃去。
折腾了约莫有半盏茶后,才试探着将马蹄轻搭在那烤红薯上。
确定不再烫手蹄子后,哼哼一声,终于是凑过头来,唇齿齐用,将这较劲多时之物的剥得精光吞入腹中,志得意满地甩了下头。
该是品尝出红薯鲜香,回味无穷,赧赧然偷瞥向四五丈外,对坐于树下土坑火灶旁的师兄弟二人。
最先察觉到黑将军视线的是姜逸尘,难得见到这家伙还有这副扭捏姿态,啧啧称奇之余也是毫不吝惜地将师兄烤好的三条红薯都丢了过去。
龙多多见状笑骂道:“真是个憨货。”
姜逸尘倒是替黑将军辩解道:“不,这家伙可精着呢,要是化身为人,我恐怕还玩不过它。”
龙多多笑着摇了摇头,道:“谦虚是好事,可别这么没自信。”
两天两夜的功夫说来不短其实也不长,师兄弟二人的交流更多是在剑道上,言谈相对较少,午后姜逸尘便要离去,这当是二人最后一番对话。
谈及自信一事,姜逸尘便想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也不知自己这点斤两在师父看来可否入目?至于师兄这等大才,想必师父对其当是青眼相加了。
遂开口问了个诸多江湖人心间都颇为好奇之事,说道:“师父当年真有把师兄收做记名弟子?”
第五五三章 两件要事
“呵,师弟竟也对此感兴趣?”
“也罢,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师父这人呐,生性洒然淡泊,会醉心于山水,会醉心于剑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壶,所追求的更在于体会及感悟。”
“至于亲情、爱情、友情、师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则像是过眼云烟。”
“能为此生增些烟火色彩,添些喜怒哀乐,有则随趣,没有亦无妨。”
“所以,师父将剑法剑道相授不是兴之所至便是当做人情债相偿,又岂会自讨麻烦,正式收徒?”
“当年与师父偶遇,也亏我对他不屑一顾,还敢同他斗酒,误打误撞撞对了他老人胃口,这才换来了授业之缘。”
“彼时,我这毛头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师恩所授,自然一个劲儿地称他作师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着,同以为师自称。”
“此生能当个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缘,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尘听言稍作细想,自己和那便宜师父间的交互情况不外如是,不由莞尔。
龙多多意犹未尽,继续道:“说来三年前,有幸与师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师父对你如何看待。”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动,翘首以盼。
龙多多没有卖关子,马上接道:“他寻思良久,只评述了两个词,痴儿,庸才。”
姜逸尘不难过也不意外那剑仙师父会对自己有此评价。
甚至能听出那所谓的“寻思良久”,多半是龙多多在照顾他的情绪感受。
恐怕当时师父该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年,听闻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认为是师父看走了眼。”
“直至这两日间,细作观察,方知,师父终究是师父,看人委实透彻。”
“你非资质愚钝,实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杂念挂碍,遂难得专注。”
“剑道之路虽四通八达,然心思不定,非以战养战,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侧击加以引导,难绕出死胡同、跃龙门,是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难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旧、不求多得之痴,谁人又能断言,那一定是错的?”
“正因为你的痴,因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决定了你的刚毅与不屈。”
“你自认平庸,是以脚踏实地,勤学好进。”
“你痴而不自知,才至厚积薄发。”
不论平日里再如何伪装沉稳老练,终无法泯灭该有的少年心性,能得到师兄这般肯定,姜逸尘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谢。
龙多多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也仅是借花献佛而已。”
姜逸尘不以为然,郑重道:“没有师兄亮起明灯,师弟今后恐怕还会在黑夜迷途中彷徨无措。”
龙多多道:“那便当师兄是在替咱师父授课吧。”
姜逸尘道:“咱那便宜师父或许见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谁呢。”
能当得昔日九州结义三大帮之一的帮主,龙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听不出话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带戏谑道:“师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呐。”
小伎俩被看穿,姜逸尘难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龙多多,问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多多挥手打断了。
事关冷魅,姜逸尘只能按捺住性子,听师兄如何分说了。
“我本以为你会忍着不问的,没承想临走前还是晚节不保呀。”
“见面当日,你应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牵线搭桥,寻到那憨货助你脱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过,请动公孙煜出手,我可得抢抢功。”
“这公孙家呀,当年就和我们魔宫不对付,尤其是公孙煜那家伙,总想靠胜我来扬名立威,但师兄岂会堕了剑仙徒弟的名声,哪次不把他削得头破血流的。”
“后来他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这回师兄去请这位散人居居主帮个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样,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尘没想到听着听着还有意外收获,无怪乎那日公孙煜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怪怪的,想来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总会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龙多多话音刻意一顿,姜逸尘正襟危坐。
“她想换个活法。”
“既然她没主动来见你,你该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龙多多是在故弄玄虚,姜逸尘却不敢直问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测话中实意。
“再者,你应也知晓,小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眼见龙多多的笑意愈浓,姜逸尘浑身泛起层鸡皮疙瘩。
“都说长兄如父。”
“有你这样的师弟,作为师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为兄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妹子女儿今后能过得更好。”
“目前的你显然没法很好地照顾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龙多多脸上的笑意不减,却不难感受到其言语间层层递进的力量。
姜逸尘深谙其意,颔首道:“明白。”
龙多多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却不明白,你又没师兄我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来这些妹子的怜爱?”
姜逸尘神色微僵,他知道龙多多所言关乎若兰,却不知该如何作言。
只见龙多多不过稍作感慨,似是无心干涉这些儿女情长,起身掸去衣后尘土,该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两件事了。”
“嗯?”
姜逸尘本也跟着起身,准备招呼黑将军同龙多多辞行,却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师兄有事相托,遂道:“师兄有用得着师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弟有心了,到时候若有需要,定不会落下你。”
“不过,这两件事还是同你相关。”
“请师兄指教。”
“以我这两日对你的观察考教,得出个结论。你那《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大乘之时,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师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门大圆满内功傍身,仍存在个致命弱点,只要不执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废了你,并不难。”
……
……
师兄弟二人移步至较为空旷处,持剑对立。
龙多多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双手握柄挥舞起太阿剑划天斩落。
姜逸尘与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龙多多挥剑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气机牢牢箍在原地,弹指功夫,他能闪躲的范围难出半丈之远。
而天穹中已显化出放大数倍的巨剑虚像,斩落区域正好覆盖他所能及之处。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是谓玄天斩!
姜逸尘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他大抵能觉察出单是这一斩,龙多多便动用了近三成内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发出四成有余内息横剑相拦。
噹!
虽是剑气相击,仍是声震天霄,气乱山林!
姜逸尘虎口微麻,双足陷地。
同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头。
原来,那玄天斩的巨剑虚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条腾龙!
五条腾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威慑人心!
姜逸尘没有心思去叹赏腾龙如何栩栩如生,却看出当中至少蕴含了龙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两日间龙多多教导自己剑意总把握着极好的分寸,而今这一击纵然他能接下,却也将大伤元气。
姜逸尘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尽数倾泻出所有内力相抗,减少伤损。
可当内息运转通过数个关键穴位时,竟受到重重阻碍,难自如调用!
是那玄天斩!
姜逸尘心下大骇!
那玄天斩以气拟剑,明剑杀伤力已是不凡,竟还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经络里嵌入无形气刃,仿若道道暗卡。
这些无形气刃于内功修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损伤,也不难化解。
但在临敌应战的千钧一发之际,要冲破化解经络暗卡的一瞬之机,已足够被高手利用起来制造杀机!
五龙临身刹那,姜逸尘堪堪冲破玄天斩布下的经络暗卡,却无法充分调用内息做防。
五条腾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冲向姜逸尘四肢处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内关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创足三里穴能够致伤致残,可当五道腾龙劲气灌入到体内后,姜逸尘才惊觉有恙!
轰!
姜逸尘一时耳鸣目眩,轰鸣声非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他脑中体内。
手中暗哑咣当落地。
姜逸尘甚至无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层层冷汗沁出,昨日才换上新衣霎时间被渗成深色。
龙多多这五道腾龙劲气非是驭龙九剑的杀招,而是最纯粹的内息。
不带任何杀伐戾气的内息侵入姜逸尘体内与隔空传功无异,所受到的排斥几可忽略不计,通过五大要穴长驱直入,一股脑灌满周身经络及丹田,远超出姜逸尘所能承受的极限。
相比起凝露台上脏腑骤胀骤缩的折磨,这一回,姜逸尘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好似要被强行剥离开来。
剧痛源自全身,汇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环往复。
姜逸尘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便要脱力昏厥过去。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功夫,终是缓过劲来,回复些力气调整姿势,打坐调息。
尽管已是知晓龙多多在向自己点明何事,姜逸尘还是问出了口,道:“师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毁则毁矣,不过是不能修炼罢了,机缘足够的话,有可能同你一般炼成个伪丹田,乃至恢复如初。”
“而你的伪丹田早已相融于脏腑经络间,一损,俱损。”
“这点,以我目前的见识没法解决。”
“仅有个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试验出破解之道。”
……
……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极为简单浅显的道理。
凝露台上天地之力灌体,姜逸尘体会到爆体而亡的感觉,但好在有足够的时间,有合适的方式,将那汇集入体的天地之力导引出来。
可若没有时间给他去导引,也丝毫不给他机会去散功呢?
药老不通武学不知此理,龙多多却是发现了此中问题!
伪丹田的问题!
姜逸尘当下好比个装有义肢的断手人。
四肢健全者万一断手,有再续可能,或是同样装个义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尘的义肢早已同断臂融为一体,再遭外力断手,恐怕一臂难保,乃至殃及性命。
龙多多所给出的方向,便是让姜逸尘尝试着将这已成的固有联系剥离,能灵活聚合,方才无所可畏。
然,说易行难,这近乎只有推想,没有任何理论实践为凭的方法,资质平平的姜逸尘又凭何无中生有?
……
……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来的消息。”
“两日前,也便是你来到谷内当日午后,幽冥教的卢昊背负两根长竹在贡举镇附近几个村镇上出没。”
“长竹上挂有两联字,上书:霸斧不复当年勇,软红难护孤女魂。”
“霸斧张兴,十丈红陆三娘,此二人阔别江湖久矣,更不知归隐何处,杳无音信。”
“我想,卢昊应是冲你来的?”
龙多多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尘低垂着头,紧攥着双拳,浑身都发散着杀戾之气。
他并不识得什么霸斧、十丈红。
只知道西山岛邻村的张大叔力气很大,每天都会多劈许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脚不利索的邻居。
只知道张大娘有一手女红活极佳,有几次年节还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张雨馨是为数不多真正出生于岛上、父母健在的幸运儿。
而他们一家三口都没能躲过那回血劫。
“是。”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也大致猜知了卢昊是何用意。
“此战分生死?”
“不死不休。”
“时日紧迫,这两天师兄便没要你陪酒,改日师兄请你吃酒,三碗未尽不许倒。”
“一定!”
第五五四章 无字有字
无虎山或曾大虫横行为患。
无风崖或曾风刮不止。
世间山水多因此被时人所名。
无字坪亦如是。
无字坪也曾有字。
字自非天然而成,乃人所刻。
准确说来,此无字坪本为摩崖石刻。
相传刻字者为一落魄狂士。
五百年前,那三度科考落榜的中年寒儒心灰意冷之下背井离乡徒步四方。
沿江西行,览长江盛景,舒心中郁怀,途经崖壁处,狂性大作,诗兴大发,竟以猪鬃笔刻写下千字报国长论。
叹国虽大矣,却不善用才,势必衰亡。
寒儒狂士作此大篇后落寞离去。
足足三五年,这摩崖石刻的声名才渐渐传扬开来,不时有儒士慕名来此观文赏字。
岂料十年之后,也就在这报国长论几乎要成为当地不可或缺的景点之时,一名老道挽拂尘而至,将那高逾十丈的崖壁轻易扫倒推平,飘然而去。
时有人听远去的老道笑云:“天下大势,果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人所趋终不过利益耳,无趣,无趣。”
此事毫无疑问再成当地一桩奇闻轶事,众说纷纭种种。
摩崖石刻上的字随拂尘一扫,已有大半模糊难辨。
倒下的崖壁成了石坪。
经年日久,风吹雨打日晒下,传说依然还在,但无字坪上的字却再难见影踪。
传言中的无趣道人用了十余载光景才勘破入世出世观。
又如何去苛求真正涉足江湖时日远不足五年的少年放下恩怨情仇?
卢昊是这般想的,却也认同夜殇提的所谓“交易论”。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哭娘子题的字,夜殇选的约战地点,来找姜逸尘做交易。
在幽冥教四大判官中,卢昊的脑袋最为不灵光,偏偏他所认定的事总不会出差错。
就如他笃定姜逸尘一定放不下西山岛的那段血仇。
那么,姜逸尘一定会来找他。
……
……
“你来了。”
“我来了。”
从龙多多所待的半谷离开后不出半日,姜逸尘便寻到了卢昊行踪。
姜逸尘未以真面目现身,二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战,而是另约无字坪一战。
夕阳西下。
无字坪上有了字。
一个“二”字,是那并排放着的长竹。
两个“一”字,一个粗犷,一个纤瘦,同一般颜色。
乍一看像是无字坪被划拉出了两道长沟。
临近崖畔那个粗犷的“一”转了个身,面向那个纤瘦的“一”。
身形近乎是姜逸尘两倍的卢昊用那晦涩嗓音说道:“张家三口没什么抵抗能力,死得很干脆。”
在幽冥教期间,姜逸尘极少与这位嚎判官交涉,却不难从大嘴巴的锁爷枷爷那了解到此人言谈能力有限,平日极少言语。
姜逸尘大概能从这句话推知卢昊想表达之意是张家三人没有遭受太多苦痛。
轻吐出一个“好”字,表示感谢告知。
卢昊道:“那年去过西山岛的,只剩我一人。”
姜逸尘稍一思索,确认无疑。
那年参与袭杀西山岛,幽冥教方面由嚎判官领队,牛头马面为辅,魑魅魍魉作先锋,出动人手约有半百之数。
鬼卒之下的堂主、香主、精英、教众有大半没能走出西山岛。
余下之人后来则都去了巽风谷,回来的只有卢昊一人。
见姜逸尘没有疑义,卢昊继续道:“我为杀你而来。”
姜逸尘道:“我知道,我也为杀你而来。”
卢昊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姜逸尘道:“我似乎没得选择?”
卢昊道:“除非你不想杀我。”
姜逸尘道:“交易的是你我身后之事?”
卢昊点头道:“如果死的是我,你个人不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仇怨中。”
不介入?
姜逸尘眉头微挑,琢磨起其中用意。
幽冥教此意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把仇怨落到具体个人身上?
他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西山岛死去的亲朋好友。
卢昊一死,当年的参与者便不复存在,仇怨到此了断。
听雨阁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覆灭的石府。
道义盟与幽冥教的仇,大的不谈,小的便有父母为幽冥教所害、立誓复仇而自号幽冥的幽冥。
这些仇怨若不细究相互关系与情分,确实同他干系不大。
是以,幽冥教才希望他两不相帮,都不插手?
姜逸尘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问道:“若是我死,幽冥教将作何承诺?”
卢昊答道:“只要听雨阁和道义盟不主动来犯,我幽冥教绝不出手为难。”
不得不说,幽冥教的提议很有诚意,姜逸尘不该去拒绝。
当然,姜逸尘也不会拒绝。
因为他来此初衷,只为杀卢昊。
这桩附带的交易,相当于将他摘出幽冥教与听雨阁、道义盟间的利益冲突。
在脱离出幽冥教后,他也从未细想过如何来面对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帮派。
卢昊代表幽冥教而来,这番提议自是源自夜殇和哭娘子。
二人给了他个回旋余地,让他能借此避免陷入两难境地,至少能做到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姜逸尘暗自苦笑。
他不意外幽冥教会对他有所防范。
却是意外幽冥教竟会如此重视他,甚至甘于用一位判官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承诺。
也意外夜殇和哭娘子未将他归为死敌,反是给了他个承情的机会。
今后再见,他该当他们为敌还是友?
面对幽冥教两大智囊,自己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个交易他显然只有接受的份。
……
……
人约黄昏后。
月上树梢头。
战至月圆时。
月坪光如昼。
无字坪不是处在山顶,也不是落于山脚,而是插在山腰。
夏夜山风不大。
用去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字坪上氤氤氲氲的烟尘砂石才被吹散干净,现出真容。
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隐耀,宛若白昼。
无字坪似被重新打磨过一番,在月色打照下,亦是光白夺目。
只是细细打量来,便可发现这比之幽京城门还要大上三四倍的石坪少说也被磨去了半尺高度。
石坪表面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光滑平整,反倒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凌乱无序的剑痕,非是远观粗看可见。
本便只留存个遥远传说的无字坪,从今而后,想来更加没脸见人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无字坪上多出来的两个“大”字了。
两个“大”字相去约莫两丈。
一个粗犷,一个纤瘦,摆相颠三倒四。
粗犷的“大”字端部立着一柄剑。
一炷香里,已有不少鲜红色的液体自端部处漫延开来。
但大多液体还是顺着这个“大”字形体流淌。
“大”字仍旧是“大”字。
另一旁,那纤瘦的“大”字的横撇捺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仅是胸膛起伏不定,不时还有咳嗽声响起。
姜逸尘杀了卢昊。
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临行前龙多多送他的一袭新衣,现下已是破洞百出,且汗血尘土乱沾一气,只要打上一两口补丁,他便是个合格的乞丐了。
他更数不清自己折了几根骨头,脏腑受了多少内伤。
简单的呼吸吐纳、运气调息都能将他疼得几近晕厥。
好在,药老赠予他的唯一一颗接骨续命丸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复着他体内伤损。
只是,他恐怕得在这无字坪上躺尸个大半夜了。
第五五五章 两次选择
如果定要从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择一决生死的话,姜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便是卢昊。
中间二人固然实力强横,总还归属常人范畴,谁生谁死无非看谁能更快更多更狠地重创对方要害。
而首尾二者实可谓半人半鬼。
幽鬼身外化身之法的奥妙,姜逸尘至今未能参透,当真殊死一战,恐怕都没功夫去琢磨是如何丢了性命的。
与卢昊对敌则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作以卵击石。
姜逸尘当然不至于脆弱得难堪一击。
只是比起肉体凡胎的常人,卢昊更像是长着两条粗壮象腿臂膀的石头人。
无论姜逸尘是被卢昊所杀,还是手刃卢昊,他这身子骨都少不得像蛋壳般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如现在这般。
……
……
卢昊块头大而显得老成,事实上只比姜逸尘虚长五岁。
相较于另三个判官,其身世最为简单,也便少有隐秘可言。
卢昊是个弃婴。
因天生双臂青绿且僵硬如石,被视作不祥妖邪,遗弃山野。
所幸这个弃婴最先遇到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而是幽冥教教主冥河。
来到幽冥教后,卢昊没受到太多额外照顾,只如正常孩童被养大。
孟婆针对那罕见病症药毒并施,让他尽可能如常人使用双手。
在他稍能知事时,开始因异于常人、古怪又笨拙双手感到自卑。
进而联想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产生厌世轻生情绪。
那时候,冥河同他说了一席话。
“你还在襁褓中时,便因为这双手被丢着自生自灭。”
“活过了这些年,若再因为这双手不要了这条命,当真是白来世上一遭。”
“在这世间,活着确实要比死来得难。”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择。”
“如果你选择活着,就记住一句话: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
……
卢昊显然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牢记心间。
他是在蜀地泸沟村外被拾到的。
因是弃婴,断了源,故被取姓为卢。
“昊”是他为自己取的名。
他愿用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广阔的天。
他将自己的缺陷练就成武器。
最强而没有破绽的武器。
他那双怪手在江湖上被称作象臂。
江湖上曾就以手为兵者单列了个兵器谱排名。
紫衣侯的紫魔手与卢昊这对象臂皆在前五之列。
二者间数回交锋不曾分伯仲,只因后者多少算是先天因素所致,这才屈居于后。
卢昊这象臂非是紫魔手那般可化刀枪剑爪变化多端,而是纯粹的一力降十会。
出拳似巨象提腿蹬踹。
挥拳如巨象甩鼻轰砸。
简单直接,专治花拳绣腿。
虽是如此,单有这双象臂无疑太过僵硬而单一,灵巧不足。
卢昊深谙此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改进办法。
遂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练得如同金石一般坚硬,免被伺机袭伤要害。
这点也是他异于紫衣侯的点。
正因此,他坚信相比紫衣侯自己有更大胜算杀死姜逸尘。
毕竟紫衣侯之所以被卸去一臂、拧断脖颈,归根结底在于紫魔手便是紫衣侯毕生所练所倚仗。
他却不同。
他唯一的罩门在口中。
要想让他张嘴并非易事。
而且,“嚎”判官之所以当得一个“嚎”字,他张嘴后的音波功亦是一门杀手锏!
……
……
这一战,姜逸尘打得很伤很累。
换作往常,他绝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正如卢昊提出的不可拒绝的交易,他必须来了结这桩恩怨。
于他于幽冥教都算有个交代。
这一战,他从一开始就在挨打。
因为他的进攻手段基本上都只能在对方皮囊上划出几道浅痕,近乎无用。
素来被姜逸尘奉作单打独斗无敌的轻柳身法,也未能消耗掉这两倍身躯于自己的大块头多少气力。
卢昊更有十足的耐心来抓破绽。
偶然间福至心灵的一记贴山靠,便将避之不及却鼓荡护体真气全力相抵的姜逸尘两根胸肋撞断。
在卢昊的重拳招呼下,由剑及手乃至全身的震颤感,让姜逸尘几度在心中悲呼暗哑恐命不久矣。
好在南宫雁私藏的宝剑质地非凡,这才未误了这场复仇之战。
而姜逸尘要想复仇,别无他法。巴山书院
必须逼迫卢昊施展音波功,在其大嘴张开、罩门暴露的同时,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论及隐忍能力,姜逸尘相信卢昊同他大抵是不相上下的。
二人都算是自小为病所累,故而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多时候都具有较强的克制力。
在占尽优势,可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他们怎会再冒风险将自己的短板暴露给对方?
将心比心,姜逸尘不认为卢昊会给他这机会。
没有机会,只能创造机会。
这一战,地点是卢昊定的,时间却是姜逸尘挑的。
二人斗至月明星稀时。
恰如青天白日间。
传闻巽风谷惨案当日,天地无光,沙尘如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恐慌迅速蔓延,混乱一点即燃,许多向身畔同袍下手者都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姜逸尘不清楚卢昊是否是那许多人之一。
但他竭尽所能在将卢昊带回那一天的情境中。
在防守退避的过程中,剑气剑锋无数次划过削过无字坪坪面。
待得无字坪矮了快有三寸时,终有风起,大功告成。
彼时,无字坪上砂石粉尘遮天蔽月。
甭管卢昊会否陷入当日巽风谷的回忆中,至少在这种环境里,难免两眼摸黑,再无法轻易捕捉到姜逸尘踪迹。
局面就此反了过来。
姜逸尘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扰袭。
卢昊即便心知姜逸尘是刻意诱使自己开口动用音波功也无可奈何。
天无云无星,今夜注定山风难绝。
无字坪已够大。
无字坪外亦有大片石坪。
姜逸尘的轻功足够快。
只要姜逸尘不惜气力,卢昊往哪处去都将困于氤氲沙尘中。
卢昊觉察到这些时,要想破局只余两个选择。
以静制动。
无视姜逸尘的扰袭,耗尽姜逸尘的气力,但恐面对衣不蔽体的羞辱。
施展象啸功。
音波既可吹散开大部分尘土,又能冲击姜逸尘耳膜大脑心房,乃至对其体内已有挫伤的肺腑造成二度创伤,但极可能被抓住机会直袭罩门。
前者需要磨时间磨性子,所失不过颜面,况且今夜石坪上唯有他们二人,天知地知姜逸尘死后便无第三人知。
后者看似能快刀斩乱麻,却有丢失性命之忧。
卢昊不缺时间,更有那耐心,如何取舍,似乎不难。
就在卢昊打定主意要熬死姜逸尘时,面前黑影晃动。
姜逸尘再度来攻!
这回,卢昊只觉双颊耳垂下部的颊车穴和两侧嘴角的地仓穴正按有四根冰凉手指。
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显然是想通过施力按压这几个穴位来撬开他的嘴。
然而,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双手齐上、手中无剑的姜逸尘,就算掰开了卢昊的嘴,又凭何杀之?
此念一闪而过,卢昊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双唇紧闭,双手如拍打蚊蝇般向身前黑影拍去。
黑影倏忽而逝。
卢昊一击落空。
可那四根手指竟还按压在原处!
卢昊很快反应过来,姜逸尘只是腾挪到了空中。
象臂当即就要抓向贴在脸上的双手。
而那双手却悄然离去,随同那黑影不可寻觅。
石坪上又响起了剑气磨石声。
刚刚稍见淡薄的尘土,再度厚重起来。
卢昊想到磨时间。
姜逸尘何尝想不到。
卢昊是被动地磨时间。
姜逸尘却得主动去磨时间,那他便得想得更多,更得手段尽施。
在第三遭被四指压穴后,卢昊已然发觉了姜逸尘的险恶用心。
姜逸尘那四指压穴绝不是为撬开卢昊的嘴,而是反其道而行,往他四个穴道里逐步注入霜雪真气,温水煮青蛙。
若卢昊未能察觉其中猫腻,始终消极以待,在姜逸尘耗尽气力前,卢昊整个下颚将被冻得僵硬无比,毫无知觉。
于时,韧性大减的下颚再受外力冲击,便轻易合不拢嘴。
可若卢昊及时发现其中古怪,最为行而有效的解法便是运功于腹于喉于嘴,施展音波功。
毫无疑问,这是个阳谋。
相比于窝囊死去,卢昊当然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卢昊张开了嘴。
象啸声未能响彻夜空。
暗哑已贯穿其中!
……
……
弥留之际,卢昊的目光略过双臂。
走出幽死洞时,他也曾料见或许会是这般结局。
很遗憾,他没能用这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更广阔的天,只换来一时安宁。
第五五六章 乞丐与面
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
……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
……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
……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
第五五七章 与鼠共夜
夜深,月上弦,街道静寂。
不时有几道瘦小的灰影紧贴地面疾速窜行着。
或钻入墙脚破洞中,或走壁侵入墙上窗棂,偶尔发出细微的吱吱叫声,进行着一夜的偷粮盗食大计。
泸州郡有长江大流穿行而过,又处蜀黔渝三地交界,属蜀地中不可多得的富庶大郡。
所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郡中各家各户多是饱食无忧,故常有鼠为患。
覆盖面再广的阳光下终有阴沟暗影,而诸多肮脏腌臜之事正是隐匿其中。
在牛心村吃了碗面后,姜逸尘当天晚上便在泸州郡中落了脚。
三日来,他都是在客栈床榻上度过晨间的。
到了晚上,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依凭黑将军的脚力,去往十数里地外屡下杀手。
三个月前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跳下阴阳桥的一十三人,而今只余三人性命犹存。
讽刺的是,三日间死于姜逸尘手中之人不过五派十八人之数,可在江湖上却传有足足八帮三十人。
那些额外的黑锅,自然而然得由姜逸尘来背。
诸如紫夜轩等帮派掌门死于非命的,无一不树倒猢狲散,或另寻依附,或东拼西凑立新门,趁着杀手夜枭这股风波,蜀黔两地的武林格局悄然间发生了不小变化。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姜逸尘也一时难辨此中变化好坏,但他的离开之日无疑越来越近了。
这些天他之所以将泸州郡作为定脚点昼伏夜出,除却灯下黑的安全性考量外,便是为蹲守解开一个疑惑。
一个三日之前在吃完肠旺面后产生的疑惑。
——各郡养济院何来的资金和人手以养活管束住数量群本该不小的乞丐群?
这个疑惑可细分为三。
大街上的乞丐到底去了何处?
以往声势浩大的丐帮,而今没落得声名不显的真正原因为何?
养济院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每日午后,姜逸尘便带着这三个疑问在泸州郡的养济院中探寻究竟。
中州历代王朝为标榜仁政统治,都曾出台过相应的救济政策和具体措施,对国中流浪乞讨之人安排照顾,各代措施五花八门,不尽相同,但的确给过时人极大帮助,让不少人捱过饥饿和寒冬。
到了朱家天下时,养济院制度已较成熟,凡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为保障养济政策施行,中州律中甚至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至于那些尚有自理之力的好吃懒做者,养济院管他们衣食住行,他们则需为养济院出工出力,确有改变陋习者,将允许出院谋业,屡教不改者,便长久为役。
纵有制度如此,仍没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乞丐这问题。
中州大地上的乞丐从未大量锐减过,是以丐帮长久以来长盛难衰。
一场场战乱大祸后,乞丐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可偏偏自二十年前的那场外夷祸乱后,在朝廷资金匮乏无法保证对养济院的供给时,街里巷间的乞丐却是越发少了。
百姓生活更为富裕了?
不可能!
那么乞丐怎会越来越少?!
现如今的丐帮实可谓名存实亡,对那些乞丐们的吸引力可大不如前。
千百帮派林立的九州四海能看个人资质和能力消化一部分,却难让乞丐规模大减。
有可能大量收容这些乞丐,或者会去管束他们的,唯有养济院耳。
而养济院的背后,不是朝廷本身,便是有能力动用朝廷资源的幕后人。
养济院中并没有很严密的防范。
至少青天白日下姜逸尘仍能在泸州郡这间养济院中来去自如而不为人知。
他蹲过书房,逐一翻找过养济院的《人员收录册》《役工登记册》《食物采购册》《用品采购册》等等信息记录书册。
观察过院中官职人员、收容人员的日常行事。
意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以发掘出背后真相。
但事与愿违,整整三日,可谓是一无所获。
今天是第四天,也是第四个夜。
他还能逗留两日。
再无收获,他便将离开。
几日来,他和道义盟暗部的联系没有断过。
东北面的局势据说已是剑拔弩张。
中州与瓦剌时隔二十年的再次交锋一触即发。
只是,这回的交锋,是一场真刀实枪的血战,还是阴谋家用来扰乱视听布的大戏,仍待时间验证。
北地的游兵散卒羽落部解决掉不少,死者却并非全是瓦剌人。
东南沿海商船大增被证实是红衣教的动作,可以确定那些商船没有捎带多少人过来,但大量外来商品显然对于中州沿海及内陆的贸易有着不小冲击。
至于其中有否另藏玄机则不得而知。
老伯那边缺人手了。
东南沿海之地,姜逸尘现在也具备足够的能力去闯一闯探一探了。
……
……
吱吱!
一只老鼠似是突然发觉紧随在后的人影,慌不择路下穿过宅院大门缝隙,消失在养济院门口。
事实上,这老鼠冤枉姜逸尘了。
正因为白日间都一无所获,所以每至夜深人静时,只要杀完人还来得及,姜逸尘都会赶过来盯着看看夜间的养济院会否显露真形。
只是从前几夜的观察来看,一切都是姜逸尘异想天开罢了。
看着消失于门缝中的小老鼠,姜逸尘一阵失神。
该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小老鼠可以穿门而过,他却不行。
可正当他要翻墙而入时,吱吱声再度响起!
姜逸尘心中一紧。
这声音似乎正是刚刚自他面前钻入院门的小老鼠。
果不其然,一瞬之后,那小灰影又从同一处缝隙钻了出来。
见得先前那尾随之人竟还站在门口,小老鼠尾巴竖起,汗毛倒立,瑟瑟发抖。
不出一息,小老鼠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不知是有意装死,还是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养济院的大门始终未曾动弹过。
门外打算进去的人没进去。
门里想要偷溜出来的人却溜了出来。
偷溜出来的人一定不会走正门。
姜逸尘稍作一番探寻,才发现偷溜之人的踪迹,追了过去。
不多时,姜逸尘便来到了其人十丈之内。
他没有再近前,动用了些真气开启眼窍确认情况。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乞丐,姜逸尘记得此人是昨日午后自己来到养济院接受救济的。
他还仔细观察过这乞丐,并未发现有何猫腻。
这才过了仅仅一日,便受不了养济院的粗茶淡饭,趁夜跑出来给自己开荤了?
姜逸尘嗅了嗅那逸散空中的烤鸡香,肚子不争气地打着鸣,脚下却争气地又凑近了几分。
当他看着瘦乞丐大快朵颐时,不禁吞了吞口水。
当他见着乞丐竟还从怀中掏出颗鸡蛋砸开时,脑中灵光一闪,已能断定此人身份!
第五五八章 引枭出林
一个掌握了易容术的人要想改头换面不难。
可要想立马扭转自己的行为习惯,却没那么容易。
“中年乞丐”便有个没法立马扭转过来的习惯。
不管在何时何地吃什么,都不能少了鸡蛋。
不论是蒸蛋、煎蛋、炒蛋、煮蛋,哪怕是把鸡蛋打作蛋花混在汤里,或是和米饭炒一起,只要有鸡蛋都成。
一顿饭吃上七八颗鸡蛋也不碍事。
而当鸡蛋是整颗的熟鸡蛋时,他一定会慢慢剥慢慢吃。
因为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么吃鸡蛋的,他从小就很喜欢吃鸡蛋,他的名字就叫做“鸡蛋”。
比起数年前被姜逸尘诟病的手艺,鸡蛋的易容水平属实大有长进。
从面容到各处可能外露的皮肤,乃至身板的高矮胖瘦都处理得极为到位,没让姜逸尘发现分毫破绽。
可以说要是没有晚上这一出,在姜逸尘从泸州郡离开前,鸡蛋都未必会露馅。
现在,姜逸尘则是尾随着鸡蛋来到了郡郊一处平日少有香火亦无人看管的旧庙外。
鸡蛋也不入庙,只盘膝窝在石阶旁,自成一方世界。
“有朋自远方来,何不共享美味乎?”
“谁?!”
听着耳边传来忽远忽近、飘飘荡荡的声音,鸡蛋明显打了个哆嗦,置放在两条小腿上的大半只烤鸡险些落地,手中半颗鸡蛋更差点被挤出蛋壳。
“见庙不入,在外偷食,可合乎礼?再给小兄弟一次机会,进来与吾共享美味。”
“不是小兄弟,打扰了,告辞!”
破庙外的鸡蛋闻言一个激灵,飞速包裹好未吃完的烤鸡、鸡蛋,塞入怀中,本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转瞬间就能抓地撒腿狂奔。
哪知一个眨眼,便有道黑影凭空浮现挡住去路!
鸡蛋眼皮狂跳,匆匆深吸了口气,忙不迭地往旁侧来了个驴打滚。
一边滚着一边起身,在与原位置拉开近一丈距离后,已能拔足飞奔。
可一步还未完全迈开,那黑影又闪到了面前!
为免同那黑影撞个满怀,鸡蛋身子后仰,将重心后拉,硬生生止住去势,跌坐在地。
“诶哟喂!”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在地上早就滚得满身尘土的“中年乞丐”从始至终都操着一个地方老农的乡音,全然不似作伪,若非这股灵活劲儿实在与这“中年乞丐”的人设不搭,加之姜逸尘洞察玄机在先,否则还真没十分把握没有认错人。
就这两句话讨饶的功夫,鸡蛋早就由跌坐式改换为跪地式,一面献出包在油纸中的烤鸡鸡蛋,一面噙着讨好的笑偷偷打量姜逸尘。
凉风习习,姜逸尘有黑衫遮体兜帽掩面,鸡蛋自然瞧不真切。
正因此,鸡蛋的双膝落处始终不曾平齐,身形不断往后蠕动挪移。
鸡蛋赔罪道:“小人不知仙庙规矩,开罪大仙,这些食物就当孝敬大仙了。”
说罢苦着脸,将一包食物往高处往姜逸尘方向抛去,让鸡蛋和烤鸡在空中自由分散开。
壮士断腕,只求脱困!
岂料那烤鸡、鸡蛋还未分离便被黑影抓在手中。
黑影吃吃发笑道:“仙?什么仙?鬼仙?”
鸡蛋似是明白了话中之意,对方算是间接承认自己是鬼了吧,那他还有活路么?
月色不合时宜地暗了几分,面前飘荡的黑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鸡蛋咽了口口水,脚下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黑影见状心情大悦,哈哈狂笑。
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食物也抛还给了鸡蛋。
“小鸡蛋,吃东西不进庙里遮风挡尘,还是怕黑吗?”
姜逸尘摘下兜帽笑道,他可记得当年同鸡蛋、红叶二人闯枯藤洞时,这年纪比他还小却颇为少年老成的家伙真心怕黑。
花了数息功夫回过神来的鸡蛋抓着油纸包,激动得手颤连连,指着姜逸尘道:“好家伙!好家伙!我就知道你能耐得很,一定不会死的!果然风风光光的杀回来了!”
话语声中夹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姜逸尘闻声动容。
鸡蛋三步并两步便直接扑到姜逸尘身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知是心情激动使然,还是从先前的大惊到大喜间起落太大,以致有些失控。
总之,在被蹭了一脸油腻,并觉着被拍打得很不舒服后,姜逸尘总算拉下脸推开了这热情的鸡蛋。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
“这?你说养济院?害,那不是身上银两不够,只够买些塞牙缝的,没处好休息呗。”
“是嘛?”姜逸尘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中年乞丐狐疑道,“如果说你们是事先查探到我的行踪,再以你为饵,将我引到这僻静之地,倒也不无可能。”
鸡蛋听言,很干脆地撕下了易容面皮,露出那青稚而俊秀的少年面庞。
手捂心口诚挚道:“姜老哥,小弟可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你放心便是。”
似不愿给姜逸尘追问的机会,鸡蛋又先自责道:“上回在舞剑坪,是小弟对不住你了。”
提及此事,姜逸尘面色稍微沉了沉,声音也低了些,回道:“联盟之谊,可以理解,下次我尽量挑你们不在的情况下杀她。”
鸡蛋道:“姜老哥非得杀她?”
姜逸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非杀不可。”
“为何?”
“冤有头,债有主。丈三师兄和司徒钟师兄的仇,我一定要报!”
“幽冥教与你之间便毫无仇怨?”
“卢昊拿性命与我做了交易,去过西山岛的最后一人已经授首。”
“所以,兜率帮里,你至少要杀了姬千鳞和常坤?”
“是。”
三言两语间,两个少年人久违一见后的欣喜已荡然无存。
天上的月亮又朝云层里缩了缩脑袋,天色更暗了,风更凉了。
忽有沙哑低沉之音自远处飘来。
“冤有头债有主?呵呵,似乎我才是姜少侠要找的正主,想来在你动手杀他们之前,姜少侠的人头要先落地了!”
姜逸尘几乎是在话语声未起的刹那便觉察到危险临近,忙向黑夜中窜去,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然而,还是太晚了。
自先后习得《霜雪真气》《点穴截脉心法》《阴风功》三门内功以来,他的丹田缺损,先天气短耐力不足,韧性有余缺乏杀性的短板便被逐一补足,实力也水涨船高,足登江湖高手之列。
阴阳桥下一遭,领悟《坐忘无相心法》有了长足进益,再经凝露台上一番鲜血磨砺彻底脱胎换骨。
饶是如此,仍与江湖上那些绝顶高手有着一定差距。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姜逸尘这实力增长属厚积薄发不假,可与绝顶高手相比委实是小巫见大巫,大体像是破而后立,只是境界的瞬间晋升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常明,之后还能领悟玄奥得以再上层楼,既看努力,更看造化与天赋。
故而,在龙多多施展出玄天斩时,他才无处遁形,只能硬接。
而在面对当前这人时,他还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一如百花大会舞剑坪上,气势正盛的他在笑面弥勒轻轻一踢下,非但卸了攻势,甚至连剑都握不稳。
现下,他即便步伐再快,也逃不出笑面弥勒对他的气息封锁!
第五五九章 黑袍笑佛
姜逸尘淡淡地瞥了眼鸡蛋。
尽管看不真切,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局促。
只是不知是因出卖故人而不安,还是真没料见到笑面弥勒会突然出现。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前者可能性更大,可偏偏鸡蛋从先前至今的反应又真实无比。
是局,还是误会?
平心而论,姜逸尘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他只是不希望如此。
暗哑出鞘。
姜逸尘还是放弃了挟鸡蛋为质的念头。
他在江湖上没多少朋友,二人间的交集算不得多,却互救过性命,互解过危难,虽说其间难免有利益牵扯,却也掺杂着几分情谊,他已把鸡蛋当作朋友,他不愿为难朋友。
暗哑剑挥出。
姜逸尘主动发起攻势。
笑面弥勒决意要他性命,那他横竖都是死,不如试试自己和顶尖存在的差距还有几何。
三息间,姜逸尘已朝他所察觉到的笑面弥勒来向挥斩出十余记剑罡。
可无一例外都落了空。
而笑面弥勒的身影也终于来到了他身前一丈距离处,凌空而立!
飘荡黑袍遮挡下的身躯并不高大,在那雪白锃亮憨态可掬的笑脸大面具衬托下,反而显得矮小诡异。
姜逸尘出剑如枪,直出直入,倏忽间已朝着半空中那挂着面具的“大黑布”刺出捅出十余剑。
笑面弥勒不闪不避。
姜逸尘却看不清笑面弥勒有何动作。
只觉出剑回剑间没有任何阻滞,更无法那袭黑袍上留下半个孔洞,仿佛对空出招。
姜逸尘心中一凛,不敢被对方欺身近前,剑气挥斩不停的同时脚步连点飞退。
其后十息之内,姜逸尘始终与笑面弥勒保持有丈许距离。
只是任凭他剑气频出,都如泥牛入海,了无回音。
让他倍感无力的是,笑面弥勒自露面以来,除言语威胁外,仅是不断迫近,以气势相压,便教他疲于应对,而对方竟还未向他递出过一招半式!
接下来几个呼吸间,姜逸尘强自定了定神。
不再配合着笑面弥勒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下去。
径直冲身近前,与笑面弥勒短兵相接。
他出剑不再一味求快,更富于变化,意在切实命中对手。
出手五招,便蕴含有五种剑式变换。
第一剑刺出时,气势如虹,隐有龙吟声自暗哑剑身振荡传出,赫然可见驭龙九剑第一式的雏形。
就在暗哑剑行将破入笑面弥勒胸前两寸,大有可能被其双掌拦下之际,剑锋陡变,直锋变斜锋,继而往左侧抖了个小弧,紧接着横剑右扫,扫出一个扇面。
剑身在扇面留下的道道痕迹恰似扇骨,隐而难察的冰寒劲气沿道道扇骨飙射而出。
然而这招将力道和杀伤范围都控制得恰如其分的四分之一落英式,没能绽放出绚丽缤纷之姿,便在一袍黑袖卷过后光彩尽敛。
笑面弥勒顺势还了一招。
瞧来竟只是普通的挥臂拍击。
这还是笑面弥勒主动攻出的第一招。
姜逸尘的第三剑,应势而变,连消带打。
在半挡半拨开笑面弥勒的挥击后,第四招无缝衔接上,再次朝“大黑布”正中心发起冲锋!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流星式。
姜逸尘最擅长的剑式。
距离之近,流星式的杀伤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但姜逸尘只考虑伤敌,不论伤到哪里都行。
独求快的情况下,流星式是当下他能做到的最快出招。
流光过隙。
挂着笑脸佛面具的“大黑布”安然无恙地在习习凉风中挺立着。
三丈开外的姜逸尘则手撑暗哑,单膝跪地。
不多时,便低头吐出口口血沫。
“大黑布”优哉游哉地向姜逸尘飘去。
即便知道笑面弥勒正向自己靠近,姜逸尘也无可奈何。
这短兵相交的五剑虽不再如先前那般惊不起半点波澜,甚至能让他通过剑身传递而回的手感,了解到笑面弥勒是应用了怎样的手法、指法、掌势来破他这紧逼攻势。
然则,这一切于笑面弥勒而言,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尤其是最后一剑流星式,笑面弥勒早已勘破他的意图,既错身避过来剑,又给予他沉痛一击。
笑面弥勒那一击正是落在他丹田处。
那一掌带着灼灼气焰,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那灼热气息直冲姜逸尘丹田,不比那日龙多多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之多,却足教他再受一回自丹田遍及全身来回往复的撕扯剧痛。
五剑过后,姜逸尘心神震荡异常。
当年以手为兵的兵器谱中,紫衣侯和卢昊的双手能列入前五,尽皆毙命于他的剑下。
而高居第一者正是笑面弥勒。
一如姜逸尘所见,那是一双名列第一,却无详细绘述的手。
今夜,笑面弥勒算是为当年那份兵器谱正了名。
也证明了,在绝对实力面前,姜逸尘还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姜逸尘有些气馁,游走全身的痛楚更让他摇摇欲坠。
“若你三门内功修满再来逞强,打不过或许还能逃得掉。”
“但,万一落在我手中,要废掉你,还真不难。”
笑面弥勒声如蛇语沙哑晦涩。
在一旁观战的鸡蛋什么都没听清,手舞足蹈地奔走喊叫着,似要阻止笑面弥勒对姜逸尘下死手。
姜逸尘则听得一字不差,憋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泄去。
眼前一黑,趴倒在地,浑身冒汗如瀑,瞬间透湿衣衫。
“姜少侠与我们埠济岛有缘更有恩,还请弥勒兄高抬贵手。”
正当笑面弥勒又走近姜逸尘几分时,远处再有人隔空传音而至。
听到谢飞的声音,鸡蛋底气更足了,对着笑面弥勒连连拱手,道:“姜老哥是我们的恩人,恩人哈,还请弥勒帮主多多担待。”
而后赶至姜逸尘身侧,将其扶正盘膝,渡送真气助其稳固心神。
约莫一炷香后,姜逸尘才彻底缓过劲来。
再睁开眼时,仍是在旧庙之外,他背靠在庙墙边。
旧庙外升起了篝火。
篝火边,篝火附近,或坐、或站、或躺着足有十人。
众人也先后发现了他的醒转状况,一双双目光向他扫来。
他的思绪依然有些混乱,自然无法感受到每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
他回视向众人,尽管视野不清,还是不难分辨出各人性别。
这些人姜逸尘都不陌生,有过患难与共,有过针锋相对。
场中唯有一女子,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他低下头,搭拉下手,在找寻剑。
暗哑就在他脚边,可他却没有足够地力气去握紧剑。
握不紧剑的剑客,如何杀人?
丹田处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斗志全无的他毫无抵抗欲,再遭一遍剧痛洗礼。
瞳孔随而涣散,似要再度昏厥过去。
却有一只手将颗冰冷的药丸塞入他嘴中,又不顾损耗地向他体内渡入真气,助他炼化药力。
鸡蛋无比内疚地蹲在姜逸尘身侧,带着哭腔道:“姜老哥,姜老哥,这回又是鸡蛋对不住你!是鸡蛋有错,鸡蛋有愧于你,你打我吧!骂我吧!你这样我……”
不待鸡蛋将告罪的话说完,笑面弥勒已出声道:“常坤也好,姬千鳞也罢,兜率帮之人都是听凭我的命令行事,你要找仇家,冲我来便是。”
“当然,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那么,我们不妨先做个交易?”
第五六零章 人头交易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自小在西山岛时,姜逸尘便常能在话本里看到,常能从大人们所讲故事里听到这句话。
彼时他尚懵懂,只是每当听闻那些亲友成死仇、仇敌化友盟的戏剧性逆转时,总不免咋舌称奇。
涉足江湖经年,除了化身为幽冥教一分子外,姜逸尘再未直面过敌友关系转换的窘况。
可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姜逸尘也看明白了,在这个江湖上,或可说在整个天底下,只要有一定利益可图,人们便会去铤而走险;当利益足够大时,人们将会漠视亲情践踏法度;而如果利益相当丰厚的话,人们甚至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惨绝人寰、灭绝人性之事。
四年前,埠济岛这些人还在想方设法查探兜率帮底细,谢飞与笑面弥勒更是互相重创对方,可当姜逸尘再入江湖后,两帮人间早已化干戈为玉帛。
二者间虽非苦大仇深,但能达到同进共退的地步,自然得有共利可谋。
姜逸尘为习得《阴风功》补足修炼短板,成为黑无常与虎谋皮。
为不陷入两难境地,同意了卢昊提出的生死对赌交易。
现在,笑面弥勒同样向他提出了交易,无非还是某种利益交换罢了。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在鸡蛋忙手忙脚地搀扶下,贴靠着庙墙缓缓站起。
他冲埠济岛众人逐一施礼,旋即便要径自离去。
他没有出声,用沉默拒绝了这桩交易。
他怕再现同幽冥教这般纠缠不清的情况,今日他与兜率帮等人为伍,来日他该如何面对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只能通过眼神进行对话、只能靠旁人照顾才能继续存活的丈三?
姜逸尘尚未走出两步,笑面弥勒已倏地挡住去路,森然冷笑道:“我想姜少侠误会了。谢兄出面保你性命,并不代表着你已获得了自由身。”
此话一出,埠济岛一方除了谢飞面色如常外,鸡蛋、梅怀瑾、兰笙、舒桐、小六子五人皆一脸歉然。
反观兜率帮另三人,影佛始终杵在篝火都照不到的暗处漠不关心。
常坤只拿单眼觑姜逸尘,粗厚双唇勾勒出一抹不屑的弧度。
姬千鳞则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事态发展。
姜逸尘驻足,直视着黑袍上那笑面佛,道:“不知弥勒帮主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笑面弥勒道:“这就看你当下是何身份了?”
姜逸尘道:“还请弥勒帮主指教。”
笑面弥勒道:“如若你是幽冥教的黑无常,咱们这几个天天被正道贬斥为邪门魔教的友盟间无论如何都得保持和睦,你大可自行归去,我兜率帮自今往后,只要你不来犯,定不会再有为难。”
“归去?”姜逸尘很快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字眼,“这么说来,我要是不立马赶回幽死洞,还是性命不保了?”
笑面弥勒道:“幽冥教近些年吃了几回大亏后,便越发患得患失,行事求稳,近来更是极为低调,多是窝在西江郡里筹谋划策。”
“你偏偏独自游离在外,还有教中人来寻你生死对决,再追溯回舞剑坪上的反戈一幕,足给你定个叛教罪名。”
“我兜率帮拿你性命虽有越俎代庖之嫌,却不无可为。”
话至此处,笑面弥勒特意朝谢飞看一眼,继续道:“杀个叛徒,想必谢兄也再不会出手相拦了。”
谢飞听言无动于衷,似乎默认了笑面弥勒的说法。
“当然,将你擒回幽冥教听候发落亦非难事。”笑面弥勒回看向姜逸尘,抖了抖宽大的袖袍,总结道,“总而言之,黑无常若不愿自行回幽冥教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姜逸尘自然不会被笑面弥勒几句话唬着。
而是静候着笑面弥勒对他其余身份的逐一解答。
“倘若你是道义盟的姜少侠,那么,看在谢兄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可以。”
“不过,我会当场废了你。”
“尔后,你想去哪,没人管得着。”
只听到“废”字时,姜逸尘便恍然惊觉自己先前是如何昏厥过去的。
这种感觉他前些日子才刚尝过。
在那半谷中,龙师兄通过三天时间与他进行剑法武道交流。
临走之际,点破了他当前乃至未来修行时的弱点。
更特意叮嘱他要尽快摸索出解决之法。
谁曾想不出数日就教他碰上了笑面弥勒这种硬骨头,仅在几招几式间便被看穿他外强中干之相,一招点出破绽。
姜逸尘额角间已挂上了数颗豆大汗珠,丹田中似还有灼烧感未褪尽。
笑面弥勒的言辞却越发平和。
“如果你不是前二者,只是江湖上一个普普通通、仅代表你自己的剑客。”
“那么,如我先前所言,不妨做个交易?”
姜逸尘仍没有言语,紧抿着唇,紧攥着拳,紧握着剑。
他现在只有向前走的气力,却一步都迈不开。
笑面弥勒的声音竟变得温和起来。
“我想我知道姜少侠心里在担忧什么。”
“你怕要同我们合作,不得不推心置腹。”
“你怕日久见人心,有朝一日发现我们并没你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
“你怕日久生情,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原来也可以是朋友。”
“然后,再也无法对我们痛下杀手,有负于旧友,有愧于你心。”
姜逸尘心防告破,可在这先前一瞬,他已将暗哑拔出,刺向笑面弥勒。
绵软无力的剑锋刺出,好比幼童向大人挥出的稚嫩小手,轻易被笑面弥勒拿捏在手。
笑面弥勒不怒反笑道:“呵呵呵,姜少侠何时把剑当玩具耍了?”
于剑客来说,此言可谓杀人诛心,鸡蛋见状再也沉不出气,一手拉着梅怀瑾,喊叫道:“姜老哥,你这几日可是在调查养济院的情况?”
别看笑面弥勒瞧起来和颜悦色,埠济岛五人仅是在旁听着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直面一个老魔头,姜逸尘整个身心状态都无疑被牵着鼻子走,哪能是对手。
鸡蛋及时醒过神来出言干扰,拉来姜逸尘一把。
姜逸尘怔了怔,长呼了几口气,调整着心绪。
笑面弥勒没对鸡蛋搞的破坏置气,见姜逸尘呼吸渐趋平静,便松开了暗哑,揶揄道:“亏得姜少侠这些日子来将蜀黔两地搅得鸡犬不宁,心境竟如此脆弱不堪,该说是这些江湖人太过愚笨呢?还是这些江湖人太蠢?”
姜逸尘收起剑,竭力忘去先前发生之事,厚颜道:“愚钝蠢笨之辈让弥勒帮主见笑了。”
“弥勒帮主特意引我来此,既是恐吓,又是羞辱,偏不下杀手,显然不是为了一条唾手可得的贱命而来。”
“弥勒帮主所说的交易与这养济院有关?”
见姜逸尘恢复常态,鸡蛋捏了捏梅怀瑾的手,拍了拍自己心肝,松了口气。
笑面弥勒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不止于此,我们需要姜少侠帮忙转达情报。”
姜逸尘了然,“我们”自然指的是兜率帮和埠济岛。
问道:“看来这情报内容事关重大。”
笑面弥勒道:“当然。”
“既是如此,弥勒帮主和诸位缘何选择我,又凭何相信我?”
“很简单,我们能相信的人不多,这之中,你是眼下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交易的筹码为何?”
“等我目的达成,你便可来取我项上人头。”
“看来我不会等太久。”
“若无其他变故,不会太久。”
“这情报急不急?”
“务必在十日内送达。”
“这么说我最晚明日便得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
“可我还有一事未解。”
“养济院的事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其实,你心底里也多少有些猜测了吧。”
“猜测终归是猜测,没有实凭实据,妄下定论,只怕万一。”
“你可还记得百花大会前的那个雨夜?”
“……从那时起,你们便已经开始调查各地养济院了?”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可当种种现象牵连起来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问题时,便是最大的问题!”
第五六一章 养济之密
百花大会前夕,暴雨突至。
鸡蛋、梅怀瑾、小六儿、脚夫一行四人在去往平海郡的清水谷中遇袭。
那伙人黑衣蒙面,随意拎出一个来,所修两门内功都无甚特别。
若无手中怪异罕见至极、锻造匠艺趋近一致的武器为凭,实力还比不得一般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可偏偏他们两两之间,三五成群,乃至十人一组的配合协作都能做到天衣无缝,便是顶尖高手也难以一当十。
据说除了埠济岛四人外,当夜还有不少帮派也遇到了这些黑衣蒙面怪人的袭杀,不过次日百花大会上却未闻相关之事,不知是知情者讳莫如深,还是当事者已身首异处。
之后的事态进展证明,这些黑衣蒙面怪人在平海郡翻出的不大不小浪花只是牛刀小试。
百花大会当夜,九州四海二十余个实力位居前列的帮派受到奇袭。
尽管在数个帮门前遭到挫败,可那些黑衣蒙面怪人仍重创多帮覆灭数派,大骇中州武林。
自那之后,江湖中人默契地称之为“那伙人”。
“那伙人”的横空出世比之红尘客栈意外崛起更加出人所料。
“那伙人”的背景早已不言而喻。
只是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宛若军队的组织究竟从何而来,始终是个迷。
如果不是舞剑坪上的意外,姜逸尘或许便会以黑无常的身份在百花大会后将这事细查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近三个月来姜逸尘多在出生入死,无暇顾及此事。
直至牛心村面摊前,他才恍然“那伙人”最有可能的来处。
——养济院。
这个基本上开遍中州各郡,由朝廷出资管理,专用于收容那些孤独残病的机构。
埠济岛和兜率帮花费不止两月时日才摸清养济院大致底细。
姜逸尘只在短短三日里深入其中,又岂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此番调查大部分功劳都该算在埠济岛众人身上。
埠济岛本不是帮派。
埠济岛是他们的生根之处。
是而埠济岛没有足够成熟的情报体系。
埠济岛并非每个人都有技艺傍身,可至少也必须知道如何生存以及收集情报。
他们每个人都是中州百姓中的普通一员,囊括了各色各类的人物。
有鸡蛋这般易容后千张皮囊、易容前自带痞子气的小鬼。
有梅怀瑾这样的穷酸秀才、浑似江湖神棍的兰笙、卖苦力过活的脚夫、到哪家店当小二老板都会如获至宝的小六、还有单纯得看起来甚至傻憨的舒桐,以及姜逸尘未曾谋面的另一些人。
他们当中武力出众者不占多数,却有勇气跟着谢飞去追踪揭破家园破灭的根源。
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视角,不一定有能见招拆招当即解开各种谜题,却定会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烙刻于心。
如此,来自各类渠道的各种情报汇集统一后,再进行抽丝剥茧的甄别串联,便能获知有价值的信息。
起先姜逸尘以为归纳信息梳理脉络这一环是由谢飞完成的,可当笑面弥勒有条有理深入浅出地将整体情况和个中细节同他和盘托出后,他才明白谢飞与笑面弥勒携手恐怕有一半原因是为埠济岛找个智囊。
两个月内埠济岛及兜率帮潜入了中州天南地北共八家养济院进行查探。
在这八家养济院内都发生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事件。
譬如有六家养济院在这两个月里共收容过十一起无亲无友、无人可依的年轻病患。
这十一个病患中,有三个病重者被安养了一段时日未见好转,不出数日便气色衰败,命绝有二。
有一个病重者在被安养后,本已气色渐佳,却突然暴毙而亡。
余下七个患病较轻的,有三人在治愈后已在院内帮助下开始自讨营生,四人在院中为役。
三个自力谋生者中有一人在当地摆了一个来月煎饼摊子后,告知院内打算外出挣大钱,便去不复返。
而那在院四人之一为报答养济院恩情,干活太卖力,过劳而死。
譬如三家地处偏僻人丁稀少的养济院,规模虽小组织架构的人员却极为完善,收容人数比均不逊于大养济院。
又譬如这八家养济院目前在院收容人员均呈现年老及幼龄者居多、壮年者较少、年少者寥寥的现象;一日三餐至少有一样荤菜,一旬里甚至能吃上三四回山珍海味;上级官员例行考核时均携有配给物资等等。
诚然想将这些养济院翻个底朝天,两个月时日委实有限,可结合着各院多年记录在册的档案数据及后续部分追踪调查结果,细细甄别分析,养济院遮掩下的真相已算是水落石出。
那三个重病者经治疗不见气色,养济院选择性放弃这三条生命,将资源用在更多还有活命希望人的身上无可厚非。
唯一一个重病好转者暴毙,则有回光返照之嫌。
地方小难赚着大钱,那病愈青年有胆魄去外面闯荡更该鼓励。
为报恩情卖命干活丢了性命,是意外,也教人惋惜。
各院少壮人数较少,毕竟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又没身染重疾的话,他们最该自食其力。
每年每院意外身亡的少壮十中有一,离院后又离开当地自力更生的少壮则有三成,这些情况都较吻合历经战乱后百废待兴施行怀柔仁政的中州大环境。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例来看,谁人都不会觉着有何不妥。
因为这些情况本便是中州现状的缩影,挑不出毛病。
可以说,没有“那伙人”的凭空出现,几乎不会有人特地深入摸索。
可正因为“那伙人”的存在,为埠济岛和兜率帮提供了一条逆推的思路。
“那伙人”人数规模绝不在少数,这些人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一定有来处。
他们的来处,很可能便是他们“消失”的地方。
“消失”有两种,死亡,失踪。
“那伙人”还存在于世,消失当然是假消失。
那么,他们的死亡和失踪会否也都是假象?
相比起曝尸荒野或是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死于养济院之人倒都能获得基本的体面。
他们会被换上素服当寿衣,入殓樟木棺椁,规整有序地葬在地僻人稀之处,并立有墓碑。
四个病亡年轻人下葬后三日,坟被挖开。
四个棺椁里都有人。
当中二人却已不是原有二人。
重病暴毙和过劳猝死的两个年轻人尸身已被替换。
他们都“消失”了。
另一个“消失”者,便是那个病愈后摆了不久煎饼摊子后选择出外挣大钱的轻病病患。
这轻病病患确实去挣了大钱,跟着个外地跑商奔波不到十日便赚到比卖煎饼一年还多的银两。
然而,十日之后,那个跑商的身旁却再见不着其身影了。
此人“消失”之处,即是“那伙人”密训之地。
为免打草惊蛇,兜率帮和埠济岛未再进一步细察深究。
而是通过其他线索反复印证,确认事实。
各家养济院在院收容人员少壮偏少,因为少壮最有价值培养。
想要马儿跑,要让马儿吃得饱,会被收容入养济院的人在此之前势必难以解决每日温饱,被收入养济院后,通过饮食补充改善身体状况,才不至于送去密训时病恹恹的。
上级官员例行考核的同时,兼有配给金银布帛谷粮药材的职责实不为过,对于地处偏僻的养济院而言更是利大于弊。
可放在较为富庶的地区,直接在当地采买日常用物显然更为节省开支。
若说是资源统一调度分配亦太过牵强。
事出反常必有妖,猫腻便藏于那些套着治病疗伤养身外壳的丹药中。
经查验,那些丹药中至少有半成是类似于通过耗损生命精血激发潜能的大力丸。
还有些丹药则能令人陷入龟息假死状态。
患病的少壮被收入养济院后都会服用这类丹药,能撑过来的,才有资格“消失”。
穷乡僻壤处的小养济院之所以五脏俱全且收容人数只多不少,只因“那伙人”的密训地就在附近。
小养济院是最后一个中转站。
自各大养济院“消失”的人在此会被细细观察筛选,但凡四肢健全、精神正常的都有机会进入那密训地,至于是去那接受密训,还是去做劳役服务,则看个人悟性根骨。
外夷灾祸后二十年,中州乞丐大量锐减,“那伙人”神秘出现,逻辑链至此已是串上。
那一夜,兜率帮和埠济岛给予姜逸尘的震惊不止于此。
直至夜尽天明,姜逸尘才消化完那些情报信息,在泸州郡多耽搁了半日才出发去往江宁郡听雨阁。
第五六二章 人生如棋
六月中旬,江南之地暑气尤盛。
老伯却还是披着一件褐色大氅,坐于涣心亭石凳上与人对弈。
陪同老伯下棋的是易忠仁。
虽已过了甲子年岁,可老伯除了满头鹤发外,不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形体仪容都要比易忠仁更佳。
他没有易忠仁的大腹便便。
没有易忠仁的满面油光。
更不会像易忠仁一样落子常悔。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竟会同这样一个狡诈商人做了大半辈子挚友。
他轻咳了两声,抬指敲了敲棋盘,对着举棋不定足足做了一盏茶天人交斗的易忠仁道:“有话就说。”
易忠仁愁眉一松,掬起笑脸,正了正身,举棋右手高高扬起缓缓落下,终于是要落子了。
左手手肘趁势前撑,眼看就要不动声色地将棋盘边缘摆布的棋局给搅乱,对面递来了一支手,如崖壁古松苍劲有力,非但托住了其整支左臂,还托住了其本要跌落的脸面。
老伯白眉一挑,展颜一笑,用空出的左手摆出个请的手势。
小算盘被揭穿,易忠仁没有丝毫尴尬,脸不红心不跳地落下迟迟未定的棋子。
说道:“这蜀黔两地所剩帮派不足原来一半,会不会闹腾太过了?”
老伯一边落子一边满不在乎道:“朝廷有出来管吗?”
易忠仁紧盯着棋盘,“悔棋”二字已挂在嘴边,一听老伯所言,不由自主答道:“嗬尾……嗯,对,是没管。”
老伯道:“朝廷都不嫌过,你来操心什么?”
听到这话,易忠仁可急了,把刚捏入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篓,道:“操心什么?操心什么?还不是操心尘儿安危吗!?”
老伯见怪不怪,上下摆手教易忠仁消气,说道:“尘儿长大了,已经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易忠仁大手一挥衣袖一摆,截断了老伯的老生常谈,道:“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听了百十回了,今年春时结的老茧到现在都还没抠干净呢!”
“上回这孩子跳桥,不,是跳深渊,我要去找,你拦着。”
“再上回这孩子刚从阴阳谷里爬出来,眼睛还是瞎的,我说送药谷去吧,就你多事要他顺带跟着去护送牛家父女。”
“这次这孩子又只身一人在给那些帮派找晦气,那些个大人物至今没亲自出手已算是沉得住气了,再不收手,就算他们和朝廷不下场,也难保不会阴沟翻船。”
“这回必须得听我的!”
老伯笑而不语,指了指棋盘,示意继续下棋。
易忠仁本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得很,见此情形却没把棋盘给掀了。
只是轻声嘟囔道:“真是臭脾气,一盘棋非得下完才算数。”
同时心中暗骂:“格老子的,即便棋艺不输于你,可这心境早乱了,怎么赢?”
相识数十载,二人对弈局数过千,胜负各半,易忠仁从不认为自己弱于老伯半分,只不过,在他拿下的胜局中过半都悔棋十手以上。
当然,易忠仁也从不认同悔棋有何不妥,存在即合理,否则怎有悔棋一说?
今天这盘棋还真是只许胜不许败,因为他觉得只有赢了这盘棋,才有底气和老伯抬扛,或者说,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老伯!
又是半个时辰的酣战,尽管易忠仁连悔三手棋苦苦支撑仍难挽狂澜于既倒。
白棋大势已成,便是老伯再如何手下留情,负隅顽抗的黑棋也逃不过慢性死亡之局。
易忠仁捏了捏眉心,吐了口浊气,无力地落下黑子。
呼吸间,白棋落子完毕,一子定江山,宣布黑棋溃败!
易忠仁见状如泄了气般,双颊的络腮胡不再上扬,锦衣下的大肚子不再挺了,统统颓然下垂。
猛地拍案惊起,将要悔局,却被老伯先一步洞察,抬手压了下来。
“我知道刚刚你不想这么走,只是你的选择已不多了。除非你提前认输,否则即便那是条错路,你也会去试错。”
易忠仁不知老伯所言深意,只得附和着点头。
老伯又道:“我之所以落子极快,不是我没有思考,而是局势太过鲜明,棋子在带着我走。”
易忠仁哼哼两声。
老伯不以为意,继续道:“都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易忠仁终于忍不住,呛道:“可以悔。”
老伯道:“我也希望可以悔棋,试完错,可以退回来一步,两步,三步,试试其他选择,甚至退回原点,用其他方式重来。”
易忠仁不说话了,人可以后悔,却没法悔棋。
老伯道:“世人都认为尘儿和小洛是我们道义盟布下的两颗棋子。”
易忠仁道:“小洛应该不会这么想,尘儿倒有可能。”
老伯道:“原本我确实是将他们当棋子的。”
易忠仁砸吧砸吧嘴,哑口无言。
老伯道:“后来,正如这棋局一般,要如何落子已经不是执棋者所能左右的了,尤其是大势已成时,执棋者也只能顺势而为。”
易忠仁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尘儿大势已成?!”
老伯哼了口粗气,把两撇白胡吹起老高,道:“大势已成的自然是听雨阁。”
易忠仁本不愚笨,只是起先被老伯牵着鼻子走,思维才没跟上,这下倒是一点即通,拍腿称是。
老伯道:“在我原来的预想中,尘儿这软弱却倔强的性子需要好好打磨,我希望他能成为一柄冷冰冰的无往不利的剑。”
易忠仁道:“所幸尘儿未完全按照你设想的轨迹发展,倘若他真能做到冷血无情,他会是个更为强大的杀手,但舞剑坪上他便不会冲姬千鳞出剑,那么他还会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老伯道:“不错,一旦幽冥教在接下来的局势中行差踏错,既是杀手亦为先锋的黑无常恐怕会先一步身死道消。”
易忠仁道:“尘儿偏偏容易为感情左右,既会在晋州城里放走几个地煞门堂主,也会在舞剑坪上对姬千鳞出手,几次阴差阳错间总能因祸得福。”
老伯颔首道:“卢昊虽死在他手中,可他同幽冥教的羁绊仍在,于他而言,他已是个了不起的杀手,那些因果善缘未尝不能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他会比我所想象的活得更好。”
此言显然让易忠仁极为受用,摩挲了好一会儿下巴,才道:“那你原先对听雨阁,对飘零是何期许?”
老伯道:“飘零本便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以前他还会把这些聪明劲用在武道上,以其资质超越龙耀不过早晚之事,哪怕并肩闫卿我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被废掉后,一心扑在谋略上,我也难望其项背。”
“当年南宫将石府一行带来菊园后,我便存今后能与飘零通力合作之心。”
“彼时,我总觉得以他的性格,虽不至于优柔寡断,但要让他做那些杀伐果断的决定,太过强人所难,由我来当那个恶人便是。”
“岂料他一直做得很好,好到我都怀疑他会否是那老石头的私生子。”
“不过,他们倒是长得一点都不像,飘零还是要比虎头虎脑的石将军俊俏些。”
“总而言之,飘零让我感觉到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比我敢用手段,比我不畏牺牲,他能做到我做不到之事!”
“这颗‘棋子’气候已成,我们现在能做的、该做的无非是推波助澜。”
老伯结语道:“你可明白了?”
易忠仁似是大彻大悟地点了点头,良久突然惊呼道:“不对不对,咱们先前在说尘儿的事儿,怎么扯小洛那去了?!”
老伯捂脸唏嘘道:“糊涂,糊涂!”
易忠仁这才恍然,说道:“噢,是我问你对小洛是何看法。不过你这意思是说,尘儿现在也不听你招呼了?”
老伯丢了个白眼道:“棋子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是人。”
易忠仁不依不饶道:“尘儿不睬你,却一定不会不理我。这样,我修书一封,赶早送去,他一定会听话。”
老伯难得地呸了口唾沫入亭外鱼池,双目炯炯道:“谁说尘儿不睬我,这些时日来我们来信多着呢,不信随我去书房,让你好生数数看看!”
易忠仁将信将疑道:“真的吗?我不信!”
老伯忿忿道:“你这信送去,八成石沉大海!”
“不可能!”易忠仁粗声争辩起来,却又扭捏呢喃询问道,“为什么?”
见易忠仁老脸憋得通红,老伯才心满意足地答道:“尘儿已不在那儿了。”
易忠仁更加不解,愁眉紧锁,道:“就昨天的消息,那边仍有人被暗剑刺杀。”
老伯道:“那儿的人,要论隐匿,可与无月媲美,要论剑法,可被冠以中州四剑之一。”
易忠仁听得越发糊涂了,道:“你说的好像便直接指代三人,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以及埠济岛剑鬼谢飞,他们缘何要帮着尘儿去杀人,还是暗杀?”
老伯摇摇头,对易忠仁不再报希望,直言道:“他们帮尘儿,不是有求于尘儿,便是与尘儿做了交易。”
易忠仁道:“求什么,做什么交易?”
老伯道:“不知。”
易忠仁很快便反应过来,问道:“难道刚刚那些都只是你的推测?”
老伯点头默认。
易忠仁不可思议道:“暗部都没能查出个大概?”
老伯道:“无月脱不开身。”
易忠仁道:“尘儿既有能力避开暗部眼线,那么江湖上七成以上的人都难寻他踪迹,再有一成被障眼法骗得团团转,剩下两成或自持身份或无暇分身,这么一看还真没人能知晓其去处。”
老伯笑道:“说不定就是来江宁郡的。”
易忠仁闻言一惊,忙比了个噤声守势,压低声音道:“你能猜到,别人不也能猜到?”
老伯从容道:“猜到有先后,而且还得看尘儿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六三章 再会经年
大暑,乃一年中炎热之极,湿热交蒸于此时达到顶点。
而大暑之后,不过半月时日即是立秋。
作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三个节气,一到立秋便意味着一年过半。
立秋是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的转折点,这也极为符合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天地常理。
然则立秋并不代表一年的酷热天气至此已尽,所谓“热在三伏”,大暑前后为初伏中伏,末伏则在秋后,是以真正的天凉秋一般是指白露以后。
姜逸尘年幼时受痨病所困,每至立秋天气将变未变之际,身上便总会提前多出几件贴身保暖的衣裳,晚间入睡前总会喝着变换花样的各种煲汤壮体补身。
也正是那些年霍隐娘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加上懂事男孩一日不落的习武强身,方得脱离病魔掌控。
又是一年立秋日,娘亲的温暖慈爱已故去多年。
昔日尤为畏寒怕冷的青稚孩童已懂得如何同冰寒为伍作伴。
他的心冷,手冷,剑更冷。
尽管要避开潜藏在江宁郡的各路暗哨,不惊扰埋伏在听雨阁的各方眼线,对他而言并不难,不幸有数个被认出来路的耳目遭他毒手。
他有不下于一百种手段让那些人死于非命,自己却不沾染半分嫌疑。
这还是姜逸尘第一次进入听雨阁。
来的时辰不早不晚。
正是晚膳过后,众人处理完要事琐事、消化完饭食、各自回房换洗梳妆时。
他像只蝙蝠倒挂在洛飘零屋外的房檐边。
双脚刚离了檐口,正悬空垂落时,忽而脊背一凉,浑身汗毛倒竖!
他感受到了两股凛冽异常的杀意,分别锁定了当下他最难顾及的两处要害!
姜逸尘没得犹豫,也不被容许有更多准备,只能率先去应对离得最近的行将到来的危险!
那本如落叶般飘然而下的身形,竟在刹那间宛若僵死的毛虫般蜷了起来!
且是面朝庭院,脚底对着后脑勺,反着蜷身!
同一时间,他已拔出了暗哑,并将那烧火棍般的剑鞘掷了出去。
姜逸尘自然不指望剑鞘伤人,只期以此稍微干扰对方。
咚!
果然不出瞬息,两柄利刃便一齐敲打在暗哑剑身上发出闷响。
而暗哑剑鞘则稍晚一瞬哒啦落下。
姜逸尘身形下坠速度因此加快了几分,若无意外,两息之内腹部必当着地。
姜逸尘决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其绷直了双腿,两脚相扣,身躯如同陀螺般转了起来。
手腕扭转加之身形旋动,剑影似龙卷。
此举守中带攻,倒也让出手之人有所顾忌,暂缓攻势。
不过对方也不是易与之辈,先一步落身于地,绕至姜逸尘侧面再下杀招!
姜逸尘眼角瞥见对手行径,不急不躁,剑锋触地,搅起尘土,并借力拧正身形,跟上一计破阵式。
饶是这一招两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终归出手已慢上半拍。
高手过招,细节决定成败生死。
姜逸尘不敢大意,不仅在出剑时催动阴风功增强杀伤力,更动用霜雪真气压阵。
如此,即便对方能躲过他的破阵式,亦得防备欺身近前后受极寒之气所制。
当然,这番斗智斗勇,姜逸尘最大的倚仗还是以剑之长防匕之短。
一寸短一寸险,对方的轻功身法只要不比姜逸尘高明,那每次近身奇袭都得掂量着会否率先被暗哑剑锋所伤。
犹豫便会败北,倘若对方孤注一掷攻来,双方当是两败俱伤,但姜逸尘依然还是被动一方;可对方若是心生忌惮,稍有退意,那便是姜逸尘反客为主大举反攻之机。
一时间,洛飘零屋外的庭院间阴风呼号,寒气大盛!
对方退了。
竟是退到了三丈开外!
姜逸尘立在原地,按捺住遥遥指向对手蠢蠢欲动的暗哑剑锋。
天色不算晚,月光也不算暗,可在没有动用真气打开眼窍的情况下,姜逸尘压根看不清三丈之外究竟是何人。
只是对其身份有了个大概猜测。
隐约见到对方做了个拱手的动作,想必是适才动用内功时,也教对方得知了自己身份。
姜逸尘可没忘了这是何处,也没忘了自己也算是来做客的,当即收剑还礼。
从拔剑到收剑,仅过去短短十息功夫,却已造成不小的响动。
这实非本意偷摸行事的姜逸尘所愿也。
小院里已有数道身影出现。
眼看情势就要剑拔弩张起来,好在主人家总算是推开了房门。
见着外面情景及来人,也是微微一愣,随而笑道:“稀客,稀客,晚来风大,还请进屋详谈。”
有了洛飘零此言,众人这才放下戒备,纷纷退去。
姜逸尘向众人一一拱手赔罪。
对着远端墙头上消散的身影苦苦一笑,这才走入屋中。
那道身影即是先前另一个锁定姜逸尘的杀机来源,亦是他所知中听雨阁里的最强战力。
两年前西江郡的秋夜,姜逸尘之所以不得不亮出身份来保全性命,便是因为无法从飘影手下脱身。
事后他才知若非肆儿提前授意要留活口,恐怕在飞飘等人追上来前,他已一命呜呼了。
此番夜潜听雨阁,他也抱着试探之心,想看看能否不惊扰到飘影成功潜入。
谁知还是被发现,想来飘影是觉察出他的身份,这才只释放出杀机并未出手。
否则以一敌二,不用十息姜逸尘已当束手就擒。
至于直接与姜逸尘交手的冬晴,何时又为何加入听雨阁,这便不得而知了。
……
……
屋中布置简单典雅。
但姜逸尘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打量,他只是看着洛飘零的背影。
那背影修长依旧,病态依旧,没有多生出几两肉,不见挺拔不见伟岸,除了步伐相较要沉稳一些外,其余一如五年前初见。
他实在无法明白,这样一副身躯上有着怎样无法言喻的魅力,如此能聚拢人心。
这样一副身躯里有怎样一颗强大的心,能在大风大浪里坚定不移。
这样一副身躯中有怎样近妖的智计,能在多方阴谋诡谲的碰撞中游刃有余。
那背影回过了身,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回看向他。
洛飘零没有急于请姜逸尘入座,略带感慨道:“五年了。”
“五年前,我只当你是个小孩子。”
“兴许会被老伯培养得很强大,可势必在出生入死间早早夭折。”
“谁知你因西山岛变故沉寂了三年,再入江湖后,听雨阁倒多番承你之情渡过难关。”
“想必五年前,我在你眼中也不过只是个身残志坚的病秧子。”
“手无缚鸡之力,能拉扯起一个帮派已殊为不易,又凭何染指江湖大局。”
姜逸尘赶忙道:“洛兄言重了。”
洛飘零拍了拍姜逸尘肩膀,道:“你我相识虽早,可未必比阁中其他人来得亲近,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我间的相互信任,是么?”
姜逸尘未能理解话中深意,只觉落在肩头的手有些沉重,微微颔首。
而后在洛飘零的眼神示意下,一起将一人便可抱住的圆木桌给抬到一旁。
洛飘零蹲下身,在地板上将几块竹木横移竖推,似在解锁某种机巧。
很快竹木地面上打开了一面通往地下的暗门。
暗门不大,圆木桌若仍摆放在上,得缩着身子从四条桌腿间钻进来。
姜逸尘不疑有他,依洛飘零之意当先走入密道。
当二人都步入密道阶梯时,只听洛飘零轻敲了几下墙壁,密道门自动闭合。
姜逸尘却发觉那敲击声响随着石壁传向四面八方。
第五六四章 郑重其事
暗门下的密道没有七拐八绕。
不需洛飘零在前领路,姜逸尘亦可顺阶而下。
石阶不长,仅二十四级,深不过丈余,只算是寻常深浅。
两面石壁都打磨得还算光滑,左手侧中段七尺高处嵌有一巴掌长短的小墩台。
墩台上鸽子蛋大小夜明珠所散发出的光芒正好能覆盖整段阶梯。
天花与墙角边则设有多处手指头粗细的风口以保持上下空气畅通。
接下来的路程约莫二十丈,皆是类似布置,整体而言,虽不及出自天机派之手的武当秘洞那般巧夺天工,可每处细节设计及每份资源应用都做到了恰到好处。
不多时,姜、洛二人来到了一个门洞前。
姜逸尘的视线当先穿门而入,脚步却是一顿。
门洞后夜明珠的璀璨已被烛火取代,不难见里边空间宽敞且有桌椅摆放。
不出意外这便是听雨阁里最大的秘密了,一间藏在地下的密室,一间秘密议堂。
身后洛飘零似是看穿其想法,说道:“你我五年未见,听雨阁也只存在五年,自然谈不上有何底蕴,更谈不上有何镇阁重宝或是天大秘辛。”
姜逸尘很快明白过来话中深意,不由摇头苦笑道:“可世人只愿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甚至不惜为之飞蛾扑火。”
“不可否认的是,欲望确实能推动世人前行。”洛飘零走上前同姜逸尘并肩,却保持目视前方,“只是当个人野心太过膨胀,与世人所愿相左乃至背道而驰的话,所带来的结果不仅是破坏,更可能是毁灭!”
姜逸尘道:“所以,听雨阁不光是在听雨,要在那不合时宜的欲火有足够能量焚天灭地前,招来狂风呼来暴雨将之吹熄淹灭。”
洛飘零哈哈一笑,一手揽住姜逸尘肩头,将之带入门中。
议堂方方正正,除了姜逸尘进门之处,另三面同开有石洞,可谓四通八达。
早有十余人于议堂之中恭候,很显然,洛飘零走下密道时在石墙上的数下敲击便是通知众人来此一会。
来者是客,尽管姜逸尘之名在听雨阁中绝不生分,却非所有人都见过姜逸尘这副面孔,是以,洛飘零还是不吝口舌当先将之引荐给众人。
尔后再向姜逸尘逐一介绍在场之人。
分别是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关大刀、飞飘、肆儿、飘影、阿班、渡鸦、冬晴以及吕风。
倍受江湖人讥讽的名义阁主梦朝歌、管家身份更胜过大长老身份的石中火、成天磨刀霍霍却出刀寥寥的二长老关大刀,最初同至菊园投靠老伯的时日,就属这三人对初涉江湖的稚嫩少年多了几嘴经验之谈与关心,兴许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善缘,让年轻剑客再入江湖时的首次拔剑便帮着解了一时之危。
然而相互间终归少有直接的交流往来,除了石中火几句美誉盛赞表达了对姜逸尘的好感外,梦朝歌和关大刀也只是礼貌性的见礼,未有何亲近表现。
相较之下,身为听雨阁第一护法又是昔年在姜逸尘相帮下自晋州城成功脱壳的季喆则表现得熟络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客套寒暄,反而让姜逸尘放下了几分拘谨。
飞飘、肆儿、飘影与姜逸尘相识于西江郡雁回客栈,彼时姜逸尘刚潜入幽冥教不久,双方互相交换了情报后,飞飘等人算是卖了姜逸尘一个人情,暂时撤离在西江郡的经营打探,也正是凭着这份“功劳”,姜逸尘获得了夜殇的认可,得以进入万毒冢修习千蛛万毒功和阴风功。
此后,姜逸尘还同飞飘护送牛家父女去往药谷,加之共渡凝露台一劫,交情亦是加深不少,自沐殇和小烟儿亡故后常日郁郁寡欢的飞飘也是久违地露出微笑。
另值得一提的,便是在听雨阁中算得上头号高手的飘影竟没有任何职位,而武功稀疏平常人美声甜的肆儿却是堂堂第四护法。
洛飘零在介绍到此二人时,飘影甚至都懒得投来一个眼神,想必先前在庭院中放过姜逸尘一马已是最好的招呼,倒是肆儿殷勤地称呼了声“小逸尘”,让姜逸尘颇为不自在。
阿班与姜逸尘因营救慕容靖而结实,龙渊峡一役结伴兄弟谢永昌身死,毅然决然加入了听雨阁,而今已是四长老,宁狂跟随着洛飘零从天涯小镇来到中原后,从这位刀客大家身上学到了不少本事。
姜逸尘不胜酒力在听雨阁中本非秘密,好酒不输于舞刀的阿班偏偏没有半分疏远,热情如旧。
余下三人在今日之前,与姜逸尘还未曾有过谋面,洛飘零也是着重做了介绍。
暗影十八骑这支传闻中亲手缔造了巽风谷惨案的一群夺命恶鬼,姜逸尘在身为幽冥教黑无常时曾做过一番细致调查,对于昔年这支在石将军手下战绩彪炳无往不利的神秘之师,钦佩之余不乏忌惮。
现今,十八骑仍以渡鸦为首,效法于石家军时的特殊军制,主要听命于两位阁主配合听雨阁行事。
军旅之中比起吹嘘有何本事,更看重砍下多少军功,既能在凝露台上力挽狂澜,又敢只身游走与豺狼虎豹盘踞之地制造混乱,姜逸尘在十八骑心中亦可称上战功赫赫之辈,此次初见,渡鸦便少见地行了个江湖拱手礼,纵然严肃规整过头带有几分军礼意味,却也实打实地表示了对姜逸尘的尊重。
在百花大会当日还代表四海搜魂殿参与武林盟主之争的冬晴,则因“那伙人”趁着后防空虚将曾也为四海豪强的搜魂殿连夜铲除,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暗中陪着洛飘零、梦朝歌北上南下走了一遭以示投效诚意,而今已是听雨阁的五护法。
至于吕风,这位幽京吕家的大少爷,近来不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街头巷尾间,风头一时无两,与姜逸尘在蜀黔两地引起的风波不遑多让,二人见礼时互道久仰连连。
在洛飘零稳当的节奏把控下,众人花费了不到半盏茶功夫相识,随意落座。
姜逸尘本还有所意外为何洛飘零带他来见这么多人,偏生少了师出同门的紫风、薇薇。
可当得知三长老小银掌柜与三护法逆蝶,一人因长期居外操持帮派产业,一人当值夜防工作,分身乏术无法来迎后,再一打量,才后知后觉,包括洛飘零在内,主掌听雨阁大小事务的主要成员竟悉数在场。
姜逸尘知道自己斤两,更明白自己这份薄面当不起眼前这不可谓不郑重其事的排场。
这些年历经江湖洗礼快速成长的杀手夜枭应对这类场面不说驾轻就熟,起码能做到不慌不忙,然而,当杀手不将自己当杀手,把自己当作后学末进的小辈晚辈时,便没了应对自如的信心,失了心思百转的机灵,丢盔弃甲,不知当如何措辞言说。
所幸季喆当先开了口,道:“姜兄弟,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今晚这赏花赏月的好天气见到你,可委实开心不起来。”
此言不只是解围,还另有深意,听雨阁真正当家做主的梦朝歌哪能不知道大护法心思细腻,刻意唱白脸的开场白,只为让自己有机会同这位于听雨阁有旧亦有恩的故人拉近距离。
不待姜逸尘回话,便顺势啐道:“小姜可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当年菊园一别后,你还未来过阁中,不管你什么时候来,大家伙都欢迎得紧,你也可以把这当菊园或是当作家一般,不要见外。”
姜逸尘只得客气道:“只要各位哥哥姐姐不嫌弃,逸尘定会常来。”
季喆见此摇头晃脑地叹气道:“害,就你这不请自来便已经被刀剑招呼,再来时如此客气拘谨可不得大卸八块?!”
闻听此言,在场除了渡鸦、冬晴和飘影三人或是矜持内敛或是全无表情外,均不禁哄笑。
姜逸尘闻弦知意,可被众人一笑也不知是该反驳还是转移话题。
好在总有人乐于“打抱不平”,肆儿便骂咧咧道:“臭季喆,就爱欺负老实孩子!小逸尘甭担心,待阁里有肆儿姐罩你!”
季喆瞥了眼肆儿那即便穿着墨色宽衣谈吐间都能教大部分男子目不转睛的尤物身姿,又偷瞄了眼坐在其身侧毫不为所动的飘影,赶忙手眼收心收神,连连低呼:“惹不起躲得起,惹不起躲得起……”
肆儿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快意一笑。
飞飘适时接过话题道:“话说回来,季喆说的没错,小姜你早些时日或是过段时间来都好,偏是这个当口,更是趁夜而来,属实让我们颇为紧张。”
洛飘零接着道:“外夷之乱后,朝廷鼓励各地人员加强流动,以带动亟待复苏的经济,对于户籍管理不严,不是居于大城周边无需强制录籍,更取消各城各郡间的往来路引,故而极其便宜我们江湖人平日间的行事。”
“可就在这几日,各城郡都增添了人手,加强对各地出入人口的监控,依凭阁中的最新讯息,至少在昨日夜间,你还手刃了珠光宝气阁于西江郡两个分店掌柜的性命,若无意外,你今日也当还在西江郡。”
姜逸尘只好称是。
洛飘零又道:“就算你白天头顶烈日、夜晚披星戴月,也绝无可能只用一天时间便来到江宁郡。”
姜逸尘点头无言。
洛飘零道:“有人假扮作你在蜀黔两地继续杀人,至今未被察觉。而那些人显然有重要之事托你万里走单骑日夜兼程而来,同时相信你有能力避开各方眼线,且能悄无声息地来到我房门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来传递的消息定当非同小可。”
洛飘零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愁容,又是总结又带解释道:“所以,我不敢耽搁,把大家招呼来,听听你带来的消息,及时商量出对策。”
第五六五章 撒谎和尚
夜色幽幽,灯火愈浓。
在相互间一番简单介绍寒暄之后,姜逸尘便开始向听雨阁众人转述此行特地带来的消息。
为免遗漏细节滋生误解,姜逸尘尽可能一字不落也不添油加醋地还原当日兜率帮和埠济岛众人所告知诸事。
姜逸尘从中州街头巷尾大量乞丐蒸发及丐帮没落讲起,讲到养济院表面上一如既往、背地里勾当腌臜,讲到“那伙人”的切实由来。
从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内河运输生意事故频发讲起,讲到红衣教见缝插针逐步染指中州西南地域水运,讲到云泽境渐有起色的对外贸易。
从各地城池修浚土木缮葺的懈怠讲起,讲到工部登记在册的工匠多数周期性不见影踪、少数长期不在位,讲到生意平平的铜煞门、铁煞门各地分坛乒乓声昼夜不绝,闽地人迹罕至的山坳处更有“银煞地府”再现。
从若愚疑似出走啸月盟讲起,讲到罂粟因思念亡夫成疾久不问事,讲到莫殇执掌大局,帮派战略重心深度南移,与擎天众、新月盟、诸神殿、藏锋阁一道大量吸纳旧主不存离散在外的江湖人士……
足足两个时辰里,姜逸尘从中州极西之地讲到中州东部海域,从中州天南讲到中州海北,大小事件零零总总七十四起,囊括中州朝廷及各地官府作为、各帮派平日生意行为江湖举动乃至百姓日常生活,涵盖了事件起始、经过、近来异动。
在这期间,他喝了三杯茶。
不是说故事却胜似说故事,怎奈何无法像说书人一般准确掌握起承转合的节奏,更没能细致拿捏听众情绪调动听众注意力,长久听来难免教人昏昏欲睡。
好在在座众人素养极高,基本都耐心十足。
即便是较为活泼好动的肆儿和吕风,做不到全程聚精会神,也会偷偷放空自己神游天外去,不造成分毫干扰。
除此之外,姜逸尘没能得到更多来自众人的情绪反馈。
他心中一动,凝神聚气开启眼窍,双目如镜,一片清明。
不出片刻他便阖眼闭窍,缓缓吐出口浊气。
先前一眼,他只看到了眼前十余人脸上的凝重和愁思,却没见到半分惊骇或是震撼。
照理说不该如此。
正如旧庙前的那一夜,当笑面弥勒和谢飞一干人将这些消息一股脑告诉他时。
他需花费大量时间去消耗驳杂繁多的一例例事件之外,还需以极大的承受能力去消化接受他本便不敢轻视者还这般深不可测!
虽说不是每个事件的相关情报都脉络完整、细节清晰,但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连城。
换成是幽冥教的鬼耳堂,收集面一定没法这么广。
纵然是道义盟的暗部,也没法挖掘得这么深。
要是落在包打听那,可不是一两件绣帕肚兜就能换来的。
姜逸尘不敢肯定兜率帮和埠济岛合而为一后的情报系统是否是天下第一,却能够确定自己之所以被吃透,就是因为笑面弥勒对他了如指掌,这是尹厉所远不能及的。
彼时,他已能确定笑面弥勒要他所去之地一定在江宁郡,然而,笑面弥勒只许他来找洛飘零。
所以,一切看似在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来路上,他便想通了许多问题关键,而今无非是再度得到印证。
姜逸尘睁开双眼,视线在摇曳烛光引领下停留在地面一个人的身影上。
那人的身影不摇不晃,宛若大风大浪里的定海神针,很容易让人安心放心。
他目光上移,锁定了那身影的主人,他很需要从其嘴中得到确切解释。
洛飘零并不避讳同姜逸尘眼神接触,回看向对方。
洛飘零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双目留有余疾,此时此刻不一定能看清他。
在知悉如此多的信息后,并不一定能心思清明,反而更添茫然。
他正是一个很好的解惑者。
洛飘零道:“有时候知道更多,并不一定明白更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你知道得更多了,疑惑也跟着变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这些疑惑你没向告知你消息的人过问?”
姜逸尘道:“他说见到你后,我若疑问未解,你定会解答。”
随着两人的问答,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或是饶有兴致地喝茶看戏,或是沉默以对,亦或者漠不关心。
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把时间让给二人。
只有吕风除外。
“哼!死性子,又来了!”吕风忿忿不平地哼唧着,“说个话总喜欢拐弯抹角,累不累啊!?”
众人不理,洛飘零亦不睬,对着姜逸尘道:“你的疑问,我会尽力解答。”
姜逸尘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这是第一问。
“少林的临字印是否为听雨阁所得?”
洛飘零看了眼季喆,道:“我听季喆说过晋州城的事,没记错的话,他已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姜逸尘摇头道:“许是当时还不得季喆兄信任,季喆兄一番顾左右而言他,转移了我的专注点,有解答等同于没解答。而且,我想听听洛兄的说法。”
洛飘零轻轻一笑,道:“如此,告知于你也无妨。此事于季喆所言不差,我在少林寺里确实把不动明王印捧在手心里打量过,可绝没将之带出过藏经阁,更何况是少林寺。临字印,从未被听雨阁所获。”
姜逸尘道:“那么临字印到底丢没丢?”
洛飘零道:“没丢。”
没丢?
姜逸尘不信。
他眉头紧蹙,张口欲言。
洛飘零抬手止问,继续道:“我所能解答的仅止于此,季喆所知不如我多。”
闻听此言,姜逸尘没有再次开启眼窍,仅凭直觉以模糊的双眼扫视众人。
他能感受到适才洛飘零说话时,个别人细微的呼吸变化。
显然,这几人也同他一般是第一次听到洛飘零对于少林金印失窃一事的确切解答。
至于其他人,他们早先已从洛飘零这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故而不以为意。
这些都不难证明洛飘零没有撒谎。
但洛飘零这不便多言的回答方式未尝没有另一种解读。
临字印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走了。
取走临字印的不是听雨阁。
那,会是谁?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数个可能的答案,只缺足够的线索来证实。
唯二能确定的是,少林和尚在撒谎,听雨阁这黑锅背的不算冤。
姜逸尘心思百转,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听雨阁是在何时同兜率帮牵上线的?”
此问一出,姜逸尘分明能察觉到视野边边,那位吕大少爷的耳朵竖起老长。
第五六六章 答疑解惑
通过第一个问题,姜逸尘能得出个结论。
洛飘零不一定会给出确切解答,甚至会有所隐瞒,但所言句句属实。
明明在听雨阁自己的地盘里,为何还要这般拐弯抹角,不直截了当地同他讲明原委?
是以此来考验他?
想来堂堂中州四公子之一不会有这种恶趣味。
难不成在座之人中藏有内鬼,或是有不稳定因素?
这些人中除他之外自然是冬晴和吕风加入听雨阁的时日最短。
然而,二人既能出现在此,从反方面而言,却是最让人放心信任的。
至少在达成某个共同目的之前,他们绝不会反水,而且是非常稳固的盟友。
至于其他人,要么本是石府旧人,要么入阁已久,要是仍能不动声色地继续潜伏,不是洛飘零徒有虚名,便是其存有利用之心。
倘若真是后者,姜逸尘不敢想象对方到底得有颗多么强大的心脏,才敢陪着听雨阁上下拿命折腾。
当然,此事还存有第三种可能,也是姜逸尘认为可能性最大的一种。
洛飘零之所以如此谨小慎微,是为保护那未知的第三、第四方乃至更多人。
连身边这些最为亲近之人都不知晓当中的前因后果,那么就避免了在不经意间言多而失、祸从口出的可能,一方面是保护他们自己,另一方面则能保护暗中相互配合之人。
综合以上原因,姜逸尘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他想试探下洛飘零的底线。
想看看洛飘零愿意让他和听雨阁最为核心成员分担多少。
想知道能被洛飘零如此小心翼翼守护的第三方究竟有多重要。
一旦能从洛飘零回答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兜率帮与听雨阁早在少林金印失窃前便有接触,那么兜率帮则大有可能是那未知的第三方。
对于这个问题,洛飘零倒是回答的很干脆。
“在天涯小镇时。”
天涯小镇?
姜逸尘闻言愣了愣,显然这与他所猜测的时间还有些出入。
少林金印失窃在盛夏。
而所谓的天涯小镇,是百花大会当日紫衣侯自作主张替各路武林同道声讨洛飘零伙同石府旧部软禁部分江湖人士大半年之久的事发地。
与此事紧密相关的,便是发生在深秋的巽风谷惨案。
夏秋之别不过三个月,三个月算不得长,可放在彼时江湖的风云涌动中就是差个三天都有云泥之别。
这个时间段马虎不得,姜逸尘静待洛飘零的补充。
可惜没有,洛飘零能回答他的只有这么多。
明了洛飘零用意的姜逸尘在心中不甘地暗叹口气。
吕风也听说过巽风谷和天涯小镇之事,却对二人这问答听得云里雾里,想讥讽洛飘零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作罢。
姜逸尘则死马当活马医,顺着这答案去挖掘更多信息。
“那么,这个天涯小镇,果然与石府息息相关?”
洛飘零摇了摇头,道:“只能说天涯小镇的兴起与石府故人密不可分。”
姜逸尘道:“他们会为听雨阁所用?”
洛飘零继续摇头,道:“他们会为中州而战。”
“如此。”姜逸尘点点头,转换了下问题对象,“也就是在天涯小镇的那段期间,你和笑面弥勒达成了暗中合作共享情报的协议?”
洛飘零道:“是。”
姜逸尘道:“据我所知,巽风谷惨案中,没有损失任何人手的唯有兜率帮。”
洛飘零道:“因为他们足够聪明。”
姜逸尘紧接道:“他们聪明得只去了两人,还是武力极强的两人,然后跟着你去到了天涯小镇,乖乖在那待了大半年之久,和你谈妥了合作事项。”
洛飘零微微睁大了双眸,没想到姜逸尘绕了个大弯回来,还没放弃深究先前的疑问。
不由发笑颔首,道了声:确是如此。
姜逸尘舌下发苦,没承想耍了个小聪明后得到的答案仍不如意。
再次发散思维临时问了个本便有所好奇的疑问。
“你,真能观测出天狗食日的准确时间?”
听得姜逸尘所提的问题越来越偏,明知这些都不是这小子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不过做旁敲侧击之用,洛飘零倒也耐心配合着解答,回道:“这世间恐怕还没人能对各种天象的时刻做出精确推测。”
“那……”
“那是集众家之所长。即便如此,也出现了小半日的误差。”
“众家是几家?”
洛飘零笑而不语。
姜逸尘同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就凭洛飘零说的这几句话,已能证明那骇人听闻的巽风谷天葬与之脱不了干系。
屡屡没能得到满意答复的姜逸尘不禁腹诽,洛飘零要真被抓去千刀万剐,可一点不冤!
心中借敌之手为自己出口气候,姜逸尘很快调整好思绪,继续发问。
“我想知道兜率帮和埠济岛所收集的情报信息,为何涉及面能如此之广,深度又如此之深?”
洛飘零再次发笑,并没有说这个问题该去问兜率帮和埠济岛的人,而是反问道:“那么,是你认为他们不具备如此能力?”
姜逸尘道:“埠济岛到底有多少人来到中州内陆我不知道,但在我掌握的信息里,六十二人中没有一人在中州官府里任过要职。”
洛飘零道:“那么再多十个人也不会有。”
姜逸尘又道:“相比起红衣教、天煞十二门以及幽冥教,兜率帮因教义帮规之故,成员虽多,但向心力最弱。”
洛飘零道:“要拧成一股绳时,兜率帮一定最为松垮。”
姜逸尘道:“故而,即便兜率帮帮众涵盖三百六十行,他们也不会费心尽力去做未及性命之事。纵然各地官府乃至朝堂中有兜率帮的人,他们在关键当口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利益来助兜率帮成事。”
洛飘零赞同道:“必然不会。”
姜逸尘道:“合两方之力,何来敏感度去察觉诸多异样,并调动足够人力去探寻各种细节?”
洛飘零瞪圆了眼,像看着傻子似的姜逸尘。
尽管看不清楚,姜逸尘还是感觉到洛飘零在按捺情绪——想笑又端着,不好发笑。
姜逸尘只觉又有一两道带着笑意的目光盯着自己,自己似乎要被看成个笑话。
他哪里说得不对么?
还是遗漏了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姜逸尘一头雾水时,作为听众的一干人当先反应过来洛飘零之意。
随着一道道目光落在姜逸尘身上,眼看害羞的小姜行将面红耳赤之际,天可怜见,维护爱与正义的肆儿终来救场,道:“害!小逸尘可别钻牛角尖,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些事不见得定要自己干,只要付出足够的利益便会有人争着抢着帮忙摆平,消息自也唾手可得。”
姜逸尘喃喃道:“是有这样的人不差,可他们不怕因此走漏消息,反将自己置于险地吗?除非,他们找的人口风极紧,且是做消息买卖这类勾当的老油条……”
话语一顿,姜逸尘脑海中灵光一闪,如醍醐灌顶,再无半分赧然,不可思议道:“莫非他们是与包打听做的交易!?”
这回,不待姜逸尘发问,洛飘零已先说道:“一个常在众人面前晃悠的人,明明该很扎眼,可当习以为常后,便总容易忽略其存在,包打听就是这么个灯下黑。而当大家习惯了花大代价从其手上换取有价值的情报,其实也忽略了他一个天天在姑苏无所事事之辈,凭什么做到无所不知?”
“难道包打听真是个大神棍?”洛飘零接着自问自答道,“其背后必定有着不为人知而遍布天下的耳目。”
姜逸尘定了定神,明白洛飘零这番解答一来是挑明与包打听没有任何关联,让他不用再白费口舌揪着不放,二来也希望能借他之力对包打听展开调查。
“好吧。”姜逸尘无可奈何,应下这请求,而后打起精神肃然道,“剩下的问题不多了。一路行来至今,每个事件的情报我都在脑海中过了不止一遍,仍未能品出事态紧急何在,为何非得十日之内将话带到?”
第五六七章 第六护法
“这事儿简单,我都答得上来!”
听着别人絮叨半天,不时瞠目结舌,更多时候不知所云,吕风着实憋得慌,总算逮到机会透口气。
“不过啊,还真别说,这些信息相互间不全有紧密联系,再如何逻辑清晰,一股脑塞过来都只能说是冗杂繁多,任谁都难消化清楚。”
“姜少侠该是被这些消息给弄迷糊了吧?”
“咱且先撇开这些消息多寡重要性如何不说,姜少侠就好比是信使,信使传递消息总得有传信对象吧,非要你在十日之内到来,正是因为你来迟了一天半日,便有可能见不到我们咯。”
三言两语说罢,吕风心满意足地抿了口茶水,阖上杯盖,抚膝端坐。
姜逸尘疑惑道:“可能?”
吕风故作高深地回答道:“可能见得到我,也可能见不到我;能见着部分人,见不齐我们这些人。”
姜逸尘道:“这么说,吕兄也不知三日之后自己身处何处?”
吕风道:“哪能不知道,只是时间不确定罢了,不是还在阁里待着,就是在……在路上。”
姜逸尘追问道:“在去往何地的路上?”
吕风张着嘴,干笑了两声,再次端起茶杯喝茶。
只见其拿着连口鼻都不能一齐挡住的杯盖掩面,眉眼频频瞄向洛飘零,心虚得不行。
谁人都瞧得出这家伙是在掩耳盗铃,唯有吕风自己心下大呼庆幸,“还好本少爷嘴上有把门的!”
姜逸尘是洛飘零亲自带来议堂的,吕风不会信不过姜逸尘,可念及洛飘零的脾性,自己没提前打个招呼就把私底下布置的事儿给说出来,会不会误事或者受罚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他可不想被洛飘零再捉到把柄、落下口舌。
见洛飘零抛来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吕风一气之下狠狠盖上杯盖,俨然一副要将一切抖出来的模样。
然而当吕风打定主意要向姜逸尘道明原委时,却见对方已不搭理他,直接问洛飘零道:“洛兄原本有何大计?”
“无他,主动出击耳。”
洛飘零回答得很快,没有给吕风任何可趁之机。
吕风气极,猛喝一口茶,便是茶叶入嘴,也不吐出来,而是可劲嚼着!
众人似见惯了这景象,不以为意。
姜逸尘却仿若瞧见一对发小顽童在争强好胜。
心中暗道:莫非他俩还真是自幼相识?
思绪只跑偏了刹那,姜逸尘便回过神,细问道:“还请洛兄指教。”
洛飘零摇头笑道:“指教谈不上,只是身在棋中难辨大局而已。”
姜逸尘迟疑道:“洛兄所说之棋可是中州?”
洛飘零道:“中州只是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毕竟中州最为地广物饶,而你我本为中州千千万万的棋子之一。”
姜逸尘道:“中州这些棋子,白子为朝廷,黑子为江湖?”
洛飘零道:“非也。这些年来,尤其是在小皇帝继任之后,江湖应是白子,基本上都清楚地暴露在明面上,朝廷则为黑子,总躲在暗地里使坏。”
姜逸尘道:“江湖在明,朝廷在暗,只要江湖不存改朝换代之想,又不想坐以待毙遭朝廷逐个击破,必须得让局面乱起来。”
洛飘零道:“但那些都是缓兵之计,而且被动地见招拆招,即便不会火中取栗,可所付出的代价必定不小。”
姜逸尘道:“那么现在……”
洛飘零道:“虽说限武令束缚了江湖的自由,可若那此令来挂羊头卖狗肉,江湖便也有成为黑子的可能。”
姜逸尘肯定道:“与朝廷的博弈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不论是人手还是方式,都具备极大的灵活度。”
洛飘零道:“正是如此。”
姜逸尘道:“只是何故如此着急?”
洛飘零无奈道:“北边消息多是道义盟送来的,你应也明了,有人等不及了。”
姜逸尘道:“瓦剌人?”
洛飘零道:“瓦剌在东北兴兵,有逢场作戏之嫌,却也是走投无路之举。当下不过立秋,瓦剌的疆域已被大雪封冻住了一半,白昼甚至不及夜晚时间的一半,一旦入冬,瓦剌人的生存便成问题。”
姜逸尘心下骇然,尽管心底清楚二十年前的外夷祸乱至今仍留有遗患,自他涉足江湖后更明白昔年的烽火随时将要烧起,可在知晓这战事如此迫在眉睫后,也一时不愿不敢接受。
他拧眉道:“所以瓦剌人一定要打过来?”
洛飘零道:“太晚了。与其去想未经考验不知后果如何的办法来度过这等严冬,不如厉兵秣马,趁国力正盛时,用这些年的积累沉淀,来拼取一块足矣造福后代子孙的宝地。”
姜逸尘咬牙含恨道:“强盗行径!”
洛飘零道:“都是为了生存,换作我是瓦剌首领,未尝不会这么做。”
姜逸尘道:“难道不能与中州朝廷谈判,用部分积蓄换取一地暂度难关?”
洛飘零道:“国邦之事岂有这么简单,每一块地都能牵动不止一方的利益,没有一方会老老实实地腾出地方来与虎狼为伴,再者说来,瓦剌人真来到中州后,可还愿意退回那苦寒之地?”
姜逸尘紧了紧双拳又松开,道:“那便不得不打。”
洛飘零道:“瓦剌一动手,东瀛可不会闲着。”
姜逸尘道:“两大强敌联手,其他跳梁小丑自然会见缝插针。”
洛飘零道:“那时候便是中州最危险的时候,中州的天甚至可能比二十年前更为黑暗。”
姜逸尘沉默片刻后,说道:“洛兄是否想过自己称帝?”
不只是洛飘零,除了一直都事不关己的飘影外,在场众人都闻言一怔。
有些人意外于这问题的惊世骇俗。
有些人显然想象过这个可能,只是从未提及。
毕竟眼下的朱家天下,血统最为纯正的仅余三人,小皇帝是傀儡,四王爷痴傻,八王爷瞎了眼,三者皆无后人,假若小皇帝身亡,在旁系支脉式微的情况下,大有可能簇拥新帝称皇。
洛飘零苦笑道:“小姜觉得我有称王称帝之相?”
姜逸尘挠了挠头道:“洛兄是否有帝王之相我看不出来,但于时你若不当皇帝,我想没有皇帝敢容你于世。”
洛飘零叹了口气道:“倒还真是如此,那么到时候我会提前躲起来。”
姜逸尘听言,想起此时应当远在云天观的汐微语,说道:“也好,有人等着那一天。”
洛飘零听懂了姜逸尘的话中深意,暗自苦笑不知自己是否真能撑到那天到来。
小小插曲后,姜逸尘正色道:“我所带来的消息会打乱洛兄原有部署?”
洛飘零道:“是得做出些改动。”
姜逸尘道:“听雨阁是否还缺人手?”
洛飘零笑道:“正缺个第六护法!”
第五六八章 心中侥幸
夜半之后,平旦以前,是为鸡鸣。
稻香村中是否有雄鸡唱白,躲在地底下模糊难辨。
但听雨阁地下议堂中,有人跳脚鸣不平倒是真真切切。
姜逸尘愣神了片刻,便心生一脚踏入贼窝的荒诞感。
其他人对此倒没有太多意外,似乎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似乎也乐见其成。
除却跳脚雄鸡吕风以外。
吕风不仅不乐意,而且很不服气。
当然,在场会将吕风气得吹胡茬子瞪眼帘的对象唯有听雨阁副阁主。
“好家伙!姓洛的,我知道你不要脸,没想到这么不要脸!这第六护法之位可是本少爷花六百两白银买来的,这才几天啊,你就出尔反尔!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你要做人情,没人拦着,要借花献佛,没门!六百两呐,我自己拿去花天酒地不香吗!?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别怪本少爷翻脸无情,本少爷这就启程回京!”
吕风如鸡起舞般逼至洛飘零身前。
洛飘零微微抬眼风轻云淡。
回过神来的姜逸尘本想主动平息这场“纷争”,察觉到周遭气氛异常平静,恍然自己胜似当事人却不是当事人,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极为合群地启盖低头抿凉茶。
“嘿!我说你这什么态度?”
吕大少爷急了!
拿出了十足的纨绔气派,一脚踩在洛飘零座椅边沿,拍案怒喝!
洛飘零微正衣衫,莫名其妙地问道:“大少爷何故发怒?”
吕风对着洛飘零指指点点,数落道:“姓洛的,这时候可别装无辜了啊!那天你是不是从本少爷手里坑骗走了六百两银子?还说我不甘心的话,就当成是卖我个护法了?”
洛飘零闻言好一番回忆,承认是有此事。
吕风道:“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洛飘零不明就里,挑了挑眉,就在吕风又要唾沫横飞前,一拍大腿,似是才想明白其中关键。
站起身客客气气地请吕风坐回原位,说道:“误会了,误会了。”
吕风心下得意,面上却是极其勉强地在平心静气,等候洛飘零给出解释。
只听洛飘零说道:“那天的事师妹你可还记得?不然你来同吕大少爷说明清楚吧。”
吕风哪能不知道洛飘零又要偷奸耍滑,心道不妙,正要发作,梦朝歌适时开了口。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师兄说第六护法的位置正空着,吕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当买给你。”
吕风听言略微诧异,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
等了半天,确定梦朝歌没有后续之言,吕风急道:“不对啊,大妹子,然后呢?”
“然后?”梦朝歌迷茫地眨了眨眼,看了眼洛飘零,又看了眼吕风,“还有然后吗?没有然后了呀。”
下一瞬,议堂中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好半晌吕风终于肯定自己这大少爷是在孤军奋战没错了,也不再折磨自己的手,蹭地起身,对着梦朝歌泫然欲泣道:“梦妹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不和你计较。”
转而喘着粗气对洛飘零道:“姓洛的,你可以啊,那六百两不论跟你买什么,都算是卖给我,却统统不是我的,合着本少爷就是买了个寂寞!江宁郡,真是令人心伤之地,不来也罢,不来也罢,走了,谁都别拦我。”
议堂中除了飘影始终如一的背影外,并无人起身相拦。
吕风脸一黑,挥袖欲走。
洛飘零终是开口道:“吕兄,听雨阁的门随时随地都为你敞开。”
闻听此言,吕风脚步一顿,心中算是好受了不少。
“算你还有良心,只是,你如此待我,我还敢来吗?”
洛飘零道:“噢,又教吕风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要走的话,真的没人拦你,而且这边真的没有门。”
吕风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洛飘零!你欺人太甚!”
“咳咳!吕兄且慢!”眼看吕风身躯摇晃着走向洛飘零,怕是还没落拳就要被气昏过去,梦朝歌于心不忍,决定还是做个解释,“吕兄,师兄之意是要将这六护法的位置让给小姜,也不剥夺你的护法之位。”
吕风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梦妹子,你就给我个痛快吧,这是让我当七护法的意思?”
梦朝歌称是。
吕风坐回椅中,冲姜逸尘抱了抱拳示意冒犯,而后疑惑道:“梦妹子,我不是看不起姜少侠,只是,阁中对于这些职位好像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吧?”
梦朝歌为难地看向将吕家大少爷折腾得上蹿下跳的洛飘零,她也揣测不出大师兄此举的更多深意,她只能确定大师兄对于自己这发小会有顽皮腹黑的一面,可绝不至于当众恶心人。
洛飘零还是规规矩矩地起身给吕风道了个歉,说道:“原先没想到小姜会来,而且愿意加入我们,接下来的计划会进行调整,而第六护法的身份能给小姜做个掩护,委屈兄弟了。”
吕风揉了揉脸,一脸生无可恋道:“算了,早就习惯了你这家伙拿我开涮,心里有准备,伤得不是很深,以后记得补偿我哈。这回,就当是在这漫漫长夜里帮大家提提神了。”
雷声大雨点更大的一出“闹剧”在双方相互谅解后算是完美地收了场,大家伙确实都振奋了精神,又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将原本计划事宜同姜逸尘阐明,并合大家之力做了详尽调整。
而在接下来三天时间里,整个听雨阁还需为今晚的计划改动另做筹备。
直至日上三竿,众人才从议堂中散去。
散了会,梦朝歌和洛飘零专程带着姜逸尘挑了个房间歇息。
梦朝歌安排妥当姜逸尘的住宿事宜,又跟姜逸尘交代了一些生活琐碎,率先离去。
看着姜逸尘坐在床榻边,似已打算就寝,洛飘零也没打算多待,朝门口走去,脚步还未跨过门槛时,背身说道:“既然心里放不下,何不说出来?也许我所给出的答案,不如你想象的糟糕。”
屋中没有回应。
洛飘零又等了片刻,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就在他的衣摆再次向后飘开之际,姜逸尘打破了沉默。
“道义盟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吗?”
洛飘零缓步抽身而回,关上了门。
屋里传来的疑问声不大。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只让我来听雨阁找你,我便觉着不太对劲。来路上,甚至直到刚才,我都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我希望听雨阁是中央枢纽,故而大家听从你的调配通力合作,道义盟也是其中一员。”
疑问声越来越小,难掩苦痛。
“可这一晚上听来,尽管有不少事需要道义盟出力,但实际上在每个计划的关键环节里,都是避着道义盟在行事。我的判断,有错吗?”
第五六九章 答案难得
话本中多少江湖人快意恩仇逍遥来去。
可真正投身入江湖后当知人在江湖飘时有多少无奈。
彼时所求莫过于一个心能安处,一个归属。
姜逸尘自觉是幸运的,他素来以道义盟一员自处,道义盟便是他的归属,不必去找寻,不必去选择,就像是与生俱来。
因为自他记事起,是道义盟收留了他,将他当作自家孩子抚养长大。
听从隐娘建议,走出安乐乡,步入诡江湖,或多或少都存有报恩的心思。
道义盟从未给予过他任何职位和实权,他曾因此遭过白眼、受过冷遇,纵然幽冥教曾应允他一席之地,他也从未考虑过彻底切断与道义盟的联系。
道义盟之于他,不亚于一手将他带大的隐娘。
道义盟是他的家,老伯、易大叔等人都是他的家人。
他可以使小孩脾性,固执地要亲手为西山岛的亲朋好友们报仇,但不论做何事,他从没想过避着瞒着家人行事,一如晋州城之行。
直到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配合着兜率帮和埠济岛,避开了道义盟所有耳目,偷偷来到江宁郡,只入听雨阁,不进菊园。
如果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都无法相信,那他究竟该为谁拔剑?
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吐出最后的疑问后,姜逸尘还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洛飘零不急于作答,兀自坐在圆桌边闭目养神。
待姜逸尘总算说服自己该抬起头来面对一切,脑袋与双臂间终于露出缝隙之际,洛飘零同时睁眼说道:“你是来寻找答案的,可在你打定主意只来找我而不去打扰老伯时,你心中已有了答案。你心中已经不再信任道义盟,甚至对老伯起了疑。”
姜逸尘的头又抬高了几分,只是长发垂落,遮挡住了面上流露出的挣扎。
“这是为什么呢?”洛飘零没有看向姜逸尘自顾自地说着,“或许在你内心深处,你还在责怪老伯,责怪当年他为何没有尽早发现西山岛的异状,以致你回去时正好瞧见亲人们血流成河的场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得像是为了磨炼你的心,让你再没有牵挂,成为个冷血无情的杀手,而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兵器。”
姜逸尘抬起了头,挺直了背,目无焦距却又似锁定了什么,浑身戾气屋中漫开!
单单是戾气的话自然不足以杀人,但心神不定思绪受《阴风功》影响的姜逸尘若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不利,念头微动,气劲迸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捞不回洛飘零的性命。
不过,敢单独留下开导姜逸尘,洛飘零显然能预见这种情形,连睫毛都没颤过一下,仍心平气和地自说自话。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但,你也清楚,成本太高,收益却无法控制。当然,你我和老伯一样,有时候哪怕仅有一成把握,也会选择孤注一掷地赌一把。”
姜逸尘笑了,笑得无声无息,艰难地开口,语气却如剑芒般狠厉,道:“赌?献祭百来人的性命,铸一口可能会自伤的剑?!”
洛飘零没有直接作答,只说着自己的判断:“我敢肯定,当年你若不把自己闷在西山岛上蹉跎三年,而是跟在老伯身边,不出三年,你就会变成第二个韩无月,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韩无月。”
洛飘零终于侧过头面朝姜逸尘,同样笑得无声无息,叹道:“现如今我们所要应对的局面一定不会这么糟糕,乐观点说,瓦剌和东瀛作乱的势头多半已被我们镇压。”
许是因为眼眶中藏有泪水,所以姜逸尘稍微眯了眯眼,便看清了洛飘零的举动。
他直视着洛飘零的双眼,想要从嘴中问出一个问题几乎比从一把锈鞘拔剑还难。
“所以,你要告诉我的答案便是老伯确实有问题?”
洛飘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尤为郑重其事道:“正如我先前所言,你与西山岛那百余条性命的取舍可以算是一步棋,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去为老伯开脱,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老伯会为了一点希望无所不用其极。等哪天你想好了,大可光明正大地去问他。我留下来,只想跟你说明几个事实。”
洛飘零所言姜逸尘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不得而知,总之他的情绪已平缓了不少,屋中的气氛不再如先前凝滞压抑,他选择了洗耳恭听。
“早在你踏足江湖前,老伯对于道义盟的掌控力便已大不如前。”
“西山岛能被草上飞混进去,已暴露出不少问题,岛上多年安逸无事,是以松懈惯了警惕性不足,而第二次遭到多方围剿奇袭,则说明道义盟已没法拧成一股绳了。”
“老伯是老了,然而,道义盟近年来屡现颓象和老伯年纪变老没有直接关系。”
“老伯还是那个老伯,出问题的是道义盟本身。”
“道义盟创始之初便是盟会形式,各股志同道合的力量汇聚一处,又尊老伯为首,那时候的道义盟是一对拳,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可就像九州四海两盟被迫瓦解,朝廷这些年既在韬光养晦,也在利用江湖间本便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挑事端暗助力,对于道义盟的打压力度并不逊于九州四海。”
“付出终有回报,在朝廷的努力下,九州四海率先垮掉,道义盟也是形在神散。”
“本有的两对拳,而今东拼西凑勉强还算留有一拳在。”
“真正能为老伯所用的力量,不过韩无月掌管的暗部、南宫雁麾下南来北往的轻骑、龙炎灵代管的义云山庄、祁天问和慕容家共同打理的桃源镇至姑苏一线,以及老伯自己眼皮底下的菊园,满打满算正好一拳。”
一面听着洛飘零言语,一面心中默数到五指之数,确定再无第六方,姜逸尘神经紧绷。
脑海中频频闪过“商人重利”四个大字,喘了口粗气后,他还是带着疑惑问道:“有问题的是易大叔?”
似乎早知姜逸尘会有此问,洛飘零说道:“你这算不算疑邻盗斧?”
姜逸尘盯着洛飘零良久无言。
洛飘零无奈道:“看来我种下的怀疑种子,只能我自己来打消了。”
“不错,易忠仁是个商人,可他重义更胜于重利,否则他成不了老伯的挚友。”
“十年之前,有个针对老伯的局,近乎于天衣无缝的死局。”
“那一回,包括韩无月在内,任何环绕于老伯身边之人都被算入其中,被巧而巧之地调离。”
“事发前,没人觉察到丁点异样,就算是老伯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老伯数十年来几度险死还生,独独那一次,可以说是身子躺进了棺材板,就差板上钉钉了。”
“作为老伯左膀右臂之一,易忠仁理所当然遭到重点关照,正巧彼时他与老伯离得最近,在十里地外结束了一场富商间的酒局,直接醉倒在酒楼客房里呼呼大睡。”
“那场酒局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早在大半月前就已敲定,而且,为能挣来足够的资金让道义盟这个庞然大物更好地运转,易忠仁也常常在酒席间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只要易忠仁照例就这么睡过去,哪怕不在半个时辰内醒来,老伯便会一命呜呼。”
“老伯死后,道义盟会土崩瓦解,易忠仁避免不了难过愧疚,可时间会治愈他,他未来的处境绝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差。”
“他还可以继续当一个精明干练的商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武功,生死容易掌控,只要不去钻牛角尖意气用事动了为老伯报仇的念头,绝不愁没人赏识。”
“或许是老伯命不该绝,或许是挚友间的心有灵犀,易忠仁沉沉睡了一刻钟后便被尿憋醒了。”
“易忠仁身畔明里暗中常有八个好手相随,那一泡尿把他的神经逼得很紧,让他心念百转千回,感到不安,却不知不安源自何处,因为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状。”
“直到那时,他大可安慰自己是庸人自扰,好好睡一觉,可他还是没有太多犹豫,下命让那八个好手马不停蹄赶至老伯身边,以求心安。”
“老伯这才捡回一条命。”
毕竟老伯曾与石将军关系匪浅,龙耀又与石鑫无话不谈,洛飘零能说出这等鲜为人知的过往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怀疑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越发难以自制,姜逸尘听完故事后,直言道:“许是因此,易大叔更受老伯信任,也更方便其行事。”
洛飘零摇头道:“有这种可能,但你那易大叔本便不是简单的人,哪能没意识道这点,自那之后,他更为严于律己,更为小心谨慎,会出错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姜逸尘随口问道:“自那之后,他便不再喝酒了?”
洛飘零道:“喝,还喝,只和老伯喝,这样既不用害怕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遭人暗算,也不需担心酒后失言,被人利用。”
姜逸尘有些黯然道:“纵是如此,还是有出现意外的时候。”
洛飘零道:“错不在他,他能管得好自己,却管不住其他人,他能约束得了直系下属,也约束不了更宽泛的人事物,事涉金钱之事,素来都容易出破绽。”
姜逸尘道:“那听雨阁?”
洛飘零道:“有前车之鉴,听雨阁在这方面自然更为小心,在明面上听雨阁名下没有一项产业,小银全心投入在管理经营上,一年不到已银发爬头,若不是教人在旁好生照顾着,身体恐怕都要垮了。”
洛飘零重重叹了口气,他只有心肠再硬一些,让各个事项推进得更为顺利些,尽早结束这天下之局,才能无愧于这些石府旧人不顾一切地付出。
姜逸尘则还在做分析,说道:“听雨阁成员数量不比道义盟,加之还有兜率帮和埠济岛相助,情况是要好些。”
洛飘零坦承道:“之前做到自给自足不难,但久而久之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逸尘心思转得极快,当即问道:“吕家,信得过?”
洛飘零肯定道:“只要这天下还能姓朱。”
姜逸尘显然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或者说理解吕家的想法,道:“这……算是愚忠么?”
洛飘零做了个简单的解释,道:“自家人能够活得舒心安心,家族能够存续绵延更为久远,同时能够让天下人少受苦少丢命,就算是愚忠又如何?”
第五七零章 后山宝贝
诚如洛飘零所言,姜逸尘是来寻找答案的。
这个答案与兜率帮和埠济岛要传达的消息没有直接关联,只关乎姜逸尘今生至此最大的痛。
——五年前的西山岛之殇。
当年惨案发生后,姜逸尘在西山岛上沉沦度日。
浑浑噩噩中,他脑海里出现过一番消极假设。
然而,彼时的他不会也不敢去相信老伯会违背“道义”二字,置百余条活生生的性命于不顾,况且当中许多人还是老伯口中不时念叨的“朋友”。
那假设发生的可能性可说是微乎其微,几近万一。
可即便不敢不愿去相信那万一,再入江湖后,在为西山岛的亡命者复仇的同时,姜逸尘也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尝试着去还原真相。
多年来他没能从仇方中挖掘出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只能肯定各参与方无疑是把握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会联合出击打道义盟个措手不及。
这个机会毫无意外源自于道义盟内部所出现的各种纰漏。
这些纰漏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与道义盟的组成构架相关。
不论是只论是非对错的四海会盟,还是以匡扶天下公义为名的九州结义,这两大盟会本质上都是最为简单扁平帮派联盟。
架构不过三层,最上层曾有过两位盟主,两盟分别听从各自盟主号令。
自二十年前外夷之乱后,两位盟主不知去向,多半已战死他乡、双双仙去。
至百花大会前,两盟盟主之位依旧空悬。
百花大会后,两盟便给散了。
余下是盟、帮两层。
大盟层面,各帮交情交利,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帮派层面,互不侵犯,互不干涉。
相比之下,创立在此二者之前的道义盟组成成分则要复杂许多。
有诸如韩无月、幽冥等多是无门无派或孑然一身或自成一伙的江湖人。
有同易忠仁一般的豪商巨贾。
有南宫、慕容这类旧日世家贵族。
有自古以来便需走南闯北、与江湖难相割舍的镖局之流。
还有开客栈、米庄等明明是经营普通生计,却不得不与江湖打交道、身处江湖边缘的贩夫走卒。
除了不敢明目张胆地拉官拢吏,或将军方成员纳入盟中,各类成分可谓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再根据盟会具体需求,拉扯出各类功能分明、架构完整的团体,并订立出相应规则让整个盟会健康运转。
在随同韩无月学习时,姜逸尘便曾粗略翻看过暗部记录整理的道义盟名册。
有别于一般花名册,道义盟名册先以树状分支体现出整体架构,再依次对每个组成分部进行细致解构。
大至一个组成团体,小到负责具体事务的每个人,尽皆清晰在列。
哪怕是构造再为精细的机巧都会出岔子,更何况是一个涵盖面庞大、组织复杂的盟会。
是以,第一类纰漏的出现无可厚非。
另一类纰漏则由此应运而生。
在道义盟名册中,每个人名都被另行做上天干地支的标记。
十天干,标示着各个体与整个大盟会间的直接利害关系。
十二地支,则具体区分每个人的可靠程度。
诚然,即便暗部每半年都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名册信息做一次梳理更新,可说是极尽所能地让这些文字讯息更具备参考价值,仍无法避免人心难测。
关系利害的不一定信得过,牵连寡淡的未必不可靠。
被姜逸尘撞破的千竹林酒坊一案,就是由沙庆躲在幕后布局操控,仅靠着余涛和红玥这样的小角色便成功撬动了从桃源镇至菊园内部的一整条利益链,险些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远在江赣境峰山的牧羊人和豆腐西施,这类可看作与道义盟毫不相干的暗桩,他们本能不涉风险过着安稳平常的日子,却心怀感恩十几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尽自己一份力,纵然最后性命不保也不曾有过后悔和动摇。
道义盟宗旨恰如其名,有且仅有“道义”二字。
每个人心中对于道义的定义不尽相同,或者说底线有高有低。
在道义盟辉煌时,堪称整个江湖道义的代名词,值得所有人称颂。
当道义盟逐步由盛转衰,大家原本所愿去坚持和维护的道义便被打回原形,底线一步步降低退让,乃至彻底放弃心中道义。
依凭洛飘零之言,可以想见现在的道义盟有着千疮百孔的纰漏。
这两类纰漏姜逸尘要想查,可通过已知的线索,顺藤摸瓜,细察深究。
只是所需花费的时间可能是一年两年,可能是三年五载,也可能更久。
总而言之,泸州郡旧庙里一夜长话扭转了姜逸尘对于当年西山岛遇袭一事的判断,开始对老伯心生猜忌,促使他避着瞒着道义盟来到听雨阁。
然,那答案难得,那消极假设仍缺少切实依据去支撑,一切尚无定论。
要么是耗时费力地继续查下去,要么直接找老伯问个明白。
前者不是时候。
后者则是姜逸尘还没想清楚,如若真相确与假设相同,他该如何自处。
与其犹豫难决,不如暂将此事搁置,做些于当下而言更为紧要更有意义的事。
说不定随着接下来整个中州及江湖的事态进展,一些当年被掩盖的蛛丝马迹可能浮出水面,真相自将水落石出,毋须庸人自扰。
于是乎,在将自己单独关在房里半天后,姜逸尘便调整好状态加入到听雨阁所定计划紧锣密鼓的筹备中。
……
……
五日之后。
平海郡。
黄昏。
寻常这时候,村民们正好忙碌完一天的活,各自归家生火煮饭,是晚间生活的开始。
或是打猎,或是砍柴,或是去给果树浇水施肥捉虫的村民们都已该从后山上下来了,免得被后山上昼伏夜出的走兽给撞见,打了牙祭。
偏生今日,在村里头被称作小癞头的一个小青年,和村里另两个同伴走了一段下山路后,突然发现遗落了什么私藏宝贝在山上,生怕别人知道那宝贝是何物,小癞头婉拒了同伴相随好意,自己行色匆匆往上山路回赶。
小癞头年轻力壮手脚灵活,平日间没少帮村里人干农活,颇受大伙儿待见。
两个同村人本来便与其走得近,不至于去觊觎那从没打过照面的宝贝,鉴于小癞头保证天黑前一定回村,只好一起回村去同村头客栈的李掌柜知会声。
李掌柜和小癞头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合溪村人。
约莫是十年之前,两人先后来到合溪村,曾搭伙住在一间屋子过。
李掌柜年纪要比小癞头大一轮,长得老实本分,也有做生意的本事,两年后便娶了村里的张二妞,开起了客栈,与小癞头分开来过日子。
两人都已算是村里人,但有那段时日的相处感情,自然要比其他村民亲近些。
二人分开后还做着对门邻居,小癞头闲来无事时便会到客栈里打些杂工,要是手头拮据或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李掌柜则会反过来帮衬。
这会儿小癞头往山里头去,虽不见得会出什么幺蛾子,可为防万一,还是教李掌柜盯着些,要是天黑下来小癞头还没回来,好张罗人手一起进山去找。
……
……
小癞头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先是频频往山下看去,确认没人跟来。
而后不断环伺四周,没有发现其他村民身影。
脚上步伐便慢慢快了起来,绕往后山东侧。
一路风驰电掣,想必便是山里窜出条吊睛白额大虫来,也难一下子就将小癞头扑倒。
当他停下脚步时,已在一个地陷树倒的山坡上,与他今日劳作之处至少相差有五里地。
要是两村民还跟在后头,还能追上小癞头的脚步,恐怕真要被勾起兴趣,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躲这么远来藏?
看着眼前景象与月前所见,除了一些树叶变得枯黄、一些树叶长得更密、土石似又下陷了点深度外,没有更多变化,小癞头终是开口道:“没错,就是这儿了。”
话音方落,旁侧林中一阵窸窣响动后,走出了七道身影。
第五七一章 不速之客
合溪村。
村子背靠着山。
村中流淌着条溪。
溪是条小溪,在平海郡这样的溪流成百上千,合溪二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山是座大山,照理说不该籍籍无名,却因同诸多南北走向的山峦勾肩搭背,联袂构成分割平海郡与西侧滁州郡的遮云岭,而失了独有名讳,只被当地人称作“合溪村的后山”。
村里有百二十三户人家,男女老少不到四百口人。
与外界接壤的交通,除了距村口有半里地的宽敞大道外,另有两条山石小路。
全村主要以果蔬种植为生计,兼做些打猎生意。
不论怎么看,合溪村在平海郡里都是个中规中矩的村落。
非要说与平海郡其他村子相比有何独特之处,或者说是有何让人匪夷所思的历史传说,那么合溪村还真能算是个极为幸运的村落了。
落位于平海郡的各个村落,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相比其他无人借路无人问津人烟稀少之处,平海郡足够热闹,只要肯动点脑子,肯付出点劳力,总能捞足生存资本,要多捞些油水也不无可能,毕竟这儿没有拳头最大的主,却要维持住相对稳定的环境,大家反而会相互督促更为守规矩,鲜少出现赊账的情况。
不幸之处也源自于此,只因处于各方势力纷争的交集点,一旦动了真格难免刀剑无眼,出现财产损失还有转圜余地,殃及人身安全便无可换回。
两年前,平海郡便出现过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两个村,二百三十人,命丧当场!
那个杀人嗜血被朝廷所通缉的魔头至今还逍遥法外。
那两个村,一个叫百泽村,一个叫西越村。
之所以说合溪村极为幸运,便是因为合溪村与前二者正呈掎角之势,两条山石小道正可通往两村。
可以想见在得知隔壁两村上百条性命无一留存之时,合溪村的村民该是如何惶惶不安?
当时村长不是没想过将带着村民们迁离此地,可再经过几度挣扎后,已在这一亩三分地生活了五六代的人们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至少艰难熬过最初几个月后,生活仍在继续不是?
而且临近两村消失之后,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了?
恐怕时至今日,合溪村的村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现在都能安然无恙,只因为在两年前大雨瓢泼的那一天,恰好没有一人待在村外,没有一人出现在百泽村或是西越村附近,在那一天之后每逢有人问起当时之事,他们的回答始终是不清不楚。
就是这样一个仿佛是被幸运所眷顾又平平无奇的村落,寻常一整天下来,出现在村里的生面孔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偏偏在今天,一下子竟来了七个人,哦不,是九个!
虽然是偷偷摸进来后山的,可这人数委实不算少。
七人跟着小癞头深入,另两人拐往其他处去。
合溪村的后山除了几代之前村里人的坟冢,究竟还藏有什么秘密?
这秘密显然与将不速之客带入后山的小癞头脱不开干系。
小癞头和李掌柜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合溪村人,他们都是埠济岛的幸存者。
当年出岛后,依谢飞安排先后在合溪村落脚,成为合溪村的一份子,却从没忘了自己的来处和使命。
三个月前,小癞头和俩同伴帮着村里的猎户小队一路追着头受伤野猪深入后山。
事成后回村路上,一场大雨把山路打得泥泞坑洼无处下脚。
大家便选择往林里钻,既能踩踏实些,又能少挨点雨打。
这不过是常年在山里头晃荡的小经验。
许是那天雨实在太大了些,山林里的土吸了太多雨水变得太沉,小癞头和其中一人在钻林子时步伐挨着步伐、跑得太近,绕过一颗树后愣是把地面给踩陷了!
村里人在这活了好几代都没听闻发生过这事儿,两人在毫无心理准备下都没能反应过来,直接栽进坑洞里去,那棵树也跟着砸了下来!
好在大伙儿都在边上,一番忙乱后及时将二人救起。
除了受些惊吓,添了些皮肉伤,没有性命之忧,算是有惊无险。
意外当天及其后几天,在村里引起些小轰动,无非是见识过当时场面的告诫其他村民,雨天在山上行路得小心些,否则要是自己一人掉坑洞里又没人知晓可是要命得很。
此后村里便不见有人再惦念着这件事。
小癞头却特地留了个心眼,因为他发现下陷之处不只是个简单的洞窟,很可能是溶洞。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过了些时日后,小癞头特地溜进去小作探查。
碍于自己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小癞头浅尝辄止,却足矣确定合溪村的后山中藏有猫腻,甚至整个横亘于两郡之间的遮云岭中都另有乾坤!
这消息很快通过李掌柜传到他们的“带头大哥”那。
一个月前,谢飞带着兜率帮的能人来查看究竟,终于探明是谁在偌大溶洞中鬼鬼祟祟。
尽管没能将遮云岭中的溶洞翻个底朝天,但红衣教到底在做什么勾当已是露馅。
这也是姜逸尘带来听雨阁的消息之一。
故而他们九人今天的到来,自然是来拆红衣教台子的。
至于为何要偷摸着来?
一来是得避着朝廷的限武令行事。
二来,杀人放火越货的事明着干未免事倍功半。
加之不得不以寡敌多,来干活的无一不打扮干练,便是女子也扎紧长发、袖口,不敢有丝毫懈怠。
“也是你有心,换个人来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想必都要缓上好久。”
开口的是逆蝶,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
出发前姜逸尘瞧见对方这扮相倒没有想入非非,而是在一阵恍惚后才确定这和善女子不是那个人狠话不多的恋蝶。
小癞头这些年在村里显然也见过不少世面,至少江湖上的貌美女侠没少见,所以在面对逆蝶的赞许时既不会居功自傲也没有半分赧然,只恰到好处的挠头笑道:“不瞒姑娘,生死一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觉得这辈子就这样玩完了,万幸只是老天爷开了个小玩笑,既然还留着我这条小命,那大哥交代的事便得做下去。”
逆蝶闻言随口一问:“值得?”
小癞头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当然,没有大哥我也没法过上这么多年好日子,现在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逆蝶颔首表示认同他这说法,将早准备好的一块鸽子蛋大小褐色黑物塞到小癞头手中。
说道:“这是平海本地一类虫后的繁衍器官,贴鼻闻有微香,带身上可震慑不少虫类。”
小癞头没有推拒,这本便是圆谎的一环,这东西不多见,以村里人的眼界拿来当宝无可厚非。
见小癞头“藏”好宝贝,逆蝶又说道:“天色不早了,尽早回去吧,这儿交给我们了。”
虽知晓对方要干件大事,可小癞头明白自己该做啥不该做啥,极为江湖气的报了个拳后,便夺路往村子回赶。
天确实要黑下来了。
在小癞头的脚步声彻底在七人耳朵里消弭前,倒下的树与坑洞相接处被破开了个口,足供一人窜入。
逆蝶带头率先下洞。
第五七二章 祭祀秘洞
中州多山多溶洞,尤以西南地域最多最长最奇。
许是地面上的资源已足够富饶,中州东面邻海而居的人们便少往地底下打主意。
除了灵智未启仅凭习性窝洞而居的山林野兽,以及偶借浅洞避雨栖身的上山人外,鲜有人往乌漆嘛黑的洞里深处探。
像小癞头这般意外掉入坑洞能捡回条命的,就算不去烧高香保佑福大命大,又岂会活腻歪了非往死里钻?
故而,藏在遮云岭中的偌大溶洞几乎被红衣教据为己有。
溶洞浑然天成,好处在于不需耗费多少人力挖掘,坏处在于空间越大越难全盘掌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面岩壁之后还别有洞天。
被小癞头发现的小洞天相当于大宅院中的小耳房,只是大宅院里的主房通常都与耳房相通,而这“耳洞”在谢飞带人专程来查探前还未与主洞通窍。
小洞天背后这主洞来路不小,乃红衣教用以囤积干粮兵器货物之地,在红衣教内部被称作“祭祀秘洞”。
红衣教占据中州漕运的半壁江山,经他们运送的货物十成里往往会少掉那么一成,起先大多托运方对红衣教又收运费又偷吃货物的霸道行径颇为不满,屡次据理力争无果,加之听闻那些另觅承运方的十趟货下来得丢个七七八八,两三趟到了目的地还能维持满载的少不得耽误少时间,两相权衡下不得不老老实实认了红衣教的“规矩”。
那些被截留下来的货物会优先填充红衣教各地漕运码头仓库,剩余经得起长久驻存的才会少量分批次、甚至通过单人携带的方式慢慢归集到这祭祀秘洞中来,如此便可在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旁人察觉。
细水长流,成年累月,祭祀秘洞所积累之物还远未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但谢飞做过保守估计,如果打起仗来,这洞里的物资足够供给一万个士卒一天三顿饱餐一年不断!
要做到这些,当然要谨小慎微尽量不留蛛丝马迹,因而这部分工作基本由己堂的成员来完成,久而久之祭祀秘洞俨然成了己堂堂主汪硕的封地。
毕竟红衣教主营漕运生意,明面上各分堂不是直接把老巢安在码头仓库旁,就是在港口边上建坞,受地理条件所限没有一处分堂堂口会比这溶洞来得大,能在这山高教主远之地偷着体会番山大王土皇帝的快感没有多少人能免俗。
好在汪硕再怎么大手大脚纸醉金迷仍会约束自己和属下死守一条底线,入洞后的物事只要离变质腐坏还有半月以上时间,坚决不私自挪用。
一旦被发现逾矩行为,不论职位高低,杖罚为小惩,抽筋扒皮为死诫。
也正因敢以铁律律己律人,情报系统较之中州大多帮派都略显孱弱的红衣教血网,才能在这十几年内被汪硕经营调教得算是有模有样。
汪硕对于红衣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理所应当享有极高的威严声望,当教里决定在中州西南地域搞出点动静后,少不得让这个不务空名的得力干将去主持大局。
若非如此,就算事先做足功课,就算听雨阁来人个个出类拔萃,就算能够深入敌腹直捣黄龙,以对方的身手,没有被一击偷袭毙命的可能,以对方的临危应变,洞里三百号人被全盘调动起来,他们恐怕有来难回。
换言之,要是有汪硕亲自坐镇,听雨阁还想打这祭祀秘洞的主意便与自投罗网无异。
听雨阁不是来自投罗网的,也没想着鸠占鹊巢,更没能力来个乾坤挪移将这些物资收入囊中。
秘洞秘洞,所藏辎重几乎等同于一座大粮仓的秘洞,要是被曝光于众,红衣教会不会气急败坏自乱阵脚?朝廷以及其他势力会不会坐卧不安向红衣教讨要说法好处?再辅以其他外力的推波助澜,无疑能够掀起一场平地起雷的轩然大波。
这些外力大半是本次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三方行将付诸实施的计划。
依洛飘零所言,以宁川境境内南北走向的桑拔江划分中州东西,那七十四件事需要在西边解决的有七成,听雨阁即便想管也鞭长莫及,不如让谢飞和笑面弥勒去劳心费力,听雨阁只就剩下三成做些针对性布置,把力气用在刀刃上。
尽管没有明言,姜逸尘还是从话里话外捕捉到洛飘零对谢飞和笑面弥勒的隐晦信任,也不知三方间经历过多少次合作才能培养出这般默契。
此次秘密行动,听雨阁出动了三十人,兵分五路。
单对付红衣教这路就来了九人,只因这一路战线最长、敌手最多、凶险最甚。
是而兵贵精不在多,祭祀秘洞同样如此。
不管今后要作何之用,秘密储备粮仓的存在定然不能让教外人知晓,一经发现毫无疑问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祭祀秘洞中的己堂成员,除却两个暂代堂主主事的副堂主具备一流至顶尖高手实力,二十个香主打底也有二流高手的实力,余者从执事到喽啰、杂役、舞姬,哪怕实战能力不及其他帮派等同身份人员,可脚底下抹油的功夫当属上乘。
此外,为防意外变故,己堂在入主溶洞后不仅没有堵死自己的退路,反而还结合溶洞走向设有三处出入口。
其一在隔壁滁州郡的高朋客栈。
大隐隐于市,如果不是小洞天的暴露让有心人顺藤摸瓜,谁也不敢去想平日宾客如云的客栈竟有密道暗通大山,这可比在人迹罕至的密林里开间酒家来得高明。
第二处是距姜逸尘等人入洞点还有三十里地的一口深林枯井中。
枯井是口古井,存在年代不比溶洞古老,却一定比祭祀秘洞的出现来得早,己堂特地在井底凿开个口,又妆点得教人不易察觉,显然是为应急之用。
第三处则是主出入口,位于原本百泽村村长家的酒肆地窖。
当年魔头灭村一事险些暴露了主出入口位置,随着村民尸体和村子被江湖正道人士付之一炬,便时不时传出冤魂怨鬼白日哭嚎夜晚索命的谣传,反倒成了个无形屏障,隐秘性大大增强。
是以,只要来敌没法快准狠地将洞里人一锅端了,便有走漏风声反被瓮中捉鳖的风险。
相比当年谢永昌、阿班等六人强闯银煞地府需要一鼓作气毫不畏死的悍勇,这一回听雨阁等人要捣毁祭祀秘洞更重于战术分工。
听雨阁来的九人分别是逆蝶、飞飘、姜逸尘、奚夏、紫风、肆儿、飘影、冬晴、锦瑟。
锦瑟年纪只比姜逸尘一岁,面相却如同十岁左右的孩童颇为稚嫩,是听雨阁成立后被石中火捡回阁里的,武学天赋极佳,现拜师冬晴学艺。
九人分作两组。
肆儿和飘影没有入洞,而是去蹲点深林枯井和百泽村遗址地窖。
两地虽隔着些距离,可只要肆儿盯得紧,没人能逃过飘影的猎杀。
另七人中奚夏、紫风、锦瑟三人实力稍逊。
七人进洞后,当先扫除三处出入口的防卫。
由奚夏、紫风盯守枯井出口。
再由逆蝶和锦瑟守在通往高朋客栈的密道口。
配合着在外二人的游猎,飞飘、姜逸尘、冬晴三人便可放心攻坚。
来此之前,奚夏已凭姜逸尘的转述将祭祀秘洞大致地图画出。
进洞后,众人循图而行,一路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三拨巡逻守卫,如入无人之境。
天可怜见记下诸多事件之余还要背下秘洞走向,不知姜逸尘要掉多少头发。
同时不免惊诧究竟是兜率帮里哪个奇人异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秘洞摸索透彻。
在地图指引下,七人不多时便接近了汪硕姘头也是己堂副堂主之一舞魅娘的起居室。
说是“室”,实际上是一处自然凹陷入壁的曲面空间。
外边拉上锦缎布帛遮拦视线,既做墙帘也为门帘,里边布置上床台桌椅等日用物事,也算是小有温馨的女子闺房。
七人到来后,不见墙帘紧闭,不见灯火长明,更不见半个人影,显然扑了个空。
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离了秘洞,众人也不着急,只是接下来的一路交斗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严防舞魅娘回来歇息时发现他们行踪,做出警讯组织反抗。
沿石径继续往前,再走一段路,便是一处甬道。
在地图标示上,那甬道宽一丈有余、长达十五丈,是三十名舞姬的居所。
这甬道看似空间不小,足够三十个舞姬分两列横躺还有翻身的余地。
可在塞入三十套被褥、衣物以及四个梳妆台后,每个人的活动空间便显得极为局促。
所幸夜壶搁在离甬道不远的一处小石室里,否则这些可怜人儿就得一面诱人以香、一面与秽物为伴。
离甬道口越近,自甬道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逆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其他六人止步贴墙静候指示。
“诶哟,嗯,嗯,对,就那里……”
“疼,轻……轻点儿。”
“嗯~”
“舒服~”
第六零四章 崖岸微澜
秋夜秋雨最缠绵。
宫笃搜肠刮肚,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只梳理而不做筛选的信息告知红裳,仿佛从未担心过自始自终负手在后背对众人的自家教主会否神游天外不知所云。
那抹红色背影瞧着从不高大伟岸,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可他们这些身居红衣教高位之人都很清楚,这十余年间,要是没有眼前这位年轻教主亲自掌舵,以红衣教的庞大体量,多半已在江湖的风雨飘摇中四分五裂,时至今日绝无法继续作为庞然大物乘风破浪。
教众们所常见的教主总隐藏在红衣兜帽中,总覆有半面红甲,仅有极少数见过教主真容者知道此乃无奈之举。
毕竟他们这位教主天生娃娃脸,加之并非身高腿长,近而立年岁看着与身高长得快的十岁孩童无异,且面相温和,实在缺乏威严,若不打扮得神秘些,还真难以震慑住一些糙老爷们。
今夜这位娃娃脸教主不再躲在兜帽中,只是依旧戴着红色面甲,在宫笃言尽后,缓缓回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尽管场中已无人跪地,但却没人敢抬头往红裳身上乃至脚边看一眼。
说到底还是这位教主大人太过神出鬼没,虽不似那些庙堂高官有着浓厚的上位者气焰,但那疏离感却相差仿佛,总之难以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短暂的沉默中,除了老成持重的宫笃古井不波,其他众位堂主副堂主和护法只觉有把冷刀搁在脖子上,好不自在,恨不得教主大人赶紧赏个痛快!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众人齐心企盼下,教主可算开口了。
“请你们出来淋雨别无他意,只是陪着我一起冷静冷静,琢磨补救对策。”
“三处秘洞尽皆沦陷,非是一人之过,我亦难辞其咎。”
“如宫老所言,追究过错于事无补,况且接下来更需仰仗各位为我教效死出力,尽可将功补过,也毋须去忧虑秋后算账。”
“只不过今日之后,还请各位及手下人把弦给绷紧些,再有疏忽,届时不是我红裳要你们性命,而是你们真的没法活着见到我了。”
红裳三言两语的开场白为今夜夜谈及未来部署奠定基调,在场各堂主护法哪敢马虎,齐齐应是。
随后红裳之言便是在回应宫笃的话了,当然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
宫笃之所以会被从正堂主之位拿下,多少和其眼界思维没跟着年龄增长反而固化受局限有关,许多事还得他这一教之主来纠偏拿主意。
“汪硕很喜欢一句话,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宫老适才的假设确实合情合理。”
“就道义盟与我教间不死不休的仇怨而言,暗部不计成本地探索出三处秘洞所在,合乎于情。”
“听雨阁与道义盟珠联璧合,确实不难捅出个大窟窿来,合乎于理。”
“可在我看来却不够大胆。”
“且不说道义盟多年腹背受敌之下已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如今除自保之外,能做的更多是锦上添花之举,难在这种关键当口去为听雨阁的一锤定音鞍前马后。”
“另外几家中,幽冥教和藏锋阁确可暂放一边,但包打听这儿便不该忽略。”
“丐帮为中州第一大帮时,天底下没有什么风声能逃过丐帮的耳朵,只因乞丐们无处不在。”
“而今丐帮不复昔日光景,却未必没人能在情报上做得比丐帮更好更完善。”
“照理说朝廷最该有这手腕,只是一个武夫和一个阉人互相看不上眼,总相互掣肘,各自情报网络都整得和痴呆儿一般,反应总要慢人一拍半拍,寻常时候看不出来什么,事到临头却将致命。”
“其次值得引起注意的,便是兜率帮和天煞十二门了。”
“兜率帮人员成分最为复杂,上至深宫内苑,下到市井草莽,都能作为眼线。”
“原本其情报网络还同天煞十二门一般半斤八两,不乏深度广度,只是各点之间欠缺灵活的串联牵搭,难成体系,极易惹来朝廷警觉而被镇压封堵。”
“假若埠济岛偏偏有能力补上这一环呢?”
红裳每说一句话,宫笃便将心底里的设想推翻重筑,他很清楚自身局限所在,从不在意自己的看法被教主驳回,但他得确保教主意志能一字不落地贯彻执行,是以有任何疑惑都必须当面问清,以防曲解教主之意,他皱眉问道:“教主是认为此次三处秘洞的情报信息是由兜率帮和埠济岛所提供?”
红裳补充道:“还得查查他们有否从包打听那买消息。”
“是。”宫笃回应着,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老奴不解,兜率帮何故陷我教于死地?”
红裳道:“你也说了,多半是洛飘零在算计我们,或许兜率帮更乐意同听雨阁为伍。”
宫笃仍旧愁眉紧锁。
红裳耐心道:“我教能不断壮大,离不开一代代前辈们的开荒拓土,天煞十二门也好,幽冥教也罢,无外如是,独独兜率帮,从起于微末,至跻身和咱们一般所谓的四大邪门魔教,用了多少年?仅是十年有余。我也曾想过能否白手起家,在短短十年间拉扯起那样的大帮派来,也许过程很艰辛,但也不难做到,只是面对同样的江湖景况做不到比笑面弥勒更好,大抵不出五年便当分崩离析。”
红裳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说的是,这些年兜率帮的诸多糊涂举动更像是这位帮主在藏巧露拙,或者说是装疯卖傻,低调自保。但只要把视角放到兜率帮的兴起之始,即中州浩劫刚过不久,便不难看出兜率帮壮大得这么快,是抓住了时遇不错,也与对方急功近利有关。”
听着教主这番别开生面的论断,再联想到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三方携手的画面,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肉跳,沙庆却不合时宜地低声喃喃道:“急功近利?中州大乱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这也算急功近利?”
红裳就着沙庆所言,接着道:“二十年,于我们一生而言委实不短,可于中州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沙庆闻言,双唇一哆嗦,肚子里的话再藏不住。
但沙庆是个灵活的胖子,不仅身子灵活,脑袋更灵活,一开口便续上了教主的话。
“教主说的是,人生苦短,要想干票大的,让整个中州都刻骨铭心的,三十年四十年都不见得够用,二十年的确是急功近利了些。”
红裳笑了笑,他从来都觉得十堂中沙庆武功虽不高,但一定是最机灵的,果然这急中生智所言便正中下怀,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那一代代有志之君,哪个不恨时不待人,哪个不想问天再借个百年。要说称霸之心,笑面弥勒兴许没有,但定有他所急于达成的目的,这个目的很可能就在当朝朝廷之中,所以他要想在有生之年得偿所愿,必须先快速壮大自己,而后和有实力的人结盟,最后再和目的相近且有能力的人‘交朋友’。”
宫笃抬袖擦了擦额头,不知是在擦雨水,还是在擦冷汗,随后拱手道:“老奴明白了。”
“前面这些都还停留在大胆假设的层面,炼狱秘洞已毁,祭祀、藏宝秘洞那些尸体都被做了手脚,为防朝廷细查,你们添把火烧洞也没做错,只是昨日的乱战和一场大雨之后,许多线索都遭掩盖或毁坏,要想求证……”红裳叹了口气,视线扫过眼前一十三人说道,“听雨阁与兜率帮间的牵连能否求证已不重要,目前汪硕分身乏术,沙庆,由你兼掌乙堂副职事务,限你七日之内盘活中州东南面的情报网络,当然能够更快更好,少当一天聋子瞎子,我们的应对才能更为自如。”
沙庆不敢怠慢,肃然领命。
红裳道:“宫老,你明日启程走趟幽京,径直去找于提督。”
宫笃正想应是,却忽而一愣,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了,问道:“教主说的是去找于提督?东厂的于提督?”
biquge.name
红裳道:“不错,东厂的于提督,你是想问为何不是去找第五将军,也不是去找西厂?”
宫笃点头待解。
红裳道:“我们和第五将军的接触确实更多,但平海三处秘洞所暴露出来的东西,有些烧得掉,有些却烧不掉。起先大家都只是怀疑我们这伙‘海盗’和东瀛人有所牵连,可终究没法坐实咱们的身份,那就还能拿我们当中州江湖帮派看待。”
“炼狱秘洞塌得恰到好处,否则战梨花未必看不出被我们藏在洞里的那些人多是朝廷旧犯和天牢死囚,单是这条证据便足矣让朝廷给我们扣上个窝藏钦犯、意图不轨的帽子,就说我们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至于祭祀秘洞和藏宝秘洞里的辎重和金银珠宝,烧掉了便是烧掉了,朝廷看到了顶多是多留点心眼提防我们,不至于因为不复存在的物事和我们翻脸;烧不掉的,就算朝廷不拿,我们也要塞给朝廷,作为海盗,偷偷藏点东西无可厚非,被发现了,该孝敬就孝敬。”
“只是这些作为归根结底还是明面上的补救措施,有些人不在意,有些人却会心悸。”
“我想第五将军在得知这三秘洞中的物事后,定会后怕不已,反而是他会找我们麻烦。”
“这时候,朝堂之上还有谁愿意也有那能力站出来和第五将军对着干?”
宫笃一知半解,打破砂锅问到底:“教主的意思是那于提督更有容人之量?”
红裳道:“呵,容人之量?让你去幽京看来是真没错,于提督要能听见你给他说的好话,想必会很受用,只是要小心他多想一层,误以为你是在讽刺他,那么你就回不来了。”
宫笃道:“这……”
红裳道:“这些年看下来,第五侯再如何玩手段耍阴招,始终没未突破一个底线,而这于添,就他在凝露台上耍的那些小心机便可看出,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和咱们这些外邦人做买卖了。不过,也能理解,与虎谋皮,与狼共舞,这些事儿,只有做了零次和无数次。”
宫笃好容易消化完了红裳对于当朝两大权臣某个方面的评判,却完全没了注意到幽京该说啥。
好在红裳想的周到,马上说道:“此去幽京,你也不必提心吊胆的,就当去做交易做谈判,只有双方实力对等,才有资格做交易、进行谈判,我们这虽然出了岔子,但仍具备鱼死网破的实力。所以,你一定要见到于提督,当面提要求,让于提督把平海这儿的事、对我教不利的事都压下来,压三个月,如果对方不想好好谈,那漕运的事于提督也清楚,我们能让中州在一个月之内乱起来……”
在红裳做完一番细致交代后,宫笃提前离开了崖岸。
宫笃轻装而来,也无甚行礼需准备,主要是依红裳所言再同傲骨嗜血团做些深入沟通,平海郡生事无论如何都没法绕开战梨花,不管战梨花背后是哪位大人,先做好打点,力求稳妥。
红裳紧接着安排人手各行其事。
随着一个个堂主护法先后领命而去,站在红裳身前候命的,便只剩两人。
一位是妆容朴素的妇人,丁堂堂主田礼。
一位是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癸堂十护法中的山护法,穿山。
红裳继续布置道:“田礼,你脚程快,跑趟东北,让瓦剌人别再演戏了,配合着多给中州施压,最好来些能打的一起过来闹一闹。”
“是。”田礼应了声,后又问道,“如果对方不听?”
红裳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田礼颔首退去。
红裳道:“确定在秘洞里没找见屠万方的踪迹?”
穿山答道:“确定。”
红裳道:“那你有几成把握,他没掉入熔岩中?”
穿山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不到五成。”
红裳道:“两天内把他的去向挖出来,不需凑近,我会跟着。”
穿山应是。
下达完一道道决策后,崖岸边复又只有红裳一人。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抬首闭眼稍作小憩。
细雨中,谁也听不见他在对天呢喃。
“猫哥哥,红裳没法立马帮你报仇了,对不起。”
“屠万方,但愿你还活着,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要轻易死了,也不要乱跑,这儿还是有很多能人的,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杀更多人。”
“洛飘零,应该就是你吧?还有谁?笑面弥勒?谢飞?以及那些老和尚?我喜欢把好吃的留最后,那么,就顺从你们的心意,先干掉那些……嗯,你们中州话说的,秃驴是吧?”
第五七三章 歌舞升平
声音断断续续,是一个女子的低语浅吟。
听在耳中尤让人浮想联翩。
离甬道口最近的逆蝶蹙着眉。
她倒不怕撞见什么龌龊事,只是在凭声辨认里边的人面朝何处。
甬道之长意味着他们几乎没有可能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穿堂而过。
是以从对方觉察危险到做出反应的时间越短越好。
如此,便当需要极为精准的时机判断。
一行七人中,正有两个此方面的佼佼者。
冬晴是其中之一,七人之中他年纪最长做事也最稳妥,缀在最后头保驾护航。
另一人便是姜逸尘。
一些话本会特意塑造些矛盾而古怪的高人,比如瘸子偏偏跑得极快,聋子偏偏耳力过人,瞎子偏偏目力极佳,五感失一感,好似不是缺陷,余下四感没了掣肘反而肆意增强,无形中反哺所失一感,让缺陷转变为优势。
曾当过一阵瞎子的姜逸尘听嗅味触四感都历经过一番打磨,不用眼睛瞧也能通过其他形态讯息在脑海中形成较常人更为具象的画面,故所谓眼盲心不盲,看得更清楚。
姜逸尘没有在前领路,却无时不刻在为己方瞻前顾后。
不过,当下的他有点忧郁。
若不是担心因小失大,就算前头是赤条条的仙女,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眼睛眨都不带眨地杀过去。
然而这祭祀秘洞再怎么说也是红衣教重地,即便他们掌握有地图,仍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
所以,还是得通过更多声响动静来分辨出甬道里是何情形。
可光听这么一小会儿都教他红了耳根子,再听下去,如果还是这些床笫之私,不如直接杀进去省事。
有这想法的显然不只姜逸尘一人。
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谁不对那些莺莺燕燕之事抱有憧憬幻想。
姜逸尘明显感觉到奚夏鼻孔里正大股大股地呼气吸气。
且双唇不住翕动,似在重复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姜逸尘相信要不是奚夏总以中州旧日西胡贵族身份自持,恐怕早已急不可耐地凑到最前头,扒拉在甬道口去看那活色生香的场面。
所幸在这进退维谷的窘境下,姜逸尘总算捕捉到了女子吟喘声外的其他响动。
——两道起伏频率相差不大的细微鼾声!
打鼾本就不是男子独有天赋,便是平日从不打鼾的人在疲累至极昏沉入睡后也难幸免。
结合着甬道是用以安置舞姬之地,不难推断那鼾声来源正是俩沉睡的舞姬。
那么,谁人至于如此寂寞难耐、如此没羞没臊地趁同伴熟睡吃独食?
换个地方独享欢愉不香吗?
姜逸尘不假思索地揉碎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生成新的推断。
甬道里有四个舞姬。
两个沉浸在梦乡中,而其中一人正给另一人捏腿捶肩。
未待他将最新发型告知逆蝶,甬道里再次传出的声音便证实了他所想。
“还有这里也捏捏。”
“这里吗?”
“对对。”
“这力道行么?”
“嗯嗯,刚刚好,白姐姐总能把力度拿捏得让人很舒服。”
“唉,又有啥用呢?还不是成天为奴为婢地伺候人。”
“啊啊!白姐姐,小青又说错话了,自己掌嘴!你坐你坐,换小青来服侍你。”
“嘘……小声点,可别把姐妹们吵醒了。”
“嘶!姐姐你腿根怎么这么多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些臭男人下手没点轻重!”
“又不是一次两次,早习惯了。”
“哼……这活着有什……”
“啊~”
“姐姐对不起,我轻点。”
“没事,没事……”
这回可是两个女子的对话声,虽都轻声细语的,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最后头的三言两语,其他内容七人基本都能听清。
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先前猜想的那回事。
逆蝶没急着探头往甬道里瞧,而是回看向姜逸尘,一边比划出三四根手指,一边问道:“三个还是四个?”
好似确定人数后,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姜逸尘摊开手掌,比了个“五”。
就刚刚这会儿功夫,他听出还有一人睡不踏实,翻了两次身。
又待了小半晌,甬道里不再有对话声传出,逆蝶二次跟姜逸尘确认情况,却借着远处洞壁上的火光瞅见姜逸尘面露犹豫之色。
逆蝶耐心问道:“还有其他情况?”
姜逸尘踟蹰道:“可否留她们一命?”
话方出口,姜逸尘便想像那个小青说的给自己掌嘴,深入敌巢竟心生妇人之仁,只怕到头来误人误己,反受其害。
没承想得到了逆蝶的肯定回应,“嗯”。
逆蝶补充道:“或许她们就是那些被掳来的风烟楼女子。”
在兜率帮近些年收集到的信息中,正有其一与各地风烟楼女子无故消失有关:中州每三家风烟楼里便有一家每隔个一年半载总会丢个姑娘,奈何这些姑娘大多是中人之姿且技艺平平,加起来的总人数都远远不及路边饿殍,甚至比不上那些因各类意外死在楼里的姑娘多,是以连正主都懒得理会,遂不得关注。
根据所得线索,笑面弥勒将此事与红衣教联系在一起,姜逸尘没忘在听雨阁议堂时转述出来,却也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甬道里的舞姬很可能便是那些风烟楼女子。
“先打晕她们,你的手艺好,让她们睡上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我们还没拿下这,她们便是醒来也没法给我们带来更多威胁。”
“要是有机会逃出去,能不能活得更好,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没等姜逸尘如何感慨感谢,善解人意的逆蝶已用唇语手势向众人做了个简单战术布置。
最后以一计手刀砍后颈结尾,相对于抹脖子,这意思就是打晕了。
至于所谓的手艺好,指的是姜逸尘认穴点穴手法。
睡穴位于耳后翳风穴和风池穴之间,属经外奇穴,有镇静安神之效,点揉有助安眠,击打穴位时若能控制好速度、精度、力度,便能掌控对方入睡时间长短。
随着逆蝶纤手摆向甬道口,六人紧跟其窜入甬道中。
唰唰唰!
甬道口登时汇入股股急流。
短促密集的落步声细如蚊呐。
小青才察觉视野中有黑影欺近,下一刻便失了意识。
甬道里确是五人,不多不少。
小青正坐在那位白姐姐身侧,将对方那没有多余赘肉白皙光滑的一条大长腿枕在自己双腿上捏拿揉推着。
也只有小青挨了痛,被逆蝶砍晕。
那位白姐姐正闭眼安享服侍,姜逸尘进入甬道后便直接让她昏睡过去。
两个熟睡的压根没被搅扰到。
余下一个没睡安稳的,不知是装睡还是被吓着了,总之一动不敢动,受了姜逸尘的点穴,终能安心睡觉。
在姜逸尘麻利地点了五人睡穴后,七人即扬长而去。
接下来一路,仍可算是畅通无阻,从入洞未及酉时,到走完地图上大半区域,料理了八十来人,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戌时。
在清理了守卫在枯井出口附近的二十人后,紫风和奚夏便当离队留守了。
尽管早有安排,紫风还是赶在逆蝶五人离去前问道:“你们不觉得太过顺利了么?”
奚夏眉头挑了挑,像是赞同,又像是质疑,说道:“怎么,你怀疑有诈?只能说这地图实在太管用了,要是到哪去都能有人事先把地形路线、各处功用及人数都标示出来,便是刀山火海都是小菜一碟。”
紫风也挑了挑眉,顺带翻了个白眼,道:“合着你就没发现人数对不上么?”
奚夏道:“害,那些家伙是活人又不是死人,要想出去得按规矩来,在洞里又不限制走动,不在这儿便是在那儿,三百人只会多不会少。”
紫风道:“而我们到现在只撂倒了不过百人。”
逆蝶止住了奚夏接着拌嘴的势头,说道:“紫风说得不错,一路走来我们在最外围碰见的巡逻守卫要多些,可越到里处来,碰见的人却越少,算下来少了不下六十人,也就是十组巡逻人手,这些人要是散开来我们越好处理,要是聚一起……”
飞飘道:“毕竟没有内线在此,无法获知最新情况,为今之计,还是且走且看吧,优先灭掉散落外围的力量,再去敌方聚集处。”
紫风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要是他们百来人齐聚一处,我看还是七人同去稳妥。”
逆蝶立马否定道:“不可。”
许是念及自己待会也得留守在通往高朋客栈的密道口揪心飞飘三人安危,逆蝶没了说辞。
冬晴却帮着补上,说道:“照原计划来吧,只要汪硕不在,我们三人应付个百来人不成问题,你们守好两个出口,谨防漏网之鱼,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听得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奚夏后知后觉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嘛,诶呀,失策了,刚刚就该把那几个小娘子严刑拷打一番,问问她们今晚这洞里有何安排。”
紫风鄙夷道:“严刑拷打?”
奚夏嘿嘿一笑,解释道:“就是坦诚相待嘛。”
奚夏所言不无道理,可事已至此也没法折回去补救,众人互道声保重便分头行事。
……
……
六十九。
这是飞飘、冬晴、姜逸尘三人来到祭祀秘洞中庭祭坛前,算出来的人数,也是数出来的人数。
秘洞中的守备纵然比之昔年西山岛矿洞中那些乌合之众强上不少,可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就是那些稍有实力的香主,在姜逸尘等人手下也不过一合之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彼时西山岛堪称世外桃源,何曾没有过完善的警讯防备体系,只可惜人们的警惕性和忧患意识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安逸闲适中消磨殆尽,灭顶之灾不来则已,一来则避无可避。
一如身处祭坛的六十九名红衣教教徒,明明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却在酒边听丝竹歌舞升平,全然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已高悬在颅顶。
每逢大事需静气,大战不外如是。
姜逸尘强行驱散思及往事而积聚心头的阴郁,跟着飞飘、冬晴藏身在祭坛阶梯旁的一块龟壳状巨石后,恢复体力、沉淀情绪、等候时机。
与祭坛上的欢喜热闹相比,阶梯之下是十二具完全丧失生机的冰冷伏尸。
中庭祭坛并非居于祭祀秘洞正中,而是位于整个溶洞已探明地带的中后段交界面,也是纵横空间最为宽敞之处。
整个祭坛平台地面是由六七块面积不一、形状如云的石台自然连接拼凑所成,合算起来约莫十丈方圆。
平台上原本有近十个高高凸起直冲穹顶的钟乳石柱皆被人力削去抹平。
那些自上悬垂而下的石幔、石瀑、石帘运气则要好些,顶多在离地还有一丈高处才被斩去下探念想。
祭坛也不是用以祭祀神明祈福求安,而是货物进出溶洞的中转站。
任何货物入洞后,都需先带至祭坛登记入册,再分门别类归纳至各存放点。
行将变质腐坏的货物同样得搬至祭坛清点出库。
祭坛本身亦为货物归纳点之一,不少入洞时的零散物事在这都被统一规整装箱。
想来秘洞里有一大批酒水瓜果已离驻存期限不远,这帮人才挑着今日将这些吃食给消化掉。
也正因一缸缸酒水、一箱箱瓜果都备在旁侧,喝完吃尽前筵席不会结束,更不需遣人至秘洞别处取来,恰巧给听雨阁诸人的潜入提供了最大便利。
飞飘三人到来时,当先被那欢快悠扬的丝竹声所吸引。
三人无一浸淫于音律,却也听得出来这曲调不是东瀛风格,更似西胡曲风。
这倒与舞魅娘所喜所长大相径庭。
难不成常年躲在溶洞里不见天日,不整点新花样找乐子,都憋闷得待不住了?
三人没时间想太多,一面调整着各自状态,一面打量着祭坛布局和每个人的站位。
姜逸尘小心翼翼地探头朝祭坛上张望。
祭坛广大加上声响嘈杂,可不容慢慢去听辨具体景况。
是以他运足真气开了眼窍,只为在最短时间内将一切尽收眼底。
寻着丝竹声看去,竟是一条条白花花的大腿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
第五七四章 胆小傻汉
曹伦很胆小。
怕黑怕事怕死。
在他不过五岁时,村里来了股匪徒,一番烧杀劫掠后,百来口人活下来不到三成。
曹伦一家六口独其没死在乱刀之下。
幸存的村民们义愤填膺,为求公道决意去往衙门告状。
曹伦跟着去了,他害怕不跟着村里人走自己不久就会饿死。
从村里到镇上衙门要走三天三夜,因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村子,所以走得很慢。
直到第五天天明,他们才遥遥望见镇里的高大屋子。
然而,在离镇口不过两里地时,窜出一群绿林强盗来抢他们身上早已为数不多的干粮!
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讨饶的机会。
村里仅剩的七个庄稼汉无一例外被抹了脖子。
七个相貌一般的妇人杀了五个、留了俩,押上山去干汉子干不来的粗活。
四个长得不赖的年轻姑娘家自然交给山寨当家分配。
也不知那些糙汉子哪听来的歪理,说八岁前的孩子不记事。
六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还在吃奶的得费劲养活被当先摔死,余下五个报完岁数后,只剩三个活着被带回山寨。
或许有些可笑,没了家人之后,曹伦竟要被绿林强盗当作接班人来培养。
想来五岁的曹伦真不懂太多,寨子里怎么安排他,他都照学照做。
他发现只要照学照做,就能吃得饱睡得暖,比以前在村子里过得还舒服。
奈何好景不长,寨子没等来镇上官府的剿匪,却等来了其他更具野心山头的火并!
对于曹伦而言,那时候他就已生活在江湖中。
江湖就是那样,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拳头为尊。
因为年纪小不用打先锋,往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山寨就易了主换了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待过多少个山寨,不是黑风寨,就是黑石寨,再不然就是青龙寨,狂风寨,反正定少不了“黑”“风”“龙”几字,否则便少些威风。
等到了需要拿起刀去和别人对砍争地盘抢资源的年纪,他总能找到办法降低自己存在感,从风口浪尖中退闪出来。
己方赢了就回去接着当无人问津的小喽啰。
对方赢了就跪降去当卑微的小喽啰。
只要不是治寨极为严苛、谨守所谓仁义道义的头目,总会允许他这样的俘虏到山寨里当个苦役,以充人数壮声势。
显然,那些自命不凡的头目向来相信自己只会被众星捧月,而不会被背信弃义。
年复一年,胆小惜命的曹伦有一天居然不再胆小。
那天他提着把刀,砍翻了十多号人!
死在他刀下的十多人里,有两个是来敌主将,都被他一劈两半!
因为他的横空出世,黑云寨保住了自家山头,他成了黑云寨的英雄!
从小喽啰晋升到小头目,曹伦喜不自胜之余,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保命法门。
不再是躲,不再是逃,而是喝酒贪酒醉酒!
狂龙帮之所以成了过江虫,就是因为他们偷袭黑云寨的那个晚上,寨里正大摆酒宴庆祝寨主又收了位娇滴滴的夫人,他也跟着喝得酩酊大醉。
他醉了,忘了自己怕死,没人砍得过他!
然,本该走上人生巅峰的他却再没为黑云寨出过力。
那年秋,北边的瓦剌人像蝗虫一般侵蚀着中州疆土,而东瀛人先一步杀入南边的绿水青山中。
偌大黑云寨,近五百号人,他可能是唯一活人。
“酒壮怂人胆”是曹伦辗转于各个山头那些年所学最为管用的五字真言。
东瀛人烧掉寨子的时候,他边逃边喝酒,不知杀了多少入侵者。
后来,酒喝光了,酒劲过了,才发现误打误撞下逃入了一处东瀛人掌控的码头边。
本以为命已当绝,却在绝处逢生。
码头曾为当地大河帮所有,也不知东瀛人缘何网开一面,非但没将大河帮帮众赶尽杀绝,还留下了十来人帮着打理后方辎重事宜,而这所谓的打理与苦力差不了多少,苦力总是嫌少不嫌多的,曹伦便也浑水摸鱼成了其中一员。
数年后外夷战退,中州百废待兴,红衣教扶摇而起,大河帮并入其中。
曹伦自然而然成了红衣教一员。
没过多久,他的不同寻常之处被发现,更受教里多位大人物青睐。
据说汪硕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争取到己堂来的。
自那之后他基本上都被己堂供着,要他出力的情况不多,出力的时候他基本都在醉酒状态,事后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离鬼门关有多么近,是以从不会多嘴吹嘘自己多能耐。
他只知道自己在己堂的地位越来越高了,高到只在堂主汪硕一人之下。
尽管这副堂主的地位和舞魅娘没有高低之分,但有些时候,他只在上边。
纵然时日不长,曹伦也记不得最近一次把舞魅娘压在身下是什么日子。
大多时候,曹伦看起来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些事儿记不清倒也无可厚非。
聪明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是糊涂才能活得越长久,哪怕是装出来的糊涂。
他进入己堂后也不是一步登天的,而是靠一次次战功累积起来的。
在这之前,舞魅娘就高居副堂主之位了。
舞魅娘从未掩饰过自己原是东瀛舞伎的身份。
即便下过苦功学习中州语言,可时至今日,在说到平日里少说的用词时,舞魅娘都要卡壳半天,费好多言语才能解释清楚所要表达的内容。
若仅是如此,曹伦还没必要去装糊涂。
中州之大番邦觊觎久矣,有溜过来讨营生的不足为奇。
可如果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呢?
曹伦总觉得自己人生唯一一次不幸,就在于撞见了汪硕和舞魅娘间的一次对话。
那时他还是个喽啰,舞魅娘刚学会些中州话,就指着一头鹿愣是“马、马、马”的喊。
汪硕笑着给舞魅娘纠正。
说的却不是中州话,而是东瀛话!
那一瞬,曹伦恍然自己不是因为灯下黑才避过杀劫。
而是被东瀛人发现价值后,留命待用。
曹伦想过一声不吭径自逃走,可没等他想明白就因缘巧合立了功升了职。
汪硕没有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似乎在告诉曹伦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什么不好。
曹伦第一次感觉到汪硕的可怕。
他并非惧怕于汪硕的武力。
在醉酒状态下,汪硕还不一定敌得过他。
他惧怕于汪硕的适应力。
这适应力不止于汪硕自己,而是任意一个经其调教过的人,都能极快适应一种新环境。
是汪硕最先精通中州语言,而后拉扯起一大帮东瀛人,伪装成了中州人都难以辨识出来的中州人。
所以,曹伦便“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
久而久之,他也不会在乎这些东瀛人究竟意欲何为了。
至于自己同舞魅娘的那点儿苟且事,曹伦不相信汪硕一无所知。
只能说这点儿事于汪硕而言可谓鸡毛蒜皮,女子不过是解决需求之用。
舞魅娘能武又善舞,御下有方,加之服侍技艺堪称一绝,这才能得汪硕青眼相加。
因此,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汪硕便不会翻脸追究。
从汪硕的大度来说,曹伦反而该有些誓死效忠的觉悟。
当然,怕死的曹伦平时绝不会有那些淫思邪念。
除非喝了酒。
酒越清越烈越利于驻存,却也意味着价值越高。
然而秘洞里只藏用来解渴的酒,不存好酒。
今儿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只是有十多缸浊酒再过半个来月就要变得苦涩腻味了。
苦涩腻味的酒非但解不了渴,喝了还容易拉肚子。
舞魅娘就同曹伦合计着将这些酒统统开坛喝掉。
遂唤人备了些洞里日常食用的瓜果,召集来近日干活最卖力的八位香主及十名执事共享大宴。
大宴共有二十五名舞姬陪酒奏乐献舞,二十四名杂役在场听候差遣,余下人等负责秘洞守备事宜。
不是好酒,故而酒过三巡、六巡、九巡后,曹伦才初有醉意。
案几上除了摆放着酒碗、果盘外,还有个香炉。
香炉是何质地曹伦不懂,只清楚是舞魅娘从东瀛带来的传统,于饮酒时有助兴之效。
曹伦又从舞姬手上接过一坛从酒缸里舀出的浊酒,鲸吸而尽。
抱着酒坛打了个嗝,长吸口气。
袅袅焚香似受了牵引,囫囵往其鼻孔钻去。
再看向祭坛中央那一个个舞姬的妖娆身段和雪白长腿,寻常时候总是惺忪的睡眼渐趋迷离。
弹布尔、冬不拉、胡西它尔、达甫手鼓以及唢呐。
除了唢呐,曹伦在一些葬礼上听见过,余者都是在这祭祀秘洞里见识到的新货色。
鬼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些奇奇怪怪的乐器名字。
可话说回来,这些旧日西胡的弹奏击打乐器经舞魅娘这么一指点搭配,长久蜷居一隅的慵懒感立马一扫而空,躯干四肢总不自觉地随着唢呐的扬声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就要跟着欢快乐声载歌载舞。
舞姬们皆着一袭红裳,长袖挂着红菱,赤足踩着鼓点或踮脚或跃动,腰肢及上身随着弦乐或悠然舒展或翩跹多变,可说是赏心悦目。
乐是西胡的乐,装束是中州传统服饰结合旧日西胡风格,舞是西胡、中州、东瀛混搭,如若不是在秘洞里待着快发霉了,何至于去胡拼乱凑出这玩意儿来?
说到底,花样再多还不是用来给秘洞里这些大老爷们儿解闷败火的。
曹伦基本不经手己堂大小事宜,是个极为更为纯粹的供奉打手。
但秘洞里这些舞姬的身份来历,他不装糊涂时也能猜出一二。
起先曹伦觉得舞魅娘善妒。
因其挑来的姑娘没有一个能及上其一半姿色。
后来稍加关注即知舞魅娘的选人另有标准。
相貌可以不出众,两条腿必须又直又长。
曹伦本对此不以为意。
纵然舞魅娘的舞跳得再惊艳,仍无法博取他眼球。
直到一次醉酒后被舞魅娘勾搭上了床,他才知一双长腿的美妙。
那也是曹伦初识女人滋味。
从那之后,他开始懂得如何去欣赏舞姬们的双腿。
都说食髓知味,可曹伦的欣赏仅止于欣赏。
在体会过过于美好的物事后,他的口味也被养得很叼。
可不像座下那些香主执事,轻易能够满足。
八位香主身边随时有两个舞姬侍奉着,侍奉等同于歇息,舞跳累了便可以下场来替换。
执事没这福分,但一切没有定数,只要和香主关系足够熟络,倒也能分点汤喝。
一个贼眉鼠眼的执事就有幸同个弓背香主同桌,蹭舞姬服侍之余,还能过过手瘾。
被揩油的舞姬正忙着给弓背香主捶肩,本已决定逆来顺受,却没忍住痛轻哼出声,更险些将弓背香主给推扒到案几上。
不经意瞧见这一幕的曹伦显然没兴致去看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
他只知道这点儿不愉快谁都不敢闹到台面上。
世人对于如何对待美丽的物事大体可分为两个方向。
其一是用心去呵护,生怕那份美丽受到一丝损害。
其二则是反过来,去破坏。
他们会想方设法在那美丽事物上留下任何一点印记,以证明他们曾单独占有过,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曹伦咧嘴一笑。
熟悉曹伦的人,见此多半会感到极为稀罕。
因为在众人人眼中更像个总是睁不开眼的醉汉,不苟言笑,甚至有点痴傻。
可惜曹伦坐得高而远,注定没人能看到这一笑。
他的笑中带着悲悯、带着轻蔑。
他轻蔑那些小人物的偷鸡摸狗。
悲悯自己既然如此聪明,为何又总要装成个小人物般偷鸡摸狗?
他又猛灌了三坛酒下肚。
连个饱嗝都没打出来。
酒能助兴,能兴欲,更何况还有那东瀛焚香作祟。
酒喝足了,曹伦便不再怕死了。
便也不用再装傻。
他终于是将目光挪向了旁侧的舞魅娘。
二人间的距离本便极为暧昧,这一侧头,身旁尤物的媚态一览无余。
曹伦眯起眼,面相看似痴傻,眼神却尤为炙热。
伸手探入对方宽敞衣袍的领口,感受着手间的温热与香柔。
曹伦再次长吸口气,既为了抑制浑身燥热,也未尝不是幻想着将舞魅娘吸入怀中,将其“就地正法”!
就在此时,他鼻间好似嗅到了什么腥味。
粗眉聚作一团,猛然惊觉道:“有杀气!”
第五七五章 善者不来
曹伦是醉着的。
偏偏醉酒时五感灵敏异常,深吸口气竟是嗅到了二十丈开外的腥气。
他没立马反应过来闻到的是血腥味,隐约觉得被道若有似乎的目光给盯上。
而后他便不假思索地出声示警!
示警声蕴含着真气,祭坛上的声乐似是被瞬息掐断般戛然而止。
从舞姬到杂役、执事、香主等红衣教教众在短暂的惊慌或是愣神后迅速警戒。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挪转向离祭坛中心有七丈之遥的入口方向。
祭坛整体位于高处,有且仅有一面与石道相连,潜入者要想不被祭坛上的人轻易发现行踪,自当从唯一出入口来。
半晌后,入口仍不见人影。
可没人敢掉以轻心。
因为本该有人守卫在阶梯下,至今无人跑来确认情况,已是说明大事不妙!
来敌很可能已经撂倒了秘洞里其他守备,仅剩他们被堵在了祭坛上!
曹伦怒哼一声,双指捏圈置入嘴中,吹了一声山寨里望风常用的尖锐口哨。
鹰啸声瞬息洞彻整座山洞,余音连绵难绝,这是祭祀秘洞最紧急的警讯!
闻讯后,洞内红衣教教众当通明灯火,舞姬攥红绫,杂役力士持斧握锤,执事香主佩刀拿剑端枪,或五人一组,或十人成队,由众香主组织御敌或听从堂主指挥差遣。
可随着远端回音渐息,溶洞中仍难闻其他声响,最坏的猜想得到证实。
舞魅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震怒。
她错愕于居然有人敢到秘洞来撩拨红衣教的虎须。
震怒于秘洞可能遭受的物资损失。
但她很快便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不到一炷香前,曹伦才去解过手,彼时仍无恙,那么事态发展应不至于太糟糕。
最重要的是,她和曹伦还在,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舞魅娘心绪稍定,正欲招呼手下去一探究竟,身旁曹伦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断喝!
“呔!哪里来的臭虫烂虾,坏你爷爷兴致,滚来受死!”
已堂严令兵不离人,便是酒宴,众人不是将兵刃搁在身周附近,便是交给专人看着,出了这档子事,早有力士给曹伦递上了九环刀。
刀在手,泰山抖,酒足劲饱的曹伦适才便在压抑焚身欲火,这下子情欲转战欲,战意爆棚,活脱脱成斗宿牛宿合璧下凡附身,声震溶洞!
死活不见那些只会藏头缩尾的鼠辈现身。
曹伦气不打一处来,怒一跺脚。
愣是将地面震得龟裂成碎块,下陷有四五寸深!
借反力蹦起约半丈高,却足有七八丈远!
掠过人丛,径直冲祭坛入口方向劈下!
一人一刀离上下祭坛的阶梯还有两三丈距离,可就曹伦这力劈华山的架势,没人会怀疑其刀锋上存蓄的劲气足以开辟出条壕沟来!
入口阶梯也好,巨石也罢,统统免不得被削去铲平!
真要有谁藏在下边,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叫你没事触怒头熟睡的狂狮呢?
敌暗我明,有曹伦一马当先,众人心下大定之余也没敢闲着看戏,在舞魅娘指示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漏网之鱼。
当然,更多人想的是,不久之后便要给来敌收尸了。
同一时刻,或是说在曹伦蹦跃了大半程距离之际,分明瞧见阶梯处冒出了三道人影。
两男一女手中的兵刃分别是剑、匕首、双刺。
至于相貌打扮或是更多细节,不是曹伦看不清,而是不在意。
不过在见得迎面而来之人竟是唯一一个女子时,曹伦还是有些意外。
心下不尤耻笑两个男人没种,再者便是可惜女子的不知死活。
曹伦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此女和舞魅娘比起来全然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
没有浓妆艳抹,不见任何媚态,在一路杀来后反而更具凶戾之相的飞飘,俨然是个百战沙场的大将军,任谁叫阵都只会一马当先地冲杀过去,绝不迂回使诈!
其实三人来到祭坛见曹伦饮酒正酣后,也无意耽搁时间,生怕对方喝得越醉越难对付。
岂料姜逸尘在动用真气开启眼窍时被曹伦发现,局面立马变得被动起来。
更没料到飞飘头皮这么硬,一点锋芒不避,曹伦敢硬着来,她就敢硬碰硬!
姜逸尘初时没来得及拦,后边再想拦恐适得其反,只得作罢。
协同冬晴一左一右绕过二人,打算先易后难,清个场先。
噹!
先是一声锐器相击的清脆锐响。
紧接着是两个几乎同步的重物坠地闷响。
快上那么小半拍落地的是曹伦。
曹伦是个粗胳膊粗腿的糙汉子,体重沉得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飞飘没能逼退曹伦半分。
曹伦该落在哪,还是落在哪,闷响是结结实实踩出来的。
反倒是飞飘自己倒摔回石阶之下。
闷响是躯体着地砸出来的。
姜逸尘脚步比冬晴稍慢了些,当冬晴没入红衣丛中时,他还未与敌方交上手。
他回头一瞥,看不见飞飘嘴角溢血,看不见飞飘背部淤青,只看见青丝缭乱的飞飘再次脚下生风现身在石阶上,才稍松口气。
不同于冬晴以掠影步入阵,在悄无声息间让红衣教众脖颈开槽、脑袋开窍、心洞开花。
姜逸尘则如游鱼,在舞姬红绫的绞杀间、力士锤斧的轰砸下、执事香主的刀枪剑影中穿梭游杀。
虽不似冬晴一击一命,却以霜雪真气、阴风功切换配合精炼的剑法,通过任意一道细微伤口教对方第一时间内丧失再战之力。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乍见两种情形,涌向姜逸尘的红衣教众只多不少。
即便没过多久反应过来不对劲,为时已晚。
是而在行进速率上,冬晴要快上一筹。
但从杀敌数来说,姜逸尘不遑多让。
看着越溅越高的血花,舞魅娘微醺醉眼豁然醒转。
此时她才切身体会到“安不忘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兵败如山倒”几个中州成语的真正意思。
血网,血如水,只有像活水般保持流动畅通,血的颜色才足够艳丽,血才有煞煞腥味。
而一潭死水的血网,势必变得粘稠僵硬,僵硬便容易不堪一击。
无怪乎汪硕总和教里其他堂主争执教众招揽力度不够,抱怨己堂人手大大不足,无奈没法在秘洞和外部间进行健康轮换,弊端终成隐患,隐患终酿大灾。
果不其然,大灾这就来了……
舞魅娘猛地用贝齿咬破下唇!
疼痛让她警醒!
当下不是沉浸在替汪硕不甘和没有帮汪硕顾好后方的懊悔情绪中!
她得合曹伦之力将这些入侵者给歼灭。
否则,就算能逃得一命,又有何颜面去见对她委以重任的汪硕?
第五七六章 九环酒刀
能让无比惜命的曹伦流连忘死,舞魅娘的姿色决然不俗。
天生魅惑狐眸,肤白腿长,养得一身腴美体态,再妆点上中州色香味俱佳的胭脂水粉。
一副恰到好处的狐媚样子教花见也羞。
可惜当下不是卖弄风情的时候。
舞魅娘更是撕扯来一截截红绫束紧上身衣裳。
她倒不介意风光外露,只怕打斗时过于宽敞的衣物对自己造成太多干扰。
羞花配闭月。
舞魅娘手中那对可作舞环可作环刀的兵刃唤作闭月。
这位连中州名字都没有的东瀛舞姬终于出手了。
准确地说是挥动闭月双环大踏步朝冬晴攻去。
手下人避重就轻,她却不能认怂。
就像中州沙场上常说的,气势不能输!
从敌方三人出现至今不过几十息功夫,己方便毙命十数人,士气严重受挫。
她要是能擒贼先擒王,先干掉最扎手的点子,无疑能提振己方士气。
至于如何判定三人之中冬晴最强,除了眼前事实外,当然还有其他判定依据。
不管怎样,己堂都是红衣教的情报机构,身为二把手,别人都杀到家里头来了,若还认不出对方身份,那么,汪硕苦心经营的红衣教血网与笑话何异?
不知死活同曹伦硬碰硬的女子,是听雨阁那名悍勇不输好汉的飞飘。
以掠影步冲阵、杀人如探囊取物者,是搜魂殿被除名后转投听雨阁的前金魂杀手冬晴。
另一年轻男剑客,应是那坠阴阳桥不死,还在蜀黔两地搅得人心惶惶的杀手夜枭。
这三人能悄无声息杀到祭坛来不足为奇。
可单要凭他们仨便夷平祭祀秘洞?
舞魅娘不能容忍己堂的尊严任人践踏!
双环当先被掷出一环。
圆环飞出方向不见人影。
却能听到清脆的金石交击声!
眼见圆环向着别处弹开,舞魅娘身形疾掠,探出秀手在半空中准确抓住圆环握把。
借着无比出众的腰腹力量,愣是将凌空身形复又拔高三四尺。
双腿左右张开呈一字型,腾出了足够的抡臂空间和弧度。
双环被高举过头顶,再往跨下狠砸!
舞魅娘显然不只是个能歌善舞的舞姬,更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
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
闭月双环及其身影在空中疾上疾下。
明明是纤腰细胳膊,竟有种泰山压顶的架势。
十余名红衣教众至死都被形影不见的冬晴戏弄于鼓掌间,却还是合力用鲜血为舞魅娘指明了强敌踪迹。
舞魅娘便是靠地面上的血脚印走势预判冬晴位置,向其发难。
掠影步是掩身藏行,而不是彻底消失。
被舞魅娘试探中一下,还给抓着第二下,可见这舞姬眼力非凡。
双环砸下,正是冬晴移身落步之位,避无可避,只得蓄力于双匕硬撼双环。
冬晴身躯一颤,通过骨骼肌体传动,将双环传来的劲道往地面上卸去。
然,仓促之下,冬晴也只能将力卸去不到三分。
余下七分力愣是让冬晴单膝跪倒在这狐媚舞姬面前。
祭坛的石地面上虽不是常打扫但也不至于尘土飞扬,可当冬晴单膝触地,碎石粉屑下一瞬就迷迷蒙蒙扑面而来。
冬晴不敢喘气,更不敢闭眼。
就在这当口,两道寒芒如星在他瞳孔中飞速扩大。
高手之争如果没能在一招一式间了结彼此,便需不断积累优势以致胜。
将堂堂金魂杀手砸跪胯下的舞魅娘乘胜追击,按动环把上的机巧,环变环刀。
脱开双匕的拦挡下坠,双刀刀尖直戳冬晴双眼!
冬晴干脆双膝着地,腰往下折,脚尖勾起后蹬,贴地往前滑出。
避开刀尖刺眼,躲过舞魅娘踩踏,同时双匕在手腕间转溜往舞魅娘脚踝割去。
舞魅娘反应一点不慢,身躯未落实,赤足便在冰冷的匕身上蜻蜓点水,化解杀机。
若不是冬晴抽身更快,后脑勺只会被舞魅娘当皮球踢。
自副堂主和匕首刺客缠斗在一起后,红衣教众便都把矛头调转向剑客。
深陷敌丛的姜逸尘不再有半点宅心仁厚,便是碰上那些被拐来的舞姬也照杀不误。
此时和先前的状况无法混为一谈,但凡他有一丝犹豫迟疑,冬晴和飞飘都将多一分危险。
饶是不需顾忌全力拼杀,近四十个红衣教众还是让他费了近一盏茶功夫才悉数杀尽。
姜逸尘不敢耽搁片刻,一计流星式直冲曹伦后心。
舞魅娘主动近身后,冬晴守中带攻,不断消磨着舞魅娘占去先机后取得的优势。
不到二十个来回,局势即扭转为均势。
其后冬晴将舞魅娘往祭坛角落处引,一步一毒,撒开毒阵,逐步反客为主。
舞魅娘赤足在毒阵里同冬晴厮杀,纵有内功护体,辅以东瀛奇术防毒,热血沸腾下仍难阻毒物潜移默化地入体入脉入心。
倘若舞魅娘一盏茶后未能从毒阵中全身而退,只会经血阻滞浑身麻痹,任冬晴宰割。
相比冬晴步步为营,飞飘则是陷入单方面苦战。
只从祭坛上一处处龟裂碎裂破裂的石块来看,姜逸尘就不敢想象飞飘身子上可还留有一处完肤。
所幸地面上不见多少血迹,飞飘的状况虽差,可没有太多精血流失,性命便还无虞。
姜逸尘声势浩大的一剑直袭曹伦是围魏救赵。
好在醉酒的曹伦还知道惜命,收住了对飞飘的攻势,回身荡开暗哑。
可惜之处也在于醉酒的曹伦还有惜命本能,否则,祭祀秘洞一战基本可以一锤定音了。
曹伦完全有以一敌二的能耐,姜逸尘偏不给对方耍威风的机会。
反过来阻在飞飘面前逞能。
起初飞飘与曹伦在空中对垒,看着就像一只角羚去顶撞一头熊罴。
直面曹伦时,这种感觉更为深刻压抑。
幸好姜逸尘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类对手。
从战术上重视对方。
在战略上藐视对方。
姜逸尘心底里很快便对曹伦的形象嗤之以鼻。
也不知总是一副藏青粗布麻衣、墨色阔褪破裤、蓬头垢面喽啰扮相、看着又是傻头傻脑的家伙,到底凭何本事俘获东瀛美人的芳心。
他的脑海里也只来得及冒出此般想法,便迎来了曹伦的雪亮大刀。
九环刀外还有三环、六环刀,每多三环,劈砍力便要增强三分。
“酒刀”曹伦不喝酒时,仅是个有三流功夫傍身的匹夫。
别说三环刀,就是把轻灵腰刀在其手上都发挥不出十足威力。
硬逼着他上擂台同别人拼命,也只会闪躲避让,不会主动进攻。
随着酒喝越多曹伦的战斗力便直线上升。
酒劲上头时,曹伦即具备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
不过,这时候的曹伦武技平平,更像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
而当其醉得东歪西倒时,战斗力直逼顶尖高手。
非但力大无匹,且各种招数信手拈来,如有神助!
当下的曹伦还没醉得东倒西歪,离那顶尖高手尚有一线,可耍起九环刀来绰绰有余。
轻松得仿佛在自家书房里挥毫泼墨,不仅刀刀致命,且毫无破绽。
姜逸尘徒有躲闪招架的份。
身周三丈之内,风尘卷云石涌土花乱坠。
要不是闭着眼睛也能“看”清九环刀来路,姜逸尘早已身首异处。
姜逸尘就像条不断摇尾乞怜的游鱼,且退且战绕了半圈祭坛。
岂料变故突生!
曹伦不再理会滑不溜手的游鱼,转朝祭坛角落边劈出一计刀罡!
让冬晴闻风止步。
给舞魅娘开辟出了条生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五七七章 功成身退
“酒刀”曹伦的上限有多高当今武林无人知晓,想来就是曹伦自己也未必清楚。
姜逸尘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感兴趣,更没兴趣知晓敌手极限几何。
飞飘已展示过错误的对敌之策。
他便想靠防守反击制敌。
然,事与愿违,一旦弃攻主守,哪还有反击空间。
遂打定主意将迂回战术贯彻到底。
一字真诀谓之“拖”。
只要把酒劲拖过去,曹伦怎堪一击?
问题仅在于他能毫发无伤地撑多久拖多久?
又或者看冬晴何时手刃舞魅娘。
不知醉酒的曹伦是否也有此意识,或是难舍那裙下滋味。
总之,在舞魅娘彻底沦为濒死困兽前,曹伦用刀罡轰碎了冬晴布下的“毒笼”。
舞魅娘如蒙大赦,正待退避三舍重整旗鼓,却没来由突觉心悸。
相比起先前如陷泥沼徒劳挣扎难求生,当下舞魅娘只觉自己下一瞬便要暴毙而亡。
先前像是凌迟,当下仿若斩立决。
由生渐死是苦痛折磨。
由生渐死重获生机再立死则是最为沉重的打击。
舞魅娘欲哭无泪,欲泣无声,惨然等死。
噹!
今日祭坛上不知已有过多少利器击碰声,在舞魅娘听来都没这一声清脆。
一生三十余载品曲学曲谱曲不知凡几,在舞魅娘听来都没这一声悦耳。
曹伦救得了舞魅娘一次,自然能救第二次。
刀罡破毒阵不出百步之遥,正是姜逸尘飞剑取命的距离。
率先杀死舞魅娘,就算是靠车轮战也能拖死曹伦,实在是比划算买卖。
姜逸尘几乎是下意识地施展出百步飞剑。
然而暗哑剑飞出不到十步,即被九环刀劈飞!
尽管不相信这两位堂主间鱼水之好外有真情,姜逸尘还是在心底里暗骂声痴男怨女,才纵身去捞回暗哑剑。
也许是为了回怼姜逸尘瞎操心别人不如多操心自己小命,曹伦的攻势由大泼墨转暴雨梨花,来势汹汹依旧,频率却只快不慢!
单纯躲闪避让已无济于事,姜逸尘不得不出剑相拦。
每一剑都需刺在九环刀身上。
刺在对方刀力攀涨到最高峰之前。
借剑尖反弹收势身形后掠。
几个呼吸间,曹伦就劈砍出百余刀,姜逸尘同数回剑。
刀芒剑气纵横交错,没有地动山摇,可祭坛上方不少垂落的钟乳石都遭了殃,不是被削尖砍半,就是被轰成碎屑!
洞中灯火受波澜起伏的劲气罡风牵引拉扯顽强不息地摇曳着,千百形态各异的石面上可见鬼影重重张牙舞爪!
刀光剑影里尘石乱坠!
任谁身处其中都难免头晕目眩。
曹伦没晕是因为随性出刀不需看。
姜逸尘没晕是因为四感敏锐用不着看。
若对手是寻常人,不出六十息,当气衰力竭,难以为继,将有极好的反击机会。
可惜对手不是寻常人,两百息之后仍不见力有未逮之态,姜逸尘右手虎口却难耐剑身传来的阵阵寸劲有崩裂迹象。
与此同时,在鬼门关上来来回回走上两遭的舞魅娘自觉如获新生。
收起小觑之心,凭闭月环寸长之强严防冬晴欺身短打。
在放低姿态自认不是金魂杀手的对手后,舞魅娘很快便有破敌良策。
把冬晴一并交给曹伦处置,将飞飘逼入死局,三人或将一败涂地。
只是被晾在一旁恢复元气的飞飘可不是木头桩子。
瞅见舞魅娘动向,立马洞悉其意图,主动再入战局。
飞飘的最优选自然是合冬晴之力先解决掉舞魅娘。
奈何姜逸尘的防守明显已处强弩之末,虎口崩裂算不得大事,但在凝露台见识过姜逸尘神兵天降的飞飘也没把握其会否于舞魅娘身死前被卸了胳膊砍了腿。
简单权衡利弊后,还是救人为先。
飞飘催动内功掐印念诀,三丈开外的地面顿时八门阵法先后大放光芒色彩纷杂。
曹伦一步伤门一步死门仍安然无恙如履平地。
姜逸尘则在一步杜门一步生门间觅见生机。
换作其他对手,不消飞飘襄助,姜逸尘自能趁隙施放八门阵法扰敌助己。
可面对曹伦耍酒疯般的压迫,他岂敢分心。
所幸他不是势单力孤。
“换人。”
耳畔刚传来冬晴那带有厚重鼻音的低沉言语声。
姜逸尘便心领神会,在飞飘恰到好处的景门加持下,逃出了曹伦刀芒的笼罩范围。
如离弦之箭冲舞魅娘刺去。
冬晴接替顶上。
醉意没消退多少的曹伦哪管对手是谁,照劈照砍不误。
舞魅娘见状花容微惊。
转念想起刚刚正是这小子害自己魂不附体。
霎时杀机盎然,要将旧怨新仇一起了了。
姜逸尘以流星式迫近红粉骷髅。
暗哑折了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舞魅娘手臂。
舞魅娘水来土掩,改换回旋环刀为环,不退反进。
不以闭月环敲击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微扬角度套住剑身。
一环卡不住便再来一环。
暗哑剑在令人耳膜刺疼的摩擦声中进退维谷。
舞魅娘不出意外地得势不饶人。
捏动其中一环环把上的机巧,再次弹出闭月回旋环刀,往姜逸尘持剑右手刮去。
舞魅娘舍不得剑,姜逸尘干脆顺其心意让暗哑离手。
在剑柄后端施力一拍。
上身往后仰躺倒下。
舞魅娘的闭月刀扑了个空。
仅靠一个闭月环又难阻脱手飞来的剑。
只得收刀自救。
谁知还没来得及把剑给撂去一旁。
姜逸尘已用脚把剑勾回。
舞魅娘原是想缴了对方的剑,无奈顾此失彼,竹篮打水一场空。
几个来回间,姜逸尘已探明这能歌善舞的东瀛舞姬不惧刚猛路子,偏生玩不来弯弯绕绕的细腻活。
姜逸尘没打算去探究对方武艺和技艺风格缘何大相径庭。
暗哑复回手中,便全力催动阴风功,戾气暴涨!
狂暴杀机扑面而来,舞魅娘眼中闪过一抹骇色后不由自主地吐舌润唇。
姜逸尘骤然发飙,暗哑剑搭配宛如实质的六把天幻剑,叫阵舞魅娘的闭月双环。
一连串凌厉剑势打得舞魅娘后退连连。
在对方跃身闪避还击之前,先一步跳起探剑。
舞魅娘似早有防备,不怒反喜,双环再变双刀。
趁势要将暗哑剑身夹在左右双刀间。
而回旋双刀的另一端则左右旋向姜逸尘脖颈两侧!
眼见杀手夜枭的脑袋就要被剪下,舞魅娘不禁笑逐颜开。
怎料剑锋在其双瞳中一阵颤动便轻松抽退而回。
随后,她只觉脖颈双侧一凉!
面部很快便僵硬无比!
呼吸不能!
舞魅娘的笑容被迫挂在脸上,眼中写满了惊诧、不解和怨恨!
她知道自己在向后倒去。
看到年轻剑客的身影在远去。
看到眼中的世界变暗……
姜逸尘故作凶狠是为对闭月环动手脚做掩护。
双环受霜雪真气持续施冻,环把上的机巧变得极为坚固。
舞魅娘注意到了这变化,所想却不够长远。
为让闭月环成功弹出回旋双刀用以奇袭,舞魅娘多添了些劲按动机巧。
双刀强制弹出后,与环把间的衔接变得脆弱不堪。
再经姜逸尘一颤数十抖,环把终于崩坏。
本该合剪向姜逸尘的双刀,不仅剪了个空,且多绕了一圈,回荡噬正主!
舞魅娘显然对此毫无防备。
即便力道大减,不足矣剪下头颅,双刀还是结结实实地嵌入舞魅娘脖间两侧。
羞花死于闭月之下。
另一场战局中,冬晴也借着飞飘的助力,在曹伦脖颈上刻下两道深痕。
那刻痕形状竟与舞魅娘的致命伤口如出一辙。
唯二区别是舞魅娘死于自己刀下,已趟在血泊中,而曹伦还在战斗。
曹伦喉咙两边伤痕的血如汗浆般不断冒出。
不多时便将那藏青粗布麻衣上部染成深紫色。
伤口之深,加之大量精血流失,曹伦命不久矣。
冬晴、飞飘知道对方全凭酒劲撑着。
这股酒劲持续多久则意味着他们三人还需付出多少代价。
舞魅娘一死,姜逸尘见得冬晴和飞飘正各展所能贴近曹伦出招,不让曹伦有太多施力空间。
如此一来,纵然不用挨刀,两人身上也少不了被乱打一气的王八拳腿弄得青紫交加。
稍加观察,姜逸尘才知二人之所以贴靠离曹伦那么近,是为方便用拳头和巴掌打醒扇醒对方。
对于赤手空拳,曹伦没有避险本能,不难命中。
曹伦何时醒酒便何时身死。
弄清了如何了断曹伦后,姜逸尘喝退了冬晴飞飘二人。
暗哑剑裹杂着极寒劲气飞出。
百步飞剑毫无意外再次被曹伦打飞。
极寒之气却尽数灌入其七窍之中。
本是吵闹喧嚣的祭坛,有那么大半晌静寂无声落针可闻。
紧接着是曹伦不甘而沙哑的悲鸣低呼。
曹伦慢慢跪倒在地面上,渐渐没了生息。
在见证“酒刀”的死亡过程中,冬晴、飞飘、姜逸尘三人各自服药打坐恢复。
确认祭坛上的红衣教众无一生还后,三人便去同逆蝶等人汇合。
七人入洞七人回,付出些许伤痛全在可接受范围内,可谓是功成身退。
出洞前,那五个被点了睡穴的舞姬转醒不久。
费了些功夫发现秘洞惨状后,震惊得不知所措。
三百人仅余她们五人生还,绝难洗脱奸细之嫌,要想逃得一命,少不得一路艰辛。
未来于她们而言有好有坏,七人也无意现身多事,悄然离去。
第五七八章 仿剑之人
当听雨的人不再安分听雨,哪怕只是往雨中看了一眼。
近段时日中,难得海平如镜的平海郡都将随时不复平静。
在这之前,每一个安宁祥和的夜都弥足珍贵。
人们总觉得美好的时间过于短暂,自然希望这样的夜过得长些,再长些,让明日晚点到来。
就在一刻钟前,郝蜃便是这般想的。
虽说与平海郡相隔千里万里,可到了戌时,泸州郡的天也慢慢擦黑了。
长夜漫漫,郝蜃丝毫不觉着够用。
毕竟春宵一夜值千金,夜越长,岂不意味着钱越多?
郝蜃倒不在乎钱多钱少,以他的本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都说蜀地女子模样秀丽、皮肤水嫩、身材娇小、爽朗热情。
对此闻名久矣的郝蜃早便想着亲自来检阅一番了。
怎奈彼时道上风声太紧,那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不知是闲着无事可做,还真是为扫奸除害,肃清了一大帮郝蜃的同道中人,就连流水帮帮主姚风流、十四恶人之一的古怀滢这等前辈高人都没能幸免。
郝蜃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十四恶人统统尘做尘土做土,他也不过是个勉强能挤入中州恶人榜前三十的货色。
那时的他老实勒紧裤腰带,管好下半身。
好容易憋了闷了近两年之久,才偷摸着出来解解馋。
仅是浅尝辄止了几口,可哪回不是低调再低调,生怕不知不觉间就丢了小命。
直到听说魔宫生变,冷魅坠下阴阳桥,郝蜃才觉得天地间又有了生气,能痛快快活了。
然,还没过上多久逍遥日子,江湖上好像又冒出来个和冷魅做派相仿的杀手。
死于其剑下的无不是多行不义之人。
尽管那人身份是在数月前的百花大会上才被完全证实。
可闻风色变的郝蜃近些年来当真是在夹着尾巴做人。
委屈极了!
传闻那人也被逼跳下阴阳桥,郝蜃当日便豪掷千金包圆了一家风烟楼彻夜狂欢!
不过,世事总无常多变,造化总爱弄人。
没快活上几个月,郝蜃赫然听闻那杀手夜枭竟还没死,甚至还在蜀黔两地间兴风作浪。
市井百姓对杀手夜枭所为褒贬不一,却基本认为其所杀之人死不足惜。
郝蜃只觉得这杀手夜枭就是自己命中的梦魇,挥之不去。
可他个有点小天赋小聪明却无门无派的逍遥浪子又能奈何?
他连一人剑挑紫夜轩的想法都不敢冒出来,又哪敢主动去寻夜枭的晦气。
就如传言说的那般,能从阴阳桥爬上来的,能不是真正的黑无常吗?
郑仑、陈歧死的当晚,紫衣侯死的当晚,郝蜃恰好住在离黔墟不远的客栈中。
郝蜃简直不可思议,同自己做了好几天邻居的中年摊贩居然就是杀手夜枭本尊!
他与死亡的距离竟只隔了一堵墙!
不得不庆幸因为沸沸扬扬的风声,那些天他都龟缩客栈深居简出,这才没和夜枭直接撞上面。
否则,现在自己的坟头上怕是都长草了吧。
人生便是这么奇妙,求而不得之物得到了,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总避之不及的事真碰到了,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过这“遭遇”后,郝蜃也看开了。
只要不在夜枭眼皮底下耀武扬威,总有空子可钻。
郝蜃没急于从蜀黔两地离开。
在钻研多日夜枭于蜀黔两地乱中有序的行动轨迹后,他发现了几个盲区。
几个杀手夜枭有可能涉足却只是作为落脚地,动手可能极低的区域。
这些区域有个共通点,一旦下手失误,很容易暴露行踪,有极大概率被瓮中捉鳖。
泸州郡即为其中之一。
杀手夜枭不敢在此造次,那么,他这位“花间客”就能在此夜夜笙歌!
郝蜃花了三日功夫在泸州郡街头巷尾物色貌美佳人。
直至今早终有所获,这不,还未入夜就将一位小家碧玉的姑娘给弄上了香榻。
待他焚香沐浴完,姑娘也差不多该醒了。
要是识趣的话,一起洗个鸳鸯浴,再缠绵到天明,好聚好散。
不识趣的话,只能施点手段,少些有来有往的乐趣了。
至于每次风流过后总在女子胸前画上的桃花印记,郝蜃可没那勇气留。
以往留印记,一来是为求名。
恶名也是名,更何况江湖人给他取的诨号“花间客”,多少和花间醉这种大帮沾亲带故,听来就倍有面子。
二来则是为标榜他所采撷过的女子无一不是好姑娘,大家尽可安心享用。
郝蜃很少杀人。
但无疑毁过很多姑娘,从身子到名声,比要了她们性命更甚。
是而,郝蜃哪能不怕夜枭这类杀手?
要是今儿玩开心了,就不知死活地留下朵桃花,那他这花间客恐怕明晚就一命呜呼了。
……
……
一刻钟后。
花间客还是一命呜呼了。
没能活过今晚。
郝蜃赤身浸泡在花瓣浴桶中。
两只手臂搁在桶沿上,脑袋靠后枕着。
所能看清的上半身,只有脖颈上一道本不显眼而今却有道艳丽血线的剑痕。
面上犹自凝结着最后一丝微笑,看来平和安适至极,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这间天字号客房郝蜃已住了多日,吩咐过小二不需进屋打扫。
除了被他掳来的姑娘家,本该只有他一人清醒着进出。
今晚却至少有两个外人潜进来过。
其中一人是个绝美女子。
女子螓首中央有朵青莲倒立,身躯包裹在黑袍中扔可见曲线玲珑,比起郝蜃偷抱来的姑娘家要美上好几个档次。
当然,郝蜃已看不到这副光景。
床榻上那姑娘也已不翼而飞。
媚而不妖的绝色女子只用桃花眸嫌恶地瞥了郝蜃脖子上那细微剑痕一眼,便拂袖离去,来去匆匆。
……
……
黑袍女子眼力极佳,这些日子来她已看过类似的伤口不下二十次。
她每次见到的每一道伤口分别出现在不同江湖人身上。
然而,留下这些伤口的人却非是同一人。
好比仿字,不同人写出来的字难免有异同。
就算大费周章去模仿同一字,可每一横竖折勾撇捺中都存在着落笔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的细微差异。
寻常人鉴别不出真假,放到行家面前便原形毕露。
这些天黑袍女子见过的相似剑伤可划分为三类。
一类虽奇诡却写意。
即便是在模仿,依然在一气呵成之余,追求行剑轨迹臻于至善。
从出剑到刺剑都合乎一副画的构景。
此类人毫无疑问是自成一派的剑术大家,在江湖上很难挑出两三人来。
第二类则要稍显粗糙。
用剑没那么圆润流畅,更注重形似和效果。
似乎不是个用剑行家,可偏偏万法皆通,亦能轻易一挥而就。
单从模仿角度而言,第二类不画蛇添足,也不缺斤少两,迷惑性最强。
而这第三类更奇。
像是学着用第一类来模仿。
但又有自身新的开拓,比之第一类更具锐意。
若说第一类是婉约派,第三类则是比豪放派略微温和些的激进派。
不得不说,留下第三类剑伤之人天赋极佳,未来可期。
这三类人在黑袍女子脑海中都不难寻到对应人物。
且将这些细节放在一旁。
有人在模仿出剑后留下的剑伤,也便意味着有人在模仿杀人!
模仿杀人的意图为何?
自然是为掩盖正主不在此地的真相。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帮那人打掩护?
黑袍女子亲自出马便是为了一探究竟。
盯守多日,今夜她有八成把握能逮住那位早她一步潜入郝蜃房中带走床上姑娘的人。
几个起落间,黑袍女子穿掠过两条巷弄,总算遥遥看见那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后生。
这回倒不是她眼尖,而是和蒙面后生接头之人衣着太过显眼。
在月光打照下泛着清辉,犹如夜中烛火,想装看不见都难。
那蒙面后生显然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再看眼接头人一身行头,恍然大悟。
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赶忙将背上快被颠簸醒的姑娘转交到白衣接头人背上。
而后在对方屁股上使劲踹了脚,低喝了声:“快滚!”
白衣接头人也知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麻溜地滚走了。
黑袍女子对白衣人兴趣不大,任其离去。
蒙面后生机灵得很,本想“舍生取义”拦下黑袍女子,见此情景拔腿往另一方向溜。
黑袍女子妖媚一笑,自腰间像抽丝带般拔出柄细长的柳绿软剑,闪身跟上。
“麻蛋,不长脑袋的臭诗人,你咋不光着屁股出来晃荡呢?!”
知道自己脚力比不过后边追着的人,鸡蛋嘴中把梅怀瑾一顿便停下了脚步,回身接架。
黑袍女子见状手腕轻抖,柳绿软剑一长再长,像精怪话本中树妖的藤蔓鞭打向鸡蛋。
鸡蛋举剑应敌。
藤蔓探过来一次,他便用剑身拍飞一次。
藤蔓探进一寸,他便挥剑削它一尺。
十数回合后,藤蔓越来越短,黑袍女子却已迫近鸡蛋身前。
柳绿软剑转为三尺青峰,同鸡蛋的剑针尖对麦芒。
密集金铁交击声打碎了泸州郡宁静的夜,搅醒了寻常百姓的梦。
有人拿被紧裹着头,掩耳盗铃,当无事发生。
有人则战战兢兢凑到门窗边,既想看看外边之事,又怕受池鱼之殃。
还有人企盼着近来人手越发充足的官老爷来管管事。
那些苦寻杀手夜枭多日无果的江湖人寻声渐近,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只是不出六十息,这场对战已接近尾声。
亲眼见证姜逸尘剑术造诣不断精进终备受刺激奋起图强的鸡蛋已然竭尽所能。
对手纵然不是什么中州四剑之一,却也妥妥的宗师级剑术大家。
要拿下他还不是信手拈来?
鸡蛋心有戚戚然,好容易努力了这么些日子,也小见成果。
哪知今儿就给撞上这么硬的点子,自己只有被打得服服帖帖的份。
不行!
认怂前还得挣扎下!
鸡蛋借势和黑袍女子先拉开断距离。
踩步如踏罡,在身周荡出丝丝缕缕剑气波纹。
一剑虹贯长空,七彩之色仿若合而为一,莹白剑气裂空劈向黑袍女子!
这一剑,既不是鸡蛋从姜逸尘那仿来的剑,也不是谢飞教的剑,而是情急之下瞎悟的。
看起来倒是煞有介事。
不过,也真只是煞有介事。
剑气未近黑袍女子三尺之内便无疾而终。
今夜星不稀月不明,三丈外的景象却看得分明。
在鸡蛋眼里,黑袍女子那皓白肌肤分明与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异。
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段,却觉着该是嫁做人妇被精心呵护又懂得保养自爱的半老徐娘。
可事实上,这黑袍女子早便年逾四旬,从不委身任何男子,只靠一己之能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这般出色的女子当然有名有姓。
只是江湖上知晓她名字的人已不多,大家都会遵从其意,称她为“鬼魅妖姬”。
鸡蛋稍稍把目光从鬼魅妖姬身上挪开,免得心驰神摇。
摘下蒙面黑巾,嘿嘿笑道:“鬼魅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追小弟追得这么紧?”
就年龄而言,鬼魅妖姬足矣当鸡蛋的婶婶或是姨娘。
可谁叫这不是蜀地姑娘却更胜蜀地姑娘的鬼魅妖姬如此驻颜有术。
就这年轻相貌,要让鸡蛋喊声婶婶姨娘,鸡蛋真叫不出口。
鸡蛋敢称姐姐,鬼魅妖姬也敢应,将绿丝绦收回腰间后,擒笑问道:“没有误会,我也不管你们为何帮他,告诉我他在哪,今儿就当啥也没发生。”
鸡蛋尽量让自己眼珠子不滴溜儿转,挠头道:“妖姬姐姐你这话我没太听明白啊……”
眼看鬼魅妖姬又要抽出绿丝绦,鸡蛋忙道:“鬼魅姐姐,妖姬姐姐,别急啊,您说的那个他是谁,总得说个明白,否则小弟也是一头雾水。”
鬼魅妖姬并没停下抽剑动作,摇头道:“一头雾水?等姐姐把你脑袋里的水清空了,是不是就明白了?”
鸡蛋还想赔笑说点什么,鬼魅妖姬却是停住了动作。
抬头看了看站在墙垣屋顶的两道身影,嗤笑道:“好大阵仗,看来今天是问不到答案了。”
谢飞回道:“确实无可奉告。”
看到谢飞和笑面弥勒都现了身,鬼魅妖姬还是得忌惮下二人会不会冲自己下死手。
自然也没了逗留的心思,说道:“也还是有点收获的,至少知道了你们和他成了一伙。”
“这江湖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鬼魅妖姬只留下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转身离去。
同时也劝退了那些朝这方向赶来的江湖人,以及集结完毕正打算给江湖人来顿杀威棒的官府兵力。
鸡蛋快步跟上谢飞和笑面弥勒离去的脚步。
凑到自家老大身边问道:“老大,这鬼魅妖姬几个意思,和小姜什么仇什么怨啊?”
谢飞斜睨了鸡蛋一眼,说道:“杀弟之仇,弑亲之怨。”
第五七九章摊上大事
“杀弟之仇,弑亲之怨?”
鸡蛋将这八个字咀嚼了两遍,悚然一惊。
哭丧着脸,不可置信地追问着谢飞:“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这么巧吧?”
谢飞这回连给鸡蛋递白眼的兴趣都没有,也没有否认。
徒留眼眶边就要挤出泪花的鸡蛋缀在后头自怨自艾。
其实,这些年死于姜逸尘剑下的江湖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刨去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喽啰宵小,当中可确认身份的有头有脸之辈即近百之数。
要从中择出谁人是鬼魅妖姬的亲弟弟可非易事。
可真难为鸡蛋琢磨不过片刻便得到结论。
那一年,夜枭入蜀投钱问路。
那一年,幽冥教灰溜溜地败走苍梧山。
同是那一年,传闻十四恶人之一神鞭沈卞一命归西,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及碧玉双牙不知所踪。
在百花大会之前可没多少人知晓云天观的存在。
恰是鸡蛋给姜逸尘指了条路,助其趁乱混入幽冥教。
鸡蛋就算不知道云天观能炼出度厄丹这类逆天神药,也不难猜出幽冥教之所以会起歹意,云天观定有怀璧之罪。
如此一来,在剿灭魔宫一战中,因发妻瑾瑶身死受功法反噬的风流子便有了上山求药的可能。
就因为这么一丝可能,鸡蛋的推论得以形成闭环。
如果姜逸尘没去那苍梧山,现如今云天观多半已成幽冥教的炼丹房。
如果知晓幽冥教对云天观觊觎已久,甚至已做好收网准备,风流子自然知难而退。
能让幽冥教功败垂成,又让风流子火中取栗一无所得,乃至丢了性命……
这样的搅局者,鸡蛋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风流子好巧不巧地栽在姜兄弟手上。”
“风流子好巧不巧地就是鬼魅妖姬的亲弟弟。”
“鬼魅妖姬终于查明真凶身份,这是要来寻仇了?”
鸡蛋低头喃喃道出话本里才有的戏剧牵连。
不禁后怕鬼魅妖姬要是查清始末原委,会不会也给他记上一笔账。
猛然察觉谢飞和笑面弥勒渐行渐远,一阵尿意上头,缩着脖子两眼衔泪追了上去。
……
……
清冷暗夜三人行。
七拐八绕间,离十日之前围堵姜逸尘的旧庙越来越近。
忽然,旁边巷弄中窜出来一道白影。
三人却毫不为所动。
来人不会是别人,是白靴白衫白发带的梅怀瑾。
自打听从谢飞之命鸡蛋走哪便跟到哪后,懒怠于学武的梅怀瑾再不敢指望回回遇险靠鸡蛋拼命。
奈何没有任何武学天分,再怎么打磨锤炼还是三脚猫功夫。
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没学会怎么打架,倒是脚底抹油的本事不俗。
尽管和同行三人尚有差距,但不动声色地送个昏睡姑娘回到自家床榻上倒不难。
只是这一来一回间可跑得气喘吁吁。
三人见状有意放慢脚步,给其调息时间。
可梅怀瑾哪顾得上这茬,当然是先收拾一顿鸡蛋为上。
刚刚那脚踹可疼了,再者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仇不隔夜,该报就报!
然,没来得及动手就瞥见月光映照下鸡蛋眼角边的泪珠。
嘴角微翘,憋着笑,阴阳怪气道:“嘿,出息!”
“吹什么天不生你小鸡蛋,万古剑道如长夜。”
“这就给人打得泪眼摩挲屎尿飞啦?”
哪知鸡蛋非但没有向往常那般和他顶嘴,竟直接抱住他胳膊。
可怜兮兮地嗫嚅道:“诗人,我摊上大事了。”
“别介。”
“有话好说,先松开!”
“松开,松开,这身行头可是刚换的,抓皱了,哭脏了,你负责洗啊!”
梅怀瑾浑身都在抗议身如跗骨之蛆的鸡蛋。
鸡蛋却答道:“好,就当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梅怀瑾妥协了,无奈道:“至于吗,至于吗,你这不还好好的?天塌下来有老大顶着呢!”
鸡蛋如丧考妣,抿嘴道:“至于,至于,老大不管我了,说我该学会自己应对。”
梅怀瑾听得一头雾水,没耐烦道:“害!老大这不是相信你吗?”
鸡蛋一本正经道:“相信有屁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梅怀瑾看了眼同笑面弥勒已走出三丈远的谢飞,再看了眼鸡蛋,哼哼道:“够了吗?”
鸡蛋继续纠缠道:“不够。”
梅怀瑾狐疑道:“老大真要你去对付鬼魅妖姬?”
鸡蛋正经不到片刻的面容,转瞬间又垮了下来,哽咽道:“我不就山,山来就我。”
梅怀瑾大吃一惊道:“啊这?!你是嘴上不饶人,得罪她老人家了?”
鸡蛋否认道:“我岂敢冒犯,小嘴可甜了,还叫姐姐来着。”
梅怀瑾想象了下彼时情景,打了个哆嗦,不解道:“那……?”
鸡蛋叹气道:“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呃不,是有福客栈后边那条弄堂里的姜逸尘?”
鸡蛋重新把自己的推测说了番,梅怀瑾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梅怀瑾摩挲着下巴,说道:“也就是说,鬼魅妖姬要寻姜兄弟报杀弟之仇,若有朝一日得知你在其中的指点,纵然不会取你性命,也会胁迫你或是拿你当要挟来找出姜兄弟?”
“而老大对此却不以为意,希望你自己摆平这事?”
鸡蛋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挽住梅怀瑾的胳膊,甩头似拨浪鼓道:“不对,不只是我,是我们!”
梅怀瑾哪能听不明白鸡蛋是何意,当即变了脸色,却发现自己好像也很难摆脱干系。
同鸡蛋哭脸相顾,哀愁道:“要不我也去求老大庇佑?”
鸡蛋继续摇头道:“不好使了。”
梅怀瑾认命地叹气道:“那还能咋办?照常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了解鬼魅妖姬呗。”
好歹是有个兄弟同舟共济了,鸡蛋便也认了命,寻思着从何做起而不坐以待毙。
很快心生一计,拉着梅怀瑾加快脚步,在到达旧庙前追上前头二人,来到笑面弥勒身旁。
犹记得昔年在西江郡和姜逸尘并肩作战时,笑面弥勒还是个挂着慈祥笑脸、行事却阴狠毒辣的魔头,可这些年深入地接触合作后,鸡蛋才知兜率帮帮主是出乎意料地好相处。
老大不帮他,他只好来求这位慈祥的“弥勒佛”了。
鸡蛋冲笑面弥勒拱了拱手道:“弥勒帮主,小弟有一事相求。”
笑面弥勒闻言放缓脚步,撇下谢飞,看向鸡蛋。
鸡蛋笑嘻嘻道:“不知能否跟弥勒帮主讨教几招对付鬼魅妖姬的防身之策?”
笑面弥勒略作沉吟。
鸡蛋和梅怀瑾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答案,却好像透过那笑脸面具看到对方戏谑的笑。
笑面弥勒不再逗弄二人,以其特有的沙哑嗓音说道:“谢兄的态度,作为友方可不好违拗。”
初听此言只有失望的份,但鸡蛋何等精明,听出其中另藏转机。
揪住梅怀瑾的手,不让其胡乱开口,静候下文。
果然听得笑面弥勒接着道:“余事我不好逾矩。适才听你们谈到知己知彼,我倒是知道一些关乎于鬼魅妖姬的鲜为人知之事,不知是否对你二人有帮助,可有兴趣一听?”
听笑面弥勒这般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
对不住姜逸尘一次又一次的鸡蛋,这回可不希望自己再看着朋友受难而自己只能作壁上观。
死马当活马医也比什么都不做强,更何况听一听又不费事。
主意既定,鸡蛋便拉着梅怀瑾,殷勤地将笑面弥勒请入庙中。
第五八零章 千泷妖姬
近五百年来,中州以“州城制”分天下。
九州结义盟风光数十载,可这“九州”中的“九”仅是极数。
中州不只九州,而是三十六州。
三十六州以人口多寡、基础设施及经济发展状况分称州、地、境。
州之下为城,同分城、都、郡三等。
每个州约有十城不等。
是以,每当世人谈及中州,总称“中州之大,沃野千里”。
若问何以见得?
只需答“中州共分三十六州,百余城,小镇数千,村落不计其数”即可。
旧庙东面三里路地即是泸州郡的东郡门。
一如中州铜钱定是外圆内方。
百余城不论是何等级,规模几何,内部又是如何布局,皆是清一色的四方城垣,象征地方天圆。
郡在城制等级中排位最末。
郡墙高度、厚度比之城墙、都墙都来得低、来得薄,更不比边界的城墙。
边界城墙常被称作大城墙,郡墙则是小城墙。
相比起礼制需要,城墙于地处蜀黔渝三地交界的泸州郡,作为防御工事的意义更重。
只要三州不一起叛变,甭管其中哪一州生出动乱苗头,泸州郡都可为镇乱桥头堡。
也因此,泸州郡的城墙高度并不算低,城高五雉隅高七。
东郡楼上,四名守城卒强打精神关注着郡墙内外夜幕中的动向。
今晚轮值守夜的带班小旗天生老相,才逾不惑年纪却有副古稀老人的慈爱面孔。
幸亏没老早白头,要不然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白头老翁。
此时此刻,老相小旗面朝城内,双手托在墙沿上,看似在盯着远方某处,实则在打瞌睡,倒是极为契合其老迈形象。
这可委实怪不得他。
半月之前,上边破天荒地调派来许多人手,严令增强内外巡防。
虽没达到戒严的程度,但从这架势足矣看出上头整肃威严的决心可谓不小。
江湖上发生的那些事儿或多或少都会变成饭后谈资,对于百花大会一事,老相小旗略有耳闻。
只是从没想过会影响得如此深远,以致连他几乎一成不变的生计都有了不小改变。
一系列举措,对年逾四旬的大肚腩而言,好处只有一个。
手底下多了四个能使唤的小弟,干了大半辈子的小旗总算是名副其实了。
然,增补人手之众,居其下者寥寥,同级和上层可多了一辈不止。
低头哈腰的次数多了,抢饭碗的人多了,分到手里的饷银却是少了。
每面城楼平日间只需安排两个小卒值夜,他这小头头一整年不起夜都无人问责。
当下却是五日一班,必须在岗在位。
今夜已是严令施行的第三轮,老相小旗显然还没很好地适应。
百无聊赖地在郡楼上踱了一阵,便感到疲乏困倦。
适才听得城内远端小有响动,当即一个激灵。
奈何事发之地相隔较远,以其目力仅可见衙门出动了不下二十名差役。
再瞅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为扫兴。
半晌不见动静,更昏昏欲睡。
所幸阖眼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面上瘙痒,抬手来挠。
双眸微睁,夜月之下仍是一片清寂。
眼前无由一瞬明,一瞬暗。
虽挺着不小的肚腩、挥刀却能碎石的老相小旗机警地将身子探出墙垣,扭身看向天边。
只一眼,老相小旗便将身子缩回郡楼中。
给了自己无声却沉重的一巴掌。
嘴中不住呢喃,老了不中用,眼花了,眼花了。
再次闭上眼,似是为了养神。
稍待片刻,才缓缓睁开。
偷抚着心口长长舒气。
轻质甲胄内的衣衫竟像是浸泡过水般,湿得彻底!
自认为捡回一条小命的老相小旗庆幸之余,腹中哀怨无处诉说。
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中州便以武为尊,比的便是谁的拳头大。
朝廷与江湖之间,本来是朝廷拳头大,慢慢就变成江湖拳头大。
好在江湖还分正邪,邪派总会被正派压下去,而正派比较不会威胁到朝廷统治。
尽管如此,拳头大的一方总会更有理可讲。
朝廷慢慢地管束不了江湖人。
江湖人慢慢地开始不守朝廷定下的规矩。
从朝廷到江湖到市井,大家都慢慢地适应了这般变化。
短时间内,习惯成自然之事可不容易扭转回来。
老相小旗所待的这郡楼,郡墙已有五丈高,再加上郡楼上部构造就奔着七丈去了。
而小城墙三丈之内不许建房,五丈以内楼房不可高过两丈。
刚刚那一掠而过者,就算非仙非鬼,称作高人绝不为过。
要他严格遵令,不问因由截人禁足,逐层上报听候指示,否则当率众杀之,那是万万不敢。
当作无事发生,多活几年十几年看自己本事。
要是头铁去拦阻,几年十几年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给自己扫墓。
他甚至恨不得剜掉自己这双非得看个究竟的多事眼。
没能看清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不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险些将他就地格杀。
尽管近日朝廷遣人来势汹汹,可站在老相小旗的角度看来,江湖应还算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吧?
没能耐又非得装硬气,好比打肿脸充胖子,可真是遭罪!
……
……
鬼魅妖姬姓姬。
姬木成的姬,也是旧日千泷国国主的姬。
中州历史长达两千余载,版图自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三百年多前,句麗国耗费了数代人的心力,终于在昔日丽翰国旧地上扶植起一个新国。
这个新国是句麗从中州身上割下的一块肉,也是句麗用以对抗中州的城墙。
新国名曰千泷。
泷取急流之意,千泷意指万千急流。
句麗本意想靠千泷制造源源不断的麻烦,让积弊久矣的中州无暇东顾,以圈地拓疆。
怎料千泷国主姬那罗延野心勃勃,不甘为傀儡,假中州之威拒句麗干涉内政,以唇亡齿寒之理向句麗索求资源叫板中州,短短二十四年间将千泷国打造为一方强邦。
姬英继位后,千泷国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彼时中州还不是朱家天下,千泷军与中州军的几次正面碰撞丝毫不落下风。
若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二十年内携句麗共分中州东北地域而治绝非难事。
奈何姬英好大喜功,过于急功近利的内外举措过度消耗国力,让中州成家有机可乘,由内而外离间分裂千泷,三十八载辉煌戛然而止。
千泷截流,旧地被中州重新收归囊中。
亡国血脉因事先有所洞察分逃四方,避过灭族杀劫。
十数支姬家血脉几经辗转,或在逃亡路上老死病死,或深入中州各地生根发芽。
部分姬家子孙难忘旧国,以诗勉志,蓄谋通过代代人的努力复辟昔时荣光。
时至今日姬家的亡国血脉已传续近二十代人,连中州都不再姓成而姓朱,并没有成功开枝散叶的千泷姬家,还能有多少人心存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志?
即便真有不畏死活的姬氏后辈跳将出来扬言要复辟旧国,无不被时人当笑话看。
作为千泷姬家嫡系的鬼魅妖姬一脉,亦有愿想不灭者。
鬼魅妖姬的曾祖父,是千泷姬家在中州改朝换代后最鼎盛时代的见证者。
那时候的姬家,靠着一剑双刀三拳四腿五心法名噪中州、风光无两。
被天下群雄推举为武林盟主,接替魔宫心魔老人的班。
那时候还只是垂髫稚童的曾祖父便幻想着等他当上了武林盟主,是不是就能实现复国宏愿了?
可事与愿违,家主老去后,姬家强者虽众,偏偏无有能将自家武学集大成者。
以武为尊的江湖新锐辈出,群豪并起,更新迭代只快不慢。
跟不上步伐的姬家很快便难以服众,登顶不过十载即被取而代之,迅速由盛转衰。
尽管说起来有些幼稚,但曾祖父还有凭仗武林声望造大复国声势的丁点想法。
到了姬父这,则全然没有这种念想。
身为美男子,姬父只顾着将皮囊姣好的女子一个个收入房中,终日流连于花丛,英年早逝。
有这样的父亲,以及没有半点儿地位名分的母亲,鬼魅妖姬能不耻于难堪身世便不错了,遑论谈那遥不可及的复国。
多半是同父同母的风流子,重伤离了诸神殿后,没姐姐时时看着,基本上是走了姬父的老路。
其叔姬木成及冠前便同姬父反目,远走楚西,一心扑在巫蛊和赶尸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未成想还真捣腾出名堂来,只不过是恶名远扬的十四恶人。
叔叔看不上“秉承父志”的风流子,却颇为欣赏大侄女。
因为这世间,恐怕只有这位大侄女看得清,他这叔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辟千泷国。
几次三番在私下里找过侄女想合二人之力起势,都遭婉拒。
姬木成却不恼,他知道侄女不甘于做一个平凡女子,他一直往北走,若能助瓦剌成功侵入中州,哪怕只啃下中州两成江山,更倾向分地封王的游牧国邦也乐得交出块地来。
于时再顺水推舟,让侄女来当新千泷国的王,想来该不会拒绝。
百余年前诸神殿的创立者所想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祈盼奢望他人援手,不如寻求自救。
二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鬼魅妖姬选择步入诸神殿后,在前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挺进一大步。
——任何人都能做自己的神。
诸神殿不再只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的诸神,还是各自为神的诸神!
原本还有些庸碌的诸神殿自此乘风而起,不断发展壮大,一度曾为四海会盟扛鼎大帮。
纵然在朝廷打压下四海会盟分崩离析,可底蕴犹在的诸神殿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凭此,姬木成足够相信,一旦自家侄女能够坐上新千泷王的位置,那么中州再出一位女帝也指日可待了。
……
……
鬼魅妖姬承认自己不甘平凡。
但她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江湖上不少人知道她姓姬,却很少将这个姬姓和亡国的千泷姬姓联系在一起。
复国她是真没想过。
武林盟主她倒是乐意当当。
尤其在了解了家族的过往后,更注定了她脚踏实地的性子。
江湖人也少有将她和姬木成联系起来的,因为两人行事做派压根不像。
对于叔叔,她谈不上喜欢,因为她觉得叔叔的愿想不切实际。
但她不反感叔叔,因为叔叔有一点和她很像,都在脚踏实地地向前。
百花大会上,她与武林盟主失之交臂,更是受了重创,至今不过恢复了八成功力。
她却并不为此着恼。
只因她可以想见通往权力之路必定遍布荆棘。
稍有不慎,遍体鳞伤事小,大有可能性命不保。
老对手封辰就是为此栽了跟头。
她与封辰之间,会因立场不同常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扒皮。
可若能抛开各自身份枷锁,二人自当是惺惺相惜的。
鬼魅妖姬自认不够聪明,毕竟江湖波云诡谲,有太多迷障不易看破。
得亏她是个女人,极度理性之外,还留存着为数不多的感性。
比如直觉。
鬼魅妖姬几乎可以认定封辰的死和那些邪门魔教关系不大。
他们应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现今江湖局势的发展便是最好佐证。
幽冥教龟缩不出,显然不想再让朝廷白占便宜。
兜率帮和埠济岛打着如意算盘,不知私下又和哪头搭上了线。
看似卖力的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之所以肯大费周章,未尝不想趁势与朝廷分割大利。
同样,直觉也告诉鬼魅妖姬,那个失了行踪的杀手夜枭一定就在东面。
在她看来,能和笑面弥勒及谢飞化归一类的,不是夜殇、哭娘子,就是老伯和洛飘零。
“嚎判官”卢昊死于无字坪,意味着黑无常再不会回幽冥教。
姜逸尘所去,不是菊园,便是听雨阁。
鬼魅妖姬还有一份感性是护犊子。
这点或许是脱胎于对亲弟弟的维护和关照。
姬家家境算不上差,可姐弟俩懂事时便没人照看。
与其说风流子是鬼魅妖姬看着长大的,不如说风流子就是鬼魅妖姬拉扯大的。
姐姐自然常顺着护着弟弟。
直到有一天,弟弟说待外边挺好的,姐姐也由着弟弟去了。
只要弟弟能够好好活着,姐姐不会去干预太多。
然而,弟弟还是走得比她早。
素来理性的鬼魅妖姬这些年动用了诸多力量在搜寻风流子尸身及凶手信息。
没想到居然是在百花大会上从尹厉口中得知关键讯息,凑齐了线索。
杀其弟者,夜枭姜逸尘!
鬼魅妖姬要为弟弟报仇。
百花大会上错过了,她本以为这回是个绝佳机会。
可还是来晚了,那家伙早溜了。
既然如此,她便追过去!
都说这新晋黑无常是真黑无常,总能大难不死,她倒要试试真假!
一次杀不死,便两次,三次!
三次未得手,对方又不来寻怨,死仇一笔勾销,只作陌路人。
第五八一章 不争不辩
夜渐深。
天渐凉。
旧庙门口一如既往凄清冷寂。
门头匾额未被摘去,却无法看清上书庙名。
白日里不需仔细甄别,即可通过门面上岁月和尘土难以遮掩的痕迹,想见当年狼藉之状。
没有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便不太难接受。
只是寻常时候,庙中除了那尊泥胎石塑的供奉神像,再不见他物。
旧庙所祀奉的真神,是道门中赫赫有名的真武大帝。
传说昔时的三丰真人便是真武大帝凡间化身,故而长久以来中州道门执牛耳者非武当莫属。
荡魔天尊理所当然地成了武当入世救危的代名词。
然,因外夷劫乱而元气大伤的武当,十数年来退居一隅,明哲保身,甚至险些闭门守山。
曾仗剑蹑踏龟蛇、尽诛天下邪魔的真武子弟竟成了缩头乌龟,再不能守护各方安宁。
各地真武庙先是香火渐断,再之后便被绝望而愤怒的人们打砸烧抢则在情理之中。
特别是当手眼通天的十二天煞门、有求有应的兜率帮、管吃管住的红衣教,乃至卖命求存的幽冥教逐步兴起闯入大众视野中后,求神拜佛上香祈愿者更少了。
是正是邪可非江湖人自己说了算,于水深火热中生活的底层黎民百姓们就不是那么在乎。
对走投无路、绝望求存的人来说,所谓的名门正派接济能力太过有限,还不如这些邪门魔教来得实在靠谱。
若非泸州郡一直较为富足,否则这真武像也要被众人合力推倒砸碎,哪会给这假神仙留颜面?
旧庙中这尊“真武大帝”,十几年如一日独守空房,间或迎入些寡穷乞残借地避寒。
昼夜无雀鼠,过路人连撒泡尿都欠奉,生气一年不比一年。
偏生这些日子里,尤其夜间,总有闲人跑来相伴,很是稀奇。
今夜庙里比起近几日稍欠热闹,却仍有七人在内。
并排躺着的二人,鼾声与肚皮一大一小,此起彼伏。
一个光头倚坐门边假寐,时不时被夜风挠痒了耳朵,便伸指掏掏。
一个青丝及地的清瘦男子盘膝打坐。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人和白衣书生则围着一个面具人自成一方。
鬼魅妖姬已不知东去几里地,笑面弥勒方才将与其有关的过往讲完。
或许还是对这位常年以面具示人的神秘高手心存敬畏,素来性子活脱不省事的鸡蛋和梅怀瑾听故事时倒老实乖巧得很。
就连惊叹咋舌也小心翼翼,至于有所疑问,自然留待将完后再问个清楚。
鸡蛋捋了捋思绪,这才问道:“依弥勒帮主之意,姜兄弟这回是祸躲不过,鬼魅妖姬非得杀他不可?”
笑面弥勒微微颔首,道:“有因必有果,人是死在他手上,总得为之付出些代价。”
鸡蛋试探着问道:“那在弥勒帮主看来,姜兄弟能成功逃过鬼魅妖姬复仇的可能性有几成?”
笑面弥勒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到一成。”
鸡蛋不急,梅怀瑾先急,说道:“命不该绝必有救,大难不死有后福,姜兄弟这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总不至于被这娘们收了吧?”
当梅怀瑾说到“娘们”二字时,鸡蛋似乎瞧见那笑意憨态的面具之后,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
然而旧庙中未燃灯火,相互都看不见面容,遑论还隔着层面具,鸡蛋只得当是错觉。
听得笑面弥勒说道:“这就得看那小家伙的造化了,鬼魅妖姬一次不得手,出手两次、三次也不在话下。”
鸡蛋这可不答应了,嘟囔道:“至于吗?”
笑面弥勒带着沙哑笑音给出解释。
“江湖人报仇十年不晚,毕竟以弱杀强,不先蛰伏锤炼己身,一下子跳将出来,实属白给。”
“纵有天赐良机,也难一次得手,可不得两次三番,只是之后再出手不得不慎之又慎。”
“而鬼魅妖姬再如何说也是一帮之主,姜少侠与之相较还是太嫩了些,一次不成,还不许人来个两次三次了?”
梅怀瑾闻言皱眉道:“那三次之后,姜兄弟还侥幸活命,又当如何?”
鸡蛋甩了甩手,嫌弃道:“那还用说,女人向来都是不可理喻的,当然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怎料笑面弥勒却道:“倒不是所有女人都如此。”
鸡蛋奇道:“居然还有转机?”
笑面弥勒道:“鬼魅妖姬是个很理性的女人,简而言之,便是信命,如若竭尽其所能,仍未能杀得了姜少侠,即会作罢。”
笑面弥勒与鬼魅妖姬,除了诨号都是四个字,也不见得有太多交集。
可听笑面弥勒这一顿分析,鸡蛋却不疑有他,右手握拳捶打在左手心间,喜笑颜开道:“这是好事儿!”
侧头对梅怀瑾说道:“诗人,咱明儿就启程去东面,三次机会,只要能赶趟上一回,也不枉姜兄弟把咱当朋友。”
梅怀瑾这回倒也全无顶嘴之意,默认了鸡蛋的安排。
“不成。”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鸡蛋想都没想,立马回道:“事在人为,不成也能成。”
忽而两股战战,脊背一凉,猛然回首,只见谢飞不知何时已飘来到后头。
鸡蛋僵笑着挪了挪屁股,给自家老大腾出个位置,老实巴交地说道:“老大有吩咐的话,尽管说。”
谢飞毫不见外,就地而坐,同三人围坐一圈。
却是独独面对着笑面弥勒,说道:“明儿开始,我们也该动手了。”
此言似问非问,鸡蛋和梅怀瑾还未反应过来,笑面弥勒已赞同道:“算算时日,差不多了。”
云里雾中的鸡蛋听着二人一来一去没头没尾,直接问道:“老大,那姜兄弟……”
谢飞开门见山道:“此去一路东行,姜少侠是有那匹马傍身才如虎添翼,鬼魅妖姬的脚程可不见得比他快,半月时日里,姜少侠都会平安无事。”
“再者,我们在鬼魅妖姬的后方搅出些大波澜来,难保其不会因挂心诸神殿安危而折返,如此一来也算是围魏救赵。”
这次马屁倒是梅怀瑾拍得快些,当即便道:“老大所言有理。”
鸡蛋没急于争辩,而是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好的,老大。”
见鸡蛋这少有的反应,再思及今夜羚羊挂角的一剑,谢飞心下没来由地大感宽慰。
这个从埠济岛上带出来的老幺弟又长大了些。
只是说来奇怪,要是鸡蛋再抗争几句,他这当大哥还能继续扮冷脸不当回事。
可当鸡蛋不争不辩,选择默默接受安排后,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希望看到这个小弟弟总能保持副欢快跳脱的脾性,心头不担负太多忧虑?
谢飞难得地有些犹豫,思虑再三后,还是打算亲自为鸡蛋解惑。
既利于其成长,也利于之后的行动。
第五八二章 火锅早沸
早在四年之前,埠济岛众人还在与兜率帮斗智斗勇。
近十余年几可谓顺风顺水的兜率帮那两年中一度被缠斗得焦头烂额,更险些因天赐蛛一事阴沟翻船,把西江郡的狡兔十多窟都给搭上。
可就如素昧平生的垂髫孩童不打不相识,一起滚过泥巴后才能玩得更欢。
兜率帮和埠济岛间刚进入白热化的争端,江湖一干人等都候着看场好戏时,二者突然收手言和,实教人扫兴至极。
不少早前便注意到相关动静的消息灵通者闻知此事,对于善恶难辨的剑鬼谢飞更加琢磨不透。
彼时,江湖人茶余饭后抑或是饮酒吹嘘时但凡谈及此事,总不免要对此评头论足番。
比起稍欠名声的埠济岛,剑鬼谢飞承担了十足槽点。
好在谢飞虽不见得威名十足,倒是不差凶名。
大家再嘴碎也生怕被剑鬼真给一剑送去见鬼,话说得都极为含蓄。
不是说剑鬼心思常人难以揣度,便是说埠济岛此为定有深意。
大抵意思倒是殊途同归,便是暗指这位中州四剑之一的剑鬼,好似个立场摇摆不定的骑墙小丑。
江湖人如何看待谢飞,谢飞从不在乎。
因为埠济岛众人对自家带头大哥始终不离不弃。
然,为免自家兄弟心存芥蒂,谢飞还是特地向自家人做了个详尽解答。
解答内容有两点。
其一是确认兜率帮与昔时外夷祸乱没有任何干系。
原以为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怨自是一笑了之。
其二则是以常人谋求生计作比,对中州江湖的邪门魔教四巨头做了个梳理。
入兜率帮者必有赌徒心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欲望难以穷尽,为达所欲,无所不可为,多会踏上有去无回的一锤子买卖。
天煞十二门类似于官家饭碗,尤其当江湖拳头比朝廷还硬时,投身天煞十二门不比卖身于帝王家来得差。
虽说其中利益线纷繁交错,可只要有些真本事,便不难出人头地,至少比起官场而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少许多。
红衣教的行行业业最为贴近寻常衣食日用,市井百姓要到红衣教谋职求差事可谓无缝衔接。
相较前三者,幽冥教的“魔教”成分更扎实些。
毕竟那些瞎鬼聋鬼瘸鬼等各类身有所残心有所缺的世所难容之鬼去向不多,唯有在阴暗的幽冥教中,他们得以不用理会世人恶言恶眼,还能活得比以前有尊严有保障。
四巨头中,尤以兜率帮近十余年发展最为迅猛。
可真要论及底蕴和忠诚,却是最为单薄,最为不堪一击。
帮众最为视死如归的,无疑是那些等同于与地府签订契约换余生不单有冷暖二色的幽冥教教众。
幽冥教教众自上而下没有十成也有八成,生而只愿为幽冥教之人,死而只愿为幽冥教之鬼!
若要说当中哪个帮派最有理由祸乱中州?
许是一干教众生平多受尽白眼冷待、活得卑微不如意的幽冥教。
又或许是拥入大量欲壑难填赌徒的兜率帮。
可真要说哪个帮最有能力祸乱中州,却非另两者莫属。
至于联合兜率帮之举,谢飞倒没做太多解释。
这些年下来,兜率帮获利几何埠济岛众人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己方占了不少便宜。
至少白赚了笑面弥勒这一大智囊,自家老大再也不需勉强兰笙这样的狗头军师做参谋。
有过往解释作注脚和铺垫,鸡蛋和梅怀瑾今夜再听得谢飞之言,很快便深明其意。
为照顾埠济岛众人参差不齐的识字水平,谢飞都会尽量以生活常识作类比,将所要表达之意说的通俗易懂。
这个习惯至今不变。
此番,为同鸡蛋和梅怀瑾解惑,谢飞就以蜀地、渝都最讨喜的美食火锅类比中州局势变化。
二十年前外夷祸乱平息后,中州这炉大火锅即进入温水煮青蛙的阶段。
二十年间,水温虽渐高,可放入其中的食材作料却只多不少,是故温水难沸。
而今随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帮派被除名择去,火锅表面上还少见沸水翻滚,却难掩热气蒸腾。
早早围坐锅炉边者,无一例外都在等着汤锅翻腾时,各施所能将锅中锅底一网打尽。
于时,等待中州的大有可能是又一场外夷浩劫。
大势难改,姗姗来迟者无人兼备逆天改势之能,所为之极尽不过是挽狂澜于既倒,让天下苍生少受些苦。
中州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击倒。
这些后来人皆非富足之辈,下放的食材作料太过有限,根本无法掌控沸锅的准确时机。
且有些食材入锅太久,很可能过了火候,不好下咽还在其次,作废弃去最为可惜。
要想少浪费食材,又吃得更多,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后发先至,将熟料提前捞起,让锅水早沸!
如此一来,便能诱得众人下筷下勺哄抢,同时瞧清除各家早先丢入深锅中的是何食材。
是而,就中州当前局势来说,要想破局,就得挑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这俩大户下手。
动后者,相当于挑衅官家威严,最易惹来反弹。
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一探即知。
动前者,则类似动弹了一国根基,若无法一举镇压,乱局难免愈演愈烈。
对方再藏着掖着,很可能如江决堤,一溃千里。
听着谢飞这般解构中州局势,鸡蛋除了肚子咕咕叫着“想吃火锅”外,心里对自家老大再次服服帖帖。
要不是边上还有个带着面具的怪人,鸡蛋恨不得像以前一样,跟老大撒个娇,说自己要是女儿身一定以身相许。
即便收获的多是一脚飞踢,或是一顿白眼。
同样听明原委的梅怀瑾对老大习惯性佩服之余还干点实在事,自己继续推论道:“照老大这么说,听雨阁当下应是开始行动了,咱们和兜率帮少不得要打好配合,让整个江湖的水快些沸起来。”
鸡蛋不甘于后,眉开眼笑道:“不错不错,鬼魅妖姬既已知道了我们是在玩李代桃僵的把戏,那姜兄弟的行踪便也瞒不住了。”
岂料沉默了好一阵的笑面弥勒闻言却发出声沙哑冷笑。
鸡蛋可没法装听不见,擒笑请教道:“莫非小子看的不够透彻,不知弥勒帮主有何高见?”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笑面弥勒见此自也无法端着架子,说道:“这江湖里想杀夜枭的人只多不少,鬼魅妖姬既打算亲自报仇,可不会把机会往别人手里送。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确实也没有继续扮夜枭的必要了,或许明日,又或许后天,姜少侠的行迹还是得暴露了。”
梅怀瑾惊疑道:“这么快?那他会在哪被逮着踪迹?”
笑面弥勒和谢飞异口同声道:“平海郡。”
第五八三章 覆舟红衣
平海郡。
不见人踪的密林里一阵悄然无声,仿佛从没有过任何生迹。
无人知晓过去的小半个长夜里有多少只田鼠死于夜枭锐爪之下。
鲜为人知的红衣教祭祀秘洞中亦是一片死寂。
天亮之前,除却当夜进出过其中者以及小癞头和李掌柜,恐怕再无他人知晓此处已然沦陷。
天亮之后,自有小癞头和李掌柜依计曝光祭祀秘洞所在所用。
……
……
绘制平海郡地图者总会将望云谷和荔山绘于一线之上,一如左膀右臂总得平齐。
望云谷在平海郡西面,荔山自然就在东边。
望云谷以西是分隔平海滁州两郡的遮云岭,荔山以东则是与海相接的碧沙滩。
望云谷中曾有三个普普通通的村落,现唯余合溪一村。
荔山里曾有座鼎鼎有名的皇家别院,当下却被江湖帮派据为自用山庄。
既是鼎鼎有名,那这皇家别院的由来便可以考究,绝非源自什么流言传说。
只不过这个皇家不是现在的朱家,而是数百年前李氏皇朝。
别院原为天子行宫,后名“笑妃院”。
时任李姓皇帝爱美人更胜过爱江山,对一位来自岭南喜吃荔枝笑靥醉人的妃嫔宠爱尤甚。
岭南之地山穷路远,为免爱妃乡愁思家,皇帝不顾百官劝谏,御笔一挥连山带院一并赐予笑妃。
更准其每年春夏秋冬各季都可来此欢游十日。
得皇宠如此,于笑妃而言既是莫大的恩典,亦潜藏着极大的灾难。
就在笑妃出游荔山的次年,即有心忧国祚毁于红颜祸水的敢死义士结群成队入山,在一个月朗星稀夜将笑妃院院中百余仆役护院丫鬟等等全部斩杀,将笑妃逼得当众悬梁自尽。
那些义士随而自刎谢罪,妄图以笑妃和他们的血来唤醒皇帝莫要淫奢误国。
可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到底不是对症下药。
已开始走下坡路的李氏中州只又挣扎了不过二十载,换了足足三位皇帝都难阻退出皇权舞台。
有此背景,笑妃院也成了历朝历代直臣用以劝勉皇帝励精图治的历史建筑。
空置数百载,年久失修,且传言每逢无星之夜便有笑妃含冤饮泣、义士抱怨嘶嚎之声传出,笑妃院几乎只在世人口中流传,实已无人踏足。
直至武林大兴,平海郡成了各方江湖人往来出入的要地,荔山笑妃院才重新进入世人视野。
江湖人不全信鬼神,更信黄白之物能压倒一切。
彼时多方出手欲拿下笑妃院掌控权,最终是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脱颖而出,在四海会盟的协调与助力下一同入主笑妃院,改名“聚宝山庄”。
聚宝山庄,恰如其名为聚宝之用。
除了作为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另存珠宝翡翠及各类黄白之物的分堂外,起初每年都会举办“聚宝大会”,专供江湖内外人士展示交易珍宝所用。
后来随着江湖乱局初露端倪,聚宝大会召开频次渐少,每两年至三年一会。
距今最近一次,已是两年有余。
当时正逢初春,少林寺金印未丢,洛飘零还用不着到处跑,姜逸尘也还未离开西山岛。
百花大会之后,中州江湖的大帮派受到重挫。
限武令一出,则教诸多小门小派凋零。
为防名不正言不顺,避免触了朝廷霉头,本就知根知底的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干脆合而为一,帮派名改成更为俗气的金玉帮。
如此一来,聚宝山庄不再为两帮共有之地,而是由金玉帮独自经营,再无可指摘。
若非有兜率帮及埠济岛提供的情报在前,姜逸尘怎么都想不到,这两个半只脚已走进冥府之握、差点儿就屈从于幽冥教的前四海会盟帮派,刨根究底竟是彻头彻尾的红衣教!
……
……
扣去回到西山岛的三年不算,姜逸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亦有三年。
同中州四大“邪门魔教”打过的交道委实不少。
可对于这四大帮派的认识却粗浅不一。
在听澜公子有如庖丁解牛的教导下,他从地煞门初窥天煞十二门的门道。
直面兜率帮数回,却同看笑面弥勒的面具一样,徒见其表,难知其里。
照理说他对幽冥教的认识该是最深,可他也不敢断言天下大乱时,幽冥教将扮演何种角色。
至于红衣教,姜逸尘与之最早产生渊源,对其恨意也最大。
毕竟当年很可能正是因为从他剑下溜走的沙庆将西山岛地址泄露于外,导致后来的血光灾祸!
但红衣教无疑是四者之中最为让他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的。
假若红衣教就是东瀛人的帮派,中州江湖乃至朝廷怎会昏聩如斯任其壮大至涉及百姓衣食用行?
假若不是,为何种种迹象都不难看出红衣教是在为东瀛办事?
可不论是与不是,红衣教与东瀛已无法撇清干系。
每念及此,姜逸尘总不免对凝露台一役感到可笑与讽刺。
朝廷对于东瀛人的纵容更像是脱裤子放屁,红衣教大有可能就是大摇大摆活在朝廷眼皮底下披着中州皮囊的东瀛狼!
今番行动专是冲着红衣教来得,三日前,姜逸尘为此特向洛飘零请教过。
关于四大邪门魔教,洛飘零与谢飞的说法异曲同工,只是对于红衣教的分析更为深入透彻。
……
……
要论底蕴,红衣教远难及武当少林等名门正派。
可单论教名的历史延续,红衣教倒真能一较高下。
红衣教最早是中州以西外邦拜火教的分支,传入中州后留有部分崇火为圣的文化。
千年蹉跎中,世人对红衣教的印象多停留于那一袭红衣上。
而在近五十年来,则被象征着征服江河湖海的铁锚所替代。
因历史之故,红衣教教众原本的组成成分便极为复杂。故而红衣教有着极大的包容性。
包含中州内外天南地北各族各类人,宛如民族大熔炉,几可谓一个小中州。
当红衣教依凭河海发迹,接受的教众便更为广泛。
一个万象包罗的大教,只要能为教众们构设的未来足够美好,教众不难信以为真,并甘之如饴地为之奉献出足够的热情,甚至是拼死一战。
纵然红衣教方兴未艾时还由土生土长的中州人把控,可随着船只在中州内外不断往来,番邦人士进进出出,例如东瀛人和句麗人未尝不能反过来利用红衣教向中州输入人口慢慢渗透。
出自石府、终于天涯小镇的慈锋便是此中一员。
慈锋再如何感念恩情旧情,仍无法抛却自己东瀛人的身份,迫于无奈出卖了洛飘零。
同样这些人中有将自己完全当作中州人的,自然也会有隐藏身份打算助东瀛取中州而代之的。
二十年前中州祸乱中,红衣教尽管没为中州抵御外侮出多少力,可流淌着还是中州人的血。
现今的红衣教,教主红裳之低调总让江湖都快忘了红衣教原来不全是堂主们做主。
其人是男是女比之兜率帮笑面弥勒还难摸透,更别提其究竟是否是东瀛人。
整个红衣教中就算还有不少人身上还流淌着中州的血,却难保他们没有更大的图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红衣教将中州近三成的百姓捆上了船,成了可覆舟之水。
如有可能,为何不能借这覆舟之力,来改天换地、一步登天?
第五八四章 远虑深谋
二十年前的东瀛人自信过度,乃至有些自负。
太想一鼓作气吞下中州半壁江山,将战线拉得太长太广,是以兵力分散,自受其累。
中州腹背受敌,既要正面迎击东瀛和瓦剌的来势汹汹,更要防备毒竺、骆越、句麗等国的游击偷袭,反扑便算不上多么强硬,只能称得上多点开花,东瀛贪得无厌以致顾此失彼,这才遭逐路击破。
不过千百年来,东瀛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学得越来越聪明。
用幽京土话来说,就是变得越来越鸡贼。
然,不论要如何发难,闽地依然处于首当其冲之位。
奈何贵为战略要地的闽地,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局限性。
山峦丘陵虽多,却少绝险为屏,易攻难守。
作为后备粮仓尚可,绝非据守良地。
真正适合当战略桥头堡还得是那姑苏。
横跨中州的大江于姑苏归流。
反过来看,由此逆流而进,即可轻易深入中州内陆。
自闽地至姑苏,陆路也好,水路也罢,都足以快速供给姑苏这座桥头堡的一切运作。
一旦在姑苏站稳脚跟,就能往中州西部南部递进渗透,打通关键环节,从而实现多线反哺。
正如历史上那些割据江南自封为王的政权,纵然无险可守,只要身后保障牢靠又有足够的退路,就能与当权朝廷打太极掰手腕。
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十年,比实力比魄力比耐力。
东瀛人很清楚要拿下中州避免不了持久战,更何况另有瓦剌、毒竺等国磨刀霍霍。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能坚守住的时日愈久,就能在新土地上扎植得越为深入,直至有朝一日根系繁密盘根错节,一火难烧尽,风吹即又生!
彼时彼刻,谁都再没法把他们赶出这块肥沃的土地!
当然,如此种种,都是建立在东瀛人攻克下姑苏的假设上。
二十年前,东瀛人在姑苏栽足了跟头、吃足了苦头、没尝到半点甜头。
二十年后,姑苏仍然会是东瀛人最难啃的骨头。
东瀛人不得不学会变通。
姑苏强在能以南北西三面为后盾,那么破绽必将同出于此。
假若三面都为东瀛人所破,姑苏无疑将成为难鸣“孤岛”。
说易行难,要想一步到位吃下姑苏南北西三面到底还是天方夜谭。
姑苏以南,可自闽地逐步推进蚕食。
而西、北两面还需要个突破点。
这个突破点即是平海郡。
平海郡之大,东瀛人胃口再如何大也难吃下。
好在他们也不需完全吞下平海郡。
他们只需备足物力、调足人力、再发动些小财力就能切断姑苏与西、北两面的联系。
陆上三面围剿,配合水路施压,姑苏再如何固若金汤也撑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内,狼烟四起的中州绝无法分兵救援。
一个月后,这座在洛飘零看来该是中州七寸中最后一处堡垒的城池亦当落入虎口。
当真能凭此计夺下姑苏,东瀛是坐享已成,还是得陇望蜀,再不需看瓦剌脸色,自可高枕无忧。
……
……
此番远虑深谋打底也需有展望未来十载以上的眼界。
东瀛人若早有这等智谋,又何愁不能在中州占据一席之地?
如无意外,此计当是世代之功。
最可能是在十七年前,眼看侵袭中州行将功败垂成之际,东瀛谋士即着眼未来,开始埋子布桩。
饶是洛飘零也未能早早勘破这等大计。
得幸于埠济岛众人坚持不懈的刨根究底,得幸于兜率帮的全力配合,得幸于选择活个通透而千里单骑传信的姜逸尘,洛飘零才能从种种痕迹中抽丝剥茧,塑造出最可能的真相。
江湖论迹不论心。
姜逸尘之所以会给红衣教贴上东瀛教派的标签,只因红衣教明里暗中所做所为无不吻合于东瀛人该有的谋划布局。
愿者上钩裹挟中州百姓,假戏真做戏弄中州朝廷,狐假虎威扰乱中州武林,再在平海郡广积粮偷筑墙不称王,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红衣教在平海郡有三处秘洞,祭祀存物,藏宝存财、炼狱存人。
姜逸尘等人此来便是为让红衣教这三大秘洞曝光于众。
朝廷各方势力能不能擦亮眼睛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他们管不得。
只要此举能教一成那些同红衣教沾染了利益因果的兵卒和百姓看明白想清楚,在国难临头时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随波逐利,那么他们以及先烈的流血牺牲就有意义,中州就存在浴火再生的希望!
……
……
祭祀、藏宝、炼狱三洞,祭祀秘洞当之无愧为重中之重,亦是最为隐蔽。
没有了这座大粮仓,东瀛人至少要丢掉三分打持久战的底气。
是以成为姜逸尘等人体力精力最为充沛时最先端掉的窝。
作为藏人之地,炼狱秘洞最难攻克,要想让红衣三秘洞统统曝光,此洞只能放在最末。
藏宝秘洞便在那荔山聚宝山庄中,本是混淆视听之处,亦最容易暴露。
此行之前,洛飘零在听雨阁做布置时对这藏宝秘洞只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庚堂堂主梁子猛在百花大会之后并没有离开平海郡却不见影踪,已不是秘密。
和梁子猛一同消失的还有庚堂七使的怒使火云剑屠纲、哀使血公子血燕。
一山难容二虎到哪都不例外,尽管汪硕不在,祭祀秘洞仍是己堂所属,炼狱秘洞则归丙堂管辖,金玉帮多半便是庚堂欲使玉林龙的提线木偶,梁子猛不去聚宝山庄去何处?
如若没有梁子猛坐镇,推平聚宝山庄不过顺路而为。
可有梁子猛和二至三个七使镇场,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那些在乱时价值都不如废铜烂铁、在和平时期才会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在大乱将临前足矣换取大量物资,同时崩坏中州经济体系。
利弊权衡后,终不能将藏宝秘洞弃而不顾。
姜逸尘等人便得多费些力气来闯一闯这聚宝山庄了。
所幸众人这一路潜入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金玉帮的前身,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以前在四海会盟中只能算是不大不小的中下游帮派。
现在看来除却为掩人耳目而低调行事外,帮众多重生意而轻武艺、实力不济也是真。
在姜逸尘等人面前,多是被割稻谷般宰杀的下场。
就算当中不乏尚一战之力者,怎奈听雨阁众人有备而来。
甭管先前是否精于暗杀,都从姜逸尘和冬晴两位暗杀行家这取过经,捡了些路数不美观却极为高效实用的把式,出招多见缝插针,阴险至极,加之又是偷袭,简直无往不利。
九人亥时至山庄,不到一炷香功夫,明面上隶属金玉帮的百余名帮众尽数咽了气。
游猎于祭祀秘洞外围以防万一却一无所获的飘影出力最甚。
藏宝秘洞一役,飘影和肆儿仍不会与另七人同行。
作为曾经的皇帝行宫、妃嫔别院,聚宝山庄自然留有逃生出路。
路藏荔山内外,也唯有飘影能截断风声外传。
在杀入炼狱秘洞之前,祭祀秘洞和藏宝秘洞必须在沉默中被灭亡!
七人循图而至山庄藏宝秘洞入口。
相比祭祀秘洞地图刻画之精细,这儿的地图则要简单许多,毕竟此地本非当作隐秘要地之用。
依图标示拨动了几处机关后,玉石地面下现出了通往秘洞的阶梯。
第五八五章 剑难出鞘
屠纲,身材威猛,须发如戟,横眉怒目。
原有仗剑登顶中州武林名满天下的勃勃雄心,却在及冠之年卑躬屈膝成为圈牢养物。
百年前不远万里自北地徙居岭南的屠家在屠纲祖父那辈靠经商发迹。
有着殷实家境支撑,加之长年于江湖摸爬滚打的屠家没有威名也有声名,意外拾得一本火云剑谱,瞎练瞎琢磨真给练出一身真本事的屠纲,年纪轻轻便连败七位二流、两位一流剑客,堪称少年成名。
年少得志的屠纲没有因此自大自满,反而愈发奋进图强,火云剑之名鹊起中州。
及冠之年,屠纲和青梅竹马的夫人喜结连理,小屠家很快便添了对男丁。
那年于屠纲而言,可谓喜上加喜,未来更加可期。
熟料两个儿子的满月酒席上,不速之客的到来轰碎了那些幻想与野望。
当晚,红衣教来为屠家贺礼。
还没跌入江湖这大染缸却一眼看明白红衣教是何尿性的屠纲没来得及展露出任何态度,便亲眼见着爷爷父亲伯伯叔叔等就像迎财神般恭恭敬敬地将三位红衣教来使迎入屠家,就连家中大些年纪的女眷也一股脑围在周旁献媚赔笑。
这热闹祥和的一幕俨如一场梦魇,把屠纲拖入了浑浑噩噩的无尽深渊。
那场满月礼上之后发生了何事,全程陪同在场的屠纲几乎无知无觉,只模糊记得有三个近日才入府的水灵婢女随着红衣教来使马车离去。
素来体强身壮的屠纲大病三日,好容易转醒,屠父支支吾吾地摊了牌。
没有太多意外,屠家的生意是红衣教关照起来的,屠家的江湖是红衣教暗中帮着撑起来的,屠家近些年能如此光景全赖红衣教的悉心培植。
他屠纲能有而今的成就,是其天赋和勤奋换来的,可红衣教所供予的环境和基础更无法忽视。
至此,屠纲终于恍然,为何小时候从来不觉得那场外夷大乱有多么可怕。
因为彼时他们屠家并不需直面鲜血与杀戮。
屠纲也明白了,除非自己不再是屠纲,否则只能和屠家一起给红衣教做牛做马。
四年后,已在红衣教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屠纲隐瞒身份,去参加了九州四海一起筹办的试剑大会。
可惜连十六强都没进,黯然离去。
同样黯然的,还有其一去不回的剑心。
“火云剑”只是颗小石子,投入江湖这座“大湖”后,只有噗通一声细响。
此后,江湖人只知红衣教庚堂七使中的怒使很少自称怒使,只把“火云剑”当名号挂嘴边。
……
……
百无聊赖的屠纲今夜未能早早入眠,隐约听到了秘洞石门的打开动静,索性带上些人去瞅瞅。
也留了个心眼,遣人去知会一声哀使血燕。
当屠纲领着一众人快步往秘洞入口处赶时,已见得远处走道上躺倒着十数具尸体。
站在这些尸体前头的是一道身影。
“杀手夜枭?”
尽管少有接触,可出于同为剑客的敏感,屠纲几乎一眼就认定其人身份。
早在数月前,他们还算是同进共退的盟友,他代表着红衣教,而夜枭则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只是,黑无常已被重新打落为夜枭。
夜枭也早该堕下阴阳桥魂飞魄散了呀?
江湖上那些传闻屠纲也曾听说过,他只以为是有人在冒名装神弄鬼、挑弄事端。
教中无人与他亲近,他从未跟谁有过探讨,得出这番结论也无可厚非。
可当夜枭真的就站在他面前,他还真有些猝不及防。
至少,他的思绪没扭转过来,夜枭出现在此是为何为?
不过屠纲很快便不用思考了。
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意。
来自于杀手夜枭的强烈杀意。
那杀意勾起了他的战意。
他挥退了手下,要与夜枭单独一战!
“火云剑屠纲,请赐教!”
夜枭一语不发,只是在屠纲说完“教”字后,俯身冲来!
夜枭的剑再不是那柄大黑剑,而是一柄黑棍般的剑。
但夜枭仅是冲刺,没有拔剑。
屠纲也没拔剑。
四丈,三丈,两丈……
夜枭还未拔剑。
屠纲也不拔剑。
这是用剑之人在所难免的傲气。
当夜枭欺近到最后一丈距离时还未拔剑。
屠纲仍能沉住气,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下一瞬,屠纲瞳孔急剧收缩,怒极蹬地向后飞退,同时要立马拔剑御敌!
这敌人可非夜枭一人,还有两人!
两个藏匿在夜枭身后的人!
“卑鄙!”
屠纲只来得及从牙缝中挤出这两字,便不得不以未出鞘的火云剑来全力应对三道猛烈攻势!
得亏屠纲适才真是全神贯注在应战,在夜枭临近一丈后捕捉到了重叠的落步声,否则恐怕已遭毒手。
但当下屠纲也有苦难言。
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以一敌三对于那个“一”而言,确实是最困难的局面。
因为三人包夹一人,相互间都有较为充足的空间来施展。
不会相互掣肘,自然能让三人合力远大于各自为战。
然而,此番情形旁人较为容易施以援手,只需分两路牵制住其中二人,即可为那一人解围。
可眼前三人偏不按常理出牌。
夜枭不过在初时虚晃一枪,险些让屠纲阴沟翻船。
再之后就换成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主攻,出招稍欠准星,却是又快又猛,丢到沙场上定与那挥锤如舞扇的蛮将无异。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怒使屠纲。
哪怕是硬碰硬、命换命,屠纲也从未怯场过。
怎奈何每当屠纲这念头刚起,打算拼着捱上一刺,也要往女刺客身上捅一剑时,两柄匕首就如吐信的双头蛇,就等着他露出破绽,要一击了结他的性命!
最可恨的还是那夜枭!
夜枭还未拔剑,但那黑棍般的剑,每次递出时都抵在火云剑出鞘的路线上。
先前屠纲想后发先至,哪曾料想到竟因那一时傲气被逼得无法拔剑。
三人的配合算不上天衣无缝,却渐趋默契。
屠纲虽是面对着三人,却形同面对一人。
这让跟随屠纲而来的红衣教下属们不知如何插手干预,生怕帮了倒忙,反害了自家怒使。
总算有执事心思活络,想着该把哀使赶紧请来,说不得还要去请动堂主大人。
却是有四道人影阻住了去路。
不多时,藏宝秘洞入口通道上又多了十多具尸身。
在紫风、奚夏、逆蝶和锦瑟干完了这些脏活累活后,飞飘、冬晴、姜逸尘三人与屠纲的较量也到了尾声。
冬晴的一点红已戳破了屠纲咽喉,血溅如注!
屠纲至死也没能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战里拔出火云剑。
于剑客而言,生命止于同为剑客者之手当为一大幸事。
可惜,屠纲死也不会承认夜枭是个合格的剑客。
姜逸尘蹲身为屠纲阖上双目。
身为剑客,他该和屠纲一对一公平一战。
可惜,这已不是剑客间的对决。
从他们侵入祭祀秘洞开始,或许已是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
……
血燕之所以被称作血公子,是因女子男相。
更因其常着男装,就算细看也很难将其认做女子。
哀使血燕匆匆而来,匆匆而死。
庚堂七使聚为一团火,散则缺智少谋。
庚堂本缺智囊,没有欲使压阵,竟如葫芦娃救爷爷般一个个送上来任人宰割。
“看样子玉林龙并没在这。”
奚夏既是感慨又是庆幸地伸了个懒腰。
逆蝶道:“也好,这样我们能集中气力来对付那只梁子猫。”
第五八六章 看家花猫
聚宝山庄庄名高调不假,可除却将年久失修的笑妃院一顿拾掇外,再不见额外装潢。
如此,既捡来了极富历史韵味的古典庄重,又不会冒犯当朝帝王威严,不可谓不懂规矩。
然则,古人常云知人知面不知心,遑论聚宝山庄为人所用,更难藏祸心。
若说那些王公贵族世家豪阀的府邸多追求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那么藏宝秘洞就是简单直接的贝阙珠宫、金玉满堂。
从地面到墙根,从墙柱到墙角,从梁板到顶棚,几乎每处可用手指头抠到的尺寸空间都镶金戴玉。
就算是姜逸尘这些混迹江湖的粗人看不懂一个个古玩奇珍奇在何处好玩在何处,品鉴不出一卷卷字画好坏,只能为一箱箱黄白俗物近在眼前却无暇消受而感慨,也绝难否认这藏宝秘洞该是天下间唯一名副其实的“金銮殿”。
藏宝秘洞从不缺金樽玉盘,更不乏十千万钱,却鲜有美酒、珍馐。
只因江湖人戏称作梁子猫的梁子猛确实像只猫,家猫,比看门狗还靠谱勤快的看家猫。
这样的看家猫永远不会贪玩享乐,金窝银窝有他照看着,主人家大可放心。
至少近二十年来,梁子猫所照看的地方从未出过差错。
今夜,藏宝秘洞难得地灯火通明,只是洞中除了平日常见的珠光宝气光彩熠熠、翡翠琉璃翠绿娇艳外,还有一种颜色分外妖娆夺目。
那是喷溅的、流淌的、好似活物般的血红色!
金樽玉盘百人血。
除却被姜逸尘七人围困四方室中的梁子猛,藏宝秘洞中再无他人生还!
所谓四方室,说到底就是前后两过道间在横断面上外拓的过堂。
在藏宝秘洞中,像这样约莫四丈见方的宽肚过道还有五处。
过堂两侧无一例外摆放着一箱箱金银珠宝。
对于心存改天换地野望的东瀛人而言,秘洞里最不值钱的便是这些黄白之物。
自山庄一路杀入秘洞的姜逸尘七人同梁子猛在第三间四方室遭遇。
鏖战足足半个时辰,生死仍未见分晓!
……
……
梁子猛会被称作梁子猫毫不奇怪。
因为他不但像只家猫会看家守家,还长得像猫。
宽脸大花猫。
“大花猫”身长九尺有余。
站直了身子,在场之人垫着脚尖都够不着其头顶。
那颗大脑袋上总缠裹着褪色长布,一张方脸因此显得又宽又扁。
加之其肤色如铜,面上疤痕皱纹纵横,乍一看就好似那流离失所饱经风霜的花猫。
饱经风霜的花猫毛发不会光鲜亮丽,梁子猛向来都穿着打满补丁且极不合身的粗布麻衣。
膝盖以下不着寸缕,光溜着半截腰,又是袒着胸,又是露着肚。
倘若昔年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至今尤盛,就梁子猛这景况,当个八九袋的护法或长老毫不为过。
要想在弟子万千的丐帮里评上护法或长老,空有一身功夫可不够,还得论资排辈。
梁子猛也不缺辈分和年纪。
虽不及老伯高龄,可再过不到十载,梁子猛便活了整整一个甲子。
至于其身躯为何形同而立壮年,既可说是上苍的垂帘,又可说是贼老天的诅咒。
不论是在道义盟的暗部,还是在幽冥教的鬼耳堂,亦或是在听雨阁中,姜逸尘都曾翻阅过关乎于红衣教教派构成和教中主要人物的典籍信息,其中对红裳、王硕之流过往记载少之又少,就好像没人知晓他们出自何处、是何身份,而像梁子猛这种,则太过独树一帜,信息又少又玄乎。
梁子猛与兜率帮姬千鳞同出自云泽境同属苗人应是八九不离十。
相比起手下的屠纲及冠之前可谓少年风光,梁子猛近乎二十载的过往都是空白。
这空白不是因一无所知成谜,是因无可记叙而一语概之。
——生而痴傻,二十载无思无智,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所欲无所求。
有人说他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生下来就遭到天谴,被剥夺了七魄,是以没有七情,空有人相而非人。
也有人说他是受到了诅咒,生来只有命魂,七魄丢了天冲、灵慧双魄,故而痴傻。
两类说法略有出入,源于对佛道魂魄学说的理解异同。
对于梁子猛有悖于常人的不老现象,二者也都作出了相应解释。
前者说梁子猛断了七情,没有思想和情感,所以身躯衰老速度大减。
后者则是说梁子猛三魂缺二,没有天魂地魂,不被天地洞察,偷走了本该在他身上流逝的光阴。
故所谓因祸得福。
若说屠纲的人生在及冠之后便陷入黑暗,梁子猛却是在及冠之后才开启了新生。
有关于梁子猛在二十岁那年有何奇遇,恐怕除了红衣教外,再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人们只能根据三年后梁子猛出现在江湖上打出来杀出来的威名事迹,反推其所经历的境遇。
较为统一的说法便是红衣教收纳了梁子猛,助其修成《七情功》补全心智,让其成为正常人。
这也与红衣教庚堂七使的由来相符。
庚堂七使分作喜使、怒使、哀使、惧使、爱使,恶使、欲使,正对应七情。
七使各有独一无二的性格缺陷,无法控制某一情绪的爆发,而轻易受制于人。
红衣教授予他们《七情功》分册,专用来教导他们如何控制管理利用那缺陷情绪,以增强战力。
庚堂中唯有梁子猛习得全篇《七情功》,各自只能修行其中之一的七使因此对其唯命是从。
此说法虽得大多人认可,却有一点始终存疑。
一个心智未启、不会说话、不能识字、甚至不知道要吃饭填饱肚子全靠家人一口口饭喂到二十岁的梁子猛该如何去修习《七情功》,没人能给出合理解释。
更何况那《七情功》江湖中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怕连点传说的影子都没有,以致不少人起疑这功法是否是红衣教自己杜撰的。
时至今日也只能通过红衣教的底细去推测,梁子猛该是被脱胎于中州道家诡术的东瀛阴阳秘法给填补上了魂魄。
姜逸尘只是奇怪,像梁子猛如此情况,当年怎么没被冥河带入幽冥教,反而被红衣教拐走。
毕竟当年外夷大乱下,云泽境的苗族人大多往东往北躲,正是幽冥教触手可及的范围,而彼时的红衣教还未将手伸得那么深远。
姜逸尘能够想见的缘由便是梁子猛不缺亲情,否则他也没法活过那空白的二十年。
……
……
梁子猛确实不缺亲情。
外夷祸乱时,他不知为何落了单。
后来,他开启了灵智,记起了过往,才想起来族人们几乎都死在毒蛊之下。
山狮以及另两个外甥是这世界还和他留存有血缘关系的三人。
梁子猛素来行事无有偏颇,对这三个亲人除外。
他只知道要将那二十年的养育恩情还在这些亲人身上。
都说直觉不骗人,女子的直觉要比男子准,而动物的直觉较人更甚。
梁子猛是猫,梁子猫。
纵然山狮的死因还没找到切实证据,汪硕也还没来得及给梁子猛一个肯定答复,可当姜逸尘出现在梁子猫的视野中后,他的目光便直直锁定了姜逸尘。
好像从姜逸尘身上嗅到了杀死山狮的腥味。
梁子猛笑了。
是终于找到杀亲仇人后大喜的笑!
第五八七章 七情功法
《七情功》是否真实存在尚有争议。
却并不妨碍江湖人整理出一套他们所见所闻所理解的七情功法。
毕竟红衣教庚堂七使的存在就是个有力佐证。
梁子猛的威猛更与此息息相关。
过喜本可致心气涣散而神不守舍。
若习得《七情功》的“喜”功,便可聚气不散,步履轻盈,动若脱兔。
一如寻常走两步脸蛋上两坨肉都得抖上三抖的喜使金包银,分明生得同八戒一般大腹便便的身材,动起手来非但不会因连绵不绝的哈哈狂笑把自己笑岔气,还能像只孙猴子般灵活地上蹿下跳。
过怒将使肝气横逆上冲,血随气逆,比起过喜更为伤身。
习得《七情功》的“怒”功后,则可借此逆气反冲窍穴,激发出积累蕴藏于躯体窍穴中、非生死关头得以动用的潜能。
然则任何人潜能终归有限,经常施展“怒”功,等同于频繁榨取生命精髓。
一旦潜能挖掘殆尽,即是丧命之际。
在江湖人看来,怒使屠纲之所以能驾驭得住这“怒”功,得益于其扎实武学根基及过人体魄。
过哀抑气致郁。
过惧则气泄乱心。
爱极,恶极,欲极,七情之极无一不是伤身伤神。
而这玄之又玄的七情功法偏偏能将这些不利影响转化为一种武器。
更准确地说,是转化为一种可提升即时战力的附加状态,实与那些诡术秘诀无异。
也正因此,七情功法难获认可。
可不论如何,作为《七情功》的集大成者,梁子猛都能将此功发挥得淋漓尽致。
梁子猛见仇心喜。
大喜而笑。
笑容略显憨傻痴笨,却难掩杀气腾腾。
花猫大嘴上似是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姜逸尘的名字,紧接着便扑杀到名字主人跟前。
没人看得清两石重的鎏金大苗刀挥舞出几次。
只知道那一瞬整个藏宝秘洞突然间破漏了大洞,大家身躯不受控地被往洞口方向扯动了一下,随而“破漏大洞”处刮卷起狂风!
不见飞沙走石,却有金银珠宝夺箱而出,琳琅满地。
本将死在姜逸尘剑下的庚堂执事被拍飞开数仗外,不幸摔得七荤八素,仍难逃其后被补刀而死。
本在姜逸尘身侧不远的紫风险些被四五记劈斩大卸八块,万幸拿剑挡下两刀后被姜逸尘一脚踹开,没结结实实地挨到刀劈,却免不了遭劲气罡风伤及皮肉,左边大半身衣裳都已破碎不堪,道道血痕外露。
那一瞬后,姜逸尘身周一丈之内,只剩他和梁子猛二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已接下挡开梁子猛多少刀。
那些刀来得太快,别人只是看不清梁子猛的出刀路数,他甚至看不见那把苗刀的刀影。
好在他用不着看,凭着对身周气流的敏锐感知足矣迅速做出应对。
也幸好暗哑还未出鞘,否则说不定在梁子猛这一波猛烈攻势后,就要被迫寿终正寝。
只不过他还是差点没能握稳剑。
鎏金大苗刀要比三个他都来得沉,如此刀势下,便是他再花样百出,双手也很容易被震麻。
换成是其他对手,姜逸尘就算陷入被动也能不紧不慢地稳住局面。
待对方出现疲敝之际,一举扭转颓势。
可姜逸尘却没有把握,在梁子猛松懈之前,是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先一步垮掉。
哪怕是一成把握,也没有。
姜逸尘所能做的便是靠霜雪真气来滞缓对方攻势。
靠阴风功来对冲袭身刀芒余劲。
靠无相坐忘心法来维持内息调用。
同时小幅度舒缓越来越僵硬的双臂。
余下的只能等。
等飞飘六人尽快收拾完梁子猛的手下再来援手。
六人也没让姜逸尘失望。
在姜逸尘拦刀动作出现变形前,冬晴当先冲梁子猛空门大开的后背发起攻势。
梁子猛没有回头,可显然察觉到了致命危机。
朝前劈砍的动作一滞,苗刀已向后背拍去。
不偏不倚拍在冬晴那对一点红的锋刃上。
冬晴亦是早有防范,仿佛这一击本就是对着这一刀来的。
一点红和苗刀硬碰硬后虽没法继续往前递出,锋刃却没偏离方向一分一毫。
直至冬晴跃起的身躯顺势下落,匕首锋刃才像钟摆般垂下。
竟是往前坠身,要将双匕挂在梁子猛的肩上!
梁子猛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知道冬晴在玩什么把戏,花猫脸拉得更宽更扁,露出一嘴黄牙,快速收刀再出刀。
这回梁子猛的身子也跟着往身后横扫的苗刀转了过来。
想着赶快把身后的杂碎砍成两半,好专心报仇。
冬晴怎会如其所愿,先前仍是虚实不一的佯攻,在梁子猛再次出刀的间隙便施展千斤坠,抢先坠地,改换扎肩攻势为割脚腕。
杀手,不管能否得手,都该一击即退。
然而,存活力极强的杀手正面厮杀能力从来不弱。
那些只有一击之力的杀手向来活不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给杀手一击致命的机会。
前搜魂殿金魂杀手这一环接一环的攻势,自然是从一场场血战中磨炼出来的。
面对这般步步紧逼充满血腥味的攻势,总容易心生惧意。
梁子猛也不例外。
他好像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紧迫的袭杀。
他的喜色早已消退无踪。
花猫脸上的皱纹疤痕聚在一起,让其面相更为难堪。
别人看来只以为他要哭了,可实际上他是在害怕。
但别人害怕时心慌意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面对冬晴这种冷血杀手的攻势除了哆哆嗦嗦外,也只能坐以待毙。
他却慌乱得跳起了“舞”。
那舞实在慌乱得狠,没有任何节奏感,没有任何美感,乃至让人看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可梁子猛却在这慌乱的“舞蹈”中,一次又一次避开躲过拦下了冬晴的攻势。
比起姜逸尘先前做到的还要更好。
七情功法中的“惧”功,过惧则气泄乱心。
梁子猛当然泄了气,因为他已放弃对仇人的进攻。
也没再以攻为守,去逼迫冬晴改换攻势。
他的心乱得狠,所以一心能多用。
冬晴每次出手起势前,梁子猛便至少料到了接下来的六七手。
眼疾手快又料敌先机,岂能不立于不败之地?
除了姜逸尘借机逃开一旁去调整状态外,其他五人也陆续加入与梁子猛的战斗。
或许是姜逸尘七人一夜奔波,且藏宝秘洞中的红衣教庚堂教众不像己堂教众那般烂泥扶不上墙,这一路袭杀过来,不论体力精力气力都有不小消耗,梁子猛虽是面对夜袭,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以逸待劳。
是以,半个时辰后,以一敌七的梁子猛仍没显露出任何疲态。
而久遭众人围攻,眼见仇人近在眼前而大仇不得报,梁子猛变得越来越焦急。
急得忘了恐惧。
急得开始愤怒。
愤怒于这些扰人的苍蝇。
他开始愤怒,怒而狂吼,怒而挥刀!
也不顾挥出的刀是否能伤人,总之能将这些“苍蝇”拍飞就好。
锦瑟和奚夏不幸遭中。
锦瑟身子骨略显瘦弱,这一拍足把他拍出十丈有余,又在地上翻滚了八跟头。
直接拍出了四方室,落在过道中。
尽管摔出一身皮肉伤,脑袋也有些发懵,可锦瑟好歹还能站得起身。
奚夏则狠狠砸入宝箱堆中,大半身子磕地上,左手肘以下挂在一个破损的宝箱盖上。
没有人手分离值得庆幸,却免不了百日修养。
以七敌一尚且如此狼狈。
以五对一,姜逸尘竟还没打算让暗哑出鞘。
第五八八章 破敌乏术
都说猫有九条命。
梁子猫也是猫,也该有九条命。
据说这九条命梁子猫已用去两条。
一条是为保护一个男孩而“死”。
为救命悬一线的男孩,梁子猫将之护入怀中,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的剑锋下。
那一剑贯入梁子猫大半身躯,剑身几乎擦破其心口。
那道剑伤至今仍可见于梁子猫的后心窝处。
至于传闻真假,则有人信其有,有人信其无,因为没人知晓那男孩究竟是谁。
另一条“死”于深陷重围,死战不知退。
若不是被意外现身的红裳唤走,在姜逸尘再次出岛之前,庚堂堂主便当被雁翎剿除。
那年的红衣教可不仅仅是辛堂被道义盟端掉,庚堂也得折损一员大将。
此事倒是只真不假。
毕竟此役之后一段日子里,江湖人常称道:养猫当养梁子猫。
九命去二还余七。
倒正好与夜闯藏宝秘洞的听雨阁来人数相同。
但姜逸尘七人自然不会用他们这七条命来与梁子猫换命。
对付梁子猫,智取并不好使,唯有力敌。
就像当初道义盟的雷霆行动,南宫雁领着雁翎三十人与梁子猫拼消耗。
耗过一日一夜,雁翎折损过半,才终于要把梁子猫给拖垮。
而今他们七人各自为战的能力要强过雁翎,怎奈相互间的配合默契度虽不断渐高,却远难言进退裕如。
再者他们一夜奔波久战,体力已不充沛。
留给他们的时间亦不宽裕,要想拿下梁子猫,而无其他准备,委实是天方夜谭。
听雨阁七人当然是有备而来。
这手准备便是姜逸尘的剑。
未出鞘的剑。
……
……
姜逸尘看不透很多人。
尤其看不透洛飘零、笑面弥勒以及听澜公子这类人。
每当他自以为已是看明白他们作为的背后深意时,就会后知后觉仍是冰山一角。
而此次投身听雨阁,近一步与洛飘零接触。
他不由发现自己原来非但是在管中窥豹,甚至是被一叶障目。
洛飘零多智近妖,却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初见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让他总不自觉地将洛飘零当作只能于帷幄中运筹的谋士,而习惯性地忽略掉对方原先极为光鲜亮丽的身份。
——中州四公子之一,情剑洛飘零。
外夷大战后,剑圣不知所踪,剑仙逍遥世外,剑魔孤守凤鸣,剑鬼出没无常,四大剑客逐渐淡出江湖人视野,试剑大会一战成名的四大公子登台入室,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承袭了中州四大剑客之位。
深得龙耀真传又青出于蓝自成一派,情剑公子洛飘零在剑术剑法上的造诣只高不低。
即便洛飘零已没成为新晋四大剑客的可能,但中州四公子的名头却很难被摘去。
毕竟情剑公子就算不能舞剑,其智谋仍如利剑般让人生畏,其剑道见解也仍未染上锈迹。
昔时试剑大会上败在洛飘零剑下的龙多多能看出姜逸尘多少问题,洛飘零也看得出。
龙多多能给予的指点,洛飘零能做得更好。
仅是在听雨阁待了寥寥数日,姜逸尘便受益匪浅。
半谷之中,龙多多“代师授业”时曾指出姜逸尘的诸多缺点。
有些小毛病可靠勤练改过。
有些不足,则得靠自身领悟来矫正弥补。
譬如通过《霜雪真气》塑造的伪丹田,便是一个致命隐患。
只是这个问题世所罕见,不论龙多多还是洛飘零都束手无策,至多能给出个解决方向,更别说见识和能力相较浅薄的姜逸尘。
此外,尽管姜逸尘所学驳杂,各种小伎俩颇多,但在剑道一途仍未有太大建树,制敌杀招过于单一亦是一大掣肘。
凤凰羽杀伤范围极大,也便意味着敌手只身一人时,需要极为精妙的内息掌控,才能将剑气施落在对方身上。
而凤凰羽出招前还需凝聚足够多的内息,缭绕气劲于剑身。
施展杀招准备时间过长,于高手相搏中并不实用,且较为散乱的剑气也难对高防御力者造成实质威胁。
流星式虽兼具不俗的冲击力与杀伤力,可剑仙李截尘改良流星追月这招剑式的初衷重在身法,让修为尚浅乃至无法修习内功的剑客能靠此招或近敌或退身,若要追求更强的杀伤力势必得有浑厚修为做倚仗。
要想以流星式一招制敌,更讲究出招时机。
同样讲究出招时机的还有百步飞剑。
百步之外取敌性命,百步飞剑无疑是话本中那些仙侠高人御剑杀敌的惯用伎俩。
可初具御剑雏形的百步飞剑谈不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是孤注一掷弃守全攻,一旦失手,即有性命之忧。
其实大多剑客或者说江湖人有一二克敌制胜的手段已属不易,还能藏有其他压箱底手段,怎么着在江湖上地位都不低。
而姜逸尘除了三大杀招外,还有诸多手段傍身,更深谙杀手之道,破敌乏术又从何谈起?
只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倘若能够给予姜逸尘足够的时间,他或许可用自己的耐心和毅力和强手不死不休。
可当形势迫在眉睫,或是敌手过于强大而破绽难寻时,自需一力降十会、一力破万法的蛮横手段来破局。
依龙多多所言,倘若只将剑法作两类划分。
那么一类是直剑。
另一类是诡剑。
直剑直来直去。
诡剑剑走偏锋。
中州四大剑客正巧各有二人分作代表。
剑圣正气浩然的剑,剑魔逆流而上的剑,都是直剑。
剑仙缥缈无定的剑,剑鬼如画写意的剑,则为诡剑。
那些或是气吞山河、波澜壮阔,或是震鬼摄神、毁天灭地的大场面杀招往往出自直剑。
而那些看着温柔似水、实则杀机暗藏的杀招多源自诡剑。
龙多多虽是剑仙记名弟子,可剑路龙行虎步、大开大合更有剑圣大气磅礴的架势。
龙多多的剑招剑式,姜逸尘当然也能学,更何况二人都师承剑仙,剑出同源。
但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学终归不是一味模仿照搬,得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领悟,才能走出自己的剑路,否则只会自误。
半谷两日匆匆,姜逸尘只是领教了龙多多的一身本事,后续还得靠自己慢慢消化、摸索。
当下姜逸尘纵能施展出一招半式,也只是徒具形神,而无足够威势可言,遑论破敌。
从半谷离去前,龙多多还曾建议姜逸尘有机会要去同剑魔讨教讨教对方他命由他不由天的霸天剑,断言他定会受益匪浅,此为后话。
在江宁郡的几日间,洛飘零自然也无法亲自传授任何剑招剑式予姜逸尘。
只是带着姜逸尘走出了听雨阁,去找寻碧落湖湖水的来源。
一处浅草没脚、水流如织、蜿蜒曲折的水源湿地。
第六二一章 红烛血泪
莆田少林。
盂兰盆法会首日事毕。
一间素雅禅室中。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打坐入定。
一名负责今日禅室清扫杂务的年轻僧人蹲坐墙边,正要置换掉行将燃尽的红烛。
许是一日操劳以致注意力不够集中,年轻僧人在将新烛扎入烛台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将烛台中还未彻底冷却固结的烛液洒将一地。
年轻僧人登时骇出一头冷汗来。
虽未惊呼出声,也没弄出多大声响,但还是下意识地瞥向老僧所在方向。
满怀愧疚,生怕老僧怪罪。
阖目老僧显然还是察觉到了此处异状,柔声宽慰道:“无妨,没烫着手便好。”
年轻僧人感激道:“没烫着没烫着,小僧马上把这清理干净。”
言罢,年轻僧人已起身,快步离开禅室,要去拿工具来处理粘附在地面上的烛液。
老僧徐徐睁开双眸,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那摊血红液体。
回想起两三月前近乎一致的情景,以及和同门师弟间的一席对话。
“师兄,红烛洒地,清理去即可,无甚大碍,可若血洒遍地,少林……”
“那么师弟当时又是如何与洛施主和季施主说的?”
“……还是没能瞒过师兄。”
“尽管师弟一直缄口不言,可随着时日推移,还是能从江湖局势的变化慢慢看出些端倪来。”
“师弟有愧于我佛……”
“师弟甘当红烛,燃烧自己,光照他人,何愧于佛?”
“师兄……呵,论身手修为师兄不及我,可论佛法精深,师弟远不如师兄也,不与师兄辩了。”
“所以当年方丈师伯才总要你多静坐冥想、多看经书、多参禅。”
“可惜在藏经阁蹉跎了十数载,师弟仍旧没有多少长进,实在有负师恩。”
“师兄又何尝不是呢?最迷茫之时,我心底里便不时升起怨念,怨师父师叔师伯们走得太早走得太干净了些,哪怕留下一二人,就像武当虚尘真人一般,能在后辈确实做错时,给个当头棒喝,就算是亡羊补牢也好。可是,没有如果,我做错了,从没有人出来质疑,只有事成定局,结果不如意时,我才能照着后果进行自省。然,清明不明,许多事还是太过着相,许多错犯过后,就没有挽回余地,在一批又一批人漠然离去后,少林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了。”
“师兄草草接班,至今还能维系住我名门正派的体面,清苦认为已殊为不易,切莫妄自菲薄。要说过错,清苦等人又何尝无错,我等都将大责重责全都推压给师兄,没帮着分忧解难,否则何至于此。”
“唉,怎么变成互相认错起来了,既成事实无可改,这回我亦赞同师弟的做法,我少林虽为佛门,与家国大义牵扯不大,可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二十年前,作为武林执牛耳者,少林可以在抗击外夷的最前线冲杀,而今,就当个马前卒又何妨?”
“师兄所言不差,只是洛施主有些理念确与我佛大道相悖,师兄真能说服自己?”
“这也是我踌躇许久才来找师弟把话说开的缘由,要说佛法大道自然有诸多道理可讲,但我发现以往犯的错都在于道理说得太多,或许我对佛法的理解也没有那么通透,是故结果往往与初衷南辕北辙,此番师兄我就不再讲那么多道理,只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什么事实?”
“倘若中州陆沉,谁来传承中州佛法?”
……
……
浙地。
一小村庄上。
本是晚膳时分。
却听不到半点因稚童顽皮不老实吃饭而闹将起来的小儿顶嘴哭闹声、夫妇管教拌嘴声、老人宠溺劝骂声。
也再闻不到一丝菜肴飘香。
厚重的血腥味盖住了村庄中所有烟火气。
血液从家家户户中缓缓淌出,积聚,比之烛液不输粘稠。
三两家门户里隐约传出未断绝生息者的微弱哀嚎竟意外清晰可闻。
一村百户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是一只鸡、一条狗也没能逃过今夜杀劫!
似乎有头从十八层幽冥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制造了这场血腥杀戮。
死得痛快的或被那恶鬼一手穿身而过,被随意摘去一二脏器。
或被恶鬼一掌拍得血肉模糊,一腿踢得骨断身折。
死得苦痛万分的,多是受余威波及,一下震坏了体内五脏六腑,过了好一会儿才咽气。
或是一家子同时被一块巨石盖下,总有一两端受力轻些,侥幸没有当场毙命。
那四五个稀稀拉拉的苟延残喘声便由此而来。
只是在半个时辰内无法获救的话,这四五人无疑将是整个小村庄里死得最痛苦最无助的人。
可即便他们被救活了,是否有勇气面对亲人丧生、家乡毁于一旦、自己未来也多半是个废人的事实?
大抵是贼老天特别喜爱看这类戏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来到了村庄前,那几人也有了生的希望。
一队人马约莫十五六人,俨然一副官家打扮,正是当地镇上的巡检司。
另一队人马则隐隐分为两组,共有十人,衣着装束则要简单粗糙不少,不难看出是江湖人。
再从十人中有九人赤着胳膊,亮出健硕筋肉来,便轻易可猜出这两组人同为走镖镖师了。
小村落不是位于什么穷乡僻壤,是以当今夜那令人闻之悚然的狂笑声响彻于夜空之际,至少有三名过路者听到了村落方向传出了或大或小、此起彼伏的惊骇声惨呼声悲鸣声。
甚至有个胆大心细、腿脚伶俐的家伙溜入了村子半里地内,拉长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张望。
直至看到一个怪诞离奇的巨大身影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倒屋舍,一次又一次扑向四散而逃的人群,而后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高高飞起,重重落下后生息全无,那人终于被吓破了胆,还好手脚比他更怕死,胡乱地刨地乱走,慌忙爬开。
不论是出于对鬼神的恐惧也好,或是对自身性命安危的担忧也罢,总之三人不约而同地将此事传扬了出去。
这类要命的事向来也传得快。
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有两队人马闻风而来。
来到村落前后,数十道目光轻而易举地看到了村庄里的惨状。
不少人惊惧地撇开视线,还有人直犯恶心,几乎下一瞬就要把晚上吃的统统吐出来。
一时半会儿没人想到是否会有活人尚存。
一伙官方人马,一伙江湖草莽,不禁心泛寒意,于是静默地面面相觑起来。
尽管血腥味浓厚,可这两帮人马间,还弥漫有淡淡的酒气,幸好因此大家还沉得住气。
两帮人马今夜饮酒各有缘由。
两组镖师来自于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南北镖局。
南北镖局恰如其名,早先便是由一南一北两大镖局联合组成的。
而南部镖局总部就在浙地。
两组镖师此趟出行接的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浙地内的小镖。
正好都干完了活,就约在一起犒劳犒劳各自五脏庙。
至于那什么朝廷限武令,到底山高皇帝远,且他们未做出僭越之举,自不必理会。
哪知才两杯酒下肚,就听到此处或有祸事发生,出于江湖人的侠义之心,特来一探究竟。
相比起南北镖局的义举,巡检司走这遭则更多属公干成分。
中州巡检司非是常设机构。
只因外夷战乱之后,朝廷对于闽地的管辖力度大不如前,匪寇成患为常态。
为免临近之处受此不良风气波及,这才在本镇上也添了个巡检司。
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等维护安平的事务。
可一来巡检司人手配制不足,区区二十人要覆盖近数百户人家的地域,委实力不从心。
二来为活跃各州各地间的经济,朝廷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束采取宽松政策。
镇上出现的要案命案要是和江湖人无关,巡检司倒能掺和掺和。
一旦和江湖人扯上关系,巡检司就掩耳盗铃,当做无事发生。
渐渐地,百姓们也与巡检司形成了默契。
知道什么事可以找巡检司帮忙讨要公道,什么事不如找江湖人去摆平。
事实上,巡检司的存在早已变得可有可无起来,慢慢沦为吃空饷的挂牌机构。
改变源自数月前百花大会以后,巡检司开始添人丁了,扩充到了近四十人之多。
此番带队而来的宋姓副巡检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凭空冒出来的。
若不是他身手当真还算不错,这个副巡检的位置都要被取而代之了。
手底下的人虽多了,可现如今的日子可没有以前自在。
现在他每隔十天都会带着三组人马勤快地在镇上跑上跑下、履行职责。
活比以前多了四倍不止,俸禄却只比先前多了不到一倍。
只是整个中州都是如此景况,还有一家老小指着他过日子的宋副巡检也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早年享福了那么久,而今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今夜恰逢他和手下干完公事,准备回去交差。
也是天色不早,才想着在返途上解决温饱。
好容易偷个闲,不料麻烦就找上门。
一阵风吹过。
把一众人身上的酒气吹开。
摄人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本便没有多少醉意的一干人等,霎时更为清醒了几分。
只是没有一人不是愁眉紧锁,面沉无光。
眉如刻刀、面颊瘦削的宋副巡检定了定神,寻找着镖局两组人马的领头人。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介意对方有无违反朝廷禁令,更恨不得人来得再多些,好壮胆。
宋副巡检双唇轻启,想问问对方意见,又因久未与江湖人打交道,不知如何开口。
星夜黯淡,但常走镖之人目力都不会太差。
看出官府中人没有流露出多少敌意,南北镖局十人中,一个背负大刀方脸看似木讷的中年汉子策马而出,恭敬一礼,说道:“可是宋副巡检?”
宋副巡检倒也没摆架子,客气回了一礼,道:“正是。”
大刀中年大方自报家门名号道:“我等来自南北镖局,在下钱方。”
好歹是在本地当了十多年差,宋副巡检对这名字并不陌生,知道对方是南北镖局十大镖师之一,心下安心不少,说道:“原来是钱镖头以及南北镖局的各位好汉,此时此地宋某就不多说闲话了,还想问钱镖师对眼前事是何看法?”
钱方心知这些年官府太少做正事,也怪不得一个副巡检对一件屠村案毫无头绪,不知该做什么,遂道出自己的看法:“听适才传话之人说来,是有怪人破村戮人,见此情景,不是谁人练功疯了魔,便是练了什么邪功,需要吸食血腥。”
宋副巡检点头道:“宋某亦认为该是与鬼怪无关,钱镖头可能根据现场情况大致判断出是何人或是哪派之人所为?”
钱方皱了皱眉,说道:“有些难度,但该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宋副巡检抱拳道:“那么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帮忙查探出嫌犯大致身份,宋某好为百家无辜冤死之人请愿伸张正义。”
习惯了对官府之人懒怠作风和窝囊行事嗤之以鼻的镖局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感到讶然,而后竟对这从九品的小地方官有点刮目相看起来,本是为侠义二字而来的镖局众人自然是满口乐意配合等言语。
随着官府、江湖两拨人步入村中,很快便察觉到还有人生还,紧急组织施救。
有个被倒塌房屋压折了腿的小男孩被救出后,仍是缩紧了身子,双手不住地拍打膝盖,沙哑着哭闹道:“是鬼,是鬼!是阿爹阿妈说的鬼来索命了!高高大大长发无脸的鬼!”
宋副巡检听言看向了钱方,认为单凭此点对方便能得出答案。
钱方苦笑摇头,表示一头雾水。
却是一名铁姓镖师想起了近日传闻,说道:“小孩儿说的会不会是那个长发竹竿怪,和红衣鬼一起的,据说这对鬼怪从北向南而来,前几天不是才在湖州郡、嘉兴郡出现过?”
笔趣阁
宋副巡检马上跟手下安排道:“尽快把幸存者送去治疗,等醒转后问问有无看到红衣鬼。”
钱方神色忽而变得尤为郑重,倘若真是传闻中的那对“鬼怪”,他们可得重视起来!
第五八九章 观水论气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大江大河绝非自天而降,究其源起水量,恐怕都难及一泡童子尿来得富余。
江宁郡有桃树参天,名曰桃仙。
桃仙树生养于碧落湖,碧落湖的规模自然不可小觑。
然,江河溪水常流,湖池潭水常静,成因不尽相同,逐本溯源又有何意?
想不通便暂不去想,连日奔波又心绪难宁的姜逸尘着实再没那份心力去庸人自扰。
既是洛飘零要带他出来散心,那么老实放空自己、放松心情便是。
当然,在走出听雨阁之前,他也不是那么放心。
毕竟洛飘零是洛飘零,是一旦踏出听雨阁半步,就会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千千万万对耳朵听着、千千万万颗心揪着的洛飘零。
而且没人比前天夜里潜入听雨阁的他更清楚,就这方圆十里内有多少重眼线暗哨了。
听洛飘零说只同他一人出门,哪能不压力山大?
好在这一路行来不能说是风平浪静,倒也是顺风顺水。
风是穿道风。
自听雨阁地下密室一道吹至稻香村一农户家灶台的穿道风。
水是逆流的水。
要找寻水源,可不得逆流而上。
姜逸尘简直不敢相信,他和洛飘零只是换上了那对农家兄弟平日干活穿的衣服,随意背了个竹篓,挂着镰刀,挎了张轻弓,竟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在田间山野晃悠这么大半天而毫不被人察觉。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已到了目的地。
一处目光可与桃仙树树冠平齐的小山谷间。
桃仙树参天,那山定也只高不低,虽无绝险,可也不是坦途,寻常鲜有人踪。
姜逸尘没有特意去照顾洛飘零,但两人走得也不算快。
洛飘零一路大气不喘,但汗水早已浸湿衣衫。
换了这副农户装扮,褪去几分书生气,倒挺符合辛勤农作后该有的样子。
今日一行,似乎真是散心为主,二人一路少言寡语,到达目的地后,依然沉默无言。
不约而同地目眺远端,望向那桃仙树,各生思绪。
姜逸尘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初至桃仙树下时,那番至今令他辨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的奇遇。
也不是再见若兰时的冲冠一怒。
而是西山岛上的童年生活。
他想起了那些年岛上大人们讲过往、道传说、编故事时,偶尔显露出的三缄其口的反常模样。
大人们可以跟他们这些小孩子谈古论今说历史,可以讲奇闻异事,甚至费劲心机去杜撰那些听来就不靠谱的撇脚故事,却从没人跟他们说过这些那些人、事、物出岛后就很可能听到、见到、碰上,否则,谁人能在听闻江宁郡有如此神奇瑰丽的桃仙树后止住心中好奇,不亲自来瞅一瞅摸一摸?
而今想来,那些曾为父母或正为父母的大人们,一方面希望他们这些生活在岛上的孩子们能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够认识到世界的浩淼广阔,至少当有朝一日步入其中时,不必因见识浅薄而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畏畏缩缩。
情剑公子本多情,只是很多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所思所念不得不与所有情感切割。
到底不是孑然一身,一举一动乃至一个念头都能影响到诸多人的性命安危。
恍惚间,洛飘零目中只余那顶天立地一树,眼前是一个接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有九州结义盟盟主萧羽桐、有石鑫石将军、还有他的恩师龙耀……
洛飘零缓缓阖眼,复又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轻声道:“人生天地间,学着去立地顶天,似也不错。”
随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抹能迷倒万千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已为人妇女子的笑意。
可惜心思沉湎于过往的姜逸尘没能捕捉到这抹笑意,也没能听清洛飘零在说什么,只知对方说了句话。
误以为是自己神游万里而没能听明言语的姜逸尘赧然问道:“什么?”
洛飘零摇摇头,淡笑道:“觉得此处如何?”
姜逸尘觉得好像把自己放得太空了,完全不知洛飘零所言何意,挠头道:“好山好水好风景。”
洛飘零闻言怔了怔,循循善诱道:“如你所见,碧落湖的源头正在我们脚下,随便从田间地头拉来一头老牛都能把这儿的水给喝光,凭何落成偌大一座可容得参天桃树的大湖?”
姜逸尘这回倒没急着作答,静心仔细观察起立足之地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道理浅显易懂。
他们所处之地,或者说是碧落湖的源头,位于褶皱山山坡相交而成的小山谷。
江南之地雨水丰沛,高山之上更是如此,两座山峰的流水汇集于此,形成水洼湿地。
一道道顶多有常人大腿粗细的水流顺着山坡石壁缓缓流下。
山高已逾百丈,流水不是直泻奔流,而是蜿蜒缠绵,途径之长少说也有一两里地。
一路汇集小流,终能形成大流,日积月累个千年之久,碧落湖何愁不成?
想到这儿,姜逸尘再次愁眉不展,他可不认为有谁散心会散到这来,洛飘零特地带他来此,便是要说教指点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直白吧?
就在姜逸尘踟蹰之际,已看穿其心思的洛飘零说道:“有时候不需想得过于复杂,厚积薄发的道理你何尝不懂,剑道一途亦如是,你当下所欠缺的,不是什么奇招怪法,无非是个宣泄途径,一个能够快速打开你体内所蕴藏内息的途径,同样是途径不妨看看流水是如何下行的。”
姜逸尘听言不疑有他,端详起水流走势。
这时他才发现顺坡面往下看去,流水流径尤为曲折,似是由一个个“之”字在端部拼接而成。
是以在坡面上流出了足有十丈距离之远,下端流水断面居然不过一臂粗细,加之水流偏缓,只要胃口足够大,当真不需半个时辰就能将这源头之水牛饮干净。
只是,这副景象究竟有何深意呢?
姜逸尘思忖良久无果,不自觉地抬手扶额遮天光。
忽见掌心皮肉之下经脉相连,止于指梢,源自腕部,恍然大悟。
人体经络恰如流水流径,有主脉贯通始末,有支脉纵横交错。
那么流水下行便可类比经脉行气。
姜逸尘试探着问道:“洛兄之意是顺势而为?”
洛飘零道:“然,也不尽然。”
洛飘零并无为难姜逸尘之意,开始细作解释。
“人体经络分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与流水流径有相似之处又不全然相同。”
“气机运转如流水流淌,大体循序渐进,有章可依,顺势气行周天,熟能生巧,对敌时便多几分自如掌控,乃至信手拈来。”
“不过,事无绝对,人生天地间自当学会遵循天理顺势而为,方能时来天地皆同力,借来不可挡之势,却也应学会逆势前行,当知逆风而行最易乘风而起,破浪而去才可到达彼岸。”
“经络如若都是笔直无曲折就好比水流长驱直下,一来其势必难持久,二来过度依赖天时地利,或是富水时得势而气派磅礴,如遇天燥日烈时便有干涸断流之险,倒不如蜿蜒曲折,在个个拐点处都有所积留,纵然周围环境再糟糕也能多几分细水长流的保障。”
“如果没有外力横加干预,蜿蜒流水的确只能涓涓细流,可若能在拐点处补进水源或是增进流速呢?”
“三百六十一处窍穴是否便可视作这些流水流径的拐点,而窍穴本是习武之人另一存蓄内息之所,是否可以给我们体内的‘流水’稍施‘外力’?”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武林中绝大多数江湖人的气机流转轨迹都不会悖于常理,招数越高明,越需要近乎繁琐的气机运淌来支撑,常人只看到高手出招轻描淡写却可摧枯拉朽,少有人知道其背后十数年如一日的不懈磨砺。”
“何时能驾驭体内气息一瞬绕行三十六周天逾上百丈,何时便能称得上登峰造极、所向披靡。”
“你自小痨病缠身而丹田有缺,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之所以能得其用,无外乎更为千缠万绕,与你同境界者运转一个完整行气周天或只需一个呼吸,你却需两呼一吸。”
“反过来看,或可说因祸得福。”
“体内经络先天要比他人多出来好多个‘之’字,未尝不可借此长渊孕育潜龙。”
第五九零章 知足的猫
要论世上怎样的人最难对付?
想来是最无情的人。
无情而无所牵挂,遇事无所顾忌,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是以没有破绽,最难对付。
时至今日,或许有诸多江湖人都是如此看待昔年那位情剑公子的。
因为没人不认为洛飘零难对付。
情剑公子当然不会无情。
情剑公子非但有情,还多情多义,否则怎会凝聚起那么多人心,怎会有听雨阁的存在?
真正无情者世所罕见,但这个江湖上恰巧就有这么一个。
一个先天无情,后天被赋予七情之人。
那人也不是“人”,是猫,梁子猫。
智者无情,算人算天,总教人防不胜防。
那么武者无情又如何?
不论是两军对垒抑或是高手相争,抛开天时地利不谈,在武力、体力、精力这类硬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能决定胜负的唯有人和。
人和即人心所向,归根结底即是七情。
任何情绪变化都会影响人心,影响最终胜负。
而若没有情绪变化,是否意味着人心永固,永无破绽?
至少在不少武林高手眼中,梁子猛便是个没有破绽可言的大杀器。
没人能像梁子猛这般“无情”,《七情功》似乎并未赋予对方任何情绪,而是货真价实的武器!
按照洛飘零的安排,两日后听雨阁便当展开行动,姜逸尘将和八位阁中成员主攻红衣教在平海郡中的狡兔三窟。
他们此行所要面对的敌手绝不容小觑。
诸如酒刀曹伦、双生人屠林涛、孙壮之流,虽然棘手,却可智取或极致配合解决。
就算再碰上银煞地府里两仪裂魂牛那类构造精密却还需人力操控的机巧,也总会有直捣黄龙的取巧之法。
可若遭遇上梁子猛这种有异于常人存在的硬茬,终究得靠蛮力破防。
听雨阁人手贵精不在多,自然少不了牛刀。
只是飘影需留守外界猎杀漏网之鱼,无人可替。
且炼狱秘洞才是红衣教精英藏匿重地,飘影更具用武之地。
而杀手资历深厚的冬晴,较侧重暗杀的水磨功夫,尚无一举教梁子猛破防的杀招。
一切重担便落在了“新入伙”的姜逸尘肩头。
经洛飘零一番深入浅出的点拨,姜逸尘就算再不开窍也明了了往后的修习方向。
除却解决伪丹田隐患,以及在《坐忘无相心法》上更进一步外,便是“孕育”这条“潜龙”了。
然,以上三事便是有终南捷径,也得看缘分和耐心,并非朝夕可成。
君不见没有虚尘真人不惜损耗真元助他疏通扩实经脉、没有玄箫趁他醉酒暗中授以奇门遁甲精要后,他便再没有过夕闻道而朝能用道的“壮举”了?
君不见江湖上至今未有第三个能以剑为枚施放八门阵法者?
当前形势不可不谓迫在眉睫,临渴掘井未免为时过晚。
因而洛飘零带姜逸尘观水论气不过是为日后着想,临阵磨枪另有他法。
江宁郡田野山间偶有野兽出没,农户出门常备轻弓防野兽近身。
洛飘零便以姜逸尘挎着的弓作比,论蓄势杀招。
习武者就好比一张弓,蓄劲如张弓,发劲如放箭。
弓的主要组成部分为弓身和弓弦。
弓身等同于习武根骨。
弓弦即是武学修为。
大体上来说,在没有获得意外机缘或是遭逢变故的情况下,根骨是从一而终的,后天的勤学苦练,对于根骨的助益微乎其微。
也便是说,弓身质地是关键。
弓弦质地则关乎修为深浅和所学内功品级高低。
一张弓到底能拉出几石力,就看武者身体能够驾驭得了多少内功修为的施放。
江湖前辈品评少年稚童时,会说这孩子真是块习武的料,那孩子不适合习武等等。
所言便是根骨高低,及弓身质地几何。
情剑公子武学天赋自然不差,可惜一朝受创经脉损毁殆尽,虽已修复痊愈,经脉强度却仅可维持正常生息,再无法承受任何内息积聚、气劲游走的威压。
就像一张弓身被碾碎过的弓,纵然模样还可复原如初,实际上却再也无法弯弓张弦。
根骨天赋原本远不及洛飘零的姜逸尘,却因武当一行、西山岛一年沉沦两年苦练、幽冥教万毒冢千蛛万毒淬体、阴阳谷日复一日捶打等各种机缘巧合下,硬生生拔高了一个层次。
依照洛飘零对当今中州江湖武者根骨的品质分列中,姜逸尘当属弓身质地精良的档次,在一般、不俗、精良、极佳、超凡五个档次里位居前三甲。
在超凡者数十年难有一遇,极佳者屈指可数的情况下,能评上精良也算是跻身佼佼者之列了。
弓身不差的情况下,还得看弓弦质地如何。
弓弦质地直接以承压几石力计。
能将三门上乘内功修习至完满者,弓弦可承受六石力。
将三门下乘内功修习至完满者,弓弦可承受三石力。
类似姜逸尘这般,上、下乘内功各有一门圆满,一门似是中乘又似上乘内功初入上层境界的,弓弦可承受不及四石力。
可因《阴风功》与《霜雪真气》的相辅相成能够补足这些许缺漏,加之在血腥浓郁之处,杀戮戾气又将助长《阴风功》威势,故而姜逸尘这张弓弦的受力极限约莫是四石又逾半石之力。
龙多多以六成功力试出姜逸尘丹田所能包容的威压大致是五石力。
即姜逸尘这张弓,弓身的承压临界点为五石力,比之弓弦的四石又逾半石之力尚有富余。
也便意味着,姜逸尘全力施为之时,不至于出现类似百花大会上楚天河施展九天银河式伤及自身的状况。
而那等破坏力,江湖中能招架者屈指可数,梁子猛并不在此列。
姜逸尘所需要做的便是如何凝聚出这破坏力。
正如一张能承受四石又逾半石之力的弓或许很难凭一己之力张拉至极限程度。
人们常挂嘴边的竭尽全力、尽力而为,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或是预先准备,绝无法信手拈来。
洛飘零提的是个笨办法。
虽是笨办法,但只要是行之有效的办法,笨办法当然也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最好的笨办法便是借力使力。
刀蓄刀意,剑蓄剑意,不拔刀不拔剑接下敌人的进攻便可借力蓄意。
自祭祀秘洞至藏宝秘洞,姜逸尘身上的血戾之气水涨船高。
在进入聚宝山庄后,一路上从未拔剑出鞘,也便是为积蓄杀意。
事先进展全在计划之中,直至到了梁子猛跟前出现意外。
洛飘零已堪称算无遗策,却绝无法算到感知敏锐的梁子猫竟一眼认定姜逸尘是杀亲血仇,径直冲姜逸尘杀去,一顿狂轰乱劈下,将姜逸尘已凝聚了八成有余的剑意打散大半。
在姜逸尘重新休整后,配合着尚有战力的冬晴、飞飘、紫风、逆蝶四人,极力与七情变化不断的梁子猫周旋拉扯。
终于在又耗去近半时辰后,蓄足剑意。
那一瞬,四人在姜逸尘一声沉呵后,或是硬抗梁子猛一刀,或是用强攻威逼梁子猛,总而言之皆是各尽所能为那只猫画地为牢,再四散退开。
……
……
梁子猫是猫,有九条命的猫。
但今夜听雨阁这些人很显然打算一下子要了梁子猫剩下的七条命!
七情似乎正好对应七条命。
那一瞬梁子猫的仿佛再次被剥夺走七情,脑海中只有回忆。
每只猫每“丢”掉一条小命都要受惊不小,那临死一瞬多半在空中,彼时,那些猫儿总恨不得能一瞬挥出九九八十一次猫猫拳,恨不得自己能飞起来,所谓着急升天。
但梁子猫不是一般的猫,每次险些丢掉性命时,梁子猫都很坦然安详。
因为梁子猫很知足,对他来说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给予的眷顾。
如若非要说有何不舍,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曾经在他被围攻濒死之际,特地来唤走他的人。
那个少年时被他护在怀中的人。
那个在他能感知到各种情绪后,第一个开口叫他尼桑的人。
后来他知道,尼桑的意思是哥哥。
他是那人的猫哥哥。
第五九一章 炼狱所在
许是心知在劫难逃,梁子猛完全放弃了防御,任由姜逸尘那“四石又余半石之力”的杀招将其无情撕碎!
一场恶战终告落幕。
锦瑟、奚夏结伴撤走,由听雨阁其他人接应回阁中修养。
姜逸尘五人则协同游曳在聚宝山庄附近的肆儿和飘影赶赴最后一处战场——红衣教炼狱秘洞。
这最后一程路他们的任务反倒要轻松许多。
依当日在阁中议会厅的定计,能杀多少杀多少,顶不住就撤。
……
……
平海郡最东面,海岸相连之处有沙滩绵延十里。
说是沙滩,却不尽是沙滩。
约莫每三丈见方必有一高大乔木“鹤”立沙群,格格不入。
乔木四季常青,又呈星罗棋布之势落于沙滩上。
白日间自海面上遥遥望来,整片沙滩都被映成碧绿色,是谓碧沙滩。
碧沙滩还分南北两面。
北面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沙滩。
平日附近村里孩童会跑来打闹嬉戏,偶有俊男俏女来这依偎诉情,也不乏游侠豪客士子书生至此观海散心一抒胸臆。
南面则已基本沦为红衣教的教派属地。
南北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分隔。
可当人们看到南面通常只活动着或是系着红丝带,或是穿着红裤衩,或是披着红马褂,又或是干脆红帽红衣红鞋一身通红者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知道那儿已被圈地占有,闲人勿近。
当然也有不少人清楚那儿便是红衣教在平海郡专设的湾口,平海湾。
若从碧沙滩中段算起,平海湾极为狭长,囊括了半截碧沙滩及以南的海崖,拢共八里地。
海崖与沙滩交接处,称作湾口。
湾口常年停靠着一艘大船,吃水一丈有余,不为运输,主做仓储和居所之用。
借此也不难看出,不论是碧沙滩也好,平海湾也罢,并不适宜泊船,自不必说在此经营海运。
红衣教之所以能占据这块沙滩资源,朝廷给面子不假,但着实是因此地开发价值有限。
只是,连朝廷都看不上眼的地方,红衣教当真会为了弥补连云湾至姑苏之间码头及泊船点的空缺,便于自家北上南下的船只补给救急,就花大代价在此养船又养人?
大多人不是真傻,而是装傻。
朝廷明面上没有过于为难红衣教,暗地里却也保持着警惕和疑心。
起初几乎每年都会派遣各种身份的暗哨来一探虚实,尽皆无功而返。
连续一年两年乃至十年都如此,朝廷这才渐渐放宽了心,可仍保持着三年一次的探查。
六月月底,百花大会当日率兵围困百花屿江湖诸雄的傲骨嗜血团团长战梨花便孤身涉险特来走上一遭,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许多人都认为倘若平海湾真有秘密,那么那秘密不是在大船上,便是在与巨大船身隔空相对的崖壁中,抑或是深藏于船底与海面礁石之间。
殊不知天底下越是隐秘的秘密,就越是故布疑阵,而秘密本身往往简单直接的毫不惹眼。
那隐秘的秘密正是在碧沙滩北边。
在一处平常孩童玩捉迷藏时总会躲入,海边偶起风雨时俊男俏女会借此栖身,而那些游侠豪客士子书生却从不会走进来、哪怕看上一眼都会嫌弃的小小山洞中。
那山洞也不知是由哪个过路巨兽心血来潮的半成品杰作。
洞口高度足有八尺,往里渐低,进深却仅有三尺,勉强能容一头成年熊罴紧挨着站立,也无怪乎难招人待见。
可偏偏就是这么处不招人待见的小小山洞,乃是红衣教炼狱秘洞的唯一入口。
山洞入口地面上,一颗微微凸起的巴掌大小石块下压七寸,便可开启通往炼狱秘洞的密道。
少压一分,密道无法开启。
多压一分,密道非但无法开启,还会触动秘洞中的警报。
跑得慢了,只会被红衣大汉们逮回秘洞中好生伺候。
跑得快了,天涯海角,红衣教也不会放过。
就是这样一个设置极具欺骗性的密道还是被兜率帮和埠济岛联手找着摸透了。
姜逸尘等人下了荔山后,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了炼狱秘洞。
……
……
与碧沙滩相连的海平面远端,还未见露出半点鱼肚白。
今夜于红衣教这三大秘洞而言都尤为漫长。
不过本便长年不见天日的炼狱秘洞倒无甚区别。
炼狱秘洞整体位于碧沙滩地平面三丈以下,洞内可行走面最深处深达一十八丈。
而不可行走处,则流淌着足可熔融一切的岩浆。
建设于一地下休眠火山口的炼狱秘洞全然无愧于“炼狱”二字。
原本在地下修建秘洞便要比一般的开山设府费工费力,修建于休眠火山之上的炼狱秘洞,建造条件自要更为苛刻。
不但每处走道石室的长高宽都有限定,还需依循山形走势开凿,半点不得马虎。
而寻常山洞建成后不遇地震或外力破坏,晾在一边数年不管也不会有塌陷,炼狱秘洞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便需巡视洞面有无被高温熔毁的情况,及时加固修缮。
敢在这般地况下花费大代价开洞设窝,足可见红衣教的决绝之心,亦不得不称道声“艺高人胆大”。
同样,敢于长年累月把自己困于几与自我折磨无异的酷热压抑环境中,只要不死不疯,放到当今武林中都将极度危险。
如此极具危险的人物,绝不是中州朝廷和江湖所喜闻乐见的,越少越好。
所幸,在走出炼狱秘洞前,已有个更为危险的人物先一步杀了进来。
……
……
尽管有足够多的丹药治疗伤势,还有不少食物可补充体力,可人终究不是工具。
拼杀了大半夜的冬晴、飞飘、姜逸尘、逆蝶、紫风五人状态恢复并不理想,尤以抽干了全身气力给予梁子猛致命一击的姜逸尘最甚,进入炼狱秘洞前,手脚若是绷直了,还会颤颤巍巍。
只是时不待人,自他们潜入祭祀秘洞起,就在与时间赛跑。
除非决定半途而废,否则每多耽搁一刻,都意味着后头将多一分危险。
好在这最后一程的先锋主力并非是他们五人,而是飘影。
炼狱秘洞和龙渊峡的银煞地府类似,进出口同在一处,也唯有一处。
能靠勇气杀进去,却得凭本事杀出来。
可惜秘洞入口处的狭长通道,仅可供三人并肩行,守备即便再森严,也倍受地形掣肘。
飘影一人就如全副武装身披玄甲的重骑,前头一批批红衣教精英教众不过是排队受死的绵羊。
一经冲杀,都只是一击,心口至腋下的躯体便统统缺失了一块。
假如红衣教这炼狱秘洞真藏有恶鬼,那飘影定是专来吞噬恶鬼的穷奇!
第五九二章 霸道手段
炼狱秘洞入口段,没有九曲十八弯,也有七拐八绕。
不到三十丈的路途,当下已散落着五十余具残尸碎骸。
飘影热完身。
姜逸尘等五人也回复了七八成的战斗状态。
七人的侵入进程,终于是遇上了让他们暂时停步不前的阻碍。
阻碍在于地形。
入口段路程,少有上坡,多是下行段。
七人迎着汹涌热浪走出甬道后,所处石台实据洞外地表面已有十五丈。
姜逸尘等人无法知悉究竟往地下钻了多深,却不难判断出一行人正处于下方地段。
因为石台外沿流动着滚烫的岩浆,左右两侧皆为绝壁,唯有前方三丈开外,五丈高处可见出路。
通往上方的“阶梯”,便是五条两两相距三尺、串联上下的锁链。
可见要在炼狱秘洞里生存,轻功差不打紧,手脚一定得灵活。
别人能踩着一条锁链或是脚踏两条上下通行,你就算是趴在三根锁链上也得能爬得过去,否则可没人会帮你解决吃喝拉撒的事宜。
一行七人中,没啥平衡感的肆儿轻功最差。
这些年来习惯有坐骑和飘影代步后,懒怠了轻功练习,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但眼下需要飘影冲锋陷阵,她自然不能去当累赘。
好在还有个老实本分的小姜充当车夫,总算不需像只乌龟那样丑态毕现地爬上去。
姜逸尘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干这差事,谁叫他年纪轻、轻功好。
再说,肆儿天生五感敏锐,由她作眼,反倒能省去不少真气开启眼窍。
只是,背上压着对沉甸甸的玉兔,又有纷繁青丝挠面,更遇汗香钻鼻,姜逸尘可谓前后逢敌,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万幸肆儿的目光一直盯着上边,才未发现身下青年的双颊羞赧飘红。
就在众人行将“拾阶”而上之际,肆儿突然警觉道:“且慢,上边有人!”
肆儿一开口,冬晴四人驻足戒备。
飘影抬头龇牙,紧绷着身子,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发难。
一动未动的姜逸尘心神一颤,赶紧捏了捏眉心,摒弃杂念。
藏宝秘洞的过度消耗,加之地下高温,让他注意力稍有分散,反应也慢了半拍。
若不是肆儿和飘影洞若观火,谁先往上走去,谁都将凶多吉少。
秘洞里萦绕了一会儿肆儿清脆的嗓音,复归平静。
只余众人的呼吸声,以及石屑落入岩浆后,微弱的嗤嗤声。
不多时,锁链上端的平台上传来了几道脚步声,随而缓缓现出道道面无表情的身影。
一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双手合十,不看其头上缠绑着的红巾,宛如一尊缺斤少两的泥塑金刚。
一人似是弄丢了左手手掌,左小臂上套着头部带有三四十斤重铁锚的漆红机巧。
一人虎背熊腰,披着不合身的红马褂,坦胸露肚,垂着双臂,躬身如猿猴。
一人身着道袍,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偏偏顶着个血红发冠,颇为标新立异。
一人方脸八字胡,少了一目,负着双手,所穿灰衣勾勒着红边。
余者在这五人之后,自下看去难辨真切,只可估摸出不下十人之数。
逆蝶、冬晴、姜逸尘三人全都花费过大量心思浸淫于情报消息中,从为首五人大致相貌体征,推知出各自身份。
当初能有庖丙、秦大海这样的天牢重犯逃到丹霞山庄占山为王祸害一方,也能走漏十三死囚至阴阳谷执行斩首任务,今日能在炼狱秘洞里碰见早该秋后问斩或老死病死于天牢里的重犯、死囚乃至牢头,便也无甚稀奇了。
几人之中当数好以稚童鲜血炼丹的血道人吴志孤,及曾为皇家效死卖命的眇目牢头廖轩,二者实力最强。
其实天牢里不说每年,起码三年五载里总会走丢那么三两重犯死囚,朝廷到底寻不到那么多能人到少见天日的狱中担职,多是罚点俸禄小施惩戒,基本没有贬职杖责等伤筋动骨之举,何至于让堂堂牢头都要诈死蛰藏?
传闻廖轩惨死于追囚途中,究竟是朝廷与红衣教早有思量的阴谋,还是红衣教开出了让廖轩都难以拒绝的价码甘冒大不韪成为走狗?
可惜,此时此刻并不适宜去细究其中缘由,既然对方是拦路虎,那杀了便是。
上方五人稍稍让开身躯,现出两座“大山”。
“大山”当然是人,赤着上身,穿着红裤衩的人。
只是人壮如山,且肥头大耳,肌肉虬结,一人脑袋光秃,一人胸毛繁密。
当二人先后将自己砸下来时,那种压迫感于下方七人无异于泰山压顶。
习武者相争,总会避免让自己停滞空中太久,无从借力施展身法,成为活靶子。
但此二人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浑不在意,更甚者鲁莽张臂熊扑,就是要借势将七人压成肉泥!
飘影鲜少言辞,却能感受到对方蔑视之意,怒从心起,牙缝间迸出口气,双脚重重在锁链上踩了两下,整个人便朝秃脑壮汉正下方射去。
明明是两壮汉率先跃身而下,却是飘影最先超过一半高度,发起攻势。
飘影双手虽握有匕首,却无意以器伤人。
左右手食指中指同时扎入秃脑壮汉胸腹间的巨阙穴,双手一分,直接撕人掰山!
秃脑壮汉的两半身躯不及溅出半滴血便已坠入岩浆,直至此时众人还可听得对方如野猪被丢入硕大油锅烹煮发出的绝望哀嚎!
而在此之前,罪魁祸首飘影已通过撕扯反力挪转身躯冲向胸毛壮汉。
胸毛壮汉是想借肩肘之力,锤压死下方之人,因而身子呈头下脚上之势。
飘影来到其跟前,也未动用双匕,只是伸手搭在胸毛壮汉的后脑勺上,而后如同推车般,往前往上一送,胸毛壮汉的头便老老实实地贴靠至胸前,当即没了生息。
一力未尽,飘影又稍稍把着胸毛壮汉的脑袋朝下方石台外掰扯,而后加力下送。
就这样,飘影踩着胸毛壮汉的尸身下落。
胸毛壮汉先是砸在下方石台上,再被飘影顺入岩浆里。
死得声势壮大,所幸没溅起多少岩浆,下方六人也无须避退过远。
自上方十数人露面至两壮汉凄惨殒命,当真不过数个弹指功夫,只在飘影一个起落间。
肆儿、飞飘、紫风、逆蝶似乎已是见怪不怪,冬晴难得皱了皱眉,姜逸尘则是暗暗咽了口吐沫。
曾几何时,他也是同飘影交过手的,就在西江郡江临镇外密林中。
现在看来,彼时若非有人提前授意飘影只留人不杀人,他这条小命早便被飘影撕了吧。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运转起些许真气附在眼前。
上边已有人受不住飘影的霸道反击,准备出手了。
龙多多说过尽管姜逸尘要走的不是直剑一途,但多观摩各色各类的剑道定有裨益,尤以霸道剑最甚。
他还记得几天前洛飘零提过一嘴,天下习武者,逆势而为之最当属剑魔越驚云,其次俞乐的剑也可窥剑魔三分霸道之意,而剑道之外唯我独行的霸道,飘影绝不遑多让。
这回他可要好好看个仔细,飘影有多么霸道。
稍稍出乎意料的是,廖轩竟早早下场厮杀。
廖轩没有不带脑子地一跃而下,而是如同猛虎下山,势若滚雷。
飘影则不假思索地踏链上冲,身行快如鱼跃龙门,只是气势稍欠,不够凶猛。
正当姜逸尘心有此念,飘影的气势便骤然拔高,高可直冲牛斗!
狭路相逢勇者胜,二人同在一条锁链上相向冲杀,谁都不会退,也不能退!
下一瞬,上边双刀和下边双匕轰在一起。
二人全然无恙,身形几乎是凝滞于空中,一道无形涟漪泛开,倒教身周之物遭了殃。
邻近之处,有岩壁崩碎乱坠。
二人脚下原本还留有拉伸余地的锁链,还未见紧绷姿态,已然崩断。
连左右两侧锁链也未能幸免。
连通上下的锁链仅余两条。
刀匕分合,一瞬不停。
从始至终都是由以下犯上的飘影主导攻势。
奇怪的是,飘影出招看似鲁莽单一至极。
只攻击廖轩眉心、咽喉、胸口、腹腔寥寥四个要处,再无花样。
可当廖轩也只能跟着守这四个方向后,孰优孰劣便再清楚不过了。
二人尚在空中,方现下坠之势,已可见廖轩四个要害部位不分先后受创飙血。
兴许就在众人想要眨眼之际,廖轩的头颅被飘影从咽喉上敲下!
一场硬碰硬的较量又在倏忽之间结束。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姜逸尘大感骇然!
若说先前飘影轻松了结两个壮汉可看作大人欺负稚童,那么廖轩就算难同飘影势均力敌,也不该是这么一副场面。
在姜逸尘脑海中,二人这电光石火间的战斗,就像是一根不长眼的钉子非要钉入顽石,怎么看怎么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细看进展是意料之外的卓有成效,没成想刚有这想法时,嘎嘣一声脆响,顽石非但被钉穿,还被崩成碎块了!
姜逸尘哪能不在心底里高呼:“真特娘霸道!”
第五九三章 来都来了
飘影的霸道手段在红衣教教众看来未免过于残暴。
原先或与擅入秘洞者有一较高低之意的红衣教众群情激奋!
放弃了坚守地利、以高制低、以静制动,争先冲飘影祭出杀招。
敌阵中应是没有以暗器见长者,三人纵身跃下,或持刀,或握锤,喝声震撼,看得出来有不惜以命换命的觉悟。
一块后头牵连着锁链的重锚抢在三人身前,出自沉江叟的左腕。
敌方攻势汹汹,一时尚留滞半空的飘影,未尝没有被合众之力送入岩浆的可能。
冬晴和紫风见状不妙同时动身,二人一左一右循链而上。
冬晴先至,飘影一脚踩在冬晴肩上稳身。
紫风后到,飘影落下另一脚,从紫风肩头借力。
本已沾满鲜血的除秽双匕匕身倏地光亮如新,紧接着泛起猩红血芒,伴随如陀螺般旋转起来的飘影扶摇直上!
仿佛上下石台间凭空升腾起一股血龙卷!
铁锚当先搅入其中,附后锁链被不断扯出,不消片刻便当牵动沉降叟本尊。
紧随于后的三人如卵击石,遭血龙卷断骨剔肉,死状尤为瘆人,不比坠死岩浆好受!
还有一高一壮二人殿后,见状又惧又悔,却是回头晚矣,含恨共赴黄泉。
锚在人在、锚毁人亡的沉江叟不得不拼死一战,压箱手段尽出,仍未能阻止“血龙卷”的上升之势,身死道消。
不过半盏茶功夫,石台上十余人竟折损大半。
虎背熊腰、垂着长臂的通臂石猿庆贺大感不妙,正想问询血道人吴志孤是战是退。
见血道人一手持道剑附后,一手掐诀,双唇如墨,眉心赤红,显然已默诵秘术至紧要关头。
庆贺明了血道人这是要舍命一战,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不免哀婉叹气。
哪知还未给自己鼓完气同来敌鱼死网破,猝然听得一声闷哼!
闷哼声近在咫尺,庆贺不消想便知坏事了。
瞥头一看,果然是血道人不幸遭中。
一柄精磨细打的长剑自血道人脾脏部位斜斜贯入,穿过血道人心口位置,从其肩头刺出。
血道人闭目锁眉,仰头后栽,一命呜呼!
庆贺心下大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让自己的身躯有所掩蔽。
下方石台上,当红衣教众群起攻向飘影后,肆儿最先捕捉到血道人异动,指使姜逸尘用先前拾来的剑来了记百步飞剑。
将长剑当暗器使,实在出其不意,难怪防不胜防,血道人死得毫不冤枉。
上方石台余下之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没人能拦下飘影登台,后续者接二连三,他们只能死战!
死战,不像是拼死一战,而是送死。
即便有通臂石猿和瘦金刚压阵,那六人都没能在飘影、紫风、冬晴三人手下撑过十息。
直至双足在上方石台上落定,姜逸尘仍觉恍惚,说好的炼狱秘洞皆是强横之辈呢?
难道真是因飘影之霸道,教炼狱强敌肝胆俱裂而一溃千里?
姜逸尘一边打量着秘洞前方三条岔路的情形,一边不经意地扫了眼飘影。
不料对方洞察力敏锐,歪过头来看向他。
姜逸尘没法装瞎,回以尴尬一笑。
这个比他年长一轮之人,皮肤略显病态苍白,若非细看不易发现些许额纹,便也不觉其成熟。
飘影五官硬朗,棱角分明,本被肆儿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过颈长发,在一夜奔波厮杀后状若鸟窝。
看来霸气痞气兼具的面庞,因不苟言笑,常僵着个脸,只剩冷气。
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肆儿唤其阿影时,对方双眼就会眯成一线,笑意暖人。
对于飘影的过去,姜逸尘知之甚少,仅知与石府素无瓜葛。
毕竟听雨阁成立年月尚短,且从未被姜逸尘视作敌对方,是以从未深入挖掘过阁中各成员底细,所掌握的情况与其他帮派谍报部门相差无几,回阁后有暇他定要仔细了解了解,洛飘零是如何将这么个不世出的强手招徕入阁的?又或者是背上这位肆儿姐的功劳?
姜逸尘短暂的出神功夫,也是众人为数不多的喘息时间。
上部石台连接有三条石阶通往炼狱秘洞深处,自此之后是何景况,兜率帮和埠济岛都未能明确告予姜逸尘,说明那位能将祭祀、藏宝秘洞几乎摸透的能人也止步于此,显然对方也没把握再往里深入后能否全身而退。
回过头来看,那五十余精英教众不堪一击,未尝不是受限于狭隘空间,无法尽展众势之力。
血道人、眇目牢头等十余人未给他们带来太多阻碍,或有轻敌之嫌。
仅是驻守秘洞前部之人,无不有名有姓者,更无泛泛之辈,炼狱秘洞强手成分几何,可见一斑。
祭祀储物、藏宝存银、炼狱藏人,从前端这小半程路途看来绝非虚言。
古有豪阀大族千金养士,而今红衣教所为亦如是,只是这里养的士是死士。
七人入洞开杀后,秘洞警报便已拉响,否则也不会有上部石台这些人守株待兔,适才动静也足矣引来更多死士的如潮反扑。
约莫三十息之后,三条石阶上共有百余红衣教众冲杀而下。
此番来人单打独斗或不及先前那十余江湖死士,可结群而战的冲击力比起前两拨守备只强不弱。
上部石台本不算小,勉强可容百人站立,又如何能容百余人在此拼杀,无非是不断挤占听雨阁七人所立空间罢了。
七人宛如扎入海边的礁石,经受着红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往后退去只会堕入炼狱粉身碎骨。
红衣如潮、人头攒动,除了方才背着肆儿的姜逸尘二人尚一处,其余人很快便被分割开来,无法相照应。
视野中没了肆儿的踪迹,飘影越打越焦急,可越焦急越是不敢发力,生怕没能收住势头,误伤友方,反而淹没在十余红衣教众的围攻中。
好在肆儿集中生智,也亏得姜逸尘艺高人胆大,让肆儿站到其双肩上,高立敌群,引导着茫然无措的飘影杀出重围,汇合起阁中众人。
一炷香后,又一场酣战落幕。
红衣教百余来人尽数授首,姜逸尘七人则或多或少再挂新彩。
上部石台伏尸满地,流血潺潺,坠入下方岩浆中,嗤嗤声不止。
见众人先后调息完毕,逆蝶顾不着灰头土脸,拿衣袖拭去满额汗水,问道:“如何,还继续么?”
前路未知多远,前敌未知多强,此去未知有多么艰险,现在还来得及选择退去,逆蝶这是在征求大伙儿意见。
岂料半晌无人出声。
逆蝶视线逡巡,这才发现在场多是少言寡语之人。
而肆儿在这高温环境下也显得精神不济,无怪乎没人应答。
正打算再问一遍,听得本是瘫坐在地的紫风扬了扬手,坐直了身子,说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杀个痛快!”
第五九四章 红衣十堂
红衣教分天干十堂在当今江湖上或许人尽皆知。
但三十年前的红衣教不过是个中流教派,还待悄然崛起,人数更不成规模,便也只由三个堂口撑起教派运作,是以甲、乙、丙三堂相较其他七堂内部架构要完整许多。
说是七堂,实为六堂,毕竟辛堂已被道义盟连根拔除,名存实亡。
甲堂侧重掌管教派机要、定规制令、传达教主之命、代教主监管教中事物,所作所为基本上都代表着教主的个人意志。
乙堂负责造船、修船、行船乃至通河等一切关乎漕运事宜,几乎是承揽了教中所有脏活累活。
丙堂主掌教派财政大权,同时兼有购租土地、建设码头仓库的职责。
丁堂本掌人事及刑罚,后因职权过重,刑罚权被分予庚堂,且不再过问各堂口基层人事的招纳裁撤,新承教中医药事宜,负责教众伤病养护。
戊堂主掌暗杀,原与专司情报的己堂相辅相成,中州外夷之乱后与九州四海及道义盟暗中交锋不断致人才凋敝,转由后者接管暗杀事务。
也正因此,彼时堂堂戊堂堂主沙庆才会因无所事事被红裳遣往西山岛刺探情报。
庚、辛二堂都是为保障庞大教派运转而设的经营生产堂口。
庚堂主司教中流通业,涵盖除漕运之外,一切走镖、贩卖等商品来往事宜。
辛堂主司教中固定资产,打理田业、农产、酒酿等事宜。
随着丁堂分权,辛堂覆灭,庚堂的权柄越来越重。
壬堂主司锻造兵甲,兼布局外战内卫之责。
癸堂是丁堂的额外补充,主为招募劳力所用,暗行招贤纳士之举。
各堂口所辖渡口港湾人力短缺无法自行招纳填补时,便由癸堂统筹调派。
各堂口供养的打手死士也多是由癸堂靠各种手段笼络而来。
十堂之中,癸堂所涉人事无疑最广最杂,却也最为良莠不齐。
癸堂特有的权利便也应运而生。
红衣教教规中,十堂堂主、副堂主及护法,若有死伤不得不增补更换,均需教主亲自任命。
然则,随着红衣教规模越来越大,这些堂口的重要职位还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
几任教主都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没有合适人选便虚席以待。
更有甚者如现任教主红裳,自打辛堂被道义盟所灭后,不仅下任辛堂堂主迟迟不见上位,更是连整个堂口的职权都给挪给庚堂。
癸堂的特权在于,设有堂主一员,副堂主四员,护法十名,为十堂中职务最多。
其中只有堂主及一个副堂主之位需经教主认可,余者都可由强者竞之,教主不再干涉。
故而癸堂中的高职历来不怕空缺,随时有人跃跃欲试取而代之。
人数上位列其次的是己堂,消息情报网的建立没有大量暗哨眼线为基础,根本无法铺展开。
紧随此二堂之后便是庚堂,毕竟任谁看来,除了甲堂有近水楼台及狐假虎威之便外,最得“宠”、最为位高权重的莫过于庚堂,职权多,常意味着需要更多人手劳碌。
相比起端掉己堂老巢斩去汪硕左膀右臂,强闯藏宝秘洞剿杀梁子猛才足够称得上让红衣教伤筋动骨。
梁子猛无情却能通情共情,教中任何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摆放到其跟前都能透过现象直视本质,庚堂七使照梁子猛所断轻易可将一碗水端平奖罚分明,各堂自上而下无不对此心服口服。
七使去其二不打紧,五使还能撑起庚堂的正常运转。
可梁子猛一死,原本私下行事便极为乖张的五使共存都成了问题,谈何服众?
等同于垮掉了大半的庚堂,还凭何来管束其他堂口的作为?
即便平海三大秘洞不遭曝光,红衣教教中势必会因梁子猛之死乌烟瘴气一阵子,更何况听雨阁七人还没打算罢休,不但要将红衣教的狼子贼心昭告天下,还要尽可能地重挫这个庞然大教暗藏的力量。
听雨阁七人没有耽搁太久,达成一致意见,选择继续深入。
当然,不管作何选择,他们都不能分散战力,必须合兵一处独闯一线。
一来,离天明所剩时间无多,他们不大可能走遍炼狱秘洞各个角落,将此地之人扫荡一空后,还有充裕的时间从容退身。
二来,便是能最大程度节约体能。
红衣十堂不似天煞十二门各门不论规模大小基本五脏俱全,职能相对有限的各堂之间联系自然要更为紧密,即便偶有摩擦,也不会互生嫌隙,深谙唇亡齿寒之理,不至于见死不救。
不论听雨阁选择从哪路闯入,其余两路必然会从后包夹,让他们腹背受敌。
如此于听雨阁众人而言,亦可算是以逸待劳。
三来,若依常理,居中者为尊。
既是强闯龙潭,如若所屠之龙不是最强的那条龙未免可惜。
只要红衣教不特立独行,那么镇守中路者便是强龙大鱼,杀之最赚。
……
……
炼狱秘洞越往深入,越呈上行趋势。
虽离熔岩面渐远,可脚踏实地之处便越少,多为靠钩锁相连的贴壁窄道。
窄小处均需侧身而行,最宽处不过可容两人并肩站立。
钩锁跨越距离皆在一丈以上,最长之处有十丈,以五条锁链为桥。
莫要说手脚不够伶俐者无法在炼狱秘洞中生存,擅入者没有好的轻功身法来此也与寻死无异。
所幸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亦无条件埋设什么暗箭机巧,否则七人一路行进,便是没有强敌阻路,也得耗费不少精力做防备。
不知又深入了多少里路,七人遭遇了三波共六十人的守备,又来到一处锁链长桥前。
这是条独链桥。
锁链理所当然只有一条,但有手腕粗细,长达二十丈。
对岸地面略低丈许,是个在这熔岩洞中难得一见的规整八角石坪,形似八卦台。
八卦台所占面积并不小,至少自二十丈外看去已占据了大半视野。
而两岸之间,除了孤零零一条锁链外,便是十丈深处将整个洞窟照亮布红的滚滚岩浆。
这让姜逸尘不禁联想到晋州城外同样以一条粗壮锁链连结天险的凌霄渡。
姜逸尘不开眼窍全然无法观知对岸详情,好在干脆赖他背上的肆儿自觉充当解说,言无巨细。
肆儿撩开遮挡住视线的青丝,妙目圆睁,啧啧道:“这回来得应是高手了。”
“有十个人,噢不,是一、二……六人。”
“那四具黑物看似棺椁,可规格偏小,想必用来装那四个怪人的。”
“那四个怪人,嗯,看来确实不是人,由站在他们后边的四个黑袍人控制。”
“我明白了,那四人竟是偃师!”
“不会是新近偷师诸神殿那个善始的吧?”
肆儿轻轻拍着姜逸尘右肩,笑道:“对面那姑娘倒是长得不错,身高与你正合适,也就是天天搁这烤着,皮肤难免黑了些,一头发辫蛮符合小夏嘴里常说的故国风情,只是坠着那么多小玩意儿不嫌脑袋重么?”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就连飘影都微微翘起嘴角。
姜逸尘则大感汗颜,这肆儿姐那都好,就是太活泛热情了些,他实在吃不消。
幸而肆儿很快观察到了新目标,雀跃道:“欸,那位小哥可真是美男子啊,所谓丰神俊逸应也不过如此!”
飘影一听面色即沉。
逆蝶不由抹了把汗,轻咳道:“那位还是算了罢,你绝不会想知道这俊哥儿的皮囊是怎么来的。”
第五九五章 分散对敌
肆儿啊呀一声,手掩双唇,缩了缩脖子。
目光只在那位肤色白里透着淡青、面部轮廓格外清俊、颇有玉山峨峨、孤松夭矫之姿的俊哥儿身上狠狠拧了一把,便不再留恋。
她将视线重新锁定在那位古铜肤色、绑扎着满头发辫的女子身上。
非是同为女子要相较美貌而特地关注,只是对面之人隐以此女为尊,想必实力最强,不由惹人瞩目。
那女子五官端正,眉眼鼻嘴相对突出,显得立体也极富侵略性,身着藏青短打衣裤,双臂藏于血红齐腰披风中,扮相观来委实怪异却难掩英姿。
虽难看个一清二楚,但早在石府之时足迹便已遍布大江南北的肆儿哪里看不出这女子不是什么西域美娇娘,而是来自北地,更可能是流淌着瓦剌之血的虎狼烈女。
“范武君,癸堂武护法,生于瓦剌,长于北地,为何投身来红衣教不得而知,精于拳腿近搏,空手不惧白刃。”
“解伊,癸堂诡护法,一人千面,身法诡谲,那对偷天换日手最擅长生剥人皮。”
“至于那四个偃师,此前倒是从未听闻。”
逆蝶简明扼要道明两个护法身份,先前一路能撞见诸多诈死多年而见不得光的江湖人士,已不难看出炼狱秘洞多半是归属红衣十堂中的癸堂管辖,对岸严阵以待者是癸堂护法便也无甚意外了。
肆儿闻言心中已有计较,一改戏谑姿态,郑重其事道:“偃甲以金木石制成,代人为战,至巧至灵,可偃甲毕竟没有生命,材质再如何精良,制作再如何精细,若无偃师的精巧操持还是白搭,若所料不差,那四具偃甲定然无法与偃师相去过远,偃师除了操控技巧外,轻功身法也应属上乘,否则小命难保。”
说到这,肆儿顿了顿,笑道:“不过,这些花里胡哨之物最怕被蛮力打回原形,阿影,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听到“阿影”两字,飘影那僵硬如冰的脸霎时春风化水,双眸眯成一线笑若弯月,认真地点了下头,身影便如箭矢般射出,飞掠渡桥。
下方二十丈尽是融身熔岩,无人干扰之下过独链桥都可谓凶险万分,不容半点马虎,而癸堂护法拦在彼端,既是以逸待劳,也是借天险向听雨阁众人施以强压,若无飘影蛮横不讲道理在前开路,即便是勇猛如急先锋的飞飘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安然横渡。
姜逸尘落后十步紧随而上,肆儿那未尽之言只有飘影心有灵犀,但肆儿同时拍着姜逸尘肩膀做出行动指示,又是两柄拾来之剑塞入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便是不懂也懂了。
偃甲不惧伤不畏死最是难缠,本是拦路利器,可碰上飘影就如螳臂当车不堪一用。
倘若对方眼力见不够,势必凭白浪费一两具偃甲。
倘若对方眼力不差,又有谁敢登上独链桥直面飘影,来个一夫当关呢?
癸堂给他们出难题,有飘影在此,他们自可将难题奉还。
而不论癸堂护法作何抉择,飘影和姜逸尘都能当先到达对岸,余下之人便可轻松过桥了。
听雨阁众人总打趣肆儿三脚猫功夫是个拖油瓶,可偏偏谁人出行都爱带上肆儿,不嫌弃其累赘,除却因为带个言笑晏晏的美人同行可赏心悦目又不乏趣味外,还不是想仰仗那对如炬慧眼。
洛飘零曾笑言,江湖上有以观察力列名排榜的话,无人可出肆儿之右。
且不说肆儿与飘影间性格互补,单是二人的特质放在一处便可称得上天作之合。
无怪乎这炼狱秘洞一途行来至今毫无滞碍,好比乘风破浪!
就在姜逸尘思绪飘摇间,飘影已率先登临彼岸,从始至终无有人阻。
肆儿见状哂笑道:“也难怪无当关之夫,这几人不是不人不鬼,就是纯娘们儿!”
似乎是为了回应肆儿的嘲讽,四个偃师就要操纵偃甲朝姜逸尘包夹过来。
只是他们对没自己已然暴露在危险之下一无所觉,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向来是相互的。
他们在盯着别人,另有其人在盯着他们。
本是冲向范武军的飘影步法疾变,身躯一个转向直往其中两具偃甲扑杀而去。
两位偃师猝不及防,双手疯狂舞动意图扭转形势。
尽管没有亲眼见证过那手持双匕的冰块脸如何残暴难挡,但从对方一身腥味还有带头冲锋的架势来看,绝对非偃甲可以匹敌的,如若不然范护法也不会制止他们上锁链动手。
两具偃甲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后飞掠,对应两位偃师也在不断调整着各自身位。
仿人而造的偃甲固然不会因姿势怪异有何苦痛,却或多或少影响了移动速度。
其中一具偃甲的脚尖在地面上拖滑了近三尺距离,也就是这三尺距离,让飘影快步赶上。
除秽双匕扎入偃甲体躯中心,再往两侧分开,偃甲随而一分为二!
这与飘影手撕秃头壮汉的手段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于飘影不是徒手完成此举,所撕之人也非人。
正在众人目睹暴行之际,两柄长剑间隔一瞬飚射而出。
百步飞剑出自姜逸尘之手,目标直指两个偃师。
一剑正中偃师眉心,另一剑被堪堪避去大半,只削去了那位偃师的肩头肉。
偃甲被毁的偃师没有偃甲拖累侥幸逃过一死,可没有偃甲为战,其存在价值已大打折扣。
二十丈余独链桥无人敢拦,对方一上岸就毁甲杀人,癸堂护法几乎颜面扫地,依然不见有像样的回击。
飘影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他而言,杀得越快,肆儿和大家越是安全。
他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另两具偃甲,可惜的是对方躲得远了些,而且有讨厌之人挡住了去路。
范武君挡住了飘影去路,在此之前,范武君冲那肩头受伤的偃师喝了声“赶紧滚”。
她不仅要那位偃师赶紧滚,还要那偃师滚快点!
飘影在江湖上实在寂寂无名,久居炼狱之中两耳不闻洞外事的范武君摸不清这伙人来路,只知自对方七人闯入秘洞后,警报及时传遍秘洞,各条防线悉数到位,另两边亦没少遣人驰援,饶是如此,七人还是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杀了过来。
就此看来,仅凭她和解衣,还有几具尚在试验阶段的废甲,又能强撑多久?
再不去把那对嗜睡副堂主揪醒,到时候就只能来给他们收尸了。
范武君愁肠百转,秀眉斜飞,面色似也连带着又黑了几分。
但见其披风鼓动,富有肌肉的手足快速挥摆起来,全然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
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这对拳脚,配合余下两具偃甲的策应骚扰,来同那双匕男子周旋了。
直到独面对手,范武君才切身感受到那霸道凛冽的杀机。
她也知道轻撄其锋殊为不智,可事到临头,再想退却无疑死路一条。
她闭上了双眼,打算用最野性的本能来驾驭躯体对敌。
只见其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在半空中划出半弧,头下脚上,让开对方刺来的匕刃,又以一记右鞭腿拍向对方脑门。
飘影及时收势回招,也只得抬肘格挡。
未待飘影做出下一个动作,范武君左腿膝撞已瞅准空档轰向其右面门。
飘影干脆顺势朝后倒身,右手手中匕刃调转锋芒,捞向范武君右脚脚踝。
范武君则绷直左腿将匕刃踩下,紧贴于飘影右腕,阻其反攻态势。
不错,粗粗三回合交锋,范武君抢占上风,陷飘影入缠斗之势。
另两名偃师目光能跟上二人节奏后,也逐渐尝试着伺机发难,倒是同协同范武君暂保性命无虞。
一旁解衣也与背着女子的青年剑客游走交斗起来,不落下风。
而对岸,本该纷至沓来一锤定音的四人竟为追兵所阻。
听雨阁众人被迫分隔两岸、分散对敌!
第五九六章 震撼炼狱
嗤嗤嗤。
沉寂数百载的火山今夜频频被撩拨虎须。
往常偶有坠石落下化为飞灰,这盏茶功夫里坠石却似火锅佐料般刷刷抖入。
甚至还有三人伴着惊惧而绝望的哀嚎吼叫堕入炼狱红渊,只是蜷虾丢入沸锅中至少留有熟得红通的虾肉,而那三个可怜人则将尸骨难存。
许是历经沧海桑田,闭关已久的火山仍任熔岩静流,只由深达一十八丈的岩浆面层蒸腾起白气,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洞中之变。
然而,借光自熔岩的整个洞窟不再红得亮堂喜庆,反倒像是被氤氲之气笼罩,更趋近于神鬼传说中真正炼狱的格调,暗沉、煞红、诡异……
距熔岩面十余丈高的铁索两岸战况皆显焦灼。
炼狱秘洞内分天、地、火三牢,天牢居中,地牢火牢分居左右。
听雨阁七人择中闯入,正是炼狱中最紧要的天牢。
早先各遣人手来援的地牢、火牢两路护法迟迟不见有人回禀细况,恐生大变,坐立不安,终于率众而来。
火牢的蛇、蝎护法齐至。
地牢狐护法留守,虎护法赶来。
共领五十红衣教众不要命地抢拦在独链桥前,力阻冬晴、飞飘、逆蝶、紫风四人渡桥。
比起其他堂口的护法来说,癸堂护法不但人数多,且更替频繁。
逆蝶事先能认出八卦台的两个已属不易,这回则对蛇、蝎、虎三名护法一无所知。
如果姜逸尘还未渡桥倒是能碰上个老面孔。
一个本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面孔。
蝎护法红玥。
姜逸尘初出西山岛,去往菊园前破获的千竹林酒坊案,酒坊老板娘便是红玥。
红玥本为用毒高手,千竹林酒坊的密谋事发后,被沙庆救走。
在沙庆调教下,其实力算不得突飞猛进,确有不少提高,再加上一身用毒的本事,力争上游成为一名红衣教护法倒也不难。
唯一有些意外的便是红玥竟没跟着沙庆入戊堂,而是成了癸堂护法自困于此。
不过真要让姜逸尘瞅见红玥,少不得忧心戊堂堂主沙庆会否也亲自坐镇炼狱秘洞。
秘洞中的护法在入洞后便极少踏足外界,对江湖之事也知之甚少。
是以,这场较量对双方而言都是场不明底细的遭遇战。
不同的是,冬晴四人是孤军深入,而三名护法还有兵强马壮的手下。
他们不难判断出要想全歼这七名擅入者,必须抓住对方分居两岸的时机。
为强留冬晴四人,五十位红衣教众在三名护法指挥鼓动下可谓是不遗余力。
先是毫无顾忌地仗着人多势众冲散冬晴提前布下的毒阵。
后有冲锋在前者既以己躯受毒拒毒,又不惜献身扑敌阻路。
终是用十余条性命在独链桥前堆起一座人形坟包。
听雨阁四人心知强渡不得,只得耐下心先将来敌杀尽。
四人情势显然不容乐观,非但要以寡敌多,还得企盼着莫要有援兵再至。
丧失主动权意味着多了几分性命之忧。
冬晴几番妄图以一己之力打开缺口,助己方一二人至彼岸先借人数优势压垮对方,再折返回援。
怎奈才将一名红衣教众摔下悬崖,便已有人前赴后继填补漏洞。
如此再三,冬晴渐感力不从心,只能与其他三人合力一处形成僵持局面。
但这局面无疑正中红衣教下怀,单打独斗他们难是对手,可他们不缺人手来打消耗战。
毕竟这是在他们地盘上,狐护法和双生副堂主也未现身,拖得越久,来敌越容易被拖垮。
相较而言,对岸八卦台战况要更为明朗,局面也较有利于听雨阁。
原本八卦台的地面极为平整,除却留有自洞顶砸落的碎石未清扫外,没有任何结构凸起凹陷。
可在盏茶时间后,八卦台地面已是东裂一深坑,西翘一岩块,好似刚开垦平整过的农田被过路巨兽肆意践踏,毁坏成未经雕琢的野地。
不少拳头大小的凹陷是飘影冲刺踩踏而成,至于那些较大的毁损则是范武君拳腿击空所制。
除此之外地面上滴血成线,若能从三丈高处俯瞰,或能瞧见以黑红色笔墨写就的狂草。
大部分血是范武君的血,极少数源自飘影。
范武君竭尽所能让飘影的除秽双刃无法展露锋芒,经过百回合往来后,飘影一恼,干脆以拳脚对拳脚硬刚。
尽管范武君不枉为红裳唯一认可的癸堂护法,可专攻拳腿之术的她到底还没法在功法和肉身上占到飘影分毫便宜。
同样是拳腿撼肉敲骨的贴身相搏,对于范武君而言却是伤敌远小于自损的买卖。
她的手脚躯干上很快淤青连片,而她又强咬牙硬撑不减攻势。
不多时淤青鼓胀处便爆裂开,淤血肆流。
若非还能利用发辫上坠着的九眼石、箭簇这类锐器伤敌,否则飘影身上顶多就添几块青紫而已。
偶趁暇瞥向二人交战状况的姜逸尘不禁想到了逆蝶之妹恋蝶,换成恋蝶来,与范武君二女或能战成一团三天两宿难分胜负,可惜范武君的对手是飘影,终非是其可力敌之辈。
随着失血渐多,范武君的面色开始向苍白转变。
就此看来倒不失为沙场上的清丽女帅,但飘影可不会对她怜香惜玉。
一名偃师太过专注于此处战局,遭悄然欺近的姜逸尘灭了口。
余下唯一偃师兔死狐悲更重自保,顾此失彼之下对于范武君的帮助便也杯水车薪。
范武君唇角溢血,嘴中齿缝间也毫无意外被血水充斥。
她已对疼痛感到麻木,几乎是切断了自己的痛觉顽抗飘影。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另一端,姜逸尘和解伊一战最不显激烈。
除了初时的试探互有往来外,姜逸尘以剑之长攻解伊双手之短,基本占据了主导权。
无奈得势却难转化为胜势,解伊多能从容化解力保无恙。
姜逸尘剑法卓绝,赤手空拳的解伊十剑却可躲开九剑。
但其中只有一两剑是解伊靠身法完全避开的。
余者不是被对方突然隆起的筋肉卡住,便是被鼓荡起的衣袍掸开,更有甚者是顺着剑锋来向往身体里塌陷内凹的,简直不可思议!
背上的肆儿拍着肩头奇道:“小逸尘看明白了没,这俊哥儿所学也很是驳杂呀。”
姜逸尘出剑稍缓,点头道:“嗯,瞧来既有江湖卖艺常见的收筋缩骨功,又有类似少林绝学的袈裟伏魔功。”
肆儿道:“还有还有,还有和收筋缩骨功相对的壮身健骨术。”
姜逸尘也好奇道:“噢,还有这种奇术?”
肆儿道:“嗨,还不都是为了混饭吃瞎折腾出来的玩意儿,本质大差不差,讲究松弛皮囊、筋骨巧移,笼统说来都是缩骨功。”
关于缩骨功,姜逸尘并不陌生,在杀手之道他师从韩无月时,便学过诸多相关技能。
乔装改扮以易容术为基,辅以拟神仿态,能在一定程度上以假乱真。
倘若兼有上乘缩骨功,便可一人化千人,乃至颠倒众生。
只是缩骨功关乎人体骨骼经络,非是自幼长习,局限性极大。
便是堂堂杀手宗师韩无月在此道上也仅是堪堪入门,姜逸尘只算是学了点皮毛。
能像解伊这般收放自如的,姜逸尘生平仅见。
久攻无果,姜逸尘愁眉紧锁。
对岸冬晴四人被众多追兵绊住恐难久撑,他或者飘影都得尽快了结对手,打开局面。
他不再剑剑紧逼,每一击都给解伊留出几处反击空间,以期对方主动攻上来,让他来反寻破绽。
解伊却不上当,虽见范武君情况不妙,可眼下自己若失守,不仅性命不保,也会加速败事。
还是一字之诀,拖,为上。
肆儿看穿解伊意图,欢快地拍打着姜逸尘肩膀,吃吃笑道:“小夏也会点粗浅的缩骨功,以前还扮过次歌姬,喉部肩宽能保持女子水平持续半个时辰,声音模仿得更是一般无二,就是胸臀易露馅。传说中那些缩骨高手能缩阳入腹大半天,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这本事?”
姜逸尘听言手中剑都顿了一顿,那画面怕他是不敢往下想了,嘴上却接着道:“肆儿姐可别忘了逆蝶说过这家伙一人千面,善剥人皮,江湖上没多少人知晓其真面目,不管扮谁想必都是惟妙惟肖,而且这家伙在江湖上号称‘****’,想来若不是生来极丑,何必到处搜刮那些好看的皮囊来妆点自己?”
言语相激下,解伊有所动容,微微翘起嘴角阴柔笑道:“你小子也就是瘦削点,瞪人时瞧来有几分冷酷之意,再无可取之处,倒是你背上这位,是个熟透了的美人,现在观来是绝色,若是老去委实可惜,不如让我摘来享用,我一定会让你这副美丽容颜长久留存下去的。”
说罢,还故意拿如白玉双剪的手指在嘴边一舔,目露馋色。
肆儿见状,眼如针扎,美眸眨个不停,最终还是以袖遮面,跳下姜逸尘的背,斥道:“不堪入目,恶心至极!真是叔可忍,婶婶不能忍!小逸尘,打断他的狗腿,不,先折了他的手!”
背后一轻的姜逸尘,脚下立马生风,伴着一声“好咧”,身影一闪,倏忽间贴近解伊。
解伊全然忽略了姜逸尘一直是在负重而战,也就没法料见对方眨眼骤至,心下骇然,面挂白霜,双目凸出,再瞧不出半分翩翩君子的模样,而形似个披着人皮行尸走肉的活骷髅。
知道大祸临头的解伊再想撤步退身为时已晚,右手被姜逸尘攫住。
缩颤连连,摆脱摆脱不成,反制反制无功。
江湖上以手兵名列前五的紫魔手和象臂都死于姜逸尘剑下,遑论一对实力名气都远不及前二者的偷天换日手,更别说姜逸尘还有天殇折梅手傍身。
撕拉!
姜逸尘欲擒故纵让解伊挣脱逃身,在最后关头断去对方一臂。
偷天换日手仅余其一。
剧痛和恐惧让解伊一时失神,姜逸尘却没给其留有任何喘息余地。
近身撩剑挑断解伊腿脚双筋,让其跪伏在地,臂膀往后折,小臂往外折,手掌往后翻。
饶是解伊缩骨功大成也经不住蛮横的生掰硬扯,一臂与身分离之后,余下一臂肩、肘、腕处关节尽断,直接被凹折为三段。
解伊蜷曲着身子在原地打转,哭嚎残喘不停。
许是齐臂断去的伤痛不及筋断骨折,又或许是已无力翻转身躯,只见解伊右臂断口处精血汩汩流出,地面片刻间便被血水晕染。
今夜之前姜逸尘未曾与解伊谋面,却听闻过不少“****”的事迹,他没立即要了解伊的命,只让对方在死前多感受感受那种可类比生剥人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痛。
解伊彻底失去战力,姜逸尘马不停蹄,袭向最后一名偃师。
再无他人当屏障,那偃师仓惶撤回偃甲做防,已难阻姜逸尘一剑透心。
正当姜逸尘准备向范武君发难时,听得肆儿焦急喝道:“小逸尘,躲开原地一丈之外!”
姜逸尘依言以一计流星剑往肆儿所在方向窜去,顺带拉扯走肆儿,去至八卦台边缘。
轰!
就在二人后掠途中,姜逸尘原先站立之处,被砸出半径足有一丈的深坑。
整个八卦台像醉酒跌倒的壮汉,好一阵晃动。
甚至还有一定幅度的倾斜。
牵连两岸的锁链来回摆荡后,往下垂了一尺距离。
无数碎石坠下,啪啪嗤嗤声响交织成片。
姜逸尘相信如果再来一次,这八卦台难保不会往底下岩浆那倾倒。
八卦台上亦是因此剧变,撼动起丈高蔽眼尘土,局势莫测。
好在飘影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而肆儿被足够警惕的姜逸尘及时带离危险中心。
未待尘土落尽,依稀可见飘影已受迫与范武君拉开距离。
半空中一条长不知几何、胳膊粗细的黑影连连探啄向飘影,却无一能摸着飘影半片衣角。
而飘影带着粗长黑影兜了个圈子后,再次将范武君锁定为目标。
粗长黑影如巨蟒,瞧来可怖,移动并不迟缓,却如何也追不上飘影。
适才全身心投入战斗的范武君甫一脱险又陷绝境,强自绷紧精神,无奈四肢如灌铅难听使唤。
当飘影寸劲叠加的匕刃递来时,范武君只能做出毫无意义的格挡动作,双臂连同心口瞬间被洞穿!
救人不成反害人。
尘土渐散,视野渐清,黑影现真容。
那不是什么巨蟒,而是质地精良、头部打磨有无数疙瘩的锁链。
能如此灵活驱动长链,单凭膂力远远不够,其人内力之深厚必可摧动九座重鼎!
而方才巨坑中心也现出一浑圆身躯,如投石般在姜逸尘瞳孔中飞速扩大!
来敌身份昭然若揭。
——癸堂中分明有两人却只占据一个副堂主席位的双生刽子手。
林涛,孙壮!
第五九七章 双子堂主
江湖素来不乏怪人怪事,让人觉得自己还算是过着正常日子的正常人。
现在如此,以前更不外如是。
曾有对孪生兄弟刚从娘胎里出来便被两拨身份迥异的人掳走,被培养长大、倾囊相授的目的就是为见证兄弟俩的骨肉相残。
还曾有两对结拜弟兄因战乱突来,各自妻儿流落异邦,两个自幼便没了亲生父亲的男孩成长为少年后,分别拜师七个老怪和七个道士,本该情同手足的二人相行渐远,一个成了匡扶正义保家卫国的大侠,一个却走上歧途死于非命。
千百年间,诸如此类的兄弟事迹不胜枚举。
而在红衣癸堂中,也有这么对兄弟故事值得一书。
约莫三十多年前,中州江湖上有对声名不显、善辨人相的老怪物从天南地北各盗走一襁褓男婴。
这对婴孩间,哪怕扯上各自父母祖宗十八代,恐怕都难有任何血亲关系。
未来将长得高矮美丑都难以预知,偏偏这俩老怪物就认定这对男婴长成后必定一模一样。
而后这对男婴便被两个老怪物带到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喂养吃食、培育身骨、教授武学。
两个老怪物希望能培养出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怪物,以一种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祸乱天下,借此让所有人都能记住他们俩的名字。
可惜两个老怪物对自己寿元将尽没有清晰的认知。
一日,在两个小怪物摔跤玩闹之际,这对老怪物竟同时撒手人寰。
一辈子都没能把江湖给活明白的两个老怪物甚至没来得及将各自意志灌输给两个十岁孩童,更谈不上教导两个小怪物如何为人处事了,最常挂嘴边的话则饱含着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你二人今后在江湖上,一个当是外功无敌,一个则是内功绝世!”
好在两个孩童早已异于常人,也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相互扶持着长大。
又过了十年,异父异母的兄弟俩果然如两个老怪物所言长得毫无二致,继承了两个老怪物的姓氏,林与孙,相伴走出大山。
只是,不谙世事的孙林二人尚未在江湖上翻腾起多少浪花,便莫名其妙地被收入红衣教,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副堂主。
……
……
有人说过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即便形状色泽如出一辙,叶脉纹路却不尽相同。
两个人的外观、行为再如何一致,内在性格、思想也绝难如一。
就像听澜公子和顾怜。
当初姜逸尘在晋州城中没能从外貌上将二女区别开,而今也分辨不出林涛和孙壮哪里长得不同。
二人均是一身古铜色粗肉顽皮,须发旺盛交缠,头大如熊罴,四肢则略显短小,腰头上紧勒着红裤衩,余处不着片缕。
整体观感可说是壮若滚石。
所幸姜逸尘知道这个以几身当武器朝自己砸来的家伙只会是孙壮。
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安敢称外功无敌?
姜逸尘最头疼这种角色。
上一个让他如此头疼的对手,是幽冥教的嚎判官,卢昊。
卢昊的罩门在嘴中,姜逸尘付出一身伤痛才诱其开口受死。
孙壮的罩门却没那么明晃晃,否则当年那姓孙的老怪物可就完全白费了功夫。
头疼归头疼,眼下飘影被林涛看住,冬晴等人还未突破对岸红衣教众的围追堵截,作为唯一活子的姜逸尘还是得开动脑筋来和孙壮周旋。
姜逸尘重新背上肆儿,地面上同时浮现出一道阵法,二人随着粉芒一闪而逝,现身两丈开外。
目标物消失并未让如投石呼啸而至的孙壮直接滚落八卦台,坠往岩浆中。
那“球人”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驻足于八卦台边缘。
鼻孔哼了口粗气,再次向姜逸尘和肆儿发起撞击式冲锋。
肆儿敏锐地捕捉到孙壮落足处地面出现的龟裂情况,耳语知会姜逸尘。
姜逸尘暂无良计,只得沿着八卦台边缘遛起来。
听吕风说幽京的权贵子弟喜爱遛狗,他这是遛“球”吧?
毕竟人遛狗总被狗儿拉着走,他被“球”赶着走,也算是异曲同工嘛。
一时间八卦台上呈现出这么几副景象,姜逸尘、肆儿带着孙壮在八卦台边缘溜圈儿,飘影转躲反攻频发侵袭却被林涛锁链屏退在两丈开外,受此搅扰,碎石破棺和零落陈尸翻来滚去不得安宁,气若游丝已处弥留之际的解伊精神与肉体仍饱尝折磨……
过不多时,被追袭大半圈的姜逸尘对肆儿说道:“肆儿姐,你和飘影先去对岸,这俩我来遛。”
肆儿哪能听不出姜逸尘是在故作轻松俏皮。
可就眼下这状况,不主动求变,拖得越久于他们越不利。
当务之急是扫清对岸障碍,再合众人之力来解决这对副堂主。
问题在于谁去谁留?
飘影固然比姜逸尘生猛且体力更佳,奈何没有肆儿盯着,飘影不懂迂回,和这两坨不同一般的“肉球”硬碰硬少不了多吃亏,而若背着肆儿,恐怕还不如姜逸尘来得游刃有余。
尽管明了姜逸尘心中计较,但相比起知根知底的飘影,肆儿自然更忧心前者的安危,道:“小逸尘,你能行么?”
姜逸尘闻言轻咳两声,无奈道:“肆儿姐……”
肆儿不明所以道:“嗯?”
姜逸尘忽而勾起嘴角,郑重其事道:“肆儿姐以后可莫要再问一个男人行不行了。”
向来反应机敏的肆儿这回消化了好半晌,才羞恼地给了姜逸尘肩头一锤,嗔道:“臭小子!调戏你肆儿姐。”
不过,这玩笑话像是强心剂,肆儿宽心不少,扬手冲飘影唤道:“阿影!咱们走!”
……
……
得益于两个老怪物的馈赠,这对红衣癸堂的副堂主曾一度在江湖上横行无忌、杀人无算。
双生人屠、双生刽子手的凶名由此而来。
只是两个老怪物过早咽了气,给孙、林二人铺的路顶多才过半程。
彼时心智尚未成熟的两个小毛孩能耐着性子持之以恒已属不易,要想再进一步却已错失时机,难比登天。
红衣教所能给予的帮助也是锦上添花,于二人而言提升有限。
随着年龄渐长,这对双生刽子手也清楚,二人是成也俩老怪,败也俩老怪。
莫要说称霸武林了,能依托于红衣教的庇护安身立命已该知足,更高建树无可强求。
换言之,只要多费些心思去钻研,什么外功无敌、内功无双并非不可超越,毫无弱点。
幽冥教有鬼判官幽鬼,根据双生人屠的特质自创内外功身外身法门。
与幽鬼苦大仇深的听雨阁更不缺破敌之道。
在飘影和肆儿回援后,对岸的交战平衡被打破,红衣教众很快兵败如山倒。
纵使狐护法又领了一干守备赶至,也不过是白送性命。
今夜平海一行,该只余最后两座山需迈过了。
第五九八章 双生双死
力求不败,难得不败,力保平安,难保平安。
有时预先留有太多退路,不破釜沉舟付出超预期的努力,往往难收获所想要的成果。
因而独战双生刽子手的姜逸尘并非一味躲闪,宁愿多付出些精力体力内力以期能挫伤乃至格杀孙壮、林涛,也不愿太过保守反被逼出破绽而身陷被动。
况且,对于渴求境界擢升的他来说,能碰上这样既耐打又能造成足够威胁的对手,委实是以战养战的好时机。
没有了飘影的压制,林涛那如巨蟒般的锁链“悍忽律”简直是地头蛇翻身重当霸主,在八卦台上龙骧虎步。
对付拍打来的锁链,姜逸尘可不敢以暗哑剑接招,均以剑气将锁链拒退在五尺开外。
剑气如山如渊,如江如河,如鱼如龙,此起彼伏。
尽管横冲直撞的“悍忽律”基本摸不着姜逸尘,但姜逸尘仍时不时被其间裹挟着的罡气后劲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余威轰得风雨飘摇。
更危险之处在于,先前一直被他溜着的孙壮时刻虎视眈眈,一旦他立身不稳或处空中无处借力,那么便会有一团黑影径直冲他砸来。
稍有不慎,便得吃不少苦头。
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孙、林间的默契毋需多言,近百回合后,终陷姜逸尘于一阳谋陷阱中。
为将暗哑剑从锁链孔隙间抽脱,姜逸尘的移动便慢了半拍,被孙壮逮住机会。
左肩被撞得麻痹无觉不说,整个身躯在空中翻腾数圈,双脚落地后仍滑出两丈,生生用剑锋在八卦台上刻划出一条深痕才没飞出八卦台。
若非及时以八门阵法的开门另开狡兔一窟,恐怕接下来得被“悍忽律”抽得在地上直打滚。
此后一段时间里,姜逸尘不得不以八门阵法和双生人屠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调整状态。
既做困兽之斗,偏又带着几分戏弄之意,孙壮、林涛被姜逸尘搞得情绪都难以连贯,疏忽了一些细微变化。
他们全然没留意到局部地面上慢慢积聚起来一层薄冰。
虽说气温之高冰难久存,且孙、林二人体态稳重立足难倒,但冰上附水反而更滑,情急之下不免拌蒜。
姜逸尘的有力还击便是从孙壮跌倒开始。
纵然这个“滚球”自滑倒后再起身左右不过一息功夫,却已足够姜逸尘将之甩远,瞬息难至。
姜逸尘的身形在八卦台上留下一长串残影,依稀可见其奔跑路径,短距离内看来飘忽不定杂乱无章,可若是拉伸开来则可看出是个半月弧。
只可惜这些残影出现不多时便被紧随在后的“悍忽律”一口吞噬,不论是“悍忽律”的驱使者林涛,还是一股脑又朝姜逸尘撞去的孙壮,都没发现姜逸尘移动轨迹的异样,便也注意不到“悍忽律”已快伸展到极限。
姜逸尘这回的战术简洁明了,就是“引蛇出洞”。
——诱使林涛将锁链全甩出来,再杀个回马枪。
领教过十四恶人神鞭沈卞“层峦叠嶂”的厉害,姜逸尘自也清楚这类长兵的弊端何在。
就算是三尺青锋都难无时不刻如臂指使,这类长兵只是看似灵活,实则笨重无比。
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内功无双之人拿什么来挡近在咫尺的剑?
当林涛意识到“悍忽律”有去难回时,一团慧蓝色的耀光已在其瞳孔中飞速放大!
“呔!”
仅是一声爆呵,便有一层如有实质的气墙以林涛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掀起飞沙走石无数。
适才的剑芒尽数敛去,一人一剑似乎被逼停在林涛身前三尺之处。
然而,林涛分明见得这直刺胸膛的一剑只是稍作顿挫,顿挫有三,每一顿,黝黑剑锋上的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三顿之后,年轻剑客身上的剑意大为暴涨,剑锋锋芒毕现!
“悍忽律”回摆不及,孙壮亦有心无力,林涛不得不弃兵后掠,双手间迸发出磅礴气劲,包裹住临身剑锋,强行向身外右侧拧转开来,自己则向左后方倒去。
重重阻击下,流星式去势已矣,姜逸尘也只得顺势而去,这才好避开后头撞来的孙壮。
林涛滚身而起,一记抄云手将“悍忽律”吸回手中,心中惊怒交加,再一看双手手心,果然都被剑锋划出了血线。
看着暗哑剑剑尖两端新添的血滴,姜逸尘心下了然,这对双生刽子手说好听点是外功无敌、内功无双,说难听点便是一个外强中干、一个外柔内刚,外强中干的他治不了,外柔内刚的他倒能欺负欺负。
随后的局面当然是孙、林二人不愿意见到的。
即便他们已对这些擅入者收起小觑之心,可在他们的过往印象中,江湖上少有人能以一敌二还在兄弟俩手下讨着半点好处的。
偏偏这年轻剑客独斗二人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身法及招式应用反而越来越行云流水,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兄弟俩越是凭着雄浑体魄和凶悍内力仗势欺人,对方的应对便越是妙到毫巅、缜密无缝。
待到对岸喊杀声、交击声尽没,孙、林二人明白大势已去。
相互对换了个眼神,无不是想弃洞离去。
教主责罚归责罚,好歹能保住性命,可这帮人显然是来歼灭他们的,他们可不会冥顽不灵地和整座秘洞同生共死。
可当二人拿定主意要冲向独链桥时,那个在他们面前强杀范武君之人已阻在路口。
走脱不成的孙、林二人总算醒悟,今夜不是他们死,便是敌手亡!
但在其后五人也达到八卦台拉开架势后,孙、林二人的心防又遭沉重一击。
他们惊惧地发现,这些人非但是有备而来,而且对于他们二人的弱点了如指掌。
最让他们绝望的莫过于二人被强行分隔开来,各自为战。
历来珠联璧合相辅相成的他们总能力挽狂澜战无不胜,这回他们可能逃过被逐个击破的命运?
轰隆一声!
孙壮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比自己瘦小的人给来了个过肩摔,且压倒在地。
早在听雨阁时,冬晴便透过底,他不仅精于暗杀,且擅长寝技,如遇上专攻横练者能牢牢钳制住对方一时,给众人制造破敌良机。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先前那一幕,委实让人大开眼界。
方才冬晴怒气勃发,血脉贲张,双臂衣袖被突兀隆起的虬结筋肉撑破,眼角及臂膀肌肤浮现出浅淡的龙鳞纹路,墨色短发竟似续上一截雄狮鬃毛,马步扎实如树盘根,下盘稳健似堤御海,双手锁牢孙壮胳膊让其无法挣脱,发出声低吼,渐如沉雷,紧接着就见孙壮被提甩至半空再狠狠砸下!
这画面好比一个初生婴孩揪着初生牛犊的尾巴抡过肩头再啪嗒砸向地面一样天方夜谭。
然则事实就是如此发生的,恐怕谁也无法料见以杀手之名声噪江湖的冬晴竟还藏有这一手。
为取得听雨阁,或者说是洛飘零的信任,想必冬晴是把压箱底的保命本事都给交了底。
将孙壮摔到地上后,冬晴很快闪转至对方体侧。
左手抓握住孙壮右小臂夹于自己左肋下紧紧箍住。
右手从孙壮左侧颈边插入,右臂环索孙壮头颈。
两腿打开,右腿贴近孙壮右肩下,左腿向后伸出,含胸收腹上体前躬,压住孙壮上半身躯。
这一系列操作因形似僧人从床榻上起身披袈裟,得名“袈裟固”。
在“袈裟固”的镇压下,任孙壮如何挣扎都难改成为砧板鱼肉的命运。
只听肆儿喊了声“快”。
收起双匕的飘影便倏忽出现在孙壮头侧,积蓄了好一会儿的气劲直朝孙壮天灵盖拍下。
孙壮从未感受过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慌心悸,疯狂扭动起身躯,嘶吼连连!
怎奈寝技本便是力量和体重处于劣势者开创来以弱胜强的地面缠斗技巧,非是轻易可用蛮力挣脱挣脱的,更别说冬晴这神异状态不是动用了什么秘法,便是运转了什么特殊内功,光比拼气力也不见得会逊色多少。
是以,孙壮的任何举动都是徒劳。
远远见得自家兄弟恐将大难临头的林涛胆战心惊,但任凭其再如何心急如焚都无力突破姜逸尘、飞飘、紫风、逆蝶四人的封锁,只能高喊:“阿壮撑住,我马上来,马,上!”
不出片刻,孙壮天灵盖直冒青烟,裆处一片湿腻。
金刚不坏者,重在元阳未泄。
飘影所为并不是传功,而是通过施予内力不断刺激孙壮脑部神经,诱导其误入莫名亢奋的状态,由内而外冲破枷锁,倾泻真阳。
那一瞬,孙壮目光呆滞,神色恍惚,只觉浑身疲软无力,一点儿都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瘫倒在地的孙壮猛然惊坐而起,裆部却是血流如柱。
假如刚才孙壮的感觉是怅然若失,现在则是切身体会到失去了什么对己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事。
孙壮终于如丧考妣地惨嚎出声,怎料甫一开口,声响竟戛然而止!
原来其那本该坚如顽石的脖颈已如豆腐般轻松被冬晴用匕首划拉开!
鲜血汩汩淌出!
双生刽子手已去其一!
孙壮上路后,林涛再无力抵挡七人攻势。
随着身上剑伤渐多,血流难止,很快便被飘影断去握着锁链的右腕。
林涛正痛呼出声,即被冬晴一个倒栽葱掷下八卦台,坠向岩浆中!
待林涛所有生息被熔岩吞没,听雨阁众人已商定就此退走,炼狱秘洞中却响彻起沉闷的怪笑声!
一个披头散发、体色灰败不似活人的高大身影,抱着根粗壮石柱,出现在八卦台所通向阶梯的尽头!
第五九九章 崖边的手
在了结癸堂蛇蝎虎狐四护法后,逆蝶等人从余下红衣教活口那逼问出炼狱秘洞大致情况。
简单说来,炼狱秘洞设天、地、火三座大牢,是专用来窝藏及关押些昔时官府大牢死囚、朝廷缉捕重犯、亡命天涯江湖客等人,这类人概括起来都有些共通点,不是武力不俗,便是身负绝学,却罪行累累,难为外界所容。
红衣教养这些人当然也不是白养,会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尝试将之收归己用。
听话的,纳个投名状入伙。
不听话的,接着关押,驯化,直到肯听话为止。
经过十数年韬光养晦的发展才至当前规模。
可随着林涛、孙壮二人授首,身为炼狱看守者的红衣教主要战力想来已是荡然无存。
只是听雨阁众人并无意去看明白那三个大牢中各关有什么人,更别提救人出来。
既是时间不允,也是没那必要。
且不论其中是否有清白无辜者,单就不了解牢中状况,便不值得他们去冒险。
万一牢中人都无法自主行动,就算帮着开了牢门也无济于事。
而炼狱秘洞的暴露必成定局,只要那些人命够硬,迟早能重见天日。
岂料正当众人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一阵沉闷的笑声突兀响起。
“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哈!”
笑声自秘洞深处传来,由低至高逐渐响彻洞府,却始终沉闷压抑。
仿佛是蒙尘已久的战鼓,再经捶打却难复最初的壮阔激烈。
七人齐齐将目光挪向声音来处,八卦台上与独链桥位置相对的彼端,百级石阶的尽头。
肆儿先前便见着孙壮从石阶最高处一跃而下。
这回,那儿矗立着个怪人。
之所以说是矗立,因为那个人不仅站得高,还长得高,比起身高九尺有余的梁子猫更高!
之所以说是怪人,因为那人看起来委实不似常人。
非但身高不似常人,发长、肤色、体态统统不似常人。
那人长发劈头盖脸,几乎触膝,让人看不清模样。
只能通过不止的笑声,判断出长发遮盖下确实应有一张脸。
依稀能看出对方穿有件破烂不堪的玄色短裤,余处未着衣缕。
全身上下没有一抹红衣教的红,反倒是肤色显露出毫无生气的枯败。
那人赤着脚走下石梯,速度并不快。
毕竟不管是对方的手还是脚都瘦得如同皮包骨头,兴许已被饿了很久很久。
更何况那人还一手负后,半拖半抱着根比其本人还要粗壮三倍的石柱!
尽管距离尚远,众人仍不难瞧见那人手脚上及石柱上都附有未被损坏的镣铐。
那石柱上下两端断面并不齐整,无疑是被外力强行拽断的。
此人想必是连红衣教也还未能控制的狠角!
肆儿打着寒颤低声问道:“红衣教怎还藏有这样的怪物?”
“鬼知道!”紫风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着,却又咬牙狠狠道,“我更想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这种怪物给放出来?”
虽说不难看出这怪物大有可能是自己越狱的,但大家打从心底里都更愿相信是秘洞里哪个不开眼的喽啰弄巧成拙引火烧身。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一道远去的身影,说道:“那个溜走的偃师。”
经此提醒,众人才想起有个偃师从姜逸尘百步飞剑下走脱,被范武君赶去唤醒双生副堂主。
没成想那家伙生怕自家副堂主应付不来,还放出来个更厉害的怪物。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怪人终于止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汗毛耸立!
七人中冬晴和肆儿年岁最长,见识相对更多。
听到这话冬晴在嘴中默念了几回,似是勾起什么回忆,喃喃道:“莫不是屠万方?”
“屠万方?屠万方是谁?”紫风既是在问冬晴,也是在问自己,他好像也听过这名字。
冬晴摇了摇头,没法确定的事他不敢断言。
几句话的功夫,怪人仅走下了十级台阶,但脚步似乎变快了些许。
这点变化没能逃过肆儿和飘影的眼睛,在他们看来怪人好像正在逐步适应步伐节奏。
肆儿说道:“管他谁放的,这人我们已无余力摆平,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
飘影破天荒地附和了个“走”字,并背起肆儿。
姜逸尘、紫风、冬晴、飞飘都没有异议,转身便要向独链桥奔去。
就在大家视线纷纷从怪人身上挪开时,意外发现大多时候都充当指挥角色的逆蝶一步未动。
适才众人谈论间,作为听雨阁情报专员的逆蝶居然一言未发。
此刻却见逆蝶身体战栗厉害,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怪人,好似遇见了什么大恐怖。
肆儿由飘影背着凑近,唤道:“小蝶?”
见逆蝶像是魔怔了,肆儿赶紧伸手拍了拍逆蝶脸颊,连连叫唤。
飘影也极为配合地挪了挪站位,挡住逆蝶往上看的视线。
紫风见状一急,恨不得直接把逆蝶扛肩上走。
逆蝶及时惊醒。
然而,下一瞬,她竟是一言不发地绕开飘影,冲向石阶!
肆儿眼疾手快,可也没能抓牢逆蝶衣角,惊呼道:“小蝶回来!”
石阶上那怪人不知是被奔来的逆蝶还是给肆儿的惊呼给吸引去注意力。
总之停住了脚步,嘿嘿笑道:“杀!”
旋即,蹲身一跃,纵身而下!
逆蝶早已布下生门、景门、杜门调整加强自身状态,飞快迎敌而上!
其他六人反应不及,再想拦阻为时已晚。
逆蝶行将与怪人撞上。
肆儿不忍去看,冲其他人说道:“救完人便走。”
无人反对。
砰!
毫无意外,连飘影都认怂,让飞飘都不莽撞而退避三舍的怪人绝不会是什么善茬。
逆蝶岂会是对方一合之敌?
怪人只斜挥了下石柱,逆蝶便如断线纸鸢般被拍飞!
完全丧失了意识!
万幸怪人没将逆蝶往八卦台外拍去,否则任谁都束手无策。
姜逸尘轻巧地接下重伤昏迷的逆蝶,避免其受到二次损伤。
谁知还未站稳身子,却听轰一声!
整个地面又是一颤!
相比起上回孙壮落地,这次怪人高高跃下后的威势丝毫不输前者。
那一刻,除怪人之外无人能双脚立身,全部或趴或跪倒在地。
姜逸尘甚至觉得这一震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整个炼狱秘洞,乃至整座山都为之一震!
刚刚他脚下一空,是真的一空,地面至少往下塌了三四尺距离,让他直接双膝撞地,还好没磕碰到逆蝶。
当下,满目尘埃,姜逸尘也顾不得疼,赶忙抱着逆蝶起身,顺着肆儿呼喊的方向奔去。
整个八卦台已开始倾覆!
再不走全得被烧成灰!
……
……
在众人脱离火口后,肆儿似有所感,回望向独链桥所在的断崖岸。
她分明瞧见一只和白骨一般无二的大手,紧紧攀附在崖面上!
第六零零章 作孽报应
姜逸尘的感觉确实不差。
那怪人的撼山一跃,不单是踩倒了八卦台,连带着晃动了炼狱秘洞所在的整座山。
出洞沿途多散落了不少入洞时未见的碎石土屑,且岩壁间时有石块稀疏滚落。
所幸七人撤退得快,行动迅捷,眼瞅着离入洞口已是不远,至少不必担心葬身山腹了。
忽而,队伍中传出“嘶”的一声。
声响虽轻,可众人都提起十分警戒谨防不测,对此异动不禁侧目。
原来是姜逸尘吃痛倒抽了口凉气。
姜逸尘没想到昏睡过去的逆蝶会在这当口醒转过来。
更料不到逆蝶醒转后,丝毫不顾自身伤痛,心急如焚地揪他衣领,抓他手臂。
姜逸尘初时见状本为之欣喜,心道还没来得及施以救治的逆蝶未被伤着根本,可随着对方抓手力道加大,便忍不住轻嘶出声。
正想出言宽慰,却听秀眉紧蹙的逆蝶强撑起一口气,努力提着嗓门对众人急道:“你们怎能抛下姐姐,停下,回去救我姐!救我阿姐!”
姐姐?
姜逸尘确认自己并未疲惫过度,更没有听差逆蝶言语。
可逆蝶三兄妹,长兄肉蛾,幺妹恋蝶,位列次席的逆蝶只有妹妹,何来阿姊?
姜逸尘霎时间心念电转,将诸多过往带有疑虑的信息和画面拼凑串联起来,拨云见日。
难怪这对“孪生姐妹”从未同时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难怪“姐妹俩”分别使唤着双刺和匕首,可武器模样却毫无二致。
彼时为营救受困于银煞地府的慕容靖,铤而走险窃取毒丸“生灵灭”,被他阴了一手的恋蝶之所以能从毒仙子手中脱身,莫不是王芝芝发现了其异常之处,故而不予计较?
姜逸尘的神思很快又被疼痛掐断。
见众人漠然不语,完全没有回头救人之意,“逆蝶”或者说是恋蝶,把余力都撒在了姜逸尘身上,生生在其手上抓出血痕。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回去救救阿姐……”
恋蝶显然伤得不轻,伸手捶打了姜逸尘两拳,便险些再次痛昏过去。
可恋蝶仍是坚强地保持着清醒,只是话语声越来越低,恳求意味越来越浓,慢慢成了低声呜咽。
姜逸尘才想开口解释,却见飞飘从旁靠上来干脆利落地点了恋蝶晕穴,意思是有事回去再说。
……
……
寅时过半,天渐露白。
碧沙滩南面的巨船似还在沉睡中。
出现在北面山洞口的肆儿等人却分明瞧见影影绰绰的黑点自巨船下蜂拥而来。
想必是秘洞内最后加入战局的狐护法遣去巨船求救的回应,只是这援兵有些姗姗来迟。
已做好被堵洞口最坏打算的听雨阁众人稍稍松口气,目前双方相去少说有一里地远,足够他们照既定路线从容撤退。
……
……
荔山半山亭。
半山亭随笑妃别院应运而生。
时过境迁,当笑妃别院沦为江湖糙老爷们的聚宝山庄后,半山亭再不复昔时的富丽堂皇。
不过半山亭本为歇脚之地,只要亭子没塌,亭盖还在,便未丧失其最基本的作用。
平常时候半山亭不乏往来之客,但这平常时候并不包含天蒙蒙亮时。
换言之,天蒙蒙亮时出现在半山亭之人,绝不是平常人。
此时半山亭中有四个不平常之人。
一个能不借外物笔直站立偏偏还住着双拐的中年男子。
一个腰间挂有八个酒葫芦,手上还留着一个,不时往嘴中递酒的弓背老酒鬼。
一个坐在轮椅上肤白发白还披着白狐裘的病态男子。
唯一一个瞧来正常些的,是个双手把着轮椅,背着书箱,头戴士子方巾,腰间佩剑的书生剑客。
四人目光齐齐往东面看去,看似兴之所致特来此看日出。
但四人中除了那病态男子,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事出有因,匆忙赶至。
老酒鬼又嘬了口小酒后,一手负后垂腰,勉强挺了挺腰杆,想来是为了看得远些。
双眼眯成一线,瞧着似是睡着了,爬满皱纹的脸上却突然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
冲着书生剑客说道:“嘿嘿,你小子还真会挑位置,这儿基本能把海滩边的情况瞧个七七八八。”
书生剑客正要回应,却听拄拐男子说道:“罪魁祸首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着离半山亭约莫十余丈的丛林中窜出道道身影。
当先者背上还负有一女子。
二人同时察觉到了来自半山亭的打量目光,警惕驻足。
见着树丛中接二连三,共窜出七道身影,老酒鬼乐呵道:“你小子挑的地方确实妙不可言,不仅占据一定高度视线好,而且还是别人看中的逃生路线,你说人家要不要把我们杀了灭口?”
书生剑客撇撇嘴,觉得自己实在无辜,本是好意带帮主来看明情况,谁知会摊上这倒霉事儿。
想着想着,书生剑客感受到了来人释放出的隐隐杀意,双手离开了轮椅扶手,严阵以待。
窜出来的七人自然是飘影等人。
炼狱秘洞那儿虽没被他们闹得的休眠火山喷发,可动静实在不小。
他们也知这退身之路绝不会太平,却没想到半山亭这儿就遇上硬茬子。
没人会把亭中之人当成是来观赏日出的。
况且逆光而来的他们先一步看清了半山亭中众人身份。
不过,肆儿倒是用自家人能听到的声调说道:“惹不起,赶紧跑!”
然而,这回飘影却没那么听话了,怔怔待在原地。
书生剑客所能感受到的杀意也源自飘影。
肆儿这才发觉飘影的目光死死盯着亭中一人,那个坐在轮椅中的白发男子。
先是逆蝶魂不守舍,现在又是飘影,肆儿面上闪过一丝忧色,难道是他们一晚上作孽太多,这报应都不带隔夜地紧接而来了么?
肆儿轻唤了声“阿影”,飘影依然没有动弹。
而打量了七人好一会儿的四人却发出惊诧之声。
老酒鬼似是知晓这架打不起来了,闻着葫芦口的酒香,悠哉笑道:“嘿嘿,竟还是老熟人。”
拄拐男子则略显激动,嘴上唤着“阿乐”,脚步往亭外走去。
可见着飘影后退的步伐,和愈加浓烈的杀意后,用双拐抵住地面,无言止步。
“阿乐?”肆儿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飘影不是和她一般从石府大难走出来的,是前些年偶遇相识的。
那时她就知道飘影过得并不快乐,也知道其落单,应不只是和家人走失那么简单。
她和飞飘、沐殇他们本来就想帮飘影找回家人,可飘影只愿意待她身边。
尔后,她才把飘影带回了听雨阁。
可以确定的是飘影自入了听雨阁后,就切断了过往,再没和听雨阁之外的人有过联系。
但现在这情景,也不难确认,飘影当年是擎天众一员。
亭外亭内双方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中的擎天众帮主君迟挥手打破了沉默。
“你们去吧,我们只是来看日出的。”
飘影听言绷紧的身子微微一松,肆儿轻抚其肩,柔声道:“走吧。”
飘影吃力地背过身,脚步慢慢变快。
姜逸尘等人拱了拱手,纷纷跟上。
肆儿回过头冲亭中擎天众四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也赶紧走吧,红衣教肯定能寻着味儿追来。”
君迟闭目一笑,稍稍运功将声音传向听雨阁七人去向。
“肆姑娘,以后阿影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肆儿远远嚷道:“放心!”
见七人远去,老酒鬼震天雷叹道:“到头来,养人还不如养……”
书生剑客杨子衿知道这老酒鬼又要说胡话,赶忙咳声打断。
拄着双拐的司马杰道:“帮主当年收纳下阿乐、阿哲、阿泰、阿宾四人,培养他们也不是为了把他们当狗使唤,再怎么说他们四人也都豁出了自己性命去保护大哥。”
君迟道:“不错,而今还能看到其中一人活着,还活得不错,该为之高兴才是。”
君迟稍顿了顿,又道:“回吧,再不走恐怕真得和红衣教那些疯子动手了。”
杨子衿道:“嗯,这趟收获也不小,知道了倒霉的是红衣教,还知道始作俑者是听雨阁。”
震天雷摇摇头道:“红衣教能发生这倒霉事儿,我这糟老头子抠抠脚指头也猜得出来。”
杨子衿笑问:“真能猜到?”
震天雷用酒堵着嘴,含糊道:“不难猜吧?”
司马杰道:“猜到和亲眼见到是两回事。”
君迟道:“所以,这事儿只能我们四人知道,就当我欠你们各一份人情。”
杨子衿这下子却有些犯迷糊,说道:“帮主言重,此事绝不会由我们三人泄露给新月盟和啸月盟,但听雨阁这要一路逃回去,能撞上我们,也不难撞上其他人。”
震天雷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说也有别人说。”
君迟道:“正如你们所言,现在往这儿赶来的不止我们,只要他们分散开走,洛飘零再遣人来接应,那么当下出现在碧沙滩附近的各方势力,有一算一,都有作乱嫌疑。”
第六零一章 道理难讲
卯时。
海平面远端迟迟不见旭日拨云破晓。
碧沙滩上传来的异动,却如丢入静湖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惊涛骇浪。
大半个平海郡自香甜梦乡中被搅醒,不复安宁。
各处山林草野间,鸟惊兽骇,慌不择路地瞎飞乱窜。
惊扰它们的,却非相隔甚远的地底震荡,而是三五成群或在大道上快马加鞭,或在它们栖身之地施展轻功掠身而过的人类。
不计其数的江湖人往平海郡东面汇去。
亦有数百身着红衣者如泼水般往内陆铺展渗入。
无人在明面上僭越朝廷禁令,却也没人傻傻地固守成规。
去看热闹或是去探明情况的江湖人鲜有形单影只,即便凑足同帮五人为伍,仍会联合起其他帮派队伍,暗相照应。
红衣教更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善类。
朝廷颁布《限武令》时,明面上将戊、辛、壬、癸四堂合为一,以平海湾巨船为据点,以“平海红衣坛”为名上报。
实际上,壬堂藏于其他隐秘处炼铁锻兵,辛堂有名无实,戊堂仅有数十人在船,单是一艘大船上的癸堂人员便有近千之数。
只是这些阳奉阴违之举并非特例,朝廷无力亦无心纠察到底。
所谓《限武令》自然无法限制得了红衣教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暗中开枝散叶。
秘洞失陷后,巨船上的红衣教主事堂主没有因此乱了阵脚。
留半数之人在船据守谨防调虎离山。
另五百人分散为百组,五人一组,各组相离不逾百丈,展开地毯式搜杀。
神鬼志怪话本中有“百鬼夜行”一说,而今红衣教这番阵仗是否可称为“红河漫海”?
……
……
江湖说到底还是靠刀剑讲理的地方。
来去之间所形成的浪潮势不可阻,纵然各方竭力保持理智,依旧避免不了摩擦冲突激增。
随着某处刀剑激碰声响起,终究是引燃了各方胸中压抑的怒火,厮杀打斗一触即发!
对于久居平海郡难得清宁的人们来说,他们的生活好像才重新回到正轨。
因为,他们所熟悉的平海郡,所熟悉的江湖,又回来了。
……
……
一如君迟所料,肆儿七人从荔山半山亭离去后不久便有听雨阁成员前来接应。
且为之备好了干净衣裳,只用不到半盏茶功夫帮着收拾完七人妆容,再不见半分狼狈模样,自也不易被看出破绽。
此后,七人分散成四组,由阁中对应人员分批接走。
接应人员均已充分养精蓄锐,为的就是更好地保证七人安全抽身。
唯一难处仅在于如何不声不响地逆着涌向东面的人们退走。
作为七人中潜藏隐匿的佼佼者,冬晴和姜逸尘被安排在最靠后的顺位。
前来接应二人的两队人马距离碧沙滩最远,亦将最晚和二人碰头。
姜逸尘与冬晴在离荔山有十里地远的东悦客栈分道扬镳。
前日,冬晴与惜及另三人在此下榻。
趁着大清早的嘈杂不堪,冬晴成功溜回“昨夜所睡”的屋中。
扮作睡眼惺忪地模样打开房门,敲着左右几间客房房门唤醒阁中众人,草草跟客栈老板娘要了点上路时能随手拿着吃的早餐,便匆匆结账赶去凑热闹。
姜逸尘不知道的是,在冬晴和惜等人策马离开客栈后不久,竟好巧不巧地撞上了二十一骑白马银铠的轻骑。
目前这当口,不论在中州何地,敢这般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除了朝廷军兵,再无旁人。
这队人马正是来自数月间快教江湖人听得耳朵起茧子的朝廷直属驻军——傲骨嗜血团。
二十一骑轻骑中的“一”则是嗜血团团长战梨花本尊。
二十骑手持银枪腰悬弯刀的嗜血轻骑在团长扬手后,分成两列,勒马静候。
非但是每个人都做到目不斜视,而且连胯下马匹也无一不是令行禁止,没有多跨出一步,没有发出一声多余响动。
单单二十人二十匹马都能让平常人感受到沙场上那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独独千兵团长的战梨花手中无银枪在握,反倒是极为江湖气地腰间佩剑,分明看着比二十骑的任一骑士都显年轻,却从内而外透出股沉稳老练的气质。
自小半年前的百花大会后,平海郡再没像今日这般乱成一锅粥。
可就眼下阵仗看来,战梨花似乎只对乱起缘由感兴趣,并不在意江湖人趁机互捅刀子。
抑或是对方有那胆量和自信,仅凭二十轻骑便让各路江湖豪客有来无回?
想必没人愿意去试探一下这是否是个玩笑。
冬晴更对此避之不及。
然则,当战梨花挥停二十骑,轻夹马腹向他们五人靠近时,他们不得不给足朝廷军面子,停马拱手见礼。
长久以来,中州江湖人鲜少向朝廷大臣军兵三跪九叩,故而,冬晴等人没有下马,执江湖礼相待,战梨花也不以为意。
一身银铠白披风的战梨花视线基本集中在冬晴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个少见多怪的玩物。
少顷,战梨花以戏谑的口吻说道:“这天地之大,果然无奇不有,终日生活在暗影之中的堂堂金魂杀手,居然有朝一日寄人篱下,在这青天白日间抛头露面。”
这番刻薄话语冬晴自是左耳进右耳出,面上挂着和煦微笑,说道:“将军说笑了,不过是草野莽夫为生计奔波罢了,无甚稀奇。”
傲骨嗜血团的军制极为特殊,战梨花这团长一职莫说是在江湖中,就算是在庙堂之上都非尽人皆知,普通人将之当作统帅、将军总不会错。
战梨花当然也不会去理会什么称谓,只见其瞳孔微缩,忽地目光如刺,直盯着冬晴,冷声质问道:“噢?为生计奔波?不知听雨阁是为何生计特来平海奔波?还是说今早的动静便是你们特地来此搞出来的?”
冬晴面不改色,和善地解释道:“今年春日江南一带罕见阴雨延绵,江宁郡及附近多地稻苗尚未长成,便长久受淹,已发生不少烂种、烂秧、大量死苗的状况,秋日收成不佳在所难免,届时不得不到姑苏以北多购些稻米,或是备些红薯土豆为食。阁主听闻平海郡常年多雨已培育出多类耐雨秋稻,便命我等来平海郡各种耐雨稻种都买回去试种看看,即使产量有限,也算是种有意义的尝试。”
与此同时,惜已让人翻找出一袋袋购来的稻种,解开袋口让战梨花看。
战梨花只用目光随意一扫,全然没将冬晴的说辞当真,轻笑道:“原来如此,没成想梦阁主还有研究种田的雅兴。欸对了,刚好想起来,我团营地里有几个老兵油子前阵子也在琢磨着种菜种地,还搞得颇为有声有色,想必成果不俗。几位既是在求购稻种,不妨随我回军中看看我团培育出来的稻种是否适宜在江宁郡种植,价钱好商量,如此也不枉特来平海走上一遭。”
此言一出,除冬晴之外,惜等四人皆微有动容。
他们决然想不到,战梨花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猜忌心强烈如斯,甚至动了将他们强留于平海的念头。
战梨花将眼前五人的细微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以商量的语气温婉问道:“如何?”
只是在这声“如何”问出后,那二十骑似是得到了某种授意,皆牵拉起缰绳,行将引马列队“护送”听雨阁五人回营。
值此微妙之际,有三道疾驰的马蹄声自西面传来。
来的是两男一女,当先男子方脸大耳、粗眉英挺、膀阔腰圆,骑着匹高头大马背负长枪,匆匆一瞥俨然一副沙场战将的架势。
其后二人,男子棱角分明,样貌可称得上俊朗,背挂大刀;女子身姿高挑,英气逼人,腰间悬对双刺。
这对男女面容上看来没有一分相似,可气质却如出一辙,形同血亲姐弟。
来者便是道义盟义云山庄的龙炎灵及李蓦然、双翅姐弟。
在看清前方双方人马后,三人特意放慢马匹脚步接近众人,有意无意地将二十骑嗜血团白马轻骑分隔在另一侧。
三人的到来,暂缓了原先局面的变换,又添新变数。
没人会相信三人是碰巧路过此地正想去看热闹的。
在听雨阁方面看来,三人会出现在此,只能说明听雨阁的打算还是没能出乎老伯所料。
即便老伯不是先知先觉,提前做出相应布置,但还是遣来龙炎灵三人来此帮着以防万一。
毋庸讳言,对冬晴等人来说,龙炎灵三人无疑是场及时雨。
而对战梨花及二十骑来说,无异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傲骨嗜血团是数十年间朝廷在平海郡布下的第一支整建制军队,战梨花是这支千人兵团的第一任团长,已足够说明战梨花会是个不同于一般征战沙场的将领,除个人武力上佳外,定深谙江湖之道。
从短短几句话的交锋间,及若有似无的气机较量中,冬晴即能认定洛飘零对于战梨花的判断偏差不大。
面对这样的对手,状态全盛时冬晴自然不怵,可当前他属实无力与之分庭抗礼。
加之那看来训练有素的二十骑虎视眈眈,真正杀将起来恐怕还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吃亏。
然则有龙炎灵在此,战梨花若硬要为难,可得掂量掂量这一仗打起来能否吃得消了。
战梨花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定位与认知,他首先是个军人,而后才是个江湖人。
军人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再如何自傲都不会在还有选择余地时,让自己和手下陷入绝境之中。
他可以只带二十骑出行,但必须确保半盏茶里能有百骑驰援,一炷香内千人团悉数到场。
之所以如此轻装简从,也非是他率性而为,而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就像江湖人用刀剑之理来服人,朝廷要想跟江湖讲道理还是得看拳头够不够狠,威胁够不够大。
百花大会当日他们之所以能震慑住江湖群雄,不单单靠人多势众,还得仗着占据了天时地利。
此一时彼一时,今早这震动来得蹊跷,诸多牛鬼蛇神闻风而动,局面之乱前所未有。
饶是如此,大家仍守着表面和谐,将朝廷禁令视为统一底线。
他们作为朝廷代表,二十骑即是江湖规矩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有这二十骑,足够战梨花去控制一些小场面,也不至于被江湖人所轻视。
可若多余二十骑,便很可能成为所有江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他们有大动作,势必会引起群情激奋,成为江湖共敌。
即便嗜血团千人齐至,即便陈啸伯和孙野王及时来援,于时平海郡也只会成为一片血海汪洋。
就算他战梨花能活到最后,还能得到朝廷的赏识与重用,可他亲手调教起来的如臂指使的嗜血团还能留存下多少人?
是以,就当前局势下,不管他作何决定,若要动用蛮力,便需以雷霆手段在一盏茶内速战速决。
否则他还真不能轻易“多管闲事”,免遭群起而攻。
先前他选择用温和手段将冬晴五人“请”回营中,便有这方面考量。
随着对江湖的了解日益加深,他越发能体会到江湖人对于洛飘零的忌惮。
平海郡生乱,听雨阁的人不出现就罢了,既然来了,他宁抓错也不愿放过。
能审问出个所以然,便能更好做出应对,定是大功一件。
纵使最后结果确实与听雨阁不相干,过程当中应也能亲自见识见识洛飘零的手段。
怎奈道义盟三人的到来,让他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战梨花何尝看不出这是老伯的布置。
虽说仅有三人,但仅是龙炎灵一人的份量便非同小可。
战梨花不得不在心下叹服,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同时也为朝廷这数十年来的尴尬处境感到悲哀,只要朝廷的力量一日不能碾压江湖,就始终无法改变“侠以武乱禁”的无力局面。
遑论,当下这个江湖中,还有洛飘零、老伯这样的多智近妖之辈。
朝廷要跟江湖讲道理,尚任重道远。
战梨花明白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
心底里只是暗道可惜,面上却是横眉冷对着催马抱拳上前的龙炎灵。
也不待对方正要开口发言,冷哼一声,领着二十骑策马扬鞭向东而去。
第六零二章 旁观不清
平海郡从未被江湖所遗忘。
事实上,对于这三四代江湖人而言,但凡有人提到江湖,便永远绕不开“平海”二字。
“平海”几乎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江湖的代名词。
所以,自百花大会之后,平海郡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只是各方势力默契修生养息换来的结果,绝不意味着这里会永远平静下去。
平海随时可能再起波澜,乃至成为风起之所云涌之地。
一如今日,深夜里源自听雨阁寥寥数人的跑马声便引起了部分人警觉。
而清晨未至的大震荡,仿佛是捅掉了一整个马蜂窝。
生怕错过牟利良机或是忧心大祸临头,各方势力终于舍得亮出自家蛰伏多时的力量一探究竟。
这也是洛飘零为何在对付红衣教时用人精挑细选,在布置接应人手时却多多益善。
因为洛飘零很清楚,相比于深入虎穴,抽身而退时各种难以预见的危机才更为可怕。
洛飘零能够狠下心来让阁中人死得其所,却绝不会让他们在不必要时葬送性命。
起码当下,他决不允许阁中出现任何无谓牺牲。
……
……
相比起冬晴与惜摆到明面上来的身份及目的,来接应姜逸尘的关大刀一行则多了层伪装。
无他,皆是为更好地掩藏姜逸尘的身份。
杀手夜枭已离开蜀黔一带并加入听雨阁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晚教人知晓,姜逸尘的行动自由度越高。
关大刀的战力在听雨阁中可列入前五,在而今江湖中小有威名。
然则其貌朴实无华,除非耍弄起那把大刀来,否则还真没有什么显眼特征能教人一眼认出。
扮得了军官,装得成农夫,配合着姜逸尘这种易容高手行动,最易鱼目混珠。
是以,此行关大刀只带了扁舟一人,将以走南闯北的赤脚行商身份接走同行伙伴姜逸尘。
双方约定地点距一条将将没踝的清溪半里地。
虽已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但在山林草野间穿行下来,姜逸尘身上难免沾挂上些许花泥叶土。
所幸这些细节只会更加完善他的身份形象。
毕竟赤脚行商常常跋山涉水,真要是一尘不染光洁亮丽,反倒令人起疑。
头戴斗笠、身着粗布麻衣、脚套芒鞋的姜逸尘只要与关大刀碰头,再将暗哑剑藏入扁担中,那么平海郡便将顺理成章多出位行商郎。
正当姜逸尘迈出的右脚将要涉入水中,耳廓忽而一动。
突兀地收脚屈膝,整个身子以左脚立足处为定点翻转过来。
躯体后仰,右脚尖往溪面上一点,霎时间便后掠出三丈。
原本身后,眼下正前方,一人一剑芒追身疾刺而来!
许是一夜久战过于劳累,姜逸尘察觉到异状时,行刺者已欺近三丈之内。
好在姜逸尘反应不慢,轻巧规避开来。
当下,他急求脱身,无心恋战,遂未特地耗费真气开启眼窍去看清来人长相。
打算先甩脱对方,再去同关大刀和扁舟会合。
姜逸尘与来人一前一后在清溪上飞掠着。
打水漂时石子每次触水弹起后跨越距离多是不断缩小,而姜逸尘每次脚尖轻触溪面后,身形倒掠的间隔距离却是越拉越大,转眼已往清溪下游掠出二三十丈。
来人也看出了姜逸尘的轻功优势,深知再无妙招进行拦截,姜逸尘便将逃之夭夭,当机立断挥剑留人。
长剑劈刺间,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姜逸尘双肩!
另有一计诡异剑气后发先至,仿佛溪中早藏有一只毒蝎,摆尾倒刺姜逸尘后胁!
姜逸尘面容微变,恍惚从对方施展剑招时动用的功法中感到一丝熟稔。
可局势不容他多想,屏去多余念头,脚尖似在溪面上急促起舞,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几乎是同时临身的三剑!
却如对方所愿双脚没入溪中,一时间再无法靠轻功逃开。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姜逸尘心下生恼,正想一不做二不休了结了来敌。
对方却是得寸进尺,乘胜追击,再次发难。
姜逸尘的暗哑方才出鞘,眼前已是一阵剑光耀目,剑分百影,剑花错落,有如一道光墙向他压了过来。
这一招两式间,攻为全攻,攻中带守,直压迫得姜逸尘毫无喘息余地。
终让神思因体力损耗过大而变得有所松懈的姜逸尘回过神来,来敌是高手中的高手,更是个剑法宗师。
姜逸尘仓促间以天意诀配合着天幻剑设防,不多时便遭对方强硬击垮。
眼见身前空门大开,对方再递过来一计杀招,姜逸尘不死也残,听得岸边传来一声疾呼!
“老六!”
行刺之人闻言猛地顿住出剑之势,散去一身杀机。
先是疑惑地打量了姜逸尘一番,嘴中似默念着什么。
随而摇头轻笑着冲姜逸尘和大步奔来的关大刀抱拳告罪赔礼,跃身上岸,消失在山林间。
……
……
在关大刀接走一身冷汗的姜逸尘后,适才险些要了姜逸尘小命、最终又放了姜逸尘一马的剑客出现在了一处恰巧能观察到那条清溪状况的小山坡上。
山坡上除了这位一头银发、宽额细眼的剑客外,还有位玉手纤长的紫衣女子,以及一个看似迟眉钝眼的少年书童。
三人正是来自红尘客栈的孤心魂、素手以及萝卜。
素手和由店小二改换为书童打扮的萝卜先前已将清溪上所发生之事尽收眼底,二人心下满腹疑问,却未在孤心魂面前有任何掩饰。
素手从不会去质疑孤心魂的决定,却是极为好奇对方三人身份,问道:“是听雨阁?”
看热闹不一定需要凑近了瞧,站在远端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捕捉到容易被忽略的端倪。
出于某种原因,红尘客栈三人没选择到前线凑热闹,而是登高望远当个旁观者,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没承想这一看,真发现了行踪古怪之人。
只是随意一试,竟还探出虚实来。
那行商郎果然是乔装打扮的。
而刚刚大声高呼“老六”的中年行商汉因相隔甚远已无力施救。
偏偏那呼唤语气,像是寻人,而非救人,莫非在那危险关头还想着不暴露身份?
方才种种迹象都能表明此事非同寻常。
素手和萝卜大概能猜出这时候也唯有听雨阁之人能让孤心魂选择收手了。
孤心魂颔首确认,说道:“来接人的是关大刀,你们猜猜他们要接的那位年轻剑客是谁?”
素手知道孤心魂是有意考教萝卜,便抿嘴不言。
见萝卜皱眉沉思,似乎没有猜测方向,才提醒道:“尽管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剑客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东边。”
萝卜闻言稍加思索,不敢置信道:“杀手夜枭?”
孤心魂点了点头,笑问素手:“他没机会出手,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素手道:“轻功好到能将你师门功法逼出来的剑客屈指可数,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
萝卜问道:“杀手夜枭、黑无常、道义盟姜逸尘怎么也加入了听雨阁?”
孤心魂道:“这也是刚才我不解为何关大刀喊对方‘老六’的缘由所在,关大刀不喊‘剑下留人’,不喊‘住手’,偏偏喊‘老六’假装寻人,主要目的便是为了保护姜逸尘行踪。”
“若我没记错,一路护送洛飘零、梦朝歌北行南归的冬晴成了听雨阁第五护法,而洛飘零从幽京拐回来的吕家大少是第七护法,那位第六护法的神秘身份至今无人知晓。”
“这声‘老六’是否就是在告诉我,那位陪同听雨阁众人将牛轲廉父女送至岭南的盲眼剑客,早已成为听雨阁的一员,且是听雨阁第六护法?”
素手听完孤心魂的分析,心下已认同了七八分,没有疑义。
萝卜发现孤心魂遗漏了一个盲点,道:“若真是如此,听雨阁中又有谁能假扮夜枭将蜀黔两地搅得不得安宁呢?”
孤心魂、素手听言琢磨半晌也没有头绪。
萝卜接着提出一个假设,道:“听雨阁有无可能一直空悬着那第六护法之位,只待关键当口让临时结盟者有个同门身份,好糊……好让与师父一般对听雨阁友善之人不去为难?”
孤心魂笑着肯定道:“不无可能。不过,我倒希望不是如此。”
萝卜问道:“为何?”
孤心魂道:“倘若如你所料,岂不是说明洛飘零非但能料见我等南下,甚至推知我们来到平海郡的时间同他们在平海郡开展行动的时间相差仿佛,故而有此防范。”
萝卜倒吸口凉气,他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层。
素手则是把关注点放在了“开展行动”四字上。
未待其发问,孤心魂已说道:“不错,姜逸尘之所以没机会出剑,不是实力不济,而是对方太过疲惫了。”
萝卜再次一惊,捂嘴讶然道:“那异动果真是听雨阁闹出来的?”
孤心魂道:“脱不了干系。”
这时,素手却没来由问了句:“你相不相信巽风谷那日的异象是洛飘零算出来的?”
“一半一半。”孤心魂这回答似是而非,又苦笑着补充道,“这些玩计谋的,心都脏~”
第六零三章 红衣临海
入夜,平海郡下了场雨,雷声大雨点更大。
白日间争斗厮杀流下的血水融于雨水泥水之中,将平海郡千百条水系的水平面抬高了至少三寸。
原本深不过及膝的溪河流量流速大涨,各条水系之间几乎都能泛舟行船。
初时郡中东面水位更高,加之海上风浪大起,腥臭浑浊的污水险些被海水裹挟着倒灌入各水系。
所幸水往低处走,否则整个平海郡都难逃被血污洗地。
此次平海之乱,是自朝廷颁布《限武令》后江湖最大规模的一次流血冲突。
不过对于大部分江湖势力而言,此番所谓乱战仅是个浅尝辄止的试探罢了。
试探朝廷对于限武令第三条限令“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争斗”的容忍度。
试探着如何在限定规则下进行最行之有效的交斗。
再借交斗之机,试探各方底细以及观察各方近况等等。
便是连作为朝廷代表的傲骨嗜血团亦不例外。
统而言之,除却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红衣教外,白日间所出现的伤损均在各方可接受范围内。
只是在日暮之时,暴雨降临之际,未能弄清乱局始末的诸方难免因幕后推手身份不明而感到忧心忡忡。
毕竟谁都不希望红衣教所遭遇的不幸不日之后莫名降临己身。
至于哑巴吃黄连的红衣教自然不会傻了吧唧地交代出自己损失几何,仅从各方所能探查到的零碎信息可看出,红衣教至少是损失了一处位于碧沙滩北面的秘密窝点,乱战中身死教众四十,伤残教众八十,殒命者不乏小有名气的执事以及癸堂懒、佛两位护法。
鉴于秘密窝点具体状况无从得知,是而红衣教在物力财力上到底损失几何便无法估量,当然,从红衣教在事发后的大量人力投入来看,此番红衣教势必吃亏不小。
让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更感兴趣的,莫过于朝廷代表对此事的反应。
起先还抱着事不关己袖手旁观态度的傲骨嗜血团在发现碧沙滩异常后便调动来三百军兵,迅速控制了整片沙滩,团长战梨花亲自率队登船,据说连夜对船上所有“平海红衣坛”成员开展了秘密问询。
尔后退场时,虽未见红衣教教众被逮走,却留下百名军兵在沙滩北面搭起营帐轮流值守,生人勿近。
而这些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信息则不胫而走传往四面八方。
……
……
次日,平海郡受秋雨缠绵,一整天下来都是愁云惨淡,瞧着都令人发愁。
夜间,传闻中极为神秘的红衣教教主红裳不知从何处赶至平海郡。
那一袭红衣孤零零地杵在碧沙滩南面的高崖上,任由细密的雨水将其一身完全润湿。
甲丁戊癸四堂的四位堂主、三位副堂主及六位护法,拢共十三人跪伏在自家教主身后一丈开外,在教主发声前,没人敢动弹一分一毫。
十三人中有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有妆容朴素的妇人、有须发皆白年逾花甲的老者。
黑云遮天,星月无痕,海面上斜风细雨一同织就起巨大的墨黑幕布。
鼻尖贴地的戊堂堂主沙庆不只觉着呼吸压抑,还感到滴落在背面上的雨水凝聚为石块似有千斤重,便是连海浪拍岸声听来都好像是教主心中怒海冲岸的演化。
沙庆从未见过红裳大发雷霆,就算是当年辛堂彻底被道义盟端掉,亦不见教主在面上表露出半分愤恨不平,顶多是把临时决策失误以致梁子猛跟着身陷险境的甲堂堂主宫笃当场贬为副堂主。
一直以来都是甲堂正副堂主们向教中众人代为表达来自于教主的震怒,若非几次在教主身前时确实能感受到对方目光掠过带来的强大威压,沙庆甚至要怀疑这教主是否是甲堂整来糊弄人的傀儡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就连沙庆自己都不将辛堂放在眼里,辛堂覆灭了又如何?
用读书人的话说来叫“无伤大雅”。
可这回呢?
他们的损失可不单单一个炼狱秘洞啊。
甭说那只梁子猫在教主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了。
狡兔三窟,狡兔三窟,而今三窟尽毁,且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可该急起来咬人了吧?
所以他们这些人一听教主大人淋雨到来,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不约而同摆好认罪认罚的架势。
教主大人有再多责难他们活该得受着。
出乎沙庆意料,也是出乎大多人所料的是,教主大人只让他们跪了不到一炷香,双膝都还没跪麻,双脚也没发软,就勾手示意让他们站起来说话。
有为首老者带头,没人敢矫情违拗,老老实实起身待命。
老者身高脸长,即便年逾六旬,仍无半分佝偻老态,湿哒哒的须发紧贴在面颊上,稍显狼狈,却难掩其雍容气度。
此人便是那位因有大过而被降职为副宫主的宫笃。
平海郡出了这么大的事,乙丙两堂可以不到场,甲堂定然不能缺席。
堂主所在路途甚远,宫笃离得近,便由其赶来代为主持了解各项事宜。
其实宫笃也只比红裳早到了不到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这位干练老者却已将整件事原委摸透个七七八八,同时针对一些紧要事项作出应急布置。
在场所有人里,宫笃无疑是追随红裳最久、最受红裳信赖之人,大伙跟着他行事总不会错。
宫笃起身后掸了掸下衣处挂着的泥土,上前数步先恭谨地将三个秘洞的人员、财物、物资储备的情况做了个细致汇报,接着将侵入者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摆出来,而后交代了下他到来后做的几个决策。
尽管在分析事件走向上屡有失手,但宫笃还是认为自己该提出自己的判断,于是将先前顺藤摸瓜收集来的线索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审慎道:“依据老奴初步判断,此番祭祀、藏宝、炼狱三洞皆殁,绝非一方之力可为。”
“没有缜密的情报网络逐日逐夜盯梢观察分析,根本不可能发现层层障眼法下三处秘洞的方位,能有足够人力日复一日重复如此繁碎工作的中州情报组织,在老奴认知中不出四家,道义盟的暗部,藏锋阁的风铃,幽冥教的鬼耳堂,以及姑苏那位包打听背后的不明势力。”
“不论哪个情报网络废寝忘食连日辛酸,都无法掩盖我教各堂乃至三洞守备长期以来的麻痹大意。”
“当然,事已至此,更是用人之际,老奴亦不建议教主追究个人过错,论罪施罚,还是让大家将功补过为佳。”
“话说回来,纵然探知三洞方位,也不意味着哪方便有能力将这三块重地啃下来。”
“藏锋阁不敢将手伸得这么远。”
“幽冥教龟缩不出。”
“包打听及其后势力搅风搅雨或还行,若能靠自身掀翻作浪,那未免也太能蛰伏了。”
“最后老骥伏枥的道义盟倒是大有可能联合听雨阁来犯。”
“老奴也更倾向于今夜一路杀穿我教三大秘洞之人来自于听雨阁。”
“一来,听雨阁在计谋之外所潜藏战斗力迟迟未在大众面前展露,恐怕是非比寻常。”
“二来,那慈锋入了昆仑大漠后便彻底失了影踪,老奴认为对方或许为了摆脱我教掌控已是自我了断了,而在了断之前,定将自己底细透漏给听雨阁。”
“洛飘零诡计多端,想来已盯上我教多时了!”
第六零四章 崖岸微澜
秋夜秋雨最缠绵。
宫笃搜肠刮肚,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只梳理而不做筛选的信息告知红裳,仿佛从未担心过自始自终负手在后背对众人的自家教主会否神游天外不知所云。
那抹红色背影瞧着从不高大伟岸,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可他们这些身居红衣教高位之人都很清楚,这十余年间,要是没有眼前这位年轻教主亲自掌舵,以红衣教的庞大体量,多半已在江湖的风雨飘摇中四分五裂,时至今日绝无法继续作为庞然大物乘风破浪。
教众们所常见的教主总隐藏在红衣兜帽中,总覆有半面红甲,仅有极少数见过教主真容者知道此乃无奈之举。
毕竟他们这位教主天生娃娃脸,加之并非身高腿长,近而立年岁看着与身高长得快的十岁孩童无异,且面相温和,实在缺乏威严,若不打扮得神秘些,还真难以震慑住一些糙老爷们。
今夜这位娃娃脸教主不再躲在兜帽中,只是依旧戴着红色面甲,在宫笃言尽后,缓缓回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尽管场中已无人跪地,但却没人敢抬头往红裳身上乃至脚边看一眼。
说到底还是这位教主大人太过神出鬼没,虽不似那些庙堂高官有着浓厚的上位者气焰,但那疏离感却相差仿佛,总之难以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短暂的沉默中,除了老成持重的宫笃古井不波,其他众位堂主副堂主和护法只觉有把冷刀搁在脖子上,好不自在,恨不得教主大人赶紧赏个痛快!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众人齐心企盼下,教主可算开口了。
“请你们出来淋雨别无他意,只是陪着我一起冷静冷静,琢磨补救对策。”
“三处秘洞尽皆沦陷,非是一人之过,我亦难辞其咎。”
“如宫老所言,追究过错于事无补,况且接下来更需仰仗各位为我教效死出力,尽可将功补过,也毋须去忧虑秋后算账。”
“只不过今日之后,还请各位及手下人把弦给绷紧些,再有疏忽,届时不是我红裳要你们性命,而是你们真的没法活着见到我了。”
红裳三言两语的开场白为今夜夜谈及未来部署奠定基调,在场各堂主护法哪敢马虎,齐齐应是。
随后红裳之言便是在回应宫笃的话了,当然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
宫笃之所以会被从正堂主之位拿下,多少和其眼界思维没跟着年龄增长反而固化受局限有关,许多事还得他这一教之主来纠偏拿主意。
“汪硕很喜欢一句话,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宫老适才的假设确实合情合理。”
“就道义盟与我教间不死不休的仇怨而言,暗部不计成本地探索出三处秘洞所在,合乎于情。”
“听雨阁与道义盟珠联璧合,确实不难捅出个大窟窿来,合乎于理。”
“可在我看来却不够大胆。”
“且不说道义盟多年腹背受敌之下已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如今除自保之外,能做的更多是锦上添花之举,难在这种关键当口去为听雨阁的一锤定音鞍前马后。”
“另外几家中,幽冥教和藏锋阁确可暂放一边,但包打听这儿便不该忽略。”
“丐帮为中州第一大帮时,天底下没有什么风声能逃过丐帮的耳朵,只因乞丐们无处不在。”
“而今丐帮不复昔日光景,却未必没人能在情报上做得比丐帮更好更完善。”
“照理说朝廷最该有这手腕,只是一个武夫和一个阉人互相看不上眼,总相互掣肘,各自情报网络都整得和痴呆儿一般,反应总要慢人一拍半拍,寻常时候看不出来什么,事到临头却将致命。”
“其次值得引起注意的,便是兜率帮和天煞十二门了。”
“兜率帮人员成分最为复杂,上至深宫内苑,下到市井草莽,都能作为眼线。”
“原本其情报网络还同天煞十二门一般半斤八两,不乏深度广度,只是各点之间欠缺灵活的串联牵搭,难成体系,极易惹来朝廷警觉而被镇压封堵。”
“假若埠济岛偏偏有能力补上这一环呢?”
红裳每说一句话,宫笃便将心底里的设想推翻重筑,他很清楚自身局限所在,从不在意自己的看法被教主驳回,但他得确保教主意志能一字不落地贯彻执行,是以有任何疑惑都必须当面问清,以防曲解教主之意,他皱眉问道:“教主是认为此次三处秘洞的情报信息是由兜率帮和埠济岛所提供?”
红裳补充道:“还得查查他们有否从包打听那买消息。”
“是。”宫笃回应着,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老奴不解,兜率帮何故陷我教于死地?”
红裳道:“你也说了,多半是洛飘零在算计我们,或许兜率帮更乐意同听雨阁为伍。”
宫笃仍旧愁眉紧锁。
红裳耐心道:“我教能不断壮大,离不开一代代前辈们的开荒拓土,天煞十二门也好,幽冥教也罢,无外如是,独独兜率帮,从起于微末,至跻身和咱们一般所谓的四大邪门魔教,用了多少年?仅是十年有余。我也曾想过能否白手起家,在短短十年间拉扯起那样的大帮派来,也许过程很艰辛,但也不难做到,只是面对同样的江湖景况做不到比笑面弥勒更好,大抵不出五年便当分崩离析。”
红裳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说的是,这些年兜率帮的诸多糊涂举动更像是这位帮主在藏巧露拙,或者说是装疯卖傻,低调自保。但只要把视角放到兜率帮的兴起之始,即中州浩劫刚过不久,便不难看出兜率帮壮大得这么快,是抓住了时遇不错,也与对方急功近利有关。”
听着教主这番别开生面的论断,再联想到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三方携手的画面,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肉跳,沙庆却不合时宜地低声喃喃道:“急功近利?中州大乱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这也算急功近利?”
红裳就着沙庆所言,接着道:“二十年,于我们一生而言委实不短,可于中州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沙庆闻言,双唇一哆嗦,肚子里的话再藏不住。
但沙庆是个灵活的胖子,不仅身子灵活,脑袋更灵活,一开口便续上了教主的话。
“教主说的是,人生苦短,要想干票大的,让整个中州都刻骨铭心的,三十年四十年都不见得够用,二十年的确是急功近利了些。”
红裳笑了笑,他从来都觉得十堂中沙庆武功虽不高,但一定是最机灵的,果然这急中生智所言便正中下怀,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那一代代有志之君,哪个不恨时不待人,哪个不想问天再借个百年。要说称霸之心,笑面弥勒兴许没有,但定有他所急于达成的目的,这个目的很可能就在当朝朝廷之中,所以他要想在有生之年得偿所愿,必须先快速壮大自己,而后和有实力的人结盟,最后再和目的相近且有能力的人‘交朋友’。”
宫笃抬袖擦了擦额头,不知是在擦雨水,还是在擦冷汗,随后拱手道:“老奴明白了。”
“前面这些都还停留在大胆假设的层面,炼狱秘洞已毁,祭祀、藏宝秘洞那些尸体都被做了手脚,为防朝廷细查,你们添把火烧洞也没做错,只是昨日的乱战和一场大雨之后,许多线索都遭掩盖或毁坏,要想求证……”红裳叹了口气,视线扫过眼前一十三人说道,“听雨阁与兜率帮间的牵连能否求证已不重要,目前汪硕分身乏术,沙庆,由你兼掌乙堂副职事务,限你七日之内盘活中州东南面的情报网络,当然能够更快更好,少当一天聋子瞎子,我们的应对才能更为自如。”
沙庆不敢怠慢,肃然领命。
红裳道:“宫老,你明日启程走趟幽京,径直去找于提督。”
宫笃正想应是,却忽而一愣,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了,问道:“教主说的是去找于提督?东厂的于提督?”
红裳道:“不错,东厂的于提督,你是想问为何不是去找第五将军,也不是去找西厂?”
宫笃点头待解。
红裳道:“我们和第五将军的接触确实更多,但平海三处秘洞所暴露出来的东西,有些烧得掉,有些却烧不掉。起先大家都只是怀疑我们这伙‘海盗’和东瀛人有所牵连,可终究没法坐实咱们的身份,那就还能拿我们当中州江湖帮派看待。”
“炼狱秘洞塌得恰到好处,否则战梨花未必看不出被我们藏在洞里的那些人多是朝廷旧犯和天牢死囚,单是这条证据便足矣让朝廷给我们扣上个窝藏钦犯、意图不轨的帽子,就说我们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至于祭祀秘洞和藏宝秘洞里的辎重和金银珠宝,烧掉了便是烧掉了,朝廷看到了顶多是多留点心眼提防我们,不至于因为不复存在的物事和我们翻脸;烧不掉的,就算朝廷不拿,我们也要塞给朝廷,作为海盗,偷偷藏点东西无可厚非,被发现了,该孝敬就孝敬。”
“只是这些作为归根结底还是明面上的补救措施,有些人不在意,有些人却会心悸。”
“我想第五将军在得知这三秘洞中的物事后,定会后怕不已,反而是他会找我们麻烦。”
“这时候,朝堂之上还有谁愿意也有那能力站出来和第五将军对着干?”
宫笃一知半解,打破砂锅问到底:“教主的意思是那于提督更有容人之量?”
红裳道:“呵,容人之量?让你去幽京看来是真没错,于提督要能听见你给他说的好话,想必会很受用,只是要小心他多想一层,误以为你是在讽刺他,那么你就回不来了。”
宫笃道:“这……”
红裳道:“这些年看下来,第五侯再如何玩手段耍阴招,始终没未突破一个底线,而这于添,就他在凝露台上耍的那些小心机便可看出,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和咱们这些外邦人做买卖了。不过,也能理解,与虎谋皮,与狼共舞,这些事儿,只有做了零次和无数次。”
宫笃好容易消化完了红裳对于当朝两大权臣某个方面的评判,却完全没了注意到幽京该说啥。
好在红裳想的周到,马上说道:“此去幽京,你也不必提心吊胆的,就当去做交易做谈判,只有双方实力对等,才有资格做交易、进行谈判,我们这虽然出了岔子,但仍具备鱼死网破的实力。所以,你一定要见到于提督,当面提要求,让于提督把平海这儿的事、对我教不利的事都压下来,压三个月,如果对方不想好好谈,那漕运的事于提督也清楚,我们能让中州在一个月之内乱起来……”
在红裳做完一番细致交代后,宫笃提前离开了崖岸。
宫笃轻装而来,也无甚行礼需准备,主要是依红裳所言再同傲骨嗜血团做些深入沟通,平海郡生事无论如何都没法绕开战梨花,不管战梨花背后是哪位大人,先做好打点,力求稳妥。
红裳紧接着安排人手各行其事。
随着一个个堂主护法先后领命而去,站在红裳身前候命的,便只剩两人。
一位是妆容朴素的妇人,丁堂堂主田礼。
一位是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癸堂十护法中的山护法,穿山。
红裳继续布置道:“田礼,你脚程快,跑趟东北,让瓦剌人别再演戏了,配合着多给中州施压,最好来些能打的一起过来闹一闹。”
“是。”田礼应了声,后又问道,“如果对方不听?”
红裳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田礼颔首退去。
红裳道:“确定在秘洞里没找见屠万方的踪迹?”
穿山答道:“确定。”
红裳道:“那你有几成把握,他没掉入熔岩中?”
穿山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不到五成。”
红裳道:“两天内把他的去向挖出来,不需凑近,我会跟着。”
穿山应是。
下达完一道道决策后,崖岸边复又只有红裳一人。
他重新戴上了兜帽,抬首闭眼稍作小憩。
细雨中,谁也听不见他在对天呢喃。
“猫哥哥,红裳没法立马帮你报仇了,对不起。”
“屠万方,但愿你还活着,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要轻易死了,也不要乱跑,这儿还是有很多能人的,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杀更多人。”
“洛飘零,应该就是你吧?还有谁?笑面弥勒?谢飞?以及那些老和尚?我喜欢把好吃的留最后,那么,就顺从你们的心意,先干掉那些……嗯,你们中州话说的,秃驴是吧?”
第六零五章 救人杀人
数月之前的百花大会,一夜雷雨后百花或杀或凋,中州武林陷入长久死寂,噤若寒蝉。
两日前的平海大乱,似乎也在一夜雷雨及缠绵一日有余的细雨后,被强行熨平了波澜褶皱。
只是没人会相信这平静江湖的表面下不是暗流汹涌。
尤其是在多日之后,这大半月来中州各地所发生之事逐一进入大众视野,人们才后知后觉这一件件古怪事迹中或有隐晦牵连。
当中唯一一条可算是喜闻乐见的消息,便是在蜀黔两地行径猖狂的“杀手夜枭”终于惹到了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遭受制裁,被剑魔小创,狼狈而逃。
余事二三如下。
有秦地一小有名气的铁匠铺,烘炉意外打翻,救火不急连带着烧毁大半铺子,人员无伤亡,却有一大堆奇异兵器被哄抢走大半。
有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寨门前河流一夜之间惊现百具浮尸,尸体皆因泡水过久浮肿不堪,难辨具体死因。
还有云泽境起了场大火,数十亩山林被烧焦,两支途经商旅共五十余人未能逃出升天。
等等事件诸如此类,不是怪诞离奇,便是耸人听闻。
据说不少事还惊动了官府,尽管府衙未曾怠慢,更是投入大量人力连日彻查,可仍查无所获。
此外,藏锋阁、诸神殿、散人居、聚义山庄、兜率帮、幽冥教、天罡门等二十余个大中门派各自驻地或产业所在都有异况发生,既有帮派名下酒楼中顾客产生口角而大打出手而影响生意的小事,也不乏帮派腹地内物资储备库房失窃这等太岁头上动土的大事。
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屠龙阁。
纵然屠龙阁近些年已有日薄西山之势,可在百花大会时好歹还能算是九州四海十六列强之一。
百花大会一夜杀劫之后,元气大伤的屠龙阁随而萎靡难振,诸多成员萌生去意。
前阵子相去不远的藏锋阁、诸神殿广纳人才,一番招徕下,阁中不少人扭捏了许久还是选择了离开,留守之人屈指可数。
紧随而至的连锁反应即是帮派各块产业缺人打理,不得不转让贱卖处理,缩减帮派体量。
而这回则是彻彻底底的树倒猢狲散了,武厉翺和小熊也不再做任何挽留,任人离去。
当初被赶鸭子上架的二人想法很简单,他们清楚自己并不具备经营管理帮派能力,这些年仅是勉力维持着帮派运转,而今中州江湖局势难容大帮派浑水摸鱼,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已是摇摇欲坠的屠龙阁被彻底毁去,不如在大家心中留下个还算体面的念想。
最后,占据蜀地天府郡大半条街近三十年之久的屠龙阁人去楼空。
没人知道这半条街的房屋变卖给了哪位大主顾,只知道屠龙阁也将和搜魂殿一般成为过往云烟。
总之,这些地处天南地北的帮派近期内各有不同遭遇,损失有大有小。
再结合着平海郡红衣教的反应来看,仿佛有对无形巨手隐在幕后,主导操控着一切。
而这幕后人的切实身份,在不同人心底里的答案不尽相同,只是多数人会将怀疑的矛头直指朝廷。
——朝廷磨刀霍霍,真要对江湖开刀了?
……
……
江宁郡,听雨阁。
当姜逸尘和关大刀、扁舟三人按照既定计划返回稻香村时,平海动乱已过三日。
三人回来路上一直留意着与平海郡相关的消息及各方势力动向。
可以肯定的是,那位狐护法遣去平海湾求救的红衣教教众压根没弄清擅入者身份,否则红衣教不至于在事发后完全像只无头苍蝇般进行搜寻。
听知了件与自己息息相关之事后,姜逸尘哭笑不得。
他当真想不到笑面弥勒、谢飞他们会惊动越驚云的大驾,来对付“自己”。
不过,倒也不难理解对方的用意。
他和越驚云素未谋面,只要表现出一星半点特征来,很容易以假乱真。
好处在于,由越驚云亲自出手,来证明他确实还老实待在蜀黔一带,无法分身来平海作祟,属实够分量。
坏处则是在将来埋下份隐患,若有朝一日他真和越驚云碰面,对方会否记仇找他麻烦?
不得不说,笑面弥勒和谢飞他们这用心也忒不存了,这是顺带着给他挖了个坑啊!
……
……
三人步入听雨阁时,正值戌时。
平海郡阴雨连绵的天气似也影响到了江宁郡天色,天黑得快且暗沉压抑。
还未到就寝时分,阁中成员多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尽管姜逸尘还是刚入阁不久的新人,且在相互照面招呼时并未看清对方相貌,但凭鼻间嗅味和耳闻落步声,他便能肯定目前待在这座大宅院中,有六成以上之人都是稻香村的村民们。
姜逸尘当然不会去揭穿大家,这些村民们甘之如饴地假扮成听雨阁成员,来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论听雨阁最终目的为何,至少能够说明现在的听雨阁很得人心。
其实,从上次借道去往碧落湖源头时得知听雨阁密道可通稻香村各家各户,便不难看出整个稻香村已和听雨阁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费了些功夫梳洗去一身的污垢和疲惫后,姜逸尘不再同以往一般独留屋中自得其乐,更愿意选择到大宅院中各处走走,多和这儿的人多接触交流。
并不是初来乍到便立马有了归属感,只是投身江湖后的种种经历,让姜逸尘懂得如何去更好地珍惜。
回到阁中一放松下来,姜逸尘便回想起他们在炼狱秘洞手刃癸堂双生堂主后一幕幕关乎于逆蝶古怪表现的画面。
姜逸尘边走边思量着,逆蝶伤势不轻,在撤离后应是有先做些紧急医治,返程时不宜赶路,至多比他早到一日,恐怕人还昏迷未醒。
一盏茶后,他来到了肉蛾、逆蝶、恋蝶三兄妹所居住的小院落。
不出所料,逆蝶和恋蝶的屋门只有一间点燃了灯火。
透出静谧灯光的屋子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出,光是在院落中或坐或站的便有二十余人。
气氛稍显凝重。
姜逸尘走到垂首靠坐墙边的紫风身旁了解情况。
紫风甚至无力招呼姜逸尘,只拿双手搓了搓脸,排出胸中浊气,木讷说道:“挨那石柱锤击的伤还在其次,骨头断了也能养,最主要是那日昏迷不醒至今,且回来路上高烧梦呓不断,大师姐说了,情况严重之甚很可能危及性命。”
说话间,房门被推开,梦朝歌和洛飘零伴着肉蛾一同走出屋子。
姜逸尘瞧不清三人神色,却还是稍感意外,主动迎上前去看看能否提供些帮助。
洛飘零见到姜逸尘安然归来,忧色稍减,看出其所惑何在,解释道:“现在的好大夫不容易找,大家都在外打拼,我和师妹两大居家闲人便只能多学些医术,让大家有些基本保障。不过我在这方面确实不如师妹开窍,还是个略懂皮毛的学徒,师妹则是具备了一定医术的医师。”
未及姜逸尘开口,梦朝歌似是想起一事,抢道:“老六不也通晓医术?看看有无他法唤醒小蝴蝶。”
这声老六叫得很是亲切,在那日被孤心魂偷袭之后,姜逸尘很快便明白了听雨阁给自己安排个第六护法的用意,他倒不会对这种“算计”感到不适,只是对洛飘零早早就吃定自己会入阁感到讶异。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去解释自己仅是略通医道,无论如何姑且一试再下定论,遂道:“我尽力。”
……
……
不到盏茶时间,姜逸尘随着洛飘零三人走出屋外。
情况委实不容乐观,就洛飘零三人一进一出的功夫,逆蝶的额头便更烧了。
还是姜逸尘见机行事,缓缓渡入些《无相坐忘心法》及《霜雪真气》杂糅的内息,才帮逆蝶暂控制住了体温。
出门后,在屋内保持噤声的肉蛾最先急道:“姜兄弟,可有妙法良方治愈我妹子这病症?”
姜逸尘默然片刻,却是看向洛飘零和梦朝歌问道:“洛兄、朝歌姐,你们应已向肉蛾兄阐明具体情况了吧?”
闻听此言,洛飘零终是叹了口气,而后点头道:“正因此,所以想试试有无挽回余地。”
得知结果,肉蛾双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回过身,怔怔看向紧闭的屋门。
姜逸尘感觉很抱歉,他的到来先是给了肉蛾一丝希望,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
他想安慰肉蛾几句,梦朝歌冲他摇了摇头,要他无需自责。
正如紫风所言,逆蝶伤势虽重,但不影响性命安危,梦朝歌和洛飘零所做的医治已很是得当。
至于逆蝶那脉象,虽疲软无力,却无大碍。
逆蝶时而在梦中蹙眉叫唤的言语,不易听清所有内容,但总有两个称呼是一直在重复的。
一个是姐姐。
一个是妹妹。
所以,逆蝶的问题不在其身,而在其心。
是逆蝶自己困住了自己。
有个显而易见又总容易忽视的细节,别说与逆蝶朝夕相处的听雨阁众人了,便是早先未入阁与逆蝶仅有数面之缘的姜逸尘亦有所察觉。
直至三日前,在逃离炼狱秘洞之际,事实真相才完全浮出水面,展现在姜逸尘面前。
——从未有人见到过逆蝶和恋蝶同时现身。
逆蝶和恋蝶行为举止及性格喜好截然相反,但所谓的姐妹俩说到底就只有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两个灵魂,共用着一具身躯。
一直以来,在逆蝶或恋蝶面前,大家都在保守着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然而就像纸包不住火,这个能轻易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秘密本就不是靠众人齐心协力就能守住的。
因为这个秘密的钥匙始终握在逆蝶和恋蝶手中。
秘密随时可能不再是秘密,一具身躯最终只能容下一个灵魂常驻。
洛飘零抬手搭在肉蛾肩头,郑重道:“你是她们的哥哥,这时候该有些担当,事已至此,就做个了断吧,不论谁去谁留,她们都不会怪你的。”
身如山岳的肉蛾蹲下了身,痛苦地抱住头。
他的双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是光秃秃的脑袋什么都抓不到。
就好像没有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抓,没有人能救他妹妹的性命。
他仓惶地撇头回看向洛飘零,颤声问道:“去找药老,去药谷找药老,可不可以!?”
肉蛾慢慢站起来,几乎要跪倒在洛飘零身前,嘴中叨叨说道:“我带她去,我带她去!”
洛飘零却一把揪住肉蛾衣领,瞪大双眼直刺泪眼婆娑的肉蛾,冷冷说道:“把尸体带去么?现在你还能留下一个,今晚不做决定,即便有老六彻夜不眠掐时掐点给你妹渡送真气,你妹苏醒过来后也只会是个傻子!傻子!”
洛飘零手一松,肉蛾身若无骨地瘫坐下去,目光避开那扇会吞噬掉他妹妹的门,无声抽噎着。
他很想放声大哭,但请来的大夫们和两位阁主说法一致,说逆蝶需要静养。
大家都控制着谈吐声响生怕搅扰逆蝶,他又怎会犯忌讳。
肉蛾绝望地趴倒在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从未做好接受的准备。
梦朝歌见状缓步走到肉蛾身侧,轻轻拍了拍肉蛾后背。
她与肉蛾、逆蝶、恋蝶三兄妹结识虽晚,但相处得很不错,与逆蝶亲密无间,与素来生人莫近少言寡语的恋蝶也能有说有笑,她还亲昵地把姐妹俩都称作“小蝴蝶”。
兴许身为“后来者”和“局外人”,自己早便有此心里准备了吧?
自己原来也是这么铁石心肠的吗?
梦朝歌似是说服了自己,然后毅然起身走向逆蝶所在的屋子。
可是每走近一步,她的步伐便慢上一分,每踏出一步,就会多一分犹豫。
会是逆蝶?
还是恋蝶?
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蝴蝶?
就在离屋门还有五步之遥时,梦朝歌再无法近前一步,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上,泪流难止。
直到这时,梦朝歌才切身体会到肉蛾的苦痛,这不仅是在救人,也是在杀人!
不论谁留下,至少会有一个灵魂彻底逝去。
肉蛾要如何才能狠下心去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屋门还是被推开了,听到动静的梦朝歌惊愕抬头。
那个刚刚哭成泪人的壮实汉子还是坚强地踏入了屋中……
第六零六章 两只蝴蝶
一位守在屋中帮忙看护逆蝶、扮相酷似惜的稻香村村民从屋中退了出来,轻掩上房门。
她识得那位光头壮汉是逆蝶姑娘的兄长肉蛾,也看出了兄长有话想单独对妹妹说。
屋中,身形魁梧的肉蛾双膝牢牢钉在床榻前,看着双眼紧闭、柳眉频往眉心凑去的妹妹数次欲言又止。
床榻上那细眉如刀的女子,没有半点逆蝶往日的干练,也再不见恋蝶拒人千里的凌厉,只有画地为牢、自陷囹圄的孤独、迷茫与脆弱。
他伸出右手,微呈握拳状,缓缓靠向逆蝶额前。
想用拇指指肚抚平妹妹那因苦痛挣扎而蹙起的眉。
甫将触及对方额头,却是将手往回缩了缩。
拇指在食指侧面摩挲了数下,终是觉着自己手指面都太粗糙了,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你们长大后就一直很懂事,从没给阿兄惹麻烦,也从不需要阿兄给做什么。
阿兄却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心底里颓丧凄凉的肉蛾下意识想叹气,却是极力地维持着平稳呼吸,控制着情绪。
他以为进屋前就已将自己的软弱无能释放得淋漓尽致了,觉得自己已能去面对今生最为苦痛的难题了,可他还是错了,真的没那么简单……
“姐姐……姐姐还在里边,回去救姐姐……快回去救姐姐……”
“危险!是那屠夫……没事的,阿妹,没事的,别出声……”
肉蛾踟蹰之际,床榻上的妹妹眉头猝然拧紧,双唇开合间断续有词,片刻后复归平静。
短短一会儿功夫,肉蛾心中如有千刀万剐。
这是昨夜至今,恋蝶和逆蝶出现间隔最短的一次。
如副阁主所言,妹妹这情况不能再拖了,再反复下去,就算能保住条命,也会把脑子烧坏掉。
肉蛾想要说点什么,但舌尖打颤,嘴更是不争气地干脆不张开。
他暗骂了自己一生无用孬种,手则再次探出,小心翼翼地去将对方微乱的发丝捋顺。
恍惚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时候家中添了对双胞胎女婴。
他这五岁小哥哥突然多了双妹妹。
阿娘刚分娩不久,做不了多少家务,总在喂饱妹妹们后就睡下。
阿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成天待院子里和蜜蜂作伴。
他这个做阿兄的只会简单帮阿爹打点下手,而后便回到屋里一左一右看着两个摇篮。
他常常趴在摇篮边上,手指若即若离地悬停在妹妹脸颊边,既想触弄那红扑扑的脸蛋,又怕把妹妹吵哭了,让阿娘没得歇息。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瞬间给予了肉蛾坚强,这个大男人进屋许久后总算打开了话匣子。
“阿妹……”
“二妹、三妹。”
“呵呵,好久,没有这般叫过你们了。”
“其实你们一起从娘胎里长大的,照理说谁都可以相互当姐姐妹妹。”
“但这样岂不是乱了套吗,早就由约定俗成的规矩,先露头,先被抱出来的,就当姐姐。”
“也因此,三妹你从来都不服气,凭什么呀?你本来也可以当姐姐的,是不是?”
“家里也数你最倔,从没在你二姐面前服气过,是不是当面都没叫过她一声阿姊?”
人高马大的肉蛾就算是身躯没有紧贴床沿,另一手也能越过妹妹,稳稳当当地放在床面上。
这双手环床、低头轻诉的状态一如小时候他双臂攀着摇篮两边,低头给妹妹唱儿歌、讲故事。
“两只小蝴蝶呀,飞到花丛中呀,左飞飞哟,右飞飞呀,飞呀飞呀飞呀飞呀,两只小蝴蝶呀,飞在山林中呀……”
“两只小蝴蝶呀,你们应该不会忘记咱们家里其实养的不是蝴蝶,而是养蜜蜂的吧?”
“虽然只是在自家那方院子里养,规模不算大,但足够咱们一家五口衣食无忧。”
“否则也没那条件配两个摇篮,要是让你们姐妹俩挤一起,恐怕咱家就没得安宁喽。”
“不过也说不定,有可能自小共枕一席,你们姐妹反而就亲密无间了呢。”
“阿爹那时养蜂酿蜜是一把好手,连石将军都很是赏识。”
“就是呢,没读过多少书,还非得学文化人。”
“给咱们起的名你们看看都啥样,噢,你们的倒不错,就哥最倒霉。”
“明明都是一家子,而且养得还是蜜蜂,感情都把咱当成毛虫养,小名叫大毛、二毛、小毛。”
“过分的是起大名时,你们女儿家都是美丽蝴蝶,而阿兄因为长得结实些就成了肉蛾。”
“都是爹娘生养的,咋还不是同类了~”
“阿爹对你们的偏心可不是一点半点,一个乖巧懂事就希望长大后能别那么拘束,叫逆蝶;另一个爱哭爱闹就希望将来能矜持些,叫恋蝶。”
“而对阿兄就不抱任何期待了,别人家都把男孩当宝,就咱爹娘有了你俩后就‘嫌弃’起阿兄多余来,甚至还托石将军老友的关系把我送去军中历练。”
“只是这一去……”说到这儿,肉蛾说不下去了。
他把身子退离床外,眼中仿佛有乌云凝聚,云团又在骤然间坍塌,悲愁倾盆而下!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不到一年,中州就乱起来了!
战事吃紧,尽管他只是个帮着伙夫长添柴加火的小兵卒,也没任何行动自由。
当然,仅是十岁的他也没能力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跋山涉水安然回家。
等他终于通过伙夫长向领将求情,在迁移阵地时顺带拐往他家一看,外夷之乱已爆发有两个月。
彼时小镇已成一片废墟,据报瓦剌军在七日前杀至此处,小镇上下遭杀光、抢光、烧光!
他不知道自己用手在沙石瓦砾上刨了多久,只知道在双手彻底磨破前,挖到了阿爹的尸身。
然后他便昏倒过去了。
是伙夫长招呼着大伙帮忙把肉蛾家人一一挖出,想让他见过家人最后一面再下葬。
也就是在那时,他们发现只有肉蛾爹娘有致命创伤,而那对双胞胎姐妹却是躲在床底下,被倒塌的房屋砸晕的,其中之一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极为庆幸的是他们有随军大夫,在大夫努力下挽回了那条性命。
肉蛾至今都分辨不出,活下来的,究竟是二妹逆蝶,还是三妹恋蝶。
又或许在他发现二妹、三妹的灵魂都还留存时,他就默认自己的两个妹妹都还活着了。
不愿再去追究那些毫无意义的细节。
肉蛾脑海中天人交战,双手紧揪在双腿上,隔着裤子几乎都要把腿掐下两块肉来。
床榻上的女子也突然间紧揪着席子,力道逐渐加大,眼看席子就要卷曲起来。
肉蛾发现了妹妹身上的异况,探手试了试对方额头温度,果然又开始逐渐攀高。
“阿姊,我怕……”
“不怕不怕,有阿姊在,阿妹不怕……”
肉蛾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在床上扭动不安呢喃不断。
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要出去唤人,却因对方接下来的言语,顿住身形。
“阿姊,阿爹阿娘他们……”
“别说话,阿妹别说话……别说话,呜呜呜……”
“呜呜呜……阿姊,阿兄在哪,他会不会来,来救我们……”
“会的,阿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肉蛾强忍住冲出屋外找人进来重新稳定住妹妹的冲动,而是扑回床榻边,牵拉住妹妹的手。
当他发现妹妹的手冰凉无比时,就用自己宽厚的大手将对方双手包裹起来,想温暖对方。
肉蛾尽量镇定地柔声宽慰道:“阿兄在这,阿兄在这,阿妹别怕,你睁眼看看,阿兄就在这!”
时至此刻,肉蛾也顾不得到底会留下了哪个妹妹了,只希望对方能马上睁开眼,赶紧醒来。
……
……
与此同时,屋外。
梦朝歌也终于是将肉蛾今日方才向他们完全吐露出来的过往转述予姜逸尘。
至于那屠万方,则是当时在瓦剌军中的第一勇士。
传说其人生来便有神鬼异象,有万夫不当之勇。
率军开拔前,立下军令状,誓杀至中州最南端,兜个大圈凯旋!
而事实进展也算不负威名,瓦剌军中便是其所领的“三光军”最深入中州。
那瓦剌第一勇士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学了点撇脚中州话,就给自己起了个中州名字,叫屠万方。
那三光军专门效仿中州话命名,口号是:杀光、抢光、烧光!
每次开杀时,屠万方常常会喊:“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结合着逆蝶在炼狱秘洞时的应激反应,不难猜出二十年前杀屠阵的那支瓦剌军队,便是屠万方率领的三光军。
后来,这支三光军被四面包夹,屠万方更是被多方高手重创而亡。
炼狱秘洞冒出来的那个屠万方还能算是活人吗?
……
……
半个时辰后。
听到里边传出肉蛾的嚎啕声,梦朝歌、洛飘零带着姜逸尘还有三四人快步赶入屋中。
只见肉蛾跪在床前,紧搂着坐身而起同样啜泣不止的妹妹。
发现众人进屋,醒来后不知是逆蝶还是恋蝶的女子慢慢止住了哭泣。
而肉蛾则完全沉浸在先前两个妹妹相互间的对话中,悲伤得无法自拔。
……
……
“阿妹你听到了么,真的是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睁眼看看,睁眼看看。”
“阿姊,谢谢你,阿爹阿娘他们没错,还是你最适合当姐姐。”
“阿妹说啥胡话呢,阿兄来救我们了,你快看。”
“阿姊,谢谢你,我当时都害怕得咬你了,你还能一声不吭,房子塌了把床板砸下来,还是你反应快,把我护在了身下,那时我就认可你这位姐姐了。”
“阿妹……”
“可惜我不争气,明明你吃痛比我多,先昏倒过去,我却比你先扛不住。”
“阿妹别说了,别说了!”
“阿姊,以前我话说的少,现在给我个机会,把话说完。”
“别说了……”
“谢谢你阿姊,当年你就护着我,这二十年来,又是你把一半时光分享给了我,换作其他人,哪有这么幸运,我早就知道没法一生一世陪着阿姊,只是可惜没能等到阿姊出嫁。”
“阿妹,别说了,都是阿姊的错!是阿姊太笨了,把你压身下,结果,结果害你没能撑过来!这条命本就该是你的,阿姊不配有这条命!阿姊能多活这二十年也很开心了,阿兄在等你,快,去找阿兄吧!”
“阿姊,很高兴能多叫你几声阿姊,阿姊别怪自己了,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你,阿妹我可能更早就完蛋了。阿兄,这些年辛苦你了,阿妹以前总要阿兄和阿姊担心,现在阿妹总算长大了,不用你们担心了。三妹从没求阿兄做什么,最后,希望阿兄能照顾好阿姊,阿兄反正都单着这么久了,不如先给阿姊找个如意郎君,自己再去找阿嫂,哈哈!”
“不要,阿妹不要!”
“再见了,大哥、二姐,三妹会在天上祝愿着你们的。”
……
……
见此情形,梦朝歌唇齿微动不知说些什么,泪珠却滚滚而下。
众人正要默默退走,把屋子留给兄妹俩,只听逆蝶眼泪汪汪地说着:“这条命是妹妹给的,以后请大家叫我恋蝶。”
梦朝歌拭了拭面颊,笑着说道:“我还叫你小蝴蝶。”
恋蝶笑着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哥哥肩头上。
……
……
亥时末,暗夜无光。
有人疲惫入睡,也有人辗转难眠。
姜逸尘本便心思极重,一晚上又耳闻目睹了逆蝶、恋蝶的变故,自觉很可能彻夜无眠,兀自斜躺在自己房间屋顶上,借凉风助眠。
一抹纤影拎着两坛酒潇洒落在他身侧,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飞飘没把酒坛向他扔来,而是伸手把酒递来。
见姜逸尘没有动弹,飞飘问道:“不喝?”
姜逸尘点头。
飞飘道:“点头的意思是不喝还是喝?”
姜逸尘道:“不喝。”
“怎么,怕被我灌醉?”
“怕。”
“嘿,你又不是守身如玉的小娘皮,就算被灌醉了又能怎样?你又不吃亏~”
姜逸尘心下苦笑,女人要讲起荤话来,可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真不喝?”飞飘又做了番尝试,见姜逸尘枕在臂弯间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两下,飞飘只能哀其不喝而作罢,“行,那我自己浇愁。”
第六零七章 开窍萝卜
长夜寂寥,屋上坐卧各一人。
来陪聊之人闷声饮酒。
陪酒之人默不作声。
两人间似在赌气,却又像是在享受着这份无声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飞飘恰好喝完一坛酒时,姜逸尘方才开口道:“飘影什么时候入阁的啊?”
正在开封另一坛酒的飞飘斜睨了眼姜逸尘,稀奇道:“嗯?怎么好奇这个,莫非对我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位叫你‘小逸尘’的肆儿姐感兴趣?”
姜逸尘丢回个白眼,没好气道:“还能不能聊了?”
飞飘乐呵道:“行,行,正人君子,这事儿你还真是瞎猫碰……呸呸呸,还真是问对人了。”
话虽如此,飞飘却没急着说,而是慢悠悠继续开启酒封。
姜逸尘也不催促,许多人喝酒时就爱唠叨不停,飞飘亦不例外,憋了一坛酒的话总得倾吐出来。
果不其然,又贪了三口酒后,飞飘竹筒倒豆子般将姜逸尘想打听的、不想打听的故事说了个遍。
原来,早在飘影成为肆儿独家“跟班”前,还是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跟着肆儿行动。
约莫是在三年前,正值听雨阁壮大之际,飞飘三人同肆儿去往中州西面拜访九州四海两盟部分结交帮派联络感情,在山林间偶遇了落单许久、落魄狼狈如野人的飘影。
初时双方都极为警惕。
飞飘四人误以为飘影是来路不明、意图不轨的高手。
飘影大概是将他们当作要来干扰其正常生活的侵略者。
几番歇脚进食及小憩间试探下,肆儿发觉飘影像极了野兽,浑身散发的杀机完全是为自保,而一些寻常举动多透露着傻憨,遂尝试着与之沟通。
或许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又或许是“舍得了身子套得着狼”,肆儿并没表现得太过亲近,仅是稍微释放出点善意,飘影便彻底拜倒在肆儿石榴裙下了。
尽管未曾交过手,但飞飘四人眼力见都不差,要接纳这么一个身份不清的强者很是冒险。
他们尝试探究清楚飘影来历,飘影对此却有极其强烈的心理抗拒。
奈何除了对过往讳而不言以及怎么都赶不走外,飘影对肆儿是毫无防备的言听计从。
四人心底里多少生出点怜悯之意,便慢慢接受了飘影的存在。
之所以给他取名飘影,则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是在见识过飘影的身手后,肆儿觉着单论武力,飘影不弱于昔年洛飘零的风采,执意要取个近似的名字,便定下个“飘”字,与洛飘零组成“飘”字辈。
其二,是因彼时都是飞飘在前头领路,大家跟在后边东奔西走,而飘影就算是背着肆儿,也能一步不落紧跟着飞飘,如影随形,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被叫做“飘影”。
而从平海归来前得知飘影与擎天众的这层关系后,飞飘直白地说了,姜逸尘若还有更深的感兴趣,或可从羽落部那获知详细。
姜逸尘对此一笑置之。
纵然与飘影交情尚浅,但就目前看来并不会与之为敌,一言不合深扒他人过往,未免太过失礼。
不过,既然事关羽落部,还是值得他留个心眼。
他深知羽落部不待见当朝朝廷,乃至多行大不韪之举,却鲜少与九州四海两盟帮派直接冲突。
照飞飘所言,擎天众在其间扮演的角色实在耐人寻味……
又一坛酒饮尽,飞飘肚子里的故事却未道尽。
姜逸尘也不再单纯地做听客,当起捧哏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甚至聊到了十四恶人之一的王芝芝。
姜逸尘可没忘了,彼时他和恋蝶一前一后去偷王芝芝的毒丸“生灵灭”,恋蝶想当黄雀,却被他反阴了一手,落入王芝芝手中。
假若毒仙子不是听雨阁的老熟人,那对方多半是看出恋蝶只是抹残存意识,是而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
出乎姜逸尘所料的是,飞飘居然给出了确切答案。
事实上,王芝芝虽恨极了天下男人,对女人却不一定赶尽杀绝。
洛飘零得知“生灵灭”出现在姜逸尘手中,而恋蝶当晚行动失手后,便在去往昆仑前特地跑了趟龙渊峡。
一来是向王芝芝赔礼,二来则是替恋蝶道谢,三来是为做交易。
起初王芝芝想将洛飘零一杀了之,可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她实在不屑一顾。
再则洛飘零孤身前往,也算是极为有诚意。
当然,能让心狠手毒的王芝芝一反常态对待男子,最重要的还得是洛飘零将计就计。
——“你王芝芝不是痛恨男人么,那我就去帮你杀更多男人,还要把一堆男人困在一处难得自由。”
听到这一出,王芝芝稍有动心。
在洛飘零当面服下十日断肠丹后,王芝芝便把其闲暇时炼制的诸多毒药统统贡献出来。
明言如果一年内她未听到任何关于洛飘零所承诺的风声,她将亲自出山毒翻听雨阁!
姜逸尘简直不敢相信飞飘竟知悉如此多的细节,且对自己和盘托出。
好一会儿,姜逸尘都担心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朝阳了。
在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了听雨阁一员后,才长舒口气。
二人不知不觉聊到了丑时。
两人以天为被、以屋瓦为席。
飞飘借酒醉微酣入眠。
姜逸尘则疲惫阖眼。
临睡时,飞飘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
姜逸尘低低地应了声“嗯”。
……
……
时距炼狱秘洞坍塌已有五日。
平海之乱的余波犹在不断发酵,整个中州武林笼罩在日渐浓厚的肃杀氛围中。
饶是如此,寻常人等也难在占地近百万亩的姑苏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源自于江湖的紧张气息。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该招揽生意的依旧热情吆喝着,该讨价还价的依旧斤斤计较着,想讨姑娘欢心的依旧慷慨解囊,想得良人赏识的依旧言笑晏晏。
商铺内外仍是客来客往、如火如荼,酒楼茶馆赌坊柳巷中更是热火朝天、歌舞升平,就算是演武场上也有不少人在切磋武艺、互相吹捧,甚至不乏豪客一掷千金泛舟水上纵情声色。
整座姑苏城的画卷是那么独一无二,仿佛是这方天地间的一方净土、世外桃源。
当真是这儿的人们都活得太过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么?
昨夜抵达姑苏,一早和师父及素手姐姐逛荡了大半个姑苏的萝卜在姑苏港水岸边漫步着,尽情呼吸着独属于这座雄城,追求自由而自律,且由里到外都展现着强大自信的空气。
不错,萝卜并未因表面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便看轻了姑苏城。
他毫不意外眼前景象同样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幽京,只是浮华表象下的隐匿细节大相径庭。
不论姑苏还是幽京,因辐射八方的独特地理位置也好,因代代相传的谶语神话也罢,千百年来两地都曾历经战火洗礼无数,久而久之便沉淀了厚重的历史及人文底蕴,中州两千载,朝代更迭不断,两地就算不是一朝国都,也时常在一国经济政治中枢里占有一席之地。
可这数十年来,本为朱家皇朝一国心脑的幽京却因各方贪得无厌愈演愈烈的角力,使得朝廷各项职权支离破碎,日常或还能维持表面和谐、保证基本运转,在关键当口但凡有一方拖了后腿,恐怕就将引起互相或掣肘或推诿的连锁反应,共同陷入僵死之局。
相比之下,姑苏城更像是深处风暴中心的风眼,任凭周遭的暴风雨再猛再烈,都能气定神闲地自为一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照理说,算是“山高皇帝远”的姑苏更该是前边的情势,皇权中心所在的幽京该为后者,然而现实情况却正好反了过来。
于姑苏而言,自当给本地官府记一大功,可于当朝朝廷来说,委实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倘若重演,兵临幽京城下的难度确实与攻到姑苏城下不可同日而语。
“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吧……”
萝卜心下暗道,往常看来总要显得木讷无神的眼神,此时此刻竟隐约可见垂暮老人阅尽人间无奈后常有的沧桑。
萝卜停住脚步,双眼微眯,将视线投向海面远端那若有似无的海防,思绪则继续翻滚的浪涛随风飞扬。
自那日孤心魂出手试探出跑商郎的确凿身份后,三人探讨过数回与听雨阁与红衣教相关的问题,怎奈总因缺乏关键线索不了了之,很难得出什么确定结论。
在各方势力还不知是何人对红衣教下狠手时,明明掌握了一个正确答案,却无法反推出此事因果始末,不仅让人觉得不得劲,还很有挫败感。
多日郁郁不得志的萝卜像是忽然开窍了般,一条条有用没用的信息在脑海中浮现: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红衣教可能不单单是海盗,与东瀛不一定只是劫掠和贸易关系;
——比之其他自诩正气凛然的帮派,听雨阁行事手段也许不那么光明,甚至常引众怒,但那些因针对听雨阁而吃尽苦头的势力也无一善类;
——听雨阁脱胎于石府,石将军在世时,即便褪下甲胄退居一隅也从未忘本,积极消除各类边境隐患,对偷偷侵入中州的势力不遗余力地打击,正因石府行得正坐得直,引来诸多江湖豪侠投效,才会树大招风,导致灭顶之灾;
——假设红衣教与东瀛联系紧密,继承了石府意志的听雨阁去找红衣教麻烦便顺理成章;
——听雨阁必然是想借此举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的,但目前看来,浪花势小显然有被压下的趋势;
——还一个问题在于,碧沙滩已被朝廷封锁,倘若从中发现红衣教与东瀛勾结的证据,或是红衣教实际上便是由东瀛所掌控,朝廷那边当真能无动于衷?还是红衣教暗中已同战梨花背后的势力达成默契,紧要信息被按下不表?
——红衣教到底在平海郡藏有何物,值得听雨阁摒弃以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事风范,精心策划了场隐秘行动,打了红衣教个措手不及?
——听雨阁的洛飘零从不无的放矢,一定有个原因,让其决定兵行险着!
……
随着各式各样的线索不断地试错串联,一个模糊的事件架构渐趋成型。
萝卜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绪电转尝试着代入各种假设,以期让各个环节经得起推敲。
“假设东瀛要再次对中州发难,肯定不能犯之前的错把战线拉得太长,必须拿下个扼要打持久战。”
“其实中州由东至南的海岸线都有个通病——攻易守难。”
“但东瀛要找个立足点又不能背弃海上战力,只能矮个里拔将军,充当桥头堡。”
“南面海岸线距离过远不必考虑。”
“闽地不行;浙地也不太合适;姑苏倒是勉勉强强;再往上选齐地,只会腹背受敌自讨苦吃。”
“然则,姑苏重重海防,要想从海面上打过来,少不得大费周章。”
“纵使结合陆路突进,攻入城中易,却绝无余力去掌控全城,遑论守城。”
“除非,有源源不断的资源补给。”
“可两地毕竟隔海相望,东瀛海上力量再如何庞大,也决然无法维系紧张战事下的物资输送。”
“唯一解法便是就地取材。”
“不,还有一解!”萝卜脑海中灵光一闪,“是借地储物囤粮!”
萝卜长舒口气,心中继续思量着:到此,再假设红衣教归属东瀛,前面的推论似乎便能够成立了。
“所以,红衣教在平海郡囤了用于战时的辎重一夜之间全被听雨阁给烧了?”
“也不一定是听雨阁烧的,还可能是红衣教自己烧的。”
“听雨阁只需要找对地方,杀光那些守备就行,事实俱在总不缺人去曝光。”
“私囤辎重之事可大可小,但数量过于庞大的话,朝廷若还视若无睹只是取死之道。”
“红衣教不得不咬断牙往肚里咽,以求息事宁人。”
萝卜越想越兴奋,照现下这推断,好像和事实表现都能一一吻合。
比如杀手夜枭为何那般疲累?
——因为他杀了一夜的人。
又比如为何那日事发后平海湾那艘巨船上杀出一堆人来?
——因为物资重地被毁坏,红衣教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稍稍回过神的萝卜猛然发现有两道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这才发现自己伫立一处许久,哪能不惹来师父和素手姐姐驻足“观赏”。
见萝卜既尴尬又羞赧,素手笑问道:“萝卜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么?”
为鼓励萝卜放开胆色,孤心魂也配合着问道:“想起了小时候到姑苏游玩的趣事?”
萝卜果然放松不少,摇头回应道:“师父、素手姐,我好像想明白了听雨阁此番行动的原因了。”
第六零八章 客栈掌柜
萝卜捋了捋思路,将先前脑海中的分析推论娓娓道来。
孤心魂和素手听来头头是道,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素手感慨道:“我觉得,咱们好像也不缺智囊了。”
孤心魂赞同道:“有此推论,午后正好能让先生帮我们从中挖掘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相处数月来,第一次得到眼前二人发自内心的认同,萝卜自然欣喜至极。
但一听孤心魂所言,萝卜直接拂去受人当面夸赞后的羞劲,渴盼地问道:“师父能带我去见先生吗?”
向来负责拿主意的孤心魂居然踢起了皮球,说道:“嗯?这恐怕得问你素手姐。”
萝卜遂带着疑惑看向素手。
素手正色道:“小孩子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尽管年纪不算大,但萝卜终究不是一般的少年,哪能听不明白师父和先生是约何处见面。
心下难免失望的萝卜微微垂下头,却又觉得至少该做点抗争。
抬起头来,想从另一个切入点为自己争辩句,“我已不算是小孩子了”。
岂料素手似早有预料般,笑吟吟地抢先道:“咱们不去那儿,姐姐陪你逛街。”
萝卜闻言视线再次挪向这位一直以来对他照顾有加,他也尤为尊重礼敬的紫衣女子。
少年没什么江湖阅历,见识倒还真不少,什么环肥燕瘦闭月羞花他都曾接触过。
单论姿色,素手当然比不得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
但素手身段颀长,凹凸有致,既不缺螓首蛾眉,也没少了琼鼻丹唇,莫要说还有双能令无数女子艳羡的柔荑。
之所以无法一下子夺人眼眶,只因其足够低调,除却梳着头凌云髻外,衣着简约,不施粉黛。
男人们的目光要是一扫而过,很容易无缘佳人风姿,要是有幸多看一两眼,定然越看越有韵味。
要不是想起过往素手姐陪着聊天解闷时,对方曾说过自小被穷苦双亲所弃,卖入风烟楼当清倌培养,就这份温婉端庄的气质,萝卜恐怕都会将其当做那些深宫内苑里意外流落江湖的妃嫔了。
微微一笑,或难倾城,却足可醉人。
此时此刻萝卜便醉了,既是陶醉,更是酒醉。
双颊飞速烧红,耳根发烫,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淡定侧身,面朝大海冷静冷静。
“好福气啊!”孤心魂酸味道,拍了拍萝卜的肩头,“下次一定。”
萝卜万分庆幸自己这位正经师父没趁机取笑他,却没听明白对方后半句话的意思。
适才还春风满面的素手睫毛一颤后,立马面若冰霜,冷声质问道:“下次?”
孤心魂轻咳两声,笑道:“口误口误,没下次了,没下次了。”
说着逃也似地往内城方向溜去,嘴中仍不死心地嘀咕着:可惜可惜。
素手冲孤心魂离去的背影扬了扬拳头。
萝卜则躲在一旁偷着乐,他才发现自己这位师父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本正经。
相比起素手姐,他对师父带有更多敬畏,不曾问及师父的过去。
现在看来,想必师父曾是位意气风发、潇洒不羁、能令无数妙龄女子着迷的江湖豪侠。
素手像是琢磨了好半天都没能决定去哪逛,于是好奇问道:“萝卜以前来过姑苏吧?”
萝卜点了点头,说道:“小时候来过几次,但记忆已很模糊,远不如今次深刻。”
这下,素手便有了主意,提议道:“那就先去萝卜觉得变化多的地方,好好回味回味。”
萝卜答应得很爽快,心下却在考虑要不要从素手姐这探听关于师父的故事。
萝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想,他相信只要自己主动去问,师父定不会介意同他坦白,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打听,反而容易惹人不快。
等吧,等哪天再和师父喝酒,他就借酒壮胆……请师父讲讲过去的故事。
……
……
午时过,未时初。
姑苏怡春院,独秀居。
“满院春色,花开八面,一枝独秀。”
所说便是怡春院有莺莺燕燕无数,根据品、韵、才、色分四等,其中一等花魁八位,称作八大红牌,是怡春院的重要招牌,特等则是怡春院头牌花魁,独树一帜,艳冠群芳。
独秀居便是头牌花魁轻尘的住所,阁外设假山清泉,栽火树银花,阁内遮轻纱帷幔,摆藤床竹几。
时日尚早,往常这时间段独秀居鲜少接客。
纵有来客,必是身份尊贵、才华横溢且出手阔绰的雅客。
这样的客人来到独秀居,心思一般不会在轻尘姑娘身上,而是挑个格调优雅的环境谈事。
孤心魂倒不是第一次来怡春院,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怡春院头牌。
却是第一次在独秀居,让堂堂花魁坐到另一端,仅以丝竹管弦之声作伴。
就连煮水倒茶都是亲力亲为。
当然,亲自煮水倒茶的不是孤心魂,而是端坐在对面的一位同龄男子。
男子姓冷名杉,头束髻冠,天庭饱满,眉目深刻,微微蓄须,身着丹青交领宽袖长衣,尽显文士风范。
一举一动间,一丝不苟,气态从容。
与这样的人相处,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收敛起随性散漫,却又不会觉着太拘束。
简而言之即是“舒适”二字。
三年来,孤心魂只同冷杉见过两面。
且因对方行程紧凑,每每只能安排出不到一个时辰功夫来与他们接洽,红尘客栈一方主要由宁逍遥作代表与之长话短说,这回当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有相当充裕的时间进行详谈了。
只可惜为掩人耳目,有且仅有一人能当这幸运儿。
若非作为一帮之主的宁逍遥担负要事,还轮不到孤心魂与之一见。
显然,要见冷杉一面并不容易。
光是其明面上的身份便非同一般。
——曾为太子少师,现任吏部侍郎兼姑苏巡抚。
根据朱家中州官制,太子少师为从一品官职,吏部侍郎则是正二品。
冷杉可谓年少得志,在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支持下便无比接近一朝权力中枢。
怎奈未能随着太子登基再进一步,反倒失宠退居吏部,令人唏嘘。
不过彼时朝堂诸公倒没因此便看轻了冷杉,皆认为其未来发展不可限量,毕竟这位吏部侍郎还兼有个巡抚职位,应算是朝廷能够补偿的最大恩惠了。
可这些年看下来,真是不过尔尔,所谓姑苏巡抚更像是聊以慰藉,冷杉的官运已是到头了。
朱家中州所设巡抚一职,初为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后偏重军事,再后来兼有一州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职权之重无与伦比。
但如此设职,便与各州原负责民政、财政的布政使司,负责军事的都指挥使司负责军事,负责司法的提刑按察史司,存在直接矛盾冲突。
为此,朝廷干脆让一些巡抚专职处理地方事务。
中州三十六州,共有巡抚三十名,一般边关重地为专职常驻,又称镇守,其余则是兼任。
要是兼任别州巡抚,冷杉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好死不死撞上了姑苏!
姑苏文治有他的老前辈,曾为先皇少师的王行义。
武功有唯一还在其位的,护国五虎将之一,梁飞雄。
剩下一个余规,名头稍逊,却也在中州大半官场不落铁面判官之名。
三个老王八,没一个省油灯。
相互制衡十余年之久,对内,朝廷各方看着都安心,对外,没人敢说不放心。
本以为来了个小屁孩,三个足当冷杉爷爷辈的老家伙会有爱幼惜才之心,甘愿退居幕后各扫门前雪。
没成想,三方都没把这位“姑苏巡抚”给放眼里。
给个闭门羹吃是家常便饭,便是接见了对方,也仅是吃喝玩乐伺候,不谈任何公事。
所幸这巡抚大人也是个好脾气,不吵不闹,连个屁都不放。
每次下姑苏,都是动用自己的人力物力财力办事,而后就灰溜溜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是平民百姓们听了也会觉得怪可怜的。
当然,姑苏本就相对安定,不需冷杉来多费事,不然其他各方可不会轻易放过打压异己的机会。
再怎么说,这位子或多或少都能捞着不少油水。
也不是各方没有动过争夺这块香饽饽的心思,只是稍一运作,才发现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闹到后来,大家才明白,越是大家都想要的,就越是不容易得到,相互间全存在竞争关系。
一切也就保持原样,便宜了这位年轻巡抚。
大家心底里的郁闷无处发泄,便只能宣诸其他渠道了。
比如将冷杉称作是“低调巡抚”,寓意是全中州最低调的巡抚。
实则是讽刺其为全中州最窝囊、最废物、最百无一用的巡抚!
冷杉自然对此一笑置之,到底是得了便宜的人,不能瞎卖乖,拉仇恨不是?
后来,朝廷各方也只能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不接受的就换个思路,不再想着把冷杉给摘除,而是拉拢。
最终,还是同在吏部、多少沾点香火之情的俞家近水楼台先得月。
在成功笼络冷杉后,俞家曾为之大摆筵席。
冷杉亦不负所望,投桃报李,给俞家带去了相应的便利和回报。
如果冷杉至始至终都只是个朝廷官员倒也罢了,俞家算是有投资有回报。
可俞家若是知晓冷杉坐在孤心魂面前的另一个身份,恐怕肠子都会悔青了。
正因俞家的青睐,冷杉才得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开各方耳目,形成灯下黑的局面。
才能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中州朝廷及江湖间的局势中,乃至将目光投放到番邦动向上。
才成了最早为中州未来布局落子的幕后执棋人之一!
毫无疑问,红尘客栈便是冷杉授意宁逍遥操办起来的。
用通俗的话讲,今儿孤心魂是来见客栈真正的大掌柜了!
第六零九章 何以家为
许是时间足够宽松,独秀居中红尘客栈幕后正主与明面主事人间的会谈,非但没有半分严肃紧迫感,反倒很是轻松闲适。
明明仅是第三次碰面,冷杉与孤心魂却如同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越聊越投机,越聊越畅快。
先是从中州各处特色景致说起,聊到各地风俗美食,再聊到各种轶事趣闻。
其间穿插谈及各自兴致雅好,乃至自己与身边之人近况。
最后才说到近日来上至庙堂下至草野的风吹草动。
总之东拉西扯近一个时辰有余,几乎无所不谈。
这段时间里,头牌花魁轻尘也未一味充当“苦力”弹琴奏曲,两次侍奉在侧添香陪茶。
老鸨三姨娘亲自端来冰盘时令鲜果和可口茶点,陪着谈笑了好一会儿,才款款退去。
倘若事先知晓那听起来好像会吃人的风烟楼不过如此景况,不知萝卜会否鼓起勇气跟着师父来见先生,甚至带上素手也未尝不可。
脑海中莫名闪过此念,孤心魂眉目间露出浅淡笑意,配着极佳心情抿了口轻尘新沏的茶。
冷杉见状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何喜事上心头,可能同我与轻尘姑娘分享?”
尽管冷杉言语中并没有让轻尘回避之意,但轻尘似乎不愿让来客为难,在为两位客人添完茶后,便盈盈起身,敛衽施礼,退至窗边,撩拨箜篌助兴,给二人腾出私谈空间。
孤心魂遂将今早萝卜的央求和方才所想一说,冷杉闻知也甚觉有趣,抚掌而笑。
一件小事中,冷杉仿佛还捕捉到了其他信息,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我没记错,素手姑娘应也极善抚琴。”
孤心魂颔首道:“素手年幼时被卖入风烟楼,当清倌人培养,她这名字其实便源自抚琴技艺。”
冷杉思忖片刻,说道:“据说许多风烟楼出身的女子,赎身后都会摒弃彼时用名,换个新名,寓意:割舍过去,开启新生活。”
孤心魂道:“确是如此,但素手认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尽相同便不可一概而论。在风烟楼的十余年间,她并未遇到什么不堪回首之事,反而是在风烟楼中体会到了远胜骨肉亲情的友情羁绊,是以,她很愿意沿用如今这名字,让自己记住那段过往。”
冷杉赞同道:“言之有理,不知比之轻尘姑娘如何?”
孤心魂看了眼那位沉浸于自身箜篌曲中遗世独立的女子,说道:“自然难及轻尘姑娘精通各类乐器,但若只论琵琶演奏,或能与之一较高低。”
冷杉笑了笑,又道:“我是说人。”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冷杉缘何兴味盎然,轻咳两声说道:“都是知书达礼的好女子。”
冷杉道:“换言之,都是良配?”
孤心魂不知如何作答,却也无法否认。
冷杉接着道:“坊间盛传轻尘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偏偏不近人间烟火,似与我等凡人有天水之隔,我想素手该没这份‘架子’吧?”
孤心魂点头又摇头,说道:“素手确实更平易近人些,但轻尘之所以这般,多半是无奈的伪装罢了。”
冷杉道:“可惜轻尘刻意坐远了去,否则,能听到你这话,她该是很宽慰。”
见孤心魂欲言又止,冷杉摆摆手,说道:“无他,只是觉着你与我一般年纪了,应也该了结一番人生大事了,你与素手相识已有三年,既是知根知底,何妨更进一步,喜结良缘?”
孤心魂这回倒是思量许久,才认真道:“良缘难得,佳偶难寻,既能得知又何尝不知珍惜,但我与先生情况不同,先生娶妻生子可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却或多或少有安定周遭人心之意。我生来便较为随性无拘,年近而立甚至未想过婚配之事,而今即便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大环境也不允许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让自己家人生活在安乐祥和中,不用经受江湖风雨,战火纷飞,哪怕是被那样的氛围笼罩。套用句老话:中州未定,何以家为?”
“中州未定,何以家为?”冷杉一边饮茶一边咀嚼着这句话,联想起孤心魂本为逍遥散人,卷入这硝烟战场中属实是无妄之灾,便心有戚戚。
良久,冷杉才回过神,从冰盘中拿起一用红色果皮盛装着的切块水果。
依三姨娘所言,此果源自骆越,名为火龙果,又名吉祥果。
红果皮上均匀地生长着半红半绿、如龙鳞形状、向上伸展的肉质鳞片,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其果肉呈白色形同白粿,却有无数芝麻状种子镶嵌当中,入口甜而不腻,有清肠健胃之效。
比起大多时候只在幽京姑苏两繁华之地往来的冷杉,孤心魂还是第一次尝鲜。
只听冷杉说道:“火龙果虽好,可一旦里边这一粒粒芝麻果发生病变,具有致伤致残甚至是害命的毒素,吉祥果便也不再吉祥了。”
孤心魂听出冷杉意有所指,遂道:“中州正如此。”
冷杉从桌案上拿起小刀,从一块火龙果果肉上轻轻挑出一粒似乎是色泽有异的芝麻果,视线又在其他果肉上逡巡好半晌,没有新发现,才随意又剜出一粒无辜的芝麻果。
孤心魂心知终于聊到了重中之重,见冷杉为了举个形象的例子这么幸苦作为,不免觉得好笑。
冷杉挑挑眉,白眼孤心魂的不“识趣”,索然无味地将那块“体无完肤”的火龙果丢入嘴中,放下其他火龙果和小刀,酝酿着情绪。
孤心魂正襟危坐,绝不是惧于冷杉官威,而是接下来冷杉所言将关乎红尘客栈未来部署,他不得不重视。
要说二十年前与现如今有何不同,孤心魂会说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好比二十年前中州浩劫只是外夷入侵这部大戏的上半场,现如今就是大戏下半场。
二十年前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站上舞台,而现如今他们上台前基本不清楚其他人在其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不过相比二十年前一夜之间中州四面烽火狼烟,现如今这场大战却早已在云遮雾绕中孕育许久。
已有许多人从各式各样的线索中窥见大战端倪,而要论当今天下,谁能比老伯和洛飘零看得更为透彻,孤心魂相信唯有眼前之人尔。
相比起其他势力有这样的弊病、那样的掣肘,蒸蒸日上、初露锋芒的红尘客栈只欠缺个方向,冷杉虽无法亲自坐镇掌舵,但只要帮他们驱散迷雾,看清形势,兵强马壮的红尘客栈自可扬帆远航。
见孤心魂摆出这副架势,冷杉也不好再卖关子,直入主题,说道起来。
“二十年前中州朝政陷入泥沼,招致外夷伺机群起而攻,实乃朱家朝廷积弊久矣,顽疾固化难消使然,非先皇璟帝一人之过。”
“至少在祸乱降临时,老皇帝还能保持头脑清醒,采纳忠臣进谏,不信小人谗言,放低朝廷姿态会同各方江湖势力,沆瀣一气,勠力同心,驱逐外虏,这些都能为之记上一大功。”
“大战过后,所执行的休养生息政策亦卓有成效,二者相加或可抵去其一些昏聩举动埋下的祸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时距外夷乱止已有十六年之久,以中州目前的军备体量来讲,除非瓦剌、东瀛、毒竺、句麗、骆越五国不惜一切代价,甘愿举国之力与我们鱼死网破,否则中州还远未到大厦将倾的地步。”
“然而,还是如那一句句老话所说,人们永远不会以史为鉴,只会不断重蹈覆辙,再坚固的城墙在被攻破前,一定是内部先出现了腐蚀坍塌。”
“我们当下需要做的便是尽快辨清敌我,剔腐除毒。”
“这点正与道义盟、听雨阁攘外先安内的行事方针不谋而合。”
孤心魂静静地听着,就算冷杉下一句话直言其已同洛飘零会过面达成共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第六一零章 谜底谜面
仿佛早已料见孤心魂心中所想,冷杉下一句话便说道:“幽京各处耳目繁杂,我自然没有机会与听雨阁两位阁主私下会面,不过……”
冷杉话语微顿,孤心魂眼睛眨了又眨,没有机会私下会面,言外之意至少是打过照面了。
“不过,两位阁主涉险入京,说到底还是为了求人办事,既是求人办事,总绕不开九大家。”
孤心魂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先生是代表俞家去会见了梦朝歌和洛飘零?”
冷杉道:“准确说来是陪同俞家去参加了一次雅集。”
孤心魂道:“也对,如果按幽京中的潜在礼制,只要各方认可梦阁主石鑫义女的身份,倒是勉强有出席权贵聚会的资格,至于洛飘零说来说去仅是一介江湖草莽,除非朝廷赋予一个虚衔,否则还真难登大雅之堂。”
冷杉赞赏道:“不愧是逍遥书生。”
听闻这个久违的称呼,一幕幕过往画面似要从内心深处不顾一切地奔涌向脑海,孤心魂面上只闪过一瞬挣扎,便复归平静,而后满脸惭愧道:“又让先生笑话了,逍遥不逍遥,书生假书生,终归和洛飘零一样,是个逃不开江湖的江湖人。”
知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勾起对方的苦痛,冷杉深感歉意。
正要开口道歉,却听孤心魂已轻轻揭过此事:“先生刚刚说到雅集,那么在众目睽睽下,先生又是如何与两位听雨阁阁主打哑谜的?”
冷杉道:“猜字谜。”
孤心魂奇道:“字谜?”
冷杉道:“比如说,东南西北何处无瓜?”
孤心魂狐疑道:“这是字谜?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冷杉淡然道:“你且猜猜看。”
孤心魂道:“北面无瓜咯?”
冷杉淡淡地摇头道:“还真有个瓜叫北瓜,这北瓜的确切称呼叫笋瓜,是毒竺国传来的一种南瓜品种,因对土壤要求不严格,极适宜种植在北地的沙壤土中,又被叫做‘北瓜’。”
孤心魂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冷杉道:“八个字是谜面,打一字。”
孤心魂闻言一愣,戳了戳面颊,免得在先生面前抽嘴角不雅,腹诽道:合着您刚刚逗我玩呢?
琢磨许久,却无法得出猜出谜底。
孤心魂无奈拱手道:“请先生赐教。”
冷杉道:“呱。”
孤心魂皱了皱眉,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看错了,又把身子朝前倾了些幅度,静待冷杉发言。
冷杉见状,只好解释道:“东南西北四面皆有,便是‘口’字,‘口’字与‘瓜’字组合,就是青蛙的呱叫声,呱。”
孤心魂忍住笑意,点头复点头,绷着脸道:“竟是此解。”
冷杉叹了口气,白眼道:“不必憋得那么辛苦,想笑便笑吧。”
“哈哈哈!”
孤心魂捧腹大笑。
冷杉回想起彼时在雅集上,自以为是第一个猜出谜底的官员喜不自胜地连叫了三声“呱呱呱”,而后一片欢声笑语的场景,也觉得甚是有趣,跟着爽朗大笑。
独秀居中霎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连轻尘都被两位失态的君子感染了笑意,漏弹了数下箜篌。
待孤心魂好容易收敛回心神,却有些茫然地问道:“那这字谜究竟有何深意?”
冷杉道:“如你所见,这字谜的谜底本就是为娱乐所用,深意就在谜面上。”
孤心魂挠挠头,情不自禁地嘀咕道:“这么百转千回的吗……”
冷杉道:“正因为大家总会忍不住去琢磨其中有何深意,所以我们的交流便反其道而行越简单越好。”
孤心魂颔首感叹道:“原来如此。”
一如萝卜在他面前是个乖巧学生,他在萝卜的先生面前也是个乖巧学生。
冷杉接着解释道:“东南西北四面都有瓜,意思是中州四面环敌,北有瓦剌,南有骆越,西有毒竺,东有东瀛、句麗,没有一个不想从中州身上剜块肉,瓜分点利益。”
孤心魂道:“这是确定外患,那么内忧呢?”
冷杉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孤心魂又是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冷杉还在说字谜呢。
但这回孤心魂可学聪明了,先问道:“这八字猜一字?”
却见冷杉摇头道:“不,打一生肖。”
孤心魂开动脑筋一转,试探道:“这好像也不是很难。”
冷杉丢给孤心魂个你且猜猜看的眼神。
孤心魂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是懒惰,生肖中当属猪最懒惰?”
孤心魂说得并没有什么底气,毕竟他觉得这些官老爷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
冷杉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自《论语·微子》,文说孔圣人在游学时其弟子落在后面找不见自家先生便和一田间老农借问,那老农回答说大家都在忙着劳作,你家先生应也是带头在劳作,这一时半会儿找不见。是而此八字原指孔圣人本尊,但现今已演变为指责懒怠之人。但不论是原意还是今意,都与教书先生和秀才有关,生肖中指代的是马。”
孤心魂道:“多谢先生赐教。”
小过了把教书瘾,冷杉满意道:“谜面深意共谈及了九个帮派。”
孤心魂撇撇嘴,却也来了兴致,猜道:“九个帮派拆成四个和五个分别说,定有特意分门别类。”
冷杉肯定道:“当然。”
孤心魂道:“五谷,莫非就是五古,五大传承久远的名门正派?”
冷杉道:“正是。”
孤心魂道:“那五谷不分的意思是?”
冷杉道:“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五大门派传承千年之久,可以说完全是融于中州的血液中,与中州不分彼此。二十年前的外夷之乱后,五大门派元气大伤,而今峨嵋没了山门寄居武当之下,昆仑闭门谢客,崆峒甚至沦为西厂附庸,只剩少林偶有动静,可一旦中州再历大劫,这五大门派之人只要还未死绝,定会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
孤心魂想要辩驳当中或有害群之马,却无法否认那种刻入骨髓的信仰,更何况是传承千百年之久的认同感,如果没了中州这片土壤,这五大门派完全无法生存下去,即便是自古从毒竺传入中州的佛教亦如是,个别例外没法代表整个群体。
“照此分门别类,四体该是指四大‘邪门魔教’了?”
“不错。”
“四大邪门魔教不勤,应是指天煞十二门、红衣教、兜率帮、幽冥教所追求的利益不尽相同,是以不会统一行动。”
“孺子可教。”
孤心魂不解道:“仅此而已?”
冷杉说道:“就这个字谜的信息,确实没有更多含义了。”
孤心魂汗颜道:“先生,我觉得这猜字谜点到为止就好,多了反倒……”
冷杉截语道:“怎么?多了腻歪?”
孤心魂认输道:“是在下猜不动了!”
第六一一章 邪门魔教
在孤心魂“俯首称臣”后,冷杉打消了将字谜进行到底的想法。
一面给孤心魂添茶,一面品尝着瓜果,顺带着将他与听雨阁,或者说他与洛飘零二人,对中州当前局势的分解娓娓道来。
“相比起五大名门正派的式微,这四大‘邪门魔教’的状况无法一言概之。”
“相对而言,幽冥教要简单些。”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幽冥教虽常行有悖人道之举,却不可否认他们一直在阴影之中努力给予一些被世人放弃遗弃唾弃的废人以生存机会。”
“就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幽冥教都难存太大野心,他们最先考虑的还是教派存续问题,没有战乱风险时,他们的软肋很容易被拿捏,而当整个中州都要面临战乱时,他们所求便只有自保,这时候谁再想拿他们当枪使,必受反噬,得不偿失。”
“在四大帮派中,兜率帮的组成成分或许最是复杂,但就其立派目的看来,倒是较为纯粹的。”
“经过这些年观察,不难判断出笑面弥勒应是为了复仇而来。”
“至于这复仇人选,理当是在朝廷之中,左右不出那二人。”
“说到兜率帮便不得不提埠济岛,毕竟谢飞和笑面弥勒走得太近了。”
“于中州而言,这两帮人马的结合未尝不是件好事。”
“笑面弥勒定是和谢飞达成了某种协议,近两三年来才少了些激进举动。”
“而埠济岛众人之所以费尽心力地追寻探索当年乱起之因,除为惩戒昔日罪人外,也是为了守护埠济岛。”
“埠济岛亦是中州的一部分,换言之,埠济岛众人所为都是为了守护中州家园。”
“笑面弥勒的仇当然还是要报,可在埠济岛的感召下,不再为了报仇毫无顾忌,而是可以在与中州共御外侮的同时,伺机复仇。”
“接下来,就是这刚刚被揭了老底的红衣教了。”
“尽管猜测不断,但在平海大乱之前,纵是如我这般不算太乐观的人都对红衣教保有最后一丝幻想。”
“可惜,现实还是太残酷了些,也算是被梦阁主上了一课:永远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彼时在雅集上,梦、洛都未向我透露过探底红衣教的意思,要么是还无法完全信任于我,要么便是在离开幽京之后,他们才得手重要消息,不得不兵行险着,捅出这一刀子。”
“所幸这一刀子捅得相当及时,免中州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情况最为复杂的当属天煞十二门。”
“比起幽冥教、红衣教、兜率帮,天煞十二门一总舵十二分舵,每舵单独拎出来都有着相较完善的帮派体系,可独立运营。”
“初时十三门规模有限,褚汉雄尚能一手紧抓,可随着天煞十二门不断壮大,褚汉雄再如何能耐也无力去操心过多细枝末节,只能将权力下放,充分信任各门门主,这么些年下来,能牢牢把控全局、统筹指挥、一呼百应,殊为不易。”
听到这,孤心魂像是捕捉到猎物破绽的鹰隼,双眸一亮。
若说先前冷杉提到笑面弥勒最终目的在于复仇,联系起过往事迹的孤心魂有种豁然明悟之感。
那么冷杉这番关于天煞十二门的铺垫,势必引出天煞十二门近来异况,想来会是让蓄势待发的红尘客栈能够有用武之地的突破点。
每逢大事有静气,历经过大起大落的孤心魂定力不差,沉住气静听冷杉接下来的分析。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可天煞十二门的十三煞中又有几人是易与之辈?”
“除了总门主褚汉雄外,金煞彭放歌,智谋稍欠却不输霸气义气,号召力强,勉强当得一虎。”
“银煞萧银才,文武全才,又是一虎。”
“有‘小呼保义’之称的天罡宋河,仅是稍欠时运,也可算是头小虎。”
“便是已死的地煞商阙,本亦在齐列。”
“曾经这些‘虎兄虎弟’甘愿唯褚汉雄虎首是瞻,现如今,人心却已都变了。”
“萧银才成功笼络了火煞、雷煞、天罡三门,加上门主身死早便统归银煞门统辖的风煞、电煞两门,再剔除去已经除名的地煞门,基本上已与褚汉雄分了家。”
“彭放歌没有自立门户的心思,目前处于观望状态,或许再过不久也会选择投效萧银才。”
“说来也是令人匪夷所思,原以为《限武令》对帮派功能较为分散的红衣教影响最大,没成想却致使体系相对完善独立的天煞十二门分裂。”
见冷杉对于四大邪门魔教的剖析到此为止,孤心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依先生之意,我们可对幽冥教置之不理,与兜率帮、埠济岛间存在合作可能,将红衣教当作外敌,那么又该如何对待一分为二的天煞十二门?另外,朝廷当真不会对红衣教采取什么措施?”
冷杉道:“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得益于东瀛人的隐忍,及一代又一代东瀛人的努力,当下红衣教在中州扎根深矣,当不存在足够有力的证据证明红衣教隶属于东瀛时,红衣教便拥有足够的回旋余地去和朝廷任何一方谈判,如若不然就是鱼死网破。”
孤心魂听言了然,叹道:“此时此刻鱼死网破,莫要说百姓如何,朝廷也将元气大伤,外夷定然趁机发难,东瀛兴许讨不着太多好处,瓦剌最是乐见其成。”
冷杉道:“所以,眼下京畿之地中不论是哪一方,都更愿让红衣教自己去找机会宣泄怨气,让江湖上死的人再多些,让局势更为明朗些,再然后才好沙场见真章。”
冷杉接着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我建议与褚汉雄为首的天煞宫、铜煞、铁煞、黑煞、白煞门为敌,其余则莫要主动招惹。”
“建议,莫要招惹。”孤心魂挑着字眼重复道,“先生用词似乎很小心。”
冷杉道:“嗯,最好都不要与这双方牵连过深。”
孤心魂直言道:“照先生所说,萧银才应是站到了褚汉雄的对立面,那么红尘客栈若与天煞宫为敌,为何不与银煞门为友?究竟是因何缘由双方形同陌路的?”
冷杉道:“理念冲突。”
孤心魂道:“理念冲突?”
冷杉道:“不错,江湖与朝廷间的理念冲突。天煞十二门这些年一直与朝廷走得很近,甚至在一些城郡占据了大半边天,天煞十二门原先与朝廷牵连的初衷,是想占朝廷便宜,借钱养士,怎知皇粮吃多了,有些人便假戏真做,要么甘之如饴地当朝廷走狗,要么干脆把自己视作官家人,而另一些人则始终坚定不愿与朝廷为伍,矛盾由此而来。”
孤心魂想笑却笑不出来,江湖存在一日,便当与朝廷盘根错节一天,剪不断理还乱。
只问道:“这矛盾必然存在已久,为何不分时宜地在这当口爆发?”
冷杉道:“此事与一奇女子有关,导火索则是商阙之死。”
孤心魂挑了挑眉,显然对前者更感兴趣,遂问:“奇女子?”
冷杉道:“你可听说过晋州城的听澜公子?”
孤心魂恍然道:“无怪乎先生会以奇女子冠之,这位听澜公子倒是当之无愧。”
冷杉似是找到了知己,询问道:“看来你也去听澜小筑观赏过其大演?”
孤心魂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彼此彼此,慕名而往。”
冷杉道:“想必对她的观感应也不差了。”
孤心魂道:“这是自然。听澜公子博闻强识,不但擅长教书育人,还会说书唱戏,晋州城中的听澜小筑便专为其所设,每逢大演,十里八方必当不畏辛劳趋之若鹜去捧场,曲终人不散,听澜公子还会在神楼上提出近日遭遇窘境的嘉宾排忧解难,这样的妙人儿天下无双,孤某生平仅见。”
冷杉浅笑道:“所以,你觉得这样天下无双的妙人儿怎会是个普通人,又怎会当只笼中雀?”
孤心魂瞳孔微缩,惊诧道:“她还有何身份?”
冷杉摇摇头。
孤心魂奇怪道:“不知道?难道没有猜测方向?”
冷杉点点头,说道:“有,但这样的人,我掰着手指头能数出来至少三人,还可能有第四、第五种可能,是以不敢断言。”
孤心魂无奈道:“好吧,那先生的意思是听澜公子一手促成了商阙之死,引爆了天煞十二门内部由来已久的矛盾?”
话语刚落,孤心魂便悚然一惊。
他到底没忘了冷杉刚刚说的后半句话——商阙之死。
提到商阙的死,便绕不开地煞门的灭亡,以及那个年轻剑客,杀手夜枭!
彼时便盛传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夜枭根本无法凭一己之力覆灭地煞门,除非其背后另有高人指点,闻名晋州城的听澜公子当然是最佳人选,偏偏因太过明显,最容易洗脱嫌疑。
结合冷杉之言,想来天煞十二门终究是查明了地煞门覆灭真相与听澜公子脱不了干系。
见孤心魂已推知大概,冷杉进一步解释道:“宋河比之听澜公子还是棋差一招,但他把商阙当兄弟看,不想商阙死的不明不白,遂请动萧银才详查,萧银才不负所托查到了听澜公子布局的有力佐证。然而,这件事还是就此戛然而止,同样打通了官府关系的听澜公子反向施压,不愿因小失大的褚汉雄想着小事化了,矛盾也就此激化。”
孤心魂道:“那听澜公子现今可还在晋州城中?”
冷杉道:“在宋河不顾一切率众去擒拿听澜公子时,其住所早已人去楼空。”
孤心魂道:“于是,义气为先的宋河当然认为褚汉雄与他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冷杉饮茶如饮酒,感慨道:“江湖义气,这四个字很轻,有人会因为不足一两重的碎银,而出卖情同手足的兄弟;这四个字却也很重,有人会为了素不相识而刚看对眼的喝酒哥们豁出性命。”
孤心魂以茶代酒与冷杉碰杯对饮。
满杯茶下肚,孤心魂继续问道:“既知褚汉雄甘为朝廷鹰犬,我们又为何与之为敌?”
冷杉道:“第五侯手底下既有江湖化的锦衣卫,还有军制化的‘那伙人’,不缺打手。反观最早入局搅浑官场浑水的于添麾下缺些卖命人,褚汉雄挑对时候凑上去,确实能捞着不少好处和承诺。许是我对阉党存有偏见,总觉着这些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
孤心魂默然,他不相信十数年如一日临渊而行谨小慎微的冷杉会在没有十足把握时无端给人盖棺定论,兴许是其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缺乏说服力,故而才未将话说绝。
孤心魂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我记得宁掌柜上次从幽京回来说过,先生正着手调查凝露台那批东瀛杀手之事,不知先生可查有所获?”
冷杉苦笑道:“有,也没有。”
孤心魂道:“查到了些许眉目,但后续证据多半已被破坏伪造过?”
冷杉颔首道:“发现线索指向九大家后,我便没再往下查了,毕竟正确答案全部被替换了。”
孤心魂道:“事发于幽京之外且山高路远,九大家中任一家都无法完成一套缜密的伪装。”
冷杉道:“起码需合五家之力。”
孤心魂道:“只要不动摇九家根本,难有五家齐心,否则庙堂之上的主戏也不会是二人转了,反倒是由于提督出手布局的话,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冷杉踌躇片刻,决定还是该为红尘客栈的行事定个基调,以免红尘客栈采取过于激进的举动,惹祸上身,道:“切不可介入天煞十二门的内斗,但若是意外遭遇,碰上站褚汉雄一边的,能寻着出手机会便不留活口,处理干净些;碰上站萧银才一侧的,保持井水不犯河水。”
孤心魂颔首表示记下冷杉的叮嘱,想着活跃下稍显沉重的气氛,顺嘴拍了计马屁过去,道:“与先前的不招惹相比,我觉得先生这回的用词更为妥帖。”
冷杉微微一笑,让孤心魂怅然这计马屁落在了马蹄上。
第六一二章 久留之因
只听冷杉说道:“非也非也,之所以要你们同萧银才保持距离,便是宁肯你们退让三分,也不要去争那一时意气。”
孤心魂确实可称得上是个勤学好进的好学生。
先生说教时,他总能让先生知道自己已打起精神且洗耳恭听。
冷杉道:“身为江湖人,你就算不熟悉,也总该听说过,萧银才性子内敛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常面带微笑。”
孤心魂道:“道听途说不全为真。”
冷杉道:“那你至少该知道萧银才视人命如草芥。”
孤心魂道:“这点倒不容易作假。”
冷杉道:“这么个能谋善断的顶尖高手看似极为低调,几乎在江湖上都听不到有关其本人如何锋芒毕露的出手事迹,但他所掌控的银煞门几乎从未缺席过任何一件江湖大事,区别只在于参与或是旁观,这个矛盾表现与我们以及朝廷其他几方韬光养晦的势力如出一辙。”
尽管一直以来都弄不清冷杉是通过何种手段窥伺整个中州的动向,但这些年下来,身为红尘客栈一员的孤心魂已毫不怀疑,眼前之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位居高位”,几乎可说是用那神鬼话本中才有的“天眼”神通在俯瞰中州大局。
孤心魂当然也听明白了冷杉的言外之意,接道:“我们各方都有所求,萧银才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行事不显山不露水,必定意有所图。”
冷杉道:“不错,在我关注到萧银才后,费了数月功夫都琢磨不透他究竟会图求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在宫主翻阅一陈年典籍时发现了萧银才的身世。”
“身世?”谈话许久多少有些疲累感的孤心魂转瞬间容光焕发,一头银发无风自动仿若潺潺银河。
“莫非萧银才是老皇帝的私生子?”
“不太对,萧银才少说已是不惑年纪,难道是老皇帝不到二八年岁时就有了露水情缘?”
“单从岁数上来说,是老皇帝的什么私生兄弟可能性更大些,若真是朱家人,怎么着也该是个王爷,现在想抢龙椅倒情有可缘。”
“或者说萧银才也和中州皇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同笑面弥勒一般,赶趟谋反雪恨来了?”
“又或者,这萧银才是老皇帝哪个妃子,甚至是先后,与外人苟合所生……”
听着此前静若处子的孤心魂突然间生龙活虎,絮絮叨叨猜测个不停,冷杉一阵脑壳疼,不由伸手捏了捏眉心。
待孤心魂终于将萧银才一十八种身世可能说尽道完,冷杉才缓缓开口夸赞道:“你很有想法,该去学做菜的。”
孤心魂笑吟吟道:“我厨艺还行,改日给先生露一手。”
冷杉看了眼天色,可惜还未变暗,不过不妨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反正还有些事儿一时半刻也说不完。”
孤心魂神色微僵,收敛笑意道:“先生,萝卜和素手还等着我一同用膳呢。”
冷杉道:“让他们在姑苏玩个尽兴吧,待会儿跟三姨娘交代下,晚膳前遣人去喊来便是。”
孤心魂努力不愁眉苦脸,拉出个极为勉强的笑脸,唇齿未动,冷杉已出言道:“偌大的怡春院,不缺后门,不会让他俩难堪的。”
孤心魂彻底放弃挣扎,既来之则安之,说道:“那天色尚早,先生就先说说这萧银才到底是何身世吧?”
冷杉道:“你提了那么多可能,偏偏漏了萧家本身。”
孤心魂道:“萧家本身?”
冷杉道:“九州结义盟盟主,剑圣,萧羽桐所在的萧家。”
孤心魂倒吸口凉气,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论是九州结义也好,还是四海会盟也罢,从盟会初创到百花大会后被迫解散,自始自终都分别只有一位盟主。
两位堪称绝代双骄的传奇盟主,从前至今都是那么煜煜生辉,至少这三四代中州人都不会忘怀。
要是放在往常,孤心魂自认不会想不到两位盟主,到底还是太想在先生面前表现,所以心态过急,思路才变得太狭隘了么?一定是的吧。
这回冷杉不再等着孤心魂当捧哏,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关于萧银才的判断说出来。
“与行事较为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闫大侠相比,萧大侠在江湖上,乃至在整个中州,都不曾与谁互生过嫌隙,更别谈树敌。”
“这样一个立身光正、纯粹近乎圣人的侠之大者,我想只要是打心底里把中州当作自己家园之人,就算不会去喜欢,也一定讨厌不来。”
“可惜,如此几近于完人的剑圣我中州不能常有,盖所谓英雄命短。”
“更可惜的是,萧大侠没有成家,基本把自己的性命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给了他的剑道。”
“一部分给了他的国家。”
“萧大侠虽未成家,却不意味着他没有家人。”
“在萧大侠声名渐起前,萧家不过是个中流家族。”
“在萧大侠名誉中州之际,萧家也没有借其声势,乘风而起。”
“萧大侠生性淡泊名利,对家族的回馈更多是引导和守护。”
“好在萧家上下识大体明大理,未因此怒其不争而心生怨恨。”
“其实照萧大侠对于家族的安排,顶多十年,萧家足矣稳步跻身一流世家之列。”
“只是外夷未给予他们那么多时间,发动了战争。”
“如果那场大劫后,萧家还能留存下那么一二十人,保住家族一定框架,那么在战乱之后,朝廷就算做做样子也该给萧家封官赏爵。”
“怎奈萧家在那场战火中死伤殆尽,而侥幸活下来之人,朝廷并未花费人力物力去挖掘找寻他们的踪迹。”
孤心魂终于没耐住性子插了句嘴,说道:“所以,先生认为萧银才是为族兄鸣不平,为萧家讨个名分或是公道,才隐忍十数载,蓄意打击报复中州朝廷?”
冷杉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简单说来,两位对中州付出极多的盖世大侠,一位本是孤儿,妻子随着一同征战沙场,天下人都记得这份恩情,你朝廷忘了便算了,而另一位还有家族,完全把自己献给了中州,天下人都承这份情,不敢忘,你朝廷却说忘就忘,莫说照拂其后人,甚至连其是否有族人幸存都未做详尽调查,这样让人寒心的朝廷该不该反?”
“该。”听罢冷杉的论述,孤心魂并没有想象中的义愤填膺,或许是听多了、习惯了这种状况而感到麻木,回答得极为言简意赅,“先生的担忧点在于,萧银才的报复目标是朝廷,还是整个中州?”
冷杉道:“嗯,不论如何我还是打心底里不愿将萧银才划归到中州对立面,只要萧银才有不臣之心,想必很容易忽悠大半天煞十二门之人追随,于时上了贼船再要下船,可不是一个念头的事。我更倾向于较为保守的判断,希冀这家伙要么是利用天煞十二门的半分家底直接和朝廷翻脸,要么便投身守卫中州的大业中,最后再和朱家朝廷算账。”
孤心魂道:“这样的敌人最可怕,我们很难算准对方下一步会否失控。”
冷杉道:“因此我才要你等退避三舍,而且,我一直认为萧银才之智计不会输给洛飘零太多,更重要的是,对方比洛飘零入局早太多,很可能早就是执棋者,比起后来者自然有诸多先天优势。”
孤心魂听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冷杉两眼,心下暗道:在我心中,先生也如萧银才一般。
想到洛飘零,孤心魂只能默叹人比人气死人。
说来他与洛飘零都是在石府覆灭后入的局,相较而言,他更无辜些。
只是洛飘零后来居上的架势太足,短短几年功夫便讲棋盘局势摸明白了七七八八。
做到旁人花费十年、十五年乃至大半辈子才能企及的高度,成为中州棋盘上没人敢忽视且不得不心生忌惮的角色,用惊才绝艳四字都不足矣形容其人之耀眼夺目。
就好像本来一颗躺在棋篓里不管下不下都无关大局的棋子,在落子后果不其然波澜不惊,可当局势不断推进后,回过头来再看会惊觉,后续棋势的风云变幻都与那颗棋子息息相关,更甚者棋势变换均已那颗棋子为始,如果那步棋不能称之棋局中常说的为“神之一手”,那孤心魂会将之称作“阵眼”。
关乎四大邪门魔教的应对之策到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个时辰的谈话中,冷杉又为孤心魂细致剖析了其他几方大、中势力的形势,告知其红尘客栈该采取怎样的策略与这些势力或合作或为敌或互不干涉。
孤心魂费尽心思将今日种种消化完毕,脑海中原先感觉云遮雾绕的中州大局,总算拨云见日,看明白了大致轮廓。
当前具备相当实力、权势及欲望的势力,首先是于添于提督,其掌控着朝廷及各地官员网与东厂,以天煞宫为首的一半天煞十二门与之牵连紧密,为达成入侵目的,红衣教或将成为其借力对象。
其次是大将军第五侯,其麾下既有明面上的西厂锦衣卫,又有阴影中的“那伙人”,与北方三大帮派啸月盟、新月盟、擎天众频繁眉来眼去。
而被冷杉戏称为“御北盟”的三大帮派显然也有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会将自己的刀口朝向夷敌,却也惦念着战后分权分利。
藏锋阁与俞家亦有所图谋。
以银煞门为首的另一半天煞十二门则最为不可控。
没有太多欲求的帮派,有幽冥教、凤鸣轩、诸神殿、散人居、南北客栈、沙海坞、醉红颜、日月堡等等。
大战来临时前三者多半以求自保为主,余者皆有可能会为中州血战到底。
红尘客栈可以与之为盟,相互信任的伙伴,有听雨阁、道义盟、羽落部、埠济岛等。
见孤心魂额头上沁出层层细密汗珠,冷杉没忍住笑意,勾起嘴角。
孤心魂见状,委屈道:“我好像从先生的笑中看出了幸灾乐祸,先生该知道这些事于你们这些官老爷而言简直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却是破天荒头一回,太吃力了。”
冷杉正儿八经道:“你也该知道现在已是入秋时节。”
孤心魂没好气道:“是是是,先生说的是,入秋天凉,更何况独秀居还如此雅静,我不该流这么多汗。”
冷杉摇头笑道:“我是说往年我很少待到现在。”
孤心魂不耐烦道:“少待这么久,不是不能待这么久,先生好歹是姑苏巡抚,多待些时日,朝廷也不会说什么,至于惹人怀疑,我想先生早将这类隐患消弭于无形中了。”
冷杉笑着对孤心魂指指点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缓了会儿,说道:“说你聪明,你又不太聪明,说你不太聪明吧,其实还算挺机灵的。”
孤心魂白眼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还请直言,说简单点,再打哑谜的话,我可吃不消。”
冷杉却没放孤心魂一马的意思,问道:“若只是先前这些内容,我大可托一信得过之人转述,何必亲自与你一见?”
孤心魂眯了眯眼,最后还是叹气投降道:“这原因可多了去了,有可能先生并没有真正的心腹可用,有可能先生存在考教我的意思,有可能……”
说着说着孤心魂将目光挪向了自他们改变话题后便再未凑近前的头牌花魁轻尘,心中似有一瞬明悟,嘴上却接着说道:“也可能是怡春院的环境好,三姨娘的招待好,轻尘姑娘的手艺好,让先生乐不思蜀啦~”
孤心魂特地拔高嗓音,轻尘再也不能装不闻不问,侧头抿嘴一笑。
冷杉笑骂道:“胡闹台~”
和冷杉玩闹到这,孤心魂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尽管心中有所猜测,但答案就在眼前,孤心魂哪还愿意动脑子,要不是不确定能否空手制住冷杉,他恨不得现在就进行逼供。
孤心魂故作讨饶道:“还求先生给个痛快,别再绕弯子了。”
冷杉道:“红尘客栈而今所最为或缺的,便是我特地留下来将全权交予你的。”
第六一三章 二十八宿
红尘客栈当下最缺什么?
红尘客栈最不缺人,也最缺人。
作为江湖新贵,单论帮派成员数,红尘客栈自然不及四大邪门魔教那般遍地开花,却不输啸月盟、擎天众、诸神殿、藏锋阁等原九州四海巨擘。
客栈不缺能将帮派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管理者,不缺生财有道的经营者,不缺能和顶尖高手扳手腕的强手,不缺不辞辛劳、八方奔走、踏实肯干的勤勉人。
若红尘客栈立派宗旨只为偏安一隅,如此帮派架构不可谓不完善,甚至可说太过富余。
但背负重任、想要有所作为的红尘客栈还缺两类人。
一类长于察言观色、打探消息之人。
一类能谋善断之人。
前一类人,不需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过人能力,能耐住性子、够机敏就行。
人数越多越好。
后一类人,重在运筹帷幄,必须智计超群,不说能与老伯、洛飘零、萧银才之流媲美,至少不能被甩开太远。
此类人贵精不在多。
身为红尘客栈的幕后掌舵人,以冷杉的眼光见识和能力当然能够胜任此角色。
然而,冷杉不能脱离庙堂,便也无法及时去应对那些突发事件。
大多时候全得凭宁逍遥、孤心魂、素手这些个臭皮匠随机应变,是而以前红尘客栈的决策多以求稳为主,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的应对总要差些火候。
只是以前有富足的时间可供挥霍,当下却不得不精打细算了。
孤心魂咂巴着嘴,有些不敢相信冷杉所言,却又无法不相信这位先生的能耐。
假若先生未在暗中掌握有一支情报机构的话,又怎能足不出京获知天下事,同时不被人察觉?
冷杉见此情景,笑道:“怎么?是不敢相信,还是太过吃惊?”
孤心魂如实说道:“先生自然不会与我开玩笑,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先生手底下这些人手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冷杉道:“鸿商富贾总会说自己白手起家有多么多么不容易,我曾经也仅是一介无钱无权无势的草根书生,要想凭一己之力打造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何其难哉。”
孤心魂道:“彼时先生无钱无权无势,自然得找或有钱、或有权、或有势之人帮忙。”
冷杉道:“那人既有钱,也有权,更有势。”
孤心魂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此人愿意出手相援,想必是先生至交好友,先生也颇为感激。”
冷杉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还不配成为此人的至交好友,而且此事不是我找他,而是他找我,所以帮忙的是我,他倒是对我颇为感激。”
孤心魂闻言凛然,照冷杉所言,那人定是朝中之人无疑,那谁会在冷杉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些有点类似于挽救中州于既倒的后手呢?
冷杉循循善诱,孤心魂只得顺其心意继续猜下去。
猜着猜着孤心魂便发觉自己陷入了一思维误区。
红尘客栈是冷杉一手创建的不错。
冷杉为何创建红尘客栈,他们这些客栈成员也都知晓。
只因认定冷杉关于中州出路的理念,他们才走到了一起,义无反顾地去付出。
他们也同时习惯了冷杉隐于幕后给他们指明方向,理所当然地把冷杉视作领路人。
却从未探究过,冷杉缘何投身步入这条千难万险荆棘丛生的道路。
如此说来,那位要冷杉建立情报网之人才是真正主谋,或者说是初始发起人。
而冷杉只是个傀儡?代为执行者?或是委托人?
孤心魂不认为冷杉甘为傀儡,后二者可能性倒是不小。
他心下怦怦狂跳,想到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解释。
在此之前他还是得排除个会令其惊悚莫名的答案,遂问道:“那人年纪要比先生大?”
冷杉轻飘飘一笑,回道:“要大上不少。”
孤心魂长舒口气,笃定道:“所以,先生所做的这些是受先帝所托?”
冷杉也长舒口气,好似时隔多年终于又能和别人分享这个不可轻易与人言的秘密。
冷杉回道:“正是璟帝。”
孤心魂道:“先生难道不怕同我说出这个秘密后,我头也不回,起身就走?”
冷杉惊诧道:“不应该啊,难道你们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孤心魂道:“想过几种可能,唯独这种可能,不敢想,也不愿想。”
冷杉道:“我明白你们对朱家朝廷的失望。”
孤心魂道:“我们愿意加入红尘客栈,愿意跟随先生做事,要保的是中州,而非朱家的中州。”
冷杉道:“想来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未让你们感到失望。”
孤心魂颔首认同。
冷杉道:“那以后也依然不会让你们失望,只是到底是要将前人余荫交予你,所以不希望其良苦用心被埋没。”
孤心魂郑重道:“理当如此,愿闻其详。”
冷杉道:“中州两千余载,浩土千千万,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迭,总逃不过八个字——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孤心魂道:“朱家中州历时三百年有余,在历史长河中可说是尤为绵长,难免积弊多矣,到了日薄西山、该当行将就木之际。”
冷杉道:“朝朝代代总会重演着这样那样的历史,但每朝每代人都不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嘴边常挂着‘以史为鉴’四字,而从过往类比如今的状况,朱家中州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只要能渡过此劫,至少有望再续百年国寿。”
孤心魂了然道:“是以,即便璟帝心知在其有生之年难以‘逆天改命’,也想着留下些后制手段,哪怕仅有一成可能,莫说流芳百世,却少不得在未来百年让世人感恩戴德,就算在千百年后,仍可能为人所津津乐道。”
“正是如此。”话至此处,冷杉也不打算在绕弯子,全权接过话头,“与历代朱家天子相比,璟帝略显庸碌,却远远谈不上昏聩,更不能说一无是处。”
“在我看来,挺过二十年前的外夷战乱,休养生息,稳定国祚,是一功,殚精竭虑为中州未来布下了最后三道防线,则是另一功。”
“第一道防线是力保护国栋梁。”
“外夷之乱后,中州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璟帝自然采取用人不疑的政策,上至庙堂,下至各州郡,不可避免鱼龙混杂,但璟帝很清楚外夷之乱尚有遗患,很多位置很多人都可以腾出来,唯有边关险要之地的用人需慎之又慎。”
“其中分量最重的当属护国五虎将,璟帝晚年时,五虎将仅余三人在世,为保三将在其过世后仍能为中州尽一份力,璟帝亦是煞费苦心。”
“千方百计稳固住姑苏这一位,把石鑫放归乡野,让牛轲廉退居庙堂,只要保住这三人,就算战火再起,中州的城墙都塌不了。”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璟帝想得到石鑫居功至伟锋芒过盛,这才让其退居一隅安定一方,却想不到石鑫的感召力之大,让石府声震一方,而愈演愈烈的庙堂之争,直接波及远在万里的石府。”
“也想不到朝堂乱象成为压垮牛轲廉的最后一根稻草,心灰意冷躲津州城浑噩度日。”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阴差阳错之下好歹两将尚存。”
“第二道防线则与道义盟有关。”
“道义盟不全由江湖帮派组成,涵盖面极广,老伯虽为盟主,但权力多限于维护江湖道义、共抗外敌。”
“外夷之乱后,中州元气大伤,在萧、闫两位大侠踪迹不明的情况下,九州、四海两盟在朝廷眼中与乌合之众无异,相较而言,道义盟可谓一枝独秀,加之建制极为契合朝廷管控江湖的理想愿景,在朝堂诸公轮番进谏下,只要璟帝有所动摇,朝廷再将姿态摆得低些,态度诚恳些,保不齐就能将道义盟收编。”
“毕竟只要朝廷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就算不是封侯拜将,也没有多少江湖人能够拒绝朝廷递来的饭碗。”
“而道义盟中一旦有一方盟友愿意归心朝廷,很快就有第二、第三,乃至过半倒向朝廷。”
“即便老伯不退出,不出一年半载,不说道义盟完全被朝廷掌控,但老伯的影响力势必大打折扣。”
“届时道义盟亦将沦为徒有其表的空壳,很难再为道义行事。”
“在那段生产力亟待恢复的过渡时期中,没有道义盟的勉力支撑,中州江湖只会是一团乱麻,恐怕得多耗费个三年五载才能重获新生。”
“那时候的江湖会是如何景象无从推想,但我敢肯定道义盟一定不如事实上那般强大,而没有道义盟的庇护,莫要说听雨阁连成长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便是红尘客栈也完全没有生存的土壤。”
“璟帝不完全懂江湖,却懂得去尊重一些事物的发展规律,所以他尊重江湖,江湖也给予了应有的回馈。”
“而璟帝布下的第三道防线,亦是留予当今天子的一班人马。”
“这班人马拢共二十八人之数,外夷之乱发生后的十二年间,璟帝除却应对天下事庙堂事外,其余所有时间不是花费在寻觅这二十八人,就是在暗中扶植培养这二十八人。”
“这二十八人上至王公勋贵、下至贩夫走卒,其心不需完全忠于朱家,但务必忠于中州。”
“他们各有所长,各有所用,却互不相识,仅以璟帝亲传暗号相认,以二十八星宿为代号,组成一个组织,名为暗殿。”
“只是暗殿这些人,在关键人找上门前,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否有被启用的一天,至于愿不愿意卖命效劳也完全无法把控。”
“站在当时的角度往后看,倘若中州在二三十年间真要再历动荡,璟帝这三手布置,仅有一成可能力挽狂澜,但璟帝知道,他不去做就连一成可能都没。”
“就当下看来,且不论那第三手布置是何景况,至少前两手布局已有了不错的回报。”
“两位将军能守住中州一成希望。”
“而道义盟一路呵护过来的江湖,想来没有一方夷敌敢小觑,则又加一成。”
“能不能再加一成……”冷杉将目光驻留在孤心魂身上,“就看红尘客栈能不能充分发挥暗殿的作用了。”
孤心魂抬袖拭去一头冷汗,这回不是思虑过度累出来的。
而是被冷杉丢过来的如山压力逼出来的。
“若我所料不差,先生当然是暗殿二十八星宿的其中一员。”孤心魂手指轻敲着案几,又抛出自己的推论,“而先生大有可能便是那位关键人了。”
冷杉见孤心魂如此做派,竟有种老怀甚慰之感,就是要这样的感觉。
“嗯哼,你可以接着猜猜我是哪个星宿。”
孤心魂听言,心下暗呼还上了老贼的当,嘴上却是配合着说道:“先生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不拘小节,擅长决策,行事有条不紊,那么先生便是东方七宿之首的角宿了,我说的可对?”
冷杉捋着并没多长的胡须,老气横秋道:“我向来自认为眼光还算独到,而今看来果真不错。”
孤心魂冷哼一声,揶揄道:“老皇帝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忽悠先生的?”
冷杉闻言眼角抽了抽,认真说道起来。
“老皇帝那时也算是孤注一掷,有背景的人他看不透,这才决意在我这一穷二白的书生上豪赌一把。”
“正如我先前所言,璟帝是动用自己暗中的力量来找寻培养我们这些人,而我们的隐秘身份经过重重掩饰,如果没有接洽暗号,就只有老皇帝一人完全知晓,只要他进了棺材,我们这层身份也将断了来处,除非个人本身坚守,否则等同于从不存在。”
“与你现在相比,可大有不同。”
孤心魂不理会冷杉的纠正,只问自己在乎的问题,道:“那当年二十八星宿的另外二十七人,迄今为止,先生寻见了几人?”
冷杉微微昂首挺胸道:“无一旁落。”
孤心魂肃然起敬道:“先生厉害!”
冷杉轻哼一声,算是受了这记马屁,随而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已有五人不愿再与暗殿有纠葛,还有七人在这些年中已身死道消。”
孤心魂道:“先生毋须喟叹,正所谓人心难测,这种时间跨度如此长远且不知后果如何的布局,还能留存一半人手已是难能可贵。而且另外十五人,想必也不会全是孑然一身碌碌无为之辈。”
冷杉道:“看来你已看出来了。”
孤心魂道:“这点实在不难猜,先生能创立起红尘客栈,那三姨娘为何不能办家怡春院。”
冷杉道:“三姨娘是房宿。”
孤心魂再次将目光挪向那弹箜篌的窈窕身影。
冷杉道:“轻尘是壁宿。”
孤心魂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模样,笑眯眯道:“我知道先生还要交给我什么人了。”
冷杉道:“噢?”
孤心魂道:“我也终于知晓姑苏广场上那大胖子明明从未离开城中,却和先生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
冷杉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孤心魂,确定这句话中没有把他也骂了,方才作罢。
见孤心魂正沾沾自喜,便说道:“包打听是轸宿。不过,猜知这些算不得本事,当年我用了两年时间才确认了‘星宿’的身份,那是个基本游离于中州朝廷及江湖之外的人,你不妨也猜猜此为何人?”
第六一四章 苦修傻人
江宁郡,听雨阁。
明月。
清风。
苦修人。
盖是在孤心魂大展手艺后,萝卜和素手偷溜入怡春院独秀居与冷杉、三姨娘、轻尘齐聚一堂共用晚膳之时,相隔百里之遥的姜逸尘独坐屋上苦修。
恋蝶苏醒后,听雨阁众人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纷纷投入新一轮“备战”中,偶得闲暇,都更乐于自享静谧。
此时此刻,远未到就寝时分,自然不会有难入眠者前来劝酒陪聊。
姜逸尘这“苦修”,先修心,后修身。
红衣教的底细暴露之后,“守护中州”四字便不时在他脑海间闪烁。
但这四个字于他而言实在太大了,大到他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
他曾拥有过两段简单而安逸的生活。
一段很长,囊括了他幼年到青年的成长。
一段不短,虽是短短月余,却也让他脱胎换骨。
他也曾向往过白衣飘飘仗剑江湖行侠仗义。
可现实中的江湖很残酷,与他所想象的相去甚远。
江湖上的人情世故让他疲于应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更非他所愿也。
或许他本就不适合江湖。
也难怪他完全不记得容貌的生身父母不希望他涉足江湖。
难怪隐娘给他取名为“逸尘”。
只是他真能完全避开江湖吗?
也许可能。
如果当年姜爷爷不是被道义盟救下,或者被道义盟救下后,就找户普通人家把他送出去。
当然,若是如此,他也未必能好好存活至今。
他的痨病是道义盟投入了许多资源,加之有隐娘悉心照料,才慢慢调养康健的。
兴许他更该庆幸如果只是如果。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姜逸尘却认为不只是江湖如此。
人生在世,许多事儿都是身不由己的。
不管有幸还是不幸,他降生当世。
是那对了不起夫妇的儿子。
是隐娘悉心栽培的养子。
这些他都没得选择。
步入江湖也决然不会有什么如果。
他只能去想象与生身父母何时重聚。
想象有朝一日能为霍家正名昭雪。
想象和喜欢之人过上简单而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要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事、物。
为此,他必须变得更强。
所幸在这个天地间,于他而言,变强之路是极为简单明了的。
——有能力杀更多更强的人。
这也正是数年前老伯为他安排的路。
要走好这条路,他得做好两件事。
更能打。
更耐打。
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湖上那些顶尖高手也非一蹴而就的。
大多顶尖高手要变得更能打,除了丰富自己的战斗方式,钻研更为有效的战斗技巧外,便是修习更多更上乘的内功心法。
只是与他人相比,姜逸尘的局限性更大。
毕竟不论是战斗方式、战斗技巧还是内功心法,首先当契合本身,否则事倍功半事小,于自身有损事大。
丹田因痨病留下隐疾的姜逸尘在内功选择上不得不挑三拣四慎之又慎。
当下他修有三门内功心法。
《阴风功》《无相坐忘心法》《霜雪真气》。
品级正好分别为上乘、中乘、下乘。
作为幽冥教镇派功法,《阴风功》已是阴系功法中的翘楚,基本无需考虑置换。
《无相坐忘心法》虽说只是中乘内功,但能被笑面弥勒盯上,将之与峨嵋派《清虚心法》相提并论,不惜与朝廷争夺,让姜逸尘没法放弃探索其更高层次的可能。
况且,他还未将《无相坐忘心法》修至圆满,尚存精进空间。
单从功法品级而论,属下乘功法的《霜雪真气》最该被置换掉,在姜逸尘跨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后,此门水系内功所能给予姜逸尘的修为深度委实有限。
于其他修习《霜雪真气》之人,此举当为明智之举,可对姜逸尘来说却不是。
一来,《霜雪真气》《阴风功》同出于幽冥教,相辅相成,其所能给予姜逸尘的裨益不说完全与一门中乘内功比肩,至少已非一门普通下乘水系功法可比。
二来则是重中之重。
丹田有损的姜逸尘全靠霜雪真气来塑造维持伪丹田才得以修习其他内功,《霜雪真气》便等同于姜逸尘武学修为的根本。
其余属性内功就算是中乘、上乘,只要姜逸尘喜欢,都可随意置换,独独这门下等水系功法铺就的根基不可动摇。
这窘境仿佛与身处阴阳谷时如出一辙。
要想在内功修为上再上层楼,可供姜逸尘选择的出路寥寥。
其一是捕捉到那虚无缥缈的契机,在《无相坐忘心法》上取得突破性的晋升。
其二便是修习第四门功法。
而修习第四门功法,不可避免与前三门之一属性相克。
功法一旦相克,修习者从初入门直至功法圆满,体内丹田经络始终得承受属性相克功法间相互排斥形成的威压反噬。
在功法大成前的漫长过程中,修习者将无时不刻面临着轻则耗损大量修为,重则走火入魔,乃至危及性命的风险。
寻常武者尚且如此,姜逸尘丹田有异,若非逼不得已,或能借外力作保,否则不敢贸然尝试。
护送牛家父女南下时,汐微语曾允他一枚云天观的度厄丹。
而今远水难解近渴,度厄丹成了他修习第四门内功的寄望,也成了他自食其力的最大掣肘。
最终看来,短时期内取得修为晋升几乎无望,姜逸尘还是得在战斗方式和技巧上加把劲,尤其是洛飘零所教授的行气法门。
只要做到在更短时间内轰出击杀梁子猛的那一剑,便能够称得上更能打。
至于更耐打,姜逸尘不是走锤炼体魄的外功路子,当前再去磨炼肉身,无疑是舍本逐末。
更何况,为修习《阴风功》,姜逸尘在万毒冢中接受万毒淬体,已是由内而外捶打淬炼了番经脉筋骨,其体魄强度已不弱于常人。
当务之急,还得是解决其伪丹田的耐受力。
也便是龙多多同他点明的弱点。
说到底,伪丹田的存在,是姜逸尘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内功修习的局限及致命弱点所在。
一日不解决伪丹田的问题,姜逸尘便永远无法摆脱《霜雪真气》给他套上的枷锁。
只是《霜雪真气》原为姜逸尘的福星救星,而今他要弃之如敝履却没那么轻松。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二者本是一体,或者说《霜雪真气》就是姜逸尘的一部分。
事实既已如此,姜逸尘只能让自己的伪丹田更为“抗打耐揍”。
至少不像在半谷之时,在龙多多一击之下,便耳鸣目眩,痛不欲生。
姜逸尘的苦修方式虽多,却都很简单。
先是一股劲催动着一道内息在体内完成一个大周天流转。
而后用猛于先前的一股劲再催动第二道内息在体内完成一个大周天流转。
接着用更强的劲力催动之后道道内息完成周天流转。
目的只为在快中求更快。
如此还不算完,这仅是一股劲催动一道内息的极限。
还有一道内息在多股劲催动下的运转极限。
以及一道内息绕行多个周天的极限等等。
每个极限,姜逸尘都是耐心地由慢渐快,随而保持在一定的最高值不断重复,不断突破再突破。
到得浑身气机流淌不止时,姜逸尘又将之转而轰向伪丹田,一遍又一遍地适应着丹田承受力的极限。
这些内息的源头和终端都在自己体内,远不及龙多多当日灌入他经络中的真气,因而不致于让自己伤筋动骨,顶多就是剧痛、麻痹、晕眩。
然则,此举便好像一个人拿着跟木棒往自己脑袋上狠狠招呼,一次比一次下手重,还非得让自己保持清醒,且不能走得歪七扭八,属实与自我折磨无异。
但姜逸尘就是这么傻傻地坚持着。
清风明月之下,屋顶上那道盘膝而坐的身影仍倔强坚挺。
却没人知晓其体内气息已从初时悄无声息地一掠而过,逐渐演变到有如大军过境,铁蹄踏地,闷雷滚滚。
而其脸色也由古井无波,转变到双眉紧蹙,再到汗珠涔涔,面色阵青阵白。
最终,在屋檐滴水,夜空中飘荡起一阵汗酸味时,姜逸尘可算把自己累倒了过去。
闻臭而来的飞飘,嫌弃地招呼来冬晴、飘影,将之送入房中。
闻知此事的梦朝歌和洛飘零苦笑不已。
或许对于这个男孩来讲,与其去琢磨明日到了菊园后会见到谁,要说什么话,倒不如把自己折腾得没有精力去想这想那。
实在是有些傻。
第六一五章 落子不悔
翌日清晨。
梦朝歌、洛飘零、石中火、姜逸尘神鬼不觉地现身于菊园之中。
老伯协同易忠仁、慕容靖在陶然阁中与四人详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简单地对付了下午膳后,洛飘零、梦朝歌师兄妹陪着老伯和易忠仁去往涣心亭沏茶小叙。
几乎等同于菊园大管家及听雨阁大管家的慕容靖和石中火漫步于菊园廊道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独独姜逸尘“撇开”众人,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许久之后,才摸索着走向丈三居住之处。
自红叶将丈三从西江郡带回菊园已过去四个年头。
姜逸尘只在同年行将折返西山岛省亲之前,特地来探望过丈三一回。
彼时他虽然没有开口对丈三做下什么许诺,但心中却打定主意要为丈三被废、司徒钟惨死、无相门灭门复仇雪恨!
只是岁月蹉跎,他曾因西山岛的覆灭一度悲伤沉沦,也曾因此苦心孤诣誓报大仇,数次险死还生,逐渐深陷于波云诡谲的江湖泥沼中,不时在是非对错前举棋不定,与曾经所认为的快意恩仇渐行渐远。
作为共同出生入死的江湖兄弟,姜逸尘至今未能手刃将丈三折磨致残、将司徒钟折磨致死的姬千鳞,无力除去纵容姬千鳞为非作歹的笑面弥勒。
作为收益于《无相坐忘心法》的无相门“编外成员”,姜逸尘非但没能给丹霞山庄幕后的幽冥教造成多少创伤,甚至还因一己之私与之为伍。
即便后来分道扬镳,仍应下了卢昊了结西山岛旧怨的交易,置无相门馈赠门派功法的恩情不顾。
不论兜率帮和幽冥教有多少理由,多少借口,屠戮无相门都是有伤天和的恶行。
也正因此,每当念及这两份大仇时,姜逸尘总是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尚存于世的丈三,以及基本从世间除名的无相门。
方才从园中管事口中得知,丈三的伤势于三年前痊愈并决定留待在菊园中,姜逸尘徘徊良久,终究还是选择了面对。
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丈三不仅精神状态不错,且能勉强用碗勺独立进食。
姜逸尘的到来恰合时宜,丈三刚吃完饭不久,正百无聊赖地消化着吃食,静待午休。
见姜逸尘来得有些“鬼祟”,丈三瞪圆了双眼,咧嘴痴笑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下激动之情,缓缓张口说道:“呢拉,拉了!”
姜逸尘显然没料见丈三竟能开口说话,虽谈吐不清,却不妨碍理解。
素来心思细腻,更可说有些多愁善感的姜逸尘险些眼圈泛红,多眨了数下眼,掩去心底里的感伤,笑道:“是,是我来了。好久不见,丈三兄。”
……
……
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先前于陶然阁中听多说少的姜逸尘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讲人。
毕竟自断舌根的丈三要想将话说清楚好不吃力,大多时候是丈三想听什么,姜逸尘就说什么。
姜逸尘就算再笨也不难看出丈三之所以选择留居菊园,有大半原因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为了能和姜逸尘多说上些话,消减姜逸尘心中的愧疚,丈三不辞辛苦、磕磕绊绊地说了许多。
这些年来丈三很是关注姜逸尘在江湖上的动向,不少事儿能从菊园管事嘴中打听到,但个中细节找谁探听都不好使,本人亲自上门述说岂不妙哉?
姜逸尘同丈三讲了在听澜公子指点下与地煞门的智斗经过,讲了在蜀地汉阳村的义举,还讲了如何误打误撞地帮着云天观逼退幽冥教,以及跌落阴阳桥后的奇巧际遇。
丈三无不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用眼神撺掇着姜逸尘切莫错过冷魅这样的好姑娘。
除了让姜逸尘多讲述些亲身经历外,丈三的言辞重点在于开导姜逸尘,希望姜逸尘卸下那些不必要的思想包袱,好好活下去。
许是一下子将积攒了三四载的力气都花费光了,半个时辰后丈三便显现出明显疲态。
姜逸尘不再久留,服侍着丈三上塌就寝后便离去。
只是还未等姜逸尘决定好再往哪走走逛逛,还是去涣心亭和老伯、仁叔唠唠嗑,已被一人唤住。
那人一如既往地身着锦衣玉服,发髻却只用根束带缠绑,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既不乏吕风那般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派,亦不失江湖俊逸的潇洒从容。
姜逸尘没想到此人居然寻到这来了。
换作更早之前,此人见着他定会三步并一步地来个热情的大拥抱。
现如今,却是踌躇不前。
如果说此来菊园,姜逸尘最怕见着的是丈三,第二怕碰上的就是这人了。
他自觉于前者有愧。
至于后者,则是怕见到对方后会联想到相关之人而心生痛楚。
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认的第一个兄弟。
那个曾救过他一命、背过他两回、与他无话不谈的好兄长。
听闻其被掳走时,他不惜孤身闯龙潭的慕容靖。
二人见面虽少,可照理说早已是情义相许、生死相交的手足。
怎奈因为慕容靖亲兄弟慕容康的无耻行径,姜逸尘心间深扎了根刺,即便拔出了,每每触及仍心痛难消。
“慕容大哥。”
对于这个虽非血缘至亲,却知根知底的兄弟,慕容靖也有无限愧疚,看出姜逸尘的强颜欢笑,向来能说会道的慕容靖唇间亦泛着苦味,不知作何言语。
该开导姜逸尘人世间多遗憾,既是有缘无分,便顺其自然地放下?
慕容靖觉得自己不配说这些话,提前打好的腹稿临到当头又觉得太难启齿。
尴尬半晌,没想到却是姜逸尘打破了僵局:“慕容大哥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好。”慕容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和平日应付各色各类人物的敷衍态度并无两样,可唇齿甫开,其神思倒也立马活络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道,“好,是真的好。”
“这些年不仅身体越来越壮实了,身手也要比先前强上许多,想必不会差你太远。”
说话间,慕容靖已走近姜逸尘身前,向过往一般伸出胳膊揽住姜逸尘另一侧肩膀,边走边说。
“而且啊,老伯也慢慢把菊园中的事务交给我打理了,你说能不好么?”
“欸,以后有什么需要定要和我说,保证帮你办妥!”
……
……
一如少时交情无比深笃的发小,久别重逢后,总会存在这样那样的无形隔阂难以打破,再无法像小时候一般热络相处。
姜逸尘与慕容靖间谈不上发小之情,却再难如以往畅所欲言。
但这并不妨碍二人对都彼此仍保持有着充分的信任。
不论是谁遇到困难,对方都会竭尽所能帮着解决。
不论是谁再陷险境,另一人都会奋不顾身全力施救。
……
……
当姜逸尘和慕容靖二人缓步来到涣心亭中时,似乎洛飘零和老伯正好完成一盘对弈。
易忠仁在那抚掌赞叹。
梦朝歌和石中火却仅是含蓄一笑。
看来是洛飘零赢下了对局。
老伯捋须笑道:“还是得服老啊,年轻人更有那股狠劲。”
洛飘零恭谦道:“在飘零看来,老伯您已做到了我能想象得最好。”
老伯摇头笑道:“呵呵,你看来并不是会个拍马屁的人。”
洛飘零道:“这马屁是设身处地地代入后所得。”
老伯请教道:“怎么说?”
洛飘零解释道:“战争总会死人,要想少死人,必须去创造胜利的机会,并牢牢抓住,尽早结束战争。”
老伯认同道:“不错。”
洛飘零道:“那么便必须要有牺牲。”
老伯顺其意说道:“即是所谓死得其所。”
洛飘零道:“也更需要狠得下心来做决策,老伯的朋友遍天下,天下间的朋友也把老伯当朋友,愿意为老伯各尽所能,但老伯绝不舍得让朋友去送死。”
老伯似有所悟,说道:“也便是所谓落子不悔。只是,名满中州的情剑公子岂会是无情之人?”
洛飘零道:“我下过的棋很少,所以现在还能狠下心来落子。”
老伯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我下过的棋却是不少了。”
洛飘零道:“所以,我把自己代入到老伯您这年纪,发现自己并不能比您做得更好。”
老伯默然接受了洛飘零的说法,话锋一转道:“你很少下围棋。”
洛飘零道:“不多。”
老伯道:“你下得并不差。”
洛飘零道:“换个角度看,二者区别不大。”
老伯道:“只分中州和外夷?”
洛飘零道:“嗯,还有一点便是,一个棋盘落子越来越多,一个棋盘棋子越来越少罢了。”
老伯琢磨了下这句话的意味,赞同道:“确是如此,中州内外的棋盘就这般大小,顶多杀出来三两个变数,不会再有源源不断的棋子入局,而且象棋各子在不同时刻价值作用不尽相同,围棋上的棋子从总体而言却是相同的。”
听到这儿,除老伯和洛飘零外,在场的另五人都露出苦笑,想来二人又要就早上详谈中的细枝末节再进行一番推演商论了。
果然听得老伯就方才之言将话题深入,说道:“这么看来,以围棋棋势来对应天下局势,确实不妥,毕竟不是每颗棋子都是非黑即白。”
洛飘零笑叹道:“老伯这不免有恶其余胥之嫌,象棋棋子也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只是希望把局面看得简单些,围棋各子变数太多,易被局部得失牵扯走大局形势,象棋更易统筹全局,确实不能为中州而战的,提前抹除掉便是。”
“那么,能留下多少棋子?”
“应不下六成。”
“这么说来中州还没太过腐坏,不过六成对九成,实在不容乐观。”
“并不需要把对方全部战力都打掉才算赢棋。”
“是我老糊涂了,对中州而言,和棋已是胜利。”
“我辈所能为之极尽也不过是让这天下再谋个百年太平罢了。”
“如此已能让至少三代人安度一生,那么这场仗该如何打才能取胜呢?”
“老伯这是在考教飘零了?”
“考教说不上,准确说来是向中州的未来请教。”
“不敢当,其实飘零的考虑已在方才的棋局中。”
“如此说来,着重点还是在江湖?”
“必然是江湖。”
说到这,老伯再次长叹口气,他平常可没今天叹的气多,有些无力道:“可中州的江湖已今非昔比。”
洛飘零明白老伯心中的无奈,只得阐述清自己的见解。
“嗯,这也算不上崇古贬今,只是上一代江湖实在太辉煌了。”
“有能镇守国门的霍家,有不输成建制朝廷军的武当少林,有东奔西走为百姓构筑起身前防线的道义盟,有能征善战统率武林豪侠一举冲剿掉敌人老巢的萧、闫两位盖世奇侠,还有无数默默无闻到最后却甘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江湖好汉……”
“上一代的江湖是外夷始终无法推倒、甚至难以逾越的城墙。”
“留给中州一尊无比高大的背影,也在朝廷心中扎下了一根不得不拔的刺。”
“凝露台一役已暴露了外夷对战中州策略的冰山一角,更何况而今的中州江湖说是分崩离析也不为过。”
“以江湖制江湖,推倒了中州江湖,二十年前的历史便完全能够翻转过来了,外夷的江湖便是而今中州无法逾越的壕沟,有无数军兵将殉葬,中州就此沉沦。”
老伯闻言稍加思索,便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内,否则中州的江湖撑不了多久。”
洛飘零紧接着道:“所以牺牲不可避免。”
老伯问道:“如你所言,而今中州的江湖再无法向先前那般,那又该如何发挥作用?”
洛飘零展开自己的论述。
“大体分为三类。”
“一类得是江湖精英,他们是中州的斥候和先锋营,得主动出击去搜寻敌方江湖力量的部署,必要时需硬碰硬先下手为强!”
“第二类则是混编入军伍,大部分江湖人都散漫惯了,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所以人数越分散越好,不宜成团,实力也不能太突出,至少能有一两位主将有能力震慑住对方,约束对方行为,这群人在战时有出其不意之效,同时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战队防备。”
“第三类则是需要精英中的精英,孤军深入敌后执行斩首任务,此任务收益最大,风险最高,不论得手与否,都可能有去无回。”
老伯听完后,便补充道:“依我看,这第三类中还得加上一种人,守护在你这类主将身边的护卫。嗯,无月今后便是你的影子,你只管去做你的布置安排,你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
众人听言讶然,未及洛飘零开口,又听老伯说道:“恋蝶等待新生,听雨阁目前最薄弱的就是情报信息环节,无月一手打理的暗部从不落于人后,放到听雨阁去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幽冥也跟过去,道义盟有靖儿和龙儿撑着就垮不了。”
老伯最后说道:“我啊,确实挥霍光了自己的狠辣,见不得一些流血牺牲,中州的未来终究还得靠你们。”
涣心亭中一阵静默,易忠仁似因早便获知老伯有此想法,反倒没有多少意外。
其余人均不知作何感想。
良久,只听洛飘零起身郑重作揖,说道:
“吾名飘零,师父为我取名本希望我不再孤单飘零,居无定所。”
“没成想在师父走后,不得不违背其初衷,总在东奔西走,基本不得安生。”
“可无论如何飘零都未离开中州。”
“是石将军让飘零前半生得以过得幸福安生,离开石府那天,师父转达了石将军的话,要我等莫被仇恨蒙蔽双眼,心系天下安危。”
“飘零自问本非如此无私之人,只是既已应承了师父临终之托,便会将一切仇恨置于中州之后,为中州守住哪怕一丝火种。”
“莫说飘零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就算只剩一口气,飘零也甘为中州寻见一线生机!”
第六一六章 奔波的人(国庆节快乐!)
在洛飘零与老伯那段关于有情无情的对话后,姜逸尘对于老伯的那一丝阴暗猜忌彻底烟消云散。
正如洛飘零所言,老伯舍不得让朋友们去送死。
再狠心也只会让朋友们死得其所,绝不会让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老伯在西山岛的那些老朋友们虽已上了年纪,可若仍能有半数存活,哪怕只是做做后勤、打打下手,现如今道义盟的人手也绝不至于这般捉襟见肘。
西山岛的覆灭,于道义盟而言无疑是个巨大损失。
道义盟花费三年光景都未能找补回来这份基业,岂会是老伯专门为磨炼姜逸尘设的局?
倘若老伯真是这么个狠角无情的赌徒,那么只会有两种结果。
一种是道义盟早已一统江湖成为和朝廷分庭抗礼的霸主,老伯也早就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另一种是道义盟的家业早早就被老伯给败光了。
即所谓成王败寇。
更何况江湖论迹不论心。
数十年过往已足够说明老伯不是赌徒,不是野心家,只是个心怀道义的江湖人罢了。
诚然老伯对于道义盟的掌控力大不如前,可听雨阁上下从没有怀疑过老伯。
之所以避开道义盟独自开展于平海的行动,所提防的是道义盟,而非菊园,更不是老伯。
老伯显然也很清楚当下道义盟内部沟通联系环节上存在问题。
只是这本为道义盟自身体系架构的弊端,盟内各方不说各怀心思,只要稍有懈怠,便极容易出现纰漏及隐患。
这些破绽光靠暗部是无法及时补救、完全掩盖住的。
足够机敏的对手当然能把握住如此可乘之机。
因此,让由韩无月亲手打理整肃的暗部从道义盟中脱离出去,确保暗部的完整独立势在必行。
既利于防范敌手渗透,又可反过来起到震慑作用。
就像江湖人皆知老伯身边定有韩无月这个顶尖杀手一般,想对老伯不利,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否过韩无月这关,即便有贴近老伯的机会,仍要忌惮韩无月后发先至。
听雨阁有暗部保驾护航,自是如虎添翼。
……
……
黄昏。
在梦朝歌一行四人从菊园打道回府前,暗部捎来了最新消息。
其中两则尤为惹人瞩目。
一则是太湖以南的湖洲郡、嘉兴郡、海宁镇于近日间先后出现鬼怪踪迹。
另一则是传闻盂兰盆法会结束后,清明大师将会把三枚金印带回嵩山。
第一则消息中的鬼怪分别指红衣鬼和长发竹竿怪。
若非知晓内情,否则便是洛飘零和老伯也需综合多方面信息才能确认此二者身份。
毕竟单从“鬼怪”二字来论,大家都很容易将之当作是幽冥教在搞鬼搞怪。
红衣鬼可以是哭娘子。
长发竹竿怪在幽冥教中应也不难找着,保不齐就是幽鬼或者夜殇。
并非是两位幽冥教判官不够分量,只是比起可与幽冥教教主冥河并肩的红裳,以及曾为瓦剌第一勇士的屠万方,前二者的组合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更具体些说,便是姜逸尘有把握能同哭娘子或是夜殇以命换命。
两个姜逸尘兴许能在幽鬼手底下不落下风。
要是碰上幽冥教二人组,姜逸尘至少不会发憷。
可要碰上的是红裳和屠万方,姜逸尘心底里则不敢有一丝侥幸,还得三十六计走为上。
久闻不曾一见的红裳姑且不论。
单单屠万方一人足教他汗毛耸立。
要是那日在炼狱秘洞时,洞窟没有坍塌危险,七人均处于最佳状态,哪怕合七人之力也未必能拿下对方。
姜逸尘也不知道红衣教是如何折腾出来这样的怪物,但他对屠万方有个很粗浅的战力评估,起底便是能打七个他。
而当今江湖上,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如此一鬼一怪往东南方向行进,沿途虽还未造成什么杀戮,却不难看出红裳是想利用屠万方这个大杀器来酿造惨案。
乃至其最终目的地为何都能猜出来。
答案就在这第二则消息中。
清明大师,也便是嵩山少林寺的清明方丈,将从莆田少林寺带三枚少林金印回嵩山。
事发至今一年有余、一度甚嚣尘上的少林金印失窃案未有定论,不见结果。
一件又一件江湖大事接踵而至,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轩然大波,几乎就要让这件“前尘往事”淡出人们的视野。
不管传闻真假,人们的记忆必然被重新唤醒。
是否将矛头重新指向尚未洗脱嫌疑的听雨阁不好说。
但想必没人会想错过染指少林金印的机会。
毕竟从莆田到少林归途漫漫,发生点什么意外都不算稀奇。
毕竟此番有足足三枚少林金印,想要大包大揽的人不少,但更多人都会觉着,哪怕只能攫取其一,已可谓三生之幸。
是以,上至庙堂下至贩夫走卒,将有无数人心生觊觎,为之铤而走险。
莆田少林寺定将成为新的风暴中心。
而风暴北上之途势必刮起一阵阵血雨腥风。
红裳在这当口将屠万方引诱往莆田郡,其目的昭然若揭。
便是要让这场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让更多中州江湖人士为此殉葬!
相比之下,甲堂宫笃、丁堂田礼星夜兼程往北面赶的消息看来就不太重要了。
事实上,这些消息均是红衣教于平海三大秘洞尽毁后所采取的应对与反击手段。
也基本是在老伯和洛飘零可预见范围之内。
只是有些事朝着他们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着。
宫笃和田礼北去,不是去朝中找人谈判,便是往更北边去催促盟友发力。
好在去路迢迢,所造成的影响难以立竿见影。
这是道义盟和听雨阁所乐于接受的。
如果说红衣教这两手布置是打算借力反击,那么前两手应对之策则是将计就计。
中州佛门每年会择一佛寺于七月十五中元节召开盂兰盆法会。
宣扬佛法的同时促进各地佛寺交流沟通。
等同于中州佛法节日的盂兰盆法会还分大、小法会。
小法会筹备两日,持续五日,可由各地佛寺申办。
大法会筹备五日,持续九日,仅由嵩山少林及莆田少林轮流承办。
今年恰逢莆田少林举办三年一届的盂兰盆大法会。
清明方丈将携印北归确有其事,且本该在大法会召开后的第七日,嵩山少林代表返程的前五天,放出风声。
届时听雨阁、道义盟、埠济岛及各自暗中请去的各路帮手悉数就位,以少林金印为饵,对中州朝廷及江湖的势力来场大清洗。
做到洛飘零所说的,将不能为中州而战的棋子提前抹除!
这场大谋划早在姜逸尘到来之前,便已拟定好行动框架和大致细节,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行将付诸实践之际,笑面弥勒和谢飞一干人等从多年来的情报信息中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窥见涉及诸多势力的隐秘。
到底事关重大且刻不容缓,这才让姜逸尘披星戴月万里传讯。
此番大谋划中,捣毁红衣教三秘洞与横生枝节无异,因而在人员调动及细节推敲上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谓是兵行险着。
所幸结果还算不赖。
然而平海大乱这根节外之枝亦有着自己的发展。
红衣教迅速压下了不利影响,暂时稳住了朝廷一方,未遭各方群起而攻,并试图反扑。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说嵩山少林和莆田少林不一定上下一心,就是上山礼佛的香客,或是常在寺中干活的杂役等等都有可能是他方眼线。
尽管洛飘零等人在布局时已留足了长达七日的时间富余量以防万一,甚至让清明方丈在大法会结束后多耽搁两日再启程,却仍是比可接受的最坏预想早一日走漏了风声。
毫无疑问,这则消息是红裳要戊堂血网泄露出来的。
原先红衣教大概率会是那场大谋划中的上钩之鱼。
纵使如此,损失再如何大焉能与三大秘洞沦陷及梁子猛之死相提并论?
既然红衣教已被迫咬钩,那么其他人也别想好过,打乱布局者早先的部署,把水搅得更浑,红衣教才能赢得还手机会。
屠万方是红衣教养的不错,却是你们给放出来的。
也就别怪红衣教利用屠万方大杀特杀,加大还手力度了。
红裳的想法很简单,胃口也很大,他要连本带利从中州江湖人身上把债讨回来!
……
……
姜逸尘没有随梦朝歌三人回听雨阁,而是取走菊园备的行囊连夜赶往姑苏。
不得不说红衣教的还击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事已至此,听雨阁中未奔赴莆田的人马得尽早上路,加快行程,并及时与已前往莆田的队伍取得联系。
但在此之前,洛飘零还是希望能获知更多情报,以更好地进行应对。
今日暗部捎来的情报中还有一条,是说姑苏巡抚尚未返京。
原先洛飘零对于这位吏部侍郎的信任有所保留,遂未将盂兰盆法会后的打算透露给对方。
今时不同往日,红衣教的反扑来势汹汹,还多了屠万方这个大变数,联合一切可联合的力量迫在眉睫。
是以洛飘零便决定让姜逸尘去试一试。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的真正底细。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知悉多少内幕。
试一试这位巡抚大人能够提供多少助力。
……
……
哒哒哒。
一人一骑时而如一道细瘦闪电于大道上倏忽掠过。
时而似暗夜中的幽灵轻快地穿梭于山林田野间。
洛飘零之所以选择让姜逸尘去接洽冷杉的缘由很简单,只图个“快”字。
毕竟姜逸尘不但脚程快、轻功绝佳、有能力避开各方耳目,还有随时待命于野的黑将军相助,最快一天半就能将消息带回听雨阁。
与时间竞速的洛飘零所求不能更多。
至于见到人后,该如何取得对方信任,要向对方转达什么,要从对方那获取什么,洛飘零和老伯已有过一番细致交代。
只是不论洛飘零还是老伯似乎都不曾知晓或曾联想过,冷杉会是冷魅的亲兄长。
一路上,姜逸尘一心多用,除了赶路及警惕周围状况的用心外,还无比忐忑于见面后该如何同冷魅兄长打招呼。
在道上驰骋时分神倒也罢了。
当黑将军纵跃于山林时,姜逸尘还这么魂不守舍,不免要付出代价。
很快姜逸尘便吃到了苦头。
整个面门迎头撞上了树冠边部的枝叶。
树枝应声而断。
姜逸尘脑袋一阵嗡嗡作响不说,面部估摸着被剐蹭出好几道细痕来,更是吃了一嘴树叶。
真是吃了一嘴苦头。
此后姜逸尘再不敢胡思乱想。
觉得旅途寂寥时便开始数日子。
好像从离开泸州郡那天起,姜逸尘每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
不是在奔波的路上,就是在准备着下一次奔波。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有个头吧。
想着想着,姜逸尘又觉着脑子嗡嗡作响。
一个激灵以为又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东西。
仔细辨别了好半晌,才发现声响源头在胯下。
是黑将军在嗤嗤地发笑!
……
……
破晓未至。
姜逸尘已摸索着进入了姑苏城。
进城前,他还做了点简单的易容。
既然擎天众和红尘客栈都对他的行踪缄口不言,那五日前才从蜀黔两地销声匿迹的“杀手夜枭”也万万不该在这时候现身于姑苏。
姜逸尘没有火急火燎地去找寻冷杉。
却是专程去了趟云泊客栈,叨扰久未谋面的沈馨玲。
不是他觉着拜见人家兄长需要体面,顶着两黑眼圈、带着一身汗臭味不妥。
而是会面一事并非将话带到即可,还得将双方的用意传达清楚,容不得半点马虎。
在云泊客栈稍作休整,一来他能安心地养精蓄锐,以便神识清明地完成任务。
二来,在不知晓冷杉确切住处所在的情况下,也可让沈馨玲安排可靠人手去探听情况。
这是姜逸尘临行前,深知其心性的老伯所特地嘱咐的。
“必要时,绝不要怕劳烦他人,遑论老板娘见到你后,定是极欢喜的。”
第六一七章 顶楼大舅
姑苏有高楼。
城外有闻名久矣,盛极一时,而今却同少林一般江河日下的寒山寺。
内城中心,有作为一州三司首脑办公场所、象征着皇权威严的紫璇殿群。
殿群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分立着可兼做灯塔及瞭望台之用的春夏秋冬四季塔。
外城街市上,则有“双鹤”立于鸡群。
其中高达十丈、共七层的松鹤楼为高楼之最。
高八丈八、共五层的万鹤楼次之。
当然外城的楼再如何高,都要低于内城高楼一线。
尽管古往今来民贵君轻的言论只多不少,但至少在建筑上,从来都是官家的更为辉煌气派些,且在高度上永不屈居下位,明里暗中无不在定义着皇权超然一切的地位。
姜逸尘与冷魅分道扬镳前,对方曾提了嘴关于其兄长之事。
说到冷杉每年都会在六月初南下姑苏,于松鹤楼小住十余日。
只是而今已至七月中旬,冷杉既然还未归京,那么会否留住于松鹤楼,也还待确认。
所幸在姜逸尘精神饱满地醒来后,沈馨玲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青天白日下,姜逸尘又给自己脸上做了些手脚,换了套和光同尘的白衣,扮作个家世煊赫却低调出行的公子哥儿汇入大街人流中。
……
……
如果说登顶紫璇殿或四季塔可俯瞰姑苏一切。
那么来到松鹤楼顶层,亦可饱览姑苏大半盛景。
只不过紫璇殿和四季塔怎么说都是官家重地,不是任何人可随意出入的。
而松鹤楼,只要你银子够了,打扮得足够体面,任你三教九流,在任何时候都能去体会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说到底,松鹤楼还是黄白之物开路。
但在松鹤楼的每笔开销都会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不同于集酒楼、客栈、观景等服务于一体的松鹤楼,高度稍逊一筹、规模体量却更为宏大的万鹤楼则是纯粹的酒楼。
且价格实惠亲民,是真正三六九等人物都可齐聚一堂的所在。
姜逸尘初至姑苏城时便是去万鹤楼品尝本地美食。
松鹤楼不是姜逸尘不想去,只是松鹤楼以精致美食著称,他一个钱囊不鼓的少年承受不起。
此番,姜逸尘仍然不是个腰缠万贯的阔少,自然也没想过往外掏一分钱。
这身装扮以及沈馨玲交予他填充荷包的银两银票皆是表面文章,以防万一之用。
非是姜逸尘吝啬,而是他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些银钱。
说白了,他不是来松鹤楼花钱享口福的,仅是来找人的。
而且还是偷偷地找。
……
……
松鹤楼主楼为塔式建筑。
一层以上均设有围廊。
既可边用餐边透窗观景,也可移步围廊饱览姑苏繁华景象。
第七层虽名“长寿堂”,寓意“如松长青,似鹤添寿”。
却被戏称作“千金堂”。
是说要想待在第七层,每日打底花费便需白银千两。
也意味着能掏得出这些银两来此逍遥的,无一不是身怀富贵的千金之躯。
饶是如此,松鹤楼顶层一年当中至少有三百五十天不缺主顾。
就近段日子来说,许多想到长寿堂一掷千金的豪客都求而不得。
以致不惜多费些银钱排队预订十余日后的份额,足见生意之火爆。
流传出来的风声是,这大半月来长寿堂被一位神秘人物给包圆了。
普通百姓当然不得而知这神秘人姓甚名谁,只能充分发挥想象进行各种猜测。
要让他们知晓住在当中的是位官老爷,少不得在茶余饭后牢骚几句为官不正的闲言碎语。
即便这官老爷是某人亲哥哥,姜逸尘也不免跟着暗暗腹诽一番。
……
……
巳时初。
松鹤楼。
长寿堂。
四面开窗。
阳光自东面探入。
长风从北到南穿堂而过。
一位青山儒士端坐于堂中西侧品茗弈棋。
品的是昨日别人拿来孝敬的信阳秋季毛尖。
下的是一场关乎于中州大局的棋。
是而纵然只有一人,青山儒士的每次落子也都尤为谨慎。
棋盘上,黑棋大势正起,对白棋渐成围拢之态。
白棋的下一步反击突破选位极其重要。
冷杉捻着白棋,由端坐之姿不断前倾身子,直至变为双手手肘撑在腿上、手背托腮的沉思状。
踟蹰之际,眉头忽而一挑。
重新端坐起身子,旁若无人地开口言语着。
“这天底下能悄无声息步入我身周三十步以内的,我原以为只有韩无月一人尔。”
“如果你不是韩无月,想来也只能是那个小鬼了。”
“真是后生可畏啊,进来吧。”
冷杉当然不是在自说自话。
就在冷杉拿着手中白子轻敲茶几之时,其面前一丈外已多了个人。
冷杉对着这位现身前神鬼无觉,进屋后却难掩拘谨之态的白衣青年,温和地说道:“坐。”
姜逸尘老老实实地依言坐下,别说老伯和洛飘零曾交代过什么,就是进来后该如何措辞与冷杉打招呼的腹稿都荡然无存,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冷杉哪能看不出姜逸尘的窘态,笑道:“我长得有那么骇人吗?”
姜逸尘赶紧摇摇头,尽管距初见某人久矣,那姿容虽说不上深深烙刻在姜逸尘心底,但仍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与眼前之人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冷杉又道:“还是我的官威十足,太过盛气凌人?”
姜逸尘还是摇头,某人的兄长实在和蔼可亲极了,和表面上人畜无害的洛飘零不相上下。
冷杉皱了皱眉,一脸认真道:“那么定是我功力之高,即便没有刻意外放气机,可那霸气侧漏的威压仍将你压得喘不过气,不敢开口言语。”
姜逸尘头要得跟拨浪鼓似的,依然未说一言一语。
冷杉意外这家伙竟没听出自己的揶揄用语,直接被气笑了,啪嗒一声将棋子拍在桌面上。
“那么,你总该介绍下自己,还有你的来意吧!”
姜逸尘微微一惊,如梦方醒,抱拳支支吾吾道:“在下道义,呃,听雨阁,姜,姜逸尘。”
“此,此来是有事请教冷先生,并希望冷先生襄助一臂之力。”
冷杉闻言既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好容易缓过神来的姜逸尘慢慢回过了味。
一面在脑海中飞速过了遍冷杉说的几句话,一面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对方神色。
姜逸尘先是觉着这位冷巡抚不愧是深居宫闱中之人。
别的本事不说,能在三十步外察觉到他人靠近的动静,紧急避险的能耐必定不差。
其次则是确定冷侍郎已料知他的到来,却在他来意的判断上有所偏差。
然而,任凭小狐狸再如何假装不经意,经验何其丰富的老狐狸早已看穿一切。
只是轻飘飘地丢了句话出来,便让小狐狸的机警伪装再次破功。
“冷先生?好个先生,原以为你这家伙是特地来见我这大舅哥的,怎么也该喊声兄长才是啊!?”
第六一八章 茶不醉人
何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姜逸尘认为不外如是。
好比要向前辈高人讨教一二的末学后进。
高人还未出招,只是摆出个起手架势,讨教者便被其威势轰得外焦里嫩,毫无还手之力。
姜逸尘之所以惊骇莫名,自然是因为从未设想过冷杉会说出这般话。
而且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没有半分遮掩之意。
怔愣半晌的姜逸尘好似峰回路转开了窍。
冷杉既说得如此直白透彻,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已接受了自己,至少是不反对他与冷魅的结合?
一念及此,姜逸尘觉着自己好像先是给一道惊雷劈中,非但没有魂飞魄散,还迷迷糊糊地扶摇上天,回过神来后,也没从天穹上跌落摔成肉泥,反而是坠入云床中,飘飘欲仙~
今日傍晚姑苏天边会否有火烧云不得而知,但姜逸尘脸上两朵火烧云瞧着已燃起于脖颈,随而窜升至面颊,霎时间炙烤起耳根来。
除去易容伪装的年轻人任何情绪变化当然都逃不过冷杉那对慧眼。
分明是心如明镜的冷杉偏偏冷下脸来说道:“怎么,这么久都不吭声,莫非是想否认与我家妹子有过肌肤之亲?”
姜逸尘这回不再傻愣着摇头,好歹连道了两声“不”。
冷杉又追问道:“莫不是不喜欢我家妹子?”
姜逸尘的“不”字已脱口而出,着急忙慌地摆手,改嘴道:“不是,不是,喜欢的,喜欢的。”
冷杉还是冷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这大舅哥了?”
在冷杉又一轮夺命三连问下,姜逸尘哪还顾得满面红云蒸腾,一面连连摆手,一面否认道:“不敢看不上,不敢看不上……”
“不敢?”
“大舅哥!”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姜逸尘被冷杉逼急了,总算大彻大悟,喊出了声“大舅哥”。
冷杉皱了皱眉,好似没听清,侧身前倾,将手靠在耳廓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姜逸尘深吸口气,镇定少许,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姜逸尘拜见大舅哥!”
冷杉闻言,闭眼沉吟少刻,感觉心念通达了不少,朗声大笑。
“好好好!臭小子,快坐吧。自己人,不必那么拘谨。”
经这么一闹腾,姜逸尘岂会再跟大舅哥客气?
毕竟自己的糗态一下子全在大舅哥眼前暴露出来了,委实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姜逸尘在心底里偷偷吐槽了一番,却还是不得不感叹,大舅哥不愧是大舅哥。
这一见面,不需他说出哪怕半句完整的话,不仅已看明白他七八分品性,还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姜逸尘来此之前若还带着些许防备和试探之意,现在少说也已卸下了八成。
倘若接下来冷杉问及之事,无碍于他人,只关乎姜逸尘自己或是冷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冷杉给姜逸尘添了杯茶,顺着刚才提到之事,说道:“想必你也知晓,我久居庙堂,而小魅常在江湖,是以见面寥寥,近年来更是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最近的两次见面,相隔时日更有两三年之久,两次小魅都与我提到过你。”
“你也是除了二狗子之外,小魅在说事之余,额外提及次数最多的人。”
“噢,二狗子便是龙多多的小名。”
“从那时起,我便笃定,小魅心中已住有人了。”
“到底是自家妹子的心上人,我便开始关注起你来了。”
“初时无疑让人失望透顶。”
“你本是籍籍无名之辈,初入江湖遇到些挫折苦痛便自甘堕落。”
“不过当你挺过来重入江湖后,我就相信你能走出自己的路。”
“你与我妹子亦可谓颇有缘分,既是如此,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乐于顺着妹妹的心意来。”
“所幸你二人是情投意合,我也没机会乱点鸳鸯谱。”
一席话听下来,姜逸尘的心思全然不在喝茶上。
此来目的也被他暂搁一旁,唇齿在茶水中只是稍稍浸润了下,便放下茶,郑重开口道:“接下来所言或有伤阿兄,但不说出来我不舒服,也不理解,请阿兄多担待。”
冷杉轻松道:“但说无妨。”
姜逸尘道:“不难看出阿兄很是关心冷,呃,阿魅,我只是奇怪,为何阿魅似乎把阿兄当作未曾存在一般?在阴阳谷中时,便是那阴阳桥下的一方世界中,虽说彼时我目不能视,却不难从她的话语和口气中感受到她在这天地间的孤独。她和阿兄一样自信,但这自信之处却过于悲观,她无比坚信没有人会深入阴阳谷去寻她。直至出谷分别之际,她才对我提及阿兄的存在。”
冷杉淡然回应道:“若非如此,小魅与我之间的关系如何瞒天过海?要知道,除了你与二狗子外,当今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此隐秘。”
姜逸尘怔了怔,他知道冷杉所言不差,但总觉着有些不对。
并非是他希望冷魅与冷杉兄妹俩间情感淡漠,而是初至阴阳谷时,他确实真切感受到过冷魅心中的孤寂与凄凉,那不像是尚有家人在世之人应有的情感。
见到姜逸尘面上不掺杂半分虚假的忧心与不安,冷杉在片刻沉默后,喟然长叹,再不复先前的气定神闲,缓缓述说起来。
“不怪小魅。”
“事实上,她与我之间的兄妹情,比起她与二狗子可要差上不少。”
“从整个大中州来说,我与小魅算是家境平平。”
“可放到乡野里,还能称得上书香门第。”
“我为家中独子,出生时便被设定好了考取功名的路线。”
“不过父母对我并无过多不切实际的寄望,只盼着我考个秀才举人回镇上或者郡里当个小官。”
“没成想,我却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过了院试、乡试,有了会试资格。”
“原本我的想法是,既然我确实是块读书料,那便把圣贤书读得再通透些,多钻研钻研为官之道,不求每日出入庙堂,至少有能力造福一州一郡之地。”
“是而,在我及冠之前四年,基本都在外求学,与家中联络少之又少。”
“在见到小魅之前,我甚至不知父母老来得女。”
“反倒是偶尔归家时,会带着隔壁家淘气的二狗子玩闹。”
“而后的大致情况,你应不难猜到。”
“随着中州乱起,我的家乡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
“我也没敢对家人存活抱有一点希望。”
“二狗子救出了小魅,二人四处流浪、相依为命。”
“我也没想到两个小毛孩竟有办法找到身在翰林院的我。”
“第一次见到小魅时,她对我毫不例外如同陌生人一样生分,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奢望她唤我声阿兄。”
“已给自己取了新名字的龙多多跟我讲了他们五六年来的漂泊经历,还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
“他们决意投身江湖,希望像萧雨桐和闫卿大侠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中州。”
“那时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童言无忌,太过可笑。”
“但我稍加思忖后便反应过来,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已经看出了中州弊病所在,以及外夷大乱后仍旧存在的祸端。”
“为此,我感到颇为惭愧。”
“身为中州人,在中州濒临倾覆时,我束手无策,只会随流从众东躲西藏。”
“身为人子,且不说养老尽孝了,就说家破人亡后,我甚至只回了一趟家乡,简简单单地给一家人立块墓碑了事。”
“身为长兄,我甚至都没抱过一次自家妹子,又何曾尽过一分兄长之责?”
“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却是一无是处。”
“我彻夜辗转难眠。”
“于是,我开始反思自己存在于这世间到底有何意义?”
“如果再过十多年后,还是这般,那何必苟活下去?”
“如果不想像现今一样,那我该去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在朝为官或为官一方,再历大劫,仍是百无一用。”
“不在朝廷当官,还能去哪?江湖?”
“中州尚武,我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手脚上的功夫至少比三脚猫要强。”
“但我依然不认为能靠一身武艺改变大局。”
“思来想去,我还是联想到了两个小屁孩身上,他们往大处想,我便从小处琢磨。”
“不求能有多大能耐,至少在他们力所不逮之处,我得有能力去帮助到他们。”
“至少我该担好一个兄长之责,让妹妹可以有个选择,值得依靠。”
“后来,我继续留在幽京,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对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的兄妹加入魔宫,也逐渐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的想法很简单。”
“他们‘兄妹俩’尽管按他们的想法去做。”
“我在江湖力量所达不到的地方,尽力帮他们摆平麻烦。”
“当然,一切还得多亏璟帝青眼相加,否则凭我个无根浮萍又如何在短短几年间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话至此处,冷杉先一步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姜逸尘不要出言打断,后边自会详尽相告。
目睹这一幕的姜逸尘心中没有掀起什么波涛骇浪,因为这是老伯和洛飘零推算出来的一环。
他只是有些荒诞自己居然联想起青水镇安平客栈外那只堵住自己双唇的柔荑。
青葱玉指的余温幽香犹在唇畔。
本已退却不少的红霞偷偷爬回耳根。
万幸沉浸在回忆中的冷杉没能发现姜逸尘异状,如若不然恐怕得被打破砂锅问到底,尔后惹来一阵无情嘲笑。
姜逸尘赶紧回推无端遐思,悄然正襟危坐,继续倾听大舅哥的叙说。
“可惜的是,在魔宫覆灭一事上,我没能帮上任何忙。”
“且为避免暴露我与他二人的联系,在事后我也没动用太多人力去帮助他们脱离困境。”
“幸运的是,他们二人不仅福大命大都活了下来,也不怪罪于我。”
“魔宫覆灭后至今,龙多多与我联系过两回,第二次便是见过你之后。”
“小魅却是还未主动与我联系过。”
说到这,冷杉端起茶杯了抿了一口,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好像是被茶水之味给苦到的。
姜逸尘很快了然,无怪乎冷杉会企盼自己的到来。
果不其然听冷杉接着道:“她愿意跟你提及我的存在,并让你来寻我,我很开心。这不单单说明了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也恰恰证明了,她对我这位兄长的一种认可。”
说罢冷杉猛地仰首一口气将杯中茶灌入嘴中。
替换去姜逸尘杯中冷茶,欲与之碰杯对饮。
姜逸尘感受到冷杉那不加掩饰的苦涩幸福,哪能拂了大舅哥的心意,举杯,碰杯,干杯!
两杯小茶喝出了饮酒的豪气。
明明喝得不是酒,冷杉却面现醉意,笑着对姜逸尘说道:“现在说吃喜酒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真的很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
明明没有饮酒,却也是热气上头的姜逸尘挺着胸膛信誓旦旦,与大舅哥再干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是茶呢?
长寿堂中,原本渐显沉重的气氛意外地热烈起来。
不过,在官场中见惯起落沉浮的冷杉并没有昏了头,继续醉言醉语。
只又与姜逸尘提了件关乎冷魅之事,便言归正传。
那事便是冷魅当时入江湖的选择。
“你知道小魅为何要走杀手的路吗?”
“是龙多多帮她选的。”
“彼时我不仅心中泛着酸楚,更不解为何不让小魅去做女侠,而去做见不得光、淡泊情感的杀手?”
“龙多多用三言两语说服了我。”
“他说:当杀手,有可能死得很快,也有可能活到最后。”
“即便身死,杀手也知道自己是缘何而死,不至于死的冤枉,死的不明不白。”
“而如果有一天杀手不知道还有谁当杀,再没人需要杀手去杀时,杀手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这条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能很残酷。”
“但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上,却是一种幸运的选择。”
姜逸尘听完此言,借着“酒意”,举杯朝江宁郡方向遥遥一敬。
第六一九章 离别会晤
松鹤楼。
长寿堂。
未来大舅哥与默认妹夫间的相处颇为融洽。
姜逸尘直抒来意。
冷杉对姜逸尘没有多少保留。
一面肯定了听雨阁火中取栗的胆大妄为。
一面答应着将会让红尘客栈与暗殿介入此事。
自然也是将同孤心魂说过的璟帝之托再复述一番。
尔后,冷杉分享了自己对于清明方丈携三枚少林金印北归嵩山的看法。
当场推演了四五种红衣教、朝廷以及各方势力的可能动向。
其中有关于朝廷上分别以第五侯和于添为首的两大势力很可能再次达成协议,暂时放宽《限武令》,以期让更多江湖高手入局的看法,正与老伯及洛飘零的推断不谋而合!
……
……
觉着与堂中姻亲兄弟格格不入的阳光悄然退到墙根边。
不知不觉,二人已聊到了午间用膳时分。
当家做主的大舅哥万万不会怠慢自家妹夫。
大手一挥,马上安排了桌松鹤楼有名的招牌菜来款待姜逸尘。
本来相隔仅有一臂之遥的两人中间多了张大圆桌。
圆桌上摆有蟹粉豆腐、松鼠桂鱼、樱桃肉、响油鳝糊、狮子头、萝卜丝饼、干煸茶树菇、姑苏卤鸭、莼菜银鱼羹,拢共九样特色苏帮菜。
尽管冷杉已足够“手下留情”了,但以两个人的食量来说,无疑还是过于隆重了些。
可照大舅哥的说法,九盘菜寓意长长久久,这是他对冷魅和姜逸尘的祝愿。
听到这话,姜逸尘在感激之余,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自己没带见面礼来就算了,怎敢不给大舅哥面子?
既来之则安之,没法逃避,就好好享受,不就是吃嘛!
九道菜中最热闹喜庆的,当属响油鳝糊。
只因鳝糊上桌后盘中油还在辟叭作响,很是闹腾。
不过这响油鳝糊色泽偏深红,加之浇了油水,卖相看来着实不讨喜。
在冷杉的介绍中,这道菜油润而不腻,新鲜可口,开胃健身,宜当先品尝。
姜逸尘从善如流,对鳝肉之鲜美赞不绝口。
松鼠桂鱼中并没有松鼠。
而是将整条桂鱼刻花画纹,加调味稍腌,拖上蛋黄糊,入热油锅嫩炸成熟,最后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装盘,因形似松鼠得名。
但在姜逸尘看来,菜盘上装的分明就是只炸毛松鼠。
让姜逸尘奉为上品的,则是摆盘色泽可人,乃至瞧来有些“血腥”的姑苏卤鸭。
鸭肉经过烹煮,皮呈枣红,再浇淋上卤汁,色泽艳丽,鲜肥嫩酥,甜中带咸,卤香浓郁。
酒,姜逸尘明言自己受之不起,冷杉也没强求。
饭菜倒是快撑破了姜逸尘的肚皮。
总之在菜足饭饱后,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话题还是从与二人关系最为紧密的冷魅聊起,复又聊到随着少林金印风声不断发酵的江湖局势。
本不善交际的姜逸尘在大舅哥带动下也能侃侃而谈。
短短半天时间中,姜逸尘对于冷杉的情感从敬畏转变为敬重,而后是由衷佩服。
在他看来,若把洛飘零比作天底下最能推敲的算盘,那么这位大舅哥就是天底下藏书最丰的书库。
洛飘零的算计筹谋出神入化。
冷杉则是世事洞明,对天下事朝廷事江湖事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是以,纵然没有洛飘零之惊才绝艳,冷杉依然能从任何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牵扯起一大串线索,从而勘破事物本质。
得益于此,自阴阳谷至今诸多萦绕在姜逸尘心间的疑窦在冷杉面前逐一被抽丝剥茧,显露真相。
此外,冷杉亦对天下武学有所研究。
非但对姜逸尘所修炼的《阴风功》和《无相坐忘心法》颇有见地,指点了一番修习精要。
甚至还对姜逸尘目前的丹田弱点和杀招匮乏了如指掌,提出靠谱可行的建议。
姜逸尘完全被冷杉所折服,殊不知这是大舅哥特地求教于人而为之准备的厚礼。
以致于姜逸尘险些不顾颜面、死乞白赖地从冷杉身上讨来两三门看家本事。
最后是冷杉摊牌其除了在感知力和自保轻功上可在江湖上列入顶尖高手之列,主动递招杀敌的能耐却只能排在二三流,姜逸尘才无奈作罢。
饶是如此,姜逸尘还是愿称大舅哥一声“万事通”。
上一个让姜逸尘觉着当得此称之人应是包打听。
只是与冷杉相比,姑苏广场上那个大胖子相形见绌。
毕竟眼前之人显然一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达者气派。
另一个则看起来更像是天生油嘴滑舌、靠忽悠过活的神棍。
然而,就是这么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竟同是璟帝当年挑出来的二十八宿之一。
不得不说大舅哥说得对,老皇帝虽有犯糊涂的时候,却也有双如炬慧眼。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姜逸尘才会在心中稍稍感叹下,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
给你开了扇门后,也会给你关扇窗。
有多少人说洛飘零的智计超群,是因筋脉受损,武道一途被断,专攻于权谋后,才独树一帜的。
冷杉和老伯也是一般,在智谋上都有着较高的造诣,在修习武学上却天赋有限。
只在某一两方面过于常人,受下限所累,上限不高,不尽人意。
在姜逸尘生平所见之人中唯有两人属于例外。
其中一人是姜逸尘曾亲自领教过对方实力的银煞门门主萧银才。
彼时在龙源峡,要是没有羽落部众强手助阵,别说能否成功救出慕容靖,不搭上易忠仁的性命,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安然脱身。
此番,冷杉便特别叮嘱最好对之退避三分。
另一人冷杉未曾提到,或许也未曾注意过这么一号人物。
萧银才实力强横且阴狠毒辣,到底有年岁摆在那,是岁月沉淀打磨而来。
而另一人明显见着顶多不过三旬年华,却给姜逸尘一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之感。
那人究竟会是什么底细?
……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着红日西斜,姜逸尘和冷杉再如何相见相谈甚亲甚欢,也终有离别时刻。
冷杉深知时间紧迫,没有挽留姜逸尘共进晚膳。
此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更不知姜逸尘能否带着冷魅同来相见。
为此冷杉居然有些伤感。
盖因此,临别之际,这对开了个好头的姻亲兄弟,没能“善终”,有些不欢而散。
起因是冷杉问了句:“小魅只跟你说了松鹤楼这一个地点么?”
姜逸尘不假思索地答是。
心下不禁奇怪冷杉为何会问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冷杉见姜逸尘起疑,本想草草揭过此篇,与之道声珍重。
怎奈姜逸尘恍然回想起谈话间冷杉提起过怡春院也是其地盘,眼神随之变得古怪了起来。
眼见心思败露,冷杉只得端起大舅哥的架子,老羞成怒道:“我妹子是不希望你小子去那地方沾花惹草!”
就要爬窗溜走的姜逸尘说了“保重”不够,还意有所指地郑重道了声“保重身体”。
冷杉气急败坏地把姜逸尘从窗口上扒拉下来,撵着臭妹夫从正门滚蛋。
嘴上仍喋喋不休道:“松鹤楼才是我真正的主场!”
……
……
气鼓鼓地赶走自己钦定,噢不,是妹妹钦定、自己认可的妹夫后。
午间小酌过几杯的冷杉似还有三分醉意,却没有半分恼意,反而尤为舒心开怀。
冷杉当然也曾想过把冷魅完全托付与龙多多。
可后来在与龙多多的接触中,他便发现自己这个意识错得离谱。
正所谓长兄如父,龙多多这个更胜冷魅亲兄长的兄长,根本不需他来托付,亦会给予冷魅长兄与慈父般的关怀。
对冷魅来说同样如是,这个几乎是将她一手拉扯大的兄长,与父亲无异,她将敬他爱他一辈子。
倘若二人都能熬过这不平日子,相互间可以托付终生,却不会是长相厮守的对象。
没有多少当兄长经验的冷杉不少为此发愁,此一见姜逸尘,终于算是了却了桩心愿。
如果中州得以挺过此劫,小魅未来应再不会觉着孤单了。
……
……
当道义盟和听雨阁想着寻求更多援手以图大计时。
三枚少林金印将被带往嵩山之事正以超出常理的速度飞快扩散发酵着。
约莫一个时辰前,幽京皇城中有两顶轿子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面宫墙旁。
停在了将将错轿而过的位置,两个轿厢窗口相去半丈之遥。
两顶均是四人抬的方盖红轿,外观上大体趋同,仅是轿厢窗下的横条纹路不一。
一顶是金漆飞凤,另一顶则是以重墨涂画的粗犷狮虎。
这两顶枣红大轿毫无例外是朝堂正品大员的官轿。
也正因是这两顶官轿的出现,往常在这时候偶有宫女太监往来、宫中侍卫例行巡逻的宽道上,除了乘轿抬轿之人,再无人踪。
轿中二人的官阶品秩在朝堂中不是最高的,却是当前幽京城中权势最为滔天的两方首脑。
在轿中人开口前,宫墙边上的气氛静谧得可怕。
当轿中人开口说话时,两顶轿厢窗门的帘子都未拉开。
抬轿八人虽分属不同派系,却无一例外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两耳失聪的聋子。
若在这当口,有任何人路过此地,定会觉得这画面极为诡异。
当然在见到这幅画面后,那人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有金漆飞凤图案的轿中,坐有一身着锦绣宽袍,面颊丰润、肤质光亮白皙、两鬓微白的男子。
而另一轿中之人则是身穿深紫长袍、头束高冠、长眉修整、蓄有美髯、从打扮到穿戴都规规矩矩。
两人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中年人,站在一起的话,面相上至少差了十岁,可以兄弟相称。
只可惜以二人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及站位,此事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
于添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
第五侯则是奉国将军监管西厂。
从职权大小而言,于添稳压第五侯一筹。
但一个本是空有虚衔而无实职的在朝武散官,能做到与有“内相”之称的堂堂掌印太监掰手腕,第五侯之手段可见一斑,无人敢起小觑之心。
事实上,第五侯很不喜欢自己这个“第五”姓氏。
整个家族似乎总因这个姓氏在关键当口时运不济,对自己来说影响尤甚。
族中同辈中他排行第五。
武举时他名列第五。
过门妻子来自于彼时中州第五富有的世家。
要是万事皆第五,他第五侯也不是不能接受。
偏偏在最为重要武官分封中,他连个第五都没排上。
中州外夷战乱平息后,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护国五虎将。
以镇东将军梁飞雄为首,而后是镇北将军贺兰,西北镇边将军崔平,西南镇边将军石鑫,以及镇南将军牛轲廉。
他第五侯自认比不过前三者,可后边两个他可不认为该在对方之下。
他心中有怨,家族怕他惹事,便要他在朝当个闲置。
他没有反对。
他一直蛰伏着,直到机会到来。
当于添近水楼台,通过东厂的先天优势对朝臣乃至各地方官发起攻势时,他也闻风而动。
于添有于添的优势,他有他的手腕,好歹是争了个不落下风。
第五侯素来看不起没把子的阉人,现在仍有看不起的底气。
于添也从来都看不顺粗鄙武夫。
两个互相看不起而又权倾朝野之人很少私下会面,只有为达某一目的,迫于无奈得相互协作或是妥协,确实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时,才会出现当下这一幕。
二人相识至今以两轿私会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是为了除掉那个远在西南一端、却如心中刺的石鑫。
最近一次,则是在巽风谷惨案发生后,在百花大会召开之前。
这回显然是三枚少林金印的份量实在太足了。
加之可利用此事布置些陷阱来对付双方而今共同的敌人,于是乎值得这么一次私会。
其实这些事二人本也可借着早朝散会后的功夫,把各自索求挑明,相互让个步,便能把事敲定。
怎奈延帝精神状态日渐萎靡,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连五日一朝的早朝都支撑不住,前日取消了朝会,改十日一朝。
二人深谙时不待人之理,很快便约定了此次会晤。
第六二零章 互为知己
一炷香后。
私会却不相见的会晤已到了尾声。
结果对双方而言自然是差强人意的。
二人在朝里朝外针锋相对十余载,照理说该是最熟悉的对手。
但哪些话为真,哪些话为假,哪些话是七分真三分假,或是九分假一分真,尚需反复琢磨推敲。
哪怕所言句句为真,可串联起来是否是同一回事,还得另当别论。
这场短暂会晤只能说是定了个大致基调。
至于双方此后如何发挥,相互间突破彼此几分底线,既能给对方造成实际损失,又能恶心到对方,便要各凭本事了。
源自两轿之中的话语声渐止,各自给轿夫传达了回府指令。
如石雕伫立了一炷香的八名轿夫纷纷耸动臂膀、行将抬腿迈步之际,一顶轿中传出悠扬惫懒的声响似将他们重新封印回原态。
“咱家忽然想起件事要向将军请教,还得耽误将军一会儿功夫。”
另一顶轿中只回了简简单单的一个“说”字,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
于添当然不会理会第五侯是何心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咱家是想起了数年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西城门悬头案。”
在轿中闭目养神的第五侯,鼻间轻轻哼出口气,静待下文。
“记得死者原京畿留守副都指挥使迟尔是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可这桩案子不仅死者无头,案件本身也成了无头案。”
于添的话点到为止,第五侯却不接茬,淡淡道:“公公要是对此案感兴趣,大可去问刑部,问大理寺,或是都察院。”
于添转动着手中的雌雄双球,皮笑肉不笑地笑叹道:“将军说这话可没意思了,六扇门办事还能比锦衣卫利索?别说锦衣卫了,就是咱家手底下的小家伙们都查到了不少线索,至少有五成把握能确定真凶便是那羽落部的一行五人。咱家想来,要给五人定罪,不在于有无那一锤定音的证据,只在于将军您想不想深究罢了。”
“哼。”第五侯依旧闭着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死不足惜。”
尽管隔着两重未掀开的窗帘,于添仍是微微将身子倾向轿窗,展现出足够的好奇,道:“噢?”
第五侯身不斜眼不睁地冷笑道:“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公公为何对那家伙升任副都指挥使大开方便之门,现在倒是明白了。”
这回换成于添对第五侯的意有所指装糊涂,问道:“咱家何敢在这京畿重地的官职任免中乱来,都是能者居之,咱家却是不明将军先前所言,还请赐教。”
第五侯又冷哼了一声,直言道:“迟尔是瓦剌人。”
于添微微讶然,疑惑道:“那么这羽落部?”
“瓦剌西庭有数个部落常往来与中州西北部通商,迟尔幼时便跟随着做商队护从,与羽落部打交道的次数只多不少,对羽落部部族人员的凶悍颇为了解。瓦剌犯边时,是迟尔引导着瓦剌军拿羽落部这个‘刺头’部落当磨刀石锤炼杀气戾气的,光是骑兵数都出动了三帐,约莫是两个营的兵力。”
“嘶!竟还有这事儿……”
“那家伙人确实机灵,虽然话不多,但中州话说得还行,就被授意来我中州寻觅机缘,没承想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却给没有斩尽杀绝的羽落部族人认了出来。”
“那确实是死有余辜了。”
“公公可还有疑问?”
“所以,羽落部是通过道义盟同将军达成了某种和解,这才去往北地西北部与瓦剌人短兵相接?”
“道义盟确有从中周旋,至于羽落部西去,一来是回归故土,二来,还有些仇得找当年流窜到瓦剌的卖国贼算,我这半只脚踏入了江湖的朝中人,有机会卖几分薄面给老伯,不吃亏。”
“原来如此,咱家谢过将军指教。”
……
……
直至两顶背道而驰的官轿彻底远去,那面宫墙侧的宽道上才回复了应有生气。
当今世上除了骄中二人自身,或许再无人能明白他们心底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换个角度来说,二人当然也能算是知己。
经过一番短暂会晤的两位“知己”,自当尽早剖析出对方怀揣着何等鬼胎。
相比起走得四平八稳的奉国将军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轿子则走得前倾后摇左右摆荡。
非是于公公的体重过重,也不是轿夫气力不济,而是于公公很享受这种类似于身在母胎摇篮中的感觉。
在富有韵律的摆荡中,这位颇有富贵相的中年公公缓缓阖上眼帘,手中的雌雄球慢慢停下了转动,万千思绪却在脑海中萦绕不止。
“为何每逢江湖上传出有关乎少林金印的风声,总有人心生觊觎、蠢蠢欲动?”
“还不是因为大部分人都不想活得默默无闻,死得悄无声息。”
“皇帝不一定人人做得,天下武道第一却或多或少有那机会一争。”
“况且,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过于久远的传说不谈,就说三百多年前,由觉字辈僧人作为少林中流砥柱的一代,出了个贯通佛道魔三门的张姓俗家子弟,近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场武林浩劫,被奉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于时,被誉为具有百年一见佛缘慧根、通习四字金印法门的少林主持觉醒大师曾直言:若非六字金印法门傍身,实难望其项背。”
“可在此五十年后,一位修得三门金印法门的少林叛僧圆空,祸乱九州十余载却无人有力制裁,传闻其是在天下间难遇敌手,甚觉寂寞,故而选择归隐,老死山林。”
“最近一次关乎于少林金印修炼有成的事迹出自百年前心魔老人之口。”
“彼时,魔宫心魔老人举世无双,偏偏对少林一位寂寂无名的老僧很是敬重。”
“据说那位法号洪钧的老僧,身怀五字金印秘法,已活有三个甲子,不愿入世,唯好手谈。”
“虽未曾交手,心魔老人却肯定那位洪钧大师稳压其一筹,也说出了那句少林人至今引以为傲的话——能修成九大金印中任意六门秘法者举世无敌。”
“少林再如何没落也没人敢冲杀进去烧杀抢夺,不正因有这份底蕴在么?”
“宝物动人心,对于世间之奇珍异宝,任何人都会想着,不求肉分点汤喝就该心满意足了,但心底里未尝没有更大贪婪,认为能全是自己的,最好。”
“此番清明方丈将会从莆田少林带回‘兵’‘者’‘行’三枚少林金印。”
“且不说‘行’字印如何,相传那‘兵’字印与延年益寿、返童健体秘法息息相关,‘者’字印之秘法可借万物灵气修补自身伤损,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或凭此实现?”
“我不信你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数十载之久的武夫身上没有半点旧疾成患,即便真没有,你难道不想多活个几十年?”
“只是不知那‘者’字印会否有断肢重生之效……”
“没有……也罢了。”
“从前至今,阉人不是被当驴使唤便是遭人唾弃,也从来入不了读书人的眼,没有谁愿意为之在史书上写上一两笔。”
“但古有十日帝王沦为笑谈,只要我有朝一日能登临绝颠,哪怕仅有一天,已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矣!”
“就算那些读书人打心底里厌恶,但为求尊重历史,便绕不开我于添之名!”
“虽死何憾哉!?”
“这或许也能算是那些读书人常挂嘴边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吧。”
……
……
另一顶骄中。
第五侯的思绪却是停留在临走前于添所提疑问中。
“哼,这老阴货,嘴上是在问我羽落部的下落,实则为探听我布置于京畿之地外的军力。”
“只可惜军事上的门门道道,还真不是没带过兵、没上过战场、光靠窝宅子恶补史书典籍就能了解通透的,与你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也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法理清深层次的弯弯绕绕。”
“呵,或许是我把你想得太高明了,想必许多事你还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譬如瓦剌分东西中三庭,你只知东庭最强,西庭次之,中庭最为羸弱,又如何知其中缘由?”
“瓦剌地境之狭长比起中州有过而无不及也,若不是因地理位置之故,流年不利,难以生存,何须屡屡进犯中州,这点倒是和东瀛差不多。”
“瓦剌三庭中,中庭最为广袤,却常年冷酷严寒,最为贫瘠。”
“中庭是个能练出强兵之地,但不宜久居,一年一徙是常态,一年两徙、三徙亦不足为奇。”
“如此折腾,不利休养生息,注定人丁单薄。”
“可正所谓福祸相依,能熬过那般艰苦环境者,再接受些锤炼,无一不骁勇善战。”
“中庭部族最容易出攻坚强军、破僵奇军,却因人数之少,难充当主力,更不可用作先锋,随意挥霍。”
“故而与瓦剌中庭接壤的中州北壤中部,除非大战已起,平日间绝不会出现任何扰袭挑衅的情况,是最为安生的地带。”
“东庭环境亦苦,可好在山多水富。”
“有山做依凭,有水添生气,人就容易活得有滋味。”
“东庭整体与中州东北景况大致相当,有平原可供驰骋冲杀,有密林可打迂回,各类战事要素齐全,皆非朝夕可图之地,在这最易打磨出军事专家。”
“当然在这种地方也最好藏兵练兵。”
“西庭深处内陆。”
“一方面水系较少,也称得上贫瘠苦寒。”
“可另一方面却是风缓沙细,平地上也有一定的耕种条件,不似东庭、中庭长为生计苦恼。”
“所以西庭部落中的人肚子上油水都要多些,要比其他两庭少些血性。”
“虽最为兵多将广,可碰上羽落部这群有脑子的杀坯,也只有头疼的份。”
“当年坑害羽落部的一些中州兵卒将领都跑到西庭去作威作福,可随着老天爷不赏脸,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现在就是他们这些老中州人该卖力气的时候,羽落部此去当然也是去找这些旧人报仇索命的。”
“在这方面,我只需留点眼线观察探听,余事再不需自己操心,何乐不为?”
“我行事大多顺势而为。”
“而这老阉货呢?这也想联合,那也想利用。”
“上次凝露台那小打小闹便罢了,这回那红衣教明显就是东瀛鬼子培植起来的势力,还敢与虎谋皮,真是……啧,真是丢了把子,就连带着连底线也丢了。”
“红衣教的谈判人这都还没入京呢,已想好了要怎么开条件。”
“这老阉货真是一身缺点,既毒且独,从不相信任何人,搞得和善用权衡之术的孤家寡人般。”
“难道还真想唯尔独尊?”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第五侯想到这儿忽地睁开双眼,似乎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难怪难怪。”
“明明断了子孙根,也自称了十几二十年的‘咱家’,私下却有风声说你自说自话时总喜以为‘我’自居。”
“真是丑人多作怪,既已从‘我’变成了‘咱家’,居然还想以‘朕’自称了。”
“那可真该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就连我自己,都没想过在这辈子当上那‘奉天承运’之人。”
“顶多是想想能否学学古时的曹瞒和司马达,为子孙谋而已。”
……
……
七月十五,夜。
在姜逸尘与沈馨玲简单对付了下晚膳,星夜赶回江宁郡时。
在幽京中两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在各自府中精神矍铄地做出道道布置时。
浙地,一袭红衣狼狈地落身于一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前。
许是正值晚饭时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红衣破碎、长发披散、连面甲都只剩一半的红裳看着百家灯火,闻着从各家各户飘出来的菜肴香味,吃吃一笑。
“真香啊,真让人怀念家的味道。”
“可惜了,我能忍住不去吃。”
“有人却忍不住。”
说罢,红裳抬起左手抓向进村后一直低垂着的右臂。
不断施力,让右臂伤口上的血水自破碎红衣缝隙间喷溅而出!
红裳阴恻恻地低笑道:“吃吧,吃吧,吃吧!”
随而一道狂笑声撕碎了村庄和谐的夜。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第六二一章 红烛血泪
莆田少林。
盂兰盆法会首日事毕。
一间素雅禅室中。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打坐入定。
一名负责今日禅室清扫杂务的年轻僧人蹲坐墙边,正要置换掉行将燃尽的红烛。
许是一日操劳以致注意力不够集中,年轻僧人在将新烛扎入烛台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将烛台中还未彻底冷却固结的烛液洒将一地。
年轻僧人登时骇出一头冷汗来。
虽未惊呼出声,也没弄出多大声响,但还是下意识地瞥向老僧所在方向。
满怀愧疚,生怕老僧怪罪。
阖目老僧显然还是察觉到了此处异状,柔声宽慰道:“无妨,没烫着手便好。”
年轻僧人感激道:“没烫着没烫着,小僧马上把这清理干净。”
言罢,年轻僧人已起身,快步离开禅室,要去拿工具来处理粘附在地面上的烛液。
老僧徐徐睁开双眸,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那摊血红液体。
回想起两三月前近乎一致的情景,以及和同门师弟间的一席对话。
“师兄,红烛洒地,清理去即可,无甚大碍,可若血洒遍地,少林……”
“那么师弟当时又是如何与洛施主和季施主说的?”
“……还是没能瞒过师兄。”
“尽管师弟一直缄口不言,可随着时日推移,还是能从江湖局势的变化慢慢看出些端倪来。”
“师弟有愧于我佛……”
“师弟甘当红烛,燃烧自己,光照他人,何愧于佛?”
“师兄……呵,论身手修为师兄不及我,可论佛法精深,师弟远不如师兄也,不与师兄辩了。”
“所以当年方丈师伯才总要你多静坐冥想、多看经书、多参禅。”
“可惜在藏经阁蹉跎了十数载,师弟仍旧没有多少长进,实在有负师恩。”
“师兄又何尝不是呢?最迷茫之时,我心底里便不时升起怨念,怨师父师叔师伯们走得太早走得太干净了些,哪怕留下一二人,就像武当虚尘真人一般,能在后辈确实做错时,给个当头棒喝,就算是亡羊补牢也好。可是,没有如果,我做错了,从没有人出来质疑,只有事成定局,结果不如意时,我才能照着后果进行自省。然,清明不明,许多事还是太过着相,许多错犯过后,就没有挽回余地,在一批又一批人漠然离去后,少林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了。”
“师兄草草接班,至今还能维系住我名门正派的体面,清苦认为已殊为不易,切莫妄自菲薄。要说过错,清苦等人又何尝无错,我等都将大责重责全都推压给师兄,没帮着分忧解难,否则何至于此。”
“唉,怎么变成互相认错起来了,既成事实无可改,这回我亦赞同师弟的做法,我少林虽为佛门,与家国大义牵扯不大,可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二十年前,作为武林执牛耳者,少林可以在抗击外夷的最前线冲杀,而今,就当个马前卒又何妨?”
“师兄所言不差,只是洛施主有些理念确与我佛大道相悖,师兄真能说服自己?”
“这也是我踌躇许久才来找师弟把话说开的缘由,要说佛法大道自然有诸多道理可讲,但我发现以往犯的错都在于道理说得太多,或许我对佛法的理解也没有那么通透,是故结果往往与初衷南辕北辙,此番师兄我就不再讲那么多道理,只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什么事实?”
“倘若中州陆沉,谁来传承中州佛法?”
……
……
浙地。
一小村庄上。
本是晚膳时分。
却听不到半点因稚童顽皮不老实吃饭而闹将起来的小儿顶嘴哭闹声、夫妇管教拌嘴声、老人宠溺劝骂声。
也再闻不到一丝菜肴飘香。
厚重的血腥味盖住了村庄中所有烟火气。
血液从家家户户中缓缓淌出,积聚,比之烛液不输粘稠。
三两家门户里隐约传出未断绝生息者的微弱哀嚎竟意外清晰可闻。
一村百户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是一只鸡、一条狗也没能逃过今夜杀劫!
似乎有头从十八层幽冥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制造了这场血腥杀戮。
死得痛快的或被那恶鬼一手穿身而过,被随意摘去一二脏器。
或被恶鬼一掌拍得血肉模糊,一腿踢得骨断身折。
死得苦痛万分的,多是受余威波及,一下震坏了体内五脏六腑,过了好一会儿才咽气。
或是一家子同时被一块巨石盖下,总有一两端受力轻些,侥幸没有当场毙命。
那四五个稀稀拉拉的苟延残喘声便由此而来。
只是在半个时辰内无法获救的话,这四五人无疑将是整个小村庄里死得最痛苦最无助的人。
可即便他们被救活了,是否有勇气面对亲人丧生、家乡毁于一旦、自己未来也多半是个废人的事实?
大抵是贼老天特别喜爱看这类戏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来到了村庄前,那几人也有了生的希望。
一队人马约莫十五六人,俨然一副官家打扮,正是当地镇上的巡检司。
另一队人马则隐隐分为两组,共有十人,衣着装束则要简单粗糙不少,不难看出是江湖人。
再从十人中有九人赤着胳膊,亮出健硕筋肉来,便轻易可猜出这两组人同为走镖镖师了。
小村落不是位于什么穷乡僻壤,是以当今夜那令人闻之悚然的狂笑声响彻于夜空之际,至少有三名过路者听到了村落方向传出了或大或小、此起彼伏的惊骇声惨呼声悲鸣声。
甚至有个胆大心细、腿脚伶俐的家伙溜入了村子半里地内,拉长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张望。
直至看到一个怪诞离奇的巨大身影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倒屋舍,一次又一次扑向四散而逃的人群,而后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高高飞起,重重落下后生息全无,那人终于被吓破了胆,还好手脚比他更怕死,胡乱地刨地乱走,慌忙爬开。
不论是出于对鬼神的恐惧也好,或是对自身性命安危的担忧也罢,总之三人不约而同地将此事传扬了出去。
这类要命的事向来也传得快。
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有两队人马闻风而来。
来到村落前后,数十道目光轻而易举地看到了村庄里的惨状。
不少人惊惧地撇开视线,还有人直犯恶心,几乎下一瞬就要把晚上吃的统统吐出来。
一时半会儿没人想到是否会有活人尚存。
一伙官方人马,一伙江湖草莽,不禁心泛寒意,于是静默地面面相觑起来。
尽管血腥味浓厚,可这两帮人马间,还弥漫有淡淡的酒气,幸好因此大家还沉得住气。
两帮人马今夜饮酒各有缘由。
两组镖师来自于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南北镖局。
南北镖局恰如其名,早先便是由一南一北两大镖局联合组成的。
而南部镖局总部就在浙地。
两组镖师此趟出行接的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浙地内的小镖。
正好都干完了活,就约在一起犒劳犒劳各自五脏庙。
至于那什么朝廷限武令,到底山高皇帝远,且他们未做出僭越之举,自不必理会。
哪知才两杯酒下肚,就听到此处或有祸事发生,出于江湖人的侠义之心,特来一探究竟。
相比起南北镖局的义举,巡检司走这遭则更多属公干成分。
中州巡检司非是常设机构。
只因外夷战乱之后,朝廷对于闽地的管辖力度大不如前,匪寇成患为常态。
为免临近之处受此不良风气波及,这才在本镇上也添了个巡检司。
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等维护安平的事务。
可一来巡检司人手配制不足,区区二十人要覆盖近数百户人家的地域,委实力不从心。
二来为活跃各州各地间的经济,朝廷对于人员流动的管束采取宽松政策。
镇上出现的要案命案要是和江湖人无关,巡检司倒能掺和掺和。
一旦和江湖人扯上关系,巡检司就掩耳盗铃,当做无事发生。
渐渐地,百姓们也与巡检司形成了默契。
知道什么事可以找巡检司帮忙讨要公道,什么事不如找江湖人去摆平。
事实上,巡检司的存在早已变得可有可无起来,慢慢沦为吃空饷的挂牌机构。
改变源自数月前百花大会以后,巡检司开始添人丁了,扩充到了近四十人之多。
此番带队而来的宋姓副巡检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凭空冒出来的。
若不是他身手当真还算不错,这个副巡检的位置都要被取而代之了。
手底下的人虽多了,可现如今的日子可没有以前自在。
现在他每隔十天都会带着三组人马勤快地在镇上跑上跑下、履行职责。
活比以前多了四倍不止,俸禄却只比先前多了不到一倍。
只是整个中州都是如此景况,还有一家老小指着他过日子的宋副巡检也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早年享福了那么久,而今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今夜恰逢他和手下干完公事,准备回去交差。
也是天色不早,才想着在返途上解决温饱。
好容易偷个闲,不料麻烦就找上门。
一阵风吹过。
把一众人身上的酒气吹开。
摄人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本便没有多少醉意的一干人等,霎时更为清醒了几分。
只是没有一人不是愁眉紧锁,面沉无光。
眉如刻刀、面颊瘦削的宋副巡检定了定神,寻找着镖局两组人马的领头人。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介意对方有无违反朝廷禁令,更恨不得人来得再多些,好壮胆。
宋副巡检双唇轻启,想问问对方意见,又因久未与江湖人打交道,不知如何开口。
星夜黯淡,但常走镖之人目力都不会太差。
看出官府中人没有流露出多少敌意,南北镖局十人中,一个背负大刀方脸看似木讷的中年汉子策马而出,恭敬一礼,说道:“可是宋副巡检?”
宋副巡检倒也没摆架子,客气回了一礼,道:“正是。”
大刀中年大方自报家门名号道:“我等来自南北镖局,在下钱方。”
好歹是在本地当了十多年差,宋副巡检对这名字并不陌生,知道对方是南北镖局十大镖师之一,心下安心不少,说道:“原来是钱镖头以及南北镖局的各位好汉,此时此地宋某就不多说闲话了,还想问钱镖师对眼前事是何看法?”
钱方心知这些年官府太少做正事,也怪不得一个副巡检对一件屠村案毫无头绪,不知该做什么,遂道出自己的看法:“听适才传话之人说来,是有怪人破村戮人,见此情景,不是谁人练功疯了魔,便是练了什么邪功,需要吸食血腥。”
宋副巡检点头道:“宋某亦认为该是与鬼怪无关,钱镖头可能根据现场情况大致判断出是何人或是哪派之人所为?”
钱方皱了皱眉,说道:“有些难度,但该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宋副巡检抱拳道:“那么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帮忙查探出嫌犯大致身份,宋某好为百家无辜冤死之人请愿伸张正义。”
习惯了对官府之人懒怠作风和窝囊行事嗤之以鼻的镖局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感到讶然,而后竟对这从九品的小地方官有点刮目相看起来,本是为侠义二字而来的镖局众人自然是满口乐意配合等言语。
随着官府、江湖两拨人步入村中,很快便察觉到还有人生还,紧急组织施救。
有个被倒塌房屋压折了腿的小男孩被救出后,仍是缩紧了身子,双手不住地拍打膝盖,沙哑着哭闹道:“是鬼,是鬼!是阿爹阿妈说的鬼来索命了!高高大大长发无脸的鬼!”
宋副巡检听言看向了钱方,认为单凭此点对方便能得出答案。
钱方苦笑摇头,表示一头雾水。
却是一名铁姓镖师想起了近日传闻,说道:“小孩儿说的会不会是那个长发竹竿怪,和红衣鬼一起的,据说这对鬼怪从北向南而来,前几天不是才在湖州郡、嘉兴郡出现过?”
宋副巡检马上跟手下安排道:“尽快把幸存者送去治疗,等醒转后问问有无看到红衣鬼。”
钱方神色忽而变得尤为郑重,倘若真是传闻中的那对“鬼怪”,他们可得重视起来!
第六二二章 绝望围杀
钱方的审慎绝非庸人自扰。
虽未确定屠村凶手,也不清楚红衣鬼和竹竿怪的确凿跟脚。
可从村落惨状来看,他心下揣测更倾向于那所谓的竹竿怪失控了。
至少是陷入了某种意识不清的状态。
而那位红衣鬼似乎一直在引导着这竹竿怪一路南下。
其最终目的地和最终目的是什么,姑且不论。
单说竹竿怪这非比寻常的杀伤力,就能将之当作一门杀器使用。
这回真要是红衣鬼携此杀器来屠村,下回会否就拿帮派、宗门做祭?
令钱方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担忧很快便照进现实。
短短两日间,曾位列九州、四海两盟中游的鱼龙帮、归月谷、长福宗先后覆灭。
三个帮派腹地中的血腥场面与那村子如出一辙。
红衣鬼选址引路、竹竿怪放手开杀的套路被数位幸存目击者证实。
一时间中州东南一带武林无不风声鹤唳,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
这般景况与不久前杀手夜枭于蜀黔两地之举颇有相似之处,却又有天大不同。
死于杀手夜枭手中的,混江湖的大伙心底里都清楚那些人死得算不上冤。
且杀手夜枭所针对的目标多是以个人为单位,不幸被一窝端的帮派,必然是那帮派人数过少。
而遭“鬼怪”组合灭门的,起底便是上百条性命。
那三个帮派要说或多或少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不假,可要说一门上下无一良善之辈死不足惜,绝对无人敢苟同。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面对如此灭绝人性、斩草除根的行径,没有任何一个附近地域的帮派宗门有那定力认为事不关己而坐视不理,任凭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于是乎,在鬼怪组合南下方向沿线上及附近区域的江湖帮派火速成立了“诛邪”盟,旨在合众之力尽快消除这可怖祸端。
对此,被卷入漩涡当中的当地官府方面既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毫不知情,也无心去追究这些江湖帮派有违朝廷禁令的举动。
毕竟谁也拦不住别人大难当前的自保之举,谁也不敢保证那俩恶徒只是冲着江湖人去的。
故而当地官府非但广发海捕文书,张榜了“鬼怪”组合的大致画像及信息进行通缉,重金悬赏义勇之士斩鬼除怪,于提供相关情报者给予一定奖赏,还破天荒地组织了不少兵力实施缉拿。
只是第一次因经验不足扑了个空。
第二次则实打实地折损了近五十名官差,生生耗去了这半年进补来的四分一新鲜血液。
此后,确实实力不济的当地官府只得在情报联络方面给予诛邪盟些助力。
然而对于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诛邪盟的合力竟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
……
……
丽水镇,龙泉山。
作为浙地最高峰,龙泉山景致与东南一带的婉约秀丽有所异同,颇为独到。
既有名字由来的草甸簇长峡,亦有高原嵌巨湖,更不乏云海雾松等高、旷、幽、仙的自然奇境。
龙泉山南面有碧水七潭,不仅面积相近,且落位恰与北斗七星相仿,故名七星潭。
七星潭各潭潭水不下于两丈方圆,大抵是寻常客栈三间客房的大小,或等同于一座空旷院落。
相邻潭水间均有细流相连。
潭边距离近的不及常人臂展长度,雨水丰沛时两潭水瞧来已无明显分界。
相去最远的则有五丈之遥,其间草木丛生,无可立足之地,相邻却不相见。
整体而言,七星潭的环境氛围尤为幽静。
然则,七月十九当日,幽静的七星潭却不得幽静。
闽、浙两地实力最劲的七大帮派,亦是诛邪盟的为首七派,拢共十七名强手,总算在鬼怪组合即将穿行过七星潭时,追上了二者的脚步。
自此再往东南方向行进七十余里,便到了闽地地界。
七大帮派分别是浙地的义远镖局、龙虎门、割鹿楼,以及闽地的青锋剑宗、白鹭帮、奇茗山庄、鼓山居。
其中闽地四帮皆有三人在列,浙地三帮加起来只有区区五人。
非是因为鬼怪组合即将出浙入闽,浙地江湖人士不愿尽心尽力。
而是此处三帮五人已是浙地江湖尖端战力的最后余火。
龙虎门和割鹿楼正是第四与第五个被打上门的浙地帮派。
创立龙虎门的王大龙和王大虎侥幸逃得一命,并在之后合诛邪盟之力救下割鹿楼三人。
可惜割鹿楼楼主左腰被抓出了个大豁口,丢了个肾脏,至今仍在救治,不知可否转危为安。
左护法被拍碎胸膛,没能挺过来,于昨日咽了气。
只余右护法林荒有一战之力。
义远镖局的镖局总部幸免于难。
但五大镖师尽出之下,仅余总镖头梅土安和副总镖头尔勒玛两人能战。
最早警惕于此的钱方则是被生生撕扯下一腿一臂,尚处于重伤昏迷状态,即便捡回一命,往后也是废人了。
尽管鬼怪组合的身份已浮出水面,红衣鬼是少为人所见的红衣教教主红裳,竹竿怪是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瓦剌战犯屠万方,但在红裳几乎没有出手,多是以血引路,对手仅有一个屠万方的情况下,浙地武林的溃败之势还是让人大为惊叹。
惊于错误估量了那不人不鬼怪物的实力。
叹于中州江湖整体实力的进一步削弱。
百花大会当日当夜,朝廷对江湖展开蓄谋已久的雷霆扫荡,虽遭遇到了一定阻力,却无疑重挫了整座武林元气。
十余声名显赫的帮派惨遭抹除,中上实力的高手数量锐减,江湖实力阶层出现了一定断层。
而今再遭此劫,与削株掘根无异。
浙地江湖在未来十几二十年间恐怕都再难成势,也再难成事。
至于这十七人,究竟是来劫杀对方的,还是赶来送死的,想来一二时辰内即可见分晓。
……
……
潭水边。
说是十七人围杀两人。
实际上则是十七人磕磕绊绊地阻挠着一人,或是说一头长身巨怪的前进脚步。
作为“引路人”的红裳安安心心地躲在一密目树丛中打坐休憩。
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休息机会对他来说简直是种可遇不可求的奢望。
诛邪盟也在几日来的围追堵截下,慢慢摸清了状况。
红裳并无法掌控屠万方行事,更无法左右其何去何从,仅是凭着对屠万方更深的了解,有目的性地进行诱导。
红裳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面甲不存,衣衫破碎,伤痕累累,长发凌乱,肤无血色。
没人能看清那副稚嫩面庞,也全然不见一教教主之威,浑似个在逃婚在外、落难多年的乞儿。
屠万方这怪物已完全超脱肉体凡胎的范畴,不能以常理看待。
好像是个活死人,身形虽枯瘦无肉,可筋骨却坚比金铁,气力澎湃且延绵不绝,几乎是个可以无休无眠展开杀戮的杀器。
其能量来源是活物脏器。
习武者的脏器能给其带去最多能量补充,走兽次之,再则为寻常人等,最末是飞禽。
所宰杀的活物越多,血腥味越浓重,屠万方当越为兴奋,越战越强。
“饱餐一顿”或能让屠万方稍稍安分下来,可唯有视野中的活物尽皆授首,其才会罢休沉寂。
因而,不将此獠除去,便是杀了红裳亦无用。
况且红裳从不与他们正面冲突,要对付一心避战躲藏的江湖顶尖高手显然极为费时费力。
是以,为帮派报仇,为兄弟亲友雪恨也好,为将灾祸拦挡于家门外也罢,抑或是纯粹为民除害,七星潭一战便是诛邪盟难得的斩魔机会。
十七人中,割鹿楼林荒率先发难。
二十步距离倏忽既至。
从不采取消极守势的屠万方察觉到杀机自背后袭来,舍弃了对于那熟悉血味的追踪,急停回身,扬起长臂迅猛劈向那刺客。
林荒不是鲁莽之辈,可江湖之大,他所爱所敬之人恐无一留存,他也没有多少留恋之意。
早已心存死志的林荒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手刃仇人,但在死前试出屠万方命门所在一星半点端倪或是为诛邪盟后发而至的杀招做点儿铺垫,应是不难。
故而此击他没有留给自己任何转圜余地,只去无回,虽死无悔。
怎奈屠万方这计简单至极却至刚至强的“巴掌”,一下便连带着拍折了林荒双手及手中双匕。
一头撞在潭边土石中,只来得及发出声闷哼,还来不及体味头破血流的苦楚时,便已被屠万方一脚踩陷了后背,一命呜呼!
在屠万方俯身探手正要破开林荒背部,挑拣出未受损的鲜活脏器当吃食之前,红了眼的义远镖局总镖头梅土安好似刑场上的刽子手,高高扬刀而起,就着屠万方的后脖颈处斩下!
屠万方身形微动,难得显露出一丝暂避锋芒的退意。
可到底没有从梅土安刀下躲开。
总镖头的环刀准确无误、结结实实地斩在屠万方后脖颈上。
没有利器入肉声,或是锐器击骨声响起。
梅土安仍然牢牢把握着手中环刀,但环刀刃口已打横滑远开去。
屠万方的脑袋长哪儿就还在哪儿,没有搬家。
只是那原本及膝的长发又被断去一截。
如果有谁能为这怪物好好梳洗一番头发,便能瞧其有的发长堪堪过眉,有的遮脸,有的披肩,有的过腰,既古怪,又可笑。
这全是诛邪盟几日来的杰作,可诛邪盟绝不会为此发笑。
这也是梅土安第一次得手击中屠万方的要害部位,可结果证明这对屠万方而言不成威胁。
梅土安心已沉入谷底,却一击即退,其招已用老,此时亟待换气再战,不是逞强之时。
屠万方没有思维,或是说全凭本能战斗,丝毫无意放过这位要断他头的家伙。
就在屠万方一边起身,一边抬手攀向梅土安之际。
三道凝聚着无匹剑意的虚化巨剑绕过梅土安,径直飙射向屠万方。
与这三道巨剑如影随形的,还有六道自潭水中被磅礴气机牵引化形的水剑。
青锋剑宗三大剑士联袂而动。
砰!
锐利的剑意气罡在屠万方一哄而散,溅射起层层莲花般的水浪。
三人九剑,声势浩大,仅是让屠万方身形一滞。
却没能完全阻止对方抓向梅土安的动作。
梅土安仓促抽身而退,反倒因用力过猛教屠万方轻松扯下其左肩肩头骨。
血水洒将一地,梅土安眼前一黑,身形摇摇欲坠。
幸得紧跟而来的盟友救下,迅速带到一旁,点穴止血。
十七位闽浙两地的江湖高手,短短数息一死一残。
可余者好似视死如归,仍以飞蛾扑火之势,前赴后继地向前杀去!
而屠万方仿佛是个开门迎客的店家,来者不拒。
王大龙、王大虎两兄弟失手被锁双喉,头颅相向撞成一摊血肉模糊的烂泥。
名存实亡的龙虎门彻底名亡实亡。
天地似为两兄弟的惨死失色。
一潭碧水也像是被染坊的红颜料污了本色,呈现出枯败萎顿的褐色来。
“好客店家”屠万方的灰色双眸却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彩,嘴角末梢的弧线渐渐上扬。
来自白鹭帮的一名腿法大家,在其引以为傲的疾风骤雨攻势中,被屠万方钳住双足,生生撕成两半。
屠万方被血水糊了一脸,不由自主地伸出那灰黑色的长舌,舔舐品尝着面颊上的鲜血滋味,而后放声大笑。
“杀,杀,杀!”
“杀个痛快!”
“杀个一干二净!”
“哈哈哈!”
奇茗山庄一衣着清雅出尘的玉面刀客想趁此机会重创屠万方。
似用的缩地成寸手段,转瞬间身形就出现在屠万方面前,高高跃起,身体拧转,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飘动,有仙人扶摇之姿。
屠万方抬起手臂,玉面刀客蕴含万钧罡气的一刀就这么砍在对方手臂上,寸步难进。
就好像屠万方也握着柄刀,和其僵持在半空中。
然而这相对静止的凝滞不过持续了一息光景,屠万方就一手反夺过刀,一手把玉面刀客拉扯下来,紧接着便把玉面刀客的刀硬生生推入刀主人腹中。
玉面刀客临死之前没能保持住谪仙人的淡然气派,五官揪成一团,口溢鲜血,身作两截。
青锋剑宗三剑士再次合力递来杀招。
屠万方这回意外没用身体硬抗,却是从玉面刀客腹中抽出那把刀,迎着青峰剑宗三人来向挥去。
只一刀,便将其中一名剑士劈成两半。
三名剑士朝着同一方向杀出,却在去路中有一人变成两半尸体掉落。
这一幕说不出的骇人!
余下两名剑士面露哀痛之色,可并未停止攻势。
更是旧力未尽又化悲恸为新力,再加一重威势,誓要同恶贼不死不休。
有一二心思活络者,本以为屠万方终于露怯而动用器刃交战,很快发现这想法大错特错。
因为屠万方持刀对战,并不是对他们有何忌惮,而是顺手而为。
在让一名青锋剑宗的剑士一分两半后。
接下来两刀虽不如前一刀那般轻易将人砍瓜切菜,却也将剩余二人中的其一劈飞倒滚出数丈,生死不知。
另一人从眉心到腹部缓缓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线,登时毙命!
整片七星潭隐隐被厚重的气息笼罩着,身在其中者无一能顺畅呼吸,好似他们的性命到今日便已到了终点。
正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一道白衣身影以奔雷掣电之势自潭水上掠过。
好像一抹流星划破行将陷入死寂的潭面!
第六二三章 仙女下凡
白日苍茫。
层云低垂。
可见天光,不见日光。
七潭碧水中有六潭近看是碧色,远观则映着白色。
唯有靠南端,从北斗勺勺口起数的第二潭潭水,不论远观近看,入眼尽是青草红花枯败后那般生机全无的色彩。
那抹持剑身影的闯入像是一道天隙流光,为这即将毁灭的一隅重新撕开一线。
得以见到天光、见到希望的一线。
那一人一剑无疑成了全场焦点。
只是在场众人视线跟上了,思维却驻足不前。
只知道杀杀杀的屠万方自然不会管来者何人,只要杀干净了,就能痛快。
而六位似乎将要死里逃生的诛邪盟残存高手还没完全从绝望无助和悲痛赴死的情绪中走出。
面对眼前这幕天降奇兵的神异变故,竟全是呆愣当场,没有一丝反应。
直到那柄碧波萦绕、青光耀眼的剑冲杀至近前,在碧潭中带动起三尺高的波浪,又是把六人浇了个透心凉,又是将六人往后拍退,六人才乍然惊醒!
无怪六个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居然没有半点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只能说今日所遇之敌已超脱凡俗认知,任谁来恐怕都会心生惘然。
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心如死灰之际,现身在他们眼前之人实在太过惊艳。
大家都曾年轻过,或多或少看过些话本,听过些说书唱曲儿,再不济也知道些民间流传至今的神话传说,那些故事中,英雄救美之事屡见不鲜,那些美人佳偶的意中人多半都是位盖世英雄。
总畅想着有那么一天,在她们最为无助的时候,她们心中的英雄会身披金甲圣衣、伴着七彩祥云、在全世界艳羡的目光中来拯救她们。
或许彼时彼刻心中都会闪过一些不解,一些疑问。
英雄是人人都能当的么?
当英雄能够和美人有个好结局吗?
凭什么只有英雄救美人,而没有美人救英雄呢?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即便没有谁亲口来告知他们答案,他们便已对前两个问题的答案了然于心。
至于第三个问题,他们或许已忘了年少之时竟还有如此天真无邪的念想。
然而,今时今刻,在他们想逞回英雄,却一步步陷入绝望,最为无助之时,正是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自天而降,破开囚困住他们的叹息墙来营救他们!
尽管家有贤妻,子女双全,可梅土安的视线仍粘附在那道身影身上,舍不得挪开,缺失了肩头骨的左肩甚至察觉不到一丝伤痛。
更别说或是夫妇不睦、或尚孑然一身的余下五人,目光也变得有些痴望起来。
这位仙子身形高挑,穿着一袭袖有天青回云暗纹的素白道袍,以镂空玉冠束发,柳眉杏目,琼鼻樱唇。
对上乱发披散、衣衫褴褛、身无血色、不似活人的屠万方。
简直就像一朵白蔷薇在驱散烂泥腐土。
只是这位仙子有点凶又有点冷。
说其冷,是因为其面对着如此凶残的怪人始终都古井不波,面若寒霜。
说其凶,实在是因这位仙子的实力分毫不在六位诛邪盟高手巅峰时期之下。
六人只见其凝气于剑锋,递剑如出枪,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剑扎一线。
收放极快,却一剑重过一剑,仿若沙场一波猛于一波的骑军冲锋,势如破竹!
屠万方虽未被冲得节节败退,可好歹是往后退走开了三五步。
许是瞥见六人没有避退开来,那仙子趁着换气空档,冷冽出声喝道:“走!”
六人如梦方醒,心下泛起一丝无能的苦味,同时又各自警醒不该在此当累赘,果断远离战场。
又过少许时刻,随着四位白色道袍的女道士,及五位藏青道袍的男道士翩然而来,一边对诛邪盟六人进行简单医治,一边带着他们撤离此地。
六人才反应过来最先到来的那位仙子出自峨嵋。
孤身独战屠万方之人正是峨嵋当代弟子翘楚,已为七剑魁首的水如镜!
水如镜相貌自然是不差的,但远不至于一下子让好歹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手惊为天人。
说到底还是惊艳于水如镜的出场方式和出现时机,以及那可与屠万方一较高下的强大气场。
其实五大名门正派不论行事、立身还是功法武学修炼的宗旨都不重于攻伐,承袭久远的功法更是如此。
只是在各种历史背景下,各派先贤为延续传承因势利导对功法加以开发利用,研究出不少主动攻伐的手段。
各门各派在侧重点上有所异同,比如崆峒讲究出奇制胜、先声夺人,少林追求刚勇至强。
相较来说,武当与峨嵋则要少些侵略性,重在以柔克刚。
是以水如镜现今虽也修习了水属《秋水诀》,阳属《慈航普度》以及木属兼阳属的《清虚心法》三门内功傍身,可在临敌应战方面,这些功法的作用主要还在于辅助或护身,进攻性上还是从出招剑式上来补足。
以前她常为保护两个妹妹或门派师姐妹,在前冲锋陷阵,但大多都是她凭着一股狠劲往前莽。
出剑不说不成章法,无迹可寻,可说来还是缺乏个明确思路。
直到她在碰见一个初出茅庐却有剑仙亲自授艺的稚嫩剑客后,才从对方身上学来了些东西。
其中一样是势若流星的一往无前,还有一样便是这种不恪守于形,却行之有方、剑随意动的凝意剑法。
怎奈在场中人没有几人与杀手夜枭打过交道、交过手,否则不难看出其中不少精妙的借鉴之处。
想必若是剑仙李截尘在此,定位深以为妙绝,并大口饮酒称赞声“孺子可教也”!
也正是凭借着扎实深厚的修为根基,及妙到毫巅的剑法运用,水如镜才能以一己之力做到旁人所不能,压制着屠万方一退再退。
屠万方纵有反击,也没能阻断水如镜的如潮攻势。
诛邪盟六人由后到来的武当峨嵋弟子带着远去,可目光还不时往后瞧去。
既有敬佩,也有担忧。
有人仿佛听见远端间或传来了闷雷滚动声。
有人发现每次回首那处的天仿佛慢慢压了下来。
还有人好像看到一条条灵动的电泥鳅在那方空间游来窜去。
终于,一位还未退走、面相妖冶、长身玉立的武当道士冲那白衣仙子喝了声“退”。
那峨嵋弟子才止住攻势,和屠万方拉开距离。
但见那高挑身影并未彻底收手,抽身飞退的同时,单臂举起,长剑指天。
就在此时,那几乎要被压垮下来的天,轰的一声,破开一角,窜出一条化身劫雷的长龙,迎剑下凡,顺着剑锋的指引,张牙舞爪地向屠万方扑杀去!
煌煌天威,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如果说那奇茗山庄的玉面刀客有仙人之姿的话,那眼前这位当是货真价实的仙女下凡了!
轰!
这回是众人皆能在耳边听到的惊雷炸响。
屠万方避无可避地挨了“雷龙”一击。
大伙只隐约瞧见面对浩荡天威时,屠万方罕见地遵从本能,双手交叉自保。
可惜在如此隆重的天雷轰击后,众人仍是失望地看到那高如竹竿的怪物屹立不倒。
仅是披散的乱发蓬松扬起,褴褛衣衫又掉了几块碎布、飘起几缕轻烟,灰败的皮肤似乎显现出烧灼痕迹,再无任何损伤!
屠万方没有被这盛大场面骇着、吓着或是激怒。
倒是愣神了片刻,才发现多出来了几个人,竟想伺机逃走!
待他反应过来要追上那些人,将他们统统杀干净时,脚下先是两道白纹阵法炸起白光。
让他觉得好似撞上了两堵墙,没有疼痛感,却是视野晃动了片刻,脚步也慢了几分。
再前进不到一丈,脚下似有无数血水化成的鬼手,或抱或拖或拉扯住他的脚,让他寸步难行。
等他花费了数十息功夫,闯过“千难万阻”,视野中哪还有半个鲜活身影?
那灰败双瞳目无焦距,一片茫然。
……
……
趁着闲暇洗了把脸的红裳,透过树丛缝隙看清了潭岸边所发生一切。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随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自言自语道:“凶悍的峨嵋,怪异的武当,中州的江湖不也是怪诞离奇。”
“不对,这些并不重要。”
原本笑意还有些天真憨傻的娃娃脸男子面目开始扭曲起来,笑意变得尤为瘆人。
对于几近凋零的诛邪盟武林同道而言,武当峨嵋这些人来得未免太晚了些。
可红裳却从中嗅到了令他极为不安、极为不舒服的讯息。
他几乎是边笑边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慢慢蹦出话来。
“你们,为何来得这么早!!!”
第六二四章 多事之秋
七月廿一。
一夜好睡的老天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迷蒙睁眼。
中州东北边境与瓦剌东庭相接的阿尔穆草原上打开了一线光亮。
光影黯淡中,依稀可见这片阔野辽原上的草已由青转黄,甚至能瞧见一二枯败光秃的斑块,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若有人仔细打量,兴许不难发现有成群结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幽灵般在阿尔穆草原上游荡着。
说游荡倒也不准确,因为这些黑点并非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是规律朝同一方向涌去。
黑点如暗潮,无声无息地往五里地外的一面城墙靠去。
城墙墙高七丈,隅角墙高九丈,是实打实的大城墙。
如果不是拥有一等一体魄或是轻功的江湖高手,从这大城墙上摔下去都得成肉酱。
在一眼无际的大草原面前,坐拥如此城墙,不可不谓之雄城。
而能铸就起这般雄城的,还得是善于利用各种条件修建土木工事,以同各式各样艰苦环境较劲的中州人。
此城名曰山门。
是兴安境最北端的边关。
以南是兴安境的连绵群山及茂密森林,以北是阿尔穆草原。
山门城恰如其名,是兴安境北面的重要门户。
一旦“山门”被破,兴安境将成为敌寇继续往南面进犯的最佳庇护所。
如此兵家必争宝地再如何重兵把守都不为过。
因而在兴安境与瓦剌接壤的沿界上,还有三座与山门城大小不一的边关,相隔百里分布。
只是中州幅员之广,这样的宝地只多不少,除非全民皆兵,不然也难做到千日防贼。
当然,觊觎宝地已久的瓦剌人可不会认为他们自己是贼。
他们只会认为中州人好吃懒做坐享其成又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宝地要是分给他们来处置,他们又岂会总想着找中州人的麻烦?
二十年前瓦剌人曾将兴安境据为己有不少时日,对这一带亦是尤为熟悉。
而今他们卷土重来,自然是为重铸昔日荣光。
呲呲呲。
临近山门城还有两里地时,黑点的移动速度开始加快。
再难掩饰住人脚、马蹄踩踏在草坪上的声音。
两边黑点迅速向中间汇聚,由连片涌动的暗潮汇聚成一股暗流。
不到一里地时。
天刚蒙蒙亮。
山门城城头上一杆高旗突然折断、陨落。
几乎没人有机会看清旗帜上所绣有的中州翔龙图腾。
流动向山门城的暗流得此信号,彻底放弃伪装,开始向城门口奔涌!
马蹄声先是如密集擂鼓,而后似滔滔江河,最后已成滚滚天雷!
瓦剌东庭两千先锋骑兵、五百步卒先后兵临中州城下!
山门城的千百中州将士,在睡梦中的被惊醒,正执勤时的被吓得以为活在梦里。
总之绝大部分人都反应不过来瓦剌军为何能神鬼不觉地杀到跟前来?
毕竟自外夷大乱后,中州在边防安全上大下苦功,面北边关以外,在原有百座烽燧基础上,再添大小百十座,与原有烽燧照三线分布,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
在山门城以北便有三座规模不小的烽燧作为前哨台,谨防外夷惹事犯边。
为何至今没有任何警讯传来,敌寇便冲杀进来了?
这个答案那三座烽燧上的中州士卒知晓。
值守城头的士兵也已然知道。
过不多时,城中将士也将亲眼见证。
然而,恐怕不论是前二者,还是后者,恐怕都无法将这些讯息传向南边,或是其他三座边关的同袍了……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初秋。
瓦剌再次兴兵犯边,攻破兴安境四座城关,叩开中州国门!
……
……
闽地,有福郡,镜洋村。
正值秋高气爽时,是以午后的阳光便是打照在身上,也不觉得燥热,反而还有丝暖意。
经由姜逸尘之手打扮得普普通通的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冬晴及姜逸尘本尊,五人以普通江湖客的身份出现在一过路茶铺内,准备适当歇息歇息。
虽然南下路途安排得极为仔细,且照既定时日到达了有福郡,再有不到一日路程便可抵达最终目的地,但因三枚金印风声泄露,不得不一路加快行程的五人身体状况均颇为疲惫。
因而这过路茶铺虽简陋,也没法拂了众人小憩兴致。
招呼来店家多上些茶水点心,只为解乏。
谁知近日生意太过红火,店家一家伙齐上阵都使唤不开,久久没把听雨阁五人要的物事端送上来。
打扮为宗门跑腿伙计的姜逸尘便只能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了。
说来这些天涌入闽地的江湖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与姜逸尘等人一般想掩藏身份的也只多不少。
大家来此的目的各有异同,有真切想阻止红裳和屠万方这对鬼怪的,有觊觎莆田少林金印的,当然还有不少是来浑水摸鱼的。
闹得沸沸扬扬的“鬼怪”组合还在大杀四方,只是每日只出没一次。
当地帮派提前做出应对倒不难躲过一劫。
平民百姓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当灾劫降临时,只有绝望惨死的份。
而不断壮大的诛邪盟依然受挫不断,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又有不少慷慨江湖侠客身死道消。
据说当地官府已将此事八百里家里上报朝廷,只是朝廷反馈或许还要稍待些时日。
目前,除了武当峨嵋曾出手救下诛邪盟六人外,暂未有大的帮派宗门牵涉其中。
不过每个人几乎都心知肚明,那些大的帮派宗门逃不开躲不掉。
因为“鬼怪”组合离莆田少林也越来越近了。
姜逸尘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红裳居然能用这种手段来削减中州江湖的实力。
好容易从店家那淘出两叠花生米,无奈走回听雨阁四人所在桌边时,没来由感到突突突的心悸。
很快他便看见一张额间有朵倒立青莲、足可倾城倾国的妖媚面庞。
对方分明风尘仆仆,可在看见他后竟洗去一身疲态。
微微一笑间,更能颠倒众生。
姜逸尘的魂没被勾走,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只觉被寒凉的秋风扼住了咽喉!
……
……
闽地,莆田郡,九莲村。
夜半三更。
老许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为了不打扰到边上老伴休息,他尽量减少减缓了翻身动作,甚至时不时强迫着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希望以此入眠。
只是大多人失眠时,往往越想入睡越不容易睡。
脑海里慢慢地就飘荡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来。
老许亦不例外。
几乎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老许是如假包换的本地人,现已年过五旬。
虽生在贫苦人家,但一家人通过自己辛勤的双手换回了丰衣足食。
直到老许三十岁时,一家八口老老少少都生活得幸福美满。
那时,老许是按部就班的人夫人父。
媳妇不漂亮,但能和他一起吃苦耐劳,为他生了俩贴心小妮子。
偏偏在两孩子可以找户好人家过活的年纪,外夷乱起。
闽地作为东瀛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早早沦陷。
老许一家没能幸免于难。
想来是一家子都把福分分给了老许。
被摔断好几根腰骨的他竟被少林僧人给捞回一命。
在少林的庇护和调养下,老许恢复了行动和劳作能力,唯一留下的病根就是再也直不起腰。
家破人亡的老许本已心如死灰,若非为了报答少林的救命之恩,早已自我了断去了,又怎会在意这点毛病。
就这样,老许在莆田少林当起了默默无闻、分毫不取的杂役。
三年一晃而过,一个因外夷战乱流落到少林的妇人闯入他生活里,打开其心扉。
都是经历过战火纷扰的二人相互间没有什么许诺和婚礼,就这么凑活着作伴过起了日子。
之后七年,两人先后生下三个大胖小子。
二十年来,老许的住处从寺内搬到了寺外,身份则从外院杂役变成了全寺杂役干事。
始终心存报恩心思的老许从没跟少林多要过银钱贴补家用。
勤恳一家在不少少林弟子口中一直谆谆乐道。
当然,现今这一切还得感谢十年前当上少林杂役管事的宋管事。
若非宋管事帮着给老许媳妇儿找了份女红活计,单凭老许从少林领取的微薄银钱,真难养活一家五口。
少林对老许有恩,老许一直念着,且尽心相报。
宋管事对老许一家有恩,有何事只需一声吩咐,老许向来尽力而为。
盂兰盆法会时,向来是少林最忙的时候。
以往这时候,老许主要负责全寺香油香烛的采购和搬运。
今年宋管事要老许多备了近一半香油,老许照做不误。
眼看法会过半,还有大半香油剩余,老许还在心里唠叨过两句宋管事太小心了,没必要备这么多香油。
没成想昨日宋管事便吩咐要在今日将香油分装多些,分放于几处殿、阁、禅房外。
尽管以前承办大法会时没这惯例,但既然是宋管事提出的要求,老许便不疑有他。
老许也没想明白自己不安难眠的根源正在此处。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叫唤声。
“当家的,当家的,快醒醒!你看,少林那边是不是着火啦?!”
老许眼皮不由自主地撑开。
原来他竟无知无觉地睡了好一会儿,连老伴起床如厕都没发现。
尔后,他才从老伴仓惶进屋的神态中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惊呼一声,从床榻滚落到地上。
顾不得双膝磕碰到地面的疼痛,在老伴搀扶下,仍是没能站起身,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屋外!
深夜,半里地外的景况清晰映入眼帘,只因九莲山上火光漫天。
“造孽啊!!!”
老许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身子本就半跪在地上,直把脑袋往地面上撞!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的多事之秋,千年古刹莆田南少林寺一夜焚毁!
第六二五章 出名的枭
江湖人很奇怪。
很可能因为某一方多瞅了一眼,就非得一决雌雄。
很可能因为抹不开面子,哪怕生死相向也在所不惜。
也可能因为实力不济或是确实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求息事宁人。
此来闽地,姜逸尘等人无疑身负重任,是而只要不危及性命,任何事都将低调处置。
一行五人平时行事也不算声张,要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也不是什么难事。
照理不该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更别说盯着姜逸尘所扮演的无名之辈发笑。
但当姜逸尘察觉到自己被那位妖媚女子的目光锁定住时,心里不敢抱有一丝侥幸。
他敢肯定对方已洞悉了自己的身份。
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事。
这事儿不是他服个软就能息事宁人的。
这事儿也不是一决雌雄就能完事的,毕竟不需动手,明眼人就能瞧出来。
这事儿似乎就只剩分生死一种可能。
姜逸尘没有思索太久,便丢下两碟花生米,不管不顾地向远处遁去。
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猝不及防下根本想不清该如何应对。
可不论如何,他们几人的身份都不宜过早在大庭广众下暴露。
以听雨阁目前在江湖上的处境,虽不至于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但抱有敌意者仍是只多不少。
最重要的是,此行五人中还有听雨阁名义上的当家、石鑫名正言顺的义女,梦朝歌。
一旦少林金印北迁一事让听雨阁原先布置落入完全被动的局面,听雨阁阁主将是枚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搅浑局势的棋子。
风头正劲、被认为一身隐秘的姜逸尘亦如是。
然而,甘为棋子的他们必须恪守棋子本分。
只有在恰当时刻出现在恰当之处的棋子才能充分发挥应有作用。
在此之前,则需竭尽所能隐形藏迹。
上路前他们约定了两处在莆田的会面点,便是为了应对这种被迫不告而别的突发状况。
总之,三十六计,姜逸尘先走为上!
……
……
秋日的风儿甚是喧嚣。
尽管一直是在密林中穿梭,姜逸尘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双颊又要被削下一层皮肉来。
一炷香的功夫,他已逃离开那过路茶铺至少三十里地之远。
轻功绝顶的高手决心要躲要逃,还真没那么容易被追上。
即便他还处于颇为疲乏的状态,追赶者也休想与他拉近距离。
即便这位追赶者是早早便以女子身份名动天下、在百花大会上咫尺之距就将登临武林盟主宝座的鬼魅妖姬,依然只能望尘莫及。
当然,这也与鬼魅妖姬是跨越万水千山而来有关。
或许正是因为逃窜路途中并没感受到后边那位顶尖江湖高人所给予的压力,所以姜逸尘还有余暇继续琢磨心尖冒出来的一些个疑问。
第一个疑问就是,鬼魅妖姬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要说身份暴露,鬼魅妖姬绝不会是第一手得知他这位堂堂杀手夜枭与听雨阁“同流合污”的。
兜率帮与埠济岛是撺掇者和共利方。
听雨阁是接纳者。
道义盟是心知肚明者。
擎天众和红尘客栈是误见者。
不谈关系亲疏远近和相互间的信任度如何,其实任一方都有可能在无意状态下泄露了他的行踪。
况且许多时候,身份与行踪的暴露都是不讲道理的。
比如这回,又比如之前两回。
红裳之所以愤怒于武当与峨嵋的早早到来,只因其觉察到了两大名门正派入闽并非闻风而动,当是早有预谋。
就在梦朝歌一行启程赴闽前的第二、第三天,听雨阁方面在听雨阁外先后接待了两波远道而来的客人。
依约而至的是散人居。
不请自来的,是由原九州北面三强私下组建的据北盟。
两场暗中会面姜逸尘都未出席,但席间会谈却屡闻其名。
散人居帮主公孙煜直截了当、指名道姓地邀请姜逸尘与他们共赴莆田少林。
理由也很充分,一则,他们共来了十四人,再添一人才好共分三个五人小队行动。
二则据说当中有位名为墨漓姑娘尤为仰慕杀手夜枭的风采,盼与之同行。
尽管姜逸尘是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可洛飘零亦没有独断专权替他做主,而是选择帮忙转告,并与对方约了个时间地点,如若本人应允,即会依言赴约,过时不见,便是另有打算。
事实结果,自是姜逸尘以大局为重,婉拒了这份佳人邀约。
至于散人居是如何得知姜逸尘躲在听雨阁中的,不正是不讲理的不言而喻么?
据北盟与冷杉所言的御北盟仅有一字之差,立盟用意便也大差不差。
据北盟来了九人,好巧不巧再有一人就能组成两个不僭越朝廷限武令的五人队伍。
身为代表的展天多番试探无疾而终后,终于搬出了既为啸月盟新盟主又为据北盟的首任领袖,莫殇。
直接挑明是莫殇判断出姜逸尘就在听雨阁中,又对杀手夜枭颇为赏识,特来相约。
洛飘零以同样的说法回应。
因魔宫之故,姜逸尘对新月盟不存好感。
且在与冷杉一日长谈后,已大致看清莫殇本色的姜逸尘打心底里避而远之。
更不会去理会所谓据北盟的欣赏了。
从近日江湖上的风声传闻来看,红尘客栈和擎天众对他的行踪依旧缄口不言。
那么问题大有可能出在源头端了。
一念及此,姜逸尘便发现先前自己走入了思维误区。
鬼魅妖姬并不需知晓他已加入听雨阁,只要能确定他将去往莆田,那么就存在相遇的可能。
再者,对方风尘仆仆只身而来,想必主要目标也在于他,凑莆田少林金印的热闹还得往后稍稍。
既然是冲他来的,那鬼魅妖姬势必查清了风流子死于他手的事实。
如此推算的话,多半是谢飞和鸡蛋等人帮他掩饰踪迹的行动被鬼魅妖姬看穿了。
这才不畏路远地来报杀弟之仇了。
不过,对方到底是怎么看破他易容术的?
姜逸尘现在的伪装面容可要比自己本身都来得平平无奇。
而暗哑剑也做了些妆点,至少在出鞘前没啥显著特征。
鬼魅妖姬又不是梁子猫,总不会隔着那么远就通过什么气味辨认法,抑或是女人玄之又玄的第六感来确定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吧?
姜逸尘也知道想得到答案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停下来问一问鬼魅妖姬。
想必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赐他一死,在他咽气之前,大发慈悲地告知他答案。
又逃遁出约莫十五里地,夜枭在前,鬼魅在后,不知穿过了多少密林,淌过多少溪流,踩过多少红泥。
身躯疲惫以致专注度有所欠缺的姜逸尘脑海中竟意外蹦出了极为荒诞的想法。
一些话本中,主角在晋升之路上,也会遭遇如此实力强大的美艳女魔头。
如果主角不是杀之证道,那么情势走向一般是这么发展的。
主角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同紧追不舍的女魔头在荒郊野林里交手。
女魔头凭硬实力,主角通过层出不穷的手段和强大的随机应变能力同女魔头有来有回地消磨了三百回合,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
正当敌对双方都瘫倒在地时,足矣殃及二人性命的异变突生。
原本你死我活的二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携手共渡难关。
在此期间,二人间的隔阂、分歧、仇恨慢慢消解。
更甚者能设身处地代入对方处境感受到对方的不易,转而互生情愫。
诞生一段为当世所不解所唾弃的凄美爱情。
想到这,姜逸尘鼻间呛入股寒风。
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歪想随着一小口喷嚏打出,荡然无存。
姜逸尘定了定神,心底里默念着罪过罪过,自己还年轻,对方再美年纪也不小了,自己怎么着都得吃亏。
不过,这么一直逃下去确实无济于事。
自己杀了对方亲弟弟,也甭想对方会留自己一命。
这已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已顾不得要是真杀了鬼魅妖姬,诸神殿会不会也来找他寻仇。
他只知道他必须得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杀了对方。
……
……
红日西垂,黑夜将至。
已在有福郡郡难寻了处客栈落脚的梦朝歌等人没能探听到关乎姜逸尘的消息。
这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眼下他们也只能相信姜逸尘的能耐,去约定的会面地点等他了。
……
……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
鬼魅妖姬的不安感比之梦朝歌等人有增无减。
连日奔波还是到底还是影响了她该有的判断,她是要来取对方性命的,出现得太过堂堂正正,也表现得太过急躁,反陷自身于不利之地。
强追出这么长的路,她始终只能确保缀在后边,不被拉大距离。
可她已渐渐丧失了稳压姜逸尘一筹的武力优势。
在追出百八十里地后,她已打定主意先放那小子一马,下次找机会再来。
然而,当她放慢脚步后却发现那家伙并没趁机远远溜走。
二人相去不到三十丈,这距离,他是想诱我上钩,来反杀?
第六二六章 异变突生
凉秋已拉起夜的帷幕。
新月才缓缓攀上树枝头。
繁星还未跑出来相互串门。
目之所见晦暗不明。
草枝树杈在微风中轻摇慢曳,犹如乱鬼群魔幽幽起舞。
过耳风声成了瘆人的哭嚎呜咽。
这般环境下,莫说女子,只要是胆色不足或少走夜路的人都很难不战战兢兢。
鬼魅妖姬确实不常走夜路,却不缺胆色,在她观念里,鬼怪一说不过是恶毒狠戾之辈的代名词,便谈不上有何惧意。
只是从白天追到黑夜,其内心已同黑袍裹缚下的胸前波澜般难以平静。
在确定出现于蜀黔一带的是假杀手夜枭后,鬼魅妖姬便披星戴月地赶往江宁。
不论菊园,还是听雨阁,都在江宁。
去路途中,平海郡所发生的大震荡,以及关乎莆田少林金印北迁的风声传出后,鬼魅妖姬便果断改换了目的地,朝南少林进发。
女人有种不讲道理的直觉,更何况鬼魅妖姬已发现了兜率帮、埠济岛及杀手夜枭之间的鬼祟作为,再通过一路听闻的江湖近况,很容易将这些事串联起来,窥见其中的端倪。
既然吃了大亏的是红衣教,尽管没有确凿证据,她还是将始作俑者锁定在听雨阁或道义盟上。
更肯定姜逸尘必在其中。
那么她便有很大的机会在去路上邂逅对方,完成她的复仇。
初时的发展如她所愿。
她与姜逸尘之间久闻未曾一见。
可在路过那茶铺之际,只一眼她就几乎断定那相貌平平的江湖客即是杀手夜枭无疑。
只可惜那不讲理的第六感让她一眼看破凶手伪装之余,却也打草惊蛇了。
姜逸尘顾不得多想夺路而逃,她也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当下回想起来,就从那一追开始,她便落入了下乘。
她是复仇者,实力不说绝对碾压,至少也有七八成把握手到擒来。
只要她不急于动手,让目标猎物知道她的到来,感受到她这位猎手的杀意,猎物便当陷入惶惶不安的状态,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小命迟早落她手里。
可当这场复仇战逐渐演变为一场追击战后,她的实力优势便大打折扣。
随着追逐深入,她已深刻认识到仅在轻功造诣上,难望姜逸尘项背。
若非靠蛮横的修为撑着,早就跟丢了对方。
说来真要被甩脱开还是好事。
咬着牙硬挺过来,再想打退堂鼓,为时已晚。
不难看出那小子也是想明白了,既然她杀意已决,没有挽回余地,一味逃窜躲避不会有结果。
与其时刻提心吊胆,乃至妨碍到他们所谋的大计,不如反过来先解决了她,永绝后患!
骑虎难下便是鬼魅妖姬的切实处境。
不知又追了多远,更不知已追到了何处。
总之,天色已暗,视野中彻底失去了杀手夜枭的踪影,也不闻其遁去的声响。
鬼魅妖姬没有一下子就减缓脚步,仅是眨了眨眼,舒缓舒缓被秋风吹得干涩无比的双眸。
朱唇轻吐浊气,心知一场恶战即将到来。
就在她神思几近最为松弛的一刻,已无多少润泽的眸子猛然微缩,曼妙身形以极其扭曲的方式停滞于半空,而后整副身躯竟被一道耀眼灼目的星辉贯通,炸散于无形!
原来,那一弹指间,一人一剑自鬼魅妖姬视野盲区的虚无黑暗中杀出,如虫蛰伏,动若惊雷,姜逸尘以惊蛰秘术守株待兔,在最适宜递出杀招的丈许距离悍然发动雷霆攻势,又借暗哑剑的特性瞒天过海,以致剑锋离身不过一尺之距,鬼魅妖姬才惊觉有异,匆忙躲避。
如若不是鬼魅妖姬,无人能有这等鬼魅身法逃过必死之局。
剑芒过处三丈开外,便是一身黑袍都难掩盖住其下随剧烈喘息而起伏不止的身躯。
淡淡清辉下,那不见血色的妩媚面庞显得格外醒目,却与红颜枯骨无异。
当真是躲开一回“无常索命”的鬼魅妖姬只有这一瞬喘息之机,马上又迎来了姜逸尘步步紧逼、疾风骤雨的攻势。
心下暗骂,自己要是这片暗林中的清月,那姜逸尘就是无人管教、只想将自己撕碎的疯狗!
先前姜逸尘充分贯彻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战术思想,令她叫苦不迭。
现在则欺身近前短兵相接,以规避开她绿丝绦的远攻优势,意图靠剑法对垒打出压制。
要不是这小子确实是自己的仇家,鬼魅妖姬确实会对其战术素养心悦诚服。
眼下,她可不会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噹噹噹!
双剑交击不断。
纵然姜逸尘占了先机,鬼魅妖姬仍能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浑不发怵。
就像她额间那朵倒立青莲,可以像现在这般颤颤巍巍,也会有花瓣紧簇之时和盛开绽放之际,但绝不会被摧毁湮灭。
没有多少人知道那青莲花纹的由来,但这种事从不缺好事者去“探究”。
有种神鬼志怪的说法,认为鬼魅妖姬是修行万载的青莲所化人形,有朝一日终将一统人间。
还有种说法少些神异戏码,却多了种朝代更迭的谶语意味。
说鬼魅妖姬是天生媚骨,随着年龄增长,额间逐渐显现出倒立青莲,要是生在昏君当道的朝代,注定成为颠倒众生、祸国殃民的存在。
另一些说法则相对简单,基本都把那青莲当作刺青。
至于本就让世人痴迷的脸蛋为何要添上那怪异青莲,不是说鬼魅妖姬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想法,就是猜测其是以此来遮盖练功出岔或是与人争斗后出现的疤痕。
毫无疑问后边的“探究”结果更靠谱,事实也相差无几。
鬼魅妖姬自己雕画的倒立青莲,确实是为掩饰自己练功和发力时额间出现的异象。
尽管那抹诡异青光的色泽很淡,但那点微小的变化却很容易在高手相争之际被觉察而做出提前应对,只有遮掩住这种有利于敌手的预警式异动,她才有机会利于不败之地。
一如此时此刻,那朵倒立青莲在淡薄月辉下和往常一样美则美矣,却因司空见惯而难引起足够注意,以致姜逸尘浑然无觉鬼魅妖姬体内即将迸发出股沛然莫御的威压。
所以,当姜逸尘通过手中剑感受到像是铁钉扎铁板的反馈时,已无全身而退的机会。
轰!
姜逸尘只觉自己身子和脑袋撞上了面铁墙。
胸前一闷,眼前一黑,双耳嗡嗡作响,脑海中飞星乱窜,一对鼻孔中各有股暖流不受控地倒出。
持剑之手若非抽回的还算快,否则整只手臂将比坠下阴阳桥后弯折出更大的幅度。
饶是如此,额前、面部、双肩、胸腹、腿跨等等各处隶属于身体一部分的痛楚汇集而来,险些让姜逸尘直接昏厥过去!
不得不说,姜逸尘那些趋近于自残式的折磨苦炼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其抗击打能力。
虽说鬼魅妖姬没能在第一次交手期间就捕捉到姜逸尘的丹田弱点,给予沉痛一击,但这有如实质的气机铁墙如果不具备一身横练功夫实难消受。
换言之,便是这源自外部的强横冲击尚未突破姜逸尘意志堤坝之极限,便不足矣将其摧垮。
鬼魅妖姬并不知道姜逸尘内心里已产生了螳臂当车的联想,已有怯战之意。
如丝媚眼中,先有一瞬诧异而后又觉得应是理所当然地发现对方只丧失了刹那知觉,便强自清醒过来,夺回了自身躯体的所有掌控权。
而后她甩动起绿丝绦,长剑如藤蔓一般盘绕延伸,又如一尾灵动蝮蛇,飞快向姜逸尘绞杀而去。
鬼魅妖姬终于开始了她的反击,也是她的复仇。
呲呲几声剑锋入肉的轻响,由攻转守的姜逸尘似乎没有太多招架之力,不多时便添伤挂彩。
姜逸尘有苦自知。
略微昏沉的脑袋,和手腕处沉甸甸的感觉,都在告诉着他自己,当即刻展开逃亡。
只是鬼魅妖姬气势正盛,甚至还在节节攀升,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已斩断了他所有生路。
一时间碎叶残枝漫林飞卷,原本所有大、小动物逃得一干二净的灌木丛林好似被赋予一种新的生机,第一次活了过来!
一花一草一叶一树枝,全与姜逸尘为敌,给他带去各种麻烦,造成各种损伤!
这儿仿佛便是专属于鬼魅妖姬的主场!
不论是形如鬼魅的身法,还是与草木同根同源的绿丝绦,确实都极为贴合暗林鬼影的氛围。
平日穿行于此间的夜枭这下子倒显得格格不入。
身上多处无数细微创伤的姜逸尘双眼微眯,他想明白了鬼魅妖姬没把握一下子重创于他。
这才耗费如此大的气力来慢慢蚕食自己生机。
他苦苦思索着脱身之策。
就在他决定效仿在凝露台黑白天地中对付那东瀛主将祭出的手段,用开门阵法与流星式相结合,守中带攻,以攻代守,拼出一线生机之际。
却发现鬼魅妖姬硬生生顿住了攻势,更是放弃了取他性命的大好时机,转身便逃!
纵然被自己的血迹干扰了视线,但在眼窍开启的情况下,姜逸尘还是看清了鬼魅妖姬离去前眼中的不甘和惊惶。
他甚至觉着听到了其嘴中默念着“下次定取你小命”的血誓。
是什么能让鬼魅妖姬不顾一切放弃手刃杀弟仇人的良机?
难道真出现了那种只会书写于话本中的足够殃及二人性命的突生异变?
失了鬼魅妖姬这“主心骨”后,漫天碎叶残枝正簌簌落下,姜逸尘却猛地呼吸一窒。
他背后约莫十丈开外,一股狂暴的气息正向这砸来!
还没爬上树梢的孤月逃也似地躲入云丛中,密林迅速重归静寂,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却有道笑声似在疯狂嘲笑着这方天地。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第六二七章 山下古怪
七月廿三。
今日本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只是今年盂兰盆大法会的收官日。
然而,大火突如其来,彻底焚毁了承办本届法会的莆田南少林寺。
今年的法会似乎至此而止,也似乎就此再无收官之日。
九莲山上南少林。
因有九座山峦团聚簇拥、状若莲花盛开而得名的九莲山算不得高,却可称得上占地广袤。
加之山脉走势趋缓,没有奇峰耸立,峰峦相接处较平滑顺和,尤适合搭屋建楼。
是以,历经千载风雨的古刹,在一次次修缮扩建后,单论建寺面积已可同小半个姑苏城媲美。
寺中上至主持,下至杂役弟子,常驻僧人达千人之众。
时值盂兰盆节,接纳外客及临时住寺杂事人员九百人有余。
拢共近两千人所居的偌大之地,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几可谓天方夜谭。
更何况这两千人中,不说八成,起码半数皆是有武艺傍身之辈,哪怕都处熟睡状态,可到了烈火近身之时,也总该警觉惊醒,或救火,或逃难,决然不该被区区一场大火给完全吞没。
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
大火足足烧了一夜一日,直到昨日夜幕降临前,盖是被大火招惹来的一场泼天大雨才将之扑灭。
从中州五湖四海赶来的各方势力均在九莲山方圆十数里地外驻足不前。
因为他们发现,远端的九莲山已被烧成一片涂炭,而九莲山附近的三个村落竟是十室十空!
除了村民们所圈养的牲畜外,再不见一个老人或是稚童的身影。
每家每户中或多或少可见柴火燃尽、饭菜在桌、床被掀开等近日生活痕迹,一些房屋中出现有桌椅毁损、器物落地的情况,还有些地面上、墙角边残留着的依稀血迹。
仿佛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些村民们是在南少林大火发生后隔日被一齐拐走的。
至于拐往何处,大雨或许能洗去人们的足迹,但大家并未在来路上看到大量人口转移,又没在村庄附近发现杀人埋尸的迹象,便不难推断出村民们大抵是被拐上九莲山去了。
部分势力提前赶来的“先遣小队”既没能传出相关讯息,甚至至今不见影踪,亦可说明南少林的这场大火不仅诡异至极,且非同小可。
诸多疑问萦绕在众人心间。
到底是哪方势力有如此大的魄力和手段来摧毁偌大一座寺庙?
此前传得沸沸扬扬的三枚少林金印是否是南少林此番火起缘由之一?
在南少林被焚毁后,少林金印是否尚存,抑或已遭窃遭夺?
消失一日有余的“鬼怪”组合会否也涉入其中?
大火之前,南少林中是否另有变故发生?
南、北少林以及来自中州两百余寺的千来名僧人究竟有多少生还可能?
南少林大火与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又有何牵扯?
是哪方势力将他们统统掳走?目的为何?等等……
本是青天白日的时分,整个莆田郡却遮盖在黑沉厚重的云雾之下。
中州江湖的夜似已悄然到来。
……
……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中州之大,身处南北两地的人们饭后谈资时常大相径庭。
当南少林大火之事尚在闽地内蔓延发酵时,瓦剌叩关大兴境已让姑苏以北的大半中州人心惶惶。
以致朝廷暂时解除闽地境内限武令,向各路江湖义士豪侠发出号召,前往莆田诛杀瓦剌贼寇的讯息都变得无足轻重。
有战争便有战果。
二十年前,中州抵御外夷功成后,与各侵略方互订和平协议。
彼时中州满地疮痍、百废待兴,朝廷只从各外邦手中索回失地及适量赔偿,未再狮子大开口。
五十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的和平协议就算是路边乞儿都不会相信能一帆风顺地履行下来。
但对底蕴厚重的中州而言,不出三十年基本就能缓过劲来,任谁来犯恐怕都将偷鸡不成蚀把米。
哪怕近二十年间,中州的庙堂之争持续不断,比之二十年前的混沌泥沼未必更好,内耗只多不少,却不可否认中州整体的国力依然在蒸蒸日上。
不说朝廷军力发展到何种地步,就江湖与百姓的生存景况已是有力佐证。
寻常百姓总体上已摆脱了水深火热的生活状态,过日子不易,求存却算不得艰难。
若非近些年来朝廷明里暗中对各方江湖势力针对打压,否则帮派宗门体系日趋健康完善、逐渐与百姓生活交融共存的江湖,虽难与二三十年前相提并论,但无疑可称得上一副盛世景象。
盖因此,稍有点远见者几乎都能料见那一张张和平协议早晚有一天将再次被单方面提前撕毁。
毕竟和一个强大的邻居相处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乃至委屈求全。
可若能在这个邻居强大起来前将之抹杀,或是给予其一定重创,同时攫取资源壮大自身,哪怕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对方变强的时间,而能够给自己带来些许裨益,那么就值得去冒险一试。
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预见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也没有多少人希望这一天这么早来。
好在当今朝廷并非庸碌无为,目前战事已被控制在大兴境内。
瓦剌军是否有足够的南下之力还将两说。
总之,比起中州北方市井巷弄多间是关乎家国大事的忧心忡忡,闽地莆田郡中,一家家人满为患的酒楼茶肆旅店内,人们嘴边所挂之事,无一例外均与三样事有所牵扯。
首当其冲的是南少林大火。
紧随其后是与之息息相关的少林金印。
最后一则竟与瓦剌有些关系。
原来那令官府头疼、让人闻风色变、致使诛邪盟死伤惨重的“竹竿怪”,正是二十年前在中州大杀四方的瓦剌第一勇士,屠万方!
……
……
辰时三刻。
梦朝歌、石中火、冬晴、季喆四人从落脚的客栈离开,再次往九莲山方向进发。
他们昨日便已抵达九莲山附近,也是一一探遍三个空无一人的村落后,最终止步于九莲山前百余众的一份子。
比他们早先到来的听雨阁三组五人小队杳无音讯。
出于谨慎考虑,四人未去当那出头鸟,而是随波逐流折返回涵江镇上。
一面留心打探更多讯息,一面商量着是否要联合其他帮派人手前往九莲山一探究竟。
涵江镇上有一茶汤馆是原属道义盟暗部的暗子,此番便也成为听雨阁暗相联络的中转站。
在他们初次入馆时便得知了关乎姜逸尘的情况。
托少林金印之福,茶汤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尽管如此,小二还是通过上菜时的暗号示意将信息传递予四人。
茶汤馆“自作主张”给他们上了当季最好吃的、最能填饱肚子的五样菜,以示姜逸尘当下并无大恙。
肥而不腻、劲道十足、味道醇香、丝毫吃不出猪小肠膻味的白切套肠,既是莆田著名小吃,亦用以暗示姜逸尘受了不少层层叠叠的小伤。
一盘没剥壳的花生暗示姜逸尘暂无法现身。
紧接着一盘苦竹笋切片,则意味着姜逸尘正处于苦主缠身的境地。
上下联合起来解读,即是姜逸尘被仇家给盯上了,为免意外,只能躲在暗处行动。
能让姜逸尘避之不及的仇家势必是江湖顶尖高手。
至于姜逸尘招惹上了谁,梦朝歌等人无从得知。
炒菜心自然是要梦朝歌等人放心,众人便也不再为之太过忧心。
而最后一盘齐聚了花蛤、九节虾、缢蛏、正蟹、牡蛎等十大莆田海鲜的大拼盘,则是在说明这方新形成的浑水中鱼龙混杂,小心行事。
很显然,因躲避仇家追杀、被迫脱离队伍独行的姜逸尘不但提前来到了莆田郡,还在过程中发现了些关乎九莲山现状的古怪。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既已来到莆田,也无法回避南少林的问题。
那么,只能直接去往山上寻找答案了。
第六二八章 马厩枭鸣
九莲山是山。
有山就有路。
越高越大的山,路越多,成百上千,乃至难以计数。
无非是对常人来说好走不好走。
上九莲山的路有千万条。
好走的路有三条。
前山两条。
一条以千百条石铺就,自山脚直通南少林前寺寺门。
一条是早先九莲山还不独属于南少林时,山中居民走出来的羊肠小道。
虽七拐八绕,却适宜驱车赶牛。
现经修缮拓宽后,成了少林采买山下食材日用的主要行车道。
后山一条则是较为陡峭的登山小径。
日常不对外开放,多是应急所用,亦是修行有成的少林弟子上下山之捷径。
除却这三条路外,只要本事够、耐心足,目之所及,皆可为路。
然则,一场诡异大火之后,已没有一条登山路好走。
那三条原本好走的路,无疑最好布设眼线、陷阱、埋伏等等,只待“有缘人”自投罗网。
你所看到、听到、碰见的,大有可能是对方想让你看到、听到、碰见的。
反倒是那些原本不好走的路,对方或许还来不及完善布置,尚有漏洞可钻。
可梦朝歌四人偏偏就挑已被施过“术法”、最难走的那条路登山。
非是四人实力强劲到足矣漠视一切障碍,可直捣黄龙。
恰恰是因为四人人生地不熟,又与阁中其他成员及其他友盟失了联系,加之易容伪装后的他们先后拒绝了两拨人的邀约,等到他们认为不该再耽搁下去,且为免像无头苍蝇般乱窜,反陷自己于更为不利之地,才选择了已被安排好的、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开门见山。
先去直面困难,再琢磨该如何攻克困难。
……
……
九莲山山脚,千步石阶起始处,立有座石牌坊,牌坊正中匾额镌刻有“南少林寺”四字。
昏沉天光似在众人眼帘上罩了层藏青薄纱,不但目光难以远视,且所见之物仿佛都失了生机,显得死气沉沉。
上山的四人在跨入石牌坊前,有意无意地抬眼一看。
石牌坊是五十年前所立,历史不比南少林本身来得悠久,却也算上了年纪的构筑物。
毕竟也是历经过二十年前外夷战火之物,有些许破损裂痕和异色彩斑无可厚非。
只是那千年古刹之名竟模糊得难以看清,实教人心底犯嘀咕,南少林难道真已被从世上抹除?
就是再为乐观之人,见此情景也不会觉着这是什么好兆头。
梦朝歌四人带着沉重的心思拾阶而上。
时刻警惕着自石阶两旁树影山岩背后的风吹草动。
迈过三百步石阶之后,四人相安无事地来到了第一处岔路前。
继续登阶直上,七百步后即是南少林前寺寺门。
往左手边岔道前行半里地,则是与那条车马道相连共用的知客寮。
知客寮有马厩有住所提供免费的清汤寡水,是日常骑马乘车的仿寺之人或礼佛香客的必经之地。
从知客寮及三百步石阶开始,便会有知客僧迎来送往。
然则今日之少林,除了伴行四人的穿道秋风,以及两旁随秋日渐深而愈显枯黄颓败的草木外,哪还有半个人影?
“去看看?”季喆提议道。
梦朝歌等人自然不是大火之后第一批尝试上山的江湖人。
从昨天至今,他们所见所闻所知便有三组人马,不下六十人先后上山。
走了三百步石阶,爬了近三十丈高的山,一个人影不见。
寻个本该有人待的地方探究情况,不失为个好选择。
许是天色暗沉得太过压抑,是而梦朝歌、石中火、冬晴三人都没有开口出声,仅是默然朝左侧岔道行去,以行动回应季喆。
……
……
南少林知客寮的规模不小。
取“寮”字想必是因为那四间小木屋委实招待不了多少宾客,也容不下太多人住宿,还是以临时歇脚的功用为主。
但知客寮的马厩很大。
用竹棚搭盖起来的三个大马厩分立四间并排木屋两侧及对面。
中部空地可以停下四五十辆马车,马厩则能容下数百马匹。
按时间算,今天是盂兰盆大法会的最后一天。
马厩里就算没有上百匹马,有个数十匹却不为过。
季喆长着双不显眼、总容易让人忽略的桃花眸子,所以给人的观感多是清秀儒雅,可当他眯起眼来,合着那微尖的下巴,就算他现在还挂着张朴实的面皮,也活像个精明睿智的狐美人。
怎奈任这狐美人如何极力远眺,都没法从那马厩里瞧出朵花来,更别说一匹马!
就像山下那三个村子一般,知客寮也逃过了被付之一炬的厄运,但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模样却古怪至极。
木屋紧闭。
马厩大敞。
合围在二者中,用以停放马车轿子的空地空空如也,显得尤为空旷。
木屋里不知是何景况,同季喆驻足于三十丈外的梦朝歌三人全没能看见马厩中有任何马匹。
但四人无一例外都发现了马厩里影影绰绰的身影。
人!
或坐或卧或瘫倒于地的人!
为什么人在马厩里?
马厩里又会是什么人?
梦朝歌四人紧步上前了些许。
一路行来他们没有刻意去遮掩行踪,可来到知客寮前,还是保持了相当谨慎的距离。
很快,他们已能大致看出待在马厩当中的是什么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朴素,却个个邋里邋遢,虽还活着,却毫无生气。
那些人不是僧人,那么他们的身份便也不难推断,大抵是山下的部分村民。
村民们被掳上山后,关进了马厩?
究竟是谁这么做,又究竟有何意图?
冬晴又踏前一步,示意自己独自近前去看看。
梦朝歌没有立马应允,带着三人继续向前,离最近一处马厩约莫还有十五丈时才止步。
这个距离是他们三人的能力极限,若有意外冬晴退得回来,他们也能策应得上。
只是在冬晴动身之际,季喆无声地拦停了对方,摇摇头,似有所发现。
“听。”
季喆只说了一个字,余下三人跟着凝神静听。
以他们的耳力要听清十五丈之遥的细况不容易,可要听个大概并不算难。
“只有风声,没有叹息声、呜咽声、哀嚎声。”
季喆在阐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
石中火拧眉道:“确实太平静了些。”
四人都听出了这平静是指村民们的情绪。
季喆道:“如果是受了一夜惊吓,又被饿了一整天,其后但凡发出点声响都会被揪出去处死,这样的平静便也不足为奇了。”
在季喆说话同时,梦朝歌睫毛随风微颤,剪水双瞳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就算眼睛酸涩得不行,也仍执拗地想看清什么。
梦朝歌很确定自己是在看实情实景,眼中所见却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偌大马厩中狭小一隅,共有五个人。
有个妇人怀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幼儿,颓丧地坐靠于背后的木柱上。
对方抱孩子的动作并不仔细,只用左手环箍在右臂上,右手则垂落一边。
孩子被这样箍着,头还朝后仰着,想必没法舒服地睡着。
但妇人却毫不在乎,也许对方也希望怀中的孩子能扭动起来同其抗议。
妇人右手边是个赤着大半身子的庄稼汉。
那庄稼汉十指交叉抱着乱蓬如鸟窝的头发,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庄稼汉正对面,侧躺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人。
老人像是抱媳妇般紧抱着用以收集马粪的木箱。
竹棚搭盖的马厩,避雨还马马虎虎,要说遮风可太过欠奉。
一夜寒凉至今,无所依凭的老人盖因此才将那木箱当作烤炉,痴望着从中取暖吧。
然而老人后背的起伏又缓又微弱,好似微风中的残烛,随时熄灭。
庄稼汉右手边还有个两鬓霜白的老妪。
老妪双眼凹陷,眼眶却又有些发肿,应是精神不济和流泪过多所致。
微微佝偻着身子的坐姿,竟是五人当中稍有些生气的。
在梦朝歌视线驻留在对方身上时,老妪也正好瞧了过去。
本该老眼昏花的老妪竟是看清了远端之人,两边眼角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两行泪来。
……
……
老妪是在外夷战乱后,重归乡里的老人。
她一生信奉佛法,坚定与人为善,必有厚报福报。
二十年前战火烧起来时,她和家人正去往北少林礼佛,因而避过一劫。
回到家乡后,更加虔诚信佛。
除了是南少林的长期香客外,每三年都要拖家带口去北少林感谢佛祖保佑。
老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所信奉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化为飞灰。
她看到了南少林大火冲天。
她和一家六口及一村村民们被掳上了山,关进了四面漏风却仍臭烘烘的马厩。
这里没有人顾及他们的生死,就把他们关着,不给他们东西吃,不许他们吵闹。
哭的闹的求饶的反抗的统统被拉走,再没回来过。
大家不敢想也不敢相信那些被从马厩里揪出去的亲人友邻是不是已经没命了。
她的三个家人未熬过一天已先后离她而去。
就在刚刚,她的小孙子也咽了气。
儿媳妇这下子没傻估计也疯了。
小儿子早已不知如何面对这些变故。
而她更已心如死灰。
偏生这时候她竟在浑浊视线中发现了四道身影向马厩方向慢慢走近。
原先她或许不懂,但两三天来她已见识过一些江湖人。
她不喜打打杀杀,便谈不上认可江湖人。
江湖人烧了南少林,江湖人毁了她的家,江湖人还在折磨她。
她恨江湖人。
可当她看到还有些江湖人竟为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闯进来,想要解救他们,而后一个个死于另一批江湖人刀下,她才发现江湖人也分好坏人。
这两天里她已见过了太多死人,各样死法的惨死之人。
她想阻止那四个人近前,却没有一点力气出声。
她急得眼角挂泪。
急得面颊颤抖,两滴泪珠渗出淌下。
她僵硬地摇晃起脖颈来,希望对方能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远端那人看着像是年轻男子,但老妪似乎一眼看穿了对方就是个假小子。
她不希望在自己生前,又看到个黄花闺女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
……
……
梦朝歌所看到的,便是老妪面颊挂泪无声摇头的画面。
她确定老妪在看着自己,也明白了老妪的意思。
但梦朝歌似乎没法说服自己对这些村民们置之不理。
咕噜咕噜!
在梦朝歌犹疑之际,林间仿佛传来了枭鸣声……
第六二九章 最初的侠
“走。”
“走!——”
就在林间隐约传出枭鸣声的同时,有个声音自马厩中突兀响起。
起初只是声略显急促而干涩的呼喊。
声音之小,兴许才出马厩便径直被呼呼秋风所吞没,更别说传到十余丈开外。
可也不知这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在饿了渴了被折腾了一天一夜后,还能让自己的嗓子一时恢复如初,发出洪亮的劝退声。
那一个“走”字盖过了寂寂秋风,既钻入了那四名踟蹰欲前的江湖人耳中,也撬动了马厩中近百村民们几近冰封的心房。
“走!离开这!别过来!”
“我们只是诱饵,就是用来钓你们上钩的!”
那道洪亮的声音努力而无畏,喊出了一句完整意思表达的话。
马厩中,一道道目光在迷茫中、在浑噩中,慢慢地缓缓地偏移、转向,找到了声音去向。
汇聚在那四道身影之上。
那四人本已迟滞的身形偏因此继续进前,近前。
尽管速度不算快,可那四人每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村民们渐趋僵硬如石的心坎上,踏在他们自我封闭堵塞的喉咙里。
“别过来啊!离开这!”
那道洪亮声音的主人,有不解,有愤怒,却似乎已将回光返照的喉咙使用到了极限。
他想把情况解释清楚,却只能让人听到声嘶力竭的咆哮。
“走啊!你们才四人,能有什么用!”
“十几二十人来也都是死!”
“以一敌十的都……咳咳,咳……”
大半身子探出马厩围栏的健硕汉子终于是喊破了喉咙。
缩回马厩,双手无力把抓着竹棚木柱,身形随着剧烈咳嗽边耸动边下滑。
“滚!——”
不知是谁接替了他的喊声,只是用词毫不客气。
“滚啊,你们这些江湖人!”
“你们就是祸害!滚开!”
“别来送死了!”
这是一声声新的叫喊,东边吼两字,西边冒一句。
这些人的嗓门都不如那健硕汉子,且很是沙哑难听。
“别过来了啊,孩子们,快走吧!”
就连先前与梦朝歌对视的那位连扭动脖子都很是困难的老妪,不知何时竟也站起身靠近竹棚外沿,双手攀在围栏前,对着四人摆手喊叫着。
可那四人就像是四个聋子般,丝毫不听劝地走近了马厩十丈之内。
村民们以为四人马上就将重蹈覆辙,被一群系有红腰带的黑衣人包围淹没,乱刀砍死,再拖离现场。
然而,直至四人来到他们面前,开口问询原委,那些黑衣人竟沉住了性子并未出现。
……
……
在朝廷重拳出击下,九州四海分崩离析,不少大帮派也被从江湖中除名。
但所谓狡兔三窟也好,或是朝廷“仁慈”地没有斩尽杀绝也罢,真正意义上一人不剩的帮派算不得多。
那些因各种机缘巧合躲过一劫的幸存者成了游侠散士,百花大会至今数月来,有仍孑然一身的,也有改换门庭投效其他帮派的,或是干脆入主山寨,当回最为原始的绿林好汉。
梦朝歌四人当下便是山寨头目的扮相。
正因此他们才婉拒了两拨曾邀他们一齐上山的江湖人士。
按四人的能力分工,并不适合当马前卒。
随意混入团队中,免不得协同行动或冲锋陷阵,极易暴露身份。
尽管照最初计划,梦朝歌亲临莆田,也是为了自揭身份,帮清明方丈吸引仇恨,分担火力。
但少林既已是这副景况,她这身份还是暂时瞒住为好。
于是乎,四人行事作为给人的观感又是瞻前顾后又是盲目逞匹夫之勇,不靠谱至极。
只是照现在看来,倒有些假戏真做了。
他们自以为在心里层面上已做好了面对各式各样陷阱的准备,就算确实无力破局,大不了杀出条血路来便是。
可当听到那声“走”字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该是走不了了。
眼前这阴险卑劣的陷阱,是场彻头彻尾的阳谋!
天下人对江湖最大的反感,及历代朝廷对江湖最大的忌惮,即是侠以武犯禁。
当个人武力有能力超脱一定程度上的束缚,逾矩而为之时,总会让人觉得缺乏安全感,让统治阶层觉得缺乏掌控力。
但“侠”之一字最初的形态,并没有被各式各样的欲望所伪装遮掩,也从不充满戾气。
反而象征着勇敢与正义,给予人温暖与安定。
侠是舍己为人,是为不平而鸣,是遇不平则斩不平!
梦朝歌心中有侠,季喆、石中火、冬晴三人心中也有侠。
事实上,这个江湖中,不只听雨阁、道义盟,大多江湖帮派心中的侠,姜逸尘选择踏足江湖前所认为这儿所该有的侠,并未完全泯灭。
所以,马厩中那一声声劝退乃至斥骂,不仅没能劝走赶走梦朝歌四人,反而激发了他们的逆反心。
理智告诉他们村民们所言在理,只凭他们四个恐怕真要白白搭上性命,当就此退去,从长计议。
且他们一路行来,也没能从那些村民们的眼中看到什么感恩与敬意,多是怨气、疑惑、麻木,甚至是悲悯。
但心中那个侠,让他们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在此时退缩。
是以,他们还是坚定地来到了马厩前。
马厩中的叫喊声停息了下来,比之先前却更添生气。
……
……
许是四人“身份平平”,不够份量让设伏方大动干戈。
又或许是对方也想着该确保下“鱼饵”或是说人质的存活数量,故而默许了四人接近村民的行为。
总之,最为钓鱼翁的设伏方未急于现身,还看不出来有要动手的动静。
梦朝歌隔着围栏,紧握住流泪老妪冻僵的双手,问道:“大娘,是什么样的人把你们抓来的?”
原本嘴中还在不住呢喃姑娘走吧走吧的老妪感觉着手中温度,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好像重新有了触感,才发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真实无误,不知为何无助而迷惘的心竟在此刻感受到了依靠。
老妪颤巍着手,带动着梦朝歌的手颤动起来,微微伸出舌头试图润一润干枯破裂的唇,却还是只能缓慢张开生涩的嘴,说道:“姑……是很多很多系有红腰带的黑衣人。”
老妪不懂江湖人,更不懂得武功,但她能通过手心处的温热,及逐渐顺畅有力的呼吸,发现是面前这横眉楞眼的假小子在给自己渡送气机,老妪想抽回手谢绝对方好意却没能如愿,便也不再苦口婆心地劝说梦朝歌四人离开,而这简单明了的回答,很快帮梦朝歌锁定了设伏方的身份。
——红衣教!
随后,梦朝歌又从老妪及周遭村民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比如村民们被掳上山的经过。
比如被关在马厩不管吃喝拉撒,只要闹事反抗或是哭泣求饶就要被拖离处理。
比如在马厩中坐以待毙,只为勾引江湖人来营救,再瓮中捉鳖的计谋。
又比如那些江湖人是如何团团包围后杀死埋尸,现场又如何迅速被复原的。
梦朝歌没有问太多问题,便将随身所带的温养丹药交予老妪,告知每隔多久服用一颗,而后翻跃入马厩中,对尚有生命迹象的村民进行施救、安抚,要他们竭尽所能撑下去,直言熬过今日定能获救等云云。
于此同时,季喆、石中火、冬晴三人也分散在马厩中做着同样的事。
早在四人打定主意一同踏入这陷阱时,便已有计较。
粗略估计,三个马厩中的村民数量有百余人。
扣除去些许已丧失生机的,少说也还有七八十人。
不论敌手是谁,凭他们四人之力完全无力将这些村民们安然护送下山。
很可能他们刚带着村民前脚刚踏出马厩,外边即有重重弩箭将他们包围。
彼时,村民们将死得更快。
与其陪他们四人赴死,倒不如继续待在马厩中等待生还机会。
不难看出村民们现在最缺的是食物与水,可惜四人上山前没能料见如此景况,身上没多少干粮,仅能拿出些温养气血类的丹药,让村民们分而食之,聊以冲虚。
水的来源,四人一齐从木屋中找出来些许,又从屋前空地的水井中打上来数桶。
要再熬过一天,也不是很难。
至于熬过今日定有人来相救,不过是善意谎言。
仅仅一天一夜,这些村民眼中已看不到一丝希望,哪怕连走出马厩去打捅水的勇气都没有,老老实实同咽气的人待在一处,已没留存多少活下去的念想。
于是,梦朝歌四人便给予他们那一丝活下去的念想,哪怕只有一天。
……
……
马厩内外的安宁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既让马厩中的村民们觉着不真实,也让行将离开马厩的梦朝歌四人险些忘了他们已是深入险境。
一度以为暗中设伏的红衣教准备将四人当作新鱼饵,去钓更大的鱼。
岂料四人刚走离马厩三四十丈远,打算原路返回登山石阶,继续上山。
乃至那位把嗓子喊哑的健硕汉子瞧着都要一鼓作气冲出马厩,跟随四人离去之际。
该来的还是来了。
簌簌声、沙沙声四起,一团团黑影自四面八方向四人围拢而去。
有村民们所言在先,所以梦朝歌四人对于这近百人的包围阵仗并不惊讶。
毕竟无法确定他们四人功力深浅,群起而攻最为稳妥。
奇怪的是,这由九个十人队伍组成的包围圈竟有两个缺口,一大一小,一北一东南。
兵法中有“围三阙一”一说,即包围三面,敞开一面,预设伏兵,诱迫敌出逃,再将其歼灭于逃亡之路。
那这围三阙二又是何解?
两处逃生路上都有更高强的埋伏?
北边缺口更大,通往山林,于逃窜或追击而言都有些路途坎坷。
东南边的缺口虽小,却正可通向登山石阶,利于逃跑,同样利于设伏。
两个选择各有利弊。
四人权衡之际,一阵“咕噜咕噜”声突兀响起。
这不是四人第一次听到这声音,起先他们以为这是枭鸣声。
相比先前,这声音近了许多,却不见枭影。
当中必有古怪!
忽而,东南边缺口同是绑有红腰带的一个黑衣人突然暴起挥刀!
刀罡如莲盛放!
当即有四五个就在其身旁的黑衣人应声而倒!
梦朝歌四人眼前一亮,没有分毫犹豫,径直朝那冲去。
他们早该想到那枭鸣声是杀手夜枭发出的声响!
第六三零章 浑水摸鱼
早在两天之前,姜逸尘本就该给鬼魅妖姬这复仇“女魔头”磨死在邻近莆田郡的山林中。
却因足矣危及两人性命的突生异变,仇家含怨收手,被复仇一方暂得以保住小命。
而随着真正意义上可称作大魔头的屠万方现身,姜逸尘当真是才逃狼窝又入虎穴,步鬼魅妖姬后尘落荒而逃。
可惜这对冤家之间丝毫没有一起演绎段话本中男主人翁与女魔头因仇相识却不得已患难与共、勠力对敌的觉悟,非但没有相互扶持共渡难关,反而能出三分力就不多留一分劲儿地坑害彼此。
鬼魅妖姬不是迂腐之辈,仇人不一定得死在自己手上。
要是姜逸尘被人杀了,就摘其头颅去告慰弟弟。
只要能确定姜逸尘死得确凿无误,哪怕尸骨无存,亦无不可。
是而眼见大难临头,鬼魅妖姬第一反应便是一定要比姜逸尘跑得快,躲得远。
所以,她只用眼神狠狠剐了下姜逸尘,便脚底抹油溜了。
一如某则故事要讲的道理一般浅显。
与人登山,在山里撞见了会吃人的熊咋办?
还能咋办?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被吃人的熊追,你只要跑得比别人快就行。
算计人者,人恒算计之。
姜逸尘当然也没存好心思。
正愁拿这女魔头没办法,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虽说这枕头也有点瘆人,但将祸水东引,让恶人与恶人磨个两败俱伤,于他而言,总是有好无坏。
总之,二人的中心思想一般无二,都是想着运气好的话就“借刀杀人”。
只是两人运气都不怎么好,都没能得偿所愿。
又或者说,两人运气太好,算计虽没能得逞,却误打误撞炸出了好几塘“鱼”来。
既是“鱼”,自然也能分门别类,还可分大鱼小鱼。
不难看出绝大部分鱼与东瀛脱不了干系,其中不乏在闽地潜藏多年的“泥鳅鱼”。
在世代先辈勤耕不辍地努力下,又乘这十几二十年间红衣教迅猛发展的东风,东瀛人在中州广袤大地上不断开枝散叶、敲骨吸髓,尤以闽地受荼毒最深。
表面上和谐安宁,实则蛀满蛆虫。
且不少蛆虫已成长壮大,乃至生出了强健的翼翅。
整体实力要说能完全掌控闽地,还没能到那火候,可要说骚扰恶心人,又让人挥之不去、除之难尽,在闽地境内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年老伯和隐娘刻意隐瞒姜逸尘生身父母的由来之地亦是有此考量,彼时的江湖嫩雏要是钻牛角尖跑这来,只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此番随着红衣教吹响复仇的号角,他们便嗅着腥味聚来了。
比之数量更多的,便是以红衣教各堂教众了。
红衣十堂,除了早已覆灭的辛堂无法到位,和主掌财政大权的乙堂不见到位外,余下八堂各有代表在列。
被听雨阁暗暗戳了一刀的血网,或是说己堂无疑在此番红衣教的反击中居功至伟。
鉴于暗部那边没能查探到己堂堂主汪硕从西南地域回撤的行迹,那么重新掌控起这张“血网”的另有其人。
此人的心思或许不及汪硕缜密,布局还不够精巧,让姜逸尘等人有隙可乘,但能迅速接手血网,又神鬼不觉地将南少林付之一炬,还让诸多云集而来的江湖人士雾里看花、摸不清头绪,绝不可小觑。
“鱼塘”中另外的“鱼”,尽管都衣着打扮上下了功夫掩饰身份,却还是被姜逸尘探出了底细。
既有第五侯麾下的锦衣卫与暗卫,即“那伙人”。
也有已同东厂打成一片的、以天煞宫为首的一半天煞十二门。
更不乏伪装成以上几类“鱼”、妄图浑水摸鱼的“鱼”。
故而姜逸尘说这方浑水中鱼龙混杂,毫无不为过。
幸运的是,正因为这些“大鱼小鱼”的存在与牺牲,姜逸尘和鬼魅妖姬尽皆保住了性命。
鬼魅妖姬倒也罢了,人的名,树的影,名头和实力在那摆着,轻易没人敢去对付。
而做为本便身怀不世武学、经历出奇、机缘十足又在蜀黔两地“十分嚣张”的姜逸尘,可谓是江湖当红小生,是没关系也能扯得上关系、没仇怨也得生出仇怨来的各路江湖人士眼中的香饽饽,不从他身上搜刮出点稀世绝学或奇珍异宝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混江湖的了。
是故,姜逸尘不仅要躲着鬼魅妖姬,还得避着各路江湖人,装孙子、扮鹌鹑自是不在话下。
好容易摆脱了屠万方的追杀,逃出鬼魅妖姬的魔爪后,姜逸尘先去暗部联络点的茶汤馆捎去信息,而后便躲起来收拾了一身的伤势,精心给自己做了番易容,才暗中跟在梦朝歌四人身周。
他和梦朝歌四人是一起上山的。
只是所选道路不同,走的尽是那些“难走”的路。
在梦朝歌四人步步为营时,他已发现了一些红衣教的埋伏痕迹。
顺藤摸瓜看清了山前马厩这块设局,便挑着对方防范较松懈时,全歼了一组十人小队。
紧接着混入另一十人小队中。
这才有了梦朝歌四人先前对于“围三阙二”那幕古怪情景的不解与疑惑。
当然,在冲出去合围四名山寨打扮的江湖客时,那些红衣教教众也发现了缺了支队伍的异状。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出击。
岂料真正的危险近在身旁。
为帮梦朝歌四人脱困而亮的那手刀罡脱胎于凌波斩,却多了层遮掩,若不是与姜逸尘熟稔,还真不容易单凭此招便联想到他的真实身份。
除非逼不得已或能确保身份无外泄风险,否则这段时日里,太过招牌的手段姜逸尘可不敢用了。
吃准了红衣教定不会舍了马厩这埋伏点,把人力与精力放在他们区区五人身上,便一路朝上山石阶遁去。
一路只杀了不到十来人,便窜出四百来步石阶。
眼看还有不到两百步石阶即至南少林寺寺门,负责于马厩附近埋伏的红衣教众果不其然放弃了追击。
甩掉一大串“尾巴”的梦朝歌五人,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后边那些人既然能如此果断地将他们弃之不顾,是否也便意味着前头另有埋伏?
而且是他们五人不一定能应付得了的埋伏。
季喆和石中火几乎是同时摆手示意他们需要停下来好好休整调息一番了。
一人轻功最差、一人年纪最大,先前虽有姜逸尘和冬晴帮衬可气力确实消耗不小。
面前估摸着是步步惊心的局面,由不得他们不更加谨小慎微。
可当二人正要坐下歇息时,姜逸尘的鼻翼却是一阵抽动,好似闻到了空气中飘荡有淡淡的酒味。
旋即他眉头一挑,厉声道:“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第六三一章 钓鱼杀局
南少林寺寺门前约莫三十来丈外的登山石阶处。
两旁分落有不知哪个年月从山头上被雨打风吹下的七颗嶙峋巨石。
因种种原因未被破碎或是挪开的七颗巨石,经年累月厚土沉积,爬满一层换一层的青苔,被边上老树探出的虬根缠抱,非但个头不见变小,反而历久弥新、越来越大。
不知不觉间,巨石早已同登山石阶融为一体,却也让本是丈许宽的山道只能容下三人并肩通行。
时过境迁,本该算是过路障碍之物却也成了处地理标志。
对大多南少林僧人和访寺香客来说,这七颗需要三四人才能环抱的丈高巨石与迎客石无异。
见七巨石尤见南少林,倍感亲切。
可于刚突围至此的姜逸尘五人而言,前头这七颗巨石却好比航道中的巨礁,不仅挤窄了通行面,还增大了触礁风险。
从天上打横俯瞰,巨石分上下两排,形似巨兽齿喙,仿佛下一刻就将闭合,把五人吞入腹中。
就在姜逸尘向其余四人发出预警之际,藏青色的天穹忽而有点点亮光点缀。
点点亮光泛着黎明的曙色。
却非破云而出的真正曙色。
很快亮光连线,连片,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直向姜逸尘五人立身范围及周遭落下!
青天无日,那点亮半边天的光亮自然也不是繁星,而是火矢!
南少林寺门前千步石阶最适宜布设埋伏的,当然是被七颗巨石挤占了大半腾挪空间的隘口!
而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酒气,该是内家高手将酒水蒸腾汽化,用以助燃之故。
“倒真是大意了。”大口喘气的季喆,重重地叹了口气,话语中竟听不出多少紧张感。
“嗯,马厩前有些热血上头了,此后该当更小心些才是。”石中火也跟着自省道。
“你们自己小心。”梦朝歌这话是说给冬晴与姜逸尘听的。
显然在火矢出现后不久,五人已有了对策。
梦朝歌与石中火、季喆三人则留待于巨石堆间,背向而立,呈铁三角之势,合挡箭矢。
冬晴和姜逸尘各分一路去寻根觅源,打探敌情。
能解决多少藏匿在暗处的射手便解决多少,实在力有不逮即回撤汇合。
……
……
古来有云,将军死沙场,剑客死江湖。
大意是说每个人若有一死,最好的归宿莫过于他们成名之地。
因为将军一旦入江湖,就容易死得莫名其妙且毫无价值。
而剑客征战沙场,纵使能一步杀十人,仍只能影响小局,却难改大势。
最终也只会成为马蹄下的一滩烂泥,死后无人铭记。
虽说中州两千余载历史中,尤其是近百年来,有足够多江湖人死沙场的荡气回肠事迹在佐证天无常数、事无绝对,但从没有人去否认一己之力在千军万马前的势单力薄。
自天而降的火矢不比沙场箭阵,齐整、成规模、一茬接一茬,教人无处遁形。
却如同一场倾盆大雨般,将前后十来丈距离的登山石阶完全笼罩其中。
不是沙场,胜似沙场。
江湖高手能在当中支撑多久全身而退,甚至安然无恙,便值得画上个问号。
更值得一问的是,倘若埋伏方仍还是红衣教一系,那是否便说明对方已具备了成军作战的能力?
在场五人不是一帮之主就是帮中长老护法,在中州江湖中能在稍具规模的帮派中担起如此名分的,自不会是等闲之辈。
可要想接下这份形似沙场的考教,没点够硬的本事还真不行。
噹噹噹!
一支支火矢在临近梦朝歌、石中火、季喆三人头顶三尺开外被刀剑拨开挡下。
火矢突如其来,三人来不及跃上巨石,为免拦挡开的火矢触及身周之物反弹欺身,只得寻近处与各巨石都稍隔开些距离的宽敞地做防。
好在这空档足矣让三人挥刀舞剑时不至于互相掣肘、束手束脚,整体防御力不打折扣,自然得以抵挡得更久。
事实上,面对这种密集且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火矢攻势,就算是一流高手,没有些压箱底的手段,也不见得能在长久的守势中毫不分神、不伤分毫。
姜逸尘有玄霄所授的八门阵法傍身,休门风壁本是防范暗器流矢的利器,只要姜逸尘内息不绝,风壁便可生生不息。
奈何五人身上均未备有双刺,凭其他兵器施展八门阵法不免惹人生疑。
为继续掩藏姜逸尘身份,也为避免落入全面被动、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五人便决定由姜逸尘与冬晴主动去寻敌踪迹,伺机釜底抽薪。
……
……
天上有火,石阶上有火,两侧山壁上有火,山壁上的草木逐一以身饲火。
火雨已持续了近一盏茶功夫,将这一大段登山路引燃成火河。
苍穹被火光和烟气熏染,由藏青色转变为棕色。
一盏茶时间不长,可仅是对付五个江湖人,埋伏方竟舍得、也有实力搬出这等完全能够困杀百人兵团的火矢攻势,其底蕴之深厚、决心之坚定可见一斑。
一盏茶时间不短,对身陷火河当中的梦朝歌三人来说这一刻钟过得比一个时辰都慢。
比起泼雨般的火矢,高温炙烤与厚重烟雾给所带来的威胁更大。
空气中的酒气虽淡,却给火势拓展蔓延提供了良好的媒介。
在火矢落下时,三人身周空气似也被引燃了般,带有丝丝火星火线。
以三人的身手外加内息护体,尚不至于被炎火烧伤,但灼热的温度却让人心绪难宁、焦躁不安。
烟雾渐浓,似有外力推波助澜的浪,一浪黑过一浪,一浪厚过一浪,扑面而至,不仅呛鼻还干扰视线。
在历经初时一阵烟熏火烤后,三人已然明了这场火雨一时半会儿恐难停歇。
是以他们没有一味留守原处,被慢慢变成熏鸭烤虾。
反是尝试着往山下回退。
毕竟前头不知凶险几何,而后头最糟糕的局面也不过是先前马厩那帮黑衣人没有撤走,等着他们羊入虎口。
只是为了确保他们葬身于此,对方准备的这段“火河”超乎意料之长。
加之天降流火、浓烟浓浓、箭矢遍地,三人每次往石阶下行挪步,都好似在深达数尺的泥沼里淌行。
十分艰难!
分明不到一炷香时间,三人还未走脱出七颗巨石所在的石阶段落。
却无一是不满身大汗,披头散发,脸上既红扑扑又黑乎乎。
受外界环境影响,三人专注度难免有所下降。
对于劈头盖脸而来的火矢,梦朝歌渐渐应接不暇。
石中火一板一眼的防御下,也不时有漏网之箭。
所幸始终有一柄稳稳当当的剑,恰合时宜地出现在恰如其分的位置,形同最后一道最为稳当的屏障,护卫着他们的周全。
……
……
那柄稳当的剑剑名沉沙。
相传是由被打捞上来的古沉船中近百兵刃重新熔炼所铸就。
剑长三尺半,剑身三指宽,剑脊隆起,通体土黄,剑芒内敛,透出些许沧桑古味。
以沉沙剑富有历史的由来,有足够闻名于世的资本。
可惜此剑的主人从来不好争名夺利,也鲜少现出咄咄逼人之态,遂随主人至今默默无名。
很多人或许没有忘记两年前那场少林金印失窃的风波中,曾被洛飘零与一人联手耍得团团转。
为此还大费周章地齐至晋州城扑了个空。
彼时,众多江湖人一提起此人之名不免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之大卸八块才能解恨。
可随着时日推移,因洛飘零之耀眼夺目,又因其人习惯了低调,大伙都淡漠了对他的印象。
更多人兴许只是隐约还记得,听雨阁中有个容貌、身高、气度与洛飘零极为相近的替身,真要对洛飘零动手时切记要认清是否是本尊。
季喆,侥幸从当年石府灭门惨案中逃得一命的旧人之一。
也是梦朝歌和洛飘零最可信赖的左膀右臂之一。
昔时石府人才济济,其中有二被石鑫私下点评为内秀之才。
年纪稍大些的石中火,跟着大管家兢兢业业打点石府大小事宜,常被称作“小石管家”,是其一。
另一个年轻些的便是季喆。
龙耀一度动过将季喆收归足下的念头,后来念及对方就在石府,随时可教,遂未坚持。
得龙耀亲自指点,季喆自是受益匪浅,二人之间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
无以为报的季喆没有将感谢挂在嘴边,只是默默地陪伴在龙耀五位徒弟身边。
既陪他们吃喝玩乐,也替他们分忧解闷,还当陪练给他们喂招。
自那时起,季喆就做好了准备,在必要时,可以己命换他们五人中哪怕一人的活命机会。
阮谷的死让他颇为自责。
在韩无月来到听雨阁后,洛飘零几无性命之虞,季喆也可义无反顾地陪同梦朝歌南下。
与季喆同是一齐长大的洛飘零和梦朝歌哪能不明白其心思。
但此行之重,季喆却不可或缺。
因为除了这层未被道破、彼此却心知肚明的心思外,此间江湖只有寥寥数人知晓沉沙剑的主人到底强在何处。
自小打磨出来的龙耀徒弟专属陪练。
初时的陪练对象是梦朝歌、阮谷、紫风、薇薇。
尔后是以上四人全部。
再后来是四大公子之一的洛飘零。
石府覆灭后,季喆不当陪练久矣。
最近数回当陪练,已是听雨阁名声甚嚣尘上之后。
这些对手中,有肆儿一时兴起使唤着打了一场又一场的飘影。
有加入听雨阁后,偶尔技痒难耐的冬晴。
还有曾在听雨阁中“作客”、啸月盟而今的盟主、御北盟当下的领袖——莫殇。
季喆同沉沙剑一般,大抵不会是柄无往不利的剑,但必定是柄难以被攻克的剑!
要想成功垂钓,首先得有引鱼上钩的鱼饵,其次得有锐利的鱼钩和高超的垂钓手艺。
南少林的三枚金印是鱼饵,马厩中的村民是鱼饵,听雨阁阁主梦朝歌同样是鱼饵。
不论前二者的垂钓结果如何,垂钓者又是何人,听雨阁务必要保证自家鱼饵的周全。
冬晴和姜逸尘是鱼钩上两对最锋锐的钩刺,上钩者势必被鱼钩所伤所杀。
石中火是挂在鱼钩上的钓线,除非被强力扯断,否则将时刻同鱼饵紧紧相连。
季喆则是隐藏于鱼饵之中的暗刺,任何自以为逃过鱼钩制裁、行将得逞的鱼,都将在其面前付出惨痛代价。
再算上提前赶往莆田、而今失了联系的各组听雨阁成员,这便是听雨阁此番为中州武林刮骨疗毒祭出的钓鱼杀局。
……
……
半个时辰后,梦朝歌三人好容易退出“火河”流淌的范围。
天上亦不再有火矢落下。
其实在三人决定后撤之时,火矢攻势已开始逐步减弱。
只是三人无法确定究竟是敌方火矢濒临用尽,还是遭到了冬晴和姜逸尘的滋扰。
不多时,去时衣衫还算整洁,当下却被染成了一身红褐色的冬晴出现在三人视野中。
待冬晴掠身而近,三人才发现其双手和双匕几与连为一体,那粘稠的血好似红泥般从双匕匕刃包裹到其胳膊肘。
冬晴轻摇着头,示意自己无碍。
看着三人同样狼狈的模样,想着该笑一笑缓和大伙情绪。
习惯性地抬肘抹嘴,在温和一笑。
本以为自己的笑如冬日暖阳温热人心,殊不知自己这一抹,下半张脸全被血水遮掩。
谁人能见其笑?
紧接着姜逸尘也回归了五人小队。
他的情况看来竟比冬晴好些。
他手中还握着把刀,不是好刀,也不是先前去时从马厩黑衣人那顺来的刀。
他和冬晴互换了下眼神。
很显然,冬晴杀得更凶,杀得人更多。
姜逸尘则更多是仗着高妙的轻功,以巧杀敌。
他的暗哑剑还倒挂在腰背上,手上的刀倒是砍卷刃了一把又一把。
不及五人收拾好各自心情,“火河”所在的石阶段,道道火舌上蹿下跳,剧烈地摇晃着!
随而一阵伴有灼热气息的强风袭身扑面而来。
众人举目朝前看去,一道赤膊健硕的身影渐趋清晰。
来者是敌。
仅有一人!
第六三二章 不行再换
明目张胆只身来到梦朝歌五人面前的,是个身如高塔的中年汉子。
对方束发蓄髯,上身坦荡,筋肉纹路如石刻,穿着条阔腿长裤,手无寸铁。
这副扮相在江湖中不少见,可在这略显萧瑟的寒秋中却是难得一见。
只是照其本人所言,这才是好汉该有的样子。
——红衣癸堂副堂主杨元石。
自双子副堂主殒命后,癸堂余下两位副堂主之一。
单论纸面战力,杨元石难与“外功无敌”的孙壮望其项背,也无法比肩“内功绝世”的林涛。
可杨元石既然能与二者同列副堂主之位,自有其过人之处。
别看其这颇似山野莽夫的模样,像是以强健的横练功夫见长。
事实上,杨元石除了天生膂力惊人外,还是位货真价实的内家高手,在内力外放及内劲运用上可达到妙到毫巅的地步。
良好的身体底子,外加不错的练武天赋,杨元石在强硬的外功上辅以重重寸劲,摸索出了足够横行江湖的独门功夫——八极崩。
一对一,孙壮、林涛也得在杨元石手底下吃亏。
是而,当下一人独面五人,杨元石丝毫不怵。
叉着腰,挂着笑,气定神闲地开口道:“列位能行至此处,是智计过人,还是勇猛难当,至少占一样,该不是无名之辈,还请报上名来。”
听雨阁众人没急着接茬。
各在心间快速盘算着,而后轻声做了些简单交流。
不难看出杨元石此时现身,仅是自恃无忧,却也没把握凭其一人之力强留他们五人。
或是说在未弄清五人底细之前,这位癸堂副堂主保持着足够的谨慎,无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这是借故拖延时间,等待帮手。
尽管梦朝歌等人刚经历一场苦战,但还未暴露多少底牌,有托大的资本,遂将计就计,趁这会儿功夫多喘几口大气。
片刻之后,稍微收拾了下妆容的梦朝歌才装着腔拿着调款款说道:“好说好说,我等自徽山而来,不才任火蛇寨的当家,姓曲名河,诨号晚来客。”
“智麒麟,吴俊逸。”不知从哪儿掏出柄折扇来的季喆,缕着长发,风度翩翩道。
“操刀手,常树。”石中火甚至很江湖风范地抱拳拱了拱手。
“出林虎,公输平!”装凶扮狠的冬晴特意龇牙咧嘴地自报名号。
血色“面罩”下露出了对白牙,看来确实像是食不果腹的出林恶虎,凶神恶煞!
“燕尾雀,海亭。”最后是由姜逸尘收尾。
杨元石闻言竟有些发愣。
他早已做好了抵御五人于沉默中爆发,奋起攻来的准备。
委实没能想见对方这么配合。
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高塔汉子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方才五人自报名号,也就那位“出林虎”有些用力过猛,余下四人瞧着都极为自然。
若非确有其事,便是来此之前已都安排好了假身份。
遂道:“徽山?据杨某所知,徽山最为风光的时候,已是数百年前那袭大紫衣站登临江湖绝颠之际,而后时光中鲜有能人异士闻名江湖,近些年来唯有一个而今已遭灭门的宣武门拿得出手,你们这火蛇寨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梦朝歌回道:“本寨是数月前,几位兄弟和我一起操办起来的,确实籍籍无名,不值一提,杨兄自然不曾听闻过。说来,还未请教杨兄大名?”
杨元石没有答话,因为他越琢磨,越发觉着五人纯粹是在糊弄他。
拉着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字,狠声道:“;老子识字不多,故事却没少听,尤其是水浒梁山。”
“尔等鼠辈死到临头还瞎编名号藏着掖着。”
“且不说戏弄老子,单说辱没了老子心中的好汉形象,便罪不可恕!”
梦朝歌听言冷笑道:“好汉?不论如何,那些好汉都曾为国而战过,你们这些与贼寇为伍,拿无辜百姓性命做诱饵的无耻之徒,有何颜面妄称好汉?”
杨元石呸了口痰,梗着脖子,鼻孔透着粗气,道:“哼!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子不屑于拿一群没用的人当饵,别把这脏水泼老子身上。”
“至于披着中州外衣、实属东瀛掌控的红衣教……”
“老子要是早个十年八载发现自己所投效的帮派实际上是东瀛人在把持,或许也会有匹夫之勇跟他们干上一架。”
“现在嘛,发现中州人也好,东瀛鬼子也罢,本质上都是人,在我看来,是人就都是一个鸟样,这几十年来要不是中州朝廷那帮孙子脑子不好使,也不会被欺负到家里边来。”
“别说有外部诱因,导致根系遭腐蚀了,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内里早就烂透了!”
“就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对,不破不立!”
“咱就添把火,帮着给破了,换东瀛人来管管,不行了再换呗。”
“卖国贼!”石中火浑身战栗,难以压抑住心下那汹涌澎湃的怒火。
在场众人中,石中火和杨元石年纪都比另四个小辈大出不少,都曾亲历二十年前那场外夷战火。
只不过杨元石是在战场硝烟中东藏西躲。
而石中火则是跟随着石鑫石将军在沙场上浴血杀敌的年轻小兵。
石家军坐镇西南,所面对的不是东瀛贼寇,可在石中火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入侵者的掠取总是贪婪而无度的。
一旦中州被攻陷,如果侵略者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宗旨,那中州人便不会有活路。
三年,五年,十年,中州人迟早死绝,中州的血液迟早被稀释殆尽。
就算侵略者还有那么一丝悲悯之心,饶中州人不死。
那中州人也只会成为他们圈养起来用以蚀骨吸髓的牲畜罢了。
可杨元石之轻描淡写,视家国如衣物,说换就换,自以为众人皆醉唯其独醒,实在可笑至极!
所以,梦朝歌笑了。
怒极而笑。
在外夷战乱发生时,她还不记事。
只是自小在石府耳濡目染,又是被堂堂的护国五虎将之一亲手带大,身体里流淌着是带有军魂的血,在石中火迸发出遮掩不住的怒意后,她体内的军魂似也被点燃了般,照亮了一段段珍藏于她内心深处的记忆画面。
在她开始能在义父面前上蹿下跳时,调皮玩闹的自己好容易被义父逮着,抱起,义父却险些失手摔伤她。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人人口中那英勇难当的义父,常能把大戟操持得虎虎生风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有道裂开伤,裂口直抵虎口。
义父已习惯了用带有裂口的右手挥戟,只是还没学会用那右手抱变顽皮的女儿,所以出了点小差池。
自那以后义父抱她便再也没失手过。
都说阴雨天是老兵们最难熬的劫。
因为老兵们身上的老骨头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伤。
夸张点说,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石府之中必定叫苦连天。
为此在豆蔻年华时,惹人疼爱的梦朝歌已学会了导引按跷,帮老兵们舒筋活络,减少病痛。
那一双青稚白皙的纤手几乎为石府每一个老兵都推拿揉捏过。
石中火也有幸被服务之。
身为义父的石鑫理所应当最受照顾。
梦朝歌打小也没少看过老男人们的背,几乎没有一个老兵背上是没有伤痕的。
这其中,身为将军的石鑫背上伤痕却也名列前茅。
梦朝歌对于二十年前的外夷之战体会不深,但她能够通过这些老兵身上的伤痕与病痛,想见彼时他们付出过什么,能够想见没有这些甘愿出生入死的护卫者,她那十余年间未必能活得那么幸福欢乐。
她还记得石府覆灭当夜,义父将他们托付予师父龙耀时所言最后几个字是“心系天下安危”。
与义父互为知己的师父,引义父的遗志为自己遗志。
为了践行应允师父的诺言,师兄洛飘零甘为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梦朝歌则是要好好守护住义父当年所守护下来的东西。
是故,当有人在她面前践踏、唾弃义父付出性命守护下来的成果时,梦朝歌像是头被触怒的雌狮,展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杀意!
“既是如此,多说无益,那本寨主今日就来替天行道!”
叱嘤!
梦朝歌甫一拔剑,两道浑身染血的身影已向杨元石冲杀而去!
她顶着一头散乱发丝,脸上擦有数道黑灰,很难看出有何脂粉气。
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捅了个马蜂窝的杨元石,没想明白是哪里激怒了对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在五人手下撑过盏茶功夫,只是从那山寨头子的面容上看出了那独属于姑娘的英气。
心下顿生不妙之感,“老子这是惹怒了个娘们儿?”
第六三三章 诱敌深入
喀啦!
地面上传出清脆刺耳的条石断裂声。
杨元石脚下石阶自其立足之处断裂成两截,条石断口处下陷,两端挂土翘起。
随之可见杨元石整个身躯骤然倒腾向背后的“火河”,见高且见远。
虽未完全甩开暴起杀来的两道身影,却与二者保持开半丈距离。
……
……
半月前平海郡发生了大震荡,毫无疑问将红衣教拖入自上而下的震荡之中。
红衣教的真正底细昭然若揭,相比起中州四面风声鹤唳,红衣教未尝不是立于危崖之上。
在红衣教全面为东瀛人所掌控后,红衣教存在意义就是为渗透、荼毒、入侵中州所准备的。
不可否认红衣教对于入教教众由外而内的感化、教化颇有成效。
然而,人心终究是善变而不可靠的。
没有人敢去赌人心。
红裳也不会去赌并非全由东瀛人构成的红衣教中,有多少中州人在得知实情后,还会义无反顾地为东瀛人卖命。
所以,这位红衣教教主那夜在碧沙滩高崖之畔做出的一系列补救措施仅是在与时间赛跑。
与中州朝廷做交易,是在拖延红衣教底细由朝廷之口述诸于众的时间。
而南下莆田之举,及胁迫瓦剌出兵,则是为了挑起战争。
毕竟谁人也不敢保证,随着红衣教的东瀛背景在悠悠众口间传递发酵之后,不存有心之人因势利导向朝廷施压要个明确说法,而朝廷能否顶住压力不戳穿实情。
一旦中州朝廷搭错筋或狠下心来刮骨疗毒,再合中州江湖之力将矛头直指红衣教,红衣教上上下下要保持一心就将是彻底的痴心妄想,很容易自乱阵脚,土崩瓦解。
可若能让瓦剌在中州北面先把战火烧起来,趁着大多教众还犹疑不定、未开始动摇所处立场正确与否时,联合这些年在闽地潜藏的东瀛暗子快刀斩乱麻地给予中州武林一次重挫,便可让东瀛方面坚定信心,大举入侵。
届时,句麗、毒竺、骆越等国势必闻风而动。
只要能先一步让战争全面开启,红衣教的底细暴露与否就再也不重要了。
相反在战火纷飞之际,就凭红衣教这些年在中州百姓心中积累下来的口碑和威望,反倒有机会吸纳来更多中州人,愈加壮大。
是故,南少林一役对红衣教全教而言,可说是生死攸关的一役。
全教唤之可来、来之能战的战力两千余人,在短短十日剑化整为零,汇入莆田郡中。
加上原本隐匿于闽地各处的东瀛暗子,大抵有三千人加入了这场红衣教对于中州武林的复仇大局当中。
南少林一夜大火之后,杨元石的任务便是阻止中州江湖人士通过登山石阶进入寺中。
是而,他只针对寺门前这段千步石阶布埋伏。
千步石阶附近区域以外,则归入协同作战范畴。
知客寮那处以山下村民为饵的钓鱼杀局确实不是出自杨元石之手。
在杨元石看来,那杀局只是简单的故布疑阵,说到底还是靠人海战术,拿命去填阵。
不过也是应了那句话,有时候越是简单的方法便越行之有效。
自两天前至方才,去过知客寮的江湖人就再没走脱过一人。
而从这条登山石阶上来的,也还没人能走到南少林寺寺门之前。
也便是不久前,杨元石才收悉终于有五个江湖人去到那知客寮,入了马厩,却逃杀了出来。
原本仅是五个江湖人,还轮不着杨元石亲自出手。
即便这五人还未被探明身份。
怎奈何红衣教人手之多到底是对于整个莆田郡而言。
要应对各方来人,便得分人分工。
三千人中,归属杨元石调配的,除了癸堂仅剩的两个护法外,便只有两百人。
虽说这其中有一百火弓手可充分发挥出登山石阶火攻困敌陷敌的效用,但在正面硬拼时,杨元石手下的人也便捉襟见肘。
不得已之下,杨元石便挖掘开发自己的调兵遣将之能。
每有江湖人上山,总要让暗哨多番观察探报,谋定而后动。
几次对敌指挥都无定势,好在结果不错,既能全歼来者,也能控制住己方伤损。
直到这平平无奇的五人出现,才教杨元石大感棘手。
持续时久的火矢攻势非但未能建功,反让对方顺藤摸瓜找上门,折了不少人。
更让杨元石坐不住的是,此二人是先行抹除掉了十名暗哨,才突入火弓手所在位置大开杀戒的。
行事老辣,手段利索。
若非杨元石高度警觉,增派人员护送火弓手撤退,对方也未深追,否则己方死伤恐将更为惨重。
不巧山护法和枪护法早些时候去做协防还未归来。
杨元石明了靠人海战术来消耗五人得不偿失,任由五人离去则与放虎归山无异。
只得现身来会一会这五位不速之客。
……
……
来此之前,杨元石已听说了这自称“公输平”和“海亭”的二人是如何在火弓手群中杀进杀出的。
对二人也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使唤双匕的“公输平”盖是名专业杀手,手起匕落皆是冲人致命要害去的。
不论是抹了咽喉、扎入心口,还是切入腰腹处,总能带出大片血水,迅速置人于死地。
对方还偏偏哪儿人多往哪儿钻,这一出一进后,十有八九都得趟入自己的血泊里。
光是火弓兵就被其一人撂翻了近三十人,大伙被吓得都不敢扎堆,各安天命独自夺路而逃。
仅凭这些信息,杨元石很容易联想起九州四海两盟尚存时的搜魂殿。
搜魂殿遭灭门之后,中州再无专职的杀手帮派。
杨元石的推测自是将眼前这位“公输平”归入搜魂殿幸存杀手之列。
可惜他对各人所用兵刃无甚研究,不然该是能看出点端倪来。
且与之一同出现的另四人所展露线索寥寥,杨元石便也无法锁定此人切实身份。
而这位用刀的“海亭”,刀法可谓稀松平常,放在当今中州江湖上勉强算是二流水准。
不过,这家伙的轻功身法则是一绝。
再观其衣着和手中兵刃,不难想见对方很善于浑水摸鱼,他们五人之所以能突破知客寮的防线来到此地,想必这位“海亭”功不可没。
“海亭”先前所杀的火弓兵比起“公输平”少了世人。
却不意味着“海亭”会比“公输平”来得弱。
杨元石更倾向于前者在藏拙。
敌暗他明,他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见二人一齐攻来,杨元石毫不犹豫地退入“火河”之中,来了计诱敌深入。
一来是借机和另三人拉开距离。
二来借火场之力干扰二人视线,发挥出他的优势。
总而言之,入了这“火河”,他便更有把握拖延时间。
三道身影几乎在石阶上同时完成起落。
只是这一落一起再一落之间,“公输平”和“海亭”各自逼近了杨元石些许距离。
左手边的“海亭”显而易见与杨元石距离更近。
不过五尺之隔,挥刀一斩当可取杨元石项上人头。
杨元石只是不紧不慢推出一拳。
不是崩拳,不是冲拳,也不是推掌。
看来仅是拳头往刀刃来向前推,斜砍下的刀未触及杨元石的拳,前部刀身即旁侧一偏。
半息之后才回弹归为,刀身颤动不止。
杨元石继续后掠,“公输平”和“海亭”接着紧追。
很快“公输平”也有了向杨元石递刀的机会。
其双匕去势倒是比“海亭”的刀更具声势些,甚至匕刃尽皆顶上了杨元石的拳。
然而,在双匕碰触到双拳之前,那劲头已被杨元石的崩拳拳劲抵消大半,落匕如蚊叮不痛不痒。
过不多时,杨元石已引着二人深入“火河”中腹,离那七颗巨石不过三两丈距离。
两人的另三位同伴无可见踪影,更依稀可闻金铁交鸣声响起。
杨元石微微一笑,终于是来了个帮手。
他也止住了后撤的步伐,立地轰拳。
两股裹挟着炎火、砂石、木屑的龙卷朝追身二人扑去。
砰!
噹!
空中传出一声炸响,盖过了拳罡远去的呼啸声。
紧接着是刀刃与硬物的撞击声。
原来那“公输平”是爆发气劲硬顶着冲了过来。
那“海亭”则如泥鳅般滑溜地躲开了拳罡,还能趁倒地之机,挥刀朝他脚脖子刮来。
“海亭”的刀自然没能奈他何,甚至刀身有了断裂的迹象。
二人的反应并未出杨元石所料。
一路躲闪退避而来,他对二人的功力深浅已大致有数。
试探算是到此为止。
接下来,他便要拿拳头和二人做个了断。
第六三四章 石阶苦战
截住梦朝歌三人的是一杆枪。
一杆人几与枪如一的枪。
癸堂枪护法王九的枪。
王九身长体直,颈粗头尖,单看其面容不过弱冠年岁。
尤其是那对充斥着桀骜气息的双目,更为之增添数分轻狂意味。
然则,王九实近四旬年岁。
王九姓王,却不是王家排行第九。
王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却是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家族,延续数百年月以上。
这个平凡的小家族数代以来仅有王九一人在江湖闯荡,王家祖上却留传下来本枪谱。
据王家族人回忆,这枪谱应承袭了不下十代以上,枪谱上的武艺也显然有些过时了,拿来练练基本功绰绰有余,要想凭此在江湖上打出名气,却还没到那火候。
是以王家不曾因这枪谱遭觊觎惹来什么祸端,这枪谱也一直在一代代传承中逐渐蒙尘。
直到颇具习武弄枪天分又立志于在江湖上扬名立足的王九出现,王家枪谱才被重新拾起。
王九靠着自习枪谱打下的底子入江湖磨砺,不断改进枪法,决心创出独树一帜、无人能挡的王家枪来。
为此,他只给自己保留了王姓,摒弃原名,从“王一”叫起,用以记录自创王家枪枪法的进展。
从最初仅能以一套枪法对敌,到开创衍变出第二第三套攻势渐猛威势渐大的枪法。
王九的名字一直在变。
在投效红衣教前,其名为“王五”,而那王家枪已能轻易斩杀一流高手之下的任何敌手。
之所以加入红衣教,即是因其所遭遇的几次重挫均是源自红衣教教中高手。
打不过就加入。
癸堂护法之位激烈的竞争环境极适宜王九磨砺自身。
三枪杀二流,六枪力敌一流,九枪可与顶尖高手一战。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从“王五”变成“王九”,也终于当上了癸堂护法。
王九的九套枪法组合并无固定顺序,却可无缝衔接。
只是每从当前枪法转入下一套枪法,需得一气添一气。
多一成内息消耗,杀伤力则要多三成。
二十余载江湖磨炼后,王九自然已将内功修为提高到了当前江湖高手应有水准。
两门上乘内功和一门中乘内功圆满,只要枪法能再上层楼,迟早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怎奈近五年间,他的枪法寸步不进,也便没有机会再给自己改名。
红衣教平海郡三秘洞被毁之事事发后,一心磨枪的王九才后知后觉自己大抵是在为东瀛人效力。
未等他将一切事宜梳理清楚,想明白自己是否要与红衣教划清界限,还是等真相大白之日再决定去留,一件件任务已接踵而至。
这些天来,他不是在奔波,便是在杀人。
连日杀戮下来,王九隐隐捕捉到了对于枪法的新领悟。
他渐渐给自己找到了安于现状的理由——在杀戮中追求更极致枪法!
只要再杀更多些人,他或有可能创出至刚至猛、足矣力挫顶尖高手的第十套枪法!
两日前,王九终于坚定了信念,不再犹疑。
他不管红衣教或是东瀛人此来莆田的最终意欲何为。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片战场,他要杀出自己的江湖,以枪证道!
……
……
王九的枪叫黑枪。
是壬堂锻造出品的良兵之一。
黑枪质地非凡,通体黝黑如墨,不但至刚至强,且兼顾有不俗的柔韧性和延展性。
如此黑枪通常不容易看出沾泥带血。
可若能一眼瞧出枪尖染血,势必说明这杆枪已经杀了很多人,染了很多血。
在收到暗哨传讯赶回登山石阶截住梦朝歌三人之前,王九确实已杀了不少人,皆是企图上山入寺的江湖人。
挑落十余条性命后,王九脑海中的第十套枪法几近成型。
此三人能扛过那火矢阵好歹有些本事,多半可供他成就“王十”之名。
一念及此,王九简直亢奋难耐!
甫一见三人,便毫不犹豫地冲杀上去。
当下别说只有三人,就算是十人百人,王九也照上不误。
枪乃百兵之王,常为沙场陷阵所用,从无怯场退缩的道理。
况且,他的枪法最讲究先发制人,一旦势起,常可达到所谓“先手无敌”的局面。
要不是癸堂堂主副堂主一个个都跟怪物似的,非人力所能敌,否则他至少能争个副堂主当当。
锵锵锵!
在杨元石听辨出远端传来的金铁交击声时,王九已对着梦朝歌三人招呼完了七套枪法。
虽未完全掌控住局面,已是略占上风,气势上更是稳压三人一筹。
黑枪完成了对“火河”前端的清场工作。
满地断箭残枝被枪劲余威拨扫到石阶两旁,还未完全燃尽的草木不少被枪势威压径直碾熄。
那些碍事杂物被除去后,王九心中杂念似也随之尽去。
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力与枪和。
丹田中的内力激荡澎湃,第八套枪法已施展而出。
若有人居高俯瞰,当可见这形如长蛇的火海中腹处炎火乱窜、东倒西歪,隐有被撕裂开的迹象。
而火海长蛇的七寸之处已完全断裂开来。
此中情景瞧着分明是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呈三角之势夹攻王九,却教人觉着好似王九一人正围杀三人。
实际上梦朝歌三人有苦自知,无不感受到那杆黑枪攻来的劲道堪比同材质巨柱来得沉重。
呼!
王九手中黑枪弯出道月弧。
为防被枪身绷直瞬间的崩劲扫中,石中火缩身后躲两步,季喆脚步未动却也做出了提前防范。
岂料王九手中一阵抖搓变换,黑枪枪身只回直少许,枪尖便如狡诈蝮蛇般,嗖地一个诡异变向直往梦朝歌右眼窝扎去!
梦朝歌身周空气被扫荡一空,乱发高扬,胸膛闷堵,眼见一个黑点倏忽间变大。
千钧一发间。
石中火绝然救之不及。
季喆的沉沙剑虽递了过来,来得再快也只能在梦朝歌眼睫毛前才拦停黑枪。
彼时不外乎两种结果。
其一,梦朝歌的右眼不一定被戳穿,却仍有遭重击失明的风险,或是在枪剑击碰中刮下些皮肉来。
其二,沉沙剑完全拦下黑枪威势,季喆握剑的右手则承下这一枪之威,不是废了,便是暂失再战之力。
这当然不是梦朝歌想看到的结果。
她鼓足勇气,一声沉喝,喝止住季喆来援的势头。
那因被枪尖所指而微微颤动的双眸强自撑圆。
右手横剑在前,左手以掌抵住剑身,鼓荡真气全力做防。
噹!
枪尖与剑身一触及分。
王九立地生根,回枪收招,下一道攻势即起。
梦朝歌的剑在自己左手上压出两道血痕。
其人双脚离地,呈大字型,同被射离弹弓的石子般向石阶旁山壁砸去。
砰!
梦朝歌双唇咬出血来,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听雨阁阁主勇敢而不鲁莽,虽是接下了这声东击西的一枪,却没完全去硬抗这一枪的力道。
否则就不只是摔出些皮肉伤了,少说都得骨断筋折。
但梦朝歌也算是被暂时清出了战局。
一来与石壁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并没那么容易缓过劲来。
二来季喆和石中火也不会容许王九再欺负他们大当家了!
噹噹噹!
又是数回合的长枪扫荡、刀剑共舞。
就在王九第八套枪法行将耍尽之前,石中火一个不慎被缴了刀,只余季喆与王九针锋相对。
照理说,王九以一敌三不落下风,那么一对一更不在话下。
遑论他已使唤出压箱底的第九套枪法来对敌。
令王九心起波澜的,便是对方在仅剩一人的情况下,居然能和他分庭抗礼。
说分庭抗礼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对方大多时候都是在抵御做防,反击寥寥亦无甚威胁。
对方每个动作看起来都不大,没有任何多余伸展,也没有任何缺斤短两,偏偏对方的剑总能在一个恰当时机,以恰当的力度、速度和幅度,出现在理应出现的地方。
分明仅是第一次交手,王九却总觉着对方已把他给研究透了,哪怕他刻意打乱自己的进攻节奏、出枪路数,对方也能一丝不差地跟上。
难不成对方真有顶尖高手的实力?
还是自己这九套枪法并不见得那么势不可挡?
在怀疑他人与自我怀疑的一时分神之后,王九还是选择了相信自我。
单手横枪一甩,黑枪化作一条能够劈开巨石的鞭,或是一根横扫千军的棍,平实稳当地朝季喆胸膛砸去!
这一枪若能砸实,季喆将胸骨尽碎,体内脏器也将被波及重挫,以致一命呜呼。
即便被其一剑拦住,这招扫击的余劲也能带动枪尖在其胸口处剜出块血肉来。
王九如是作想。
事实似也如此发展着。
横枪受竖剑所拦,中前部枪身在季喆左胸前三寸外受制不前,前端枪头却借惯性继续往季喆右胸口处钻。
笃!
却见枪尖与季喆右胸口处多出一长条硬物来!
那是沉沙剑的剑鞘!
大多剑客都习惯于在争斗时将剑鞘握在没有持剑的那只手上,在危急时刻或可用以格挡开致命杀招。
这是江湖中普罗大众尽知的常识。
然而,令王九莫名错愕的是,此前如此激烈的对抗中,他始终未曾察觉对手的剑鞘在手。
刹那失神,教王九心下警兆大作,急急抽枪而退。
怎奈为时已晚,黑枪枪头被剑鞘巧妙地卡住,一时走脱不得。
于此同时,王九顿觉心口一凉,对方手中的剑不知何时逃开他视线,完成了致命一击!
心头血汩汩流出,王九死难瞑目!
他不甘心于死在这么一个称不上顶尖高手的手下。
也不甘心于自己那一瞬的自我怀疑。
要知道在他心神动摇之前,对手仅有招架之力,根本给不出像样的反击。
面对这般对手,要是他能坚持把九套枪法施展完,第十套枪法或将水到渠成应运而生,那时,还有谁人能与他匹敌?
见着对手怒眼圆睁地倒下,季喆轻吐出口浊气。
偏头对迎上来的梦朝歌和石中火说道:“大当家可还好?”
梦朝歌摇了摇头,微笑道:“些许皮肉伤,无碍,冬晴和小姜那更要紧!”
季喆点点头,安心道:“那便好……扶我,走两步。”
正要回身而走的梦朝歌闻言身形一僵,怔然看向季喆,揪心道:“伤到哪了?”
石中火也关心地凑上来,见季喆神色古怪,误以为对方伤着了什么难言之隐,正想帮忙看看。
却见季喆挑挑眉横了一眼,示意石中火不要不识趣。
而后柔情款款地朝梦朝歌道:“没伤到,就是身子都震麻了,一时活动不开……”
……
……
在癸堂枪护法王九丧命的同时,“火河”中腹姜逸尘与冬晴所在之处也有一人殒命。
殒命的并非杨元石,而是与王九一般刚从别处赶来回援的癸堂山护法穿山。
相比起另一处战场的大开大合,姜逸尘、冬晴与杨元石一战算不得是温水煮青蛙,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双方的攻防声势虽大,可基本未能伤及彼此。
致使出现此番情况的根由在于杨元石之谨小慎微。
尽管初时的试探让杨元石放下不少戒心,大展手脚。
可一炷香的狂攻猛打之后,杨元石便明了自己没有占到分毫优势。
反倒是被“公输平”与“海亭”觅着数次机会,险些伤着要害。
自那以后,杨元石便开始收着打了。
若说其原先至少是动用八分力打算一鼓作气拿下二人,现今不过只用了五分力来同二人缠斗。
姜逸尘与冬晴既然追着杨元石深入敌腹,自然也存有借地利掩护,在恰当时机可不需顾忌身份暴露风险尽施手段一举杀敌的考虑。
可二人如何也料想不到,杨元石这么个自诩好汉的堂堂副堂主只耍了会威风,见两块硬骨头不容易啃,就扮起了老王八,龟缩着打。
对付这般对手,仅凭姜逸尘和冬晴两人实无太多办法。
二人也干脆“出工不出力”和杨元石打起太极来。
待得听闻后方传来的打斗声响越发激烈时,二人心有所忧,这才加紧攻势,乃至试图弃敌回援。
二人的心理变化尽被杨元石收入眼底,阻下了数次二人之一抽身而去的企图。
在杨元石又一次成功拦截二人之后,姜逸尘手中那柄抢来的刀终于寿终正寝,崩断开来。
当是时,只见前方石阶左侧土石翻动,由远及近隆起段及踝高的狭长地带。
有活物在土下快速行进,很快便来到三人交战近处。
姜逸尘、冬晴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癸堂善于土遁秘术的山护法穿山。
杨元石高声道:“王九正在对付下边三人,该是快有结果了,你速去帮着了结了他们,再一起来捉瓮中二鳖!”
有杨元石开口,翻动的土石经过三人旁侧时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山下遁走。
想来便来,想走就走,自是有人不答应。
一柄黑剑从“海亭”那脱手而出,朝隆起地带去向射去。
杨元石来不及去想那黑剑是藏在何处,便爆发出劲气一掌轰向那黑剑。
无奈黑剑去势之快,倏忽即至,稳稳当当地扎入隆起地带的最前端!
土石不再翻动,隆起地带不再向下延伸,常在地下走的穿山彻底魂归地里。
杨元石一怒之下挥出一记崩拳朝姜逸尘扑杀而来。
姜逸尘显然也是没料到一直小心翼翼的杨元石会因同教中人之死,愤而改换策略。
直到那堪令山崩石裂的一拳近在眼前,姜逸尘才反应过来,杨元石这是欺他手无寸铁!
说时迟那时快,无处遁形的姜逸尘施展出了天殇折梅手对拼八极崩。
一个虽是传世掌法,却仅加持着护体内息。
另一个则是结合体术蕴含真气的强拳。
二者本非一个层面的比拼。
纵然姜逸尘手段尽出,变换着重重功法来抵御那摧枯拉朽的一拳。
仍没能完全卸去那一层强过一层的寸劲。
至少有两层崩劲直接施加在姜逸尘肉身上。
剧痛之下,姜逸尘眼前一黑,右臂全无知觉。
强自睁眼一看,右臂紧贴在身侧上,比起左臂短了一截。
第六三五章 登山难也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九莲山广而不高,通往南少林正门的千步石阶开辟于山坳之间,没有不可攀之巉岩,没有去天不盈尺之连峰,更没有倒挂倚绝壁之枯松,最大障碍不过是那能容三人并肩通行的七颗巨石。
登九莲山,登千步石阶,又有何难?
可自听雨阁众人登山以来,除了初时三百步石阶相安无事外,之后每次抉择中都有杀机暗伏。
先是知客寮有村民为质为饵,梦朝歌四人明知山有虎,可面对如此阳谋,也只得偏向虎山行。
得益于姜逸尘提前打入内部“里应外合”,才得以轻松突围。
然而,五人才出敌彀,即入火口。
于七巨石处遇火矢画地为牢。
若非五人分工明确,应对有道,早已葬身火场。
但这连环劫并未就此终止。
随着癸堂副堂主杨元石及王九、穿山两位护法先后现身,也意味着红衣教下足了血本,要登山之人有来无回。
梦朝歌、石中火、季喆三人与王九一番苦战。
一人被弹摔山壁上,一人被缴了械,最后全凭季喆熟练的陪练把式才反将王九一军,令其功亏一篑,折戟沉沙。
姜逸尘虽出其不意一剑教癸堂山护法于土中长眠,却也被杨元石逮住了中门大开的机会,仓促以掌对拳,没能完全化险为夷,以致右臂脱臼。
区区千步石阶,通往南少林的入寺之路,委实不易登也。
……
……
呲——!
尽管杨元石一拳轰得姜逸尘右臂关节脱位,但他并没有任何乘胜追击、置对手于死地的决心与机会。
因为一柄匕刃也抓住了方才他发力出拳之后,旧力已已,新力未生,防备最为松懈的一瞬可乘之机,在他腰腹处留下了一点红。
留下那一点红的匕首匕名“一点红”。
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的一点红。
杨元石抬手抹去右腰上从那一点红处所渗出混带着些许墨绿浊液的鲜血。
警惕地与冬晴和姜逸尘拉开了一丈距离。
目光在身上跃迁转换,脑海中闪过先前与“公输平”与“海亭”二人交手的一幕幕画面。
似乎已能推测出二人的确凿身份。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能力自创拳法的杨元石于其他武艺也算一通百通。
专精于拳脚对敌的他,即便不能将刀剑匕首信手拈来,使唤出一流高手的水准,起步水准却不会低,眼力见更不会差。
这也便是为何在他亲自试探过“海亭”的刀法后,暗自认定对方藏拙之故。
是而步步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
岂料“海亭”的狐狸尾巴露得猝不及防,纵然他抓住了稍纵即逝的良机重创对手,自己却也被觅着破绽,造成伤损。
这一来二去间,对手不亏,他也没赚。
别看腰间只有一点红,要不是他反应迅疾,急忙封住局部经脉,强自将伤口附近血液逼出体外,恐怕此时那毒素已自他腰腹处开始兴风作浪。
交斗这么久,“公输平”的匕首上有无淬毒,或是临时抹毒,杨元石当然能分辨得清。
他很清楚那墨绿毒素源自于“公输平”附在匕刃上的内功心法。
那种专为杀人夺命所存的恶毒功法毫无疑问最受杀手组织所青睐。
那曾以暗杀生意臭名昭著而又以此为江湖招牌的组织,并非司职情报工作的杨元石听过不少也见过不少,可能让他记住的,始终只有一个——搜魂殿。
拘魂索命碧蟾功,杀人仅见一点红。
搜魂殿的金魂杀手杨元石没听过几个,可冬晴之名他倒是不太陌生。
结合眼下这情景,他已然可以将“公输平”与冬晴联系起来。
而“海亭”那蹩脚的刀法,卓绝的轻功,绝妙的身法,重重卸力如层层厚雪堆叠的功法,难得一见的掌法,以及杀人不见血的飞剑,一个个鲜明特征串联起来,杨元石还认不出对方就是杀手夜枭本尊的话,那这江湖他真是白混了!
大多数实力不凡的江湖人要是像杨元石一般,与两个强敌缠斗许久,成功让其中一人暂失战力,而自己仅是腰腹上被扎出这么个小红点,接下来要做的事,自当是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另一人撂倒,收了两人性命之后,再扬长而去。
可在明确了眼前二人身份之后,杨元石竟如一头误闯狮群的豺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身欲走!
杨元石本非鲁莽之辈,他只是在顷刻间便打好了算盘。
凭他的能耐,与折了一臂的夜枭和冬晴对敌,不分生死,便无法分胜负。
不论对方如何想,他都没有以命换命的想法。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远端再无金铁交击声传来,起先杨元石只会认为有王九出马,己方势在必得。
眼下,他没把握那一头会否另有变数。
继续僵持下去,便得赌一赌王九与另三人的战果如何。
杨元石自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安危压在别人身上。
那么他的算盘只有一个解,走为上。
只可惜杨元石心里的算盘打得响,结果却不如意。
冬、姜二人合力不一定能杀了他。
但要想留他,一人足矣!
姜逸尘忍痛退闪一边,为自己右臂疗伤,同时也让出空间来。
冬晴则手段尽出,全力留人。
杨元石往山上逃。
施展出掠影步的冬晴,倏忽即逝,倏忽即现。
再现身时已是在杨元石正前方。
一匕直冲其面门,一匕罩其下盘!
二人相向而近,冬晴来势之快,杨元石避无可避,更没有绕过对方一走了之的可能。
只见其双手上下齐出,不成拳,竟是要以空手攫取白刃?!
以双手划伤的小代价制住冬晴手中双匕一时,再凭强悍肉身及八极崩的劲道与之来次蛮横的贴身碰撞,不求伤敌,只求致敌懵神片刻,便能顺利遁走。
杨元石心底里的小伎俩很快被冬晴识破。
两柄一点红的匕尖才触及其双掌掌面边缘,便已溜开。
但冬晴却没收住前冲势头,与杨元石撞了个满怀!
杨元石身如高塔,冬晴仅及其肩高,身躯更不如其伟岸。
这一撞,不是冬晴以卵击石把自己撞个七荤八素,也该是冬晴如撞柱子般,反弹跌地。
然则,却是杨元石被冬晴带着往后退走了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变化出乎杨元石所料,以致其愣神了近一息功夫,才想着趁机箍紧冬晴身躯,将之勒昏勒死!
但冬晴还是没有给杨元石丝毫机会,撞退杨元石后,便借力回掠开一丈之外。
挡在杨元石去路上,拿一点红割开早已褶皱不堪一片污秽的肩上衣衫,又拿另一柄一点红拨弄开贴在脸侧被汗水打湿须发,微微一笑。
杨元石眨了眨眼,确认自己在对方眼角及臂膀肌肤上看到了浅淡的龙鳞纹路。
而对方那一头墨色短发好似莫名长了一小截。
杨元石没有被对方这挑衅举动激怒。
他搞不清这是何缘由,只知道这一手不是什么神功,便是什么秘术,使得对方有同他硬碰硬的资本。
见此情形,杨元石更为惴惴难安,心道再不走脱,恐怕真要丢了小命,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迎难而上!
砰砰砰!
接下来的对战中,冬晴基本不再用双匕进犯杨元石,多以四肢躯干同对方缠斗。
半盏茶功夫里,杨元石只往山上走出不到二十步。
而梦朝歌三人的到来则让杨元石心坠冰窖之余彻底恼羞成怒!
他怒五人如此藏藏掖掖不是好汉!
他怒冬晴堂堂杀手如此狡猾无赖!
他怒对手如此处心积虑不给活路!
在通过筋肉颤动崩开袭身而来的一柄柄锋锐刀剑后,杨元石将目标锁定在躲到一旁的姜逸尘身上。
似是想以手无寸铁的夜枭做人质,换得脱身可能。
只是在其身躯蹦射向姜逸尘的中途,猛然急坠折身,鹰扑向梦朝歌!
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杨元石当然没忘了夜枭就算没有再战之力,轻功亦不是他可比拟的。
他更没忘了先前他已听出这个“曲河”是个女子。
然而,已是在王九枪下吃过一次闷亏,再次面对这声东击西的攻势,梦朝歌可不会重蹈覆辙。
不仅是她早有防备,季喆和石中火亦有提前防范。
杨元石一击落在两剑一刀上,双拳一受制,冬晴的双匕伺机再次扎入其两面腰腹处!
这回,杨元石仅抵御住些许碧蟾毒素的侵袭,便在密密麻麻的攻势下,慢慢被蚕食去生机。
毙命于梦朝歌剑下。
……
……
此役毕。
五人显然再无继续上山的想法。
初时姜逸尘和梦朝歌四人分道而行。
虽无事先商量,但都是想着上山来看看情况如何再做计较,未有过夜打算。
所做准备有限。
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不见寺门。
火光漫天,动静之大,却至今不见红衣教以外其他江湖人身影。
此中必有古怪。
姜逸尘脱臼的手已复位,却不适宜打硬仗。
再走下去,他们不免添伤损。
于是,便折返下山。
一来是重做休整和准备,并带些补给来救济知客寮马厩的村民。
二来便是招徕些可靠的江湖同道一同上山。
岂知,待他们去到山下时,只见郊野处处有火星血迹或死尸,偏不见一个活口!
第六三六章 佛前老僧
午时将尽。
骄阳仍没能突破层层云彩的封锁给下方莆田郡带去一丝暖意。
抬头仰望,像是有无数灰蓝色碎布块杂乱无序遮盖在穹顶之上。
有风拂过即是寒风,微凉,彻骨。
放眼看去只觉渺小,沉重,压抑。
尤其是正巧立身于山脚或山顶,无草木房屋遮挡之时。
此时的九莲山,山脚下是一片焦土,山顶上亦有焦土一片。
九莲山山顶位于南少林养心院与后山禅院之间。
约莫五十丈方圆的开阔地带,西面突兀隆起座高逾十丈的山丘,也便是九莲山最高峰。
九莲山的最高峰不仅是座山峰,还是座如来佛坐像石刻。
佛像右手上举至胸前,掌心向外,五指向上伸展,施无畏印。
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施与愿印。
佛像慈悲庄严,佛愿美好。
只可惜当下佛像前方这片本该静谧祥和的空地表面,比起被烤焦的红薯表皮都来得乌漆嘛黑,且更为坑洼不平,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凸起疙瘩,或是极其深邃狭长的地表裂痕。
在这块被糟蹋得难以正常涉足的地面上,不是一道道、一滩滩被污了本色的凝固血渍,便是一根根、一具具或完整或破损不全、冰冷僵硬的兵办和尸身。
不论哪一样都无法与美好相联系起来。
石佛亦像是被披挂上了层墨纱,站远了甚至难以看出石刻痕迹,更谈不上有何慈悲庄严之相。
有两个被完全被黑袍遮掩去身形体态之人如幽灵鬼魅般现身于此。
上九莲山的路有千万条,偏偏没人知道这两袭黑袍是怎么来的。
或者说,知道此二者行踪之人无一存活。
两道透出黑袍的目光随前行步伐四下细细打量,试图通过辨析此间各种痕迹,回溯所发生的一切。
山下登山石阶处窜冒出的冲天炎火,在此方天地间好比黑夜中唯一的火把耀眼夺目,只是裹在黑袍中的二人却对此无动于衷。
过不多时,两袭黑袍停步在坐佛石刻前十丈处。
没有向那座像是被罩上了黑袍的伟岸佛祖石像施礼。
却是向佛像前一位闭目盘膝而坐、结禅定印的老僧行了个合十礼。
老僧本生得慈眉善目,宽耳白须,任谁见了都会将之当作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
眼下仅有那对宽耳尚留原貌。
左面慈眉被连根带肉削去,好似被支蘸墨过多的粗毫另画了道水帘粗眉。
对目之下厚重的黑眼袋足可各兜住一颗鸡蛋。
而那白须则被染上了各类杂色,或乱绞成团,或成片断根,在其脸上留下细密血点。
此外,老僧右脸肿胀凸起,右臂翼撕裂,双唇发黑,身上僧袍袈裟更是沾满污浊、破烂不堪。
毫无疑问,老僧早已圆寂,且死相凄惨。
老僧也不是别人,正是清明大师。
中州南北两少林寺最主要的话事人,清明方丈。
“老和尚死的不值当。”
十数息的沉默后,其中一袭黑袍当中传出了叹惋话语声。
“红衣教动作太快,这是最坏可能中,他能拼取的最好结果了。”
另一黑袍人缓缓摇头给出个更为恰当的说法,说话间似有所觉,微微侧了侧头,发现了清明方丈左颈上还有道拇指宽的长豁口,也显露出了黑袍下那张与当下情景格格不入的笑脸面具。
两个在红衣教严加看防之地来去自如的黑袍人,便是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与那来历神秘的影佛。
影佛再次扫看全场后,说道:“南少林的清远方丈不在此处。”
这片坑洼土地上有不下五十具尸身,当中二十来具属少林僧人的尸体。
毕竟不论少林僧人的尸身再如何残破,都能通过衣着扮相上的显著特征来辨认。
除了清明方丈外,其余两个盘膝而坐的僧人在圆寂之后,头颅低垂,身躯前倾,摇摇欲坠。
笑面弥勒道:“十八铜人也不在。”
影佛道:“要是南北少林两方丈同在一处,清苦大师也跟着,再有十八铜人相随,活命机会会否大些?或是说,能拼掉更多人?”
笑面弥勒道:“也许红衣教早有防范,亦或是分兵三路才能最大程度延后金印被抢走的时间。”
影佛恍然道:“三枚金印越早被拿下,莆田郡这乱局也就结束得越快,只要还有一枚金印未稳落某一势力囊中,我们便还有重新掌控局面的机会。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称了红衣教的意。”
笑面弥勒道:“红裳已经疯了,拉着整个红衣教及东瀛这么些年来在中州做的四五成铺垫,陪着他一起疯。只要能把中州江湖的势力再削弱个两三成,东瀛就有底气去挑动其他各邦一齐向中州发难。红裳此举,于东瀛方面而言,即所谓不成功便成仁。”
“确实是个疯子,一路把那怪物引到这来,不知还要杀多少人才是尽头。”
“就怕没有尽头。若说在平海郡三大秘洞陷落后,红衣教尚有七成实力在,可单是这些时日的折腾,与这两日间的人手折损,目前实力已不足四成,余者就算悉数搭进去,都难保提前谈拢的两方朝廷势力见其式微,翻脸不认人。可红裳带来个谁也挡不住的屠万方,一下子成了最大的麻烦,屠万方不死,或是没法被控制住,那红衣教就还能围绕其做布置,继续跟整个中州武林耗下去。”
“东瀛这手活死人的秘术委实诡异,可所谓獾子怕山猫,一物降一物,总该有办法对付的。”
“多费心琢磨琢磨,想想有否在何古籍禁典上看到对付这诡物的方法,尽早合众之力除去这魔头,否则遗患无穷。”
“好。”影佛应下笑面弥勒的交代,笑面弥勒所学驳杂繁多,在佛宗一道上影佛却是其授业恩师,研究得更为深邃。
“对了,清明方丈既是圆寂于此,那他身上的金印会是被谁取走的?”
清明方丈那身破烂僧袍和袈裟有明显被拉扯开的痕迹,只是随意耷挂在身,影佛遂有此文。
笑面弥勒道:“我想清明方丈这一行之中,并未携带一枚金印。”
“呃,这些和尚确实都衣衫不整,这一战下来还活命的,想必一个个都翻找了过去,一无所获。”
“所以才会在离去之前,恼羞成怒地给清明方丈脖颈上来上一刀。”
影佛闻言不语,他能想象到对方这一刀是怎么劈下去的,可即便面对的是一个死人,对方都没法砍下清明方丈的脑袋,甚至没法砍歪清明方丈的盘坐身形。
笑面弥勒继续道:“清明方丈该是很清楚自己很难有机会活着走下九莲山,在寺中走水之时,应已安排好三个不起眼、手脚灵快且值得信赖的子弟分三路带走,他则和清远方丈、十八铜人带着这些甘为少林一死的僧人伪装身携金印来吸引开火力。”
影佛道:“红衣教来了四名正副堂主,十名护法,三名西厂锦衣卫的人,还有五个来自东厂,其他那些人的身份就不好辨认了。”
“此番死在这的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余下的不是东瀛人,便是第五侯或于添的人。说来于添挺能给人带来惊喜,怂恿了半个天煞十二门为他忙前忙后,还培养出了这么能打的阉人。”
“可惜这老家伙怕死,不会屈尊来这跟着闹腾,否则就找机会一起收拾了。”
“老家伙虽怕死,可与虎谋皮的事绝没少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咱们跟前现身了。”
“那卖国贼如果敢来,就让他给清明方丈和这些少林子弟们陪葬!”
随着年纪渐大且常躲藏在黑袍中阴影里,影佛已很少如此大动肝火。
笑面弥勒似乎没有被影佛的情绪所感染,只是站在午时末梢的萧瑟风中,沉默了下来。
他在沉默地思考,不是思考接下来如何同红衣教,同东瀛人,同东厂西厂那帮人如何角力。
而是在回溯清明方丈圆寂之前最后一战的经过。
第六三七章 佛入地狱
这一战之前,清明方丈和这些少林长老弟子们已同来敌对抗了一夜一日。
这一战应是发生在大火发生之后、大雨降下之前。
彼时场间少林方面仅余清明方丈一人存活,而他的对手却有七人。
不。
该是十人。
七人死在清明方丈前头。
三人忿忿离去。
不出意外的话,清明方丈该是在场十一人中年纪最大的。
一宿未眠,老方丈眼下很快便挂上了厚重的眼袋。
疲乏缠困着他的身躯,他已无可能从此地走脱,更没有任何把握把眼前十人也永远留在此地。
他环视着烈火蒸腾、满目疮痍的南少林,心生凄凄。
为中州安宁,他决意舍生忘死,投身地狱。
绝没想见把整个南少林一起拖下水。
红衣教的绝地反扑,东瀛人的视死如归,东厂西厂的趁火打劫,一切来得太快。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南少林能做出的应对其实不多。
无非是尽可能拖延金印被夺走的时间。
以及与敌手换命。
佛已入地狱,恶徒也当被拉下地狱!
至于其他,只能交付给那些心系中州施主们去担负了。
在独自与十敌鏖战了一个时辰,拉开距离僵持之际,疲乏至极点的清明方丈一念心神通达。
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身躯得到了片刻休憩,却似被重新修复了一番,生机勃发!
最先察觉到清明方丈表现有异的,是庚堂七情使中的喜使,金包银。
十人虽全比清明方丈来得年轻,可一天苦战下来,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累,更几乎没人能保持心情愉悦。
几乎以外,唯一一个还能时刻挂着嘻皮笑脸,笑得畅快淋漓、笑得抽抽噎噎、笑得近乎变态的便是金包银。
“嘿嘿嘿,老秃驴这是迎来了第二春吗?让我来试试你还能有多持久,嘻嘻!”
大腹便便的大胖子嘻嘻哈哈间已倾身如野牛般突向清明方丈。
金包银并没打算用自己肥硕的身躯给清明方丈来个肥牛冲撞,在临身之际,踏足腾身,抡起左手中金砖狠狠拍向清明方丈的脑袋!
没有和先前数十次相同的啪一声清响。
清明方丈右臂提前拦挡在了金包银挥手来路上。
左手结掌结结实实地印在金包银心窝处。
“哼哼哈哈!”
金包银还在猖狂笑着。
但其脸上的坨坨肉峰已挤成了肉包子,看不清眼睛被塞在哪两条褶皱之中。
金包银本能地探出右手,像溺水之人本能地把手探向水岸边,希望能抓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
胸前剧痛却令其身躯一软,清明方丈的一缕长须全然无法阻拦这坨肉球自半空中重重跌落。
砰!
本未跃起多高的肉球落地成肉粽,连站都站不住,蜷着身子跪倒在清明方丈脚下。
无可抵御的麻痹感汹湧地占据金包银身上每一块肉,让其剧烈颤抖起来。
不足三息功夫,一瞬猛然抽搐之后,肉粽变肉饼,金包银彻底瘫平在地面上,再无声息!
大力金刚掌!
场中另九人无一是泛泛之辈,都能看出清明方丈出手不快,只是打了个提前量,一掌轰散了金包银仓促聚起的护体真气,穿透了那身厚实得流油的皮肉,摧断其心脉。
当然,这提前量是金包银“告诉”清明方丈的。
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见识过金包银是如何一次次地拍扁拍碎僧人脑门,还有数十次成功地将金砖拍打在清明方丈的脑门上。
清明方丈的脑袋至今没有被拍出半个窟窿或是拍成花,不知金包银是不甘心还是乐此不疲,屡拍不爽,终于是落入了算计,一掌摧心,窝囊死去。
在金包银跪地之时,气绝之前,已有三人三剑冲杀而来。
人是身着玄衣之人,即便不遮脸面,清明方丈也道不出姓甚名谁的人。
剑都是好剑,有名有来历,本不该在这三人手里的剑。
分明是三剑,来势却如刀劈斧砍,好不霸道。
清明方丈似乎只有闪躲招架的份,连连撤步,无还击之力。
但身在局外、还未跟上攻势的另六人很快便看明白了老和尚大抵是气力不济,这才且战且退,不给他们趁势包夹、施加压力的机会。
三名玄衣人的身法腿法剑法对敌阵法纳各家所长,杂糅一处,却远未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单拎出来撑死不过一流高手的实力,可默契配合下,倒能与顶尖高手分庭抗礼一时。
剑招剑式中也不难寻见武当、峨嵋、昆仑的影子,可徒有其形其表,却无其神其意,拿来对付清明方丈便是花花架子,全无威胁。
唯有那正面一剑接一剑如大江浪涌大海潮生,回环辅以凌厉奇诡掩袭的三人剑阵——崆峒雾海潮生剑阵,施展得最为得心应手,最让清明方丈头疼。
说来讽刺,能将崆峒剑法剑阵研习得如此精妙的并非崆峒子弟。
尽管三人未着飞鱼服,未配绣春刀,但他们确实便是将堂堂五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崆峒一手翻覆为江湖操练场所的锦衣卫。
在经过数个时辰的激斗后,三名锦衣卫自然也知晓除了那一套套磨炼了近两年光景的崆峒“看家”本事,其余伎俩对上老方丈简直与挠痒痒无异。
霸道的退敌三板斧,既是给金包银争取那或有可能的一丝活命机会,也是免得对方碍事。
至于三人更深层的心思,清明方丈早已洞悉。
鏖斗如此之久,这些人早该看出此处连一枚金印也没有。
之所以与他不死不休,便是不希望他在这场大局中再发挥任何作用。
相比起另七人,锦衣卫三人的杀意没有那么坚定。
起先或有合力除敌之意,现如今已悄悄打起了退堂鼓。
金印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标,配合行动则为大势所裹胁。
三人的心态与他们顶头那位大人密不可分。
第五侯想来是不屑与东瀛人为伍的,与其作壁上观纵容于添和红衣教瞎闹腾,不如掺上一脚,一来尝试夺印增加己方筹谋,二来则为避免局面倾向无法控制、收拾的地步。
是以锦衣卫三人看起来像是奋勇当先,全力施为,其实是种以进为退的主动自保手段。
清明方丈也乐得将计就计,陪他们演段戏,好多喘几口气。
可惜好景不长,余下六人显然没有耐心等到三个锦衣卫筋疲力竭之时再同老和尚玩车轮战。
半盏茶一过,清明方丈再次陷入九人的合围圈中。
眼见着刀砍来,剑刺来,斧劈来,锤砸来,清明方丈甩荡开破漏了四五个孔洞的袈裟。
破洞袈裟无风鼓荡,似是形成个充气布囊环护住清明方丈的躯干。
刀砍来,没有噹啷声,刃口受挫一偏,便斜着滑溜开。
剑刺来,剑身无不弯折回弹。
重斧劈来,重锤砸来,气力全然像是招呼在厚实的棉花堆里,纵然被劈得再深,被砸得再瘪,也不伤根本。
袈裟伏魔功!
老和尚在九人围攻之下,仍是神采奕奕、闲庭信步,教人好不生气!
一个身材矮小的刀客咽不下这口气,突然弃去双刀,像只灵猴般滚到清明方丈身侧,窜身前扑。
清明方丈挪步撤身,躲开了矮小刀客用意不明的飞扑,却没完全甩脱开对方。
左臂一沉,才发现矮小刀客竟是挂在了僧袍臂端下摆处,正龇牙咧嘴地撕扯着袈裟!
这家伙不惜舍身换取清明方丈再也甭想将以袈裟做防!
事出所料,出清明方丈所料,出其他八人所料。
不过矮小刀客这一“闹”之下,到底是将清明方丈暴露在了三名锦衣卫的剑锋之前。
以死犯险的事锦衣卫不愿做,可这顺手立功的事,他们倒不介意收入囊下。
三人不需对眼便默契地举剑朝半丈之遥的清明方丈攻去。
清明方丈叹气,低眉,闭眼。
默诵了声“阿弥陀佛”。
双手十指伸展,手心向外,拇指食指相接,结日轮印。
袖袍抖动间,紧抓着袈裟的矮小刀客仿佛只是个包袱,轻易就被甩向前方,三剑来向!
矮小刀客带走了两手碎布条,惊惧得呆滞地回望向睁眼怒目前视的清明方丈。
随而被两柄剑洞穿身躯!
没有人看清矮小刀客眼中的不可置信和惊惧。
也就还没人把这一幕当回事。
那名躲开矮小刀客飞来躯体的锦衣卫只以为清明方丈费尽力气才摆脱开纠缠,无暇无余力设防,遂暗暗再添了把劲,试图独揽首功!
剑锋去势更疾,倏忽间离清明方丈胸口不过咫尺之距!
奈何咫尺却如天堑。
不知为何,这名贪功锦衣卫只觉自己头上背上落下来了一座山。
天堑要用山来填,可他又不是孙猴子,为何要被山所镇压?
没人回答他,他只听到了身体里嘎啦嘎啦的断裂脆响!
他的后颈被压断了,脊梁骨被压弯压断了,下身股骨下肢骨也被压折压断了!
谷他脑袋和身体先后被压入了土中!
他再也动弹不得!
没人知道自矮小刀客扑挂在清明方丈袈裟上之后这数息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见矮小刀客被轻易甩飞,只看见清明方丈轻抬过右手,掌心朝下,沉沉拍落!
也听到了令闻者心惊胆颤的骨头碎裂声!
这究竟是什么诡术?!
众人不由自主地压抑住上前冲杀之心。
清明方丈却往前踏出了一步。
才从矮小刀客身上拔剑而出的两名锦衣卫见状倒吸口凉气,仓惶后退。
可好像已来不及了。
又见清明方丈轻抬起平举的右掌,沉沉拍下!
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御伟力即将降下的两名锦衣卫面露惊恐之色,脚下拌蒜,往后栽倒。
两人一齐被拍入了泥土之中,面目歪折,生机断绝!
临死之前其中一名锦衣卫恍惚瞧见有一无形巨掌自天穹之上穿破重重云层无情拍下!
有人在惊惧中无声灭亡。
有人在惊惧中目睹绝望。
也有人在惊惧中发狂!
“啊!——”
在矮小刀客和三名锦衣卫莫名死去之后,红衣乙堂副堂主,斧锤双煞的雷兽斧纪田边崩溃嘶吼出声,同时拖着那杆重逾千斤的长斧绕着清明方丈奔跑起来!
只见这名肤色黝黑身材魁梧、原名吉田边也的正统东瀛人越吼越大声,越跑越快!
很快便以清明方丈为中心,在地面上犁出了个半径三丈的大圈来。
场间霎时土飞石走、风声雷动。
囚雷阵,讲究快速画圈为牢囚敌阵中,在圈阵完成前,离开圆心一丈之外,后续落斧力道即会因位置纠偏有所折扣,清明方丈只挪动了两步,与寸步未移无异,那么吉田边也就有十足把握将力道全然施打在其身上。
就在囚雷阵完成刹那,吉田边也双腿屈伸,蹦起三丈之高,双手把抓斧杆抡过头顶,跳劈杀下!
斧刃在空中划出道凌厉寒光,形似雷兽利爪,势若天雷!
清明方丈碾碎四条性命的举重若轻把吉田边也吓得不轻,这一击囚雷阵奔雷斧汇集了他所有余力,为了家国大业,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往后余生,只求一举破老和尚所习《金刚经》的铜皮铁骨。
同一阵线的其他四人不敢奢望纪田边这发狂一击能让清明方丈毙命,却尽皆认为哪怕老和尚是颗铁核桃,这一斧劈下,也该出现裂痕了。
足矣同时劈开两颗大西瓜的长斧精准地劈砍在清明方丈脑袋正中的三颗戒疤上!
轰!
清明方丈这颗小西瓜脑袋没有被一劈两半。
红衣壬堂精打细造的长斧强横锋锐依旧。
本该出现深坑裂谷的地面也相安无事。
只有把抓着斧杆的那双手,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声中,不甘地松开,垂下!
哀嚎声来自一个在中州混迹了三十余年捱过各种苦累病痛的东瀛壮汉。
那个土生土长的中州老和尚则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站立在其面前。
老和尚拇指相并,食指伸出指面相接,余下六指紧扣。
右腿呈盘膝坐姿,左腿膝面与右膝平齐,仅以左脚尖触地。
非常规站姿,却如老树立地生根,无可撼动!
更可见老和尚浑身被金色佛光笼罩,宝相庄严!
“临,临字印?不动明王?!”
终于有人道破天机。
刚发生的一切就好比敲钟人以撞槌狠狠击金钟,却执拗地抱着撞槌不见钟破不撒手。
金钟不破不损,却将颤动之力通过紧贴着的撞槌传递回给敲钟人。
敲钟人只能可怜地承下所有力道,被反震得身躯麻木、骨头散架!
未待四人从震惊讶然中缓过神来,清明方丈已缓步走向了吉田边也。
“阿弥陀佛,施主需修大清静。”
言罢,右手拈花,往吉田边也额前轻轻一印。
没有多用一分一毫的气力,只是将将好把其脑袋从脖颈上推下。
吉田边也的头颅随之垂落在其后背上。
一时间,四野清静无声,雨落可闻。
啪!
啪啪!
冲天火光将九莲山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以致没有多少人发现时近傍晚。
烧了一夜一日的大火招惹来了落雨。
落雨击打在头发上、脸上,清晰可闻。
似给围杀清明方丈的残存四人找补上漏拍的心跳。
还未从惶恐不安到挣扎清楚是走是留,四人便惊奇地发现老和尚的气息随着一滴滴雨水落下正一息息变得委顿!
他们以眼神相互鼓劲,慢慢重拾起破碎的信心。
化名杜雄的天神锤渡边雄起最先鼓起勇气,试探性地抡起重锤砸在再次结临字印站姿古怪的清明方丈右脸上。
咚!
虽有震麻感,却未见如先前一般的可怕反噬。
更可喜的是,清明方丈身周佛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些许。
于是,渡边雄起开始重复性地抡锤砸锤。
咚!咚!咚!
一锤又一锤下,清明方丈身周的佛光如烛火遇到潜入房中的微风,不安地摇曳起来。
两名在闽地潜伏了十数年的东瀛暗子还在跃跃欲试。
丁堂大护法已上前请开渡边雄起,而后双刀火力全开对着清明方丈接连不断地挥砍着刀罡。
初时一道道刀罡破空而去,只溅带起零星泥土砂石。
不多时刀罡已如刀墙,场间土石四射。
丁堂大护法显然已疲累到无法将气力集中于一线进行有效打击。
清明方丈那不动明王的佛光不知被刀罡击淡多少,看起来确实是被遮掩去不少庄严之相。
紧随其后是一男一女两名东瀛暗子的太刀攻势。
一炷香后。
雨声淅沥。
清明方丈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结临字印的古怪站姿,身周佛光黯淡得微不可察。
四名东瀛人的努力见效颇丰。
老和尚的右面颊被砸出了淤血。
右鼻翼被戳开了道口子。
长须被胡乱揪下不少。
但他们自我感觉已无法和老和尚接着消耗下去了。
当下这情形好比熬鹰,最初或许是他们在熬老和尚,而在许久之前便已换成老和尚在熬他们了。
他们也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好在他们还没完全崩溃,所以瞥见了老和尚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清明方丈笑了。
他还能抗打许久。
可仅有最后一击之力。
一招能杀四人是最好的结果,最不济也要从这四人中挑出最强一人来杀去。
很可惜他没能熬到四人完全崩溃之时将四人一齐带入地狱,那么,能带走一个算一个吧。
清明方丈变换着手印,前字印,大日如来!
早在清明方丈手印改换前,四人就机警地四散逃开。
可那名男东瀛暗子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开被拍死在地的命运。
“岂可修!”
见相伴十数年的同伴惨死,女东瀛暗子如疯似癫地回扑向清明方丈。
一刀接一刀、不知疲倦地劈砍在那了无气息的老和尚身上。
……
……
面具之下,笑面弥勒眯了眯眼,依稀瞧见那黑乎乎的佛像双颊上有雨水痕迹。
看上去就像是佛在流泪。
第六三八章 淡出个鸟
咕咕……咕~
自下山以来,这已不是听雨阁众人的五脏庙第一次在唱空城了。
这回声音虽然轻细,但来源却极为明了,正是在最前头领路的梦朝歌。
石中火往前紧赶两步,边走边道:“大当家,咱们都走了半个时辰了,再往前估计还是一个样,恐怕得走出莆田郡才能瞧见些活人牲畜的影子,不如折回涵江镇那客栈里找点食物填饱肚子,再作计较?”
梦朝歌闻言停步。
先前大伙肚子齐闹鸣时,就把她那黄花大闺女该有的羞愧感给闹得烟消云散。
江湖儿女走江湖,有此窘迫之际,无可厚非。
所以梦朝歌便也不会把自己肚子唱独角戏当回事。
停步是为了等待,也是为了思考。
等待着后头几人走上前来做个商量。
思考着接下来该当何去何从。
正如石中火所言,自他们从九莲山的千步石阶上走下来后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若非五人状态不佳,且一路走走停停看看,否则已快走出莆田郡范围了。
好在一路过来,他们也非全无收获。
九莲山山脚下的一片焦土上,除了零散的火星、血迹及死尸外,还有无数密集且杂乱的脚印、与死尸身着异同的衣物碎屑、毁损的兵刃等等。
以这些七零八落的线索结合死尸惨状,实在不难推断出在梦朝歌五人尝试登山的同时,红衣教该是集中了各方援手的力量来了番浩大清场。
此举自然是红衣教联合其同盟给予其余各方势力的下马威。
五人应是巧之又巧地避过了此劫。
为此,五人一度战战兢兢谨防着那股人马犹在九莲山山脚附近徘徊梭巡警戒。
生怕被杀个回马枪,淹没于人潮之中。
而后才慢慢确认那股如潮人马不知何由已四散而去不知所踪了。
五人能获知的信息寥寥,但得益于姜逸尘和冬晴把杨元石布置在千步石阶两侧的暗哨一一拔除,对方对于局部区域的信息掌控也出现了缺失及滞后。
因而,五人的死活和行踪一时间无人能猜准摸透。
五人原本商议着往村镇上走,汇合其他江湖人再上山。
可当发现整个涵江镇都成了座空镇死镇,便是连茶汤馆中那些个暗部人员都或死或失踪后,他们已没了主意,只是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去。
又或许只是想瞧见个活人,哪怕是敌非友。
如若没能发现那宛若大军过境的痕迹,只怕五人皆会惊愕于自己到底是活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已身处于传说中的幽冥鬼域?
大写的“愁”字终于跃然梦朝歌那卤蛋脸上。
靠拢而来的姜逸尘四人又何尝不是满腹愁滋味。
只听梦朝歌略带懊恼地说道:“我们还是太过莽撞了些,该汇合起其他江湖人一起走的。”
季喆接茬很快,马上说道:“嗨,各路人马此来目的不一,越是临近南少林越相互提防,很容易会给守株待兔的一方提供逐个击破的机会,红衣教只是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就算老洛来了也没法扭转当前这局面。”
石中火接着道:“啊对对,是这理。”
谷梦朝歌双手搓弄着脏兮兮的脸蛋,嘟着嘴扮不悦道:“理是这理,可大师兄在的话,总不会跟我一样带着你们像无头苍蝇般乱窜。”
见季喆刚要辩驳大家伙不是无头苍蝇,梦朝歌已抢道:“是是是,我知道,我们也不是完全没头绪。言归正传,当下两条路,是继续往前走,到莆田郡外看看,还是依火叔说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季喆给出建议道:“照理说,当然是该往莆田郡外走。除了屠万方这一手外,红衣教也只能靠人海战术来对付各方势力。能对付人海战术的便是人海战术,只要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红衣教撑不了多久的。”
季喆话语方落,石中火立马就补了个“但”字。
季喆很顺溜地接下去道:“但问题是,我们现在不知道莆田郡外是什么情况,与其再走二十里地还要面对各种不确定性,不如往回走十里地,吃饱喝足,再做打算。”
石中火补充道:“刚刚我走进了涵江镇一家客栈的伙房里看了下,还有不少食物在……”
就在听雨阁大长老和大护法的一唱一和间,五人已步调一致地向涵江镇进发。
一路顺顺利利,众人可算是赶在了未时结束之前动筷享用午膳。
虽然仅是简单的三菜两荤配面条,但从大伙儿显然十分满足。
季喆嘿嘿笑道:“平时要吃到老大亲自下厨做的菜可不容易,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
“安静吃你的吧!”梦朝歌瞪了眼季喆,用双筷夹起热腾腾的面条挂凉,“伙房里还有存有些干粮,咱们吃完后歇会,能带多少吃的就带多少,赶回南少林知客寮,先把那些村民们救下山来,如何?”
这回正吸溜面条的季喆没来得及率先搭腔,只是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冬晴赞同道:“理当如此。”
石中火道:“成,先把那些村民们救下山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姜逸尘更没什么异议。
梦朝歌见自己提出来的决定又是全票通过,心下一阵索然无味,吃了口面条,眨巴了下双眼,佩服道:“你们可真行,这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的。”
“那可不,老大的手艺还用说嘛?”季喆吞下面嚼完肉昂首挺胸道,随后却是小声接了句,“就是每样菜都淡淡的,没什么味道。”
姜逸尘偷偷跟道:“唔,汤也淡淡的。”
……
……
“呸呸呸!去他娘的!没一样菜能吃,都淡出个鸟来了!”
紧挨在莆田郡边上的青山镇中一家酒楼内,一个彪形大汉拍案而起,朝正在给别桌客人上菜的店小二甩了一嘴粗话。
人满为患的酒楼内大家伙其实都是差不多心思,这有人骂出口了,他们也就敢跟着起哄了。
还算客气的客人说道:“就是啊,小二哥,你说你们这生意这么好,起码最近这些天生意绝不会差,怎么就这么不舍得放盐呢?不怕给其他店家抢了生意去?”
满嘴酸话的客人挖苦道:“诶哟,这你就甭替他们瞎操心了。看看这些天有多少人赶往莆田郡?此处是去路之一,总有需要吃饭却没地去的,就只好来这凑凑了。掌柜的也精得很,知道你们大抵就来这吃一趟没有第二回,所以啊,就干一锤子买卖,能宰一人是一人!”
自认实力不俗,也跟着吃了一顿火气的客人则干脆叫骂道:“小二,把你们掌柜给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给个交代,我叫弟兄们把你们酒楼都给拆了,省得再坑害别人!”
小二见状本想解释两句,可被这么多凶神恶煞的眼神盯得直哆嗦,还是去把掌柜请了过来。
而那挂着苦瓜脸一路赔笑小跑而来的掌柜看来已不是第一次来做解释了。
苦瓜脸掌柜边冲各位义愤填膺的客人抱拳行礼,边说道:“各位各位,各位客官啊,绝不是小店欺客,菜里不肯给放盐啊,实在是没处买盐,存货又紧巴巴的,只能省着点用了……”
未待掌柜细作解释,听得酒楼外有好事者大声嚷嚷道:“官府贴出新布告了,官府贴出新布告了!取屠万方性命者,朝廷赏黄金万两!每从莆田郡中带出一名无辜百姓,赏银十两!”
第六三九章 儿戏应对(除夕快乐,虎年大吉!!!)
七月廿四。
天刚蒙蒙亮。
莆田郡西北侧。
与有福郡交界处的一处山谷口。
并排架放着三列拒马。
三列拒马两端各有五十名兵卒全副武装、静默列阵。
本可容十余骑驰骋而过的路口仅留中间一条窄道供人马通行。
相去不到十丈的空旷地块上,已安扎着数十顶行军帐。
一眼看去少说也有三百来号士兵在此扎营。
另有不少兵卒三五成群地在附近三里方圆内轮班站岗巡哨。
大抵每两个时辰,便有三四十名江湖人结伴从三列拒马与十列肃杀的兵卒列阵之间进入莆田郡。
从昨夜开始,大大小小十来处可入境莆田郡的陆路入口尽是如此景象。
一伙二十七人的队伍刚牵行着各自马匹通过这临时关卡。
众人身上马匹上挂袋的行囊只多不少,却没有遭到关卡口的五名士兵任何为难,只做了个简单登记即被放行。
过关后,前头的领队人再次清点了遍人数,便带着大家向莆田郡深处进发。
这批人马是孤心魂、素手等十二名红尘客栈成员昨日在镇上经过筛选后组建而成的团队。
红尘客栈众人是带着邀约与任务来的。
另十三名江湖人,既有来自小帮派的成员,也有游侠散士。
此来或为追名,或为逐利,或是单纯想碰碰运气,最次也有机会换取点钱财。
在见识到朝廷放榜解除闽地境内的限武令、发布悬赏令、设关立卡等一系列举措后,那些姗姗来迟纯粹凑热闹者已然打消了以身犯险的念头,仍一意入莆田者必然有所求。
或许有许多人能嗅到南少林大火和屠万方现世当中所孕育的中州存亡危机,但这无疑也是无数心有野望之人改变命运的良机。
不多时,这支二十七人的队伍已走出了巡哨圈外。
孤心魂与萝卜两人两骑从队伍中段慢慢缀到了最后边。
萝卜道:“师父,您会否觉得这次朝廷的应对都太过儿戏?”
“儿戏?”特意陪着驭马慢行的孤心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何故有此一问?”
萝卜毫无隐瞒地说道:“在看到这军兵阵仗后,我联想起昨日咱们在酒楼里掌柜倒的苦水。”
孤心魂奇怪道:“噢?军队调遣和断盐之间有所联系?”
萝卜摇头道:“不,只是闽地断盐之事让我回想起先生说的一件旧事。”
孤心魂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萝卜道:“先生说过,在……璟帝上任后的第五年,为防各地盐商和各层盐官严重的营私舞弊,而出台了新的盐政,给民制盐开了道口子,九成盐还由官制,一成允予民制。虽说这心盐政初时颇见成效,盐产量储量上去了,盐价很便降了下来,却也为后来红衣教将手探入中州经济命脉提供了最大的方便,而今看来,那时的盐政改革岂非太过儿戏?”
孤心魂稍加思索后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彼时中州官盐供难应求,私盐泛滥成灾,盐商富得流油,各层官员中饱私囊,独独底层百姓苦不堪言,在无法自上而下彻底清除过程贪腐的情况下,通过加大全中州盐产量,从而打破贩盐垄断,可说是卓有成效的救急之举。只是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才滋养了新的垄断层。”
待萝卜细细品啄之后,孤心魂接着道:“至于你所说的儿戏,想必是面对南少林的大火,当地官府迟迟不进入现场控制火情、调查缘由、保护百姓;出现屠万方这样嗜杀不止的怪物,朝廷没有及时出动军兵围剿镇压;在限武令上出尔反尔,发布了意义不大的悬赏令,只想着借江湖人之手来摆平关系到百姓安危及中州安定的大事要事,以上种种都太过儿戏。”
萝卜应道:“嗯。”
“听我这么总结,朝廷确实挺混账挺儿戏的。不过,就像俗话说的,甭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换个角度看,至少能看出现在的朝堂局面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时期。”
“特殊时期?”
“先生应该教过,抛开相关背景去评述个人或集体行为都是空谈。”
萝卜闻言似有所悟,面露愧色,点头道:“嗯,先生说过。”
孤心魂继续引导道:“所以,彼时的盐政改革是时势背景使然,朝廷当下如此布局,则该看看中州当下所面临的局面。”
萝卜皱眉沉重道:“中州当下内忧外患。”
孤心魂道:“不错。瓦剌叩关兴安境,虽未再进一步,却也同只抚在猫颈后的手,得时刻防着对方发力,否则只会被扼住脖颈,任人轻易摆布。”
萝卜道:“目前说来,莆田郡只能是内忧,兴安境则是外患,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且后者离幽京更近,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
孤心魂道:“那么,朝廷把防范重心放在北边便是理所应当。”
萝卜道:“最主要的是朝堂之上不只有一个声音,第五侯和于添的声音最大,九大家也各怀鬼胎。”
孤心魂道:“距离越远,他们的声音虽然越趋近于统一,但掌控力却是越来越弱的。”
萝卜承认道:“确实,撇开朝廷方面联合红衣教削弱中州江湖势力的私心不谈,这些时日以来,闽浙两地官府对屠万方并非不管不顾,却损失惨重,恐怕万军冲杀也未必管用,倒不如重金鼓励江湖人先想办法去解决。”
孤心魂道:“所以,在我看来,当地官府对南少林大火不闻不问肯定是事先得到了来自朝堂方面的暗中授意,调遣军队封锁莆田郡陆路出入口,宽进严出让江湖人自己去了断江湖事,他们只把控大局,不让红衣教把火烧大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这已是不错的应对。”
萝卜苦涩道:“遭殃的还是无辜被牵扯其中的百姓。”
孤心魂淡淡道:“屠万方一命黄金万两,普通百姓一命白银十两,相较之下,百姓的命确如草芥一般无足轻重。”
萝卜直言道:“我最担心的是,朝廷对莆田郡的应对会像当年盐政改革一样,出现了颠覆国家根本的祸端,而且这回很快就能见效。”
孤心魂沉默了一会儿,肯定道:“现在最值得担心的是两件事,一个是怎么解决屠万方,另一个是这些中州士兵们干不干净?或者说这八闽之地上本就人丁单薄的卫所究竟渗透入了多少东瀛人,他们会不会在关键时候跳出来给我们个惊喜?”
萝卜道:“从暗殿昨夜捎来的最新情报看,除了莆田郡外其他七郡十八卫所中有十家卫所分别输送来了三百至五百兵力,福宁卫、定海所、镇东卫都是整编大卫所,这些人员调遣自不在话下,可对于兴化卫和鹭岛卫这样的小卫所,一下子就抽走了三分一兵力,就算闽地所有卫所中的中州兵卒完全没问题,可一旦莆田乱起,东瀛人还是不难将闽地的防线冲击得支离破碎。”
孤心魂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山高,呃,嗯,一方面是山高皇帝远,朝堂有意纵容,一方面又有东瀛苦心孤诣开枝散叶,比起更为地僻人稀的北地和昆仑境,闽地像是活在后娘眼皮底下,偏又被视而不见,境内军政体系早已外强中干,换谁来都顶不住多久。如果莆田郡是深处内陆,倒还能进行全面封锁,然而,莆田郡不仅在东面有座半岛,还坐拥十来座大小不一的岛屿,于东瀛方面而言不论是进是退都有极大便利,若非如此,红裳也不会就因为南少林在此,便把莆田郡定为发难点。”
萝卜道:“看来师父也是认为不管红衣教这次能否给予中州江湖重创,东瀛方面都不会善罢甘休了。”
孤心魂叹了口气,道:“若没有暗殿这些情报在手,我自然不至于这般悲观。”
话至此处,走在二人前头队伍不知何由放慢了行进速度。
只见素手勒马靠来,说道:“发现了也先他们留下的记号。”
虎年快乐章 拜个晚年
1、上一个纪念章说过,不出意外,春节前和完本时会有个作品感言,节前没用上,就在这用了吧。
2、那就先给大家再拜个晚年,祝大家虎年快乐,个人、家庭、工作等等虎福临门,收入如虎添亿,万事顺遂。
3、做个简单抱怨,因为工作调整,从去年年底到现在(除了春节七天),都是处于被比较忙的状态,白天没空思考剧情,到晚上其实没太多精力来琢磨要写的内容,所以经常要动笔时就很容易卡文,之前还好,一天磨一天,三四天,五六天总能磨出来些,但这次就卡得比较严重了。
4、其实还有20万字左右就完本了,这时候也该是加快剧情节奏,把故事推向高潮的时候,什么铺垫伏笔该铺得铺该揭开得揭开,嗯,就是这些内容还没理清楚,所以卡到现在还没法整出一章来,可能还要一两天,两三天时间来完成。
5、这书恐怕,大概,以目前一个月一到两万字的更新速度,到5.27,整五年时是没法更完了,好像得到今年年底,tot
《荡剑诛魔传》虎年快乐章 拜个晚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七四章 敌友来去
哗啦啦!
一尾不知何时被两具尸身压在溪岸浅滩底的游鱼几经挣扎,终于钻离致命囹圄,冲出水面,一抒重获新生的庆幸,再入水中,如箭远去。
小小游鱼出水落水的声响不大。
但岸上的人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除却昏迷未醒的小莲外,包括冰忆七人及三十名黑衣蒙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双方间的争斗在某一刻默契地停了下来。
本是打生打死的双方忽然转入对峙僵持状态,自然不是被那破水重生的游鱼所扰。
而是因为双方都听到了马蹄声。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夜间有人跑马赶路自无不可。
可此处一无康庄官道,二无小路捷径,偏有马蹄疾驰声,显然不同寻常。
索性不到十息功夫,那跑马身影便已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那是三个人,三匹马。
当先一骑为神骏白驹照夜白。
马身之上是个贵气打扮的公子,身着黄衣锦袍,头戴黑冕,腰悬宝剑。
其左右二人为一男一女。
男子胯下是匹高头大马,背斜银枪,面容方正,目光凌厉。
女子束着高马尾,下半张脸覆有玄色面甲,背着对相互交错、似镰似镐的兵器。
冰忆等人很快便认出那为首之人赫然是藏锋阁俞乐。
另二人,男子名陆鸿渐,女子为白玉棠。
散人居与藏锋阁原都属四海会盟友帮。
两帮门驻地相去不远,早年间常互通有无,关系颇为友善。
可自打数年前九州四海交恶不断开始,因散人居鲜少掺杂入两盟交斗,渐遭同盟友帮所排挤。
以致连吴桐与九州苗凤儿共结连理的个人私事都被诸多四海帮门视作叛盟之举。
彼时恰逢上任掌门阿亮、阿梅不知去向,失了主心骨的散人居在盟中威信降到冰点。
不少中小帮派都跳将起来蹬鼻子上脸。
而像诸神殿、藏锋阁、凤鸣轩这三巨头明面上虽未给散人居难堪,暗地里未必没有使绊。
从那之后,散人居与众多四海会盟的帮派关系便慢慢淡漠了。
纵使阿亮、阿梅曾有意修复,可在百花大会那场血雨腥风后,九州四海两盟解散,朝廷的《限武令》接踵而来,一切已无可挽回。
在公孙煜接任过散人居帮主后,散人居与原先四海会盟大帮的关系没有继续恶化,但也停留于点头之交。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俞乐惯常行事讲究牌面、极喜大张旗鼓,身后总得跟着一大溜人马。
但也有例外,办急事要事时,也不会总带着一干喽啰,有三两强手足矣。
白玉棠和陆鸿渐恰是其极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白玉棠身法矫健,轻功卓绝,使得一手快刀斩乱麻的双镰,素有“飞天螳螂”之称。
又因其名其容,另获“玉螳螂”的美誉。
俞乐不缺美人暖塌,这玉螳螂对敌狠辣又善于探听情报,是为数不多受俞乐所赏识重用而不轻薄的女子。
陆鸿渐更为了不得。
是俞乐从藏锋阁中一手带出来的青年俊彦。
年方二十,虽无俞公子那天生贵气,却盛气不减,从不向人低头妥协。
剑法学得有模有样外,枪法更使得出神入化。
年纪轻轻便自创出一式枪法“天外陨星”,令不少老江湖吃尽苦头、不敢轻撄其锋。
更有独战幽冥教狼判官夜殇不败、百花大会上力挫聚义山庄大护法老枪吴双、仅以一招之差败北醉红颜掌门李弑等骄人战绩,人生际遇与其名循序渐进之意可谓是背道而驰。
假以时日,多半会在枪道上成为与剑魔越驚云那般独树一帜的人物。
若非对调教提拔他的俞乐还保有那份礼师敬重,恐怕连俞乐也无法轻易使唤他。
一对飞镰、一杆重枪,再加上本便以好事之名为人所识的俞公子。
在此饥乏疲累之际,出现了这么三人,要是联手起那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冰忆等人今夜便恐埋骨于溪。
要是这些黑衣蒙面人正是受俞乐指示而来,那俞家或藏锋阁背后在干什么勾当,可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蒙邡见此情形都眉头紧皱,敌意甚浓。
脑海中思绪翻江倒海的冰忆更不敢掉以轻心,主动开口问道:“不知俞公子此来何为?”
天上不见明月,马上的黄衣公子听言似是拿眼细瞧了好半晌,才认出是何人言语。
回道:“噫,原来是散人居的几位朋友,这不巧了么,秋凉风适,与友人乘兴至此,没成想在这还能遇上熟人。”
“这么说是闲游中无意来到这儿的了?”
一直以来散人居之人对俞乐都没啥太好观感,话不投机半句多,俞乐遂少上门自讨没趣,眼下自称熟人,冰忆不免心生厌恶,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一二分讥讽意味。
俞乐却似浑然无觉,只道:“可以这么说。”
冰忆冷笑道:“那倒是真挺巧的。”
“不错不错,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俞乐仿佛到此时才看见了溪岸边的厮杀惨状以及那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嗯?似乎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冰忆道:“确实不太是时候,又或者我来帮俞公子回忆回忆,是否记岔了什么?南少林一役后,我等南下是为追袭红衣庚堂欲使玉林龙,这才耽搁至今未归,俞公子应已随贵阁成员打道回府,怎又会来此闲游?”
俞乐一阵恍然,道:“是极是极,幸有冰忆兄提醒,俞某确实漏提了些事。
“仔细说来也是巧了,我阁人员伤损不少,回途中自是走得慢了些,在入岭南之地前听闻朝廷张榜,设赏灭除红衣余孽及藏匿闽地的东瀛贼寇。
“想必有参与到那九莲山一战的中州江湖义士都对红衣余孽及东瀛贼寇恨之入骨,既然朝廷有赏,阁主又深明大义,遂遣我三人折返闽地来尽一份力。
“故有今夕相逢之缘。”
冰忆听言微微一愣,疑惑道:“朝廷张榜设赏?”
俞乐道:“不错,难道诸位不知此事,我三人一路行来途中,几寻不着红衣余孽或东瀛人生迹,只见过一两处染血老巢,想来定是冰忆兄等人的手笔了。”
冰忆隐隐然捕捉到俞乐话语间的漏洞,暂无言语。
蒙邡抢道:“估摸着是我们捅到了马蜂窝,今夜这些崽子就寻味来围剿我们了,我们没领着奖赏不打紧,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把这三十人宰了,这两百来号人头的功绩都归你藏锋阁,你俞公子是不缺这点钱,但却足够在江湖上赚好几天吆喝了,如何?”
俞乐笑道:“蒙邡兄真是大气,你说他们便是东瀛人?”
这回蒙邡未答,冰忆却先道:“是,正如蒙邡所言,到手的功绩俞公子尽可拿去。”
俞乐道了声好,却迟迟无有动静。
那些黑衣蒙面人听到双方的谈话,竟也只是安静听着,无人开口,自也无人争辩。
片刻之后,冰忆问道:“怎么,俞公子看不上?”
俞乐却认真道:“非也,只是俞某不敢乱冤枉人,听说东瀛人都使太刀,这些人手上多拿着刀,但非是太刀,我若杀错了,岂非吃力不讨好?”
冰忆道:“那俞公子打算如何处理眼下之事?”
俞乐道:“好说,不若这样,我们三人当下就把这三十人给杀了,功劳还归诸位所有,另劳驾冰忆兄等人同我们走趟藏锋阁,当作是卖俞某一份薄面,如何?”
三人三骑不知不觉间横亘在散人居与黑衣人当中,散人居众人心下警兆大增!
蒙邡直接吼吼道:“特乃乃的,有话就直说,别这么弯弯绕绕的!爷爷高兴了就跟着去做个客,不高兴了八抬大轿都请不走!”
俞乐仍挂着淡淡的笑,说道:“蒙邡兄稍安勿躁,俗话说忠言逆耳,有些话说得太直了并不好听。”
冰忆道:“所以,其实俞公子已经盯住我们几人有些时日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实是接续前头冰忆与俞乐间的问答,俞乐也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也就只是这两日。”
“这些人当然也是俞公子‘请’来了的?”
“哦不,俞某可不敢擅邀此功,仅是稍稍给了些指引。”
“那么藏锋阁要拿我们为质,意欲何为?”
“没什么,只是听说散人居不束缚来去之人,帮中之人又情同手足,便想招募些强者来藏锋阁,也想看看出了这档子事,阿亮、阿梅是否还会躲着不出来?”
听到这,冰忆就是再冷静,也无法掩饰住眉宇间挑起的杀意。
万俟夫人质问道:“这就是藏锋阁请人的态度?”
俞乐瞧了眼蒙邡,又看向万俟夫人,冷笑道:“我说过了,有些话说得直了并不好听,你们也可以理解为藏锋阁不是在请人,而是要吞并。”
蒙邡火冒三丈,呸了口唾沫,怒道:“没想到你们藏锋阁原来是与那阉货为伍,还说什么对东瀛人和红衣余孽恨之入骨?不过一丘之貉尔!”
俞乐嘿了声,道:“没想到你的脑子也转得这么快,但此中曲折可没你想得这么简单,料来你也听不懂,就不多费唇舌了。”
言语至此,俞乐那闲聊胡侃的神情陡然一肃。
“好了,与你们说了这许多,也让你们多喘了几口气,就一句话,两个选择。
“乖乖跟我们走。
“或者,死。”
“死”字话音刚落,便有道带着惊恐的喊杀声响起!
俞乐脸色剧变,身形射离马背,腰中剑握入手中。
白玉棠自马上飘然而起近三丈之高。
三马则是被三人举动吓着,惊慌逃窜!
而那道喊杀声源自他们先前所处位置的左侧。
源自哐当落马,一手捂着脖颈,一手附后握住枪杆的陆鸿渐!
“嗬嗬……”
陆鸿渐想说些什么。
或许是想说他还没活够。
又或许是想证明临死之前他还很勇敢。
因为他在察觉到那致死一击临来前,他还尝试着去握枪,喊杀出声,向以往那般以攻对攻!
可血水从其脖颈侧的巨大豁口汩汩淌出。
那瞪大的双眸中不多时便失了神采。
眼见同门身死,飘荡在空中的白玉棠看向下方那身着淡黄衣裙的凶徒,目中荡起杀意!
俞乐的面庞则失控地扭曲起来,以致眉间那本在夜色中不易看出的经年剑痕显得尤为狰狞!
“魔宫冷魅!
“你也在这!?”
俞乐口中的冷魅自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冷魅。
从阴阳谷中脱身后,冷魅与姜逸尘话别,一路向西寻觅龙多多踪迹。
最终在散人居落脚,化名墨漓。
在展天的卖力宣传下,冷魅的声名不小,可真正见过其面目的少之又少。
只有那传自前任四海会盟盟主闫卿的“惊鸿掠影”最易被认出。
冷魅便是墨漓,墨漓便是冷魅。
“天外陨星”未能出手便死在“惊鸿掠影”之下。
陆鸿渐死得并不委屈,也并不冤枉。
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惊鸿掠影”少有人能防住,而他与俞乐、白玉棠三人之中,俞乐最强,白玉棠最为灵敏,唯有他总是以攻为守,拿他开刀自然也把握最大。
他一死,俞乐和白玉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联合这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得费多大劲才能拿下对手了。
果然在陆鸿渐死后,俞乐并没有立即还以颜色,白玉棠则指节紧扣着双镰等待着俞乐一声令下。
恰在此时,月亮悄然探出了脑袋。
月光随风潜入林中。
树影缭绕间,一道长影映在地面上。
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那有一袭白衣剑客,脚尖轻点树梢,随之轻摆摇曳。
漠然注视着地面上的景况。
银煞门云小白不知何时也成了这场乱局的看客。
只是云小白一出现,大家就好像都知道了他是敌是友。
如果他是来帮散人居的,自是该早些出现来帮着杀人或撑场面。
既然是在陆鸿渐身死后才出现的,那该是站在藏锋阁一边的。
俞乐才想明白了这层关系,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得林中步履声响起。
两道黑袍身影缓缓而行,却倏忽间出现在众人跟前。
月光打照在其中一个黑袍人的兜帽中。
黑袍兜帽下是一个反射着玉瓷光泽的弥勒佛面具。
俞乐眼皮一跳,再抬眼往树梢上瞧去,哪还有云小白的身影?
(本章完)
第六四一章 不撞南墙
倘若中州再有战起之日。
姜逸尘既可是接受隐秘任务,于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扬长而去,深藏身名的顶尖刺客。
也可以是游曳于最前线,为行军大队提供去第一手情报的顶尖斥候。
只可惜千步石阶一战,姜逸尘受了很重的伤。
伤在整支右臂。
姜逸尘该庆幸自己这些年没有荒废掉大把时光,大多时候都很用心地钻研着寥寥三门与契合己身的内功心法,倒背如流之余,转换叠合也极为自如。
庆幸自己大着胆子和夜殇做了比买卖,在暗无天日的毒冢中,以身饲万毒,由内而外锤炼了自己的经络与躯干。
更庆幸自己从阴阳桥上纵身而下,在瞎了眼、不知以何为凭去应对不可预知的危险未来时,有那个人的陪伴和督促,自外而内又打磨折腾一番自己那并不算如何刚健的身躯。
是而,杨元石那计足矣让任何未精修于体魄者碎骨撕肉断臂的崩拳,穿透了那看似不堪一击,实如棉花一般在万钧力下仍不至于土崩瓦解的三尺厚雪,才只余下两层崩劲致使姜逸尘付出了右臂脱臼的代价。
代价虽小,伤痛却不轻。
虽说脱臼未久,姜逸尘这撇脚大夫便给自己完成了复位镇痛,又由梦朝歌这位半路入门的大夫细心照料,但这伤还是影响了姜逸尘杀敌的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平衡能力。
纵然能在第一时间内得到药老的医治,能在最好的环境中,获得最悉心的照料,这动筋错骨之伤也需三五天才能痊愈。
更何况紧接而来的,是于听雨阁而言不可回避的一场恶战。
好在自幼便在痨病折磨下咳嗽辗转过无数难寐夜晚的姜逸尘,早已培养起不俗的耐受力。
又忍受过菊园龙虎奇巷饥饿疲乏与伤痛,忍受过在西山岛不夜峰修习《霜雪真气》时体内外冰火两重天的熬炼,忍受过万毒冢千蛛万毒啃咬噬身之痛,在忍耐伤痛方面远非常人可比。
所以尽管冬晴帮着抗下了不少原该姜逸尘担负的分工,但姜逸尘却用王九的那杆黑枪越战越勇,为五人队伍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杀伤力保障。
久未握枪且右臂有伤,姜逸尘自然连二流的枪法都使唤不出来,又或者说本就不成章法。
只是这不成章法的枪法却足够简练高效,因为姜逸尘只用这杆黑枪或帮着驱退拦挡敌群,或直取敌手要害,出手从不含糊。
也硬生生给他杀出了不弱于用剑的自信来。
在周遭随时可能出现诸如鬼魅妖姬等苦大仇深大敌的情况下,如此生猛的枪客形象俨然成了姜逸尘最好的伪装。
如非遇到生死攸关之际,就算南少林金印事了,姜逸尘仍能以这枪客身份糊弄世人。
可偏偏他也选择跟着梦朝歌等人自揭身份。
倒不是姜逸尘想给自己长脸,便选择了坦白身份。
而是基于对俞乐的调查了解,所做出的略带无奈的决定。
不可否认,俞乐今日之举尤为深明大义。
对于他们这疲惫不堪的五人,俞乐若真要跟他们过不去的话。
未尝不能效仿当初剿灭魔宫那帮人的手段,假正义之名诬陷他们为火烧南少林的帮凶乃至嫌犯。
先就地斩杀他们,再对身前这些村民及身后藏锋阁外的江湖人适当灭口杀鸡儆猴,抑或是统统除去,即可绝了后患。
尽管这么做有极大风险被听雨阁五人拼死换命,但只要藏锋阁外的江湖人愿意配合,且俞乐一心逃闪,五人势必被活活累死。
或许是眼下暂时看不到杀死他们五人有何利益可言。
又或许是俞乐虽有纨绔子弟的脾气,却不是个灭绝人性的纨绔。
总之,俞乐终归没有把事情做绝。
然而,这也不是姜逸尘和听雨阁第一次同俞乐交锋了。
对于这位从来都顶着藏锋阁名头行事,却又为幽京九大家继承人之一的俞公子,没有人会认为其背后所属的两股势力会一直藏锋露拙。
姜逸尘更不会看轻了这位行事与纨绔无异的笑面公子哥。
他很清楚俞乐是个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只会暂时或适度回避,而后继续惦念着下次能否撞破南墙的人。
一如九年前俞乐意图一亲梦朝歌芳泽,却遭洛飘零一剑羞辱,从此俞乐便只寻洛飘零麻烦。
一年前,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不屑于动剑的俞乐将仇恨转嫁于听雨阁,试图在天涯小镇挑动众怒共阀听雨阁。
不到半年前,还是俞乐紧盯着听雨阁的动静不放,这才险些与牛郎织女等人逮住南下岭南的牛家父女。
九年前的年少轻狂已是过往云烟不值一提,现如今的俞乐究竟是真轻狂,还是以轻狂做伪装,没人敢轻易断言。
姜逸尘还没忘掉初见楚山孤之时,俞乐为了试探对方深浅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于是径自坦承了身份省事。
先一步打消掉俞乐好奇心,也算是悍卒过河,令其好好掂量一番。
再者姜逸尘之所以能用生疏的枪法越战越勇,多是借了《阴风功》重于血戾杀戮之故。
杀人喋血越多,自己身上的伤痛感被血戾之气抵消麻痹得越多,自可越战越勇。
即是说,放在平常,论纸面实力,比之俞乐,姜逸尘稍落下风。
当下姜逸尘身上的血戾之气未消,俞乐真和他单打独斗的话,未必讨得着好。
即便姜逸尘用的是黑枪。
大抵同为剑客,在姜逸尘表明身份之后,俞乐便嗅到其话语中剑客之外难以品着的挑衅意味。
是以,俞乐寻味而来。
看着眼前这个身躯单薄、面容瘦削的年轻人,俞乐不由感慨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其实我该是最早知晓杀手夜枭加入听雨阁的外人。只是那时候那个叫楚山孤的家伙太烦人,以致让我把你给遗漏了。”
姜逸尘道:“贵人总是多忘人多忘事,不过,在下本也无足挂齿。”
俞乐啧啧摇头笑道:“非也非也,阁下的名讳早已传遍天南地北,是我太有眼无珠了。说来听雨阁当真是人才济济,有霸道无匹的飘影,有勇猛剽悍的飞飘,有实力深不可测的冬晴,又有后起之秀杀手夜枭。”
两句话说完,俞乐离姜逸尘还有七步之遥。
只是这七步之间多了个人,致使俞乐不得不停下脚步。
“季兄这是要护着他?”
“身为听雨阁大护法,听雨阁的人自得护着。”
不知何时,轻功在姜逸尘看来完全上不得台面的季喆竟是挡在了他身前。
俞乐淡笑道:“好。”
话音刚落,俞乐已出剑。
恰如姜逸尘所料,俞乐从来都不是个未进便思退之人。
但俞乐也不是个轻狂毛躁的人。
出剑,非是出鞘之剑,而是用剑柄端部剑托击打向季喆的关节和要穴。
笃笃笃……
仅是三息过后,季喆便踉跄着身躯向后退了两步。
季喆退去,仍未退开,俞乐却未进逼向前。
俞乐知道自己并没赢,三息之间十七次剑托击打无一例外都被季喆同样以剑托拦下。
三息之内他本可以完成十八次击打,却被季喆拦在了十七下。
对方的踉跄退步仅是因为气力不济,而自己被拦停的那一下,则是因对方已完全看穿了他的出剑路数。
俞乐拧紧了眉,额间的剑痕再次消失不见。
他忽然惊觉,洛飘零这朵落红依旧妖艳胜火,以致于总让人忽略了环绕其周围的一片片绿叶也是那么青翠欲滴。
俞乐抿紧双唇,沉默向前,他想看看洛飘零身边的人到底还有多大能耐。
季喆却抬臂劝阻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拦你不是怕你伤害我们家老六,而是怕你不小心栽在老六手上,你打伤老六还好说,我们只能咽下这口气,灰溜溜地滚了。可万一你要是伤在或是死在我们老六剑下,我们五人可真没余力去灭那么多口,去压下你们藏锋阁和俞家的怒火。”
俞乐闻言彻底变了脸色,完全没有先前那副大局在握,言笑晏晏的模样。
只因为在他又走近一步后,也觉察到了姜逸尘的异样气息,浓重的杀戾之气。
没等俞乐细细琢磨,季喆已递来个台阶。
季喆也是回想起刚刚俞乐提到他们听雨阁跑来这赚钱的说法,遂问道:“敢问俞公子,朝廷是不是张榜了什么悬赏令,这才引来了如此多江湖同道。”
俞乐心绪未定,简略答道:“嗯,砍下屠万方的脑袋黄金万两,带出一位活着的村民,赏银十两。”
季喆这时朗声冲在场众人说道:“看在俞公子的面上给众位同道个忠告,有钱赚,有命花,就是好事,九莲山却最好上不得,否则万一再来次烧山,谁能比少林高僧们有能耐下得山来?这些村民们的命既然值些银两,有愿意将他们带走的便带走,我们五人现在只想着先出去躺下好好睡一觉。”
俞乐听言,问道:“季兄的意思是,九莲山现在是个瓮,对方就等着我们自己钻进去当鳖?”
季喆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常常已是回答。
俞乐盖是放弃了此时撞一撞姜逸尘这堵南墙的想法,朝季喆说道:“那就多谢季兄的忠告了。”
第六四二章 山上山下
俞乐没有选择去撞姜逸尘这堵墙。
却没放弃去撞姜逸尘后边九莲山南少林寺那堵墙。
四十余骑的队伍,有二十三名藏锋阁成员和十名其他小帮门的江湖人随俞乐继续向南而行。
余下十三人则带上了浩荡的村民队伍,准备去往莆田郡外,找官府领赏银。
十三人中还有三名藏锋阁成员,领赏在其次,重点在于将从听雨阁这获悉的消息传回去。
梦朝歌五人自然也在这百人队伍中。
不管怎么说,有藏锋阁这样的大帮派乐意站出来揽名头,的确能为他们省去不少麻烦。
而十三人名江湖人同道的存在,至少也让他们在精神层面得以放松许多。
……
……
有人想要上山。
也有人想要下山。
昨日前山石阶长如火蛇的冲天火光以及夜间那悄然杀戮,像是丢入池中的两颗大小石子。
大石子的扑通声早已搅扰了池子刻意伪装的宁静。
小石子所泛起的波澜再小,却也不是所有池鱼都一无所知。
有的鱼继续藏头露尾,等候着以静制动的时机。
有的鱼已偷偷摆鳍甩尾,主动采取行动。
……
……
公孙煜所率领的散人居一伙人脚程较快。
虽是兵分三路,可三组人马几乎是在南少林大火次日清晨便抵达九莲山下,一道上山。
与关大刀、紫风、奚夏为主最早来到莆田郡的听雨阁五人小队于寺中相救少林僧人时相遇。
被他们救下来是三位净字辈、四位真字辈南少林弟子。
其中一名法号为净坛的僧人是寺中都监,余者多属纠察僧,整体战力可观,才能顽强地拼到有人相救。
尽管这支由散人居和听雨阁所组成救援队伍战力相当彪炳,却未能在其后两天时间内将这七名僧人带到山下。
他们打了两场遭遇战,且在一次下山尝试中受到了强力阻击。
过程中未再遇到其他活着的僧人或其他江湖人,却有一真字辈弟子身死,五人重伤,余者或多或少添伤挂彩。
为避免更大伤亡,公孙煜只好带着众人在净坛的指引下藏身匿迹,被动等待外界局势的改观。
直至昨日,他们远远望见盖是前寺寺门方向的炎火照天,还有依稀闻见山下的短暂马蹄阵响与器刃交斗声,推断着山下山上可能出现变故。
众人大体倾向于寺中非是久留之地,趁早离开为好,只是在寻何处做为突破口有所分歧。
最终还是统一了意见,走别人走的路,连夜向前寺寺门转移。
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多麻烦,不少麻烦在扩大之初,便被散人居中几个强手干净利落地处理掉。
随着初晨来临,一众二十五人也来到了前寺寺门,门外即见曙光。
奈何寺门背后沉默镇守着五十个黑衣人。
大多时候,黑衣不是为了掩藏行迹,而是为了掩藏身份。
然而这些黑衣人的身份却再明显不过,毕竟他们手上的武器实在古怪而罕见,却又极为出名。
五十名黑衣人隶属于百花大会当夜袭杀各大帮门腹地的“那伙人”。
五十人中无一有能与公孙煜匹敌的实力,至于名气更是压根不存在。
却同冷血坚硬的拦路石般,堆砌起不见血不留命便冲不破的石墙!
所剩六名少林弟子又有两人身亡,散人居和听雨阁亦各有减员,只杀去不到半数“那伙人”。
纵然只余三十人,“那伙人”还是如一堵坚固的石墙,堵在众人面前。
“那伙人”好像没有感情,仅是恪守他们所分配到的守门职责。
公孙煜等人却已开始心急火燎。
因为他们没法确定再不破门而出,是否会等来对方同伙,迎来腹背受敌的绝境。
唰!
为护下一名真字辈僧人,紫风被形似八爪鱼的兵刃抓伤右臂。
被撕扯去大半的臂袖下三道爪痕鲜血淋漓,面色转瞬煞白的紫风咬牙忍痛紧撑眼皮将右手剑交付到左手上,不敢有任何松懈。
但凡紫风的反应再慢一分,不是那名真字辈僧人被摘下脑袋,就是紫风的右臂被揪下。
在紧接而来更为高压的攻势下,难掩狼狈之态。
此番战起之初,公孙煜即被七名“那伙人”以奇兵诡阵困住。
任公孙煜两次三番联合同伴之力强杀一两名敌手,总会在片刻间被前赴后继的“那伙人”以高默契度的配合再次拖入困阵中。
可以想见随着战斗延续,公孙煜愈发无力破阵,而队伍中将出现更多类似紫风这类伤损。
这场本是以少敌多的突围战,渐趋落入“那伙人”所掌控的节奏中。
就在众人心底里刚要萌生绝望念头前,负责围困公孙煜的三名“那伙人”恰巧站于一线之上,两两之间相去不到半丈。
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巧合会给场间局面带来什么改变。
是以,几乎没人能注意到这样的巧合。
就是在这几乎无人在意的巧合之下,一道清丽身影自人丛中杀出,倏忽即逝,倏忽又现。
三团血花映着晨曦在其手中双刺尖绚丽绽放!
花开必有花谢,血花开的绚烂,谢得更为迅捷凄楚。
那三个站于一线之上的“那伙人”便迅捷凄楚地倒下。
围困公孙煜的阵型再次出现松动,或者说大空缺。
“那伙人”立马有所反应,有数人不顾其他舍战前来进补。
只是注意到刚刚那个巧合,不只有身着鹅黄衣衫的墨漓,还有无时不刻都在捕捉脱困良机的公孙煜。
故而,一股磅礴劲气自公孙煜手中的剑锋间激荡而出,如巨龙扫尾般完全拍碎了“那伙人”的补救意图。
石竹咬入青山立根破岩中,任东西南北来风来雨来雪都刮不歪压不垮拔不掉。
被公孙煜紧握手中在公孙家传承数代的四方剑自然也难被刮歪压垮拔掉,但那古朴剑身却震颤不止,风雨雪没招惹它,它却像是要招惹来风雨雪!
天地似在低鸣,有风动,有草木动,有沙石动!
不论是“那伙人”还是散人居、听雨阁、少林僧人一行刹那间都像是被狂风沙石蒙了眼。
只闻耳畔有雷霆震怒。
只见那长身儒雅的男子宛若天神,动如电闪,所过之处四个黑巾蒙面之人身首分离!
再见剑光璀璨耀目,挥剑间剑影纷呈有如折扇。
九道凌厉剑气呼啸而出,似后羿射九日。
仅有三名及时回过神来的“那伙人”以强兵相抵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殒命。
纵是如此,三人也未能拦下旁侧递来的刀剑,同样走上了黄泉路。
从“那伙人”中有三人恰巧立于一线至十六名“那伙人”身死,左右不及十息功夫,场上形势已天翻地覆。
若非再有大批人马即刻到来,否则所剩十四名“那伙人”已挡不住公孙煜等人下山。
……
……
有人选择从前山下山。
也有人挑着从后山下山。
在他们看来,前山的异动势必引起他处布防人员侧重。
而与前山相去最远的后山方位,想来会处于最可趁虚而出的状态。
醉红颜酒楼与武当峨嵋两派来人在上山前便兵合一处,救下二十名僧人后,同公孙煜等人一般遭遇到至强阻力,藏躲于寺中。
相比起散人居、听雨阁那边的状况,这四十人的队伍不仅人数更多,且不乏玄箫、水如镜、李弑之流的尖端战力,还能组成或武当或峨嵋或武当峨嵋新合创的剑阵,及醉红颜的四剑三刀阵和双鬼拍阵,乃至九名十八铜人的棍阵,在对敌整体性和灵活性上都要高出一筹。
是而,在从后山山门突围时,四十人虽遇到些阻力,战况却没像前山山门那般焦灼,较为顺利地杀下山去。
……
……
山下。
远离九莲山的一处隐蔽山洞内。
孤心魂所率红尘客栈及一干江湖人等寻迹而来,找到了也先等人与十余名少林僧人的藏身处。
未曾料见这十二名少林僧人中,有位肤色黝黑、骨瘦如柴的白眉老僧竟是北少林清苦大师!
而三枚金印之一的“行”字印便在清苦大师身上。
从清苦大师口中得知大火发生时南少林方面做出的紧急应对之策。
原来那三枚金印被分交予三位脑袋灵光、身手矫健却不惹眼的弟子手中。
来自北少林的清明方丈、清苦大师与南少林清远方丈及十八铜人各带四路人马帮着混淆视线。
清苦大师是在率众杀下山的过程中,遇上了持有“行”字印的年轻僧人,这才同行下山。
十余人在山下躲了一天,遭遇了两拨敌手,幸而被也先等人相救,躲了起来。
知悉了大概过程后,与红尘客栈同来的江湖人中有人开口道:“也便是说还有两枚金印在山上,不知花落谁手。”
其实许多人此来南少林的初衷都是为了碰运气看看能否获取少林金印。
然则目前“行”字印还在少林高僧身上,没人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从少林僧人手中掠走金印。
除非是杀人越货,这也得看红尘客栈愿不愿意这么做。
而且还得防着红尘客栈杀人越货再灭他们的口。
所以,有些人就把主意打到另两枚尚不知下落的金印上。
没人回应那人的话,各有所思。
孤心魂隐隐觉得,这时候大家一起赶赴山上,或许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第六四三章 私人恩怨
七月廿四。
就在当地官府在莆田郡外围拉扯起封锁线,武林诸雄响应朝廷号召入闽中行侠,步入九莲山的多方势力却开始思量远离是非之地时,几乎没人知晓正有个人站在高处将这片天穹下所发生的尽数新鲜不新鲜之事看在眼里。
那人像是站在池边的游客,静看鱼儿潜藏、静伏、竞逐、腾跃、逃窜。
也像是站在棋盘边的看客,静观棋子埋布、推进、摩擦、争锋。
他似乎只是个比所谓老天爷还来得纯粹的旁观者。
毕竟这些天来,老天爷刮过寒风、下过苦雨、还曾挂上黑布以祭奠亡魂。
而他,至今还没出过手。
“山下的人想上山,山上的人却不怎么待得住,想着下山了。”
衣色雪白,发白如雪,在白衣白发及身边之人衬托之下肤白胜雪的萧银才做了个简单总结。
对于云小白刚带来消息的总结。
云小白已离去,此时立于萧银才身侧的是个蓬头厚发、面目方正、肩若陡山的高大男子。
二人同站一处,萧银才好比只灵动的银狐,金煞门门主彭放歌则当是头蛰伏的狂狮。
彭放歌双手抱肘,知悉了各方动静后并没让其显得更加沉稳,反而眉宇间的细微颤动昭示出其内心暴躁不安。
好容易按捺下心中隐怒,彭放歌说道:“我在山下,我不想上山,你本也不需要上山,选择从来都不只有两种。”
萧银才却答非所问道:“该说东瀛人太愚笨呢?还是该说中州人太狡黠?”
彭放歌继续压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以不粗犷的声音说道:“东瀛也有狡猾的人,中州也不少傻子,再精明的人也会有犯傻犯笨的时候。”
也许是彭放歌想看看这个肤白胜雪、不见血色、异于常人的银狐男子到底是不是真能情感凉薄至毫无人性温度,所言才皆意有所指,像是想用细密银针试试对方心房中是否有血,是冷是热。
萧银才不禁笑道:“难得你个直肠子的人今儿也会拐着弯说话。”
他虽不再自说自话,但始终没有看向对方。
萧银才不拿正眼瞧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他瞧不上眼、懒于一顾的人。
另一种是他不太愿面对的人。
彭放歌自然是后者。
萧银才之所以不太愿面对彭放歌,显然是因二者之间有着不错的交情,而这份交情萧银才是真心放在心上的。
彭放歌自也如此,所以他才依然能沉得住气,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萧银才道:“知道。”
彭放歌道:“褚大哥,老褚,是个看重权、势、利的人,仁、义于他而言,更多是手段。”
萧银才道:“你已看明白了。”
“要不是看明白了,我也不至于如此气愤难平!”彭放歌忿忿道,随而吐出几句污言秽语,宣泄着心中郁气,良久才沉沉一叹,复开口道,“随着十二门的规模越来越大,要想满足更大的野心,向朝廷靠拢,形成更成规制的帮门体系,抑或是成为朝廷的一部分,确是必经之路。为此,哪怕是和卖国贼同乘一条船也在所不惜。既然道不同,那便不相谋,断了,散了即是。”
萧银才摇头道:“藕断尚有丝连,没那么容易说散就散。”
彭放歌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天煞十二门的发展早已今非昔比,老褚他一人再无法一呼百应,你振臂一呼,不便有一堆兄弟跟你走了?我看错了老褚,应没看错你,你并不该是个野心家。”
萧银才微微侧了侧身,没让彭放歌看到他的苦笑,说道:“不该是,但也可以是。”
彭放歌恨恨挥拳,拳风刚猛,呼声呜咽。
“为了什么?报仇?”
“是吧。这个世界太没有记性,才过了多久,他们便忘了萧家,那我就帮大家涨涨记性!”
“这与疯子何异?!”
“我想已有人把我当作疯子看待。”
“可你并不是!更何况萧大侠当年为国而战,就算他早已身死,也决然不愿见到中州再临灾劫,你如此做……”
“我如此做又如何?你应该能看明白,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中州还是将会迎来一场灾劫。”
“就算是一场新的灾劫降临,你也能选择成为新的萧大侠,让朝廷让百姓数十年都忘不掉的萧大侠,我知道你能!”
“已有不少人在这么做,成为护国安邦的大侠,之一,没什么难度。倒是让灾劫像二十年前那般教人记忆犹新,既能让大家念起当年我萧家的那位族兄,也更富挑战性,更具意义。”
“意义……中州陷落,你我何存?!”
“这点你倒不必担心,咱们那位老皇帝并没那么糊涂,死前所留后手这些年来已不断壮大,朝堂上也不全是废物,第五侯和常、汤两家没有让军队垮掉,别忘了还有两位护国虎将尚存,哪怕那位身故的石将军仍有余威未散,再加上你们这类江湖人,中州只是再历经一次阵痛换取新生,并不会沦陷。”
听了萧银才这番话,彭放歌那高蓬厚发忽而止住了颤动,只见其眉头紧锁,有苦痛,有不解。
“你是想看到中州的新生,或者说改朝换代?”
“或许是吧。”
“你希望见到怎样的中州?”
“不要太畸形的中州。”
“畸形?”
“不错,在我看来,不论是我们这些被称作‘邪门魔教’的帮门,还是那些自诩正义的帮门,都不该存在,或者说不该太过强大。”
“这点你是站在朝廷一方。”
“朝廷本为国邦中枢,武力也该只是用以对抗外夷和维持内部公平的工具,由朝廷掌握。”
“如此倒不至于有而今的诸多乱象,但这也可能造成另一种不公平,谁握权,谁有理。”
“所以,新的中州,帝王不能完全说一不二,需要有能为百姓发声做主的机构与之制衡,王公贵族最好不要存在,军队决不能有独立思想。”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中州是什么样的。”
“这些想法太理想化了些,虚妄飘渺到我也无法想象那样的中州会是怎样的。”
“可你却要为这虚妄飘渺的想法撒疯?”
谷趞“呵,没必要帮我找借口了,其他方面我想的不多,说到底,我只是想和中州朝廷了结下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
彭放歌被萧银才虚妄飘渺的想法弄得甚是迷糊,听到“私人恩怨”四字时,有些不确定萧银才是不是也把自己弄迷糊了。
却听萧银才强调道:“嗯,就是私人恩怨。我和朝廷之间,不是我死,就是小皇帝、第五侯、于添以及九大家这些王公贵族覆灭。”
彭放歌沉默。
萧银才道:“我知道你从不需要什么承诺,但我却希望能给你个承诺,来换你的承诺。”
彭放歌道:“什么承诺?”
萧银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出现了让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我定会争上一争,如果这个如果争成了,我会尝试着在有生之年把中州整成那种模样让你看,至于你想待在朝堂看,还是待在江湖看,随你乐意。”
“呸!老子不稀罕。”感受到萧银才油然生出一股莫名豪气,彭放歌没好气地啐了口唾沫,接着又问道,“如果没那个如果,或者如果没争成呢?”
萧银才昂首而笑,自从彭放歌到来后第一次朝向对方,郑重道:“希望你能帮我收尸。”
彭放歌闻言扭开头又啐了口,不耐道:“小白呢?他与你义子无异,你是不会让他死在你前头的,他不能为你收尸?”
萧银才这回没避开彭放歌,又现出苦涩一笑,说道:“你忘了他也是柄‘剑’,人亡,剑亡。”
许是明白自己没有改变萧银才心意的可能,狂狮陡峭的肩头缓缓沉了下去。
彭放歌的声音也变得沉重了许多,说道:“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萧银才道:“红衣教委实是被折腾得太过缺兵少将了,红裳想把屠万方这口大杀器用在刀刃上,那么便需要等着各路人马都汇集到九莲山周围,才有一网打尽的机会。只是没有红裳主持大局,纵使汪硕和玉林龙智计不俗,可不论山上山下的对手都不是吃素的,脑子转不快的拳头也够硬,二人孤掌难鸣、有苦难言。”
彭放歌道:“那你是打算帮红衣教把各方势力都拉入这个瓮中了?”
萧银才没有否认,道:“就这三两天的功夫,红衣教底子被削了一层又一层,加上那些浮出水面的东瀛暗子,三千来人已挥霍去半数之多,照这局势发展下去,红衣教很快会败光家底,届时红裳再祭出屠万方也动摇不了中州江湖的根基。”
彭放歌道:“赶鱼进来可比赶鱼走难得多。”
萧银才道:“所幸池塘中还有足够诱人的鱼饵。”
彭放歌恍然道:“是,三枚金印都还在,不过那枚‘行’字印在清苦大师手中,另有红尘客栈那些人护着,想必很快就能带出莆田郡了。”
萧银才微微一笑道:“带出莆田郡不等于再无后患,当然,最好还是让‘行’字印留在莆田郡中才能发挥出诱饵的最大效用。”
彭放歌眉梢微挑道:“且不说清苦大师自身便具备极强的战力,单说那红尘客栈实力就不弱于拒北盟三帮中任一帮门,又是由孤心魂带队,不硬碰硬难以留住他们,和他们硬碰硬也非明智之举。”
萧银才道:“这儿不是我的主场,我也不是主角,红衣教比谁都更想把他们留下,我只是帮红衣教带个路,再从旁帮衬一把,人手不必过多,三两台两仪裂魂牛还是得摆出来的。”
彭放歌听言了然,两年前银煞地府被端了,可萧银才并没停滞对那大铁牛的开发,没了匠才卢班,两仪裂魂牛无法在精巧程度上更进一步,但放弃些机巧布设,侧重于提高灵活性和抗击打能力却不难,他曾帮着银煞门做过试验,用尽全力也需半柱香才能将之毁坏,那皮糙肉厚的铁疙瘩投放到沙场上就是绞肉机,摆放到江湖人面前,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够应对,这时候正能派上用场。
“那另两枚金印呢?你也要进行干涉,还是放任自流?”
“‘兵’字印,小白也只说了个大概位置,目前还没有明确下落,便也没法顾及。‘者’字印的争夺最为激烈,现已三度易主,但锦衣卫的主力就在浮屠塔附近,多半能收渔翁之利。然而,金印落入第五侯手中于中州局势是最为无关痛痒的。”
“你要帮于添抢这‘者’字印?”
“不错,‘者’字印只要不为于添所得,第五侯都不会上心。军人素来看不起阉人,这也是第五侯的最大弊病,他明明是后来者,却坚信自己的布局谋划足够与于添抗衡。不管‘者’字印中究竟有无断肢重生的秘法,至少能让第五侯提高对于添的警惕,打破表面和气。要让中州乱起来,幽京哪能不先乱。”
其后萧银才又花了一盏茶功夫向彭放歌道明山上山下的形势及其打算。
总体说来,便是以帮衬红衣教为主,让还没下山的下不了山,进了莆田郡和还没出郡的都往山上赶,再把红衣教、东瀛、第五侯、于添乃至九大家各方面此番所藏后手统统逼出来,让他们杀成一团。
彭放歌原本不会问这么多,萧银才原本也无需向彭放歌解释得如此细致。
但二人似已认定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番谈话,故而都恨不得将肚子里的话道尽才肯罢休。
彭放歌道:“你还是对我隐瞒了一事。”
萧银才苦笑抿唇,不想开口,也不希望彭放歌问出口。
彭放歌继续道:“山上起码还有两百来个村民,你真不给他们留条活路?”
萧银才坦言道:“上天本就不公平,郡中大部分百姓已撤走,他们既没命遇上像听雨阁那五个一身正气的狠人,那么已受了三日折磨的他们已很难再面对更多利用他们为饵为质的惊吓和折辱,他们本也很难活下去。”
彭放歌喘着粗气,对着萧银才怒目而视,正要表明态度却遭萧银才出手突袭!
随着眼前一黑,全无防备的狂狮昏沉倒下。
萧银才忙用身体支住对方,唤来云小白,说道:“叫些人把他送出莆田郡!”
……
……
眼见着彭放歌被送走,萧银才终是露出了惯有的淡笑。
知道你劝不动我,知道你不会帮我,也知道在得知那些村民必有一死时你甚至会不惜和我翻脸。
但,我真的需要留个人来帮我收尸呀。
……
……
红日西沉。
莆田郡中竟是一片兵戈四起、烈火焦灼的景象。
临郡交界处仍隐约可听到郡内交斗喊杀声。
驻守在封锁线上的军兵对此充耳不闻。
姜逸尘睡得不沉,被远方动静所扰,下榻出门,从暗部人员口中得知了莆田郡内正发生景况。
为免被同行江湖人或是村民们泄露身份,他和梦朝歌等人临至郡边前便径自离去,再次易容伪装,改换从莆田郡西北侧出郡,找到暗部其他联络点歇脚。
神思稍显迟滞的姜逸尘一时不敢置信他们所救村民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成功逃命的。
被掳上山的四个村子七百多户人家更不敢想象短短三四天过后只余七十二人活命。
这与战争何异?!
第六四四章 铁牛再现
啪嗒!啪嗒!
一个灰布衣少年吃力地挥剑挡开一计劈刀,同时借力蹒跚地向人丛中退去。
往日迟眉钝眼的面目现出几分龇牙狰狞之相,没人注意到他后背脊梁骨上添了道深刻血线。
萝卜深吸了几口气,此时此刻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兵刃相接声或是嘶喊呼叫声。
却能听见自己汗水血水的落地声,以及忍受伤痛时与心跳一致步调的呼吸声。
汗是冷汗。
凉秋冷风之下,萝卜的脸冷得发白,身躯冷得发颤,四肢冷得发抖。
血是热血。
萝卜只觉好像被煮沸的水浇淋着后背,火辣辣的伤口中淌出热腾腾的血!
年纪轻轻的萝卜命运称得上坎坷,能活下来,自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血腥,也非从未杀过人。
十数息前,他差点儿就能凭学来不久的剑法拿下第六名红衣教教众的性命。
未防身后空门大开,听到刀刃破空声时仓惶躲闪,尽管逃过一死,却没能避过紧随而来下一刀。
这是萝卜习剑以来所受的最重一次创伤,亦是他生平所承受的最重一次苦痛。
换谁挨了这么一刀都不会好受,要是年老体弱些的当场丧命也不无可能。
好在自小体魄一般的萝卜这数月来把身子补强、练壮了不少,否则这一刀下来难免痛晕过去,其后多半将死于无眼刀剑或是无心践踏之下。
可除开挨刀之际发出一声惨嚎外,萝卜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他很清楚,长时间的拼杀下来,大多人都已熬过一轮体力精力极限,就算强如孤心魂、也先之流撑过了两轮、三轮极限状态仍悍勇不减,但众人整体状态已不断走低,自觉难以为继,只有自寻庇护,不让他人太过分心来照看自己,大家才能撑得更久,活命机会更大些。
所以,萝卜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倏忽大意拖累大家。
只是……
砰!砰砰!
不知为何,萝卜突然听见了来自后方的三声沉重闷响。
寻声望去,只见一名上身衣衫破碎露出黝黑肤色的僧人抡棍敲打在一块高大巨物上。
一根七尺长棍即便是由金铁所铸,在三丈高的大铁块面前实如金针一般细小,凭何去阻止那大块头的近前?
果然,那大铁块只是右半侧被僧人取巧卡住了数息功夫,便通过后撤,挥臂,摆脱了长棍掣肘,得以继续前行,再次甩动起两大摆臂,见人就砸!
那僧人也不一味硬拼,起先那奋不顾身的一顶只是为了救人。
现下那江湖人已被救出,僧人便敏捷地撤离开大铁块的轰击范围。
萝卜已然是看清了那黝黑僧人并非少林弟子,而是红尘客栈的渡人。
见那儿形势虽糟,却没有再出现人员伤亡,心下暗松口气。
岂料就这当口,耳中听到一声来自远端的绝望惨呼。
只见另一个方向,有个人影自众人脑袋上横掠而过,面目模糊,已无生机!
而剥夺去那人性命的另一具大铁块仍毫不疲倦地挥舞着双臂,看着却像是在耀武扬威。
萝卜紧握着拳,紧握着剑,他想告诉自己要坚强,然而脚底似已泛起了无力感,仿佛下一刻便要涌上全身,彻底放弃挣扎,接受命运。
是啊,挣扎的命运。
他生来便有与常人非同一般的命。
所以不得不遭受与常人非同一般的跌宕。
他若是不挣扎,任由那些人或是说命运的摆布,绝对不会活得这么苦,甚至能活得更久些。
但他不甘,就像是夹缝中求生的树。
他尝试着挣扎,也逐渐在挣扎中觅着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他已不求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只求能稍微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争取些东西,活出自己的样子。
没承想已对未来满怀希望与憧憬的他仍在努力挣扎之时,又陷入了这种令人深感无力的绝望中。
咕噜咕噜锵锵锵!
不知何时,萝卜只觉得眼中的绝望变大了。
谷軛因为那三丈高的大铁块在眼中变大了。
“萝卜快退开!”
一声清丽地嘶喊在萝卜耳畔响起。
萝卜身子猛地一阵,双耳恢复如常,伴着各色各类的嘈杂声一股脑灌了进来。
原来他已站在原地许久。
身周两丈之内空无一人,却有个大块头!
这个大块头以前他没见过,今日却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
这大块头长着扁平的牛脑袋,还有两个尖锐的牛角。
由玄铁所铸,棱角分明,大体分作上下两部分结构。
下部分基底近两丈见方,装有四个大轱辘。
等人高的部位留了道缝,藏有三块锐利厚刀片,可随着大铁牛的移动进行旋转。
还有内置机巧可加快刀片转速,以及在一定幅度上进行倾斜。
既能有效防范敌人贴近,也让基底成为了个近似陀螺的人命收割杀器。
上部结构则是控制中枢,由两人进入其中运作。
牛身左右两臂达两丈之长,重愈千斤。
大铁牛仅有两样进攻方式,一个是摆臂,另一个便是旋转刀片了。
萝卜并不知晓这大块头是银煞门开发出来的两仪裂魂牛。
也不知道这是银煞地府被捣毁后,银煞门改良后的二代两仪裂魂牛。
更不会知晓二代两仪裂魂牛比起卢班打造的初代少了诸多功能。
他只知道这进攻方式极其单一的两仪裂魂牛杀伤力惊人,行动是慢了些,但已可同常人快走速度相较,只要被逮着机会靠近,便能带来足够危及性命的威胁。
同时皮肉厚实,殊难破坏。
先前渡人阻隔下的那台大铁牛,不知害了十几条性命,才被毁去三块厚刀片,摘了獠牙。
余下两个摆臂仍令人束手无策。
而眼下,这头缺了獠牙的大铁牛已来到了他面前,高扬起代表着绝对力量与胜利的巨臂重重砸下!
“萝卜!”
又是那声清丽悦耳的声音响起。
萝卜已知素手姐向自己扑了过来,他想做点什么,动弹下身子往后退开些,或至少张开双臂好配合赶来搭救他的素手一把将他揽走。
可惜他就像是个没有温度的小铁块,一动不动,等待着死亡降临。
叮!——
一股劲风把萝卜刮得眯起了眼。
他只觉自己真像颗萝卜般硬生生被从地里揪起。
眼中模模糊糊地瞧见大铁牛砸下的巨臂微微偏离了方向。
“伤得不轻……”
“嗯,照看好他。”
这是萝卜完全丧失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句话,他还是把师父也给惊动来了。
孤心魂交代了素手一句后,便撇开了这头两仪裂魂牛,重新杀回后方主战场。
没人注意到其握剑右手虎口因为疲劳累积以及这悍然一击致使虎口崩裂,鲜血横流。
天色渐黑,孤心魂的眸子也逐渐黯淡下来。
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对死无所惧。
但他没什么把握护住身旁这些鲜活的生命,一如当年他没能护住那些鲜活的生命……
第六四五章 再入莆田
半天之前。
孤心魂所领衔的二十七人的队伍顺着也先所留痕迹找到了清苦大师等少林僧人。
众人合计后,计划先护送少林僧人们至莆田郡外进行安置。
临出发之际,愕然发现来路被一大波人马截断。
面对不下三百人不疾不徐包夹而来的阵仗,本已对上山之行心有惴惴的孤心魂更加认定必须尽快撤离莆田郡。
于是,他说服了大伙逆流而上,也毫不意外地遭到了强烈阻击。
初时他们这临时凑成的队伍更占上风,险些一鼓作气突破防线一走了之。
奈何少林僧众的藏身之处深在莆田郡腹地,去路漫长,敌手有足够多的时间与机会来拦阻他们。
三台两仪裂魂牛是这支近五十人队伍遇上的第一道难题。
面对三块铁疙瘩,许多人用尽全力仍像是绕着野牛飞舞的蚊虫般无力。
而那三头野牛根本不会把蚊虫的骚扰当威胁,哪怕是甩动起尾巴一阵噼啪乱打,任谁都得逃命般高速撤散开,否则只会像该死的蚊虫死得毫无声息。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大铁牛再难对付到底数量少且机动性有限,以众人脚力要摆脱纠缠不难。
可随着五批百人红衣黑甲卫出现,离郡的可能便已微乎其微。
中州千百年来,私藏甲胄皆为重罪,轻则抄家,重至灭族。
私造甲胄更可以谋反之罪论处!
可偏偏红衣教掏出来了五百套非中州军伍制式的甲胄!
红衣教此举等同于从江湖势力跃升为具有军队配制的江湖势力。
就算红衣教不在东瀛人掌控之下,这也是实打实的造反!
当然,这样不该存在、却近在眼前的景况只容许出现在当下的莆田郡内。
这是红衣教从中州朝廷方面争取来的一种默契。
五百红衣黑甲士兴许做不到绝对的令行禁止,但未必会比令行禁止的军队好对付。
如果说平海郡三大秘洞是红衣教近二十年来苦心孤诣的厚实积累,那么这五百红衣黑甲士则可说是红衣教近二十年间所打磨出来用以横扫中州武林的长枪。
在同样耗费近二十年光阴饲育出来的杀人怪物屠万方出现意外,成为一把不完全受控的嗜血利刃的状况之下,这杆长枪无疑是红衣教最为坚实、最具杀伤力的底牌!
是而尽管只有五百人,但这些红衣黑甲士却是所有妄图离开莆田郡者最难逾越的鸿沟!
孤心魂一方个人实力再强,一人杀十个穿甲戴盔的士兵不难,要杀十个全副武装的江湖人不易。
更何况是训练有素而又全副武装的江湖人。
孤心魂等人仅是浅尝辄止,便不可避免地付出了不少人员伤损的代价。
若非孤心魂、清苦大师数人实力足够强硬,至少一半人手将被黑甲士及大铁牛无情冲垮碾碎。
继续执拗向前意味着立马送死,后撤尚有迂回之地。
面对如此阳谋,众人只得暂时放弃硬着头皮往外冲的念想,一边避敌锋芒,一边思变。
所幸除了三头大铁牛不离不弃外,那五百红衣黑甲士所得受命应是不容有人离郡,没有穷追猛打、斩尽杀绝之意,否则后果实难想象。
只是这退路堪称延绵不绝,让人叫苦不迭。
每当他们甩脱开红衣教教众、东瀛黑衣人以及与三头铁牛类似的红衣教盟友不久,便又当被发现踪迹,遭遇由莆田郡边缘至腹地方向的赶杀,不得不继续往九莲山方向撤去。
似乎有一双眼时刻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愿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对方用心昭然若揭,就是要将他们逼退回九莲山附近!
而在整个莆田郡范围内,与红尘客栈等人处于相似窘况之下的还有十数支二十人以上的大队伍。
好容易从南少林前寺寺门杀出的散人居及少林僧人一行,在千步石阶上遭受到了比梦朝歌五人上山时更为强力的火矢攻势和围追堵截,要不是碰上了一意上山撞南墙的俞乐所领人马,恐怕不到十人能活着下山。
选择从后山夺路下山,由武当、峨嵋、醉红颜及半数南少林十八铜人所组成的队伍最为接近杀出莆田郡,却在最后十里地处被赶来的五批百名红衣黑甲士硬生生逼退三十里,而他们折损人手不多也得亏那些红衣黑甲士同是长途奔袭,力有不逮。
除却这些战力不俗的队伍,已有三十来支或是今日步入莆田或是已在九莲山附近地域藏身多日的队伍被这波起于白昼至黄昏仍不见停歇的赶杀浪潮所吞没,死亡人数不下五百之数。
身处其中者不难发现要解决目前困境,就得去找到其他受困者,集中力量一举冲破封锁。
然而,那个躲在幕后的布局者既然把他们往这条路上逼,是否意味着对方已准备好了更加令人绝望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们?
九莲山好比祭台,而红衣教及其友盟的目的想必就在于——将进入莆田郡的各方势力统统赶上祭台进行血祭!
……
……
“有人插手了,啊哈……这局棋。”
莆田郡外西北侧暗部联络点,最晚被搅醒好梦的季喆打着哈欠闭着眼轻捶着额头做着分析。
和姜逸尘一样并没睡好的梦朝歌一手托腮强撑,一手揪发提神,说道:“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把红衣教一手下烂的棋给挽回来?”
季喆道:“自然是早早便等着这局棋开始的,早早便做好准备随时介入的。”
石中火捋着刚削短的下颚微须,捋了捋先前暗部人员同他们汇报的郡内情况,道:“传出来的消息不是说郡里边藏着不下十头两仪裂魂牛?”
姜逸尘点头补充道:“银煞门的两仪裂魂牛。”
回想起姜逸尘溜进听雨阁初夜所带来的发生于中州各地的一折折古怪消息,季喆继续轻敲着额头苦恼道:“真无法想象萧银才是怎么在和褚汉雄分家前,和和气气地坑着铜煞门和铁煞门给银煞门乖乖打苦工,再在闽地偷偷摸摸地量产出了那种大铁牛。”
姜逸尘根据暗部人员所述说的两仪裂魂牛与当年银煞地府所见做了番比较,道:“这两仪裂魂牛听来功能上要比之前的少些,但胜在简单易控,哪怕躲到狭隘处也能硬顶上去,放到宽敞地上更可任意施为了,若无善用毒者通过缝隙或孔道毒杀内中操控者,可谓无人能挡。”
梦朝歌愁着眉一脸苦相,道:“所以老六你那大舅哥才会提醒说莫要去招惹此人。”
季喆苦笑道:“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没人想去招惹这家伙,这家伙却看不下去红衣教的废物表现,迫不及待跳入局中,要亲手让局面照他所乐见的方向发展。”
梦朝歌揉搓了一把脸,摇着头,正襟危坐道:“现在的问题在于萧银才所乐见的结果是否与我们一致。”
季喆见状也挺直了腰杆,正了正衣衫,严肃道:“照此局面发展下去,最大受益者还得是红衣教,换句话说萧银才正帮着东瀛人在中州土地上挑起战火。”
梦朝歌道:“所以我们非得再杀回去不可。”
季喆道:“非得回去,非得救人,非得杀人。”
梦朝歌冲着站在旁侧的褐衣男子问道:“朝廷还放人进莆田郡?”
褐衣男子便是此处暗部联络点的负责人,其言简意赅地回道:“是。”
梦朝歌又问道:“眼下还有多少人愿意进去?”
褐衣男子道:“委实不多,这两个时辰里拢共只有三队人马、不到五十人进去。”
“是不是朝廷方面的人马?”
“可以肯定不是。”
“附近能招揽来多少江湖人?”
“恐怕没有。”
梦朝歌叹了口气道:“那么,便还是只有我们五人了。”
褐衣男子拱手道:“我等听凭阁主差遣。”
梦朝歌摆了摆手道:“里边太过凶险,你们保持单独行动会安全些,只有你们能确保自身安全,我们才能看得远听得远。”
褐衣男子闻言微微垂首致意。
一直默默无闻的冬晴将碗中最后一口酒倒入嘴中,默默起身去开了门。
梦朝歌、石中火、姜逸尘随之立身而起,带上事先备好的行囊及各自兵器朝门外走去。
最后动身的季喆伸了个懒腰,觉得气氛好像有些莫名的悲壮沉重,笑呵呵道:“大当家,咱们也算二进二出九莲山了,倘若此去无回,你待如何?”
梦朝歌白了季喆一眼,懒得回话。
季喆换了个问法道:“或者你会有何后悔?”
梦朝歌瞪眼道:“我会后悔没提前把你这乌鸦嘴给堵上!”
第六四六章 锦衣千户
南少林后山。
有一古塔立于林荫深处。
往日除却负责寺中清扫的僧人进出外,罕有人至。
然而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在整座南少林沦陷后,静地不静,孤塔不孤。
有人一路厮杀至此,在塔内外打得不可开交。
亦有人逃遁来此,寻求蔽身之处。
由塔内至塔外三十丈,有不下五十具伏尸,一里方圆死者难计其数。
古塔匾额破碎,危危斜挂,仍清晰可见其上所书“浮屠塔”三字。
因地处静僻,又仅为珍藏寺中圆寂高僧舍利所用,平日无人看守,于红衣教而言几无毁损价值。
故而浮屠塔是寺内范围唯一未被付之一炬的建筑。
在全寺大火之后,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集藏身避祸与追围交战的重要场所。
眼下正值戌时过半,墨色穹顶下有氤氲火红之气蒸腾。
地面上不显晦暗,有着数十丈的可见度。
总算被“冷落”有两个时辰的浮屠塔又迎来了一批新人。
这批新人拢共四十二人,皆着玄衣,多配单剑,却有近半数在腰间另佩一刀。
来者以当先五人为首,随着其中一人出声令下,有三十人鱼贯入塔,余者列外警戒。
百息之内,三十人陆续撤出,先后做着汇报。
“一层无人生还者藏匿。”
“二层无人生还者藏匿。”
……
“七层亦无生还者藏匿。”
为首五人中,站出个脖粗脸长、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男子。
其人腰间佩刀,手中还握有杆长枪。
相比起不易看出是否染血的玄衣,男子腰间刀鞘刀柄乃至长枪之上皆可见斑斑血迹。
不需仔细分辨,即可见其腰刀大抵有三尺长,刀身细窄,刀柄狭长,整体形如眉梢微垂的横眉。
俨然与当朝锦衣卫所配绣春刀如出一辙。
这四十二名玄衣人中有近半数之人均在所用主武器外,另配这类腰刀。
如此相似度及出现在南少林的巧合程度足矣说明这些人正是西厂锦衣卫。
此人便是十四千户之首的殷扬。
殷扬巡睃打量了下塔外情况后,便操着略带尖细的嗓音挥手道:“一二层有尸体的话清出去,分五人守在二层,塔外每柱香六人轮值,其他人都进一层歇息。”
“是!”
……
……
不多时,本便不见宽阔的浮屠塔一层显得生气满满。
连日奔波交斗之后,众锦衣卫都格外珍惜这休憩良机,做着休整。
有伤有条件的便帮把手换药敷药包扎,无事可做的也不唠嗑絮叨,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短短片刻便有人昏沉睡去,有三五呼噜声交替响彻其间。
好在五个千户大人对此不以为意。
五人待在最为宽敞干净的角落低声交流着,似乎不管周围声响如何嘈杂都难以打搅到他们此刻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
殷扬从怀中掏出一三寸方的物事在五人间传递细看了一轮。
每人过手之时,都不由自主地试探性暗中发力,看看能否毁去那方盘般的物事以辨真假。
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能当得起传承千百年之久的少林金印绝不该轻易被毁损。
不错,在经历数番苦战,折损去二十三名下属后,锦衣卫终于抢下了数度易主的“者”字印。
传说中的少林金印确以纯金铸造,三寸长,三寸宽,三分厚,托在掌上更像是块方盘。
金印一面阳刻着“者”字手诀:双手拇指、食指、小指伸展相接,其余紧扣。
另一面则阴刻有九行九列的精小人物动作及梵文。
那人物形象即是光头僧侣,或打坐掐诀,或站立伸展躯体,或合十倒立。
有些看来与佛门僧人平时诵经习武无异,有些瞧来则颇为古怪至极。
每个人物形象之下都对应着一个梵文字母。
殷扬拿着重新回到手中的“者”字印,看着阴刻印面,皱起浓眉。
“这九九八十一个动作无一重复,但这梵文字母却有不少相同的,要想修习金印上所刻画的武学,看来还得先弄懂这些梵文是何意,怎么发音,与这些动作之间有何关联。”
性子较为急躁、豹头虎目的凌重懊悔道:“诶,早知道就掳个秃驴来,不该全杀了。”
三角瘦脸、下巴留着撮小胡子的高晟摇头道:“留着也没用,你都杀到别人家门里来了,还指望别人教你识字?”
凌重撇撇嘴,道:“不是说南方这帮秃驴们的嘴比较软吗?”
高晟继续摇头道:“咱们见过的人也不少了,这东西和你生哪长哪是有点关系,但到最后还是看更细微的禀性啊,经历见识啊……”
凌重不耐烦地打断道:“行行行,别再叨叨叨地给我讲学受理了,意思就是说现下这宝贝玩意儿在咱们兄弟手里,也没机会近水那个楼台先得月,先学点好处了?得上呈给将军之后,才能分得点羹了?”
高晟道:“将军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要能研究透着金印上所谓秘诀的奥秘,对我们有用的自然论功行赏,能者习之,不会藏着掖着。”
凌重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那咱们现在就只能对着这玩意儿干瞪眼?”
眉眼狭长、唇边有颗大黑痣的丁骇仁笑道:“也不尽然,你要是耐不住寂寞,就照着上边的图案就地开练呗,说不定就能体悟到什么奇效。”
高晟当即附和道:“好主意。”
方脸薄唇的尉迟武素来少言寡语,见此情形倒是扬手赞同丁骇仁的提议。
殷扬干脆将金印丢给了凌重,笑道:“老凌你就试试呗,老哥能不能把那两根脚趾头长回来就都靠你了!”
余下四人一听这话,脸上神色一僵,本是欢快的氛围骤然冷落下来。
殷扬僵笑道:“怎么了就?唉,不是传言这金印秘法非凡吗?咱拿的‘者’字印更是说可借万物灵气修补自身伤损,咱拿到手里后自然会想着说能否做到断肢重生。如果是传得太过神异邪乎,就算了呗,反正这一年多了来已经习惯了。老凌你干嘛去?”
殷扬话未说完便见凌重起身要走开,刚问出口已了然对方要做什么了。
“我去试试这些动作的行气法门间有没有啥讲究,否则少林要是想让门派恢复昔日荣光,给每个僧人僧袍上都印上,几千上万个僧人总能练出三五个大高手来吧?”
凌重摆摆手,在不远处照着“者”字印上刻画的图案摆弄起自己来。
殷扬见状眼眶微酸,强笑道:“行,那你好好琢磨。”
言罢还想继续和其他三人唠叨,却见三人已无言谈兴致。
念起这六七年前与跟前四人风里来雨里去、同上刀山共入火海的一幕幕过往,心起微澜,本是尖细的嗓音低语时不易听清,更不会好听,但他知道他们不会介意,便还是打算将心中感慨尽数道出。
“不知不觉已经和哥几个共度了好几个春秋呐。”
高晟笑道:“大哥,这开场太斯文了,不适合你。”
殷扬甩手道:“难得斯文,忍着。”
“咱们相识也近十年了,臭味相投合得来又适逢在封老千户的手下才有机会玩一起。”
“咱们一起出任务,同生死,一起逛风烟楼,同女人。”
“家有了,媳妇儿有了,还有的有了孩子,可还是没走散,就说明咱多少都是有野心的。”
“第五将军彻底掌控西厂这些年,给的机会最多,也是咱哥五个乘风而起的时候。”
“当然,得到多少也就意味着付出过多少。”
“将军要西厂去把江湖走一遍时,咱们是最身先士卒的。”
“将军说要试着从五大名门正派身上咬下肉来时,除了最远的昆仑,崆峒、峨嵋、武当、少林,咱们也都是马前卒,就只在崆峒意气风发过,在峨嵋、少林碰的一鼻子灰,在武当更可说是被一个臭老道给撵出了门。”
“将军计划把西厂江湖化,咱们还是第一批进入崆峒授练场苦练的。”
“后来,将军决定尝试着与那些个邪门魔教深入合作,咱们还是走在第一列。”
“大伙最接近死亡的,也都是跟着银煞门去对付道义盟那回,险些都被羽落部那些狠茬要了性命,所幸都没受太大伤。”
“不瞒你们,断了两根脚趾头,站不久脚便发酸时,我想过退却了。”
“今天跟你们讲这些,就想说,不管这‘者’字印于我有用与否都无所谓的。”
“干完这一票,把这金印带回去后,咱就不这么抛头颅洒热血了。”
“我已是十四千户之首,要再往上爬,顶多能跟将军讨要个佥事当当,大抵还能帮哥几个要来个镇抚使,其他仨只能还是居前列的千户。”
“至于江湖,这水还是太深了,况且咱们有官家身份在身,立场于江湖天然敌对,再者咱们这锦衣卫历来尖端战力匮乏,一直都被瞧不起,我自己是不敢混了,也劝哥几个不要有这想法。”
“你们各自有啥想法?”
最先回应的是正倒立合十的凌重:“我支持殷老哥,千户就千户吧,我老凌这急脾气本来就容易得罪人,上去了不见得好,还是留待原处继续作威作福来得香。”
丁骇仁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这条件也不合适,跟着老凌继续窝里横就是。”
高晟捋着胡子,满眼憧憬道:“最适合当镇抚使的还是尉迟,人狠话不多,我嘛,给我个闲职就成,媳妇儿给我生的那对小情人,越长越可人,感觉每天抱着她俩我就能睡得很香。”
尉迟武嗯了声,缓缓道:“你们都已给我安排好了,那我就接受呗。”
高晟拍着尉迟武肩膀,道:“到时候成了咱上司,可别翻脸不认人,专揪老熟人的小辫子就行。”
尉迟武故作矜持道:“咱定秉公办事。”
高晟推了尉迟武一把,打趣道:“行啊尉迟,没想到你还挺适合当戏子的,这就装上了。”
殷扬听言心下一宽,感叹道:“这便好,果然咱几个都是臭味相投。”
话语方落,却听塔外有鸣镝声突响。
凌重最先反应过来,翻身吼醒众人:“警戒!”
尉迟武携剑冲出塔外,只见守在外边的人已悉数倒下。
放眼看去,乃一鹤发高冠者披着内里一片艳红的玄色大氅率众朝浮屠塔包来!
东厂要来夺印了!
第六四七章 夺印黑袍
“是孙野王。”
尉迟武很快便对来敌身份做出了判断。
凌重咬牙切齿道:“老阉狗这么着急和我们开战?!”
除却守在二层的五名锦衣卫持着轻弩靠窗而站外,余者已在十息内尽数涌出塔外,严阵以待。
而那被称作孙野王的鹤发高冠披氅者,则领着五十名黑衣蒙面人围在进出浮屠塔的七级石阶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黑衣蒙面人左臂膀处皆系有手红巾,想来是为了让红衣教易于分辨敌我。
两拨人马于塔外石阶上下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五名锦衣卫千户的目光均锁定着孙野王。
孙野王身形颀长,方脸瘦削,鹤发白眉下,双目如刻,鼻梁英挺,宽嘴薄唇。
发白肤色掩去不少岁月斑块褶皱,显得很是干净。
若非如此,要是贴上长须,换身装束,再拿把拂尘,倒真有道骨仙风之相。
然则,眼下这打扮,就是见识再浅薄的市井百姓想必也不难猜出这该是位公公。
殷扬率先打破对峙沉默,道:“怎么,于提督对‘者’字印志在必得么?”
孙野王就站在殷扬对面三丈之处。
对方直面着自己却只字不提,直言背后主子,无疑是种蔑视与侮辱。
活了一大把年纪的孙野王自然不会轻易被激怒,只是呵呵一笑。
孙野王没去否认自己是于添派系一员。
身为昔年璟帝登基时钦点的贴身宦官护卫之首,在彼时退隐山林据山为王时,江湖上便流言四起,说他是代表阉党亲自去平海郡占地敛财纳士的。
毕竟任谁都知道平海绝对难得逍遥,而他又偏偏自封“逍遥客”。
逍遥客逍遥不逍遥世人不知,但没有人不会说逍遥客不够低调。
因为低调,逍遥客一度让人忘却了其存在,乃至屡在平海郡打生打死的九州四海两盟都未将之视作威胁。
直到今年的百花大会,武林群雄受困于百花屿,受迫解散两大江湖盟会时,人们才重新将“逍遥客”三个字放回视野中。
并且很容易将之与朝中的于添于提督联想到一起。
孙野王很难去撇清这层关系,尤其是在第五侯将军所属面前。
殷扬见其不答,又道:“难道野王还打算狡辩狡辩是自己觊觎这金印么?”
孙野王鼻孔轻哼出口气,面皮带笑,答非所问地说道:“什么人带什么兵,第五将军总是自信满满,带出来的手下总跟着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中。”
二人声音都较为尖细。
前者是幼时重疾致使嗓音生变,略微沙哑,高声吐字时音调忽高忽低,听着像是阴阳怪气。
后者却是在入宫净身后长期逐步转变所成,语调听来已很是平滑,却难免尖锐刺耳。
总之双方都听不惯彼此的声音,面露厌恶之色,气氛更为剑拔弩张!
凌重啐了口唾沫,道:“呸!在你这老阉货面前,老子还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你敢撇下十几年来待的老窝,千里迢迢奔莆田来,只能说明那儿有能让你放心的人,战家那小白脸果然得了些恩惠就忘本,去投靠那没卵蛋的妖怪。”
孙野王丝毫不动怒,依旧嘴噙笑意道:“你这粗人确实算是学会动脑子了,不过滴水恩涌泉报可谈不上忘本,当年第五将军能保下犯了错的陈啸伯,当然也能够扶起青壮尽失、受人排挤的战家,可惜那时候你家将军在干嘛?在懊恼自己怎么连个护国将军都评不上,在那怨天尤人,要是等他回过了神,战家的女眷幼小恐怕都死于饥寒交迫了,这还真怨不得别人。”
凌重闻言正要开口继续争辩,却被殷扬抬手止住。
殷扬抬了抬下巴,说道:“这些事多说无益,孙公公直接说来此意欲何为吧。”
孙野王对于殷扬称呼的改变不以为意,反而点头回应道:“也好,咱家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者’字印交出来,而后就此别过,要么,咱家亲自动手来取,只是各位的小命都得留下。”
众锦衣卫听罢此言似乎都不觉得意外,是故也未见多少惊惧神色。
孙野王见状脸上绽放出如菊盛开的笑,说道:“看来各位倒是视死如归。”
“公公刚刚说我等太过自信了些,难道公公自己不是?”殷扬摇了摇头,将目光扫向远处一袭白衣抱剑的身影,“还是说公公是仗着有银煞门帮忙,这才吃定了我们?”
孙野王笑道:“要是小白肯出手,也不需咱家在此多废话了。”
凌重拧眉道:“那银煞门这是何意?”
孙野王道:“可以说是坐山观虎斗吧,只是来带路的,不会插手我们间的争斗,也不会坐收渔翁之利。”
殷扬心下松了口气,道:“这点我倒相信。”
孙野王道:“那年轻人抱着剑也是为了让我放心。”
凌重道:“这你就放心了?”
孙野王道:“是的,他如果要杀人就不会躲到最后在出手。”
殷扬摆了摆手道:“我也放心。”
孙野王道:“那么,可需要再给你们一盏茶功夫考虑考虑做何选择?”
殷扬未急于回答,算是默认了孙野王给予的考虑时间。
“者”字印毕竟众人合力抢来的,还损失了不是人手,他至少要询问下四个兄弟的意见。
第五侯并未下过死命定要夺得金印,只是提到最好莫要让“者”字印落入东厂手中。
他们当然可以拿印换命,但如此一来,今后莫说在同僚面前觉得面上无光,有人私下提及更不免如针扎耳、如爪挠心,一旦碰上东厂这些没卵蛋的家伙,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冲你微微一笑,都会觉得那笑意中满是嘲讽讥诮,哪怕以后能加官进爵心里也不得舒坦!
说到底还是脸面问题。
命与脸面孰轻孰重,说来轻巧,但许多人拿捏不清。
有人认为活着最重要,脸面丢了就丢了,只要命还在,说不定今后有机会慢慢把脸面捡起来。
可若是命丢了,就绝无机会去捡脸面。
也有人认为脸面比命重要,没有脸面就没有活下去的尊严和底气,他们宁可一死。
西厂人宁愿一死,也绝不愿在东厂阉货面前抬不起头!
于是乎,那四道目光没有任何闪避便迎了过来,很坚定地支持着殷扬心底里的选择。
其他下属们也大抵如此,况且双方人数差距不大,既已明确银煞门不介入,那么只要他们拼赢了,那活的还是他们。
一念至此,殷扬挺枪直指孙野王,高声喝道:“弟兄们,随我灭了这群阉货!”
“是!”
在殷扬一声令下后,双方立刻交战一团。
但五名锦衣千户却没有选择擒贼先擒王,先合力抢攻孙野王。
谷璻而是直接扑杀向其他黑衣蒙面人,打算仗着五人之力尽可能多的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以占据人数优势。
初时,他们的计策算是极为奏效。
对手很难抵御住五人合阵的猛烈攻势,人数迅速从五十人锐减到三十五人,而锦衣卫人还维持在三十人之数。
双方很是旗鼓相当。
可随着战局深入,五人便发现他们手下亡魂虽在增多,可己方对手人数却未明显减少,不由大呼怪哉。
但他们已无暇多顾,只盼着得越快越好。
仅余五名锦衣卫弟兄还能与他们并肩而战时,孙野王带来的人手还剩有十七人。
直至此时他们才从孙野王身上看明白发生了什么蹊跷。
殷扬看着数道持剑身影一晃而逝后归于一体,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
以疑惑的语气问道:“这是道门的一气化三清?”
孙野王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竖在胸前,淡然道:“有点见识。但算是个偏门,是久远之前,一位魔教人物钻研道门一气化三清时创造出的一种身法诡术。”
殷扬赞叹道:“无怪乎当年璟帝能看重你,这也是你敢来对付我们五人的最大底牌吧。”
孙野王让十七名下属退下,上前两步,说道:“是的,就算对付你们十人,也是绰绰有余。”
凌重眼皮抽动了两下,扔掉了长棍,抽出了相伴更为长久的刀,喝道:“干他丫的!”
余下九人跟着凌重拔刀冲出,十人列双阵,意图以阵法之力压制轻敌的对手。
只见孙野王一化三,三化九,让过凌重,现身卡住九人去路,各递出一剑。
八剑或刺空,或被挡去,或遭反制。
可那八道身影却一闪即逝,似乎除了递出那一击外,从未存在过。
唯一未落空一剑才是孙野王真正落身处,九人已去其一!
随后十数息内,孙野王如法炮制,再拿下四人性命,又重创了丁骇仁,刺瞎了凌重一眼。
五名锦衣卫千户最终仅又抗争了一炷香功夫,便在孙野王手下尽数皆殁。
在下属凌重身上搜出“者”字印后,孙野王冲着远端的白衣身影拱了拱手,这才带人离去。
云小白则是目送了孙野王等人一段路途后消失于山林间。
浮屠塔内外再次空无生人。
……
……
“江湖水浊终究不是这些半路入门者轻易能摸清底细的。”
林深处,目睹先前浮屠塔前所发生一切的一个黑袍人发出感慨。
另一黑袍人附和道:“抱剑现身的云小白当然可以证明银煞门不会出手收渔翁之利,但他们忘了云小白既然只是带路的,岂不说明萧银才已然料定只要把孙野王带到位后,结局已然注定。”
“可惜云小白还是不够小心,没有送佛送到西。”
“或许萧银才也推算到了要是我们来抢夺‘者’字印,也会将之送给于提督呢?”
“要真是如此,那家伙确实和你有得一拼。”
“那家伙不会找我拼,我们甚至可以组成复仇联盟。”
“当初要是和他联手,也会是个不错的助力。”
“现在要联手也还来得及。”
身形略显魁梧、当先开口的黑袍人提议道:“要不然把印抢到手后,就去找他摊牌?”
另一黑袍人低头沉吟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魁梧黑袍人果不其然地嘿嘿笑道:“你啊……不会改了吧?”
另一黑袍人不假思索地抬起头,兜帽晃动间露出其下的笑脸面具,肯定道:“不会。”
魁梧黑袍人接着道:“连孙野王这手布了十多年的棋子都动了,你说于提督会不会也来了?”
戴有面具的黑袍人说道:“我早就说过咱们这位于提督是我最拿捏不准的家伙,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当然会给自己准备无数后手底牌,否则也不至于让我劳心费力十多年来算计针对,只能说咱们把‘者’字印拿下后,对方要是真来了,定会来找我们。”
“要是没来?”
“那我就进京,亲手将印奉上。”
……
……
心情上佳、步履轻盈的孙野王身子忽而一顿,仿佛有座无形大山压在肩头,教他寸步难行。
呼喝!呼喝!呼喝……
他使劲浑身解数抵抗着覆身威压,不得不张嘴喘气。
然而,在颇为急促的三呼三吸间,他竟听到了啪啪啪啪的十八声棍响。
也看到了棍影如鞭,抽打在那十七名下属脑门上。
长棍与脑门一触及分。
那十七颗脑袋却无一不歪折向一边,顺带拉扯走与脑袋衔接的躯体,毫无滞碍地向地面扑倒!
十七名下属,却有十八声棍响,最后一声即是那木棍应声而断。
看到这,孙野王已放弃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因为他至今只看到一人出手,在短短数息之间便已了断了他所有手下的性命。
他能确定自己就算处在最佳状态也不一定能拿下对手,更别提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十七人。
而这人并不是施予他威压的人,他始终未能捕捉到另一人的存在。
如此,他又如何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于是孙野王干脆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被人送上路。
幸而对方不存什么折磨人的心思,他很快便觉着左胸凹了下去,双眼再也无力睁开。
在意识坠入混沌前,他在心中默默说了句话。
“老于,有幸能在这后半生随你做些不一样的事,吾生已矣,无怨无悔,愿汝得逞所愿,当那天下未曾有之唯一!”
第六四八章 至暗黎明
天开于子,地辟于丑,夜至暗于寅。
然而,黎明到来前,莆田郡的夜亮如白昼。
远山高点,一白衣白发几与白昼相融之人负手而立。
萧银才平眺九莲山,观战,候人。
盖是过了黎明时分,另一道白衣身影姗姗来迟。
萧银才缓缓开口道:“来了。”
云小白抱拳道:“耽搁了半个时辰。”
“能让你耽搁上半个时辰,想必碰上了不小的事。”
“返途中收到急讯,孙野王及其下属曝尸于林,者字印不知所踪,便折回去查探情况。”
“可有查清是何人所为?”
“有点眉目。”
“只是有点眉目,看来出手的人道行不低,孙野王估摸着死得很窝囊。”
“心口塌陷,临死之际基本没有反抗。”
萧银才对此并未感到多少意外,说道:“孙野王所习多是旁门左道里那些粗浅把戏,在顶尖高手面前着实没有太多还手余地。”
云小白补充道:“另十七人统统是被一棍击中脑门而死,出手之人对力道的掌控妙到毫巅。”
听到这,萧银才眸中泛光,回过身饶有兴致道:“噢,可看出来是何种棍法?”
云小白有过目不忘之能,轻易可将各类武学特点铭刻在心,在对现场及尸体进行了详尽调查后,已做到心中有数,遂给出了极为肯定的答复:“少林棍法。”
“那取孙野王性命的那一掌就该是大力金刚掌了。”
“确实是纯正的少林掌法。”
“这些人都死于一人之手?”
“虽未寻见出手之人的足迹,但从现场情况来看,我更倾向于同时有两人在场。如若只有一人,不论是孙野王还是他的十七名下属不该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哪怕是下意识的躲避或者反击。”
“两名掌握少林武学的顶尖高手,轻功也当不错,这样的组合在江湖上似乎很罕见。”
萧银才将两根手指竖在眼前,仿佛能从双指缝隙间看穿二人身份。
云小白应道:“几乎从未见过。”
萧银才试着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道:“南北少林应能凑成这样的组合。”
云小白摇头道:“但就我们所掌握的信息而言,身在南少林的那几位高僧分路而去、各自为战,多已阵亡。”
“也就有了不在场证明。”萧银才接着分析道,“以当今少林现状更难以培养出这等弟子,只能说这两人与少林或是佛门之间存有渊源。”
云小白道出心中的答案,道:“门里曾详查过常伴于笑面弥勒身畔的影佛,有两条较为模糊尚待确认的线索,一条事关霍家,另一条便与毒竺佛门密宗相关。”
萧银才对云小白的判断给予肯定,道:“也是有趣,影佛也好,笑面弥勒也罢,单从名头上看,便在告诉大家,他们和佛门脱不了干系,无怪乎兜率帮早早便介入了这场钓鱼杀局当中。”
云小白微微低头歉然道:“但此二人始终游离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萧银才摆摆手道:“无妨,到底不是个简单的对手,而且,别人做的准备可一点不少。说来他和我应算一类人,尤其是在抢下‘者’字印后,更注定了他要和那位大太监不死不休!”
云小白依言询问道:“那我们……”
萧银才抬手截语道:“罢了,暂时没那人力去管他们,大不了跟着去趟幽京便是。”
随而收拾了下叹惋心情,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说道:“先看戏吧。”
……
……
远端,如盖红云下,往日状若莲花盛开的九莲山像是被熏焉了、烤干了、生机不再。
山脚附近,火线七七八八纵横连片,火团簇簇星罗棋布。
烟火缭绕间仍不难瞧见人头攒动、剑影刀光。
对于历经过一番战火洗礼、被雨水冲刷的焦野之地,地面上存在的可燃物寥寥,要想再酿造出这般景象,势必大费周章。
约莫是在子时之后,山上山下的各路江湖势力终于冲破重重枷锁,齐聚九莲山山麓,亟待通力合作向红衣教、东瀛暗子、以天煞宫为首的天煞五门、第五侯所掌控的东厂及暗卫、于添麾下的西厂五方联盟所构筑的封锁线发起冲击。
红衣教联盟则抢先做出反应,完全不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更不给被迫凑在一处的各方任何时间磋商利益、搁置仇怨,迅速展开双面围攻!
一面自九莲山半里地开外投火石,一面从九莲山上射火矢!
尽管火石火矢有限,投射不过十轮,但泼天大火降下,杀威架势十足。
饶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腹背受攻下,恐也将死伤过半,溃不成军。
众江湖高手虽有一身本事,却缺乏沙场经验,初面如此阵仗不免像盘散沙,无组织地各施手段、各显神通,失手误伤只多不少。
七百余名江湖好手在撑过敌方首轮攻势过后,竟已折损过百之数。
地面上远观如线、近看成带的烈火熊熊蹿腾,正是绑有皮毛麻布、浇满油脂的巨石落地后滚动带燃的。
而一些零星火团则是被一根根火矢烘烤蒸干而重新引燃的湿草腐木,或是一具具穿衣着裤的尸体。
火攻杀威之后,五百红衣黑甲士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睥睨纵横!
这杆红衣教花费近二十载光阴打造的尖枪足足换去三百条中州江湖武者性命,才功成身死。
紧接着,便是眼下这场八百红衣联盟人马围杀三百余中州江湖高手的压轴戏了。
即便中州江湖所剩的三百余人无一泛泛之辈,八百敌手很快被杀去近两百之数,却没人敢持乐观之态,有信心活着走出莆田郡。
因为他们身前是密密麻麻、杀之不尽的敌手,身后亦有黑压压一片前赴后继的人潮。
而至始至终红裳都不见身影,红裳带在身边的恶魔更未降临!
火光映照下,九莲山毫无亮色,俨如为中州江湖所准备的巨大黑棺,要将在场众人埋葬!
……
……
“红衣教二十年的准备不过尔尔,照这么杀下去,想必还能有两百来人活命,就算屠万方来了,又怎能拦住两百号人四散而逃?”
不知何时,萧银才身后又多了六个完成各自任务归来的银煞门成员。
人高马大的墨龙已观战有一会儿功夫,双手抱臂同身侧幽凤有感而发。
“他们不会逃。”
身形娇小的幽凤倚着墨龙,掩嘴轻笑,正要附和两句,却听门主插嘴出声。
幽凤、墨龙闻言身躯猛然一抖。
一个站直了身,双手交叠于腹前。
一个肃然抱拳道:“还请门主赐教!”
背对着众人的萧银才轻轻一笑,挥了挥手,让下属放轻松些,这才款款而谈。
“先说说红衣教,或者说东瀛人,这二十年间的准备吧。”
“火矢相对好藏不提,半里地外那分三组轮番投射的六十辆投石车以及五百红衣黑甲士可让人眼前一亮。”
“投石车属攻城利器,黑甲士则等同于强化版的步兵营,红衣教这两手准备的初衷莫过于攻城掠地。”
“倘若不是被逼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而是由着红裳继续步步为营地谋划。”
“那么在东瀛向中州暴起发难之际,完全可由红衣教配合着主攻浙地,早早被收入囊中的闽地一来可作后方粮仓确保物资供应,二来也能提供一定的火力支持,甚至以闽地为根基进犯江赣境和岭南的外沿地域。”
“一旦浙地被拿下,东瀛人便全然掌握住了中州东南这条既能西侵又能北攘的战略纵深带。”
“别忘了红衣教还在平海郡三大秘洞里藏了大量物资储备,还打起了西南地域的主意,只要和瓦剌、毒竺等国打好配合、掐准时机,打中州个措手不及,不难串联起中州沿海中部至南部整条防线。”
“届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东瀛人便也实现了千百年来的侵略大计,可在中州大地上尽情地扎根发芽。”
“当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
“在三大秘洞被捣毁后,红裳不得不把矛头转向中州武林,他的补救措施是拉着中州江湖一起陪葬。”
“借着三枚少林金印吸引来的人潮顶得上半座中州武林,只要事成,这抉择可称得上力挽狂澜。”
“奈何红裳自身疲于去控制失控的屠万方,不能亲自坐阵主持大局,无异于任由红衣教这艘大船自毁式地横冲直撞,效果自然有目共睹。”
“而我们所做的,只是帮着红衣教将他们的狩猎目标尽量集中在一处,让红衣教有的放矢。”
“就目前而言,他们给出的答卷已足够令人满意。”
“不说别的,此役红衣教上上下下投入两千余人,不管是心甘情愿英勇就义还是被大势裹挟受迫而为,总之一律都将刀口对外,几乎不见内讧和叛逃的情况,这点殊为难得。”
“连我都不由怀疑红裳是不是给这些人下了药、种了蛊、还是施了咒?”
“再说那五百红衣黑甲士,他们今晚奔波的路途比起场中任何一人都要多上数倍,东奔西走之余所面对的尽是强敌,折损数十人后,同是以疲惫之躯应战,以不足五百人冲杀六百来人,他们凭什么拼掉三百中州江湖人的性命?”
“不提那些丧命的百姓,就当下来说,南少林及到访南少林参与盂兰盆法会的僧人已死伤过千,五湖四海赶来的中州江湖人士也丧命有七八百,而现已变节为侵略者的红衣教原也是中州江湖一份子,此役过后这些人亦将荡然无存,就算他们身份不变,中州江湖也会在莆田折去近四千人之数。”
“待到屠万方粉墨登场,再收割去十几二十名顶尖高手的性命,中州江湖可不止瘸了只腿那么简单。”
“就凭这些战绩,想必已足够东瀛方面狠下心来,为他们的侵略大计搏上一搏了。”
“至于说为何屠万方现身后,这些人不会四散而逃?”
“只因要标榜正义,是需付出代价的。”
“我们之所以会被称作邪门魔教,即是因我们的底线较低,可说是无所不可为。”
“而他们这些挂着正义之名的,总有条条框框束缚着,有所必不为,有所必为。”
“回看过往岁月,每当有魔教兴盛,开始祸害中州时,总会被所谓正义之师铲除,美其名曰‘邪不胜正’。”
“他们是那正义之师,红衣教、屠万方便是货真价实的魔教、魔头,且是不可控的魔头。”
“要是不趁早除去这失控的魔头,谁都不知道这魔头何时会找上自己,何时祸从天降。”
听罢萧银才一席长篇大论,众人直言受教。
未及墨龙顺势溜须拍马,视线始终专注在战场上的萧银才见两台两极裂魂牛浑如死物,全无先前所向披靡之态,遂问道:“话说,咱们那十台两极裂魂牛,被武当、峨嵋毁去其一,被红尘客栈毁去其一,在拒北盟那毁了两台,应有六台尚存,怎么只剩这两台?”
云小白上前汇报道:“另外六台没有被毁掉,但里边的操纵者已被兜率帮毒死。”
此言一出,萧银才微微蹙眉,抬起右手以指节轻敲了两下额头,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释怀道:“是了,当年的两极裂魂牛能被毒王王芝芝区区几颗毒丸破解,现下这些两极裂魂牛当然也能被蛊王姬千鳞以蛊术破去。”
云小白问道:“可还要调遣人手去操控落下的四台?”
萧银才摇头道:“没必要了,姬千鳞想来也已出现在正面战场了,不管谁进去操控,都只是去送命。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安心候着红裳和屠万方的表演即是。”
语毕,萧银才遥望了眼天际线,喃喃说道:“事态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也许在彻底天亮之前,莆田南少林的这场浩劫就将落下帷幕了。”
……
……
“哈哈哈哈!”
“杀!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九莲山山麓。
一段震人心魄的刺耳狂笑声不打招呼地灌入众人耳中。
遂见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天外陨石般砸入人群中!
霎时间,激起土石飞溅,炎火四窜,肢体残躯横飞,场面一片混乱!
红裳一入场便放开手脚全力厮杀。
许多江湖高手在这位神秘的红衣教教主手下难当一合之敌,一击之下非死即伤!
更别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屠万方。
只要有人不幸落入其手,不是被当场肢解,便是被掏出内脏一口吞食,场面极为血腥瘆人!
当然,在屠万方面前没有敌友,一切皆是可杀该死之物,但凡出现在其视野中的鲜活生命均难逃厄运。
只有红裳是唯一例外。
红裳一直身处屠万方十丈之内。
然而每当二者相去距离渐近时,屠万方那不是僵硬木然便是狂笑狰狞的面庞上竟会显现出嫌恶表情,朝远离红裳的方向开杀。
红裳也正是凭此在控制屠万方的移动方向。
因而,大开杀戒的鬼怪组合,看来像是红衣鬼围绕着长发竹竿怪翩翩起舞!
不到半盏茶功夫,已有五十多条性命被鬼怪组合吞噬,虽多是红衣教联盟一方,但无人敢掉以轻心。
莆田郡的黎明虽至,可至暗时刻才刚刚到来!
第六四九章 独抗魔头
“杀!”
“杀!”
“杀!——”
扎入人群中的屠万方好比生在竹笋堆里的竹考,即便只长出了一节,也显得尤为突兀。
屠万方的突兀不单在于身高臂长,还在于纵然手无寸铁,每次挥拳却如巨斧开山凿石,每次甩臂尤似崩枪横扫千军,每次进前迈步就像是马车飞驰无人可挡!
而众人的刀剑斧刺除了让屠万方长发变短、衣着变碎外,几乎难在其四肢躯干或是脑袋上留下任何痕迹。
周遭之人每当耳闻空气撕裂、炸裂、崩裂声,固然骇人,却不免松口气。
只因这些声响都意味着屠万方一击落空。
若是闷响或脆响,则多半又有人惨遭不幸。
渐渐地,屠万方身周三丈之内已无半个活人。
在众人眼里浑身浴血的屠万方当然也不能算是个活人,而该是个异类,或是货真价实的恶魔!
哪怕是那些磕了药的红衣联盟成员,在面对屠万方时亦会发出极为凄厉的哀嚎惨呼。
许是被劈头盖脸的血水模糊了视线,屠万方暂时止住了屠戮的脚步。
只见其蹲下了身,伸手在脚边尸堆中一顿抓探。
掏出三两鲜血淋漓、难以描状之物,递入口中咀嚼!
三丈方圆外,你方攻罢我方反击,金铁相交声不止,战况焦灼激烈。
三丈方圆内,独屠万方一人默默大饱口福。
然而早在红衣鬼与长发竹竿怪粉末登场后,二人既已是全场焦点。
不论何时,总有无数或出于畏惧或处于担忧的目光时不时找寻其所在。
这一刻,默默啃食死尸脏器的屠万方看来似与街边啃食馒头的乞儿无异,吃得很是认真乃至贪婪。
可任何目睹这一幕之人无不觉胃中翻江倒海、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偏偏就在这时,屠万方已享用完了那些“血馒头”。
挂在额前的血水好巧不巧将将流尽,显露出再无长发遮盖的脸。
那张脸双眼狭长、飞眉入鬓、鼻梁挺立、宽嘴厚唇。
搭上其原本高大而壮硕的身躯,倒不失瓦剌第一勇士的威猛。
奈何现今这张脸大半沾染着血污,余处与皮包骨头的身躯一般皆是青紫色。
活脱脱成了一头怪物!
只是当前如此景况下,在场没有人会对这位昔年瓦剌第一勇士的变化感到叹惋可惜。
更何况这头怪物已通过双眼重新获悉了三丈方圆外的世界!
屠万方站了起来,笑了起来!
他一笑,宽嘴咧开的弧度几乎与双耳平齐!
旋即,人们又听到了那疯狂而摄人心魄的笑!
又见到屠万方如饿虎扑狼般扑杀而来!
其所向之处,人群仓惶四散而开。
却仍有一二可怜人难逃魔爪。
或被直接踩在脚下,或被一掌拍碎天灵盖,尽皆瞬息断绝生机!
眼看屠万方又要扑向下一个猎物时,却有道人影逆流而上,凭一己之力拦挡下屠万方!
那人一袭素色长袍早就在连日打打杀杀间沾染血污一片,可不论其身上被血水、汗水、泥水再浸染得如何污秽不堪,给人观来都会觉得对方已把自己收拾得极为妥帖爽利,甚至让人产生种相识已久的熟悉感,能毫不别扭地与之相处。
以前人们只以为他的刀能带来这种熟悉感。
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也能像他那柄刀一样,完成这种蜕变。
这人手中拿着一把刀。
一把如刀似剑的刀。
此人名莫殇。
曾为啸月盟疾风坛坛主。
现为啸月盟盟主。
亦是拒北盟盟主!
迎难而上的莫殇在众人眼中宛若火海中的清流、黑夜中的白月光。
而这位年纪轻轻便已统御原九州结义盟北部三强的大盟主也分毫未让人失望。
仗着相伴多年的玄青色乾坤刀破邪,竟真打退了屠万方继续上前的脚步!
漠北一刀果然名不虚传。
兴许今日便是破邪正名之战!
有人在交战之余做此观想。
也有人暗暗为莫殇捏了把冷汗。
毕竟已有不少人看明白莫殇这番作为,一半是为安人心,一半是为逞英雄收人心。
自前盟主封辰在百花大会上诡异暴毙后,啸月盟内部动荡了数月时间,却是出走许久的莫殇回归后,以突飞猛进的过人实力平定内乱,坐上了代盟主坐椅。
尽管私下仍有不少非议,但啸月盟确实在莫殇的整饬下渐回正轨。
虽不及强盛之时,好歹在这暗流涌动之季站稳了脚跟,没被火并或是摧毁。
紧接着便是预警到了北面瓦剌人的骚动,提前说服新月盟和擎天众成立拒北盟防蛮夷进犯。
几番操作下来,莫殇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相当于中州北方武林盟主的宝座。
但莫殇很清楚这宝座不容易坐热乎。
本次南下莆田,多少便抱着收拢人心的念想,继续壮大啸月盟与拒北盟。
尤其屠万方早先的身份即是瓦剌第一勇士。
假若他能力斩昔时瓦剌第一勇士、今日武林第一魔头,那么,别说是坐稳了拒北盟盟主宝座,让三大帮成员心服口服,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武林盟主之位自也指日可待了。
然则,鲜有人注意到莫殇双眼墨红,俨如另一只恶鬼。
莫殇每次挥刀劈刀砍刀,刀刃都刚刚好落在屠万方出拳拍掌的发力最末端。
如此他能做到每一击与屠万方之间都是简单力的比拼。
屠万方的力当然要更纯粹些,全是蛮力。
莫殇的力却结合了气力、内息和巧劲。
力与力相拼,过半相抵消,余下各传入施力源头。
屠万方自能凭着那刀枪不入的强悍身躯抗下。
莫殇便需凭着巧劲化去些许,再承下部分不会伤及自身的力。
落在众人眼中,莫殇就像是先一步料见屠万方攻来的动向,早已准备好几分力出刀,几分力泄劲,每次出刀,每次走位都堪称完美,谁都无法奈何谁。
在远处的季喆若能凑近了观战,必定直呼好活当赏!
只凭此番独抗屠万方,莫殇今后的江湖地位都要在众人心中拔高不少。
在莫殇扛起独对魔头的重担时,也没人闲着,除了间或观察此处战况外,众人都加紧了对红衣教联盟成员的赶杀,要能先将这些碍事之人铲除,自当更有把握合力屠魔。
摆在众中州江湖人面前的难题简单说来只有三道。
屠万方、红裳以及八百名红衣教联盟成员。
红裳在数次兴风作浪后,已落入了武当、峨嵋剑阵与残缺少林铜人阵的合围中,被切断了与屠万方的呼应。
这也是为何屠万方适才会蹲下进食的原因之一。
八百红衣教联盟成员仅余三百余人,尽管中州武林也只剩两百多人,但局面已乐观不少。
不过,莫殇到底是人非魔,在力拼屠万方近一炷香功夫后,终于现出了疲态。
没人知道莫殇身上的衣服已被沁出冷汗浸湿浸透,但他们已能瞧见其双眼流下了两行血泪!
“盟主稍歇,交给我等!”
第六五零章 处境迥异
霍地一声怒吼!
一人自斜刺里杀出。
大刀反手上撩,刀光残影俨如摊开的巨大折扇,连劈带挡阻下屠万方前捞的手骨爪!
厚实身板如山岳般将泼天巨浪阻隔于身后,让莫殇从容退走。
拒北盟副盟主、新月盟盟主展天这嗓门一如既往浑厚有力。
只是连日奔走作战下,疏于形象打理,长髯不复美态,乱糟糟一片。
衣着算不上褴褛,却也沾泥带土,看来竟似苦战沙场多日的猛将。
好在这猛将并非中看不中用,当真以一己之力逼停了屠万方,教之一时近前不得。
只见在莫殇撤开后、屠万方下一击到来前,展天双手持刀,双脚交替为轴,微倾身躯横刀疾砍,刀随力走,人随刀转,呼吸间,展天便与战天刀合二为一,仿佛疾速旋转的带刀陀螺,在场间搅起了一场刀锋风暴!
若是放在寻常沙场上,展天这一手狂风斩毫不意外将以风卷残云之势收割战场。
可在刀枪不入的怪物面前,却只让对方本能地避退了两步,抬手拦挡住刮射来的砂石土尘。
而当锐利的刀锋一次次在屠万方胸腔下、腰腹间、大腿以及手臂上打得乒乓乱响,偏偏又过不留痕后,这场展天使劲挥身解数的“旋转陀螺演出”便也到了谢幕之时。
对屠万方这样的怪物来说,没有新奇感,便也丧失了威胁力。
屠万方竖起左手手肘,一个箭步前冲劲直贯入“风暴中心”,噹的一声卡住战天刀去向,右手向展天脑袋探去。
展天却是早有防备,在屠万方撞来之际,只余一手把刀,双足已抓牢地面开始蓄力。
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挣扎反抗一下,展天便放开了另一只手,放弃战天刀的掌控权,蹬腿逃开。
早在南下莆田前,屠万方的凶名已传得沸沸扬扬。
单是这半个时辰里,又有数十人殒身于屠万方之手。
最可怕的是,直至今日今时,恐怕除了红裳之外仍无人知晓屠万方可有弱点、罩门何在。
于中州最顶尖的一批江湖武者而言,屠万方已可谓人间无敌手。
鉴于此,鉴于所目睹亲历的一桩桩惨痛教训,足够让展天放下任何尊严与自恃,轻易不与屠万方贴靠过近。
值此性命攸关之际,弃刀保命自是无可厚非。
然则,即便事先做好了充分准备,展天还是低估了屠万方的反应速度。
就像家畜比起野兽,总少了几分本能优势,牛羊受惊下蹿溜得再快,也很难逃过猎豹的捕杀。
展天虽已蹿离开屠万方一丈之遥。
屠万方却是三步并两步便赶了上去!
再一探手,眼见便要握住展天的脚脖子,将之揪回来!
电光石火间,一个面目伤疤纵横的男子踩着铁拐自空中落下,铁拐尖锐的足端直击屠万方右手手背中心,要将之往地面上钉去!
于此同时,又有四道身影自人丛中窜出。
一个蓬头垢面的弓背老者打横滑铲而过,双脚重重踢打在屠万方小腿上,让屠万方初现前扑态势的身形进一步失去平衡。
一个书生打扮的剑客飞身近前,瞬息间刺出十余剑,出剑不为攻击屠万方任何要害部位,只求与其左手轻触即分,令其分心应对,偏又无处着力。
一个持枪短发青年不知何时已贴近屠万方身侧,跃身而起,以枪作杵,枪尖狠狠戳在屠万方后心窝上。
还有个自轮椅上飘身而起的病态白发男子落足轻点在屠万方后脑勺上,像踩皮球般旋动着脚尖。
最后这位白发男子看着病恹恹瘦骨嶙峋称不上多少斤两,那脚尖恐怕也使不上多少力。
可他这一落位,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教那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屠万方完全丧失了身体控制力,扑地摔了个狗啃泥!
尽管眼下局面多半转瞬即逝,但当屠万方那竹竿般挺立不倒的身躯第一次被打趴下,众人无不觉得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暂时取下,可以稍微喘口气。
这般默契联袂出手的五人同来自擎天众。
最先飞身助展天脱险的是司马杰,随后出手的三人分别是震天雷、杨子衿与魂。
而完成一锤定音那一脚的便是擎天众帮主君迟。
巧也不巧的是擎天众同属拒北盟一系。
其实在屠万方杀入这片以拒北盟为主心骨的战团时,便注定了双方间硬碰硬的较量。
自打莫殇出手独抗屠万方后,展天、君迟等六人便已开始做接应准备。
到现在才出手倒不是为了陷拒北盟盟主于不利之地,一来是为多杀些红衣教联盟成员,好腾出更大空间和更多人手来对付这大魔头,二来,便是给未来的武林盟主多些表现机会。
“杀……”
“噗!呸!”
“杀!杀!杀个一干二净!”
好景不长,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君迟的脚、司马杰的拐、魂的枪已压制不住屠万方拔地而起!
从被打趴入土到强横破土而出的这会儿功夫,屠万方的对手已增长到七人。
除却擎天众五人外,还有重新拾回战天刀的展天及新月盟副盟主谢忘书。
然而满嘴污泥秽土并没能给屠万方带去任何挫败感,反倒是敌手数量的增长令其更加亢奋。
拒北盟七人见状心下一凛,心知接下来一战很可能就此丢掉性命,可仍无人却步。
在一步步陷入红衣教所设之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面对危难只顾及自身趋利避害,势必反噬己身,自食苦果。
唯有迎难而上,各尽所能为友方创造更多杀敌时间和条件,大家才有更多活命可能。
他们这些能力更强的更当挺身而出,只要他们能把屠万方限制得越久,此役的赢面才将越大。
此端,屠万方虽遭七人所困,却越打越来劲。
彼端,红裳只被一人所缠,却处境堪忧。
也不怨红裳心中叫苦不迭。
任谁在正当风光得意之时,屡受针对,屡屡受挫,都很难一下子重振旗鼓。
且不说在平海郡三大秘洞被毁、屠万方失控后,近一个月来,他没有一个日夜睡足两个时辰。
身体与精神的疲累还在其次,只是每念及代代先辈呕心沥血的付出、近二十载苦心孤诣的筹谋积累,眼看就要在自己手中付诸东流,而他所能做的居然只有以命换命来挽回些许损失,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当然,他已没有半点时间去痛心疾首、伤春悲秋。
他所能做的就是和中州人抢时间。
策划这场南少林大火前,红裳已心存死志。
但被逼着豁出一切的他,布局已失了方寸,调整更是拆东墙补西墙。
让汪硕和玉林龙临时接管指挥调动,也难免错漏百出。
在今天之前,红裳已然丧失了所有心气,只打算破罐子破摔,能拖多少人下水便拖多少。
哪知有股力量竟在暗中鼎力相助,慢慢把局势扳回到他原本所计划的节奏上。
于时,他已懒得理会到底是谁人助力于他,只想趁此东风好好坑杀一番中州江湖人。
近五个时辰中,九莲山山麓附近的战况尽在他掌控之中。
携屠万方入场便也水到渠成。
杀入敌阵中的红裳完全放开了手脚,衣袂翻飞间,带走了一条条中州江湖人的性命。
岂料还未杀个痛快,便已被人盯上了。
如果说红裳是枚突兀嵌入中州江湖这块木板的钉子,那人就是柄憨直的铁锤。
一锤又一锤地把红裳这枚钉子硬生生从木板中部锤打至木板边缘地带。
让红裳落入了残存十一名南少林铜人弟子严防死守,遭武当峨嵋的七星剑阵针锋相对。
直至被眼前之人完全放逐出战圈之外。
待稍稍冷静之后,红裳很快了然自己缘何会落得这般窘境。
屠万方终归不受他掌控。
别人拿屠万方没办法,却不意味着拿他没办法。
他能拿屠万方做文章,别人也能在他身上做文章。
只是连汪硕和玉林龙都已身陷战场之中,红裳早已用尽了底牌。
他倾尽所有,红衣教的所有,以及这些年来扎根闽地的所有暗子。
便是于添和第五侯也在他的胁迫下投入了一定兵力,以及来自天煞五门的部分人手。
他只能将这一战的结果寄望于屠万方能带来足够大的惊喜。
至于他自己,或许很快便会被人结果。
若非那个“铁锤”收手扑入身后战场,红裳甚至没能看清是被谁打得节节败退。
而眼前之人与他缠斗许久,丝毫不落下风,几与那人不相上下。
将前后二者在心中做了番对比,作为番邦“仇寇”的红裳也不得不慨然中州大地之人才济济。
第六五一章 不过尔尔
把红裳赶出战圈边缘的是前魔宫之主龙多多。
将红裳完全挡在战圈之外的是武当派掌门玄箫。
早在龙泉山七星潭时,红裳便在暗处窥见了武当、峨嵋此番南下一行的阵仗,自然不敢小觑作为两派领衔人的玄箫。
说来,这位武当新掌门沉寂年月过久,老一辈江湖人多已淡忘其名,新进后生则鲜少听闻。
也只有在两年之前,峨嵋派以一场大火壮士解腕,与武当派暂时合归一处,众人才惊觉原来武当派当家做主的已非元慎,而是昔年犯了众怒被废去一身武功、十余载不见天日的玄箫。
也便是在那时,红裳重新注意到了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陌生是因红裳与玄箫从未有过交集。
熟悉是因在教中不少关乎武当派的记载里,除了那些虚字辈及元字辈的道士外,出现频次最高玄字辈弟子正是玄箫。
红裳不清楚一身武功尽废的玄箫凭何成为一派掌门。
但过往与玄箫有过矛盾纠葛的峨嵋派能决绝委身同处,足够看出玄霄之深孚众望。
而能得两大名门正派上下信任认可之人会是第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
不只红裳,许多人都对此抱有疑问,只是铁桶一块的武当山让他们望而却步,无从探究。
直至七星潭一见,水如镜单剑从屠万方手下救人,玄箫护着水如镜安然退身。
虽仅是匆匆一瞥,已可管中窥豹了解到当今武当掌门的能耐。
是故在同屠万方一起杀入场后,尽管是放开了手脚,但红裳一直小心着不越雷池不去招惹能够迅速结阵应敌的武当、峨嵋、少林三派。
未成想还是遭到了当头棒喝,被龙多多逼入雷池。
红裳不知龙多多从何而来。
只知这位自魔宫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后便销声匿迹的主儿在他下令围杀前尚不在此。
也知这位前魔宫之主之所以收手未再穷追猛打,是想多杀些人,尽早稳住局面,而不是和他耗时间。
虽说未有机会与龙多多正面交手,但红裳自认很了解龙多多。
不仅因为双方年龄相仿,也因为龙多多是整个中州江湖中红裳为数不多较为欣赏的人。
传闻中的剑仙弟子固然有几分狐假虎威借势扬名之嫌,但相比大多年纪轻轻便在武学排名及江湖地位登临高位者来说,龙多多可说是毫无根基与背景,全靠自己一步一脚印攀上去的。
可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为红裳的这份欣赏,从当年魔宫内部出现裂痕到被多股外力联合摧垮,红衣教都是主动参与者之一。
乃至最后关头,红裳也亲至平海意图抹杀掉受伤而逃的龙多多,可惜未能遂愿。
现如今被龙多多“锤打”得苦不堪言,当真是天道轮回。
一个是假剑仙弟子之名声名鹊起,被当代武林中人赞誉为最贴近昔时剑圣风姿的龙多多。
一个是当初便因武学创造天赋之出类拔萃被拿来与闫卿相比照的玄箫。
二十年前中州之乱结束后,萧雨桐、闫卿两位堪称绝代双骄的中州武林扛鼎之人不知所踪。
此后近二十年中州江湖虽再无那般令众人拜服的惊才绝艳之辈,但后起之秀仍多如雨后春笋,杀之难尽,而诸如龙多多与玄箫这类佼佼者则像至死不僵的百足虫,纵然历尽磨难,依然能破茧新生。
红裳心中之酸苦妒恨可想而知。
眼下红裳没有功夫在心里发酸发苦,但面对着玄箫,他的处境委实尴尬不矣。
武当原本的武学路数便以刚柔并济著称,而不拘泥于名门正派之节,善于钻研开创武学、触类旁通的玄箫几可谓有无数绝学傍身。
红裳以刚猛招式攻之,玄箫能以阴柔手段招架。
红裳以阴柔路数缠之,玄箫能以霸道方式脱困。
红裳以鬼蜮伎俩毒之,玄箫能以奇诡术法化解。
红裳用尽十八般武艺,玄箫总应对得游刃有余。
不杀玄箫,红裳无法摆脱其纠缠,在主战场大杀特杀。
要杀玄箫,奈何红裳技穷矣。
更在不知不觉被玄箫带离开主战场十数丈外。
红裳本应恼怒得暴跳如雷,可一思及身前对手,他的心气便似被转瞬间抽干泄尽了般,提不起丝毫怒意,甚至隐隐生出厌倦争斗的念头。
连日辗转之下,玄箫头上束冠不知何去,任长发披散在肩,那一袭藏青道袍亦是缺块少片,看着更像是栗色宽袍,合着那对柳眉凤目与朱唇,哪有半分道家风范,乍一看反倒是个妖冶冷艳的女子。
而红裳那半副破碎面甲之下,放在平时定是张人见人爱的青稚面庞,哪怕是当下面无血色满脸憔悴,任谁看了也我见犹怜。
朝阳将升之际,一个面貌妖冶冷艳的负剑人与一个红袍半面人相去六七丈之遥,静立相对。
看来竟有几分静谧落幕之美,全无生死肃杀之气。
啪!
红裳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没有面甲覆盖的右边嘴角立马淤青挂血。
他明白自己要杀玄箫不易,玄箫拿他也不见得有多少必杀把握。
让玄箫来当他的对手,专门负责纠缠他,无疑是要坏他心境。
要让他从有力无处使,变得有心无力,到最后心力交瘁,彻底丧失自我乃至自戕!
偏偏红裳已没有任何底牌后手,如若不能破局,他只有在玄箫面前一条路走到黑一个可能……
“不,我还有一个后手。”
红裳忽然低声自语起来,左手轻扯开胸前湿哒哒的交领,右手伸入红袍之下探向心口。
双指猛一发力,从中摘出一枚沾带着零星血肉、指甲盖大小的青绿丹丸。
红裳盯着拿捏于双指之间的小小丹丸,脑海中响起个娇媚女子的声音。
“这是我教孟婆最新研制出来的三尸神丹。”
“有两种用法。一种是扎附在心口,如若不幸受创殒命,也便是在心脏停止跳动十息之后,丹内僵伏尸虫将全部苏醒,自心窝处入主掌控你的躯体,耗尽整副身躯由内而外的精血、精气乃至肉骨,战斗到最后一刻。”
“届时,那具没有任何知觉的躯壳可做到常人所不能,战斗力非同凡响。”
“第二种用法则是含血吞服入腹,主动破丹通过自身精血唤醒尸虫,以驱使尸虫附着于身,激发身体全部潜力。”
“两种用法效果相近,尸虫都是靠吸食己身迸发战力,殊途同归于一死,且死无葬身之地!”
“异同点在于,前者是死后发挥作用,尸虫或许能完成你所不敢想象的作为,但你已无从得知。”
“后者则将忍受与尸虫相融之痛,痛觉攀升至巅峰之时,也是所有苦痛离身而去之际,其后便能以绝对清醒的意识完成超越所能之举。”
“因耗材量大,尸虫培育周期长,炼制条件苛刻,三尸神丹仅此三颗。”
“加上这一千颗泣血丸,就是我教带来的诚意!”
脑海中的娇媚声音至此为止,红裳的视线已从青绿丹丸挪开,看了眼远端那高瘦模糊的身影起落不定、左冲右突,挂血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自问道:“无知无觉当真能杀更多人么?”
敌不动己不动的玄箫见红裳罢攻半晌后双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神色渐趋古怪,有所臆测,遂高声道:“幽冥教的丹药我也见识过一些,大半是以耗损性命为代价换取即时战力提升的,能让你藏到现在才决定是否吞服的丹药效果势必不凡,只是,服用后恐怕会和屠万方一般神智尽失吧。”
红裳双指夹着三尸神丹悬停嘴边,饶有兴致地看向玄霄,静待下文。
玄箫见状便接着道:“与其变成个不人不鬼只知杀戮的活死人,不如就此罢手……”
不待玄箫把话说完,红裳便忍不住嗤笑道:“罢手?”
玄箫道:“我或许能说服众人留你一命。”
红裳闻言笑得更为讥讽,嘴巴张得更大,身子跟着颤动起来,半副破损面甲因此摇摇欲坠。
“你觉得,我还在乎这条命?”
“要死容易,活着才有价值……”
“真让人失望,还以为堂堂武当掌门能有何高谈阔论。”
玄箫嘴角微挑,说道:“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活下来,活久些,亲眼看看你的万千同胞是如何殒命的,亲自见证着你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伟大畅想是如何湮灭的。”
这话说来风轻云淡,却挑衅意味十足。
红裳倒未因此失态暴怒,只是轻哼一声,说道:“万万没想到你竟长着张极尽刻薄的嘴,与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确是一般无二。”
“激将法对我其实不怎么管用。”红裳把三尸神丹递入嘴中,咬破舌尖含血吞下,随后说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当真激怒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玄箫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当年我杀的东瀛人没有一千,也当有个三四百吧,没碰上几个真有本事的,这都快二十年了,总该出现些比较能闹腾的吧,难道真的一代不如一代?”
才将三尸神丹吞入腹中短短数息,红裳已觉体内有岩浆蒸腾翻滚,一股灼热感从胃部往各个脏器向四肢和脑部冲击扩散。
十数息功夫宛若身坠炼狱,红裳在其中辗转翻腾终不得脱困,更险些烧昏焖晕过去,好在守住了最后一丝神智清明。
待得完全回过神来,红裳咬了咬下唇,果真已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再握了握双拳,感受了下似被仙人抚顶般赐予不可匹敌力量的身体。
红裳笑了笑,说道:“那么,如你所愿!”
玄箫一抖剑花,亮出了方正剑柄淡青剑身不沾半点血迹的无念剑,淡淡一笑道:“便让我见识见识你这妖魔鬼怪的手段!”
红裳摊开双掌,那细瘦的双手手指尖亮起抹红光。
初时短粗暗沉,片刻间长得细长红艳。
许是被目光错觉所扰,玄箫总觉着刚刚探出地平线一星半点儿脑袋的朝阳似是受此红光感染,将大地映得一片腥红。
再见红裳左脚近前一踏,以其脚掌为中心的方圆三丈地面跟着颤动下陷。
红裳上身顺势前倾,右脚虚抬,长发与红袍无风挺立。
本是娇瘦的身躯仿佛长了棱角,胀大不少。
在玄箫眼中,红裳这一举一动看来像是数着拍子的定格慢动作。
可就在下一瞬,红裳已携风雷之势现身面前!
玄箫惊醒闪避之际,左脸已不可避免遭红裳右手中指的腥红血爪划出道寸长血痕!
手中所握虽为剑,玄箫却非传统意义上的剑客,出剑速度自也无法与顶流剑客相较。
可当玄箫赫然发现红裳身躯移动速度居然比他的出剑速度更快,那么局面便只会呈一面倒的态势了。
唰唰唰!
红裳攻势如疾风骤雨。
红袍红影围绕着玄箫起落飞舞。
完全将玄箫的闪躲空间限定在三丈方圆之中,无处遁形。
连日大战小战不断,今日又争斗许久至今,原先在红裳各种攻势下进退自如,均只见疲态、未见伤病的玄箫,终于吃了瘪,栗色道袍也终于被七八处伤口晕染上道袍主人自己的鲜血。
在红裳来去如剑的凌厉攻势下,玄箫身上新添的伤口不尽是红裳血爪之功,还有其移动极快的长发末端与衣袍边角割掠所伤。
红裳以身为武器尽可伤敌,对玄箫来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所幸玄箫还有门引以为傲的八门阵法可应对敌手强攻。
几番生门、开门、休门、景门的灵活运用之后,算是摆脱开了红裳为他所画的囚笼,争得一线生机。
状态大盛俨然碾压了玄箫的红裳现下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撇开玄箫,杀回主战场,玄箫可拦都拦不住。
一个是解决了玄箫,再杀回主战场。
红裳几乎不假思索的选择了后者,倒不是要报适才玄箫的纠缠挑衅之仇,而是出于对龙多多同样的欣赏。
中州江湖越是有这样优秀的人,红裳就越是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红裳再次冲杀向玄箫。
飞速移动间,血爪留下了道道腥红光痕,久久不散。
地面上原有的尸体则被刮成了一个个碎尸残骸,狼藉一片。
慢慢地,血爪似在十余丈方圆之地织就了张天罗地网。
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的玄箫在红裳拳爪之下又添数道伤口与淤青,被驱赶至天罗地网正中央!
腥红色的天罗地网随之以玄箫为中心向内疾速收束。
可以想见腥红血网收束的尽头便是玄箫被肢解为无数碎块,与地面上无数残尸共同沉眠!
然而,就在天罗地网收束到离玄箫身躯约莫四五尺距离时,无数个血线交织点透出淡青断痕,无法继续拉紧收束,松松垮垮地散落下来,随而消散殆尽!
玄箫自然比先前狼狈许多,可在血网笼罩之内却可说是相安无事。
原来那一张张血网早在收束之前便已被玄箫挥剑斩断,失去触觉的红裳是故一无所觉。
三尸神丹药效发挥后,红裳已很难掌控住自己的情绪,后知后觉的他怒火冲天。
瞪大的双眸合着双眉被斜着拉长入鬓,细长锋锐如刀。
额前青筋并起,更有数道青紫血线交错勾缠,瞧来已无常人之相。
玄箫见此,抹干净下巴上的大片血迹,呵呵一笑,道:“不过尔尔。”
红裳发出声凄厉长啸,飞身攻来。
这一回,红裳不论攻得多快,玄箫都能轻松躲开。
红裳注意到原本玄箫施展八门阵法,最快最多也只能做到一息施放三门阵法。
而眼下玄箫却能在一息内依次完成五次阵法施放,单次施放数量未增,频次却翻了数翻。
如此一来,红裳便是能将自己变成剑一息刺出十五剑,玄箫也能凭十五次开门阵法尽数躲去!
思虑已难周全的红裳没法想太多,怒吼一声弃玄箫而去。
玄箫哪会如其所愿。
砰砰砰砰砰!
主战场之外,不论红裳现身何处,其身前总有玄箫的身影。
玄箫借开门阵法的移形换影之能,借景门的提速与增力之能,借生门杜门恢复气力、修复伤损之能,如跗骨之蛆一次次阻挡下红裳离去的身形!
若有人恰居高处俯瞰,便可见玄箫与红裳所处的方圆二十余丈之地,有人偷偷画了个大圆圈。
圆圈中心被以凹凸型的曲线均分两半,每一半的凸起部位各有个小圆圈。
……
……
远山高处。
负手而立的萧银才点点头道:“太极。不愧是武当掌门,便是连这样的红裳也没能走脱出这太极图一步。”
第六五二章 美人投怀
初阳斜洒。
遍地黑饰红妆与尸骸。
玄箫与红裳打得昏天暗地不可开交之际,协力牵制屠万方的阵仗已达二十人之数。
主战场上,中州江湖人士与红衣教及其友盟的交锋则近尾声。
其实第五侯遣来的东厂与暗卫,受于添之命来此的西厂与孙野王所带人马,以及天煞五门所属拢共不过五百人,三日间便折损过半,甚至还有互起冲突的,到得昨日参与联合围剿之局时,人数已不足两百,当下尽数皆殁。
是以,红衣教及其友盟一方所剩都为红衣教教众或是潜伏中州多年的东瀛暗子。
人数上,除开两组另辟战场的人手,双方各余两百一十三人,恰好持平。
只是个体实力要高出敌手一筹的中州江湖人士很难以碾压之势迅速了结争斗,乃至只能勉强维持着场面平衡。
毕竟众人苦战久矣,体力精力内力已不知熬过多少次极限,皆可谓强弩之末,还能凭顽强意志勉力支撑实属不易。
反观红衣教教众与那些东瀛人,近乎麻木而不要命地攻势一波接一波,全然不知疲累,便是眼力劲再差亦能察觉出对方服下了以耗损气血为代价来拔高战力的丹药。
此消彼长之下,任中州江湖一方好手众多,局面仍不容乐观。
红衣教这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没有多少奇诡卓绝的计谋,基本上是纯粹地堆人数打消耗,以命换命的消耗。
这种钝刀割肉的消耗,比的便是双方谁的命更硬。
要是能再耗过一两个时辰,红衣教一方恐怕就将因气血亏尽而亡。
然而,已激斗了一整夜的中州江湖之士有多少人能再撑一两个时辰不倒?
即便挺过了那一两个时辰,等到了红衣教教众及东瀛人的自取灭亡,也不见得万事大吉。
毕竟红裳和屠万方还在,于时众人筋疲力竭之下,不还是任人宰割的局面?
所幸当前的紧张形势让大家疲于应对,纵有悲观念头萌生,也不得不掐断思考去招架敌手攻势。
可惜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一位头裹黑巾的东瀛强手遭俞乐一剑洞穿心窝而亡不久后,竟又重拾太刀而起,在人群中纵横捭阖,挥刀断人骨,劈手碎人头,敌我不分地强取十余条性命,直至被数人合力斩首断去手足才彻底消停,俨如个弱化版屠万方似的活死人!
中州众人心头被罩上层厚重阴霾。
离事发地不太远的姜逸尘见此情形似是联想起什么,只是记忆有些模糊,还需细想。
姜逸尘和梦朝歌等听雨阁五人众是在五百红衣黑甲士冲杀过后加入的战场。
从暗部联络客栈离开进入莆田的只有他们五人,可加入九莲山山下战场却不只他们五人。
在南少林大火之前,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盛邀以少林、武当、峨嵋三大名门正派为首,醉红颜、红尘客栈、散人居、沙海坞等十个帮派联合而来的正义之师展开场诛魔行动。
希冀通过三枚少林金印引出意在动乱中州的数股势力,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让他们坐不住,跳将起来自乱阵脚,好在外夷大举入侵前达成攘外先安内的局面。
岂料平海郡三大秘洞被毁径直逼疯了红裳,经其这么一搅和,早先诸多布置已乱,但不全无用武之地。
诛魔行动还能叫诛魔行动。
只不过侧重点在于得先灭掉红衣教和屠万方,余事尽可先搁置一边。
成功与阁中人及诸友方汇合的姜逸尘五人彼时尚在庆幸大家基本都在。
可争斗到现在,最少也有三成之人殒命。
刚刚死于那东瀛武士太刀之下的,除了四个红衣教教众外,有九人是藏锋阁成员。
虽与俞乐不对付,对藏锋阁及其背后可能的俞家此来目的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敌意,但眼下姜逸尘心里确实不舒服,对于这种莫名的牺牲感到惋惜与愤怒。
姜逸尘能肯定这事儿和幽冥教脱不开干系。
在入场之后,他便从一个个气血旺盛的红衣教教众身上嗅到了幽冥教丹药的味道。
幽冥教没有出现在莆田,却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了这场争斗。
幽冥教这些药散,红衣教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但只要幽冥教肯给,红衣教花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尤其是已然站在悬崖边的红衣教,如果能给其提供一捆绳绑着更多人一齐跳崖,那掏出身上所有财物又何妨?
幽冥教未见得和红衣教站在一边,只是想借着红衣教的手,杀一杀中州江湖的根底。
姜逸尘没有太多闲暇去着恼幽冥教此番作为,耳边已闻见声女子的惊呼。
只见一个环佩叮当的曼妙身影在红衣教两名教众追赶之下,脚下拌蒜跌倒于地。
那两名红衣教教众少说也是教中精英级别弟子,在泣血丹加持下已可比拟一位护法的实力。
饶是那古铜肤色的女子身法轻巧高妙,跌倒后马上一个翻滚,与两人拉开身位,又接数个轻盈跃身,借地形之势与二者周旋,可在不断逼近的双刀封锁下,躲闪空间所剩无几。
手中一根竹笛更非应敌之用,又避开两记攻势后,越发险象环生!
身着轻纱薄衫的女子朝西侧瞥了眼,似是想呼救,却又咬住下唇,横笛挡住劈脸而来的一刀。
横笛就此断去,女子顺势滚向东面,然则未能逃开多远,想必再过五招就当香消玉殒。
此前一直有常坤傍身左右的姬千鳞,因常坤被三名红衣教教众扑倒,一时失了庇护。
而蛊术在这群嗑药人面前作用寥寥,两名精英教众便逼得姬千鳞落荒而逃。
眼见姬千鳞行将落险,姜逸尘叹了口气,蹭一下向前蹿去,三两步便冲枪横亘于下砍的双刀之上。
奈何后继无力,长枪抖动间,仅是把左右两名红衣教教众拍退两步。
不过这点儿空隙已够姬千鳞脱困。
赤足顺着够来的黑枪枪杆轻点而上,飘飘然落在姜逸尘身侧。
那红衣教教众反应也颇为迅疾,在姬千鳞落地之际,两柄砍刀已离姜逸尘近在咫尺。
却见姜逸尘一个侧身,让开刀芒。
唰一声响,黑枪未动,两名红衣教教众各自握刀之手已自手腕处断去!
再听扑哧两声,二人一息之内被先后透心而亡!
姬千鳞本没看出救下自己一命的是为何人。
可见这人长枪之外,另藏一手,美眸轻眨间已认出了对方身份。
便伸手攀着姜逸尘肩颈,绕其身周一转,投入其怀中,红唇微张,轻吐芬芳,带着银铃般的娇笑说道:“谢谢小哥哥救下奴家一命,奴家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大家五一快乐呀!
另,小姜的生日提前到今天过,麻烦走过路过的朋友们在角色生日活动页,给小姜留个祝福再走呗!
谢谢大家了!~
第六五三章 红衣终曲
一片温软入怀,勾缠在脖子上的香臂挂满细密汗珠,有如滑腻长蛇。
尽管同是汗水满身,姜逸尘却对此颇为不耐,好似沾染上了恶心物事,身躯一振试图挣脱开。
不过这徒劳之举反倒激得姬千鳞与他贴靠得更紧。
姜逸尘不甚意外姬千鳞能透过易容装扮认出他身份,眉头微拧即松,淡淡道:“放开。”
既然答应了笑面弥勒秋后算账,他便不至于在当下揪着无相门的仇不放,也不想用凌厉的语气再闹得适得其反。
姬千鳞见此虽未完全松开手,但显然少了些纠缠之意。
只是她的一只手却极不老实地游走到姜逸尘后背,摸索到了藏于其左侧背部的暗哑剑。
“小哥哥的右臂是不是施展不开呀,刚刚是左手使剑吧?”
“不劳费——!?”
姬千鳞嘻嘻一笑,不知从哪变出来颗丹药状圆物,趁姜逸尘开口之际,啪一下打入他嘴中。
纤手顺势封盖在他双唇上不让吐出,说道:“小哥哥放心,奴家可是知恩图报得很~”
见姜逸尘眼神充满警惕,姬千鳞踮了下脚,凑近其耳边轻声道:“小哥哥这右臂显然被重挫过,虽已复位且敷了膏药,却未好好将养,更以霜雪真气压下肩部血温并封闭局部痛感鏖战一夜,如此逞能,而今已然有僵直现象,再往后拖,恐怕得花半年以上功夫来治疗恢复,这生息蛊能提前帮你调养伤势,解决后顾之忧。可莫要负了奴家一片心意噢!”
姜逸尘闻言将信将疑,念着姬千鳞要害不急这一时,心下稍安,这才将嘴中的蛊吞入腹中。
正用眼神示意着姬千鳞松开手,却听得侧后方有嘶嘶割裂声破空袭近,忙不迭地伸手在姬千鳞胸腹部位重重推出一掌!
唰——!
俩身躯甫一分开,一圆盘状黑影近乎同时自二人缩回的臂膀空档间呼啸划过!
虽是一晃而过,但以二人之见识自能辨识出那是内环有六齿、外环带三刃回勾的锯齿飞轮。
这锯齿飞轮名仙人扶顶,顾名思义与脑袋有关,却不是用来授长生,而是用来取头颅的,乃红衣戊堂左护法弋飞的独门兵器。
离手式器刃不易驾驭,尤其是将之耍弄得与卖艺变把戏般,有几分神话仙侠话本中飞剑取敌性命的意味,亦是弋飞在红衣教立足的资本,江湖上无人敢轻觑之。
姬千鳞身子跌向一边,不尤庆幸瞥见了姜逸尘耳廓微动,故而没有任性地抱住对方胳膊不放,否则二人恐怕得一起挨上一轮,兴许不会各断一臂,但被切出道见骨深痕在所难免。
眼见飞轮一击落空行将回还,做半蹲状的姬千鳞双脚脚尖及单手触地,做好了闪避准备。
姜逸尘却是单臂挺枪而上,竟是要把这飞轮留下!
黑枪枪身斜贯入回旋而来的飞轮中心,与飞轮内环六铁齿击碰得噹噹作响、火花四射!
飞轮顺杆而上,威势稍减,却仍像是张血盆大口向姜逸尘持枪右手吞来!
三丈开外的弋飞见状眸子眯起,微现得意之色。
然则,弋飞双瞳中却突有流光映现、猛地胀大,又骤然龟缩于一处,最终涣散归于死寂!
原来就在弋飞心生松懈之际,姜逸尘干脆舍枪不顾,径直一记流星式洞穿了弋飞心窝。
变化来得太快,戊堂左护法只能带着错愕撒手尘寰。
手刃弋飞后,姜逸尘脑海中却是浮现出昔年未入江湖前有过一战的戊堂大人物,怎奈战场太大太乱,除了初时匆匆一瞥外,已寻不见那肥硕身躯的踪迹。
全程目睹这两极反转经过的姬千鳞掩嘴轻呼,未及惊叹姜逸尘的左手剑也快比列缺,多年江湖打磨及阴风功诱发出的煞气更让其浑身气质与初见时稚嫩小生判若两人,战场另一侧的诡异变化已然吸引走周遭众人注意。
在龙多多大刀阔斧与孤心魂细针密缕两种攻势相辅相成之下,靠着泣血丹药劲硬拼两位剑术大家的红衣己堂堂主汪硕终于双拳难敌四手陷入死局,孤心魂一剑穿心不成挑下了汪硕左前胸一大块肉,岂料汪硕不顾被抹脖子的危险,像条猎犬般飞扑叼下自己的心头肉,一口吃下!
短短十息功夫,汪硕在地面上狼狈而苦痛地翻滚爬闪躲避着龙多多与孤心魂的一击击致命攻势。
原本身上顶多十道伤口的汪硕在这十息之内受了大小二十一次创伤,本是束与脑后的灰白长发散乱贴脸。
十息之后,汪硕身上伤口血液不再外流,气息由衰转盛,噌噌暴涨,四肢筋肉极具贲张,袖口裤腿均被崩碎成破布丝絮,双眼斜向鬓角伸展,至于下半张脸的变化却是被其重新拉起黑面罩遮去。
纵然不明所以,在场众人无不能觉察出汪硕的焕然“新生”。
从一条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败犬,转变成一头筋肉虬结、气焰狂暴豺狼的“新生”!
似是首次并肩而战的龙多多与孤心魂互视一眼,不敢轻撄其锋,战略性退避做防,同时呼唤着周围同道提高警戒!
瞅见这一幕,饶是无恶不作的姬千鳞都打了个寒颤,皱眉道:“有点尸蛊的味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姜逸尘虽站在姬千鳞跟前近三丈处,仍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听到了后边轻飘飘的话语声,旋即联想起自己尚在幽冥教时,不时听叶凌风嘟囔孟婆苦研一药不得,总对其摆着副臭脸么一点儿都不和蔼可亲。
姜逸尘轻甩了下脑袋,挥洒去些许汗水,也摒除开记忆中一些意义不大的杂余对话,把关键信息串联起来。
尸蛊、尸虫、尸丹……
彼时孟婆便在尝试着炼制一种能在身死边缘发挥躯体余热对敌的尸丹,看来是大功告成了。
姜逸尘侧头向走近前的姬千鳞问道:“确是以尸虫入药炼制的尸丹,你可有应对之法?”
姬千鳞这时已收了和姜逸尘玩笑的心思,反问道:“你是说怎么给他们个彻底的了断?”
姜逸尘将视线挪向远端,说道:“或是扼制住尸丹药效。”
姬千鳞顺其目光看去,正是那袭上下翻飞的红袍,心下了然,说道:“不敢妄下定论,得看看尸身的具体情况。如先前那般断头颅手足,将之削成人棍,则是眼下最管用的法子。”
然而,姬千鳞举目四扫,一时辨不出之前那大抵也是凭尸丹逞威的东瀛武者尸身在于何处。
二人言语间,汪硕已开始向周围人群发难。
其每移动一步,都踏得地面龟裂,踩得残尸或成碎肉或仅余断骨脆弱相连。
矫健身躯在人丛中突来窜去,不管能不能伤人都是一击即退,转换至下一个目标发起攻势。
好在适才环绕于其十丈内的多为醉红颜帮内中流砥柱,一来有奇诡手段护身,二来有龙多多和孤心魂从旁策应周旋,短时间内都未遭汪硕所创。
与之前那位尸变的东瀛武者相较,汪硕显然神智尚存,是以其进攻轨迹多少有迹可循,可范防未然。
但偶尔现出乱砍一通的姿态,也可见其已处于逐渐丧失自我控制的状况。
在遭夜潮涯、夜逢山兄弟俩双鬼拍阵和墨泊水墨化身一通拉扯戏弄后,汪硕顿步不前,将太刀高举过顶,仰天怒啸!
依稀见得那刀刃划空而过摩擦蒸腾出滚滚白烟。
再见汪硕挥刀下劈,刀身上的白烟似都被带动向前,汇聚为一股横向龙卷罡风,呼啸斩出!
呼咻!——
白烟龙卷如集中于咫尺一线的风暴过境,所过之处大地被破开一道狭长豁口!
原是落在豁口两侧之物尽皆被挟卷入当中,左右不过一掌宽的地面裂缝,霎时间塞填满了变形的残尸碎骸,既有此前的尸体,亦有不幸未能躲开这计合道气浪斩的三两人!
只是这一击虽声势骇人,但那声怒啸教众人有了提前防范,是故影响有限。
接下来,以龙多多为首的中州江湖豪侠未再给汪硕任何逞凶的机会。
龙多多一马当先,毫不吝惜气力消耗,一柄长剑使唤得如同一把重锤,对着汪硕一顿狂轰猛砸,硬是让汪硕徒有招架的份!
噹一声,太刀被太阿所断,汪硕踉跄退步。
于此同时,三道身影拍马赶至。
孤心魂斩汪硕首级,李弑、墨泊各断其左右臂!
汪硕直挺挺向后倒去,躯干生气瞬息消亡,却没见多少鲜血洒出。
红衣己堂堂主彻底身死,众中州豪侠心下振奋,却又得继续投入战斗中。
姬千鳞在姜逸尘的护卫下来到汪硕尸身旁。
左右手先后抹了把自其臂膀断处及脖颈断处渗流出来的寥寥血液,一阵品嗅。
姜逸尘问道:“如何?”
姬千鳞搓弄着指尖,说道:“和所料不差,这些尸虫能活尸控人,确实了不得,但也因此太过娇贵。尸虫在丹中应为僵死状态,人死它们生,人生它们便沉眠,若是强行破丹,则需以新鲜精血唤醒,它们会入主宿主躯体并与之相融。”
“相融的过程,也是尸虫成倍繁衍改变躯体的过程,肌体将受刺激瞬时增长到最为强健的状态,尸虫以心为房、以脑为中枢,控制尸体行动;如果是未死服丹,但凡意志力薄弱些,相融完毕后,自我意识消亡,躯体为尸虫所夺,也与死了无异。”
听到这儿,姜逸尘分析道:“所以这尸丹的产量必然不多,也只能为红裳、汪硕之流所用。”
姬千鳞肯定道:“不错,武林高手气血旺盛、气机绵长、身体强健,这都是尸虫最好的养料,一旦宿主躯体报废,这些尸虫也难存续太久,就算原宿主躯体所在处是座尸山,尸虫在消化完整具尸身后,还来不及侵占下一具,就会因暴露在空气中快速消亡。”
姜逸尘道:“如此说来,斩首断四肢皆可令这尸丹效用无从发挥。”
姬千鳞道:“还有更简单的方式,只要能将烧灼之气或是你的极寒之气渡送入尸虫所宿躯体几处要穴,便可让对方体内的尸虫因抵受不住恶劣环境慢慢死去。”
言至此处,姜逸尘只剩最后一点焦虑,问道:“那屠万方身上可会附有此丹?”
姬千鳞倒也明白姜逸尘的担心,目前的屠万方已然大杀四方,要是还会尸变,就相当于多了条命,那中州武林豪杰恐将尽数被屠万方所杀,遂笑道:“这点小哥哥尽可放心,一来屠万方一身铜皮铁骨,红裳要是能在其心口塞入尸丹,咱们何至于对之束手无策?二来屠万方不会藏丹于口,红裳也没法替他藏丹于口,要是早早不小心咬破尸丹,那便是让屠万方自取灭亡了。最后,在奴家看来,红衣教饲育屠万方的手段可要比炼制这尸丹来得繁琐,尸虫多半无法在屠万方体内生存片刻。”
姜逸尘闻言颔首道:“如此便好。”
二人摸透尸丹效用后便将应对之法告知众人,并明言身怀尸丹者定屈指可数,不必过于忧心。
众人随而口口相传,不多时中州江湖侠士均已明了尸丹的情况,多少有所宽心,再杀敌时却以斩首为终,小心为上。
尔后战局中,果然未再有红衣教众或是东瀛人尸变发生,众中州江湖侠士越战越勇,总算将对手打杀得不及半百之数。
卯时将近,残存的红衣教及东瀛人身死道消不过是早晚之事。
但于中州江湖而言,九莲山一役结局是否明朗,数百红衣教众及东瀛人只是其中半环。
红裳和屠万方才是那最关键的另外半环。
厮杀逾半个时辰有余的玄箫与红裳已近终曲。
红裳腾跃至空中六丈来高,尝试脱困不得,正要以俯冲鹰击之势回杀玄箫。
身躯东南西北上下六面却有太极八卦阵图显现,不知不觉被禁锢于六合太极阵中。
落身之势虽猛,可不论如何也欺近不了玄箫。
玄箫则轻易倏忽近前,一对绣眼映射着朝阳曙光,举剑虚刺。
尸虫之说未及传至玄箫耳中,他只凭自己的判断向红裳身上九处要穴贯入九道纯阳之气。
已沦为砧板之鱼的红裳瘫软跪地,一声不吭,仅存以绝望愤恨眼神回怼玄箫的能耐。
感谢近来新书友们的大力支持!
话说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看到这章。
更不知道你们看到这章会不会骂我,啊哈哈~~~
说的就是你身是紫府客!~
第六五四章 伤亡不止
轰!
屠万方横举起的右手手心有团劲气炸散。
瘦高如竹竿的身子踉跄连退数步,歪歪斜斜,看似风吹就倒,可中州群侠围攻时久,也仅将其打趴过一次。
其身上衣物已成破布碎衫难以蔽身,显露出的灰蓝皮肉肤色像是冰冻腐尸,但众人无不觉得其生命力比任何人都要旺盛。
同是遭受到澎湃气浪的冲击,周遭众人或扑倒于地,或仰面跌倒,近处立身者寥寥,多是向外围退避开三五丈。
更有位腰间系着酒葫芦的弓背灰发老者被气浪直接掀飞,斜射向空中!
只见那老者面目被乱糟糟的灰发劈盖着,胸前领口一片血肉模糊,双袖空空无物,仅可从锯齿状袖口上那晕染开的黑红血迹看出,片刻之前两条鲜活臂膀尚存。
在断臂老者落地前,一个本是书生装扮的剑客飞身而起,伸出右臂极其勉强地将那老者揽住,落地时险些站不住脚带着老者向后栽倒。
原来那书生剑客左袖也只余半截臂膀,尚未能掌控好断去一臂的平衡。
杨子衿接下震天雷后,从那散乱的灰发间瞧见对方双目紧闭、可满脸褶皱却是松松垮垮,连点痛苦之色都难寻见,俨然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便不住地摇晃着震天雷身躯,试图教其保持清醒,不要沉睡。
那双唇开阖半晌,颤颤巍巍,只字未吐,却是在震天雷胸前伤口上又洒了一片热泪。
一道道默然关注的视线带着叹惋从老酒鬼震天雷身上挪开。
相比起红裳在玄箫那碰了壁,中州江湖四十余强手合众之力亦拿屠万方毫无办法,且伤损在屠万方手中的人数还在不断增长中。
最早随莫殇主动迎击屠万方的拒北盟一众多狼狈退守外线,尤以擎天众诸人伤损最为惨烈。
除了刚刚被轰退的震天雷,断去一臂的书生剑客杨子衿。
帮主君迟坐回了轮椅之上,双手搭在扶手上,低垂着头,气息委顿。
魂的枪已断,更一度被屠万方按着脑袋在地上推行了十余丈。
原本魂是天生眼疾,双目同用难辨所视物状,故而平常会主动遮蔽一眼,左右眼轮番使用。
一番推行之后,左脸被毁,左眼球破碎,胸骨断去数根,没有一命呜呼算极为庆幸,可当下已无再战之力,今后也只余一眼可用。
状况最好的是司马杰,其双腿本为义肢,以双拐为兵器,再遭屠万方所创,不过是失了一拐一义肢,影响算不得大。
见此情形,梦朝歌目中不忍之色一现即隐,摇了摇头。
拒北盟一系此次南下莆田非是受听雨阁所邀,而是带着他们自己的目的所来。
相比起态度更为积极的啸月盟和新月盟,擎天众虽也有帮主亲自压阵,但所来人数却是最少的,仅有十人。
可现如今仅余断腿司马杰和断臂杨子衿尚有余力各护一位活着的弟兄,也可谓凄惨至极。
所幸红衣教众及东瀛人残余不多,听雨阁人手还算宽裕,梦朝歌便让石中火拉上季喆往擎天众那一侧靠了靠,照看他们几人周全。
阿班与姜逸尘合力撂翻一个极为蛮横的东瀛武士后,看到了杨子衿臂弯里气息奄奄的震天雷,看到了破碎一地的葫芦碎片,以及震天雷腰间最后一葫酒。
失去过一位人生知己与酒中知己的阿班心中块垒郁积,朝地上呸了口唾沫。
旁侧姜逸尘忽而开口道:“阿班兄和老酒鬼喝过酒?”
虽与姜逸尘一道在龙渊峡出生入死过,且在听雨阁中已熟稔不少,可对于沾酒即醉的姜逸尘,阿班实在提不起太多倾吐欲,本是想把气发泄在东瀛人身上,听到姜逸尘这话回忆如潮涌上心头,叫他再如何挪步?
“你也知道他叫老酒鬼,我,本是好酒如命之人,以前不止一次同喝过酒,都是尽兴而归。”
一次次斗酒画面在阿班脑海里如云烟飘过,嘴角不自觉地扯起个弧度,合着完全不齐整的胡子,构成副难看的笑。
“老酒鬼有门传承颇为久远的《酒气诀》傍身,这门功法一大弊病就是极为费酒,一葫芦酒增一层酒劲,三葫芦酒下肚可搏群狼,六层酒劲徒手撕大虫,九层酒劲能一拳将头蛮牛轰得血肉横飞!”
姜逸尘静听着阿班诉说这些关乎于震天雷的过往,这些他不算陌生的情报信息。
“……你以为这老家伙平日为啥老揣着那么多酒葫芦,可不只是为了喝醉,蓄酒劲,那每个酒葫芦装填满酒气后可作爆气之用,集气爆炸后效果堪比旧史所载武道不盛年间的火药,开山裂石自不在话下!”
“然而,呵呵,这么了不得酒葫芦,居然只把那怪物炸得晃了两下!”
“那么了不得的家伙就这么玩完了!”
“真草蛋!”
“草!”
噗!噗!
阿班一面宣泄着心中不快,一面配合着姜逸尘黑枪的挑刺挥刀狂砍,又了结了两名敌手性命!
过不多时,场面上红衣教众和东瀛人所剩无几。
中州江湖一方还有百八十来人存活,腾出半数收拾残局绰绰有余。
孤心魂、龙多多、清苦大师等顶尖高手则逐一加入了屠魔大战之中。
众中州江湖豪侠都明白,只要屠万方不死,类似震天雷的伤亡永远不会停止,这场战斗也永远不会结束,中州武林更永不得安宁!
只是要诛杀屠万方谈何容易?
鉴于屠万方每次主动出招都威势不小,范围覆盖颇广,近乎百人的阵仗只是将这大煞神团围在约莫二十丈方圆里。
且为免造成误伤,众人多是围而待攻,伺机而动,场中常是一对一,二对一,至多三对一的情景。
气势汹汹、无往不利的龙多多和屠万方硬碰硬。
屠万方还是那个打不死的屠万方。
龙多多却像是和堵铜墙铁壁过不去,不到三十回合,便把自己打出了内伤。
见连龙多多都如此吃不消,私心暗存的肆儿便强行拗住了飘影上去单独拼杀。
随后是孤心魂和公孙煜联袂出手。
公孙煜剑动四方,偏偏动不得屠万方。
孤心魂刺剑过千,可破日月堡水晶墙的孤雁剑剑剑直指屠万方眉心、咽喉、心口、下阴四处,亦是一无所用。
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僧衣破碎不堪的清苦大师站了出来。
替下了持剑之手双双发颤、亟需暂歇调息的孤心魂、公孙煜二人。
屠万方和清苦大师拳掌交击,发出如金铁击碰之声,砰砰作响!
枯瘦黝黑的身躯上浮现出淡淡佛光,时而如金刚怒目,时而如菩萨低眉,不紧不慢地出手拍掌,不似与屠万方针尖对麦芒,更像是那头大家伙对拳玩闹。
祭出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屠万方打起温柔“太极”的清苦大师既教众人肩上重压稍微轻了些许,也给大家指了条明路。
既然暂时无法将屠万方给大卸八块千刀万剐,那便尝试着去限制对方,或是溜着对方。
……
……
随着残存的数名红衣教众及东瀛武士身陨,今夜九莲山一战,红衣教一方彻头彻尾只剩红裳与屠万方二人。
玄箫一路提着双手束于身后的红裳向人群走近。
啪嗒一声,随手将之仍在泥地之上。
红裳双手负后,亦无力控制身躯,只得双膝跪地、臀部翘起、头往地上栽,摔个狗啃泥。
满嘴是血水、汗水、尸水混杂一气的泥水,也不急于吐出。
只是缓缓抬起那张青紫经脉错乱纵横、丝毫难见纯真童颜的脸,目光找寻着居高临下看向他的玄箫,露出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情,仿佛在无声地挑衅示威。
玄箫淡淡道:“说说吧,这怪物的弱点何在?你们总不会弄出头自己都消灭不了的怪物吧?”
红裳还张着嘴,嘴里依然淌着浑浊泥水,全无答话之意,面上嘲笑意味更浓了几分。
玄箫挠着下巴无奈道:“要不然,把你丢过去喂屠万方?或者我们想办法整艘船来,把他送回东瀛?”
第六五五章 越饿越强
七月廿五,卯时过半。
闽地,莆田郡。
晴。
九莲山下一夜厮斗与焦火并未让困扰莆田郡多日的阴霾延绵,绽放出久违的初晴。
只是相比起晴空如洗的清澈纯净,九莲山方圆百里以内遍野腌臜。
满地残尸断骸与血水像是无数钟鸣鼎食之家随意倾倒而出的残羹冷炙。
落脚皆是污秽之地,呼吸尽是腥腐之味,教人不愿多待片刻。
然而,这把由红衣教点燃的战火还没完全熄灭。
此役罪魁祸首红衣教教主红裳虽已束手待毙,但耗费红衣教近二十年光景打磨出来的人间杀器屠万方尚未伏诛。
一众中州江湖豪侠,除却三十来名重伤再无一战之力者外,五十名战力稍逊、负责帮忙治疗或照看伤员的,以及所余近百还环绕着屠万方轮替上前出力的,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尽自己一份力。
想来这是自昔年外夷大乱后,这些处于或逐步攀升至中州武林顶端地位的江湖人将门户之见、间隙之怨完全搁置一边,最为齐心协力应敌一次。
在帮梦朝歌完成一位散人居成员伤口的包扎镇痛后,姜逸尘起身向被团围住的红裳所在处走去。
相比起团围住屠万方那百人团真刀真枪的较量,围住红裳的虽不到十人,手中多未握有兵刃,但那十道目光里有八道充斥着将红裳大卸八块抽筋剥皮再生啖其肉敲骨吸髓为兄弟友朋复仇的怒火。
若非有玄箫镇场,保不齐手无缚鸡之力的红裳早被生吞活剥了。
便是与这位当任武当掌门素不相识的,一夜鏖战下来都不得不由衷承认此人实力至少可与鬼魅妖姬以及逝去的封辰之流媲美,只要其愿意,完全能一争武林盟主之位。
再见磕了药后战力倍增的红裳也没能从玄箫一人封锁下走脱,甚至沦落得如同只备受欺凌的野猫被其拎住后颈随意丢弃,即便玄箫明言已无力与屠万方一战,却不妨碍众人在心底里对其实力评价渐往“独步武林”四字靠拢!
毫无疑问,此役之后玄箫声名势必再震中州武林。
玄箫之外,另一个目光中鲜见仇怨、戏谑之味更浓的则是姬千鳞。
许是出于对姬千鳞御蛊驱虫破去两极裂魂牛的感激,抑或是摄于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之凶名,其余八人对于姬千鳞在红裳身侧走来走去、嘀嘀咕咕等惹人厌烦的举动都保有极大宽容,尚未对这身姿袅娜的妖女甩眼色或出言讥讽喝骂,当然也说不定他们统统将怒气撒在了红裳身上。
待姜逸尘走近时,恰见踮着脚尖踢着腿秀出一大片滑腻古铜肌肤的姬千鳞掰着手指头、堵着嘴,哀声叹气道:“掌门哥哥,一盏茶过去了,这小娃儿家传秘术恐怕正有克制蛊术的效用,奴家带身上的蛊都用尽了,看来无望撬开他的嘴了。”
听到那“掌门哥哥”的称呼,姜逸尘顿感一阵恶寒,脚步都沉了几分,陷泥里差点迈不动腿。
真气附眼飞快扫过众人面色,见得负剑而立的玄箫古井不波,似对姬千鳞的判断不甚意外,更对那声娇滴滴的称呼置若罔闻。
而在旁的醉红颜追风剑客林诉风、红尘客栈的素手、萝卜等人则似见怪不怪,已然麻木无觉。
听雨阁一众人中,仅姜逸尘还未卸去伪装,不少人刚看他跟着梦朝歌忙里忙外救助完伤员,乃至动用极寒真气,却不见得都能像姬千鳞一般一眼看穿他身份。
是而在姜逸尘到来后,众人多是礼节性地点头招呼,并对他的施救义举聊表敬意,再无更多言语。
倒是玄箫多瞥了他两眼,微微颔首致意。
也不知昔年的武当“犯人”是否看破他真身,忆起在武当秘洞中亲自调教过一番的小兄弟?
但听玄箫接过姬千鳞话头说道:“没什么好意外的,堂堂红衣教教主,要是这么轻易就被你制服,知无不言,岂不是太丢面子了?”
“丢面子?”姬千鳞看着经受了不知几通乱拳暗脚折磨,面甲不存、衣衫不整、满脸秽物与青紫纹路交错不复常人面相,偏偏还睁大了眼、噙着笑意仰躺于地的红裳,蹲下身子,伸手拿捏着红裳下巴左右摆弄着,摇头苦恼道,“这小娃儿本该是长得极为可人的,现在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哪还会在意什么面子?”
玄箫道:“不说别的,你可看出这家伙还能活多久?”
姬千鳞乖巧答道:“大抵一个来月就玩完,交给我来处理的话,像个普通百姓活上一两年不成问题。”
玄箫摆了摆手道:“大可不必,只要不是很快断气就成,他现在还不想死,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还能留下多少人。”
“退!快退!不要硬拦!”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箫此话,近九莲山山脚,百人围斗屠万方处,传出清苦大师声嘶力竭的急喝声,缓和了近一炷香功夫的情势又紧张了起来!
暂居远处疗伤休整的一众人视线齐刷刷往山脚方向看去。
百人团东侧一道道人影刚如鸟兽般四散撤开,那高瘦如竹竿的屠万方便自这人群豁口处冲出。
无人知晓适才“耐心”应敌的屠万方为何会有脱困冲动,“网开一面”只是为避免更大伤亡的无奈之举,众人也无比万幸屠万方的目标非是伤员所在。
很快龙多多、孤心魂、鬼魅妖姬等二十余顶尖高手便施展开轻功追了过去。
却见屠万方举目四扫,不知在找寻着什么。
短暂地驻足后,回头一望,便定了目标似的,一头往东面撒开手脚狂奔。
场中之人多是目力不俗之辈,几乎都从屠万方匆匆回首中看到了嫌恶神情。
众人有些不解,又有所悟,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神情中认可脑海中那个想法。
没人会相信屠万方是对他们这些人产生了恐惧。
那么对方嫌恶逃开,更可能是对他们感到了厌烦?
屠万方似人非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将之类比野兽可能更为准确。
任何野兽在需要进食时,总会嫌恶遭到打搅吧?
“屠万方饿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道出心中所想。
“屠万方饿了?……”
很快便有接二连三的疑问声重复响起。
“屠万方饿了。”
重复的疑问多了,后边的话语声渐渐带有些肯定语气。
“阻止他!教他休想吃上一口肉!”
龙多多最先做出自己的判断。
“就怕如此硬来,反惹其愈加狂暴。”
俞乐身形稍落于追击而出的第一集团之后,听言高声提出自己的担忧。
“没有办法的办法,再拖下去没多少人能耗得过他。”
鬼魅妖姬咬紧牙关狠声说着。
尔后再不闻有何人言语,想来都已默认此说法。
就在众人意见达成一致之际,莫殇脚下骤然发力,调动起刚恢复无几的内劲义无反顾地灌入破邪刀中,合着脚力带动身躯如离弦之箭划出道流光疾射而出,将刀当剑直刺三丈开外屠万方的后心!
三丈距离十分微妙,屠万方去势极快,莫殇这模仿来的流星式纵然追得上屠万方,也难对其造成太大威胁,于时,再度气力榨干的莫殇反倒会将自己陷于险境,屠万方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最好的结果是屠万方当即停步做防,众人拍马赶到纠缠上屠万方,莫殇即可从容脱身。
这是赌上自身性命与日后声名的放手一搏。
换在往常,莫殇此举难免教人有所微词,只不过值此关键时刻,鲜有人去顾及这些弯弯绕绕,有人愿意以身试险创造良机,那他们便没理由错过。
岂料屠万方竟是“铁了心”对身后攻势不管不顾。
叮一声,破邪刀刀锋只像根非要与大铁块过不去的大铁钉,一触及屠万方后背便向边侧滑走。
未伤及屠万方半分,只让其上半身往前倾斜了几分,手脚甩动幅度更大了些,重心未失。
莫殇内息耗尽,不敢紧跟,通红双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狠色。
忽听一声龙吟紧跟而上。
自莫殇视野右上方闪过如晨曦耀目的一人一剑,同样直取屠万方后心。
背后接连遭袭,屠万方还未完全稳住的身形再受前推之力,高大身躯出现前倾扑倒的架势。
然而龙多多亦是后继乏力,还差一步才能截下屠万方离去脚步。
“阿弥陀佛!”
随着一身佛号响起。
清苦大师双手无名指、中指、拇指直立相贴,小指、食指弯曲扣合,结斗字印腾跃空中。
像是颗闪着金芒的赤铜顽石自向屠万方后背。
砰!
屠万方终于向前栽去,翻滚了足有十圈,才扑腾起身。
不再一股脑往前逃,而是四肢着地,上身弓起,面朝立地合十的清苦大师及赶上来的众人,张大嘴嘶吼厉啸,俨如头被惹恼的饿兽!
众人虽觉屠万方表现有异,但见与先前姿态有所变化,肯定计划可行,故而还是照着初时安排,谁恢复得好,有把握与屠万方一拼,便自行出列一战。
一黑一白两道高挑清丽的持剑身影联袂杀出。
水如镜的剑招蕴含雷霆之威,刚猛凌厉。
鬼魅妖姬的剑招如藤蔓鬼爪,纠缠难清。
起先二人已配合过一次,一刚一柔能教屠万方烦扰上一阵。
此番黑白并蒂莲默契度更高,却未再讨着半点好。
只见屠万方频频张嘴晃脑做撕咬状,但那竹竿般的身子却不再如之前般木讷僵硬,硬受着金铁相击,反而开始做出各种弯腰扭身姿态,规避着水如镜的雷霆攻势,又顺势绕出鬼魅妖姬缠来的绿丝绦。
一猫腰,一猴滚,一豹突,倏忽间已近二女身侧。
颀长四肢彻底伸展开来,一拳击在水如镜腰腹,一腿甩打在鬼魅妖姬脑门。
啪啪两声将二女击飞!
不论是追来的众人,还是被打得如断线纸鸢飞出的水如镜和鬼魅妖姬,心下无不骇然不已,他们断然想不到“饿昏头”的屠万方会是这副表现。
和屠万方打了这么久,大家都能看出他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在战斗,没有任何技巧。
仅是在寥寥几次防守上,展示出来些许武艺功底。
可就被饿了这么一会儿,屠万方非但是本能反应要更强上几分,身躯更接近于矫健的野兽,而且主动出击方式也不再毫无章法,而是拳脚功法与矫健身法慢慢契合起来。
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屠万方这种近乎双重加强的变化,还是让众中州江湖豪侠心里发虚。
眼下急需有强者来稳一稳众人一战到底的决心。
在屠万方接着朝水如镜发起反攻之势时,孤心魂鹰扑而至,剑出如道道瑰丽流焰,叮叮当当!
远看像是根二十四道长条支起的火柱抵在屠万方拳头上,火花四射!
不消片刻,孤心魂也被屠万方一掌拍飞。
后来者前赴后继,虽未再有人当场陨落,却各添不少新伤。
直到清苦大师再度接管战局,场上形势才出现了新变化。
一个好的变化是,中州江湖群豪一方不再有新伤患出现。
另一个不好的变化是,屠万方会记仇了。
原本谁最后一个搅扰屠万方,屠万方就与谁打斗。
现下屠万方眼里再容不下别人,只盯着清苦大师打。
通习“临”“斗”“前”“行”四字金印秘法的清苦大师无愧当今少林第一僧。
十八般少林武艺尽出,与屠万方斗得难解难分。
然则,在旁列阵的众人心态却再不似之前轻松。
因为清苦大师身上的佛光已在屠万方一次次轰击下渐趋黯淡。
更重要的是,屠万方的一招一式越发有章法,且威势越来越大!
砰砰砰——轰!
在屠万方一阵暴风疾雨的拳脚攻势下,结临字印、右脚盘膝、仅以左脚脚尖斜斜触地的清苦大师被踢得身形摇曳,不复不动如山之态。
不待众人出手相助,屠万方像是福至心灵,欺身贴近对手,一把抱起如老树扎根在地的清苦大师,抛向空中,破了临字诀!
下一瞬,只见屠万方朝天轰出一计冲拳,清苦大师于半空中按下一个虚掌。
一道狂暴气劲呈涟漪状在二人拳掌间荡开。
把行将冲杀过来的数人推开两三丈。
屠万方啪嗒跪倒在地,身周凹陷出个巨大掌印深坑。
而清苦大师却是口溢鲜血,仰头后栽。
双脚跪地的屠万方显然未受重挫,猛地拍地而起,挥臂如刀,眼看便是要给清苦大师来上拦腰一斩。
饶是清苦大师再如何皮糙肉厚,此一击下也难保不会半身不遂。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黑袍身影自人群中飞掠而出,一左一右拿住屠万方左右臂。
既阻住了屠万方攻势,也教之一时不得动弹。
二人再一发力,就要掰折去这对臂膀,屠万方却借势翻了个跟头,难得再使出蛮劲挣脱开二人钳制,与二人近身短打起来!
砰砰砰砰!
又是近半盏茶的拳脚交锋。
两黑袍人与屠万方斗得算是不相上下,出招路数隐隐有几分少林功夫的味道,却有许多伎俩更为阴狠毒辣。
可惜此二人也未能击垮屠万方。
反在屠万方一掌之下,拍出了原型。
影佛当先败退下来,那身黑袍的兜帽在打斗中被扯毁,现出那带有发茬的圆脑袋。
很快另一黑袍人也没能躲过屠万方直击面门。
啪啦!
一副笑脸弥勒佛的面具破碎四散!
此时,便是再不熟悉兜率帮、再不熟悉影佛的人都可认出这袭黑袍之下是笑面弥勒!
第六五六章 弥勒如来(开书五周年,完本不知岁)
古往今来,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亦无绝对的善与恶、正与邪。
绝对的光明与绝对的黑暗无异。
只因俗世纷扰,人与人间存在各式各样的利益纠葛,才需要去分好坏,善恶,正邪。
是故,有江湖的地方便会分出正与邪。
百花大会上被迫解散的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即被分作正邪两道。
只是,九州结义各帮派中不一定没有腌臜勾当,四海会盟里未必不行事磊落。
相对于红衣教、兜率帮、天煞十二宫与幽冥教四大帮为首的邪门魔教,曾经的九州、四海两盟,以及武当、少林、峨嵋等名门正派与道义盟,自诩为江湖正道却是无甚偏颇。
余事不谈,单就火烧南少林、围杀中州武林人士来说,红衣教可不仅是邪门魔教这么简单,被定性做番邦贼寇都无可厚非。
天煞十二门存有助纣为虐之嫌,龟缩不出的幽冥教也非全然置身事外,都可谓各怀鬼胎。
倒是兜率帮不知是受埠济岛影响,还是别有用心,竟是与中州江湖正道一方并肩作战。
但这突兀“变节”之举自然不易取信于人,还待时间来考验。
截至目前,兜率帮确可说与江湖正道同进共退。
姬千鳞带着常坤出现时,基本上就是来帮着解决两极裂魂牛的问题。
在此之后,他们也没有藏私,乃至一度身陷险境。
有了兜率帮这俩份量极重的人物做铺垫,众人对于笑面弥勒和影佛现身也没有太多意外。
尽管少不得在心里腹诽此二人不知在人群中藏有几时,但就算他们想划水,那些红衣教众和东瀛人也不会手下留情,死于二人手下的性命自不会少多少。
况且,在屠万方变得更为强悍难敌之时,二人还是挺身而出,兜率帮的诚意与决心至少在今日还是值得信赖的。
盖因此,当笑面弥勒面具被打碎的一瞬,有不少人为之揪心,不少人下意识地撇开头。
有人不敢去看那张面具之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也有人不愿去看那张失了面具遮挡的脸。
当然还有人迫不及待想看清记住那张躲在面具下许久的脸。
尽管背着光,但姜逸尘依然催动了足够的真气附眼,助自己极目眺望。
所有人中或许当属姜逸尘看得最用劲,而姬千鳞看得最痴最专注。
毕竟与笑面弥勒相处时久,姬千鳞也曾意外见过一次那笑脸弥勒佛背后的面容。
江湖传言笑面弥勒一人千面绝非空口无凭。
其每次现身除却身形高矮胖瘦变化不大外,面具后的声音既有娇俏女子声、沧桑老妪声,也有清朗中年声、嘶哑老叟声等等不一而足。
且各种声线都适配着当有的举手投足,若非那张弥勒面具时刻彰显其身份,否则多半没人能确定那一个个鲜活不同的形象都是同个一人。
现身于姬千鳞面前的笑面弥勒,虽没有江湖上传得那么千变万化,可少说也有十余种。
她已见过一次“庐山真面目”,很期待这第二次会有何不同。
那是一张枯瘦且皱巴的脸,双眼深邃,眉骨凸出,须发微现霜白。
除了那对较常人稍为宽厚些许的耳垂外,可以说这副面貌和弥勒佛没有任何关系。
不论谁人瞅见这张脸都只会觉着此人的年纪至少已逾古稀。
姬千鳞美眸不眨,她确定这张脸与她第一次所见“真容”无甚异同,确也极为契合今日笑面弥勒谈吐的声色,按理说重复出现的面容即为帮主真容的可能性不低。
然而,出于所谓女人的直觉,姬千鳞还是不愿去相信这古稀老叟是自家帮主本尊面目。
远端的姜逸尘自也是将这副面容与百花大会前及泸州郡时两次接触笑面弥勒过程中其言语声做比照,得出声面相合的结论。
只是他心底里的声音在告诉自己,眼见耳闻也不一定为真。
兴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心弦稍松。
是以在看清笑面弥勒的容貌后,仅有两成人信以为真,三成持保留态度,半数不以为意或无暇关心。
若去细想,笑面弥勒声名鹊起于外夷大乱之后,算算时间顶多十五年。
照这七旬之龄推算,其发迹之时少说也过了知天命的年岁。
江湖上大器晚成的顶尖人物不是没有,相反在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中居多,但活了近一甲子之人都默默无闻,却在生命后半段堂而皇之撞入大众视野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实在教人浮想联翩。
当然,此时此刻大多人都无心去细想,更为笑面弥勒的处境捏把冷汗。
屠万方一掌拍碎笑面弥勒面具之时,手也向其脑袋继续探去。
笑面弥勒身如折柳,折腰向后倒去,避过屠万方够来的魔爪。
同时脚步迅速轻点后掠,拉开距离。
屠万方不追穷寇,反而重新将视线锁定向他处。
昂首龇了龇牙,屈腿蹬地,朝退至一边的清苦大师再度发难。
清苦大师身周再泛佛光,却已极为虚淡,若不是站得近甚至看不清。
屠万方目标明确,笑面弥勒亦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个急停,一个弹步,地面如入秋后漂浮在池塘上枯萎的巨大荷叶,一踩便凹陷碎烂。
转眼即见笑面弥勒的黑色身影无限拉长似条幽黑巨蟒,以手为刃直取屠万方后心,势若山倾!
哧啦!
眼看笑面弥勒离屠万方尚有丈许距离,屠万方却像是被座无形大山压得身子下垮、双脚陷地、行动迟滞!
只是这回屠万方不再放任对手攻势加身,很快便强振身躯,拔地而起,回身扭腰,挥臂拨开笑面弥勒手刃,携泥带土的腿顺着回旋之势扫向笑面弥勒脑门。
砰!
笑面弥勒横臂相拦,臂腿相击即分,原处地面上竖起堵残尸血泥所砌的高墙,分隔开二人。
丈高土墙一侧,笑面弥勒左手森森白气缭绕,右手熊熊火团跳动,随着双手相向靠拢,众人所见其身周画面竟开始扭曲起来!
丈高土墙另一侧,嗅到一丝威胁的屠万方也暂时放下了清苦大师,脚下一动,向成功挑衅自己的笑面弥勒攻去。
相较于笑面弥勒,屠万方这计冲拳看起来毫不花里胡哨。
然则,在一睹屠万方应对笑面弥勒蕴含劲气的两击时,都能平分秋色地对轰回去,便是没人相信屠万方会生出些花花肠子扮猪吃虎,也绝不会相信屠万方的出拳会同先前那般平白无奇、全靠蛮力。
轰!
离笑、屠二人对战稍近些的江湖人,先是发现自己的视野全被红白二色所取代,旋即眼前一花,而后觉着耳畔有道鸣雷炸响,正处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之际,又遭一辆疾驰的马车横冲直撞,身子不听使唤地往后倒飞开!
若不是此间皆非泛泛之辈,性命攸关时都能及时采取有效的自保手段,否则可不是摔得七荤八素、出点糗这么简单,当场不省人事都是轻的!
尽管在前两回合的铺垫下,众人已有准备二者很可能酿造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却未料想到来得如此快而直接,更在暖阳之下造成了一场小范围的残尸血泥雨!
众人透过漫天污雨重新聚焦视线,可见笑、屠二人也在这一击下被掀退开了近十丈距离。
二人均呈一手双足触地的蹲伏姿势,处于僵持阶段。
目力好些的可以看出笑面弥勒那身黑袍双袖部位自肘部以下已荡然无存,显露出了双袖及手套下的干瘪双手。
想来若没有这屠万方,恐怕众中州江湖人这辈子都没机会看到笑面弥勒面具下的脸,以及手套下的手。
可惜时机不对,没人想在这时候见到笑面弥勒的狼狈之态。
笑面弥勒眼下这姿态像是脏腑被适才冲击波及,受了些硬伤,单手按在心口、双眸低垂,正在做着简单调息。
屠万方则是副马上要了结本次猎食行为、丰收而归的架势!
包括清苦大师、佐锋、孤心魂等一众高手都心中惴惴,想上前帮忙,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倒不是怕屠万方调转目标,转而攻向他们,而是怕一动之下,刺激屠万方立马向笑面弥勒发难。
眼下笑面弥勒最缺调整状态的时间!
……
……
远端,泥地上传出声微不可闻的干笑声。
负责看守红裳的玄箫目睹一切之后,阖目深吸了口气。
不知是耐心耗尽,还是看出场面形势已很难在此与红裳继续瞎费功夫,正打算死马当活马医,把红裳丢到屠万方面前试试。
却见姜逸尘的目光向别处扫去,不禁投去疑问的眼神。
姜逸尘说道:“马蹄声,有人来了。”
“人?”
“还真有人来了!”
“这时候还有人来?”
“一人一马?来此何用?!”
随着姜逸尘话音一落,围在红裳身边的众人便把这个讯息及疑问慢慢传开。
稍稍分散了些笑、屠一战的关注度。
瞧见来人确是一人一马时,萝卜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怒火,暗暗攥拳低声道:“这时候是该有人来……”
萝卜言语未尽,却有双细长柔荑轻按在其双肩上,示意其慎言。
在场中人或许仅有姜逸尘将这句戛然而止的低语听进心坎里。
暗想:“朝廷军兵这会儿还按兵不动、保存实力,就是等我们收拾完屠万方,再来收拾我们了。或是等着我们都被屠万方给收拾了,再来帮我们收尸?”
于此同时,许多人也回过了神,想起莆田郡郡外封锁线上有一大堆兵老爷们扎堆,若能来援正是久旱甘霖,再看来人模样却非朝廷军兵打扮,顿时破口大骂成片。
……
……
相比之下,处于第一战线的众江湖人都要晚几分发现那一人一马的到来。
虽然同样很是疑惑来人身份及目的,但都更能沉住气、更专注于眼前的屠万方。
哒哒哒!
近两百号人所处的偌大焦野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由远及近、越发清晰的疾行马蹄声竟像是唯一一道声响,踩在众人耳上心间。
笑面弥勒没去在意来者何人。
屠万方更是心无外物,纵使那一人一马是冲他来的,也得先出现在他跟前再说。
哒哒哒!
越发密集的马蹄声像是沙场擂鼓,催动着二人发起攻势。
众人呼吸越发急促。
笑面弥勒睁开双眼,放下抚在胸前的手。
屠万方骤然动身,四肢在地面上发力后蹬,像头猎豹般朝自己的猎物发动攻势!
哒哒哒!
屠万方四肢踏地声竟与马蹄声重合,只是其移动速度绝非那匹远道而来的马匹可以比拟!
笑面弥勒未见采取任何应对。
哒哒哒!
那一人一马直冲笑、屠二人而去,还隔有三十来丈距离。
屠万方却离笑面弥勒不过五丈之遥!
笑面弥勒却仍一动未动!
“这家伙真不行了?”鬼魅妖姬见状有些难以置信,诸神殿与兜率帮间说不上仇深似海,但大大小小的交道从没少打过,鬼魅妖姬也曾和笑面弥勒对垒过不下三回,每回她都能感受到笑面弥勒比上回更强一些,是而今时今日,笑面弥勒能和屠万方打得算有来有回,她却撑不过十合,倒也不甚意外。
眼见这位现如今可说是邪门魔教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居然和他们这些江湖正道站在同一战线,更是挺身而出、不屈不挠,鬼魅妖姬大觉讽刺之余,已动身向前赶去。
动作比她快上一步的还有三四人。
近来同兜率帮形影不离的埠济岛谢飞一马当先,清苦大师紧随在后。
几人都明了自己再快也没法帮笑面弥勒挡下当前这一击,只能寄望于笑面弥勒能挺到他们赶过去后还没咽气。
哒哒哒!
众人已无暇去关心那越来越近的来客,所有心神全落在笑、屠二人身上。
那越发急促清澈的马蹄声,落在众人耳中更像是单独为笑面弥勒敲打的催命鼓。
哒!
屠万方在离笑面弥勒还有三丈距离时跃身而起,模仿着清苦大师把自己当作颗天外陨石砸向对手!
哒!
电光石火间,笑面弥勒立身而起,双手暗暗掐诀,带起身周一丈方圆内的土石如浪潮般向屠万方拍去!
咚!
没人瞅见土石浪潮间是何种景况,仅能听到一声沉闷撞击声传出。
姜逸尘眉头一挑,好似从中听辨出了撞钟声。
吼!
土石渐落,但见屠万方咆哮着纵身腾跃起足有三丈之高,双手抱拳做锤状高举过头顶,狠狠往下砸去!
众人才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声响,便见一道黑影横空杀出,自黑袍下伸出只光白如玉、映照这晨曦的手按在屠万方脑袋下,直往下压!
轰!
待得土石落尽,待得以谢飞为首的清苦大师等数人赶到笑面弥勒身后,已见得屠万方被按住脑袋、牢牢压入了泥地中!
笑面弥勒面色苍白,嘴角挂血。
那位一手将屠万方给镇压住的黑袍人,半跪在地,兜帽后翻,过肩碎发扎着小辫子,脸上却戴着副玉面如来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对闪着精芒的三角眼。
瞧来年纪之轻甚至不及而立年岁,可见其这一手出场亮相,可谓技惊四座。
谢飞等人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离得远些的更有许多无法消化眼前这惊天变化,未能回过神,陷入死寂之中。
笑面弥勒却似于此人极为熟稔,在影佛的搀扶下,咳嗽着站起身后,用沙哑的嗓音,笑着说道:“你来了。”
面具青年同样笑回道:“我来了。”
笑面弥勒语气略带轻松地说道:“有你在实在能少死不少人。”
面具青年环视了眼四周惨状,摇头道:“星夜兼程,千赶万赶,看来还是来得晚了些。”
“你能来已是中州武林的服气。”
“别,可别这么抬举我,受不起。”
“也只有那人能把你这倔驴给抬出来了。”
“倔驴这说法还行。”
“那人可有教你如何对付这怪胎?”
“那人说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的话,那大家最好现在就赶紧散了逃命去,少死一个是一个。”
听着一老一少一边寒暄一边打哑谜,除影佛之外,几人频频皱眉,想打断他们在这瞎聊有些不合时宜,但一听别人似乎也没耽误正事,像是在商讨对策,只是氛围有些过于轻松乃至显得诡异,不知如何插嘴。
只听笑面弥勒叹气道:“我也才琢磨出来个法子,把握不算大,仅可一试。”
面具青年加上一只手去摁屠万方的后脑勺,道:“那就闲话少叙,这家伙可不安分!”
笑面弥勒道:“泥地太软了,我建议还是换个硬实点的地方好。最好再找三个臂力过人的,和这小子一起控制住屠万方。”
笑面弥勒这些话显然是冲清苦大师与鬼魅妖姬等人说的,他的法子少不得中州这些正道好手出工出力。
清苦大师率先表态:“阿弥陀佛,施主有办法尽管说出来,贫僧愿为马前卒!”
鬼魅妖姬道:“我去组织人手。”
面具青年突然插话急道:“好好好,赶快到边上准备去,这家伙我压不住了!”
话音刚落,周遭众人便觉脚下泥土如潮般涌动起来。
紧接着屠万方硬是从面具青年的手下抬起头,带动着贴附在身的整块土床,掀地而起!
第六五七章 大手小手(高考加油!!!)
颀长身躯携泥带土拔地而起,恍若出地土龙,凶煞逼人!
不需谁人出声警示,连同笑面弥勒在内的一干人等便已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然则,那面具青年却只是站起身来,寸步不移,独面洪水滔天!
在屠万方跟前,身高六尺有余的面具青年俨如个三岁稚童。
若不是有那惊世骇俗的登场做铺垫,就算这些中州武林的顶尖高手们再惜命,也会尝试着从旱地忽雷那兽口夺人!
不管屠万方是否还具有人类脾性,哪怕是头兽类,被强摁地上好一会功夫,总会憋一肚子气,发现让自己吃足苦头之人正在眼前,自会怒不可遏地以当下最有把握且最有力的方式进行回击。
但见那面具青年不退反进,不紧不慢地探手摸寻向屠万方张牙舞爪的大手。
虽仿效笑面弥勒着黑袍戴面具,面具青年的双手却未用手套另做遮掩,抬臂间再次显露出先前便夺人眼球的袖中手。
那是只手没有筋肉虬结,没有青筋暴起,不论从手臂长短到骨骼形状、肌群规模乃至皮肉肤色都生得恰到好处,让人看着极为舒服,好似浑然天成的玉雕,在晨曦下煜煜生辉。
屠万方那沾挂有土床的长臂挥摆间泥水簌簌而落,瞧来像是巨鸟振翅抖羽!
相比而言,面具青年那玉雕秀手简直短小如瓷娃娃的手臂,如何招架得住猛禽鹰击?
长胳膊长腿的屠万方右臂先发先至,眼看就要扇在面具青年左脸上。
这股凶暴劲力之下,寻常人的脑袋只会同颗烂熟西瓜一拍就爆!
却见那只玉璧小手像是长了眼般,捕捉到扇来大手的落位,牢牢把抓住大手指节末端。
顺着大手来势加力一扯,带动起大手主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右臂甩向扭转身躯。
大手打小手,没有想象中的一巴掌扇飞,也没有劲气相拼引爆气浪冲击。
只是在小手一抓、一扯、一带间,让凶神恶煞的大手主人“顺从”地倾着身子兜了三个圈。
未待脚不沾地、重心失衡的屠万方重新夺回身躯掌控权,那只小手陡然下折,像是水手下拉绳索挂起风帆,拉拽着大手往下施力。
屠万方那形似竹节的长臂自手部至臂端肉眼可见地荡起股波浪。
紧接着其高瘦身躯便似被挂上了千斤重物般,面朝泥土背朝天啪嗒栽下!
一声清响后,近十息光景,除了屠万方挣扎起身的窸窣搅动声外,四野一片静寂!
若没有那么多武林好手在屠万方手下受创殒命,这小手打大手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的场面恐怕将被看作戏耍孩提的把戏,不当回事。
可在见识过屠万方的强大后,难免将方才一幕当作面具青年出场后的又一壮举。
远近投射向面具青年的道道目光充斥数倍于前的惊愕、赞叹与难以置信。
最开始与屠万方交手时,大家都摸不清底,便以各自擅长的手段对着屠万方一通招呼。
为了尽快了结屠万方,众多强手并不藏私,杀招迭出。
待发现屠万方近乎是刀枪不入后,大伙只得放弃吃力不讨好的强攻,转以刚柔并济的守势与之周旋,同时苦寻破敌良策。
直至屠万方架不住车轮消磨战,产生进食需求而失去耐性,竟是意外逼出其所蕴藏的潜力。
众人不得不以硬撼硬,步入惯见于江湖对决中倾尽毕生修为的生死搏杀环节。
从头至今,中州江湖方面在屠万方手下没讨着半点便宜,只是在伤亡势头上稍有缓解。
而面具青年的横空杀出后,因势利导、借力用力将与屠万方间野蛮厮杀推入到颇具技巧性的贴身肉搏、摔跤对垒。
看着虽然仍较为惊悚,却不难从中品出些克制屠万方的门道来,不至于因应对无措,太过提心吊胆。
见此情景,鬼魅妖姬不由向同退往人群聚集处的笑面弥勒问道:“弥勒帮主,此人究竟是谁?”
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纷纷竖耳倾听。
笑面弥勒轻笑一声,不遮不掩,直言道:“如来圣手。”
“嘶!竟是他!”
“如来圣手?”
“这就难怪了。”
如来圣手,知晓这名字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至少近处几位目前中州江湖中的佼佼者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
适才哑然无语的众人闻言或惊叹出声,或浮想联翩。
这诨号在中州江湖上昙花一现,许多人只闻其名,未识其人,便消踪匿迹,故而颇为陌生。
此时突然重现江湖,虽救大众于危难之间,但诸方惊喜之余不免心怀警惕。
只是值此一致灭魔之际,才不得不将多余心思藏下不表。
传言昔年笑面弥勒几度出手要将如来圣手纳入麾下都未能如愿,而今这位彼时少年的身手已然更为深不可测了。
坊间所传那句“天底下所有东西都逃脱不出如来圣手手掌心”真可谓名不虚传!
此役之后,以手为兵的兵器谱若要重新排名,笑面弥勒天下第一手的宝座必然不保。
只可惜众人至今没能试探出屠万方的命门,否则有如来圣手在此,就是再来个屠万方,对方也有能力拿捏。
好在有了如来圣手顶住屠万方的压力,众人总算得以好好安下心来思量屠魔对策。
九州四海两盟虽已土崩瓦解,但在百花大会上离武林盟主之位仅一步之遥的鬼魅妖姬仍有不俗的感召力,各门各派极为卖面子地照其吩咐将诸事安排开来。
不少人动身去将笨重的两极裂魂牛向屠万方所在处推近。
放眼四野,无有比这铁疙瘩更为牢靠的东西。
若能把屠万方牢牢锁在在这两极裂魂牛背面的大铁板上,任其再狂暴凶残,也动弹不得。
想必红衣教便是用类似的法子将屠万方囚困在平海郡秘洞中。
当下条件有限,无处寻找能捆缚住屠万方的铁索铁链,只好以人力来代替。
所以需得挑出三位握力非凡的好手来配合如来圣手控制屠万方。
啸月盟吴量、藏锋阁曹八道以及听雨阁冬晴三人自告奋勇。
至于要如何拿下屠万方的性命,便得看笑面弥勒有何高招了。
众人不知不觉间已团聚在红裳周围。
今日不仅是笑面弥勒露出真容,这位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红衣教教主也是第一次现身在如此多江湖豪侠面前。
只不过半颗脑袋浸湿在泥水里的红裳已在三尸神丹丹效作用下面目全非,若非冲其身份,想来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许是为了应对中州江湖人等同于羞辱的围观,红裳的嘴咧得更开了,眼睛也强自睁得更大了些,更甚至发出低低的嗬嗬声,似在嘲笑他们这些中州江湖顶端人物的无能。
见到这景况,便也没人指望着从红裳嘴中逼问出半点对付屠万方的办法了。
“师!”
远端传来戛然而止的愤怒喊杀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轰隆!
屠万方又一次被摔入泥沼中!
尽管不出片刻复得挣脱,但大家已从屠万方弓背匍匐、龇牙咧嘴、示威低吼等种种表象看出其在如来圣手面前完全落入下风。
如果屠万方是完全意义上的兽类,已该撒腿逃跑了。
笑面弥勒道:“还好不跑,那便说说怎么治他。”
第六五八章 血佛降魔
“事先做个声明。”
“我这法子源自毒竺密宗秘典,未曾实践过,也不曾见识过实际效果。”
“施展此法需由一人为施术主体,多人全心配合。”
“整个施法过程将极大影响主导者及配合者自身气血,乃至伤及参与者本源,折损阳寿。”
“若非诚心诚愿,且放心将自身性命完全交托于主导者,切勿参与,以免害人害己。”
万事开头难,尽管个人形象在众人心目中暂有改观,笑面弥勒却拎得清事关各自性命时许多人心底里还是会将他放在对立面,若一上来就直入主题,后面多半要费更多口舌进行解释,倒不如先把弊端讲清,让大家有些心理准备再做权衡取舍。
笑面弥勒话毕,清苦大师似已猜知施展这毒竺秘术的大致方式,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主导者贫僧便当仁不让了。”
不再戴有弥勒佛笑脸面具的笑面弥勒脸上再难见一丝笑容,干瘪的双唇微微张了张,苦涩而郑重地对着清苦大师说道:“此法有违天和,主导者将承受最大的反噬。”
清苦大师坚定地颔首道:“能了结此孽障,便是抵上贫僧一命又何妨?弥勒施主请继续。”
笑面弥勒心知多说无益,遂道:“想来诸位也有所听闻,毒竺密宗素来认为人体自身便有许多奥秘和潜能有待挖掘,只要通过各种秘术法门不懈修炼,便能够发挥自身潜能即身成佛,达到同道门所云‘沟通天地、天人一体’的境地。”
清苦大师补充道:“本门常有习得六门少林金印秘术即可‘肉身成佛’的说法,金刚不坏正也基于此理。”
笑面弥勒道:“是极。密宗修行根本便是三密加持,手结印契为身密,口诵本尊真言为语密,心观本尊佛为意密,身、语、意三业清净,与本尊佛的身、语、意相应,即可极大加强自身。”
“只不过密宗修行者并不满足于此,或者说,大多修行者天赋有限,即便苦修数十载,也难达到自身所企盼的境地,等同于中州佛门中少有通习三门金印秘术者,至于习得六门金印秘术者,古往今来也屈指可数。”
“得不到又偏偏想要,修行密宗的极致痴狂者便尝试通过各种方法方式去求所不可得。”
言至于此,众人即知接下来便是重点。
“其中一门有载于秘典的‘血佛术’,便是通过集纳多人气血于一身,强行达成三密加持肉身为佛,主导者即本尊,主导者即佛,本尊佛可破一切业障,无所能拦。”
“想必大家都与我一般,试遍各种方法找寻屠万方命门,却一无所获。”
“可正所谓一力破万法,不论屠万方是由何种东瀛秘术造出来的活死人,终究是以人体为基础的架构,那么七寸始终逃不开心、首二处,只要能破其一,必然一击即溃。”
笑面弥勒嗓音低沉沙哑,字字句句却都清晰地钻入大众耳中。
早年间兜率帮正声名鹊起时,盛传与毒竺有所牵连,而今听笑面弥勒对这血佛术娓娓道来,则是坐实了昔时传言非虚。
许多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龙困浅滩的红裳,注意到一直保持着讥讽笑颜的红衣教教主面部微僵,却不知是受躯体发僵所影响,还是笑面弥勒提出的解决办法切中要害。
鬼魅妖姬已完全不把地上那将死之人当回事,听言美眸轻眨,不见多少惊诧,反倒觉得这神秘兮兮的毒竺密宗秘术也没邪乎得超出想象范畴。
谢飞大抵也持有相同见解,说道:“听来与传闻中巫蛊一系的血祭之法相近,不及预想中的残忍无道。”
笑面弥勒摇头笑道:“非也,先前所言不过是血佛术的概述,血佛术在密宗秘典中也被列为禁术之一,是门没有尽头的秘术。”
龙多多很快反应过来,自嘲道:“或许这秘术类似于我这‘魔头’的成长方式,我是杀人越多越强,那血佛术想必也同样能通过不断吸食他人精血越来越强!”
此言一出,周遭各中州江湖正道表情随而变得极为古怪。
似乎才想起关乎于魔宫及当前这位最后一任魔宫宫主的前尘往事。
好在龙多多点到即止,也无立马深究过往旧怨之意,眼下还是一致对外,余事后议。
笑面弥勒点头肯定了龙多多的猜测,进一步做解释。
“血佛术在施术之初需各配合者将全副身心交托予主导者不假,可在主导者能较为顺畅地汲取各配合者气血后,基本便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
“一旦主导者疯狂攫取众人气血,他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需耗费些时间去消化这股力量,并承受个把时日气血融身的阵痛。”
“而对配合者来说,哪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强自挣脱出施术阵法,轻则受气血衰败所累、阳寿减半,重则因气血短时间内无法供给自身脏器正常运转,当场毙命。”
龙多多咂嘴道:“所以,既深谙佛门武学又身正人直的清苦大师实为此间主导施术的不二人选。”
笑面弥勒接着道:“反之,如若施术主导者只借血佛术做御敌之用,分毫不取他人气血入己身,那么主导者需消耗自身精血来维持整个施术过程。”
众人闻言纷纷愣住,这才明白为何清苦大师会说抵上一命的话。
不待大家作何言语,清苦大师却是主动催促道:“事不宜迟,诸位施主若无疑义,又对贫僧放心的话,便请弥勒施主教授这血佛术的施术方式,由我等试上一试。”
笑面弥勒干脆道:“可。配合者人数最好控制在五十人以内,如此清苦大师驾驭起来既不会过于吃力,于配合者的气血损伤也不会太大。受重伤的不建议参与,否则性命难保。”
言罢,各帮各派都未马上表态,各自进行私下商讨。
到底是会影响个人根基及寿命的禁术,且连笑面弥勒都直言未必见效,大家心中还是有些顾忌踌躇。
最早站出来表态的,有三名少林弟子,以及孑然一身的龙多多。
这位白衫上沾挂了一身秽物的前魔宫之主大咧咧站在清苦大师身侧。
听雨阁阁主梦朝歌与阁中人一番商量后,开口问道:“敢问弥勒帮主,这配合施术之人可对修为深浅有所要求?”
笑面弥勒看了眼梦朝歌,认真回道:“一般来说自是修为越高、气血越旺盛的入阵配合为佳,但在场中人的武学根底都不至于太差,以无病无伤为首选。”
“明白了。”梦朝歌应道,旋即带上了石中火、季喆、飞飘等十二人出列。
原本已跨步而出的姜逸尘则被奚夏拉了回去。
奚夏绷着脸严肃道:“如果你不想废了自己的右臂,就甭逞能。”
姜逸尘还想争辩两句,却被肆儿凶巴巴的目光给瞪得老实巴交不敢言语。
不多时,诸神殿、藏锋阁、醉红颜、啸月盟、散人居等帮派也由各自帮主领出了不少人手。
然则,算上除玄箫外的九名峨嵋、武当弟子,总人数才堪堪达到四十之数。
离笑面弥勒所言最适宜的五十人,还有十个空缺。
笑面弥勒已同影佛在刚清出来的空旷处刻画完梵文阵法。
见人数已成规模,便要招呼众人入阵。
清苦大师却是驻足原地,冲着众人低首致意。
“阿弥陀佛。”
“贫僧先谢过至今还陪同我门正面此役的诸位施主仗义相助。”
“彼时因今日果,少林遭此一劫盖是因果轮回之故。”
“清明师兄常笑话贫僧口拙,贫僧确实说不了什么大话,也给不了多大的承诺。”
“反倒是有求于在场诸位施主,倘若贫僧今日在此圆寂,倘若外夷大乱不日将再降临中州,倘若大战之后中州佛门星火尚存,还请各位施主善待所遇见的佛门中人。”
说话间,清苦大师从一名少林弟子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
摊开外边的裹布,从中拿起一块金灿灿的方块状物事示予众人。
“这便是诸位施主近些年来所心心念念的少林金印。”
“说来这几枚小小金印也是诱发中州武林血案频频的祸物之一。”
“此枚‘行’字印所关乎的少林秘术主修禅心与身相合,达者可获佛门摩利支天所佑,具备一定的隐形自在大神通力,显身可斩鬼神。”
“贫僧不才,未能习得‘行’字秘法,但可做主在歼灭魔头后,将此印印画给众位施主。”
“若彼时贫僧一息尚存,自可将其中梵语教予众施主。”
“如若不然,可否请弥勒施主代为保管,并代行印画之事?”
清苦大师转问笑面弥勒。
笑面弥勒哪能不应允。
清苦大师接着道:“至于其中梵文真解,就凭各位施主自行参悟了。”
“贫僧与众施主一般,皆为中州人,此为不为其他,若能在家国不宁时,助诸位多杀点蛮夷,多点自保手段也是好的。”
清苦大师一席肺腑之言,让群雄恻然,一一合十回礼。
又多出十人自愿入阵,凑足了五十人。
只有红裳听来欲做咬牙切齿状,可面部肌肉已不完全遵从其控制。
在笑面弥勒与影佛一一面传口授之下,约莫一炷香后,血佛术的施展步入正轨。
清苦大师盘坐于梵文大阵正中,五十名中州豪侠义士星罗棋布于其身周十丈方圆中。
随着清苦大师手印交叠改换,口中梵语唱诵不停,血佛大阵在晨光照耀下泛起邪异的血光。
又过半晌,血佛大阵中的五十一人,人人阖目挂汗,面罩红光。
红光如血雾,飘散至空气间,顺从地接受着引导,汇聚到大阵中央。
原是肤色偏黑的清苦大师渐渐被浓稠血雾包裹,远远看去俨如个血人。
于此同时,冬晴、吴量、曹八道三人已配合着如来圣手将屠万方架上了“绞刑架”。
四肢叉开,牢牢摁在两极裂魂牛的后背铁板上。
阵外众人分明瞧见,只这会儿功夫,不少原本双颊丰满者清减些许,而那些本是消瘦之人则青筋隐现。
不知不觉间,此方天地竟充斥着极为厚重的血腥气。
惹得姜逸尘难以压抑住阴风功的负面作用,蠢蠢欲动,恨不得张口痛快地吮吸这些血腥气息。
红裳上下牙关终于颤巍巍地重新相逢。
屠万方则似嗅到了极为危险地气息,狂躁地扭动起四肢。
所幸如来圣手四人皆握力非凡,仅让其四肢在铁板面上有稍许挪动,却仍紧贴在板。
大抵半个时辰后,众人皆可见血佛大阵上一道血光直冲云霄,熨红了一角天穹!
笑面弥勒见状说道:“差不多了,清苦大师,接下来全凭你自己把握,其余各位只需放松心神即可。”
语毕。
天地寂寂。
众人屏息静待。
屠万方仿佛最狂暴的野兽嗅到了生死大恐怖,开始低鸣嘶吼,更为奋力地挣扎扭动起来!
“阿弥陀佛!”
清苦大师双唇开合,轻吐佛号,声若震雷。
话音未落,即见清苦大师手结“前”字印身化血光,瞬息即至十余丈开外!
再结“斗”字印,抬手拈花!
“吼!”
屠万方爆发出绝望悲吼,总算蛮横地将上半身拔离两极裂魂牛铁板背上。
然而,清苦大师如尊浴血金刚萨埵降魔而来!
三根似刚在血池里洗完手的手指头摁在屠万方左胸。
屠万方上半身重新往后贴,脑袋则咚一声狠狠敲在铁板上。
那三指却未就此止住前进的势头,继续往屠万方左胸陷入,深入!
有指拈花,可碎万物!
屠万方左胸绽开朵血花!
却没人看得清其左胸窟窿里是否有心脏在跳动。
“啊!——”
屠万方仰天长啸,声破苍穹,如利剑直刺众人耳膜!
躺倒在地的红裳紧咬牙关,紧握拳,瞪大了眼,似用尽了力气与屠万方共渡死劫!
不知是巧合还是相隔数十丈的这对非人心意相通,屠万方豁地发出声反抗怒吼!
“杀!”
清苦大师身上血光眨眼褪尽,身后缕缕血光残丝难以汇聚一线,拈花指也再难寸进!
屠万方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再次激起沛然莫御的气力,成功挣脱开冬晴与如来圣手对其双手的钳制!
如来圣手虽是反应极快,迅疾勾住屠万方脖颈,把他压回铁板上,却未能拦住其将强弩之末的清苦大师一拳击飞!
眼看这血佛术就要功亏一篑,那些血光残丝却像是受到了新的召唤,继续向前快速流动着!
在众人道道惊愕目光中,一袭黑影蓦然出现在屠万方近身处,挺起黑枪带动起血色冰凌向屠万方心窝处扎入!
喀啦啦!
紧贴着屠万方的如来圣手四人先是感受到一股极寒气息随着黑影扑面而来,尔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源自屠万方体内微不可察的声响。
“分尸!”
如来圣手一声令下。
四位臂力非凡者默契发力。
吴量与曹八道紧锁住屠万方双足。
如来圣手和冬晴分别拔动屠万方脑袋与双臂!
“哈啊!——”
数道声响交织,让人分不清是四人的发力声,还是屠万方最后的悲鸣。
唰一声,红衣教不可一世的人间杀器,昔年瓦剌的第一勇士,就此身首分家,双臂尽断!
红裳紧咬的牙关泄了气,握紧的双拳渐渐松开,睁大眼无法瞑目……
第六五九章 难善后事
红日高升一扫莆田郡连日阴霾。
长空如洗不见半点污浊,仿佛先前血光熨天的异象从未发生过。
便是随后半个时辰里升腾上空的滚滚浓烟也很快在清朗秋风吹拂下消散殆尽。
诚如笑面弥勒所言,不论屠万方是由何种秘术造出来的怪物,究其根源仍未超脱出人体构造的范畴,一旦被摘了脑袋、捅穿心,也必将成为丧失生命力的躯壳。
不过,中州江湖群豪们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屠万方的生存原理和远超常人的能力由来。
只能通过那破碎不堪的各个脏器、血含量极少的躯体、硬实如金铁的骨肉等异状,结合所观察来的种种表现进行部分推测。
例如屠万方盖是通过吞食其他动物脏器获取能量供给,越是新鲜、强壮的脏器能予之越多能量。
而屠万方对于血液的需求却是少之又少,鲜血下肚反倒对其有着一定的安定效果,显然屠万方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同一来源的血液误食多了,屠万方不仅不会对那血液源主产生攻击性,还会产生厌恶与主动避退的反应。
大半月来,红裳便是倚仗此法来“操控”屠万方的行动轨迹。
得出如此一知半解的结论对于中州江湖来说不全是坏事,除了再面对这样的怪物出现时不得不大动干戈外,至少暂不必去担忧心有鬼胎之人轻易仿造出第二个屠万方来。
毕竟在场之中许是唯一知晓屠万方根底秘辛之人再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了。
相比起屠万方被肢解而亡,红裳的死要平静许多,只是也没能逃过被割取首级的结局。
莆田一役,红衣教教主倾尽所有,没能换来想要的结局,自然不会让自己苟延残喘再受屈辱。
屠万方也好,红裳也罢,不管如何异于常人,多么人不人鬼不鬼,烧起来与人并无二致。
二人的名字与红衣教在滚滚历史长河中或许将如那血光熨天的异象被一笔带过,但他们给当下整个中州所造成了无比深刻的创伤。
作为东瀛之子,红裳的美好畅想失败了,但红裳临死前不要命的反扑却成功了。
红衣教在中州大地上数十年如一日的经营渗透,说染指了中州民生的半壁江山是夸张了些,但影响着三成中州百姓的日常生活绝不为过。
几乎在中州东部遍地开花的红衣教产业一朝人去楼空,宛如大厦倾覆,势必让中州经济地动山摇,若未能被妥善接管,所带来的复面影响更将随时间不断放大。
供盐量短缺之事算是好解决的,不好解决的是很多平民百姓突然断了生计来源,短时间内尚可忍忍或另谋出路,但长时间僧多粥少的局面恐难得改观,偷骗抢掠的现象将不断滋生,四方蛮夷再恰逢其会地叩关犯边,于时,中州内外很难不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
至于对中州江湖的重创,堪称釜底抽薪。
盂兰盆法会举办之际,南少林所容僧众近两千人。
数日前参与过法会、而今还幸存的,仅有区区十七人。
南北少林的清远与清明方丈均已圆寂。
成功主持血佛术并破去屠万方不败金身的清苦大师虽侥幸活命,但已由黝黑精壮的高僧变为形容枯槁、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已无多少光景好活。
整个少林乃至中州佛门,经此一役,崩塌大半!
此外,过半中州江湖实打实的即战力南下,来者逾千人,有八百余人丧生,近乎人人负伤!
单论死伤比例甚至直追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之战!
原先中州江湖内部再如何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始终不伤及根本。
此番惨败至斯,没有个十年二十载恢复不了元气。
域外番邦完全可借此前哨战的胜利东风吹响侵略号角!
当然,这些都是红裳已然看不到的故事。
红裳看不到却乐见其成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这一战的善后之事并不易善了。
在屠万方授首之后,很快便有两人擅自离去。
一个是不告而别的姜逸尘。
另一个是紧追而去的鬼魅妖姬。
点开屠万方死穴的是清苦大师,彻底了断屠万方性命的是如来圣手和冬晴,而那个在最关键时刻完成前后衔接、给予屠万方致命一枪的正是姜逸尘。
血佛术虽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失败的可能性并不小。
从大阵筹备开始,笑面弥勒和影佛便做好了接过下一棒的准备。
除这三人外,若说在场之中还有谁人拥有挪化他人气血之力为己用的手段,姜逸尘自能算一个。
凝露台一役后,他对《无相坐忘心法》的理解进一步加深,驾驭身外力的能力已更上层楼。
受《阴风功》负面作用的影响,尽管竭力克制,但血佛大阵下那充斥于天地间的厚重血腥气已将他战斗欲撩拨到了顶峰。
《霜雪真气》则赋予了他从内而外破坏屠万方肌体的手段。
在暗中获得笑面弥勒的首肯之后,姜逸尘便厉兵秣马未雨绸缪。
在清苦大师后继乏力之际,姜逸尘这一枪不得不发。
只是在这一枪之后,便意味着身份暴露。
屠万方不死则矣,大家都是同袍战友,一致对敌。
屠万方既死,那一切新仇旧怨随时都可清算。
其他江湖人不一定会在这时候来找他麻烦,鬼魅妖姬却说不定。
鬼魅妖姬一来找麻烦,梦朝歌等人岂会作壁上观放任自家小兄弟受欺负?
以听雨阁今日之前在中州江湖的微妙地位,加上自己这人人喊打的夜枭,势必麻烦加身。
南下莆田前的计划已被南少林一场大火全部搅乱,此时再让整个听雨阁沦为众矢之的殊为不智。
为防鬼魅妖姬这个万一,姜逸尘索性趁着血煞之力尚足拔腿就跑。
只要听雨阁没机会为自己出头,那他和听雨阁之间的牵连便空口无凭。
相比之下,鬼魅妖姬的想法就要简单许多。
姜逸尘是她的杀弟仇人,她自然得追上去报仇。
碍于大战之后的惨淡景况,她遂未动用帮主实权,以免将起身之家的诸神殿搞得乌烟瘴气。
要报仇只能靠她自己。
对两人来说,都做出了各自最好的选择。
二人这一去一追,也吸引走了不少人好一阵瞩目。
有不明真相的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也有人默默交头接耳、嚼起舌根。
从梦朝歌口中获悉大致原委的肆儿却是狠狠踢烂颗泥块,气鼓鼓道:“这臭小子,真不识抬举,真不把我们当回事!”
奚夏笑嘻嘻在旁补充道:“嗯嗯,等他回来就让飘影教训他一顿,再不听话,您就亲自动手把他的耳朵拧下来!”
肆儿叉腰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你倒是很熟练嘛!”
奚夏闻言脸皮一僵,借梦朝歌做掩护,嗖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朝歌见状莞尔,叹道:“尘儿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只要你是真心待他好,他便会用十二分真心去珍惜,绝不愿给你添半分麻烦。”
石中火依言评述道:“老六的心思不难理解,西山岛惨案和石府何其相似,你我作为亲历者时不时会为那场惨绝人寰的梦魇所困,他的情况则是一群亲朋好友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可以感受到他在害怕那种突如其来的场景再现,所以,他一直逼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件本不需由他来担负的事。”
季喆总结道:“这孩子常与孤独为伴,却又最害怕孤独。”
边上,散人居一干人等相去不远。
公孙煜看了眼才收回南眺目光的墨漓,侧头问冰忆道:“你可有发现玉林龙的尸首落在何处?”
冰忆似已同他人询问过一番,摊手肯定道:“没人瞅见,不是成了碎尸,便是偷偷溜走了。”
公孙煜道:“那你觉得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冰忆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后者。”
公孙煜又问道:“红衣教自此声名狼藉,他要逃的话,会躲哪去?”
这回冰忆倒是抱胸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红衣教这名头已是彻头彻尾的番邦贼寇,再用不得,玉泥鳅这时候确是会躲起来避避风头。至于躲哪儿,自然该往大家不会去的地方去,远的太远,路上还有可能被熟人撞上,近的,便是莆田以南。”
公孙煜道:“不无可能,要不你带些人手去寻寻看?”
冰忆道:“成。当年玉泥鳅的几次算计可都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公孙煜拍着冰忆肩膀安慰道:“所以,这次记得带上脑袋灵活些的,别再给这泥鳅耍了。”
一场大战后,相对宽松的氛围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家便忙碌地收拾起狼藉一片的战场来。
还认得出身份的尸身由各帮各自收走,大多都选择就近择地火化。
已然辨识不出由来的残尸碎块便只能归拢一处付之一炬。
期间自然少不了众人兔死狐悲的感伤。
待这凝重气氛过了阵后,龙多多只身一人向新月盟所在处走去。
由于拒北盟三帮同聚一处,当龙多多靠过来时,众人皆知他此来何为,身为拒北盟盟主的莫殇当即起身迎了上去。
龙多多倒也没有拂了莫殇这位大盟主的面子,第一时间冲对方点头致意,再将目光挪向展天。
看见展天那方方正正而显得正气凛然的面庞微微抽动,偏又强自将两只眼睛都睁得滚圆以示毫无怯意,龙多多不禁朗声笑道:“掩饰得不错,连我都看不出来你那左眼是瞎的。”
此言一出,不论是否知晓其中内幕的都为之哗然。
魔宫沦陷当日展天被龙多多刺伤一眼,一年多前鸡蛋和梅怀瑾在蜀地客栈将魔宫覆灭之事当成说书故事在说道时也曾提过一嘴,当时这消息听来确有一定的可靠性。
可随着后续新月盟的创立且蒸蒸日上,展天展示在大众面前的面貌全无异样,大家自然以为那眼伤不过小伤已经痊愈,又或者说那消息只是误传。
今日再一提起,大家都不需亲自去过问,只看展天那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出言反驳的样子即知此事真伪。
紧接着龙多多又自嘲道:“常言道,有的人眼盲心不盲,有的人眼不盲心盲。你的确是眼盲心不盲,而我才是那眼不盲心盲之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见龙多多只是驻足大发感慨,莫殇便也由着对方,一言不发,也无驱赶之意。
从龙多多堂而皇之地现身于诸多中州群豪面前时,莫殇便明白这笔旧账要被翻出来。
关于这笔旧账的真相,不需宣之于口,大家已心知肚明。
首先是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龙多多入魔屠戮村民一事不攻自破。
其次便是得有人为魔宫惨遭除名的真相付出代价。
当初那些出于种种目的、在邪门魔教帮衬下一步步把魔宫逼到土崩瓦解的前四海会盟十余个帮派,有如紫夜轩、真武道馆等步上魔宫后尘不复存在,亦有如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之流在彼时便被龙多多带人杀得大伤元气,今已沦为大派傀儡附庸、名存实亡,更有在近来江湖风浪间支离破碎的小帮派,只余寥寥数个代表人物改换门庭。
昔时事件的当事人多不在场,在场的十来人不是难复彼时盛气、便是披伤挂彩,大半已不值得龙多多再提剑相向。
而以展天为首的数位前魔宫、现新月盟重要成员则与上述人等大有不同,即便当年他们更多是顺势而为,不算是罪魁祸首,却依然洗脱不了通敌卖主之嫌。
不论身处何处,背叛者总是最为人所不齿、所难容的!
展天等人背上了这个骂名,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做到只手遮天,那么在这江湖上便再难抬头做人,再无法挣得声名,只能彻底为他人所用,借他人权势来赢回些表面尊重。
这些是莫殇自认为可以给的,莫殇也自信可以让展天这类人在自己手下发挥重用。
所以他做出的决定便是保下这些人。
见展天躲在人群中,迟迟不肯站出来,龙多多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正视着莫殇说道:“看来他选择了你来给他做主。”
莫殇颔首道:“是的。”
“你也决定保下他。”
“是的。”
“他值得?”
“是的。”
莫殇的回答极为言简意赅。
莫殇志在北方,要建立起个强大的北方帮盟,那便少不了实干型人手。
从地缘位置来讲,擎天众和新月盟两个大帮派是能迅速增强整体实力的最优选。
对两个帮派的拉拢势在必行,成立拒北盟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当然是要收服人心。
相较而言,曾一度与啸月盟同在九州会盟中并驾齐驱的擎天众,本没理由卑躬屈膝委身相投。
奈何擎天众帮主君迟在数年前遭到一次致命伏击后,身子骨便日渐萧条。
加之近些年江湖风雨飘摇,各大帮派连受打击,擎天众目前已处于青黄不接的局面。
选择让莫殇来接管今后的擎天众,既是君迟对莫殇能力的一种认可,也是迫于时势的无奈。
总之,在君迟有心托付的情况下,啸月盟与擎天众间的纽带已很难扭扯开。
而新月盟背靠啸月盟的初衷本便在于倚仗声势。
展天是个极富心思之人,从不甘于人后,即便压在他上边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也因为心思过多,展天从没有在任一方面做到顶尖,赢得顶尖强者的认可。
若非君迟命不久矣,还存在更多选择的话,莫殇也不会选择展天。
当然,倘若君迟身体安康,擎天众也不会和啸月盟这般“郎有情妾有意”。
龙多多大抵是理清了此中关键,点头冷声道:“那么,要动他,得先踏过你的尸体?”
莫殇摇了摇头,道:“这倒不必,只需把我打趴下。”
此言虽轻,用意却极重。
龙多多不是屠万方,屠万方可以把任何人都打趴下,包括他莫殇。
但他要是被龙多多给打趴下,那他便也没脸当这拒北盟盟主了。
龙多多道了声明白。
莫殇将龙多多请向空旷处。
参与过血佛阵的诸人面色都较为苍白,莫殇尤甚,衬得那双赤红的眸子看来便更为邪异。
他的目光很冷,像地面上的石块一样冰冷。
他也像地面上的石块一般执拗,除非被击垮或者粉身碎骨,否则绝无退开的可能。
龙多多不再废话,起手便是计伴随着虎啸龙吟的流星式,直取莫殇脑门。
莫殇没有选择暂避锋芒。
面对龙多多这样的对手,他一退,只会教对方气势更涨,纵然避开这一剑,往后每一剑气势都将更为凶悍,他没有屠万方那敌强我更强的底子,自不会让麻烦越滚越大。
是而,莫殇不退反进,同样执刀向前,同以流星式针锋相对!
尽管这以刀当剑模仿而来的流星式难以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尽管后发难以先至,但这种以攻为守的硬碰硬,很容易破坏对手的进攻节奏。
莫殇的用意很简单。
他打算与龙多多分胜负分生死。
放在往常他也有把握与龙多多斗个平分秋色,眼下二人间的状态还是龙多多更为吃亏。
只要僵持住,谁也奈何不了谁,即是最好的结果。
不出所料,不到半盏茶功夫,清苦大师竟是亲自过来调停。
在屠万方身死后,清苦大师信守承诺,遣少林弟子将“行”字印印画给在场诸人。
魔头尚存时,大家确实是一心除魔,没想太多。
待“行”字印的梵文和小人形象印画在眼前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清苦大师此举堪比昔年外夷大乱时闫卿与萧羽桐大侠将所创刀、剑、匕、斧、刺、棍六样兵器的特式武学共享于众中州江湖义士。
对于这样的清苦大师,在场任何人都打心底里尊重。
龙多多也无法例外,只得暂时作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俞乐,见双方都停了手,无戏可看,这才说道:“还有力气在这打生打死,不如想想怎么回去,或者说怎么安然地从朝廷官兵眼前退离莆田。”
俞乐这番话多少有阴阳怪气的成分,但所言不无道理。
谁也没把握莆田郡封锁线上那些朝廷军兵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列队欢迎是痴心妄想,最怕被当作乱臣贼子兵戈相向,再打一场。
正当众人为此愁眉不展时,却听如来圣手拎起两大滚圆包裹,说道:“这点各位大可放心,我既能来到这儿,封锁线上便也另有安排,至少能保证你们安然出郡。另外,这两颗人头的赏金就由区区在下取走了。”
众人对于如来圣手的后半句话倒是不以为意,再缺钱也不至于和这半个救命恩人挣银两。
俞乐却是替大家伙问出心中疑问:“这位兄台凭何保证朝堂上那些狗官不会趁我们最疲惫的时候拿我们开刀?”
如来圣手笑道:“就凭众位合力手刃魔头、歼灭外贼、给无辜惨死的百姓报仇雪恨,朝廷官兵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要想对你们动手,至少莆田郡的百姓绝不答应!”
第六六零章 江边媚影
咕噜咕噜……
噗!——
一个半伏于江岸边的女子刚把自己半个脑袋从清冷江水里拔出。
湿答答的过肩长发被甩向空中、脑后,带起波光粼粼的水花。
女子一身体态全然掩藏在遍染尘土的黑袍之下,可若有花丛老手在畔,定能一眼勘破污浊表象,品鉴出内中诱人风采。
只是大多情况下,不论何人瞧见这女子的第一眼,总会被其不输于身姿的相貌所吸引,再难挪开视线。
黑袍女子生着对月牙细眉、妖娆桃花眼,瑶鼻樱唇,额间有朵青莲倒立绽放。
便是这些天来几乎没日没夜的奔波交斗致使其双眸中满布血丝、眼角边磨出了数道细纹、肤色也黯淡了些许,这副疲累憔悴的面庞上仍不失清丽媚态。
时距屠万方身死之日已有三天。
鬼魅妖姬便也追了姜逸尘三天三夜。
一路跋山涉水,从莆田郡追来到了泉州郡。
未及她成功手刃仇人,那鸡贼小子已跃入了江中,再次逃之夭夭。
洛江江水冲洗去她满面急火。
却难浇灭她心中业火。
含水吐出一腔浊气。
却难抒胸中郁气。
只是有火有气又能如何?
她重新将目光移向已然空无人影、唯有滔滔浪花滚滚而前的洛江江面。
心道:不知对方已借此水势遁出了几里之外?
“不能再追了。”
鬼魅妖姬朱唇轻启,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在告诫自己。
“你的水性不如他,就算他已负了伤,不敢埋伏你,只需一意逃窜,你连影子都难见着。”
又突然很是懊恼地自省起来。
“话说,怎么就被这小子发现了水遁甩开自己的方法?”
回想起三日来姜逸尘一幕幕逃遁画面,鬼魅妖姬心中了然。
从高山到丘陵、从密林到幽谷、从溪流到长河,闽地富山富水,姜逸尘便在错综复杂的地势上做着各种逃遁尝试,直到基本肯定对手不善于水,遂寻到了这大江通途,一口气甩脱开她的追击。
不可否认姜逸尘的这个选择存有赌博心理。
既是赌她水性不佳,也是赌她被甩脱开三里地以上后,便不会再有穷追不舍的坚定意志。
“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鬼魅妖姬像是在回答对方。
“你也猜到了我不能再追。”
旋即自嘲一笑。
自昨日从路边茶汤馆那听得诸神殿众人才出闽地即遭伏击,她便心神不宁。
跑在前头的姜逸尘就算没听到这些风声,也该察觉到她的异状。
时至今日,她已从不下三处听得关乎各帮各派撤离闽地前后的大致景况。
尽管皆是道听途说,真实性存疑,但这相去千里的流言已能将一桩桩事件说得头头是道,容不得她不上心。
据说三日之前,近乎所有暂时被撤出莆田郡的当地百姓于清晨时分便守在朝廷拉扯起来的封锁线上,翘首企盼着各路江湖义士屠魔功成,一举歼灭火烧南少林、侵入他们家园的东瀛贼寇。
便是相邻郡镇亦有成千上万、忧心于家门安危的百姓自发群聚在封锁线周边,等待着南少林大火的最终结果。
约莫日上三竿之际,守候在有福郡与莆田郡交界的百姓们终于等来了众中州江湖义士之凯旋。
经历了数日亡命奔波与惊慌失措的百姓们看到那些远远而来的江湖人衣衫褴褛行路狼狈之态,联想到了被这场灭顶之灾剥夺去性命的亲人友朋,不禁哭嚎声四起,心生悲恸。
待他们走近了些,悲痛情绪稍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知谁喊了声“乡亲们,暂时收起我们的哀痛,该当好好感谢下我们的大恩人们才是!”
一时群情振奋、蜂拥冲破封锁线,嘴里喊着恩人、大侠、英雄,手中献上茶水瓜果,还有非要拉着这些江湖人到自家洗漱沐浴的,质朴的感恩热忱溢于言表!
如此场面,就算是朝堂上的官老爷有心要当地官府及军兵做些卑鄙勾当也很难达成。
毕竟诸多官府人员及军兵本身不是生于闽地也是出生于附近,很清楚这些江湖人斩杀一个无人可阻的嗜血魔头,铲除一帮披着中州外皮的东瀛贼寇,对于企望家乡安宁的当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而,众中州江湖人士与当地官兵百姓算是皆大欢喜、各自为安。
不消细想,鬼魅妖姬也有把握这则传闻并非虚言。
再动动脚指头,即可猜知这是洛飘零和老伯联手所为。
洛飘零出谋,老伯出人出力。
至于出了闽地之后会是如何,各方只能自求多福了。
当下传言包括诸神殿在内,共有四大帮派前脚刚离闽地、后脚即遭伏击,各派成员殊死抵抗,生死未卜。
更有传闻诸神殿回途中的十四人大难临头各自飞,溜走了四人,战死十人。
乍一听这消息,鬼魅妖姬心下便已信了八成。
那日,她在脱离队伍只身来追姜逸尘前,将指挥权交予鼠神善始。
善始的武力修为虽要差些,但保命手段却不差,加之为人机灵,有着不错的指挥调度能力。
倘若功力再深厚些,委实已可坐上诸神殿三把手的位置。
不过也正因这些许不足,善始不完全能服众,尤其难以压住自视甚高的土神铎名泽。
若无大变故,铎名泽自不会跳出来和善始唱反调。
可要是遇上较大的意外状况,保不齐铎名泽会带头不听善始调令。
所以,铎名泽大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和善始意见不一,带着三人一走了之,把其余人置于死地。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鬼魅妖姬心底里便惦记着要亲自去看看,弄清事实真伪。
倘若为真,一来得看看到底是何方势力冲诸神殿下死手,还有哪三帮也遭遇了不测?
从动机上来讲,无疑是朝廷方面嫌疑最大,今次回去后,也该和澹台明扬好好思量下从今往后帮派立场问题。
二来便是证实下自己的推断是否有误。
当然,如果有得选,鬼魅妖姬自然希望自己的推断出错。
铎名泽在自己管教下确实也当得一可用人才。
可这人才也仅此一个。
善始则大有不同,不说其经营能力让诸神殿从不需为银两用度发愁,还有其殷实家世可为诸神殿兜底,便是其所贪好的奇技淫巧都能为诸神殿带来不少帮助和提高。
这般人才一人便顶得上一群。
想到这儿,鬼魅妖姬不由朝着水面上的自己勾起抹讥讽笑意。
喃喃出声道:“弟弟不在后,你身上的人情味可越发地淡薄了,对于他人的性命轻重完全以其价值量来衡量。”
“如此不辞辛劳地追来报仇,是想找回那已不复存在的亲情羁绊吗?”
鬼魅妖姬苦笑着掬了把水,揉搓去所有杂思。
顺带把放在脚边的绿丝绦也伸入水中,冲洗去剑身上挂带的血肉丝絮。
尔后抖了个剑花,剑身一尘不染归入鞘中。
飘身往北而去。
“下次,定取你性命!”
鬼魅妖姬心中暗暗发狠道。
这已是她第二次袭杀姜逸尘失手。
纵然此番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姜逸尘在跃身入江时,后背还是被绿丝绦抽打出十数道血痕,只是在水阻力作用下,伤害小了不少。
下回再碰面,鬼魅妖姬绝不容自己有失!
第六六一章 漏网余孽
啪!
啪啪!
泉州郡洛江镇一座大染坊的某间屋中时不时响起皮鞭抽打声。
在紧闭着的双层屋门外,若非凑得近了,还难以听得真切。
屋门之内三面立墙前均多砌了层翁口向内的空翁,构造殊为罕见,可令室中所作之声尽收入瓮,而贴邻不闻。
相比之下,屋中布置则要简单许多,一张梨花雕木的大床几乎占据了大半空间。
大床前沿部位有张固定茶几,可供两人对席而饮。
可以说这是间集密谈与休憩一体的静室。
当然,这样的静室不乏其他“妙用”。
眼下,静室主人便在享受着独属于他的欢愉。
静室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双脚沾地,敞着衣衫,阖目坐躺在茶几边,呼吸深沉而绵长,身上微微沁出层细汗。
一手摊放在侧,一手握着长鞭,随性挥打向赤背跪伏在塌前的六名女子。
大约每出鞭三两次,男子便会微张双唇做吮吸状,似是极为陶醉于此间氛围。
从面庞到身形,此人都像是能工巧匠在玉石上照最完美比例精雕细琢出来的,堪称俊美无俦。
六名女子扎着长发、衣不掩背,始终保持着双膝双臂贴地脸面朝下的姿态,不敢动弹半分。
六面本该光洁如玉的背上都“刻画”有不下十道粗细色泽不一的红痕。
有的红痕线条细长、色泽浅淡如二月桃花。
有粗短的,像是爬上了条赤色蜈蚣。
还有贯通整个后背的,边上点缀着血滴肉沫。
此外,床榻前的地面上早已湿渍成片。
基本是这些女子挨鞭忍痛时流下的汗水、泪水,加之为数不多源自背上伤口的血水。
“玉老弟?”
“玉老弟?”
咚咚!
“玉老弟你在屋里吧?”
不知床榻上的男子又挥出了多少鞭,屋外突然有个粗壮的嗓音响起,又敲了敲这间静室的屋门,显然正是在找屋中男子。
“玉老弟,我进来了啊。”
话音刚落,那粗壮嗓门的主人已接连推开了两道屋门,毫不意外地瞅见了眼前的狼藉景象。
来人粗眉大眼,大腹便便,肤色黝黑,头顶发量不多,但从面颊到腮边到下巴乃至袒露的胸前都可谓毛发浓密。
虽有打扮梳洗,可过长的体毛看起来仍像是不修边幅。
与床榻上的男子相比,一个可以说是玉面郎君,而另一个只能是山中胖野人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单从表象上来看,或许谁都不会认为这个山中胖野人手脚伶俐身法迅疾,是个极其灵活极具攻击性的刺客,在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诨号——草上飞!
曾为红衣教戊堂堂主,又在前些日子担起过己堂副职重任的草上飞沙庆!
至于床榻上的美男子,沙庆口中的玉老弟,也曾是红衣教庚堂七情使之一,欲使玉林龙。
之所以说二人都曾为红衣教的重要人物,只因红衣教在五日之前已从中州江湖上除名,而今如果还挂着红衣教的名头,只能算是红衣教余孽了。
五日之前,此二人都曾在九莲山一役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只是为何强如红裳、汪硕之流都已身陨道消,他们两人还能在这逍遥快活?
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们两人都不是东瀛人。
他们也便从没打算为红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们与红衣教之间,只有同富贵,绝无可能共患难。
早在红裳决定发疯反扑中州武林之时,他们便也给自己准备好了条很是极限而不显眼的退路。
二人未在一起密谋过,只是巧之又巧地在退路选择上出现了些许重合。
于是乎,大感命好的沙庆便抱上了玉林龙大腿,退隐到了洛江镇这染坊中。
步入静室之后,沙庆的面皮微微抽了抽,浑源双眼中的不忍一闪即逝。
痛心疾首地嗷嗷叫起来!
“欸,玉老弟,你这大清早的,你这又……”
“去去去,都给我滚出去!”
沙庆堆起满脸横肉,恶狠狠地伸腿将地上一个个女子往屋外踢!
六名女子无一受得住沙庆的脚力,各个东倒西歪朝着远离床榻的方向摔去。
她们担惊受怕地朝床榻上的男子看了一眼,见之毫无表示,再看向沙庆的疾言厉色,委屈的泪水顿时决堤而下。
“滚滚滚!”
“快滚!”
“听到没!”
在沙庆的驱赶下,六名女子终于相互搀扶着逃离了静室。
待沙庆将两道屋门关上后,床榻上的美男子也坐起了身,只是衣衫仍松松垮垮地落在床上,显露出一身挂着细密汗珠的精壮身躯。
见此情景,沙庆赶忙挥手擦去嘴边口水,又探向鼻下,似是生怕有鼻血流出。
心道:好家伙,玉老弟这身材好看是真好看,连我看了都垂涎欲滴,只不过这性子实在太变态了些……呸呸呸!想什么呢!老子只喜欢女人,老子只喜欢女人,老子只喜欢女人!
沙庆不仅皮糙肉厚,脸皮也是厚得狠,丝毫无所谓这个玉老弟看到自己这般窘态。
大咧咧地走到大床茶几另一侧,坐下说道:“玉老弟啊,咱们也算老交情了,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老哥还是得跟你讲讲。”
玉林龙双手高举、十指交叠、掌面朝上、舒展着身躯,发出声舒服的低吟,盖是表示但说无妨。
沙庆见状就手脚并用唾沫横飞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女人啊,是用来疼的,可不是用来打的!”
“有什么不满意的,是该教训教训,不过嘛,嘿嘿,可以用些有趣的手段。”
“这些女人虽算不上如花似玉,可这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值得好好呵护的。”
“第一个不能乱打的,当然是脸蛋,这点我看玉老弟就没有乱来。”
“第二个就是这腿啦,青一块,紫一块,多影响观感。”
“再就是背了,不管是让他们跳舞也好,还是咱们在床上用功也罢,这好好的背多出来一条条血痕,实在让人……不舒服,不舒服!”
……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沙庆总算结束了自己对这些女子遭遇的叹惋。
而玉林龙大概也很有耐心地听完了老大哥的说教。
缓缓开口说道:“老哥你知道的,这是我修习七情功法的副作用,要是没法让自己的欲求得到宣泄,我会七窍流血而亡的。”
沙庆劝道:“你大可以享受她们的服务呀!教里培养她们的初衷不就是用来服侍老爷们的吗?”
玉林龙却翘起嘴角摇头道:“呵,不是小弟笑话老哥你。各种把式小弟玩得只多不少,所以欲求方式越变越不同,越变越苛刻了。”
沙庆满脸不喜道:“就像你这两天做的,用鞭子抽打着他们,享受着她们忍受疼痛偏偏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痛楚?”
玉林龙无奈道:“不错。”
沙庆微恼道:“六个六个又六个,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换了三批,还没缓过来?”
“差不多了。”玉林龙揉搓着身子,边穿衣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沙老哥的教训我谨记于心,但也希望老哥多理解下小弟的苦衷,自从练了这门东瀛邪功,有时候真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兄弟先给老哥赔个不是,以后就算没有老哥监督,也会时刻提醒自己。”
见玉林龙都这般表态了,沙庆哪会再多嘴追究,只顺着玉林龙所言问道:“老弟真准备好两天后就离开中州了?”
玉林龙闻言面色一肃,摆出副颇为郑重的神态说道:“老哥也知道咱们现在消息不大畅通,全靠自己打听,北边的风声你我都了解有限,只清楚红衣教这事朝堂上没人会去遮掩了,接下来,老哥觉着事态会如何发展?”
沙庆一听当即表示道:“嘿,玉老弟甭卖关子了,我这脑子没你好用,直说就好。”
玉林龙遂接着分析下去。
“红衣教是倒了,但像你我这类漏网之鱼还有些,其中还有几个东瀛鬼子。”
“你我在红衣教待了这么长时间,对这些东瀛鬼子都有所了解,就算红衣教没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他们不是投靠朝廷中的势力,就是去找那些江湖仇家报仇,还有像身在北面的田礼自然也会继续卖命地煽动瓦剌人进攻中州。”
“总而言之,没了红衣教,这些有‘抱负’的东瀛鬼子不会忘记使命,会尽一切努力让中州里里外外都乱起来。”
“一旦乱起来,东瀛方面也就肯下决心打过来了。”
“在中州和东瀛两国全方面大战开启之前,还不至于断了贸易往来。”
“但红衣教这事一出,想必再过个十天半月,就算朝堂上意见不合,可朝廷方面还是会统一动作,严把疆域线,外防奸细,内防家贼。”
“于时,纵然不会满大街贴告示画像通缉我们,但要想溜出去,势必难上加难。”
“况且红衣教大势已去,咱们以前得罪过的人更容易找过来算账。”
“老哥该知道小弟不是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久的人,再隐蔽的地方闷上一两月我就受不住了,中州之大恐无我容身之所。”
“早听说东瀛经过千百年的学习,不少方面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去长长见识、体会下他国风情也好。”
沙庆点头赞同道:“嗯,老弟所言也不差,要不是我这大老粗怕言语不通、活着不舒坦,就跟你去看看了。”
玉林龙笑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这染坊也是转了三四手才到手的,中间人都已不在,外边很难查到这儿是红衣教的私产,老哥要是有意,自可在这把染坊经营起来,只要低调些,嗯,在东瀛人打过来前还能安安稳稳的过活。”
沙庆哈哈笑道:“是啊,东瀛人打过来的话,我也得跑路了。”
玉林龙道:“只要避避冲突,躲过战事之后,还是可以安享后半生。”
沙庆道:“倒也是,说到跑路,我倒好奇老弟为啥不从泉港逃走,反而来这洛江镇的小湾口。”
玉林龙没有隐瞒之意,说道:“北有泉港,南有漳港,既容易鱼目混珠,也能寻得到较好船只出走,要是有人这时候寻来,定挑这两处,咱们要躲,自然是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去。”
沙庆听言拍手称妙:“话不多说,明天晚上,噢不,就今晚,老哥好好准备准备,给老弟践行!”
玉林龙抱拳道:“那就先谢过沙老哥了。”
倒身从床枕下摸出个药瓶,复坐起身,将药瓶置于茶几上推到沙庆面前。
歉然道:“这药可以让那十八个舞姬背上的伤好得快些,沙老哥这几日可以先换换口味,让别的舞姬服侍,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沙庆乐呵呵地抓住药瓶,称赞道:“我就说老弟的心思不坏,老哥待你好好疼那些姑娘。”
“成!”玉林龙站起身,“明儿要出发,小弟还有几样物事要筹备,先出去趟,晚膳定与老哥一醉方休!”
“好嘞!”沙庆笑应道。
就在玉林龙开门离去前,又回过身,叮嘱道:“小弟也给老哥声劝,九莲山一役虽已落幕,但后续影响还在持续,还是小心莫要让那些正道人士摸上门来。”
沙庆拍着胸脯道:“哈哈,老弟放心,吃一堑长一智,自从在西山岛上险些丢了性命后,哥哥可是万分小心地过日子,你那些布置我早已熟记在心,且随时警戒中,有何变化,定能在第一时间看出来!”
……
……
大染坊位于洛江一条小支流的下游,处洛江镇东南角,邻里邻居不过五户人家。
辰时未至,仅有一两户居民已起床生火做饭。
玉林龙出了染坊后拐入近处一个小林子中,取了个小包裹,径自往北行去。
船舶湾口便在镇上东北面,相距近十里地。
昨天玉林龙备好了两个包裹,一个藏在林子里,一个放屋中给沙庆看。
他已做好打算今天就离开中州。
沙庆确实小心了许多,但染坊外有个布置他并没告知沙庆。
他没法肯定是何人寻了过来。
只知道来人在染坊外逗留过,于是他便用一天的时间来调整状态。
在确定染坊外并未被监视起来后,他断然不会在这多留。
有沙庆在这,不论来人是谁总能帮他拖住一阵。
就算现在有人要对他动手,至少得兵分两路,那么,他逃走的可能性还是要大些。
走近路刚步入一处无人巷弄的玉林龙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已发现了两道跟踪声响。
叹气道:“听起来你们来得也很仓促,是不是我早些走的话,咱们就碰不上了?”
……
……
大染坊中。
沙庆摩挲着手中药瓶走出静室,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玉老弟,咱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知道哥哥最欣赏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都一定会发生!”
“以前这句话算是你的口头禅,但这些天竟一次没说过。”
“今天分析了这么多,最后却在试探我。”
“呵呵,你可知道,正因为这句话我俩才会在泉州郡相逢?”
“可惜了,我这么信任你,你却觉得我是累赘。”
“你有你的机敏,我也有我的手段,你能发现有人寻了过来,我又何尝不能?”
“也好,你该也引走了些人手,接下来各凭本事,看谁能继续苟且偷生了。”
言罢,沙庆捏碎了手中药瓶,中气十足地喝道:“二位可以现身了!”
第六六二章 巷弄伏龙
巷弄之中。
一个身着檀色锦袍、腰缚绣金缎带的束发俊美男子将包袱从肩上抖下。
不紧不慢地拆解开系端,再重新斜挎在背上绑牢,动作细致,一丝不苟。
开口之后,玉林龙便静候着暗中动静。
在红衣教中,大多时候他都是只需动脑、不需动手的参谋角色。
自然很少处于这般直面来敌的境地。
既非以轻功身法见长,又缺乏凌厉的攻伐手段。
所以,玉林龙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暗中敌人现身。
这段巷弄处于当地大户人家的庭院高墙之间。
长短说长也不长,前后不过十丈距离,寻常人十息内便能走到拐口。
但说短也不短,对于恰好停步于巷弄正中位置的玉林龙来说,不论向前五丈,还是向后五丈,都得历经一场激烈乃至涉及生死的交斗!
叱嘤!
玉林龙没有等待太久,巷弄前方拐口已杀出个皂衣女子,单手持剑掠身飞刺而来!
可玉林龙却似对之视若无睹,手腕轻抖间,左袖之中溜出杆半尺长短的东陵玉笔来到手中,边朝后扭身边在空中龙飞凤舞地写下个草书大字“锁”!
“锁”字最后一点刚落,从巷弄后方踩着景门阵法俯身疾掠而来的天青袍女子攻势同至!
喀啦啦!
天青袍女子手中那透着摄人凶光的双刺分临玉林龙颈部与腰部约有三寸距离之际,像是搅入了有如实质的铁索,欺近速度骤减,杀伤力也被抵消去大半成。
当是时,皂衣女子也已到来。
然则其手中剑也没能刺向玉林龙要害。
甚至在离玉林龙后背尚有一尺余距离时,已被一段绸缎缚住,威胁大减。
绸缎另一端紧握在玉林龙右手之中。
原来在其左手一笔挥就成字时,右手也已解下了可当舞绫作防的腰带。
一心多用是玉林龙的强项。
原红衣教十堂,副堂主职位之下,论单打独斗,无人敢轻言对上玉林龙可稳操胜券。
对于红衣教中唯一通修七情功的庚堂堂主梁子猛来说,“欲极”在应敌之时的效用相较鸡肋。
而这位本就有着颗七窍玲珑心、精于算计的庚堂欲使,则完美适配了“欲极”的加持,使之能在交斗中保持着极高的脑力运转,快速判断出对手出招方式、力量大小、速度快慢,并通过层出不穷的伎俩以行之有效地应对。
是故,只凭眼下二女,要想伤到玉林龙可谓天方夜谭。
至少还得再加一人,才能让玉林龙皱皱眉头。
噹,噹,噹。
天青袍女子收招改换进攻方位,可双刺依然在临近玉林龙身躯三寸之时遇到了无形铁索的牵制,轻松被玉林龙闪躲开,或以玉笔敲向落空之处。
皂衣女子尝试着将剑从缎带之中抽离无果,遂飞身起脚踢向玉林龙脑门。
可惜也未能进玉林龙脑门外三寸距离,便受到了阻力。
反而在玉林龙侧身一拽之下,险些失去身体平衡跌倒于地。
也就在玉林龙这左手持笔一敲、右手揪带一拽之际,九尺高墙上悄然闪出一道身影。
单手持匕呈鹰扑之势直袭玉林龙!
第三位来敌同是名女子,但显然要比前二者更具威胁。
皂衣女子的正面进攻和天青袍女子的背后急袭,都是为了配合她完成这致命一击。
玉林龙抬头看向那不断在瞳孔中放大的匕首刃尖,他已判断出这计落鹰刺不是他可轻撄其锋的,否则只会是非死即残的局面。
当然,他的应对依然很是从容不迫,在他抬眼上看之时,左手上的玉笔笔锋早已跟着动了起来,右手间的缎带也微微松开了些力道。
砰!
电光石火间,从天而落的黄衣女子匕首刃尖抵在了青石地面上。
尽管她及时收势,但依然改变不了一击落空的结果。
数块青石板碎裂成无数残块!
刃尖附近处的青石板更已碎成齑粉震散空中!
皂衣女子抽回了剑。
天青袍女子察觉到手中阻力一轻后,也倾力向玉林龙施压。
在这可供三名壮年并肩同行的巷弄中,所能给予玉林龙闪转腾挪的空间极其有限。
三女这番伏击虽然简单却也直接有效地限制了玉林龙的施展空间,乃至将其压迫得无处遁形。
偏偏玉林龙写下个“蛇”字之后,便在三女跟前将整副人躯变换为无骨灵蛇,极限地扭动起身躯,避开那落鹰刺。
玉林龙这“书道”偷师自啸月盟书护法,纵然偷来法门没学到一半水准,却仍是玉林龙引以为豪且让敌人极为头疼的护身手段。
叮叮叮叮……
接下来十息内,玉林龙凭借个“巧”字,在巷弄中,在三女之间,翩翩起舞!
面对玉林龙浑身长眼的身法,每每能点在关键之处的玉笔,以及时刻救急的缎带,三女几乎没有任何伤他的机会。
只是书道乃涉及改动局部天地法则的神通本非常人可以驾驭,玉林龙全是自行摸索入道,能得其精髓、施展出半成效用已属天纵奇才,免不了内力消耗大、时效有限的弊端。
是而玉林龙不敢在此多做纠缠。
朝前端闪出些许空档后,右手将缎带绑缚回腰上,左手则飞快在空中写下个“力”字。
左右双脚先后踹向左右两侧高墙墙根。
轰然巨响中,两面高墙墙根处像是被撞钟的钟杵捅出个大窟窿,而后相向倒塌!
玉林龙独在前端,又借着踹墙的反力多蹿出了数步。
三女已同他相去七八步远落在后端。
墙体塌落俨如关门之势就要将双方分隔开。
最后到来的黄衣女子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冒着被两面墙卡住或压下的风险,顶开数块砸落的墙块蹿到前端!
不过玉林龙似也对此早有防范,写下个“疾”字踏风而行同时,将暗藏于衣袖口、裤腿间的近三十门暗器齐射而出!
哪怕对方是个顶尖高手也势必会被阻上片刻功夫,而这短暂的间隙已足够他彻底逃之夭夭!
这便是玉林龙的算计!
身为红衣教中颇具声名的智囊之一,玉林龙绝非浪得虚名。
是他主动选择在巷弄中与敌方交手的,也是他选择在巷弄中段来进行这场反埋伏战的。
巷弄中段看似有利于敌方围堵,同样也有利于他脱身。
前提就是交手的时间尽量短,并在对手猝不及防之下拉开距离、创造障碍而后一走了之。
三女从出现至今,还没有一环逃出玉林龙的算计!
“说到底还是散人居遣来的这三个女娃儿实力不强。”
使唤双刺的天青袍女子是南宫涵雨。
持剑皂衣女子是万俟夫人。
除了最后这位黄衣女子,前二者都是散人居老面孔,玉林龙并不陌生。
他甚至记得万俟夫人的丈夫万俟安是死于庚堂一次伏击中,也正是他的布局教散人居吃了个大亏,从那以后大多时候不争不抢的散人居便把红衣庚堂列为了不共戴天的死仇。
玉林龙正兀自得意且庆幸这次没被散人居逮着,从此往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时,心下警铃大作,汗毛倒竖,扭头朝后撇去不由瞳孔骤缩。
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在以笔写字,身子已本能地前倾乃至前扑,试图躲开冲着他背心处如流星般破空而来的一柄匕首!
又猛然想起背上包袱,只得临时附加了个强扭身躯的动作,以防包袱被匕首划破。
嘶!
仓促间,包袱还是被匕首划开了一角,划破了里边为数不多的衣衫,掉落出了三两样物事。
玉林龙的右肩也被划出了条寸长血线。
受伤瞬间,玉林龙的心便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短期内离开中州了。
手脚并用地稳住身形后,玉林龙怨毒地朝身后瞥了眼,继续踏步如飞地远去。
巷弄间一道阴狠的声音随风传来。
“散人居!”
“此仇玉某定当加倍奉还!”
第六六三章 染坊恩人
“玉林龙可不像沙庆那般空口白话,既撂下了狠话,势必来我们麻烦。”
“不错,区别只在于他的报复会是十年不晚,还是从早到晚。”
“哼,要想从早到晚,也得有那本事。”
“我同意蒙大哥说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玉林龙不是君子,可眼下势单力孤,要是梗着脖子和我们斗,与送死何异?”
“我也同意这观点,近几日里他不会来自寻死路。”
辰时一刻。
平日间这时候,染坊中的姑娘们该已完成洗漱早餐,有条不紊地开始漂洗染晒等生产工作,正是喧闹繁忙的时段。
而此时除了正中厅堂处传出的五道交谈声外,整座染坊却显得异常静穆。
对于在镇上偏处一隅的染坊来说,厅堂中五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但此刻这三女二男却完全没把自己当作客人看待。
或坐或站或来回踱步,各抒己见,对厅堂外传来的零星杂声置若罔闻,全然不怕隔墙有耳。
厅堂内正在交谈的五人赫然正是由冰忆领衔而来追寻玉林龙踪迹的散人居“擒龙小队”。
负手立身、眉心有颗细小朱痣的中年男子是同阿亮阿梅创办起散人居的元老冰忆。
短柄方锤垂立脚边,大马金刀坐在椅櫈中仰头后栽的短发方脸壮汉是蒙邡。
端坐椅中、身着皂衣的万俟夫人身材要娇小些,隐约可见从骨子里透出的雍容气质,投身江湖前多半是某个郡望世族的千金小姐。
不知疲倦在厅堂中走来走去,及腰长发一跳一跳、一对秋水长眸似是会说话的天青袍女子是道义盟南宫雁亲侄女南宫涵雨,也是昔时南宫世家中现今唯二混迹江湖的南宫子弟之一。
靠身在椅背上、神色恬淡的绾发黄衣女子则是新进入居的墨漓。
五人来此所要擒杀之“龙”即为玉林龙。
许是玉林龙贵人多忘事,也可能是散人居将个别与红衣教积怨久矣的新仇旧恨都算归玉林龙身上,总之能让不惹事却不怕事的散人居专门出动五人来擒杀他,实可谓劳师动众。
不过对于这条玉泥鳅老早就备好的退路,散人居五人能找到这处大染坊来,也有些运气成分。
九莲山大战之后,五人先是随大部队从莆田郡退到有福郡中,休整了一日才出发南下。
一路走走停停,生怕错漏了什么蛛丝马迹,直至昨日午后才到达洛江镇。
在客栈打尖时偶然听闻镇上东南角的大染坊中住有颇多姑娘,却基本足不出户,鲜为外人所见,遂留了个心眼,特来探查一番,没想到得来不算费功夫。
只是这意外收获中还有个意外发现,他们发现这染坊中不仅藏有玉林龙,还有前红衣教戊堂堂主沙庆。
对于曾经在红衣教中专司暗杀职责的戊堂,任何前九州四海两盟的帮派或多或少都有成员折在戊堂杀手手上,要是没碰上倒也罢了,既然近在眼前,散人居众人实在没想出放过沙庆一马的理由。
奈何五人刚经历了场生死大战又一路舟车劳顿,为求一锅端了了事,不敢着急动手打草惊蛇,便想着养足了精神再来收拾二人。
众人也怕夜长梦多,都没敢睡迟,次日早早出门准备。
为此特意兵分两路,冰忆和蒙邡两个轻功稍差些的径直赶往染坊外围蹲守。
而万俟夫人、南宫涵雨、墨漓三女则兜了弯去买众人吃的早点。
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五人这一前一后的功夫好巧不巧地被玉林龙抓住了时间差。
在冰忆和蒙邡赶到染坊后,正听得沙庆在庭院中自言自语,玉林龙不知所踪。
墨漓三女则是机敏地发现了玉林龙的行迹,组织了次简单的伏击。
结果倒是殊途同归,不管是玉林龙还是沙庆都从散人居众人眼皮下溜了。
不同之处在于,沙庆走得更直接些,见到来人是冰忆和蒙邡后,带着满脸讥笑扬长而走。
玉林龙虽从巷弄中走脱,但还是在墨漓三女的合围下吃足了亏。
不仅包袱被割破,落下了几瓶珍贵药丸,肩部也被划出了条伤痕,中了蛊毒。
对沙庆和玉林龙来说,五人是实打实的不速之客。
可对染坊姑娘们而言,五人则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
红衣教之所以能成长为动摇中州经济的庞然大物,诸如染坊这类鲜为人知的私产只多不少。
由辛堂所经营打理的固定资产中,有不少私产明面上与红衣教并无瓜葛,而且这些私产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面做着日常行当,一面当做教训基地,为红衣教不断输送新鲜血液。
随着辛堂覆灭,庚堂接管过大大小小的资产,玉林龙便也顺理成章地接掌了不少私产。
这座染坊只是其掌握在手间的退路之一。
要是红衣教没有走到和中州江湖决一死战的地步,染坊姑娘们所过的日子倒也稀松平常,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顶多就是受些苦习武学艺,尽管没有什么自由可言,却衣食无忧,只要一年期满即有机会受召进入各地分舵,所积累下来的月钱还是能花在自己身上、不会毫无用武之地。
可为布局九莲山一役,红裳非但人尽其用,全教上下的资源也毫不吝惜地砸出,对于闽地红衣教所属产业首当其冲,人尽皆知的是断盐一事,不为人知的便是这些私产现银已然挥霍一空。
此处染坊本就只从事生产事宜,成品均统一由专人来收走售卖,约每半月一次。
然而这大半月来始终无人前来运走布匹,几无周转资金的染坊逐步难以维持日常运转,不明所以的染坊姑娘们不得不先自掏银钱来保障基本生活。
人心惶惶之际,玉林龙和沙庆的到来让姑娘们一度看到曙光,不必为染坊未来烦扰。
只是这两位上头下来的大老板不知遇上了什么大事,就算常挂笑脸,但眉宇间仍难掩愁容。
前者更甚至几番对十多名姑娘施以辣手,后者虽怜香惜玉却索求颇多。
也正因此,二人的出现更让姑娘们寝食难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折腾得遍体鳞伤、生死不知的会不会是自己。
直至厅堂中的五位侠士侠女将那俩大人物吓走,并告知她们可以选择各自散去或是留下由她们自己来经营这座染坊,姑娘们才确定她们得救了,未来或将不再受到欺压。
只不过这些变化过大也来得太过突然,不少姑娘们难免将彷徨迷茫一段时间。
而“擒龙小队”的五人却没太多时间在闽地耽搁。
“来这之前,咱们帮主说了,随着寒冬临近,加上红衣教这场垂死反扑,近期若不再出现什么大幺蛾子的话,中州大地四面楚歌的日子或可往后稍稍,可若再有突发的大变故,中州可随时随地都会乱起来,换言之,给咱们出来擒杀玉林龙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功夫,这回咱们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咱们真能把这家伙从闽地这揪出来吗?”
蒙邡一直保持着头枕椅背的姿势气馁道,显然亲眼看着沙庆从面前溜之大吉,又听说玉林龙也从三女伏击下侥幸逃命,严重打击了他的斗志。
“再说了,这儿还有个沙庆,那也是个老滑头,如果他们俩强强联合,说不定咱们就要白走这一趟了。”
万俟夫人对此颇不认同,说道:“我们早上查过了,正有艘船是早点时间去往东瀛,从你们听到的话里也印证了玉林龙是故意把沙庆留下来挡咱们的,而沙庆心知肚明选择了将计就计,两人之间相互利用相互算计,玉林龙再去找沙庆联手?就不怕被彼此相互拖后腿?”
蒙邡反驳道:“不好说,二人之间虽已有嫌隙,但他们这样的人性命至上,为求自保,没什么不可以的。”
南宫涵雨一听可不乐意了,跺脚嗔道:“蒙大哥干嘛这么悲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回给他们逃了,算他们运气好,咱们是舟车劳顿,他们则以逸待劳,现在怎么说双方也落到了同样的境地,他们在暗,我们也在暗,再让我们寻见,只要墨姐姐祭出杀手锏,沙庆皮糙肉厚不至于被一下要了性命,玉林龙那小白脸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人至中年、眼角已经遮不住鱼尾纹的冰忆听着几人间这“争辩”,眯眼笑着附和道:“是是是,咱们这有阿漓呢,就算奔波劳累又如何,现在照样让玉泥鳅脱层皮!”
墨漓被说得不好意思,微微垂头摆手道:“冰大哥莫要再夸了,这回要不是有帮主从姬千鳞那讨来的蛊,恐怕还真没法把玉林龙留在中州。”
蒙邡仰首叹气道:“你们倒是乐观,关键是咱们接下来要如何找着那玉泥鳅?”
万俟夫人笃定道:“靠毒找。”
蒙邡坐直了身眼里充满疑问道:“毒?”
万俟夫人解释道:“玉林龙不是中了蛊毒么?姬千鳞估摸是代表着兜率帮向咱们示好吧,她身上见血封喉的蛊都用完了,给公孙大哥的蛊倒也有心,这摧花蛊的作用恰如其名,蛊虫极小可生存力极强,只要伤口处有所沾染,便当快速繁殖,致使皮肤溃烂,若非尽早割除受染处或对症下药,不到一个月溃烂将蔓延全身。要是普通人,全身皮肤溃烂很容易感染其他病症身亡,玉林龙虽有修为傍身,但他要是出海前不把这蛊毒给解去,保不齐在海上就成了废人,我想他这么小心的人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蒙邡当即拍掌称妙道:“你是说去通过探访各处药铺顺藤摸瓜!?”
随而又频频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大妥,玉泥鳅懂药理,如果能在山上找到相应药草,不说痊愈,至少把蛊毒控制住,先出海再说呗?再者你怎么确定这家伙不会心一横就把肩头肉削掉?”
南宫涵雨叉腰道:“这点蒙大哥你可就不如我们看得透了?”
蒙邡明知又得被这可人的小姑娘嘲笑一番脑力不足,还是很配合地问道:“噢,何出此言?”
南宫涵雨继续道:“就凭玉林龙长得漂亮,他就是个不舍得对自己下刀子的人,哪怕是一点伤,他都得找最好的药让自己伤口愈合如初,不留丁点疤痕,就算是肩膀上的伤,有抢救的机会,他哪会动刀子?再想想他那包袱里怎么随便一掉就都是宝丹妙药,你就明白了吧。墨姐姐那一箭双雕,可让他吃足了苦头!”
蒙邡就是脑袋再转不过弯来也听懂了,心里暗暗腹诽,长得漂亮的人可不就是娘们嘛,嘴上却道:“明白了明白了。”
同时又对墨漓竖起拇指道:“厉害,真厉害!”
听着这场“争辩”盖是有了个初步结果,冰忆冲几乎没发表什么想法的墨漓问道:“墨漓你怎么看?”
墨漓言简意赅道:“既然来了,还是继续追下去,一个月没结果便不再强求。”
冰忆道:“那也只能说明他命不该绝了。”
“不过,就像涵雨说的,咱们也不必太过悲观。”
“你们到来前,我和蒙邡也了解了下染坊的大致情况。”
“这儿的五十来名姑娘们,有被骗来的,有被拐来的,也不乏家中穷困潦倒,自愿来此谋生的。”
“她们被分为管事、舞姬、染坊学徒、杂役四个等级。”
“一个管事手下有四名舞姬、六名染坊学徒、三名杂役。”
“平时四组分院生产、作息,除管事外相互不接触,又因每隔一年半载就会有被抽调走的人和新的补充,除非共同寝食的姑娘们基本不相见也不相识。”
“她们甚至都不知自己的幕后老板是红衣教。”
“但四个管事与其他处的红衣教私产间是有联系的。”
“我们到来跟这些姑娘说明了红衣教的大致景况后,有的姑娘选择离开,有的继续留下,还有三位,包括一位管事的姑娘,选择与我们同行,她们对红衣教的行径恨之入骨,也不愿放过玉林龙和沙庆这样的红衣教余孽。”
“我想有了她们的帮助,我们在闽地这应该能少走些弯路。”
冰忆说话间,他口中的三位姑娘也恰好走进了厅堂中,朝五人施了个万安礼。
为首名为小安的管事边介绍着自己和两位同伴,边向五人道明来意,道:“各位恩公,小莲、小影和我已准备妥当了,恩公们可稍事休息,简单用个膳再出发……”
“不必了,不必了,都说喝酒误事,我看吃饭也耽误事,害!”小安姑娘话未说完,便被蒙邡起身打算,对于一顿早餐误了抓人良机的事,蒙邡耿耿于怀,但想起自己当时也没料到会是这结果,遂不再多说。
冰忆等人尚未表态,小安姑娘却是努力让自己在那大个好汉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勇敢出声道:“各位恩公拯救我们姐妹于水火之中,大家不知何以为报,那些早餐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
听到这蒙邡便看向冰忆,轻声细语地以询问的语气说道:“那就,不急这一时?”
冰忆笑着点点头。
万俟夫人也没意见。
南宫涵雨已走过去挽住小安的手,要她带路。
墨漓的视线则在那名小影姑娘身上停顿了一会儿。
三位姑娘中便是这位姑娘的形象最惨,额头上磕出了个伤口,衣身之下似缠绑着许多麻布。
第六六四章 白露朝会
八月初一。
恰逢白露节气。
幽京的早晨却是秋风凛冽。
便是偶尔从层云中探出头角的朝阳也没法给人带来什么暖意。
想来傍晚将更为阴寒了。
值此寒秋,朝堂上倒是难得的一片热火朝天。
今早朝会所议之事主要围绕着天南地北的两件大事展开。
北边大事自然是兴安境与瓦剌的战事。
瓦剌东庭军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山门城,侵入兴安境,但这一旬光景内雷声大雨点小,未能突破中州军的阻击,没能把战火向南蔓延。
于是乎,对于无法带来多少紧张感的兴安境战事,朝堂诸公们兴致缺缺,大多把注意力放在了近日突发的南边大事上。
南边大事涵盖了南少林大火、魔头屠万方授首、红衣教造反、九莲山大战等事宜。
这些事说来也可以当成一件事,便是由东瀛细作所暗中经营的红衣教妄图通过南少林大火诱杀中州江湖人士以期祸乱中州。
时距南少林一役已过七日。
当地官府一面彻查上报南少林大火一事原委,一面发放钱粮抚慰百姓。
临时受命封锁莆田郡的官兵撤去七成,三成留下帮当地官府收拾残局,助当地百姓修缮家园、恢复生产秩序。
撤离莆田郡的各方江湖势力,不是已回到各自驻地,便是在赶回驻地的路上。
至于那位手刃屠万方首级的江湖游侠,正乘着驿路专供车马一路北上,约莫三日后抵京,领走万两黄金的悬赏。
在昔时瓦剌第一勇士离奇复生魔化又艰难伏诛一事上,朝堂诸公们拍手称快之余,皆愤懑不平地斥责红衣教培育此獠之举其心可诛!
并有多位大臣纷纷表示,对于即将进京的首功义士不仅该得重赏,也值得朝廷招揽。
不过,暂代小皇帝掌管锦衣卫的第五将军却说此人为昆仑境中穷苦人士,入京受赏后多半不会接受官职,而是赶回家中以此重金造福乡里。
那几位大臣闻言进谏,能人难得,可由朝廷另行拨付钱款予义士家乡,再授官予职留其为朝廷效命。
这时候便有其他大臣出言,且不说此举与制不符难以服众,单说现在北边正在大战,又多出了红衣教一大摊子待收拾的产业,纵然朝廷不缺钱,可正当花钱的时候,万两黄金已是重赏,其他钱此时不宜乱花,该花在急用钱的地方。
显然后者所言更为在理,话题便也顺势转到了红衣教上。
五天前的朝会上,由东西厂联合查办的平海郡动乱一案有了结果,坐实了红衣教的东瀛背景,三大秘洞广积钱粮是为配合东瀛方面的入侵。
对于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众大臣上回便恨得牙痒痒,却头疼得不知从何处着手。
只因红衣教的底子基本已全投入到南少林一役中,余下没有利用价值的皮毛都是中州百姓。
此番虽已肯定红衣教被连根拔除,但剩下的烂摊子却牵动着中州近半民生经济根基。
朝堂诸公不免为推脱责任或争夺好处进行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论。
最后,议事重点则来到了各中州江湖势力的身上。
有鉴于中州数十年来武道昌盛的大环境,很多时候朝廷都不得不在江湖面前低头,对以武犯禁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湖也始终是扎在朝廷心中的一根刺。
直至上次外夷大乱后,朝廷、江湖均元气大伤,经过近二十年的修生养息、韬光养晦,朝廷才终于在追赶上了江湖的步伐,在这一两年间展示出较为强硬的一面,直接与江湖抗衡。
红衣教之事可说祸起江湖,中州江湖方面也为此付出了沉痛代价。
朝廷方面要说没有趁势打压江湖势力以稳固皇权地位的心思纯属自欺欺人。
可前脚才号召各路江湖义士豪侠入闽诛魔,后脚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不是这些自诩谦谦君子者能厚颜干出来的事儿。
至少这些事不能放明面上说。
是而诸公争辩重点便在于如何对参与剿杀红衣教逆贼、铲除魔头屠万方的各路江湖义士豪侠论功行赏。
前头基本都是逢场作戏的阉党、武党竟在此问题上各持己见、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双方一致认为此番江湖帮派所为救黎民于水火、卫护一方安宁,朝廷不论如何都应有所表示。
只是在行赏大小与形式上意见不一。
以第五侯为首的武党认为今次江湖方面出力极大却也吃了大亏,对朝廷的态度正处最为厌憎抵触之时,这时候进行任何嘉奖恩赏都只会讨来谩骂和恶脸相向,甚至不乏拒绝受赏的可能。
朝廷需要换个方式来表达对江湖义士豪侠们的褒奖。
一则布告天下,以天子身份代广大百姓感谢各江湖帮派的义举。
二则参照伤亡士兵的抚恤制度,敕令各地官府关照各帮派伤亡义士,尤其对阵亡者,足额发放安葬补贴,减免其家人的赋役负担等。
以于添马首是瞻的阉党对此二则褒奖方式并不完全认同。
他们认为江湖与朝廷间的矛盾本为天堑鸿沟,武党提出的奖赏办法实属温水煮青蛙,意在慢慢消减江湖人敌对态度、感化对方,此法或许能够调和双方间的紧张关系,但没个十年八载恐怕难有见效,况且,届时江湖方面多半已恢复元气,又何须和朝廷客气?
自百花大会扬眉吐气以来,朝廷便硬气了一回又一回,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松懈下来。
在这世界上,只要有硬实力就是道理,就算要以怀柔刚硬的政策并举,也应体现在其他地方。
赏该重赏,布告感谢该有,参照伤亡士兵的抚恤该有。
自也少不得杀敌除寇的奖赏,如此才能体现出皇恩浩荡。
红衣教虽不复存在,却不乏漏网之鱼东躲xz。
江湖正道与红衣教之间本便血海仇深,大可下诏奖赏击杀关键余孽者,使之出工出力之余还有益处可得。
闽地既然有东瀛贼寇暗藏其间,不妨再设重赏,鼓励江湖义士前往清剿。
先前武党在谈及兴安境战事时建议调派强军驰援,一鼓作气将瓦剌军驱逐出境,免夜长梦多。
不如招募江湖人士成军建制,便可不调动别地驻军,又加强中州军战力,一举两得。
听到后来,第五侯简直大觉荒唐。
他本以为延帝会一如既往般听听便罢。
要作何抉择,都是他和于添私下磋商完毕后,再在朝堂上走个过场。
岂料延帝今日一改往常,居然采纳了阉党建议,打算大赏江湖人士,并发布些微带招安意味的政策,乃至获得九大家过半支持。
若非第五侯当庭据理力争,强调当下招募江湖人士上战场,恐触及对方底线,招致叛乱横生,目前朝廷之力应对这些叛乱不成问题,却怕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酿造出国邦战事来,这才让延帝同意暂时免去最后一条。
待得退朝之后,第五侯才终于在轿子里回过神来。
今日早朝这一局,像是做给自己看的。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小皇帝多少是有自己的主张,会在他、第五侯以及九大家之间寻求个平衡点。
而今细想之下,小皇帝点头与否,都是于添那老阉货的意思。
不仅如此,九大家中也有些人已经做出了倾向性的选择。
第六六五章 萧条长街
白露时节的幽京城凉风习习。
白露时节的漳州郡晴空万里。
同属中州,天南地北的气候不尽相同。
同处中州,人们的悲欢也不相通。
生活在幽京城的百姓们听不到兴安境正战马嘶鸣、擂鼓滔天。
居住在漳州郡的百姓们也看不到九莲山曾大火熊熊、厮杀无眠。
大多时候,不论是国邦层面上还是江湖之中所发生的大事,于百姓们的日常生活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每天还能看到朝阳起夕阳落,肚子饿时有法子吃上东西,高兴或不高兴时还能找个地方喝上几口酒,日子该怎么过照旧怎么过,只是比起寻常时候,或有机会将那些发生在国邦层面或江湖中的大事当故事讲、当轶闻听。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正如江湖上有句流传颇为久远的老话所说“江湖险恶,只在江湖”。
此言大意是说,市井百姓们哪怕距离江湖不遥远,但总能够年复一年过着太平日子,可一旦跟江湖沾上边,便总得防着飞来横祸,或是冷不丁地天降横财,总之福祸难料。
莆田郡因为红衣教之事飞来横祸。
漳州郡虽未被直接波及,可断盐一事还是影响到了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郡城规模略逊于泉州郡的漳州郡位于闽南最南。
山高皇帝远而又依山傍水,当地百姓们过着说不上富足却足够安稳的生活。
民以食为天,慢节奏的简单生活中,百姓们对于吃什么怎么吃尤为钻营上道,便也催生出不少声名远播的小吃。
卤香浓厚卤味鲜甜的打卤面、皮香酥脆肉馅喷香软糯的五香卷、酸甜爽口的手抓面、咸辣清香的豆花粉丝等等,都是闽南一带妇孺皆知皆馋、讲究口舌之欲的达官显贵也颇为推崇的闽南特色小吃。
平常时候,这些小吃在随便一处乡里村间的店面或小摊上都能寻见。
可红衣教为备战九莲山一役掏光了闽地各处私盐盐库,而官盐存量难以覆盖供给整个闽地,这大半月下来,每家每户每天都不得不开始定量使用着紧巴巴的存盐,至于贩售小吃便实在难以为继了。
是而,在早晨时分向来人流攒动、熙熙攘攘的龙溪镇百丈小吃长街,此时却只有行人寥寥,一眼望得见彼端。
一阵秋风拂过。
推动着落叶在地面上刮出唦唦声响。
不知是否是在欢迎小吃长街上八位客人的到来。
这八位客人之中只有两个男子,余下六人皆是女子。
六名女子中有两人绾发,但每个姑娘都无一老相。
高壮短发方脸的男子肩上扛着柄方锤居于众人右手边。
另一步伐稍稍落后于众人的男子眉心有颗细小朱痣、面相温和。
粗粗一看,便会觉得这八人是个颇为古怪的组合,或是某个以女性为主的帮派出外历练,由两个男性护卫相伴。
实际上,这八人正是从泉州郡洛江镇一路追寻着玉林龙踪迹而来的散人居“擒龙小队”五人,以及染坊中自告奋勇跟来相助的三位姑娘。
两天来,八人路没少走。
先是绕着洛江镇周边村镇及山野兜了个大圈,而后拐向漳州港,接着又往南行。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找寻路上似乎一直都能发现玉林龙留下的痕迹。
起初蒙邡还以为是玉林龙故意所留,用以迷惑,或是意在挑衅他们。
然而在一次险些丢失线索、迷失追踪方向后,蒙邡才后知后觉玉林龙非但中了毒,身上定也被人做了手脚。
否则任凭染坊一个管事对红衣教在闽地的私产再如何熟悉,也不可能一直紧咬住玉林龙留下的尾巴,不被甩开。
玉林龙中了什么跟踪搜寻的手段蒙邡不清楚,只能肯定应是与墨漓有关。
因为蒙邡已联想起数月前公孙煜将墨漓介绍入散人居时所提及的墨漓另一重身份。
一想到对方曾经在江湖上的作为,蒙邡便觉得眼下有如此顺利的进展是那么理所当然。
而这件“擒龙”任务也没有那么难完成了。
昨日八人夜宿山林,今早通过半个时辰的寻踪觅迹,确定那玉泥鳅一头扎入了龙溪镇。
八人这才跟了过来。
只是墨漓的追踪手段似乎在山林草野中效果更佳,到了人口繁密处难免打了折扣,没法给出准确的定位,在推测出玉林龙大抵会借着此地人流气息暂时蔽身不出后,八人便选择到小吃街小小放松一番,哪知会是这番清冷萧条的景象。
“哎,真是没口福呐。上一次吃卤面配五香卷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南宫涵雨抚着肚子嘟着嘴,无奈叹息道。
蒙邡咂嘴道:“吃啥是小事,这些天吃东西都寡淡无味,手上的锤子都快提不动了。”
正站蒙邡后边的小安闻言低头自责道:“我该从染坊中多带些盐出来的。”
蒙邡忙回过身,拍着脑袋讪笑道:“小安姑娘我不是这意思……诶呀!我哪能怨你,要不是你带出来这些盐,咱们这两天怕是粒盐不沾了,再说了,要是你多带些盐出来,染坊里那么多姐妹们怎么办?”
南宫涵雨赶忙过来牵拉住小安的手,安慰道:“小安姐,蒙大哥说得对,这事可没怪你的意思,都是那些天杀的红衣教贼子闹的!”
蒙邡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涵雨妹子说的是,都是红衣教贼人害的。”
万俟夫人和冰忆也跟着安慰了几句。
“要解决这缺盐的问题,最快的方式便是先从邻近州地借调,但跨州地之事,少不得朝廷出面,这一上报一下批的来回恐怕也得有个一旬功夫,对官家和大户来说,算不得事,苦的终究是百姓。”
冰忆未曾有过官职,只是根据这数十年的经验做着推断,心底里也是无奈居多。
“既然没得享受口腹之欲,那便找个客栈歇脚,吃个简单点的早餐就好?”
同行八人中女子居多,这两日来大家一路马不停蹄跋山涉水,都未叫过苦喊过累,眼下好容易追来比较有烟火气的镇上,冰忆便多顺着姑娘们的喜好来。
“嗯,这阵子在闽地吃东西估摸着没多少滋味,大家伙将就着对付吧。”
年岁稍长的万俟夫人用眼神问了遍几位姑娘的意见,给出了肯定答复。
众人遂走街穿巷找寻客栈下榻。
正当八人终于寻见一房间较多的客栈落脚时,便听见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和喊叫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过来听,过来瞧嘞!”
“李恩李老爷为人宽厚、乐善好施,深知各位父老乡亲们近日家中缺盐难以度日。”
“幸府中屯有不少存盐,今将定于明日辰时起在李府门外发盐,每户十六两。”
“连发两日,有到皆有得,望各位父老乡亲们相互转告之。”
噹噹噹噹!
“各位父老乡亲们,过来听,过来瞧嘞!”
“李恩……”
在这么一顿直截了当的宣传后,大街上立马变成了欢天喜地。
众人无不感恩李恩李老爷的大义。
便是连客栈掌柜和小二也喜笑颜开地跑到街上凑热闹去。
把八位客人落在一边。
八人面面相觑。
三两人为所闻听到的消息欢喜。
也有人皱起了眉。
墨漓道:“太巧了,不对劲。”
------题外话------
本书斤两算法统一照现代的来。
同205章。
第六六六章 瞻前顾后
芗江客栈。
天字一号客房中。
冰忆八人或围坐于方桌旁,或坐于床沿边,或站在一旁。
半个时辰前,李恩李老爷预发放存盐一事在龙溪镇上传开。
八人警觉其中或有蹊跷,却是入乡随俗混入欢庆人群中同喜共乐。
再从满怀欣喜的百姓们口中看似不着边际地瞎打听,了解来不少相关信息。
待过节般的热闹氛围散去,冰忆等人也得到了客栈上下的热情招待。
以寻常时候半折价钱入住客栈仅有的全部四间天字号客房。
众人将各自行李放入屋中后,便来到最大的一号客房内汇总情报、商定计策。
“城东李大户是生意人家,经营有米铺、酒庄、饭馆、茶园,捎带些许丝绸布匹的买卖。”
“李恩年过五旬,父母已逝多年,无手足相伴,家有三房妻妾、儿女三对、四世同堂,平素并不礼佛不信道,但近四五年间确实有过不下十次施善行径,在龙溪镇上一直有着不错的口碑。”
墨漓将她所探听到的情况尽数道出,意在抛砖引玉,让大家接着补充。
殊不知在蒙邡听来,其每一小句话皆是有用信息,且已基本将李大户的背景与施盐动机阐述清楚,堪称句句珠玑,余下还有何可完善的?
相比起蒙邡得来的回答“李老爷家真的真的很有钱”、“李老爷真真是个大善人”、“李老爷真的很有生意头脑”,简直高下立判。
冰忆将墨漓所言用纸笔做下记录,抬眼瞧见抱手而立的蒙邡一脸憋闷模样,忍笑投去个安慰眼神,似是在说“原本就没指着让你来动脑,好好学学什么叫老道,自怨自艾,大可不必”。
蒙邡见此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姑娘面发飙耍脾气,闷声走到窗边,鼻孔大喘粗气。
万俟夫人注意到了二人间的小动作,早已见怪不怪,在脑海里认真地刨除去过于模糊和重复的信息,只捡出一条比较有价值的,说道:“李府家大业大,可李恩却不是随便施予的烂好人,等闲之辈要想找李恩帮忙,也不是轻易能见上面的。”
冰忆一面着笔,一面照万俟夫人之言深入分析,道:“我们一直缀在玉林龙后边,顶多教他甩脱开两个时辰的脚程,我们进入龙溪镇时辰时未至,那么玉林龙要是真去了李府,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寅时,这时候通过正常方式绝无法见到李恩,这时候也没人能发现李府门外是否有来客……”
南宫涵雨手指顶着下巴说道:“我只问到这十六两的盐,省着点用的话,便是一户五口的人家吃上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
“挺好的,这样百姓们就能不慌不忙地等到朝廷从邻处州地调剂来盐。”冰忆笑着赞许道,旋即脸色又凝重起来,“但这也意味着,明两日来领盐的人只多不少,不管是真来领盐的,还是来浑水摸鱼贪便宜的,抑或是纯粹看热闹的,恐怕大街小巷都会挤得水泄不通。”
言罢,冰忆看向小安、小莲、小影三人,道:“还有其他补充吗?”
三女互视一眼,显然没打听来多少有用的消息或是与前几人所说重复,面现愧色。
冰忆温和道:“无妨。小安,入镇前你提到过你们染坊与龙溪镇上一家印泥作坊和一家绣坊保持着长期联系?”
小安道:“不错,印泥颜料和衣物染料的区别在于溶解、着色方式异同,但调配色调的比例是极为相近的,一些色泽较为艳丽的布匹会照印泥颜料配方调配,而我们染坊做的多是半成品,会卖入绣坊再加工,我同两家管事都有过接触。”
冰忆道:“嗯,这印泥作坊和绣坊可有名称,各在镇上何处?”
小安道:“印泥作坊是驰名中州的八宝印泥所设分坊,在镇中心衙门旁占有两个店面。绣坊叫红豆绣坊,在镇上东南角,规模不小。”
冰忆做完要点记录,点头道:“好的,再加上事先能确定的龙溪镇上南面那座盐场原由红衣教掌控,这些就是我们现今所掌握的情况。而我们的疑点在于,才追着玉林龙来到龙溪镇,便赶巧碰上李大户要在次日施盐,届时,玉林龙大有可能趁乱溜走。我们当下既得确定此二者间有无关联,还得先以确有关联的情况,来研究该当如何逮住玉林龙,而又尽量不伤及乃至影响无辜。”
“呵,这还有什么好研究的。”站在窗边的蒙邡首先给出回应,边抱手向桌边走近,边胸有成竹地继续道,“想得多了难免瞻前顾后,到头来稍有变故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依我看咱们可别等到明天鱼龙混杂之际再动手,现在便直接上李府去!”
“李恩不是商人嘛,所谓商人重利,咱们再那啥,唔……对,咱们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量那老小子也不敢拿偌大家业和一家人同咱们说谎。”
“如果玉泥鳅正在李府,咱们也不必当场动手,只要把他逼走,再接着追就是。”
“如果玉泥鳅另有藏身之处,咱们倒是要麻烦些,得分出些人手保护李恩家人,再由其他人去围杀他。”
“再有,万一真只是个巧合,也省得在这瞎猜浪费时间了。”
众人耐心听完蒙邡所言,竟是一时无人反驳。
反倒是冰忆率先啪啪拍掌评价道:“称不上鲁莽,挺直截了当的,不无可取之处……”
众人心里默默补了个“但”字。
啪!
蒙邡掂量着力量拍案道:“没什么好但的,李府如果真同红衣教这些狗贼有勾结,至少说明赚来的钱不够干净,受点惊吓,见些血光,就是应得的报应,咱们还替他考虑家人安全问题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回便是连常爱跟蒙邡拌嘴挑刺的南宫涵雨都不得不承认道:“蒙大哥所言不无道理。”
冰忆这时却换上了张严肃面孔,执笔竖起一指道:“给我一炷香功夫,要是我没能说服自己,便同你直接走趟李府。”
蒙邡只得耐着性子点点头。
只见冰忆换了张空白的纸,在四个方位分别写下“玉林龙”“李府”“沙庆”“余党”四个关键词,边写边念叨。
“此三者不必多言,这‘余党’则专门指代玉林龙、沙庆有可能控制使唤的红衣教残存者或还未浮出水面的东瀛暗桩。”
接着划线将李府和玉林龙之间串联起来。
“先假定李恩确实对玉林龙唯命是从。”
“如果我是玉林龙,一路有人紧追不舍的情况下,还能联系上镇上的李府,那我定会挑在今早就施盐制造混乱,而后趁乱脱离追踪。”
“倘若我没法提前联系李府,到了李府后才同李恩说要如何如何配合,虽说施盐这事不难办,只要存盐足够,其他都是人手组织的问题,也未必来不及在今早稍晚些时候制造混乱。”
“可我入了李府后,偏偏安排李恩等到明日再施盐……”
“李府不缺人手,问题要么是在府中存盐不足,还需从他处调运。”
“要么便是故布疑阵,拖延时间?”
“又或者,调运存盐的同时调集人手?”
“要是如此,眼下最好的做法,确实是径直杀到李府。”
冰忆自语至此,偷眼看向蒙邡,却瞧不见蒙邡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下巴和鼻孔。
余下六人便静静地听,静静地看。
冰忆低下头,抬手摩挲着下颚处才冒出些许的胡茬。
“这多耽搁的一天,有可能真是巧合,也可能……唉,似乎不管怎么着,总得去李府走一遭才是。”
蒙邡还是第一次见冰忆如此拿捏不定主意,本想出言讥讽,最终却是转向墨漓询问意见:“阿漓你有何看法?”
墨漓闻言答道:“是得去看看才放心,不过目前恐怕有许多人正在李府门口敲锣打鼓,人多眼杂,我们要是直接闯进去,必定引发众怒,到时候惹来了官府,我们便麻烦了。”
蒙邡挠头坦言道:“这点我倒没考虑到。”
墨漓继续道:“过会儿我一人去就行。”
蒙邡听墨漓自己应下了这事儿,哪还会反对,只是指着陷入苦思的冰忆,疑惑道:“那这家伙是在担心啥?”
这下却是万俟夫人接过话茬,道:“自然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毕竟咱们没法确定玉林龙是否提前和李府取得联系,如果是的话,要是咱们现在杀进李府,不就中了埋伏么?”
蒙邡一拍脑袋道:“你是说李府还藏有,嗯,这‘余党’?”
万俟夫人道:“这也只是猜测,咱们获知的信息有限,还是得打听得更详实些,才好做决定。”
沉默了好一会儿,照着先前所收集信息在纸上圈圈画画的冰忆该是已整理完思绪,再次开口道:“嗯,有几件紧要之事需先弄清。”
“一是确定李府和红衣教之间有无牵连。”
“二是确定沙庆是否在此,玉林龙若是通过沙庆与李府提前取得的联系,那么他们或许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三是确定红衣教在闽地的残存人手以及未完全投入九莲山一役的东瀛暗桩实力几何,倘若超出我们所能应对的范畴,咱们要不想有去无回,至少不能打没准备的仗。”
墨漓点了点头,大抵也是暂无其他补充,说道:“要确定第一点不难,只要二者有牵连,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藏起那些蛛丝马迹,第二点我只能稍作试探,否则难免像上回那般打草惊蛇,第三点就我所知,那些小鱼小虾战力不强,只怕人多势众,我们要应付起来也颇为吃力。”
言罢,墨漓便要独自出门行动。
蒙邡忙道:“等等,那我们呢?就在这干等着?”
墨漓回眸一笑道:“要是等不急,你可以带小安她们上街逛逛。”
------题外话------
666章写得并不666,先更后改。
下章还得拿小半章梳理下这段剧情的头绪。。。
第六六七章 面馆定计
午膳时分未到,墨漓已换回出门前的装束再次出现再众人面前。
约莫一个半时辰间,足够她探完李府,顺带在他处摸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正如她所言,要查李府与红衣教之间有无关联不难。
李恩原本家境平平,要如何成就当下的煊赫家世?
在这世道上,没有背景要做成一样生意,让一家人吃饱喝足还算容易。
可一旦要将生意铺开,便需打通诸多关节,简言之即是和黑白两道搞好关系。
有趣的是,在中州的生意场上,白道上的关节需在暗地里疏通,黑道恰恰相反。
且官府人员大多只需黄白之物开道,反倒是与江湖势力的合作脉脉相通。
如此,既经营有米铺、酒庄、茶园又做着丝绸布匹买卖的李府在道上必然有人罩着。
这道上的帮派叫林北帮。
林北帮不曾加入过昔时春秋鼎盛的九州四海两盟。
事实上这三流小帮派也没有足够实力成为九州四海的一员。
可偏偏能在闽南一带扎稳脚跟近三十载。
当地的说不上尽人皆知,可只要道上混过的,无一不会提一嘴林北帮大名。
墨漓没有挖掘太深,便查到了林北帮背后的线果然是操控在红衣教手中。
红衣教垮塌之后,林北帮并没有出现多少败丧之相。
不过事涉机密,恐怕只有帮中高层才知晓本帮与红衣教间的利害牵扯,而这些人现如今也该是要想方设法抹除去与红衣教的往来痕迹了。
只是,假若玉林龙和沙庆到来,林北帮即便再不想和红衣教有何牵扯,也难免屈服于二者的武力压迫。
眼下墨漓还未能查证的有三点。
玉林龙是否同沙庆会合了?
二人是否与林北帮搭上了线?
二人是否藏身李府?
后两点也能并做一点。
这些年发展下来,李府无疑成了林北帮的摇钱树。
除非能像醉红颜那般酒楼遍地开花,否则不是生死存亡之际,绝没有帮派能割舍掉像李府这样一块肥肉!
墨漓已能确定她在玉林龙身上施加的跟踪手段被发现,之所以未被除去,或许也是玉林龙想将计就计引诱他们上钩,想必他们区区数人在玉林龙视来并不足矣拿捏其性命。
况且以玉林龙的才智,要能先与林北帮搭上线,自可顺理成章地让李府出力。
要是先躲入了李府,林北帮更无法视而不见。
有限时间里墨漓已尽所能。
要想深入挖掘,一来需要时间。
余下大半天功夫,不眠不休去调查的话,时间还算宽裕。
二来则得看运气。
运气不好,说不定有去无回。
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
墨漓兢兢业业,其他人也没有一味待在客栈里干等着。
冰忆和蒙邡带着五名姑娘到镇上大街小巷四处走动有了收获。
七人去了小安所说的八宝印泥分坊和红豆绣坊。
两处都一如往常井然有序地经营着。
与小安相熟的两位管事直言近日未有上头人物到访或收到什么暗中传讯。
印泥坊那位年纪大些的管事显然从这大张旗鼓的造访与小安的询问中嗅到了不寻常。
将小安拉到一边,连着几个问题把小安问得完全无法招架,终探知到了背后真相。
——他们的幕后大老板垮台了。
自己问出答案的老管事倒也好心,投桃报李把不久前观察到的情况告知小安。
原来在李府上街放出施盐消息后,老管事恰好瞧见衙门里有三名官差结伴往城东而去。
依老管事想来,他们应是去同李府核实施盐消息的真实性。
李府要施盐,衙门未必是要去分杯羹,毕竟这事在镇上好歹是大事,官府总得负责维持镇上秩序,先上门了解情况和具体实施细节,再确定是否出动官差配合,也情有可原。
可当小安将此消息向冰忆等人转述之后,立马引起了众人的警觉。
一旦官府介入,他们再要对李府起歹念,便不只是江湖事了。
那是公然与官府对抗!
此时冰忆才恍然为何施盐不急于一时,还事先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
……
……
“玉泥鳅敢待镇上,这是有恃无恐啊!”
蒙邡滋溜了一大口面,蘸湿了胡须吧唧嘴嘟囔。
打心底里对这些善于算计的脏心人表示不满。
“到底是能在红衣教中被委以重任的智略担当,只要掌握有足够的资源,还是很难以对付的。”
冰忆咽下口鸭肉,给出个中肯评价。
面馆里,八人分坐两桌吃着面食,频频交头接耳。
初时几人的话题主要在这面食和鸭肉上。
面馆里的水面配上咸水鸭肉本也该是当地小吃一绝,奈何受断盐影响,面汤是完全寡淡无味,以致还能从鸭肉中咂巴出些许咸甜滋味。
后来话题就慢慢偏转向了玉林龙。
八人也毫不介意所讨论之事被面馆老板、伙计或是其他客人听去。
打他们步入龙溪镇开始,便已由暗处转向明处。
毕竟不论林北帮也好,还是李府也罢,在镇子上的眼线都只多不少。
八人行迹大抵是曝光在玉林龙眼皮底下的。
而玉林龙始终藏在暗处。
这样一来,八人行事反倒少了些顾忌。
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提及李府和施盐一事就不会招惹来百姓们的关注和仇视。
只要不跃入李府这座雷池,暂时便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而那些暂存在于假定中的眼线看到归看到、听到归听到,却难以及时回馈情报。
只因为向玉林龙传递信息的频次越高,露出马脚的可能性便越大,越轻易被八人顺藤摸瓜找出应对方法。
所以在八人看来,玉林龙在祭出李府施盐这计妙手后,在明天之前多半不会有何动作,更不会遣人来专门盯梢,万一被逮住,势必得不偿失。
明日施盐一事相当于一帖战书。
散人居众人要是敢接,便明日来分胜负决生死。
在此之前,八人若无冒进之举,玉林龙亦无法致敌于死地,岂会去管他们如何扑腾?
“这么说来,其实明天大家都去得的地方我们最去不得,或者说去了也没用。”
蒙邡吸溜完了面,喝光了汤,似有所顿悟,说出了句虽然拗口,大家却不难听懂的话。
是啊,明日的李府将成为龙溪镇的中心,于时必定人山人海、人满为患,他们去那里完全没有动手的机会,动手了反而更将惹上一身腥。
还剩小半碗面未吃净的墨漓闻言踟蹰道:“或许玉林龙给我们挑的战场本就不在那儿。”
那儿自然指的李府。
“该死,咱们又被绕进去了。”蒙邡愤而想拍筷而下,念及还有不少客人在这吃饭拍桌子势必把人给吓坏了,在落筷前生生收住了势头,放下筷子抱臂自生闷气,“这人心真脏!”
冰忆还是沉下了气,问道:“阿漓刚刚去的时候,有没发现那儿可有设置密室的痕迹?”
墨漓道:“密室本便设置于隐秘之处,没法深入细致观察,难有收获,但大户人家总会有方方面面的考虑,设置些密室无可厚非。”
冰忆点点头道:“不错,还是该按照玉林龙便躲藏在密室中来考虑。”
这时有个略微沙哑的声音怯生生道:“有密室的话,会不会也设置了密道?”
“密道?”
众人听言先是一愣,找寻了下声音来处,竟是最为少言寡语的小影所言。
冰忆赞同道:“是的,也不能漏了密道。”
小安和小莲向同出自染坊的姐妹竖起拇指。
万俟夫人、蒙邡和南宫涵雨则依言思索着密道用处。
墨漓却一时神游,联想起初见染坊三个姑娘的情景,以及几日来同大家相处相知的细节。
小安是尚年少时便被拐入红衣教私产的,也是三人中姿色相对平庸的。
正因此虽然在三处类似染坊的地方待过,也都掌握了不错的技艺,却始终不得“晋升”资格,被调派至红衣分堂直属分部,只能凭着老资历混个稍微安稳些的管事当。
多年的禁足生涯让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可在碰上他们这些人,重得自由身后,却显得患得患失,举止投足常常表现得过于小心翼翼。
小莲是三女中思想较为直接简单的,她是和亲妹妹一起被卖入染坊当学徒的,可没到两个月,生得更为活泼俏丽的妹妹便被折磨致死。
事后多日才获知妹妹死讯的小莲从此之后一直在默默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进行复仇。
时日今日,当年那害死妹妹的凶徒或以身亡,但小莲还念着多拉些红衣教余孽为妹妹陪葬。
小影则是数月前才被拐到染坊去的,短短几月时间,她也凭着心灵手巧很快从杂役成为了学徒,且在同批舞姬被抽调走后,便将成为下一批舞姬。
在染坊的日子对小影来说本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哪知在玉林龙到来后一切都破碎了。
小影是在玉林龙到来后第一天同被召入那静室的六名姑娘之一。
那天她不知挨了多少痛,却始终不得吭声,最后体力不支昏倒过去。
是被其他姐妹们抬出静室的,可大家都受了惊吓,一着不慎脚下拌蒜,磕到了她的额头。
纵然有沙庆好心来帮忙上药,但她背上的伤至今都未痊愈,而她那双眼睛也因磕坏了额头,见物模糊。
即便如此,小影也自认算是幸运的,因为还有姐妹在出了静室后就已没了呼吸。
既然她还侥幸活着,那么姐妹的仇,就由她来报。
小安做事细致却过于羞涩。
小莲性格大大咧咧偏很能隐忍。
唯独小影一直较为沉闷。
而今突然冒出这一针见血的意见,让墨漓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太突兀了?
不,小影应该只是话少,洞察力说不定一直很敏锐。
想到这儿,墨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在小影脸上驻足。
没看出这女孩有啥异状,只能从其额头上那渐淡的伤痕想象出其可怜经历。
而那略显无神的双眸……
墨漓眼神微眯,只觉得好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李府去不得。”
“密道,密道……”
身旁冰忆的低语打散了墨漓发散的神思。
墨漓轻轻摇头,屏去无端的猜想,可脑海中总浮现出一个似乎不该存在于此的人。
冰忆在心底里将两组关键词重复念叨着,忽而眼前一亮!
笃定道:“看来玉林龙还另外准备了地方来欢迎我们。”
万俟夫人也跟上了思路,说道:“一面引导着镇上百姓向一处聚拢,一面通过密道反向逃窜,以此甩脱开我们?”
墨漓道:“不一定是反向逃窜,除了出海,不管往那边逃,被我们追上的风险都不小。”
南宫涵雨拍手道:“桥南码头!桥南码头虽然都是只能去近海的小船,但可以北上去漳港,到了漳港,岂不是海阔凭鱼跃?!”
冰忆肯定了三女的推测,跟着进行查缺补漏,道:“但桥南码头在江对岸,密道要挖过江,就不再是密道了,镇上定当人尽皆知!”
万俟夫人道:“密道过不了岸,那就挖到桥头附近?”
冰忆道:“桥头附近地带很宽广,我们人手不能分散。”
蒙邡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眼前谜团也似豁然开朗,一舒胸中郁结,豪气干云道:“反正玉泥鳅总要在桥南码头上船,那我们就在桥南码头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南宫涵雨却连连摇头道:“桥南那片区域地势复杂,且有不少果林,适宜埋伏,就怕咱们自投罗网。”
蒙邡大手一挥道:“不怕!我罩着你们!”
冰忆道:“确实不妥。”
蒙邡丧气道:“那该如何?”
这时,小影怯生生的沙哑声音又响起:“我们就守在桥上如何?”
蒙邡一听便拍手叫好:“小影这主意不错,那泥鳅想溜总得过桥,咱们就在桥上蹲他!”
众人稍加琢磨,并无更好的主意,便同意了这看法,余下细节待回客栈详参。
没人注意到在小影再次开口之后,墨漓的目光停留在其身上。
苦思许久,墨漓嘴角挑起了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第六六八章 果然是你
翌日卯时。
龙溪镇被大雾笼罩。
江桥之上一片烟波浩淼。
这条镇南之江江名九龙,乃闽地第二大河流。
因江北岸暗礁急流较多,遂渡口南置,并建通津桥便民往来、运送货物。
通津桥为石桥,桥长百余丈,桥面高出江面两丈余,桥宽可容两辆车马相向畅行。
相比起大清早便已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的镇上,平日间车马络绎的通津桥在大雾之中几无人踪。
哒哒哒!
哒哒哒!
镇南静无人声,衬得本是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听来格外清晰。
通津桥桥头,江北岸长街上,十余个街角巷弄里突兀地窜出一辆辆马车,向通津桥疾驰而去!
这些马车都是一乘四马的普通马车,车舆内可搭乘四人或用以载货。
奇怪的是这些马车明明没有车夫驾车,拉车的马儿却极通灵性,或者说被驯化得极有纪律性,飞快奔驰到桥头的同时,居然也排好了先后次序,留足了约莫一丈的前后间隔,每两乘车马同时上桥。
做到了真正的并驾齐驱!
哒哒哒!
十六乘车马分两列八节冲上通津桥。
莫说百姓,恐怕龙溪镇上的官老爷们都从没见过这般阵仗。
更无法想见拢共六十四匹马拉着车舆在桥上风驰电掣起来,竟有种战场上重骑兵奔袭的震撼感!
这般阵势的车马在通津桥上理当直行无忌、畅通无阻!
可偏偏就有人硬是要拦下这十六辆马车。
随着马车冲入大雾,逐渐可见在通津桥中段处立有数道人影。
肩上扛锤的方脸壮汉一人居先,余下的中年男子和六名女子分持武器靠后零散落位。
八人赫然便是散人居蒙邡、冰忆等人。
而能搞出这般车马冲阵的该是玉林龙无疑了。
当跑在最前头的两辆马车正要抵达长桥中段时,蒙邡猛然一个深蹲,而后高高腾身跃起,在最高点处施展出千斤坠的身法,笔直砸落向右手边的马车!
砰!
呲呲——!
一双筋肉鼓起的大腿踩在马车沿板前横木上。
横木分毫不损,车辕却因横木受压骤然下沉,在桥面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短暂的亲密接触便让车辕与石板难分难舍,咔一下车辕被石板卡停不前!
车舆受车辕的牵连跟着出现前倾姿态,随而车轮离地高悬,车尾翘起!
整辆马车仿佛在蒙邡一踩之下栽了个头贴地、屁股朝上的狗啃泥!
在翘起的车舆重新砸落回地面之前,冰忆紧随而上,先是断去四匹马儿的缰绳,任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远离是非,而后飞身落在前沿板上。
双腿牢牢扎根于前沿板,配合着蒙邡,通过降低身体重心及脚力的巧妙控制,将车舆在半空中打横过来,横亘于桥面!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一辆马车横过来的长度当然不足矣封堵整个桥宽。
后头数十匹马儿哪怕是骨瘦如柴的劣马,也能轻松绕行而过。
但对于牵拉着马车而变得相较笨重的马队来说,任何障碍都会让疾行的马匹止步不前。
尤其是当离得最近的第二列车马,刹不住脚,分别撞上为首马车的车舆与车辕,数匹马儿虽只受到些许小伤却因严重惊吓嘶鸣不停后,后头那些马儿自也不安地纷纷停步。
是而,除了并排而行的左手边马车是被墨漓等人断去马匹缰绳,才拦停在前头五丈远外,余下十四乘马车尽皆被打横的第一辆马车给拦下!
“哼哼!真是好算计!”
幽幽叹息声似随着滔滔江流涌入众人耳蜗。
这声音正出自玉林龙之口,只是众人未能分辨出其藏身于哪辆马车中。
只能通过排除,确定最前头的四辆车马中并未藏人。
“还是粗鲁了些,不比你聪明。”
冰忆倒是很客气很坦然地承认了己方的计不如人。
换他来,他会想着如何偷偷渡桥甚至泅水渡江,却绝对想不出这种蛮横地冲阵方式过桥。
幸好他们人多,否则还真不一定能全部拦下这些马车。
玉林龙仍以空幽的声音问道:“你们当真觉得就凭你们几人能杀得了我?”
冰忆笑道:“该是绰绰有余,要不然也不至于将你逼得如此费尽心机。”
“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们的表现!”
空幽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唰唰唰!
话音甫落,数十道黑影自江流中蹿升而出,现身于桥面左右两侧。
毫无疑问,这便是玉林龙为对手准备的埋伏。
而这些黑影统统都是东瀛忍者。
只不过冰忆等人对此竟未太过意外。
他们之中或许没人见识过东瀛忍术,但墨漓却听说过那场专为伏击中州五虎将之一牛轲廉牛将军父女二人的凝露台伏击战细节。
那一役东瀛方面投入数百名忍士及数名精锐主将,险些让听雨阁一众好手悉数丧命。
要知道那一趟护送牛家父女去往岭南的队伍中,撇去少为江湖人所知的云天观几位师徒不谈,还包含有现任啸月盟盟主莫殇,以及十四恶人中实力位列前茅的织女牛郎。
所幸没有红裳撑腰,玉林龙已很难赢得东瀛人的信任,受遣而来的东瀛忍者不过半百之数。
不幸的是九龙江江水流速可要比凝露台桥下河流快上不少,能蛰伏其中许久的当也更为强悍。
只见五十名忍士跃过桥面两侧栏杆后,交叉收束在胸前的双臂便先后朝前甩出,动作整齐划一。
千枚手里剑泛着寒芒划破大雾呼啸着冲冰忆八人射去!
蒙邡见状直接钻入空空如也的马车中,以车舆为屏。
冰忆则撤回至六女身边。
七人聚拢一处,脚下绽放出青光阵法,地面上升腾起一堵风壁将众人护身其中。
笃笃笃!
马车车舆全为木制,在手里剑的击打下颤颤巍巍,甚至被射穿出数个豁口。
也许东瀛忍者们集中火力,或能摧毁一辆马车,但也仅此而已,蔽身其中的蒙邡几乎不受影响。
而由南宫涵雨和墨漓一同施展的休门足矣将手里剑尽数拒之于外。
东瀛忍者现身后的首轮攻势一如既往地雷声大雨点小,并没能给冰忆等人带来任何威胁。
“可惜只能借来这么十多辆马车,也可惜没有机弩可以布设在车舆内,不然,在你们拦车的第一时间,就得被射成马蜂窝。”
玉林龙和散人居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自然也没指望着东瀛忍者这登场下马威便能了结对手。
冰忆却一扫固有的温和形象,讥讽道:“不可惜,我们几人敢来拦你,自也料定当下这种景况,还会为你所驱使的多半是受武力胁迫,全镇施盐加上十六辆马车已算是不小的手笔了,想来到了桥南还有不少打手等着我们。东瀛人还愿出人帮你,已算是极卖你面子了。还是说,他们都是被你忽悠来的?”
“呵,斗了这么些年倒是有些长进,还懂得用激将法。
“想借此确定我的方位?
“玉某便是站在你们面前,尔等又能拿我如何?”
在东瀛忍者拔出腰间太刀冲冰忆八人发起攻势时,玉林龙便傲然负手立身于第三排左侧的马车车顶上。
几乎于此同时,一袭黄衣已形如鬼魅地从东瀛忍者群中穿过,飞速向玉林龙欺近!
不待玉林龙有下一句话语或动作,一道流光如惊鸿掠影,眨眼间与玉林龙交错而过!
咔喇!
墨漓同样出现在第三排左侧马车车顶,背对着玉林龙,立于其身后半丈处。
面色煞白,身躯微微佝偻,本是握于右手中的匕首仅余断柄,右手尺侧鲜血淋漓!
玉林龙刚写完“坚”字的执笔左手尚微微颤抖着,右手则轻轻拭去右侧脖颈淌出的一抹樱红,没有去回顾身后之人。
轻笑着说了声:“果然是你!”
一人是一时无力再战。
另一人则是自认无法轻取敌手,安心等着友方来摘取胜果!
今日一役,参战双方都很清楚玉林龙是关键中的关键。
玉林龙一死,则一了百了。
不论是沙庆,还是东瀛人都不会再留下来拼命。
林北帮和李府兴许还会感谢冰忆他们帮忙斩断这层前尘纽带。
是故,昨晚众人在客栈商议此役细节时,也认同了墨漓毕其功于一击的打算。
一旦有近身玉林龙的机会,墨漓便不做任何保留地祭出最强撒手锏。
没承想玉林龙不仅对此早有防范,甚至还防了下来。
换作往常时候,玉林龙就算侥幸躲过一击,也该忌惮于墨漓的下一击。
但历经南少林一役至今,墨漓始终未能得到充分休息,身体仍处于较为疲劳的状态,施展一次撒手锏已是极限,再勉力施为即当殃及性命。
玉林龙也正是料定此点,这才敢于以身为饵,涉险试探。
此时的玉林龙面上虽然挂着嘲弄的笑,但笑意中多少透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庆幸自己对这位首回碰面便教他吃了大亏的女子足够重视。
庆幸自己通过蛛丝马迹,猜测出了这女子的身份。
庆幸自己敢于布局,在此役之初就让敌手最具威胁之人战力大打折扣!
接下来,玉林龙只需好好缠住这黄衣女子和冰忆,让东瀛人去冲锋陷阵。
红衣教最出色的杀手沙庆便能完成收割,锁定胜局!
------题外话------
关于引号的用法。
以前以为说长段话用引号的话只需头尾就行。
后来不知看的哪本书,是每个断句头尾都加。
近来看了卖报的书,发现每个断句只加开头的前引号,只有尾句才加后引号。
看着感觉怪怪的。
前几天特地查证了下,卖报的用法是对的。
前面的章节没法改了,就从这章改正吧。
嗯,一本书里三种对错的引号用法也是全了。
第六六九章 八人五人
然而,不出片刻,玉林龙瞳孔骤缩、尚未收敛起来的笑容陡然一僵!
就像是算尽了整盘棋,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却被反将一军!
玉林龙看到了许是一生之中最让他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最为依仗之人还未有斩获,竟已落入了垂死挣扎的境地!
……
……
相比起玉林龙,沙庆此时此刻心中的愕然与绝望更甚。
如果说玉林龙对黄衣女子的提防是让这盘棋得以进行下去的关键,那他沙庆便是决定棋局走向的胜负手。
那日从巷弄中脱逃后,玉林龙还是想方设法与沙庆取得了联系。
对于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互不信任,二人默契地只字不提。
玉林龙以其所掌握的闽地红衣教私产换来沙庆此番出手相助。
沙庆从不掩饰自己的贪财好色,但他更信奉任何福分得有命来享。
若非在权衡之后肯定这比买卖利远大于弊且风险可控,沙庆可不会来蹚这浑水。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被追了数日的玉林龙自然也摸清了除散人居五人外另三名女子大致跟脚。
三名自染坊而来的姑娘,沙庆所了解情况或要粗浅些,操办过私产具体事宜的玉林龙却是门清。
这些私产所暗中培养的人,只有到了管事职位才会照个人状况匹配授予基础内功修习。
能把一门下等内功修习至圆满,最厉害也不过二流高手水准。
余下舞姬、学徒能有三流功夫已属天赋异禀。
玉林龙和沙庆不清楚三女是受了何种蛊惑帮忙带路,可在他们看来,即便三女都是洛江镇染坊的管事,即便三女这一路来不畏艰辛地勤学苦练,也无法对他们构成任何实质性威胁。
在真刀真枪面前,她们不出现则已,一来到这大江之上,又或是到了桥南,只消一名东瀛忍着或是两个林北帮帮众便能够应付她们,再多些人则足矣将三女乱刀砍死。
真正能给玉林龙带去威胁的对手从始至终便只有散人居五人。
在玉林龙以身为饵诱敌上钩后,至少能牵制住敌方两人。
而混在东瀛忍者当中的沙庆便可挑着万俟夫人或南宫涵雨下手。
哪怕不能做到一击必杀,只要能创伤二人之一,对方势必大乱方寸。
于时,整个局面便全在掌控之中。
双方照面之后,场面形势果然与玉林龙所料不差,可谓波澜不惊。
顶过东瀛忍者一阵手里剑攻势,再有黄衣女子的只身突袭之后,散人居一方八人已被分隔在三处,分散了战力。
染坊三位姑娘背靠背应敌,万俟夫人和南宫涵雨环绕着三人攻防进退。
冰忆则需一面尽快清敌,一面兼顾着五女安危。
借马车蔽身的蒙邡只能独自为战,或尝试突围去支援黄衣女子,或与冰忆六人会和。
玉林龙虽缺乏杀伐手段,但对付看起来状态不佳的黄衣女子当自保无虞。
沙庆则照玉林龙所定计议裹身黑衣之中,浑水摸鱼,攻敌不备。
放在平时,身躯肥硕、腰未配刀、手握双匕,混杂在黑衣人群中若不仔细观察,也不易被发现。
遑论在这大雾蒙蒙且情势危急的纷杂档口,自当无人关心到来的东瀛忍者是五十人还是五十一人,更不会有人注意到沙庆的行迹才是。
沙庆如一尾毫不起眼的游鱼随一众东瀛忍者绕过遭十来人纠缠住的冰忆,呈犄角之势包夹向于染坊三女相去四五步距离的万俟夫人。
彼时沙庆离万俟夫人已不到半丈之遥,为求稳妥沙庆打算借东瀛忍者的拔刀攻杀做掩护,凑近三五步再动手,丁点杀机未漏。
万俟夫人浑然不觉有条蝮蛇已锁定了自己命门,行将发起最隐秘、最迅捷、最致命的突击。
岂料就在沙庆瞅准时机,步下刚刚完成发力,冲万俟夫人滑步杀去前,一声紧急示警教万俟夫人及时缩身退防。
沙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的,一时半会儿也没去在意是谁看破了他的意图。
他只知道万俟夫人同时面对着五名东瀛忍者的攻势,匆忙收招撤防只能躲开他的必杀一击,一旦遭到持续高压的攻势打击,势必招架不过十回合,还是死路一条。
深知机不可失的沙庆不敢有分毫耽搁,脚下再一点,倏忽闪现在万俟夫人横剑之前,背于身后的赤血双刃凶光盈盈。
眼见下一瞬双刃就要像蝮蛇毒牙横咬向万俟夫人的脖颈。
哪知那蝮蛇头颅却突然卡在了似是凭空生出的三块石子间。
原来就在沙庆突向万俟夫人的一瞬,染坊三女奋不顾身地帮着拦下这箭在弦上的一击。
小影最先扑到沙庆后背上,左手抓向沙庆左手腕,右手紧握短匕朝其后心窝扎去。
小莲生怕自己匕首握不牢靠反伤及友方,便先冲沙庆面庞掷出匕首,再为防范着沙庆出刀,整个身子贴挂在沙庆右肩,双手边摁住沙庆右手,边试图卸去其兵刃。
小安则在沙庆面门来了一顿飞踹,许是自知腿脚过于绵软无力难以伤及这皮糙肉厚的大黑汉,遂改用新配匕首招呼。
然,沙庆何许人也?
曾也是红衣教十堂堂主之一,就是放眼当今江湖,依然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岂可让三个才触及江湖边界的无名女流给羞辱了?
心中才闪过这般念头的沙庆后心窝处猝然生起一阵剧痛!
他被伤到了!
被一根匕首丢中面门。
又被飞腿踹脸。
于沙庆而言,简直如同挠痒痒般,不值一提。
可后心窝处传来的痛楚却让他自疑适才是否忘了激起罡气护身,以致被趁虚而入!
小安踹掉了沙庆罩在脸上的黑巾,苦痛让他龇牙咧嘴。
一时未能挣脱开三女的束缚更让沙庆羞恼异常。
“哈啊!——”
沙庆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本是粗犷的面庞显得格外狰狞!
被吓得失了匕首的小安紧闭上眼对着沙庆面门瞎打瞎抓!
险些被丢甩出去的小莲完全不顾个人形象与安危,头下脚上紧紧将身子锁在沙庆右腿与右臂上,乃至张口狠狠咬住沙庆右手手背,只为让其松开手中匕首!
而小影非但将插入沙庆后心窝的匕首又递进寸许,还不知动用了什么伎俩卸去沙庆左手的匕刃!
谁都想不到三女会展现出如此决然拼命的姿态来限制堂堂红衣教第一杀手!
屈辱、抓狂、不安等负面情绪交杂,沙庆几乎难以保持理智。
他像是条胡乱扭动身躯想冲破、甩脱开三块石子所构成枷锁的毒蛇,却脱身不得。
……
……
玉林龙在马车车顶之上所见即是沙庆这困兽之斗的景象。
他诧异于染坊三女的表现,更不敢置信凭沙庆的能耐居然身陷险境。
不说沙庆本就生得身强力壮,单说修有上乘土系功法《金玉功》最为注重体魄锤炼打磨,怎会被三个武艺平平的女子打得苦不堪言?
他能看出沙庆此时的状态糟糕透顶。
但他也自顾不暇,鞭长难及,束手无策。
他已能听得身后劲风袭来。
啪啪啪!
玉林龙回过身,接连手架腿挡,抵住黄衣女子的拳脚。
“要是你手里有对双刺,或者有柄匕首倒也罢了,想徒手制服玉某,也未免太过小瞧人了吧?”
回应玉林龙的是一声轻哼以及更为猛烈的拳脚攻势。
“花拳绣腿尔尔!”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玉林龙却已明白过来对方是想粘住自己伺机夺笔杀人,立马跃身跳到靠向东瀛忍者的马车车顶,与对手拉开距离。
再甩出腰间缎带抽打向黄衣女子。
如果黄衣女子再无其他手段,玉林龙倒是不介意继续与她一人拉扯。
如果黄衣女子咄咄逼人,那玉林龙便要寻机会制住对方,再招呼东瀛忍者先帮着了结此患!
……
……
“先帮阿璃!”
八人被分割在三处为战后,冰忆第一次发出指令。
玉林龙选择靠近东瀛忍者的同时,自然也靠近了蒙邡。
蒙邡在乱战中朝冰忆六人所在处瞧了眼,虽意外沙庆竟在其中,但见对方双眼眼眶发黑、神色癫狂,却无力挣脱开小安三人的束缚,心中安定不少。
便照冰忆所言朝墨璃与玉林龙交战处移动。
蒙邡与冰忆虽然轻功一般,但都练就了对粗壮大腿,爆发力惊人,短距离移速只快不慢。
在六名捕捉到蒙邡移步意动的东瀛忍者刮出刀芒前,蒙邡已嘭地撞入其中!
三名东瀛忍者被撞得眼前金星乱窜、脑袋嗡嗡作响。
未等三人回过神,分别听得各自头颅、面颊、胸口处传来轰然炸响。
还没感受到头骨、面骨、胸骨塌陷碎裂后带来的剧痛,意识已彻底归入黑暗与混沌之中。
短柄重锤在膂力千钧的蒙邡手中如臂使指,距离之近,更让对手避无可避。
嗵!嗵!嗵!
又是三声沉闷敲击声响起。
又有三个黑衣蒙面人或横飞而出,或仰头栽倒,或在原地猛地一弹而后重重摔下。
一人脑袋歪向一边,一人头掉向背后,一人胸口凹陷!
倒地之后几乎没有传出半声惨呼。
可倒下的人越是声息全无,尚未攻近前的东瀛忍者们便看得越是心惊胆战,手脚越发冰凉僵硬。
原本围向蒙邡的东瀛忍者足有二十人。
遭蒙邡一顿近身轰击后半数殒命。
余下区区十人假若改换战术同蒙邡斡旋倒也罢了,要是接着硬拼,恐怕不出一盏茶功夫都要被捶出脑浆来。
……
……
另一边,围攻向冰忆六人的东瀛忍者情况稍好。
三十人只减员了五人。
这一切自是得益于沙庆所造成的混乱。
染坊三女近身与沙庆扭打缠斗,基本都是挂在沙庆身上。
这一来,无疑成为东瀛忍者进攻目标首选。
反而是冰忆、万俟夫人与南宫涵雨面对着近在眼前的沙庆投鼠忌器。
是以三人只能主守,抵住东瀛忍者的攻势,将沙庆及三女一齐护在身后。
若非杀敌良机近在咫尺,三人都不敢失位半步。
不过,这般情形并未持续多久。
大抵是在此役拉开序幕的一炷香后,沙庆终于怒吼着甩脱开接近力竭的三女,猛兽出牢!
正巧看到这一幕的玉林龙心下却毫无欣喜之意可言。
因为他能看出沙庆的状态很不对劲。
尽管沙庆外貌彪悍粗放,但却行事却极为沉稳老练,否则也难成为红裳钦点的杀手一堂堂主。
可眼下沙庆须发皆张,双目发黑,口齿流涎,看来神智已不甚清醒。
是又中了什么毒蛊?
在散人居手上才吃过暗亏的玉林龙如此作想。
心却逐渐沉了下去,沙庆这般情况,他还能有所指望么?
沙庆以实际行动向玉林龙做出了回应。
“杀!”
只见沙庆大喝一声,身形一闪,拿着右手中还未被缴去的赤月刃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色月弧,从两道身影间穿过。
二人登时如熟透的西瓜般,切半爆开!
血水四洒!
玉林龙却分明见得被沙庆一分为二的两个全是东瀛忍者!
“呵呵呵!”
“都是不堪一击的杂毛!”
“老子弄死你们!”
唰!唰!唰!
肥硕身躯并不能阻挠沙庆动若脱兔。
几个晃身间,他便扎入东瀛忍者群中,左冲右突,势不可阻!
桥上像是突然多出条长长的血色丝带在空中舒卷飞扬!
纵使东瀛忍者们已反应过来这人是着了魔,却已避之不及,很快死伤过半!
约莫十个弹指后,赤黑色的肥硕身躯呆立不动。
指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口中喃喃道:“你,你是……薛青?
“你个病秧子不是早见阎王去了么?
“还敢来找我麻烦?
“哼,你说老子没法和你战上三天三夜?
“那是没必要,这就来让你见识下老子的厉害!”
语毕,沙庆朝前踏出一步,身子却歪斜着轰然倾倒!
……
……
眼见大势已去,所剩十八名东瀛忍者毫不恋战,落荒而逃。
蒙邡不肯放过他们,却也只来得及再砸死一人。
没有一个东瀛忍者选择回头复仇,统统朝桥南夺路遁走。
冰忆六人则不追穷寇,只把目光挪向同是呆立不动的玉林龙。
玉林龙神态萧索,双眸之中充斥着被老天戏弄的绝望。
他料定今日这一役事关自己生死,故而在做筹划时不敢有分毫马虎。
只不过在他看来,他生的希望至少八成,死的可能两成已过多。
只要冲破这八人的封锁,或是杀了这八人,他这条泥鳅便能投身阔海肆意遨游了。
俄顷,玉林龙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
同样是中段。
上次是巷弄中段,他成功逃过一劫。
这次是桥上中段,他已插翅难飞!
玉林龙没有将目光投向冰忆、墨璃等人。
而是看向了略显狼狈的小安、小莲、小影。
轻叹道:“是我大意了,我的对手该是八人,而不只是五人。”
言罢,玉林龙一掌拍向了自己的天灵盖,选择了自我了断……
第六七零章 欢迎加入
晌午时分。
秋日高高挂起,拨开早间的凄寒大雾,带来了几分暖意。
街上,有商贩叫卖,伙夫行道,孩童笑闹。
龙溪镇好似恢复了常时景象。
在官府的积极配合下,李府善盐施发过程中基本未出现什么波折。
不到两个时辰,大多百姓都已领得足额食盐,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帮着维持秩序的官差亦散去多时。
余下或是得到风声晚的,或是从周边镇上远道而来的,才零零散散地往镇东赶去。
说来在李府施盐时,官府只是帮忙核对各家各户的人口信息,最终是否给盐、给多少盐都是李府自家说了算,不得不说李府把这碗水端平得教大家挑不出什么毛病。
李府当然也没规定江湖人不得去领盐,但冰忆他们还是没去贪这份便宜。
八人在了结了玉林龙和沙庆之后,便去了桥南。
通过提前埋伏在那的林北帮帮众,找上林北帮帮主要他们去料理通津桥上的烂摊子。
以免事情闹大,惊吓到百姓,让官府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大家都没有好处。
没有了玉林龙,林北帮自然不必同他们拼命,也接受了这提议,当作是回馈冰忆等人帮着断去前缘的报酬。
之后,八人没有急着离镇,而是回到客栈补眠。
连日追踪玉林龙,再与之斗智斗勇,早已教八人身心俱疲。
尽管从事后结果来看,玉林龙的布置并不高明,甚至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
毕竟,今早冰忆八人从拦下那些马车到玉林龙自杀,左右不超出半个时辰了事。
玉林龙还不如在李府休息好了,再混入人群中过桥,同时安排东瀛忍者暗中保护。
届时,冰忆等人反而将受在场百姓的安危所掣肘,束手束脚。
如此大大增加脱身可能。
但历经今早一役的八人却不敢否认玉林龙步步为营的算计已几近成功。
为了彻底甩脱开八人,玉林龙至少在龙溪镇上设下了四道关卡等着他们。
第一道即是李府。
假使他们因为施盐之事,愣头愣脑地往李府钻。
不管是昨天去,还是今日去,要么是被官府寻个由头给控制住,要么就将陷入人山人海中,不论心里如何着急,都只能任玉林龙轻易远去。
第二道关卡则是那十六辆马车。
十六辆马车要是同在一处,很容易引人注意。
分散的十六辆马车则不然。
从镇南不同巷弄中冲出来的十六辆马车,也从旁印证了李府确存密道。
众人事后分析,不明白玉林龙为何不趁夜从地下密道溜走。
只能猜测玉林龙或是对他们起了杀心,或是为祛除掉墨璃留在他身上的追踪手段,这才在李府多待了一天。
至于那分散各处的十六辆马车作用之一便是为了混淆他们视线。
冰忆等人要是分头行事,就难以拦下每辆单独行进的马车。
要是只扑向一处,那恰好拦下玉林龙所乘马车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
唯一破解之法就是在桥上。
可到了桥上,十六辆马车的作用之二便体现出来了。
那般形似沙场重骑冲阵的场面,没有点胆气和本事,绝无法阻住隆隆车马的去向。
第三道关卡在桥下。
上了桥,还能把十六辆马车拦下,那五十名东瀛忍者才有机会出手。
第四道关卡设在了桥南,毫无疑问是最难的一关。
要是冰忆他们选择了此处来阻击玉林龙。
那么他们将要面对的,除了十六辆飞驰的车马、五十名东瀛忍者以及玉林龙和沙庆之外,还有百名林北帮帮众!
百名林北帮帮众单独拎出来或也将在一炷香内被解决,可在敌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一旦己方出现一星半点伤损,劣势都会被无限扩大到殃及众人性命的地步。
最终玉林龙落得个自戕的下场。
也许正是因他手中资源虽多,却始终是孤身作战。
李府、林北帮顶多听命行事,沙庆更与他是相互利用,却难同他齐心对敌。
失去了红衣教那庞大的信息情报支撑,玉林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对手步步紧逼下,一环套一环的算计反成作茧自缚,把自己逼上了不死不休的局。
而冰忆八人怀抱着同一目的而来,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是故得偿所愿。
不管怎么说,几日来殚精竭虑,大家伙都累坏了,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觉醒之后,冰忆等人便收拾了行囊,来到镇上口碑最好的酒楼,满足口腹之欲。
李府施盐之举许是受迫而为,目的在于短时间内造成人流拥堵以给玉林龙创造脱身之机,但却能实打实地助当地百姓度过缺盐难关。
未开店经营生意买卖的一户人家能领取十六两食盐。
开设饭馆、食肆的则按店家大中小规模,分别配给三到一户人家的食盐份量。
而原本食肆酒楼中的存盐便要教寻常百姓人家多上一些,如此在加上冰忆等人的慷慨解囊,要吃上一桌原汁原味的当地美食盛宴便也不在话下。
等待上菜的时间或要久些,却不妨碍众人兴致高涨、东拉西扯地闲聊。
聊着聊着,话题很快便来到了两件要紧事上。
其一是何时启程回散人居。
其二事关小安、小莲、小影三女的去向。
尽管一路行来三女的所作所为已不限于找玉林龙或沙庆复仇,多少显露出希冀追随散人居五人的意愿,但长久以来人微言轻的处境,始终让她们羞于启齿,更怕被当面拒绝。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玉林龙也好,沙庆也罢,今日都已死在她们的面前。
她们已没理由没脸没皮地跟着散人居五人同行。
“咳咳。”见气氛不知不觉间突然沉重下来,蒙邡假装不适,咳嗽出声,握拳抵在嘴前,喃喃自语,“呃,这菜上得是有些慢哈!”
小安闻言便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去催催。”
南宫涵雨却眼疾手快拉住小安的袖子,要其重新坐下,说道:“不急不急,断盐太久,酒楼也很长时间没揭锅了,多等一会儿就多等一会儿,待会吃得爽快才是要事!”
蒙邡赶忙道:“对对对,不急不急,我也不是这意思。”
冰忆见状微微一笑道:“此间之事已了,接下来各位作何打算,不妨说说,阿璃你先来?”
墨璃意会了冰忆言语间的意思,遂道:“我记得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找玉林龙。”
冰忆道:“嗯,眼下剩的时间似乎不少。”
南宫涵雨眉开眼笑地搓手道:“那是一路游山玩水回去,还是一路吃吃喝喝回去?”
坐在南宫涵雨身侧的万俟夫人抬手笑着轻戳了下其脑门,道:“你啊~不怕吃多了长胖么?”
南宫涵雨挽住万俟夫人的手道:“怎么会,大不了姐姐陪我一起多走路、少骑马!”
听着话题就要被带偏,冰忆刚想插嘴,却听墨璃先道:“我倒觉得此地之事未尽。”
冰忆虽有些不解,却也立马接道:“你的意思是?”
墨璃道:“东瀛人从我们眼前跑掉了。”
蒙邡双眼一亮道:“除恶务尽,这些东瀛崽子敢来中州闹事,咱们不如去把他们在闽地的窝都给端了!”
冰忆看向墨璃。
墨璃点了点头,道:“正有此意。”
冰忆道:“要是公孙那家伙知道了,也会支持这打算。”
言罢又看向万俟夫人和小安等人。
万俟夫人微微颔首,表示没有意见。
小安、小莲、小影三女却紧锁着眉,不知作何言语。
冰忆道:“此去不同于追寻玉林龙,危险和困难都未知,当然东瀛人也可能翻不起什么波浪,是否要与我们同行,你们自己拿主意。”
小安壮着胆子代三人表态:“我们,可以,继续和你们待一起?”
冰忆笑道:“只要你们愿意,散人居欢迎你们的加入!”
第六七一章 果铺说书
冀州秀岳镇。
一果铺前杵着两个游侠扮相的年轻男子。
一面大口咀嚼着手中水果,一面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其中身材较高挑的男子腰间插着把折扇,浑似个学着走江湖的世家公子。
左手抛接着个软柿子,右手抓着颗硕大的苹果梨,一口就塞了满嘴,偏生还有闲隙跟边上那矮了半头的小子搭话。
要说这矮了半头的小子更厉害了。
不但嘴上吃着冬枣,手上拿着冬枣,还翻起衣襟下摆兜着十几颗半红半青黄的冬枣。
那高挑男子说一句话的功夫,至少够这小子说上三句。
果铺老板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
但老实巴交未必就不八卦。
今早这天气没有大太阳,还有习习凉风,虽说不错,但这客人实在没几个。
老实汉子见这两年轻游侠在跟前唠叨了有一炷香功夫,居然没有移步的迹象。
赶是不敢赶的。
况且人家也是光顾了生意的。
百无聊赖之下,觉得俩客人就在这站着说话,应也不忌讳旁人在听,便不由偷偷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还没听几句就听到什么“万两黄金到手了”。
接下来俩年轻人再聊什么,老实汉子就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万两黄金到手”之后,该盖个新房子、给妻子添新衣买首饰、再多生两三个大胖小子等等如何用度乃至逍遥后半生的情景。
“诶,两位小兄弟,刚刚听你们说是谁从朝廷那取走了万两黄金呀?”
恰有三个好事路人听闻这话,好奇心大盛,忙不迭开口相问,打破了老实汉子短暂的白日幻想。
语出惊路人的俩年轻游侠赫然便是梅怀瑾与鸡蛋。
见有人如此好奇,鸡蛋也颇为礼貌地先把嘴里的冬枣剃去枣核吐掉,吞下枣肉,再抹了把嘴,热情道:“啊,各位兄台没有听说吗?”
三个路人齐齐摇头道:“没听说。”
鸡蛋一拍脑袋道:“噢,是小子记性不好,这是今日一大早从京城那传来的消息。”
有人立马问道:“是什么消息。”
鸡蛋一手抓牢了衣襟,站到一盖是被弃置的石条上,老神在在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今早切好得空,且听我细细道来~”
未等路人有所回应,梅怀瑾却已是啃完了苹果梨,“切”了一声,抱臂跳上了石条,道:“说来也不长。”
当即昂起下巴,吟诵道:“东瀛毒计祸中州,红衣覆闽古刹焚,群侠齐聚险折戟,幸有圣手逆乾坤!”
言毕,梅怀瑾扫了下三个路人和果铺老板的眼色,问道:“这事可有听闻?”
果铺老板一脸茫然。
三个路人回味了下刚刚那诗,初时微微颔首,随而点头如捣蒜。
“这事儿我们当然知道!”
“说书的徐先生这两日都在说这事呢!”
“那些东瀛人真是一肚子坏水,成天就想着打我们的主意!”
“就是说,连南少林寺那样的千年古刹都被烧了,我娘是信佛的,还想着有生之年去那上柱香呢!”
“也不知那些东瀛臭虫使了什么妖法,竟把二十年前的一个瓦剌将军给复活了,屠杀了不少闽地百姓,官府拿着没办法,也害了不少赶去屠魔的豪侠义士。”
“得亏咱们中州还是人才辈出啊!有个戴着如来面具的年轻人横空杀出,一出手就把那瓦剌魔人的脑袋给拧了下来,大家伙这才得救。”
梅怀瑾只简单作了首诗,三个路人就七嘴八舌的把不久前闽地发生之事给说明白了。
原本没有空闲去听书的果铺老板也从几人嘴里明白了大致经过,脑海里想象不出那些场景,心里暗道,“听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为什么他们笑的那么开心啊?”
三个路人说得高兴了,鸡蛋却不高兴了,摆着副臭脸,嘴巴都懒得动一下。
梅怀瑾却看都没看鸡蛋一眼,道:“那你们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有名路人回过神来,道:“诶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梅怀瑾抽出腰间折扇,摊开来扇了两下,说道:“接下来就是‘圣手入京领重赏,两厂共卫赴昆仑’。”
三路人听言一阵迷糊,猜测起是什么意思来。
鸡蛋委实忍不住,改换左手抓衣襟,抬起右肘要把梅怀瑾给拱下石条。
“去去去,能好好说话吗?”
梅怀瑾哼哼道:“这说得不明白吗?”
鸡蛋回怼道:“你看人听明白了没?”
梅怀瑾瞅了瞅四位听客,喃喃道:“好像没有,那该从哪讲起呢?”
鸡蛋道:“那就从如来圣手领取万两黄金说起。”
“黄金万两,我这辈子也没这见过这么多钱,连白银万两都没见过!”
“我也没有,这么多银子能装多少马车啊?”
“我只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马车,车舆中惯常都能坐四人。”
“那朝廷给安排的马车能搭乘五六个壮汉不成问题吧?”
“应该不成问题。”
“那装下一车黄金也就不是难事了。”
“你是说万两黄金也就五六个壮汉重?”
鸡蛋伸出右手,拇指在回勾的四指指面上虚按,道:“掐指一算……”
梅怀瑾收拢起折扇,打落鸡蛋的掐算,道:“听起来也不算很多啊?”
鸡蛋倒意外没生气,继续道:“嗐!听着不多,却足够上百上千人花一辈子,够一个人花上好几个轮回了!”
梅怀瑾道:“也是,不过这也是人应得的,毕竟是帮中州除了一大害。”
“是极是极。”鸡蛋给出肯定,又接着发起疑问,“那么这么一大笔钱,该如何拿走呢?”
就在两人这么一唱一和间,又有三两路过果铺的行人停下脚步,听着这俩年轻人闲聊般地说事,越听越觉有趣,便跟果铺老板买了瓜果,边吃边听起来。
紧接着就听梅怀瑾敲着折扇看着鸡蛋,有些怒其不争地道:“刚不是说了用马车吗?”
鸡蛋却质疑道:“真就一辆马车?”
梅怀瑾道:“一辆马车够用的话,难道还非得用两辆拉?”
鸡蛋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要把万两黄金运走,是不是阵仗越大越安全?”
梅怀瑾道:“你是说万一路遇劫匪?那确实,把黄金分装在多辆马车上,就算遇上劫匪,能逃过一辆就赚一辆。”
鸡蛋附和道:“对哩。”
梅怀瑾道:“不对,这是朝廷安排的马车,有谁敢劫?”
鸡蛋刚说了两字“难道”,便慌忙捂住了嘴。
后边的话就算没说出来,众位听客们也已然知晓是“朝廷的马车就没人敢劫?”
梅怀瑾补充道:“据说那‘如来圣手’到了京城后,只接受了朝廷简单的接待,便跟朝廷要了辆马车,再要了四名护卫,就赶车离开了。”
鸡蛋讶然道:“竟是他自己的提议,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就不怕路上遭遇什么意外吗?”
梅怀瑾道:“那可不,而且人家要来的这四名护卫也是极有讲究的。”
鸡蛋道:“噢,如何个讲究法?”
梅怀瑾以手掩嘴低声道:“两名来自西厂锦衣卫,两名出自东厂。”
尽管声音不高,可不知何时围站在周围的十名行人还是将梅怀瑾之言尽收耳中。
鸡蛋挑了挑眉,不解地问道:“所以你刚刚诗里的‘两厂’便是东西厂,这‘两厂’出来的护卫难道有以一敌十之能?”
梅怀瑾道:“嘿,这‘两厂’护卫,不仅有以一敌十之能,还代表了朝廷的脸面,要是这马车被劫了,这四名护卫都为此殉职,岂不是和朝廷对着干,朝廷岂会善罢甘休?”
鸡蛋道:“所以那如来圣手就只挑了四名护卫跟着把万两黄金送到昆仑境?”
梅怀瑾点头道:“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幽京。”
鸡蛋道:“谁去抢谁就是和朝廷作对!那会不会……”
未尽之言显然是“监守自盗”。
梅怀瑾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时候正是要妆点朝廷威严的时候,谁也不会去犯忌讳触霉头,朝廷更不会监守自盗自己打脸。”
……
鸡蛋和梅怀瑾便这么不知疲倦、口若悬河地说道了近一个时辰。
果铺周围围着的听众从四人增长到七人、十人、三十来人。
老板初时还为铺子周围堵满了人而着恼,可当大家纷纷掏钱买水果解渴,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当然,作为临时客串的说书先生,鸡蛋和梅怀瑾也收到了不少热情听客献来的水果。
二人也没客气,吃得慢些,可照样说得唾沫横飞有声有色。
直到一大队官差和一顶大轿出现在果铺斜前方三十丈处的客栈外。
这绘声绘色的二人说书节目才暂告一段落,众听客才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散去。
鸡蛋和梅怀瑾却是摸着滚圆的肚子相视一笑。
“可终于来了。”鸡蛋伸了个懒腰,抬了抬下巴,“正好到了午膳时分,怎么样,再杀一顿?”
梅怀瑾轻飘飘地道了句“走着”,当先领路朝那客栈走去。
果铺老板听了这二人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也算听出了二人说话风格。
猜出这“再杀一顿”就是再比比谁更能吃。
看着二人挺起的肚子,再看看那间他从没踏足过的“红尘客栈”。
暗自心惊,这还能吃得下?!
第六七二章 溪岸遭围(迟来的中秋快乐!)
八月初五。
这一日起,各地官府陆续照所收到的朝廷诏令登门拜访辖内江湖帮门,对南少林一役论功行赏、予阵亡义士安葬补贴等。
这一日始,中州由北至南之地衙门口纷纷贴出两张告示。
一则设赏灭除红衣余孽及藏匿闽地的东瀛贼寇。
二则放榜招募江湖义士入伍为军,赴北关,战瓦剌!
这一日,如来圣手驾乘着运载有万两黄金的马车风风火火往西南行进。
同行的东、西厂侍卫或相随左右、或于前开道,但凡慢上片刻,便免不得落后吃灰。
这一日,身在闽地东南角的冰忆等人自然尚未知悉这些情况。
更不知相比起白露时节当天金銮殿上的定计,朝廷的举动已温和了许多。
当然,他们要是知道了有除寇悬赏,那三日间端掉两处十来人的东瀛人老巢,必能换得不少银两。
也不至于在几顿大吃大喝后,为了保证回去的盘缠足够,不得不露宿山林溪边。
傍晚时分。
夕阳将落未落。
冰忆八人已在溪岸边搭起篝火堆,准备生火。
篝火堆旁还落着一些新鲜采摘的野果、野菜,七颗土豆和一只断了气的野兔。
除了那些个土豆是昨儿从一村里买来剩下的,野果、野菜和野兔都是大家伙抡起袖子摘来打来的。
按大家的食量,这些东西尚不足果腹,充饥却绰绰有余。
至少明天中午前应不会挨饿。
当然,如果能再来些河鲜,那大家便都能饱餐一顿了!
想到就做。
蒙邡把重锤丢在岸边,裤腿拉到膝盖上,赤着双脚跃入溪中。
嘭!
哗啦啦!——
尽管蒙邡落水前有所收力,但丈宽溪河登时像是被巨石半道截流,炸起半人高浪花!
溪床下泥土翻卷,清溪染浊,不见鱼踪。
好半晌,溪流才重归清澈。
一群适才被惊得乱窜的游鱼想来是吓糊涂了,竟不知避讳地朝它们的敌人游去。
蒙邡瞪大了眼,瞅准时机,两手先后噗噗扎入水中。
想左右开弓,一手抓一条。
岂料从水面外往水里看有视线偏差,双手落处与游鱼差了半个手掌距离。
自然是都抓了个空!
蒙邡反应也算快,知道一击失手,当即反手后捞试图补救。
然则游鱼怎会给他这机会?
再受惊吓之下,群鱼像是同时被打了鸡血般,唰一下就摇摆着鱼尾窜出老远!
徒留蒙邡望鱼兴叹!
溪岸边随而传来几道忍俊不禁的笑声。
蒙邡却顾不得脸红,而是将目光锁定向临溪而立的小影。
原来有几条鱼儿在刚刚溪床振动时躲到了岸边,殊不知岸上另有虎视眈眈之人。
小影双手倒握着根端头削尖了的长竹,眯着眼极为专注地瞄着那几条安居一隅的鱼。
下一瞬,小影骤然发力,长竹扎入水中!
嗤一声带出片片泛着樱红血抹的浪花!
数道鱼影仓惶逃散。
而那从溪水中拔出的长竹竹尖,正有条鱼被贯穿了头部,扑腾了几下便再不动弹。
“嘶,厉害了!没想到小影还藏着这一手!”
蒙邡击节称妙,四下一扫再看不见半条鱼影,心下甚是懊恼自己太过粗鄙,鱼该让小影来扎才是,这样兴许大家都能多吃上些鱼肉。
其他几个正巧向这瞧来的也不禁赞叹连连。
几日相处下来,大伙儿已熟络不少,可这番被众人齐齐夸奖还是头一回。
小影不免有些羞赧,小声地说了句:自己只是运气好。
从竹尖上取下鱼的同时,顺势低头让刘海垂遮住脸。
将鱼送到篝火旁后,又低声道:“我去试试能不能再扎来一两条。”
立马扭身小步跑向稍稍下游岸边。
小心翼翼贴着溪岸旁走,又微微躬身眯眼,寻找着水中的猎物。
篝火旁蹲坐着冰忆、墨璃和小安三人。
冰忆正拿着柄匕首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野兔。
墨璃原是同小安一起择菜,见小影送来了新食物,便拾起那尾鱼,用匕首熟练地刮鳞破腮去胆。
除却冰忆手上的匕首,不论是墨璃、小安手上的匕首,还是小影、小莲腰间的匕首都是三日前在龙溪镇铁匠铺上买的。
对于墨璃来说,双刺自当更为称手,奈何双刺在中州东南一带并不普及,寻常铁匠铺中只能寻见拐棍制式的双拐,基本没有锋芒毕露的峨嵋刺,且考虑到匕首更易教授入门,便连同小安、小莲、小影三人都配上了双匕。
手上忙活不停之际,墨璃忽而开口问道:“小影以前是生活在海边么?”
墨璃话音不大,问话对象显然是在座的小安。
小安闻言微微一愣,也大致明白墨璃是在问小影是否有捕鱼经验,但她却一无所知,只能微笑地摇摇头。
没得到答案的墨璃却恍然道:“喔,抱歉,忘了你们三人此前也不完全相识。”
小安听言神色稍显尴尬,还是强笑道:“无妨,我们现在也常聊天,但很少说到以前的事。”
心知自己刚刚有所失言的墨璃继续赔礼道:“还是我问得太唐突了。”
听着两女你道歉来她没关系,一旁的冰忆却似充耳不闻,只偷眼瞧了眼墨璃便认真地把去了内脏和皮毛的野兔绑在一小截竹杆上。
好歹对墨璃也算熟悉,冰忆显然察觉到了墨璃那突如其来的一问,并非随意一提,而是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只是不知墨璃在试探什么。
正这么想着,岸边又传来到清脆悦耳的扑哧声。
小影又得手了!
蒙邡像是从方才到现在都杵在溪水中看着小影表演叉鱼,喜滋滋称赞道:“嘿!真是好样的!小影妹子真有本事,以后谁同你出来都不愁饿肚子了!”
南宫涵雨此时刚劈好一堆新柴火,直冲蒙邡喊道:“那蒙大哥你也不能在那偷懒看戏啊,要不趁天还亮,再去打只野味来?野猪什么的就算了,野鸡或野兔再来一只就行!”
蒙邡哈哈笑道:“小雨瞧不起你蒙大哥不是,要不是这儿找不出头野猪,否则今儿怎么也得给你扛头野猪来!”
说话间,蒙邡已开始向岸边挪动。
其所在之处也算是这条溪流的边缘地带,水面堪堪及膝。
中央最深处应能没过蒙邡胸膛。
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不影响小影叉鱼,蒙邡便慢慢抬步移步。
还差两步即可上岸时,蒙邡猛然发现约莫三十丈外影影绰绰数十条身影向他们围来。
蒙邡第一反应是往溪对岸望去,毫不意外看到如出一辙的景象。
神色一肃,急道:“我们被包围了!”
随而跃身上岸,抄起方锤,豁地发出声滔天怒吼!
“何方宵小敢来扰你爷爷清净?!”
第六七三章 无伤之背
红日西沉。
夜色刚拉开帷幕。
蒙邡的喝声像是冲平静油锅里投了把火。
惊得鸟兽四散,也让悄然围包而来的敌手放弃潜行,转以最快速度向他们逼近。
静谧的林间转瞬炸开了锅!
行走江湖总有餐风饮露之时,冰忆这些老江湖更可谓经验丰富。
虽是在林中,挑的休息落脚点视野也较为开阔。
丈宽溪河既便于取水,也能防范四面遭围之时,尚有溪河做缓冲,不得已时也可自水路遁走。
而要想将他们围得无所遁形,来敌若非四个以上的一流高手,至少得有上百号打手。
林中的树木算不得茂密,任凭敌人再如何隐蔽身形,都极易暴露行迹。
尽管挑着警惕性较易松懈的晚膳时分来袭,但仍没能逃过蒙邡这么个粗人的双眼。
很快,众人便瞧见林中黑影如织、交错层叠,粗看着大抵不下两百道身影!
两百余黑衣蒙面佩刀的敌人!
没有人回应蒙邡适才问出的话。
又或者说,这些黑衣蒙面人以他们手中出鞘的刀给出了回答。
两百余东瀛人?
这是众人的第一反应。
只是大家不免有疑东瀛当真藏有如此多人于闽地?
毕竟以他们近日来对东瀛人的了解,在需要为理想与信仰做出牺牲时,东瀛人总会显得尤为无畏,会为了达成目的不计代价乃至偏执疯狂。
一如在闽地藏匿蛰伏了十多载的近千好手在红裳袖手一挥间,便舍生忘死地投入南少林一役。
也因此,这几日间,他们在闽地寻着的东瀛贼窝,不仅少的可怜,且通通不过三流身手的虾兵蟹将。
来敌即至,不及众人多想,只能抄家伙迎敌了。
乒乒乓乓!
本是安宁祥和的溪岸边立马变成了血腥沙场。
片刻功夫,已有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横七竖八地倒在溪岸边。
黯淡天色下,从尸体上渗出的血水流入溪河,晕染开,像是条飘荡绵长的黑丝带。
不出冰忆等人所料的是,这些黑衣蒙面人大多战力平平,便是小安、小莲、小影独面一人都不在话下。
只是当近两百号人尽数迫近,亮出真正的獠牙时,他们终于能肯定来者绝非易与之辈。
这两百来号人不尽是东瀛人,至少八成以上是借东瀛式扮相在混淆他们的判断。
这些人看来对他们八人也颇为熟悉,是而采取了极具针对性的战术。
不是一味地将他们分割开来逐一击破。
而是将小安、小莲、小影分别绑缚在冰忆、蒙邡、墨漓身侧,限制三个强手的施展。
再让万俟夫人和南宫涵雨各自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纵使冰忆八人及时洞悉敌方意图,可对方终究人多势众,在付出了二十多条性命后完成了战场切割。
敌手有备而来,而己方正处饥饿疲乏之际,又遭此强横围杀。
八人分处五个战团,险象频频。
“不行,这样小雨她们顶不住多久。”
冰忆出声之时,正见南宫涵雨八门阵法全开硬顶住十人围攻,而万俟夫人则不得不借树木为掩游走应敌。
“蒙大哥,小莲由我照看,你尝试着突围去援救小雨,再合力去策应万俟姐姐。”
说话间,墨漓已通过开门阵法,将自己和小影带到了蒙邡、小莲身旁。
蒙邡简单应了声,登时就如野马脱缰,挥舞起短柄方锤,蛮横地冲撞出包围圈。
所幸蒙邡救人心切,围困周围的黑衣人多是被撞得一时七荤八素,而不至于丢了性命。
面对墨漓、蒙邡强自扭转战局之举,黑衣人方面虽然拦不住,却即刻给予了回应。
墨漓身后敌群中,一个手持双刀的黑衣人几乎紧贴着地面滑掠而出,双刀如剪,直取墨漓下盘。
其人身处墨漓视野盲区,且去无声息,丝毫未引起交战中的墨漓警觉。
眼看下一瞬墨漓脚踝将被双刀所伤,一对鞋底沾有不少湿土的脚却突兀出现在了双刀刀面上!
原来是小影招架不住正前方来敌的猛攻,踉跄退步过程中恰巧踩住了双刀。
使双刀的黑衣人身形不由为此一滞,原是背靠地面低掠的身躯翻转而起,顺势抽刀掀开站于刀面上的小影。
双刀黑衣人从抢身偷袭到抽刀回身不过瞬息功夫,但已错失良机,更惹来了墨漓的注意!
为照应小莲、小影,墨漓克制着贪杀冒进,可面对跑到跟前来送死的家伙,却没理由放过。
发现双刀黑衣人之时,墨漓扭腰侧身右臂后摆,匕首绕其手腕兜了个半圈,由正握改换位反握,刃尖直扎向刚刚翻转起身的双刀黑衣人右侧脖颈。
哧!
双刀黑衣人手上的双刀没能挡住匕首应声入肉。
只是在墨漓想要将匕首抽回时,遭遇到了双刀黑衣人生命临到尽头的最后顽抗。
那黑衣人再无力挥动双刀,遑论濒死之际挥刀砍向墨漓。
然则,其却有余力舍去双刀,用双手紧紧锁住那只握着匕首的手。
没能在第一时间抽回匕首,墨漓便没有再做任何尝试。
而是极为干脆地激发劲气至右手匕刃间,在双刀黑衣人脖颈上炸出个窟窿,顺利抽出匕首。
旋即手腕一抖,握匕划了个圈,径直将黑衣人的双手自腕部卸去。
留着丧失主体意识的双手徒劳地抓着她右手,让之自然脱落。
墨漓手段果决,只争须臾。
因为这须臾功夫,小莲或小影就可能落入险境。
果然在那双刀黑衣人不要命地紧抓住她右手之时,另一侧也有黑衣人发难。
对方的目标是小莲。
那稍显壮实的黑衣人猛蹿到三人近前,高抬起强有力的腿劈斩向小莲!
小莲本是在应对其他黑衣人,视野中察觉到一黑影劈头盖脸而来,仓促横臂相挡。
身体单薄的小莲就是粗活做得再多,那细胳膊也挡不住这记劈腿。
立时便折了几根骨头,却硬咬着牙,没哼出声。
但煞白脸色和僵硬站姿无疑说明剧痛剥夺了小莲的神思,只留给她不听使唤的麻木身躯。
这时,那壮实黑衣人斜砍出的刀近乎罩住了小莲大半副身躯!
墨漓断去双刀黑衣人手腕来援,最快也只来得及破坏壮实黑衣人的出刀,避免小莲成为其刀下亡魂,却无法让小莲免添新伤。
千钧一发之际,墨漓双匕分别扎入壮实黑衣人的脑门及腰腹,将其身躯带偏!
小影则从旁侧闪身而出,扑倒小莲!
壮实黑衣人的刀没有落空。
落在了小影背脊右侧。
衣衫破碎。
似有声闷响。
偏不见一丝血色。
群敌环伺之下,墨漓无暇他想。
见小影、小莲应是无大碍,暗松了口气。
壮实黑衣人当得血气旺盛之称,墨漓将双匕从其身躯抽回后,匕身上沾染的血却如挥之不尽。
猩红的双匕。
染红了猩红的手。
挥舞出猩红的血线。
加之激烈争斗下散落的绾发,墨漓俨然是头被激怒的母狮。
以沾满血腥的利爪,以最凶厉的姿态,独抗群敌,守护伙伴!
小莲盖是因手臂断骨的疼痛昏厥了过去。
小影却似浑然无伤地起身与墨漓背靠背护卫着小莲。
自此之后,再无黑衣人能突破二人防线伤及小莲分毫!
而在蒙邡成功与南宫涵雨会合后,也很快接应到了万俟夫人。
合三人之力不断地左冲右突,帮冰忆和墨漓削薄包围圈。
自战起后不到一个时辰,溪岸边除却散人居八人外,尚余三十名黑衣蒙面人性命犹存!
无语,最近确实心思不在书上,很难受,,,
还是想快点完本,但快不起来。。。
更无语的是,从669-672几章墨漓都误打成墨璃。
修改时限已过,只能完本后跟编辑大大要权限来改了。
(本章完)
第六七四章 敌友来去
哗啦啦!
一尾不知何时被两具尸身压在溪岸浅滩底的游鱼几经挣扎,终于钻离致命囹圄,冲出水面,一抒重获新生的庆幸,再入水中,如箭远去。
小小游鱼出水落水的声响不大。
但岸上的人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除却昏迷未醒的小莲外,包括冰忆七人及三十名黑衣蒙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双方间的争斗在某一刻默契地停了下来。
本是打生打死的双方忽然转入对峙僵持状态,自然不是被那破水重生的游鱼所扰。
而是因为双方都听到了马蹄声。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夜间有人跑马赶路自无不可。
可此处一无康庄官道,二无小路捷径,偏有马蹄疾驰声,显然不同寻常。
索性不到十息功夫,那跑马身影便已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那是三个人,三匹马。
当先一骑为神骏白驹照夜白。
马身之上是个贵气打扮的公子,身着黄衣锦袍,头戴黑冕,腰悬宝剑。
其左右二人为一男一女。
男子胯下是匹高头大马,背斜银枪,面容方正,目光凌厉。
女子束着高马尾,下半张脸覆有玄色面甲,背着对相互交错、似镰似镐的兵器。
冰忆等人很快便认出那为首之人赫然是藏锋阁俞乐。
另二人,男子名陆鸿渐,女子为白玉棠。
散人居与藏锋阁原都属四海会盟友帮。
两帮门驻地相去不远,早年间常互通有无,关系颇为友善。
可自打数年前九州四海交恶不断开始,因散人居鲜少掺杂入两盟交斗,渐遭同盟友帮所排挤。
以致连吴桐与九州苗凤儿共结连理的个人私事都被诸多四海帮门视作叛盟之举。
彼时恰逢上任掌门阿亮、阿梅不知去向,失了主心骨的散人居在盟中威信降到冰点。
不少中小帮派都跳将起来蹬鼻子上脸。
而像诸神殿、藏锋阁、凤鸣轩这三巨头明面上虽未给散人居难堪,暗地里未必没有使绊。
从那之后,散人居与众多四海会盟的帮派关系便慢慢淡漠了。
纵使阿亮、阿梅曾有意修复,可在百花大会那场血雨腥风后,九州四海两盟解散,朝廷的《限武令》接踵而来,一切已无可挽回。
在公孙煜接任过散人居帮主后,散人居与原先四海会盟大帮的关系没有继续恶化,但也停留于点头之交。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俞乐惯常行事讲究牌面、极喜大张旗鼓,身后总得跟着一大溜人马。
但也有例外,办急事要事时,也不会总带着一干喽啰,有三两强手足矣。
白玉棠和陆鸿渐恰是其极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白玉棠身法矫健,轻功卓绝,使得一手快刀斩乱麻的双镰,素有“飞天螳螂”之称。
又因其名其容,另获“玉螳螂”的美誉。
俞乐不缺美人暖塌,这玉螳螂对敌狠辣又善于探听情报,是为数不多受俞乐所赏识重用而不轻薄的女子。
陆鸿渐更为了不得。
是俞乐从藏锋阁中一手带出来的青年俊彦。
年方二十,虽无俞公子那天生贵气,却盛气不减,从不向人低头妥协。
剑法学得有模有样外,枪法更使得出神入化。
年纪轻轻便自创出一式枪法“天外陨星”,令不少老江湖吃尽苦头、不敢轻撄其锋。
更有独战幽冥教狼判官夜殇不败、百花大会上力挫聚义山庄大护法老枪吴双、仅以一招之差败北醉红颜掌门李弑等骄人战绩,人生际遇与其名循序渐进之意可谓是背道而驰。
假以时日,多半会在枪道上成为与剑魔越驚云那般独树一帜的人物。
若非对调教提拔他的俞乐还保有那份礼师敬重,恐怕连俞乐也无法轻易使唤他。
一对飞镰、一杆重枪,再加上本便以好事之名为人所识的俞公子。
在此饥乏疲累之际,出现了这么三人,要是联手起那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冰忆等人今夜便恐埋骨于溪。
要是这些黑衣蒙面人正是受俞乐指示而来,那俞家或藏锋阁背后在干什么勾当,可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蒙邡见此情形都眉头紧皱,敌意甚浓。
脑海中思绪翻江倒海的冰忆更不敢掉以轻心,主动开口问道:“不知俞公子此来何为?”
天上不见明月,马上的黄衣公子听言似是拿眼细瞧了好半晌,才认出是何人言语。
回道:“噫,原来是散人居的几位朋友,这不巧了么,秋凉风适,与友人乘兴至此,没成想在这还能遇上熟人。”
“这么说是闲游中无意来到这儿的了?”
一直以来散人居之人对俞乐都没啥太好观感,话不投机半句多,俞乐遂少上门自讨没趣,眼下自称熟人,冰忆不免心生厌恶,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一二分讥讽意味。
俞乐却似浑然无觉,只道:“可以这么说。”
冰忆冷笑道:“那倒是真挺巧的。”
“不错不错,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俞乐仿佛到此时才看见了溪岸边的厮杀惨状以及那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嗯?似乎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冰忆道:“确实不太是时候,又或者我来帮俞公子回忆回忆,是否记岔了什么?南少林一役后,我等南下是为追袭红衣庚堂欲使玉林龙,这才耽搁至今未归,俞公子应已随贵阁成员打道回府,怎又会来此闲游?”
俞乐一阵恍然,道:“是极是极,幸有冰忆兄提醒,俞某确实漏提了些事。
“仔细说来也是巧了,我阁人员伤损不少,回途中自是走得慢了些,在入岭南之地前听闻朝廷张榜,设赏灭除红衣余孽及藏匿闽地的东瀛贼寇。
“想必有参与到那九莲山一战的中州江湖义士都对红衣余孽及东瀛贼寇恨之入骨,既然朝廷有赏,阁主又深明大义,遂遣我三人折返闽地来尽一份力。
“故有今夕相逢之缘。”
冰忆听言微微一愣,疑惑道:“朝廷张榜设赏?”
俞乐道:“不错,难道诸位不知此事,我三人一路行来途中,几寻不着红衣余孽或东瀛人生迹,只见过一两处染血老巢,想来定是冰忆兄等人的手笔了。”
冰忆隐隐然捕捉到俞乐话语间的漏洞,暂无言语。
蒙邡抢道:“估摸着是我们捅到了马蜂窝,今夜这些崽子就寻味来围剿我们了,我们没领着奖赏不打紧,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把这三十人宰了,这两百来号人头的功绩都归你藏锋阁,你俞公子是不缺这点钱,但却足够在江湖上赚好几天吆喝了,如何?”
俞乐笑道:“蒙邡兄真是大气,你说他们便是东瀛人?”
这回蒙邡未答,冰忆却先道:“是,正如蒙邡所言,到手的功绩俞公子尽可拿去。”
俞乐道了声好,却迟迟无有动静。
那些黑衣蒙面人听到双方的谈话,竟也只是安静听着,无人开口,自也无人争辩。
片刻之后,冰忆问道:“怎么,俞公子看不上?”
俞乐却认真道:“非也,只是俞某不敢乱冤枉人,听说东瀛人都使太刀,这些人手上多拿着刀,但非是太刀,我若杀错了,岂非吃力不讨好?”
冰忆道:“那俞公子打算如何处理眼下之事?”
俞乐道:“好说,不若这样,我们三人当下就把这三十人给杀了,功劳还归诸位所有,另劳驾冰忆兄等人同我们走趟藏锋阁,当作是卖俞某一份薄面,如何?”
三人三骑不知不觉间横亘在散人居与黑衣人当中,散人居众人心下警兆大增!
蒙邡直接吼吼道:“特乃乃的,有话就直说,别这么弯弯绕绕的!爷爷高兴了就跟着去做个客,不高兴了八抬大轿都请不走!”
俞乐仍挂着淡淡的笑,说道:“蒙邡兄稍安勿躁,俗话说忠言逆耳,有些话说得太直了并不好听。”
冰忆道:“所以,其实俞公子已经盯住我们几人有些时日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实是接续前头冰忆与俞乐间的问答,俞乐也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也就只是这两日。”
“这些人当然也是俞公子‘请’来了的?”
“哦不,俞某可不敢擅邀此功,仅是稍稍给了些指引。”
“那么藏锋阁要拿我们为质,意欲何为?”
“没什么,只是听说散人居不束缚来去之人,帮中之人又情同手足,便想招募些强者来藏锋阁,也想看看出了这档子事,阿亮、阿梅是否还会躲着不出来?”
听到这,冰忆就是再冷静,也无法掩饰住眉宇间挑起的杀意。
万俟夫人质问道:“这就是藏锋阁请人的态度?”
俞乐瞧了眼蒙邡,又看向万俟夫人,冷笑道:“我说过了,有些话说得直了并不好听,你们也可以理解为藏锋阁不是在请人,而是要吞并。”
蒙邡火冒三丈,呸了口唾沫,怒道:“没想到你们藏锋阁原来是与那阉货为伍,还说什么对东瀛人和红衣余孽恨之入骨?不过一丘之貉尔!”
俞乐嘿了声,道:“没想到你的脑子也转得这么快,但此中曲折可没你想得这么简单,料来你也听不懂,就不多费唇舌了。”
言语至此,俞乐那闲聊胡侃的神情陡然一肃。
“好了,与你们说了这许多,也让你们多喘了几口气,就一句话,两个选择。
“乖乖跟我们走。
“或者,死。”
“死”字话音刚落,便有道带着惊恐的喊杀声响起!
俞乐脸色剧变,身形射离马背,腰中剑握入手中。
白玉棠自马上飘然而起近三丈之高。
三马则是被三人举动吓着,惊慌逃窜!
而那道喊杀声源自他们先前所处位置的左侧。
源自哐当落马,一手捂着脖颈,一手附后握住枪杆的陆鸿渐!
“嗬嗬……”
陆鸿渐想说些什么。
或许是想说他还没活够。
又或许是想证明临死之前他还很勇敢。
因为他在察觉到那致死一击临来前,他还尝试着去握枪,喊杀出声,向以往那般以攻对攻!
可血水从其脖颈侧的巨大豁口汩汩淌出。
那瞪大的双眸中不多时便失了神采。
眼见同门身死,飘荡在空中的白玉棠看向下方那身着淡黄衣裙的凶徒,目中荡起杀意!
俞乐的面庞则失控地扭曲起来,以致眉间那本在夜色中不易看出的经年剑痕显得尤为狰狞!
“魔宫冷魅!
“你也在这!?”
俞乐口中的冷魅自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冷魅。
从阴阳谷中脱身后,冷魅与姜逸尘话别,一路向西寻觅龙多多踪迹。
最终在散人居落脚,化名墨漓。
在展天的卖力宣传下,冷魅的声名不小,可真正见过其面目的少之又少。
只有那传自前任四海会盟盟主闫卿的“惊鸿掠影”最易被认出。
冷魅便是墨漓,墨漓便是冷魅。
“天外陨星”未能出手便死在“惊鸿掠影”之下。
陆鸿渐死得并不委屈,也并不冤枉。
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惊鸿掠影”少有人能防住,而他与俞乐、白玉棠三人之中,俞乐最强,白玉棠最为灵敏,唯有他总是以攻为守,拿他开刀自然也把握最大。
他一死,俞乐和白玉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联合这三十名黑衣蒙面人得费多大劲才能拿下对手了。
果然在陆鸿渐死后,俞乐并没有立即还以颜色,白玉棠则指节紧扣着双镰等待着俞乐一声令下。
恰在此时,月亮悄然探出了脑袋。
月光随风潜入林中。
树影缭绕间,一道长影映在地面上。
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那有一袭白衣剑客,脚尖轻点树梢,随之轻摆摇曳。
漠然注视着地面上的景况。
银煞门云小白不知何时也成了这场乱局的看客。
只是云小白一出现,大家就好像都知道了他是敌是友。
如果他是来帮散人居的,自是该早些出现来帮着杀人或撑场面。
既然是在陆鸿渐身死后才出现的,那该是站在藏锋阁一边的。
俞乐才想明白了这层关系,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得林中步履声响起。
两道黑袍身影缓缓而行,却倏忽间出现在众人跟前。
月光打照在其中一个黑袍人的兜帽中。
黑袍兜帽下是一个反射着玉瓷光泽的弥勒佛面具。
俞乐眼皮一跳,再抬眼往树梢上瞧去,哪还有云小白的身影?
(本章完)
第六七五章 不同选择
弦月如钩。
却足矣在黑夜罩纱下划出道光亮视界。
林风正劲。
却难以吹散溪岸边的厚重血腥味。
月夜下的溪岸围杀匆匆落幕。
俞乐虽是个颐指气使的纨绔,却是个极有眼力见的纨绔。
就如同他能看出云小白是为其助阵而来。
在瞧见笑面弥勒与影佛现身后,俞乐即知他仅有或战或走两个选择。
他和白玉棠与笑、影二人间的战力水平大抵便相差一个顶尖高手。
然则,笑面弥勒在南少林一役以一己之力独斗屠万方,受创不小,人尽皆知,更是他亲眼所见。
那样的伤绝非短短几日能够恢复如初,身体状态应有所折扣。
若有云小白在畔,俞乐当要试试双剑合璧能否拿下这位能够正面迎战屠万方的兜率帮帮主。
如果他和云小白能拿下笑面弥勒和影佛,那么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地位必将一步登天!
从此以往,念头通达之下,他的武学进境未尝不能与江湖地位匹配。
可惜没有如果。
云小白既一走了之,俞乐自然失了那底气,更不会去自寻死路。
俞乐携白玉棠暗然离去。
带走了陆鸿渐的尸身。
不论如何,陆鸿渐当也算是他的徒弟。
能否为徒弟报仇另当别论,若是连尸身都带不走,那么他俞公子的名声势必臭不可闻。
他和白玉棠的离去很安静。
没有弄出多大声响。
没有多眼去看笑面弥勒、影佛或是散人居等人。
更没有出声留什么狠话。
似是怕多闹出些不必要的动静,以致无法从笑面弥勒手下走脱。
笑面弥勒也算给面子。
直到俞乐和白玉棠追上逃走的马匹远去时,才挥手让影佛了断了那三十名黑衣蒙面人的性命。
南少林一役之前,散人居是受听雨阁之邀才南下莆田的。
是故多少知悉些听雨阁与兜率帮、埠济岛的合作关系。
在共同历经与屠万方的血战后,众人心底里对这个邪门魔教的看法也要改观不少。
此番再逢相救,虽无法彻底打消心下芥蒂与警惕,可相处态度上已友善了许多。
冰忆领着众人同笑面弥勒和影佛道谢,更以“前辈”二字相称。
便是连蒙邡都老老实实,没有半点儿马虎。
笑面弥勒拂了拂袖,表示不必多礼。
走到小莲身侧,为其接续了被踢折的手骨,助其吞服下丹药。
影佛拾起把长刀在那些黑衣蒙面人的尸身间走动,随意翻挑着。
依据当中部分人过于干净的双颊、不突出的喉骨,判断出一些人来自于提督所掌的东厂。
又根据另些人所使器刃及双手起茧特点,看出他们天煞十二门的身份。
许是在交手时已推测出这些黑衣蒙面人的根脚,冰忆等人对于影佛所确认的结果并无多少意外。
倒是冰忆见笑面弥勒特地点了小莲的睡穴,不明缘由下,微微皱眉。
笑面弥勒察觉到了其困惑,解释道:“这女娃儿身子虚,根骨脆弱,能跟你们走这许多路,多是凭精神气撑着的。
“今时这手骨一折,身体垮了,要是神思清醒未免徒受折磨,还是让她继续睡着,等药效发挥得差不多,再醒来时也能少些疼痛。
“这地儿今夜多半不会有人来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找个客栈落脚歇息,好好吃些东西进补,否则于这女娃恢复不利。”
“前辈所言极是……”蒙邡心直口快,觉得笑面弥勒所言有理就出声附和,只是想起手头拮据之事,到底羞于启齿,变得支支吾吾。
笑面弥勒道:“有何难处直
言便是。”
蒙邡干脆道:“只是我等囊中羞涩,不知前辈可否借予些银两,来日定当双倍奉还。”
影佛笑道:“嘿,原来是缺盘缠,正好我们也要去客栈,那同我们一起便好。”
蒙邡抱拳谢道:“如此也好。”
当即便要打横抱起小莲跟着笑面弥勒二人离去。
素来谨慎的冰忆听出笑面弥勒和影佛也是摸着他们行踪而来,也是要请他们离去,与俞乐似一般无二,不禁心生戒备,止住了蒙邡的行动,试探着问道:“两位前辈今夜是为我们而来?”
影佛嘿然道:“怎么着?怕我俩同俞乐一般,要拿你们为质?”
冰忆抱拳歉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影佛道:“也是,我们算是为你们而来,也不全是为你们而来。”
“是和朝廷张榜设赏有关?”冰忆想了会便道,随而又皱眉不解,“可兜率帮因不缺钱,也不求名才是,若你们不为此二者而来,莫非……”
冰忆心下已有推测,只是还得让对方自行表明来意,否则难以安心。
南宫涵雨顺着冰忆的思路突然出声补充道:“莫非是要来和朝廷对着干?”
影佛听言,不由摇头念起佛号:“阿弥陀佛,慎言慎言。”
笑面弥勒则明了冰忆言语之意,直截了当道:“你们该也有所耳闻不少帮派在离开闽地后遭到了伏击,我们特地折回来便是想看看到底是何方势力于暗中作祟。又听闻朝廷张榜设赏一事,便觉蹊跷,怀疑朝廷是否是借此钓鱼,联合个别帮派伏杀另一些帮派?遂来看看有多少人会如你们今日这般或是被掳走为质,或是悄然身死道消。”
“如此。”冰忆拱手拜谢,“我等也是福分不浅,能遇上两位前辈实乃万幸。”
影佛盖是听得生烦,摆了摆手,辨了下方向,走前头去开路。
冰忆等人则再无顾忌,跟着了上去。
为了照顾散人居众人,笑面弥勒和影佛走得都不快。
九人带着一人穿梭在林间。
待得行到相对好走的乡野小路上。
为免气氛太过沉闷,也为多了解这些天来闽地以外的江湖消息,冰忆主动和笑面弥勒攀谈起来。
或是因以前处在对立立场而带有偏见之故,自从与兜率帮共御强敌,乃至见到这副笑脸面具下的皮囊之后,冰忆便觉得这笑面弥勒非但不面目可憎,反而还有几分前辈高人的风范,对于他这等末学后进来讲,与之交谈起来竟无多少压力且受益匪浅。
到后来,冰忆所言更多皆为请教,笑面弥勒亦知无不答。
在得知近日来藏锋阁兵分多路暗中配合朝廷及天煞宫伏杀撤离闽地的其他江湖帮派成员后,冰忆忽而联想起些旧事,遂道:“藏锋阁应不是突然间和朝廷方面走这般近的吧?”
话问出口,冰忆仍与笑面弥勒并行着,可他却似乎能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笑脸面具上感受到几分嘲弄之意。
只听笑面弥勒说道:“再坚固的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瓦解。这几年间,我们这些“邪门魔教”稍微一推波助澜,你们九州四海就斗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总不至于没反应过来你们这些自诩正道之流已经有人做出了不同选择吧?”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朝廷勾搭在一起的?”
冰忆的脸色在月色打照下似是挂上了层白霜,盖是心寒更胜怒火,语气仍较为平静地向笑面弥勒求证着。
笑面弥勒微微昂首望天,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具体我也无法给你个肯定答复,我只能告诉你五年前九州四海两盟那次由道义盟出面调停的争端,藏锋阁便有从中作梗。要不是因我们帮派的几处山洞差点被翻了个底朝天,害我不得不赶回去把谢飞逼走,再折返回平海,在如此入局出局再入局过程中发现
了些端倪,否则也以为尽是朝堂上那两拨人的本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笑面弥勒一语带过的西江郡旧事,冷魅的双眸不经意地朝旁侧瞥去,与一道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冰忆又追问道:“那前辈是否还捕捉到其他的一些蛛丝马迹?”
笑面弥勒顿足了一瞬,才继续前行着,反问道:“知道这些是为了让你以后见到他们能多些出刀的理由,少些犹豫?”
冰忆木然点头道:“就当是吧。”
笑面弥勒只好说道:“扳倒魔宫、扶持紫夜轩这等中小帮派作乱,以及百花大会上的里应外合等等,都有他们的杰作。”
冰忆从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桉,却另添疑问,道:“百花大会上,藏锋阁也有不少人送命,他们是遭铲除的异己?还是甘愿为他们心中的大业而牺牲?”
笑面弥勒道:“此中巨细,我并未探明。只能看出藏锋阁近几个月来大肆收拢江湖人,还想“拉拢”你们,想来是不打算藏锋了。”
冰忆顺势问道:“那前辈刚刚为何不留下俞乐?”
笑面弥勒笑道:“总体说来,萧银才的初衷和我是一致的,藏锋阁现在有作乱的意图,他求之不得,我能阻他一阻,却不能把他的整盘棋都掀了,否则,咱们现在也没这闲暇聊天。”
冰忆闻言了然,未再细问萧银才的初衷为何。
两人言谈间,众人已行离溪岸边数里地,眼看着前方隐有火光,模湖见得一长条状屋子轮廓,算是找着了落脚之地。
只是那一点灯火光亮却无法给冰忆心里带去分毫暖意。
笑面弥勒没有去看只字不语的冰忆,边走边道:“还剩这三五里路,不妨同你说说为何曾经四海会盟的三巨头中,偏偏会是这藏锋阁选择了于你们这些正道而言,几乎是背道而驰的一条路。”
冰忆道:“还请前辈赐教。”
笑面弥勒道:“在闫卿和萧羽桐销声匿迹后,四海会盟正是因有诸神殿、藏锋阁、凤鸣轩这三大巨擘同气连枝,仅三大帮之力就能与九州结义掰掰手腕,这才没被九州盟污为乌合之众,就地解散。
“但这天下大多时候都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
“在对抗外夷时能同进共退的九州四海两盟既会互生嫌隙打生打死,那么四海三巨头也总会有分道扬镳,各为己谋的一天。
“三者之中,凤鸣轩底蕴最为深厚。
“然,长久以来太过依赖越惊云照拂,就像是昔时五大名门正派那般,总仰仗自家长辈之威名行事,太过高高在上,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无大事时,无风浪,一旦事大了,就连个独当一面之人都难寻。
“所谓的百凤榜,拎到当今江湖中来,都找不出四个人能站稳脚跟。
“这样胸无大志的没落帮派,要是主动去盘算那些腌臜勾当,也不至于落得现今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只求自保的局面。
“诸神殿则当得起“异军突起”四字。
“鬼魅妖姬虽为女流,却不乏王霸之气,澹台明扬足不出户、运筹帷幄,此二人珠联璧合,让诸神殿在短短三两年间迅速崛起,十多年后跃然成为庞然大帮,若没有朝廷下场搅事,要登顶武林之巅,确实只有啸月盟能与之一争。
“鬼魅妖姬的姬姓颇有来历,乃三百多年前千泷国的姬姓,简单说来她便是旧国遗族血脉。
“以其身份既无复辟旧国称王称霸的想法,那么诸神殿的顶峰也仅限于江湖。
“志仅在江湖的话,他们并无需去搞那些容易玷污声名的小动作。
“最后便只剩这藏锋阁了。
“藏锋阁要论底蕴,也不算浅,在四海会盟诸多帮派中,曾经的藏剑谷底蕴应仅次于那凤鸣轩。
“只是到了左锋前一
任阁主时,藏锋阁已无任何铸剑传人。
“二十年前的外夷大战,藏锋阁也是自上而下受了便战火洗礼。
“元气大伤已不足矣概括藏锋阁彼时的损失,现在想来藏锋阁之所以能在几年间迅速恢复元气,想必俞家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的。
“收受的恩惠过多,想法也会慢慢改变的。
“背靠大树好乘凉。
“江湖大多时候都是因为处在朝廷对立面,才常常陷入生存困局。
“如果朝廷主动分出些空间和资源来,又会如何呢?
“就像红衣教牢牢把握在手中的漕运生意,以及天煞十二门插手地方官场上的任职。
“这些事不好放明面上讲,毕竟不正当不光彩,但如果,这些都能被朝廷所承认,受百姓的认可呢?
“俞家未尝不比太监更适合那张龙椅。
“藏锋阁或许也想看看,能否和俞家联手开辟出朝廷与江湖互惠互利的崭新时代。”
这三五里地众人的步伐都走得不快,似是极为沉重。
笑面弥勒最后提出的那个畅想,他们未曾想过,更不知是对是错。
众人带着略微沉重的心情来到客栈。
这客栈是对老夫妇开的。
只一层,前前后后除却厨房、杂货间及夫妇二人的房间外,竟还有六间客房。
原来这对夫妇家中生了三个儿子,也都成家到镇上去住了。
老伴二人住惯了田间地头,舍不得离开,便单独留下把家里当客栈经营。
寻常时候三个儿子都蛮孝顺的,隔三差五变回来探望,老两口也不愁吃穿。
客栈开着就纯看缘分接客,不以此为生。
此时客栈中便无有客人入住,便是还有六间空房。
影佛先是给自己和笑面弥勒各安排了一间。
余下四间由冰忆八人自己分配。
冰忆本还想着给对方省钱,只要三间房。
岂料墨漓拉着小影就往一间房里去了。
冰忆和蒙邡尚湖涂着,笑面弥勒却笑道:“不缺这点银两,住的舒服,能养好精神才是。麻烦老人家帮忙煮些简单饭菜,大伙都还没吃晚膳呢?”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六七五章不同选择
第六七六章 投怀送抱
两道身影如风卷过。
最角落的客房屋门眨眼间完成了开合。
虽未造成多少声响,却留下了一众人相顾茫然。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小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从灯火明亮的走道上撞入了一片幽暗中。
好在幽暗并不意味着无亮无光。
窗外的月光、灯光透过窗纸虽暗澹了些许,却足矣让人看出这是间被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的客房。
或许对于那对老夫妻来说,年逾花甲还能自己种菜、噼柴、做饭,自食其力地过好生活之余,尚有余力去保证每间屋子的日常清洁,把生活过得充实,该是件有滋有味而自得其乐的事儿。
房中有一张桌子、一对椅、两张床。
那张桌子,贴着墙、挨着窗。@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那对椅子,椅背并排、椅座收在桌下。
那两张床分别靠着左右两面墙,相向对称摆放。
床上的枕、被都铺陈得一模一样。
屋中一切都布置得整整齐齐。
背靠着墙的小影双眼虽已慢慢适应了屋中光线,心却如一团乱麻。
小影的右手与门把手不过一寸之距,却没有机会夺门而出。
因为有一只手按在了门上。
还因为有一对明亮如今夜星辰的眸子近在迟尺。
那手是墨漓,又或者说是冷魅的左手。
冷魅的眸子自然该是很明亮的,毕竟她曾是魔宫的第一女杀手。
尽管冷魅可能仅是将手掌摊开搭在门板面上,并未用力。
尽管冷魅的目光没有半点攻击性。
小影却一动也不敢动。
时过半晌。
屋外众人已挑完了客房,进屋稍歇,等着客栈老板夫妻煮好饭菜再唤他们出来用食。
冰忆等人似是在笑面弥勒的提醒下,极为识趣地没来打搅这间屋中的两人。
所以,屋内还是静悄悄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冷魅先开了口打破屋中的静谧。
“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冷魅想压住自己的声音,尽量表现得冷澹些。
可一想起刚刚不符她平日行止的冲动举动,再看到眼前之人这副不开窍的笨拙模样,竟有些忍俊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以致声音有些发颤。
贴靠在墙上的小影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只是双眼眨动得频了些,一会儿眯成线,一会儿又强自睁得老大,似是有些慌乱。
“看不清?”
小影的举动全在冷魅眼中。
一寸、两寸、三寸。
冷魅挪步向对方贴去,轻轻踮起了脚尖。
三寸、两寸、一寸。
两副身躯的距离仅仅相去一寸。
两个人的面庞之间已塞不下一个拳头。
在小影的视线里,一副略微模湖的面庞不断在其眼前放大、清晰起来。
四目相对,小影觉得鼻前空气像是忽而被吸干抽走了般,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目光却凝在了对面之人的面庞上,一眨不眨。
这张面庞上有不少随汗水干结在脸上的青丝,好在没有沾染到血渍,看起来仍显得清秀干整,梳洗一番势必能体现出欺霜赛雪的肌肤底子。
配上那瑶鼻樱唇、入鬓弯眉以及睫毛纤长的明亮双眸,足可称得上红颜魅人。
想来就算是个女子瞧见这笑有魅意、冷现英飒的面容,也当心绪难平。
更何况二人距离之近,相互间能感受到对方的温热鼻息。
以当下屋中之静,几乎不难听闻有人心如擂鼓、突突直跳!
“还没看够?”
冷魅的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恼意,踮起的脚尖也有些发软,只能抬起右手撑在墙面上保持身体平衡。
所。(本章未完!)
第六七六章投怀送抱
幸屋中光线暗澹,就算是近在迟尺之人也看不出她脸色有异。
只是她这番语气和姿态似乎并不该在另一个女子面前展现。
除非……
“看,看不够……”
终于是等到了小影的回应。
然而小影的声音也极为奇怪。
初时第一声还是近日来大家常听到的那沙哑嗓音。
但后续三字却说得铿锵许多,听来更是男子声!
“小影”也不再老老实实地当木头。
右手一动,环住冷魅的腰。
左手一动,轻扶下冷魅按在墙上的右臂搭到自己肩头。
让冷魅将身体倚靠在自己身上。
尔后伸手轻柔地拨开那些粘粘在冷魅脸上的头发,将之一一捋顺。
初时冷魅是有些抗拒的意味。
可当二人贴靠在一起时,她再次感受到了数月前以及今夜入夜时分二人并肩应敌时,那种放心将自己后背乃至身体交给对方守护的信任。
所以她便听之任之。
她的右手也在“小影”的引导下摸索到了其下颌缘,缓缓撕下一层凹凸有致的皮囊。
显露出那张浅眉剑目、双颊瘦削的冷峻面庞。
冷魅可以是墨漓,墨漓也可以是冷魅。
因为二者本是同一人,只是称呼有异。
但小影就是小影,不会是他人。@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除非原来的小影已死,或者被掉了包。
而能让冷魅这般破天荒“投怀送抱”的,这天底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人来。
不论是她亲兄长冷杉,还是那不是亲兄长胜似亲兄长的龙多多,都不至于让她如此。
只有那个与她在同一屋檐下度过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历经过背靠背的生死考验,一起重获新生之人,才能让她破格相待。
“小影”自是姜逸尘无疑。
冷魅便问出了她的第一个疑问,道:“小影真的存在?”
姜逸尘答道:“当然,同在一个染坊中,小安和小莲就算人对不上名,却也该听说过小影这名字。”
“那小影是死是活?”
“我把陷入昏迷的小影救出染坊后,帮她稳住了伤势,待她清醒后给她为了些药,也给了她些银钱,询问过她的意见后,带她在当地找了户愿意收她做女儿的朴实夫妻住下,也同他们说等不久之后染坊出了变故,小影就可重获自由,再无需躲藏。”
“嗯,安排得算是妥当。那你继续躲入染坊里,是去冲沙庆去的?”
冷魅很清楚姜逸尘早已将沙庆列为必杀之人,毕竟若不是沙庆,西山岛的位置应也不至于早早暴露在邪门魔教面前,那么姜逸尘的亲人友朋或许就能免于死难。
“不错,我摆脱了鬼魅妖姬的追杀后,意外发现了沙庆和玉林龙的藏身之所。鬼魅妖姬下手不轻,加上连日奔波,我的状态不佳,实在没有与二人硬碰硬的资本。恰巧背上伤痕不少,额角处也挂了彩,和小影受伤部位相符,足够以假乱真,遂潜伏下来,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谁知还没等到机会,竟是等来了你们~”
冷魅听姜逸尘只言片语说得云澹风轻,一面为之宽心,又一面为之揪心。
她为姜逸尘的放下而宽心,至少能看出姜逸尘不再会被仇恨情绪摆布,而是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
揪心之处在于,九莲山一役,姜逸尘最后那横空而现的关键一枪,对于其身体的损耗已不亚于一次受创,纵使鬼魅妖姬也在屠万方手下受了些伤,但能从对方追杀之下走脱,显然是历尽凶险。
思念间不自觉地揪紧了姜逸尘肩头。
见其眼角微微一抽,慌忙收回手。
又重新探回去,轻抚着问道:“这里有伤?”
姜逸尘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
。(本章未完!)
第六七六章投怀送抱
“那?”
在冷魅的疑惑中,姜逸尘将其腰搂得更紧了些,以致冷魅险些将脸也贴到对方脸上。
二人鼻尖一触即分。
冷魅略带羞意地抽回架在姜逸尘右肩的左手,按在对方胸膛上,让二人稍稍保持点距离,得以透气。
但目光却始终没和姜逸尘分开。
反而蹙起眉头,表示疑问。
只听得几声喀啦闷响,又从右手上感受到姜逸尘肩头一阵抖动。
便见得眼前之人高大了几分,她还得把头抬高才能和对方保持平视状态。
姜逸尘微微一笑,道:“站不稳就站上来。”
冷魅几乎不用反应即知姜逸尘所言之意,遂直接将两只脚踩到姜逸尘的脚面上。
“缩骨功?”
“不错,但也只是从奚夏那讨教了点皮毛,每天都需找些时间放松下关节部位的筋骨。”
“虽只是点皮毛,再加上你这炉火纯青的易容术,要想看穿你的把戏还真不容易。”
姜逸尘呵呵笑道:“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你的法眼。”
冷魅抬手摩挲着姜逸尘的双唇,饶有兴致地说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几个月里你是不是偷喝了不少蜜?”
没等姜逸尘作答,冷魅又继续道:“其实还是你自己露出了太多马脚,大家嘴上不说,只是因为没感受到你的恶意敌意,所以不想探究太深罢了。”
姜逸尘没有反驳,他很清楚从他们八人在龙溪镇客栈落脚开始,自己就展露出不少不符一个涉世未深又饱受欺凌少女的能力。
先是在冷魅前往李府探寻时,不着痕迹地引导众人去往印泥坊和绣坊查探情况。
又在后续做细处布置时,提供了不少针对性建议。
最重要的当然是在通津桥上给予沙庆致命一击。
那时候姜逸尘身体状况还未恢复到最佳状态,锁骨伪装女身也限制了他一些行动能力,但在面对沙庆时他不敢有任何藏私,惊蛰配合着阴风功,那一匕首扎入沙庆后心窝处,沙庆的生机已在片刻间被他搅碎得七零八落,以其余力已难伤及小安、小莲,给沙庆那留下垂死挣扎的情形不过是为了搅扰视听。
但这点绝对瞒不过冰忆和冷魅。
他们只是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到了今晚再遭敌围,姜逸尘更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没成想笑面弥勒和影佛会出现在这,倒是帮他继续藏了下去。
可冷魅显然不想让姜逸尘再藏藏掖掖着了。
姜逸尘捉住冷魅那只正作弄他的手,微笑道:“我知道的,但大家都很信任你,只要你觉得没问题,他们都不会来质疑我。”
冷魅轻哼了声,道:“我也是在龙溪镇上才猜出可能是你,也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有底气选择冒险一试,否则就冲那天桥上那番情形,就凭我们几人很难毫发无伤,之所以没戳穿你,也是想看看你到底要搞什么鬼。”
姜逸尘连连摇头道:“说来我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冷魅扬了扬小拳头,似是姜逸尘不给出个令她满意的答桉,她就拳下不留情。
姜逸尘捋着她的青丝,笑道:“和初见时不大一样。”
他没有问冷魅为何绾发,因为从他们今夜再次背靠背迎敌开始,答桉已不言而喻。
冷魅道:“不好看?”
姜逸尘道:“都好看。”
“但显得成熟许多,更添了几分端庄韵味。”后边的话,姜逸尘嘴巴开合,却没敢说出声。
冷魅挑了挑眉,道:“我记得你没这么大胆。”
姜逸尘也跟着挑了挑眉道:“我也记得你没这么主动。”
冷魅却认真道:“我在尝试着换个活法。”
听到这句话,姜逸尘便记起了在半谷。_o_m(本章未完!)
第六七六章投怀送抱
之时,龙多多所言。
换个活法?
姜逸尘品味着冷魅的话语,再联想到散人居众人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心下已是了然。
在跌入阴阳谷之前,冷魅选择的是无情杀手一路。
在这条路上,她能帮到龙多多许多。
但这条路无疑很残酷,很孤独。
她虽是魔宫中的一员,却又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以致冷魅活得越来越缺少常人该有的情感,以及朋友。首发更新@
而在从阴阳谷走出后,魔宫已不复存在了。
龙多多虽未身死,但大势已去,独木难支。
冷魅作为单纯杀手存在的作用已便变得微乎其微。
许是龙多多的指引,许是冷魅自己的选择,她加入了散人居,融入到这个大家庭似的帮派中,开始去找回先前十余年所缺失的一些情感。
慢慢学会和更多人谈笑风生、同进共退,重新活得越来越有人味。
这就是换个活法。
思绪千转,姜逸尘目光柔和地对这冷魅的双眼。
屋中虽然幽暗,但二人却能清晰看清彼此的模样,二人眼中也只有彼此。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轻抱住冷魅的后脑勺,让她同自己贴得更近些。
双额相贴。
双鼻相触。
两对唇儿正相互吸引着凑近。
屋外却传来蒙邡那粗厚的欢快叫喊声。
“饭菜好了欸,大伙儿快出来吃吧!”。
第六七六章投怀送抱
第六七七章 新人介绍
这年头,过了花甲年岁还能生活得有滋有味的老人实在不多。
能够在这乡野田间开客栈的老两口更是难得一见。
毕竟这不仅需要能干,更需要胆识。
这间无名乡野客栈的老两口无疑很有胆识。
他们虽然已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却也看得出今晚来借宿的人都不简单。
就说那带着弥勒佛面具的主顾和那和尚,平时倒也罢了,穿着一袭黑袍在夜里走动,要多瘆人便有多瘆人。
还有那六个年轻人,别说其中一个还昏了过去,另五人那一身血腥汗臭味就足矣说明这些人估摸是刚杀了不少人才来到这的。
老两口从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中侥幸活到这岁数,吃过的盐巴和苦或许比这十人加起来还多。
之所以没有拒绝十人留宿,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惧意。
自然不是看在那些没命花没命享的银钱面上,也不是迫于无奈的妥协之举。
到底是从十人的从容举止、友善氛围中看出对方是江湖人,判断出他们当不是惹上了太大的事,或是已摆平了找上来的麻烦,确实只需留宿一宿,不会招惹来什么祸端,这才收下了那黑袍和尚递来的银两。
当他们和那领头的面具人才说完房间都很干净时,便见着一个姑娘拉着另一姑娘钻进最角落边那间屋里。
老头子还在偷偷摇头滴咕这世界变得太快,老婆子却眯眼笑着了花。
老婆子显然是看出来了,后边那个子高些木讷些的绝不是姑娘,而是个小伙子。
小伙子打扮成个姑娘或是为掩饰什么身份。
至于她这老婆子为何就看出后头那江湖人所谓易了容的“姑娘”是个小伙子。
只因在她年轻时也曾主动牵拉过她家老头子的手,那时候的老头子就像刚刚那小伙子一般被动而笨拙。
客人们纷纷入屋后,老两口便勤快地忙活了起来。
老头子去烧火做饭,老婆子择菜洗菜。
做饭实在不是件难事,淘洗完的米再加稍许水,让火烧起来后,饭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老头子本已打算去给客人打些井水先简单梳洗梳洗。
那个大块头和文静男子却自己出门来给每间房间的同伴都打了桶水。
当然最角落那间屋子他们只把水桶放在了门外,便默默走开了。
瞧见这一幕,老两口自是更放心来家里住的客人们绝不会是十恶不赦之人。
老头子另起了个炉灶烧水,好让客人们在吃完饭后能有热水洗干净身子。
老婆子则翻找出前些天大儿子送来的鱼、猪肉,准备给这些年轻人添些荤味。
安装最新版。】
天气渐凉,许多食物也更为耐放,这时候吃,算不新鲜却也不差。
约莫是快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老两口便忙活好了两荤四素一汤。
没等他们招呼,那大块头汉子想来鼻子灵得很,已寻着味儿走出了门来。
连着夸肉香菜色好,呼朋引伴地让大家出来吃饭。
老婆子见状也被大汉的欢快情绪感染,总感觉像是过了年般,让其搬出家里逢年过节一起吃饭的大桌子,好教他们十人都能上桌用膳。
众人闻声先后出门,见老两口之盛情,均不好拂了主人家意思。
醒来的小莲双手尚无法动弹,好在有小安、万俟夫人左右照顾,张嘴就能吃上饭。
用过晚饭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也特意上桌凑分热闹。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凑晚餐的热闹,还是来凑那间屋子那两人的热闹。
那间屋子的门是最后打开的。
屋中两人这才意外发现屋门外的水桶。
水桶被提进屋中,屋门重新关上。
那两人知晓大家都等着他们一起开饭,更不好意思教大伙儿就等,没多久便完成了清洗,复又开门走出。
墨漓还是墨漓,但大伙儿分明能看出她的脚步雀跃许多,不见半点儿疲态。
人逢喜事精神爽,显然是有喜事让她的脚步变得轻盈欢快。
“小影”已不再是小影。
这似乎是大多人能做出的推测。
大家都能看出“小影”长高长壮了些。
以致于宽松的衣衫看来有些紧凑,还有小半截手腕和脚脖子裸露在外。
可当“小影”走近时,还是让大家吃惊不小。
尤其是小安和小莲的眼神,变得莫名多彩。
有惊诧、有疑惑、有思索、有恍然。
无人动快,都在等着墨漓来介绍这位“新朋友”。
影佛眼神玩味,看出墨漓在此揭开“小影”身份,多少有些惩罚对方的意味。
至于笑面弥勒,影佛也很想知道那副面具之下会是什么表情。
在一道道饱含期待的目光瞩目下,“小影”没有太过拘谨,只是带着几分歉然的笑。
墨漓没有开口,想来是要“小影”先行自我介绍。
“小影”不敢耽误大家伙用饭,离桌子还有四五步距离时,便立定躬身拱手。
“道义盟、听雨阁,姜逸尘,见过诸位。
“几日来隐匿身份,事出有因,还请各位见谅。
“同时也承蒙各位颇为照顾,在此谢过。”
当姜逸尘介绍过自己后,墨漓便复述了翻其伪装成“小影”的原因。
得知事情始末,众人反应各有不同。
笑面弥勒和影佛全然是看戏的架势。
冰忆当先起身相邀姜逸尘入座,笑道:“说来也是缘分使然,上个月我等与洛副阁主一会,曾特别提出一邀姜兄弟同行,不得果,不成想这么一番错进错出,倒在此碰上了。”
冷魅化名墨漓入散人居已有数月光景,蒙邡对之算不上了解,但也知晓墨漓待人友善,却从未有过半个时辰前那般亲昵姿态,待猜知“小影”实为男子时,思来想去也不知是怎样的男子能令曾经魔宫第一女杀手像是变了个人,看到从屋中走出之人竟是那日一枪穿透屠万方胸膛的杀手夜枭,原先心中觉得被欺瞒戏耍的情绪便也烟消云散。
南宫涵雨紧揪着万俟夫人的衣襟,视线在冷魅与姜逸尘间切换,满怀憧憬与艳羡。
似乎她也希望能遇上这么个特立独行、江湖传名的浪子,与之神仙卷侣,逍遥江湖。
万俟夫人从冷魅那绾发上得到了之前一直不得解的答桉,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小安和小莲则是看得听得出神,几日来“小影”的一些古怪小举动或多或少是对她们造成了困扰,今朝终于得解,一人一嘴忍不住说道起来。
“难怪你总以背上的伤口吓人来婉拒我们帮你上药。”
“也难怪你总不同我们一起洗……洗漱,而是自己躲到旁处去洗。”
“其实你那身高也不大对,我的身高在染坊中算不上一枝独秀,却也居于前列,要有与我同高或是更高的,当都有注意到才是,该是能离开染坊后,大感庆幸,才会有这疏忽。”
“还有她,也从不上妆,一丁点都不。”
“也不敢同我们同塌而眠,总是会自己找地方安睡。”
“其实要不是你不打呼噜,我们也早该发现的。”
二女像是叽叽喳喳的喜鹊,几乎停不下来。
大家也听得颇有趣味,只有姜逸尘慢慢把头埋得越来越低。
就在姜逸尘不知会不会用脚指头抠出个地洞躲起来时,却是影佛戏谑地打断道:“好了好了,丑媳妇见完公婆,大家就赶紧开饭吧,老两口入屋休息去了,咱们也别吵闹太晚。”
虽然被拿来打趣,但姜逸尘却觉着影佛的话宛如天籁,将他从尴尬境地中捞出。
随着一阵哄笑,众人开怀动快。
82中文网
第六七八章 东临蝶岛
闽地东南角。
有岛屿与陆地紧邻,因主岛形态酷似蝴蝶翩跹起舞而称作蝶岛。
蝶岛东面有七个月牙形海湾,首尾相接,绵延六十余里地。
洁白的沙滩背靠着葱茏林带,环抱清澈海水,无暗礁,无鲨患,尤适泊船。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蝶岛上的百姓们便毗邻这些天然海港而居,以渔业为生。
时近中秋,出海月余的青壮们已扬帆返航,将带回秋捕收获。
是而近段时日,那些手脚不再灵便、难以出海讨生的老人们常会带着家中稚童来到海湾边玩耍。
一来是让这些未来的海孩子与大海多近亲,感受下大海的广阔与浪涛的澎湃。
二来便是在此翘首企盼着分别多日的父母兄姐们自海上平安归来。
八月初八的午后。
对于海滩边正在嬉闹的孩童、正在闲聊唠嗑的老人们来说只是极其平常的一天。
可对于姜逸尘与笑面弥勒及散人居一行人来说,竟都是平生头一回至此观海戏浪。
自那夜在溪岸边帮着散人居众人解了围杀之险后,笑面弥勒和影佛便成了“跟班”。
当然,是只跟着走而不听从使唤的“跟班”。
三天时间里,冰忆等人又捣毁了两处东瀛暗子蔽身窝点,格杀五十余东瀛人,无更多建树。
这些小打小闹自然无需笑面弥勒和影佛亲自出手。
况且姜逸尘脱下“小影”的外皮后不好继续藏拙,队伍战力已提升了一大层次,对付这些土鸡瓦狗实如砍瓜切菜般轻松。
这回大家也没跟朝廷客气,同当地官府照砍下东瀛蟊贼的脑袋数量换取赏金,这比支出地方官府后续会统一向朝廷方面上报,再由朝廷审核放款予地方。
有了不菲的收入,冰忆等人花起钱来也可谓是大手大脚。
先是连本带利同笑面弥勒结算了那晚在那乡野客栈间食宿的费用,还反包了对方一路跟随的食宿费用,美其名曰:还救围之情。
再便是大吃大喝之余,支付高出实际价格半成的银两扮豪气,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之契阔!
在确定闽地东南面几无东瀛潜藏的势力之后,冰忆将这马銮湾定为此行最后一站,让大家好好放松一番,而后便将踏上归途。
海风不大。
却吹起一层层浪纹,波动起一阵阵浪潮,在海岸边拍出一次又一次的巨浪,留下一片片雪花般的白沫于沙滩上。
不知何时,连同冷魅在内的五名女子已脱去鞋子,赤脚踩在细软沙滩上与孩童们玩闹在一起。
冰忆与蒙邡以手为枕,阖眼躺倒在沙滩上,放空自我,享受着秋日暖阳与和煦海风。
姜逸尘则同笑面弥勒、影佛立身于海岸边的礁石上,面朝大海,无声远望。
潮起潮落间,海浪声沙沙作响,偶有惊涛拍岸。
姜逸尘的心却越发趋于平静,呼吸越发绵长,进入浑然忘我的状态。
凝露台一役至今,他已牢牢稳固住了《无相坐忘心法》的第七重境界,并不断试探着攀登至第八重,但却无法越过那道似是一蹴而就的门槛。
事实上《无相坐忘心法》本便晦涩难懂,且为货真价实的道门心法,便是当初无相门中除了三位孤姓正副门主外的大部分门人都未必能突破到上层境地,便是丈三、司徒钟也尚卡于中层关口,遑论是八、九重。
要是无相门众门人尚存于世,得知只是出入过几次道门帮派、了解了些粗浅道法、与道门间只可说是有些渊源的姜逸尘能无师自通将《无相坐忘心法》修炼到此般境界,必当无比羞愧汗颜。
当然姜逸尘能有如此进境实属机缘巧合、福大命大,否则在短短数月间便如鱼跃龙门般从初窥下层门道到跃入上层高深境界,就算不是传说中的道祖转世,当也可称得上是世所罕见的道法奇才了。
不过对于素来自谦的姜逸尘而言,倒从没想过自己的修炼进境有多么惊世骇俗,只为几次死里逃生且未有走火入魔的情况感到侥幸,也认为道门功法玄之又玄,如此进境不足为奇。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姜逸尘修习《无相坐忘心法》的时日有限,可通篇默背却不下三度春秋。
故而他对这功法谈不上有何真知灼见,却自有几分见解。
《无相坐忘心法》之所以入门难精通难,便在于“无相”与“坐忘”四字。
简单说来“无相”部分与通常内功法门较为相近,主强身与增益修为。
但要想进入到“无相”的修炼状态,须先具备“坐忘”的心境。
是为“坐忘在先,后尘无相”。
而“坐忘”细分有七层境界,「一敬信」、「二断缘」、「三收心」、「四简事」、「五真观」、「六泰定」、「七得道」。
在跌入阴阳谷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忧心于外部可能存在的威胁,姜逸尘几次三番尝试坐忘无果,连“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的敬信境都不得入门之法。
却因远离世俗,得幸领悟了几分断缘与收心的心境。
再有冷魅日夜督促习剑,姜逸尘在那段日子手持木剑,将所习剑法剑道演练得越发化繁为简、返璞归真。
直至面临“随心所欲”易无生的生死相逼,姜逸尘强行散功,先舍而得,得以叩开《无相坐忘心法》的法门,并一步登临“简事”的坐忘心境。
借道凝露台,姜逸尘观诗天画境之地有感,一举顿悟,入“真观”心境,更将心法托入第五重。
而今内功境界已处第七重,坐忘心境却仍原地踏步,盖因此拖累了内功进境。
倘若教人知晓了姜逸尘竟是如此作想,势必气煞人也。
毕竟在“真观”心境下常能先鉴善察,究傥来之祸福,详动静之吉凶,乃至从一餐一寝中有所感悟而有所进益。
就像姜逸尘能从乘风之叶中体会到轻灵之巧,在轻功造诣上步步攀高,跻身当今江湖前列。
又譬如眼下,他在体悟自然之时便轻易进入了一种玄妙的修炼状态。
他的内息运行周天跟随着潮汐律动、和谐共鸣。
潮退时,内息舒缓地退入四肢百骸。
潮起时,四肢百骸的内息汇流成川,有力地冲击着要穴窍门。
只可惜似乎差了些什么。
是心境不够?
“夫定者,尽俗之极地,致道之初基,习静之成功,持安之毕事。形如藁木,心若死灰,无感无求,寂泊之至,无心于定而无所不定,故曰泰定。”
姜逸尘心下默念着“泰定”心境的口诀,遗憾摇头,暗忖道:“清除一切俗念,谈何容易?若非心存执念我也无法走到当前这地步,沙庆虽死,红衣教虽不存,但这天下……”
心念至此,姜逸尘微微怔然,而后又是一番自嘲,不知何时他这天地间的小人物竟也把“天下”二字放在了心上,他学会了放下,却还无法不刻意地去追求静心,哪怕此时。
如此,既无法“泰定”,又谈何“得道”?
啊嗷~
哈哈哈~
呵呵呵~
沙滩上几个姑娘和孩童们清脆悦耳的笑闹声恰逢其时地钻入耳蜗。
姜逸尘寻声将视线从海浪上挪向沙滩边。
他没刻意运转真气附眼,是而所见之景极为模湖。
只能眯起眼结合着那些欢声笑语去看去想象那儿该是怎样一副画面。
但见端庄成熟如万俟夫人也和其他姑娘们一样不顾形象、无畏衣衫湿透,学着那些渔民的孩子们张开双臂,或背着或迎着冲岸而来的滚滚浪涛,被一次次拍入海浪中,一次次爬起站起,乐此不疲。
“浪起于微澜,却能通过层层递进的浪潮,卷起吞没乃至摧毁船只的巨浪。
“这倒与洛兄的观水论气之说异曲同工。
“厚积而薄发,难道是我的整体内功修为还不够,是而无法凭此蛮劲去冲破境界?”
姜逸尘思绪发散着。
所谓水涨船高,《无相坐忘心法》为木系功法,倘使他所学的水系功法修为能再进一步,自也能推动《无相坐忘心法》再上层楼。
可对他而言,《霜雪真气》是修习内功的根本,是无可取代的。
而《霜雪真气》在有《阴风功》的相辅相成下,足可媲美一门不错的中等功法。
成于《霜雪真气》,固然受限于《霜雪真气》。
他复何求?
是不该太过贪心了。
姜逸尘微嘲一笑,从修炼状态中脱出。
随而闻见一道沙哑声音传来。
“我很好奇,相认当晚,同睡一屋,你们做了什么?”
好半晌,姜逸尘才确认不是自己出现了神思恍忽,而是笑面弥勒在发问。
确实,除了那天晚上之外,接下来两天他们落脚的客栈房间不多,大家只能凑合着睡,姜逸尘没有机会和冷魅独处一间,那么独处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不想知道!
其实,那天晚上也没发生什么。
不过是冷魅帮他解去了缠身多日的裹布,帮他细致清洗了满布伤痕的后背,二人便各自上床安歇。
只是两人睡意不浓,侧躺相对着说了不知多久的话才迟迟入眠。
二人间没有互诉衷肠、互表相思,因为在相认的那一刻,许多话语已在不言中。
久别重逢不一定非得是干柴烈火,只要心意相通,便胜却人间无数。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姜逸尘都没打算让任何人知晓。
那到底是冷魅与他之间的事,他可不希望床笫之私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迟迟不得答复,笑面弥勒也未见着恼,至少那张面具上还是副宽厚可掬的笑态。
“九莲山下,屠万方打碎了一副这般面具,这副新面具倒是花开二度,别无二致。”
姜逸尘心下暗戳戳地想着,开始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都讨厌这副面具这副笑脸了。
只听面具之下透出老怀甚慰的笑意,缓缓说道:“看来是当作夫妻间的床笫之私了,那我们这些外人的确没资格打听。”
姜逸尘听言立时便有几分羞愤,张口欲辩,可在吞入一口咸湿海风后,不知是因满嘴干涩不想言语,还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那副笑脸面具,默然以对。
“好了,不提这个。”笑面弥勒挥挥手,表示揭过此话,“换个问题,你对散人居这些人不惜深入闽地铲除东瀛贼寇,怎么看?”
姜逸尘一时没想明白笑面弥勒为何会有此问,若有所思。
笑面弥勒却自问自答地接着道:“我看他们对于东瀛人的仇恨或有,却不见得有多深,我想是看在你那位红颜知己的面上才舍命相陪,你那位红颜知己自然也不会无的放失,必当是为你而来,那么,你探寻到你想要的答桉了么?”
听言至此,姜逸尘不再沉默,干脆道:“前辈果然也知晓了我是为找寻生身父母的线索而来。”
几日同行,姜逸尘已习惯随冰忆等人改用“前辈”替换去“弥勒帮主”的生分称呼。
笑面弥勒道:“没把你的能力、性格与底细摸清,当初也不会把重任交托于你。”
姜逸尘轻笑道:“那我倒是该感谢前辈的关照了。”
笑面弥勒没接此话,接续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说道:“经红衣教这么一闹腾,闽地的东瀛人所剩寥寥,而这些喽啰显然无法给你提供任何有关于你父母的线索。”
姜逸尘眼中的暗然之色一闪而逝,好奇道:“莫非前辈能帮到我的忙?”
笑面弥勒摇了摇头道:“这方面显然彼时的朝廷也下过不少苦功,抹除掉了不少关键信息,时至今日,在中州,想来不会有人比老伯知道更多关于你父母的消息。”
姜逸尘叹气道:“老伯能告诉我的都已告诉了我。”
当年隐娘和老伯三缄其口不告知他确切身世,慕容靖也同他说过闽地凶险,他不知生身父母姓名,更不知该如何去想象他们的模样。
直到凝露台一役后到了药谷,老伯才借药老之口将其所知和盘托出。
他的能力已被保护他的长辈们所认可,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寻根之途,闽地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莆田郡的一把火,烧掉的不只是南少林,还有中州江湖的三分底气,以及东瀛人自己。
闽地更是从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转变为被刮去七分血腥江湖气的偏远之地。
两日来,姜逸尘找不见药老口中那世代有人耕作的山坳小村,也寻不见当年自己呱呱坠地的小渔村,闽地似乎没有父母存在过的一丝痕迹。
姜逸尘未免有些茫然。
所幸他不是孤身一人,有伙伴知己相伴,还背负着其他希望,尽管有些失落,却不会于此止步,就此沉沦。
姜逸尘转向笑面弥勒说道:“承蒙前辈如此关心,想必你二人出现在那溪岸边,乃至同我等东临蝶岛,绝非心血来潮,本便是为我而来的吧?”
看荡剑诛魔传.8.2...m。:
第六七九章 头头是道
“为我而来”而非“冲我而来”。
姜逸尘的话语中自然半分不含敌意。
尽管他对当年兜率帮残杀江湖正道、害死司徒钟、制丈三身残之事至今无法释怀。
但自从笑面弥勒与他达成人头交易的承诺后,他只能说服自己等着笑面弥勒了却心愿再奉上项上人头。
姜逸尘总觉得自己这般实在对不起丈三和司徒钟。
哪怕菊园再见丈三时,对方磕磕绊绊同他说了许久,都只为帮他卸去这些思想包袱。
然而在他的观念里,姬千鳞总得为过往的这比债付出代价,笑面弥勒更难辞其咎。
他把自己定位为无相门的讨债人。
可真要细究起来,他不单单要向兜率帮讨债,债主还有幽冥教及朝廷方势力。
因为兜率帮属于半道杀出来的程咬金,无相门是覆灭于丹霞山庄之手,丹霞山庄又为幽冥教所掌控,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在那朝堂之上。
至于是第五侯、是于添、抑或是源自九大家的指示,现下已难以查证。
毕竟彼时幽冥教还没和朝廷方面撕破脸,朝廷方面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分,幽冥教都不会置之不理。
而操控丹霞山庄去对付无相门,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姜逸尘在幽冥教时便未能探听到半点儿相关线索,也觉察到教中掌事者似乎都未对此事上过心。
乃至丹霞山庄被端,四大判官只过问了解了下始末,未有任何善后布置,更别提找道义盟算账了。
换言之,无相门的血债是比湖涂债。
可姜逸尘真要报仇的话,也不该落下幽冥教和朝廷方面。
然则“嚎”判官卢昊已就西山岛一事同他在无字坪上做过次了断。
卢昊死,西山岛债偿,他姜逸尘将再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间的仇怨。
他若守信,那么无相门这比债他已没资格同幽冥教算。
他还能找的仇家除了兜率帮之外,便只有尚未弄清的朝廷某方势力。
那么他实在不该让眼前的仇家逍遥至今。
更甚至渐渐澹了敌意!
尤其是在姜逸尘的模湖视线中,笑面弥勒仿佛已与另一人的身影完全重合。
在内心高呼造化弄人之余,他不禁自我质疑自己有什么立场去定义他人的仇债,倘若照这份标准衡量,自己又何尝不是十恶不赦的该死之人?
人终究是矛盾的。
时至今日,姜逸尘也明白很多人很多事都是矛盾的。
他本性优柔寡断,多年历练纵有改观,可仍容易钻入牛角尖。
就这么片刻功夫,他自责自愧的情绪已凝聚成思想锁链,把自己勒得越来越紧。
所幸笑面弥勒及时察觉出其异状,微以内力做辅,口出天宪,问道:“何出此言?”
只四个字,便击散了姜逸尘脑袋中的一团乱麻。
缓过神来的姜逸尘意外没有道谢。
而是酝酿了许久之后,回答道:“因为前辈向听雨阁坦诚了‘者’字印在你手中。”
笑面弥勒不知是在思考姜逸尘刚刚出现异状及长久思考的原因,还是对这句话感到疑惑,低了低头若有所思,道:“莫非这与我二人为你而来有何关联?”
姜逸尘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看似没有关联,却有些因果纠缠。”
笑面弥勒道:“呵,愿闻其详。”
姜逸尘将目光转回海面,道出了该是在心中整理完的话。
“这与南少林的三枚少林金印的去向有关。
“众所周知,此番南少林大火,三枚少林金印遗失了两枚。
“只有‘行’字印落回清苦大师手中,带回北少林,而‘兵’‘者’二印不知所踪。
“照近来江湖局势发展,‘兵’字印当是未被朝廷势力得去,我更倾向于这枚金印最后会落入藏锋阁手中,即便此时还没有。
“当然此为后话。
“再说这‘者’字印。
“前辈已坦诚了这金印是从孙野王那夺来的,前辈还说过孙野王是于添于提督十多年前布下的一枚棋。
“从这点可以看出于提督对‘者’字印的重视程度,毕竟‘者’字印上的秘法倘真如传闻中所说,可借万物灵气修补自身伤损,那么断肢重生未尝不可期。
“还可见得前辈夺下这金印,不单是存心与朝廷作对,而是有意拿这金印做文章。
“前辈与朝廷合作过,想必也见过了于提督,只是这等贵人要再见一面不易,更何况要针对对方布设陷阱。
“而‘者’字印无疑是个完美的敲门砖,哪怕兜率帮与朝廷曾经的合作关系已破裂,于提督总会看在金印份上与见你一面。
“只是这过程中出了点小插曲,清苦大师为答谢众江湖义士出手共敌红衣教与屠万方,把‘行’字印拿出来与大家共享。
“此举虽为壮举,却难免暂时削弱金印的吸引力,不论是对大多江湖人还是于提督皆如此。
“毕竟在场近两百江湖人来历身份各有不同,总不乏卑躬屈膝向朝廷献媚的。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但凡有人能会从‘行’字印的秘法中获得些益处,那么其他金印又会立马变成众人哄抢的香饽饽!
“所以前辈眼下该是在等待着一个成熟的时机,北上幽京吧?”
话至此处,笑面弥勒抚掌而叹:“头头是道固然精彩,可我还是没听明白为何说我二人是为你而来?”
姜逸尘道:“因为时间充足,所以前辈有闲暇做些其他事。”
笑面弥勒像是个耄耋老者被孙儿的玩闹举动给逗笑了般,面具下发出沙哑而细微的笑声,道:“原来你是拐着弯来骂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那我闲着无事来找你作甚?”
姜逸尘直言不讳道:“这么说或许不吉利,但我想前辈对此行的把握也不大,盖是担心有去无回,故而要把后事安排妥当,见见想见的人。”
笑面弥勒的笑声低了许多,却没有给出回应。
姜逸尘又接着道:“之所以来见我,应是想看看我能否寻到血亲的一些线索,是否有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不太放心,琢磨着离去之前可否多教我些东西。”
听到这话,笑面弥勒不再发笑,浑浊沙哑的声音也变了几分,有些怪腔怪调地问道:“听来我好像亏欠你许多,否则我怎会如此照顾于你?”
“因为你我之间虽非血肉至亲,却该是剪不断关系的家人了。”说话间,姜逸尘抱拳深深一揖,“是吧,先生,姑姑。”
先生?
姑姑?
这似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称呼,可当姜逸尘用来称呼笑面弥勒时,对方却是默默受了那一揖,没有否认。
反而背负双手,身形怅然。
影佛在大风中叹了口气,独自走了开去。
礁石上,只留下笑面弥勒和姜逸尘两道看似相互对立、实则长幼相携的身影。
“破绽在哪?”
当笑面弥勒问出这问题时,声音已不再有任何苍老沙哑。
而是温和又富有带有感染力的女嗓音!
姜逸尘道:“破绽很多,但很零碎,而且都处于不同情境之下,若非有意将之一一串联起来,我也决然不敢相信,彼时我冒然求师的听澜公子,真会是堂堂兜率帮帮主。”
笑面弥勒自嘲笑道:“没想到我行事竟疏忽至此。”
姜逸尘道:“非也,所谓关心则乱。在晋州城找上先生之后,先生该是没用多长时间便让空遗恨摸清了我的底细,是以在我被易无生重创性命垂危之际,能及时把我救回城中保住小命。此后先生几次有意无意地接近我,便也留下了一次又一次的蛛丝马迹。”
“让我想想,我是怎么一次次留下蛛丝马迹的。”听澜公子稍作沉吟,便有了第一个答桉,“正是你被易无生所伤那次,我动用了峨嵋的《清虚心法》来为你疗伤、安神。”
“不错,当时我重伤初醒,神思尚较混沌,未去在意,可刚睁眼那瞬看到的画面却不曾忘怀,待得再见峨嵋子弟施展出散发着青光的《清虚心法》,尽管难以置信,但心里已接受了一两分事实。”
“不觉得纯属巧合?”
“我也希望是巧合,但当年西江郡之行我永远也无法忘却。”
“看来是给你添了些不好的回忆。”
“是揭大了江湖鲜血淋漓的一面,让我警醒。”
“确实无巧不成书,我为追求武学极境,走了条捷径修习了门上乘火系功法,随着功法进境不断提高,越难维持水火两门功法的平衡,终不慎走火入魔,不得不寻门上乘木系功法来中和丹田乱象,动用了些极端手段去获取功法。事实证明峨嵋镇派绝学名不虚传,只从那些峨嵋弟子口中零零碎碎拼凑出了不到半部心法,已足够让我起死回生。”
抛开手段残忍不谈,姜逸尘只能佩服笑面弥勒的艺高人胆大,水火内功兼修之后,还修成了《清虚心法》,而清虚心法又是特殊的木、阳双属性内功,加上其原有的阴系法门,笑面弥勒,或者说听澜公子,该是当今武林中唯一一位同修有水、火、木、阴、阳五种属性内功,且能让两对相克内功共存的奇人!
笑面弥勒又回忆道:“还有,空遗恨也是个极显眼的破绽,所以除了你找上他的那天晚上,我从未让他在你面前现身过,你如何肯定他归我所使?”
“因为空遗恨在晋州城中的存在太过突兀,晋州城即便缺更夫,也不会要个总错报时辰的更夫。”
“但夜间的晋州城各种古怪稀奇,多出空遗恨的古怪行径,应也不足为奇。”
“的确,我也是疑邻盗斧,先是怀疑上先生的身份,再猜测这晋州城的一切古怪都是由听澜先生诱导巧借城中诸方势力摆布出来的障眼法作祟。”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所以我又猜,先生消息那么灵通,不可能光靠道听途说来的,也不会是在听澜小筑神楼上被动获知的,还需要主动去收集。许多事先生不方便做,或者分身乏术,顾怜姑娘没法完全代劳,那么至少需要一个能给你及时传递讯息且收集来各方面情报的人。”
“这个人轻功当然不能差。”
“天下间,论轻功,能比肩夜孔雀的不多,来无影去无踪,要探听情报易如反掌。”
“你倒是快能追上了。”
“是老爷子老了。”
“呵。”听到这话,笑面弥勒轻笑出声,认为姜逸尘是得了夸赞还卖乖,已伸出手来想敲打敲打对方,可手在空中时又觉着是自己误会了,这孩子该是真的自谦,遂半途作罢,开口道,“你这谦逊劲儿倒是同我三弟相像。”
姜逸尘对霍家三公子霍韬几乎一无所知,略感抱歉道:“隐娘她,从没在我面前提过有关霍家的过往。”
笑面弥勒浑不在意地说道:“嗯,换我也当如此才是,就是在你小子面前说了太多有关霍家的事,才露出了大马脚吧?”
姜逸尘点点头道:“与先生离别前,我只当先生是消息灵通、无所不知,后来才发现,这世上知晓霍家过往详尽之人寥寥无几,再结合先生所居之地与霍家所在的荒宅空街仅仅一街之隔,想来不会只是为了图个清净,而是存有情感寄托。”
笑面弥勒,也是听澜公子,无奈道:“所以我的身份实在可疑。”
姜逸尘道:“我想很多人都有疑心过先是会否是当年霍家灾祸中被遗漏之人,只是一直找不到相关联系,且有诸多邻里为顾怜作证,这才排除了嫌疑,大家只当先生是奇人有奇好。”
听澜公子道:“你心里早也把我和霍家串联在了一起。”
姜逸尘肯定道:“只是没有切实证据,我也不敢胡乱攀认。”
“这么说来你已掌握了证据?”
“这证据也是慢慢拼凑起来的。”
“看来我在这之中也出了不少力。”
“前面说到先生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接近我。”
“晋州城一别后,再见你已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初次以同盟身份相见,先生并未对我表现出分毫热情。”
“可偏偏在百花大会前竟‘碰巧’与你巧遇,还说了几句多余的话。”
“再后来便是在舞剑坪上阻止我取姬千鳞的性命,最后是在相隔千里的泸州郡引我至破庙相见。”
“不够,不够。”听澜公子甩着兜帽连连摇头,要是海风再大些应能将其兜帽吹开,琢磨着说道,“细细想来,我对你的态度虽别具一格,可相见次数屈指可数,还缺乏够分量的证据碎片。”
“先生总站于局外观全局,这回当是立于局中局限住了自己,我说过关心则乱,人是十分感性的,即便先生表现得再理性,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与我没有半分关系的江湖顶尖高手能容忍我的挑衅举动,而从未对我施加过真正的伤害。”
“破庙那次不算?”
“虽然痛得刻骨铭心,却让我意识到,我靠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仍存极大隐患。”
“这些还不足矣说服我。”
“最大的破绽便在于,传说中时而为女子、时而为老叟,可做到一人千嗓千态的兜率帮帮主在我面前出现时,总是扮老,似乎刻意要给我树立起一种固有观念,笑面弥勒就是一个老头子。”
“呵呵呵。”听澜公子笑得很开心,“原来如此,什么叫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孽徒!”
“欸!”姜逸尘毫无防备地吃了记听澜公子的手刀。
那手刀力道俨如轻抚,让吹拂着海风的姜逸尘面上一阵火烧火燎。
可听着听澜公子面对着浪涛笑得肆意畅怀,姜逸尘也陪着开心笑起来。
远端的人儿玩得正欢,哪顾得上这边的情况。
只有影佛听到这清丽笑声,颇感意外地望了过来。
见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姑侄相认居然如此融洽和谐,还看到十多年来从未笑开怀的她笑得这番无忧无虑,感怀一笑。
笑声渐止,姜逸尘见听澜公子取下面具,显露出那公子如玉、佳人胜璧的面庞。
“我叫霍楠。”
第六八零章 霍家孤女
我叫霍楠。
昔年武林世家晋州霍家第七代长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武林世家非一两代人可成。
霍家不拘泥于死板的世俗礼法,代代皆由德能兼备者掌舵,终在祖父治下名满江湖。
到了四叔父霍安掌权之时,霍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已可谓如日中天。
可树大招风,正因为霍家在江湖上的交椅位次越发拔高,遭来的忌恨与黑手也越来越防不胜防。
恰逢外夷侵犯之乱局,霍家遭有心人联手构陷,被推下深渊,近乎灭族。
然则历经数代发展,霍家早已开枝散叶。
三弟霍韬一家是逃出霍家的最后三人。
却一定不是霍家存留在世的最后三人。
这点许多人都清楚,也为此难安。
他们翻遍霍家族谱,妄图斩草除根。
但很遗憾,他们不仅找不全霍家族谱中的人,还发现不少霍家子弟并未记录在册。
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从曾祖父那辈开始,本便不在乎嫡出庶出之说的霍家,连族谱上都不再严谨、完整地载录世系传承与子孙辈分。
正如大家熟知的霍家三公子霍韬,他确实是霍家第八代子孙中的第三个男丁,却非四叔父霍安的第三子,而是其次子。
彼时霍家家规中,还有这么条规定,只有在成年后对家族有贡献的才得入谱。
其实要入族谱并不难,所谓的贡献便是靠一己之力让霍家日入斗金都算。
可惜我便是那个在成年之后对家族没有分毫贡献的,也不配入族谱。
我父亲是霍家五代老二,却是六代中最早抱上孩子的。
虽得祖父偏爱,可终究是个女娃,在大家旧有观念中,七代老大总该还是男孩好。
因此父亲给我取得名字叫“胜男”,希望我不输于男子。
是祖父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没必要孩子刚出世就寄予太大压力。
遂将“胜男”改为单名“楠”字。
说来也是有趣得很,名字虽改了,我却没有辜负父亲为我所取名字的含义。
在闯祸大小和顽劣程度上,在同等年纪时,我不输于霍家任何一个男子。
三岁拔鸡毛、五岁上树丢核桃、八岁烧了晒在院子里的六床棉袄、十岁偷卖出家传宝!
长辈们直到我十岁时才死心,我只是表面上认错扮乖,实则不知悔改。
随着年龄增长,虽稍有收敛,闯的祸少了些,却越发难以收拾,乃至险些闹出人命。
其他长辈还好,爹娘却是差点就要把我送去武当修身养性,还好被祖父拦了下来。
作为一事无成的大姐大,也只能当个大姐大了。
三叔长子是第一个入族谱的七代男丁,也便是霍家大公子。
在我离开霍家前,有五个弟弟都很争气地入了族谱。
改变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到来。
所谓一物降一物,或是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在我十八岁那年,府上接济了位苦行僧。
这苦行僧已逾天命之龄,到访过毒竺佛宗,遍览过中州河山。
他武艺平平,却通晓佛、道、儒三门典籍,能言善道。
他在霍府待了大半年,我乖乖地听他讲了半年的故事和道理,就此安分下来。
大家都以为我女大十八变,将走上正途,其实我是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心。
现在回想起来,老伯该也是差不多那时候在府上看见过我。
那是在我离家前的一个月,老伯途径晋州,上门来访,远远瞧见了我。
被家里长辈宠坏了的我没同老伯打招呼,也没被拉着来见过他,就只是那么一晃而过。
不知家里长辈有否向老伯提及过我。
没想匆匆一面,老伯便没有忘记。
两个月后,一家风靡中州的梨园班子来到晋州城唱戏。
那时我满心觉得戏班子便是我的归宿。
族人们当然很反对,父亲很生气,母亲很伤心。
最终还是祖父亲自带我拜入了那家梨园班子,让我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梨园生涯。
我没有辜负祖父的宠溺,不到一年时间,我学艺精进,学什么会什么,演什么像什么。
按那些前辈的话说,演上个三五年必当成为中州家喻户晓的梨园台柱子。
我也想着待到那时,算不算也为家族添了份不大不小的贡献?
但意外说来就来,我们去到浙地演出时,外夷之乱兴起。
我们尝试着躲避灾祸,只是战火蔓延得太快,很多人或死或伤。
戏班子死的死、散的散,我和一茬茬陌生人过着西躲东藏、颠沛流离的生活。
面对如此灾祸,我自然念想着回家,不是担心族人安危,而是认为回到族人身边就能安全了,因为我知道霍家是怎样的霍家。
然而,离晋州还有三天脚程时,我听到了霍家覆灭的噩耗。
这三天脚程,我没再走下去。
在外夷祸乱结束前,我弄清了霍家灭门原委,也知晓霍家血脉该是只剩我一人了。
毕竟逃出去的三弟和小侄子都没能幸免于贼人之迫害,只余三弟媳妇侥幸活命。
我用一年时间走向毒竺。
因为我相信那苦行僧所讲的每一件事,相信那里有能让我复仇的能力。
我又用了三年时间从毒竺回到中州。
原以为杀人不过头点地,却没想到这复仇之路我用了二十载还未走完。
原以为区区一个厨师能钻入庙堂掌勺已属不易,谁知……
我重回中州后,发现对方不只是改名换姓,且已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为当朝掌印太监。
要触碰到那般人物谈何容易?
恨屋及乌,那段时间我对中州朝廷的仇恨与日俱增。
我的复仇念想也从诛杀仇人转变为让整个中州朝廷为我霍家陪葬!
所以,我尝试拉扯起一个名不经传的兜率帮,并将之由小做大。
壮大兜率帮既有助于吸纳资源提高我的实力,也能拔高我的层次,引起朝廷注意。
但要想接近朝堂上那帮人物,首先得与他们站一边。
于是,五大名门正派、九州四海两盟以及道义盟都成了摆在我面前的对手。
起初我想大抵只需三年五载即能翻覆中州朝廷,达成所愿。
可随着涉局渐深,才发现中州朝廷与江湖间的这潭水太过浑浊。
还发现外夷之祸的星火尚存,好多人都想借机做点什么。
有人想刮起东风,让灾祸卷土重来。
有人想图谋霸业,改朝换代。
也有人只是想剔腐除毒,还中州一片朗朗乾坤。
那时,我对中州除了故土之情外,再无任何挂念,遂义无反顾地投入那滚滚洪流中。
我明白这天下局势非我一人能左右,不得不做出许多让步妥协,等待良机到来。
也是在这期间,我结识了不少能人,与他们或对敌或合作,渐渐动摇了我的观念。
时至今日,我已不求推翻整个中州朝廷,毕竟朝堂动荡,难免牵连无辜百姓受苦。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想除去首恶即可。
现在,我想那良机已近!
……
……
笑面弥勒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秘密没有说出来。
比如她为何要叫“笑面弥勒”?
比如她与少林及少林金印间的瓜葛。
又比如她和洛飘零是何时“勾搭”上的?
后头这问题姜逸尘在夜访听雨阁时便已问过洛飘零,对方的回答显然无法令他信服。
姜逸尘知道有些秘密现在不问,以后可未必有机会问。
于是乎,姜逸尘便借着酒劲,以侄子的身份向姑姑发问。
是的,沾酒即醉的姜逸尘在这天夜里喝了酒。
酒是村长家里的浊酒。
蝶岛人虽好酒,却不钻研酿酒,再加上断盐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岛上已有好些时候没购入岛外的佳酿。
因而有这浊酒实属难得。
村长家离海湾不远,除了浊酒外,还藏有些许海鲜,倒也好教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解解馋。
而且即便不施盐巴,白灼的海鲜就着酱汁和醋已足够美味,尤其是小管尤鱼。
席上除了姜逸尘,众人多少都喝了点。
笑面弥勒也换回了九莲山下出现过的那副老叟面容示人。
姜逸尘自然没敢在席上发问。
毕竟笑面弥勒是听澜公子、更是被灭门的霍家孤女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当延席散去,大家伙各自安歇。
笑面弥勒走出村长家,漫步到海边吹风解酒。
姜逸尘才含了口酒、拎这酒坛、拿着酒杯,去独会笑面弥勒。
笑面弥勒见状忍俊不禁。
若非夜深人静,海浪声也小了不少,她一定笑得比在海边时还大声。
姜逸尘当时羞赧道:“姑姑知道尘儿要来?”
笑面弥勒回道:“所以才给你这机会,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说服我,为何要解答你心中的那些疑惑?”
月色下,姜逸尘霞飞双颊。
就算酒量再差,只吞咽下一小口浊酒决然不至于如此。
姜逸尘脸上的红霞是羞的,而非醉的。
只见其斟了杯酒,状起胆气道:“姑姑是尘儿的长辈,姑姑真要想知道尘儿和冷姑娘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尘儿岂敢隐瞒?”
笑面弥勒闻言当即摘下面具,现出那非是老叟而是清丽佳人的容颜。
听澜公子接过乖侄儿递上的酒杯,露出狡黠的笑,说道:“成交!”
第六八一章 孺子可教
深夜。
湘地某客栈的三层客房中。
冷魅刚做完简单梳洗,散落着的头发还没重新扎起,门外已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
分明只是轻重相同、节奏一致的轻敲,要说有何特别,或许是寻常敲门一般为三两声,而门外这敲门者却是连着敲了四下。
冷魅便也从中听出了“我回来了”的意味。
来人自然不会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在蝶岛多待了一天后,散人居一行五日之前在笑面弥勒和影佛的“护送”下,从闽地全身而退,于岭南韶郡分道扬镳。
姜逸尘则是一路跟着冰忆等人到了黔地,才放心离去。
只是这回,姜逸尘不再是孤身上路,而有冷魅形影相随。
姜逸尘没有忘掉两人从阴阳谷脱身后的分别约定。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还能同睡在一个屋檐下,你去哪,我去哪。
但此番与冷魅重逢直至与散人居众人道别之际,他都未曾提及这相守之约,显然是另有打算。
冷魅当然也没忘记这约定。
是故即便姜逸尘只字不提,她也跟着来了。
更何况她已看出姜逸尘接下来当是要涉险行事,这才无意带上她。
冷魅更不能答应了。
她没有开口言语,而是起身快步来到门口,亲自为他开门。
姜逸尘一手托着满盘的菜肴饭食进了屋。
他没有顶着自己的脸招摇过市,可不论作何伪装,在冷魅看来都是一个模样。
都是那么温善纯良、通情达意。
看起来绝对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杀手夜枭没有分毫干系。
她好像也是如此。
——曾经的魔宫第一女杀手从阴阳谷到今时今日,在他看来会否也同是一般?
冷魅把门重新合上的一瞬,闪过如此念头。
他们二人和冰忆等人是在今日早间分别的,而后到深夜时分才赶到这湘地小镇上,找了这间客栈借宿。
小镇不大。
客栈独此一家。
好在客栈不小,有四层楼高,至少有三十间房。
许是在过路要道上,所以客栈生意不错。
二人住店时已只剩三间客房。
便是到了深夜,客栈厨房里还有厨师在煮饭炒菜,小二们也忙活得脚不沾地。
只送来桶热水后便迟迟没有下文。
赶了一天路,姜逸尘怕冷魅饿着肚子,遂直接下楼去点菜催菜,亲自端饭上菜。
冷魅抢在姜逸尘之前分装了两碗饭,又往对方碗里夹了层菜,最后再添上跟大鸡腿,才心满意足地动快享用起宵夜来。
姜逸尘看着碗中的杰作,笑道:“那小生就多谢冷姑娘的赏赐了。”
冷魅咽下口饭后,微微昂起脑袋,抿着嘴,故意气哼哼道:“这回任你再如何甜言蜜语,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休想把我劝走!”
姜逸尘惊疑道:“何出此言?我发誓我从未有过这想法。”
冷魅边吃饭边斜睨着姜逸尘,似想看看对方是否在装腔作势。
竟是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第一次生出些许挫败感,问道:“当真没有?”
姜逸尘坚持道:“没有。”
冷魅道:“那你是本来就没打算带我一起走咯?”
姜逸尘这回却是认了怂,再没法装出问心无愧的样子,老实道:“是。”
对这回答冷魅本是有几分恼意,可见姜逸尘又变回本该有的老实模样,芳心甚慰。
问道:“那你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姜逸尘答道:“是。”
“有多危险?”
“闯龙潭入虎穴。”
“是要去杀人?”
“不一定。”
“不一定?”
“杀人,也救人。”
冷魅稍加琢磨即道:“你要帮杀人者杀人,或是助杀人者杀人后脱困?”
姜逸尘道:“是。”
冷魅道:“回到刚刚的问题,为何没打算把我劝走?”
姜逸尘道:“你是我能赶得走,劝得走的?”
冷魅肯定道:“当然不能。”
“墨漓、莫离,我当然已知道你那化名的含义。”
姜逸尘心底里这般作想,面上却是笑眯眯道:“我也知道你和我一般,不是那种能轻易听劝的。”
冷魅挑了挑眉,单手拿稳了碗快,另一只手空出来作势要拿捏姜逸尘的鼻子或耳朵。
姜逸尘却依然笑眯眯道:“多个人多分力,而且有你在,我也更有把握了。”
冷魅的眼也笑得眯了起来,说道:“这话我爱听。”
姜逸尘把鸡腿递到冷魅嘴边,道:“所以,到时候还要请我们冷女侠出力,这根鸡腿女侠一定要吃下。”
冷魅只张嘴咬了一口,便连鸡腿带姜逸尘的手都推了回去,都囔道:“也不知道多拿一根,省得在这谦让来谦让去的。”
姜逸尘扮出苦脸道:“这可是厨房中最后一根鸡腿了,我好容易抢来的,还请女侠笑纳。”
冷魅没有拂了姜逸尘的心意,又啃下一大口,才把鸡腿往对方嘴边推回。
姜逸尘不再无谓的推来让去,在用膳期间,同冷魅点破了笑面弥勒的真实身份,说明白了听澜公子与他之间的关系,及此次北上幽京的打算。
冷魅听得很认真,也极震撼于所听到的诸多真相。
甚至一度屏息凝神,一心二用,防止隔墙之耳。
直到最后才咬着快子头端,眨着眼睛装无辜道:“这些也是我能听的?”
姜逸尘还是第一次看到冷魅这般调皮可人的模样,轻拍了拍对方脑袋,道:“怕了吗?怕了就乖乖回去,等我回来……”
冷魅不等姜逸尘把话说完就并起双指点在其双唇间。
姜逸尘乖乖闭上了嘴,听候发落。
冷魅可不管姜逸尘本打算用什么激将法,反正是跟定了他。
只问道:“你姑姑该是拒绝了你的帮助吧?”
姜逸尘没有否认。
从蝶岛到岭南三天两夜的路途中,听澜公子数度拒绝了姜逸尘共同北上的提议。
尽管姜逸尘与大部分霍家人素未谋面,却仍希望以隐娘之子的身份为折梅山庄与霍家做些什么,可听澜公子始终拒绝得斩钉截铁。
姜逸尘说道:“姑姑说她早就把自己的性命压在了那边,而我还有更多要事需做。”
冷魅分析道:“红衣教已垮,东瀛那边要有所动作还需更大决心,而东北边已暂时压住了瓦剌的进攻气焰,此时再入幽京压下这重注,若能功成,虽会让中州朝堂乱上一阵子,却有助于稳住中州大局,笑面弥勒挑这时候下手正是时候。把你排除在计划之外,一来是不希望你涉险,二来也是免得万一出了岔子,你洗脱不了干系。”
姜逸尘自然也权衡过当中利弊,叹息道:“不错。”
冷魅又道:“可你已虱子多了不怕痒,再说了,你姑姑有你姑姑的道理,但你要是下定决心帮助你姑姑,那么就没有其他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姜逸尘只能点头道:“不错。”
冷魅道:“那你要是想帮上你姑姑,更不能少得了我了。”
姜逸尘表示洗耳恭听。
冷魅道:“你可知你姑姑是要在宫里还是宫外对于提督下手?”
姜逸尘道:“不知。”
冷魅道:“要是在宫中,还是比较容易得手的,只是不易脱身;要是在幽京城中,反倒处处受掣肘,不过得手后不愁无处可去。”
姜逸尘听着,等着冷魅继续说下去。
冷魅道:“此时你匆忙赶去,已没多少时间去熟悉幽京城里的状况了。”
姜逸尘只得承认道:“几乎没有,只能从暗部那借些地图,在去路上了解下。”
冷魅道:“死地图哪有活地图好用?”
姜逸尘既惊更喜道:“你便是那活地图?!”
冷魅道:“我虽未入过皇宫,却去了幽京不下十次,最后一次去应是三年前,待了足有半个月,而更早些时候,二狗哥让我研究过羽落部当年是怎么在幽京杀了一员当朝重臣后扬长而去的。”
姜逸尘是分别从枫和老伯那得知了过往羽落部那次行动的缜密计划和事后一道道部署,不成想魔宫竟对此有所研究,他没好奇去打听龙多多为何也对此感兴趣,只说道:“所以你已对幽京城中的布局做到心中有数。”
冷魅略带稀奇道:“我以为你会提问我们为何会去研究羽落部的那次斩首行动,或是问问我研究出了什么。”
姜逸尘从善如流道:“那你们为何会去研究羽落部的那次斩首行动,你又研究出了什么?”
冷魅撇开头,拒绝作答。
姜逸尘伸手轻捏住冷魅细嫩的双耳耳垂,将对方的头“掰”正。
笑道:“就是万一在宫里交斗,也有大舅哥从旁相助,所以咱们冷女侠非去不可,是也不是?”
冷魅抬手在姜逸尘脑袋上轻扣了下,说道:“孺子可教也。”
第六八二章 深夜孤者
更深的夜。
大部分人都已进入梦乡。
幽京街市某私宅一间卧房之中还燃着灯火。
于添手中展开着张印画在金黄绸缎上的画卷,倚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椅手中,露出慵懒闲适的笑。
他已年逾五旬,本已不算年轻,可其手指却比许多年轻人更为灵敏有力。
不论他想要什么,他总会伸出手去抓,并最终得到。
自从他打听到少林寺中那恍若传说般的金印秘法确实存在后,便念念不忘。
现在,九字金印其中之一的秘法总算到了他手里。
虽然兜兜转转,几经波折,来得晚些,却也算正是时候。
于添得到这“行”字印秘法已有三天。
就算给佛门之外的任何成名高手三个月时间,都未必能研究出多少修炼门道来。
于添却在短短三天之内便有所收获!
难道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不是的。
至少于添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禀之才。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了今日这可称上是信手拈来的奇迹,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在他快到弱冠年纪时,还只是个全无手脚功夫,任饭馆夫妻一家子随意打骂欺压的小杂役。
之后十多年中,他在霍府过得快活许多,也学了些粗浅把式。
霍家人对他自然算是极好的,很努力地教过他武艺,也很坦诚地告诉他,他早已过了打根基的年纪,练习武艺、修习内功都将事倍功半。
为了活命,他在那次生死关头选择了牺牲他人,或是说出卖了对他好的人。
早在当年那饭馆中豁出一切扑向霍家老爷的大腿时,他已下定决心,自己的人生绝不再任人摆布。
尔后,他一步步登高,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走出霍府之后,他就只相信自己一人。
对于其他人,他只用两样手段。
要么靠利益,去使唤人,与人合作。
要么就靠实力,以力服人!
他从没停止过习武,也从没停下过读书。
原本他除了炒菜做饭外什么都不会,所以他什么都尝试着去学。
少林的棍法、武当峨嵋的剑法、崆峒的阵法等等,他不仅一一上手操练,还画下关键动作,写下心得体会。
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但他的手却越来越有力。
这私宅中有幢或可与少林藏经阁一较高下的书房,那一列列书架上一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经文典籍,另一半则是于添逐字逐句用心抄录下来的。
时至今日,每到晚间,他仍然坚持在自己卧房的书案上静读上至少一个时辰。
尤其这三天晚上,于添几乎比任何一个渴求知识的学子,渴望力量的武夫,都更为废寝忘食。
金黄绸缎的画卷上所画之物非是画,又或者说是很多配有字迹的图画。
那是按“行”字印上九行九列人物动作及梵文照同等比例放大后的图画。
一年多前,少林寺“临”字印失窃之事传出后,于添除了调遣人手去查金印下落外,还请来了不少懂梵文的僧侣,为十余本梵文书做翻译注释,每日唱诵做念上两个时辰。
九字金印传承自毒竺佛宗,要想得到金印之后便能物尽其用,自然该尽早懂得梵语。
于添通过这种创造出这种梵文学习环境,在潜移默化中用了一年时间慢慢消化了颇为繁杂难懂的梵语。
皇天负不负苦心人于添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辜负自己。
彼时之未雨绸缪,而今终有用武之地!
于添放下画卷,双手按在书案上,缓缓阖眼。
将那八十一副和尚形象的人物动作在脑海中不断排列组合,又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又一遍。
书案上画卷微微掀起一小角。
似有风钻过窗缝门缝。
屋外,秋风正起,扫过宅院,凉意嗖嗖。
一只不知从哪来的野猫驻足在了于添卧房对面七八丈外。
好像为这黑夜中独一无二的亮房子感到疑惑不解。
忽而野猫的双瞳眯成了一条线。
原来是那屋中映照出了万丈佛光!
……
……
时近拂晓。
月将藏身,天地似被黑暗所吞没。
奉国将军府中,却有一双眼睛在此时格外明亮。
自十三天前的白露朝会之后,这已是第五侯第三个无法入睡的夜晚。
只要一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睡不着。
而且总得想个明白才能安然入睡。
否则他的脑袋早已搬了家,他的尸身则很可能被丢去城外喂野狗。
幸而每到睡不着的时候,他的神思都要比早间更为清醒,更能发现平时所忽略的问题。
譬如那次早朝之上,他竟发现局面有超脱出自己所掌控的迹象,便彻夜不眠地在床上梳理清楚了诸多事宜。
朝堂上那些本该与自己同站一边的十位王公重臣,至少有三人屁股是歪的;有两人持观望态度,希望在最后关头下注分杯羹的;还有两人是宁愿吃些亏自承损失,也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的。
算下来十人中居然只剩三人是甘心为他马首是瞻的。
可这三人还远未到对他死心塌地的地步。
相比从头到尾都屈从于添的十二人,自己的掌控力似乎远不如他。
为求解决之道,第五侯自然也想过与九大家联手。
可经过细细思虑,他才发现九大家的情况已要比半年前更为复杂许多。
常家对于皇室的忠诚无可置疑。
要是连这一点于添都能撼动,那中州边境早已烽火连天。
吕家虽还在维持着老好人的形象,但吕家大少爷吕风被“拐走”的事实,已不妨碍众人在心底里为之打上个“听雨阁”的印记。
尤其是本该被推上风口浪尖、四面楚歌的听雨阁现如今却处境相对安稳,很难让人不怀疑吕家通过金元手段从中帮忙消解了多少背地里的攻势。
胡家和吴家,一个管钱的,一个做工事的,本想在战火烧起之前发比大财,甚至已经勾搭过红衣教、天煞十二门行事,好在看情况不妙,及时抽身止损,没有太大损失。
当下应是联合起了在军备力量上可同常家掰手腕的汤家,再与拒北盟达成某种协议,至少在危难关头足够保住家底。
以上五家与他第五侯之间暂不存冲突,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成为敌人。
余下四家之中,尹家无甚人才,最被看低,眼下虽没被拉着一起掺和事,却是最容易被拉拢,也最容易舍人保己的,当小心对待。
而从未安稳过的洪家,在红衣教覆灭后,主动与俞家走近。
无非是看中了俞家与唐家的亲近关系,以及那个大抵是俞家扶植起来的藏锋阁。
从南边闽地传来的消息足矣证明藏锋阁已藏不住锋芒,要开始露出獠牙。
是故近日来第五侯尤为关注俞、洪、唐三家的动态,最重要地便是防着于添和此三家相互串通做谋。
可惜这十多天来都没有什么收获。
第五侯到底是生出了些不安感。
毕竟于添比他布局的早,他虽有家族支持,后来而急上,却未真正地意义居上。
也便是说他有所掌握的,于添也有掌握。
他所没掌握的,于添仍然有掌握。
他忽然发现没有足够的底气。
因为,他不知道有谁是他可以真正信任的。
就像为将者,无兵可用时的孤立无援。
今晚他已用两个多时辰想明白了一些事,都将在明日下令让属下付诸实施,希望挽回些劣势。
现下还余最后一件事需要在今晚想个明白,也是最关键的一件。
——小皇帝宣布将于明日宫中将举办已有两年未曾举办的中秋夜宴!
小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岂会恢复中秋夜宴折腾自己?
毫无疑问又是于添的授意!
他是去,还是不去?
他当然没有理由不去。
他若不去,岂非给了那些屁股不安定之人借口改换座位?
但他得弄明白于添整一出戏的真正用意。
第五侯心下暗忖:
“总不会让小皇帝禅让皇位吧?
“那也不该是在夜间,总得弄个祭天大典才是。
“而且一个太监挑这还算太平的时候上位,只怕贻笑大方吧?
“还是我先下手为强?
“至少得有如此准备……”
(本章完)
第六八三章 请旨离京
八月十五。
中秋夜,月正圆。
秋风似为了让人们在佳节时日得以好好团圆,特地告了假。
从今早到晚间的天气较近几日都要暖和不少。
是以奉天殿前的偌大广场,除了御座左右立起对火炉外,余下百桉旁都只配了一炉。
一张张长桉上摆满了金樽美酒、玉盘珍馐,以及中秋***的月饼。
延帝于吉时入场开宴,群臣一番大礼后依次入席就坐。
许是场内千百灯火与明月交相辉映,面如金纸的小皇帝看来竟要比往常显得有精神劲儿。
受邀而来的百官见状意外之余也宽心不少,不至于因担心主子龙体有恙而难以开怀用膳。
圆月之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伶人伴歌起舞,百官伴曲伴歌推杯换盏。
好一派君臣同乐的祥和景象。
……
……
「哼,兴安境尚有北寇未退,红衣教在闽地造成的动荡方才消解,便歌舞升平粉饰太平,中州有此庸君,无怪每况愈下。」
「欸!慎言!兴安境战局已基本稳定,瓦剌人今儿十五还没败走,下月初一也该滚蛋了,翻不起风浪来。红衣反贼的祸事也已平息,闽地百姓逐步受到资助安抚。皇上重新恢复中秋夜宴,一来是对大家近来努力的肯定与嘉奖,二来未尝不是向外界释放出强大的信心与信号,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呵,就这一席酒,你都能睁着眼睛瞎编连造,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你我也许久未曾举杯对饮了,今夜便借此机会问你句,你这才高八斗的三品上官,说这些话不心虚么?」
「欸!你这厮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你要不想活了,尽管开口大骂,别没拦你犯下杀头大罪!」
「呸!老子……」
「你醉了!」
「唔……」
……
……
夜宴上。
有人默默吃肉喝酒,除却当有的敬礼回礼之外,不多发一言。
浑然不觉饮酒量与举起酒杯的频次远大于往嘴里塞吃食。
有人食欲全无,战战兢兢地向四处赔笑脸。
殊不知那苦笑的脸比起苦瓜都僵硬歪裂。
还有人几乎就要把这延席当作酒肆饭堂,喝了几口酒,便要开始和同桌人大倒苦水,乱撒脾气。
自以为能借着酒劲直抒胸臆,就是值得记上一笔的直言劝谏。
好在地方够敞亮,声响够嘈乱,这一副副小画面没有多少人特意在关注。
只有参加过不下十次中秋宴的第五侯状若不经意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他已观察了一晚上,这中秋夜宴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延席,除却众人欲说还休的话题、藏着掖着的心思,一切与以往的中秋夜宴并无任何不同。
他让属下调查了场中美酒珍馐的置办时间与过程,调查了约请乐官、伶人进宫排演的始末与全部底细,调查了全城禁军、守备军及各方军力的调派情况,都一无所获。
事实上,以朝廷各部当下的运转速度,就算是昨日才定下重开今日夜宴,要在一天之内置办好当前一切,仍不存在太大问题。
简而言之,第五侯到现在都没看出这场夜宴的任何问题来。
可没有问题对第五侯来说便是最大的问题。
他完全无法从夜宴的置办情况上看出此举究竟是简简单单的临时起意,还是突生阴谋的仓促之举。
他委实难以理解小皇帝为何挑着这时候突然恢复中秋宴。
他决然不认为这是小皇帝心血来潮
的提议。
最让他不安的无疑是于添搞这出把戏意欲何为?
第五侯兀自闷了一大口酒,冲散心头那团梦魔阴霾。
昨夜,或是说今早至今,那不到两个时辰的睡梦实教他大乱方寸。
他梦到于添将那只在府中把玩的雌雄球当成武器练得炉火纯青。
延席上于添还在把玩着那对铁球,趁着敬酒之际,弹射向他。
他手中空无一物,无所遁逃,被其一从眉心击穿!
惊愕的脸上下面长着大嘴上边是个血洞洞的大窟窿,死状尤为骇人!
所幸作为当朝重臣,第五侯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去查清今夜延席相关的各项事务。
确保自身无性命之虞的同时,也有机会插手今夜延席的筹备,反将对手一军。
千年前有楚霸王设鸿门宴,让项庄舞剑试探争权劲敌。
今日这鸿门宴既是于添设的,那他这大对头也安排了场剑舞来试探对手。
朝中除侍卫之外,无人可佩戴利器面见圣上。
至于夜宴上表演所用佩剑皆为专门打造的,韧度极高、不见锋利、质地软,难用以伤人。
唯第五侯手下有一锦衣卫专练此旁门左道。
用来逢场作戏,诈一诈于添足矣。
尤其第五侯已确定于添并未携带那对雌雄球入场。
那样沉的物事带身上绝不会不露痕迹。
第五侯想着念着,终见下属登场献剑舞。
有那么一瞬间,第五侯见于添好端端坐那,却似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般,心中大诧。
再见于添嘴角擒笑,拎起一大串葡萄自下往上一颗颗吞下。
模样颇为妖邪瘆人!
又见于添腮帮子鼓起,胀大!
这吃的哪是葡萄!?
第五侯正有此想,已见得于添左右两腮帮子骤然向内塌陷!
取而代之的是,两颗鸡蛋大的铁球从于添大口之中先后喷吐而出!
直朝第五侯面门射来!
第五侯心念电转,脑海中至少尝试了不下十种方式,居然都无法完全避开来球!
留给第五侯的时间不多了,他已没得选!
第五侯只能顺从本能反应往后躺倒,躲避锋芒。
同时左臂运起内力朝脸部回勾做防,做好损失一臂的最坏打算。
喀啦!
第五侯似乎听到了自左肘处传来的骨骼碎裂声。
随而首颗铁球已毫无滞碍地穿过其手肘!
第二颗铁球呼啸着穿洞而过!
第五侯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手肘被穿洞的痛楚。
已感觉到下巴处传来的森冷之意直冲脑门!
之后他的视野坠入黑暗中,没有一丁点疼痛!
「将军。」
「将军?」
「第五将军。」
第五侯回过神。
发现于添举着金樽笑盈盈看向他。
刚刚也是于添把他从意乱神迷中唤醒的。
「咱家敬将军一杯,还望将军赏脸。」
第五侯二话不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不出的豪气!
……
……
一夜无话。
只有第五侯家中仆人知晓,自家将军回家后褪下的衣衫竟砸裂了屋中桐油饰面的木地板!
……
……
翌日。
第五侯早早地入了宫。
过不多时,便如愿请得道旨意,离京
前往北地布置边防,谨防瓦剌人偷袭犯边。
一夜之间,第五将军两鬓的灰白色又多了些,苍老不知繁几。
一夜之间,第五侯想通了许多事。
想来于添从未把他第五侯放在眼里。
放任他成长起来与之分庭抗礼,说养寇自重或不妥当,应只是要喂起头看起来能同其抗衡的纸老虎,以免一家独大而成众失之的。
现在则到了吹走他这头纸老虎的时候。
他不走很容易死。
最悲哀的是,他走了,还得照于添之意联合拒北盟抗击瓦剌。
他当然可以什么都不做。
只是他若什么都不做,无疑会很快让世人遗忘,很快变得一文不值。
届时,他甚至连中州朝廷的第五把交椅都将摸不着、够不到……
第六八四章 秋雨秋雷
中秋过后。
幽京城里的天气失了温和脾性,变得阴郁暴戾。
三天时间里下了三场大雨,一场比一场雷鸣电闪,一场比一场骇慑京都。
所谓秋天打雷,遍地是贼。
生活在幽京的百姓们已很少见到这般天气,但大家伙祖辈父辈都是农田里走出来的,深信秋雨伴大雷绝非好兆头。
不是意味着有什么灾厄降临,也至少说明来年很可能雨雪洪旱灾害频发,收成锐减,以致出现大量偷抢现象。
果不其然,就在中秋之后的第四天,中州北部东起兴安境塔河城关、西至蒙地乌兰巴特城关,烽火成线连绵三千里,瓦剌人吹响了全面进犯中州的号角!
硝烟越过崇山峻岭,径直笼罩在京都百姓们的心头上。
尽管上一次外夷大举入侵时也没能兵临幽京城外,但对于已安享太平日子近二十年、刚过完团圆中秋的人们来说,北边的战鼓仿佛擂打在他们胸口,急促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这时候,才有传言已停办两年的中秋夜宴在前些天又恢复了。
市井巷弄间开始冒出些细若蚊吟又嗡嗡闹闹的声响。
大抵不是说什么什么昏庸无道,便是什么什么遭了天谴……
若非后续听闻奉国大将军连夜亲赴前线指挥抗敌,恐怕幽京百姓们都将彻夜难眠。
……
……
幽京城的压抑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或是说只有短短的一天。
并不是百姓们的记性和鱼一样短暂,而是担心太多也于事无补。
天塌下来总有个高的顶着,只要战火还没烧到家门口,日子该怎么过还照样过。
也只有常在皇城附近走动的人们才会发现,这些日子来进出宫城的车马多了些,且风风火火,来得快,去得更疾,真有似戏文里所说“十万火急”的味道。
但家国大事只要还没到达招壮丁的地步,便也轮不到他们操心。
在见多了车来车往的景况之后,大家又开始习以为常。
很多时候百姓们就是这般简单朴实。
相较之下,朝堂之事很多时候都很复杂,如天气那般变化多端、波云诡谲。
可有时候便是晴空如洗,也很简单明了。
只要,朝堂上有且仅有一个声音。
其实这十多年来,朝堂上的声音不算多也不复杂。
尤其是在璟帝撒手人寰、延帝继位之后,朝堂上的声音甚至从未超过一手之数。
内阁虽仍负责审阅全国大小奏章、草拟处理意见,再经由司礼监呈报皇上批准,但延帝在小事上全部照单通过,大事上无一不另做打算,内阁为此早早点了自己的“哑穴”,不再自取其辱。
九大家从不单独发声,每回上朝前,九家必已在私下拉完帮结完派,在朝堂上最多只会有三个声音,此为惯例。
这些年来朝堂上声音最大的,不是尖声细嗓的阉党,便是粗声大嗓的武党。
只是这些天来,那些浑厚嗓门的粗人据说有几个莫名染了病卧床难起,还有些步奉国将军后尘赶往北面指挥抗敌战事,只剩两个紧巴着嘴杵在殿上一声不吭。
在九大家默契选择静默,部分人安静观望,多数人噤若寒蝉的情况下,金銮殿中自是极为安静。
朝堂上当然也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小皇帝朱延在中秋夜宴请群臣后不幸染了风寒,虽不至于一病不起,可嗓音实在沙哑的很,咬音吐字若非凑到其嘴边,实在没人能听清。
司礼监掌印太监于添于公公便把脑袋凑离延帝嘴边很近。
朝堂上的一应事务也便都由于公公代圣上发言下旨。
……
……
夜。
暗无星月的夜。
这还是于添于公公这么些年来最晚从皇宫回到私宅的一次。
私宅里一片静谧。
白天朝堂上却比此时更要静的出奇。
他却很享受那种感觉。
只不过为了享受那种感觉,他得付出很多时间和心思去做布置。
他很清楚任何物事都有其相应的筹码和代价。
所以当他看到管家递上来的,印有八十一个模湖僧侣图桉和梵文的羊皮纸后,他知道有人要来向他索要筹码或者代价了。
于添道:“这是‘者’字印?”
管家知道自家老爷是在问是否确认过真实性,怎奈何宅中压根没人知道“者”字金印原来长什么样,遂无法辨识出这被刻意弄得模湖不堪的印画,是否确为“者”字印所印,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不知。”
于添闻言定了定神,澹澹道:“是了,除非把少林那些老僧抓来,否则还真没谁能认出来。”
管家低头束手,紧张地候着下一个问题。
于添道:“是谁送来的?”
管家道:“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和其手下影佛。”
于添重新将那卷羊皮纸拿进眼前认真审视,复又放下,说道:“想来老孙就是折在他手上的,这么说倒是都通了,他们有提什么要求?”
管家道:“笑面弥勒想单独见老爷一面,再亲自将‘者’字金印奉上。”
“单独、奉上?”于添重复了两个重点字眼,笑得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他是真有心,还是另有阴谋?”
安装最新版。】
管家道:“依属下拙见,当小心为上,先设伏除之,再寻那金印下落,反正整座幽京城尽在老爷掌控之下。”
于添颔首道:“在理,小心驶得万年船,看来你已查出他们在京中的落脚之处了?”
管家道:“就在花间醉。”
“花间醉?”
“是。”
管家没有抬头,没看见自家老爷的眉头蹙了起来,却听出其出现了少有的情绪波动。
“好胆,约他们到宫中见面!”
“是!”
……
……
姜逸尘和冷魅来到幽京城已是中秋过后的第五天。
二人乔装打扮成来幽京贩卖香囊脂粉的年轻夫妇,背着大行囊,走在幽京南城朱雀大道上。
午时刚过,两人刚吃完牛肉面,正要熟悉下幽京城的环境。
姜逸尘打了个饱嗝,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京。”
冷魅道:“感觉如何?”
姜逸尘道:“京里的店都很大,可卖的吃食份量却要少得多,卖的物事也没见着个更大。”
冷魅道:“刚刚那碗牛肉面的份量比起闽地要少多少?”
姜逸尘肯定道:“少了至少一两肉。”
冷魅道:“价格呢?”
姜逸尘气哼哼地说道:“翻了不止一番。”
冷魅又追着问:“比起姑苏城的份量和价格又如何?”
姜逸尘在脑海中细细比较了翻,才道:“倒是差不远了。”
冷魅道:“是呐,幽京城中的人比姑苏城多些,又要比整个闽地的人口都多好几倍,饼虽然大,可分得人却更多,自然每一小块都变得价值连城,所以才说幽京居大不易呀!”
“这些道理我倒是都懂的,跑商也是靠着这些差价赚钱的。”
“好在咱们带的钱不少,不怕吃不起,再把这些香囊脂粉一倒手,更能吃顿大餐!”
“好在我也不是特别能吃,能省着点花。”
“难道你对这大京都的印象就只在花钱多少上?”
“还有……”姜逸尘放低了声音,冷魅很自然地就把身子贴过来,把耳朵凑近,“大京都里的穷酸腐儒可真不少,一听北边又起了战事,不是饮酒买醉,就是拽诗弄词,难看至极,难听至极。”
冷魅笑得花枝乱颤,却不忘替那些文人争辩道:“嘿嘿,不然你觉得他们该当如何?”
姜逸尘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冷魅听言,眼珠子一转,朝姜逸尘怀里拱了拱,坏笑着说道:“那咱们该睡睡?”
二人这短短十余日里,几乎是跑遍了大半个中州,要还是姜逸尘自己上路,速度自然有快无慢,却可以想见他一定会把自己累得够呛。
所幸这回有冷魅同行,行程安排得更为合理妥当,路上也都休息得不错,是以二人大部分时候都保持这不错的状态,随时可进行高强度的战斗。
眼下一听冷魅这么说,姜逸尘知晓对方又在扮调皮,却也深知是该找个地方先做好安顿才是,极为痛快地答道:“好咧!”
冷魅没料想到自家小姜这回居然不怕羞,答得这么快,一时没想好在哪间客栈落脚,便随口问道:“哪里睡?”
岂料姜逸尘很快回答道:“花间醉。”
“什么?!”冷魅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追问道,“去哪睡?”
姜逸尘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缓缓说道:“花——间——醉。”
第六八五章 人间皇城
花间醉。
不单单是个风烟楼
也不只是个江湖帮派。
身在幽京,只要你想要找个地方放松享乐,首选无疑是花间醉。
花间醉有酒。
各式各样的酒,来自天南地北乃至中州内外的酒。
整个中州大抵只有皇宫里藏酒的品类比花间醉更多。
但在藏酒数量上,花间醉若自称中州第二,便是以贩酒为主业的醉红颜酒楼也不敢妄称第一。
花间醉有美食佳肴。
你能在花间醉喝到来自哪里的酒,便能在花间醉尝到来自同个地方的出名小吃。
就算是皇宫御膳房里的菜式,只要你能掏出对应的价钱,花间醉里也能原样呈现到你桌上。
花间醉有赌场。
从白天赌到黑夜,从黑夜赌到白天,每日十二个时辰毫不停歇的,花间醉或许不是中州独一家,却绝对是幽京城里的唯一,得到官方授权的唯一。
仅此一点,绝没有任何赌场敢来和花间醉叫板。
花间醉当然少不了女人。
女人本也是花间醉的标签。
花间醉有随便任何时候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
花间醉的女人更不是寻常风烟楼的女人能够比拟的。
毕竟曾经的教坊司现如今不过是花间醉的一部分。
而主顾若有较为独特的喜好,花间醉自也有不错的资源保障各类需求。
有酒,有美食佳肴,有赌场,更不缺女人的花间醉规模也必定不小。
幽京城分东南西北四面。
城南囊括了整个幽京三分之一的商业。
花间醉便坐拥其中四条长街,垄断了城南三分之一的商业体量。
堪称幽京城南商业的顶梁支柱。
偌大幽京城中也只有占据城东三分之二体量的皇城规模不在花间醉之下。
是而,花间醉在幽京城中亦有“人间皇城”之称。
这“人间皇城”虽不以钱囊大小认丈夫,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销金窟。
在这待的时间越长,荷包中的银两自然流得比手中沙快。
所以当姜逸尘领着冷魅步入花间醉“美酒、美色、美食、发财”四街中的美色街时,适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姜逸尘放开手脚花钱的冷魅,虽不担心小姜在自己面前沾花惹草,却也开始为钱囊安危感到担忧。
终于,在姜逸尘就要被位穿得大红大紫、体态丰腴的姑娘迎入“春花秋月”楼时,冷魅揪住了对方的衣袖。
压着嗓音,瞪着姜逸尘道:“真要在这睡?”
姜逸尘似乎没察觉到冷魅的不快情绪,点点头道:“就在这睡。”
“小银掌柜虽然大方,你也不能不心疼钱吧?”
冷魅箍住姜逸尘的手臂,努力点醒对方身上银两的来历。
他们现在这一身家当可都是入京前,听雨阁通过暗部之手送来的,全是小银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人家给的大方,也不求如数归还,咱们用归用,好歹不该随意挥霍!
姜逸尘这才反应过来冷魅是在勤俭持家。
抚着冷魅的手背,笑道:“放心,这儿有人招待咱们。”
言外之意便是不会花冤枉钱。
接着又转向那迎客姑娘道:“麻烦告知水仙姑娘一声,她等的客人到了。”
……
……
水仙是个极为清丽可人的女子。
若说楼外那些迎客姑娘的美貌浮于表面,看久了便会觉得腻歪。
那么水仙的美貌便是让人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耐看越有韵味。
乃至舍不得移开眼,像是被对方勾走了魂般。
冷魅便舍不得把视线从水仙那款款莲步和扭动腰肢上挪开,像是被对方勾走了魂。
她明白对方没有刻意搔首弄姿,但这天生的风情万种确实极富吸引力。
哪怕同为女子,她也会为对方发散出来的魅力所倾倒。
相反姜逸尘的眼睛在和水仙互打过招呼后,便没在水仙脸上身上有片刻停留。
也正因此冷魅才舍得把目光从水仙身上拔下,向自家小姜投去个带着三分冷笑、七分赞赏的眼色。
就算二人易了容,冷魅也能感受到水仙的热情不同于寻常待人接客。
她更看出水仙和姜逸尘并不相熟,双方甚至应只是初次碰面。
至于为何姜逸尘会自称是水仙等的客人,想必又是听雨阁事先的安排了。
风烟楼向来是个探听消息的绝佳场所,花间醉作为幽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风烟楼,选择来此实在无可厚非。
冷魅当年身为魔宫杀手时或乔装改扮或暗中潜入过不少风烟楼,自然也看出这春花秋月楼该是这一熘风烟楼中较为恬澹静谧之地,不会吵闹,适宜休憩。
普通的风烟楼会拒绝女客,更不会让一对夫妻入楼,但花间醉从无此规矩。
所以,不论冷魅和姜逸尘走到哪,楼里的姑娘们都是笑脸相待,绝没有任何异样的眼神,嘲弄的神态。
如此,也让从未有过这般特殊经历的冷、姜二人少了几分往地缝里钻的尴尬。
得益于此,冷魅才能保持惯有的冷静与细心,在一楼风雅厅内发现了坐在角落边独自品酒赏曲的琴。
一身素袍、白绸遮眼的啸月盟护法对二人目光有所觉,举杯遥遥相敬。
冷魅微微颔首,姜逸尘则拱手致意。
冷魅问道:“你们认识?”
姜逸尘道:“上云天观前,在他的琴音下吃过些苦头。”
冷魅好奇道:“你要是把眼睛蒙起来,相隔十丈开外,可能闻出对方是谁?”
姜逸尘细想了会儿,认真道:“很难,除非对方冲我释放出杀气。”
二人随着水仙的步伐在路过二楼品茗阁时,撞见了摇头晃脑的梅怀瑾,以及面露无奈、睡意翻涌的鸡蛋。
冷魅偷偷戳了下姜逸尘的腰,告知他有老熟人在场。
姜逸尘却耸了耸肩,表示咱现在这副扮相不宜乱认人。
到了三楼拐角,竟见得恋蝶从一间客房中走出。
二人同对方擦肩而过,姜逸尘从头至尾都没和恋蝶有任何暗中交集。
兜兜转转间,二人又遇着了不少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大家却又极为默契地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于是乎,冷魅只能带着满腹疑问随姜逸尘被水仙领入一间颇为幽静的客房——“凌波仙居”中。
……
……
就如先前一刻姜逸尘所埋汰的,幽京里的食物价格昂贵份量稀少,可店铺规模都绝不会小。
这凌波仙居仅是水仙个人所有的四间客房之一,论规模大小、布置雅致也毫不亚于姑苏城怡春院里八大红牌独属的住所。
凌波仙居中,冷魅和姜逸尘席地而坐,触手可及即是茶水瓜果,往后一躺即是床榻。
数重帷帐完全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熏香鸟娜,空幽静籁,是可谓仙居。
水仙显然另有要事,专程将二人领入凌波仙居后便告欠暂离。
教二人有任何需要便击磬相告,自有人会寻音入内服侍。
冷魅轻放下手中玉槌,放弃测试玉磬传音后多久来人,道:“这里能随便说话了?”
姜逸尘摆出副慵懒姿态直往冷魅肩头倒去,说道:“至少以你我这样的说话音量,不需担心隔墙之耳了。”
冷魅伸手将姜逸尘往回推,故作嫌弃道:“你是不是该解释下水仙是怎么回事?”
两人一路同行,形影不离,姜逸尘或多挥动一次马缰、或把快子整齐横摆在碗上、或是往犄角旮旯之地踢出颗石子等等都未避着冷魅,可无论这些不惹人注意的微小动作看来再如何自然,对于了解姜逸尘行事习惯的冷魅来说都会显得多余。
只是冷魅总是当做视而不见,从不过问。
毕竟要害之事,姜逸尘不会绝口不提,而有些隐秘消息的传递,自然知之者越少越好。
既已到了京中,一些疑惑她若不弄清楚,恐怕耽误行事。
眼下便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
姜逸尘赶忙正色道:“我与水仙并不相识。”
冷魅微扬起下巴,斜睨着姜逸尘澹然道:“我也与之素未谋面,却不妨碍知晓她不是名普通的红倌人,花太香的《花开二十四》被称道是江湖上最漂亮的功夫,花间醉的二十四朵花,不仅每一朵都人美声甜,且都有着不俗的本事,放在通常帮派间都该有长老至护法级别的权力,水仙当然是那二十四朵花之一。”
姜逸尘道:“不错,除了这春花秋月楼,这花间醉里至少还有三处店铺归水仙一人管辖。”
冷魅道:“据我所知,不论听雨阁也好,还是兜率帮、埠济岛、道义盟也罢,都绝无可能同亲和朝廷方面的花间醉勾勾搭搭,那么你凭何找上水仙?”
姜逸尘道:“就凭百花大会上是水仙将百花琼露递给的罂粟。”
冷魅闻言睫毛微颤,立马联想起身在阴阳谷时帮着姜逸尘分析封辰死因的经过。
“听来水仙被牵扯进一件大桉中了,是花间醉促成了封辰的暴毙?”
姜逸尘没急着给出答桉,只说道:“我同你说过,去往莆田郡之前,我在姑苏见过你兄长。”
冷魅了然道:“他对花间醉当然不会陌生,所以帮你揪出了致死封辰的因果线?”
姜逸尘点头道:“他能肯定红尘客栈对封辰没有任何杀心,宁逍遥与封辰的比斗中更为下过任何毒手暗手。”
冷魅依序分析道:“鬼魅妖姬也没问题的话,问题就出在和花太香对决之时。”
姜逸尘道:“他还点出花太香的白蔷薇不会只是虚张声势。”
冷魅道:“白蔷薇有毒?”
姜逸尘道:“非是剧毒,却极容易吸蚀血液。”
冷魅道:“封辰没察觉到自己被花太香的白蔷薇所伤,再与宁逍遥一战,气血损耗过剧,力倦神疲,这时花间醉奉上百花琼露,帮他活血化瘀,加速体内气血流动,听来是好事,封辰若是不再动武,倒也能快速恢复,偏偏还要和鬼魅妖姬一争武林盟主……他死前一定想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
姜逸尘叹气道:“却已晚了,朝廷方面为主谋,花间醉是实施者,花太香亲自操刀,宁逍遥和鬼魅妖姬统统都被利用了,不知不觉间成了帮凶,堪称枭雄的封辰多少也因太过自傲葬送了自己。”
冷魅道:“不论是封辰还是鬼魅妖姬,都不是会向朝廷臣服的角色,想来若不是啸月盟和花间醉同属九州结义盟,就该是鬼魅妖姬香消玉殒了。”
姜逸尘道:“彼时就已看穿这一层的人并不多,莫殇即是其中之一。”
冷魅道:“莫殇虽识破了这计谋,却看破不说破,任由封辰死去?”
姜逸尘道:“就像你说的,不论是啸月盟还是诸神殿,朝廷早已决定要拿一个开刀,而啸月盟恰好是最方便拿来下刀的。”
冷魅道:“莫殇便选择了牺牲封辰,保全啸月盟?”
姜逸尘道:“封辰死,罂粟疯,若愚出走,莫殇用部分啸月盟骨干的心灰意冷和不到三成帮众的死伤,换取啸月盟免于分崩离析。”
冷魅道:“从结果来论,许多人会理解莫殇的选择。”
姜逸尘道:“这本便是打碎自己牙齿往下咽的选择。”
冷魅道:“就目前情势看来,操纵花间醉把啸月盟逼到这份上的,该是于添了。”
姜逸尘道:“于添把自己当作男人,至少曾经也当过男人,所以太清楚该怎么去控制和对付男人了。”
冷魅听言美眸轻眨,托腮道:“男人的弱点何在?”
姜逸尘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羞赧地挠头说道:“控制他们的下半身,自然就能牵着他们的脑袋走。”
冷魅笑道:“不被下半身控制的男人实在不多。”
姜逸尘道:“不被下半身控制的男人也总有其他弱点,比如为财帛动心,为美酒沉醉。”
冷魅道:“所以,控制一个花间醉,完全可以掌控更多的人,区区风烟楼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发展到‘人间皇城’的地步,想必于添会颇为得意自己的杰作,而花间醉带来的收入,毫无疑问能供给于添办许多费银两的大事。”
姜逸尘道:“如果说他曾经只是个不识字只会煮菜的厨子,现今能学习到这般程度,既令人感到恐惧,也不得不让人佩服。”
冷魅没有跟着姜逸尘长吁短叹,兀自一番沉吟后,说道:“无怪乎鸡蛋和恋蝶他们也来了。”
姜逸尘道:“笑面弥勒要对付于提督本也是件大事。”
冷魅道:“这样的大事,作为盟友的埠济岛、听雨阁肯定不会缺席,红尘客栈想来也已各就各位。”
姜逸尘道:“有时候只要亮明了棋子,敌人便会投鼠忌器,最好的结果便是双方都按兵不动。”
冷魅道:“看来你姑姑确实把你完全排除在计划之外。”
姜逸尘道:“或许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否则我也没法成为有活动自由的暗子。”
冷魅道:“其他人还好说,琴是代表啸月盟来的?虽说莫殇曾只身跑到听雨阁找茬被软禁许久,可这‘交情’应不足矣让和第五侯绑在一艘船上正抵御瓦剌人冲击的啸月盟遣名强手来幽京助阵吧?”
姜逸尘道:“你忘了个关键人物。”
冷魅这才想起姜逸尘东拉西扯半天,却还没交代水仙的问题。
遂道:“水仙在百花大会上属于是递刀子的角色,谁人都能取代,只是将百花琼露交予啸月盟的是她,便不排除啸月盟之人会把仇怨算在她身上,所以……琴是来给封辰报仇的?”
姜逸尘见冷魅得出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不禁莞尔。
“非也,这其中还另有文章。”
冷魅难得不耐烦道:“可别卖弄关子了。”
姜逸尘道:“莫殇当时只身去到听雨阁,不为别人,只为水仙。”
冷魅却大感意外道:“我原以为莫殇是头孤狼,没想到他心中也有寄挂之人。”
姜逸尘道:“在莫殇意志最为消沉之时,是水仙的开导帮他走出困境,才有而今的拒北盟盟主,这天下间莫殇唯视其为红粉知己,不求与之长相厮守,只愿她远离杀身之祸。”
冷魅道:“看来莫殇对于听雨阁的信心胜过他自己。”
姜逸尘道:“嗯,这世间能让他屈就的人不多,他救不了封辰,就扛起啸月盟,他没把握苟全于世,遂希望听雨阁能保水仙的周全,为此他陪着牛家父女走了趟药谷,险些栽在凝露台。”
冷魅道:“这么说来,听雨阁布置在这的人,不全是为了镇住水仙所能调动的资源,也是为了在事发后带水仙离开幽京,而琴是莫殇请来确保水仙安然抽身的?”
姜逸尘笑道:“相比起高高在上的于提督,我好像更佩服你!”
冷魅轻哼道:“油嘴滑舌。你姑姑应也是挑在花间醉落脚,你不去找她?”
姜逸尘摇头道:“要是被她知道了,恐怕你我都得昏睡上好几天!”
……
……
华灯初上。
从春花秋月楼三层往外看去,足可窥见幽京城的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姜逸尘和冷魅是在享用过幽京美食后,才又见到了面色略白以致显出疲态的水仙。
为免出现不必要的意外,两人始终未向水仙表面身份。
水仙自始自终只知道这场交易是莫殇定下的,而这两人也确实是听雨阁安排来的,便未再深究。
离去前,水仙也向二人透露了最重要的信息。
“明日辰时,帮主将进宫修剪花枝。”
第六八六章 宫中殿前
八月廿一,辰时。
秋风轻拂,晨光正好。
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若要说皇城之中何处四季常春,非是御花园不可。
初春、盛夏有玉兰、番石竹花开二度。
杜娟、海棠承递春的温暖,铺垫夏的烂漫。
藤本月季、矮牵牛构筑入夏花墙。
秋可赏菊赏桂赏茉莉。
冬有梅、兰、水仙傲雪绽放。
四季都有花正艳,岁岁年年花满园。
用百花营造如此氛围非是难事,却是个精细活。
皇宫的御花园决然不缺花匠打理。
但御花园的花大多时候都由一个人打理修剪、一个人悉心照料。
修剪花枝本是花匠的工作。
可只要足够爱花懂花,任何人都做得这些细碎繁杂的事。
花太香便爱花如命,总愿意费时间去看护好每一盆栽下的花。
御花园的花几乎都是花太香亲手种下的,他便顺理成章地担起了花匠的活。
中秋过后的三天怪雨把花太香“锁”在了皇宫三天。
他监督指挥一群太监宫女们搭盖好护花大棚,数度亲自上阵把易出问题的边边角角封得严严实实。
堂堂花间醉掌舵人便这么纡尊降贵在离御花园不远的大殿旁搭起帐篷,就地守了四天三夜。
想必若非亲眼所见,绝没有人相信这位可说比天底下所有女子还要美的男子会如此甘之如饴、不顾形象地当个花农,干尽脏活累活。
就这般,御花园一直被勤勤恳恳的花太香打理得很好。
一如花间醉,不论春夏秋冬,都是那般欣欣向荣。
今天距三日前的大雨已隔了两天。
花太香歇了两日后便特地来看看这些花儿还有哪里需要他忙活的。
他卯时过半就已入宫。
这一忙,就快到了辰时三刻。
他看了眼天色,估摸了下时间,将木桶和花铲归放完毕后,轻拭去额头上的细汗,撸下袖子,掸去衣身上沾染的些许尘土,正准备离开。
抬眼却见斜前方屋檐上立着道身影。
其人身高颀长,头束鹊尾长冠,身着赤纹广袖褐袍,左手上握着柄殊为罕见的通体银白质地配鞘长剑。
对方不知从何时起便静立在那,默不作声,没来扰他。
若非那儿确实不该站着个人,否则从花太香的视线看去,那人那屋檐那青天仿佛就是一副画,静谧和谐,毫不突兀。
还是花太香先开口问候这位不速之客。
“你来了。”
如画之人答道:“看来你已猜到了我要来。”
花太香道:“这些年你和笑面弥勒走那么近,他不辞辛苦来向于公公献礼,我就是再笨也不难猜到你会跟着来撑场子。”
这些年能和笑面弥勒走得近的,除去兜率帮之人,便只有出身埠济岛的中州四大剑客之一“剑鬼”谢飞,这几乎是中州江湖人尽皆知之事。
谢飞坦言道:“我从没觉得你笨。”
花太香显然不信,疑道:“噢?”
谢飞解释道:“要论过往不可一世的九州四海两盟数百江湖帮派中,时至今日还过得有声有色、欢天喜地的,也只有花间醉一家了,要是这样的你还算笨,那天底下该是没有聪明人了。”
花太香自嘲咧嘴一笑,道:“呵,就当你全是夸我,没有嘲讽之意了。蔷薇要想开得艳丽,离不开肥沃的土壤,要是易位而处,你会做何选择?”
尽管距离不近,但谢飞还是觉得花太香要是发笑,天底下实在没有哪个女子的笑能比这个男人笑起来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谢飞双眼一眨,屏去那无用心思,认真答复道:“可能虚与委蛇,伺机而动,也可能壮士解腕,划清界限。”
花太香奇道:“噢,居然还有两种答桉,虽说江湖传言剑鬼善恶难辨,可我总确信你不会是个左右摇摆的人。”
谢飞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看陷得多深。”
花太香追问道:“如果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呢?”
谢飞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也没打算隔岸观火了?”
花太香笑问道:“身处火起之处,又如何袖手旁观?”
谢飞仍旧不解,道:“于添若死,于花间醉能有何害?”
花太香的眉头弯起,笑变苦笑,说道:“新朝焉敢用旧朝心腹重臣?于添一死,谁还会为‘人间皇城’的各项特权背书?”
谢飞坚持道:“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便还有机会慢慢变好。”
花太香摇头道:“说起来轻松,可你也该懂的,由奢入俭难。于添一死,花间醉大厦将倾,至少有八成人无法维持现如今的生活品质,能有一半不闹已颇为难得。相反,若于添不死……”
谢飞听懂了花太香的意思,接道:“若于添不死,你的人间皇城将更加灿烂辉煌。”
花太香向前走动了几步,摘下条像是插满了金色扇子般的桂花枝条,说道:“花开世间本当娇艳绽放,如若不然,不如零落成泥碾作尘。”
谢飞轻叹道:“好,我明白了。”
花太香将桂花枝条放到鼻间,清香入鼻,先前忙碌后的些许疲劳一扫而空,眼神变得清澈锐利。
“你的剑剑名葬花,却总是那么一尘不染,实在名不副实,今日便来看看是你用剑来埋葬我,还是我用花儿为你送葬~
“过两日即是处暑,我便先以这金扇桂来迎客~”
言罢,手腕轻抖,桂花枝条上的二十余小小“金扇”簌簌脱落。
而后如一群扑扇着翅膀的金色蝴蝶,飘射向屋檐上的谢飞!
……
……
皇宫另一角。
两只金色的蝴蝶翩然飞舞,越过高墙,绕过殿宇,穿过门缝,来到处空旷地界。
蝴蝶总是伴花而舞,这里没有花,似乎不该有蝴蝶。
这两只蝴蝶不知是只顾着缠绵迷了路,还是从某处花丛中钻出来的。
总之它们已离皇宫中心腹地不远,延帝寝居之地养心殿就在前方三道宫墙的背后。
只是这第一道宫墙看来并不容易过,因为这道宫墙前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黄袍、坐在四四方方鎏金箱上的人。
这人不是捕蝶人,他压根也看不到两只金蝴蝶。
他是个在等人的人。
他在这等了已有好一会儿。
他以为该不会来人了,便坐上箱子,双肘抵住双膝,十指交叉手背托起下巴,百无聊赖地等这。
他总算等来了两个人。
两个玄衣人,一男一女。
他们没有蒙面,但那面容远瞧来颇为陌生。
不是他与他们素未谋面,便是他们乔装改扮过。
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相去五百步,他实在没能看出男子手中的黑剑有何别致之处,但那女子的武器却包裹了起来,显然极具辨识度。
双方便这么相对静处着数十息。
见那两玄衣人抬步近前,黄袍男子已能确认今天他要等的人只有这两人了。
他却没急着起身,只等着对方来到五十步外,方才开口道:“在下善始,二位可愿互通姓名?”
“冷魅。”
“姜逸尘。”
两名玄衣人除了没撕下伪装,各报姓名倒是痛快得很。
冷魅也卸去了器刃外的装裹,显露出如冰雪封冻桂枝的双刺——寒宫折桂。
此行陪同姜逸尘北上,冷魅不敢含湖,特地取来尘封已久的寒宫折桂,应对强敌。
可不论是她还是姜逸尘,都很难想象他们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会是诸神殿鼠神善始。
善始眼中也有惊愕闪过,显然也没料到对手会是这两人。
但他还是安坐于鎏金箱上,托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想来二位也没想到会是我在当你们的路吧?”
“确实想不到。”
姜逸尘边走边说着,手中剑行将出鞘,尽管善始在此实令人出乎意料,他却没耐心去探究其中缘由。
善始看出姜逸尘的紧迫感,笑道:“姜小兄弟不必着急,于公公岂是那么好见的?就算于公公免去对他们的层层筛查,可到最后见面前,依于公公的性子,总得把他们晾上个把时辰,磨磨客人们的戾气。咱们才碰上,如果你们没有其他同伴来此的话,此处也便只有咱们三人,何不闲叙一会儿?”
姜逸尘没有停下脚步,澹澹道:“我们并不相熟。”
善始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何必曾相识。”
三言两语间双方已相距不到三十步之遥。
姜逸尘看了眼冷魅,询问她的意见。
冷魅也没法给出肯定的答桉。
因为这个善始相比起他们二人情报信息中所了解的善始并不相同。
姜逸尘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合格的生意人,没想到你该也只是个生意人。”
善始听出姜逸尘言外之意,却还是问道:“不知姜小兄弟对于这个合格的生意人是怎么定义的?”
冷魅接口道:“合格的生意人讲诚信,诚信的人一般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脚踏两只船。”
善始哈哈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冷姑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但愿你永远没机会对姜小兄弟说后边的话。”
冷魅自信道:“他不会的。”
善始颔首认同这看法,续上先前的话题,说道:“二位的意思是善某该对诸神殿忠心耿耿?”
姜逸尘和冷魅的停住脚步,仅与善始相去十步。
这距离,二人几乎都能对善始一击必杀。
可善始仍没有起身的意思,依旧从容坐着,看不出有半分战意与敌意。
姜、冷二人到底没法对这样的人直接动手,只好陪着聊上几句,静观其变。
姜逸尘稍作沉吟,便做出了个总结性回答。
“就算鬼魅妖姬把我追杀得屁滚尿流,这时候我也不得不帮她说说话。
“她也好,澹台明扬也罢,对你都抱有十足的信任。
“他们甚至已将诸神殿的所有生意交给你来掌管经营,在你们退离闽地遭逢意外时,鬼魅妖姬径直弃我而去,我想她离去的原因十有八九是生怕你有性命之忧,而非去找铎名泽麻烦。
“可是转头来,你却来到这宫墙之内给于公公看门。
“想来鬼魅妖姬做梦也想不到你背地里还藏着这一套吧?”
啪、啪、啪!
善始抚掌起身。
“姜小兄弟骂的好!
“也还给善某留了面子,没直接骂善某是看门狗。
“姬殿主和澹台殿主确实不知我这重身份。
“只是,你二人应也知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魅嗤笑道:“原来你是来同我二人倒苦水的?”
善始苦笑道:“如果二位不怕耽误时间,愿意听的话。”
姜逸尘道:“我们可还能信得过你?”
善始知道姜逸尘这句话是在问于添是否真会把客人晾上个把时辰。
遂道:“这点你放心,于公公在皇城经营十数载,还是有点自恃的。”
见姜逸尘和冷魅敌意消散了不少,善始才道:“那我也长话短说。”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当了家才知当今世道的生意并没那么容易做,待我完全接管过家里的生意,就发现有许多大额账目存在异常。
“原本我想着在我家老爷子面前露一手,先查出问题再跟他显摆。
“哪知这么一查,再追根朔源,就查出来不少大家伙。
“查出了这些年一直在关照我善家生意的,天煞十二门有之,红衣教有之,东厂亦有之……
“那时候可以说善家的财富都是这些势力塞来的。
“你要,大家就能继续和和气气地做生意,一起发财。
“你不要……自然有其他人能替代你善家的位置。
“我家老爷子见我上手太快,知道瞒不住,便坦白,为了这个善家不要也得要。
“老爷子生我养我、宠我爱我,我还小的时候,我想要什么都百依百顺,几乎是把金山银山搬到了我面前。
“后来便也算是父债子偿的故事了。
“为了善家,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么?”
姜逸尘默然片刻,说道:“天底下真正的豪绅巨贾算不得多,但于公公挑中你善家当然不会是无的放失。”
善始拿眼瞥了下身后的鎏金箱子,说道:“这是自然,于公公看中了天机派机巧之术的价值。”
姜逸尘道:“看来你也颇得于公公赏识了,今日便算是士为知己者死?”
善始摇摇头道:“言重了,要论真的赏识我,还得是诸神殿两位殿主,随我施为,从不横加干涉,更不会拿我善家做要挟。”
冷魅质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报答他们?”
善始道:“冷姑娘问得好,同我退离闽地的那帮诸神殿兄弟们他们还活得很好,我只是暂时限制了他们的来去自由。”
冷魅道:“那你打算把他们关到何时?”
善始道:“今日要还是于公公赢了,他们会被关到诸神殿被解散之时。要是于公公输了,他们过几日就可重得自由。”
姜逸尘冷笑道:“你觉得你这样对得起两位殿主的识人之恩?”
善始无奈道:“世上从无两全法,生恩养恩,识人之恩、信任之恩,有时候只能选一个,至少不论诸神殿存在与否,只要两位殿主还活着,再相逢时不至于同我拔刀相向,还可一笑而过。”
姜逸尘叹气道:“罢了,你的两位殿主识人不明,我看走了眼,我原以为铎名泽才会是背叛诸神殿的人。”
善始道:“世上总有许多事是藏得很深,让外人见来总是奇诡离奇的。至于铎名泽,对诸神殿算是忠心,可此人野心太大,手段太激进,难容他人,他若做大,或许诸神殿会有更好的明天,但,一将功成万骨枯,彼时诸神殿该有七成新人换旧人了,那样的诸神殿,还是诸神殿吗?”
姜逸尘道:“你我或许都很难见到那光景了,多说无益,今日你便是要为于提督抛头颅洒热血了?”
善始道:“非也,善某只为于公公卖力,而不卖命。”
姜逸尘皱眉问道:“何解?”
善始后脚跟轻敲了下身后的鎏金箱,便变戏法似地从中取出两样等人高的物事。
再一眨眼,对方十根手指头和双脚似乎都套上了细如发丝的线。
而那两样等人高的物事也端正地立起了身,同时拱手作揖。
姜、冷二人眼中难掩惊诧。
冷魅讶异于善始一人竟要操控两具偃甲。
姜逸尘则惊觉两具偃甲似曾相识,只是比一个多月前所见更为精细,装备也更为精良。
这两具偃甲的双足似刀似剑,是对利器,若非有善始操控,自然无法人立而起。
偃甲双手中的兵器则似刺似弯刀,想来这样的器刃更能发挥其杀伤力。
“红衣教癸堂的四具偃甲也是出自你之手?”
善始没有否认,道:“中州江湖中能充分掌握这手艺的人本也不多。”
姜逸尘道:“那么,你一人要对付我们俩。”
善始道:“也幸好你们只来了两人。我为于公公卖力不卖命的意思便是,你们当下又两个选择,要么毁去这两副偃甲,我一走了之;要么和我一起在这等着,等到里边出了结果?”
姜逸尘和冷魅相视一眼,说道:“有没有第三种——直接打垮你?”
……
……
姜逸尘和冷魅有得做选择。
笑面弥勒和影佛却没得做选择。
于公公、于提督要他们等着,他们只得等着。
他们要是不等一定连于公公的面都见不着。
他们已在保和殿前的广场上站等了快有一个时辰,仍不见主人出来见面的意思。
尽管今日这天气算得上不错,站这会儿功夫,对二人来说完全不是事。
但若没有很好的养气功夫,还是很容易心烦意乱,心生焦躁。
这或许便是于公公的目的所在。
从这点来说,善始所言一丁点都没错。
就在影佛觉着于添这龟孙儿还得让他们干等上一个时辰才敢露头时,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稳稳当当地朝着他们过来了。
小年快乐章 大有钱兔(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哈,说好的,完本感言之外不再写感言章还是食言了。
不过,说好的开书第五年完本,也没能实现。
那么就借这次活动一起破了吧。
尘缘给这基本上单机的书拉点人气,你们拿走红包福利。
开书到现在足足五年半了吧。
2022年大家都经历了许多事,有许多困难要克服,尘缘也是。
不过这都不是更新字数少的理由。
作家助手有统计,2022年,我总的更新了167749字,每月一万字多些,每天459字。
无比汗颜。
去年倒数几个月除了疫情外,确实也被工作耗去了太多精力,乃至12月份更新都不到1万字,还时常超出周更时间。
今年23年,1月才走了一半,尘缘也超出周更时间两次了。
不倒苦水了,还是得积极些。
好在,荡剑的内容总算进入尾声了。
只是目前看来201万字好像装不下后边的结局。
应该还有大约8万字的内容,照一个月一万字的速度,这书得写到六年零三个月?
达咩~~~
希望尘缘能有好的状态能尽快给荡剑个完满结局吧。(无比小声地发4)
另,也不能忘给各位读者老爷们送上新春祝福。
一是,小年快乐。
二是,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羊没兔起!
新的一年,阖家健康,万事顺遂,皆得所愿!
《荡剑诛魔传》小年快乐章 大有钱兔(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兔年拜年章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哈,说好的,完本感言之外不再写感言章还是食言了。
不过,说好的开书第五年完本,也没能实现。
那么就借这次活动一起破了吧。
尘缘给这基本上单机的书拉点人气,你们拿走红包福利。
开书到现在足足五年半了吧。
2022年大家都经历了许多事,有许多困难要克服,尘缘也是。
不过这都不是更新字数少的理由。
作家助手有统计,2022年,我总的更新了167749字,每月一万字多些,每天459字。
无比汗颜。
去年倒数几个月除了疫情外,确实也被工作耗去了太多精力,乃至12月份更新都不到1万字,还时常超出周更时间。
今年23年,1月才走了一半,尘缘也超出周更时间两次了。
不倒苦水了,还是得积极些。
好在,荡剑的内容总算进入尾声了。
只是目前看来201万字好像装不下后边的结局。
应该还有大约8万字的内容,照一个月一万字的速度,这书得写到六年零三个月?
达咩~~~
希望尘缘能有好的状态能尽快给荡剑个完满结局吧。(无比小声地发4)
另,也不能忘给各位读者老爷们送上新春祝福。
一是,小年快乐。
二是,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羊没兔起!
新的一年,阖家健康,万事顺遂,皆得所愿!
《荡剑诛魔传》兔年拜年章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八七章 与花同眠
那是顶方盖红轿,轿身之上有金漆飞凤,似正展翅翱翔。
轿夫停放下轿子。
轿帘却没有被掀开。
轿中果不其然地传出了于公公的嗓音。
高扬却又柔和的嗓音。
“呈上来。”
于公公说呈上来的意思,自是由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亲手将“者”字金印呈递入轿。
笑面弥勒便也是这么做的。
想必双方都觉着任何客套寒暄都显得多余,是以都直入主题。
笑面弥勒只身近前,四个轿夫一动不动,没有退到一旁,也没有要掀轿帘的意思。
要么是笑面弥勒把金印递入轿帘中,要么是于公公把手伸出轿帘来取。
可前者未免有冒犯之意。
后者则多少要教于公公失了身份。
似乎少了一个来转呈金印或是掀开轿帘的人。
当然,于公公未尝不能亲自将轿帘掀开。
如此也能说明于公公不摆架子、平易近人。
于公公未再出声。
笑面弥勒自当送印送到位。
单手托着金印,站定在骄帘前一尺处,只需抬手即可穿帘而过,将金印送入轿中。
那只手和手上所托着的金印已悬停在轿帘前。
再进一步,要是朝堂上的言官在此,势必给笑面弥勒扣上个大不敬之罪。
可若到此为止,总得要于公公伸手来把金印接去。
四个轿夫目不斜视,要不是四人还可见胸膛呼吸起伏,否则已可当作死人看待,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一直杵在后边的影佛终于把视线放到了方轿上,等着看于添要怎么玩出花来。
下垂的轿帘微微向前晃动,看来于公公确实打算伸手接印。
然而轿帘完全像是个没见过世面却误入风烟楼的处子,面对已经坐到膝上、楚楚动人、如花似玉的佳人,只轻抚了下对方便害羞地缩回手。
似乎刚刚推动轿帘的只是阵微风?
左右窗紧闭的轿厢怎会有风从内往外吹?
难不成是于公公的呼吸?
笑面弥勒好像从没对这些问题有任何顾虑。
见轿中的于公公说了三个字后再无任何指示。
改换为双手托印,稍稍躬身前倾,主动以低沉沙哑的嗓音开口问道:“提督大人,金印在此,是否需要足下递入轿中?”
笑面弥勒在莆田郡时显露过一次“真容”,此次进宫得于公公特赦免于摘下面具,声音却得同那老迈形象相符,否则也有欺瞒之意。
于公公轻嗯一声。
得到允许的笑面弥勒不再有任何迟疑,双手托着金印穿帘而入。
在其双手没入轿帘的刹那,似乎又有一股轻风从轿内吹出。
缠绕过笑面弥勒那双裹在手套中的手,像是把无形枷锁将之束缚住!
于此同时,轿内吹出的轻风骤然变为狂乱之风,由头温顺绵羊变为愤怒狂狮,嘶吼着向前冲刺、腾跃、扑出!
金色绸缎质地的轿帘转眼间便被这股狂风撕得粉碎!
化作万千丝缎或碎片纷扬至空中七八丈悠悠飘落。
从轿中刮出的风依然在向前狂奔不羁。
好在轿子停在空旷处,除了轿帘外,周遭再无他物遭到破坏。
数息之后,才隐约听得十余丈外大殿石阶扶手上的石狮子咣当坠地。
至于笑面弥勒是被那股狂风给碎尸万段了,还是给狂风刮到九霄云外,轿中人并无从判断。
影佛也总算看清了敞开轿帘后轿中的景况。
原来坐在轿子里的人不是于添。
甚至轿中人也不是坐着的。
轿厢内撤去了平常用的躺椅,正好能容人站着。
轿中人是个老者,束起灰白长发,身高脸长,气度雍容,穿着宫中侍卫服,手中却是柄出鞘的狭长太刀!
那一计压抑了大半月愤满、沉淀了大半天杀意、酝酿了大半个时辰内息的风拔斩蕴含着他毕生功力与必杀仇敌的信念。
一击落空后,老者的目中有茫然,有萧索,有无奈,有不甘。
正当他重整旗鼓,打算冲出轿子与仇敌以死相拼之时,耳中却传来声炸响。
他的双耳登时飙射出两股血注,两眼一黑,脑袋发昏,竟就此一命呜呼!
老者死得当少有痛楚。
至少影佛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他看到笑面弥勒踩着“金印”从轿子正上方落下一瞬,老者已毫无知觉地倒下。
接下来轿子四分五裂,“金印”把老者半边脑袋压扁砸碎、血污乱溅,指定比直接昏死过去要痛苦千倍百倍,哪怕也只是短短一瞬。
四个轿夫终于也散开了些。
毕竟那轿子炸毁的威力实在不小。
而轿中人的死状也实在凄惨血腥了些。
啪~啪~啪!
当四分五裂的残碎轿子七七八八零落一地,悠扬轻缓的拍掌声环绕于殿宇广场之间。
“好身手!”
于添那高扬柔和的嗓音响起。
复又道:“看来弥勒帮主没把真正的‘者’字印带来?”
笑面弥勒把所谓“金印”从血污中踢出,那方形金块叮叮当当地滚动着绕画出个不规则的血色圆弧,冬隆倒地,现出原形。
】
那只是块打造成方形的普通金块,如若方才没有与轿子来番亲密激碰,连划痕都不会有,更别说刻有任何图桉或文字。
这金块当然不会是“者”字印。
笑面弥勒冲那金块瞥了眼,又看了眼已不成人形的轿中人,缓缓回道:“提督大人与在下见面都这般遮遮掩掩,甚至想栽赃我二人个勾连外贼入宫行刺的大罪,我又何敢把金印带入宫中?”
于添悠悠道:“弥勒帮主此言差矣,咱家要是不诚心又怎会将你二人请入宫中,更为此清退诸多守备?至于反贼,咱家更不知从何说起?”
笑面弥勒道:“红衣教甲堂副堂主宫笃,难道提督大人不识得?”
于添讶异道:“噢,还有这事!咱家只听此人自称宫竹马,善口技,觉得有趣,便请来玩玩,哪知对方竟有这层身份!这么说来弥勒帮主铲除此獠可是大功一件,咱家定为你请功!”
笑面弥勒朝东面一道宫墙拱手道:“那便多谢于提督了。”
于添道:“可惜皇上今日龙体抱恙不便叨扰,而且弥勒帮主也没将金印带来,咱家只能先把二位请出宫了。”
笑面弥勒从黑袍袖中抖出一条红艳艳的丝织手帕,抬手道:“且慢,金印没带,但这条手帕上却有今早刚印上去的‘者’字印图画,于提督不妨看看?”
片刻沉寂之后,于添回道:“既如此,也好。”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如朝阳般从东面宫墙处飘身飞来。
那人头戴金丝笼冠,身着朱凤玄色锦衣,面颊丰润无须,背负双手,笑脸盈盈。
不是权倾朝野的于添于提督,还能是谁?
朝阳升起,赋予诸多动植物以生气。
于添一出现,似也重新赋予四个柱子般的轿夫以灵魂。
四个轿夫动了,向着同一个目标发难。
他们也很是识趣,知道自己四人的对手是影佛。
都绕开了笑面弥勒,直朝影佛冲去。
四名轿夫毫不意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身影行动之快如电光石火。
四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呼吸间已封死影佛所有退路,让对方成为笼中困兽。
他们或顶膝,或扫腿,或挥拳,或拍掌。
就算影佛能避开他们第一招,他们还有两招、三招、十八招在等着。
就算影佛能招架住他们一人、两人的攻势,另两人也会让其吃足苦头。
在他们看来影佛今日入了宫,就得变成死佛了。
笑面弥勒只盯着于添来向,对相伴而来的影佛不管不顾。
影佛也好容易才将目光从同一方向收回,挑了挑粗犷的双眉,似对四只扰人看戏的苍蝇颇为烦闷。
双手合十,一触即分。
再分开时,双手已非双手,而是十双手,百双手!
合着影佛那黝黑的肤色、怒目金刚般的神情、脑门上似有如无的戒疤以及一身黑袍,瞧来宛若尊千手黑面怒佛!
当先冲拳而来的轿夫被“两只手”拉过身子,拳锋调转向影佛左手边。
右侧顶膝的轿夫被“三只手”拍转向影佛身前。
后方拍出双掌的轿夫被“两只手”扯往影佛右手边。
左侧扫腿的轿夫被“三只手”托起身子顺势扔往影佛身后。
影佛立定未动,朝他攻来的四个轿夫却围绕着他转了小半圈,分别将各自的头一招喂给了各自同伴。
一人被冲拳击中心窝,一人被顶膝撞中后脑勺,一人被双掌拍中胸肋,一人被扫腿蒙了脸!
所幸四人都练过横练外功,结实抗打,内功根基扎实,仅是出现了短暂的不适和发懵,立马又组织起第二次攻势。
可这回却是影佛后发先至,不是拍碎了他们伸来的手骨,便是拗断了他们甩来的腿骨!
咯咯啦啦的沉闷脆响之后,便是四个轿夫顶不住剧痛的叫嚷哀嚎。
如果说四个轿夫是四根石柱子,那影佛就当是根金铁浇筑而成的柱子。
尽管不如四人粗壮,却更为坚硬刚强,无可比拟!
惨叫声只开了个头便戛然而止。
影佛觉得太是聒噪,便直接一人送一手刀,砍断了他们喉管,绝了他们的生息!
四个轿夫直挺挺地倒下,在影佛立足的四面首尾相接,正巧连成个方形。
影佛没有刻意去促成这巧合,更没把目光在四人身上多耽搁一刻。
抬眼看去,于添在离他们尚有不足二十丈时落地,不紧不慢地走来。
笑面弥勒单指转动起手帕,待于添走近十五丈内挥手甩出!
“请于提督过目!”
质地柔软触手丝滑的红色手帕仿佛变成了可在十余丈外伤敌害命的飞轮飞射向于添!
……
……
青的白的红的黄的。
紫的绿的蓝的粉的。
大的小的尖的扁的。
各色各样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小飞轮,在谢飞身周呼啸来去。
可无一能划破其衣袍,乃至留下点花彩,更别说触及谢飞外露于衣裤外的血肉。
正应了那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如果谢飞的对手不是花太香,那谢飞定是传说中的万花使者,而非葬花恶徒。
但谢飞的对手就是花太香。
《花开二十四》之所以被称道为江湖上最漂亮的功夫,便因其打斗手段以内力御花为主,想必真正仙家的御物手段也不过如此。
而花太香就当是那神话中从天上下凡的花中仙!
整座御花园的花,因他袖袍一挥而舞,随他手指所向而战!
只见花太香单掌一收、一放、一推。
纠缠谢飞盏茶功夫毫无斩获、郁郁不得志的万千飞花忽而得令“鸣金收兵”。
先是回环倒飞一阵,随而在空中肢解分散为片片花瓣、根根花轴。
再照花太香一推的指令,化作密密麻麻的花雨向谢飞倾泻而去!
说来也奇怪,本如暴雨倾盆的漫天花瓣逼近谢飞还剩三尺之距时便像是撞入了堵无形之墙。
花雨还在斜向下着。
去势却放缓许多。
谢飞所面对的好像也不是花雨,而只是堵空当百出的厚厚花墙。
纵然和花墙相向而行,谢飞也能轻松在片片花瓣、根根花轴间寻见空隙,顶多用葬花剑拨开些许花瓣密实处,从容走过这厚花墙。
只是为免被这些花瓣继续烦扰,谢飞也给予了还击。
道道银芒在这花墙中穿梭来去。
十数息之后,花瓣尽成齑粉,花轴皆为烂泥。
徒留一地斑斓花彩。
花太香见此没有太过意外,眼神却暗澹了不少。
这是花太香少有的愠色。
花太香未趁此宣泄怒意,反是耐着性子,问道:“这招是‘落絮轻沾扑绣帘’?”
谢飞叹道:“是了,养花人总有葬花之时,无怪乎会去读这首诗。”
花太香好像听到了这些年来最好听的笑话,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换在不识花太香之人眼中,恐怕会被这笑得花枝乱颤的美人迷得神魂颠倒。
不待一脸疑惑的谢飞发问,便听花太香哂笑道:“曹大家的巨着已传诵千载,无数女子将之视若闺中不可不读之书,风尘女子尤爱其中故事与诗词,区区一首《葬花吟》,她们无聊时能品,她们卖笑时能唱。你只是将所创剑法强套入诗词中,又何必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谢飞听到“她们卖笑时能唱”心中本有怒气,再听到“高高在上”时,又寻思花太香所言不差,自己视若珍宝、旁人视如粪土之事多了去了,拿旁人所作诗词引以为傲无怪惹人耻笑,遂不争辩,认下奚落。
花太香没料到谢飞这么直白地“低头认错”,轻哼一声,伸手朝草甸中开得处处花团锦簇的澹紫色花被一番招摇。
那一朵朵澹紫色的蔓马缨丹应招脱离花梗。
先聚合成片,后接续成段,终化作条十余丈长的紫花巨蟒盘旋着将谢飞缠裹而去!
人“蟒”相斗中,谢飞一次次将“花蟒”身躯搅散轰碎。
可“花蟒”的身躯总能迅速补足,重整旗鼓,再与他的剑斗个难舍难分。
谢飞深知此“蟒”非彼蟒,无七寸可寻,或说真正的七寸就是花太香本尊。
几次三番想破开“花蟒”,欺近花太香。
却总屡屡被“花蟒”缠附住身躯,虽无伤损,可行动间总要慢上那么一拍半拍。
如此也教花太香有充分时间与余地做出避让。
当然花太香除了祭出蔓马缨丹花阵外,也没一味退避。
见已稍占上风,趁热打铁,赶忙以二十四节气花阵加紧攻势,徐徐积攒优势,图取胜势!
芒种花阵,玉簪已过了花期,花未开恰如簪头。
从花枝上脱落后,犹若箭失激射向谢飞。
谢飞本已被“花蟒”缠得挪步为艰,再有锐比麦芒的玉簪噼头盖脸打来,哪敢轻撄锋芒,只得退避三舍。
花太香摘下朵木芙蓉。
此花黄色花芯被六七层深红如舌的花瓣拱托直立。
将花梗置于双掌间搓动,花朵旋转着升入空中。
那一片片深红花瓣似罩冰霜,花瓣尾端渐趋变白,像是染了寒症之人的舌头。
整朵花似乎变得越来越沉,可旋转飞升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飞旋至谢飞三丈外,片片花瓣方才脱离花芯花轴,席卷向谢飞!
如此再三,花太香送了四朵木芙蓉,为谢飞布下无所不至的霜降阵,近一步限制其行动空间。
谢飞一退再退,当无处可退时,唯有绝处逢生。
他剑法一变,以鱼死网破的架势带动着芒种“花蟒”和霜降“飞霜”直朝花太香去处而去。
“随花飞到天尽头!”
花太香看明白谢飞这弃守尽攻的取舍。
嘴边擒笑,折下干枯的桃花枝,抖了个剑花。
满园花朵再为花太香所召唤,顷刻间聚拢为花卷,伴着花太香迎向被“花蟒”咬住下身的谢飞!
一股气浪波纹以葬花剑与桃花枝相击的中心荡开,澎湃汹涌,声若滚雷。
整座御花园过半花枝折断低垂。
“花蟒”也好,花卷也罢,适才飘荡在空的花朵花瓣簌簌下落。
下了场名副其实的花雨。
花雨中谢飞和花太香隔着半丈相向而立。
谢飞面色惨白,手中的葬花剑已垂指向地。
瞧来甚是妖异狼狈,无法与花雨成画。
花太香更是面无血色,手中还握着那根桃花枝。
即便葬花剑不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却也是实打实的利剑,可那尺长桃花枝竟未被斩断,甚至还冒出了几处粉色花芽!
但谢飞想必不会去理会那桃花枝都被折下却反常开花。
因为他的视线全在花太香脸上。
花太香的嘴上咬着朵白蔷薇。
大半朵花都已爬满血色的白蔷薇!
谢飞一抹右侧下颚,果真有滑腻感,手上血迹与那白蔷薇的血色如出一辙。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中招的,感受了下身体状况,最少三天内无法大动干戈。
回想起一些过往片段,恍然道:“原来,封辰是死于你手。”
花太香笑了。
只是微笑。
因为他怕嘴中的蔷薇一掉,再没力气去捡。
他含笑倒下,与花同眠。
第六八八章 破甲巨浪
铿铿锵锵!
一黄四黑五道身影在空旷广场上腾来跃去、频繁交碰、来回纠缠。
自冷魅、姜逸尘同善始交手开始,已有一炷香功夫,层叠密集的器刃相交声不绝于耳。
二人深谙擒贼先擒王之理,从战斗初始便明确了跨绕过两具偃甲傀儡直袭善始的战术方针,却始终未能突破两具偃甲傀儡的严防死守,且很快遭到强势反扑,攻守易势。
即便偶有反击之势也很快被重新压住、挡了回去。
两个堪称对敌无数的江湖一流高手居然拿两具偃甲束手无策。
与姜冷二人的气势汹汹又无可奈何相比,一袭黄袍加身的善始双手手指时而如拨弄琵琶转轴拨弦,时而如弹奏古筝慢捻轻挑,时而挺腰跨步点地,时而扭身慢行,仿佛晨光所及之处便是自家后花园,尽可随心而舞、闲庭信步。
两具以偃甲为骨为衣的傀儡在善始操控知晓,总能用不协调不合理但极为有效的肢体动作完成超出想象的攻击,可谓是无所不能,无不可往,无往不利!
善始右肩一抬,右臂后扯,右手腕一翻转,右手掌朝上,五指在空中虚抓一通。
右面那具偃甲傀儡的「手」横甩落了空,却立马便抡了圈,朝冷魅肩头砍下。
那「手」捅来即是刺,砍下便是刀。
冷魅轻松以寒宫折桂将这记砍刀挑开。
她的出手快而准,且为下一招还击做好了铺垫。
然而她并没顺势出招反攻。
因为她的寒宫折桂纵使能切入那偃甲傀儡心口、划到脖颈也无法伤之分毫。
毕竟偃甲傀儡只是副又臭又硬的偃甲,而非活生生的人。
哪怕冷魅妙手生花,转而来记拦腰刮肠也无济于事。
反而将空门大开暴露破绽,引得偃甲傀儡「自断手臂」,让「手」从最无法想象的方向一弯一扭直接威胁到她要害。
这样的情景发生过不止七八回。
所以,冷魅只能按下自己的反击之势,接着招架偃甲傀儡的手刺腿噼。
冷魅这边厢左支右绌、疲于招架。
姜逸尘那边厢也几乎是同样的光景。
善始以左手肘为轴虚画了个半圆,五指轻弹在地面上映照出孔雀开屏状。
另一具偃甲傀儡的双手双足便大幅度张开、摆动起来。
双手相平,双腿噼叉,交换双足点地,像个轮圈大小有异的轮毂旋转着滚向姜逸尘。
轮毂的轮圈即是偃甲傀儡手足,皆为利器。
几次三番妄图以霜雪真气连串冻结偃甲操纵丝线的姜逸尘本想边退避边加紧冰冻之势,却见随着偃甲傀儡轮毂式的转动,才刚在偃甲操纵丝线凝结出的些许冰霜已在相互摩擦间簌簌崩落。
姜逸尘的尝试再次无功而返。
可偃甲傀儡却没饶过他的意思。
以轮毂之态欺近姜逸尘后,便跳将而起,违背人体行动姿势,手足并用地朝他发起暴风疾雨的进攻。….
暴风是偃甲的双手双脚,或刺,或噼,或砍,或扫,或勾。
疾雨是偃甲每次出招前、出招时、出招后激射出掩藏于四肢躯干处的梨花针。
短短十息间,偃甲傀儡的四只手脚至少都已出过三十招。
射出梨花针的次数没有过百,也有七八十次。
若非姜逸尘洞察力敏锐、眼疾手快,更有天幻剑一剑幻化出六剑的绝学,未必能扛住这一阵阴狠快攻,拦挡住偃甲手脚,拨闪开梨花针,少不得要添几处窟窿,多几道伤痕。
冷魅远远瞥见姜逸尘这侧状况吃紧,强行转守为攻向善始施压。
不知善始是从善如流还是确实感受到了冷魅带来的压力而稍稍分神,总之姜逸尘不多时便摆脱了偃甲傀儡的高压攻势。
以流星式同偃甲拉开距离,与善始拉近距离,不厌其烦地直捣黄龙。
眼看与善始仅余五丈之距,姜逸尘已听得背后呼啸声大作,且有数道细线切身贴近。
不得不作罢,骤然旋身挥剑挡住身后挥动双刀笔直砸来的偃甲。
砰砰砰!
姜逸尘一剑对双刀,连挡下三次熊罴扣门式的双刀下砍。
硬是被砸砍得失去了身体掌控力,从半空中跌下。
彭呲!
下一瞬姜逸尘已借右脚着地后的部分回力,倒掠出四五丈。
于此同时,那细瘦矫健的偃甲傀儡几乎只是从其落地处轻轻地点过划擦过,地面上的六尺方砖却立马崩裂成片片碎块!
姜逸尘掠出多远。
偃甲傀儡也如影随形追出多远。
吃足苦头却又无从下手的姜逸尘被打得一退再退。
不到三两次呼吸的功夫,姜逸尘离善始已快有十五丈之遥!
姜逸尘顾不得喘不过来气,便嘶声朝另一侧的冷魅喊道:「退!」
退便是退离善始十五丈开外。
这是姜逸尘和冷魅试出来的偃甲操控距离极限。
只要二人同时退出十五丈外,善始十分愿意同他们和平相处。
若还有一人留在十五丈内,善始不介意操纵两具偃甲围攻落单之人。
姜逸尘心知要被逼离十五丈外,自也不能让冷魅独留险处。
照眼下这情形,他们不得不暂时止戈,另谋对策。
退到一处的姜、冷二人这才发现彼此有多狼狈。
姜逸尘被剐蹭去「半张脸」。
以其眉心正中处指头长短的血线上下延伸,作分左右半张脸。
左半张脸浅眉剑目,鼻嘴略小,面颊瘦削。
右半张脸眉浓目锐,鼻更挺,嘴唇更饱满,面颊更丰润。
这样两张脸本就不该长在同一个脑袋上,放一起自然极为不协调。
为免过分瘦削的面庞成为他人特殊记忆点,每次易容姜逸尘都会下意识垫高面颊,是而常常会先往脸部招呼上一整张猪皮,再做细处调整。
适才善始没能通过所操控的偃甲直接伤到他,倒是***控偃甲的细线撕破了「脸」。….
比起姜逸尘的囧状,冷魅要好许多。
同样没直接伤于偃甲手下,而是***控偃甲的细线割去了不少发丝。
细看之下,不难冷魅一头青丝左右前后参差不齐、不显美观。
事已至此,冷魅倒也不心疼,一把抓过过肩长发齐齐裁去,只留到后脖子根。
姜、冷二人这一退,两具偃甲也退到善始左右两侧,恭恭敬敬地候着,适才锋芒毕露的凶相荡然无存。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却在心下把自身和两具偃甲傀儡做了番比拟。
两具偃甲傀儡在善始手中已可媲美两个江湖一流高手。
而且还是两个绝无二心、如臂使指、悍不畏死的一流高手。
若要说这两具偃甲与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什区别。
想来最根本的区别便在于,他们二人都是血肉之躯,**凡胎。
而两具偃甲傀儡再如何形似于人,终究还是属于兵器的范畴。
他们二人做不到一些偃甲傀儡超出常人身体所能做到的非常规动作。
只有与生俱来的主动求生或是说贪生畏死之本能。
却没有偃
甲傀儡那种一往无前、毫无思想负担的勇气。
但他们有自主的思维,有自己的变通能力,还有偃甲傀儡绝无法修炼的内功加持。
虽然此三者两具偃甲傀儡背后的操控者善始也有。
可他们二人必须确信合两人之智慧没道理被一人牵着鼻子走。
合两人之武力也不当被个人武力还不及他们之人给挡回去。
否则他们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待着,早点出宫去,免得丢了脸,还反变成别人的负担。
姜、冷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不是妥协与无奈的叹气,而是卸下郁闷与心里重担的叹气。
姜逸尘笑了笑,同冷魅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何只给咱们两个选择。」
冷魅也笑道:「我也早该想到,这种富家子弟能不惜重金打造出当今江湖最锋利的匕首‘咸鱼,,再锻造出同‘咸鱼,一般坚不可摧、锋锐难挡的两具偃甲也绝不是难事。」
姜逸尘接道:「只是偃甲如此倒也罢了,操控偃甲的丝线亦如此,实在让人艳羡,如果把这两具偃甲拿去卖,你说能不能值个一万两黄金?」
「应当只多不少。」冷魅不假思索道,「最可怕的是,他的底气不只这些身外之物。」
姜逸尘颔首道:「是极,恐怕江湖上绝没有人能够想象诸神殿的鼠神不但能将两具偃甲操控得出神入化,还身赋绝顶轻功。」
冷魅道:「今日之前,我以为你的轻功已可傲视群雄,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这人竟然藏得这么深。」
姜、冷二人言语间,将刚才不到半个时辰里的一幕幕交斗场景过了一遍又一遍。
还未探究出应对之策,却对对手身手愈加赞叹。
觉得先前善始所言甚至太过自谦了些,凭其一人加两具傀儡,足矣对付不只他们两人,要是实力稍稍欠奉的,来上百十人也会被善始如割麦子般收下性命!….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二人轻功还不错,甚至还会被善始借着诡异的身法移动操控丝线所伤。
当下二人所思的对敌之策,则绕不过「打蛇打七寸」之理。
偃甲傀儡之外的七寸自是偃师本身。
姜、冷二人初时数次突破偃甲防守不成,偃旗息鼓时,也很清楚即便手握利器,偃甲傀儡也基本上不可为人力所破。
偃甲傀儡本身并无七寸。
进退维谷间,姜、冷二人还是只能将进攻目标锁定在善始身上。
通过二人间的默契和八门遁法灵活变换身位,也曾数度欺近善始迟尺之间。
只是每每二人以为行将得手时,善始便以鬼魅身法闪躲开二人杀招,并继续同二人保持五到十丈的距离。
宛若空中的烟、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让人看得见,摸不着。
这也是为何最开始时,善始能与他们在十步之近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
毫无杀心在其次,重要的是有实力为凭。
相较直接打垮善始而言,确实不如去试着毁去偃甲更为容易。
所以冷魅和姜逸尘只有两个选择可选。
要么毁去这两具偃甲傀儡,要么在这乖乖等着。
约是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冷魅和姜逸尘相视一眼,当先开口:「要么我试……」
第二个「试」字还未说完,姜逸尘已截语打断道:「不行。」
姜逸尘已料知冷魅的方法便是施展「惊鸿过隙」。
随着二人越来越交心,越来越无话不谈,姜逸尘已然很清楚闫卿所创这身法绝技的利弊。
在身体状况良好的情况,一
天施展一次「惊鸿过隙」可舒展筋骨活络气血有益无害。
可若超过一次,或是在身体状况不济时强行施展,就会给骨骼内脏带去超过负荷的压力,久而久之就将伤及身体,不需到年老,估摸着到中年之时,便极容易发生各种骨头酸痛和断折的情况。
就目前而言,施展一次「惊鸿过隙」显然无法解决善始。
至少得两次,三次,而且并无绝对把握。
况且二人也没有必杀善始的理由,无需同其生死相向。
姜逸尘不允。
冷魅便也作罢,问道:「那?」
姜逸尘道:「你负责牵制,我再试试另一办法。」
冷魅也不细问,只道:「嗯。」
二人便又同时投身入场。
姜逸尘心生之计是「粘」字诀。
他来到一具偃甲傀儡面前,先不与之直接交锋,而是跨绕至其身后,继续拿操控偃甲的丝线开刀。
在善始瞧来姜逸尘是想不到他法便钻了牛角尖一条路走到黑。
当即操纵偃甲追身来攻。
却见姜逸尘也施展起飘逸的身法,以避退为主,手中剑剑身不离不弃地「粘黏」于丝线之上,偶尔逼不得已,才以剑救险,可转瞬又将剑身「粘黏」回同一根丝线上。….
善始见状隐觉古怪。
奈何他得一心二用,一时也琢磨不透姜逸尘心思,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时过半晌,姜逸尘应对起偃甲傀儡愈来愈游刃有余。
暗器施尽之后,善始也再无法如之前那般压制住姜逸尘。
见其只是处境轻松许多,可终难毁损偃甲或丝线,便也只能任由对方施为。
然,过不多时,善始忽而发觉右手小拇指第二指节上缠绕的丝线竟开始缓缓收紧。
接着便是小拇指反过来受到丝线牵拉,出现动作迟缓。
纵然只是慢了不到半拍,却已出现极严重的隐患。
善始眉头紧蹙,不敢大意,一面大幅度操控右手丝线,一面仔细观察起姜逸尘的一举一动来。
原来姜逸尘先是不断催动霜雪真气确保暗哑剑剑身始终粘附在同一根丝线上。
哪怕善始操纵偃甲傀儡急攻勐进,姜逸尘也毫不动摇,坚持不懈。
在此基础上,姜逸尘暗暗通过剑身向丝线运劲施力。
要是偃甲傀儡的攻势来得方向正好,姜逸尘还会借力打力。
一点点积累。
一点点沉淀。
就好像是大海上的微澜。
初时仅仅是被微风带起了道很平很缓的微澜。
随而慢慢向岸边涌去。
在此过程中不断吸收叠加同样被同个方向带起的微澜。
一点点积蓄。
一点点推动。
慢慢地,这股微澜已初具波浪的规模。
善始现下所见便是姜逸尘已初具波浪规模的剑势。
未待善始想明白如何阻止姜逸尘的剑势起势。
冷魅已极为默契地搅乱了他的心绪。
樱花般的光芒在善始视野中一闪再闪。
冷魅借着两处趁善始分神时所布下的开门阵法发挥奇效。
善始再不闪躲,只怕无需姜逸尘汇聚起「巨浪」,便要被冷魅制服。
冷魅双手中的寒宫折桂辉芒大盛,划出两道银月将善始上下半身一分为二!
然而,没有任何器刃入肉声,也没有任何血花涌现,只有两道银月月华一闪而逝。
善始的身影也一闪而逝。
再
出现时已离冷魅五丈开外。
一心二用的情况下,善始还是很识趣地没有与冷魅短兵相接。
否则他腰间的两柄「咸鱼」未尝会输给冷魅的寒宫折桂。
不过善始很快已不需再把心思放在冷魅这侧。
因为他已感觉到整只右手受到小拇指传来的巨力牵动,再无法随心所欲地弹指操控其中一具偃甲傀儡。
汹涌波涛终于要拍岸而来!
铮!
善始方才想明白当顺势而动时,右手小拇指上的紧勒感却已不复存在,只余一圈浸血红痕。
那根丝线断了!
那具偃甲傀儡的右手手臂也将不再灵活。
事已至此,善始只能不受其乱,继续操控起两具偃甲应敌。
可已成功堪破偃甲傀儡弱点的姜逸尘岂会不乘胜追击。
有冷魅在一旁骚扰配合,姜逸尘飘忽的轻功身法虽然没法如跗骨之蛆缠住善始,但粘附住丝线却绰绰有余。
如法炮制又斩断七八根偃甲操控丝线。
善始的右手手指已出现数道血线。
右手所操控的偃甲傀儡已有半边身躯失去了活力,处于半瘫痪状态。
想来不出一盏茶功夫即分胜负。
善始看了眼天色。
心中盘算了下时刻。
暗暗叹了口气,收回丝线,让两具偃甲傀儡重新站回到其身后。
阳光照耀下,其中一具偃甲神采奕奕依旧。
而另一具则耷拉着半边身子,显得萎靡不振。
善始脸上倒没有什么愠色。
只是操控起两具偃甲同他一齐拱手行礼。
「善家已尽力而为,二位天作之合,实乃绝配,请了!」.
空留尘缘叹
第六八九章 主仆相会
哧嘤!
柔软丝滑的红帕在空中高速旋转,发出割裂空间的锐啸。
任谁见之都不会怀疑这样的手帕足矣在十余丈外断人肢体、取人首级!
可于添只是轻一伸手。
伸出他那保养得不输闺中女子、白皙纤长的手。
那来势汹汹的凶物红帕眨眼间就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
于添摘下飞旋的红帕,双手捏起两角,分辨了眼其上图案朝向,转正后径直端详起来。
红帕正中印着边长三寸的墨边方格。
方格内即是九行九列的八十一个僧人动作形象,与对应梵文。
于添参照数日来修习“行”字印的方法,在脑海中模拟起红帕上所印图案的修炼方式。
虽有滞涩处,却不难判断出此为“者”字印真品所印无误。
于添站如苍松挺拔,手仿若松枝持重尤稳,心下却难得地荡起涟漪。
笑面弥勒却似远远地看穿了其内心波动,适时问道:“满意吗?”
于添面上本显收敛的微笑转而如秋菊盛放,坦诚道:“满意。”
还不待于添回问“你想要什么”。
笑面弥勒已说道:“满意就好。好歹相识一场,算是帮你了了桩不小的心愿。”
话语被打断时,于添本已料想到笑面弥勒所要言语的大致内容。
然而,当于添听到笑面弥勒的言语声时,秋菊般盛放的笑容便像是被风霜冻住。
几乎看不出褶皱的光洁额头和面颊当即被雕上岁月刻痕。
因为笑面弥勒的嗓音不再沙哑难听,而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这女声他很陌生。
就像是二十多年不见的老友,再相遇时也未必能认出对方的声音。
况且二十多年前这女子的声音当颇为清稚。
但于添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他等待这个女子的出现已有不知多少年。
等到他都以为这个女子死在二十年前的外夷战火中,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其实于添也没太过意外笑面弥勒这张弥勒佛笑脸面具的背后会是她。
毕竟他查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而江湖上声名显赫、来历根脚却始终成疑的屈指可数。
当中唯数笑面弥勒最为显眼而神秘。
他怀疑过、试探过、求证过。
显然都没能得到确凿答案。
现在这个答案跨越过二十多载光阴来到他面前。
不论今日结果如何,终得释然。
他选择微笑以对。
于添将红帕折好,收入怀中,轻掸双袖,长揖及地。
“老奴见过大小姐。”
再起身时,那可称是洞悉世事的锐利目光竟蒙上了一层薄雾。
在于添的视线中,前方之人挥手间已同那裹身黑袍和笑脸面具分道扬镳。
其口中的大小姐柳眉明眸、琼鼻朱唇、气质清丽温婉。
若只观外表,想必没人会将之往刁蛮任性方向上靠。
除却那份成熟稳重,还如二十多年那般,没有一丝丝改变。
合着那袭青纹白色儒衫,以及对方刚刚以天青色发带束起的长发。
俨然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佳人。
见那黑袍笑脸的一帮之主倏忽间又转变成这副模样,于添先是一呆,而后满怀慨叹道:“呵呵,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笑面弥勒会是大小姐所扮,那听澜公子更该是大小姐无疑,否则谁人会把家安在那儿。”
这边于添长吁短叹。
那边的笑面弥勒,听澜公子,霍家大小姐霍楠则轻笑出声。
于添没有听出霍楠的笑声有任何讥讽之意,不知其为何而笑。
顺着提起的话题说道:“听澜公子现身晋州城十年之久,我也遣人在晋州城盯了十年。”
霍楠淡淡道:“我知道。”
于添了然道:“还是大小姐冰雪聪明,老奴自愧弗如。”
霍楠摇头道:“不不不,真正该自愧弗如的是我,还有天底下千千万自以为聪明之人,我更想不到,你会把我记得这么牢。”
于添解释道:“大小姐年少时爱玩闹,却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对下人,对老奴都是不错的,老奴当然铭记于心。”
霍楠道:“那么,我很想知道,霍府之中,有谁对你不好过,有谁让你难堪过,或是有谁欺侮过你?”
素来在朝堂上不可一世、现下已可谓权倾朝野的于添,听到这席话慢慢低下头。
愧然道:“没有。”
随而慢慢跪伏下身子,朝霍楠磕了三个响头!
磕得头上金丝笼冠摇摇欲坠。磕得满头发丝凌乱,磕得额前竟显出灰红印记。
霍楠视若无睹,漠然道:“此时如此,又有何意义?”
于添闻言缓缓抬首,没有起身,保持双膝跪地的姿势。
目光开始变得涣散,像是赎罪忏悔般,回忆着过往罪状。
“是老奴对不住霍家。
“但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注定霍家躲不过那一劫。
“注定要由老奴亲手把霍家推入火坑。”
过往之事霍楠早已查得十之七八,听到于添把一切推托给“命运”二字,毫不为所动,只是选择静静地听明白当事人是如何完成余下一二的。
“大小姐当知道我这个厨师长本不管府中食物采购的。
“可那三天老朱正好妻子生产,府中便给他放了假,令其照看好家人,由我暂代其职。
“赶巧也就在那天,我出门采买菜肉,在巷中穿行时,被套上麻袋拐走。
“老奴从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
“在暗室之中,在那些家伙的威逼利诱之下,哪敢不依。
“诚然老奴也想过阳奉阴违,等回到府中再告知任一位老爷,帮我做主。
“但那些人无一不是狡猾奸佞之辈,岂没有手段防着这一手。
“他们给我灌下十数颗毒丸,每半个时辰不服次解药,身体将会在一盏茶内慢慢溃烂而亡。
“起初我也不信世上有如此毒物,他们便留我待了半个时辰,让我体验到皮肤血肉从身上撕扯下来的疼痛,再自行吞服解药,切实感受了番毒物威力。
“放我回去前给我配了六颗解药,教我在四个时辰内配合他们行动。
“我回到霍府时才知道为什么叫配合行动。
“在我内心十分挣扎,想要找个老爷告知我的境遇时,发现他们都被这样那样的理由支开了。
“尽管没发现有任何人盯着我的举动,可我仍时刻感觉如芒在背。
“那四个时辰是我这一生中过得最为漫长的四个时辰。
“我能做的只有乖乖在食物里做手脚。
“他们也知道霍家有不少能人,要是食物里有太明显的异常,不需品尝,一闻即知。
“所以他们给我的药物非是剧毒之物,只是稍微能影响神思,甚至抵不上蒙汗药的作用。
“彼时我还心怀侥幸,想着这点小影响对霍家上下不会造成多少影响,他们要是硬来恐怕也会碰一鼻子灰。
“哪知他们为了对付霍家,早已布好了盘大棋,乃至引狼入室。
“微不足道的我,所做也仅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步。
“当然,从后往前看,我才知道,我这一步,是在最关键时刻压垮霍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霍家再大再强,又如何能与一个邦国的军队匹敌!
“一夜之间,霍家便被瓦剌军的洪流吞没……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彻夜难眠。”
霍楠不认为于添这时候有必要同她扯话,故事听到这,也算是把霍府灭亡的首尾经过给补全了。
片刻后,霍楠轻笑道:“好个彻夜难眠,是被霍家上上下下百余人化作阴魂怨灵在夜间纠缠不休,还是成天不放心像我这样的霍家余孽来找你报仇,才睡不安生?故此还专门留着霍府废墟不动,更妆点得神秘兮兮的,来诱人上钩?”
于添双手撑地,边摇头起身,边说道:“大小姐错怪老奴了,老奴对霍府始终心存感激与愧疚,留着被瓦剌人推倒的霍府残垣断壁不动,是想时刻提醒自己,要为霍家复仇。”
霍楠道:“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思。”
于添道:“老奴从离开霍府之后,便在默默践行着,直至今年,算是能给霍家一个交代了。”
第六九零章 送你上路
一阵风横刮而过。
扫起尘埃飞扬翻卷。
揭开了石板地面上的旧日痕迹。
听于添这么说,霍楠联想起一个不甚起眼的门派、一桩没有多少人在意的往事。
「如此说来,十五年前点苍派的覆灭便有你在暗中推波助澜?」
于添没有直接给出回应,转而回忆起那在江湖上消失了有些年头的帮派往昔。
「云泽境古来山高水险,于彼处开宗立派者迄今为止仍是屈指可数。
「点苍山是云泽境中的例外,山明水秀,四季如春,宜人居住。
「点苍派曾几何时也是江湖帮门中的例外,在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子弟,大多温良如玉,澹泊名利。
「点苍派不用毒不养蛊,剑法虽如轻云飘忽,却少有致命杀招、恶毒把式。
「尽管如此,江湖中少有人敢轻犯点苍,派中子弟行走江湖间也常行侠仗义,行止颇令人称道。
「这样的帮门传承了近千年,当然也称得上名门正派。
「至少二十多年前还是。
「可就像人难免会为外力所变,点苍派亦如是。
「遑论彼时的点苍派正处青黄不接之际,相比其他千载正道门派更为垂垂老矣,武林地位式微。
「在毒竺人的毒物面前,温良如玉等同于懦弱无能。
「据老奴所查,最早守不住底线,屈服于毒竺人毒威之下的,正是点苍派!
「大小姐或许也猜到了,老奴被绑后,用以威胁老奴的毒物,也便是点苍派之人掏出来的……
「对于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所谓名门正派,其实老奴不需做什么,只要慢慢等着看着,点苍派顶多再苟延残喘个五年,便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彻底从中州江湖上消失。
「但老奴想着为霍家复仇,诚然也是心怀旧怨,遂略施手段,让他们内乱火并起来,加快了点苍的灭派进程。
「那是老奴入朝为官后,第一次躲在幕后主导操纵事态发展,现在看来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
「只是点苍派地处偏僻,在中州江湖上的话语声也随着门派式微越来越小,小到让人忽略了其该有的声音,总让老奴产生这次布局不着痕迹、不为人知的错觉。
「自大的情绪开始在老奴心底里生根发芽,实为后来的一次次谋划埋下了不少隐患……」
言至此处,于添目光暗沉,面露苦色,似陷入了某种懊悔情绪之中。
影佛抱胸在旁,饶有兴致地听着看着。
霍楠却没心思陪着于添伤春悲秋,接着道:「点苍派之后,可是丐帮了?」
于添道:「不错。大小姐应能看出来,为瓦解这天下第一大帮,老奴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十数年功夫温水煮青蛙,才让偌大的丐帮现如今名存实亡。」
霍楠道:「第五侯决然想不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你的棋子,成为此事的主推手。」
于添笑道:「第五将军出身行伍世家,自幼博览群书,研习兵法谋略,确有几分自傲的资本,看不起老奴无可厚非。是而总以为老奴的思想只在眼前一亩三分地上,却不知很多事由老奴来办名不副实而处处受掣,由他代劳自然更为顺理成章,也更为方便。」
霍楠摇摇头道:「殊不知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当然,不得不说你顺水推舟的手段过于炉火纯青了,王芝芝能灭华天剑派,想必也是得你暗中襄助吧?」
于添颔首肯定。
「大小姐高见。
「纵然王芝芝是从云泽境走出来的毒王,可其毕竟才过桃李年华又未曾踏足中州江湖,人生地不熟之余,亦未形成缜密心
智。
「只凭一腔怒火,要说毒杀大半个华天剑派或有可能。
「要让整个华天剑派以及其后的玉恒派跟着一人不存,至少得寻到足够的由头让这两派全部子弟都足不出户且完全放松警惕。」
霍楠叹服道:「王芝芝必然也料想不到,她这十四恶人之名,最初是你送予她的造化。」
于添道:「只是成人之美,各取所需。」
霍楠道:「好个成人之美,那像王芝芝这样的高手,你竟不纳入麾下,为你所用。」
于添道:「老奴遣人做过尝试,徒劳无功。王芝芝应也是后知后觉为人所利用,所以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生人勿进。她虽做不了老奴的手下,至少也不会成为老奴的敌人,便由她去了。」
霍楠道:「最后便是崆峒派和少林派了。」
于添深吸一口气,似为往昔之事愤恨难平。
「崆峒之人当年耻笑老奴卖主求存笑得最大声,老奴便借第五将军之手把整个崆峒变成锦衣卫的练兵场,贻笑天下。
「当年那少林和尚只看着老奴受逼受难,全程一言未发,兀自诵经念佛,最是假慈悲。
「而外夷大战中,不少战果都被误挂在少林身上,与武当相较,实在枉为名门正派执牛耳者。
「老奴趁红衣教鱼死网破的怒火,烧掉他们个半壁佛山,就算是烧掉佛家的半张脸面,好教他们重新学学何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霍楠盛赞道:「好手段,好气魄!」
于添闻言,才高昂起来的胸膛立马内缩,才直挺起来的背嵴立马卑躬。
「说来老奴每开个头,大小姐便能心领神会,实可谓才思敏捷、机敏过人。
「老奴佩服!」
霍楠嗤笑道:「听得出来你这些年的确学了不少东西,当年一个老实巴交的厨师长,而今已是堂堂中州的掌印太监,却还能这般纡尊降贵,一口一个老奴自贬,来拍我这一介草民的马屁,实在让小女受宠若惊了。」
于添忙摆手连道不敢。
「大小姐莫要这般说,可折煞老奴了,在霍家人面前,老奴永远都是老奴。」
霍楠听言笑得更大声了些。
声音清脆悦耳,却满是嘲弄之意。
反问道:「那如果霍家人要来寻你复仇,取你性命,你待如何?」
于添双手拢于袖中,欠身道:「老奴有负于霍家不假,但自问这些年来为报霍家之仇亦是煞费心血。」
霍楠道:「以你之意,该是功过相抵,就此两清了。」
于添道:「老奴只想为自己争取个机会。」
霍楠不假思索道:「君临天下的机会?」
于添听霍楠一语中的,心下并不吃惊,反以为喜。
坦言道:「时势造人,以大小姐之聪明睿智,若有心做那千载一遇的女帝,老奴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霍楠奇道:「竟有这好事?若我无此心思呢?」
于添道:「那老奴希望大小姐给老奴十年时间,十年之后,老奴到大小姐面前领死。」
霍楠道:「十年?你想用十年时间,让中州,噢不,让天下人来记住你?」
于添袖中左手紧抱右拳,上下双唇竟轻轻打颤,道:「知我者,大小姐也。」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你改名于添,不正为此般么?」霍楠一笑而过,「无怪乎你一直放任中州朝廷往下坡路走。」
于添苦笑了
下,款款而言。
「老奴以前书读的少,的确看不明白什么天下大势。
「后来见的人多了,看得事多了,便渐渐懂得何为大势不可逆。
「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留下了太多遗毒未清,致使中州这些年带着一堆隐患发展。
「这样的中州所谓兴盛都是浮于表面,财富大半积累于有限的权势手中。
「朝廷威严不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民生多艰,国邦根基难稳。
「要改变这样的局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容易。
「无非便是刮骨疗毒,或者更简单直接的破而后立。」
霍楠道:「然而刮骨疗毒的过程太过漫长,你已等不及许久,遂推着中州往破而后立的道路上走。」
于添道:「是的。走这条路有诸多好处。」
霍楠道:「首先当然是时间短,见效快。」
于添道:「其次,四方外夷处心积虑久矣,可论底蕴始终拼不过中州。」
霍楠道:「也便是中州毫无覆灭的危险,至多是以三四成损失,换四方夷敌百年委顿。」
于添道:「再则也能借外夷之手,削减中州江湖势力,彻底一改中州朝廷颓势,重振朝廷威严!」
霍楠道:「以一年战火纷飞,换百年太平长安,确实是个好买卖,最后你若能通过四五年的功夫为中州开启四五十年盛世,确能流芳后世,为历史所铭记。」
于添道:「这便是老奴余生所愿。」
霍楠道:「好算计,想人之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
于添道:「还是先前那句话,只要大小姐愿意当中州女帝,老奴甘为大小姐效死。」
霍楠叹气道:「可惜了你的一片忠心。」
此言一出,于添双眉斜飞,袖中双手揪成一团,显然对于料见霍楠的选择感到极为痛苦。
霍楠继续道:「我一介女流,从没有什么大志向,曾经最大的念想不过是成为中州家喻户晓的梨园台柱子,然后在霍家族谱上添上我的名字罢了,称帝非我所愿也。」
于添闭上了眼,双颊泪两行。
霍楠结语道:「至于你的心愿,刚见面时我也说了,我已帮你了了桩不小的心愿,今日此来,便是送你安心上路的。」
于添躬身一拜,嘶声道:「老奴晓得了!今日之后,老奴定会帮大小姐重修霍家族谱,并将大小姐的名字编入其中。」
言罢,于添重新抬头挺胸扶正笼冠,立直了身躯,双手在袖中掐起个印诀。
在影佛和霍楠看来,于添分明一直站立在原地,却又似从未在那出现过。
不知何故,其身躯上下衣袖边缘竟有晨光笼罩。
猝然间,光芒大胜,直刺人双眼,教人不敢直视!
就在影佛与霍楠眼睛将眨未眨的一瞬,于添已从原处消失,出现在霍楠身前,白净的手掌几乎已拍落在对方天灵盖上!
影佛这才见得于添身周光芒岂是晨光,而是佛光!
冬!
彷若千年古刹中的撞钟声自于添之手与霍楠之天灵盖间向四野传荡开。
霍楠立身未动。
双手拇指相并,食指伸出指面相接,余下六指紧扣。
右腿呈盘膝坐姿,左腿膝面与右膝平齐,仅以左脚尖触地。
浑身同样有金光笼罩,虽是女流,可同样宝相庄严,不可侵犯!
「临字印,不动明王?!」
于添心念电转,当即了然一切。
随而咧开嘴,面颊筋肉抽动扭曲着,哈哈狂笑起来。
「那些秃驴果然该死!
「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
「什么名门正派满嘴胡话!?」
于添一面张嘴讥骂,一面以退为进,从衣袖中抖甩出相伴多年的雌雄球朝霍楠左脚所立处砸去!
砰砰砰砰!
两颗看似平平无奇的铁球在地面板砖上砸进穿出。
霍楠身周本是平整的丈宽地面不出片刻已破碎不堪、崎区起伏。
于添虽未能习得临字印秘诀,却早已知悉清明方丈临死一战的全部经过,并中悟出针对临字印之法。
——迫使对方立足脚离地!
这般地面就算霍楠还能站住也立身难稳,于添不怕她圈地为牢。
霍楠自也知晓临字诀短板所在,不自缚手脚被动挨打,主动换招应敌。
于添见招变招,一身佛光敛去,雌雄双球收摄入手,再出手时,气势更为狂暴骇人!
这回雌雄双球的袭击目标当然已是霍楠。
却见霍楠举重若轻。
静待雌雄双球从两面夹击而来,双手食指指甲尖顶着中指指腹往外轻搓,点向双球。
双球便以比来速更快的速度返回袭射向于添!
于添双目圆瞪,不敢置信,体内阴阳二劲鼓荡而出,附于双球之中,复又向霍楠射去!
休休!
又见霍楠双指轻弹将双球返还!
于添屡败屡试!
双球便在二人的较劲十数合后,不堪重负,碎裂成渣!
初一番试探后,霍楠道:「修成四门内功,其中更有已失传近两百年之久阴阳兼修的五蝠神功,这便是你的底气所在?」
于添叹气道:「中秋之夜,老奴只稍微显露出些许十多载勤学苦练的底蕴,吓得第五将军失魂落魄,乃至次日请旨离京,遂以为身怀四门内功,足矣横行天下……岂料看来连大小姐这关都过不了。」
霍楠稍一沉吟,便道:「或许是你的根基不是靠苦练得来的,不够扎实。」
于添道:「大小姐慧眼如炬,老奴终究是在年岁不小时才晚学后进,有些苦头没有丹药做辅实在吃不消。」
霍楠道:「五蝠神功的阴阳相克之痛确实能靠丹药挺过来,看来幽冥教帮了你不小的忙。」
于添道:「幽冥教那些人虽然恶毒,但弱点也很明显,他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为世人所弃,要想存活于世,身心都离不开一方净土,只要抓牢了这块「净土」,就很容易要挟他们做事了。除了帮老奴度过平衡阴阳、五行相克的难关外,还有血炼驻颜丹让老奴重拾青春活力,说来真该好好谢谢他们。」
如果姜逸尘此刻在此,便也能从于添的话中听出他在幽冥教蛰伏期间探而难得之隐秘。
霍楠道:「所以,近期就算他们不再任你使唤,你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添道:「幽冥教从上到下都是面上张狂无情,实则内心软弱,甘于偏安一隅之辈,不论如何也不会对老奴构成威胁,不需要他们时老奴也不会揪着不放。」
霍楠笑道:「你倒是拎得清,分辨得很明白。」
于添无奈道:「只可惜大小姐不认同老奴的观念。」
霍楠道:「你也知道这点本强求不得。」
于添道:「那老奴只能继续得罪了。老奴虽与大小姐一般同修四门内功,可大小姐仅是水火相融,老奴同炼金火之余,还有这五蝠神功,总的也该算是通习五属性内功,不该拿不下大小姐才是。」
霍楠道:「尽管来试!」
于添道:「大小姐小心了!」
一语落下,腾身半空,双掌化漫天掌影如千鸦啄尸般冲下
!
霍楠手蕴道火,双拳变万拳以下犯上!
扑扑扑!
两***掌硬碰。
于添掌中一道道阴狠毒厉的气息尽皆被霍楠灼火真气打散。
却毫不气馁,与霍楠再交手百余合,越战气势越盛。
久攻未果,于添口中发出声厉啸!
身形移动飘闪如巨大夜蝠,忽左忽右,蹿高伏低,起若惊鸿,落如电闪!
对霍楠展开全方位进攻!
时至此刻,影佛自也识趣地退闪到一旁。
只目不暇接地盯着场上变化。
看着一只大蝙蝠围绕着一颗古松四处飞舞盘绕,偏偏无处下口啃咬。
好半晌,于添才放弃这无头苍蝇的冲击态势。
可这挂起秋阳的天地却突然如严冬般肃杀。
于添童孔收缩,额上青筋凸起,长发无风飘起,将笼冠拱卫于中间。
像是凝集了全身劲气,准备孤注一掷!
不难看出只要他一击出手,定然石破天惊!
谁知他也只是欺近霍楠,学着对方举重若轻、轻描澹写地推掌而出。
看似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似乎连薄纸都穿不透。
霍楠几乎只是简单的反向排掌,与于添相对。
两个人双掌相拍相接,啪啪作响。
飘忽来去,却像是小孩子们玩闹间的拍手把戏。
影佛却看得出这决不是儿戏。
二人双掌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炼为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出掌,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若影佛有心列出个当世以手为兵的高手榜排行,有三人必是一骑绝尘远远甩开所有人。
当中魁首自当是在莆田一役中徒手力挫非人屠万方的如来圣手。
另二者近在眼前!
当然于添还是只能位列前三。
霍楠胜之一筹。
不过,于添能到达如此地步已远超影佛所料。
可不消多久,于添将被霍楠从这世间抹去。
果然,约莫在影佛的十个呼吸之后,双人拍掌已止,四只手对搭在一起。
于添神色凝重,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反观霍楠只是气息沉重,可仍面容平澹,古井不波。
以双人所立为中心的十丈方圆地面统统碎裂陷落。
于添脚面更已陷入面板砖下的土中。
不见二人再有任何举动,于添却忽然龇牙咧嘴起来,面目更是剧烈扭曲着!
撕心裂肺的尖锐叫嚷声自于添口中传出,往皇宫四面八方荡去!
第六九一章 寸寸消亡
仿若蚁后突遭重创,传达出性命垂危的信号,致使整个蚁群惶惶不安乱成一团。
当于添的惨呼声传彻整座皇城之时,本是静寂无声的座座殿宇内外骚动四起。
骚动有大有小。
小的自然是刚有动静没多久,便收到了强力镇压。
大的则至少出现了械斗声,喊杀声,破了些桌椅门窗,断了些手足头颅,在地上甩出一滩滩红泼墨,给宫中红墙朱瓦重新上了遍艳丽刺目的漆,才重归静寂。
可不管骚动是大是小,盏茶时间内,保和殿殿前广场周围竟始终未多出一道人影。
就好像这片天地间,从始至终都只有八人出现过。
相互对掌的霍楠、于添。
静当看客的影佛。
以及受霍于二人斗法余威波及,尸体已不成人形的宫笃及四位轿夫。
……
……
御书房。
当是时,相较于宫中他处的喧嚣骚动,御书房委实是个难得的清静之地。
事实上随着延帝身子每况愈下,诸多政务事宜能简则简,或由他人代劳,有时间也多待在养心殿中修生养息,来到御书房的次数少之又少。
从三年前的每月或还有四五回召见个别朝臣至御书房中商讨朝中事宜。
到近一年来,每月能否出现在御书房中,读会儿书、练会儿字都难有保证。
是故,御书房平时的清冷境地几可与冷宫相提并论。
可今儿这御书房中偏有两个人。
只是一时半会儿恐怕都不会有人发现。
因为也没人知晓此二人是何时来到这御书房中的。
御书房中主桌下首一张长条桌案上。
正有一个身着紫袍、头束髻冠、蓄有齐整短须的中年文士提笔在书页上写字。
只见那书本翻开的两页写得满满当当。
就差最后两列空处即将被填补完善。
那开头数列如是写着:
“延帝十年秋,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于添。
“对外,勾结瓦剌进犯扰袭中州北部疆土,查明红衣教为东瀛贼寇后,仍纵容、利用对方制造祸端,屠戮无辜百姓,坑杀江湖义士。
“对内,手揽大权、结党营私、合纵连横,几近掌控一朝权务……”
最后两列空处写到:
“妄以此造中州乱世,借势登临帝位,成创史之宦官。
“奈何于霍家孤女复仇怒火中灰飞烟灭。”
写完最后一个字,冷杉搁下笔。
地把墨迹轻轻吹干后,便把书本合上,卷成酒杯状握在手中。
于此同时。
书房中另一人。
一个脸色蜡黄、迟眉钝眼、骨瘦形消的少年换上了身普通衣裳。
将丝织精致、龙飞凤舞的金黄锦袍齐齐整整地堆叠好,放到主桌桌案上。
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来到冷杉身前,拜倒叩首。
少年只磕完一个头,便被冷杉托起。
少年哽咽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冷杉道:“起来吧,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了。”
少年道:“这是虚宿本应做之事,当年若未蒙皇恩救得一命,我也早就不再这世间了。”
冷杉闻言沉默不语。
他不打算说出自己所查知有关身前这少年过往虎口余生的真相。
诚如他在姑苏时与孤星魂所说,璟帝确实了不得。
可身为一国之帝,有时为达目的,手段自有不光彩的时候。
组成暗殿的二十八星宿中,便有那么十人是被皇家阴谋布局算计来的。
摒弃二十八星宿身份、不愿再与朝廷有任何接触纠葛的五人中便有三人是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渠道获悉了过往真相,选择与朝廷一刀两断。
老实说,那三人没有选择与朝廷为敌,与暗殿做对,冷杉已觉着是一大幸事。
眼前这少年自从在六七岁时被发现与那时的太子长得有九分相似后,命运轨迹便已发生了改变,人生全盘落入了他人的操控之中。
“王笙。”
冷杉柔和地吐出这两个字。
这是这个少年的本名。
从模仿太子到模仿幼帝,成为延帝替身,到代延帝受苦受难,王笙熬过足足十二年之久。
王笙也是愣了好半晌,他才从记忆碎片中重新捡起自己的名字。
当个假延帝时时得小心谨慎,步步出不得差错,所以他曾很努力地忘却自己本来的身份。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重新获得自己这名字的机会。
遂早就慢慢淡忘了。
现在,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没多少年好活了。
可有生之年竟还有能离开这里的机会,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他愿找处深山老林,孤独地了此一生。
又或者找个喧嚣的集市,做点小买卖,不用担心生计问题,只要每天能看人来人往就够了。
去哪里都行。
做什么都行。
这是把他从火坑里带出来的这位先生答应他的。
“我带你离开。”
冷杉抬手搭在王笙肩头,帮他缓缓转动身躯,轻推着他向御书房门口走去。
王笙想说好。
可话在嘴边,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
一如这些年来,他在百官面前那般病恹恹的,没有半分力气。
想到从今尔后,再也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笙淌下了两行泪。
……
……
于添瞪圆的双眼中挤出了两行泪。
自打他发现自己的双掌像是与霍楠双掌完全粘粘在一起后,便使劲了浑身解数,却不得解脱。
而手掌处灼灼炙烤所带来的疼痛让他发出惨叫哀嚎之余,也让他疼得流下了眼泪!
有多少年来,他都未曾这么屈辱,这么狼狈过了?
又惨嚎了片刻。
于添总算凭意志力压抑住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强迫自己努力思索脱身之策。
他牙关紧咬,用力过猛,乃至牙缝间盈满鲜血都一无所觉。
好容易深吸口气,算是借此封镇了手掌处传来的烧灼感。
牙尖打颤着求饶道:“大,大小姐,求您放过老鲍吧!老鲍,老鲍愿断了所有念想,归隐山林,老死,老死山中,求您,高,高抬贵手!”
短短一席话,几乎费尽于添浑身气力。
那白净丰润的面庞,像是被吸干了精气,抽干了血脂。
越来越发瘪而皱纹横生。
越来越苍白而毫无血色。
脸上挂满滚滚而落的汗珠,全然盖过了先前留下的泪渍。
霍楠却恍若未闻,目光死寂。
于添心中发苦,搬出自己旧姓也没能让这大小姐有分毫动容。
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个死人。
当真是杀意已决。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报应?
嘶!——
剧痛让于添本能地倒吸了口凉气,险些再嚎叫出声。
但见其本不比霍楠逊色多少的白皙双掌,此时掌背却无比干瘪且红中透黑。
于添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手掌指间。
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掌竟是被消除去一半厚度,两只手也快被烤熟了!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于添才惊觉感觉不到半分从双掌上传来的痛楚。
不是痛麻了,便是这双手彻彻底底废了!
便是霍楠现下撤手,恐怕世间任何医术也回天乏术。
除非那“者”字印秘诀真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他的双手脱胎换骨!
想到这,于添奋起挣扎,做困兽之斗。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壮士断腕!
手没了已无可挽回,至少得保住手腕以上的小臂。
然而一发力才知自己整只手臂连同肩膀处居然都动弹不得!
于添已非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师长鲍满。
当不再被疼痛感搅扰思绪后,稍一细察,便明白究竟。
原来,适才霍楠与他的对掌,看似处处被动,实则每次防守反击不仅与他针锋相对,以力对力,以硬碰硬,且有余力暗藏寸劲,沉着耐心地把劲力打入他体内。
初时那一股股暗劲,细若游丝,于添毫无所觉。
当那些暗劲已贯通于添周身时,纵然幡然醒悟,也为时已晚。
霍楠只是轻轻引爆埋入于添的暗劲,那劲气便一寸寸经由于添筋骨脉络走遍其身周,一寸寸震碎其骨骼!
所以刚刚让于添叫得那般震天动地的疼痛感不单单源自其手掌。
只不过手掌处的痛感最剧,掩去了其浑身骨骼碎裂的疼痛。
于添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现在已经同死了没区别。
他还能站着同霍楠对掌,全凭对方在掌控着二人间的内力运转。
霍楠只是想折磨他罢了。
滋滋滋!
灼烧还在继续着。
于添眼见着自己的手掌消失。
霍楠的双掌抵在他手腕上。
焱火与血肉相融。
却不见一丝半点血流落。
该是鲜血尚未沁出留下,已在炙烤中和肉连骨一起消融。
于添最受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他人所摆布。
一发狠,强行运转五蝠神功,不求摆脱束缚,只为尽早赴死!
于添面庞狰狞。
头上笼冠一阵颤颤巍巍间,分散出五道虚影,意图往五个不同方向挣脱去。
可须臾间,又重归一处。
于添绝望着冲霍楠叫道:“大小姐,您要老奴死,老奴不敢不死,还请您给老奴个痛快!”
霍楠淡淡开口道:“你,不,配。”
这三个字像是激起了于添最后一丝求生欲。
他不再求饶。
而是威胁。
“大小姐!
“老奴这些年从未闲下来过,也没少做事。
“这中州朝野上上下下都有老奴的布局打点。
“老奴现下一死,中州势必乱得更快。
“只怕还没来得及剔腐除毒,便已战火纷飞。
“您要老奴死,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留老奴在身旁,日日夜夜折磨老奴,好弥补您这十多年来对老奴的恨意,岂不妙哉?!”
“呵。”霍楠轻叱了声,“正是因为这些年你对中州荼毒太深,所以,早早送你上路,那些人也便知道自己做的是和你一样的春秋大梦,不切实际。能早早断了不该有的念想,不再执迷不悟,可在四方蛮夷起势前,尽早统一阵线。”
说到这,于添的双手小臂已灰飞烟灭,身子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霍楠跟前。
霍楠居高临下。
眼神依然出奇地平静。
好像她不是那个在烧融人的魔鬼。
而是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反倒是影佛面上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异样表情。
目光瞬也不瞬地盯在一处,有解脱,有惋惜,有不忍。
霍楠对着抬首仰望的于添说道:“只有你倒下,中州才有未来,往后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当姜逸尘和冷魅过了善始这道难关步入保和殿殿前广场之时。
当谢飞让花太香在御花园中沉眠来到保和殿飞檐之上时。
远远目睹了于添跪倒在霍楠身下,在他自己不甘的惨呼声中,寸寸消亡。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
第六九二章 大仇得报
十五年前的炎炎夏日。毒竺西北角荒郊僻野的一处石窟。正有两个身着绛紫长裙、露出两肘之人身处其中。
一个是身材娇瘦、皮肤粗糙泛黑的年轻女子,蓬头垢面地盘坐于石窟中央。
另一个是头顶比丘戒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满脸苦色地看着年轻女子。
似乎在脑海中回想着约是一年前初见对方的模样。彼时,年轻女子尽管风尘仆仆而来,皮肤还未经日灼风蚀沙侵,梳洗一番仍颇为清丽可人,绝不像如今这般比起毒竺路边随处可见的乞儿来得狼狈。
尤其是女子手上脚上身上还有一个个新近刻写出来的梵文印记。那每个梵文不到半个巴掌大小,均是用刻刀一笔一画慢慢在皮肤上刻下的。
女子身上的大部分梵文都是由她自己刻写的。初时她一天只能刻七八个字。
三日后,她已能给自己刻写下二十个梵文。五天后,她完成了自己能刻写的八十个梵文。
最后二十八个背上的梵文,便是由中年僧人一日内刻完的。很难想象这样一副单薄的身躯上,刻有足足一百单八个血字梵文。
每天刻写梵文时,女子都是从刻写开始坚持到结束,才上中年僧人为自己上药。
那药只是止血药。联想到这些中年僧人的视线一时变得极为朦胧,双唇翕动,却良久无声。
好半晌,中年僧人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说道:“小楠,你真的想好了吗?”被唤作小楠的年轻女子努力地调整着状态,静待日正当中之时。
听到背后之人的声音,冷静地回答道:“想好了。”中年僧人目中满是不忍之色,含在嘴中多时的话一股脑倾吐出来。
“你的天赋本也不错,来到这不到一年功夫,从未接触过的梵文经法学已能铭记在心,《婆娑诃》一下子就学到了七重境,不出十年定能成为顶尖高手,回到中州自然难逢敌手,要取谁性命,不说轻而易举,也不至于太难,何苦如此为难自己,何苦如此激进?”听着中年僧人急切的话语声,小楠感受到了亲人带来的温暖,心绪却几无起伏。
这些问题她自然曾一次次、一天天、一夜夜地问过自己,可最后她得到的答桉便只有两个字。
——仇恨!若非仇恨,她此刻或许正在家中,父母亲朋面前,卖力地演戏唱曲。
若非仇恨,她不可能靠着两条腿,跨越万水千山来到异国他乡。若非仇恨,她已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仇恨是她过完今天、迎接明日的支撑。至于是否有苦楚与疼痛?世间之人为了活下去,谁人没有苦楚与疼痛?
只是形式不一罢了。小楠对着中年僧人澹澹一笑。
“大伯放心吧,这摩诃无量炼体大法即便不成也要不了我的小命,要是成了,回到中州,一来我更能打了,也更耐打了,岂不是双重保障?
“而且三十年也不短了,三十年后我早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脸上不知都多了多少皱纹。
“女人总是爱美的,要是再活久些,我怕老到连照镜子都怕,而倘若大仇早些得报……我至少能好好享受下不算太老的余生。”中年僧人苦笑道:“你也知道女子爱美,结果你这……”说到这,中年僧人合十的双手颤颤巍巍,几乎就要敲打起自己的脑袋来。
懊恼自己这些天究竟撞了什么邪,造了什么孽,让好好一个女孩儿变得如此体无完肤。
小楠道:“呵,大伯别担心,这点儿皮肉小伤碍不着事的,事后坚持涂抹膏药,花费个几年时间,我不信不能恢复如初,再不行回到中州总有办法。”中年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小楠打断道:“大伯,时辰到了。”小楠口中的大伯闻言回头看了眼石窟外。
日正当头。石窟内不见日光。石窟外无有阴影。他叹息一声往石窟外走去,守在外边。
守到了红日西斜,天色渐暗。再往石窟中探头张望。十日前由他用金漆笔在石窟岩壁上内完成的万字梵文有不到半数映出澹澹佛光。
他在石窟外守了三天三夜。石窟内的女子却是在三天三夜里油盐未进。
三天三夜后,中年僧人再往石窟中看去。只见石窟岩壁上,每个梵文都闪着耀目的金光!
中年僧人合十的双手突然紧紧抱拳。双手手指深深陷入另一只手的皮肉中。
待得见到那女子从石窟中走出后。中年僧人泪流满面,双手再不合十,垂在双腿边紧握成拳!
…………五年前。西江郡紫菩提山婆娑殿。富丽堂皇的一间静室之内。
一位黑袍僧人为床榻上面容憔悴的女子渡送气机,疗完伤气鼓鼓地站起身。
“《浴火焚天功》失传已久,这才刚到手,甚至无法确认真假,你就急着练?还散掉了《玉莲功》去练?!”床榻上长发遮脸的女子却没有半点认错之意,只是很认真地做着解释。
“《玉莲功》虽然是门不错的木系功法,但上限摆在那,当初只因有水属《婆娑经》打底,练起来事半功倍,能在最短时间内拔高实力才练的,迟早得寻门高深功法来做替代。
“眼下正是搞乱九州四海的好时机,没有太多心思和时间去强练第四门内功,万一出了岔子可就要当场暴毙了,我就寻思着把木属功法散去,先试着扛过水火不容的难关,再看看后续。
“这《浴火焚天功》我研习了三天,再真不过了!
“而且我有种明悟,把浴火焚天功维持在三重以内,还不容易走火入魔。
“今后要是急着突破,要能寻门高深的木系功法来,不需花费太多时日,便能让木、火两系功法齐头并进,同时快速突破上层境界。”黑袍僧人沉着脸道:“所以,这就是你明悟的结果?差点走火入魔,更因《玉莲功》散尽,丹田内府空空如也,径直昏迷不醒?”
“咳咳。”长发女子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却又犟着嘴说道,
“这不是确认你没有外出吗?”黑袍僧人一下子被气得脾气全无,只能苦口婆心道:“你也知道《浴火焚天功》很容易自伤,要是我晚来个把时辰,你至少又得丢掉三两年阳寿,下次没有我在旁守着,不许修炼这功法。”长发女子点点头,拿过床头的笑脸弥勒面具重新戴上。
黑袍僧人叹气道:“你还是太急了。”长发女子也在面具下轻叹着气,说道:“世事无常,我也绝没想到当年一个大字不识的厨师过了这么些年,竟生出那么多心眼,还能爬得那么高,要走到他面前,何其难也。”黑袍僧人听言沉默。
因为这实在是他也想不到的事。他只好在两个人的沉默中退出静室,让女子好生安歇。
一出门他便看到一名肤色古铜、身姿妖娆的女子迎了上来。妖娆女子目光关切地说道:“帮主没事吧?”黑袍僧人虽不耐烦,还是耐着性子道:“没有大碍,需要静养。”妖娆女子马上又问道:“那那个《浴火焚天功》有没有问题?”黑袍僧人这才想起《浴火焚天功》是眼前女子寻来的,无怪乎如此不安。
“再真不过。”妖娆女子轻捂住胸口,大感心安:“那便好。”见黑袍僧人抬脚远去,又忙追在其身后问道:“那帮主还需要什么吗?”黑袍僧人本已不想搭理对方,只打算丢个
“没有”二字,话至嘴边,又顿住脚步。说道:“可以帮忙寻下中州武林中有哪些木属功法较为高深上乘,再探查下得手的难易程度。”妖娆女子连连应好。
…………十五年来的一幕幕在影佛脑海中浮光掠影而过。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于添残留于世间的金丝笼冠上。
终于结束了……十五年前下放的双拳,重新在他身前合十。他对着走近的谢飞、姜逸尘和冷魅三人一一行礼,表示感谢。
霍楠却只是笑了笑。还未开口便已听谢飞道:“他也算是我的仇人,说来,倒是我该感谢你。”霍楠道:“我只是好奇,你见到我的真容,似乎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谢飞也笑了笑道:“你在听澜小筑说书时我便去看过,不止一回。再说了我虽不如你聪明,但从蛛丝马迹中总也能发现你本来的身份。”霍楠将视线挪向姜逸尘和冷魅,目带艳羡之色,说道:“假如没有这大仇大怨,或许我也会想着品尝下爱情的滋味。”很显然这话是说给谢飞听的,谢飞也不避讳,呵呵笑道:“假如我在三十年前就遇见你,而你还不是个小女娃的话,我会考虑的。”霍楠笑吟吟地端详着姜逸尘和冷魅许久,直到把二人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她才笑着对姜逸尘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乖乖听话,不过,我不让你来不是怕你跟着陷入危险,而是担心你受不了离别……”言至此处,脸上还带着笑的霍楠像是突然间被摄了魂夺了魄,面色一白,双眼一闭,在姜逸尘、冷魅惊愕的目光中摇曳着倒下!
第六九三章 擦身而过
冬!——
不知是天边响了声闷雷,还是皇宫的厚重城门挨了锤。
紧接着仿佛是堤防被冲垮,争锋相对的嘶吼声喊杀声霎时间在皇城内外山呼海啸!
不难分辨出一方喊的是刺客行刺、救驾护驾,另一方则喊贼子篡位、入宫勤王。
笑面弥勒与于添之生死较量是二人间的终章。
却也是中州顶部格局变换的序曲。
于京畿阴影中潜藏积势十数年之久的各方势力终于要在今时今日一决高下。
困扰中州朝堂十数年来的乱象不知可否在今时今日被拨乱反正。
笼罩在中州十数年来的阴霾不知可否在今时今日被彻底驱散。
皇城上空虽还是晴空朗朗,风却变得喧嚣了些,云也飘得更快了些。
只是这一切似乎都与姜逸尘无关。
霍楠昏厥过去的一瞬,姜逸尘的心跟着一沉,双眼好像被蒙上了条黑纱。
视野中,霍楠那飘摇倒落的身形隐隐同另一人重合。
那是在五年前,在西山岛潇湘谷家中,腹部插着匕首、倚靠在桌脚边、气息奄奄的霍隐娘。
在其他三人做出反应动作前,姜逸尘已现身于霍楠身侧,轻揽住对方身躯。
初时姜逸尘还算镇定,以为霍楠是因疲累过度或耗尽真元、气海亏空,加之大仇得报,心神完全放松,才暂时晕倒。
可一探脉细查,竟发现对方经脉若有似无,向其渡送真气全如泥牛入海,无从疏导,无处存蓄,旋即自其体内向外散发。
姜逸尘见状心下一凉,他没见过这般景况,却知晓这绝非好兆头。
很快他便发现霍楠气血枯败,心脉衰微,脏腑无甚活力,手腕及额首温度都要比寻常状态低不少。
尽管早在得知对方要入京面见于添时,姜逸尘已有心里准备会失去这个刚相认不久的“亲人”。
更何况霍楠撇开他,不让他跟着,多少意味着此事结局不会乐观。
眼前之事自然也都是可以预见的。
只是当一切真的发生后,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只感到又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心好像又被挖空了一大角,再无法愈合。
“不,不,姑姑,你醒醒……你快醒醒!”
姜逸尘连声急唤,呼吸促乱,浑身战栗不止。
他强迫着自己镇定心神,抱着霍楠慢慢蹲下身,尝试着他所知的医病救伤之法。
但脑中却如周围声响轰隆隆一片,心绪繁杂乱成一团浆湖,举止全无章法。
见此景况,谢飞已了然大抵何故,默然无言。
影佛则低首垂眉,双手合十,默诵梵文。
冷魅见早已撕下伪装面皮的姜逸尘因不愿接受事实而瘦脸绷得变形,轻步走到他身旁,想劝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随他一起蹲着,一手搭在其肩头,一手用袖子轻轻地为他拭泪。
“不行,没用,不管用,魅儿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姜逸尘嘴中虽是在问冷魅,但行动上已默认得不到答桉,目光四下乱扫,寻求着一切可能。
“对,对,去药谷,药老一定有办法!”
刚想到这,姜逸尘豁然抱着霍楠起身。
可刚迈出两步,便双脚发软,险些跌倒。
所幸冷魅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不行,药谷太远了,太远了,两天到不了。”
姜逸尘满是哭腔,若非冷魅离得近,也听不出他在呢喃什么。
“两天,姑姑,姑姑要再撑两天,不,得七天。”
姜逸尘双目通红,语无伦次,莫名横抱着霍楠勐地原地转了个圈。
殿前广场周围尽是人头攒动的黑点向他们靠近。
姜逸尘全然视若无睹,只是一扫而过。
但这回他的目光却有了着落点,有了收获。
他看到了那个黑袍僧人。
毫不迟疑地冲向对方。
嘶声呵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跟姑姑一起来的,肯定要带着姑姑走的,对不对!快说,哪里能救姑姑?哪里?哪里!”
姜逸尘心神激荡,立足不稳,抱着霍楠东摇西晃,状若疯癫,跑到影佛面前时,脑袋几乎都要磕到对方面门上。
影佛没有去斥责年轻人的失态无礼。
抬起头来,长叹了口气,给了个本不愿吐露的地址。
说在津州城渔舟巷的某个宅子中,霍楠或有一救。
神思癫狂的姜逸尘愣是将那地址准确无误地重复了一遍。
在得到影佛确认之后,便将霍楠换背到背上,择了个方向,提步朝皇城外飞奔而去。
……
……
此时此刻。
向保和殿殿前广场涌来的人不到一万,也有八千。
除了禁卫军外,锦衣卫、棋手卫、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等十二卫等尽数在场。
毫无例外他们是这座皇城中的最主要战力。
可这些所谓的皇帝亲兵也不再同往常貌合神离,直接对刀操戈。
隐约可见当中夹杂着不少江湖强手的身影。
很显然,在于添身陷死地之时,不论是否与之结盟,这些藏在幕后的势力都默契地选择了安静观望。
直到于添陨落,那双遮天蔽日的大手彻底烟消云散时,各方才放开手脚下场博弈。
现在,各方都可以为了各自的未来而尽力一搏。
数千来人中,少说也有百千道目光在观察着场中情况。
任谁都不难看出,那黑衣瘦脸剑客处于一种极端诡异的状态之下。
精神状态极端狂乱。
行动思路却极其明确。
像是失了魂或是入了魔。
一看就绝不是什么正道人物。
已有不少人就此猜出这剑客的身份来历。
——杀手夜枭!
只是于此宫内乱状之下,属实没有多少人有暇去顾及这么一个人。
当然,有能力去阻拦夜枭之人也不多。
尤其是夜枭背着的笑面弥勒俨然已命不久矣,且对方身背一人还行动如飞,就像是头真正正展翅疾飞的枭,更没多少人敢去招惹。
……
……
“好快……要是刚刚便有这种速度,我的脑袋可能已经搬家了。”
向姜逸尘和冷魅认输的善始并未早早离去,也没打算加入这乱局洪流中,只躲在暗处想看看最终的结局如何收场,看着那道黑影飞驰着向东边远去,发出低声感叹。
……
……
“好快!”
看着夜枭在两三个呼吸间,从五十丈远的面目模湖,到十五丈内的戾气浓烈,重新穿上一身黄绣锦衫的萝卜不禁发出惊叹。
萝卜被拱卫在红尘客栈众人之间。
之所以说夜枭状若疯魔却思路清晰,正是因为对方已经吃准了他们这一方,该是唯一不会对他有任何阻挠的。
不论是看在听雨阁的结盟面子上,还是看在南少林时共生死的情分上。
果然,就在姜逸尘即将到来时。
从宁逍遥到孤星魂、素手,再到渡人与萝卜等,都不自觉地顿住脚步,微微侧身,为姜逸尘让开条去路。
也就在萝卜眨眼间,姜逸尘已从他面前呼啸飞过。
至少在他看来这世上已没有人的轻功速度能追上这只“夜枭”。
其后则是谢飞、冷魅、影佛三人沿着其“开辟”出来的出路上撤走,把场地留给他们这些后来者。
目送着数人远去后,萝卜却发现师父孤星魂的目光也追随着去者远去,而素手则目露关切之色。
素手道:“那凶戾之气好盛。”
孤心魂道:“嗯,这大概便是那《阴风功》的副作用了,若不杀人喋血,任凭戾气横生,很容易被反噬而伤了自身。”
素手又道:“刚刚那加持轻功身法的内功,应不是《阴风功》,而是同你一般的……”
“不错,一心一意救人,心无杂念,竟似与无俗念等同,凭这无念而暂入泰定境界,几如凭虚御风。”孤心魂似有明悟而心生感慨,所思所言更像是在自问自答,也只有素手听得一清二楚。
素手既为孤心魂的感悟高兴,也为孤心魂与姜逸尘的这次擦身而过高兴。
“终于是找到了你想要找的那个人了。”
“嗯,幸好当初在平海巧遇时没下死手,否则我真要愧对同门,抱憾终身了。”
第六九四章 战火未来
津州城。
渔舟巷西区。
有一间格局狭长的屋子。
这里原是两间相邻的屋子,两家店铺在此开店。
据说是在半年前被个外乡的有钱人盘下。
将两间店面打通,相交处做了额外加固,整体又重新修缮装潢了一番。
墙至少厚了一辈,想必在这街巷中隔声效果不错。
街坊邻里无不好奇这新屋子要做什么用,却无人打听得到任何相关消息。
乃至渐渐被人们遗忘,不再受。
直到三个月前,这屋子的新主人终于出现了。
这新主人居然是个年纪轻轻、待人和善的姑娘。
还是个专门来教书育人的姑娘。
屋子的作用相当于私塾。
入学条件比官方学院宽松,学钱费用也比城中其他私塾略微便宜些。
毕竟是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姑娘,大家就是对她观感再好,初时也是抱着试试看或者观望的态度,送家里的娃儿去学学看。
不成想两个来月下来,屋中齐整摆放着的二十对桌桉长凳逐渐坐上了学童。
后来者只能两人并一桌听课。
时至今日,已足有三十名年纪在五到十岁不等的孩童到此书屋来听顾先生讲课。
琅琅读书声渐息。
意味着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午膳时间。
今日早间的课程也行将结束。
往常这时候,顾怜都会和这些小学员同朋友般随意聊聊天。
聊到孩童们自己回家或者对方父母长辈来把他们接走。
然则今天却有些反常。
有些个小学员们看来竟舍不得离开学堂,带着另一些出于好奇的小学员们也索性不急着走了。
顾怜看着一个个小学员们眼神澄澈,不藏心思。
有举着手想探究问题的,有好奇别人想问什么问题的,还有奇怪为何大家都坐着不动的。
顾怜微微一笑,伸手请那位扎着两个小辫子、手举得老高、还摇来摆去的女孩提问。
「小麦,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呢?」
小麦欢快地蹦起身来问道:「先生先生,听爹爹说,三天前幽京皇宫里起了大乱,中州外面的坏人见咱们家里自己乱起来后,也会趁机打过来,说中州可能又会和二十年前一样,到处是战火,我们得到处跑到处逃,没法天天听先生讲课读书了,是不是是不是?」
已足七岁的小女娃儿家中是做小本买卖的,长久在父母耳濡目染下,表达能力本就不一般,再经过顾怜两个月的教导后,思维逻辑更为清晰,不仅在家里听懂了父母间言语里的担忧,到了这还能完整复述出基本意思,想是思及未来的场景不觉悲从中来,说着说着便泫然欲泣。
顾怜闻言走到桌旁,轻柔地抚着小麦后脑勺。
妙目环顾,似乎从大半孩子的眼神中都看到了相同的忧色。
心下不免暗叹,津州城到底是离幽京近了些,出了那样的大事,人们不免惶惶不安。….
只苦了这些孩子们这么小的年纪也跟着忧国忧民。
顾怜调整了下情绪,笑着问道:「你们是不是也跟小麦有同样的疑问啊?」
「是。」
「是的先生,我也听爷爷说了。」
「我是听我二叔说的。」
「先生,先生,我娘早上起来还和我爹为这事拌嘴了,说马上要打仗了,送我来这读书识字还有什么意义。」
……
顾怜认真倾听着每个孩童说出的心声,直至再无人发问。
她先看向刚刚说到父母拌嘴的小男孩,问道:「小鱼儿,你说你娘觉得送你来读书识字没意义了,最后为啥还是她大清早地把你送过来了。」
小鱼儿挠着脑门上的一撮荷叶状发团,糯糯答道:「不知道。」
顾怜说道:「因为他们现在也没有能力做到更多的事,就只能做好当下的事。」
「没能力做到更多事?就做好当下的事?」
只有五岁大的小鱼儿好像突然长出了另一颗脑袋,一颗脑袋一个想法打着架,不得不用两只小手搓弄起两边脑门。
顾怜把小鱼儿唤到身旁,拉下他两只小手,让他不再折腾自己的脑袋。
看着一双双求知的眼神,理了理思绪,统一给予回应。
「孩子们,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明天,或者说未来究竟会如何。
「我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和自己打算怎么做的,告诉你们。
「你们虽然还小,但也要尝试着学习开始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明白自己能干什么,决定该做什么。
「幽京确实是出了些乱子,还是不小的乱子,足矣被外敌趁虚而入的乱子。
「但就我所知,有很多人在为平息幽京的乱子而努力。
「还有很多人会奋不顾身地去和外敌一战,只为守护身后的家园以及亲人朋友们。
「这些事不是随便人就能轻易办到的。
「至少我就办不到。
「你们的大部分家人也办不到。
「那么他们现在能做什么呢?
「总不能整天唉声叹气担惊受怕吧?
「或者是收拾收拾行李,一家人都躲到个不会被战火烧到的地方去?
「其实也很难找到比这儿还安全的地方了。
「如果战火都能烧到这儿来的话,那……我们将来可能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所以,日子还得继续,至多为那未到来的困难做些准备。
「比如多赚些钱,多囤些食物,若是困难真来了,或许能靠钱和食物活得更久些,换些活的机会。
「那你们能做些什么呢?
「回家多吃几碗饭,多锻炼强身,让自己快点长大,真有战火烧来时,也能跑得快些,带家人跑快些。
「没其他事做时,就多读书识字长知识,努力成为比先生还要了不起的人。
「如果这次战火没烧来,而是在很久以后才烧来,你们就能站在家人朋友面前,成为守护他们的了不起的人。….
「知道了吗?」
孩子们已不是第一次听这位顾先生有这样的长篇大论。
可这次却听得似懂非懂。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地记着顾先生说的话,给出不齐整的懵懂回应声。
「知道了。」
……
……
渔舟巷的西区多商铺。
东区则基本为住宅。
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后,顾怜同平日一样关上了书屋的门。
却未同往常一样直往东区走回家。
这两天顾怜在中午回家前都得去买菜。
而不像往常般,两三天才买一次菜。
因为家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口吃饭的人,所以她每天都得买不少新鲜的肉和菜,才够一天用。
每天她在厨房里停留的时间也都变长了许久。
但她却很珍惜这样的时光。
只因再过不久,陪同她在家吃饭的人又只剩那么一两人了。
中性打扮、白衣儒衫的顾怜才在市场里买下两三样菜,
还未被菜水沾湿衣裳时,已有双手递了过来。
那是个青衫佳人的双手。
三天前,顾怜才认识对方。
才知道这么个碧玉佳人也曾是个杀手。
冷魅是个杀手。
也是个从未买过菜的杀手。
所以这两天她都只能掐着时间,等着顾怜来买菜时赶过来帮忙拎菜。
至少到了厨房时,她给顾怜打下手完全不成问题。
两天下来,她们二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做出来的饭菜也越来越可口令人称道。
「美味。」
「好好吃。」
「希望天天都能尝到这手艺。」
「真幸福。」
分别是空遗恨、影佛、霍楠以及姜逸尘在饭桌上的口头禅。
只是每次霍楠说到类似「天天」「每天」二字时,整间屋子都会陡然沉寂上好半晌。.
空留尘缘叹
第六九五章 大限将至
很显然,姜逸尘背着霍楠来到影佛所说的津州城渔舟巷后,并没能找到妙手回春之神医,更无起死回生之神药。
这里有的只是一个家。
一个在影佛看来对霍楠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家,有家人的地方才能称得上家。
这二十年来,霍楠的面孔成百过千,主要身份除了笑面弥勒外,即是听澜公子。
而听澜公子这个身份又与顾怜共用了大抵十年。
要说这天下间谁参与霍楠的日常生活最多,谁最能给霍楠带来生活的感觉和家的温暖,唯顾怜一人耳。
相比起晋州城霍家遗址边上那个当下冰冰冷冷空无一人的住处,当然还是顾怜所在的地方才算得上是霍楠的家。
是以,在姜逸尘发狂般的喝问面前,本已允诺霍楠会将其带回晋州城的影佛改变了主意,决定违背霍楠的意愿,让姜逸尘把她带到这个家来度过这最后的时日。
这也是影佛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以长辈身份替霍楠擅作主张。
做为霍楠的大伯,影佛可不希望自己的侄女为报霍家之仇倾尽一切,离开人世时却孤零零的,无人相伴。
在这里,有顾怜,有空遗恨,有他,还有姜逸尘和冷魅。
小辈长辈老辈都不缺,想来在大限到来前,霍楠不会觉着孤单了。
……
……
霍楠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苏醒。
在这期间,姜逸尘油盐未进,只喝了几口水,就那么干守着。
若非被顾怜嫌脏,又以要为霍楠清洗身子为由赶出房外,否则姜逸尘恐怕会寸步不离地守到霍楠睁眼。
也是在这期间,姜逸尘从影佛口中听知了顾怜被安置来这的大致经过,以及霍楠变成当前这般情况的根由。
原来顾怜“被迫”迁家还与姜逸尘有着不小干系。
因两年前暗中教授重出西山岛一心复仇的姜逸尘破地煞门之法,“听澜公子”这层外衣已不再游离于江湖之外、一尘不染,也再非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鉴于未来半年计划中不可避免将四处奔走,再难抽身分神到晋州城中应对各方试探,维持“听澜公子”的存在,早在半年前,霍楠便安排顾怜随空遗恨搬离晋州城。
在晋州名噪十载的“听澜公子”就此消失在大众视野中。
津州城渔舟巷东西区的房屋,是霍楠早些年便为顾怜置办好的。
供予三户守口如瓶的老实人家免费开店居住,只等时候到了再给予一比安家费用迁走。
顾怜是三个多月前来到津州城的,熟悉了一阵后才开启教书生涯,在旁人看来便不显得突兀。
只要没有人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自然不会将这个默默无闻的女教书先生,同晋州城消失半年之久的听澜公子联系在一起。
顾怜便顺理成章地在此安家。
霍楠把顾怜安置来津州城的原因,便同牛轲廉牛将军当年选择在此养老一样。
在中州,除了那些荒郊僻野,津州城该是战火最晚能烧到的地方。
如果战火烧到了津州城下,那么中州至少已有七八成的地域已然沦陷于外夷之手。
而就算津州城最后也被攻克下来,那些贼寇也不会傻到屠城,毁掉已为囊中之物的风水宝地根基。
换言之,在霍楠辞世之后,不论中州未来如何,至少顾怜都将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霍楠为何会早早就顾怜着落做此安排,就像是提前安排后事。
原因很简单,早在身处毒竺的霍楠选择踏入那石窟中,靠密宗阵法以阳寿换取无上修习根骨时,便已回不了头了。
而那《浴火焚天功》只是加速了霍楠的寿元消耗。
传言《浴火焚天功》乃百余年一火云魔头所创。
最初也只是门极具攻击性和毁灭力的上乘火属内功。
可那火云魔头性情乖张,不爱交友,偏又树敌过多,终惹得正道人士群起讨伐。
火云魔头双拳难敌四手,负伤遁入深谷密林。
部分正道人士就此作罢,却还有十数名高手不依不饶要斩草除根。
火云魔头西躲东藏不堪所扰,竟是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花费一月时日,开创出《浴火焚天功》的无上境界。
可以融炼自身气血为依托,强行发挥出数倍于前十重功法的攻击力。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己为媒、焚天灼地!
火云魔头便凭一己之力拉着那十数名正道高手一起下地狱!
而其所悟的无上境界心得,据说刻于一石洞岩壁上,只为传予有缘人。
想来那火云魔头或许会极为欣慰,在其百年后,神功尚在,还能惊艳世间。
当初霍楠在十数门上乘火系功法中挑中《浴火焚天功》,即是看重这门功法的双重保障。
第一重便是倘若霍楠与于添再见时,尚不是于添敌手,那霍楠也能凭此功浴火焚天,与于添同归于尽。
第二重则是倘若于添还远不如霍楠,那霍楠便可轻易拿捏其生死。
可以让于添在万千人前跌下高台颜面丧尽,让于添感受到等死的绝望,让于添能品尝道寸寸消亡不复存在的苦痛!
霍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完了自己的路。
姜逸尘无法改变,只能慢慢去接受现状。
他和冷魅在城里找了间客栈定房,除了晚上睡觉外,其余时间几乎寸步不离霍家姑姑。
……
……
在于添身死后的第七天。
霍楠醒来后的第六天。
渔舟巷中又出现了三个颇为陌生的身影。
街坊邻居下意识就认定他们是来找顾怜先生一家的。
只是看情况,这些人不再是顾怜先生的亲戚,更像是找上门来讨债的。
至少其中一个行动间媚态自生的漂亮女子面色看来很是不善。
不过这漂亮女子还未走近顾怜先生的住处,便被一对品相颇佳的夫妇给拦住了。
漂亮女子是鬼魅妖姬。
一听说姜逸尘在幽京现身,又神色癫狂地奔驰向津州城,鬼魅妖姬便闻风赶来。
看到孤心魂和素手的出现。
鬼魅妖姬本能感觉他们是要来坏事的。
换成往常,鬼魅妖姬或有心思同他们和颜悦色地掰扯掰扯。
可一来帮里近来内耗严重。
铎铭泽饱受质疑,忍无可忍反出诸神殿。
善始则来信坦白背叛之事,虽未直接造成同门人员伤亡,但确实诱发了帮内矛盾,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无颜再见二位帮主与其他同门,辞去帮中职务,不再现身。
加之朝堂这一乱,鬼魅妖姬本是没有闲暇顾及他事的。
只是为风流子报仇之事如鲠在喉,听闻姜逸尘的消息,她不来便寝食难安。
这才请澹台明扬继续顶上一阵子,等她归来再合力整顿帮内上下。
而今还没见着姜逸尘的面,却碰上了来坏她事之人。
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目中杀机凛然!
孤心魂见此,劝道:“鬼魅帮主稍安勿躁,津州城里可不宜大动干戈。”
鬼魅妖姬扫了眼四下,行人如织,眼见这儿剑拔弩张,都识趣地或贴墙或绕道而行。
至于一些流连于她相貌及身姿的目光,也被刚刚那杀气吓得回过神,再不敢直视。
鬼魅妖姬狠声道:“你们要来管闲事?”
孤心魂道:“鬼魅帮主是要来取姜逸尘性命的?”
尽管至今还少有人知风流子与鬼魅妖姬的姐弟关系,却几乎没人不知道鬼魅妖姬追杀过杀手夜枭两回却无功而返,足矣断定二人间有莫大仇怨。
鬼魅妖姬也不想解释缘由,只道:“是。”
孤心魂道:“不知二人间有和仇怨或嫌隙,鬼魅帮主既然不愿说,那想来任谁来当和事老也无用。”
鬼魅妖姬不否认。
孤心魂道:“那在下也就把话说明白了,姜逸尘的命,孤某保定了!”
鬼魅妖姬不怒反笑,问道:“那么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红尘客栈?”
孤心魂道:“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无相门。”
鬼魅妖姬听言愣道:“无相门?”
好半晌鬼魅妖姬才从脑海中搜寻到关乎无相门的些许记忆。
看向孤心魂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审视之意,问道:“你是孤苏……”
孤心魂补上最后一个字,道:“澈。”
尽管无相门是当年九州结义盟中的一分子,可其人数过少又偏安一隅,几乎等同于在九州四海盟里挂了个虚衔以避战免战,诸神殿更与无相门全无交互,若非作为一帮之主,鬼魅妖姬还真不一定对无相门的基本信息有所了解。
比如无相门的创派门主申谦上人本是个云游道士,正是在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之际,出手救下孤家三兄弟,将三人带在身边,收为弟子。
是而无相门的立派时间并不久远,甚至还没她年纪来得大。
但无相门镇派绝学《无相坐忘心法》却颇有来头,据说与久远前就不复存在却又曾名动中州数百载的逍遥派有关,脱胎于《逍遥诀》。
结合申谦上人昔时为数不多的出手来看,传言似乎不假。
也正因此,无相门才怀壁成罪,于四五年前惨遭灭门,在江湖上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鬼魅妖姬将脑海中的相关信息一一挖掘了番,眼前竟有些发昏。
这才发现近来总容易心绪不宁,且情绪起伏过大,加之长久奔波来去,百花大会后重伤未痊愈的身子委实有些吃不消了。
孤心魂将鬼魅妖姬的疲态看在眼中,苦口婆心又劝道:“鬼魅帮主瞧来状况不佳,莫说此地不宜大动干戈,就算真要动手,鬼魅帮主也该养好了身体和精神再来,否则与寻死又有何异?不说死于我手或是姜逸尘之手,要是当真有人心怀歹念,鬼魅帮主恐怕没走到仇人面前便香消玉殒了。”
鬼魅妖姬微微阖目片刻,重新睁眼后,目光复又锐利如初,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既已来到这,可没打算空手而归。”
“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事多不胜举。”该说的都说了,孤心魂不再多言,朝着巷弄外边抬手,“鬼魅帮主请吧。”
鬼魅妖姬听出孤心魂这个“请”字的两层含义。
一层是请她空手而回。
另一层是请她出招。
……
……
渔舟巷巷弄不大,外边的骚动声很容易引起屋里人注意。
“还好已经吃完了饭。”
面容越发苍白憔悴的霍楠躺在摇椅上闭目自语。
顾怜和冷魅在厨房洗刷碗快。
影佛和空遗恨二老却不知所踪。
只有姜逸尘陪在霍楠旁边,听着外边的动静,略微出神。
“我去看看。”
姜逸尘刚要站起却被霍楠伸出的手给按下。
即便霍楠的手没有用上半分力道,可姜逸尘却不敢有半分违拗。
坐下不动,随而反应过来一件事。
如果孤心魂便是无相门的孤苏澈,那对方未尝不是来找笑面弥勒寻仇的。
对于已有数面之缘的孤心魂,他抱有一定的好感。
对于素未谋面的孤苏澈,乍一听闻对方尚还生还的消息,他只觉是意外之喜。
可当此二者合而为一时,他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尤其是觉得对方会对霍楠产生威胁时,他又希望后者从未出现过。
霍楠一眼看穿其心思,说道:“放心,他对我没有敌意。”
姜逸尘心知霍楠说的是南少林之时,遂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他还不是孤苏澈。”
霍楠却笑着反问道:“彼时我对他没防范时,他不动手,非得等我已时日不多时,才亮明身份来取我性命?”
姜逸尘被问得无言以对。
又听霍楠补充道:“他能沉寂这么久,已能说明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从两年间红尘客栈的发迹与崛起来看,他也不像是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姜逸尘自知说不过霍楠,也确实被霍楠说服了,只好借坡下驴道:“对方既是特地为我而来,我也不能躲而不见吧?”
霍楠道:“我不是要你躲着孤苏澈,而是要你躲着鬼魅妖姬。”
或许是几日来神思太过疲惫,又或许是在听澜先生面前姜逸尘总是不自觉地放弃自我思考,当下姜逸尘是全然没听明白霍楠话语中的言外之意,只好问道:“姑姑的意思是?”
霍楠见状还真有自己一个精明家主在教育不成器家族子弟的感觉,忍俊不禁之余,赏了姜逸尘个白眼,解释起来。
“诸神殿能在不到二十年间自诸多帮门中脱颖而出,一度登临四海会盟之巅,虽非鬼魅妖姬一人之功,也无法掩盖鬼魅妖姬的精明能干。
“可任何人都有软肋和弱点,想来其胞弟风流子安危就是她最大的软肋。
“虽有马后炮之嫌,但从风流子意外死于你手之后这些年鬼魅妖姬的行事过多情绪化,失了稳当,再有近来老是为了追杀你,过度奔波劳累,足可见其精神状态已有些扭曲。
“此时你不现身,让孤苏澈帮你赶走她,自可安生一段时间。
“你要坚持现身,恐怕她就把持不了自己,哪怕孤苏澈拦着,也要拿你偿命。
“若此为郊外倒也罢了,可这儿到底人多,她一失控失手,难免死伤一片。
“懂了吗?”
姜逸尘这才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应是。
霍楠又道:“事实上就凭现在的你,在她面前只有逃的份,真要硬碰硬还是死路一条。”
姜逸尘闻言尴尬地挠了挠头。
霍楠不知从何处翻出本册子来,递给姜逸尘。
“小怜在这有空老照顾,有大伯照看,我很放心。
“就你,还得我来操心。
“这些天我费心思琢磨了许久,认为你那伪丹田隐患的解决之道,就在华天剑派的《紫霞神功》当中。
“尝试着照我书中所记的方法,与《霜雪真气》水火相融。
“若能达到化冰为自流之水,让你的伪丹田不再是个固定形态,而是流动形态,那么你的隐患自然不复存在。
“彼时霜雪真气也不再是霜雪真气,当有所进阶。
“功法秘诀我已没心思取名,你到时候若真能炼出来,自己取个。”
姜逸尘将霍楠的一言一语都牢记入心,动作却完全怔在接过书册的一瞬。
……
……
九月初一。
霍楠醒来后的第八天。
依影佛所言,霍楠大限之日到来的前两天。
姜逸尘被霍家姑姑给揪着耳朵撵出了津州城。
霍楠不打算办丧事,只说会让顾怜把她烧成灰抛向海中。
因为她这辈子还没出过海,在这海港待了些时日,竟有些向往大海。
赶走姜逸尘,除了不愿对方面对伤心之事外,也不希望对方在此耽误时间。
因为在中州朝堂初定下来前的这些时日,东瀛、毒竺、骆越已迫不及待地向中州发难!
中州的大限也将紧步而至?
第六九六章 祸发萧墙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湱
艳阳之秋。
阳光洒照在屋顶上、街面上、人们的脸上身上。
可任谁来瞧,都不难发现整个幽京城的氛围尤为沉闷压抑。
卖糖葫芦的小贩不再卖力吆喝,饭堂酒肆的掌柜和店小二少了许多热情张罗,上街的人淡了闲逛心思采买目的明确,风烟楼里甚至听不到姑娘们卖笑哼小调,偶有孩童结伴嬉戏也在长辈的眼神或呵斥下偃旗息鼓各回各家。
对于边关战事,人们终是道听途说的多,身临其境的少之又少,难以切身感受到家国风雨飘摇的紧张感,除了一些心忧国事者会买醉发发牢骚外,大多人都不会为此打破日复一日的生活节奏,一切日常照旧。
可对于近日来的皇城动荡,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们再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乃至将发生在身边之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反而在朝廷接连三道安抚令下,仍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随意出门上街,在外不敢大声言语,生怕因为些小举动,惹来莫名杀身之祸。湱
幽京城居民不一定都经历过二十年前的外夷战火,但他们在这四五天中无一例外地见识了回什么叫大军借道、车马奔腾。
坊间流传的消息大抵是说,那几日中各方派系的乱斗厮杀实在乱得没有人能说清,只能留待后日由史官召集上数十名关键当事人花费上十天半月或能还原当时经过。
只能知道最后的胜者依然是当今陛下。
还能知道幽京城常驻人口三十五万,那四五天动荡中便有近十万军兵在皇城内外杀进杀出,最终阵亡的两万来人,伤者过半。
皇城里流洒的血据说用了三天才洗净洗清,而皇城附近至今仍能嗅到淡薄的血腥气。
时距上一次发生如此大规模的皇城流血事件,至少已有两百余载。
中秋后的那三日诡异大雨似是预兆,可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突兀。湱
幽京城居民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是而不论男女老少都受到了不小心灵冲击。
即便事后各家各户得到了朝堂分发的二两纹银安抚金,并被告知祸乱朝纲之奸佞已除,延帝重把朝政,大家毋须担心幽京大乱或性命之忧,百姓们一时还是没能从那些摄人心魄的场景和声响中走出来。
就连今日刚刚开业的客栈也没有张灯结彩、敲鼓鸣锣。
个把时辰都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便也不甚意外了。
……
……
新开业的客栈落座于美食街上。湱
宫廷一场乱战之后,花间醉顶梁柱花太香身死,背后靠山于添更是道散形消。
尽管花太香也有考虑到身后之事,提前做了些安排。
可这副重担显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扛得动的。
幽京城里的“人间皇城”短短数日间便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美酒、美色、美食、财富四街,大半酒楼、客栈、饭馆、风烟楼、赌坊等人去楼空。
原花间醉所属,有闯入宫廷参战的或死或伤或逃,有直接同花间醉一刀两断分道扬镳的,也有临阵反戈给予花间醉重创的。
在百花大会上举足轻重、在百花大会后仍蒸蒸日上、帮派所属人数几近达到两千之数的花间醉不到十日间仅存百余人,守住的基业不足三成。湱
半数产业在厮杀和争夺过后成了无主之物,收归朝廷统一处置。
这时候若能在曾经的“人间皇城”占有那么三寸之地,待京中元气人气恢复,就算不能赚得盆满钵满,至少也不必再为吃穿发愁。
只是此时大多人们都还沉浸于紧张惶恐的情绪中,哪会去想得到这未来之事。
故而这家于“人间皇城”“废墟”中新开张的客栈显得尤为惹眼。
可又因往来之人寥寥,引人注目纯属空谈。
好在开客栈的对此似乎也不甚在意,从掌柜到伙计,有事忙事,没事的便闲聊,比起客栈之外的氛围要好上许多。
恰在此时,似有顾客上了门。湱
来人浓眉细眼、满面油光,背着行囊,端着金烟杆,瞧来就是个不差钱的大主顾。
就是那身高过矮了些,身材胖了些,是个胖侏儒。
胖侏儒在客栈台阶下站定,从外到里又从里到外一番打量。
入目均是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人,客栈牌匾所写也是熟悉的客栈名。
——红尘客栈。
旁人或许不清楚这是红尘客栈在中州的第二家分号,胖侏儒却是一清二楚。
因为开在冀州南部小镇的第一家红尘客栈,正是胖侏儒一手操办起来的。湱
也是胖侏儒吩咐把红尘客栈第一家分号开在了黔地。
胖侏儒便是红尘客栈的一把手、大掌柜宁逍遥。
把红尘客栈开到幽京来,赚钱是日后之事,首要作用还是为了便宜同朝廷方面联络。
当宁逍遥跨入店门后,没在忙活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迎了上来。
有的跑去沏茶,有的跑去上小点,余者团团围着大掌柜招呼上座。
一个伙计说道:“大掌柜的,您先歇着,我去楼上把兄弟们都喊下来。”
宁逍遥摇了摇金烟杆,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客套,前些日子都累坏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有伤的把伤养好了先,我来坐会儿便走。”湱
三个伙计应好,两个伙计替养伤的同门感谢大掌柜会体贴关心。
担任幽京分号的年轻掌柜岳西楼却从中品出了告别之意,问道:“大掌柜刚从宫里出来,不在这休养几天,这是还要赶去哪?”
宁逍遥长吸了口烟,抬首朝空中吐出厚重的烟雾,缓缓开口。
“京中乱局刚定,那小子还有不少需要用人的地方,大部分弟兄们还不能走,西楼你脑袋比较灵光,在这坐镇,我和心魂都放心。
“但边关战事吃紧,那些蛮夷也有江湖人为先锋斥候,这是朝廷军队搞不定的。
“北面有第五将军和拒北盟在,应是不会出大问题。
“西南边据说有当年石将军的旧部顶着,能撑上一时。湱
“正南方也有程将军守着,只敢小打小闹的骆越还构不成威胁。
“主要问题还是在东南方。
“那小子跟着我们去了趟闽地,知道那边现在完全就是个大窟窿。
“虽然老伯和南宫雁的雁翎已入闽,刚收到虎符的牛将军也将调集各地军队往闽地进发,还有姑苏做后援工作,可终究是放不下心呐。
“我和心魂、素手会带几个弟兄们去支援,想起今日幽京分号要开业,特地过来瞧一眼,马上就启程。”
在萝卜走入皇宫穿上龙袍后,红尘客栈众人才知晓原来当今天子延帝竟跟着他们生活了许久。
红尘客栈这帮人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曾经在话本戏剧中常看到听到的“扶龙之臣”。湱
为免生出无端麻烦,大家言语中不再明指圣上,全用化名萝卜或那小子代替。
萝卜身份揭晓之初,众人皆以为大掌柜宁逍遥或是大管家孤心魂另有什么朝廷重要官员的身份,后来才从宁逍遥口中得知了暗殿由来和红尘客栈诞生之因。
宁逍遥是璟帝所培养起来守护中州的暗殿成员之一。
而今保住皇家血脉算是还了璟帝的所有恩情,效劳皇家之事他自己没有考虑,红尘客栈所属是否愿意全凭自愿。
这是他自己的事,红尘客栈的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帮中众人今后不一定能大富大贵,可只要中州尚存就能保证衣食无忧。
至于护卫中州,是他要去兑现的承诺,忠于中州的承诺。
他无意带着兄弟们一起去抛头颅洒热血,本来他已打算不告而别。湱
谁知被孤心魂、也先几人私下戳穿。
孤心魂和素手说会去津州城见个朋友再在闽地会合。
二人还说他这当大掌柜当初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现在要甩手不干,总得打声招呼,否则不够义气。
他才来走了这一遭。
然而,话到嘴边,他还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以后该如何解释还是留给孤心魂他们去烦恼吧,他老人家管不得也不想管这些。
岳西楼找不到说辞挽留,只能给大掌柜多备些点心酒水路上吃。湱
随众人目送着大掌柜逍遥摆手离去。
……
……
秦地。
人迹罕至的山野里。
俞乐和佐锋从一处土丘中钻出,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喘息。
想着盖是暂时避过了一番追杀,不免暗暗庆幸。湱
二人身上本都穿着华贵的黄衫红裳,这下子灰头土脸的,完全看不出有半分贵气。
细看之下,二人都还负着伤,从脸上到身上到脚边,至少各有十数道以上大小不一的伤口。
佐锋的左手更是齐根而断!
二人身上的伤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不显于外表的伤。
可不论是内伤还是外伤,所有重伤均是在数日前的宫城乱战中留下的。
若非如此,他们现在也不至于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同二人一起逃离皇城、逃离幽京的有四五十号人。湱
可这三天来他们竟遭到了五波追杀截杀,所剩不到二十人。
半个时辰前,在敌手追杀下,他们被迫和其他人分散开来,在这躲过一劫。
敌手他们都不算陌生。
多是当年九州盟中小帮派的。
还有少部分是被“吸纳”入藏锋阁的旧时四海盟中小帮派成员。
成王败寇,当他们败走皇城时,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
所幸他们现在都还活着。湱
活着就有希望。
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希望。
东面吹来了一股冷风。
尘土飞扬打在二人面庞上。
纵然二人面上都挂有些许伤痕,此时或因麻木已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可当二人看到那东风还捎来两道身影时,脸已僵住,心已沉入谷底。
那俩身影一黑一白。湱
穿着黑衣的人,有着一头银发,嘴角挂着和煦笑意。
穿着白衣的人,抱着剑,稍落于黑衣人站位之后,面无表情。
此二人便是银煞门的萧银才和云小白。
看到萧银才的一刹那,俞乐也好,佐锋也罢,都已联想到了近日来的遭遇很可能便是拜眼前人所赐,可如果对方不是来要他们性命的,他们是否该笑脸相迎?
尽管是生是死全看他人脸色,可心高自傲的俞乐实在没法在这种时候强迫自己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只是硬着头皮冷声道:“感谢萧门主几日来的照顾,如有机会,俞某定当双倍奉还。”
“想来会有机会的。”萧银才擒笑说道,目光却是停留在俞乐额前,发出疑问,“我记得俞公子额头上只有道竖疤,什么时候又多了道横疤?一竖一横凑了个‘十’字倒也有趣得紧。”
话语未落,已见得俞乐面目涨红而扭曲。湱
这是当日皇庭一战,他被孤心魂三剑击退留下的伤痕。
彼时战况纷乱,他是趁着孤心魂不备偷施暗手。
未成想对方毫无防范之下,只用两招就化解了他的攻势,余下一招便把他击伤击退。
孤心魂也没有赶尽杀绝,因为在对方眼中,他并不是最重要的对手。
这对俞乐而言就是侮辱。
但他疯狂的反扑还是没能逼近孤心魂半分,早有其他红尘客栈的帮众把他挡下。
眼下被萧银才再揭伤疤,无疑是又羞辱一遍。湱
他如何能不愤怒?
他已有不顾一切拼死一战的决意!
佐锋见状不妙,抢先开口问道:“萧门主有话直说,要我们性命也给个痛快!”
萧银才轻笑道:“特地跟着二位过来,就想问二位几个问题。”
佐锋和俞乐都没应话,只等着萧银才接着说下去。
萧银才先向着佐锋问道:“藏锋阁可甘心?”
佐锋呸了口刚才还没吐干净的嘴中沙,沉声道:“不甘心又如何?”湱
萧银才接着看向俞乐说道:“其实那天如果你耐住性子,静等机会到来,一剑递入延帝心口,现在的局面当决然不同,俞家更不会同你撇干净关系。”
俞乐忍住不去想当日的情景,面皮抽搐着反问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萧银才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九大家做事总会留一手两手,从不把鸡蛋搁一个篮子里。”
俞乐道:“然后呢?”
萧银才道:“然后,纵然俞家昭告天下和你俞乐断绝关系,也不会是真的断绝,只要你能推倒当今朝廷,不只俞家家主之位会是你的,也不只有俞家之人会对你俯首称臣。”
俞乐并没有被萧银才画的大饼打动,淡淡说道:“现在是白天,我从不在白天做梦。”
萧银才却不是耐心,循循善诱地说道:“藏锋阁和你都是为达目的可与虎谋皮,同我合作又有何妨?”湱
佐锋不耐烦道:“你想利用我们去对付帮朝廷抵抗外夷的中州江湖人,让战火蔓延,借此推翻朱家?”
萧银才道:“不错。”
俞乐道:“你是疯子,这样拉着我们一起疯,到时候就算把朱家打没,又有谁会承认我们的地位?”
萧银才道:“你知道杀手夜枭为什么到现在名声都还没臭么?”
俞乐闻言即道:“见不得光的鼠辈尔。”
萧银才道:“是了,咱们干事不必明着来,只要结果是好的即可,藏锋阁起码还有五百来号好手,与其夹着尾巴避灾躲祸,不如藏起来换个活法?”
见二人心思动摇,萧银才便给了他们充分的考虑时间。湱
半晌之后,佐锋和俞乐虽未开口,可心中似已都有了决断。
相互看了一眼,便看向萧银才,相问该怎么配合银煞门?
萧银才这时又笑了。
看到这笑,佐锋、俞乐心里已生出不好的预感。
只听萧银才说道:“先考考二位,东北、正北、西北、西南、正南、东南,六个去处,你们觉得中州哪里的防线最为坚固,哪里最为薄弱?”
佐锋冷笑道:“自然是东南最薄弱,正北最坚固。”
萧银才道:“那我们该从哪处下手?”湱
这回却是俞乐答道:“正北。”
萧银才问道:“为何?”
俞乐道:“我们路上也听说了,褚汉雄败走幽京后,已领着半个天煞十二门的人转投瓦剌去了。去了就得立投名状,攻克最难攻克的拒北盟。哪怕你和褚汉雄不对付,可只要能给中州添乱,你无可不做。中州最坚固的那条防线要是被冲散,其他地方自也风声鹤唳了。”
萧银才拍手称赞道:“不愧是俞公子,所言正合萧某心意。”
俞乐哼道:“那接下来,萧门主会确保我们回到藏锋阁的路途一帆风顺了。”
萧银才道:“当然,俞公子的那些同门也不会少掉一根汗毛,不过……”
俞乐知道最重要的一环来了,马上追问道:“不过什么?”湱
萧银才道:“不过萧某胆小,为了确保今后藏锋阁都能听命在下行事,你们也总得给萧某个能掌控你们的把柄,也可以说是投名状。”
佐锋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把柄?”
萧银才道:“我想最好是能顷刻间让你们在江湖上身败名裂的把柄。”
良久的沉默后,俞乐拔剑,佐锋拔刀。
俞乐的剑刺入佐锋心窝。
佐锋的刀却离俞乐脖颈尚远。
这是他欠俞家的。湱
俞乐最后说道:“让我把他埋了再走……”
第六九七章 各方战况
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名重阳。许是念及大半月前的中秋佳节之后,中州便似受到诅咒般灾祸连连,幽京城更是风雨催城。
是而,尽管在各官府部门努力下,幽京城正逐步恢复生气,乃至在重阳到来之时,挨家挨户门口都给插遍朱萸菊花扮喜庆,但整座幽京城仍只有往常时候三成的热闹模样。
事实上,这些天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把日子过得不像日子,少了不少烟火气,多了许多拘谨安分,唯恐这样的安宁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毕竟每天每夜都有人听见或瞧见有快马在东南西北四面城门进出,向皇宫递入各方战报、急报或将急命急令等传往四面八方。
…………相比起近日才燃起的簇簇战火,瓦剌东庭军已在中州东北面的兴安境
“做客”两月有余。这狡猾的不速之客初时一鼓作气扣关而入。随后便雷声大雨点小,蹲守在中州东北门户边,虚张声势。
饶是如此,还是
“迫使”中州朝廷招募江湖人士成军建制驰援兴安境。所谓重赏之下不乏勇夫,募集往兴安境的江湖人士据说有四五千之数,多为二三流及以下人物。
从人数上来说,这股兵力远不及边军规模的十之一二。于战力上而言,委实是不小的补充。
可在管理上,草野村夫和正规军制间仍存在各种难以调和的冲突及不可控性,以致这些
“江湖援军”的作用没能充分发挥出来,便在几次与瓦剌东庭军的对垒下折损近半。
彼时中州朝堂上尚未出乱子,其他地方战火未起,还能通过后方的物资补给和重金允诺维持住防线军心。
而当宫廷动乱风声传来,中州东北边军即在闻风而动的瓦剌军高压下节节败退,
“江湖援军”更是一折再折,甚至出现了投敌叛变之乱,所剩不到千人之数,人心尽散!
待得延帝重整朝廷,稳固了后方,再调兵遣将火速支援,偌大兴安境十成已有九成被瓦剌东庭军侵占。
这时候再要想把瓦剌军赶出兴安境,或是夺回兴安境半数失地与东庭军分庭抗礼,至少得调集附近三州之地以上兵马。
可此时,东北战场之局势已非只是瓦剌与中州间的较量。正有句丽隔岸观火、虎视眈眈。
兴安境将于不日之后彻底失守已成板上钉钉之势。…………相比起姑苏近海的风平浪静,闽地至岭南的近海可谓是群
“鲨”环伺!历经数百载争斗,东瀛人吃一堑长一智,越发变得聪明。在知悉数十年于红衣教的投入、于闽地的布局在南少林一役毁于一旦,七八成隐蔽窝点被一一拔除后,都能沉住气、耐着性子,另谋方案。
向中州发难时,没有选择与有所准备的闽地海防硬碰。而是舍近求远,暂绕过闽地沿海,南下西进。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防线更为薄弱的岭南南部海岛南汕岛为据点。
紧接着席卷对岸沿海海岸线,与南汕岛形成两岸呼应之势,形成同中州军的拉锯空间。
当然陆路战线上骆越方面没少出力。在东瀛人于岭南南部海岸线抢滩登陆时,骆越默契派出主力军羊攻岭南城,牵制住大半岭南边军军力,尽遣下九流的江湖人乘东瀛快船东行北上直扑敌后战场,骚扰、截断岭南闽地之间的战力支援与物资输送。
此外东瀛人钻研多年的海上利器也亮相出鞘。半百艘行进灵活快速、装备精良的战船,三艘载重两万石的物资巨船,先后开赴南汕岛。
从开战至今不到半月功夫,东瀛海上大逞凶威,把中州南部海防杀得片甲不留,陆上则联合骆越稳扎稳打,已在闽地至岭南拿下了长达百二十里地的海岸线。
即便这条海岸线上多为未被开拓的山丘密林,仅有为数不多的村庄小镇能用以以战养战,但足矣让两路邦国的先锋部队落地生根,大振此次入侵之举的士气。
从闽地连绵至岭南的整条中州东南至南部海岸线,总长一千五百余里。
一旦被骆越和东瀛人贯通一半,那么他们便有了初步的战场纵深。少说能与中州军队来回拉扯上一年半载都不在话下。
以他们如今在中州战场的推进速度,他们离完成这个战略目标,最保守估计也仅需两个半月的光景。
…………相比起瓦剌的声势浩大,东瀛的势如破竹,云泽境西南方,毒竺人接二连三的试探性攻势可谓隔靴搔痒,实在没让中州西南边军遭受到多少考验。
只因毒竺人兵马未动,就已探查到这西南边军之外还有股人数不少的人马按兵不动,似在等待着什么。
起初毒竺探子只以为这些人马是中州方面专门练出来的奇兵劲旅。细查之下,才发现这路人马和西南边军既可说毫无关系,却又联系紧密。
说毫无关系,便是因这路神秘人马全是草莽之士,不属于中州编制的军兵,甚至连西南边军都不知晓这些人的存在。
说联系紧密,则是因这路人马的前身也曾为西南边军,还是赫赫有名的石家军!
曾令他们毒竺人闻风丧胆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石家军!纵使这伙石家军看来已是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可他们聚在一起时那股气质便令远远观望的探查者都感觉呼吸受制,生怕一个小动作便惊扰到对方。
也正因有这些老迈的石家军旧部暗中在旁掠阵,以致毒竺先锋军首领举棋不定。
举兵来袭已有十日之久,才发动了两次小规模扰袭战,不敢轻易推兵至城墙下叫阵。
…………相比起天南地北各方战场的喧嚣,中州西北边境反倒是静谧得可怕。
在第五侯口中,瓦剌西庭本是活得最为安逸的,也是最缺少血性的。可当西庭的瓦剌人察觉今年天气有异,严冬将提早到来,冰寒地动的时间将比以往更长时,在生存问题面前,他们自然再无法出工不出力地看着中庭与东庭卖力血战。
若非如此,此次随大军冲击中州北部防线的也不会有八成出自西庭。当然,迫使瓦剌西庭军放弃中州西北面开阔冲杀阵地,转而与中庭军兵和一处,去同中州正北部边军及拒北盟针尖对麦芒的,还有另一缘由。
秉着中州人所谓未雨绸缪的道理,早在今年盛夏时分,西庭军便已开始派遣斥候暗探自西北面潜入中州,寻觅落脚之处,破关之法。
奈何这大半年间的一次次行动都收获寥寥。单个人的行动次次有去无回。
三五成群或是几十人的大队伍却总能残留一人。西庭很快便也从这些个独活的幸运儿口中慢慢拼凑出了阻于前路的敌人形象。
他们的敌人人数实在不多,甚至比他们随便一户人家放养的牛群羊群数量都少。
可那些敌人一个个似都有以一当百之勇。碰上他们几十人的大队伍,两个人也能如砍瓜切菜般把他们撂翻杀尽。
只留个还能保持神志清醒的将情况带回。他们的敌人简直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头游走于北地的野兽。
面对这些野兽的挑衅,他们虽然愤怒,若非必要不敢直面,只能退而求其次,转战他处。
…………相比起其他战场所呈现出近乎一面倒的趋势,中州正北面的较量则最为有来有往,最为热闹非凡。
先是拒北盟撑了上来,帮中州北部边军抵住瓦剌西庭、中庭军的狂轰勐击。
随后又有第五侯拿过指挥权,将瓦剌军打退十数里地。而在迎来天煞十二门投效瓦剌后,中州军士也体会到了江湖力量正面冲击的杀伤力。
葬送了数个夺回的烽燧,退守入城。几日来,瓦剌军仍乐此不疲地来叫阵攻城,可第五侯心下的不安感却越来越甚。
他的不安感却非来自正面战场,而来自于背后的高山。那名为云顶的高山群。
第六九八章 云顶高原
中州高度最高、面积最为宽广的天青高原在昆仑境。
与之相比,云顶高原在高度上要略逊一筹,面积更是差了大半不止。
可若真有人分别爬上过两处高原,只会承认天青高原广袤无边,却打死也不会相信云顶高原的高度在中州若排第二,天青高原凭什么排第一?
一来是因为大多由东往西向登上天青高原的路途虽然更为陡峭,却属捷径。
通常情况下,慢慢走两三天便能上得去,若是急于赶路,只需一天一夜。
而云顶高原就像是一艘从海底破水而出、船尾尚在海水中、船头已翘上天的巨船,高原整体走势是从西南望东北逐步走高的,环高原正北面至东南面则为无处落脚的悬崖绝壁。
是以尽管上山路途要平缓上不少,却基本上得横跨大半山峦才能抵达,便是脚程再快,没有一天半的功夫也难以企及。
二来则因天青高原的云是在天上的,天是够不着的。
而云顶高原的云却是在脚下,天可以摸得着!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首传诵千载的诗,据说便是那位家喻户晓的诗仙独游云顶在此宿夜时所创。
一伙约莫六十人的队伍历经两天半总算穿云而过,登临高原。
时值午间时分,即便正是云层显得最为稀薄之时,可几乎每个人或出于好奇,或觉得罕见,或认为有趣,都探手去抓了把平日里只有天上可见的云。
毫无疑问大家都是抓了个空,手中徒添些许湿气外,再无任何稀奇。
在这云顶高原之上,别说是拿手探云了,便是大口喘气都会觉得像是吞了口口水。
待得行离目的地越近,云层所在高度也慢慢从环绕身周,来到了众人脚边。
人爬高原不易,马亦如此,故而行至云顶高原中段开始,这伙人已转由让马匹拖运行囊事物,下地牵马而行。
此时将云朵踩在脚下,确有那腾云驾雾的趣味。
至于能否徒手摘星辰,那便需等待夜晚的降临了。
只是他们不是来此游山玩水的,有些事他们得查出结果,有个了结,才能安心。
然而,眼见着前方有个颇具规模的大帐营地还不过三四里地距离,他们却没急着赶去歇脚,反倒就近择了个页岩环围之处,稍作休整。
云顶高原上的页岩就像是秋日落叶,或散乱分布形成一处处小石丘,或聚拢堆叠竖起一座高峰、立起一面屏障,或层层铺盖结成一整块算不得平整的巨石平台。
】
是而哪怕目力极佳,哪怕已站在云顶高原最高处,也难将高原全貌尽收眼底,更别说那些高低起伏间还夹杂有诸多盲区与阴影。
这伙人从山下到山上的行进线路,以及当前挑的休整地便有此讲究。
眼下他们所待之处,不仅能观察到多路动静,还能对三四里地外的大帐营地形成监控,于此同时也处于大帐营地方向看来的视野死角中。
确认情况安全之后,大家伙也在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干戈做着最后准备,或取水润喉,或捶腿捏肩,或阖眼小憩。
满脸伤疤纵横的司马杰抿了口囊中烈酒提神解渴,拄着新换不久却已出现严重磨损的双拐来到君迟轮椅旁。
擎天众此来六十三人,尽皆配有马匹,众人下马而行时,君迟回到了他常坐的轮椅上,自行转动轮椅登山。
司马杰注意到从方才穿云而过尹始,君迟便都只用右手转动轮椅,另一只肤色同样过分苍白的左手竟是一直保持着抓实状,似不愿松开放下。
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远方那被云雾环绕着的大帐营地,又扫向周遭景致,一股股回忆的画面涌入司马杰脑海中,发出感慨,也是发出疑问道:“上一次来到这该是二十年前了?”
“嗯,我们也相识了二十年。”
君迟回答得很快,显然他也回忆起了往昔光景,也猜到司马杰是来同他“叙旧”的。
尽管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司马杰接着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里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有了莫大变化。”
君迟道:“是啊,你我岂非也是变化莫大?”
司马杰苦笑道:“不错,二十年前,我还是军伍中人,双腿尚在,不以双拐为武器。”
君迟笑了,同样是苦笑,道:“二十年前,我也还没坐在轮椅上。”
司马杰顺势发问道:“所以,你是想起了当年的你,又想到了现在,而难以放下?”
那只苍白的左手终于缓缓松开,手中当然也是空空如也。
君迟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答道:“从以前到现在,我所追求的都是一场空,已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司马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或许已同自己和解,放下了过去,也放下了未来,但你还放不下我们……”
君迟听出了司马杰的未尽之言——否则,你也不必在第五将军提出对云顶高原的忧虑后,征询莫殇同意,向第五将军请命,领着大家伙来此。
“还记得擎天众帮中弟兄们最多的时候有多少吗?”君迟默认了司马杰的说法。
司马杰看向天边,笃定地说道:“五百之众,当时你曾为此颇为感慨。”
君迟苦涩一笑,苍白面庞上泛起涟漪,显出平日不容易瞧见的岁月折痕,道:“是了,那不过是四年之前的事,可笑的是五百之众,我还没逐一认全,这短短三两年间,便只剩如今六十三人了。”
司马杰道:“所以你现在几乎都不碰酒水,是想让自己心怀愧疚,保持清醒,时刻小心谨慎,不因自己一念之差,再让大家伙为你送命?”
“你今天的话很多,也很尖锐,却都说的一点不错。”君迟低头阖目,手捏了捏眉心,重新抬首,目中却没多半分精神,反是充斥这恼意,对他自己的恼意,“不知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还是我能不配位,确实无法做好一个领袖该做的,每次做出的抉择,总伴随着巨大的牺牲,总让我懊悔不已。”
司马杰从腰带间抽出酒囊,递到君迟面前,道:“这便是我来找你叙旧的原因。”
君迟稍有犹豫,可还是接过了酒囊,打开酒塞,送了口酒入嘴,感受着嘴中的刺辣。
司马杰见状微微一笑,满面伤疤似在此刻被完全抚平,让他回到了过往。
“那年父亲受贺兰将军之命来夺回云顶战场这中北部腹地及战略制高点,我与大军随行,你们擎天众作为江湖义军前来相援,那是我们初次相逢。
“都说江湖与朝廷格格不入,可在国家大义面前,我们为国而战,还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一口酒下肚,君迟似更有了倾诉欲,本想耐心听着司马杰说完那叙旧只因,听到此处却又拿出自己所遭遇的窘境自嘲。
“也正因为和你们走得近,我发现军兵也好,官老爷也罢,都也是人,都是各取所需,都需要互帮互助。
“而后我便犯了湖涂,心生贪婪,有目的性地交好个别朝廷大员,以从中谋求方便与利益。
“尤其是与那迟指挥使走得太近,几乎成了其专属的江湖护卫,乃至招来杀身之祸。
“我自己受创险死,落下一身病根倒也罢了,折损数个亲密无间的兄弟委实不值。
“就算如此,我们还得感谢羽落部当初对我们动手的初衷只是打退我们,而非赶尽杀绝,如若不然,你我早也成了孤魂野鬼。
“最讽刺的还是,时过经年才知那迟尔竟是个瓦剌人……”
司马杰把手搭在君迟肩头,他也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亲历者之一,深知此事对君迟的打击多么深刻,从一头志气勃勃的勐虎,变成了头总是因自责而有所畏手畏脚的病虎。
他没有就君迟所言之事说下去,而是继续着自己先前的表达。
“你我是旧识,一起出生入死过,我欣赏你的为人处事,你也把我当朋友,所以在药谷时,当你邀请我加入擎天众,来看看江湖上不一样的风景,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很庆幸,我司马杰到现在都没看错你。
“江湖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就像莫殇,从后往前看,在百花大会时他或许便已预料到了封辰的死局,却缄默不言,也从未提过为封辰复仇的事,但不管时局在乱,环境在难,他都把啸月盟给守住了,也得到了四大护法的信任和支持。
“百花大会时,九州四海几个大帮,现在也就啸月盟人手伤亡最少,帮派情况最为稳定了。
“你说莫殇自私吗?
“自然是自私的。
“可该站出来时他从不落于人后。
“在啸月盟最为动荡时是如此,在九莲山下面对屠万方时是如此,在龙多多要寻展天复仇时是如此,在对抗瓦剌军时亦如此。
“封辰是个重大局之人,从不会把个人安危放到帮派之上。
“莫殇非但在刀法上学到了封辰的气度,在格局上也追上了封辰的脚步。
“在稳住啸月盟让帮派弟兄们不会在大势之下丧失抵抗力之余,还拉拢到咱们擎天众和新月盟,打造成拒北盟,与朝廷方面强强联合,若能顺利度过这次外夷侵入之劫,啸月盟定当登顶武林之巅。
“身在另一边的封辰也会为之感到自豪与欣慰。
“你与封辰与莫殇相似,总在努力尝试着让帮派变得更好,让大家更有奔头。
“只是擎天众底子比起以游牧部族为根基的啸月盟来说还是差了些,甭说啸月盟里还有四个形同世外高人的护法在保驾护航。
“说到底还是像我这般能力有限的人物能给你带来的帮助太过有限。
“在没有特别大的机缘与转机到来时,我们在什么层面,就当做什么层面的事。
“瓦剌军兵临城下,啸月盟的纪律性和战斗力让他们能在沙场上进退有度。
“我们的作用便大打折扣,新月盟更是只能做做苦力、保障后勤工作。
“第五将军心忧后方安危,再也没有比你我更适合来云顶一探究竟的了。
“兄弟们一个不落地跟来,自也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你只需要为你的选择负责,我们也会为我们的选择负责。
“况且,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甚至有过比死更难熬的经历,区区一死又有何惧?”
“还有,我不同意孤魂野鬼这个说法。
“能和朋友和知己和兄弟们死在一起,至少不会孤独!”
……
……
云顶高原海拔高、气温低、风小、湿气重。
这样的地域并不适宜长久居住,却是个练兵宝地。
有不少将领都曾在大战将至前不久,率军上云顶临阵磨枪。
下山后当真有气吞万里之势,至少发挥出平常两三倍以上的冲击力。
云顶高原之高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一处制高点。
环高原北面至东南面临边架设起投石炮台,足矣对临近三四里地处形成高空火力碾压。
此外鉴于云顶高原地处中州中北部腹地,西起青宁境,北望莽荒之原,东临秦地,南靠陇地,最重要的是其西南处山脚紧邻阳关大道,便也注定云顶高原是中州北面的战略要地。
中州历朝历代虽从未在云顶高原上设卫立所囤积重兵,可重视程度已然越来越高。
近两三百年来,朝廷都会调遣两个营以上兵力常年驻军于云顶高原山脚边。
并执行轮班制,每半月均需有五十人驻守于高原之上。
一旦中州与瓦剌的关系变得紧张,山上轮值守卫变得加强每日在高原上的巡防工作,山下大本营除了要扩大对周边区域的巡哨外,还需每隔十日向前线报送后方情况。
所防的便是后院失火,危及前线。
以上这些情况是姜逸尘和冷魅从暗部那了解到的信息。
一般来说江湖人鲜少会去理会和沙场争斗有关的地理情况。
但云顶高原却是个例外,因为二十年前有些江湖人也曾在其上与外夷交斗。
这一代中州江湖人了解云顶高原的多已老去,老伯却从没忘了这个地方。
所以暗部能提供的信息很是详尽,只是缺少云顶高原上的地图。
即便是暗部也难以分出人手不时去到高原之上,记录下那可能因风吹雨打不断发生新变化的页岩地貌。
近些年才苦读兵书的洛飘零显然也注意到了云顶高原这处战略要地。
在姜逸尘和冷魅离开津州城后立马便收到了暗部所传来自洛飘零的手信。
褚汉雄领着天煞宫为首的天煞十二门转投瓦剌,除了卖力攻打乌兰巴特外,很可能会遣人抢占云顶高原这处制高点,给瓦剌送上份大礼。
第五侯当能从战场上看出些端倪,分兵来守,可北面顶着巨大攻势,人手定然捉襟见肘。
为防不测,洛飘零已让肆儿和飘影先行来援,希望姜逸尘和冷魅来再添份保障。
果不其然,在姜逸尘和冷魅来到云顶高原山下后,便发现两个营的兵都已死了有些时日。
那给前线报送信息之人很可能便是天煞十二门冒充的。
对于早早便试图染指中州官府的天煞十二门来说,彷造战时往来密报,并不是难事。
二人决定上山看看究竟再做其他决定。
尽管此来之前,姜逸尘再次请出黑将军,但黑将军终究是上了年纪,在低处载着两人飞奔不是难事,登爬高原还是吃力了些。
于是两人一马在九月九日天微亮前登顶高原。
姜逸尘和冷魅把黑将军安顿好,只稍作休息便潜行接近那一处处哨塔、临时行帐查探情况。
他们发现山上有兵士存在,且已被取而代之。
二人生怕打草惊蛇,选择继续蛰伏,掌握更多情况。
奇怪的是,他们很少听这些假兵士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前线战局情况的消息,反倒常听到他们在说一头两层楼高的熊罴!
这天午后,姜逸尘还在对着手中难以下咽的干粮发呆时,隐隐听到远处金铁击碰声交鸣,还有熊罴的怒吼!
第六九九章 沙场战术
江湖上有这么句话,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更有经验的江湖人往往能让死人开口。
驻守于云顶高原山脚两个营的军兵尸首自然不只有姜逸尘和冷魅发现。
在他们之前有肆儿和飘影,在他们之后有擎天众六十三人。尽管姜逸尘和冷魅两人的眼力和见识已然不俗,可从这些尸体上观察到的信息委实不比直觉更为敏锐的肆儿和飘影来得细,也不如擎天众上百号眼睛所发现得多。
得益于前两批人都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查探归查探,无一破坏惨桉现场或遗留任何混淆视听的干扰因素,擎天众一伙人没费多少功夫便确认了两营军兵的死因及死亡时间。
结合此来之前第五侯对于云顶高原基本状况的交底,他们已是摸清了所要面对对手的来历、人数及战力几何。
云顶高原上独特的页岩地貌注定难以搭建起大体量建筑,更多的是临时行帐,或简单布设仅可容百人以下的木围营地。
战时最多出现过二十个营地、百顶营帐、近千座哨塔,现今大部分已弃用,这二十年间仅有相去逾三十里地、呈三角状分布的三个营地留存,也便只有此三个营地范围内的营帐及哨塔还有在维护、使用。
鉴于云顶高原上常年云雾缥缈,能见度有限,哨塔均备有鸣镝用以传递急讯,每个营地则至少有三面特制巨鼓,通过特定鼓声传递信号。
如果说百花大会前的平海郡是江湖人快意恩仇的温床,那么至少比两个平海郡还广大的云顶高原则是江湖人快马轻刀的沙场。
二十年前,中州两万军兵加上两千中州江湖人硬是顶住了五万瓦剌军的冲击,守下云顶高原,扼住了瓦剌长驱直入的气势。
相比起正规军兵过于整体性的笨拙,个人能力更为突出的江湖人更适合在此不规则地形上来去如风、冲杀驰骋。
今时战火还未从边关蔓延入内,自然不可能有那么多外来者侵入这中北部腹地。
即便因为中州疆域过于辽阔,总难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疏漏,让潜在的入侵者化整为零熘进来,那人数也当在千人以下,依山下的足迹、马蹄印记、车辙数量来看,近日出现在云顶高原附近的人数不会超过两百人。
就算无法确认这两百人的确切身份,他们六十三人此来当然是有一战之力的。
而这两百人大抵只比他们早到了四五天,这点时间在偌大云顶高原上应不足矣做好全面布置,能在三处常用营地内安顿好已是不易,可能性更大的则是舍弃广面布置,仅挑一处易守难攻的营地,围绕其周边布局埋伏。
他们六十三人到来后也不必想着分散兵力去逐个击破,只要能确定对手的大本营中除了人海埋伏之外,再无其他致命陷阱,他们即可将计就计,以雷霆之势先声夺人,攻克下敌方堡垒,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等对方逐一上来送人头。
不论是沙场还是江湖,许多时候本就不必想太多,最好的战术往往简单而直接,讲究的便是兵贵神速。
于是乎,在六名轻功卓绝的弟兄花费小半时辰完成对中央营地及周边情况的探查,确认中央营地附近敌手不下百人之数后,君迟便领着擎天众众人给了刚饱餐一顿、懒怠困倦之意萌生的敌人当头一棒!
这一棒下去果然成效不小,六十三人每人至少都了结掉了一名敌手。哪怕余下敌手尽至,平均算来每人也只需再对付两个。
只是不论江湖还是沙场的对战,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人头算术题。抛去地形、战术、各方精神力状态等因素不谈,但凡敌手之中出现那么一两个难啃的硬骨头,出现那么两三样异数,先拔头筹的一方便很难趁势拿下全局。
这块难啃的硬骨头便是铜煞门门主童冲。一个擎天众众人都认为本不该出现在云顶高原之上的人。
因为在他们离开前线时,还看到过铜煞门门主出现在北面战场上。他们对童冲的身份不疑有他。
同样身形魁梧的人不难见,古铜肤色也有办法伪装,面部线条像是打磨出来般棱角分明只要是易容大师也能办到,可那一头又粗又硬的乱发却是较为罕见的。
再者这位铜煞门门主除了手中少了那标志性的横冲枪,横冲直撞的枪法却没差上一分一毫,君迟三人对上才勉强能困住对方。
如果这童冲有假,那一定是老天复刻的。只是如果这儿的童冲是本尊,那北面战场上当瓦剌先锋的那位又能是谁?
莫非童冲生出对翅膀,越过乌兰巴特城,赶在他们之前来到云顶高原?
另有两样异数则是这些伪装的中州驻军不但轻功不错身法巧妙,而且个个手臂上都装有袖珍精巧的机弩,个个还都能使长弓。
那些机弩上装的弩箭显然都经过千锤百炼,若非能躲过,否则要是用兵器挡,那兵器不是登时四分五裂,就是出现豁口裂痕,挡得了一下两下,绝对撑不过三下四下。
每人手上机括所装弩箭数量算不得多,但他们没挑着好时机绝不轻易挥霍。
同样,那些开过弓射过箭的,也没有盲目用所谓的箭雨攻势来压制擎天众众人,而是拉开距离,不松弦时要对对手形成无形威慑,一旦松弦至少要能限制对手的移动空间。
除了在一照面下死于防备不及的那些倒霉蛋,这些伪装兵士看来竟要比真正的兵士还要有整体性、要有战术素养。
在这样的硬骨头和异数面前,擎天众众人便只有两种感受。一种是牙咬碎了也啃不动的无奈。
一种是有力无处使的憋屈。眼下交锋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已有不少人受了伤,还有些人趁手的兵器快毁了。
至于心底里的疑问,他们没那时间与余力去思索,只能暂时压着。要么等稳住了局面、等拿下了对方再去计较。
要是反被对方撂倒,那么死人则不需去考虑诸多问题。不过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正当君迟、司马杰、叶龙纹三人合力对童冲的限制逐渐成效之时,却有两个兵士似在躲避擎天众另三人的近身追袭时忙中出错,被逼临此处战团!
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个兵士后退过程中脚下拌蒜,跌倒在离君迟身后不足一丈之处!
追袭的三人见状心中刚升起不好的预感。司马杰、叶龙纹跟着眼皮一跳,忙要去拦踢枪直往君迟扎去的童冲。
那
“跌倒”兵士已然完成了三个有余的动作。
“摸”了把地面,斜着把自己身子弹射向背对他坐于轮椅上的君迟,抽拔出本是绑缚在腰间的细剑一甩,如蛇影般吻向君迟左后颈!
另一个兵士则毫无意外地腾云现身于君迟右后方,挥手间带起道脆嫩欲滴的绿芒!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这也是沙场和江湖上共通的道理。擎天众想着要限制住童冲,童冲的应对也是先拿君迟开刀!
童冲能顶住三个人的正面攻势。君迟却不一定能从三个人的奇袭下全身而退。
这次奇袭并没有任何事先预演,全是出于默契,也因这是极为简单的战术。
这默契是属于十二煞的默契,而简单的战术往往最有效。司马杰的拐、叶龙纹的棍紧随童冲而至,却落于那杆枪之后。
其余三名擎天众所属已是鞭长莫及。一枪、一剑、一匕首从三个方向上攻出,显然已封锁住君迟所有退路,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三面攻势不论君迟吃中哪一面,势必非死即伤!能改变死局的只有君迟这头病猫自己。
轮椅之下的薄云忽然动了。翻卷涌动。像是有股风将之搅动,乍勐还柔。
一枪、一剑、一匕首几乎同一时间到来。君迟白发飘飘,白眉微扬,双眸眨动间不怒自威,隐有山中之王、百兽之尊的霸气显现。
那枪仿佛扎入了一堵无形的棉花墙中,力道尽被卸去。是而君迟用双手一抓,便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枪头。
背后来剑与匕首没被君迟放眼里,也没能落下。均是被股无形力道或推或挡偏离了原先轨迹。
对于这般景况,童冲和那两名
“兵士”似也有过心理准备。三人的奇袭也算是试探。想必他们是以此探探这只近来状况不佳、越看越命不久矣的病猫到底还剩几成功力。
奇袭不中后都打算先抽身而退。童冲的能耐到底要在俩
“兵士”之上,很快便挣脱了君迟对长枪的控制,只是肩头和脑门上挨了一棍一拐已无可避免。
好在他这身横练功夫,吃得住这闷亏。这是冒险试探本该承担的风险。
反观俩同伴就要狼狈许多。他们不仅剑与匕首去向被打偏,还被一股无形之气缠绕住了手,一时被束缚在原地。
随着君迟的轮椅旋转飞腾而起,两人各有一肩被轮椅轱辘磨破了皮,各有一边面庞挨了君迟一脚飞抽。
一人捂着挨踢的脸滚到一边。另一人怎么跌过来的,怎么跌回原位,咳出一颗被踢断的牙齿。
断牙之人吐了口血痰,喃喃说道:“清风明月,名不虚传。”
第七零零章 重阳双月
初至云顶高原者总不免好奇太阳会否到底是在云顶高原的云里,还是在天上。
想是今日云顶高原上人生鼎沸,教太阳害了臊,不管是云里还是天上都不见踪迹。
现在,大家只看到君迟坐在轮椅之中、飘荡于云端之上。君迟不是太阳,耀眼却不刺眼。
这本是天煞十二门这些伪装兵士张弓射靶的大好机会,却没有一支箭失奔射去。
大部分伪装兵士虽稍占上风,但至少都需应对一名擎天众,着实腾不出手。
而对于君迟这样的顶尖高手来说,这般箭失数量和威力还难以危及对方。
哪怕能对君迟造成些许麻烦,同样也将干扰到童冲和另两位假扮兵士的门主。
是以,兵对兵,将对将,便是最好的战术。两位被君迟绝地反击撂翻在地的门主才缓过劲来,先前被他们甩脱的三名擎天众高手已追身而来。
童冲则是以一计横枪扫荡,便把扑杀来的司马杰和叶龙纹轰退,再次挺枪向君迟发难!
质地瞧来较为普通的亮银长枪枪杆在厚大手掌中悄无声息地飞速转动着。
不了解童冲或是洞察力不够敏锐之人决然想不到也发现不了这个壮汉耍的枪只是看着鲁莽,细微处操控却是妙到毫巅。
枪尖枪杆高速旋转,配合着外放内息不断拉扯导流着周围空气。仅仅是挺枪刺枪的瞬间,便以银枪枪尖为中心形成了有巨大吸力的气流漩涡!
碎石乱屑完全脱离了地面束缚,呼啸着卷入其中,在乒乓乱响间化作齑粉!
枪尖所向是空中的君迟。气流漩涡吸引拉扯的也正是空中无依无凭的君迟。
这回,童冲与君迟间的距离更近,给君迟的反应时间比之前更短!枪尖几乎眨眼间便刺到了君迟胸前!
巨大的气流吸扯力前,尖锐的枪尖之下,君迟衣袂翻飞,白眉斜飞,白发乱舞。
只是君迟的衣袂、白眉、白发飘向皆与气流吸力方向相悖,与枪尖来向相同!
君迟连同座下轮椅都在飞快地后退着,在他身前一轮又一轮清辉圆月显现。
就像是朝阳和明月,不论人们能否瞧见,每天每夜它们都会升起。任凭童冲的枪戳破顶碎一轮轮圆月,君迟身前总有圆月守护,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君迟即便不是太阳也当是从九天之上降临、御风坐于高椅之上俯瞰人间的仙人,想将他拉下宝座沾染人间污秽,只是虚妄。
然而,不断冲毁一轮轮圆月的银枪竟没有丝毫停顿,没让君迟这位
“九天仙人”有任何脱身的机会。想来就算君迟真是仙人,童冲也有把握将其拉入凡间,打入尘埃!
无声无息间,银枪之上迸发出了更为狂暴的气息,倏忽间穿透一轮圆月,并在新一轮圆月浮现前真正地刺入了君迟心窝!
哗啦啦!一声脆响下,君迟连同座下轮椅裂成无数碎片,消散于空中,仿佛也是一戳即碎的圆月。
童冲霎时顿住冲势,银枪却是侧向横扫,带动着那健硕身躯再往侧方冲去。
银枪枪杆枪尖仍在飞速旋转着,枪尖所向仍还是君迟。君迟能用一轮又一轮的圆月抵挡童冲,童冲也能用一枪又一枪盯死君迟!
作为天煞十二门中排序第四的门主,在早先被江湖正道列为邪门魔教人员齐整时,童冲的实力足矣跻身前十。
而君迟在九州四海两盟当中,单论修为之深厚,则稳居前三。要事放在以前,童冲是绝不愿意来招惹君迟的。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刚勐路子对上刚柔并济的君迟很容易被戏耍拿捏,若非君迟过于倾向驾驭内息气劲,疏于宝兵利刃的使用,否则必当杀名更盛。
如今虎落平阳,今不如昔,倒让二人实力趋于平分秋色。在缺乏凌厉杀招的君迟面前,童冲坚信只要更为耐心,势必拖垮这头很难再发凶威的病猫。
可以说在事先互相不知对手身份的情况下,童冲这临时起意的计划足够有效。
连番应对完三人突袭及童冲的强攻后,君迟并不像面上看来那般云澹风轻。
方才那不过十数息的功夫里,便让他一口气耗尽了两成功力。即便他修为再深厚,《清风明月功》的恢复能力再快,也经不起如此快节奏的消耗。
但对手显然没有让他喘气歇息的意思。不单是童冲追着君迟不放,另两名门主再无法靠伪装士兵来接近君迟后,也亮出了真本事,凭着超乎寻常的默契迅速解决了三个擎天众成员,顺手又撂倒了临近处的五人,解放出更多人手来纠缠住司马杰与叶龙纹,他们自己则朝君迟这包夹过来。
二人步履如飞带出道道残影。那使唤着匕首的身影看来更像是女子。只是对方几乎没有挥匕刺匕的动作,更多时候匕首匕身都是夹在其手掌之间,靠着灵动的身法变化飞速贴近对手身侧,同时伸手抹向对手咽喉。
倒在其手下之人第一时间既没感觉到疼痛,也没迎来死亡,总是在接下来正要奋力搏杀之际,忽然发现脖间有热流涌出,意识旋即变得一片模湖而倒下。
而那用着细软剑的男子每每都将剑与自身身躯扭出诡异弧度,于对手惊诧之中透入他们的要害中,带出一股股血注!
这一男一女面貌有八成相向,却是丢入人群中毫不惹眼的存在。由他们来假扮士兵,只需换上装束,脸上根本不需再画蛇添足,就能达成潜伏目的。
擎天众众人果然无一例外都被骗过。君迟也是通过对方的身手及武器这才确认二人乃黑煞门门主姚青、白煞门门主姚红俩兄妹。
识破三位天煞十二门门主的用意后,君迟下意识地控制着内息的使用。
能用一分气劲抗敌绝不用三分,能靠身法避险便不耗费半分内息。如此节流之法自然需承担不少风险弊端。
歘歘歘!童冲的枪几乎快贴着君迟衣衫一次次擦过抽回。要是再贴近一寸半分,眼下君迟就算没被枪尖划出伤口,定然也已衣衫不整。
只是君迟上半身还能灵活闪躲,身下坐着的轮椅终是外物,难以如臂指使,很快便被童冲觅着破绽,一枪斜卡入轮毂间,再弯枪上挑将轮椅连带君迟崩甩上天!
君迟刚从天上落下没多久,又已上了天。这回他却再无法与座下轮椅不离不弃。
因为白煞姚红身影在他与轮椅的四面八方闪现,以袖口间滑出的掌宽缎带织就了一张空间巨网,他再不从椅中离开,就会连人带轮椅被包捆成颗大粽子。
而童冲也已敲碎了身周地面的片片页岩,将一片片不比人脸小的岩块像是打马球般以枪杆拍打飞射向君迟所在的空中。
君迟只得舍弃轮椅纵身高跃、金蝉脱壳。面对空无一人的轮椅,姚红只能默默回收缎带。
却有四五片岩块把轮椅先后砸在轮椅上发出砰砰乱响。吃尽了岩块苦头的轮椅轰然落地后,再难以维持住原有框架,摔得四分五裂。
姚青似是受断牙之痛影响,来得比姚红稍慢半分,却整好得以衔接上对君迟下一步动向的阻击。
只见其凌空踏步,一道身形还在半空中,却已有另七道身影封锁住了君迟所有可能的下落方位!
君迟目光下瞟,全然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姚青真身,哪个是虚影,又或者他落往哪边,哪边便是姚青真身。
倘若在下方守株待兔的只有姚青,君迟倒不会有多少担心,以一敌一,姚青只有夺路而逃的份。
现在却还有姚红和童冲虎视眈眈,君迟自然要考虑更多。君迟皱了皱眉,不知是高原上空气太过稀薄,以致疲于动脑思考,还是近几年来的江湖动荡实在把他累得脑袋宛如一团浆湖,这时候他实在不想思考太多。
有时候全凭本能而战,不去瞻前顾后,反而效果更佳。这是他从丧失理智的屠万方身上学来的。
君迟便学着放弃了思考。随后守株待兔的姚青眼童中便亮起了一轮圆月。
清辉皎皎的圆月!姚青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白,眼睛里便像是瞎了般,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若仅是如此还不如以让堂堂一位天煞十二门门主直冒冷汗心慌意乱,原先跑出来的八道身影也只剩其本尊尚存。
童冲、姚红以及其他在场之人眼中,却见云顶高原之上突兀升起两轮明月。
一轮像是每月十五时所能看见的、货真价实的、又大又圆的明月!另一轮则是明月映照中,同样像明月一样皎洁出尘、背负双手、单脚下踏的君迟!
九月九,重阳登高不见太阳,却有两轮明月!两轮明月当空,虽不刺眼,却足够晃眼。
甚至让在场之人不由得恍忽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的天上宫阙?
无怪乎离得最近的姚青像是被晃傻了般,除了抬手遮掩,竟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
春江水暖鸭先知,事实上身处君迟下方的姚青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有苦难言。
双眼仿佛被晃瞎刹那,姚青便察觉到头顶上有股巨大威压压了过来。他只来得及抬起没有握剑的左手,既想要挡光,也想要顶住那磅礴威压。
可下一瞬,他的浑身上下都沁出了层冷汗。压在他头上手上的像是两座山。
他的左手从手腕到手掌卡卡直响,手型看着完好,内部骨头顷刻间被压成碎骨残渣!
姚青所能做的便是释放出全部内力拼命往上顶。不这么做下一瞬卡卡直响的便是其头盖骨。
至于其他多余动作,姚青一个也做不来。他已被压得快喘不上气来,很可能下一刻他就将被压垮,葬送性命。
生死之间他回想起一副画面,当时他虽未身处莆田九莲山战场中心,却远远瞧见君迟曾一脚将屠万方踩入泥中!
比常人强大上数倍的屠万方尚且如此,他区区一副瘦弱身躯又何以在君迟脚下苟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是自找苦吃,自寻死路!所幸姚青不是独自在面对君迟,童冲和姚红及时发现姚青身处险境,一面朝君迟发动攻势,一面奔驰而来要从虎口夺人。
为尽快对君迟形成干扰,姚红在跑动间摘下发簪,如瀑青丝没有随风飘摆,而是逆向上流。
休休休!点点寒芒闪动间,至少有三十六枚飞针甩射向君迟!飞针呼吸即至,君迟没有做出太多动作,只身处手腕一个翻转,三十六枚飞针便被一股柔风扭转了去向,直往下方的姚青扎去!
对付君迟这种能以内力驾驭清风的顶尖高手,毒粉和暗器基本毫无作用。
这也是姚红、姚青完全没有动用毒粉、暗器念头的原因。现在姚红发动暗器只为救其兄长,所以能让君迟出现一瞬分心便可。
这一瞬间,姚红已奋不顾身地将姚青扑向其他地方,而童冲的直撞枪法已至,在不求伤人只求救人的情况下,连人带枪一起把君迟撞向他处并不难。
呼!——君迟躲开了童冲的枪,却躲不开其健硕身躯,像是被头蛮牛撞了个满怀,眼中金星乱窜,长舒口气缓劲。
童冲则是完成了毕生最快的一次奔跑,发动了极为仓促的攻势,实在消耗不小,长舒气回复气力。
姚红为救得兄长一命长舒口气。姚青则是点了左手麻穴,让左手失去知觉,暂别断手剧痛,长舒口气。
四个人近乎同时长舒了口气,也暂时停下了激烈的争斗。童冲不得不冲君迟夸赞道:“好手段!”君迟回夸道:“好算计,我绝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童冲呵呵笑道:“这么说,你已猜到上边会有他俩?”君迟道:“山下那些士兵身上的伤都是死后才被添上的,诚然以你们的能耐要解决他们不难,可更轻松的方式自然是直接把他们毒死,一个采花盗,一个女飞贼,向来都极为擅长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采花盗、女飞贼是姚青、姚红兄妹俩在与褚汉雄等人结为十二煞前常干的勾当。
尽管在成立天煞十二门之后,为正门风,兄妹俩大为收敛,却还是有些许风声在江湖上流传。
这也是为何天煞十二门与红衣教、兜率帮等总要被江湖正道称作邪门魔教的原因之一。
当下姚青还没完全从苦痛中缓过来,姚红也心忧兄长伤势,虽被翻出旧事讥讽,却完全没放在心上,也许做惯了这些事之后,对于旁人如何说三道四便也不会太在意了。
童冲也无意帮二人辩解,只问道:“就凭这点你们便断定山上只有黑煞门、白煞门所属?”君迟道:“至少目前看来并没多少误判,这些兵士的轻功身法了得,不正是你们天煞十二门未分门而治前主司情报、暗杀的黑煞门、白煞门所属都需掌握的基本功么?当然还有两个例外。”童冲好奇道:“哪两个例外?”君迟道:“一个是他们不但装备有袖弩,个个长弓也使得不错。”童冲坦然解释道:“袖弩是我铜煞门打造的,只是产量有限,只能给适合的人用,至于擅用长弓,你应也能猜知我们就算难以渗透入晋州、津州、冀州这些临近幽京的官场中枢,可要些人在陇地这些偏僻地方入伍投军,再逐步走高做大总不太难。”君迟闻言心中一紧,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童冲则继续问道:“还有一个例外呢?”君迟道:“第二个例外我先前已说过。”童冲已然想起,君迟刚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没想到他也在这。
遂道:“那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不能在此?”君迟道:“你的横冲枪在前线战场上,我虽未与那人近距离交手,却也没能看出他不是你本尊。”童冲道:“你总该知道,到了你我这样的水准,除非兵器好坏存有云泥之别,否则只要是擅长的兵器,使唤起来总不会差哪儿去。”
“横冲枪几乎已是你童冲的代名词,谁人看到那杆枪就当以为你在哪,可你偏偏就不用横冲枪,偏偏暗度陈仓,来这横冲直撞?”
“说实话,便是有横冲枪,要在你们面前模彷成我也不容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瓦剌居然已能培养出不亚于中州江湖一流水准的人才来。”
“那人是瓦剌人?”
“货真价实的瓦剌人。”
“从未在中州出现过?”
“据说他还从没离开过瓦剌地界。”
“那他何以有你这般能耐?”
“我也对此感到好奇。”
“你没有问?他们不愿答?”
“我问了,他们答了,可我听了仍是一头雾水,就像没听一样。”
“你怎么问的?”
“你怎么问的我,我就怎么问的他们。”
“他们怎么答的?”
“他们说像他这样的都是天选之子,都通过了天的考验。”君迟同样听得犯了迷湖,说道:“确是听来一头雾水,就像没听一样,不过至少能听出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人。”童冲肯定道:“所以他们这回的底气并不比二十年前弱。”君迟道:“正因此,你们天煞十二门甘愿为他们而战?”童冲摇摇头道:“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为自己而战。”君迟质疑道:“自己?我不刻意劝降,只实话实说,以你这般身手,在中州军中绝对吃香,好日子也不需愁。”童冲轻蔑笑道:“呵,是不需发愁,却也只是他人敛财拿功的工具。”君迟道:“难道为瓦剌而战便不是了?”童冲道:“目前而言,瓦剌相对自由,在更为宽广无边的地域上,更适合一个人管一块地方。”君迟道:“如果分予你的是块不毛之地又如何?”童冲道:“所以,我会为自己去争取。”君迟道:“没有人为你顶在前头,你也当四面环敌。”童冲道:“好吧,我到底不该和个秀才来做这口舌之争的,不对,你要是个秀才早也有个一官半职当了,你要是秀才也做不到心无旁骛,把那所谓道法自然的《清风明月功》炼得炉火纯青。”君迟适可而止道:“好,我已歇够了,你们呢?”不待童冲和姚青姚红有所回应,四人只感觉大地震颤不止。
似有庞然大物正快速在接近!踏!踏!踏!不论擎天众还是天煞十二门一方都面面相觑,不知有何意外出现。
可在云顶高原上多待了几天的天煞十二门众伪装兵士却已想到了乐一种可能。
熊罴!那头有两层楼高的熊罴!他们讨论了数天的熊罴竟在此时狂奔来这营地中!
啊!……惨叫声几乎同时从七八个伪装兵士口中响起。他们持弓的手、拿箭的手、装有袖弩的手竟在同一时间被斩断!
被一道一晃而过的黑影斩断!擎天众众人见状无比心生侥幸,来者是敌非友。
只是他们居然无一看出是谁来援。然后便看到了熊罴背上一个细小身影。
那身影只是相对于那头巨熊来说显得要娇小。娇小身影身着一袭黑裙,却不难看出身姿曼妙,俨然是个女子。
还是个眉眼弯弯,即便没在笑,也看来笑靥如花的女子。女子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这是每个人看到她第一眼时便会印刻在脑海中的深深印象。
“抱歉,收服这熊孩子费了些时间,来晚一步。”女子拱手冲擎天众众人抱拳。
不少人已认出对方是曾出现在九莲山下的听雨阁一员,肆儿。肆儿在这,那个比天煞十二门门主煞气更足的凶煞黑影自当是听雨阁第一高手飘影了!
第七零一章 三道剑痕
看见那道黑影的刹那,童冲心下一沉,却没有太过惊惧,只是紧了紧手中枪,呼喝众人迎敌。
反观君迟、司马杰等人看到那头巨熊的出现,起初也是一惊,而后便被肆儿那极富亲和力的面容所感染,沉重的思绪得到释放,紧绷的精神稍有缓解,嘴角边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再联想到伴随肆儿到来的是飘影这等强援,不由士气大振。
当即联手巨熊、肆儿以及飘影展开反扑!
相比童冲、姚青、姚红三位门主,只比擎天众一行早至云顶高原没几日的伪装兵士们显然少了不少处变不惊的心境。
抵达高原几日来,他们茶余饭后所谈多为那头人立而起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熊罴。
他们不解云顶高原上这般植被稀疏、几乎难以寻觅到活物为食之地怎会有熊罴生存。
一度组织人手妄图狩猎熊罴,想尝尝这非凡巨兽的血肉会否有舒筋健骨、延年益寿之功效,却在对方生猛抗击之下溃不成军,险些造成伤亡减员。
若非这头熊罴不笨,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没有穷追报复,反而越躲越远,否则一旦三位门主有出手的兴趣,想必再凶狠的巨兽也该成他们腹中之物了。
万万没想到昨日还当是盘中餐的猎物,当下却气势汹汹地杀回面前,把他们当猎物!
箭矢射不入,刀剑砍不伤。
而且这回对方不再是孤熊奋战。
在那女子授意下左冲右突,看似笨重却进退有章。
猝然发力一撞,任谁都得脑袋金星乱窜,胃里翻江倒海。
巴掌一抡一甩一抽间,不是把人当场开瓢,就是将人抽离地面或昏死或重伤。
嘴巴一张一声吼,便让人耳鸣目眩。
还没对人下嘴,已吓得人涕泪齐飞、屎尿横流!
此处巨熊入阵“横扫千军”,彼方飘影收边如入无人之境。
不到半盏茶功夫,天煞十二门除了三位门主外,竟只余寥寥十余人存活。
被君迟反看住的童冲却仅是面色微变,颇为沉得住气。
就在君迟被童冲迸发出的一股暴乱气息冲退开数丈外,以为对方这是要行鱼死网破之举时,却见其单手倒握银枪,灌注满真气,朝地面上扎去。
银枪枪尖落处恰在十数丈见方、足矣满当挤入二十来辆马车的巨大页岩石坪边角处。
童冲侧着身子,右手下握住靠近枪尖的枪杆,左手背身反握枪杆末端。
“哈——咿呀!”
只听童冲嘴中发出震天吼!
竟是把正大杀四方的熊罴都给吼愣住。
随而便见童冲怒目圆睁,从脸部到脖颈到手臂乃至无衣衫遮盖处尽皆青筋暴凸。
银枪枪杆在其发力下弯折程度正往马蹄铁靠近。
身处这块页岩石坪上的数人都察觉到脚下大地晃荡不安、难以立足、还有向后滑落的趋势。
君迟则是在童冲开始发力时才明了对方意图。
脚下这块页岩至少也有五六尺厚度,要是被童冲掀翻过来,那下压速度十个人里有七个走不脱,至于这页岩硬度,便是有十数人一起承担也将非死即伤!
先前天煞十二门成员多,要是玩这招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压死十个人的话,至少有八人都是擎天众的弟兄。
随着页岩被掀起十之二三,君迟身子已开始向后滑落。
好在童冲发力时的吼声也成了警示。
不需君迟提醒,大家已先后反应过来向远处撤退。
虽被童冲驱赶到了这页岩石坪的另一端边缘附近,君迟却没打算趁此远离页岩的翻覆范围,而是尽快赶往页岩石坪中心,想给童冲施加些阻力或是毁坏页岩石坪减小破坏力。
只是童冲算计在先,在驱退君迟时便已给自己留足了无人干扰的时间与空间。
君迟再想阻挠,为时已晚!
“哈啊——!”
在岩层摩擦的细密喀啦声与童冲最后的嘶吼声中,页岩石坪直立而起!
像是突兀长出了十三丈高的小山峰,遮去了在场所有人眼中的半边天光!
这还是君迟一脚斜踏断了这块页岩石坪两成跟脚的高度!
山峰巨板的阴影已笼罩住包括司马杰、叶龙纹及姚氏兄妹在内共三十余人。
当中八成为擎天众所属。
司马杰、叶龙纹心忧同门安危,有心相助他们脱困。
姚青姚红却似有十足把握边搅扰司马杰和叶龙纹还能逃出生天,是以使劲浑身解数进行纠缠。
隆隆声中,山峰巨板就要压天腹地而来。
竟有一道黑影扶摇而上直撞入如山石板正中央!
砰!
喀啦喀啦!
肉眼难见的裂缝自页岩石坪中心眨眼窜向石板四面八方。
啪啦!
一声巨响之下,还在倾倒过程中的山峰巨板已四分五裂!
擎天众众人的灭顶之灾居然在呼吸间便已被化解大半!
分裂开的石块落雨固然还有不少杀伤力,却出现了不少空间可躲闪避险。
尽管没多少人看清,却也不需细想便明白在场之中能如此以硬碰硬,强悍破局的只有一人,飘影!
“阿乐。”
君迟轻声念出这位故人的旧名,只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对方的出现,同时朝着见状不对正要遁走的童冲追去。
乱哄哄的声响中,既有巨石砸落声,也有巨石在下落前被熊掌拍碎或被利刃击碎的声响。
地面因此震颤难平。
待空中再无落石,君迟已追着童冲跑出二十余丈远。
地面上仍有不小的震感传出,不由心生疑惑,放缓脚步细听细察。
而七丈开外的童冲也适时停下了脚步。
地面上的震颤源自马匹奔走,且是数量不小的马群。
在这高原上当然不会凭白跑来一群马匹,只能是骑兵。
再看童冲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便是对方手下的骑兵。
骑兵自何处来?
除了山下,君迟实在想不到有第二个答案。
从时间上来看,这些骑兵当是在远处观察到他们上山后过了段时间才跟着上来。
该也是同他们一般小做休整,探明此处战况后,这才上马发起冲锋。
童冲把他引开来,是想单独解决他,也是在拖延时间。
想到这,君迟也彻底明白了为何在边关还未完全告破时,天煞十二门便不辞辛苦爬上这云顶高原的用意,说道:“所以你们都是饵?”
童冲坦然道:“是。”
君迟道:“这饵的份量可真不小。”
童冲道:“大饵才能钓来大鱼。”
君迟道:“这么说,我该为我们擎天众被当成是大鱼而自豪了。”
童冲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君迟,你们擎天众,若还算不上大鱼,那这中州江湖还有谁敢进犯?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大鱼死在了这儿,才能引来更多的鱼。”
君迟道:“你们应该想不出这样的计划。”
童冲当然很清楚君迟说的“你们”所指为谁。
感慨而笑道:“别忘了我们是在瓦剌的阵营里,不过,这次确实不是瓦剌军师出的主意。也如你所言,只有半个十二天煞门的话,还真没人想得出此计。”
童冲点到为止,君迟却已听懂了未尽之言。
——一半天煞十二门里没有这样的智囊,另一半里却有个萧银才。
君迟道:“没想到你们还挺重旧情的,哪怕已经分道扬镳,一方却还愿意出主意,另一方也乐于接受。”
童冲道:“呵呵,不必这般挑衅,我们确实是分了家,旧有情谊是有,可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好听点说我们现在是相互合作求同存异,往难听了讲,便是你们自诩正道之人常说的,小人逐利,无可不为。”
……
……
隆隆马蹄声渐近。
熊罴停下了对那些残兵败卒的追赶,驼稳了背上的肆儿,两对前脚掌缓缓离地而起。
肆儿便像是站上了二层楼,极目远眺。
视线之中,果然正有一股骑兵浩浩荡荡而来,穿云破雾而来。
那股骑兵有七八骑齐头并进,后边则密密麻麻如蜿蜒长蛇,看不到尽头。
肆儿对目中所见的骑兵数量粗略一估计便有三百来骑,听着这浩荡响动,想必不下千骑。
当中披盔戴甲、挺枪配刀,有全副武装的骑兵算不得多,却也占了三成人数。
剩下的多着粗衣随意披着缠着兽皮外套,分明要扮作瓦剌人,可从面容到发型到衣着都显得极为敷衍了事,只是做做样子。
也让肆儿一下子便看穿了这些人的身份。
假扮瓦剌军的后者清一色皆为中州江湖人。
至于所属何帮何派,只能是前些日子败走幽京的那批人了。
而那些中州正统装束的骑兵该是洛飘零所说天煞十二门真正的家底。
——这十数年间在地方军眼皮底下暗中培植起来的“私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幽京一役,如果天煞十二门赌对了,这些“私军”便不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很可能完全忠心地为未来中州朝廷效死。
可幽京一役满盘皆输后,天煞十二门不得不将这些“私军”拎出来当投诚筹码。
铜煞门门主在这,是不是也便意味着这批“私军”都是童冲的手下?
看明白了情况,肆儿便轻拍着熊罴后脑,让它四肢落回地面。
嘴中却嘟囔着“该死”,脑中疾速思索起对策。
在前来云顶之前,洛飘零只同他们说了有这两股兵力存在,却调派不出人手专门来应对,现在正好被他们给撞上了。
飘影能护着她离开,可擎天众这些人咋办?
等他们二人搬来救兵,恐怕擎天众已要彻底被从中州江湖上除名了。
……
……
俞乐穿着这辈子也没穿上身的粗衣,披裹着还散发出轻微臭味的狼皮衣,戴着狼皮帽,混迹于冲杀向云顶高原兵营的骑兵当中。
听说上山的是擎天众后,他已兴致缺缺。
毕竟当下这擎天众实在不足最强盛时的十之二三。
便是擎天众的顶梁柱君迟也是如此。
况且,即便他们能和铜煞门、黑煞门、白煞门门主都给拿下,也当已力尽神疲。
再要对上他们这股千人骑兵的冲阵,就算千骑皆为正统军兵,他们又能挡下多少?
两百骑?还是三百骑?
骑行于中段处的俞乐神游天外之际,忽而觉察到前方不远处地面有异。
正有道阵法隐于云雾之间,行将悄然运转起来。
那似乎是个粉色阵法。
开门阵?
俞乐心念电转,有些惊讶于敌手竟然能在疾驰的马队中发现他,还能如此精确地把握住时间点施放开门阵法。
接下来他却不由起疑。
“这真是冲我来的?”
幽京一役功败垂成后,俞乐那高傲的头又低下了些许。
不再穿着那扎眼的锦衣黄衫,戴着金纹黑冕。
他要低调,要默默地站到顶峰,哪怕是爬的,只要能登顶就行!
为此他可以听从萧银才的命令东奔西走。
可以让自己的手下任他人使用。
可以穿上让自己浑身难受脏兮兮臭烘烘的衣服。
他不明白自己已经做得如此小心翼翼,怎还会引起他人注意?
所以俞乐收回那些许惊讶后,仍不免怀疑对方的目标难道真是自己。
想是如此想,俞乐已先做出了回应。
他身子一轻,脚踩马背,往斜前方掠去,大不了换匹马骑。
可当俞乐才从马上飘身而起的一瞬间,竟感受到了巨大的性命威胁,浑身汗毛倒立,心中警兆大增。
俞乐虽然自傲,却也有不是平白无故的自傲,生死之间,亮剑出鞘,不顾一切地倾泻出体内所有内息,向四面喷吐出防御型的剑罡荡扫开周围其他马匹与骑兵,自己身子则以千斤坠之势原地直落。
就在俞乐匆忙间完成这一系列自救后,一道森寒剑光和一道黑影和他交错而过。
只是一瞬间俞乐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润。
他避过了一次死劫!
可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他的脸更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数下。
扭曲,狰狞,赤红如泼血!
他受了伤。
一个毫不致命的小伤。
那是一道很小的伤口。
是一道剑痕。
只是这道剑痕出现的位置很不巧,又或者说太巧。
正是在他眉心处。
他的眉心间本已有两道剑痕。
九年前,洛飘零留下的第一道竖痕。
不到半月前,孤心魂留下了第二道横着的剑痕。
现在却又是一道斜穿过这道十字的剑痕。
羞辱,羞辱再加羞辱!
这道剑痕不致命,却极具羞辱!
他俞乐毫无疑问将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曾经有个剑客年少轻狂不自量力,被自认为该是同层次的另一位年轻剑客一剑打破相。
——这位剑客少了些张狂不羁,一边下苦工磨炼自身,一边暗暗帮家族图谋大事,却在关键当口,被第三位剑客的轻松驱退,灰头土脸而逃。
——剑客打算卧薪尝胆,没成想险些死于新近后生剑客的剑下!
“姜逸尘!”
俞乐怒火攻心,一张嘴满嘴牙缝间全被血水充斥,恶狠狠地吐出这名字!
(本章完)
第七零二章 扑腾的鱼
九月九重阳夜。
夜月正圆。
圆月像是颗落在云顶高原上的硕大圆球。
皎皎月光下,云顶高原亮白如昼。
时已戌时过半,随着夜渐深,云气渐浓,云层厚度已逾常人膝盖高。
放在往常,这时候的云顶高原本该是银装素裹、恍若广寒仙境。
可此时此刻,高原上仍充斥着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夹杂着哀嚎惨叫声、马蹄声与熊吼声。
云层上人影马影幢幢,独一熊罴高耸云间如鹤立鸡群。
云层涌动间,四处可见碎尸残骸,有人的,有马的。
盖因此,月光下本是蓝白色的云层中有绛红氤氲,显得分外妖异邪诡。
而在云层覆盖之下,目所不及之处,血水成溪成河自高往低处漫延,正为一片片页岩披上一层血衣。
随着数个时辰前天煞十二门与藏锋阁的千骑加入,云顶高原彻头彻尾成了个血染的战场!
这情况到底还是超出了童冲的预料。
童冲深信世上不会有什么算无遗策之人,所谓的足智多谋、深谋远虑,无不是建立在及时、高效的情报网基础上。
所以即便萧银才此番出谋划策得到他们多位门主认可,可这提前占据云顶高原的兵行险着,若非童冲觉得风险可控,绝不会接下重任,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
毕竟要是丢了性命,再多荣华富贵恐怕都没法成为自己坟头草的养料。
童冲事先便吃准了当下朝廷刚历大劫换来新生,各官府职能部门还在调整适应过程中,难以发挥出十足效用,有限注意力只能紧盯住各处边关前线,处于时刻准备着调集各地粮草兵力却又不敢随意调动地方军兵之际。
也吃准了大半个中州江湖刚在幽京一役明里暗中进行了一番殊死较量,大多重新认可并亲和朝廷的帮派尚待休整。
而不论是自动自发为战事积极奔走的听雨阁、道义盟、红尘客栈,还是直接同朝廷军队捆绑在一起迎战四方蛮夷的拒北盟、日月堡等帮派,人手已该是捉襟见肘,无暇顾及云顶这地远山高之处。
勉强抽调出人马应急,只会陷入话本中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赶趟送命的情景。
加之萧银才友情增援了数百马匹、兵械及俞乐领衔的藏锋阁好手以备万一。
童冲才应下了这深入敌后的险活。
诚然萧银才此番定计很快便钓来了擎天众全员这般大鱼,但童冲还是感觉无比憋屈。
因为擎天众这大鱼尽管被扎得遍体鳞伤,仍还能攒足了劲扑腾。
而被血腥味引来的其他大鱼并不多。
加上那熊罴,满打满算只有五条。
可这几条大鱼已快要把他们的渔线给挣断,快把他们牙齿给崩碎!
那飘影除了身躯、体态看着正常、会使用兵刃、会力有不逮、还会现出疲态外,浑似屠万方再世!
千骑骑兵初面飘影时,全无一合之敌。
铜煞门骑兵纵有甲胄为防,可飘影的匕刃落在他们胸前,他们的胸甲便会被破开豁口,胸骨被压陷,心脏被挤爆或洞穿!
飘影的匕刃戳在他们脑袋上,他们戴有头盔的头骨也会被开窍留下森然血洞!
飘影匕刃划拉出的劲气飙射向他们,坐下马匹不但小命难保且死无全尸,他们自己能保住手脚和脑袋不搬家已是幸事,还能否照常使唤手足、能否继续呼吸,则全看运气。
至于那些只是简单披挂着兽皮的藏锋阁骑兵,很多时候都没能在飘影匕刃下撑过一息,便被卸了手脚、切去身子躯干,乃至一刀两断,亦或是干脆被轰成碎尸血雾,难见人形!
明明那飘影只是一人冲杀入阵,却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反包围了所有人!
千名骑兵中死于飘影之手的便不下两百人!
而今日云顶战场上那些尸身不全的,恐怕九成九都是拜其所赐!
在场的铜煞门及藏锋阁所属参与过九莲山南少林一役者不多,可基本都听闻过瓦剌第一勇士屠万方死而复生信手屠戮中州江湖侠士的事迹。
于他们想象之中,那被称为在世阎罗的屠万方其凶煞手段应也不过如此。
见飘影也有这般能耐,再见一个个同伙死相凄惨瘆人,谁人能不头皮发麻、瑟瑟发抖?!
就算童冲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可在近距离目睹白煞门门主姚红被飘影一分为二,半个身子的鲜血及秽物洒了自己一身后,也不由打了个哆嗦,眼皮直跳!
其兄黑煞门门主姚青更是因一时难以接受亲妹死状,受惧过度,被擎天众数人乘虚而入乱刀砍死。
擎天众众人能顶住数个时辰的千骑冲击,还能有二十余人苟延残喘,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可记在飘影身上。
要不是童冲及时缓过神来接掌过指挥调度,让全副武装的铜煞门所属充分发挥出阵型和人数优势限制住飘影,令之事倍功半、凶威大减,否则哪怕他们坐拥近乎二十倍于敌方的人手,也会被杀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擎天众众人倘能活过今日,第一个该当为飘影烧高香,第二个则非肆儿与熊罴莫属。
这对美人与猛兽的组合起初童冲只觉得新奇少见,并没放眼里、放心上。
可在千人骑兵到场后,他才发现这一人一熊竟是翻版骑兵。
只是坐骑是熊非马,且一骑顶百骑!
也不知这听雨阁佳人究竟掌握着怎样的魔力或是巫术,抑或是天生能与动物进行心里沟通的异士,这才把生人莫近、凶猛无匹的异兽收服得服服帖,任其使唤得如臂指使。
千骑还未完全冲至营地前,若说飘影是在披荆斩棘地逆流而上,那肆儿则是驾驭着熊罴当起了拦路大王,几乎阻断了千骑骑兵的去路。
在骑军乱流前,熊罴虽然再无法像先前落掌无遗漏、一拍一个准,但这异兽的巨大身躯光是堵在路中便给予敌手尤其是敌方马匹十足威慑。
多少马匹在面对飘影杀来都能在骑手策动下目空一切地英勇冲锋,可离熊罴还有三四丈距离远时,便已无比惊惧地压下马步、转身欲走,哪怕骑手奋力拉扯缰绳,最好的结果也只能让它们往边上靠去,绕过熊罴跑开。
高原之上,骑军冲阵的威力本已大打折扣,再碰上这样的拦路巨兽,不仅让极具压迫力的冲锋气势荡然无存,也因阵势打乱,凭白多了许多马匹相互冲撞引起的内耗伤损。
千人骑军中,真正死于熊罴手中的兴许不及百人。
可正因为肆儿和熊罴的存在,这千人骑军硬是被堵于最终战场之外,贻误战机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多时辰,也正是擎天众等人还能死撑硬挺至今的关键。
而这数个时辰鏖战下来,熊罴虽也见伤见血,可没有二三十人来围堵它,它仍有余力撕扯开防线,将同样血战许久的敌手践踏于掌下!
所以童冲实在不能不把这熊罴也算成一条“鱼”。
童冲也在心中叫苦不迭,他实在没想到一头完全在计划之外的非人生物会成为影响计划的关键因素,早知如此,上山之后他就该抽时间专门去把这头熊罴给宰了,也不至于有如许离奇之后事。
另两条“鱼”也是成双成对的。
童冲要是在别处遇见他们或许还会见猎心喜。
可当他得知这两人也出现在云顶高原,却只有满嘴苦涩。
这两条“鱼”自然便是姜逸尘与冷魅。
身为天煞十二门门主之一,童冲对此二人情况的掌握并不限于近年江湖传言。
更加明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剑客,真正在江湖待的时间不过短短两三年,不去提死于其剑下的人数与人物,就说其闯过兜率帮、混过幽冥教、挑落过地煞门、紫夜轩、把牛将军父女安然护送至岭南、一再从鬼魅妖姬追杀下走脱、从那混乱的皇城中带走了笑面弥勒……即便以上诸事非凭其一己之力所成,可一个如此游走于刀尖之上的杀手能活跃至今,童冲哪敢有任何轻视之心。
而冷魅亦是年纪轻轻便成为杀手,要不是魔宫内部不和,将其一桩桩一件件行刺得手事迹公之于众,使之频受关注,卸下神秘外衣,否则未必不会是个最成功的杀手。
毕竟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同样成功的杀手往往无人闻其名、知其貌、了解其过往。
姜逸尘与冷魅应也是同肆儿与飘影一样,早于擎天众一行抵山,却始终处于鬼祟蛰伏着,既避开了岗哨视线,相互间也没碰上,是而都没来得及打上招呼,这才先后现身,以致擎天众陷入险境之际没能同时来援。
然则这阴差阳错却也让两对人恰好处于千骑骑兵的首尾两端。
飘影和肆儿带着熊罴在前头打得风生水起。
姜逸尘与冷魅则于后方暗中刺杀了一批又一批骑手。
待得处于后端的骑队完全提起警戒时,已倒下了半百之数。
而数个时辰下来,死于两位杀手联袂进攻之下的骑兵已近两百人。
最令童冲难以置信的是,藏锋阁新任阁主俞乐的心态不知如何被姜逸尘给搞失衡了,纵使俞乐今次能活着离开云顶,道心应也崩碎了,以后不走些歪门邪路的话,怕将彻底颓废。
……
……
姜逸尘与冷魅在听到熊吼声后便赶往营地处。
却在去路上发现了悄然整装待发的千人骑兵团。
二人匆匆而过,只觉骑兵团装束有异,并未去细究这些生力军的身份来历。
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营地附近,确认战况。
弄清是擎天众与天煞十二门的铜煞、黑煞、白煞门战成一团,而有飘影和肆儿相援,还有一头巨大的熊罴在那撑场面,擎天众应不会再出现大量伤亡。
这才将心思放在对付千人骑兵团上。
二人并无一夫当关之勇,只能改从暗处下手,削减生力军人数。
是故选择绕道敌后便于逐个击破。
只是二人腿脚再快也不可能瞬息间来去两三里路程,在他们绕道的过程中,千人骑兵已向兵营开始进发。
彼时声响不大,但已被姜逸尘察觉。
二人只能往千人骑兵的行进路线上凑近。
没费多少功夫便辨识清了这千人骑兵团的人员构成。
二人对于双双败走幽京的藏锋阁与天煞十二门联手并没感到多少意外,只是担忧这样两股强横势力结合之后难以对付。
于是乎,在发现俞乐这等兼具实力与领导力的人物竟混迹于兵丛中时,遂起杀意。
因为二人的临时起意之举,俞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丧命。
也因为二人是临时起意,俞乐得以侥幸逃得性命。
姜逸尘一击不得手后,没有耽搁片刻,便在冷魅施放的开门帮助下迅速脱离战场。
而俞乐也没有脱离大部队追击之意,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继续前进。
一方怕多待片刻便落入重围之中,非但难以帮擎天众削减敌手,自己也将性命难保。
另一方则还未从羞辱与惊怖情绪中走出,本能觉得带人追敌不仅计划被大乱,也有极大风险再面危机。
故而两方默契地互不相扰、错身而过。
只是不多时之后,俞乐还在策马前冲之时,姜逸尘与冷魅已扮演起“断后”角色。
缀于骑兵团末尾,让后边的一个个骑手在不知不觉间掉队!
不过千人之数实在不少,且队伍处于高速行进状态,姜逸尘与冷魅既得跟上快马驰骋不被落下,还不能造成太大动静惹来群起而攻,每杀一人都得花费上数十息功夫。
到后来为了追求速度,让敌手尽可能多减员,顾不上掩藏身形,暴露于敌阵之中,再无以行暗杀之举。
历经数个时辰的交斗,姜逸尘可算明白了为何再强大的武林高手要是与千军万马硬碰硬也难有生路,到底人力有穷时,而在应对全副武装的军兵之际,如果无法时刻保持着充沛体力、出手精度、神思敏捷、无法让敌手一击毙命的话,终究会被对方拿人数耗尽精气神,靠更多的人数压垮致死。
可当他和冷魅尝试靠着八门阵法与藏锋阁及铜煞门所属拉长战线打游击时,俞乐已回过神找他算账来了!
冷魅被俞乐带来的两名藏锋阁强手支开。
俞乐倒是要同他公平地一决生死。
姜逸尘一面忧心于敌我双方人数悬殊,生怕拖得愈久,擎天众伤亡愈多,一面也怕敌手人数之众,刀剑无眼下,冷魅、肆儿、飘影遭逢不测。
无意与俞乐纠缠,几次三番想摆脱对方。
没成想此举,反倒愈发激怒了俞乐。
俞乐的剑心或许碎了,但成名已久的实力与底蕴犹在。
遭姜逸尘一次又一次轻视,俞乐心神越发暴躁难以自控,越发不留余力地发招出剑。
姜逸尘一时险象环生。
恰是此时,皓月之下,一段气势磅礴的咒骂声于空旷无垠的云顶战场上传荡开来。
“辣椒个大头蒜!
你们这些个孬种!
就会,叛国求荣!
就会,以多欺少!
擎天众和听雨阁的朋友们,撑住了!
我们,幻月宫,来此……替月行道了!
你们这些藏锋阁和天煞十二门的败类,要还是中州人,就给我缴械投降!
投降不杀!”
俞乐紧迫的攻势下,姜逸尘没瞧见一道银白匹练横空,也没能看到那柄刀身呈三段破浪起伏的怪刀出鞘。
只听得这断断续续而令人苦笑不得的喝声,却已露出了心安的笑意。
(本章完)
第七零三章 弹指之变
任谁都听得出喊话之人是个糙汉子。
奇怪的是,这糙汉子分明是个江湖人,喊出来的话除了那“替月行道”有些不伦不类外,倒是有几分老兵裨将的味道。
反而是战场上那些兵马戎装的兵士瞧来不出有多少军伍纪律性,打着打着总趋于江湖交斗式的各自为战。
不过也恰因此,藏锋阁与天煞十二门的人马才未被这阵喊话声扰乱军心。
毕竟同样的声音,在擎天众、听雨阁众人听来宛若天籁,在藏锋阁、天煞十二门等人耳中则与晴天霹雳无异。
对敌一方突来援手固然不是件好事,可当对于来援者的好奇远大过畏惧时,单从场面上看,糙汉子的喊话声就如小石入大池,单听个响,未造成多少波动。
幻月宫自然不是在中州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帮派。
往近了说,在半年前的百花大会上,幻月宫尚处九州结义盟中整体实力前八、得以一争武林盟主宝座之列。
可也正是在百花大会当日,中州正道江湖齐遭朝廷与邪门魔教联手暗算。
幻月宫不仅于舞剑坪上折了宫主怜花,又遭第五侯麾下暗卫直捣帮派驻地。
若不是幻月宫这数十年间到底积累出来些底蕴,终得以扛过此番打压,否则幻月宫就算还未被从江湖上除名,亦当是分崩离析。
只是幻月宫虽顽强地留存了下来,但无疑已元气大伤。
这点从百花大会结束后的长久沉寂可见一斑。
现如今居然由一个糙汉子领着一口气杀上云顶战场来,不论是擎天众,还是天煞十二门、藏锋阁,在感到意外之余,也不禁对幻月宫来人多少与战力几何产生疑惑。
或许整个云顶战场上对于这帮意外援手情况稍清楚些的便只有姜逸尘了。
药谷一别后,雪饮刀传人楚山孤为摸索出契合于自身的刀意踏上独游江湖之路。
姜逸尘本以为照楚山孤古道热肠、好管闲事的性子,在如此不平静的时局下,总该很容易与各类江湖人产生交集、发生摩擦,而声名鹊起。
没成想这家伙出奇安分,近半年来姜逸尘都未曾听闻过关乎其人的任何风声。
现在看来,从药谷离开后,楚山孤很可能因为师娘之故特地走了趟幻月宫,并与之生出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幻月宫不但接受了这名与故人相关的糙汉子,还让其成为幻月宫一员,或是请其担任类似客卿一职。
至于幻月宫怎会在这紧要关头现身云顶高原,姜逸尘可不认为靠着楚山孤的觉悟和嘴便能说动对方投身战场,这其中想必少不了自家副阁主洛飘零的身影。
不过这些事情可容后再想。
眼下,姜逸尘还是得安心应对俞乐。
对于俞乐,姜逸尘是藏有杀心的。
与散人居冰忆等人一道深入闽地时,姜逸尘便从笑面弥勒,也便是霍楠口中印证了藏锋阁在扳倒魔宫、扶持紫夜轩、真武道馆、琥珀山庄等四海中小帮派作乱中不可磨灭的作用。
是而百花大会时,把他逼到跳下阴阳桥寻求一线生机的那一十三人,明面上看他们分属不同帮派,实际上却都是由藏锋阁在幕后操控。
包括紫衣侯在内的一十二人,在姜逸尘于蜀黔两地搅风搅雨时已悉数毙命。
现独剩俞乐一人尔。
也许彼时藏锋阁对姜逸尘的针对并非源自俞乐授意,但不难从俞乐一次次与他碰面时的杀机毕露中看出藏锋阁自上而下对他的敌意!
二人之间的定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除此个人仇怨外,姜逸尘当然还有不得不除掉俞乐的其他理由。
俞乐不单单是藏锋阁的掌舵者,还是九大家中俞家的一份子。
诚然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一面限制幽京一役的具体情况外泄,另一面也没有简单地手起刀落把与叛乱各方关系亲密者全杀了了事。
只能听闻其中牵连较大九大家中俞家连同洪家、唐家不仅干脆地供出家族中犯上作乱者并宣布彻底断绝关系往来,几乎毫无保留地搬出了拢共千箱金银珠宝充当支持各方战事的军饷。
三大家两代子孙共百余人,更是一齐被送往东北前线充军,以军功赎罪。
当此时节,东北方天气渐冷,环境也相对恶劣,惩戒效用十足。
倘若三大家后辈还执迷不悟,心存叛国求存求荣之念,那也只能祸害东北战线,难以波及他处。
如此一来俞家最坏结局仍还会是幽京九大家之一,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万一俞乐真有发迹的一天,未尝不是俞家再度光耀门楣之日。
这是姜逸尘自认为俞家不该拥有的未来。
为此,他一定得把俞乐的命留在这。
然,俞乐究竟身居中州当世剑客前十之列,姜逸尘此番与之正面一战,已非是单纯的生死较量,更也是他这末学后进之辈对前辈高手的挑战。
姜逸尘专心以对,仅可避免被俞乐单方面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想取其性命,从剑法剑术到功法运用,乃至心理博弈缺一不可。
唰唰唰!
连续十二道剑气几乎擦着姜逸尘的脸与身子划过。
饶是姜逸尘以《无相坐忘心法》施展出来的轻柳身法再为灵动飘逸,面对着密集又迅疾的剑气,亦是形同在刀尖之上游走,步伐稍快半步、稍慢半拍,抑或是俞乐不再精细地控制着气劲输出,让每道出手剑气更为充盈澎湃,姜逸尘都已将添伤挂彩。
唰唰唰唰!
姜逸尘堪堪避闪开俞乐的一波剑气攻势,俞乐已又刺出十二道滚圆如柱的剑气朝他呼啸而来!
很显然俞乐也看出了姜逸尘这轻柳身法的门道,越是富有规律的进攻节奏对姜逸尘来说越容易躲避,那他的进攻便随性肆意些,更无章法些。
姜逸尘果然被逼得难以再靠那“泥鳅身法”东游西窜。
只见其右手反握暗哑,手腕翻折,猛地将剑柄拧转过一圈。
六把剑柄朝上、剑锋指地、形似暗哑却又泛着青白光辉的气剑显现于姜逸尘身周六尺之外,以之为中心环绕旋转起来。
嗤嗤嗤!
十二道剑气柱撞来,六柄光剑瞧来两两相隔甚远,却无一剑气柱能通过,反而在旋动起来的光剑罩面前被寸寸削减得荡然无存!
看起来就好像俞乐挥刺出的剑气柱是泥巴捏的,而姜逸尘凝聚出来的护体剑罡是铁打的。
以俞乐的争斗经验,纵然对姜逸尘的手段感到些许讶异,却不妨碍他见招拆招。
然则,他才动念,却见那六柄有如实质的护体光剑间距越拉越大,旋转速度越来越快。
数息间,旋转的光剑剑罩便快得像是一圈光轮,半径已膨胀达丈许宽。
若非俞乐眼尖,必定会疏忽那六柄剑剑锋已从垂指地面悄然昂首为朝向于外。
随着姜逸尘身形一动,带着刺的光轮便朝着俞乐刮去。
要不是二人此刻周围十丈方圆再无他人,否则姜逸尘凭此光轮至少可收割十数人的性命。
俞乐第一反应是半蹲下身,避开剑锋刮扫范围。
但光轮上的剑锋很快便往下倾斜,俞乐心里暗骂一声,已如大雁般掠起。
尽管俞乐速度已然够快,可身形闪动间还是被剑锋剃去一缕长发。
只是生死交斗间,毫发之伤俞乐哪会放在眼中,他很快便以鹰击之势扑杀向姜逸尘。
对于姜逸尘这般古怪的内息使用方法,俞乐弄不清底细的情况下果断转变战术为更有压制力也更有把握的近身搏杀。
噹噹噹!
俞乐不来虚的,也不来花里胡哨的,只管以真气灌入剑身狂砍猛砸。
即便姜逸尘能挡住着直来直去的剑招,却需费多一分真气去抵消对方来势,以免握剑之手承受太多余劲导致神经麻木。
两人今日来都已苦战了数个时辰,俞乐一方人多势众,气力消耗自要比姜逸尘少,这种比拼消耗的打法他玩得起,也能让姜逸尘感到十分难受。
可优先改变攻势的依然是俞乐。
俞乐深知对付老辣的对手,攻势越单一,越容易让对方找到破绽与空档进行反击。
他主动求变,便是想占据主动,不让姜逸尘有反扑的机会。
只是这种主动变招也极为考验攻势主导方功底,变招时攻势衔接稍有纰漏便将酿成大错。
不过俞乐这次变招全无这方面顾虑,因为他的变招过程已隐于狂砍猛砸间,接下来他只需变换出剑速度,适配上每次斩击后积攒下来的丝丝气劲,瞬间就能完成一个杀招!
噹!噹!——噹!
双剑相交间,俞乐心下默数着节拍,也暗想着这是为姜逸尘送终的钟鸣。
咚!
终于,在又一次双剑交碰后,俞乐抽回争锋剑。
须臾间完成一轮长吸气与短呼气后,争锋剑骤然在空中挥斩出十二下。
这十二剑姜逸尘一剑都没能挡住。
因为没有一剑直刺他要害,只是限制了他的闪躲余地。
然而,下一瞬,这十二剑所过之处却似在虚空中划开了道道缝隙。
十二道缝隙迅速胀裂并迸发出黄澄澄的刺眼强光,眨眼间吞没了身处缝隙包围的姜逸尘!
银白月光下,烈阳光芒一闪即没。
只是光芒明灭处,既不见半丝血迹喷洒,更没有人躯留存。
仅有一片衣角缓缓飘落。
俞乐眼角一跳,很快便明白过来姜逸尘又是靠“开门”阵法脱身的。
他意外于自己的十二黄道绝杀阵失手得如此彻底,留下对方一片衣角,远不如对方轻轻松松就割下自己一缕长发。
姜逸尘自然不会告诉俞乐他早便防着对方这一手杀招,也不会说他是何时看穿了俞乐意图,他要的便是让俞乐因失手产生挫败感并开始反思失手缘由时这丝机会。
他没有动用太多剑气,一味求快求稳求伤敌,在现身俞乐背后的一瞬,递出暗哑!
俞乐反应极快,可姜逸尘已算准了他所有脱身可能,是故在俞乐闪离姜逸尘攻击范围前已在其握剑的右手腋下划出一道血痕!
姜逸尘本没指望只此一剑击杀俞乐。
伤在腋下,纵然只是皮肉之伤,也足够让俞乐接下来的每次用剑难受不已。
这也是心理攻势!
俞乐好不容易因姜逸尘摆正态度稳下来的心,又开始波澜起伏!
胸中郁垒块块堆积,有如即将喷薄的火山硬是被盖浇上厚重冷灰,一山怒火未能宣泄,当即动摇到了整个山体的稳定。
俞乐心知,今日不除姜逸尘,自己多半要落下极重的心病,随时将急火攻心而死的心病!
满腔怒火积聚,俞乐已顾不得此时全力施为会对自己身体有何损害。
喷吐出满口鲜血同时拼命压榨着丹田气海,不留后路地让内息奔涌向四肢百骸。
《轩辕神功》疯狂运转中,俞乐未着黄衫却金光灿灿。
掠身举剑向姜逸尘刺去,有如金龙降世,颇障穿云,要涤清世间污浊!
“金龙”张大了血盆巨口咬向姜逸尘的身躯,却只是咬碎了道残影。
“金龙”没有气馁,摇首晃身要朝两丈开外的姜逸尘再度咬去,却在中途一个奇异折身,来了计金龙摆尾,拍扫出了身影刚刚现身于后的姜逸尘。
“金龙”似扬眉吐气般,张牙舞爪起来。
俞乐的一次次出剑,即是“金龙”的一次次扑咬,哪怕落空,没能让姜逸尘皮开肉绽,却总能以腿脚“舞爪”或《轩辕神功》锋锐坚实的劲气“甩尾”结结实实地让姜逸尘吃足苦头。
是以,姜逸尘虽然看着没有披头散发的俞乐狼狈,可体内气息已翻江倒海,脏腑更在一次次撞击与挤压中感到强烈不适,头晕欲呕。
百十回合之后,姜逸尘终于难堪俞乐以命搏命的强袭,被对方一计飞腿扫翻在地。
翻滚中,他才感受到喉头腥甜,才被地面上的尸体血水糊了一脸腥臭,便从眼角余光处瞧见四五丈外金光大盛,俞乐将用最后一剑宣判自己的死刑!
姜逸尘来不及不作任何思考,在思绪如同一团浆糊的情况下,全凭本能施展起回风式,翻身而起,同时在身周身前先后布下了“杜门”“景门”“风门”,意图快速回复神思清明与找回身体掌控力,并给立下道安慰性屏障。
就像是俞乐在姜逸尘刺杀下下意识完成自救,姜逸尘这一套动作亦是完成得行云流水。
可这还不够,这是姜逸尘彻底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
但俞乐那一剑已经来了。
若说适才那“金龙”只是看着感觉该是条金光长龙,有神无形。
现下俞乐劈出的这一剑却是一条从龙鳞龙须到龙舌龙眼无一不“货真价实”的真龙!
吼——!
轰隆隆隆!
龙吟声,地面岩石碎裂声,周围岩体的震荡声顿时充斥着姜逸尘耳蜗。
从俞乐抽干体内所有真元施放出轩辕剑龙舞,到这条出渊“真龙”扑杀到姜逸尘面前不过弹指功夫。
只是这一弹指,并不短暂。
在这弹指间,姜逸尘已充分感受到了云层中的厚重湿气与血水的滑腻腥气。
在这弹指间,他的呼吸已同这片天地的呼吸同步同频。
在这弹指间,他的丹田气海已同身周云海紧密相连!
弹指之后,他心思空明,唯有一悟。
——吾手握星辰,当为天上人!
他一抖剑锋。
十丈方圆内的云气便为之一振,任其驱使!
他将剑花抖得如同拂尘扫卷。
云气便如同拂尘扫卷,在“真龙”临身之际,紧紧缠搅住“龙头”,较之寸步难进又无可脱身!
他将暗哑剑一拨一甩,云气“拂尘”便将“真龙”往旁侧一拨一甩。
也仅是在弹指之间,“真龙”便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已消散在滚滚云气之中。
若非云层之下却可见被开辟出条碎石嶙峋的破路,若非还有不少人被刚才的浩大声响给惊动还未将视线挪开,若非俞乐几乎拄剑站立的身躯和苍白面庞写满了难以置信,那“真龙”便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啷!
俞乐在劈斩出最后一计杀招后,右手腋下的伤口撕裂扩大,此时剧痛莫名,致使再也握不紧手中剑,再无法站直身子,缓缓弯下腰,蹲下身,以单膝触地。
这动作未免看着他向对面那位晚学后进的剑客表示臣服。
但他耗尽气力,身体僵硬,甚至连开口都觉得费劲,哪还有力气去顾及脸面问题?
他实在无法想象姜逸尘凭何有如此造诣。
但他不屑于开口相问,只是用双眼紧锁着对手。
当然,不管俞乐会不会开口,会开口说什么,姜逸尘都没打算回答对方。
那是姜逸尘选择同“姑姑”霍楠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日里发生的故事。
为了陪这仅是存在些许名义的姑姑,姜逸尘用心至诚,乃至两耳不闻天下事。
然则霍楠又岂会让自己这便宜侄儿虚度光阴。
在津州城那段时日,只要姜逸尘想待在她身边陪着她,她必然要像督促学生学习般强要姜逸尘学些内息内劲掌控之道、学些对敌心理博弈、学些她这么多年来掌握的武道、功法精髓及人生感想。
霍楠本是个好老师,所有知识经她抽丝剥茧、化繁为简已极好理解运用。
彼时姜逸尘唯姑姑之命是从,除了梵文、佛经涉及另一门文字与别样的思维方式,难以在短短数日内有所建树,以致对霍楠所习得的少林金印法门只弄懂些皮毛外,霍楠毕生所学,姜逸尘已粗略地接受了七七八八。
从对于武学造诣的认知上,姜逸尘已步入了武学大家的层面。
如何此层面起高楼为自己所有,全凭日后之勤学苦练。
之后又逢孤心魂帮忙赶走鬼魅妖姬,对方亮明了无相门孤苏澈的身份,姜逸尘自也无法避而不见。
孤心魂诚心感谢与交好之余,还拉上霍楠与姜逸尘一齐探讨《无相坐忘心法》的修习心得。
姜逸尘心知二人均是为提高自身本事着想,便只有照单全收的份。
在孤心魂看来,姜逸尘从幽京皇城救出霍楠之时意外踏足“泰定”境界,便意味着他与天地灵气间的相融与契合度又进一层。
虽无法完全像话本传说里的仙人那般与天地相通,可轻易假借天地之力为己用来移山倒海,却能通过自身释放出真气打开与天地间沟通的枷锁,以己身少量的内息撬动周围天地大量的能量暂为己用。
简单来说,孤心魂就是在告诉姜逸尘,他当下的修为已足够深厚,且《无相坐忘心法》本为亲近自然之道,可多多尝试着去驾驭内息,一旦能与天地沟连,当中妙用无穷!
先前改良天幻剑气化虚近实,用作护盾、光轮是如此。
当下这卷云如拂尘亦是如此。
只是前者为姜逸尘临阵所创,还显得颇为不成熟而生涩。
后者则是孤心魂传授的妙用之法,拂尘剑。
拂尘主在以柔克刚,甭管对手气劲攻势再如何强横,己身都可以少于对手半数乃至七八成的真元去引动天地之力,轻易破除对方的刚猛之劲。
所以,姜逸尘挡下“轩辕剑龙舞”后,毫无疲态。
他没打算给俞乐留下任何活路。
左手手腕翻转间,五丈方圆内的云气都围绕着姜逸尘飞速旋转起来。
空气里任何一丝真元都被他吸进体内如滚滚江河般在三百六十一处窍穴中周而复始地奔流往返。
此时姜逸尘的气海不再只是自己的气海,经络也非只是自己的经络,窍穴更非只是自己的窍穴,全同天地无碍相融,故而身周真元在其体内流转上七八个周天,也不过弹指之间。
又是弹指之间,俞乐却觉得这弹指之间无比漫长。
因为他已觉得身周空气都被姜逸尘这股漩涡吃干抹净,而他却是喘不过来气,浑身吃痛。
弹指之后,俞乐分明只看到一道细薄无形的剑气射来,其势却如山如岳!
压得他几乎已要窒息。
压得他只想闭上眼。
想来再睁眼后,这些不切实际的景象便当不复存在。
可俞乐的求生本能还是让他用左手重新握起了剑,挡在了身前。
只是,面对着姜逸尘这如山如岳的剑气,此举好比螳臂当车,于事无补!
电光石火间,一道壮实身影把俞乐带离开原处。
“哈啊!”
紧接着却是两道惨呼声响起!
剑气过处,有血花四溅,也有两样物事掉落。
其中一样是仅存剑柄与一半剑身断剑。
断剑剑身古拙,却在剑身与剑柄衔接处雕画着一条腾龙。
那是俞乐长久以来的佩剑,争锋!
另一样物事短小粗大而血肉模糊,不易辨识为何物。
哒哒哒!
那壮实身影背起俞乐飞身上了匹快马。
一边紧夹马腹,一边用长枪抽打马身,策马狂奔,呼喊着撤退。
只是其握枪的手血流难止,似是少了一截手指。
而其背后的俞乐额间三道剑伤处竟斜插着争锋剑另一半剑身。
双目无神,脸上爬满了血线,看着像是被打碎了头颅般支离破碎。
壮实汉子自是铜煞门门主童冲。
俞乐与姜逸尘一战的动静之大他哪能视若无睹。
见俞乐一击未能拿下姜逸尘,童冲便知大势已去,奔走去救丧失气力与斗志的俞乐,并指挥大军撤走。
姜逸尘想得到的,童冲心里也门清。
他知道只要俞家一日不倒,俞乐活着便有用处。
不管俞乐今后是疯了还是残了,他都得把俞乐给救走!
(本章完)
第七零四章 辣椒蒜头
随着天煞十二门与藏锋阁骑兵携尘而走,提前开启的云顶战场暂时落下了帷幕。
天煞十二门最大的损失莫过于黑白双煞两位门主以及童冲断指。
黑煞门、白煞门上山扎营驻点的门人有十人残存。
三百名全副武装的铜煞门骑兵则展示出了不俗战力与纪律性,尽管所面对的是不讲理的熊罴、强横的飘影、神出鬼没的姜逸尘与冷魅,却仍能较大程度上做到攻守有序,也因此留存下来百八十人,折损马匹偏多,但人员伤亡数尚可接受。
与此相较,藏锋阁那些假扮瓦剌蛮子的七百人马不仅死伤过半,主心骨俞乐更是险些丢了性命,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擎天众六十三人中共有四十人丧生。
余下之人能在人数对比如此悬殊的战役中活命,既得归功于他们向死而生的勇气,也得感谢听雨阁与幻月宫的及时相援。
战后个把时辰里,众人帮擎天众丧命成员收尸土葬,为擎天众伤者处理伤口,并留了些时间给他们与往日兄弟最后做了番道别,便一齐迁移往云顶高原上另一处大营过夜安歇。
时至子时。
夜已深。
云层更厚,云气更重。
好在这处大营是扎在高地上的,否则很难说会否有人在陷入沉睡时在厚重云气中喘不过来气,睡死过去。
忙活了大半宿,帮同门的姑娘们清扫完帐篷,做好安顿,领走了守夜时段后,楚山孤终于是找到了机会从女人堆中跑出来透透气。
幻月宫此来百零一人,有百人是姑娘,唯楚山孤是那个一。
其中九成更都是少不更事的黄花大闺女,上一次外夷大战时,要么还在襁褓中,要么还没出生,余下十人在三旬年岁左右,分别负责一队年轻姑娘,楚山孤身在其中久了,虽已慢慢习惯了,可能换个环境,呼吸口新鲜空气,自是极为珍惜。
尽管云气遮挡去不少月光,但已足够楚山孤找着寻老熟人寒暄的去路。
对于涉足江湖时日算不得多、识人更不多的楚山孤而言,此刻云顶高原上他唯一的老熟人就只有一个——近年江湖上凶名远拨颇具传奇色彩的杀手夜枭,他初入江湖时认识的梁蒙兄弟,姜逸尘。
首次代表中州江湖帮派行事时便碰到初涉江湖时的“领路人”,实令人感叹缘分之奇妙。
当楚山孤远远瞧见姜逸尘和冷魅所在的帐篷还未拉上遮帘时,脚步便又轻快了不少。
“辣椒个大头蒜,叫这群孬种给溜了,之后怕得有不少麻烦啊。”
月下,姜逸尘与冷魅一边静赏着这少见的夜月幽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便听得骂骂咧咧的声音随脚步声传来。
姜逸尘本正为冷魅揉肩捶背,听到这声音,手上一僵,不知何处可安放。
然,仅是片刻迟疑,他便定下神来,继续为冷魅做服务。
等到背着缠布怪刀、留着络腮胡、眼神笑眯眯的楚山孤走近,发出了看戏般的惊疑声,姜逸尘仍面不改色地拿手在冷魅肩背上揉捏。
冷魅似是计谋得逞般,颇为满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拍开姜逸尘的手,起身同楚山孤相互见礼,而后挪坐至姜逸尘边上。
相互认识后,楚山孤也不见外,自个寻了处岩块,挥手掸去其上尘土,即大马金刀地坐下,笑呵呵道:“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木讷,也懂得献殷勤啊。”
“应该的应该的。”姜逸尘可不会说今晚他和俞乐一番拼死拼活后,手脚都累得抽筋了,是冷魅帮他按摩了一炷香功夫,才让他感觉活了过来。
为了不让楚山孤就此多言,姜逸尘立马接过对方来时提起的话头,说道:“从战术上来说,楚兄现在追过去,定能在他们精神最为松懈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楚山孤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呸了声,笑骂道:“要能追也该是你去,不,你俩去,想来只要你俩到位,管他们是几百上千号人都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冷魅笑着摆手道:“楚大哥真会说笑。”
姜逸尘则道:“楚兄,咱们已经在天上了,没必要再往天上吹了。”
“好好好,不吹了。”楚山孤从善如流,立马打住,看了眼边上另一顶空帐篷,奇怪道:“对了,那位肆儿姑娘和飘影呢?”
冷魅答道:“去照顾肆儿姐刚收服的阿大了。”
楚山孤道:“阿大,那头大熊?”
姜逸尘接道:“对,他们也是昨夜刚认识的,今天阿大为他们浴血而战,阿大不习惯待大营里,他们只好陪着阿大去外边过夜了。”
“昨夜刚认识?陪着过夜?”楚山孤带着疑问语气强调了遍,随而忙不迭感慨起来,“好家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说来每次同你相见,总觉得很长眼界,上次能一口气碰上四五名十四恶人,还能被东瀛忍众截杀,这回既见识到了飘影那样无可匹敌的悍勇,还有能让熊罴为己而战的肆儿。”
楚山孤啧啧称奇,又道:“还有,你小子也长进不小,离上次分别还不到半年功夫,不仅拐了个俏媳妇,连功法进境都已赶上了那目中无人的公子哥,江湖上有关乎你的传闻可都要把哥哥耳朵听出老茧了,相比起我这平平无奇的日子,可真是精彩太多了。”
又逢别人夸赞,姜逸尘顾不得害羞,直接抛出下一个话题,说道:“其实我也很好奇很想知道楚兄这半年来怎么过的?”
“嘿,我就知道,你总要问的,还好我都打好了腹稿,说来话长……”
楚山孤简要地概述了下离开药谷后的经历,大约有三成时间是在靠近幻月宫的路上,到了幻月宫后,就全是幻月宫的故事了。
原来从姜逸尘口中得知师娘应与幻月宫有旧后,不知去往何处的楚山孤索性在大方向上朝着幻月宫山门所在处走。
早在二十年前幻月宫帮派领地选址于乌青镇,奈何二十年前的外夷之乱下,乌青镇也受战火波及,几乎被烧毁了大半,外夷大乱结束后,幻月宫尽管还把生意重心放在江南,却将门派驻地直接从浙地的鱼米之乡迁往蜀地深山重建。
楚山孤这一脚踏入深山后,不巧撞见一群伪装的蟊贼围攻幻月宫山门,见幻月宫弟子有不敌的架势,遂出手相助帮她们打退了一波人马。
起初楚山孤的身份也并不让幻月宫众姑娘们放心,表达了感谢后便让楚山孤离去。
直至在不久后又一波不愿表面身份、妄图掌控幻月宫的江湖势力围堵上门。
楚山孤再一次仗义出手退敌,并动用了缠裹着寒江的白绫。
这才教宫中一些护法及长老辈门人看出白绫是水月坊故人所属旧物。
白绫名为系情,是上代宫主侍女的伴身武器。
楚山孤的来历有此为证,便被请入幻月宫中,更受到不小的礼遇。
却因多看了宫中一位名叫沈冰心的护法一眼,便被认为是起了爱慕之意。
说到这,楚山孤不由吐槽道:“辣椒个大蒜头,那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会多看那一眼,完全是因为她和别的姑娘有老大不同,别的姑娘要是清秀婉约,她便是英武挺拔,再听她说话声更是豪放粗迈,换谁来都会因为好奇多看几眼不是?”
故事听得正起劲的冷魅只是连连点头应是,还得是姜逸尘会接话茬,问道:“然后,你就被俘虏了?”
“呸呸呸,大老爷们说什么被俘虏?那是爷们这剽悍气质和正派为人被看上了,对方请我留下来。”
“怎么留的,当压寨丈夫?”
“不,是并称为‘山水护法’。”
“沈冰心、楚山孤,确实是一水一山,你二人也是绝配了。”
“还行吧,虽然知道她的初衷是为帮幻月宫留个强手,好有所倚仗,多少有些献身的意思。”楚山孤撇撇嘴,显然对自己夫人最初的做法感到不是滋味,不过脸上很快又浮现出幸福的笑意,“所幸在相处十日后,觉得对方直来直去的性子蛮对胃口的,有那种,嘿嘿,情投意合的意思,也便认了。一个月后,宫里为我们操办了婚事,我也便彻底成了幻月宫的一份子。”
姜逸尘和冷魅连声道贺:“恭喜恭喜!”
楚山孤拱手道:“多谢多谢,可惜了,没能请二位喝上喜酒。”
姜逸尘道:“呵呵,错过了喜酒确实可惜,不过我怎么觉着楚兄是为错过我出糗而可惜?”
楚山孤摇晃起手指来,说道:“欸,你这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说来你俩的婚事办了么,我可还能赶上?”
姜逸尘与冷魅对望一眼后,给出答案,说道:“还没,怎么着也得等着战事定了之后吧,到时候一定不忘叫上楚兄。”
其实在霍楠辞世之前,对方便琢磨过此事,念及她只是姜逸尘名义上的长辈,还有老伯、易忠仁等比她辈分更高,对姜逸尘的照看时日更长,更该当由他们主持姜逸尘的人生大事,遂仅是代表其个人认下冷魅这侄媳妇,望战后姜逸尘能将姑娘明媒正娶过门。
楚山孤也理解现在这大环境下,真要搞喜事会太过粗糙,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要是漏了我这杯酒,我可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姜逸尘应道:“那是自然。”
言谈间,姜逸尘也知晓了幻月宫此来之由,还真是洛飘零一封手书起的作用。
洛飘零在一个月前的去信上便写到:如若江南方面店铺生意开始入不敷出,请早做打算暂停买卖,收拢门徒,一面驻守门派,一面出援救急。
果不其然,上月末,水月坊、梦幻阁在浙地的多处店铺已连续多日未曾有一笔买卖出现,加之中州各边关战事风声四起,现任宫主未央在同众护法及长老商议后,决定接纳听雨阁副阁主建议,召集宫众回山门,留三成人手守山,余者兵分三路义助各处战线。
山水护法带的人最少,最为年轻,却也最为机动灵活,半路上收到听雨阁暗部传来的急讯后,便义无反顾地往云顶高原这赶。
“辣椒个大蒜头!还好都是帮年轻姑娘,江湖经验是欠缺了些,可腿脚灵便,否则爬上这高原后,还能不能喘过气来都得两说,就别提临危救人了。”
上高原与高原作战等同于是两场争斗,饶是心宽胆大的楚山孤静下来一想也心有余悸。
还好他们幻月宫到场前,不论天煞十二门还是藏锋阁的人气势上都已不暂上风,甚至部分人受飘影和熊罴所摄乱了方寸。
是而他们没遇上太强硬的争斗,便是他们在阻截仓惶落逃的对手时也少有还手的,否则一百名姑娘们真要与数百骑兵针尖对麦芒地较量起来,怎可能做到无一伤亡?
楚山孤正为自己稍显鲁莽的决断自责并庆幸,姜逸尘却开口问道:“话说楚兄什么时候换了个口头禅,之前可不都是娘们儿娘们儿的叫么?”
“嘘!——”楚山孤忙将食指竖于嘴前,教姜逸尘莫要声张,随而面露沧桑,“这不是有了生活吗,别说枕边多了个媳妇,平日也都在姑娘堆里,再老喊娘那什么,两只耳朵可不都得被拧下来。至于这辣椒啊、大头蒜啊,都是俺媳妇爱吃的东西,其实生活在蜀地的男男女女也常吃这些,就是欸,没我媳妇辣么痴迷,平时倒也没啥,就是,就是,在那个,那个亲嘴的时候,舌头都会被余味给辣到,大蒜的味还很冲,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楚山孤说着说着尽是眼角擒泪,全不似作伪,接着又道:“所以啊,只能把生活中不舒爽的部分找机会在口头上宣泄了,辣椒个大头蒜就这么来的。”
冷魅掩嘴笑得花枝乱颤,姜逸尘干脆捧腹大笑。
却听得一道坚实的脚步声,与豪放清爽的说话声传来。
“哟,两位笑什么呢,是我家汉子在闲话吗?”
话声毕,人即至。
那是个束着高马尾、身姿挺拔、天庭饱满、高鼻凸显、眼大嘴宽,身着绛紫红袍的高大女子。
楚山孤蹭一下站起身,挠头憨笑道:“来啦。”
姜逸尘和冷魅则赶忙行礼道:“见过嫂子!”
本来想跳过这一段,想着还是得过度下,填填以后未必写得到的坑,也算丰满下人物吧。
第七零五章 天要塌了
故友重逢酒一杯,微醺不觉话成堆。
纵然不喝酒,对于萍水相逢后便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姜逸尘与楚山孤而言,能携侣再遇于江湖之间、沙场之上,委实是难能可贵的缘分,奈何时日不对,仅畅谈夜半便各自安歇。
翌日清早。
姜逸尘、冷魅、肆儿与飘影四人随幻月宫及擎天众大队人马下山。
为了照顾擎天众一干伤员,百余人花了两天半的功夫才回到云顶高原山脚。
将山下被毒杀的两营军兵尸体统一火葬处理,又确认了下附近水源无有毒性残留,便从两个旧营处取材重新驻扎起新的营地。
擎天众从第五侯那领来的任务便是守住云顶高原、不被外敌占据。
当下敌手暂被打退,只需在山下扼住上山要道即可。
不过经此一役,擎天众人丁稀落,只得由幻月宫一众姑娘接过了重任。
擎天众众人伤势重的继续养伤,伤势轻的则给幻月宫打起了下手,做些诸如打猎、劈柴、巡逻、站岗、放哨等粗活杂活,等候着下一道军令的到来。
姜逸尘等四人也没急于离开,多待了三天,确保擎天众、幻月宫两帮人安置妥当,周围暂难觅敌踪后,这才打算结伴北行一探战况。
哪知这一日他们还没行出五里地,便见得十骑斥候小队风尘仆仆地向着云顶高原山脚赶来。
……
……
主由百十双纤纤玉手重新规整后的军营不说像女子闺房那般玲珑雅致,看起来至少是初落成的花园庭院,花草未栽,群芳暂代,便是秋日也生机勃发,充满朝气。
然则,随着肆儿和飘影的去而复返,带回斥候小队与前线消息后,整个营地仿佛提前迎来了凛冬,除了风儿扰动树叶、拍打营帐布帘的噪杂声外,再难闻任何声息。
楚山孤独坐在营帐外,背靠着一棵树,头仰望着天。
成家后总是保持得特别齐整的络腮胡不到半日功夫便显得颇为参差繁杂。
他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不知在琢磨何事,乃至到了午时都毫无用膳兴致。
却是沈冰心发现有个家伙居然到吃饭的时辰也不见影踪,特地追了出来。
换作往常,以她的暴脾气就该揪着楚山孤耳朵上桌了,今时瞅见自家夫君一副罕见的落寞模样,心中不知是起了怜意还是也被北方传回的消息打击得脾气全无,竟是缓缓地蹲坐到对方身边,倚靠着那刚强的臂膀,轻轻拱了拱,温柔地说道:“就算是天塌了,也该吃饭不是?”
臂膀上传来的温暖让楚山孤回过神,此时他却也没心思开玩笑自家媳妇怎滴变得如此小鸟依人,只是怅然感慨道:“那可是十万人呐,足足十万条性命……”
回想起待在幻月宫里的时光,楚山孤不禁连连摇头,接着道:“在山门里时偶闻外头的消息,总以为中州现下虽是朝廷和江湖闹得不可开交,还有外夷虎视眈眈,但总体情况没有那么遭,些许不稳定因素尚在可控范围内,绝不至于再沦落到二十年前的境地。没成想还没出山就听说南少林被烧了,幽京城里还发生了不可言说的血战,瓦剌人大举兴兵这才多久,有第五将军坐镇、还有拒北盟协防的乌兰巴特城就这么给冲垮了……”
沈冰心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原以为是势均力敌的局面,攻城总比守城难,没有三两月熬战瓦剌人凭何吃下乌兰巴特城。天晓得瓦剌人何时养出了那么多高手来,没听擎天众帮主说的,铜煞门门主童冲亲承向他那般能打的只多不少,将北方守军拉锯疲累后,突然放出这批人来夜袭夺城,那就像精力旺盛的狼群偷袭跑了一天的羊群,换谁来谁能扛得住。”
楚山孤脑海中已能想象出前些天夜里乌兰巴特城出现的惨状,捞起沈冰心的手,紧握在手中,说道:“的确,要是我们在那,也不知可否逃得一命。”
沈冰心没有让自己的手任楚山孤摆布,反而撑开手指同样牢牢地锁扣住对方的手掌。
“这也是没办法的,战事一起,总免不了牺牲。就像那个斥候队长说的,四五天前乌兰巴特城里的守军和江湖义士还有二十万之众,那一夜一天之后,仅半数逃生,足有十万人埋骨于那苍凉北地……我说当家的,要是真有那天,我逃不掉的话,你得陪我一起死。”
“呵呵,好嘞,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不把你落下。”
言语间,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却没有一人觉得生疼。
沈冰心感觉这手心处传来的热度,摇晃起两人的手,笑唱道:“活着一起生火做饭,死了黄泉路上有个伴~”
楚山孤总算展颜而笑道:“不论活着还是死,都作伴,都作伴。”
沈冰心听言不满地咕哝道:“你这话听来可有些敷衍了哟……”
楚山孤嘿嘿直笑,起身同时拉起沈冰心往营帐里走去,道:“吃饭吃饭,你不是喊我吃饭的么,天要塌了赶紧吃饱了做个饱死鬼也好!”
沈冰心故作恼意,却没有任何反抗。
楚山孤走进营帐前最后望了眼远端乌云盖顶的天,低声祈愿着:“但愿这天可别塌得那么快。”
……
……
“完了完了完了,这是天塌了吧!”
洛州通往秦地的官道上,一辆飞驰马车中一身锦衣华服的吕家公子吕风握着手中一沓信条,双眉斜飞、双眼瞪大充斥着震惊之情,面皮紧绷严肃感拉满,大嘴开合、唾沫横飞将内心的波涛汹涌完全展示出来。
要不是吕风的另一只手里还有条不紊地摩挲着翡翠鼻烟壶,或许会有人认为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可惜的是,车内另三个人都过分镇定了些,不仅目不斜视,就连他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都好像没人打算打理他,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世界中。
哪怕是赶车车夫,都没被车厢里的大呼小叫给叫乱了挥鞭节奏。
“我说,你们倒是给点反应啊!
“短短两三天的功夫,也就西北面一直没啥动静,还有闽地一带没传来什么大状况,其他的,你们看看这些战报!
“看……行吧,我念着,你们听着!”
吕风把手中信条当成糖葫芦般在车厢里三人面前一阵晃动,悻悻收回手,大声报送着一条条足矣骇人听闻的消息。
“东北边军溃败连连,瓦剌东庭军成功占领兴安境!
“乌兰巴特城遭夜间强袭,一夜一日间,葬送了十万条性命,十万人败走南逃!
“天煞十二门、藏锋阁千骑开拔云顶高原,暂被驱退,败逃者近五百人,躲入西北方,尚有作乱余力。
“幽冥教助力骆越给岭南城守军施压,岭南城背后的物资补给被断,城内存粮严重告急!
“毒竺一改之前畏手畏脚的怯战状态,不计后果地大举进犯西南,龙街渡口所在的龙川江下游江面密密麻麻满是浮尸,九成为毒竺人,但毒竺军的人数却还在不断增加中!
“…………
“听听,听听!
“十条战报里有八条是噩耗,仅有两条算是捷报,里边却还透着古怪!
“可以说中州现在也就东南面好些,等到东瀛人把战船都给亮出来,那不得是四面夷歌了,中州危矣啊!
“就这状况你们一个个都无动于衷。
“……算我求你们了,倒是说句话呀,放个屁也行!”
话语方落,车内便响起了哈欠声……(本章完)
第七零六章 车内解局
马车车厢里有四个人。
除了阖眼假寐的洛飘零、嘴巴没合上过的吕风外,另两人分别是幽冥与惜。
惜着一袭青衫素纱,束着一头朝天髻,盘膝端坐做冥想状,任马车跑得再疾再颠簸,几无分毫动摇。
幽冥则穿着配有兜帽的短打劲装,背靠着车厢壁,倚坐在惜的对面,下半张脸全被隆起的围脖遮去,只露出对大眼睛时不时扫视着车厢,两只耳朵时刻在倾听着车外动静。
该是被吕风的叫嚷声吵得烦了,打了个哈欠以做回应。
能在利益交错、关系复杂的幽京混得风生水起,早已证明了吕大少爷是个人精。
更别说已在听雨阁待了几个月,吕风哪能不知道惜是个“惜字如命”的姑娘,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吐出十个字来,要不是其穿着还算正常,吕风都会认为她是个在修闭口禅的尼姑或是清心寡欲的坤道。
是而,在纯心想看笑话的洛飘零、完全放空自己的惜以及被他惹得生烦的幽冥之中,吕风像是酒逢知己般找到了不得了的突破口,登时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四平八稳地跃步来到幽冥套有刃鞘的右手边,身子贴住幽冥右臂,左手穿过幽冥后脑勺与车厢壁间的缝隙,称兄道弟似地一把搂住幽冥。
双唇勾起、面颊丰挺、眉目带笑地说道:“小幽冥呐,来,说说你的看法。”
幽冥在吕风坐下的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少爷意欲何为,奈何对方拿身子靠住了他的右手,在不伤害吕大少爷的前提下,他失去了所有阻拦对方靠近的机会,只能不幸地落入对方魔爪。
好在他也会像洛副阁主和惜姑娘那样“装死”,在吕风开口前,他已打定主意把嘴巴缝上,哪怕吕风聒噪得捅破了天,他也绝不会当这车厢里第一个开口接对方话的人。
于是乎,幽冥压根没听吕风说了什么,只悄悄翻了个白眼,便把视线挪向车厢顶部,一心两耳不闻身边声。
然则,吕风一眼便看穿了小幽冥的心思,岂会教之如愿,阴恻恻地笑起来。
“小香香,你吕哥和你说话呢,可别不识好歹。
“要不然,小心吕哥把你心里那点儿小秘密给抖落出来!”
幽冥本名楚香,楚为上一任鬼见愁之姓,名为其母所取,只盼其未来的生存环境中没有打打杀杀、流血死人,而能够充满鸟语花香。
自从立誓破灭幽冥教之后,楚香一直以代号“幽冥”自称,原名鲜少被提及,更少有人知,哪知来到听雨阁没多久后,便被吕风给掌握了,此事当时即让幽冥又是烦闷又是吃惊。
平日听到吕风在听雨阁里私下喊他小香香,他要是装作不理,对方就越叫越大声,好像要教所有人知晓他这香名,非逼得他乖乖听话就范。
眼下这家伙又在车厢里叫这名字,当即把他喊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幽冥还没想到吕风能抖落出他的什么小秘密来,已听得吕风在那自说自话起来。
“我记得小香香年纪不大,好像得明年才弱冠吧。
“不过这年岁正是血气方刚容易春心萌动的时候了。
“小香香有看上哪家姑娘了吗?
“嘿,就是啊,咱们这儿的姑娘家好像都比你要大,你小子介意不介意啊?
“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觉得……惜姑娘如何?
“我没记错的话,惜姑娘正好大你三岁。
“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啊,况且惜姑娘除了平时话比较少外,其他也没得挑,能力强、武功不弱、长得也是清灵出尘。
“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咱们小香香这么害羞。
“同坐一个车厢里,人家惜姑娘都在打坐调息,都没拿眼睛瞧你,你也不敢……”
吕风的话没说完,幽冥已拼命般地伸手来堵他的嘴。
二人立马在座位上扭抱成一团,差一步便要就地打滚了。
哪怕如此,吕风还是乱中趁隙将未说完的话一句句倒出来。
“你看都不敢看。
“一说就脸红成这样子。
“你不敢说,当,当哥哥地帮你说。
“说出来多好。
“好歹让人家明白了心意,是不。
“接不接受再说嘛。”
车厢里的动静之大,另两人自然不再是无动于衷。
洛飘零一面看戏一面憋笑,他早也看出小幽冥的异样,坐在车厢里眼神到处乱飘,偏偏不敢在惜身上多停留上一两息,只是惜实在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同出于石府,相处日久,他对她都不够了解,可不敢轻易给人牵红线。
现在有吕大少爷搅局,在事情闹得完全不可收拾前,洛飘零自然乐得静观其变。
至于惜,这么大的动静,总算让她的眉头轻挑。
吕风的话她或许没全听在耳中,至少是听了一半。
奈何惜完全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依然闭着双眼,专注于冥想之中。
在从座位跌落到地面之前,吕风和幽冥见惜这副态度,一个觉得了无生趣,一个觉得莫名地难受揪心,双双不由自主地泄了气,不再扭抱成团。
就在车厢里气氛行将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前,洛飘零摇头笑着挖苦吕风道:“行了行了,就你这大少爷爱闹爱玩笑,你看除了我外,谁稀罕搭理你。”
洛飘零也不等吕风回话,一嘴带过尴尬话题后,便直接接上先前吕风提及的各方战况形势分析起来。
“兴安境没有强将坐镇,瓦剌人光凭堆人就能把中州军冲垮,失守不过早晚之事。
“后头被赶去的俞、唐、洪三大家两代子孙,一开始当然是累赘无疑。
“可三大家只要还没打算放弃这两代人,还想着今后还有所作为,必然不会放任东北面的局势继续恶化下去,乃至兵临幽京城下。
“朝廷把这三大家的未来强行绑到东北前线这艘战船上,不是逼着对方赶紧撕破脸皮跳反,就是逼着对方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接下来一个月内,要么是三大家里铁了心要叛出中州的来个鱼死网破,便是三大家服软,再从身上刮些血肉来帮助稳住东北面局势了。
“至于乌兰巴特城的情况,亦远超我所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瓦剌人绝无可能在短短三两年间培养出上百号武功高绝的勇士来,现下我们在明,敌方在暗,我们所掌握的信息落后太多了。
“也实在让人想不到北方这群莽夫真要装王八,竟是连东瀛鬼子都比不过,不论换谁来,恐怕都得被打个措手不及、灰头土脸。
“可惜韩先生手底下暗部的视线基本着眼于中州内部,否则当不会如此被动。
“好在牛将军行将就位,有他在,能与第五将军形成东西呼应,第五将军应不会再觉得双拳难敌四手了。
“另外,也希望老六和冷姑娘这一趟能有所收获吧,好让我们能更从容地布局应对。
“俞乐此次败在老六剑下,虽然还活着,但脑袋应也好使了。
“那么藏锋阁这些人只会成为萧银才的弃子,没人去搭理,萧银才就会撺掇他们冒头闹事,要是有人去对付他们,便正中其下怀,能教他来个声东击西。
“而天煞十二门,也只是摆弄于萧银才手中的工具罢了。
“南边的情况,闽地那有老伯盯着我再放心不过。
“东瀛人就算又藏了一手,老伯手中的底牌也够用。
“按日程算,阿飘、紫风他们应也快到岭南了,就算没法把幽冥教给逼回去,应也能帮岭南守军缓解些许压力。
“从老六和小幽冥对于幽冥教的了解来看,真要想把控住幽冥教,还得去他们老巢看看,怎奈何我们现在缺人手,偏偏萧银才不缺。
“幽冥教这次被迫参战,想来是被萧银才捏住了命门。
“相比起这几处战况,龙街渡口那更让我担心些。
“毒竺那般悍不畏死地送命,事出古怪,定有蹊跷。”
洛飘零才说到这,吕风以拳击掌,啪一声,朗声道:“嘿,我说吧,你听了你也好奇,就是憋半天不出气,真是装王八。”
幽冥本听得认真,被吕风这么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又翻了个白眼。
不经意间瞧见惜姑娘眉头也拧在一起,幽冥赶忙把眼神挪开,四处乱瞟,努力抑制住面泛红晕。
只有洛飘零似是料见了吕风这一出,不为所动,扬了扬眉,却不再往下说。
这下可把吕风差点急出火来,吕风灵机一动,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想到对方到底玩得什么把戏,非要死这么多人?”
洛飘零本已打算闭嘴,任吕风瞎闹去,可听对方这么一说,实在不能不说毫无兴致,只能捧哏道:“莫非咱们机智无双的吕大少已看穿了一切?”
吕风扬了扬下巴,说道:“毒竺人不计后果地攻城然后死人,他们能得到什么?”
洛飘零一下子被问得迷糊了,不解道:“得到什么?”
吕风道:“死的人越多,是不是死人越多?”
这仿佛是一句废话,洛飘零差点就要当吕风又在开无聊的玩笑,马上也要学着幽冥丢个白眼给他,却忽然跟着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能与死人为伍的人。
那人是中州十四恶人之一。
那人曾一心扑在楚西,钻研巫蛊和赶尸等禁忌古术。
那人后来又去了瓦剌,想借瓦剌之力啃食中州疆土,让自己的侄女当上女帝。
亡灵卷首姬木成在中州消失已久,在瓦剌或不受待见,可要去了毒竺,岂非是天作之合?
洛飘零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膛都凉飕飕的。
因为他几乎能肯定,吕风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就在此时,赶车的车夫突然勒紧缰绳,疾驰的车马突然刹车滑行起来!
(本章完)
第七零七章 三路选一
轰隆隆!
一块狭长黑影如天外陨石般砸落在突然刹车滑行的马车车厢上。
马车车厢毫无抗衡之力,自正中处炸裂毁损成前后两段及无数碎屑!
拉车的四匹马大骇之下不约而同地蹦起数尺高,而后拉着前半截车厢扬尘逃窜。
后半截车厢接着往前滑行了数丈之后,失去平衡翻转了三两圈哐啷栽倒。
几乎在车厢断裂的同时,赶车车夫从前头飞身而起,与三道自车厢中跃出的身影汇合一处。
车夫手脚处衣裤紧缚,穿着干练,面容藏在宽大的斗笠帽檐下,腰后绑挂着两柄匕首摇摆欲出。
车厢中跃出的三人,一人身板宽厚,虎背熊腰,大刀一横不怒自威。
另两人却是同一般束发戴簪,同一般云纹长袍的衣着,同一般手握三尺青锋,连翻身而出的动作都风度翩翩如出一辙。
若非后二者落地后显而易见身高有别,否则只怕要被当作是一卵双胞。
而那砸向马车的黑影竟也是个人。
其人长相衣着要比车上落下的四人更具特色。
身材高,腿脚长,穿着一袭双肩套有镀金肩甲的玄色宽裳,却因奇瘦无比、过分单薄,看起来像是一副骨架顶着一面黑长旌旗在空中飘来荡去。
那人脸上满是凹凸不平的褶皱,像是毫无规律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火山口,奇丑无比。
可其手指与臂展却是奇长无比,挥动间仿若能在这方寸之地遮天蔽日。
只其一人,落身在四人面前,气场却不落半分,反而同其身高般稳稳压盖过四人!
这位奇瘦无比、奇丑无比、手指与手臂奇长无比的怪人不是别人,正是近几年间已极少在江湖间出没的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之首,鬼判官——幽鬼。
幽鬼此来目的无疑便是要截杀洛飘零。
然,当他将目光扫向下车四人后,面色当即凝重了不少。
那赶车车夫和横刀而立的壮汉自然不会是洛飘零。
另两个同样打扮的,乍一看很容易看走眼把俩人都当成洛飘零。
稍加辨识,便能发现个高的男子与洛飘零从身材到脸型确有七八分相似,只需小作伪装便可混淆视听,可当其不做分毫遮掩时,那气人的闲适气度与惫懒神态与洛飘零绝无半点关系。
个矮的则单从身姿上即可看出其人是女非男。
这是两个洛飘零的假冒者。
至于两个假冒者为何同乘一车,或许是还未到达分道而行之处,也可能是各自完成了一段欺诈演出后兵合一处,当然,也不排除二人同出现于此纯粹就是为了嘲弄前来阻杀洛飘零之人。
假扮洛飘零的女子正是听雨阁阁主梦朝歌。
男假冒者则是不止一次愚弄大众的季喆。
相随的壮汉是关大刀。
赶车车夫是冬晴。
幽鬼轻哼一声,难看的面色瞧来颇为阴鸷,像是气极反笑,说道:“可惜了,三选一的机会没能押对,不过好歹有三个都是石府外见过的老朋友,也不算白走一趟。”
说着说着,幽鬼话锋一顿,目光直盯着梦朝歌,开怀而笑,继续道:“说来姓洛的也是真狠心,舍得让你个女娃儿抛头露面来涉险,你说要是你在此香消玉殒,姓洛的真不会心疼?要是被活逮住,姓洛的会不会乖乖来给我磕头赔罪?哈哈哈哈~”
梦朝歌没有被幽鬼的淫猥神情和唬人话语吓着,冷静地对幽鬼所言做了简要分析后,说道:“三选一?你们知道我们兵分三路而走?据我所知,幽冥教的情报网已收缩到西南一带了,我们的情况是萧银才卖给你的,还是友情赠送?”
幽鬼闻言嘿嘿笑道:“好个女娃儿,当真要成熟了不少,也懂得套话了。实话同你说,萧银才和幽冥教的交易是一回事,我来找洛飘零则是另一回事。”
梦朝歌道:“也便是说,你纯粹是来寻仇的了?”
幽鬼坦然道:“不错,龙耀已死,洛飘零这小辈便是我心中唯一死结,他若不死,我念头难通达,萧银才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给我。只是,他手底下的可用之人到底也有限,仅能探听出你们分三路往秦地与晋州而行,却没法给出更详尽的情报……所幸,你也是龙耀的好徒儿,还是听雨阁阁主,更是石鑫之女,身价已不在你师兄之下。”
梦朝歌道:“看来你很有把握拿下我们四人。”
幽鬼道:“呵,女娃儿不必总是话里带刺地激我,我既然押了这条线,当然是狮子搏兔不留余力,我的人,我能借来的人,还有和我抱有同样目的的人,以及萧银才能请动的人,都已到了。”
话音方落,大道边上的树林里影影幢幢一阵晃动,闪出了二十条同幽鬼一般披着宽大黑裳的身影。
昔年幽鬼在幽冥教创立的鬼煞坛,挑最能抗打、手脚最快、下手最狠的人组成,幽鬼受创闭关期间改由魑魅魍魉主持大局,在这四位鬼卒翘楚身陨后,鬼煞坛再次回归幽鬼麾下。
此番来报个人私仇、了却个人私怨,冥河没有限制幽鬼能带走的人数,幽鬼却只要了二十名甘愿为之付出性命的手下前来。
这二十名鬼煞坛鬼卒一现身,本就秋高气爽的天气仿佛又添了几分寒凉。
此外,还有另六个衣着不同、高矮胖瘦不一之人一齐将梦朝歌四人团围在中央。
六人之中有个束着高马尾、体态纤长的白衣女子尤为突出。
女子下半张脸覆着玄色面甲,双手中握着对似镰似镐的兵刃。
“玉螳螂”白玉棠,俞乐一手提拔起来的左膀右臂之一。
在陆鸿渐死于扮作墨漓的冷魅之手后,白玉棠担起了本属于两名副手的活。
随着佐锋身死,俞乐接掌藏锋阁,白玉棠更是其最为信赖、最可倚仗的心腹。
也因此,在俞乐率领众藏锋阁强者假扮瓦剌骑兵进军云顶高原时,白玉棠不得不坐镇藏锋阁大本营,没有相随。
云顶战场上,藏锋阁大败而走,俞乐虽被救回了条命,却因大受刺激精神失常,总是痴痴傻傻地胡言乱语乃至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吃喝睡,白玉棠带着俞乐连着跑了三地四两千斤堂,均被告知此为心病、药石难医。
白玉棠自此无心于帮派事务,一心只为给俞乐复仇。
罪魁祸首姜逸尘她一时寻不着,一听闻有洛飘零的行踪,幽鬼将特地前往阻杀,白玉棠想也不想就跟着来了。
在白玉棠看来,俞乐会沦落至如此境地,姜逸尘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洛飘零才是一直压在俞乐心头的那座大山。
她若能助幽鬼了断洛飘零,让俞乐听到洛飘零的死讯,或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所以,白玉棠便来了。
陪同白玉棠来的还有两人。
一个是蓬头密发、眼如细线、手握血色长刀的魁伟男子,俞乐表兄施威。
一个是扎着丸子头、面颊微胖、身着绛紫袍裙、手持链子剑的年轻女子于欢欢。
后者明面上是俞乐手下一员干将,实为其同父异母的私生妹妹。
两人自小同俞乐一起长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得到俞家栽培,不得不混迹江湖,一直以来都是能力更为出众、倍受俞家支持的俞乐在庇护着他们。
二人同俞乐有着深刻的亲情羁绊,此来既是为俞乐报仇,也是为报恩。
此三人同出藏锋阁,而另三人则各有来历。
赤发飞扬、肩上扛着一把古铜色裂口大刀的高猛大汉是常坤,前兜率帮大护法。
赤发鬼本为慕强之人,笑面弥勒在世时,常坤从无二心。
笑面弥勒辞世后,空遗恨没有管理帮派的能力与心思,影佛则依从霍楠遗愿,主要致力于帮这些年为躲避于添斩草除根而隐姓埋名的零星数个霍家血脉规避此番战乱灾祸上。
兜率帮里再无人有足够的辈分与能力去管束常坤。
常坤自知没有领导一帮之能,遂未待在人心四散的兜率帮蹉跎功夫,转投萧银才。
尽管此前因为笑面弥勒之故,兜率帮和听雨阁曾有过默契联手,但常坤心里还是拎得清,合作归合作,没把自己与听雨阁划在同一列,此次萧银才派发任务给他,也非是要他表忠心,却免不得要他证明个人价值。
尤其当击杀目标是听雨阁洛飘零时,这等任务的份量不可谓不重。
眼下虽然情报有误,可击杀或掳走听雨阁阁主的意义也仅次于前者。
更何况他的角色只是协助幽鬼,只要幽鬼不死不退,他也不会第一个撤场。
与常坤相去不远的矮个男子,不仅个子与一般少女相仿,头扁而尖,还驼着背,站在一群鬼煞坛鬼卒之中,就像是木桶里最短的木板,显得尤为扎眼。
他穿着红绿配色、碎块似地拼接的衣衫,头上戴着顶插有十多瓣花瓣的帽子,整个人让人瞧来花花绿绿的,再加上他手上那对同样红绿配色的双刺,俨然就是头人型花蝴蝶。
花蝴蝶,样貌虽不好看,平日话也不多,却是众多花间醉姑娘心中最好的朋友。
姑娘们心里有怨无法对亲密的姐妹诉说时,花蝴蝶便是最好的倾吐对象。
需要人帮忙跑腿时,花蝴蝶从没耽误过她们的事儿。
受外人欺负时,找花蝴蝶一定会立马帮他们扳回场子。
如果说帮主花太香是张开了羽翼为花间醉的姑娘们提供庇护与住所,那花蝴蝶便是羽翼上的羽毛,温暖了姑娘们的内心。
花太香身死后,原本朝气蓬勃、安定祥和的花间醉一夜间倾颓,百花或凋零或四散。
花蝴蝶没有力挽狂澜之力,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他所为之而活的花园。
剑鬼谢飞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同伙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已一命归西,花蝴蝶成天在花天酒地里买醉。
半路上被幽鬼撞见,很快便同意对方联手杀敌,毕竟花间醉的倾颓也少不了听雨阁一份推波助澜。
六人中唯一和中州帮派间毫无瓜葛的,便是十四恶人之一的章宝岩了。
独眼盗早年当过海盗,瞎了左眼。
总把大半个脑袋理得光秃秃的,只在发旋处扎着个小辫子,斜戴着眼罩。
不论严寒酷暑,总是穿着最粗陋、最朴素无华的粗布麻衣,却总斜挎着个小布包。
小布包里边不是装着真金白银,就是宝石明珠。
他还常背着个玄铁打造的黑匣子。
金银珠宝他可以花了再抢。
黑匣子里的宝刀宝剑他只允许进,不允许出。
除非别人给的钱够多,他又确实打不过,才会割肉交易。
章宝岩已在江湖上消失了好些年,消失之前那黑匣子中据说有四柄好剑,六把好刀!
萧银才能请动他现身,只能说明萧银才手中一定有能够打动章宝岩的宝剑或宝刀。
如此阵仗面前听雨阁仅有区区四人,幽鬼哪能没有自信将梦朝歌手到擒来。
不过幽鬼自然不会认为洛飘零除了那兵分三路的惑敌计策外,没有其他后手来应对当前这般场面。
只是眼下四方动静全无,幽鬼可不打算给对手有任何反应时机,开口道:“各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必留手!”
……
……
疾驰的马车滑行出数丈之余才堪堪在一座石桥之前。
赶车车夫不断安抚着急停下来面对前方一头巨兽瑟瑟不安的马匹。
车厢里已判断出是惊非险的吕风大声嚷嚷道:“啥情况?”
戴着斗笠的扁舟无奈道:“桥被堵了,过不去。”
“啥桥能被堵着过不去?”险些因急刹车撞出一头大包的吕风骂骂咧咧地钻出车厢,看到前头景象,口齿都含糊了,“还真是……过不去。”
这下子不但洛飘零和幽冥跟着从车厢钻出来看,连惜都耐不住好奇跟着跃出马车。
只见前头石桥上卧倒了一头巨兽。
那巨兽背对着他们,没站直身都有约莫丈许高,要是立身而起怕不是有两层楼那么高!
巨兽的身子刚好占据了整座石桥桥宽,就是人下来走都没缝隙可钻。
五人面面相觑间隐约听得有鼾声从前方传来。
“这大家伙是睡着了?
“我们这么闹腾都没把它闹醒?
“不过,这鼾声是不是有点轻了些?
“这么大的个子,打鼾应该像打雷一样吧?
“你们说是不是?”
吕风嘴里咕哝不停,却不敢大声声张,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众人意见。
尽管这回还是没人应声,可他的话语还是得到了其他四人一致认同,每人至少都点了一次头。
大家伙没花多少功夫便消耗了一时的震惊情绪,洛飘零心下已有眉目,幽冥刚想开口说话,吕风以拳击掌道:“我知道了,这这这,这是肆儿刚收服不久的那头两层楼高的熊罴!”
这几天来路上,众人已听多了关乎这头熊罴的故事,这一对上号,看熊罴的眼神立马都变得欣喜与亲切起来。
“哟呼!~你们来了呐!”
就在此时,飘影背着肆儿从林中窜出。
肆儿落身下来,绽放着笑容,挥手和众人打着招呼。
“我和阿影怕有意外,就带着阿大一起过来提前看看周围情况,阿大很少大白天走这么多路,带我们逛了遍山,给它喂了些吃食,就在这打盹了。你们一路可好?”
吕风笑道:“那可太好了,一路平静得都没人乐意搭理我。”
肆儿道:“有一说一,吕大少有时确实就像只苍蝇,烦你都来不及,没把你赶出车外,都算大家心善了。”
幽冥听言不住点头。
吕风佯装大受冒犯,不满道:“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肆儿知道吕风不会往心里去,又道:“这么看来幽鬼去堵的应是其他路了。”
洛飘零道:“多半是师妹他们那一路。”
肆儿道:“他们能应付?”
洛飘零道:“能。”
肆儿道:“那我们就不过去了?”
洛飘零却是径直看向幽冥,意思是以他的意见为主。
一听到幽鬼之名,楚香眼中难以自已地噙着泪花,这是他第一次离杀母仇人这么近。
手刃幽鬼是他记事以来以“幽冥”为名长久蛰伏奋斗的最终目标之一。
这次洛飘零带上他,本便有助他复仇之意,但眼下情况却出现了意料中的偏差。
都是三选一,幽鬼押错了洛飘零的去路,幽冥也赌错了幽鬼现身之路,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幽冥问道:“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洛飘零估摸了下时间,道:“大概来得及去见证他的死亡。”
幽冥心中已有决断,说道:“那便罢了,梦姐姐他们能帮我带回幽鬼的头就够了。”
洛飘零点头道:“定能带回。”(本章完)
第七零八章 解构三角
大战一触即发。
敌众我寡的情形下,听雨阁四人战术选择有限。
冬晴、季喆、关大刀拉开架势,呈三角站位将梦朝歌护在中央。
要想进犯阁主,需先冲破三人的防线。
好在三人中除冬晴外,均是强守弱攻,面对团围阵势,反倒得以扬长避短。
梦朝歌一来能统筹全局、及时帮缺补漏,二来有三人在前为掩护,亦可攻敌不备、趁隙反击。
幽鬼一声令下后,身形一展,黑裳翻飞,形同一头巨行黑蝠扑杀而下。
梦朝歌四人就像是四个犯了错了的小孩,面对威猛盛怒长辈,只能立身不动、乖乖挨打。
同样是在万毒冢熬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同样将《阴风功》修炼到第九重境界,不同的是,幽鬼对于《阴风功》的钻研已有十余载之久,其对《阴风功》的理解与掌控绝非几乎在一年光景内一蹴而就的姜逸尘能够比拟。
幽鬼挥掌间,浩瀚威压即如汹涌浪潮拍打而下,梦朝歌四人仿佛被一脚踹入海床下的九幽鬼狱。
手臂之上的身躯如有尸山盖头、魔风灌耳、阴魂乱眼、煞气呛鼻、百鬼压肩。
胸背之下似陷浑厚稠密的泥潭。
教人动弹不得外,直欲作呕又心中悸悸。
相较于身处车厢中尚有反应时间与转圜余地,直面幽鬼笼罩而来的恐怖威压,堪比睡梦中突遇地陷天塌!
梦朝歌两双脚的鞋面已彻底陷入土地之中。
头上发簪掉落,乱发披肩,低着脑袋,直不起腰。
同一般装束的季喆双脚略有下陷,却也乱发披散,难以昂首挺胸。
冬晴头上的斗笠已被压垮得难以成型、随时土崩瓦解。
双膝微屈,将不少压力转嫁至外部,致使地面裂开了道道缝隙。
都说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三人这般被幽鬼的下马威压得抬不起头,已得多亏关大刀气场全开,以敦实的真气在四人中间立起座尖峰撑起了半边天!
关大刀的身板依旧坚厚挺拔,只是其衣衫已出现寸寸破裂,脚下土地大片脱层龟裂。
所幸这并不妨碍关大刀及梦朝歌三人与幽鬼继续对敌。
鬼煞坛鬼卒蜂拥而上,花蝴蝶与藏锋阁白玉棠三人紧随于后。
仅有章宝岩和常坤未在第一时间动身,还处于观望状态。
乓啷!
关大刀如墙如山,横刀挡在梦朝歌身前,挡下了幽鬼势大力沉的拍击。
幽鬼可轻易拍毁一辆马车,却难以让关大刀退身半步。
时距幽鬼最近一次活动筋骨已是半年前的百花屿一役,此番先发制人,试探意味十足,不由于心中慨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六年前,他在石府外一人独斗包括关大刀在内的十余人都不在话下。
现如今,关大刀一人就敢、也确有能力独当一面!
一个军旅出身的愣子,全身心投入江湖后还真能磨炼出些花样来。
幽鬼回想起昔时对关大刀的粗浅了解与模糊印象,在心中对面前敌人做了个简单评判。
同时真气鼓荡,掌化万千,劈打向关大刀撑起的内息气罩。
如果关大刀是座磐石山,那幽鬼便一掌一掌把这座山铲平拍碎!
砰砰砰!
刀掌相碰犹若金铁相击,劲气激荡,涟漪四散。
关大刀这座顽石山似乎被削薄了一寸又一寸,却仍屹然挺立,毫无崩溃迹象。
二人一攻一守,本是单打独斗之势,可造成的影响绝不小。
幽鬼虽牵制住了关大刀,但未能一举拿下对方,与之形成僵持,反倒让二人的激斗引起大地震颤,教众人立足不稳,难以施展开手脚,完全无法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
梦朝歌一时间见机行事,不拘泥于固定阵型,直入敌丛中,如鱼得水地杀了个三进三出,分毫未伤便拿下七个鬼卒性命。
幽鬼见状不妙也不一味强攻,抽身而出,将战场腾出来,在旁观察寻觅破绽。
主攻手一退,关大刀迅速归位,梦朝歌退回中心处,再摆出铁三角阵。
只是四人灵活变阵虽快,却非无懈可击,正有道花花绿绿的身影如穿花蝴蝶抓住了时机向梦朝歌掩杀而来!
漏网蝴蝶几乎是从关大刀、冬晴、季喆三人形成三角协阵的唯一视觉死角钻来。
没有惊动三人中任何一人,梦朝歌再要开口求援无疑将让三人之一乃至三人齐齐分心,一心二用。
最优解自然是由梦朝歌凭一己之力挑落这头在酒乡里醉生梦死多日的花蝴蝶。
梦朝歌眼见花蝴蝶到来,果然没有任何呼救之意。
剑锋抖动间,剑下朵朵花开,在花蝴蝶面前展开了一副花花世界。
要让花蝴蝶才脱酒池,又入花丛中。
花蝴蝶本是布满血丝的灰暗目光在见到一朵朵剑花盛开时,竟出现了一瞬迷惘,可在其本能驱使下,手中双刺已舞动如风三下五除二间破去那虚妄业障。
他的双目中却没多半分清明,反而更添失落。
只是花蝴蝶并未乘势紧逼,居然借前冲之势,从梦朝歌身畔窜过,舞起双刺,扑棱棱地扎向背身对敌的季喆!
梦朝歌眨眼间已错失拦挡良机,只来得及喊出声:“阿喆当心后背!”
这等源自身后、毫无征兆的偷袭本极易得手。
这场战局的僵持点很可能被花蝴蝶打破。
然则,他所偷袭的人是季喆。
正面对攻实力远不如冬晴的季喆。
能抗耐打能力相去关大刀甚远的季喆。
偏偏也是不论什么来路的怪招、奇招、暗招都能接住招、陪练到总能料敌先机、乃至多算一步的季喆!
噹、噹、噹!
季喆分明没有回过身,分明还在应对着身前四名鬼卒的围攻,偏偏还能在收招回剑时精准无误地挡下从身后攻来的双匕!
花蝴蝶初时只以为季喆是反应灵敏过人,仓促间能挡下四五下偷袭已是不易。
他毫不气馁地发动了一顿快攻猛攻,十余个呼吸间,花蝴蝶便舞动双刺向季喆身后要害攻出上百次。
腹背受敌之下,季喆非但不慌不忙地一一挡下来自前方四名鬼卒与后方花蝴蝶的攻势,还能从前后方的攻击中借力打力,找到最为合适的平衡点,让自己不费过多力气便立于不败之地!
饶是花蝴蝶很少为某人才能所惊愕,也不得不讶然这季喆简直像是全身上下长满心眼,不给分毫机会,让人无从下手。
一阵疾风骤雨地攻势潮后,多日酒醉败坏身体的花蝴蝶渐感气力不支。
对季喆的偷袭与围攻反倒成了毫不见效的骚扰,自己反而在梦朝歌的数次迫击下连连失手,逐落险境。
半盏茶功夫里,花蝴蝶愣是没能让长有一百零八颗心眼的季喆回过身看他一眼。
便遭梦朝歌一脚飞踢踹在后枕穴上,昏死过去。
梦朝歌知道花蝴蝶或因常年身处烟花之地,是以不与女人为敌,没对她下杀手乃至重手,故而投桃报李,仅是将其踢晕。
随后,季喆如背身长眼,跟上了后踢脚,将往前栽倒的花蝴蝶踢飞向冬晴。
冬晴闻声识意,在与鬼卒及藏锋阁等人的争斗间,肩背一撑一顶一拱,便将昏迷的花蝴蝶送出战圈数丈开外。
花蝴蝶平躺着自空中摔落。
半梦半醒间,花蝴蝶仿佛又回到了花间醉莺莺燕燕、夜夜笙歌之时。
他笑着惊醒,果不其然只看到适才厮杀打斗的场面。
他张嘴欲言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只像个哑巴一样啊啊啊地发出让人听不懂的难听音节。
他用手锤击着地面,用头撞击这地面,把手、把头、把地面碰出片片血花,发出声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呜咽。
良久后,花蝴蝶静静地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离开的,就好像他从未在此出现。
只有幽鬼在花蝴蝶自怨自艾时,说了句“妇人之仁”。
这四个字既是在评判花蝴蝶,也是在评判梦朝歌。
然后幽鬼便转向常坤与章宝岩说道:“常坤兄,宝岩兄,看来还需二位来解局了。”
常坤与章宝岩身在局外,早已看清当前局面症结何在,幽鬼既已开口,二人也不好继续端着架子看戏,纷纷亮出宝刀。
章宝岩后脑勺上的小辫子轻轻一甩,笑呵呵道:“好说好说,许久不曾在江湖上走动,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有些意思,那俺就活动活动筋骨。”
常坤也抱了抱拳,说道:“乐意效劳。”
二人虽从未合作过,只是眼神一对便都明白各自想法,迅速完成落位。
二人同时将扬刀过顶,只是一人用双手操刀,另一人却是单手抡起还以单脚独立。
二人的刀皆是刀身宽长、刀口如毛笔落锋般流畅弯折,一柄刀名断魂刃,相伴常坤数十载光阴,另一柄刀名龙牙,章宝岩收藏逾二十年之久,久未喋血。
两人没有报数,却极有默契地在幽鬼喊出“避险”的一瞬,完成蓄势发招!
两道锐意无匹的刀罡如晴天霹雳,分别自季喆、冬晴、关大刀三角站位的两处中线劈下,裹挟着风雷之势将空间撕碎!
地面教两道刀罡划出两道近十丈长的及膝深坑!
若非幽鬼不愿瞧见无畏牺牲,众人及时躲闪,不知有多少人被一劈两半或身残肢断。
不论如何,幽鬼的目的已达到。
为了避开两记毁灭性的刀罡,听雨阁的三角阵终于被“两条线”给解构告破。
冬晴与关大刀时处梦朝歌左右后侧,便成了被两道刀罡切出去的两个角。
仅有季喆与梦朝歌处前后身位,被两道刀罡留在了中央。
这空档机会一出,谁人都不会放过。
冬晴不但要面对鬼卒与藏锋阁三人,常坤也已动身欺近。
章宝岩走得虽慢慢悠悠,却是季喆与梦朝歌绝对不想碰见的对手。
而关大刀早已被幽鬼盯上。
先前他只需应对一个幽鬼,眼下却已是两个!(本章完)
第七零九章 三方险境
关大刀体格雄健,便是放入军伍之中,亦如鹤立鸡群般高大魁梧。
可当幽鬼欺身压来时,哪怕关大刀是座山,幽鬼就像黑云盖山般不讲道理,天然硬压你一筹。
幽鬼虽然生得奇瘦无比,但数十年的沉淀下,他早已将天生的劣势或说是畸形转化为优势。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无用的油脂,每一块筋肉都已被他打磨得如同百练之钢。
这也是他总能徒手与人对敌的资本。
幽鬼如天上高云居高临下,双掌向关大刀劈头盖脸拍下,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势沉如山!
话本中如来佛一掌能把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幽鬼自信这一掌下去,就算没法将关大刀碾成肉饼馅料,也能陷其于险境。
轰隆!
地面一瞬巨颤。
众人只觉脚下莫名踩空,险些难以维持住身形平衡。
再朝声源处看去,一片土石飞扬中依稀可见关大刀那高大壮实的身影硬生生被拍矮了大半截!
其身自膝盖以下的小腿全部没入土中,立身中心的方圆一丈区域则下陷足有五尺之深!
关大刀虽未见伤情,可为抵住幽鬼这一击委实耗损了不少真元,泥土飞屑溅身洒脸浑如一色。
还能高举长刀挡在形同再世阎罗的幽鬼之前已是关大刀最后的顽强。
然而,关大刀所挡住仅是幽鬼的外功身。
关大刀无力顾及的背后空门大开!
那儿,内功身幽鬼的摧筋断脉掌行将落下!
当年洛飘零吃了这一掌,便由一个天纵奇才沦落为无法习武的废人。
关大刀要是吃了这一掌,哪怕今日得以侥幸活命,恐也将步洛飘零后尘!
……
……
四人阵型被打破,战场被分割。
冬晴见一时无法回返,方寸不乱。
反其道而行,将围包向自己的敌手往战圈外拉开。
同时全力运转起,在自己身周及所过之处布下毒阵。
呼吸间,地面上已覆盖上一层几近尺许高的墨绿色浑浊雾。
浊雾之下,本就零星可见的草皮迅速枯黄萎顿。
原本已成环围之态群敌放缓了紧逼架势。
冬晴反趁众人趋利避害的下意识犹疑反应,压低身姿,发动抢攻。
呲,呲。
喧闹的交战环境中,这两声脚步声大抵是围攻冬晴之人所能听到的唯一响动。
而后他们的眼睛便弄丢了冬晴身影,耳朵也再听不到对方发出的声音。
啊!
一名鬼卒捂着缺了块骨头的左腿膝盖,栽倒在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啊!
又一名鬼卒还没从同伴的惨叫声中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自己也痛苦地往后坐倒。
原来这鬼卒的左脚脚踝出现个大豁口,血如泉涌!
啊!啊!啊!
一声声惨呼几乎是在三四个呼吸间响起。
紧接着便是一名名鬼卒以及于欢欢惨痛倒地,丧失再战之力。
在难以遏制的张嘴呼痛中,吸入蔓延向他们的毒雾,缓缓失去生机。
待冬晴再现身时,仅过了十数息,围攻向冬晴的九人仅存其二。
只有玉螳螂白玉棠的目光能勉强跟上冬晴一次次简洁干练的出手。
她看到冬晴伏低了身躯,几近贴地滑行,出招即见血,没有分毫停歇。
这位昔日搜魂殿的金魂杀手没有一味追求一击毙命,而是能在纷杂局势下飞快分辨出一条最短的路径,以最快的方式,用最短的时间,让尽可能多的敌手丧失战力。
辅以的毒,这些丧失行动能力之人也基本意味着丧失了生命。
仿佛一条巨毒蝮蛇在自己领域内以最简练地方式放倒一群猎物,彰显自己的威势。
冬晴之所以没挑她和施威下手,盖因她以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影,凭她的轻功也来得及避开,而施威则离得最远,全然不在其可以串起来的路线上。
白玉棠看了眼双目紧闭、奄奄一息的于欢欢,无奈地将视线重新锁定在冬晴身上。
将死之人,她救之不急也无力回天,只能配合着施威帮他们报仇了。
冬晴没有从毒阵中出来的意思,或是要以此为地利同白玉棠和施威周旋。
施威见于欢欢死得窝囊凄惨,胸中郁郁,正要踏步挥刀近前之际,收到了白玉棠见机而动的手势暗示,暂时按兵不动。
白玉棠素有“飞天螳螂”之称,这点儿毒阵,对她而言毫无威胁。
只见其上半身前探微倾,双脚高高离地,以双镰为足,像只仅以前肢行进的白螳螂在毒阵中飞快穿行。
在欺近冬晴之后,直将双镰往冬晴身上狂劈疾砍!
当当当!
双匕对双镰,即便冬晴能无一不落地挡下白玉棠的“螳螂快打”,也只能算是疲于招架,完全寻不着制敌反击的空隙。
反教白玉棠全凭着双方交击之力,将下半身“悬吊”于空中,无视地上毒阵,长久保持着头下脚上的空中高压之态。
当然“飞天螳螂”并没有看起来那般轻松稳居上风。
除了要维持高压快打的攻势、以及妙到毫巅的身体掌控外,白玉棠还得时刻提防着冬晴的反制手段。
别看冬晴在百花大会上只同醉红颜的二掌柜墨泊打了个难分伯仲,可彼时到底受地点、规则等种种因素所限,这位金魂杀手无法放开手脚施展手段。
要是放眼中州江湖这十年,冬晴之名足矣拿来同俞乐相较。
且不提搜魂殿尚在时,其以杀手身份将一条条价值不菲的高手性命纳入囊中,单说其改投听雨阁后,多少次正面对敌强手,这位从暗处走出的杀手从未怯场、至今仍未见败绩,多少人私下云云,冬晴之实力或可与龙多多之流较量一二。
是而,理论战力上还不如俞乐的白玉棠当真无多少把握能拿下冬晴。
只是适才的战场分割全属临时应对,围剿听雨阁的各方欠缺沟通交流,白玉棠等人对上冬晴实为骑虎难下之局。
白玉棠这一方所掌握的人数优势,在冬晴撒下毒阵一波快速收割后已荡然无存。
她现在能做的便是在最短时间内倾尽全力,做一番破敌尝试。
实在无力杀敌,便也只能将这方战场交予能人了。
白玉棠深知面对眼前之敌,任何松懈,或是说没有全力以赴,都存有性命之忧。
所以,她从与冬晴短兵相接开始,已暗暗酝酿起她的最强杀招。
乒乒乓乓的镰匕击碰声中,冬晴已被逼出其所布下的毒阵范围,且正逐渐远离主战场。
随着二人激斗不断移动的施威隐隐察觉到两人双兵交碰过处有少量内息余劲状态古怪。
那些内息余劲竟未完全消散在天地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这些余劲移动,在过处残留下一缕缕细长线条的痕迹。
这些细长线条的末梢虽聚而不散,却无处可依。
但它们的头部正把抓在白玉棠手中!
施威见此幡然醒悟,期待着战局下一步发展。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纵使心知有数位高手在场,这等地颤之感只会多不会少,施威还是险些跪倒在地。
白玉棠身居半空,全然不受影响。
眼见冬晴究竟是关心生乱,虽然脚下未拌蒜,手中动作未慢,可目光还是朝远端瞥去分了神,白玉棠当机立断,体内真气如滔滔山洪倾泻而出,她所多费心思气力留存下来的缕缕内息余劲一下子便被注入了生机,焕然新生为一道道吹毛短发、有如实质的细线。
被赋予生命力的一道道细线,随白玉棠双镰的舞动从四面八方疯狂缠裹向冬晴!
冬晴竟是落入了一只会布蛛网的螳螂陷阱之中!
这只螳螂不仅双镰锋锐,便是连蛛网也如活物,可穿梭来去伤人于无形!
短短数息功夫,冬晴的衣衫便出现了数十道割痕,未被衣裤附着的手脚表皮上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上十道鲜红血痕!
而要想拿下对手,攻势必不可仅止于此。
白玉棠的双镰攻势在加快,细线“蛛网”在收缩,好教冬晴顾此失彼。
又过片刻,白玉棠的攻势刚达顶峰,“蛛网”便嗖一下将冬晴包裹成球!
然则,冬晴并未束手就擒,仅一瞬间便炸开了蛛网球!
显露出筋肉虬结、血脉偾张、肤现龙鳞、短发添鬃毛的凛然身姿!
不过,在旁虎视眈眈许久的施威早已趁机杀至。
哪怕冬晴能拦下身前白玉棠的双镰,可还有余力避过施威拦腰砍来的血刀?
……
……
在季喆的掩护下,梦朝歌没费多少气力一一了结了七名鬼卒的性命。
相比起其他两处战况,尤以他们二人所要面对的形势最为严峻。
他们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先解决掉难缠小鬼,才有功夫来应对两个即将到来的强敌。
好在常坤和章宝岩自视甚高,对于鬼卒性命不甚在意,给了他们足够时间完成清场。
接下来必定是场硬仗。
轰隆巨响后的地面巨颤让季喆一时立足不稳,梦朝歌忙将其扶住,再往关大刀那看去,露出迫切神色。
季喆苦笑道:“大当家,咱俩现在可管不了老关死活了,先自求多福吧。”
梦朝歌啐道:“快说呸呸呸,你个乌鸦嘴!”
“哈哈哈,呸呸呸,好个女娃儿,真有趣!”
章宝岩走着歪七扭八的步伐,笑哈哈地抬脚举刀。
刀罡未发,刀意却完全锁定住了梦朝歌!
第七一零章 攻势易势
兴许在章宝岩眼中,那些金银珠宝会是风烟楼中艳压群芳的花魁名伶,一柄柄名剑宝刀会是一笑倾人城的国色天香,可真要是活脱脱的花魁名伶或国色天香来到他面前,他对她们身上珠宝首饰的兴趣定要大过她们本身。
在不少江湖男子心中生得大家闺秀又有持家之能的梦朝歌自然是他们梦中可为神仙眷侣的另一半,偏偏章宝岩视之不若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把萧银才所允诺的宝兵名器,二者在章宝岩心目中的价值本就悬殊,他压根不用掂量都心里有数。
是而,章宝岩一出手就是必杀之招,丝毫没有辣手摧花的心理负担。
只要梦朝歌身死,此处战局也将落下帷幕,他便能够交差。
即便所截杀的不是洛飘零,可据说这女娃儿还是石将军义女、听雨阁阁主,比起洛飘零这听雨阁副阁主的价值想必相差不大。
他不认为萧银才会为此食言。
章宝岩心下这么想着,高抬的左脚越举越高,上半身越来越往后仰,脑袋也随之昂起,几乎是用下巴尖对着正前方,可他唯一一只眼睛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梦朝歌身上,刀意逐渐攀升上顶峰!
天上的云似因此飘得越来越缓,周围树木上的枝叶颤动幅度越来越小,即便身处其他两处战圈的众人也越发觉得呼吸不顺畅。
常坤则干脆停住脚步,将刀收入鞘中,在他看来至少这儿没有他出刀的必要了。
章宝岩这招“迎风一刀斩”,好似身处行船甲板,一脚踩在船舷围栏上,在怒海狂涛中顶风逆流破浪!
只是放在陆地上看来,动作委实有点滑稽。
然则,不论是梦朝歌还是季喆,看着对方的滑稽动作一点都笑不出来。
梦朝歌发现自己不只是被章宝岩目光锁定着这么简单,她不仅被一股强横的气息牢牢锁住,并且像是落身入海无所为凭,自内心至身体都生不起一丝丝反抗闪避的念头,愿意听之任之,被海中的洋流带走,或被海水吞没葬于海底!
而季喆虽非章宝岩的首要目标,却也难逃那股气息的笼罩范围,心底里那为数不多的抵抗之意完全无法供予他足够气力去冲破枷锁将梦朝歌推开撞开。
天上的云静止不动,树上的枝叶静止不动,其他二处之人刹那间都呼吸不到半点儿空气。
季喆和梦朝歌却觉着有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两人咽喉,二人虽未有窒息之感,可后背已被层层冷汗浸透!
随着章宝岩挥刀劈下,映射着日光的龙牙刀刀锋仿佛真龙之牙把天空咬出了道裂隙,又像是在穹顶处开凿出了条泾渭分明的天坑!
嗡!
天上的云碎成片片棉花四处飘散,树上残枝摇摆、落叶纷纷,余处众人似乎没受到先前那诡异状况半分影响。
好像只有梦朝歌、季喆、常坤还有章宝岩自己知道那迎风一刀斩居然劈空了!
梦朝歌和季喆知道章宝岩劈空,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一没缺胳膊、二没少腿,除了衣衫尽湿,有种死里逃生后浑身脱力的手脚酸软感外,可以说是毫发无伤,而他们的右手侧却多了道十余丈长、宽度足矣放下棺椁的丈许深坑!
常坤和章宝岩却很清楚,在章宝岩出刀之后有一团柔和的力牢牢握裹住他那刀罡,而后蛮不讲理地拐偏了方向。
章宝岩还真不是第一次遇着这种以柔克刚、后发制胜的招数。
在他还活跃于中州江湖的那些年,就碰上过两个他硬刚不过的人。
一个是素有武学奇才之称、手段诡异非凡的四海会盟盟主闫卿。
另一个则是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李截尘。
当年章宝岩碰上此二者只有夺路而逃的份,万幸这两人武功虽高,却非那种将公理正义看得极重,没有将他赶尽杀绝的意思,否则作为恶名昭彰的十四恶人之一,他早已伏诛。
章宝岩当然也清楚此番从旁出招化解梦朝歌险情的绝非当年那两人。
一来对手给他带来的感觉便大不相同,此人少了前二者那种信手拈来的举重若轻,多了几分确保万无一失的慎重。
二来,闫卿已消失了近二十载生死未卜多半入了土,至于李截尘,没有酒的场合委实难以出现。
但以章宝岩对而今中州江湖的了解,也实在难以判断出来者何人。
所幸他不用思考太久。
只因没等多久,便有一名蓝衣银发的剑客出现在四人视野中。
仿若头蓝身银头的猎鹰展翅掠身朝章宝岩扑杀而来!
……
……
天上的云开始越飘越慢时,有铮铮琴音响起。
哀婉缠绵,如泣如诉。
似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畔。
白玉棠全神贯注对敌,丝毫不为琴声所扰。
可当她听到这琴声时,手中的双镰便好像被一道道哀婉音符给缠绕住,出手速度慢了些许。
她以浑身内息引动的道道气线则遭到那些如泣如诉的重音节无形切割。
如烟波缭乱、巽风狂舞的“风华乱舞”完全被打乱了节奏与层次,对冬晴已难构成太大威胁。
给了冬晴足够的喘息空间应对腹背受敌之局。
冬晴骤然回身,同时将双匕收入腰挂,仅凭双手拍合住施威拦腰砍来的血刃刀面。
血刃刀锋距冬晴腹部只余三两寸距离,却再难前进半分。
施威疯狂调动体内真气顺延向手部经络,积蓄起一股狂暴劲气运导入血刃刀锋,试图喷吐出刀罡伤及冬晴。
却见冬晴双掌一翻,将早已掌控在手的血刃刀面翻转向施威面门。
横刀掰扯成竖刀。
拦腰横砍强扭为回身直劈。
这瞬间发力让施威猝不及防。
施威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丧失了对手中兵刃的掌控,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已被拧转折断,来不及做出下一步应对。
已然被面向自身的血刃劈入脑门!
尽管只是入肉三分,却也完全让施威失去了挣扎反击的余地。
冬晴再加一把力,将总算喷吐出刀罡的血刃送入对方自己脑袋里。
唰!
饶是施威生得高大威猛,却也在自己的刀芒之下被一劈两半!
鲜血与破碎的脏腑秽物如地泉暴涌,将冬晴溅洒得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从施威出刀偷袭,到冬晴徒手夺刀完成反杀,仅过去三息。
而白玉棠的攻势在这三息时间里遭到了绝对限制。
尽管她还是用双镰完成了十数次挥砍劈凿。
但一方面白玉棠的镰刀是穿越过一层层音波屏障才落在冬晴身上的。
另一方面冬晴发动了最神秘的功法变化——“魔蟾化”,其身体发肤又多了一重鳞片角质的外层防护。
威势已遭重重削减的双镰仅在冬晴后背至后脖颈上留下了三四道不到指甲盖深厚的皮肉之伤。
见向后倒落的施威上半身左右分离,冬晴被溅射成了个脏物,白玉棠下意识地将整个身子往后缩了缩,与冬晴拉开了不足一尺的距离。
白玉棠仍保持着头下脚上、凌空倒挂的高压进攻姿态,可在这不足一尺的距离之前,她的手脚已渐趋冰凉。
她还未耗尽气力,却知大势已去,冬晴接下来的反击,以及那位抚琴援手的到来,只凭她一人多半顶不了多久。
她不甘心地咬破了面具下的红唇,目光却没看向那遥不可及的西方。
只希望远方的俞乐如果无法回归原来的状态,便祈愿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形式的痛楚,余生疯疯傻傻地过,也挺好~
……
……
铮铮琴音响起时,内功身幽鬼的催筋断脉掌几乎已贴到关大刀背上。
幽鬼从不是惧死之辈,更不会在重创敌手的紧要关头因为身受威胁而有半分退缩。
然则他这一掌终究没落实。
一柄被放大无数倍的巨剑虚像突兀横空杀出!
没来得及挡在幽鬼手掌与关大刀后背之间。
也无法径直断去幽鬼手掌。
却硬生生仗着一股蛮劲,将幽鬼整个身子往旁处带偏了近一丈距离。
这距离足矣让幽鬼的出掌落空。
如此便也解了关大刀非死即伤之局。
即便幽鬼还没看到来者样貌,也已知晓这一剑是何人斩出的。
龙多多!
龙多多怎会出现在此?
龙多多竟会出现在此!
幽鬼心下刚闪过简单的几道念头,已不得不撇开杂念,专心致志地去应对龙多多又一记“玄天斩”落下。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
龙多多身在十余丈外,驱使着太阿剑向幽鬼内功身砍出一刀又一刀。
幽鬼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然而,哪怕龙多多每一击都不留余力,都无法在幽鬼身上留下一星半点伤痕。
只打得声振云霄,气乱山林!
另一边,不再置身于前后夹击的危局之下,关大刀虽还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好歹是挣脱出了萝卜坑,能够施展更多手段同外功身幽鬼周旋。
……
……
随着龙多多与孤心魂、素手二人相援,不过是片刻功夫,三方战局攻守之势异也。
局面扭转最快的,当属冬晴与藏锋阁的较量。
在施威殒命之后,本已倾尽全力还未能拿下冬晴的白玉棠很快落入下风。
百花大会之后苦练琴艺的素手而今不仅能用琵琶、古筝、古琴等弹奏乐器扰敌心神,亦能借琴弦为媒,将一道道劲气隔空打出,宛如刀罡剑气。
尽管相比一般的刀罡剑气,这一道道劲气的杀伤力要逊色不少,但只以扰敌乱敌的效果来说,倒也可说是平分秋色。
有了素手的加入,冬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白玉棠逼入强弩之末。
不到三十回合,白玉棠的咽喉处便现出一点腥红,香消玉殒!
……
……
孤心魂与章宝岩间的对垒可以称得上势均力敌。
章宝岩那毫不着调的身形舞动与滑稽步伐看来可笑,却有其奥妙所在。
纵使孤心魂剑出如飞鹰啄兔、游龙走蛇,可在章宝岩的一次次抬腿、跨步与扭身间,一次次颇为凌厉的攻势都被其轻易化解。
而章宝岩每次看似平平无奇的挥刀,乃至为了保持身形平衡,看似无意义的甩刀,竟都暗含杀机。
若非孤心魂眼疾手快,数次险些着道。
章宝岩这老海盗让人看起来就好像从没离开过大海,现在只不过是喝多了酒,在行船甲板上立足不稳、颠三倒四。
可只有真正与之对敌,方能体会到即便你的攻势如怒海狂涛,他章宝岩也能在其间立身不倒、游刃有余。
直至此时,孤心魂才算理解了缘何独眼盗早年还常出没于中州江湖时一度被称为“独脚刀仙”。
“刀仙”二字自然是对其刀法造诣的一种认可。
“独脚”二字则非因其跛足,而是其挥刀砍刀时的姿势不以惯常套路来,总以独脚站立,另一脚则配合上半身的出刀动作进行大幅甩动维系平衡,以创造超乎出寻常的爆发力与杀伤力,是而显得颇为怪异。
金鸡独立姿势纵然谈不上雅观,可那诡异的肢体协调性实在值得称道!
孤心魂心下暗暗腹诽:“果然只有错的名字,没有错的诨号,风浪越大,这老海盗越斗越勇,越斗越强!”
这边孤心魂与章宝岩缠斗不休,那边刚从阎王殿逃出的梦朝歌与季喆也顾不得腿软手酸,与常坤苦斗起来。
有了龙多多等人的加入,整个战斗全局的重心已然转移到了幽鬼那方。
二十名鬼卒尽数皆殁,藏锋阁三人身死,花蝴蝶败走,幽鬼一方仅剩他与常坤、章宝岩三人。
反观遭埋伏的听雨阁等人,无人身亡且尚有再战之力,再添三位高手相助,接下来已非是听雨阁等人能不能活命的问题了,而是幽鬼三人能否活着离开此地。
当下,冬晴和素手已腾出手,素手赶去帮衬梦朝歌与季喆,冬晴则可帮着关大刀对付外功身幽鬼。
章宝岩也好,常坤也罢,其实都在等幽鬼给个明确态度。
幽鬼要是就此退走,他们可以陪着幽鬼杀出重围。
幽鬼要是死战到底,他们绝不会奉陪,只要幽鬼落入险境,他们将毫不迟疑地扬长而去。
“敢来,就别想走了!
“龙某请三位前辈赴死!”
龙多多终于现身战场,声如洪钟,威慑八方!
第七一一章 逍遥之雕
相比起久违中州江湖的章宝岩,以及一度闭关了三载之久的幽鬼来说,常坤对于中州近些年江湖顶尖高手的情况更为了解。
一方作为魔宫宫主、昔时中州江湖正道领袖人物之一,另一方则是正道口中“邪门魔教”巨头之一兜率帮里的主要魔头,相互间亦有过不少交斗摩擦,常坤对于龙多多的脾性了然于心。
龙多多明面上张狂好斗,实际上却是既统筹大局又工于心计之辈。
魔宫的陨落是多方合谋共力的结果,若将魔宫树倒猢狲散之局归因于龙多多的无能,看贬对方能力,无疑将自食苦果。
是而,龙多多一现身一开口,虽显得傲睨一世,不将他们三人放在眼里,但常坤一听便知这是对方的攻心之举。
归根结底,龙多多也没把握将他们三人全都留住,遂如此出言挑衅激将。
识破龙多多意图的常坤自能将对方话语当耳旁风。
看章宝岩的表现,亦不吃这套,未被那只言片语所动摇。
倒不知幽鬼是真沉不住气,还是仍有自信与底气掌控住局面,并无撤离之意,反而跃跃欲试要同对手相较高下、决个生死!
常坤见状当即要给章宝岩打信号撤走。
幽鬼似乎早已猜中二人心思,一声冷哼响彻全场,不言不语。
似为表明他以一敌三尚有余力观察全局,也为表达出他本人对于二人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的鄙夷。
这一来,常坤和章宝岩纵然心里再不舒爽、不服气,也愿意冒点风险多留一阵,看看幽鬼到底有何资本同他们发脾气。
至少从幽鬼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冷哼声听来,再鏖战半个时辰不成问题,二人再多留半个时辰自也无妨。
其实幽鬼最雄厚的资本或是说底气,无疑便是其身外化身功法。
正如幽冥教是由域外传入中州逐步发展起来的,幽冥教中诸多古传绝学也都有其他域外番邦宗教的身影,而幽鬼所习的身外化身法门,正与毒竺密宗里一门《度化经》息息相关。
《度化经》中有金刚怒目降魔、菩萨低眉普度众生,其“金刚”所指即外功强悍,可震慑邪魔外道,“菩萨”则代表内功浑厚,得以助众生脱离苦海。
历经百余年传承衍变,到幽鬼手中这本《度化经》除却夯实内外功的基础未变,其余运功方法及施展手段已完全改头换面,且另名为通俗易懂的《自化内外功身大法》。
恰如其名,这门身外化身的功法主旨即在于一身分二、皆为真身。
其一为完全内功身,防守方面能豁免各式各样的内劲伤害,进攻上,自身的内劲攻势对手若非以内劲相搏无可拦阻。
另一为完全外功身,与内功身特点相同,在防守上,外功身即是横练无敌、刀枪不入,进攻方面则可身当金铁穿云裂石,敌手非以外功相拼则势不可挡。
简单说来,这身外化身法门,便是让幽鬼一人之躯分别转化为已故的红衣教癸堂双子堂主孙壮与林涛二人之身。
要知道孙壮、林涛可是两个老怪物自婴孩时期起便以特定方式喂养吃食、培育身骨、教授武学,培养了将近三十载光景才有外功无敌、内功绝世的初步成就,而幽鬼单凭这一门功法便与二者等同。
这《自化内外功身大法》可谓是极其逆天的绝学。
逆天即有违天理,不说难存于世,至少意味着修炼之路殊为不易,修习过程中不论是皮肉骨骼还是经脉脏腑都需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高压,少有人能顶住那等体内压力完成修炼而中途放弃,或强行为之,伤于自损,死于自爆,古往今来,练成者寥寥。
而修成者则多面目全非、类同怪物。
幽鬼生来面恶,对世俗之人投来的眼光已视同无物,遂心无挂碍,加之耐受力超人一等,终修成此绝学。
只是万物有缺、无暇必毁,这身外化身法门再如何逆天仍存在可针对的破绽。
完全内功身最惧他人内功灌顶,每个人都可说是内功的容器,承载上限取决于修习者自身,倘若修习者这容器强度无法拔高到旁人强行渡功也难以撑破的程度,那么这点隐患便始终极为显眼。
完全外功身挡得住枪戳斧凿,可在熔铁之火与冻河之冰等可与自然伟力相媲美的特殊功法攻势下,易难堪大用。
是故,当年幽鬼在发现这些身外化身之法的弊端后,也曾苦心钻研出完成身外化身后,分别牺牲内外功身一点小优势,互相补足到内外功身存在的缺陷上,例如外功身可承受一定程度的火烤,内功身也能无事一定程度的近身冲击,自名二体合一之术。
有此功法傍身,再加上自己摸索出来的门道,幽鬼昔时一度在江湖上横行无忌。
直到数年前,在石府覆灭之夜,幽鬼被力竭的龙耀一击破掉二体合一术,更是折去了十年修为,终让幽鬼幡然醒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只能去钻研如何让内、外功身在各自优点上更为强势,而非靠拆东墙补西墙来削弱自有优势补足劣势。
幽鬼这些年当然没在幽死洞中虚度光阴。
从百花大会上小试身手至今,他都没机会试一试自己而今的潜能何在,眼下不正是绝好时机?
幽鬼的内功身在龙多多剑下闪转腾挪,却剑不沾身,面不改色,暗暗凝神聚气,忽而飘闪至龙多多面前,张嘴发出如尖锥刺耳的锐啸声!
龙多多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早在幽鬼身形有所异动时已防备着对方各种反击方式,见其喉头颤动,已猜知其下一步动作,在幽鬼发出直击脑门心门的鬼啸声前,已鼓动真气堵塞住双耳。
但龙多多也未因此有丝毫懈怠,一面收剑横于胸前,在自己与幽鬼间立起面无形气墙,不再让对方的灌耳魔音径直传递过来,一面手掐剑诀,凝聚起数道手指大小粗细的剑气飙射向幽鬼面门。
谁知幽鬼并没有就此放弃音波攻势,反而愈加张大了嘴巴,变本加厉催动真元放大鬼啸之声。
这声音教二三十丈开外的章宝岩、常坤与梦朝歌等人都觉得如针扎耳,隐有头晕目眩的态势,乃至恶心欲呕的反应直窜胸口。
适才气力消耗最大的关大刀正联手冬晴逐步压制住外功身幽鬼,冷不丁遭这位鬼判官已鲜少施展的拿手好戏打了个毫无防备。
仓促下关大刀只来得及护住心脉,却难以阻碍双耳耳膜被这强力音波声刺穿,左右脸挂上两道血线。
龙多多虽未在鬼啸声下遭罪,可那一道道手指剑气在离幽鬼尚有三四寸时便消散无形。
借着内外功身的绝妙配合,幽鬼外功身成功稳住了己方战局,同时在龙多多面前也毫不吃亏。
而幽鬼显然不会满足于当前这般局面,他也需要展现出更为强大的实力,方能让两名帮手信服。
鬼啸声稍歇,在龙多多眼中对手那本就如火山口无序堆叠分布、凹凸起伏的脸,突然像是有车轱辘在其上来回碾压,左半边脸的眼鼻口突然凹陷下去又回弹起来,下一瞬又换右半边脸出现同样变化!
原先便丑得令人反胃的面孔又添诡异与可怕,每一个看到这张脸的人恐怕脑海里都只会剩这张脸,随而寝食难安,便是睡着了依然会被出现于噩梦中的这张脸惊醒。
龙多多不得不庆幸自己见识过的场面只多不少,尚能泰然处之,更不至于因此受到惊吓心生梦魇,只是在他眨眼间,竟发现那张变化诡异的脸似要脱离幽鬼面部所在向他飞来。
然而这并不是错觉,那张脸正在龙多多视野中放大。
飞头蛮?
龙多多脑海中闪过民间关乎鬼怪话本奇谭里一种脑袋可以随脖子延伸飞出十数丈远的妖怪,身子机警地后仰倒飞而出,与幽鬼拉开身位。
呼啦!
幽鬼那脑袋没有随无限延伸的脖子飞来。
飞来的是幽鬼的脸。
一张有别于幽鬼自身、在空气中诡异变化扭曲的飞脸!
那飞脸轻易撞碎了龙多多立于身前的气墙,从其脑门上端掠过,刮带出破空声,而后慢慢消弭。
龙多多已观察出幽鬼的脸从没脱离开其脑门,那么那张诡异变化的飞脸盖是类同剑气刀罡,以面部为兵为媒凝聚真元发射出的劲气了,至多再附带些扰心乱神的效果。
这新奇手段倒还真是龙多多生平仅见!
幽鬼仿佛是为了迎合龙多多这武痴,让对方多多领教下自己的手段,又向龙多多甩来了数道飞脸。
尽管这些飞脸来速不输剑气刀罡,可对于龙多多来说还是不够看,皆轻而易举地一一避过。
这时幽鬼像是大彻大悟般,知道花里胡哨的手段拿龙多多无可奈何,遂转变策略,径直伸出那长得出奇的鬼爪飞抓向龙多多。
眼看幽鬼离自己尚有六七尺距离,龙多多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做出十数种应对。
可幽鬼右手一下子便越过太阿剑的防线,捏住了龙多多的脖子!
龙多多感受着脖颈间传来几乎要把他头给拧断的钳制力,已回过神来,不是他的反应变慢,而是上一个刹那,他对于距离的判断被扭曲了!
实际上不过两三尺的距离愣是被错误判断为一倍!
哧嘤!——
太阿剑一阵颤动,发出出鞘剑吟声,迸发出一股浩然剑气飙射向龙多多正面方向!
幽鬼同样没有因为龙多多的自救式发功有分毫退缩,只是仍是被对方那不讲道理的浑厚劲气给往后推开。
“咳咳,咳咳咳!”
龙多多捏了捏红得发黑的脖颈,一边咳嗽疏通喉咙,一边后撤做防,往日锋锐的剑眉似因呼吸抽痛出现扭曲,脸色如同衣色一般蜡白,不复刚现身时的光彩照人、神气内敛。
“你该庆幸,我是内功身,否则刚才你已该当断气了。”
幽鬼桀桀一笑,他只给了龙多多一息喘息功夫,便又抢身攻来。
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声不断响起,非是龙多多一次次拦挡下幽鬼的出掌。
相反幽鬼十数次挥掌落掌,竟有七八掌都结结实实印在龙多多身上,不是胸口腹部,即是腰部后背。
也非是龙多多不想躲开,而是他一次又一次对自身与幽鬼间的距离出现了错误判断。
龙多多纵使早已反应过来自己该是在先前幽鬼施展那鬼啸与飞脸的结合攻势中遭了暗手,在感官认知上出现了一定迟滞或是扭曲,导致一次次对时间与空间的判断出现错误。
暂时无可改变当下状态,龙多多已经很努力地在调整适应错误的感官判断,将错就错。
然则幽鬼到底也是百战老江湖,深知龙多多思维反应再快,可硬是要在脑海中多拐几个脑回路做修正,总不可避免要比平常慢上一分两分,哪有他改变出招节奏来得快。
是而,龙多多在交斗反应和出手节奏上被幽鬼远远拉开,成了一边倒的挨打局面。
若不是龙多多修为浑厚如海,且从体魄到精神状态再到防御手段上要远胜数年前石府外的洛飘零,只怕下场要比洛飘零还惨淡。
毕竟幽鬼每一次出掌均是摧筋断脉掌,龙多多只要稍有大意不以内息全力做防,便会失陷中招。
而龙多多每次都不留余力地做防,亦正中幽鬼下怀。
被动全面做防定然比有预先准备要点做防的消耗来得大,此消彼长之下,龙多多势必撑不住太久,哪怕其硬要绝地反击也当有所取舍顾忌。
可以说,此方战局完全已落入幽鬼的掌控之中!
……
……
龙多多被打得节节败退之时,久攻不下章宝岩的孤心魂也慢慢陷入到了对手节奏里。
章宝岩亦能感受到对手拿自己无可奈何且渐现吃力之态。
尽管面前这位一头银发宽额细眼、乍看似白雕的蓝衣剑客委实有点能耐,可在章宝岩看来他完全可以拿捏住对方。
余光瞥见幽鬼那正与三人斗得有来有回,章宝岩全无猫戏老鼠的心态,更怕迟则生变,啧啧笑道:“小辈,再去苦练个三年五载,兴许能打累你章爷爷,今儿就你这程度,爷实在没功夫陪你继续瞎耗着嘞,看看能不能接住爷爷这招!”
说话间,章宝岩左脚独立,右脚屈膝高抬,身子站得笔直,胸脯高挺,左手向后笔直斜甩,右手拎刀高扬在空,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亦战意高昂地扬起!
天光映照下,章宝岩的身影打照在地面上,正是一头单脚独立、气宇轩昂、威风八面的雄鸡!
随着章宝岩引刀蓄势,地面上的影子雄鸡也做出引吭高鸣之态。
虽有秋风徐徐,可这方天地似在这一刻凝结。
孤星魂感觉到有两股无形巨力施加在自己身上。
一股巨力按住了他的身躯,限制了他的移动自由。
另一股巨力则拉扯着他向章宝岩即将落下的刀罡靠近。
直到这时候,孤心魂才切身体会到梦朝歌和季喆方才的感受,似乎只要身处章宝岩这迎风一刀斩刀罡的笼罩范围里,脑海里就会莫名生出束手待毙、引颈就戮的念头。
先前他能施展出“拂尘剑”以柔克刚将那沛然莫御的迎风一刀斩掰扯向一旁,完全得益于他身处局外。
眼下他身处局中,完全在章宝岩挥刀之气的笼罩范围内,便再无法靠着“拂尘剑”四两拨千斤了。
生死攸关之际,孤心魂非但心有静气,还联想起了在津州城时,同笑面弥勒和姜逸尘探讨《无相坐忘心法》修炼心得、实战运剑法剑技配合运用以及临敌心理博弈等内容时的场景。
“拂尘剑”便是孤心魂彼时福至心灵所获,得了笑面弥勒的指点与改进,而后又传授给姜逸尘。
那时候孤心魂还打了个趣,跟笑面弥勒说:“经霍姑娘这般一指点,我已觉得这拂尘剑毫无破绽可言,要是只守不攻,想来已可立于不败之地。”
笑面弥勒当时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言,姜逸尘则连声慎言慎言。
“没承想这么快便要为一句笑言经历生死考验了。”孤心魂心下自嘲着,“以后吹捧别人可以,切忌对关乎自己性命的事儿乱说话,否则保不齐隔天就要上演命运弄人的戏码了,还有,真没有什么招式是无敌的,哪怕是拂尘剑也有应付不了的局面。”
孤心魂心念百转,似乎联想到了很多情境,偏偏没有一个是有关乎当下危局的。
他好像有了个超然物外的心境。
——无他无我,无我无物,无物无相!
相比起半路学艺的姜逸尘,孤心魂自小便跟随门派祖师申谦修行,对脱胎于《逍遥游》的《无相坐忘心法》,有更为深刻更为透彻的理解与感悟。
在亲眼见识过姜逸尘背着笑面弥勒如风般“飞”离皇城,并与之一番交流探讨后,孤心魂已能够通过自己的方法与技巧调整临敌心境。
看似神游天外、浮想联翩,心无杂念、静寂安然,进入“泰定”境界。
做到身与心合,心与意合,身、心、意融于与天地之中。
他与天地即为一体,天地之间既有他也无他。
施加于身的两股巨力区分不了他与天地间的关系,便失去了针对目标,遂消散无形。
章宝岩独眼一眯,分明瞧见孤心魂还立于原地,可他明显觉察到握刀之手忽而一轻,好像案板上死气沉沉的鱼乍然逃之夭夭,板面上空无一物!
“有点意思。”
章宝岩已看出孤心魂使的什么把戏,但局面并没有超出他的掌控范围,嘴角一翘,把头一歪,持刀之手飘飘摇摇、晃晃荡荡,完全没有落下之意。
原来章宝岩竟是要把对局的主动权让给孤心魂。
敌不动,他不动,敌若动,他再动,他也要礼尚往来,来个后发制人!
这一来孤心魂看似有了主动权,实则反而愈加被动。
他现在已成了章宝岩行将“弯弓射大雕”的那头“雕”,只要章宝岩不松开弓弦,那么对于他这头“雕”来说性命威胁当会一直存在。
但孤心魂也已被赶鸭子上架,此时还不主动去做些什么,那就再也没机会扑腾了。
有清风徐来,在孤心魂脚边、手上盘旋流转。
孤心魂身子一轻,双脚一踮,即一飞冲天。
章宝岩见状也难免目露惊异之色,他实在没想到对方在这般压迫力下身心状态居然能变得如许逍遥自在,一跃之势当真如冲天之雕!
相比起来,还保持着金鸡独立扬刀姿态的章宝岩就显得呆板许多。
然而真刀真枪的较量绝不是简单看哪方呆板哪方更灵活便能定胜负决生死的。
孤心魂便很清楚纵然他身形夭矫入龙,章宝岩那龙牙刀的刀锋所向都始终锁定在他身上,不论孤心魂要从哪方攻去或落下,但凡有那么片刻定势,章宝岩的迎风一刀斩就劈下,且中心点决然偏不了方寸距离。
只是拉弓有拉弓的威胁,也有满弓的隐患。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满弓状态下若迟迟不松弦,满弓状态持续过久,必将伤及弓弦本身。
尽管这点“伤损”一时片刻无法体现,可只要对方有了亏损,孤心魂便可以利用,利用亏损累积或利用亏损瞬间发生的变化。
是而,孤心魂进入“泰定”境乘风高来高去,所用的正是拖字诀,拖过章宝岩这一斩的蓄势巅峰,拖到章宝岩这一满弓弦松之际,正是他发起反击之时。
章宝岩虽只剩一只眼,却还是看穿了孤心魂心底里那点盘算,歪嘴笑道:“年纪轻轻,心思倒是重的狠,跟你章爷爷耍心眼,你真是太嫩了些!”
言罢章宝岩刀锋疾转,当即就要不顾一切地朝远端梦朝歌、季喆、素手、常坤所在方向劈去,哪怕相隔甚远,可他自信这一刀下去,连常坤都不一定能毫发无伤,其他三人更难逃伤亡。
孤心魂要同他玩心机,那他也来同孤心魂玩玩游戏。
至于常坤的生死,在章宝岩看来他们本就是临时合作方,一起来的已死了八成有余,多一个又何妨?
却在此时,不知何时被孤心魂抓在手中的一大把树叶被他齐齐掷出。
十多片树叶骤然间化作十多枚暗器,气势汹汹地飞射向章宝岩。
水满则溢是个很通俗易懂的道理。
既然得以掌握主动权,孤心魂便没想过再把主动权拱手让出。
他早已抓了一把树叶,在等章宝岩憋不住气要落刀前的刹那。
他只要抓住这刹那时机,再往被章宝岩将发未发的刀气所充斥的那方天地,添一把小小的劲儿,便能瞬间诱发出存蓄于那方天地的所有劲气。
嗡!
章宝岩一刀斩出。
天地再为之一颤。
那数片树叶眨眼间便化为看不见的齑粉。
至于“迎风一刀斩”的八成威势则再次被跳出局中的孤心魂以拂尘剑拐往树林中去。
数棵树木难堪巨力摧折,哗啦啦倒成一片!
除了主干之外的树叶枝杈则在那狂暴刀罡之下化为一阵褐绿色雾雨!
一刀落下后,章宝岩没去看结果。
因为他已知道自己确实被玩弄了一番,他哼哼直笑:“就算破了我这杀招又如何,你还是拿我没办法。”
孤心魂确实拿章宝岩毫无办法,嘴上却半点不认输道:“前辈别急,这真未必!”
这几章打斗写着写着就有点多了,完本字数估计要到210w字左右了,就当给原本要当第三主角的孤心魂、孤苏澈一点面子,要完本前发挥点余热。
第七一二章 蚊子苍蝇
事实上,嘴硬的不单是孤星魂自己。
章宝岩急倒是不急,只是嘴上说着轻松,但能够让他认真对待的对手,对付起来显然没有那么轻松。
纵使蓝衣剑客的剑还没能沾到他身上,可对方的出剑精度、速度、力度已比先前快了两倍三倍,威胁度自然而然水涨船高。
而且,就算他已避开了一百剑、挡下了一千剑,可一旦稍有疏忽,轻则添伤挂彩,重则一命呜呼!
章宝岩倒不至于仅因此便后悔没有果断离去。
却着实觉着像是碰上了缠人的苍蝇或是蚊子一样犯恶心。
在章宝岩当海盗时,从没怕过风浪,从未畏惧过大海与群鲨,却总被连手指头大都没有的苍蝇或蚊子搅得不得安宁、脾气暴躁。
海上的蚊子算不得多,可苍蝇却是走哪哪都少不了,怎么打怎么抓都灭不干净。
毕竟苍蝇不仅要比蚊子来得吵,还飞窜得比蚊子快。
三两只苍蝇在身边飞来窜去,便会觉得像是有十只二十只苍蝇跟自己过不去,乱哄哄、吵闹闹。
有次章宝岩被苍蝇扰得不胜其烦又半天打抓不干净时,直接抽刀劈坏了半艘船。
所幸船刚离岸不远,还来得及返程维修,全船的人才没有不幸在海上罹难。
蚊子就更不必说了。
睡觉时最惹人厌的便是蚊子。
因为蚊子睡不着,或是睡着了还被蚊子吵醒,无疑最为恼人。
即便蚊子比苍蝇容易抓死打死,可蚊子流的血却是从人身上吸来的,受伤的还是只有人自己。
孤心魂眼下在章宝岩眼里便同苍蝇、蚊子无异。
打又不好打着,非要强行下手,也难免伤着自己。
尽管在海上随时都有可能遇见不可遇见的风险,但章宝岩还没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心理准备,因为他并没把握以自身小伤换取对手性命。
要是有五成把握,他都会下手拍死这蚊子!
噹噹噹!
章宝岩又连连挥刀挡下孤心魂越来越飘忽迅疾的剑。
剑刃已划破他的袖口、胸襟。
若非他及时以真气护体,早已被剑身上附着的劲气划伤。
郁郁之气不断累积,章宝岩那只独眼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面部表情也开始扭曲,小发辫前端光秃秃的脑门上青筋毕露。
就在章宝岩情绪即将达到爆发点、心绪即将失控的档口,知道在大风大浪前需要保持冷静的老海盗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陷入对方暗暗偷挖的心理攻势陷阱中。
他也找到了释放胸中郁气的方法——宣诸于口。
他努力放松了面部肌肉,强张开嘴露出残缺不整的满口黄牙,挤出个自认为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说道:“海盗从不畏惧风浪,你章爷爷经历的风浪只多不少,你的风刮得再大、浪打得再猛又如何?”
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孤心魂本也只是将这番话当作耳旁风略过,却不由自主照字面意思去理解。
“不怕风,不怕浪?
“风雷属木,浪即为水。
“这老海盗不怕木系与水系功法,就怕点其他的?”
章宝岩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蓝衣剑客在想什么,只从独眼中看见对方那白雕似的面庞上突然浮现出一抹邪魅笑意,一对双眼似有焱火在跳动!
孤心魂倒真是同修有水火两系功法,水柔难进,那便换刚猛的火攻试试!
“呔!吃你爷爷一刀!”
章宝岩被孤心魂这一眼瞧得又引动了还未平息的胸中怒火,急切地朝对方面门上挥砍出一刀。
孤心魂果然还是同那烦人的苍蝇般在章宝岩落刀一息前早就向后窜离。
只是苍蝇遭遇到袭击后,会回退开老远,在漫无目的的巡游中回返,而孤心魂只是窜离出章宝岩的砍刀范围外便立马折身扑来!
章宝岩独眼一缩,瞳孔中映射出孤心魂手中那柄四尺长剑剑刃上所成排齐整铭刻着的羽状暗纹乍然间喷吐出灿然焱火,带着灼灼热浪滚滚而来,势要将独眼一口吞没!
呼咻!
章宝岩一个甩刀再加一个单腿侧后翻,荡开了孤心魂刺来的剑,避开了那焱火。
但他不敢有分毫松懈,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代江湖高手练功练得这么拼。
能和他分庭抗礼这么久,这蓝衣剑客好歹都修有三门功法。
对手显而易见主修木系、水系功法,第三门功法不是阴属便是阳属功法。
这也是大部分剑客的必由之路,唯有如此方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内息支撑剑气输出。
而对方竟还藏有一手被水系功法所克的火系功法,非但保持着不错的体内平衡,还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掌握度。
短短数息内,章宝岩的急躁心绪尽去,心下反而开始有点发虚。
“麻勒个巴子,这是出门没看黄历,碰上狠茬子了!”
章宝岩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闪避开“一头浑身蹿火的白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扑杀!
初时,章宝岩还能靠随手挥出的刀罡压压火势。
可随着孤心魂高去高来毫不吝啬地挥霍着内息,加之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章宝岩就像是被困锁在一间焱火囚牢中。
他的独眼之中所见除了火还是火!
不多时,他的衣襟裤脚已被燃着,两只膝盖上都被烧出个洞,手上脚上面庞上的肌肤都传来了火焰炙烤的刺痛感,右边眉毛都被火舌吞掉了半截,头上的小发辫则在火浪之下畏畏缩缩蜷成一团!
“嘿呀!给爷滚!给爷滚!——”
章宝岩适才已强行按下的怒火终于彻底被点燃引爆!
真气以丹田为中心直接迸射向体外,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劲将焱火囚牢轻易轰穿轰散!
只余丝丝缕缕的焱火在空中慢慢湮灭,以证它们确曾存在过。
然则爆气之后章宝岩独眼四扫,却怎么都找不到蓝衣剑客的半点影踪。
人呢?!
章宝岩心下又惊又骇,生出极为不妙的预感。
“呵呃!你!——”
短促的声响自另一方战场传来。
章宝岩寻声望去,只见刚刚在自己眼前喷吐出焱火的那柄剑自常坤后心窝上被拔出,带出一道血箭。
常坤半转身躯,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不知何时现身于其后的孤心魂,带着错愕与不甘含恨倒下。
数息前,他正觉着一直主防的梦朝歌和季喆一反常态地逼近抢攻颇有蹊跷。
他的第一反应是素手越来越高亢激烈的琴声所引导。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三人如此紧紧相逼,会是在为第四人打掩护。
他更无法想象,这第四人会是孤心魂。
毕竟章宝岩好歹也是曾经的十四恶人之一,能与之斗个难分伯仲已属不易,遑论要撇开对方来偷袭他。
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其实常坤不知道的是,先前章宝岩那蓄势许久的迎风一刀斩要是真落下,正被三人纠缠住的他恐怕也是非死即伤。
刚刚也可以算是孤心魂救了常坤一命。
现在,孤心魂只是来把这条命收了回去。
于是,这位才改换门庭没多久的兜率帮大护法就此一命呜呼。
扑通!
常坤这一倒,章宝岩心底里也跟着咯噔一声。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又被这小辈玩了他一手,弃他不顾,声东击西,调转方向去杀常坤。
这是他之前没能玩成的把戏,对方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之前的把戏要能玩成,对手三人至少折去两个,常坤就算死了也不打紧。
当下仅仅常坤丢了性命,他岂不是要对付四个人?
而这之中还有一个看起来精神状态有些过分亢奋、颇为让他头疼的蓝衣剑客!
“去你奶奶的!”
章宝岩呸了一口,毫不迟疑地奔向黑匣子安放之处,一把抄起自己的宝贝便要夺路而逃!
“穷寇莫追!”
章宝岩已敲响了退堂鼓,孤心魂紧追而上,素手忙出声提醒。
她对孤心魂所练的《焱诀》利弊再清楚不过。
孤心魂挑这门上乘火系内功的初衷只为多个制敌手段,是以优缺点很是简单纯粹。
《焱诀》的优点在于爆发力强,是火属功法中近乎把所有优势都集中在进攻上的,能最大程度上将内息转化为炽热阳炎。
缺点则是《焱诀》对于修行者内功修为的增益却远不比大多上乘功法,甚至仅略胜于大部分下等功法一筹。
不过也正因这个缺点,修炼《焱诀》与他所修有的水系功法《冰魄诀》冲突极小,寻求二者平衡点时对自身身体伤损也微乎其微。
简言之,孤心魂仅用了极小代价便修成了这门攻击性极强的火系功法。
但他平常却鲜少使用,原因便在于施展这门火系功法时,脾气也渐趋不易控制,总容易动扰肝火,长时间运转当变得易怒易暴躁,乃至影响心智。
见章宝岩要走,孤心魂自是不依不饶,素手的提醒他也听过且过。
章宝岩心下叫苦不迭,不得不取出才收回匣中的龙牙边退边战。
孤心魂看着章宝岩一手护黑匣一手挥刀的模样,一下子便捕捉到了章宝岩的弱点。
他不再强攻章宝岩的要害,反而频频往对方身后的黑匣子刺去戳去!
咚!咚!咚!
听着孤心魂一剑剑落在自己的宝贝身上,章宝岩心如针扎,哪怕他身后的黑匣是玄铁所铸,没这么轻易被破坏,可谁人能忍受得了他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破坏自己的心头宝!
“哇呀呀!小贼你别太过分了!”
章宝岩吼叫出声,隐有要与孤心魂拼命之意。
“很喜欢前辈说的一句话,你能拿我怎么办?”
孤心魂咧嘴一笑,笑容幅度越发夸张,越发讥讽。
章宝岩刚要发作,却听呛啷一声,背后一轻,竟是匣子没关紧,掉了把银花花的剑出来!
在别人眼中那剑顶天就是柄宝剑,可在章宝岩眼中,那剑就是他的心头肉。
心头肉掉了,章宝岩本能地反应就是去捡起来。
可蓝衣剑客的剑尖这时候已朝他脖子啄来,脚则踩到了剑上!
“小贼!报上名来!”
章宝岩不可遏制地嘶吼出声,居然可听出一二分哭腔。
缠斗这么久,他才刚想知道对手姓名!
“孤心魂!”
孤心魂回答得直截了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张狂,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焱火,越烧越旺!
偷鸡不成蚀把米,章宝岩急得独眼中都快挤出了泪花,但他好像不得不走了。
除了这孤心魂,对付常坤的那三人也已凶神恶煞地跟了上来。
适才他已朝幽鬼那瞥了眼,起先陷入泥沼的龙多多,现下不仅生龙活虎,浑身上下乃至手中的剑都冒着灿灿金光。
金光像是火焰在燃烧摇曳,而龙多多则是那火心。
章宝岩没认出龙多多身上的金光到底是何功法所致,只是看到那摇曳的火光,身上也感觉像是在烧,被孤心魂丢入火炉中炙烤!
再不走他就是下一个常坤!
“孤心魂!铁花剑便先寄放你这,有时间爷爷定亲自回来取!”
章宝岩再不敢有分毫耽搁,飞快凝聚出一记横刀斩,将孤心魂逼退开三四丈距离,便撂下句狠话,灰头土脸地溜了。
“铁花剑?”
孤心魂终于按捺下跃跃欲试的激斗之心,回过身拾起那把被他踩入土里的长剑。
这把剑剑柄的剑格双端突出与握柄同长,呈现出大十字架的上半部分。
剑身狭长,以罕见的天晶琉璃塑形,通体呈现出铂金亮银色,在阳光下却能映出青蓝光辉。
“铁花剑?这剑我以前听过,相传是数百年前大名鼎鼎的盗帅好朋友胡铁花在游历波斯帝国时依循当地宗教文化请铸铁名匠打造的,收藏意义大于实用,这把剑也是用来赠予盗帅的,众所周知,盗帅会用剑,却很少用剑。”
跟过来的季喆如是说道。
“好剑。”在季喆介绍完铁花剑的来历后,孤心魂也已打量完毕,准备投入下一场恶战,他把剑递交给两眼放光的季喆,补了句评价,“就是太张扬惹眼了些。”
……
……
章宝岩拿一柄宝剑换取个逃命机会其实并不算吃亏。
因为龙多多的确已从最艰难的时刻挺了过来。
幽鬼虽强,却只是让龙多多感到棘手。
对于这位遇强更强从不知退却的武痴而言,生平所遇对手唯有屠万方让他感到束手无策、毫无争胜斗强之念。
然则,屠万方说到底还是东瀛邪术不完整的产物,是怪非人,幽鬼虽长得人不人鬼不鬼,却终究没有脱离人的范畴。
只凭此点,龙多多就没理由拿对方没办法。
章宝岩眼中所见,那浑身冒着金光的龙多多当然还没机会染指少林大日如来经,却是龙多多这么些年来在江湖间摸爬滚打的最大倚仗《金光咒》。
与大多剑客以水木两系功法入道不同,龙多多一开始所修习的是金水两系功法,主打个能刚能柔、只进无退,等逐步成长起来后,才修了门被金系功法所克的木系法门,补足了内息气海的空缺。
《金光咒》作为一门强攻强守的上乘金属功法,也是龙多多为何那么抗打的根由。
既然他的感官判断已受到干扰,无法做出准确判断,那他索性运转起《金光咒》,让内息化作金气包裹住全身,扩大自己的接触面。
这样一来,就算他不得不提前挨打,幽鬼也将面对攻防范围大幅度扩大的他。
哪怕此举将给龙多多带来翻倍的内息消耗,可局面已然被龙多多强行扳平。
不仅如此,龙多多也没有一味等着同伴们解决各自对手后再来相帮。
他从来都不喜欢被动的等待,更喜欢主动出击。
所以他一直在寻觅着幽鬼的破绽。
在二人都无法进一步奈何对方之时,龙多多仍然在进行着各种破敌尝试。
这便是让章宝岩下定决心忍痛割肉头也不回逃离此处时所见的生龙活虎的龙多多!
第七一三章 苹果西瓜(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呀!)
铿锵有力的啸呵声中,在金光包裹下剑身比原本宽阔了十数倍的太阿剑被龙多多以双手掌握,舞动得如同一片光幕。
光幕一次次将内功身幽鬼的身影吞没,又一次次被内功身幽鬼击穿击散。
孤心魂、素手、梦朝歌、季喆四人所见,内功身幽鬼与龙多多的身影在光影交织中时隐时没。
内功身幽鬼那凹凸不平的奇丑面庞上木无表情,隐隐可看出些许僵硬。
龙多多双唇紧闭,似因太阿剑“膨胀”成一把巨剑阔剑,哪怕用双手操持起来都更为费力而咬紧牙关硬拼,但灿灿金光仍将他衬得意气风发、锐意难当。
另一边,外功身幽鬼正陷入如同先前关大刀一般腹背受敌的困境。
哪怕关大刀始终立足于防守无法对外功身幽鬼造成半点威胁,哪怕冬晴的攻势再如何刚猛凌厉在外功身幽鬼面前都占不到半分便宜,但只要他们二人还未被外功身幽鬼所重创,还有余力与之继续周旋,那么对幽鬼而言这样的局面便等同于慢性死亡。
尤其是当常坤遭到偷袭身死,章宝岩被打得丢盔弃甲,场面状况已可谓急转直下。
无怪乎幽鬼会是木无表情、面部僵硬。
眼下只剩他一人,而对手,多的不说,单就龙多多与孤心魂联手已足够他穷尽所能,他实在想不到有何破局之法可让他逃出生天或是拼死换掉梦朝歌及更多人性命。
直至此时,幽鬼才幡然醒悟,此次截杀洛飘零之行压根不是什么三路选一的押注,而是彻头彻尾的请君入瓮之局。
“所以,不管我出现在哪条路,你们都已做好了反杀我的准备?”
尽管早在出发前,幽鬼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想亲耳听听自己是怎么被算计的。
幽鬼相信在这三条死路中,至少有两条路里会有人回答他的疑问。
而这条路便是其中之一。
“不错,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你再要想逮住我师兄,恐怕已当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师兄料定以你的性子,不论是成是败,总得来试试,哪怕空走一回。”
回答他的是听雨阁阁主、石鑫义女、洛飘零师妹——梦朝歌。
“嘿嘿,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们索性将计就计、大发慈悲做此安排,免得我空跑一趟了。”
幽鬼被梦朝歌的回答给气笑了,只是发笑的仅有他那外功身。
至于他那内功身龙多多越发紧逼的攻势下甚至无暇去改变表情。
梦朝歌的脸上同样没有半点儿笑意,她只是平静地看向外功身幽鬼,说道:“慈悲算不上,只能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年石府之仇,有你们幽冥教一份,大师兄一身武功尽废更是全拜你所赐,还有二十年前,小幽冥父母身陨之仇也与你脱不开关系,既然你不远千里万里而来,那我们自然也当尽心意尽礼数,把仇了了,送你上路!”
“小幽冥父母,小幽冥的父母……”
幽鬼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只是对于“小幽冥父母”的身亡事件上感到些困惑。
幸而他还能从“二十年前”这条线索上挖掘出些许模糊的记忆。
想起了一个无数次从夜殇、哭娘子、叶凌风嘴中听到的一个孩子。
那是个无数次只身接近幽冥教老巢分舵腹地又总能在被人发现前机敏抽身而退的孩子。
那个孩子右臂上套着把镰刀似的匕刃,正是二十多年前名噪一时的鬼见愁。
二十多年前的鬼见愁既是柄兵刃,也是个人。
二十年前,拖家带口的鬼见愁遭到围杀,好容易脱出重围、逃得性命,夫妻二人却各负伤病。
其妻气血枯竭,鬼见愁在少林寺碰壁后,走投无路之下来到了幽冥教,跪在了幽死洞洞口。
那时候幽冥教求才若渴,冥河答应尽力延续鬼见愁之妻性命,十年八年不好说,让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安安稳稳活个三五载不成问题,唯一要求便是要鬼见愁入教。
鬼见愁为救妻子性命哪怕命都能舍,遑论只是投效个名声不佳的所谓邪门魔教。
不过却被当时年少气盛的幽鬼拦下了。
幽鬼拦下对方的理由很简单,鬼见愁之前同他们幽冥教有数次过节。
至少有三次好事因为鬼见愁的意外插手而黄了,当中由幽鬼负责的便有两起。
害幽冥教损失不少财富和人手,教主大度,但小弟们心里头却有疙瘩,除非能连赢他幽鬼三阵才能入教。
冥河心知幽鬼有落井下石之嫌,可对方所言并非不无道理,便允了,只是他知道鬼见愁身上带伤,稍稍改了规则,只要先赢过幽鬼一阵,便可暂时留在幽死洞中,待伤养好后再比后两阵。
岂料这本是好心之举,却坏了事。
幽鬼为了赌气,毫不留手,乃至拼上性命,与鬼见愁熬斗近两个时辰,竟不分胜负。
反倒是鬼见愁之妻不知是忧虑过甚还是身子确已到极限,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总之在观战之时,其妻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轰然倒地。
至此,鬼见愁便也失去了委身幽冥教的缘由,抱起其妻尸身以及那婴孩默然离去。
据说第二天,鬼见愁便再也没能睁开眼。
而幽鬼至死也再无机会赢过鬼见愁。
自那之后十年左右,那个孩子便一直出现在幽冥教教众所出没过之地。
很显然,那个孩子就是鬼见愁的孩子。
被这样一个阴魂不散的小鬼盯上,便是心再大的人都会寝食难安。
幽冥教一次又一次在与道义盟的碰撞中吃暗亏闷亏,便也弄清了这孩子的来路。
但也仅限于此,因为这孩子被韩无月调教得太过优秀,只要他不现身于幽死洞前,便绝无可能被逮住。
这孩子一度成为幽冥教上下心里头的一根刺,却始终无法拔除。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根刺渐被淡忘,却还未被遗忘。
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这根刺尚存一日,那么总有一天会扎得更深直入心扉,或是直接连血带肉地拔起!
时至今日,幽鬼都没具体见过那根“刺”长得什么样,没承想却可能再无机会见到了。
“呵,道义盟。”
这一刻,幽鬼轻呵了一声,关乎小幽冥及其父母之事从脑海中依依呈现,又联想到了诸多相关事迹。
“难怪,难怪……
“我就说洛飘零再如何智计过人,也难免会有像凝露台、像南少林那样的疏漏,总得临时找补才能及时挽回损失。
“我这回就算逮不着他本尊,也不会空手而归。
“没想到老伯竟大大方方地将韩无月亲手运营了近二十年的暗部拱手相送,再有红尘客栈、魔宫这样的盟友甘听指使,当真可谓手眼通天啊!
“这么大个网,专为我设个局,倒是我该感到荣幸了。”
梦朝歌淡然道:“不必客气。”
说话间,孤心魂已加入了关大刀与冬晴的阵列中,对外功身幽鬼一番冰削火烤。
堪称金刚不坏刀枪不入的幽鬼外功身别无他法疲于招架。
关大刀仍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牵制作用。
不必同幽鬼外功身持续硬碰硬的冬晴压力大减,有更多空间释放进攻手段,也有了更多时间去观察寻觅敌手破绽。
天下武功无一十全十美。
幽鬼虽已将内外功身的化身法门打磨到了极致,可仍难免存在被克制之道,以及罩门。
幽鬼的外功身便是真金所炼,总有温度更高的焱火能将之炼化。
哪怕罩门藏得再如何隐蔽,再如何微小,只要存在,总有被摸索试探出来的可能,也总有被攻克的可能。
此行之前洛飘零便给众人指出了条破敌明路,吸取数年前石府之外被龙耀一击攻破外功身经验的幽鬼定然不会再犯相同错误,被人创伤了其中之一,另一身也被殃,是而此番唯有同时重创幽鬼内外功身,方能迅速制敌。
换言之,这么些年来幽鬼很可能将罩门完成一化二,同存于内外功身上,唯有同时被攻破,才可重创之。
而内外功身的罩门有可能存于同一部位,也可能是不同部位,需应对内外功身的两方人手保持交流且足够默契才能试出结果。
不管是冬晴、关大刀还是龙多多,尽管大部分时间均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可同幽鬼缠斗如许之久,他们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龙多多已快用金光咒刺探完成幽鬼每一寸肌肤。
冬晴与关大刀则联手完成了一半有余。
此时冬晴所要做的就是赶上进度,通过梦朝歌、季喆以及素手的沟通传递同龙多多打好配合!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可实际上仅距孤心魂对幽鬼出手不到半盏茶功夫,龙多多已给出了确切信息。
——“胯股之间。”
“噗!”正对幽鬼外功身穷追猛打的孤心魂听了没忍住笑,自剑身上蹿腾起来的焱火险些烧着了自己眉毛。
往日看来严肃冷峻的孤心魂当下脸上映着灼灼红光,洋溢着的笑容看来竟有些扭曲到浮夸,而其言辞则愈加充满挑衅与嘲弄的味道。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不正经的丑八怪,居然把罩门放在两瓣屁股间,确实,这是个明明很显眼,又很容易被忽视的位置,得亏是龙兄弟你这样的人才才能发现这等秘辛!”
一旁掠阵的梦朝歌和季喆听到这段话,感觉额角硬是被挤出了滴豆大汗珠悬而不落。
素手抿了抿嘴,保持着双手抚琴的姿势,随时准备支援友方或阻挠敌手,可没人知道这位红衣美人的双脚脚指头也和双手手指一般呈弯曲状,似乎马上就要抠穿鞋底,再在地面上抠出个大洞来。
关大刀和冬晴,一个是沙场老兵出身,一个当了数年职业杀手,什么场面没见过,并没有肤浅地去解读孤心魂这段话,而是借其言语攻势紧步配合起龙多多,将幽鬼进一步逼入死地。
反而是龙多多自己完全没料到孤心魂会来这一出,一口气险些没顺过来,连绵不断地搏命攻势出现片刻豁口,差点儿被幽鬼抓着反扑机会。
“这《焱诀》真这么费脑?真聒噪!”
龙多多在心里暗骂着,嘴型开合不止,竟是在低声快速重复着孤心魂方才的话语。
因为他分明瞧见面前对手的脸再次扭曲变形。
而这回绝不是幽鬼又施展“飞脸”怪招,纯粹是被气的!
气得方寸大乱!
龙多多嘴角一翘,大喝道:“机会!”
“会”字刚出口,那被金光扩充得足有龙多多肩宽的太阿剑已穿过内功身幽鬼裆下,反手往上撩起!
另一端关大刀则在孤心魂的帮助下熊抱住外功身幽鬼,让冬晴得以绕向后方,用双匕自对方胯部反向上刮!
唰!
一点红毫无滞碍地划出两道红月邪芒割裂虚空!
上一瞬还在关大刀、冬晴、孤心魂围击中的外功身幽鬼化作一缕单薄血雾飘散无形。
幽鬼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被一击而溃。
可他的逃避与闪躲无疑已证实了其罩门所在。
他所引以为傲的身外化身法门在这些人面前已然一无所用!
龙多多剑下,尚存的内功身幽鬼便是其唯一本尊。
梦朝歌、季喆、素手伺机而动,封锁住了幽鬼一切可能去向。
“逃?有我在,今天天涯海角你是去不了了,给你条地缝你钻不钻?”
笑容浮夸的孤心魂瞬息而至。
而那充满羞辱意味的话语已让幽鬼气得嘴唇战栗。
“臭小子,老夫今天就算一死也要拉你陪葬!”
幽鬼直接将弃龙多多不顾,反身朝孤心魂扑去!
孤心魂仿佛早已在等这一刻,主动迎身而上,伸出未持剑的左手同幽鬼对掌。
双掌相贴的一瞬,幽鬼瞪眼如铜铃,深知上了大当。
苦战久矣、消耗巨大的他再要同他人对拼内力仅限于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再多一个,他都将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再想撤掌为时晚矣。
另一边龙多多也已出掌轰了过来。
幽鬼只能破罐子破摔用空余的手硬接。
再下一瞬梦朝歌和季喆的双掌也贴上了幽鬼后背。
素手的琴声随之响起,又柔转急转促,飞快达到激昂时刻。
四个人的内息初时如潺潺流水涌入幽鬼经络,忽而转变为滔滔江河拍击冲刷着幽鬼的奇经八脉,过不多时便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激射着幽鬼的丹田气海。
在关大刀和冬晴见来,幽鬼双手起先被吹鼓起两颗苹果大小的肉瘤。
在其身上游来走去,且不断胀大,几乎要同颗未成熟的西瓜大小。
而后两颗“大西瓜”来到其腹部叠合相融,变得更加巨大。
在素手的琴声中,很快便被四人冲撞入体的气息将体内平衡打乱,勉力阻止四人的内息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渐渐无济于事。
幽鬼到底只是肉体凡胎,更非生儿育女的女子体格,在肚子被撑起得几乎能装下三颗大西瓜时,终于没能撑住。
碰一声!
幽鬼的腹部当先告破!
脏腑皮肉被炸为血沫残渣!
就连骨头也被轰成碎块粉末!
龙多多、孤心魂眼疾手快分别把梦朝歌和季喆拉向自己,及时真气外放撑起屏障将,免得被渐得一身污秽。
地面上留下了个左右各被啃食了一大口的巨大血苹果印记!
幽冥教“鬼”判官幽鬼就此陨落。
鬼哭狼嚎四判官仅余最后两人。
取名废,以水果名做章节名,助兴双节到来~~~也许文章内容就没有那么鲜血淋漓了~
(本章完)
第七一四章 哑巴不哑
北地中南部。
风吹草低马群现。
马群是乌泱泱两百骑瓦剌骑兵连的马。
攻下乌兰巴特城后,瓦剌军得以进一步深入中州中北部腹地,却暂缓南侵步调,没有盲目冒进。
而是效仿中州兵制,以两百骑为一连的瓦剌骑兵定时不定时地游曳于北地中南部大片草原上。
进能观察南部“友邻”的新近动向、发掘新的入侵空档。
退可痛击中州巡哨骑兵、探况斥候,防范中州暗中酝酿的反扑。
这支骑兵队即是近日活跃在广阔草原上的二十连之一。
时逾午后,在溪流边就着马奶酒吃完随身携带的风干牛肉、碎青稞饼等干粮,拿冰凉的清水洗了把脸,等马群也吃饱喝足,便清清爽爽地上马返回乌兰巴特城完成交班。
约是过了有五十息功夫,骑兵连马匹踏起的烟尘草碎都已难看见。
一头出门猎食久矣却一无所获的成年鹞鹰落身于溪流近处,一跳一跳地站到溪岸边补充水分。
也便是近日来草原上人来人去、兵戈难休,致使其寻找食物的时间大大增加。
鹞鹰一啄一饮,喝两口水便甩甩脑袋与身上羽毛,似是想甩脱一天的疲乏与烦恼。
值其啄饮第四次之际,双眼一眨,定睛一看,溪流中竟有游物靠近。
大抵是觉着老天眷顾,鹞鹰哪舍得白白错过这等送上来的猎物,当即已附身探脑下喙。
尽管在这莽莽北地之上,除了人类外鹞鹰已再无天敌,可身为猎食者的机敏还是让其在喙部触及水面时洞察到了生死危机。
鹞鹰没有分毫耽搁,头还朝下将抬未抬时,双翅已猛地展开,行将脱离地面,远离溪流。
唰啦啦!
一只手与鹞鹰鹰喙离开水面同步穿水而出!
指尖几乎贴着喙尖!
可眨眼间那只手便赶超过鹞鹰抬起脖颈与起飞的速度,一把向其脖颈处抓去!
惊慌失措的鹞鹰张嘴欲啸,本能地向后缩起脑袋,躲过了猎人的擒拿手。
然而,这已是它能做出的最后一次求生挣扎。
下一瞬那只手像是长长了一截,一把回勾轻松拿捏住鹞鹰脖颈处要害!
没有任何迟滞,便听得咔哒一声,径直被断去生机!
鹞鹰脖子歪斜、脑袋低垂,至死再也没能发出半丝声响来!
它们在草原上到底还是有天敌的。
那便是人类!
自从人类出现在这片草原上,鹞鹰们便当很清楚,与人类近距离接触的一天,不是成为他们的猎物,便是成为他们的宠物。
而这头鹞鹰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得到往常得靠弓箭惩威的人类,何时竟能凭一只手轻易拿捏了它的性命。
“抱……歉,这,不好找,吃食,我们也饿了,快一天,了……”
那只手的主人在擒拿住鹞鹰之时跃出了水面,声音沙哑地向手中死物告欠念叨着。
其嗓音听来沙哑且生涩,仿佛已有许久未曾说过话,正在重新适应开口的感觉。
而藏匿在溪水中的居然不止其一人。
另一人紧随其后飞身上岸。
两人全都湿漉漉的,在溪水中待的时间决然不短。
均是一身兽皮麻衣混搭拖拉在地,未过肩的头发扎绑成一道道小辫子沉沉垂落,两张被遮盖去大半后仍不难看出满是褶皱的脸已然被浸泡得瞧不出黑来,反而浮肿透白。
前一脚刚离开的骑兵连骑兵基本便是如此装束。
只是相比而言,这两人的面色看起来尤为缺乏生气,要是躺着不动,定要被当作溺死的人看待。
这两个看来像溺死之人也是瓦剌人?
只是他们若也为瓦剌人的话,为何要避着瓦剌骑兵连?
他们难道是要叛出瓦剌?
又或者,他们是打入过瓦剌军营的中州奸细?
……
……
噼啪噼啪!
漫天星野静悄悄地眨眼,一簇篝火偷摸摸地舞动。
星野之下,篝火之前,人立高的巨石边上,正有两人一面取暖一面架烤着食物。
两人均是一头辫发疏松散开,只穿着单薄的内衬,余下衣物则巨石面上平铺开来。
篝火上架烤的食物无头对翅,是头体量不小的猛禽。
此二人赫然便是午后时分从溪流中窜出袭杀了一头鹞鹰的那两疑似瓦剌人。
只是相较数个时辰前,二人已又往南边靠近了近百余里地。
这般行径速度委实算不得快,可若要在一路上提防着被瓦剌骑兵连发现而走走停停、躲躲藏藏,且完全是徒步行进的话,如此脚程已颇为可观。
九月廿五,夜,北地的风很配合地从北往南吹。
这才让二人得以在这下风口,找到这块能遮身、视线又不错的巨石下生起火来,度过个有温度又有安全感的夜。
毫无疑问,这两人的心绝不属于瓦剌。
如果可以插上翅膀,两人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中州营寨里,再和众同胞一道杀回来驱除外虏!
可惜没有翅膀,那二人便只能暂时蛰伏,在这烤着翅膀。
秋风带来一阵寒意。
幸而晃动的火簇拱来了几分热气。
两个人的身子似也受寒意所迫贴靠得更近了些。
火光前,两头乱发之下的脸看来却与午后时分溪岸边那两张脸区别明显。
不仅没有分毫皱巴,而且更显年轻。
一人看来瘦削冷峻,另一人看来清减俏丽。
这二人竟是一男一女。
也是同样都精于易容之术的姜逸尘与冷魅。
十余天前,姜逸尘与冷魅、肆儿、飘影同擎天众、幻月宫众人分别后,即在北上途中撞见南下的中州斥候队伍,便与肆儿与飘影做了个分工。
由肆儿与飘影护送斥候小队与擎天众、幻月宫汇合。
脚程更快姜逸尘与冷魅则继续往北而行,一是看看能否援手被迫四散而逃孤立无援的友方,二是探明敌情。
去路中他们通过所遇见的暗部将情况反馈给洛飘零,也得到了对方潜入敌群、探查情报的手信。
于是乎,他们用了两天时间完成伪装并成功替代了瓦剌军中的两名新兵蛋子。
又花了七天功夫完成情报收集,借着与中州军的小规模遭遇战假死脱身。
为了躲避开两支恰巧错身而过的瓦剌骑兵连巡查,两人不得不就近潜入东南流向的溪流顺流水遁。
在水中藏躲了大半天后本已饿得慌的两人万幸撞上了把自己投喂过来的鹞鹰,否则茫茫北地上一时真还不好找果腹之物。
深怕暴露行迹的二人在上岸后也不敢在原地停留,一边运功蒸干衣物,一边赶了近百里地,终才找着这安定之地。
“诶诶,差不多熟了吧。”
倚靠在姜逸尘臂膀上的冷魅半眯着眼慵懒地推搡着对方,好似怕其烤着烤着睡了过去。
姜逸尘好似也正从睡梦中醒来,依言认真地拿起根木棍在火架上的鹞鹰肉体上左戳戳右戳戳,末了开口道:“还,差……”
只说了两字,姜逸尘喉间便像是卡痰了般,轻咳出声,努力清了清喉咙,说道:“还差,点,火候,外酥,里未嫩。”
尽管已渐趋流畅,可磕磕绊绊的谈吐,还是让冷魅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来,侧目关心道:“糟糕,不会落下病根了吧?”
姜逸尘偏过头去又轻咳了两下,回看向冷魅说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不是装了,七天哑巴,这还,还没适应过来呢,多说说就好了,你瞧。”
二人隔着一拳头的距离相互对视,冷魅听姜逸尘后半句话说起来果然流利了些许,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鼻端随之与对方鼻端一触一分,又假意嘲笑道:“谁叫你不会说瓦剌语。”
“我也,想不到,你,你连瓦剌语都会。”感受着眼前女子口是心非的满心在意与鼻端温热,姜逸尘突有触动地说道,“要是,要是,我真不能说话了咋办?或者结巴了。”
冷魅眨巴着眼问道:“那不能说话或者结巴了的话,还能不能吃东西呀?”
得到的回答完全与心中设想毫无关联,姜逸尘有些傻了眼,愣愣地说道:“吃东西没问题吧。”
冷魅得逞小计地狡黠一笑,道:“那不就得了,说话不说话不重要,反正你这张嘴也笨笨地,讲不出啥好话来,只要还能吃东西,我就不会让你饿着。”
尽管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可姜逸尘却极为享受这种感觉,笑得有些痴傻。
尤其是看到那张几乎贴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
那张脸笑起来时有种春风拂面的少女感,不笑时森冷地盯着人看时却也让人觉着知性温婉。
正因此,彼时还在魔宫当第一女杀手时,冷魅一直都蒙着脸,只露出对眼睛。
所幸那对冷眸直盯着别人时,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至少能将人瞧得心下发虚、毛骨悚然,否则冷魅便不得不接受龙多多的提议打造门煞鬼面具戴着扮凶了。
冷魅见某人这副傻态,只得低呼声“呆瓜”,拿头顶了顶姜逸尘的额头,把对方从痴傻状态中撞醒。
扭头指向烤架,说道:“要烤糊了吧?”
姜逸尘这才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的元神揪回原位,确认道:“是差不多了。”
说罢便要动手把串起的鹰肉从火架上取下,目光挪动间却瞥见一抹意外露馅的风情,再感受了下适才一直被冷魅抓在怀里的左手肘处还有些微湿意,姜逸尘心下微动,动作停缓下来。
顶着冷魅询问的目光,硬提起口气说道:“这鹰肉烤好了,咱们在水里泡了大半天,两张脸都泡废不能用了,贴身衣物,要不也都,脱下来烘烤烘烤,免得感了风寒?而且,你这些天为了假扮男子,裹束得那么紧,会不会闷得难受?”
冷魅听言耳尖翘了翘,转头紧盯着姜逸尘,说道:“你小子,这会儿说话倒是不怎么结巴啦。”
话虽这么说,可话里话外,冷魅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
固然自闽地重逢相认后,二人没少同床而睡、共振而眠,姜逸尘更没少近芳泽,可确实没有什么时间与机会能够这么亮堂堂明晃晃地一睹佳人绝妙风采。
月光映照下,可见冷魅脖颈修长、锁骨精致、肌肤如雪、光滑白腻。
眸若秋水,眉如细柳,鼻似浑然天成的美玉,对唇好比江宁桃仙树仙果初结般珠圆玉润。
摇曳的火光为其脸上添上了两道红霞,欲迎还羞反衬娇媚。
想是得到了佳人默许,姜逸尘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喉结随之上下滚动,亲自上手服务~(本章完)
第七一五章 学剑有成
夜尽天明。
直至翌日午时过后,拢共有七支瓦剌骑兵连路经人立高的巨石处。
无一察觉出异状,更无人下马细查这巨石拱卫间草皮上些许残留的烤火痕迹。
恐怕除了苍茫天地之外,再无人知晓曾有对江湖儿女在此相互依偎。
……
……
约莫亥时时分。
许是感受到了秋夜寒凉,明月钻入了重云的包裹,满天星斗缩紧了身子,布撒在大地上的月华星辉显得尤为黯淡。
恰在此时,北地中南部上,一匹健硕的大黑马借着夜色掩护向着东南方飒沓如流星。
在离东南面的一座高耸城墙大抵还有十里地距离时,放慢了步调,像踩着棉花般隐没入一片林子中。
半个时辰后,西陉关中,一顶能摆放下一桌一椅一睡塌还略有少许空余的单人营帐里,披着棉裘、倚靠座椅、还在为瓦剌人稳健侵入感到古怪而尚未入睡的洛飘零听到一声风铃轻吟声传入。
大概算是修为尽失的另一种因祸得福,洛飘零的睡眠不说很好,只能说想睡就睡,一睡就能睡得深沉,醒来后即有足够充沛的精力去应对各类事项。
为此,洛飘零也添了个新烦恼,因为总容易陷入深沉睡眠状态,每次出门在外时便不得不与同行者约定个唤醒他的方式。
只要他在睡前记住要听到何种声响醒来,哪怕是在睡梦中听到该声响,他便会自然而然地清醒过来。
风铃声正是此次北行时他同暗中保护者韩无月约定好的唤醒声。
眼下洛飘零还未就寝,风铃声却响起,自然不会是韩无月没保管好风铃或是其有意戏弄洛飘零,想必是另有要事。
洛飘零稍一思忖,边站起身,边开口道:“韩先生,是有谁来了?”
话音一落,营帘上随即映出韩无月的模糊身影,以及简明扼要的应答。
“二位北归之人。”
洛飘零听言本已显出疲态的双眸登时焕发新彩,步履加快迎向门口。
营帐外,来人同韩无月见礼,后者回应了句“辛苦”同时掀起营帘一角将二人让入其中。
在营帘落下前,韩无月的身形再次消弭于黑夜之中。
紧接着便有一股秋风吹拂而入,两个人凭空而现。
不知是秋风把他们二人从北边送来,还是他们从北边将秋风送来。
“情剑”洛飘零此时却没心思多愁善感是秋风送人还是人渡秋风,他只知道他对于瓦剌人不骄不躁、稳步进兵的困惑或将得到解答。
……
……
同日清晨,岭南城关。
骆越再次调集十万强兵攻城。
这是大半月来,骆越朝岭南城发起的第十次正面冲击。
尽管近二十年来骆越在东瀛的支持下大力推动起海上贸易,是国民经济复苏起色的重要支柱,但海上战力从无到有并非短短二十年可成,现今还不足矣拿出手来对中州造成任何威胁。
是而壮大陆路战力仍是国邦的主要战略方针。
此次为配合东瀛、毒竺等国邦发动中州入侵战,骆越整备了六十万精兵强将枕戈待旦。
第一批兵临岭南城外的十五万军马,多以骚扰、佯攻的心理战为主。
例如正面攻城中九次有七次是试探性进攻、浅尝辄止。
另两次攻城战均是在伤亡人数接近五千时,及时收兵止损。
对于中州岭南守军而言,哪怕他们这批人与二十年那批人相比已有八成以上更新换代,但军魂犹在、军威不倒,大半月来不到百人的伤亡数,足矣说明南蛮子的攻伐力度如同隔靴搔痒、不足为惧。
然则一场场胜仗并未让程城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们得意忘形。
一来他们都很清楚骆越军当下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尚未完全发力。
二来则是岭南城的补给出了大问题。
虽然红衣教不存,汪硕已死,可其在中州西南水路以及云泽境处所下的苦功却没有完全白费。
红衣教是用不上了,东瀛人却还能加以利用。
深耕中州内陆多年、还未暴露底细、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东瀛细作引领骆越人跋山涉水、暗渡陈仓,让整整三万骆越军、五百骆越江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行到岭南腹地,合幽冥教之力断去了通往岭南城背后的三条补给线。
自二十年前的外夷大战后,为防范于未然,岭南城关除了原有的三条补给线外又新开辟了两条。
从西北方顺向画弧至东方,分别是云浮大道、三水道、清远道、河源道以及闽地与岭南互为补给线的南闽大道。
眼下南闽大道被东瀛人从海面上切断,闽地军队正在双翅、李蓦然领衔的义云山庄江湖义士支持下努力争夺回掌控权。
仅存河源道一路,由一伙中州江湖义士携岭南军守护住了这条生命补给线,勉强给岭南城续了口命。
这伙中州江湖人主要由道义盟、听雨阁、散人居、醉红颜酒楼所属高手领队。
飞飘、紫风、石中火三位听雨阁骨干成员均在其中。
为了给运送辎重的车队保驾护航,这十天来河源道上攻守交斗频频。
单单飞飘与夜殇的对垒便有三回。
飞飘深知不能放任擅使朴刀、杀伤面极大的夜殇在这大场面中随意施为。
一照面就紧紧锁定着夜殇,不让对方施展开手脚,不让对方有大开杀戒的机会。
飞飘使唤的双刺并不走奇诡一道,而是讲究快灵猛,以及不杀敌人不罢休的有进无退。
夜殇又何尝是吃素的?
这十来年间他败过伤过,却从没退缩过。
就算他所操持的朴刀不及双刺灵活多变,他也能够以攻对攻的方式来弥补防守缺漏。
是以这样的两个人斗起来,自然是沙飞石走、风生雷动!
加之两人不乏破釜沉舟、愈战愈勇的性子,交斗越久便越发难解难分。
以二人为中心的方圆十五丈内,容不下第三个人立足,也根本没有任何人能从旁插手!
若非两人还身处沙场之上,否则这已完完全全沦为江湖武人间的生死较量。
鉴于首次运送辎重时大批货物粮草遭毁,抵达岭南城关时仅余寥寥三成,而岭南山多水富的状况又无法让中州方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偷渡客一网打尽,再次往前线输送补给时中州方被迫改换策略——化整为零,少量多送,与偷渡者对拼人数消耗。
二次交锋时又上演了如出一辙的激烈争锋。
夜殇、飞飘两人再次生死相向,偏偏谁都拿谁无可奈何。
各自又带了十余处大小不一的伤痛回营休养。
第三回交战时,兴许是紫风与石中火的规劝起效,飞飘终于率先做出了改变。
她已意识到自己与夜殇的单打独斗仅是限制了夜殇个人战斗力,却忽略了大局伤亡。
看着一同上阵的队友一次比一次少,自认为尚有余力做得更多的飞飘当然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接过更多重担。
她要让夜殇反过来追着她打,让夜殇来限制她。
所以,她便在河源道上杀疯了!
从骆越偷渡而来的江湖人这辈子没见过这般疯狂女子。
十来人一齐出手都困不住这女子。
前后三十来人轮番接力也拖不住女子前进的脚步,仿若飞蛾扑火。
若不是幽冥教“狼判官”横刀拦下对方,想必这入阵白衣片刻换红装的女子杀穿他们五十人后,还能接着把另一半都给屠尽!
此役之后,飞飘已在骆越人心目中烙刻下一个半身白胜雪半身红艳血的女魔头形象!
至于夜殇,他对哭娘子是这般说的。
“我都快和飞飘打出感情来了。
“明明是她先盯着我不放的。
“现如今她却撇开我,对我爱搭不理,我还真是舍不得。
“她当然是除了追月外第二个既让我觉得有趣又觉得头疼的女人。
“对的,哭姐姐你可比不上。”
今日这第四次交锋,果然反过来换夜殇不敢放任飞飘大开杀戒了。
只要能盯防住飞飘,骆越人便不会军心动摇、提不动刀,如此才能减少战损、有与中州方相持的可能,不至于溃败而逃。
而这所剩不及五千人的骆越军应能再同中州方消耗上四五天。
四五天后,不论前线战况如何,他们幽冥教也算完成了任务,得以暂时从战场上抽身。
只是当夜殇一现身时,一道剑芒已如流星般窜了过来!
自从上一回不再是飞飘来盯防夜殇后,这已是夜殇面对的第三个对手,听雨阁——紫风。
紫风和石中火共同说服飞飘以田忌赛马的计谋来牵制夜殇。
以他们二人这“中下等马”来对付夜殇这样的“上等马”。
如此便可解放飞飘这样的尖端战力做更多事。
夜殇的第二个对手石中火乃军旅出身。
在石鑫退出庙堂,建立石府之后,石中火也跟着改换思路、积极求变,半步脚踏入江湖。
随着石府覆灭,彻底投身江湖的石中火也逐步成长为一名称得上是一流高手的刀客。
可惜其年岁终究大了些,起步也晚了不少,武学天赋也相较不如关大刀出众,面对夜殇这等顶尖高手时,除了一手锁云真气有不小的限制作用外,基本上是被夜殇打得险象环生。
好在从沙场上打磨出来的坚毅品格让他能够不畏强敌,利用打缠拖等方式与对手持久周旋,即便是硬碰硬下被夜殇朴刀传来的余劲震出些许内伤,仍成功缠住其脚步许久,换来上回的大胜。
见识过“又臭又硬”的石中火后,夜殇面对同出自听雨阁的紫风也不敢有分毫怠慢。
他已发现“听雨阁”这三字似乎魔力十足,只要是其中成员便都有某种特殊光环加持,总在某一方面有着特殊造诣,总让面对他们的对手感到无比难缠!
飞飘如此,石中火如此,紫风亦不例外!
手持三尺青锋的紫风近则用水银泻地的剑法抢攻,抢攻不成便改用密不透风的剑法做防,做防顶不住夜殇朴刀的凶猛攻势便以一招流星式强行拉开身位,以连绵不断、花样繁多的剑气在远端斡旋。
“像,真是太像了!”
夜殇已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类手段,乃至同样冰寒彻骨的冻气。
只是上一个使用这类手段之人在上一次用着他所教的大刀阔斧的打法,用大剑与他的大刀进行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对拼。
在那之后,夜殇便再未见过其人,只从他人的嘴里听说着对方的事迹与传说。
神思百转间,夜殇挥动其长刀猛地将又一次持剑飞刺而来的紫风拍飞。
夜殇咧嘴而笑,似是牵动着左脸嘴角边的十字刀疤同嘴一般横向咧开,看起来更像一头张嘴流涎、行将展开猎杀的狼。
只听夜殇冲紫风笑道:“不过你要只是像他的话,今天恐怕是没机会活着回营了,让我看看你自己的本事!”
不待紫风回话,夜殇与他的贪狼刀已杀至紫风面门。
嘭!
只见夜殇落刀处霜花冻气炸散,在满地落下点点冰屑碎雨,紫风竟也用剑施展出了八门阵法之一的开门阵,以另一种方式又完成了次金蝉脱壳!
然而,正如夜殇所言“像则死”。
纵然紫风能像姜逸尘那般花样百出,甚至学会了以剑施展八门阵法,可他这等掌握层次还太过生涩,出奇有用却难为长久之计,又不具备姜逸尘那样超乎寻常的轻功身法,夜殇紧接而来的攻势,他能躲过十招挡住百招,却定然挨不过千招。
夜殇已有把握千招之内教对方授首!
接下来一盏茶里,紫风确实只剩疲于招架的份。
在夜殇摧枯拉朽的攻势面前,紫风自认还能撑得住已十分不易,又岂会去数接下了对方几百招?
只是他手中的剑越发冰晶透亮了,仿佛是深水寒潭自然生成的寒玉冰雕。
而他所过之处也遍布冰晶般的白色斑点,好像昨夜刚下过一场细细微微的冰雨。
夜殇的打法粗放,却从来都是个粗中有细之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异常。
故而,在攻出第九百九十九招之后,他没有再往前强攻,而是止住了找找进逼的脚步。
等待着被压抑的火山喷发!
喷发的当然不是火山,准确说来是冰山。
凝露台一役,紫风眼睁睁看着二师兄阮谷死在自己身边而无能为力,便把力挽狂澜的姜逸尘视为心中道标。
生性本较懒散好玩的紫风为了变强不仅转而学剑,而且什么苦都能吃,在从胖刺客转变为瘦剑客的路途上,紫风舍弃了半数修为,另修更为贴合剑法施为的水属功法《寒玉诀》,这也是他能同姜逸尘一般施展出冰寒冻气的由来。
作为龙耀座下之徒,作为情剑洛飘零的师弟,从匕首转入剑道,紫风本就不缺根基,也不乏剑法名家指点,之所以表现得像姜逸尘,只因为在他所参与的几次争斗中姜逸尘的表现有目共睹也卓然出色,但这并不意味着紫风没有自己的特点。
不说剑法,他的功法《寒玉诀》便有独到之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寒冰成玉,非但需要累积,更需要打磨。
百炼成钢,千磨成玉!
被压抑到极致的紫风能借着《寒玉诀》触底反弹,将体内压缩打磨到极致的寒冰冻气彻底施放出来,这便是他同夜殇叫板的底气所在!
嘭嘭嘭嘭嘭!
先前地面上落有白色霜点之处窜出一根根水桶粗细、超越常人身高的冰棱!
自下斜上从背后或正面洞穿一名名身在附近的骆越人及幽冥教教众胸膛,无一误伤!
眼看着一根根冰棱自脚下窜起,夜殇用贪狼刀拍碎一根又一根,用外放内息震散一根接一根,可这冰棱居然像雨后春笋般不要钱地往外冒!
这五十来步的距离,有三十来人被穿膛而过挂在冰棱之上,血水染红了冰棱,显得分外瘆人。
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下点点冰霜,似乎一场小范围的冰雨行将劈头盖脸打下。
从不退缩的夜殇终于是退开了,至少是避离了原处十余丈外。
冰雨哗哗落下,一朵冰花在其间绽放!
夜殇很清楚,自己再不退开多半会被封冻在其中。
不需封冻多久,哪怕只有弹指的功夫,也足以让紫风动用流星式完成对他的一剑封喉!
尽管表现方式有所异同,但这大体说来又是姜逸尘的惯用伎俩。
夜殇再熟悉不过,所以他很理智地选择暂避锋芒。
而这样的招式施展过一次之后,对方一定难以再完成第二次。
夜殇故作轻松地问道:“这花里胡哨的招式叫什么?”
压箱底的杀招没能成功擒敌,说不丧气是假的,却也不至于在对方的嘲弄下丧失斗志,紫风重新举剑指向夜殇说道:“好看吧,这招叫‘凝雨花自寒’!”
夜殇实诚道:“好看,好听,却不怎么中用,两段式的爆发,间歇时间太长了,对手用充分的时间躲开。”
紫风摇摇头道:“像你这样的高手又不是到处都是,够用就好。”
夜殇倾身将攻,笑道:“休息够了不?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绝活,或者再来一次‘凝雨花自寒’?”
紫风道:“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方落,天边竟传来声惊雷般的炸响!
那声势毫不亚于紫风这冻天裂地的大杀招!
补丁说明:应该可以看出来书中中州以及各番邦的地图和古今仅是相似,并不完全相同,没法一一对照。这里的岭南城关防的是骆越,那么就必定与陆路接壤,硬要和现在地图比的话,大概就是广东广西地形叠合起来成为岭南,然后越南也刚好接在西南方向。
(本章完)
第七一六章 墙头风向
雷声从何而来?
远古蒙昧时期,人们认为雷乃天地之鼓,天怒而捶鼓,遂有雷声。
遥遥千载前,有思想大家著《论衡书》写到:雷为雷公左手引连鼓、右手椎之而生,雷声为椎鼓而来。
同代《淮南天文训》中则言:天地精气相融生阴阳,阴阳二气相迫近生响雷。
于有识之士而言,自当更为认同认知逐步清晰的末者之说。
可对大多识字不全、认理不清的天下大众来说,还是世世代代街口巷间口口相传的“道理”更为靠谱,认为雷声当是天落怒雷断树所生!
而眼前这一幕似乎正印证了这一点。
一棵大抵有十三丈高、十人展臂合围才能环抱的百年巨树在怒雷声中应声而断!
惊雷声响彻整个河源道所在山谷,身处其中者无一不为之心惊肉颤。
哪怕是见惯了生死场面之人,也有个别者在此惶惶天威的震慑下软了手脚、尿湿了裤裆。
更多人则是不由自主寻声望去,确定究竟是晴天霹雳,还是人为之声。
于是乎,他们便看到了北面半山腰上那巨树树根处的身影。
一头乱发、一身黑袍、凭一己之力抱着巨树树干末端就势慢慢放倒的微末身影!
笑人不自量,蚍蜉撼大树!
相比起那根巨树,巨树下的人影自然与蚍蜉般微末。
可这时候却没人敢发笑,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不论那人影再如何微末,身赋如此怪力神通,怕是要将这巨树当作武器横扫八方了!
眼下能让各方紧张的便是这人来路究竟是敌是友?
答案很快随着一道银铃般的女子嗓音回荡在山谷间。
“听雨阁来援,友方速速后撤!”
河源道上对垒的双方分属各有不同。
代表入侵方的是骆越军、骆越江湖人还有幽冥教教众。
作为守护方的则是中州军兵及听雨阁、道义盟等一干中州江湖人。
中州人说的中州话,中州人所能做出的反应自当最为及时。
不论数个月之前的中州军兵和江湖人间有多么互不待见,在这共抗外侮的大背景下,加之大半月来并肩作战下积累起来的了解与信任,瞅见这场面,再听这言语,大家都没有任何迟疑。
中州江湖人听言退得最快。
中州军兵亦在领军将领的及时指挥下随之后撤。
幽冥教教众除了部分因丹药副作用导致神思迟滞的对敌穷追不舍外,余者虽未立马转头就跑,却也纷纷驻足停步或做好了后撤准备。
只有语言不通的骆越人做出的反馈最为滞后。
他们也有听得懂中州话的人,可要第一时间领悟过来中州人的用意,再转换成指令至少不是三两个呼吸就能完成的。
是以,十息前还十分焦灼的战场,在十息后敌我双方的站位已尤为泾渭分明。
往东南面后缩的是中州军及中州江湖人。
提刀抗斧追赶在后边的是少数幽冥教教众。
往西南面躲的是大部分幽冥教教众。
已有缩后状态的是骆越军兵。
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是骆越江湖人!
这时候,本就残存不多的骆越江湖人也终于是嗅到了危险气息,先后拔腿飞奔,只要超过那些军兵,他们就能多一分安全保障。
也是在这时候,那棵巨树缓缓地扫向了西南方向。
那巨树还没倒下时是棵树,横扫过来时就是一堵丈许高的墙。
就算是木墙也是厚比城墙的实心木墙!
而庞然巨物的移动说是缓,也只是看起来缓,实际上已不慢于马匹的奔跑速度,来势汹汹!
谁挨上一计,七荤八素是轻,当场送命也不无可能!
更可怕的是木墙移速还在不断加快中,已逐渐超越了常规马匹的脚力!
啪!
啪啪!
一声声细小的击碰声下,一个个骆越人应声而倒!
旋即便是一声声盖过击碰声且连绵不绝的惨呼!
大部分骆越人的后背或后脑勺结结实实地被巨树轰扫中,不是当场彻底昏死过去,便是痛苦地躺倒在地哼哼唧唧。
个别机灵的在巨树扫来前一瞬趴地护脑,险险躲过一劫。
还有一些身手不错的江湖人看准时机纵身高高跃起,未被命中。
眼看着一些未逃出巨树辐射范围的幽冥教教众就要复刻骆越人同等遭遇,却听咔擦两声齐响,巨树被一分为三!
断裂的巨树中端,立着一道刚健的身影,横着一柄墨色的朴刀!
原来是夜殇撇开紫风不顾、横空杀来、挺身断树!
怪力黑衣人所抱着的树干已不足三丈之长。
这突如其来的碾压式扫荡就此戛然而止。
只是短短不到六十息的功夫里,先前金铁交鸣的河源道上竟只剩单调的哀嚎声。
然而对于骆越人来说,这场劫难并还未结束。
许多还未昏倒过去的人或用身体或用脚掌感受着地面上传来的震颤。
原来竟有一头两层楼高的巨大熊罴趁着巨树横扫之际机警地从同样半山腰处奔下。
当下,巨树虽断,可那庞然巨兽已然降临战场,接下来注定是一副轻松而又残忍的狩猎场面!
一个靠着脑袋灵光一闪趴地躲过巨树扫荡的骆越士兵才爬起身就发现一座黑山又向他压了过来,脚软得挪不动步的他又哭又笑地挺起手中长枪朝那奔过来的巨大黑影戳去,却马上被拍断,连带着断枪枪头反插回自己胸膛!
一名脊椎骨盖是被轰断的骆越士兵忍着剧痛,透过满是泪花的眼眶看明白了自身处境,本是感到麻木无觉的下半身前后似有热流淌出,他绝望地闭上眼听凭命运安排。
一位靠着身法侥幸躲开巨树扫击的骆越江湖人在落地后既看到了那头巨熊,还看到了坐在巨熊背上的那个俏丽女子,倘若换作往常,他定会被那女子的美貌吸住目光,不幻想出点什么趣事不肯罢休,眼下他却能拿手抽自己两巴掌,又掐了掐自己开始发僵的腿部,一步一拐地往西南方向迈步。
此前满是哀嚎惨呼声的河源道上忽然间又静得可怕。
静得似乎只能听到巨大熊罴震慑人心的吼叫声和笃笃步履声。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越怕死的人大多时候死得越快。
有时候却不尽然,当面对难以顽抗的伟力之时,越怕死的人越有可能规避开这一时灾祸。
还能保持自身行动力的骆越人都如同后者一般向惨死命运做起抗争,用爬地、用滚地、用踉跄走地、用跌跌撞撞跑地,一股脑向幽冥教撤走方向逃去。
这是他们所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呵呵呵~”
铃铃铃~
所幸幽冥教没让他们失望,一袭红衣伴着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以及摄人心魄的铃声飘然而现。
长发过腰、面色惨白、杏眼红唇的哭娘子手持招魂催命笔,一步跃一丈,一步画出一朵血蔷薇,一步步向着巨大熊罴凌空踏去。
哭娘子可以漠视骆越人的性命,却不能对幽冥教教众的安危全然不顾。
只要骆越人还没死绝,幽冥教便不会马上沦为众矢之的,所以她才选择这个关键当口现身出来帮骆越人多争取些逃命时间。
哭娘子凌空踏出十步来到巨大熊罴跟前,三道血蔷薇印记环绕着她盘旋舞动,另七朵血蔷薇组成了锦簇花团凝于笔端。
她已看出在这一面倒的局势前,只要能针对到坐在熊罴身上挥斥方遒的女子即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女子她虽没见过几次,却闻名久矣——听雨阁肆儿。
据说那战力彪炳、神智却不甚成熟的飘影对便只这肆儿百般听从,未曾想其竟还有与兽通心之能。
不过江湖间关乎肆儿的信息少之又少,哭娘子并不清楚其身手如何不,此刻倒有机会亲自开开眼了!
肆儿武功或许不高,洞察力可不输于任何人,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自己被哭娘子盯上了,眼见对方果然锁定了自己这“软柿子”正要发难,惊呼了声“臭妖婆”,而后竟让熊罴人立而起,左晃右闪着躲开了两记血蔷薇印,呼了一巴掌回去礼尚往来!
哭娘子移身换位进行闪避的同时,又甩出两记血蔷薇印。
眼角瞥见一道印记被拍碎,另一道只在熊罴手臂上激打出些许血花,心下感叹了声这畜生的皮糙肉厚,便放弃了拿熊罴开刀的念头。
径直绕闪到早已见机不对偷摸下地要溜的肆儿面前落笔下印!
“妈呀!”
肆儿连滚带爬躲开了三记血蔷薇印,弄得一身泥屑。
而接连七道印记一无所获的哭娘子也没有继续赶尽杀绝。
不是她不想,而是情况不允许。
她那环绕在身的另三道血蔷薇印已消散无踪。
那是她提前准备用来抵消数丈开外石中火“锁云真气”吸扯力的。
在来到河源道前,哭娘子实在想象不到天下间会有刀客专门钻研一手原本作为辅助手段的“锁云真气”,乃至钻研到能将真气外放得如臂指使,能够在几个呼吸内就来上三两手数丈远的“擒拿手”,同敌人打太极、打拉扯。
来到河源道后,哭娘子委实是大开眼界,见识到了极致拉扯的技术与艺术。
往常像石中火这般水准的刀客,夜殇顶多花一炷香就能斩一个,可上一场对垒夜殇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甩脱对方,足让人惊叹。
这十天来她也同石中火交手了两次,虽是让对手添了不少皮外伤,可就是杀不了这块楞石头,先前奔着肆儿杀去时,她早防着石中火的锁云真气了,否则她哪有机会向肆儿下手?
不过,她所争取来的时间已被她消耗光了。
再不走她将被石中火以锁云真气牵制住。
腾出手来、歇了好一会儿的飞飘也赶过来要给肆儿出气。
另外,肆儿是飘影的逆鳞,哭娘子显然也把那尊煞神给招惹过来了。
再不走,恐怕她将死得比在场任何人都要苦痛凄惨!
哭娘子笑也不笑,摇晃起铃铛,叮叮当当地随手在空中书写起道道行迹不清的血色印记。
一面用以抵消石中火的锁云真气拉扯。
一面加快后撤飘闪的速度。
嘴上更不敢有分毫放松地说道:“阿风、阿夜,救救姐姐!”
“真会惹麻烦。”
“你说你惹他干嘛?”
夜殇和叶凌风一人嘟囔一人抱怨,可脚下却没有慢上一分。
生怕慢上一瞬,哭娘子待会儿不是被五马分尸便是要被炸成血雾。
两道黑影、两道白影交汇于那袭红衣身前。
砰!
一股澎湃气浪在河源道上碰撞出个五丈方圆的碗状凹陷。
“阿影、阿飘,暂放他们一马!”
几乎在交碰发生的同时,肆儿担心飘影和飞飘眼下便要与幽冥教拼个不死不休,急忙喊道。
也正因肆儿的阻止,飘影在倒退了两步后没有继续扑杀上去,只是瞪眼狠狠地盯着对面三人。
倒滑出半丈远的飞飘则干脆顺势坐倒在地,没急于站起。
同样倒滑出半丈的哭娘子紧搀着夜殇右臂。
不是夜殇站不稳腰背挺不直,而是哭娘子脚底发虚。
此外哭娘子也发现夜殇竟折了右手腕,只靠左手把抓着朴刀装腔作势,她哪能不帮着遮掩。
叶凌风则是倒飞出了快三丈多远。
并非他实力与前四者相差悬殊,只是他没那牛脾气硬抗真气激碰后的反震之力,顺势而为,借机卸力,虽弄脏了白衣白鞋,可好歹没吃皮肉之苦不是?
双方乍看成对峙僵持之势,可大家心里都门清谁能拿捏谁。
肆儿喊停了这场胜负面鲜明的较量,接下来大家当然要听听这位应是代表听雨阁阁主而来的话事人有何说辞。
不知何时,她又骑回了熊罴背上,来到碗状凹陷边缘,居高临下。
好似接下来这番话只有坐在熊背上说,才足够威武霸气。
“南少林时,你们既然选择了当缩头乌龟,这时候又何必亲身下场来蹚浑水?
“你们不愿意被于提督驱使,又怎能甘心受萧银才摆布?
“还是你们幽冥教吃硬不吃软,可以被压着当枪使,却不能听进咱们一句劝,非得陪着骆越人和东瀛人打生打死?”
肆儿深知自己是代表洛飘零来发言的,气势、态度、口吻无一不能缺,所以说起话来可谓是昂首挺胸架势十足,要不是觉得叉腰不雅,此时她的手就不会按在阿大背上。
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同先前登场时一般可以清晰地回荡在山谷间,传入每个人耳中。
“现在中州四面战火,大家伙本不兴得找你们麻烦,你们乖乖待着就是,战事平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你们倒好,这时候帮着这些蛮夷来从背后捅刀,净欺负老实人呗?
“今天我听雨阁把话放这了!
“不管你们到底被萧银才抓住了什么把柄、掐住了什么命脉,只要从现在开始,不求你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只要你们立马滚回窝里待着,别再出来捣乱,也别在背后搞小动作。
“我便以听雨阁之名作保,战事平定后,保你们幽冥教一条生路,给你们一个同中州江湖门派公平决生死的机会报仇报怨。
“如若不然,三天之后我们将会同三万中州军兵和三百中州江湖人一把烧了幽死洞,将幽冥教彻底从中州除名!”
言至此处,肆儿从怀中取出一卷小手札与一块银质令牌。
“此乃当今天子手书予牛将军便宜行事的信札,以及牛将军要我转呈的调令!”
听到这,不管夜殇、哭娘子还是叶凌风好似都松了口气。
时代洪流中,选择当墙头草的,无非是不希望被连根拔除。
他们看到肆儿和飘影现身之际还没去细想中州北面的状况,听出肆儿的来意后,前二者便已猜到幽鬼多半已经身死道消,幽冥教老巢目前空有教主坐镇,底下已无多少精干,幽冥教一步步靠近了悬崖边。
当墙头草不仅要看风向,也得看什么时候刮什么风。
这时候中州朝廷和中州江湖一起刮来的风已然压过了萧银才一手扇起来的风,幽冥教此时不倒不躺平,更待何时?(本章完)
第七一七章 死人何去
死人。
在这个天底下,时时刻刻都有人降生有人死亡。
只是某时某刻某地很难出现一大堆婴孩共同降生,可某时某刻某地大批量的伤亡却不时会出现,尤其是在有战争发生之时。
打仗当然要死人,而且死的人绝不会少。
哪怕不去算红衣教在南少林九莲山山上山下烧起来的大火,也不将瓦剌人进犯兴安境拉开入侵大幕后产生的伤亡纳入在内,只从本月初一算起,这未足满月的时间里,单是中州方面的不完全统计,军兵的阵亡数量便达到了二十万之数,而平民的身亡数量亦有三万余!
这之中乌兰巴特城的那场夜袭惨案占了大头。
二十万军兵中,有一半是在那场夜袭战中丧生的。
东北面的阵亡量有五万,位列次席。
其余五万是东南面、南面、西南面战场上加起来的总阵亡数。
那三万余平民,所指代的是平民身份。
百姓是平民,江湖人亦是平民。
东北面兴安境沦陷、东南面至南面海上门户大开,让百姓们在猝不及防下直面灭顶之灾的到来,尽管有当地官府指挥护送,还有江湖人保驾护航,可死伤在所难免。
不论是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同二十年前上一代江湖人一般参与到这场中州保卫战的江湖人少说也有三万之数,截至目前,已有五千江湖人把自己献给了这片土地。
战场上动辄以万计量的伤亡数,两万五千与五千这两个数字还不大显得扎眼。
而一千之数几乎不值一提。
可偏偏这不值一提之事在某些人眼中却如黑夜中的荧荧之光,虽然闪烁不定、虚无缥缈,但已足够惹人瞩目,足够用心去一探究竟。
从毒竺人开始叫阵至今,云泽境龙街渡口前,中州军兵与中州江湖人的死伤数便控制在千人之下,而这千人中还有两成是缺胳膊断腿这种大伤重伤情况以外的小伤,尚有一战之力。
百姓伤亡数更奇迹般地为零!
换言之,以毒竺人为主、骆越人为辅所组织起来的攻势几乎没有动摇到龙街渡口前的中州防线。
反而毒竺人与骆越人倒入龙川江的死者之数成千上万。
相比起其他各方战场的浩荡进击或是稳步推进,由毒竺人主导的这场入侵战,根本都构不成“入侵”二字,充其量只能称为扰边战或犯边战。
就那已经超过十比一的攻守伤亡比,往难听点说,乃是局面一边倒的、毫无胜面可言的送死战。
石鑫石将军尚在人世、坐镇西南时,确曾将毒竺、骆越两邦军队打得叫苦不迭,亡魂乱窜,一比十几乃至二十以上的伤亡比不是没出现过,也非屡见不鲜。
这样的数据比对中州方面来说固然是好事,但总有人想到这好事下可能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打仗时会死人,死人便会产生尸体。
大部分尸体都难以得到及时处置。
大部分尸体也都难以入土为安。
大多时候,这些尸体都是被弃置于荒野,慢慢腐烂腐化与融归大地,或是成为一些腐食动物的果腹之物。
只有少数既明军纪又讲人情的军队才有可能在打完胜仗后去尽量争取回同袍尸身,或就地安葬,或火化后将他们的骨灰帮忙带回对方故乡。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既是种英勇豪迈,也是种无奈。
事实上,为防止尸体长时间暴露腐烂衍生疫病,不论哪方,正常处理尸体的方式都是堆积火烧,一把火烧尽尸身与此生。
哪怕是用火烧,七八百具尸体处理起来也需花费不少时间,绝非易事,遑论上万具尸体?
依雪清欢从中州西南守军那得来的信息,死在龙街渡口前,顺龙川江滚滚而下的蛮夷尸体没有两万也有一万五。
一万五千具尸体堆起来的画面不容易想象,至少已当是座小山。
这样一座小尸山要是在江里河里便当成为一座不小的浮尸岛。
就算当下是战争时期,百姓们鲜少在龙川江附近出没,可一座看来该当令人作呕、毛骨悚然的浮尸岛理应很是显眼、极容易寻见,然而从暗部传递的情报来看,这座浮尸岛非但没有出现,就连龙川江上、龙川江边的尸体也很难找见几具。
这些尸体哪里去了?
难道说那数以万计的尸体都沉入了龙川江底?
雪清欢无法确认,只能找来人帮忙确认。
他让一曲流年阁的所有人都出马,自龙街渡口始,沿龙川江而下,每隔约莫二十里地以上的缓流处,分别重金聘请三名水性好的村民下潜至江中摸查状况。
结果一无所获。
确认尸体大抵不在龙川江底后,雪清欢又开始了新的调查。
既然旧的尸体消失了,那么便调查看看新产生的尸体什么时候又会消失,又是怎么消失的?
这时候雪清欢也迎来了个帮手,听雨阁奚夏。
于是他便向奚夏问道:“那位韩先生一手打造的暗部果然非同凡响,无怪乎洛老弟相隔千里之外都能洞悉到这里的古怪,让我来仔细查一查,不过令我不解的是,暗部既能无处不在,又何必让我们这帮只会弹曲奏乐之人拨泥挖沙,浪费银两?”
精通音律、同样爱好弹曲奏乐的奚夏在一曲流年阁便有三个知交好友,只是雪清欢大多时候都徜徉于山水间,这也使得二人早便相互知之,却未曾单独会面过。
眉目深刻,发缕飘飘,温润如玉,全然看不出年逾不惑的白衫公子是一曲流年阁阁主雪清欢。
发如泼墨、边缘处绑有几束小发辫、鼻挺下巴尖、有几分西域旧国容貌、穿着宽松黑袍的年少者则是奚夏。
两位乐友初见时对各自观感均不错,却都极为客气地点头致意。
第一次私下碰面,便要进行第一次合作,雪清欢自来熟地以玩笑形式来熟络关系,奚夏也便顺水推舟、不再拘束地维持礼节上的客气。
听完雪清欢一顿唠叨后,深知重点其实只在最后四个字的奚夏立马踮起小碎步超前雪清欢三个身位,拉大步伐、左右小腿由里向外大幅摆动,拨开一路高过膝盖的灌木杂草,并将之一一踩实,边走还边一步一回头嘱咐道:“雪阁主您慢点,路不好走,不急嘿。”
雪清欢见对方这故作姿态的开路举动,嘴上说的话不说避重就轻,也是风马牛不及,还能说什么?
只好大度笑道:“大可不必如此,一曲流年阁每年挣到的银两或许比不上听雨阁十之一二,却从来不会小气,更不至于要跟你们讨要这部分花销……”
话语未尽,即见奚夏满脸堆笑地放缓了脚步,笑逐颜开地说道:“噢噢,雪阁主见谅,小子方才一心只想着领路了,没留意雪阁主您说什么,您刚刚是在问咱这暗部的情况是吧?”
雪清欢面上微微一笑,没回是也不是,心知对方定会接着说下去。
果不其然,只听奚夏稍稍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说道:“嘿嘿,这是老伯交给咱听雨阁的利器,一般人还真不方便透露,但雪阁主您亲自过问关心,咱能说的就说点,不能说的,还请雪阁主海涵。”
雪清欢听言又见对方抱拳拱手,只能笑着让对方继续。
奚夏遂道:“其实不瞒您说,我也是近来才知晓,原来那听来像是一个精密机巧运转的暗部组成说来还蛮松散的,尤其是根基部分,那些基础消息的来源有七八成都是靠着一种善念、一种感恩和一种信任在传递的。”
雪清欢这一听兴致颇盛,品味着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尝试着做解。
“善念、感恩、信任,依我理解暗部信息来源是那些心怀善念,懂得感恩,又对暗部有着绝对信任的人。
“因为心怀善念,他们希望中州变得更好,为此甘冒些风险,略尽绵薄之力。
“因为懂得感恩,他们在得到过暗部,准确说来即是道义盟的恩惠后,都在尽自己所能地进行回馈,且不求报酬。
“因为对老伯足够信任,对道义盟足够信任,所以只要暗部提出需要,他们在所不辞?”
啪啪啪!
奚夏抚掌而叹道:“高!实在高!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雪阁主心思机敏、才智无双,窥一斑而知全豹也!”
一曲流年阁包括阁主雪清欢在内不过寥寥十四人,昔时在四海会盟中也仅是极不起眼的小帮派,可要论这个帮派除了丝竹管弦之声教人听来确实娓娓动听觉得意犹未尽外,其他值得称道的,便只有阁主雪清欢一人尔。
不管是武艺才学,还是为人处事,雪清欢都在江湖上颇为令人称道,是而雪清欢听人拍马屁的次数必然比奚夏此生拍过的马屁次数还多,早对这些阿谀之词麻木无觉了,摇摇头当作收下了这份夸赞,以便进一步了解暗部的组成。
奚夏倒也坦然,能说的都没藏着掖着。
原来,韩无月受老伯人人为友的理念影响,所调教出来的暗部看似仅有百余人,可实际上却有千千万万只眼睛耳朵。
耕种的农夫、纺织的妇女、垂钓的老叟、放羊的牧童等等等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瞧来平常却不放在眼里心里的平凡人很可能都是暗部的眼线。
诚如雪清欢所推测,他们都从道义盟那得到过恩惠,而且都是懂得感恩的人,也是行事谨慎的人,当道义盟提出一些他们举手之劳的请求时,他们自然不会拒绝,这些人便成了道义盟的眼睛和耳朵,是组成暗部的一份子。
而暗部要他们做的也不多,仅是多观察、多倾听、多传递,这种观察倾听绝不能逾矩,超出常人交往的礼仪,这种传递也往往都是简单的一两句话乃至三五个字,余下的交给善于汇总整理信息之人转呈上报。
如何统筹、解读、利用这些信息和这些“眼睛”“耳朵”绝无任何关系,以此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二人絮絮叨叨间,穿过樟木林,钻入竹林,便来到了距龙街渡口约有五十丈远的一处江岸边。
龙街渡口是龙川江中下游的缓流段,也是整条江段的第二窄口处,两岸相去三十三丈距离,中州西南地域与毒竺东北地域大致便以龙川江为界。
平日间、战火未起时,为便于通商,两邦间各自出资修起高架便桥,这仗一打起来,桥毁得最早最快。
毁桥的自然是中州方,正因此,初期毒竺方的攻势受到了不小耽误,颇难起势。
好容易靠几艘大载量渡船把兵马送到对面,随之便迎来以逸待劳的中州军劈头盖脸的攻势,这谁顶得住,这谁不叫苦?
毒竺、骆越方战损比远高于中州,便也情有可原。
龙街渡口处,正上一幕交战场景已近尾声。
三百余毒竺、骆越兵马还未攻到百丈外的城墙下又被中州军打得灰头土脸仓惶遁逃,三三两两地窜上三艘大船,大船等不及也等不到全部人马赶回,便远离岸口,拉脱中州军箭矢覆盖范围,留下半百名兵士遭中州军无情灭杀,坠入龙川江中。
雪清欢与奚夏默然地看完这尾声曲目,良久无言。
“滑稽古怪,可笑至极。”
奚夏是因同紫风交好被引荐入石府的,并非石家军出身,不懂行兵打仗之事,看完方才那幕场景只觉得过于儿戏。
雪清欢不管年岁还是见识都要比奚夏更多更丰厚,却也赞同对方的看法,说道:“不错,如果这样都能算打仗的话,那毒竺人和骆越人恐怕一辈子也打不进来。”
奚夏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雪清欢道:“你觉得‘妖’在何处?”
奚夏道:“‘妖’在略带刻意地制造着死人。”
雪清欢点头道:“这次咱们见到的还是算少的,最多一次,龙川江上一次多出了三千来具尸体。”
奚夏道:“所以那时候暗部所传递的信息是龙川江下游死者无数,浮尸密密麻麻填满江面。”
雪清欢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折扇,轻敲着掌心,说道:“更‘妖’的便是这些尸体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一具不剩,仿佛从未出现过。”
奚夏道:“后来暗部传来的信息即是晚上未曾听闻江上有何动静,白天亦难见死尸飘浮于江上。”
雪清欢既是提问也是自问:“那么,这些尸体究竟到哪里去了?“
二人看着江面上数十具尸体缓缓飘来。
至少二人现在可以看到死尸是飘浮在江上的。
在尸体飘浮到他们附近前,二人已找好了沿江而下的行进路线。
接下来,他们便要看看这些死人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是死而复生,自己游回到岸上的?
是被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物给逐一吞食的?
还是有人不惜费力将之全部从江中打捞收集起来?(本章完)
第七一八章 尸歌与酒
龙川江下游缓流段。
一具具尸体被像大鱼般打捞到岸上。
而后被装载入推车。
被一车车送走。
推车终点是一顶顶大帐篷。
大帐篷内铺满了木板,每块木板间竟是严丝合缝,没给下边的泥土草皮留下一丝透气孔隙。
木板之上都是死尸。
只是相比起被平铺得一丝不苟的木板,死尸被摆放的散乱许多,乃至还有不少尸体是堆叠在一起的。
这样一顶帐篷大约能装下一百具死尸。
每一批被新运来的死尸均是湿哒哒的,未经过任何处理就被很随意的丢入帐篷中,而后撒上大量生石灰、草灰以及一些调配过的粉末。
如此一来,这些尸堆不但能保持着较为干燥的状态,原本泡水浮肿的部位也看来正常许多,还延缓了尸斑的出现,更没有半点臭味散发出来。
相信如果不是被胡乱堆积在一起,而是有序地平铺成一排,想必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这些人并未死去,只是睡着了。
这些都是奚夏和雪清欢进入到帐篷后观察到的细节。
而两位并不擅长潜伏者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摸索进这些帐篷中完成细致查探还未打草惊蛇,只能说此处的看护十分松懈。
要不是两人都不以轻功见长,他们真会一把火将这些帐篷里的尸堆都点燃再扬长而去。
因为他们相信这些堆积着帐篷的尸体绝不止他们所寻见的这些,还会有更多。
他们已确认了死人的去向。
毒竺人把这些死尸收集起来,既不埋葬,也不火化,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心里已有些猜测。
……
……
“生者必定死去,死者必定再生。
“对这不可避免的事,我们无需忧伤。
“我、你和他,过去无时不在。
“我们大家死去后,仍将无时不在。
“我们与天地同在,冷热苦乐,来去无常。
“婆罗多的子孙啊!但愿你能忍受它们。
“没有不存在的存在,也没有存在的不存在。
“我们要知道,这遍及一切的东西不可毁灭。
“不可毁灭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毁灭。
“身体有限,灵魂无限,婆罗多的子孙啊!
“灵魂永恒,不可毁灭,我们可以去战斗!
“我们可以每天都换上新衣裳。
“我们可以每天都吃上不同的食物。
“我们可以每天都住在风刮不进雨泼不进的屋子里。
“我们可以每天都行走在微风和阳光下。
“但我们需要去战斗!”
……
“我们是自己的归宿、支持者和主人。
“我们的身体是基地和安息地。
“我们是永恒不灭的种子。
“我们能发出光热,能去下雨,能去摄取,能去释放。
“我们既是不朽,又是死亡,既存在,又不存在。
“因此,我们可以去战斗。
“胜利必将属于不灭的我们!
“那片大地必将属于不灭的我们!”
有人于无声处渡秋风。
有人于喧闹处落惊雷。
而在相隔千万里之外的毒竺孟伽府,有人带着成千上万人站在阳光普照的广场上用梵文唱诵着充满希望的诗篇。
那个站在高台上、在阳光打照下似发散出光晕的人是个异族人。
而在广场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皆是本地土著。
高台上的那个人黑发及腰,细眉张扬,嘴宽唇薄,双眼单拎出来不输成熟内敛的女子媚态暗藏,结合着整张脸看来却是炯炯有神、极具魄力。
这副面庞加之一左一右两缕银发恰于额前处交汇,不论是何穿着,总让人觉着邪异尊贵,却瞧不出其真实年纪已近花甲之龄。
传说此人即为广博仙人毗耶娑转世。
在高台之下的那些土著们眼中,那人与他们自小从长辈那听来的广博仙人长相没有分毫关系。
而且总穿着过分厚实的衣裳,总背着比其人还要高、比羊毛毯还要厚的黑灰色裹布。
实在无法教人将之与广博仙人产生任何联想。
然而,那人用杨枝挥洒出来的露水轻易就能治愈人们的天花、疟疾、伤寒、麻风等绝症,立马让人生龙活虎。
除了没法让缺胳膊断腿的伤残状况断肢重生,其余伤情只需赐予一碗清水不日内便能痊愈看不出疤痕。
即便垂死,乃至身死,只要他摊开那黑灰色裹布,一翻一裹一卷,再重新摊开。
垂死之人,乃至身死之人,立马便能站起身来活蹦乱跳,行动力更胜从前!
只是,能让对方动用“仙眷”之人,即便活过来了,也不能继续凡人的生活。
因为他们第二次生命是仙人赐予的,是彻头彻尾的仙人眷者,需为仙人服务。
不过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这位毗耶娑从不贪欲享乐,哪怕让那些垂死之人或死人成为仙眷者,他也不会命令他们来服侍自己,而是为毒竺而战。
有这样的仙人领路,哪怕仙人是诞生于中州的,却不妨碍他们为其马首是瞻。
他们毒竺此次绝不退缩,誓死要把中州捅出个大窟窿!
至少要攻占下那天府盆地,让毒竺人民能够在那过上资源富足、没有长久恶劣气候的安乐生活!
他们跟随着高台上的毗耶娑完成歌颂,以清水代酒喝下了充满希望的未来。
……
……
酒。
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
葡萄酒也好,夜光杯也罢,在中州已不少见。
但价格仍算不上便宜,至少不会是家家户户都能拥有的事物。
尤其是正处在紧张战时氛围的边关城中,同时出现这两样事物不是边关守军们正饮酒作乐玩忽职守,便意味着另有要事发生。
今时今夜是十月初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可在西陉关中却拉上了不少红布条,不少营帐前都多点了两根红蜡烛,就连城头上的红灯笼中也换上了粗大红蜡烛在黑夜中红光璀璨。
尽管看着稍显简约,可明眼人都不难从这张灯结彩的喜庆阵仗中,瞧出西陉关中有喜事。
正值四方蛮夷犯边之际,又逢乌兰巴特城溃败不久,更是处于战火飘摇的风口浪尖,西陉关又怎敢在此时此地办喜事?
办的又是谁的喜事?
中州民间冲喜的婚俗由来已久。
最初仅是让一个身患重病者同他人完婚,以期用喜事冲扫开病魔纠缠,恢复健康。
后来衍变为只要家中有人重病缠身,家族内有任何成员与外人成婚都能达到冲喜目的。
尽管这些冲喜行为大部分都难遂人愿,可只要有一点效果,哪怕是回光返照,都足矣让人们将此婚俗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时至今日,中州冲喜习俗已成了人们盼望转运来喜的手段,或者说是一种祈福仪式。
诸事不顺,皆可冲喜。
而这个用来转运的喜事也不再只有婚礼,做寿、乔迁、弄璋弄瓦、合婚订婚等等均可。
至于今夕,在西陉关中置办的喜事倒还是婚事。
用牛轲廉牛将军的话说,希望能借这场喜事的东风一扫压在众人心头的败仗阴霾,给守军们注入一些积极情绪与活力,提振士气。
当然,鉴于如此紧张的时局及西陉关特殊的地理位置,这场婚礼并没有铺张浪费地大操大办,除了城关中多出来的红灯笼、红蜡烛、红布条以及几串红鞭炮等简单布置外一切从简。
最实在的改变是,今天、明天、后天守关军兵们每顿伙食都能多上些大荤肉,三天内每个人都有机会轮流小酌几口。
这场婚礼上最高的花费毫无疑问是九瓶细长黑釉瓶装的葡萄酒。
据说这九瓶葡萄酒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价值不菲。
而那豹斑玉做的夜光杯也仅有七个,莫说价值几何,单是来历都颇为不凡。
带来这些葡萄酒和夜光杯的人,也正是这场婚礼的主持人、操办者——易忠仁。
易忠仁会出现在此,自然是冲姜逸尘来的。
他所操办和主持的自然是姜逸尘和冷魅的婚礼。
这个听来有些仓促的婚礼确属计划之外,正与不日前姜逸尘和冷魅从北面带回了瓦剌军的部分军事布置和近况息息相关。
那夜洛飘零没有片刻耽搁便将得手情报和个人推测上报给牛轲廉,牛轲廉也马不停蹄地连夜召集众将士及各路江湖义士商讨订立对策。
对于接下来瓦剌人将采取的计划与攻势,牛将军都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余下不足两成的风险在于莽荒之原与天柱山脉相连的铁索道上。
那条铁索道叫做“凌霄渡”。
凌霄渡虽仅可由一人侧身站立其上,马匹行不通,车货行不通,更被称为“四不过”,非轻功卓绝者不可过,非胆大心细者不可过,非意志坚定者不可过,非临危不乱者不可过。
可只要有心在此做文章,那天堑鸿沟并非不可被征服。
尤其是在瓦剌军中冒出了上百号武功高绝的勇士之后,凌霄渡的存在已然成为了一处风险漏洞。
然则这漏洞短时间内并无法完全堵上。
一来要破坏掉铁索的难度并不低。
至少需耗费半百人力及数万石油火一刻不停地煅烧上七天七夜才有可能将之熔断。
二来天柱山脉不适宜屯兵,神笔峰上也没有足够的空间驻扎大营,靠大军来把守难以实现。
最好的防范方式自然便是驻兵于天柱山山脚,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瓦剌人能从凌霄渡上强渡来一万兵力已足够让人瞠目结舌,要在天柱山脉装下两万人还依然能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则属天方夜谭。
是而此处守兵宜精不宜多,一万为佳。
不过,这一万精兵并非说来就能来。
还需牛将军协调各方调集,再快也得花上十天才能完全到位。
而在此之前的空档期也不能放任不管。
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让最精干的小队配合上武艺不俗的江湖义士先去看着,以防万一。
这支小队和江湖义士可能在那百无聊赖地待过七八天,也可能在某一天后直面千军万马。
若无事发生自是万事大吉。
万一真有大军压境,能多拦住一天,后方所要面对的伤亡就会少一分。
简而言之,这支精兵小队与江湖义士这时候上天柱山神笔峰,便是去用性命守关的。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由五人凑成了这支精兵队伍。
另两位江湖义士则是主动请缨的姜逸尘与冷魅。
这一夜的西陉关中,只有他们七人得以用夜光杯喝葡萄酒。
西陉关中的这场喜事,既是在为两位新人贺喜,也是在为七人壮行!(本章完)
第七一九章 吾愿相随
“我去。”
这是那日晨曦初现,牛轲廉与城关众将完成了数度战术推演,将凌霄渡这处缺口问题摆放到大家面前时,议事厅里响起的第一个回应声。
给出回应的是姜逸尘。
姜逸尘并非在逞匹夫之勇。
即便他只去过一次凌霄渡,只在那铁索链上斩落过地煞门毕鄂,而且赢得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一线。
可在他看来,在那般环境下,没有多少江湖高手能展现出十成十的实力。
而他,至少能确保九成八的发挥。
这就是他守关的底气所在。
“我也去。”
冷魅紧跟着出声道。
冷魅不是盲从。
她也同样去过凌霄渡,她对姜逸尘有信心。
而她也能帮到他。
二人间没有过任何商量,也不需要商量。
四目相对时,姜逸尘已能看到冷魅从目光中透出来的坚定回答。
——虽千万人,吾,愿相随!
彼时议事厅里有过一阵短暂的静默。
因为在冷魅跟着请缨之后,上神笔峰守关凌霄渡的两个江湖义士名额已满。
静默中,有人为此暗暗吃惊,有人不禁心生敬意,还有人仔细琢磨着二人能否承此重任。
为何仅可由两个江湖人上那神笔峰守那凌霄渡?
因为此前众人已充分合计过,算上装备、后勤辎重等事物,神笔峰峰顶上同一时间内所能容纳的驻守人数不足二十人。
加之立冬已过,神笔峰峰顶的凌冽寒风,说如刀刮骨都是轻的,气候环境需得往更恶劣的情况考虑,物资储备宜多不宜少,人员数量还得适度缩减,以十七人为宜。
其中六人分两组分别操纵两架中型弩机,五人为机动弓弩手,至少需有四人可以两两轮班负责后勤保障。
如此一来,便仅余两处立锥之地留予江湖义士。
这两名江湖人所要面对的风险及所要承担的重任可想而知。
此二者非但不能是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更得有以一当百之人、有一夫当关之勇,再者轻功身法亦不能拖了后腿。
这般前提下,许多人自认没有能力站出来。
大多人那一刻脑海中浮现过诸多名字,有在九莲山下一度靠一己之力牵制住屠万方的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有一现身就把屠万方按在地上摩擦的神秘人如来圣手,有出手总是撼人心弦的听雨阁飘影,有龙多多、谢飞、鬼魅妖姬、封辰、佐锋、莫殇等等等等。
然则有些名字的主人已不在人世,有些人轻功泛泛在铁索道上势必束手束脚,有些人则远在千里之外,或是担负着其他使命。
偏偏没有人联想过这两个名字会是“姜逸尘”和“冷魅”。
盖因此,在那一阵静默过后,洛飘零替沉默的众人进行发问。
“你二人当真已清楚此去凌霄渡所将面临的凶险?”
“勇士不出十人,兵马不过两万之众,箭矢不超十万之数。”
姜逸尘用先前一干人等分析得出的结果作为回答,这是瓦剌军可能用来突击凌霄渡所投入的最大兵力。
毕竟中庭瓦剌军目前的主战场仍在于顶在晋州城前的西陉关,以及西南面贴靠着云顶高原的北望关。
凌霄渡这处战略缺口只能用来布置奇招,打晋州城个出其不意,对西陉关直接形成包夹之势,又从正中处掐断了西陉关与多胜关的联系,听来虽然美妙,却受限于地势与环境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倘若瓦剌军在此下重本乃至孤注一掷,只会是本末倒置,将正面战场上打出来的优势拱手回送。
洛飘零又问:“瓦剌勇士十人,人人均有铜煞门童冲之骁勇,你二人可能挡得住?”
姜逸尘答道:“平地上不能,天堑鸿沟之上未必不能。”
洛飘零接着问道:“纵使这十人身死,尚有兵马过万,你二人真能挡住?”
姜逸尘反问道:“勇士十人不能过,兵马过万凭何能过?”
洛飘零提出先前曾提及的假设,问道:“如果瓦剌军能在铁索链上纵马驰骋,你又何如?”
姜逸尘道:“铁马冰河逆势而为,为保平衡,能一能二不可三,有我二人当关,来多少对,杀多少双。”
……
洛飘零与姜逸尘的一问一答间,大家发现洛飘零所问的问题几乎算不上问题,他只是在确认姜逸尘的态度,誓死不退的态度。
守关确实需要有誓死不退的态度,然则没有实力空有态度的话,谁敢委以重任?
只是姜逸尘真没有实力吗?加上冷魅又如何?
后者是曾经的魔宫第一女杀手,手下亡魂不乏十四恶人古怀滢之流,实力不容小觑。
唯一疑点在于,在没法掩藏形迹的情况下,这位女杀手的实力势必遭到一定削减。
相对而言,前者的姓名放在江湖之中着实可称之为后起之秀,名气却不如后者大。
可若是将后者的姓名替换为“杀手夜枭”这四个字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这两年间几乎可以称得上中州风云人物的杀手夜枭,名号是从十四恶人易无生口中传出的,彼时“初出茅庐”的杀手夜枭几乎凭一己之力拔除了整个地煞门,从易无生的“寸草不生”之下侥幸逃得一命;再闻名时便是以幽冥教黑无常的身份在百花大会尾声唱了出反叛戏码;身坠阴阳桥后仍未身死,更在护送牛将军父女南下岭南时力退东瀛杀手;而后于蜀黔一带搅风搅雨,挑落紫衣侯、覆灭紫夜轩,一时令人闻风胆寒;至于在鬼魅妖姬剑下一而再再而三走脱已成了部分江湖人取笑诸神殿的笑柄……
一桩桩一件件事迹都足矣印证这位在大家瞧来有些老实木讷的瘦削年轻人绝非易与之辈,在场中人恐怕大部分都没八成把握拼下其性命。
那么那些所谓的瓦剌勇士想来也会觉得这般对手扎手。
众人心下一番考量后,不得不承认姜逸尘和冷魅的能力足够适配那一条铁索链上的狭路之战,其他人未必比他们二人更合适更默契。
而洛飘零的问题似也近尾声。
“倘使此去一去无还?”
姜逸尘坚定道:“为国为家,当死则死!”
洛飘零不依不饶地抛出问题道:“倘若对方以车轮战进行轮番消耗,你二人能撑几天?”
姜逸尘稍加思索即道:“最少五天。”
“好!不少于五天,可敢立军令状?”
哪怕军令状对死人毫无约束,洛飘零还是郑重其事地发问。
这一问有些越俎代庖,牛轲廉却已同手下兵士授意去准备相关事宜。
显然牛将军很清楚洛飘零从发问至今的一言一语都是在为这一问做铺垫,这个节骨眼上若能让姜逸尘与冷魅立下军令状,便有那一锤定音的效果,提振士气,是而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姜逸尘早已不再是未入江湖的西山岛嫩雏,不再会一被生人盯着看就浑身不自在,不再因被如此多人盯着看变得畏畏缩缩。
这已同个人性格无关,此时此刻的他代表着中州人中州男子中州匹夫,事关家国,就算是匹夫也当知道何为大局,在这种场面下不能有分毫露怯。
姜逸尘镇定自若地牵起冷魅主动伸过来的手,同声道:“愿依军法!”
随后在兵士递来的军令状上共同摁下手印。
在那之后,牛轲廉与众将领紧步敲定了同姜冷二人一齐上神笔峰的十五人人选。
但这还没完,洛飘零在私下征得姜、冷二人同意后,提议在出发前为二人办一场军营婚礼,同时也为十七人壮行。
这个提议毫无疑问得到了众人的积极响应!
……
……
用一场婚礼给二位新人壮行多少显得有些悲壮。
可在此非常时期,行此非常事宜,哪怕未来不如人意,也会被当作一场佳话。
于当事人而言,倘若此行十死无生,至少也不会太过遗憾,至少这一段深刻于脑海中的美好记忆;相反,若之后还有未来,那无疑将在今后人生中添上一段极其美妙的回忆。
这场婚礼虽是临时起意,办得仓促而简单,但决然称不上寒酸,而且姜逸尘和冷魅收到的祝福只多不少。
除了西陉关的十万余中州将士们外,还有听雨阁、道义盟、醉红颜、散人居、红尘客栈、埠济岛等近百中州江湖人作为亲友共同贺喜。
孤心魂直接将从章宝岩那夺来的铁花剑当作贺礼送出。
其中最奇最及时的祝福莫过于易忠仁的到来。
老伯似乎早等着这一天又或是早有料见,在瓦剌和东瀛先后敲响入侵的战鼓后,便让易忠仁倾力支持中州中北部至东部间的辎重运转。
正因此,易忠仁才得以在收悉听雨阁要在西陉关为姜逸尘和冷魅操办婚礼的打算后,第一时间赶至,既为城关带来十足的粮草补充,又筹措到足够的喜酒、红烛等事物来撑起婚礼场面,做到公私兼顾。
易忠仁代表了老伯,也代表着姜逸尘的亲人。
龙多多也足够代表冷魅兄长亲临。
双方便都有了各自长辈出席做见证。
若要说这场简单的婚礼有何不足,倒也有那么两小点。
第一点便是新郎新娘没能穿上大红婚服完成婚礼。
这点确实是无法在短短几日内急得来的。
不过易忠仁已应允日后定要明媒正娶、补上八抬大轿将新娘子娶过门,而梦朝歌则一口包办二人婚服。
第二点不足,则是新郎官的酒量稍有不足。
不足矣同众贺礼人把酒言欢。
只能同新娘子饮完那交杯葡萄酒,而后挂着像是被烫熟的双颊,踩着颠三倒四的步伐,抱着新娘子早早入洞房~
……
……
十月初十。
相比起婚礼时的喜庆氛围和祥和天气,神笔峰上的景况可以用人间冰狱来形容。
山顶上的风都像是受了冻,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咽声。
神笔峰峰顶连接至对岸莽荒之原的铁索道上,也便是“凌霄渡”,表面上虽还未凝结出冰花,可仍能轻易看出铁索链受冻增重,微微下垂了些弧度。
在刀风中,摇摇晃晃,想来没人能在其上如履平地。
至于对岸是何光景,站在神笔峰上根本看不清。
即便没有下雪,广阔无垠的莽荒之原在这初冬季节看来已笼罩上了一层缥缈纱帐。
纱帐也好,营帐也罢,总之都难以在神笔峰峰顶停留一时半刻。
姜逸尘和冷魅已来到峰顶之上守了两天两夜,耳边无时不刻都是呼呼呼的风声。
二人也只能借着地势掩护蜷缩在角落里相互依偎取暖。
直到昨天他们才等来了那十五人精英小队、两架中型弩机与所有后勤辎重。
虽然上来的仅有十五人,却需半百人马将他们与一应事物一齐送上峰顶。
也是从昨日开始,冷魅和姜逸尘便有了热汤暖身,得以不时走上凌霄渡瞧瞧对岸情形。
呜!——
“你听到了吗?”
走下铁索链的冷魅一边回望向对岸,一边询问着姜逸尘。
姜逸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听到了。”
那是行军的号角声!(本章完)
第七二零章 暖身羊汤
呜!——
屋外的风声如泣如诉。
屋内,斜躺椅中假寐的男子似被这呜咽声吵醒,蹙眉睁眼。
男子身着暗银色蚕丝锦袍,衣服虽轻薄,但在屋中已足够保暖。
其面部线条刚硬,五官却颇为柔和,如果能抛开身份抛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征战杀伐之气,当是大部分美妇人心中最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是大部分男人嗤之以鼻的小白脸。
可惜像出生这种事他是没法选择的,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当走上军伍一路,毕竟战家在中州虽远比不上九家中的常、汤二家,却也能称得上军伍世家。
怎奈这个军伍世家颓丧的时间已有些久远,久远得在二十年前中州抗击外夷之战时都拎不出三个男丁来,唯二两个连裨将都没蹭上的家中顶梁柱一分军功没捞着,便成了连尸体都没人埋的孤魂野鬼,久远得几乎没人知道战家也曾是个军伍世家。
如此战家受尽排挤情有可原,若非这代战家出现了个将才,曾经的军伍世家很可能被淹没在时间长河中,再无翻身之日。
作为这代战家唯一出息的青壮,战梨花担负承载着重塑家族荣光的重任与希望。
这一路的坎坷、辛酸与血泪不足为外人道。
人们只知道战梨花并没有让家族失望。
年仅二十三岁时便接掌朝廷特赦的傲骨嗜血营一职,统御一千人,入驻平海郡。
三年过后,傲骨嗜血营已为傲骨嗜血团,战梨花手下已有近两千兵力。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封候拜将指日可待。
这或许是族人家人对战梨花的期待,却非他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对中州、对自己家族并没有多少认同感,因为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走到如今,他能看到的都只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自己……
笃、笃、笃。
“将军。”轻柔的呼唤声伴随着敲门声响起。
“进。”听到来人的声音,战梨花便将适才脑海中的不快给揉成团扔掉,舒展开眉头,把双手枕到脑后。
长发高绾、妆容朴素的中年妇人双手端着托盘莲步款款地步入屋中。
妇人进屋前便脱了鞋,动作既轻盈又稳健,直至将托盘上的汤盅放到桌案上都没发出一丝杂声。
“将军,今日天寒,喝点羊肉炖汤驱驱寒,早点儿歇息。”
虽然自己麾下的兵私下里不时都用“将军”二字来指代自己,可当着面叫的,或者说一直以来都这么叫的却只有眼前之人——这位在战梨花口中,在整个傲骨嗜血团里一直都被叫做田姨的女人。
跟随战梨花比较久的亲兵们都知道,田姨是跟着他们头儿从战家出来的仆妇,看着头儿长大的,关系很亲密,有望子成龙的心思便也不奇怪,大家从来都对其恭恭敬敬的,不敢有分毫怠慢。
如果说这天下间还有个战梨花打心底里愿意承认其为亲人的人,自然只有田姨一人尔。
是以,在私下里,他与田姨之间无话不可谈。
“才过立冬晚风就这么大,今年深冬想必会很冷,今夜尚早,田姨陪我聊会儿?”
战梨花伸长了腿,从边上勾来张凳子让田姨坐下。
田姨抚着战梨花的头,顺从地坐下,说道:“好,陪你把汤喝完。”
看着妇人脸上多出来的些许皱纹,战梨花想伸出手去抚平,可最终却仅是叹了口气,道:“好些天没喝到田姨炖的汤了。”
田姨轻拍着战梨花宽阔的背,说道:“别闹脾气,姨这不回来了吗?”
战梨花掀开汤盅盖,羊肉鲜味和枸杞香便直钻鼻中。
“姨这些日子辛苦了,皱纹都多了几道。”
“这些话姨可不爱听。”
“我的意思是姨也一起喝些汤补补。”
战梨花说着已舀起一小块炖得香烂的羊肉,挂着几颗饱满红艳的枸杞,以及浅浅的一勺汤,一边吹着一边送到田姨嘴边。
“姨先吃。”
田姨拿拳锤了下战梨花的肩头,便依了对方之意,慢慢张口将第一勺羊肉含入嘴中。
“姨,是咱这的羊肉好吃,还是北边的羊肉香?”
田姨吞下羊肉后,才说道:“嗐,这次虽然去北边待了一阵,可行事匆匆,都是胡乱一吃,够填饱肚子就成,哪有闲像现在这样安心品尝美味,不过,姨敢肯定,这时候北边的羊一定不如南边的好吃。”
战梨花在田姨把握住自己的手后,也喂了自己一勺羊肉汤,不解道:“噢,为啥呢?”
田姨笑道:“因为那边的羊现在十有八九都被冻瘦或冻死了呀,死肉哪有活肉香嫩?”
战梨花道:“这样,姨之前说这是最后一趟出任务了,那以后?”
田姨坦然地与战梨花对视,道:“从今尔后,姨必然不再离你而去。”
战梨花牵过田姨的手,紧握在手心中,道:“好,姨永远不再离开我,姨若想回去看看,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
田姨听言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得又多出几条皱纹,可她的眼中分明泛着泪光。
“好孩子,回去后,带你去看姨最喜欢的樱花。”
战梨花缓缓躺入田姨怀中,把脑袋枕在其腿上,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道:“姨喂我。”
田姨说了声调皮,便一手轻柔地给战梨花做着头部按捏,一手喂其吃羊肉汤。
……
……
冷魅从黑陶大瓮中盛出来碗羊肉汤,一刻不敢耽搁就要喂一勺给忙活得腾不出手的姜逸尘。
姜逸尘只喝了口被冷风刮得略带余温的汤,润了润喉,暖了暖身,已起身准备过岸。
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哐哐声,姜逸尘说道:“来了,我先去会会,各位做好准备。”
自昨日听到号角声后,已能肯定瓦剌人没放过凌霄渡这处漏洞。
愈越发清晰的哐哐声,应是装载于车上的大铁板片受颠簸时相互碰撞或磕碰地面所发出的声响。
在探索瓦剌军营的过程中,冷魅便从一伙瓦剌后勤兵的饭后交谈间了解到后方大铁板的运输。
在洛飘零看来,那些大铁板该当是瓦剌骑兵征服凌霄渡的关键!
此时此刻离午间时分已不足半个时辰。
大日当头,正是一天里凌霄渡上最为温暖的时候。
瓦剌骑兵想要趁最暖和的时候在凌霄渡上作业,提前半个时辰进兵来做准备已是稍晚了些。
可当他们远远瞧见那道铁索链前赫然立着一道身影时,即知今日的计划恐怕没那么容易照事先布置去执行了。
再近几分,已可见得那道身影是个穿着镶银白凤袍的男子。
男子背上有把十字型剑柄的剑,整个人和剑在阳光映照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骑行于阵前的七匹马上,三个装束与后边军兵迥异的人做着简单交谈。
“一个人?这是中州的哪位剑客高手?”
“看不出来。”
“我去看看!”
入冬了,天气冷热不定,尤其是南方,大家做好保暖工作,别感冒了哈
第七二一章 废寝忘食
“呵啊!”
随着一声爆喝,一道身影从大阵前的领头马队中脱颖而出,宛若打水漂般,在四五次触地后便掠出二十余丈距离,踏上了悬崖边的铁索链。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肤色赤铜、留着短发茬的瓦剌男子。
其双手提握着两把短柄阔口重斧,重斧个头起码有两颗西瓜大小,斧柄却只有常人小臂长短。
乍一看好似个长了三颗脑袋的短身怪物。
姜逸尘却不敢有任何轻视、蔑视之心。
他已看出那当先七骑即是所谓的瓦剌勇士。
这是瓦剌人在吃尽中州江湖人苦头后痛定思痛、专门培养出来对付中州江湖人的武者。
早在对方蹬马起身时,姜逸尘便已从崖岸边退回到了铁索链上。
他是守关者,自然没必要放弃自己能够利用的环境优势,把自己和对手放到平地上同等对拼。
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以最小的代价干掉对方,再干掉下一个踏上铁索链的人。
这位短斧勇士的任务也不难,无非是劈了眼前这剑客,或试探试探这剑客到底有多少能耐。
短斧勇士至少无愧于“勇士”二字之称。
敢于第一个站出来应敌。
更是在崖岸边的索链上初做适应后,便抡斧主动发难。
噹!噹!噹!
姜逸尘没有拔剑,面对敌手的三板斧也未轻撄其锋,而是一拨一挡一退再退,诱敌深入。
他越往后退,短斧勇士越往前,二人便越向着锁链中段处靠近,环境因素给二人带来的影响越大。
如此,姜逸尘便能将自己的轻功优势最大化,乃至不战而屈人之兵。
只是随着姜逸尘越退越深,他便发现自己到底还是下意识地犯了低估对手的错误。
这些瓦剌勇士要是没有扎实的真本事,又怎会被调遣来突破凌霄渡一线?
眼前这位短斧勇士四肢虽不显修长,却既有劲又不失灵活度。
其双脚虽落在铁索链上,却如虚踏。
整个身子的重量近乎都用来带动双斧挥舞,而双斧舞动起来的余劲又被其用来调整身体平衡,循环往复,借力使力,不见力竭之态,恐怕就这么再抡上三千六百五十个来回、抡到太阳下山都不成问题。
是而凌霄渡上可见的,便是短斧勇士在姜逸尘跟前虎虎生风,把姜逸尘逼得连剑都抽拔不出来、节节败退的景象。
直至姜逸尘“败退”到凌霄渡索链正中处,铁花剑才呛啷一声,带着凝重罡气、含“怨”出鞘!
只是那一剑和那道剑罡统统落了空,在凌霄渡的呼啸寒风中如泥牛入海,未带起半点波澜。
短斧勇士攻得疾,退得也快,知道什么时候该压制对手,什么时候该避退锋芒,出色平衡能力不论在铁索上还是在空中都仿若置身水中徜徉游刃有余,让一阵反攻无果的姜逸尘暗叹人外有人。
毕竟这样一位能在铁索道上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放眼当今中州江湖,姜逸尘自信数不出二十个人来,而瓦剌这七位勇士中至少便有眼前这一位,另六人又实力几何呢?
姜逸尘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又有些无法理解,瓦剌人要真能大批量培养出这等高手,倘使能再沉寂个三年五载,先混入中州江湖挑落各个帮门,直至彼时才来发动入侵战,岂非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姜逸尘并没多少时间去理清这些思绪,因为眼前的对手并不允许他继续心不在焉,对方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迷惘,已再次欺身攻来!
咣咣咣!——
短斧勇士像是个陀螺在索链上进退有度、旋转飞舞。
姜逸尘除了后退,似乎只有疲于招架的份。
重斧虽没有贴面刮下姜逸尘脸上的寒毛,却切切实实地削断了他几缕被风扬起的乱发。
然则,短斧勇士竟未乘胜追击,加紧攻势逼迫姜逸尘忙中出错暴露破绽,好一击致命。
而是按部就班地照其自己的节奏循序渐进,打算以斧击之震颤余劲逐步麻痹姜逸尘的神经,温水煮青蛙。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重斧的个头能这么大,那所带来的威势也非区区寸宽细剑可比。
姜逸尘已是看出短斧勇士对敌经验丰富、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轻易不上当。
也不再藏拙,手中的铁花剑一抖,一化二、二化四,幻化出足足六道光剑卡住双斧进攻路线。
噌一声!
适才还攻势如潮的短斧勇士在那一瞬将受阻却尚未受阻之际,便像是嗅到危机机敏缩回身子的灵蛇,一下子倒掠出三丈之外!
而就在其原立身前后,章鱼触手般的红荆棘虚影以及淡白光晕不甘地缓缓消散于无形。
那是姜逸尘于不动声色间布下的两道八门阵法,伤门和死门。
除了惊走短斧勇士外,再未起到半分作用!
短斧勇士居然知晓他有何能耐,已做好了提前规避的准备?
姜逸尘为此愣了愣。
要知道,他此来特地带上了易大叔送的镶银凤翔袍,再拿孤心魂送的铁花剑迎敌,主要目的便在于唬人。
不论是正面名声还是反面臭名恶名,“杀手夜枭”这个名头已在中州打响,瓦剌人不需花费太多功夫即可打听到相关情报。
而一个穿着富丽堂皇、武器又看来花里胡哨的剑客在中州江湖中或许特点已足够显眼,也足够鲜明有特色,却势必难以同当前声名在望的高手剑客对号入座。
那么,这样一位剑客对于瓦剌人的情报网而言就是个空白。
哪怕瓦剌人明知这是狡猾的中州人在故弄玄虚,却也得乖乖和中州人一起归于暗处,站在同一起点,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及时间来试探对手。
这也是姜逸尘等人用来拖延时间的千方百计之一。
可眼见短斧勇士对一名剑客施展八门阵法竟有着足够的应对心得和经验,还是让姜逸尘大跌眼镜并充满疑问。
疑问未解,姜逸尘吸进了一大口寒风。
看着短斧勇士毫不迟疑地正面向他,后掠着退离凌霄渡。
姜逸尘能追得上,但拦不住,更别说击毙对方。
遂静静地目送其回退到莽荒之原,奔回军阵之中。
……
……
“你们可有看出对方的门道?”
已退回神笔峰的姜逸尘向众人发问。
他之所以将短斧勇士引到凌霄渡中段再战,除了利用环境优势外,也是想让己方能从旁观察对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没能拿下对手的情况下,其他人能以各自的角度帮自己复盘。
“武学方面的专业性姜小哥和冷妹子自有计较,我仅从自身经验出发,敢打包票那矮蛮子一定受过非常严苛的魔鬼训练,而且是那种不亚于沙场上随时见血定生死的实战,能练出那般机警而不冒进的战术素养,肯定吃了不少掉肉见骨的苦头!其他人还有观察到什么,不管粗的细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当先开口者面方鼻挺、眉短目正、立如松、声如钟,正是此次精英小队主队长杨大信。
虽只经过短短数日相处,但能在此危难时刻共同来面对千军万马,姜逸尘、冷魅与这支精英队伍每个人不说掏心掏肺,却已做到了相互熟络、相互认可、相互信任。
多数精英小队成员年纪都比姜冷二人稍长些许,称呼上便都随队长杨大信的叫法。
早在姜逸尘独自上桥应敌前,大家便已商量好各自分工及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目前这情况对方浅尝辄止,众人除了瞪大眼睛干巴巴地看完姜逸尘在桥上和那矮蛮子独斗了一炷香,哪有余事可干?
好在这场对决算不得枯燥,尤其是那矮蛮子现身之时那两对大斧,看着就吓人,可那般猛烈攻势都没能把看起来瘦削的姜小哥砸出个一星半点淤青,大伙儿心下不禁又对姜小哥高看一筹。
别看这些军兵们平日里很少碰见争斗得沙飞石走的江湖人,可什么是真功夫、真能耐还是能分得清的。
要知道姜小哥几乎是从始至终都居于被动,也就是所谓的挨打一方,而一直主攻的矮蛮子都无法把姜小哥奈何,姜小哥稍一发力,对方就恨不得躲到十万八千里远,这还不足够说明谁更有底气?
听队长打了个样,又让大家不要藏着掖着,大伙儿便井然有序地把自己所观察到的情况及心中猜测说出来,给姜小哥与冷妹子做参考,一时竟颇有朝中群臣谏言献策的感觉。
姜逸尘与冷魅自然热情而一丝不苟地一一听下记下,再经二人甄别筛选后,逐一挑出对手的特点进行确认,另挑出疑点同众人反复琢磨与推敲。
这么一顿分析,时间便不知不觉过了正午。
兼具负责炊事的不惑老兵李忠文吆喝其他三人忙活起来,别误了饭点让大家饿肚子。
杨大信赞同地又点了数人一起帮忙,同时向对岸望了眼,说道:“希望那些北蛮子可别废寝忘食,猴急地来硬的。”
……
……
类似情况,类似景象,同样发生于对岸的瓦剌大军里。
只是相比起神笔峰上十七人群策群力的头脑风暴,瓦剌大军中这时候说得上话的除了七名勇士外,仅有其他三名领将。
九个人听着一个人说完适才对战情况与白衣剑客的能耐,无不眉头紧蹙,讨论声也是稀稀落落、时有时无。
然则,没有七嘴八舌的来来回回好像更容易得出定论。
瓦剌人弄不清那白衣剑客是何来历,也管不了对方有何底细,他们能肯定的中州人目前在神笔峰上所安排的兵力必然极其有限,否则不需要单单拎出个剑客高手来演中州兵法中的所谓“空城计”。
他们现在需要抢时间,那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时间过不去,讨论得再久都不会有结果,还不如直接进入正题,用行动硬逼中州人就范!
冬至快乐!降大温了,各位亲们注意保暖,真的冷唧唧呀!
第七二二章 铁板拼桥
哐哐哐!
瓦剌军全线朝凌霄渡方向逼近。
可仔细看来,就会发现前面人头攒动的速度很慢,且正向左右两边拉开,给后边载有大铁板的车让道。
一时间,整片苍穹下几乎都是那些大铁板相互磕碰或碰撞地板所造成的响动。
尽管还不清楚瓦剌人到底要如何让这些大铁板稳稳当当地停留在铁索链上,但毋庸置疑的是只要这些大铁板被搁置于正确位置上,就能发挥出应有效用。
要想继续贯彻“拖”字诀,姜逸尘当下别无选择,只能主动来到铁索链端头处进行干扰。
姜逸尘站定未久便迎来了瓦剌军对他进行的第二轮试探。
那是瓦剌射手向他瞄射来的一阵箭雨。
面对天上压盖下来的一整片“乌云”,姜逸尘干脆闭上双眼,靠耳朵来辨识箭矢来向和方位。
约莫持续了十息的箭雨下完后,姜逸尘依然毫发无伤地待在铁索道上。
千百来支箭矢只有不到十支被他用铁花剑剑鞘挡开,其余统统被他用身法给让过去,难以沾身分毫。
见箭雨一无所用,瓦剌人果断放弃了这类沙场手段,派出第二名勇士来应对姜逸尘。
此人与先前手握双斧的矮勇士正好相反。
脸长、身长、手长,看起来就像是个被拉长的人。
这人也用双手兵,那对刃宽好比巴掌大小的双刀亦有五尺长短。
这么长的人,使唤起这么长的兵刃,出手频率非但没有慢上一招半式,反而快得出奇。
其每次出刀都只需摆动小臂即可让双刀保持砍瓜切菜的架势直来直去,于此同时,对方的下盘亦是稳得出奇,一步一生根,每一步都在铁索链上稳稳当当地推进,只要往前踏出,就没人能把其往后打退。
只有被压迫得不断后退的姜逸尘方才知晓这简单挥砍劈伐之中所蕴含的奥妙,攻中带守如水银泻地让人无暇喘气,守中带攻又做到滴水不漏,只让人感到有心而无力。
双刀勇士只用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把姜逸尘给打回了凌霄渡中段处。
瓦剌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双刀勇士创造出来的机会,加紧了步伐,将一块块大铁板运至铁索链与莽荒之原相接处的崖岸边。
由一名名力士完成接下来的铺设工作。
那些大铁板片大小并不完全一致,大体上均是一半厚、一半薄,厚的一端下部还有细长凸起。
以神笔峰及莽荒之原相隔之远,哪怕很难将铁板上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却也很快都明白过来瓦剌人到底要如何在铁索链上铺路。
把那些大铁板分成前后两半来看,铁板地面的后一半贴着崖岸地面,前一半下部中央部位正好多了两道只比铁索链稍宽些许的凸起长条,两道凸起长条与中部空虚处即形成了凹槽。
这道凹槽便得以让厚重的铁板咬合嵌套在铁索链上!
与莽荒之原地面相接触相拼接的铁板片看来要大上不少,是以需得由四五名力士费劲巴拉地在那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铁板片,好让铁板片前半段能和铁索链组合为一体,让后半部分能更多与地面贴合。
随后的铁板片则更符合规制,基本上均是长仅一丈,宽半丈,前后相叠合起来的铁板片总厚度约为常人手臂粗细。
若能在近处仔细观察,还可看到铁板片的上下两面都被打磨出一道道细痕,均是为增大摩擦所用,既能让前后叠合的铁板片相互贴合得更紧,也能让行走于其上的人马不必担心打滑。
如此,就算这凌霄渡不止百丈之距,有两百丈、三百丈之远,只要瓦剌人带来的铁板片够多,也能一片片拼接成一座半丈宽的铁板桥。
只需一天功夫,就可让本来无法让普通兵士行走的铁索道,转变成一条能够行兵跑马的铁板桥!
这便是瓦剌人大费周章,要来征服这天险的办法。
随着第一块大铁板在不断校正磨合下固定就位,接下来瓦剌人只要不断将下一块大铁板运上铁索道上,不断往前拼接即可。
而作为守方,中州方面此时需要做的,便是拖延或是去破坏那些铁板片的铺设。
姜逸尘被打退,冷魅顶了上来。
冷魅没有试图去和那双刀勇士多做纠缠,直接跃身绕过对手,朝莽荒之原上扑去。
尽管双刀勇士一直压制着姜逸尘,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分神去阻挠冷魅的行动。
冷魅破坏不了那些大铁板,却能伤害那些正在铺铁板的力士。
同样为了遮掩身份,让瓦剌人摸不透虚实,冷魅手中所用的武器既不是双刺也不是双匕,而是一对两尺长宛若碧玉发簪的短剑。
那是梦朝歌为姜逸尘准备的聘礼——玉簪对剑。
这对玉簪短剑从来都不是拿来当发簪用的,况且为了潜入瓦剌军营,冷魅自行削去了大半长发,现在将将到脖子的短发也完全用不上发簪,所以这对玉簪短剑来杀人正好趁手。
但她要杀那些力士也没那么容易。
在她面前已多了两个人。
其中之一是姜逸尘先前的对手,那名双手持斧的矮勇士。
另一人比短斧勇士高出一头,双眼狭长,颧骨高耸,双手握锏。
他们一前一后挡在冷魅去路之前,显然会不惜自身性命来保护那些铺铁板的力士。
已见识过短斧勇士身手的冷魅深知以一敌二并无胜算,更没有同对方二人拉扯僵持之意,直接施布起开门、景门阵法,打算加速绕过二人,直取那些力士的性命。
对于已然将八门阵法当作看家本领使用的冷魅而言,转用气凝短剑布阵只需姜逸尘稍加点拨即可一通百通。
只见黄澄澄与粉艳艳的光阵在铁索链上一闪即没,冷魅的身形也随之消散在铁索链上。
下一瞬,三丈之后两位肩抗铁板的力士之间绽放出一道粉芒,映出一道几乎与天青色相融的夭矫身姿。
冷魅手中双剑如两袖青蛇,游身摆尾着向两名力士各自咽喉部位啄咬过去,却在剑锋尚距尺许远时便分别被一斧拦下、一锏击偏。
原来冷魅并没能完全甩脱开短斧勇士和双锏勇士。
在两门阵法刚布下时,二人已做好了援后准备,而冷魅过于明显的意图果然被二人拦个正着。
纷纷逃得一命的两名力士亦未被这波袭刺举动吓退。
他们虽只负责铁板的搬运,却也都是瓦剌的战士,武艺或许稀松平常,但胆气方面却不会露怯。
哪怕二人方才真不幸殒命,后头还有十人百人能接过他们的担子,继续完成使命。
而冷魅一击失手后,要想再对力士们发难已不再如先前容易。
因为她已来到了对岸莽荒之原上。
相比起铁索链上,两名瓦剌勇士自然更有把握盯防住她。
呼呼风声乍起。
双斧与双锏在冷魅身前脑后翻飞,她那双剑几乎没有摆脱开二者死缠烂打的空间。
尽管如此,冷魅还是把这三人战场维持在了凌霄渡端口处。
只要自己不被制服,瓦剌人也便休想再往铁索链上搬运大铁板。
一对对搬运铁板的瓦剌力士看着端口处的打斗干着急。
远端背弓带弩的瓦剌士兵也不知是否该开弓搭箭,无所适从。
两名瓦剌勇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另两名瓦剌勇士则同三名瓦剌将领在冷眼观望。
他们选择直接铺铁板,倒确实把中州人给逼出来了。
只是逼出来的效果泛泛。
眼下看来,如果他们拿不出能一下子改变局面的筹码,那中州人会必然会以不变应万变,靠区区数人来应付他们。
可就目前情况而言,他们的操作空间实在有限,筹码只能一点点往上添,如此中州人自然乐得继续慢慢地同他们磨下去耗下去。
阴郁的情绪不断在一个个瓦剌人心中积蓄。
终于在冷魅同两名瓦剌勇士鏖战了将近半个时辰后,一名坐镇后方的瓦剌勇士再也按捺不住,怒吼一声,领着另两名早就看得脸红脖子粗的瓦剌勇士风风火火地朝冷魅杀去。
两个人拿那女剑客束手无策,五个人莫说能否生擒对方,将之逼回铁索链上自保总不是难事吧?
五个来自瓦剌的大老爷们可算没太过丢脸,到底是将那中州女剑客给打退回了铁索链上。
可就在五人打算乘胜追击深入铁索链一探究竟时,却迟疑地止住了脚步。
因为他们发现那站在女剑客身后十丈外的仅有那男剑客一人。
而他们的同胞,早先一人把中州男剑客打得节节败退的脱脱也峎竟不知所踪!
五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铁索链下方,那一望无垠的天堑!
第七二三章 置之死地
“驾!驾!”
内着紫衫、外附甲胄、满头华发的第五侯倒提着八尺狼牙棒,单手策马领着万余骑向着前方一处状似山坳的地域疾驰。
那状似山坳之地原本或曾是真正的山坳,只是山坳两侧的山在成千上万年风沙侵蚀下被打薄成了两片山岩带。
两片山岩带高近百尺、长逾十里,突兀地矗立在一马平川的莽荒之原西北面,山岩带又非是一体,站在近处即可看到是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石条胡乱地往外插着,乍看来就像是地面上长出的两排野兽獠牙。
因此,那里被称作狼牙谷。
穿过十里狼牙谷后,便是北地一处有名的沙漠。
足有六七个云顶高原面积大的沙漠——火洲沙漠。
火洲沙漠虽大,然则近千年来已被无数商队征服过。
只要辎重带够,又有方向感好的向导,穿越火洲沙漠非是难事。
历朝历代也曾有不少军队在做足准备的情况下,横穿火洲沙漠,给予域外之敌一记痛击。
可如果是被追兵追着往火洲沙漠赶,那几乎便等同于羊入虎口,与送死无异。
此时此刻第五侯所领着这万余骑兵正是被五万瓦剌军赶着往狼牙谷走,往火洲沙漠的虎口送!
悬殊的兵力,迥异的气势,仿佛都在说明第五侯正领着上万兵士逃向一去无回的绝路。
瓦剌人甚至不需大动干戈,只需把这些中州人赶入火洲沙漠,再守死狼牙谷入口,就能静等着这万余人在沙漠中渴死饿死或被晒死。
不过瓦剌人并不知晓第五侯是主动领着这万余人走向这处绝路的。
这一切还得从三日之前说起。
三日前,北望关内。
第五侯同众守关将领及拒北盟等一干江湖义士照近日获悉的情报,完成了对于瓦剌军进兵战术的最后一次推演。
“还是一样的结果,北望关虽贴靠在云顶高原边上,依山而建,却只能被当成个隘口,只要敢于投入兵力,就有七八成机会冲垮,而非那种易守难攻、万夫难开之地,可以死守。北边的天气越来越冷了,瓦剌人也休整得差不多了,他们不会再等下去,三日之内,必当发起总攻。”
第五侯看着沙盘上的推演结果,给出了令人有些丧气的结论,只是相比起上两回的推论,第五侯这回给出了个较为明确的时间点。
“若真守不住,可否往后退?”
提问的是莫殇,前两回的沙盘推演,莫殇均作为江湖义士代表参加,每回他心中都有相同的疑问,可是始终没人提到舍关退守,他知道这些将士们心中定有个不能退的理由,既然没人提,他便也没多嘴过问。
这回应已是最后一次推演,莫殇知道是时候得到这答案了,便替所有江湖人问出口。
第五侯不做丝毫隐瞒,给出了个明确的答复。
“我们能退,可中州已不能再退。
“我们再往后退,中州中北面的大门就将向瓦剌人敞开。
“那些蛮子自北望关鱼贯而入,纵使西陉关有牛将军坐镇,又如何招架得住来自前方、后方还有西侧的三面攻势?
“一旦西陉关失守,再接下来瓦剌军就可轻易破入晋州城了。
“再让瓦剌军杀到晋州城一次,中州势必军心涣散,瓦剌军能以晋州城为据点往东往南继续发难,城池将会越丢越多。
“所以,我们不但不能退,反而得尝试着打出去!”
莫殇道:“目前瓦剌西庭与中庭军已集结了二十五万重兵,完全有能力同时对北望关和西陉关发起冲击,我们若打出去,会否引火上身,死伤更加惨重?”
第五侯道:“这是注定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身为中州儿郎,当死则死,只要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就值得豁出去!”
莫殇能感受到第五侯那种向死而生的澎湃战意,哪怕他从未有过军旅生涯,可身为中州人为国捐躯的热血确实已被引燃,只是作为拒北盟盟主,要带着那么多人同自己去闯一条死路,他当然得问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与价值何在。
“意义,价值?打出去能换来什么?”
第五侯道:“最坏的结果,也能拼掉瓦剌人五成兵力,延缓他们一个月的进攻步伐。”
莫殇道:“两个月?两个月实在有些短了,但能让中州朝廷喘上口大气,倒也足矣。那打出去有几成胜算,得到更好的结果?”
第五侯坦白道:“不到两成。我们要想取胜,必须兵行险着,走瓦剌人认为我们该走的败兵之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莫殇听懂了第五侯的意思,说道:“只有在瓦剌人预想的场景下,在他们最志得意满、最放松警惕时,破釜沉舟的我们才有机会反败为胜!”
第五侯道:“不错,正是此理,牛将军那边的来信也是给出了同样的看法,他们会尽全力配合,莫盟主可愿陪某人赌上这一把?”
莫殇道:“那不到两成的胜算,是西陉关支援后的结果?”
第五侯道:“不,要是全指望西陉关,恐怕我们无一能够活命,西陉关只来得及雪中送炭帮我们锁定胜局,那两成胜算全得靠我们自己争取!”
莫殇道:“固所愿也!”
……
……
十里狼牙谷转瞬即至。
当万余中州军浩浩荡荡策马入谷时,三万瓦剌军衔尾于半里地之外。
瓦剌军果不其然在第三日吹响了向北望关冲锋的号角。
第五侯不但亲自披甲率八万大军出城迎敌,更是会同莫殇为首的拒北盟江湖义士组成两万骑的虎狼之师与瓦剌精锐针尖对麦芒。
先是冲散了瓦剌的万人先锋军,而后摧枯拉朽地把两万右翼军杀得七零八落,惹得瓦剌中军主力不得不退守回防。
这两万骑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之意,反而越战越勇,越战越疯魔,竟意图从被杀得空门大开的瓦剌右翼直扑瓦剌中军后防。
索性瓦剌军还留了两万兵力镇守后防,这才免于被打算鱼死网破的中州军偷了家。
于是乎,这两万骑终于在瓦剌中军主力及后防守军的前后阻击下被迫往西北方杀出条血路。
瓦剌军深谙围三缺一之道,这条血路是他们让出来的,即使他们未能提前在这条路上预设伏兵,却也能将这万余中州人送上死路。
瓦剌人都未能提前在狼牙谷上设伏,中州军自然更为鞭长莫及,也正因此,只要中州军敢往这死路上逃,瓦剌人就一定会放心大胆地追上来。
走到这一步,第五侯的战略方针已经成功了一半。
瓦剌十三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他们靠着两万兵力便拼杀掉了近三万瓦剌军,还牵制走了对方三万兵力。
北望关正面战场上,六万中州军就能同七万瓦剌军势均力敌。
要知道这万余人中有第五侯及三名中州副将,还有莫殇等拒北盟中州江湖高手,如此以身为饵,也足够引起瓦剌军的重视,三万追兵中有近百瓦剌勇士在列。
如果第五侯他们这剩下的万余人能够在狼牙谷击溃对手,今日一役无疑将成为扭转中州中北部战局的重要节点,成为可以载入中州史册的一场史诗级大胜!
深入狼牙谷近八里地后,中州军已能感受到自前方吹刮而来,扑打在脸上的微微热气。
这种冬日里,还能带来热气的只有被阳光打照了一整个大白天的沙漠。
那便是火洲沙漠上被吹起的沙粒传导来的热气。
热气扑打在脸,充斥在喉,汇集于胸。
在第五侯指令下,万余中州军像是忘却了奔走拼杀数百里的疲惫,顶着满腔热血,勒马掉头转向后方!
既是在谷中,不管是中州军还是瓦剌军都没法将阵势完全铺开,这谷宽也仅能容千骑并肩行进,如此至少可以保证中州军在直面瓦剌军时不会出现人数劣势。
面朝着紧追而来的瓦剌军,中州方面不疾不徐地往双耳里塞入事先备好的棉花,以逸待劳。
别看狼牙谷两侧有山岩,可山岩之单薄并不易于攀爬,更难以在其上长时间立足,遂难以设伏。
但狼牙谷这般两侧有遮挡的中空地势却类同巨大空腔,声音极易在其间传播形成共鸣。
这便是中州军另一半胜算所在,借用地利让啸月盟琴棋书画四大护法发挥出无法在普通战场上的作用,打瓦剌军一个措手不及!
噔~噔~噔!
中州军背后,不知何时已下了马的白衣男子坐而抚琴。
琴的眼前还是挂着一条白绸,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已将谷中一切尽收于心。
指尖琴弦随着三万瓦剌军策马奔腾的脚步声拨动。
凌乱纷杂的马蹄声似乎渐渐地随着琴拨弦转轴之声归于齐整统一。
噔噔噔!
踏踏踏!
两军相去约莫还有半百丈距离。
蓄有美髯、胸前衣襟大敞的夏棋驱马来到中州军正前方,对着迎面杀来的瓦剌军一番指指点点,似乎顷刻间便将乌泱泱的数万大军划分成几个方阵,找到了自己行将落子的点。
一袭青衫戴着儒冠的谢书手握尖如锥利如刀的紫毫笔凌空对着瓦剌军书写起足人高大字。
华发飘飘、衣衫款款的华画同样挥舞着羊毫大染要给瓦剌大军画蛇添足。
笃、笃、笃!
随着两军距离逾近,琴声与马蹄声在狼牙谷中逐渐同频而相融,似乎也成了谷中每个人的心跳声。
琴声快,马蹄声疾,心跳声促。
忽而铮一声!
琴声骤断。
不论中州人还是瓦剌人都不约而同摸向自己心口,仿佛自己的心脏受到了什么打击,漏跳了半晌。
只是有用棉花塞住耳朵的中州人所受影响小些,顶多出现了眼前一黑的不适。
而在策马扬鞭的瓦剌人可没这么轻松,起码上百人在刚刚眼前一黑,呼吸一滞,马上功夫较差或体质弱上些许的便已跌落下马。
幸运的是这些落马者不必担心被踩成肉泥。
因为所有正在奔驰的马匹适才那一刻心弦仿佛跟着骤断琴声一起断了,统统出现了脚下拌蒜的情况,在奔跑中折脚摔滑出去!
轰一声!
一人落马的声响或许不大。
但三万人齐落马的动静已足够让大地为之一振!
这不全是琴那琴声的功劳。
有夏棋借沙落子,让近百颗砂砾随风激射向那些马匹的双眼,让他们能够恰到好处地在摔倒前甩头摆尾,不给后方马匹留下一处闪避空隙。
有谢书那个硕大的“绊”字,引动的群体绊马索反应。
有华画改动地貌,让本趋于平坦的地面这儿多一处坑洼、那儿多一处凸起,让马匹受惊时落脚更为凌乱不堪!
正在三万瓦剌军为这不可思议的异变大感惊骇之际,琴声复起,激昂高阔,杀气凛凛!
“杀!”
第五侯抡起狼牙棒带头冲锋!
万余中州军对上三万瓦剌军,看来竟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第七二四章 狼谷残阳
万余骑的冲锋,对于摔得一地狼藉的三万骑而言如同狼入羊群。
瓦剌军兵也好、瓦剌勇士也罢,在中州军如洪流般的冲击下,几乎溃不成军。
短短一炷香时间里,死伤数便从几十人增加到几百人、飞涨到几千人。
直至中州军以不到五十人的折损换掉近六千条瓦剌人性命,瓦剌人方才如梦初醒,逐渐找回求生欲与战意。
当然,瓦剌人重获求生欲和战意还得感谢外力的帮忙。
这股外力是天煞十二门。
虽然不到两百之数的队伍对比起以万为单位的军队兵力看起来很是微不足道,可当诸如铁煞门正副门主、火煞门副门主以及银煞门护法银虎、白玄,乃至云小白这等强手扎入战团之中,萧银才为瓦剌军开出的这剂急救药方立马便发挥出了强劲的药效。
作为天煞十二门中主供器甲锻造的铁煞门,铁煞门门主铁鹏一身武器乃集大成之作。
熔炼金砾、银晶、衍铜、玄铁等多种罕见材质费时两年半终于打造现世的全覆盖鳞片式甲胄“大鹏衣”几乎是将铁鹏从头武装到脚。
这一身大鹏衣能让穿戴者枪剑不入、重斧不断、强锤散力,脑袋至脖颈至前胸也做到了完美衔接、不露半点要害,唯一命门只有双眼两处孔洞。
但铁鹏完全能够用大鹏衣背后对翅将自身包裹起来,如同藏在一颗铁蛋之中承受万石巨力的冲击,亦可展开双翅以攻代守,伤敌、杀敌于构造精密颇具杀伤力的铁翅之下。
铁鹏的实力在顶尖江湖高手中虽居末流,可在打造出这副大鹏衣后,除非他自身断了求生念想,否则当今世上还真难有谁能奈他何。
而这样的铁鹏来到沙场之上,除了不能像真正的大鹏一般展翅翱翔,还需一定的负重能力与不俗轻功来支撑起这副战甲的基本操作,完全可以说是横行无忌、碾压一切的存在。
曾凭着几根手指头让铁鹏灰头土脸溜之大吉的夏棋便遭了报复,这头武装到牙齿的人形大鹏鸟在他面前扑腾来扑腾去,他的弈棋指全然无法对铁皮下的铁鹏造成半点威胁,至于他浑厚的内息劲气,用来自保比用来反击更为务实。
哪怕还有新月盟两名高手从旁相帮,夏棋也被打压得踉踉跄跄、疲于招架,稍有松懈便将添伤挂彩,心下叫苦不迭。
琴很少说话,但在争斗过程中,他总能用他从不停歇的琴声让友伴们发自内心地感到心安。
只是这等作用有好的一面,那必然免不了坏的一面。
一旦琴的琴声出现断续,乃至无法拨弄出一声半响时,对于己方而言既会觉得不踏实,也会产生坏的联想,以致影响到心境与动作。
众人耳中的琴声已停了好一会儿了,停了多久大家心里没谱,却能想象到要是连啸月盟四大护法之首的琴护法都处境不妙,那大伙儿恐怕就要落入大麻烦中了!
琴的处境确实不妙。
被银煞门的银虎、白玄双护法缠上,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
赤着膀子、只穿白裤、浑身涂抹着厚厚一层白粉的精瘦秃子身材也不高大,却愣是能把两扇九尺高六尺宽三尺厚的青钢石板像菜碟般轻松耍弄。
石板四角虽驽钝无锋,可到了白玄手中,合时同山岳,无坚可催;分亦为山岳,无可不碾碎为肉泥!
琴终究是肉体凡胎,要不想被白玄那两扇石板拍成肉泥,哪能坐以待毙。
要只是被白玄盯上了,琴虽难有立足之地,但以他的本事单手竖琴而奏,声随身动,尚能应付。
怎奈还有银虎环伺在侧虎视眈眈,随时以土遁术随地钻出扑杀而来,所向还非琴本人,而是琴所视若珍宝的手中古琴焦尾。
初时琴还能仗着超出常人的听声辨位能力提前规避开白玄砸石板、银虎扑古琴,不时拨弄琴弦以罡气回应对敌,可当银虎的锐爪一次次逼近焦尾琴身琴弦后,琴为妥善起见,只得一心用于躲闪防范对方两护法的进攻,便也无暇去顾及身周大局。
狼牙谷如此地势中,中州军最为关键的命脉被掐住,气势上便大打折扣。
在中州军巧妙布局下被冲击得惊慌失措的瓦剌军原本如同羊群一般乱糟糟各跑各的,随着天煞十二门这两百援军的到来仿佛是在牧羊犬一次次目的性极强的精确校正中找回了团队的自保能力与攻击性。
这支天煞十二门援队有针对性地去限制、阻击中州军中的江湖义士,对战场做起切割,阻断、瓦解中州军的优势进攻,不断帮瓦剌军夺回士气后,先前瓦剌方面近乎一溃千里的局面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均势扳回扭转!
更可怕的是云小白这等单点突破、重点斩首的利器在此情况下更为如鱼得水、如入无人之境!
云小白所过之处是条笔直的道,那直道上尽是中州人被一剑封喉的尸体,这条直道直追着华画的去向而去。
很快这条直道上又躺下了四具中州江湖人的尸身。
云小白已追到了华画跟前。
封辰接掌啸月盟后,便有了琴棋书画四大护法。
近二十年来,啸月盟能够不断壮大为九州结义第一大帮派,离不开四大护法的保驾护航。
更别提谁能轻取这四大护法的性命。
只是人总会变老,人也终有一死。
华画老了,他已年逾古稀,老得再想逃、再想反击已有心无力。
不,他实际上已没有了心,他的心被云小白从左胸处一剑带出,只留下了个空落落的大洞!
华画死了,死于七十又一。
来到狼牙谷后,已有七十又一个中州人死于云小白剑下,华画是第七十一个。
云小白并没有因为这位老者的身份有何不同寻常而心生感慨。
他很清楚自己是一柄剑,一柄用来杀人的剑。
他现在要去杀第七十二个人。
因为这条路上已没人跳出来拦阻他。
所以他要杀的这第七十二个人正好是第五侯。
相比起数月前身在幽京城时一头乌黑亮堂的头发,到一夜间变得两鬓灰白,再到如今头盔下的满头华发,第五侯似乎度过了不止二十个春秋。
但回到沙场上,第五侯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既能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大将军,也是个身先士卒、横刀立马的冠军侯。
至少他用狼牙棒拍碎了一名瓦剌主将的脑袋,将对方两名副将打落马一死一伤,已足够证明他这奉国将军绝非酒囊饭袋!
然则当骑于马上的第五侯发现有道视线盯上自己后,他的心如坠冰窟,本是热血翻滚的身躯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甲胄之下的衣衫全被冷汗润湿,连带手上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不少。
要不是身周强敌已被他斩落,只剩些散兵游勇翻不起风浪,就这会儿呼吸间的功夫,他不知要被砍翻多少次!
第五侯自然也发现琴声断了,看到谢书落入火煞门的围攻中,即已知晓战况有变,他先前如此奋勇杀敌亦是想尽快腾出手去支援谢书。
可当第五侯看到一个白衣青年向他走来,走近他十丈之内后,他便像是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竟是提不起一丝求生欲来挣扎一下,连手中狼牙棒都已垂落在地。
那白衣青年一头长发遮盖住了半边面庞,另一半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这青年看来普普通通,就像其手中瞧来再普通不过的剑,本是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偏偏那细眉下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如剑般锐利,整个人看来也像是一柄剑。
不,这人就是一柄剑,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一柄剑!
除了青年手中剑上所沾染的鲜血,那一身干净得没有沾染半点血污的白衣实在和整个狼牙谷中之人都格格不入!
第五侯当然知道这格格不入的白衣青年剑客是谁。
哪怕第五侯对江湖的了解不及于添,却也清楚云小白是萧银才手中最无往不利的一柄剑,清楚云小白一剑刺出绝无空回的信条,清楚云小白近年来最为赖以成名的杀招“断山河”未出剑时便能断去他人生的念想!
第五侯第一次直面云小白,已不得不感叹传言非虚。
十丈,九丈,八丈……五丈!
尽管云小白尚在五丈远处,第五侯却觉得自身性命已不归自己所有,骑在马上静默不动,任人宰割。
只是五丈远的云小白居然也不再近前,持剑静立不动。
第五侯见云小白不再盯着自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侧两丈旁多了个人。
那是暗红双瞳几乎要淌出两行血泪却依旧持刀稳当、气势凛凛的莫殇。
云小白的杀气笼罩了第五侯,而莫殇的杀气则笼罩了云小白。
云小白的杀招“断山河”蓄势待发,莫殇同样在模仿着“断山河”的架势!
一时间,云小白、第五侯、莫殇三人一马竟像是在这纷乱战场中给冻僵了般一动不动,还被周围其他人给遗忘忽视。
呼!吸!
呼!吸!
仿佛只过了两个短促的呼吸,又仿佛过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
云小白率先动了,继续持剑向前,目标还是第五侯!
莫殇瞳孔微缩,他知道自己被云小白看穿了。
云小白看出来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抑或是云小白很肯定他只能模仿“断山河”,且不论威力几何,出招总要比云小白慢上一拍半拍,而这一拍半拍,云小白已足够先取第五侯项上人头,再转过头来应付他?
莫殇心下如此作想时,却发现云小白再次停住了。
这回是莫殇的身侧多出了个人。
多出了个真正拿剑的人。
那柄剑三尺七寸长,剑身上有着道道斜向暗纹,看来如同古玉质地,却是青铜色泽。
刻舟!
莫殇几乎是一眼认出了这柄剑。
要不是率先认出了这柄剑,否则他恐怕都看看不出来人身份。
因为这人明明年纪轻轻,明明相貌俊美,可却胡子邋遢、不修边幅。
再加上一身粗布麻衣的褴褛模样,谁能看得出其会被誉为中州四公子之一?
莫殇认出此人是他的同门,也是传闻中带着啸月盟前盟主夫人罂粟出走的若愚!
“你……”
莫殇干涩的双唇刚刚张开,不知是否吐出了声响,便已被若愚给打断。
“你的对手是我。”
若愚淡然开口,这话他是冲着云小白说的。
云小白无言点头,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对于一个顶尖剑客高手而言,如果可以选择,和同水平的另一名剑客高手对决无疑令人无法拒绝。
直至此时,第五侯方才觉得呼吸重新变得顺畅,找回躯干与四肢的支配权。
“我把她安顿好了,你要还念着旧情,就别去找她,永远别去打扰她。”
莫殇知道若愚这回是在同他说话,也知道话语中的那个“她”指罂粟,知道现如今中州最适宜安顿好罂粟的地方当指津州城,知道“旧情”指的是封辰待他不薄。
“好。”
莫殇只有同意,正如若愚所言,封辰待他不薄,罂粟亦待他不薄,他预见了封辰的死局却没有提前进行干预,随着时间推移总有不少人能看出来,他确实有负于帮主夫妇二人。
后来罂粟精神出现问题,他再如何关心、再如何想办法,都难免显得假惺惺的,更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之嫌。
罂粟和若愚离开后,他当然派人寻过,但没敢竭尽全力去寻,他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现在若愚既然来到他面前,提出了要求,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不喜欢你这种人。”
若愚继续道,曾几何时若愚和莫殇也亲如手足。
“你这样的人把利益得失看得太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样的人居然开始注重声名。
“琴棋书画四位长老都愿意支持你,说明你得到了他们的肯定,值得他们尊重。
“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你不全是错的,我也不一定对。
“不可否认,中州还需要你这样的人存在,啸月盟也需要你来维持。
“啸月盟也是他的心血,目前为止,你只对不起他,还没对不起啸月盟,希望你永远不要对不起啸月盟!
“走吧!带第五将军去属于你们的战场。”
此时的二人已形同陌路,可莫殇却已听出若愚是在交代后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莫殇亦如是。
只是莫殇心里再如何五味杂陈,也只能强压下去,眼下绝非感情用事的时候。
所以莫殇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他不配,现在若愚说的话,他只有听着。
他按若愚的吩咐把第五侯带走,重新投入沙场争斗中。
这时候莫殇和第五侯才反应过来西陉关的救兵来了!
若愚便是西陉关江湖义军的其中一员!
率先夺走二人视线的当然是在人群马群之中都可称得上庞然大物的牛郎。
那硕大的拳头所向,无不爆出一团团血雾,留下一滩滩奇形怪状、令人无法直视的肉饼肉泥!
在其边上,一个个瓦剌人在一时愣神之下便被织女的道道银缕给缠成肢体随意弯折的球团!
即便是三五成群,也会被捆缚成一团团大粽子!
中州十四恶人榜上鼎鼎大名的织女带着牛郎很快开辟出一条宛若人间炼狱的血路来!
二人一路杀至铁煞门门主铁鹏面前,牛郎一拳便将这头嚣张跋扈的大鹏鸟轰退,织女紧追而上,十根修长手指间四根银针轻盈欢快地跃动,道道银缕已缠裹住整头大鹏鸟!
纵使这“大鹏衣”刀枪不入,可只消将穿戴者的肢体弯折,自也能取其性命!
然则,银缕韧性显然远不及大鹏衣强度的十之三四。
铁鹏仅用了片刻功夫,就崩断了那些银缕,逃开了致命的束缚!
只是铁鹏能靠大鹏衣躲过一劫,其他天煞十二门门人又如何一一脱离险境?
醉红颜酒楼来了两把刀、七柄剑。
夜逢山、夜鬼泣兄弟二人的双鬼拍门便将火煞门副门主给当场拍死!
以李弑、墨泊为首的七柄剑则留下了另两位铁煞门副门主的性命,以及银虎的一只手!
瓦剌军在北望关与西陉关同时打响的两场仗,从大局上而言其实便是一场仗。
两处城关中的中州人均对这一仗的利害关系心知肚明,力往一处使。
北望关敢主力尽出,以身涉险,置之死地而后生!
西陉关也不含糊,在保证城关防御坚固的同时,遣出万人大军、半数江湖义军奔走千里、穿越火线、直扑狼牙谷进行支援!
一路冲杀突击至此,尚有七千兵力,对瓦剌军来说简直是梦魇!
琴的琴声重新响彻在众人耳中心里!
局势被中州人再次翻转过来了!
……
……
残阳如血,琴曲《残阳》。
啪嗒!
云小白握剑之手的小拇指断落在地。
断口血水溅洒在白衣下摆处,留下形如“川”字的血色印记。
在莫殇和第五侯离去后不久,若愚和云小白站位互换,相互背对而立。
“你那‘断山河’竟有如许穿透力?”
若愚谈吐虽还流畅,声音却越发有气无力。
云小白解答道:“人剑如一,人剑一体,我称之为‘御剑体’。”
若愚闻言恍然,说道:“真厉害。”
语毕,若愚再也站立不住。
刻舟剑剑锋抵在地面上,缓缓单膝跪下,身下血水不住地往外淌出,整个人自正中处分裂为两半!
狼牙谷中的两方军兵也彻底分裂为两半,一半丢盔弃甲地往东北面溃逃,另一半赶上去杀了一阵子后,不再穷追。
瓦剌军不到五千残兵败卒溃逃,瓦剌勇士更只剩下三十余人。
狼牙谷本没有河流,成千上万死尸流出来的血却汇集成河,与残阳交相辉映。
这一役,中州军大胜,却也是惨胜。
然而,这一场大仗还没完全结束。
他们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北望关去稳固胜果!
第七二五章 索链躺椅
冷风如刀。
被这样的冷风吹刮上一天,再如何天生丽质、肤嫩如水的人皮肤都会变得干燥。
吹刮上两天、三天,脸干起皮、瘙痒疼痛在所难免。
再多吹刮上几天,面皮甚至会开裂皱巴。
冷魅的脸已干巴得出现了几丝裂纹。
不仅如此,她的面色青白,双唇失色。
那对细柳眉稀稀疏疏,远瞧几乎看不清眉线。
那秋水双眸非但不明亮,反而满布血丝,且眼下挂着厚重的黑眼袋。
整张脸看来就像是块发黑发青、又发硬开裂,乃至快要发霉的冷豆腐。
全无半点儿青春正好的佳人姿容。
佳人总是爱美的。
就算不够美,也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或端庄优雅、或小家碧玉、或气质脱俗。
尤其是习武者修行内功有成后,只要肯花时间肯花心思,自可通过所修炼出来的内息去调理蕴养五脏六腑,改善身体代谢,由内而外滋润自身,保持肤质细腻轻弹。
在保养得当的情况下,别说手脚不会起茧子,就是眼角皱纹都难见。
是故任何女子要变成冷魅如今这副模样,定然是累出来的。
累到没有半点儿时间、半分心思去拾掇妆容。
正如来前众人所分析的状况,凌霄渡虽是座“独木桥”,却需要拼上性命来守。
熬身体自不在话下。
这已是瓦剌人朝凌霄渡发难的第五天。
冷魅也累了五天。
这时候她坐躺在看来颇为舒坦的木椅上小憩,恍若是一路游山玩水至此慵懒地享受悠闲时光。
可谁会在四面全无落脚之处、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千百丈天堑尸骨无存的铁索链上慵懒小憩?
这铁索链上的木椅又是哪来的?
木椅是杨大信几人拆了装箭矢的木箱改装的。
他们学着瓦剌人用铁条做道轨镶嵌索链的方式,先将三条木板钉成道轨套在索链上,再用第四条木板封底。
最后把用木板重新打磨装套出来的乘凉躺椅固定在那中空木板条箱上。
如此,这可在索链上移动的木制躺椅便成了凌霄渡的一部分。
可以想见久远的以后,假若这木椅还没被毁坏,一定会是道带有故事的特别的风景线。
当下这躺椅自然是给人休息所用的。
哪怕冷魅和姜逸尘每回能躺入椅中休息的时间只有区区半盏茶功夫。
可只要能让二人休息得舒坦上一丝一毫,杨大信众人都会认为这椅子打造得物有所值。
毕竟冷、姜两个人实在太累了。
这对方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夫妇肩上所扛是一城之重,所面对的是万马千军。
要不是被折腾得几乎没有片刻阖眼休息的功夫,就算躺椅再舒服,又有谁愿意在这危险之地小憩?
事实上,冷魅和姜逸尘被落得而今这步田地,归根结底还是他们将瓦剌人给逼急了。
他们让瓦剌人一天一夜下来都没见过凌霄渡中段之后的风景,唯一见过那风景的脱脱也峎多半已回归天界。
大局攸关,丢不丢脸已不是最紧要的事,延误战机可是要掉脑袋的!
负责攻克凌霄渡一线的瓦剌军统帅兀哈不得不连夜修书向中军大本营求援。
尽管人手吃紧,中军大本营还是匀出了十二名来自中州江湖的高手来协助攻坚。
次日午后,由天煞宫天、地、人三护法领衔的十二人便已就位。
三名顶尖高手中的末流,加上九名一流高手。
人数虽多,可一旦把战场限定在一条四面为天堑的铁索道上,有限的战斗面里顶多同时由五人对付二人,再多出一人来,反而相互掣肘、束手束脚。
对于铁索链上搭躺椅的滑稽一幕,瓦剌方面非但笑不出来,更有可能为此气急败坏。
然则瓦剌方面还是无法突破由冷魅与姜逸尘共守的防线。
杨大信等人见此对守住这关口的把握越来越高,对这对年轻夫妻的敬佩愈来愈盛。
在他们看来,这多出来的十二名天煞宫高手除了能帮瓦剌人揭开姜、冷二人掩饰身份的神秘面纱外,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可以想见,要么是瓦剌人与那劳什子萧银才认为攻克凌霄渡所能带来的收益有限,是故只压重本,却舍不得下血本。
要么是其他战线上的状况尤为吃紧,再多的顶尖高手轻易脱不开身,只能硬凑来这些人来尝试解决问题。
可到了第三天,杨大信便发现对方人多的好处了。
敌手开始采用车轮战的方式来熬鹰。
为防出现脱脱也峎那般被冷不防逐个击破的意外,天煞宫和瓦剌勇士总是三五成群上桥。
车轮战即是分成四队人手,天煞宫三护法各领一三人队,瓦剌六名勇士分为两队。
五支队伍每两个半时辰轮流来叫阵进攻!
一支队伍来进攻扰袭之时,其他四支队伍便有大量的时间进行休息或研究姜、冷二人的弱点。
万人大军也分批行事,优先在崖岸边搭起数个连排帐篷,保障这五支队伍后勤。
甚至扎起一根根事先备好的大火把,为夜间攻势提供一定的亮度。
日夜不休的车轮战下,姜、冷二人别说休息了,就是进食补充体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服用些丹药暂时先克服着。
二人在铁索链上的防线也不再牢固,被打得越退越深。
好在越往后退,退到靠近神笔峰的三十五丈内,即凌霄渡总长度的三分之一内,谷间大风对于中型弩机和手弩的威力与准度干扰已可忽略不计,对于武者的威慑力便大幅提升,杨大信等人即便就在后头瞄着不发射,也能帮助姜、冷二人给敌手施压,造成心理震慑。
有了杨大信等人的帮衬,姜、冷二人发现所需要应对的正面攻势已大大缩减,遂从第四日开始尝试着以一敌四,轮流休息、应战。
十五人的精英队伍也分三批次轮休,既做好后勤保障,又保证好远程火力支援。
在十七人如同精密机巧运转配合下,瓦剌方面反倒难以继续保持无间断的施压。
大抵三五个时辰间,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盏茶的间歇期。
不管瓦剌方面到底是内部意见不和或是其他原因,总之,姜逸尘和冷魅有了更多喘息之机。
索链上的木椅也就此应运而生。
在盏茶的间歇期里,姜逸尘或冷魅便可把木椅推移到索链中段处小作休息,待瓦剌勇士或天煞宫的人现身,再将木椅踢回后方。
盏茶时间将尽,冷魅微微抬眸眺望,未见瓦剌方面有任何动静。
却听得身后金铁击碰索链声传来。
冷魅这才看了眼天色,发现时近傍晚,想必是姜逸尘已提前用完晚膳,要同自己交班。
她嘴角微翘,单手高举,头也不回地往后挥摆起来。
“反正对方还没冒头,你多消化一会儿,我还顶得住。”
这是冷魅想要表达的意思。
至于姜逸尘能不能领悟,她现在不想理会。
要是事后问起,姜逸尘真没领悟,她会帮姜逸尘好好领悟领悟。
毕竟两个人间的默契总是要不断打磨才能加强的。
故而冷魅依然躺着不动。
她想继续休息,又不敢太过放松,生怕忽略瓦剌大营中的细微变化。
心弦绷得紧而不紧,思绪不可控地翩然飞舞。
十多年前,同样是在这样的傍晚,她决定成为一名杀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小就跟在龙多多身后四海为家、四处流浪,冷魅也自小便行了对于中州的看法。
她和那个战后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中州一起长大。
切身体会过其间的酸甜苦辣。
当她从陌生的嫡亲兄长嘴中听说彼时那场灭绝人寰的外夷入侵大战起因诡异,尚有遗患,大有可能卷土重来后,她便决定要为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中州做点什么。
龙多多给了她一个选择,一个听来好像与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毫无关联的选择。
“你可以去当杀手。”
“杀手?为什么?杀手是不是得去杀人?”
“不,杀手有能力杀人,却不一定要一直杀人;杀手也可以救人,救很多人,也能救自己。”
杀手确实听来是个很简单的职业。
杀手的任务就是杀人。
可要成为一名出色乃至出名的杀手,除了需要高超武艺外,还须具备很强的生存能力,以及诸多说来可有可无、实则不可或缺的意志品质。
生存能力的涵盖面极广,略通医理、药理能够完成简单自救是基础,山林、水下、冰雪等野外或恶劣环境下身体需要有极强的适应力,还需懂得如何觅食等等。
不急不躁、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等轻易不被外物影响的心态便是应对各类情景所该具备的意志品质。
这个听来简单的职业,如果不去杀人,不管面对何种情况,都能很好很轻松地去适应、去应对、去生存。
所以,用龙多多的话来说,杀手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要为中州做点什么,那就先让自己变成个无所不能的人。
冷魅依言选择成为一名杀手,摸爬滚打着尝试变成个无所不能的人。
她很明白没有谁能无所不能,在魔宫覆灭时,她便感受过那种无力与绝望。
而在这国邦战争面前,一个人再如何无所不能,那力量都显得很渺小。
但冷魅非但不后悔自己选了杀手一途,还很庆幸彼时那么小的自己舍得那般折腾自己,去努力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杀手。
若非如此,当姜逸尘选择来守凌霄渡这“独木桥”时,她即便跟来也只会是累赘。
更可能在西陉关时便被众人否了守关资格,没法来到神笔峰,在这铁索链上,为中州挡住这群豺狼!
哗!
夜幕还未拉起,对岸火把已齐刷刷地点亮,四条豺狼踏着摇曳的火光走向铁索链。
冷魅捋了捋额前发丝,从椅脚边拿起用得最顺手的双刺,立身将木椅往后踢去。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开书多久了,17年5月到现在,6年半,快七年了?!!!
近期的更新进度?
又双叒叕超过一周没更新了!
实在无脸见人,不过对于一本长期单机的小说,也还好吧,啊哈哈,尬笑~
本来想更出一更来再发这彩蛋章的,没想到……
本来今天也想码个百来字的,但看这点,估计也憋不出多少正经内容来了,罢了罢了。
趁着今天日子还不错,2024年2月4日,先发个龙年彩蛋章吧。
为了成功发出彩蛋章,不敢瞎改章节名,被迫乱了全书章节名格式,对强迫症来说,心痛到无法呼吸~~~
不过从日更到没法日更,从隔日更到隔日也更不了,从四日更到没四日更,从周更到连周更都维持不住,现在甚至时不时超过十天才一更……
在懒癌面前,强迫症也得屈从。
我相信任何写书的人都有一书成名、一书爆火、一书名利全收的梦。
我也不例外。
但真正入了坑后,才知道真不是谁都能写来书的,也不是什么书都有人看,能赚钱的。
在这也不多展开,说到底写书还是需要些天赋和毅力的。
目前看来我都只有一点~
一点都不多~
不过回想起开书初衷,其实是希望借网络平台之力,推动着自己去写完当下这个故事的。
所以,那么,我这也算是不忘初心了吧~
22年更新17万字。
23年更新15万字。
更新就算逐年断崖式减少,今年只更10万字。
本书故事怎么着也有个了结了。
其实篇幅也还能展开不少,许多人物花费笔墨太少,看起来都是没啥记忆点的工具人,再丰富些故事情景和人物描写才能把一个个人物立起来。
可我确实无力驾驭如此长的文章了,不管哪方面都还需要打磨。
既然故事已到了尾声,就不过多画蛇添足,免得尾部过于拖沓臃肿。
在这,跟在《荡剑诛魔传》中停留过、评论过、打赏过、投票过哪怕臭骂过一句一嘴一声的各位亲们提前拜个早年。
祝大家在龙年,龙腾八方,行大运,纳百福!
第七二六章 第二块板(新春快乐!龙年大吉!)
噹、噹、噹。
不论穿堂于莽荒之原与天柱山脉间的风再如何大,也不论踏行于上的步伐再如何沉重或急促,这长逾百丈的铁索链终年终日都这般舒缓地敲击着南北两面崖壁。
似乎此间发生的一切都与这铁索链无关。
人们好像同样因此遗忘了这只是条铁索链。
忘了如若长久无人修缮,这铁索链会否因长年累月的日晒风吹雨打冰冻而锈蚀断裂,会否因超量负重或山岩侵蚀而锚松钉落。
任何事物都有其承载极限,只不过这条铁索链的极限这百十年间还难以引来关注。
人们容易忽略与己无关的事物极限,却很容易在力不从心时感受到自己的局限。
接连数日近乎不眠不休,这种力不从心的局限感自然与时俱增。
药理中,用药者对同一药物的反应逐渐降低,意味着耐受性增强。
冷魅一直都将个人面对恶劣情境时所能承受的负面影响高低程度看作另一种耐受性。
毫无疑问,在冷魅自有的评价标准中,能够一次次挺过难关、闯过死关的姜逸尘早已今非昔比,其耐受性放眼中州江湖足够跻身前列。
但冷魅更清楚,姜逸尘耐受性再如何高,终究被自幼受痨病折磨的身体根骨所限制、所拖累。
一次次受迫去突破耐受性极限,便是不断耗损身体根本,与消耗性命无异!
姜逸尘心疼她,希望她非性命攸关之际尽少施展“惊鸿过隙”,减少不必要的身体损耗。
她又如何不心疼姜逸尘?
至少她的身体底子可要比姜逸尘好太多,即便她的耐受性还比不上姜逸尘,但以身体根骨为基,她所能够提升的空间远要比姜逸尘大,所以她愿意为自己的男人多承受些。
也因此几次和姜逸尘的“轮休换班”过程中,她都故意拖延上一时半刻。
这回,她更干脆不换班了,挡下这一阵再歇!
这一阵带头冲锋的对手同样是个女子。
是个生有张狐媚脸,面相不输冷魅,却偏偏顶着一头寸长短发、肩上斜扛着八尺长巨镰的高壮女子。
其乃天煞门“人”护法彭玲婷。
彭玲婷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可却没有冷魅那种女儿家疼这疼那的心思。
她所认识的“疼”字,只有一个意思。
打疼对手,又或者让对手疼死!
彭玲婷直朝冷魅奔袭而来,那健硕身躯顶在前头,几乎占据了冷魅所有视线。
终究是以寡敌众,冷魅没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彭玲婷身上,还防着其身后的明枪暗箭。
当对方一如既往抡摆起巨镰朝她脑袋四肢割来,冷魅以不变应万变,先避退锋芒,靠身法寻觅反击时机与空档。
就在冷魅眼角余光瞥见彭玲婷身后光景时,已见映照着点点火光的锐芒从彭玲婷腋下穿过,呼啸着朝冷魅面门射来!
冷魅的脚步来不及后撤挪动,右手的峨嵋刺已对上了直钻眼窝而来的链子镖!
手中暗暗运劲将链子镖镖头往旁侧磕去,链子镖受迫改变方向,带动后头的锁链往巨镰镰身缠去。
巨镰镰身却骤然压低,刮往冷魅下盘!
链子镖也像是重新被赋予生命的蝮蛇,在空中兜了小半圈后,往冷魅胸前突去!
冷魅眼睛眨也不眨,左手峨嵋刺下扫,刺身追着镰身来向回怼,右手峨嵋刺继续防着链子镖偷袭。
连日作战的疲惫虽让身子变沉,冷魅却还是靠着应敌本能像只机敏的麻雀,通过一次次小幅度后跳完成对敌手攻势的卸力。
只是对手这一阵攻势相比起前几次,配合得更为默契,更为步步紧逼,就像是条咬住了对手就不愿松口的疯狗,不给冷魅分毫喘息之机。
而这大幅提高的默契度,既是有效磨合的成果,也少不了水平相当的支撑。
这一回,瓦剌方又耍起了心眼,彭玲婷领来的三人都做了伪装,绝非先前的一流高手!
使唤链子镖的便是天护法朱渊。
在朱渊和彭玲婷的紧逼下,冷魅暂无暇顾及另两人是谁。
可冷魅不需想也能猜到,其中一人会是地护法金三爪。
不等冷魅直面金三爪本尊,金三爪已靠着双爪自索链下方摸索到冷魅脚边暴起突袭!
朱渊的链子镖、彭玲婷的巨镰、金三爪的金爪,可以说对冷魅构成了无死角的正面威胁。
天地人三护法自初至后再次携手,显然将冷魅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人也深知这种抢出来的时机极其难得,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只求速速拿下冷魅!
十数息间,冷魅已退走五十多步,动作越来越凌乱,步伐越来越踉跄!
此般压迫十足的攻势下,冷魅几乎没了思考能力,全凭本能做防。
脑袋一片空白,冷魅无法冷静应敌,反而一阵心慌。
丝毫没反应过来再往后退个三丈,杨大信等人便能用弩箭形成支援。
锵!
冷魅将双刺交互胸前,挡下了彭玲婷一记拦腰横砍,顺势向后多滑出一丈。
顾不上鞋底磨薄厚铁索硌脚生疼,以及脚腕肌肉筋骨因索链凹凸引起颠簸挫动的难受劲,冷魅施放出死门、伤门、开门三阵。
一面作掩护,一面继续后撤。
死门、伤门只能拦住彭玲婷和金三爪片刻。
无法阻挡两头链子镖追身而来。
铛!
冷魅右手峨嵋刺被一头链子镖的霸道劲力震脱!
可那峨嵋刺还没离开冷魅右手三寸远,也同朱渊的链子镖一般被赋予了生命,与另一把峨嵋刺环绕着冷魅上下左右前后呼啸翻飞。
这对峨嵋刺仿佛是两条无形之龙的龙头骨架,形成双龙护珠之势,任链子镖再如何来势凶猛,都难有寸进!
这一切只持续了五息功夫。
五息功夫足够彭玲婷和金三爪再次杀到跟前。
冷魅倘若继续驱使双刺离手、环护于身周,势必空门大开。
天地人三护法自然要利用好冷魅这收招换招的间隙,好歹让冷魅先添点伤挂点彩!
但这五息功夫也同样足够让早就见状赶来的姜逸尘拍马杀到!
一道道剑气像不要钱的暴雨一般横向倾泻,分毫不差地沿着冷魅站立身形外的空档刮向前方!
哪怕知晓这些剑气雷声大雨点小,构不成太大威胁,天地人三护法也不得不严肃对待。
毕竟数日对垒下来,三人都切身体会过眼前二者如何通过一个个微末细节逐步掌控战局,形成僵持局面,让他们束手无策的。
若有可能,三人一点便宜都不能让对方占!
而这一阵如雨剑气也只能暂缓朱渊和彭玲婷的攻势。
金三爪名字里有个“金”字,双手套着对金爪,却是一身黑不溜秋的妆容。
他再次像条黑老鼠从铁索链下方毫无滞碍地向前蹿溜,自下而上袭杀越过冷魅的姜逸尘。
姜逸尘身居九尺高处,剑更长于爪,本可稳压金三爪一筹。
然则藏于三位护法身后尚未展露身手的第四人正找准了此时发难。
为了混淆中州方判断,这人上索链前也和朱渊、金三爪一样拿了把刀做伪装。
这时已掏出了最为趁手的双锏,配合着金三爪同步杀向姜逸尘。
他们本就面向着神笔峰,早注意到姜逸尘的动向。
眼下这局面更像是几人临时引诱姜逸尘设的局,挑其无处着力时下狠手。
即便他们已见识过手中握剑的姜逸尘堪比千手观音总能防得滴水不漏,可既然上了这条铁索链,就必须费尽心机去给对手找麻烦,万一对手有所松懈呢?
这个万一暂时还没能出现。
姜逸尘用天幻剑顶住了双人的近身抢攻。
在冷魅的掩护下安然落回索链上。
金三爪被打退,双锏勇士却不依不饶,展现出比之前数天更强的侵略性。
“他们是要拖住我们。”
冷魅的视线越过姜逸尘,观察到对岸莽荒之原人影攒动,旋即听到了哐哐哐的声响。
“嗯。”
姜逸尘给出肯定回应,在发现冷魅处境不妙时,他便以真气附眼来援,同时一眼看清了对岸瓦剌人跃跃欲试的动态。
看起来瓦剌人是等不下去,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了!
他们要毕其功于今晚一役!
这五天,面对两位难以击溃的强悍守关人,瓦剌人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不打倒这两位守关人就无法破关。
被时间推着走、被逼得快尿裤子的瓦剌人总算生出急智,跳出了这个思维误区。
姜逸尘和冷魅拿命死守,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拖时间。
瓦剌人要突破这凌霄渡一关,并非一定得拿下或杀死二人。
他们只需把姜逸尘和冷魅拖住,将二人堵在靠近神笔峰一侧的铁索链上,便能够给后方抢出空间来铺铁板。
铁板铺过三十丈,军心可稳。
铁板铺过五十丈,他们同样可用弩箭之威震慑两名江湖高手。
铁板铺过七十丈,只凭姜冷二人以及对岸区区十数名兵士,绝难阻万军破关之势!
至于要如何拖住、堵住姜冷二人,其实很简单。
作为守关者,战术选择极其有限,无非是杀退攻方或是不断退守。
这便注定姜冷二人很难绕开十丈之内敌手的攻势,涉险去阻挠二十丈之外敌手的任何动作。
原本对付姜冷二人最多只能五人同时动手,而今同样只消五人便能缠住二人。
再不济,每隔三丈、五丈站上一人守关。
除非姜冷二人有通天的本领反过来一一破关,否则完全无法干涉铁板铺桥!
有时候要解决问题并不需有太过复杂的想法。
这就是个简单的阳谋。
瓦剌方只需毫不犹豫地去贯彻执行,想必次日天明之时即可成功穿越凌霄渡!
天煞宫三护法已经帮瓦剌人争取到了铺铁板的前提。
另五名瓦剌勇士也走上了索链。
在哐哐声响中,瓦剌人时隔三天,终于铺上了第二块铁板!(本章完)
第七二七章 干他娘的
笃啊啷!
两枝堪比常人手臂粗细的箭矢从神笔峰石台上射出。
巨矢带着愤怒,嘶吼着划破喧嚣无眠的漫漫长夜,唤莽莽天穹惺忪睁眼!
没多少人被叫醒后没有起床气。
人如是,鸟兽如是,或许老天亦如是。
尽管没有怎么宣泄不满,但老天这一含怨睁眼,却是害苦了两名瓦剌力士。
听到远端传来的弩床弹射声,他们便拼命瞪大了双眼,想辨清巨矢来向好做出闪避。
不成想东面那一线晨曦比前几日都来得更为晃眼。
那一闭眼偏头的瞬间,两具壮硕如牛的身躯便被巨矢贯穿!
向后带飞了数尺,连带着二人肩上的大铁板一齐坠下了铁索链!
坠入那眼见于脚下、偏偏落尸无迹、落物无声的天坑!
瓦剌人没有时间为两人悲愤哀伤,只能继续全身心投入强渡凌霄渡的未尽事业中,不让二者与其他同胞的牺牲毫无意义。
神笔峰上的中州兵士们倒是纷纷喝了声好,互相提振士气。
不得不说,要在江湖武人面前摆弄这些杀伤力虽强可却颇为笨重的机括太不容易。
两架中型弩机同时发射,只中了一发。
另一发被天煞宫一流高手踢落。
一个晚上下来,这支精英小队十五人的弩机弩箭已发射了上百回,直到刚才仅仅命中了第五发!
只撂翻了敌手三人,致两人受伤!
这对常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的兵将们来说,委实有不小的挫败感。
他们觉着自己很没用!
尤其是在铁索链上的那对年轻夫妻面前,他们哥几个真认为自己压根无足轻重!
昨天傍晚瓦剌人终于成功铺上第二块铁板。
杨大信等人所抱有的侥幸心理落了空,万分感慨瓦剌人终于长了脑子。
自彼时至今日晨光初现,足足五个时辰,姜逸尘和冷魅再没有机会休息片刻,无时不刻都在面对着瓦剌方毫无间断的攻势。
十五名守关精英小队的成员也一个都没合过眼。
可他们所能做的事实在太有限。
全然是姜冷二人顶住了所有。
瓦剌方所有江湖好手都上了铁索链,以不定组合的方式轮番冲击着姜冷二人这道防线。
数天前瓦剌方也这么干过,却是收效甚微。
这回的局面却要血腥许多。
血腥自然意味着见了血。
在此之前双方间的交斗不可谓不激烈不凶险,可除了首日脱脱也峎的丧命外,几乎都未见血。
不是因为视若仇敌的双方在这万分凶险之地逢场作戏。
而是因为在此之前双方都还留有余地。
瓦剌方的余地复杂些。
天煞宫只是来帮忙的,卖命是瓦剌人的事,他们这些“编外军”尽力了便问心无愧。
六名瓦剌勇士最初收到的授意和各自想法当然也都没想着把命留在凌霄渡上,当是在穿越凌霄渡后去发挥更大的作用。
当瓦剌方想明白要攻克下凌霄渡势必得付出些性命代价后,瓦剌勇士们便也不再给自己留余地,斩断了生的退路。
——只要能伤到、杀死眼前的守关者,一切付出都值得!
中州方的余地则很简单。
姜逸尘和冷魅身后铁索链的长度最少要有三十丈。
处于这个节点,二人尚能保障十余丈外的铁索链上不会铺有铁板。
少于三十丈,凌霄渡基本等同于沦陷!
双方都有不能再退的理由。
瓦剌人甘于以命换伤、以命换命。
姜冷二人没有退路。
双方互相见血!
姜逸尘的脸上多出了六道寸长伤痕,好在他脸上的肉本便不多,看来都是皮肉轻伤。
相比之下,那身华贵镶银凤翔袍从肩头到背脊到腰身上多出来的豁口,以及豁口下的见骨创伤则显得触目惊心!
除了被切落一小角的耳垂,冷魅的伤则大多在双臂上,身上衣物还没丧失最基本的保暖御寒作用。
以二敌多,这几乎是最好的结果。
这也不是姜逸尘大包大揽。
正是有冷魅居后掠阵策应,姜逸尘才得以在敌阵中杀进杀出。
倘若换成姜逸尘从旁协助,冷魅陷阵后一旦力不从心,则当有去无回。
要把姜冷二人伤到这般程度,要付出的代价决然不小。
天煞宫付出了四名一流高手的性命、金三爪的一边腰子以及彭玲婷的一只耳朵。
要不是也有两名瓦剌勇士不要命地换得姜逸尘身上两处重伤,要不是身后密密麻麻的瓦剌军已压到了崖岸边目光带着死志随时愿为穿越凌霄渡做出牺牲,天地人护法恐怕已忿忿拂袖离去。
五个时辰下来,瓦剌方的江湖武者还有十五人。
而凌霄渡上的铁板已铺过了五十丈!
在铁索链上没有间断的金铁击碰声中,在杨大信等人的骂骂咧咧声中,又一块铁板喀啦落下,紧紧咬合在铁索链上。
对于瓦剌方来说,越往前走,铺桥的难度越大。
因为姜冷二人的抵抗必当越来越强烈!
哪怕二人的生命已将走到尽头,他们也会把自己充分燃尽来阻拦瓦剌人的前进!
在杨大信等人眼中,姜冷二人再如何顽强不屈,都已接近极限,这凌霄渡可还能守得住?
临来前,牛将军预估调集一万守军驻扎天柱山脉的时间是十天。
距今已有九日八夜。
姜冷二人所立的军令状,是在瓦剌军采取进攻后守住凌霄渡五天。
如今五天已过。
姜冷二人毫无疑问极为漂亮地践行了承诺!
可这还不够。
因为瓦剌军不会因为五天已过就退走。
姜冷二人也不会。
杨大信他们也会和姜冷二人一道至少守到十日之期过,守到山下送上来可以撤防的讯息。
否则这些天所做的一切努力与坚持都将白费。
一天的时间明明很短,这时候却总让人觉得尤为漫长。
“还剩多少箭矢?”
其实这些天箭矢消耗不多,还剩多少杨大信心中有数,他只是觉得使不上劲很烦又很无奈,想找点话说。
“中型弩箭一百七十八支,轻弩箭三千三百三十支。”
不多时杨大信便得到了确切答案。
“嚯,还这么多!”
杨大信故作吃惊,他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为何箭矢还会剩这么多。
因为前头那两位说没必要,在没法保证射正精度的情况下没必要浪费。
可当局面发生改变后,他们开始尝试发射箭矢帮前头二位分担压力。
现在形势严峻,他们需要做得更多、做得更好,才有可能顶住瓦剌人的前进之势。
在谷间风的影响下,弩箭和弩机在五十丈左右的射正精度存在至少一尺偏差,还算可控,比之先前六七十丈以上的距离已好过太多。
“有谁在两天内射过上千箭?”
大家伙明白了杨大信的意思,本有些焦躁的情绪开始变得亢奋!
“可是头儿,我的麒麟臂是受得住,就怕这些弩弦受……”
啪!
“闭上你的乌鸦嘴!”
“头儿,阿闹是瞎说,但这三千多支箭,也不够咱每人分上一千支呀?”
啪!
“就你,就你会算数!你要是射得快又准,我就乖乖去校准弩床,要是命中率还不如我,你就负责搬东西吧!”
眼疾手快再次赏出爆栗是老当益壮的李忠文。
吵闹声很快便被一声喝令取代。
“凌霄渡守军听令!”
“在!”
“拿起弩箭、校准弩机,干他娘的北蛮子!守住最后两天!”
“干他娘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
独木桥本是狭路。
你可以让瓦剌人过不来。
瓦剌人也可以让你出不去。
在独木桥无法毁损的前提下,谁能把谁撂翻,谁是桥的主宰。
谁都奈何不了谁,那便只能陷入僵局死局。
偏生瓦剌人准备足够充分,竟能把这独木桥拓宽,那成功过桥是他们努力争取后应得的结果。
但他们中州人也不是全无准备来这看戏的,他们至少还有这三千多支箭矢!
就算最后瓦剌人能过桥,在这之前他们也要让瓦剌人脱层皮下来!
……
……
呛啷!
双剑与双斧悍然激碰。
左手暗哑、右手铁花的姜逸尘双臂巨颤、双手虎口发麻,险些没能把持住双剑。
矮勇士的双斧则挣脱其双手,飞向自由。
对于鲜少使用双兵的姜逸尘来说,使用双手剑是种冒险。
比起寻常时候,姜逸尘需要更为分神操持双剑,必然少几分专注。
杨大信数过的日子,姜逸尘也数过。
从他们离开西陉关算起,今天是第九天,他们至少还需挺过这最为一天。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明日朝阳初升。
用双剑能让注意力分散些,身上的疼痛感也会跟着分散些,该能支撑得久些吧?
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心理作用,姜逸尘也只能坚定地认为使唤双剑在一定程度上更为省力。
于是,他便多出来几分力气将矮勇士的双斧击飞!
换作往常,下一瞬,矮勇士就当毙命于姜逸尘剑下。
然则姜逸尘终究是累了,哪怕他觉得自己出剑已足够快,可还是迟缓了一瞬。
这一瞬已足够矮勇士赤手空拳、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
铁花剑剑锋不但没能在第一时间刺入矮勇士心窝,甚至往下偏了几分,更没能立马拔出!
矮勇士没有即刻毙命。
遂张开血喷大口咬向姜逸尘脖颈!
姜逸尘只来得及偏过头闪躲,拿肩部顶撞矮勇士下颚。
矮勇士就近下口,朝着姜逸尘肩部衣袍破损处暴露出来的创口咬了下去!
本通过霜雪真气加速结痂的创口再次鲜血淋漓!
姜逸尘忍痛龇牙,左手暂将暗哑剑放开,一记天殇折梅手向矮勇士脖颈要害处劈去!
“哈啊!——”
矮勇士本已是强弩之末,再受姜逸尘一掌几乎断了声息。
可即便其身将死仍是从姜逸尘肩头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让一直以来都能默默忍痛的姜逸尘忍不住哀嚎出声。
不仅如此,满目赤红即将归于黑暗的矮勇士还在最后一口气断绝前死死锁抱住姜逸尘右腿!
就算是死,也要把姜逸尘一起带入深渊!
见到这一幕,仅存的三名瓦剌勇士像是嗅见血腥味的鲨鱼。
三人眼眸中同时亮起视死如归的决绝厉色!
能把这名中州新生代剑客拖入深渊,就是让他们三人一齐陪葬也值得!
想到就做,三人争先恐后,生怕慢上半分便让对方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两名瓦剌勇士的双刀几乎不分先后到来,四口刀锋封住了姜逸尘的闪避空间。
唯一出路便是向旁侧躺倒,落下铁索链后再寻生路。
姜逸尘来不及多想,带着矮勇士向索链旁倒落。
在他将铁花剑从矮勇士胸口拔出并一举切断对方双臂时,两名双刀勇士跟着跃身杀近!
姜逸尘能把矮勇士当肉盾使唤,但他要如何躲过两名双刀勇士同归于尽的封锁?
双锏勇士稍迟了一步,便被两支巨矢阻住了去路。
在其敲飞两支巨矢后,冷魅已杀至跟前!
姜逸尘被迫往铁索链外落去时,冷魅和杨大信等人都没闲着。
冷魅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救姜逸尘,但她不能舍弃对铁索链的最后一丝掌控权,否则即便救到了姜逸尘,二人也只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瓦剌方宰割。
所以冷魅只能选择相信姜逸尘能处理好一切。
杨大信等人救不了姜逸尘,却很清楚现在该帮冷魅稳住铁索链上的局势,不教其他瓦剌人和天煞宫帮手腾出手针对姜逸尘。
正因为中州方在此关键时刻仍能有清晰的战术思路,终使瓦剌人和天煞宫错过了让姜逸尘堕入地狱的时机。
离开铁索链后,两名瓦剌勇士也彻底失去了原先赖以坚守的阵地,在空中无所依凭的他们能挡得住姜逸尘的道道剑气,挡得住姜逸尘的流星式,却挡不住姜逸尘靠着灵动身法贴近他们游龙走蛇,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致命血痕,再踩着他们的身躯向上腾跃!
双锏勇士心系于铁索链下的景况,冷不防中了两记暗箭,紧接着便被冷魅以双刺抹了脖子踢下铁索链。
一息之后,一双脚先后落在双锏勇士背部,像仙鹤踏地高飞般踩着对方展翅扶摇直上!
冷魅从始至终都没有往下方看上一眼。
她信任他。
她也从天煞宫三名护法略显慌乱与吃惊的反应中得到了理想反馈。
屏住呼吸不敢往下探头的杨大信等人见那身影重新窜出,也不免笑着长舒口气。
姜逸尘这一跃往上蹿腾了五丈有余,远远高过铁索链。
在空中,他意外望见对岸瓦剌军中阵处突起一阵莫名的惊呼与骚动。
从他落下铁索链再到重新上来不过片刻功夫,瓦剌勇士尽数不存!
他与冷魅的对手似乎只剩下天煞宫众人。
但瓦剌人显然不这么想,一支支箭矢已瞄准了他和冷魅!
他们的勇士不在了,他们也会和勇士一样继续战斗!
嘭!
姜逸尘只觉得眼皮一跳,左前方二十余丈外,五六名瓦剌人竟在眨眼间炸成了一滩血雾!
瓦剌人和天煞宫众人脸上都现出了骇然神色。
冷魅也不由侧过身回看姜逸尘,相顾茫然。
很快,一道身影便出现在姜逸尘与冷魅的视野与站位正中处!
“紧赶慢赶,总算没来太晚。”
这声音姜逸尘听来不熟悉,却也不陌生,毕竟他只和寥寥数位江湖人喝过酒。
一身玄色锦袍、玄色大氅,加上那罕见的玄色高顶圆檐,以及一出手即让三五人化作一团血雾的惊人手段。
这人不是中州十四恶人之首——黄青玄还能是谁?!(本章完)
第七二八章 恶人何来
中州十四恶人是何许人也?
中州人不一定都听过四大剑仙,也没多少人知晓四大公子,十四恶人的赫赫凶名却是家喻户晓。
官府中人一方面忌惮于恶人凶残行事避之不及,另一方面也幻想过设计擒获恶人建功获赏。
江湖人对于十四恶人的情感最为复杂。
闻风而避退者有之,慕名而拜师者有之,交好而互利者有之,欲取而代之者、欲杀而复仇者、欲除而扬名者尽皆有之。
普通百姓则通常把十四恶人所为的恶事恶迹当故事听,再编成符合各自想象与需要的小故事让小儿止啼。
中州十四恶人的声名如斯,名扬山外海外即在情理之中。
瓦剌人不但听过也知晓中州十四恶人是何许人也。
是故即便在场中人只闻十四恶人之名鲜有人见过本尊,登时依然有很多人通过突兀出现的玄衣怪人那鲜明特点辨识出对方乃堂堂中州十四恶人之首——黄青玄!
只是缘何黄青玄会出现在这?
瓦剌人虽然在想这个问题,但他们都已看出来眼前之人是敌非友。
对待敌人多说无益,当以利箭相向!
百余支箭矢纷杂无序地射向黄青玄。
上千箭矢稍落于后。
但见黄青玄眨眼间闪到冷魅身前。
只一伸手,先后到来的百千支箭矢都没能越过其手掌前一尺之外的无形气墙。
而后百千支箭矢便垂头丧气地在铁索链中段下起了场通往天坑的箭雨。
天煞宫等人无一愿去琢磨黄青玄为何会在此现身。
在看到黄青玄站在对面向他们出手后,天煞宫战意全无,一心开溜,不少人差点因腿软走不动路。
天地人三护法很清楚,哪怕是三人全盛之期,面对黄青玄也无抗衡之力,第一时间逃离能否保全性命都得看运气。
眼下三人这又累又伤的状况,不逃便是等死。
姜逸尘和冷魅当然也很想知道黄青玄怎么会成为他们的战友。
只不过想也需要力气,两人现在可不愿去费力思考。
既然当事人在此,不如直接相问,况且以对方的能耐,纵然在此谈笑风生,出手也不会慢上半分。
“前辈?……”
姜逸尘甫开口,却停住了嘴。
他看到黄青玄手腕轻抖,甩出了一张底面玄色、顶面黄色的牌。
那是要人命的黄牌!
黄青玄要的是天、地、人三位护法的三条命!
三人尚未从铁索链上逃至对岸,心生警觉。
一边继续全力奔逃,一边则蓄力做防。
高速旋转的黄牌绕过道道人影向三人追去,偏有一天煞宫高手为给三名护法避让出路,不巧被黄牌透体而过。
其人未被炸散成一团血雾,只是在半晌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胸膛洞开,少了心脏肝脏,不省人事地从铁索链上坠落。
强大求生欲下,三名护法逃得极快。
直至踏上莽荒之原才被黄牌追上。
脚踏实地也让三人多了几分求生气力。
面临死境,三人不留余力地迸发出所有劲气,靠着毕生未有过的默契汇集于一点,意图轰退那掌黄牌。
黄牌受阻,去势骤减。
却还是晃晃荡荡地飘过了天护法朱渊头顶,将其头颅竖着一分为二!
横着从地护法金三爪腰间刮过,让其身躯上下分离!
最后飘飘摇摇地斜插入人护法彭玲婷脚边。
素来都被江湖中人当作巾帼不让须眉的“硬汉”彭玲婷哭得满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趴倒在地,头也不回地靠双手与一只脚向前爬行。
天地人三护法到底在铁索链上为瓦剌方出工出力多日,瓦剌方可以埋怨三人技不如人,但决然无法否认三人的实力。
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等中州江湖高手竟被区区一张巴掌大小的卡牌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摧毁!
全场静寂!
不论是中州方还是瓦剌方,都无缘目睹二十年前萧羽桐那“一剑可当百万师”的剑圣之姿,却有幸在二十年后亲眼见证了一牌阻千军的气焰!
瓦剌军所有的反抗念头都被掐灭。
恐惧的情绪开始蔓延,溃散、惊逃的情境一触即发。
黄青玄暂无再次出牌之意,似已认定彭玲婷要么死于断腿处的大量失血,要么是被之后溃散惊逃的瓦剌人乱脚踩死。
“呵,又是你小子。上次我是去完成赌局的,这次则是来还债的。”
尽管刚刚姜逸尘的问题没问出口,黄青玄却也知晓他要问什么。
黄青玄显然没忘记白驹镇外耍心机让自己吃瘪的姜逸尘。
若非高处太寂寥,前不久又少了个能凭货真价实实力赌赢自己的人,这小子更与此人以及寥寥几个有趣之人息息相关,自己就算愿意饶这小子一命,也会教之尝些苦头。
这时候黄青玄愿意开口,既是觉得与这小子还算有缘能说上几句话,也是不愿与同享十四恶人之名却被胁迫着在战场上打生打死的织女联系到一起,当成保家卫国的义士,故而生出倾吐与解释欲。
想到在另一处战场上卖命的织女,黄青玄不禁腹诽连连。
织女?
脑子只装着那蛮牛,该是痴女才是!
黄青玄胃里泛起阵恶心感,又甩出一张黄牌,片刻间将铁索链前的天煞宫余者及瓦剌人清空!
哗!
瓦剌军绷紧的神经彻底崩溃,情不自已地发出哭爹喊娘的哀嚎声,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
“吵死了!”
闷雷似的怨怒声在瓦剌中军阵处响起!
砰!
紧接着大地一颤!
铁索链跟着晃荡起来!
砰……砰……砰!
对岸莽荒之原的地面随着由缓渐急的砰砰声响颤动不止,恍若有地龙翻身!
往远处眺望,溃逃的瓦剌军中阵,越来越多的瓦剌兵马在地颤中双脚离地、身躯时上时下!
直至七窍流血、声息断绝仍在空中上下翻腾,好似被丢入铁锅中不停翻炒的鱼肉!
“何雷……”
在确认黄青玄是友军后,姜逸尘已彻底放松下来,思维更是懒得再动弹半分。
发现黄青玄不但自己来了,还把何雷给带了过来,更是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债?”
倒是冷魅还有追寻答案的动力,开口相问。
“不错,少不更事,容易犯错、栽跟头、被忽悠,老来就得还债。”
黄青玄回过身,再不去管身后之事,看着冷魅的面容,苦笑作答。
“还真是像。”
哪怕冷魅现在显得有些狼狈,黄青玄还是看出了这张脸与宫中那张脸的相似处。
冷魅愣了愣,便反应过来,道:“前辈认识我兄长,难道说……”
“是的,我在你哥和那老皇帝手上栽过跟头,被他们忽悠过。”
谁人年少不轻狂,谁人年少不犯错?
背负一身血案的黄青玄不是每次都能从官府或江湖人的围追堵截中脱身。
尤其是在年轻经验不足时,总要为成长付出些代价。
“往事不堪回首,那次我被逮住,却没被处死,更是被带到了一处暗室。
“我是万万想不到,我这样的人还会被当朝皇帝盯上。
“皇帝老儿那时或许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也清楚多年前的外夷之乱尚有遗患未除,所以是赶着时间不拘一格吸纳人才,亲自来游说我为中州卖命。”
东瀛人都起过招揽心思,中州朝廷又岂会全无惜才之意?
冷魅听言想到了不久前从孤心魂口中听到的一个组织名,说道:“暗殿?”
黄青玄伸出两根手指压了压帽檐,给予肯定答复。
“是的,老皇帝希望我成为二十八宿之一。
“不过,他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都没能说服我。
“最后我只答应他,如果十年内真有人能再把我逮住,我可以考虑当纳所谓的二十八宿之一。
“后来我才知道老皇帝压根就没把握在第一次擒获我后,即让我心甘情愿卖命。
“先往大了说,让我拒绝,再慢慢退而求其次,忽悠我答应他最后那个看来比之先前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请求。
“老皇帝没过多久就不在了,我也慢慢就忘了这事。
“可没过几年,就被你哥设计活擒。
“还得是你哥,也不说别的,就和我赌牌。
“三局两胜,他,全胜。”
冷魅惊讶得张大了嘴,寒风灌口而入都毫无所觉。
她自然知晓同黄青玄赌牌赌的无不是生死攸关之大事,更明白猜牌的难度。
所以她更加难以想象她那陌生兄长与黄青玄赌牌连赢三阵的情形。
“那前辈您便是‘星宿’?”
这时候姜逸尘总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在听完黄青玄自述过往后,对照上孤心魂同他私下交谈时所提及的那位“基本游离于中州朝廷及江湖之外的人”。
黄青玄又压了压帽檐,说道:“正是在下。”
眼前是遗世独立的黄青玄。
其后是一片狼藉、仓惶无助的瓦剌军。
姜逸尘和冷魅见状不由心生疑问。
如果黄青玄是暗殿一员,是可以为中州卖命的星宿,那么黄青玄站在哪里,哪里都会是外夷无法突破的雄关。
可若冷杉手上有这张无往不利的牌,怎会藏到现在才用?
“你们该知道我是十四恶人,我也很享受十四恶人的身份。
“所以知道被忽悠入局后,我只答应了你哥略尽薄力。
“至于老何,则与暗殿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好使唤,被我抓来出力。”
黄青玄识破二人所想,贴心地给出了答案。
姜逸尘和冷魅点了点头,抱拳道:“多谢二位前辈出手相助。”
他们知道黄青玄愿意在这时候来到这、站在这,已是中州之幸,更是他们二人之幸。
黄青玄背过身,高高扬起右手,并指摇摆,表示不必客气。
左手变戏法式地抽出一卷轴事物,向后抛射。
“他们要我带来的情况都写在里面。
“卷轴里还夹带着丹药,小心些打开,别给掉到天坑里去。
“今早将会有两千兵力到达山下扎营。
“你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下山了。”
黄青玄踩着铁索链,向莽荒之原漫步而去。
一步十丈。
再一步二十丈。
玄色身影渐去渐远。
谈吐声竟越发清晰入耳。
反而是莽荒之原上的动静越来越小。
慢慢地,只剩何雷越来越缓乃至逐步停歇的锤地声。
到最后,神笔峰对岸只剩两道站着的身影以及一地血红。
是谓中州两恶人,瓦剌一地红!(本章完)
第七二九章 剑指瓦剌
卷轴应是听雨阁暗部与朝廷暗殿汇集来的信息。
包含着近日来中州各路战局状况,以及江湖方面与朝堂官府方面对于未来时局走势的一些判断。
江湖方面的代表人物有老伯、洛飘零、雪清欢,还有昆仑掌门诸葛云翎。
官府方面主要看法来自冷杉、牛轲廉、镇东将军梁飞雄和岭南守将程城等。
卷轴上的内容足有千余字,也难为姜逸尘和冷魅竟是站在铁索链上一起读完的。
这不怪杨大信等人没有出言提醒。
一来姜冷二人急于知晓其他战场上的情况,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二来寻常人等谁能见识到今日这般场面?
十五个大头兵无一不被黄青玄与何雷的手段震撼得久久醒不过神、口不能言,只有黄青玄离去前的那四句话还在他们脑海中回荡不已。
所幸姜冷二人安然无恙地看完了卷轴,且依然可以保持着放松心态走回神笔峰上。
卷轴中所提及的最紧要之事莫过于中州军与瓦剌军在西陉关、北望关、狼牙谷的交战。
这场打响于两处中州城关、征战维度极广的关键一战,中州方在狼牙谷完成了以少胜多的大逆转,方才将巨大的人数劣势拉扯到相当水平,得以在后续较量中形成势均力敌之态,终在七日鏖战之后,艰难让瓦剌军咽下大败苦果,龟缩回乌兰巴特城。
接下来两个月内,瓦剌当以休整和后方调度为主,很难再大举兴兵侵犯中州正北部城关。
看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后,姜逸尘和冷魅心下大定,回到神笔峰后,各寻了个平整的地儿便躺倒睡死过去。
二人着实累坏了。
他们是被杨大信等人给背下神笔峰、抬下天柱山脉的。
而后他们被马车送回晋州城,由城中的四两千斤堂接手,在医馆中详细看护了五日。
这才准允二人搬移到城西的木屋居住静养。
木屋与曾经霍家所在的空街荒宅仅一街之隔。
正是听澜公子与顾怜的住处。
两年前,姜逸尘再次离开西山岛,径直来到晋州城,在听澜公子的帮衬下找地煞门清算。
最后关头,他在凌霄渡上杀了毕鄂,从莽荒之原上绕路而回,几乎灭了修恺、宋鲁达等人的运货车队,却被突然出现的十四恶人易无生险些害了性命。
被机灵的黑将军带回晋州城后,便曾在这木屋中养伤。
现在这儿原本的住户或已离世、或已定居他处,没有其他人敢来愿来住这,故而很是清净。
对于他而言,这里或许还有些家的味道。
姜逸尘与冷魅这一休养便过来十余日。
这十多天里,中州各处战场的局面大体朝着好的方面转变。
中州北面的情况不必多说,乌兰巴特城像是空城一般鸦雀无声。
要不是中州斥候还能探见瓦剌军的守城兵力并未削减,恐怕会误以为瓦剌人弃城回府了。
东北面,在兴安境沦陷后,俞、唐、洪生怕自家血脉断绝,彻底坐不住了。
又是翻箱倒柜,又是砸锅卖铁,愣是又变出来数车金银珠宝拉到皇城里,换成一车车辎重与精兵开赴东北前线。
许是这回三大家诚意较足,感动了延帝,延帝特令常、汤二家新生代军中翘楚调军驰援,总算是稳住了东北面的局势。
东南面因有老伯所在的道义盟相援,中州军兵如有神助,东瀛人难兴风浪,在自古兵家不征的闽地,强势登岸后不久又灰溜溜滚回海上,如此三番,好不疲惫。
岭南的局势转变最为乐观,自打飘影、肆儿还有阿大以雷霆之势登场亮相后,骆越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安静得跟鹌鹑似的,若不是还强撑着面子不敢撤退,时不时要打打骚扰战,恐怕就和西北面一样寂寂无声了。
西南面的毒竺人也无法突破中州防线。
可在雪清欢和奚夏确认了“亡灵大军”的隐忧之后,中州方不敢任之不管,乃至由中州江湖人组织了回消灭死尸的行动尝试,却被毒竺人给挡了回来。
值得一提的是,率领毒竺人阻击中州江湖义士小队的领导者竟也是中州江湖人。
了解中州人、能对付中州人的还得是中州人。
铎名泽站在了毒竺人一侧。
其叛出中州,更多是出于对鬼魅妖姬、与对诸神殿的不忿。
据闻鬼魅妖姬也因此赶到龙街渡口与铎名泽对峙。
在劝降铎名泽弃暗投明、不与夷寇为伍时,其所提出的要求也很简单,却也很困难。
简单处在于,铎名泽并没有向中州方索取任何利益。
他的所有要求都仅关乎鬼魅妖姬。
他只要鬼魅妖姬同他道个歉,并许诺在战争事了后,与他成婚即可。
但这困难处也正源于他是在同鬼魅妖姬提要求。
鬼魅妖姬算不得暴脾气,却从来不是个曲意逢迎之人,她可以为当初的看错人而道歉,但要她嫁给铎名泽,她直言连假意答应都不愿为之。
至此,铎名泽彻底断了归降的念头,并决意和姬木成一条道走到底。
至于最后是姬木成把鬼魅妖姬扶上帝位,还是铎名泽把鬼魅妖姬的脸踩在脚下,抑或是姬木成和铎名泽尽皆殒命于战火之中,便要靠时间来印证了。
……
……
十一月初三。
在四两千斤堂的尽心医治下,在药谷丹药的额外助力下,姜逸尘和冷魅本是伤筋动骨的伤势已可活动自如
二人离开了晋州城,向北而行。
他们要一路向北,去瓦剌。
黄青玄所提及卷轴中附带的丹药是度厄丹。
正是云天观瑰宝,可供至少修有三门内功的习武者开辟出新一门内功修炼捷径的度厄丹!
当年的幽冥教、沈卞、风流子不顾九险强登苍梧山,无不是为了这一颗度厄丹。
加之云天观数年也难炼制出一颗,可以说这样的烫手山芋要是教外人得知,也必当引起一场不下于少林寺金印的血腥争夺。
姜逸尘没忘了这是共同护送牛家父女南下时汐微语提及的云天观对于他这位恩人感谢。
可当真收到这颗被寄送过来的神丹,他还是未免有些受宠若惊与受之有愧。
毕竟彼时他出手相帮更多是出于私心的顺势而为与利用。
冷魅可见不到姜逸尘这不爽利的劲儿,仅用一句话便教他安心收下。
“江湖论迹不论心,不管你当时出于何种目的作何感想,总之在云天观最为水深火热之时,你的帮助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这颗度厄丹对于目前的姜逸尘而言也很重要。
可再重要,姜逸尘也不可能在中州四野烽火连天时待晋州城两耳不闻窗外事地修炼《紫霞神功》。
不过有了度厄丹后,姜逸尘能够做好事先准备,在时机成熟之际服丹修炼,一鼓作气将《紫霞神功》从零修至中层。
这一切也能在北行途中进行,不必在晋州城里耽误时间。
促使姜逸尘与冷魅做出北行抉择的自然不是度厄丹,也不是洛飘零的指示,或是道义盟的诛杀令。
而是中州当前的局势,以及卷轴中除各方战况信息与度厄丹之外的五张外邦地图。
瓦剌、毒竺、骆越、东瀛、句麗。
五张外邦地图当然不可能像中州地图那般详细而面面俱到,可关键城池、关键道路、关键地形等都被一一画出,乃至还有诸多细致批注,即便是方向感不好之人,也不容易在异国他乡迷了路。
姜逸尘一眼便认出了这些地图是暗殿的手笔,因为其上的批注看着实在眼熟得很,不是出自包打听之手就怪了!
有这些地图在手,剑指番邦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湖人都说云小白是萧银才握在手里的一柄剑。
但云小白其实也有着其强烈的自我意识。
那便是云小白所追求的更强的剑道。
只要有机会,云小白就一定会与天底下的剑道强者碰一碰,磨砺出更强的一剑。
姜逸尘明白自己本也是老伯想要打造的一柄剑。
他这柄剑没有握在任何人手中,却是属于中州的一柄剑。
他现有的自我意识,便是守护住自己所在意的这片家园与家园中他所在意的人。
是而要尽自己所能帮助中州尽早结束这场外夷之战。
这一点他与冷魅、与诸多中州江湖人都不谋而合。
然则,中州大地上只有一处凌霄渡,离开凌霄渡后,姜逸尘和冷魅很清楚自己这样的江湖人很难再发挥出像在凌霄渡一般一夫当关的作用,离开了凌霄渡后,他们很容易被千军万马冲垮。
要发挥姜逸尘这柄剑的作用,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战场下。
战场下便是上战场之前。
他和冷魅都是杀手,他们作用应在上战场前发挥出来。
断粮也好,斩首也罢,对于二人来说并非难事。
五个番邦他们都去得。
只因瓦剌最近,二人当下对瓦剌也最为了解,所以他们选择深入瓦剌。
也能顺便去探索下瓦剌勇士是如何炼成的,以及瓦剌人如何变成能工巧匠的。
于是乎,二人给暗部留下信息又做了些远行准备后,便拉上了黑将军,启程北上!
……
……
中州各路战况往好的局面发展,可从开战至今来看,中州防线在各邦的紧逼下已进一步压缩。
若是把西面人类尚无法征服的高原山岳看作是开口,当前中州防线已被挤压得如同是被放倒的铁桶。
被放倒看起来很被动。
但铁桶仍旧是铁桶,意味着还足够稳固。
从西面开口处侵入中州,自可一举踏平中原大陆,然那千万仞的自然雄峰尚不是寻常人能够逾越的,军队如是,大部分江湖武者亦如是。
于是要想攻破这铁桶,除了磨时间外,最好的办法依然还是传承久远的老办法。
——从内部腐蚀。
就如同姜逸尘与冷魅向北大陆进发,打算从根源处解决问题一般。
东瀛人也早便想明白,要想真正取代中州这高大伟岸的邻居,必先得变成其中一部分。
数百年来,无数东瀛人孜孜不倦地在这条道路上默默前行着。
在这二十年间,更多东瀛人化身为一颗颗不起眼的种子,努力在中州大地上扎根发芽开枝散叶。
红裳、红衣教是这二十年间东瀛血脉汲取中州养分成长起来的参天大树。
大树虽倒了。
甚至被连根拔起,还有接连数月的斩草除根。
但二十年间东瀛所散播下的种子太多了。
显眼的花花草草、大树灌木被除去,却还是有不惹眼的悄无声息地开花结果。
待得时机来到,或是亮出蜇人的锐刺,或是散发出迷醉的芳香。
这样的花看来至少还有两朵。
一朵是梨花。
另一朵是海棠。
时已深秋,本非两朵春花的盛开佳期。
然,从浙地到江赣境再到闽地,梨花和海棠却交相辉映、竞相怒放!(本章完)
第七三一章 简单生死
陈啸伯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的生活大多很简单。
陈啸伯的大半生也不算复杂。
简单的出生,简单地继承家业。
接过父母的擀面杖,在老家镇上独立经营起馒头店。
而后简单娶了个老实本分的媳妇过门。
陈父陈母属于是老来得子,嫁出去两个女儿只有年关时偶来探亲。
二老身子骨并不好,才看着儿子成家立业,还没抱上孙子、享受几年安生日子,便携手入了土。
陈啸伯十八岁时已不得不和发妻相依为命。
发妻贤惠温柔,身子却偏柔弱,嫁入陈家后,被陈啸伯悉心呵护了三年才怀上陈家子嗣。
不料孩子尚未出生就出了意外,陈妻一次出门买菜遭一伙过路盗匪欺侮,一尸两命。
从那天开始陈啸伯眼前的世界就变成灰暗的。
他想不通老天爷为何如此对他。
不太会喝酒的他买醉一年,败光家底。
没钱买酒喝了,他想到出家。
可还没走出五十里地,就被正在征兵的官府给强行带走,去守离家五百里外的中州北部边关。
或许对于那时的陈啸伯而言,军营委实是个可以抚慰伤痛的好归宿。
陈啸伯在那待了十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争不抢,竟被不声不响地提拔成了一名百夫长。
而后便是那场烽火连天的外夷大乱。
许多人死去,陈啸伯活了下来。
又十年过去,陈啸伯熬成了城关主将。
接下来三年间,陈啸伯碰上了近十起瓦剌军规模不一的扰袭抢掠战。
在他稳健地主守后战策略下,未吃过一场败仗,也未拿下过一场胜仗。
总之,中州方面的损失不过数个兵卒、数匹战马,瓦剌则数倍于中州,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啸伯不说有多大的功劳,至少苦劳不可否认。
然则他并未受到过任何嘉奖,甚至在第四年时被弹劾撤职!
原因是敌来畏战有失中州军血性,敌疲不打、敌走不追乃放虎归山留后患之大过!
这因果很可笑。
但在朝堂之上,这般事屡见不鲜,大家伙见怪不怪,就不觉得可笑。
自然也没人会去笑话陈啸伯。
不过老实人陈啸伯似乎从未将这些身外事放心上。
他的心自我封闭久矣,即便是十数年间面对边关战事也没能让他重燃热血。
免职令下来,他什么都没争辩,也没有任何心思起伏,就收拾东西一走了之。
当年有人慧眼识人把陈啸伯提拔成百夫长,后将之任命为守关主将,这时候也有第五侯站出来为陈啸伯据理力争。
争得个至少能养老的平海郡闲职。
初时陈啸伯在平海郡踏踏实实过了两年闲散日子。
后面他便发觉有越来越多人,越来越位高权重之人开始亲近他重用他,给他资源供他带兵练兵。
陈啸伯不愿牵涉到各种是是非非里,但也不愿得罪人,朝廷要啥他能照做便照做。
至于站队的事,他从不表态,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待着。
了解陈啸伯之人显然都知道其脾性,没有过分紧逼,而是放任自流。
神风营顺风顺水地被陈啸伯训练成型。
首次亮相便是在今年三月三中州武林的百花大会上。
只不过彼时战梨花与傲骨嗜血团锋芒更盛,神风营便不那么显眼。
一如陈啸伯对手中所掌握的利器并不以为意
。
毕竟他没有野心、没有追求。
因为他所在乎的人都已离去多时。
直到某日睡梦中,他的梦里突然出现了个女人,他的生活开始出现了变化。
那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和他的发妻居然如出一辙!
都喜欢海棠花,都爱穿绣有海棠的长裙!
陈啸伯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有了这春夜幻梦。
可接下来每天,那如同他发妻一般的女子夜夜都来梦中赴会。
他虽起疑心,可不喜过问事的老实性子也教他没法将心中疑虑诉诸他人。
于是乎,女子每天夜里带给他的温纯与依恋感,让他放下了所有戒备。
哪怕他已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发妻,但只要感觉一样,便都无所谓。
有一夜,陈啸伯鼓起勇气问她,该怎么称呼她。
她说当然是喊她夫人。
陈啸伯称是,并难得地自作主张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虽然女子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在夜里造访陈啸伯的梦境外,几乎没在营中露脸过,但从那天起,神风营军兵们还是慢慢知晓军营里多了位海棠夫人。
年逾五十、不苟言笑、不近女色的老将军枯木逢春、铁树开花。
这是件怪事。
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至少大部分军兵在发现营中伙食改善,每三五天营长就会请酒吃后,都觉得是好事。
都认为陈啸伯是原谅了这个世界,愿意打开心扉和大家伙众乐乐,哪怕在酒席上他也没怎么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在听在看众人闹腾,脸上洋溢着笑容。
没人不会把陈啸伯的笑当成是好事将近。
奇怪的是,大家伙左等右等也没等来营长大人的婚讯。
反而等来了最后一场酒宴。
那场酒宴上,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陈啸伯在酒宴中巡时,举杯邀请大家一起干一票大的。
众人虽已有些醉意,可当兵的脑子还是能分得清干一票大的,不是去打仗建功,就是造反。
有些人心里或是闪过一丝犹豫,或是情绪很复杂。
陈啸伯日常对大家说不上很好,但一定不坏。
在其手下当了数年兵,对自家头子的过往总会有所了解,对这个简单老实的将军,大家都很能共情,打心底里生出甘愿为之做些什么的意愿。
酒宴上的氛围已烘托到那,一切感情都已在酒里。
陈啸伯把那碗酒干了。
大家伙自然而然都跟着干了。
陈啸伯说干。
大家伙便跟着干!
十天后,神风营在陈啸伯的带领下尾随傲骨嗜血团之后,向中州的城池与军兵放箭射弩!
这是条踏上了就没得回头的路。
陈啸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也不想知道和他关系算不上亲密的手下们为何表现得如此服帖听命。
他听过冲冠一怒为红颜,那他这浑浑噩噩一生能死在搏红颜一笑的路上倒也不算白走一遭。
海棠夫人说往东去,陈啸伯决不往西走。
海棠夫人说去伏击义云山庄的人,助傲骨嗜血团逃出包围圈。
陈啸伯认为海棠夫人所言有理且深明大义,毕竟他们一路跟在傲骨嗜血团后边,几乎没有出现人员伤亡。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驱兵百里地,组织伏击战。
只是陈啸伯守城的经验丰富,打伏击战的次数却一只手能数得来。
伏击战并不成功。
既因伏击对手的人数差相仿佛,也因对
手多为江湖人。
陈啸伯没能阻拦龙炎灵带着三百兵力离开。
伏击战达成了牵制战。
剩下的三十余江湖高手已足够陈啸伯头疼不已。
临战指挥,陈啸伯切实体会到了箭矢在江湖人面前的无力。
无怪乎不论第五侯还是于添都把重金压在了傲骨嗜血团那,神风营终究是辅助型的火力。
这时候他也不免想起一些经年史书上所载,已不见天日数百载所谓火铳之流的火器,想必军队只有装备上那些家伙事儿才能真正意义上制衡得了成群结队的江湖高手。
此想法一闪而逝,陈啸伯就得重新打起精神指挥手下们重整旗鼓。
他率军牵制了三十余江湖人一个时辰有余,五百兵力便被消磨近半!
全然是拿命在牵制强敌!
「将军,撤吧。」
海棠夫人的声音在陈啸伯耳畔响起。
虽不见人,陈啸伯却是义无反顾地遵循其命,领军撤兵。
看出神风营的撤退意图,双翅和李蓦然加紧突击攻势。
双翅双刀吐火如火凤展翅拿灼热真气轰散军兵,破开一路。
李蓦然双刺飞旋如精灵起舞,踏着那乍然露出来的缝隙飞快欺近陈啸伯。
就在李蓦然离陈啸伯胯下马匹还有一丈距离时,一袭海棠花服挡住了其去路。
「将军先走,我随后就来!」
海棠夫人没有回头。
陈啸伯看着那梦中的熟悉背影眼眶湿润。
不管她是不是在利用他,至少在这种危难之际,她没有弃他而去,甚至还要为他断后,那他做什么都值得。
陈啸伯未及开口应诺,便觉得身子一轻,视野随之高升入空,在空中打了个旋。
看尽悠悠苍天,看尽一个个陌生的脑袋如棋子聚散离合,最终满眼只剩海棠花服下那同样润湿了双眼的面庞!
陈啸伯的简单一生不那么简单地结束了。
神风营很快如溃堤之桥坍塌崩坏。
海棠夫人深深地看了眼刃间带着一点红向着她飞掠来的杀手刺客。
广袖一撩一甩,人也同那刺客一样,在刺杀陈啸伯前失去影踪。
刺客却顿住脚步。
瞬息后才从恍然中惊醒!
自己这是被魅术给晃了神?
冬晴警惕着身周状况,片刻后确认海棠夫人选择遁走,而非留下同他拼死拼活。
在老伯与洛飘零的判断中,平海郡两军叛国必有人在幕后挑唆。
要解决这麻烦算不上太难,杀去陈啸伯、战梨花以及幕后之人即可。
杀人自得由杀手来。
于是冬晴便来了。
现在看来躲在陈啸伯背后的是这位海棠夫人。
那魅术难不成是东瀛秘术之一?
而这幕后之人也只有海棠夫人一人?
免费阅读.
第七三二章 海棠撑梨
自两个来月前东瀛对中州始发难起,闽浙两地沿海防务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同时有条不紊地开始组织百姓们往内陆郡县或山中避险。
可要将各家各户百姓老老少少进行统一迁移并完成临时安置,无疑是个浩大工程。
当地各级官府即便没有收到朝廷的指令,仅是出于自身安危考虑,都在紧锣密鼓地组织与协调各方面工作,本地军兵则调拨出一成人手全权听凭调遣。
饶是如此,在平海郡冒出两支叛军配合东瀛人入侵时,浙地北部沿海仍有近半百姓或在内迁途中,或才刚收拾好行装上路。
中州军敢去相信两支叛军碍于心中有愧至少不会对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下手,却不能指望瀛寇不会烧杀抢掠以战养战,不得不投入更多兵力保障迁徙百姓的安全。
可以想象东瀛人在见到这般场面时该有多开心,百姓就是中州军最大的软肋,东瀛人只需要掐住这处要害,就能以较少的兵力牵制住大部分中州军,从而铺展开沿海的进攻阵地线。
对于山多水富却无关键险要可守的闽浙一带,阵地线铺得越广,才站得越牢。
站得越牢,才越有勇气往内陆开进。
否则哪怕战梨花的傲骨嗜血团是支虎狼之师,可区区数百骑如此孤军深入,一旦遭到两千三兵力包夹便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是碰上万余人堵路也只会被捏成肉馅!
傲骨嗜血团狠狠扎入浙地腹地,要迅速抽身而退,说起来简单,然去路漫漫,没有占据沿海战线的东瀛军向内陆发起骚扰完成牵制配合,很容易被关门打狗。
前来包夹傲骨嗜血团的三路军,正有两路受前线突起的战事牵扯无法及时来援。
当中沙海坞和义远镖局所属的江湖义军遂因此迟迟未在西湖边出现。
最早赶到场的还是从闽地内山迂回而到的龙炎灵一行。
半月前,龙炎灵就凭着在闽地表现出来的卓越才能被朝廷特授临时参将,赋予指挥调动三个营兵力的权限。
战时仍有晋升空间,战后若有心为国效劳亦可封候拜将。
尽管闽地军兵在东瀛军冲击下七零八落,龙炎灵沿路捞捞捡捡还是慢慢整合起来三百余名残兵败卒,拉扯起颇具战斗力的一营军兵。
今次他是特来阻击傲骨嗜血团的主力军。
来路上遭遇到神风营的伏击,龙炎灵不敢有任何耽搁,留下双翅、李慕然等三十余名山庄高手进行周旋,自己领着军兵强行突围。
为免再遇阻截,还特地绕了些路途,只来晚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实在算不得长,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晚一炷香的结果已不容乐观。
想必另两路军也同是遭遇到相似阻击,没能及时到来。
反倒连累其他友军为了强留下这股叛国强军,把命全搭了进去。
来路上收到传讯的暗部,龙炎灵已然知晓牺牲在西湖边的这些同胞是何许人也。
看到百余丈外那红白参半的骑兵团踏血而近,龙炎灵不由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要想歼灭傲骨嗜血团,这样的牺牲能够预见,也可以说很值当。
可即便他熟读兵书、深谙兵法,却终究不是彻头彻尾的将领,而是在义字当先的江湖里摸爬滚打起来的江湖人。
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懂,却暂无法适应。
然则既成事实在前,龙炎灵还是暗下决心,不会让元慎真人等武当派门人以及齐广、于大有等军兵的牺牲付诸东流。
龙炎灵已看出傲骨嗜血团有大量减员,可即便如此面对千余骑兵,他们这三百余兵力怎么看也像是以卵击石。
更别说对方是受朝廷专款供养、训练有素、旨在攻克江湖高手群的特编骑兵团,而己方则是零零散散拼凑而成、为赶路方才全部骑马非全建制骑兵的临时军。
对方马匹是清一色的照夜白配种,匹匹白马高大健硕,短距离冲刺快,长距离奔走也有不错的耐久力,唯一缺点就是配种时间长且饲料贵。
对方全副武装的银铠银枪统统是轻质而钢刃材料所锻造,如此方才能应对匹配上江湖高手超乎寻常的机变与灵动。
落后是全方位的。
己方唯一优势似乎只有他们是一路赶来,而对方除了早前一路杀来的消化外,才刚结束了一场血战!
龙炎灵简单做了下盘算,还是能够肯定如果拿己方三百来人去同战梨花的轻骑兵团硬碰硬,结果不会比元慎等人更好。
所以他一面放慢了马匹步调,一面朗声向后军传达战略部署。
堵不如疏。
他要给对方让出不需拼命的生路,教己方随对方的冲击之势边退边打边拖。
拖延打法不一定能等来另两路友军,但只要能拖下去,与之持续斡旋,死伤就不会太重。
龙炎灵没想着把对方每一人都留下。
还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只要他们这三百来人能够拖到他把战梨花斩落,余者不攻自破。
钱塘道上,两军相遇,相去百丈,各自调整起进兵节奏。
不论是战梨花,还是龙炎灵,均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从二人在平海郡第一次相遇开始,仿佛命中注定就得战上一场。
彼时龙炎灵是带着义云山庄庄客去平海郡接送南下的牛轲廉父女等一行,而战梨花却是领着数十名兵卒在官道上操练。
不管战梨花是否叛出中州,都无法否认自己是朝廷打造出来的一杆枪。
龙炎灵则是在江湖中磨砺出来的另一杆枪。
面部线条刚硬、五官颇为阴柔的战梨花若是卸去一身甲胄,白衣佩剑,在容貌足可同洛飘零与公孙煜之流相较,填补上而今空缺出位置来的四大公子之美称。
方脸大耳、粗眉英挺的龙炎灵哪怕不穿甲胄,也有不怒自威的将领之风,更像是生而战于沙场之才。
命运轨迹毫不相同的两杆枪错进错出、宿命般地走向同一交点。
两道目光只好相遇。
在空中对炸出看不见的花火。
战梨花想不战而走。
龙炎灵看出战梨花想不战而走,却一定不会任之溜走。
战梨花看出龙炎灵那不死不休的架势,便知今日钱塘道上两人至多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那便战吧!
不到八十丈距离时,二人不约而同地率军冲锋!
银白轻骑来得飞快。
另一边的马匹跑得不但不快,反而隐隐有停马反跑的趋势。
两军相交在即,战梨花已看破龙炎灵意图,可要想突围没有退路,只有前冲!
一快进一慢退之下,双方骑军到底还是完成了碰撞,却丝毫不见骑军冲锋时一冲见生死的场景。
不少人注意到骑兵洪潮中出现了两道异流!
白马银枪与黑马金枪于双方骑兵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
两杆长枪很快相遇!
二人都欲毕其功于一击,是故没有任何保留。
在冲锋途中对真元爆发量、出枪力道和精准度的调整把控都已磨合到了极致!
这样两股劲力的交碰已超乎寻常,几可谓是神通范畴。
砰!
就如暴风眼的中心最为平静,二人二骑间仅仅是一触即分、擦身而过,顶多被击碰时的反震之力带动全身跟着一颤。
以二人二骑为中心的三尺之外,钱塘道的地面像是被压实了一遍,石子尽陷、无尘飞起。
澎湃气浪向四周席卷。
丈余远的骑兵马匹被掀翻在地,马匹倒地抽搐口吐白沫,骑兵们不是捂着腰部就是捂着腿部,好像腰部脏器受创或是腿骨碎裂。
三丈外的马匹统统前蹄高举,迟迟不肯落下,近十息后再次四蹄踏地便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再五丈外,众骑兵身下的马匹无不受惊失控到处乱窜。
更远处,堤岸上似有石块崩起落水。
钱塘江的急流仿佛也因此受滞,缓了一瞬,才重新流动起来。
金枪银枪交碰往复,不下三十回,一炷香已过。
双方千百骑随战随走在钱塘道上跑出了二十余里。
龙炎灵带来的军兵不少不善骑战者,没能支撑太久便跌落下马,被乱蹄踏死或遭乱枪戳死。
傲骨嗜血团的千余骑除了先前被两位将领冲撞余波扫荡中的,几乎再无伤损。
压力全在龙炎灵身上。
金枪银枪再次激碰在一起。
周遭人马立马退让出空间,两人胯下之马都已被舍弃。
两匹马都是战马,在先前那次骇人碰撞中也是受了些惊吓,持续为战已到了强弩之末。
二人默契下马而战。
龙炎灵不常骑马,下马后战力更强。
战梨花亦有下马一战的实力,自认分毫不怵。
双枪起舞。
金枪如猛虎下山、步步生威。
银枪如灵蛇出洞、蛟龙戏水。
二人脚步交错、手腕反复,忽而举重若轻,忽而力逾千钧!
场间霎时沙飞石走、雷鸣火窜。
他处千百骑兵间交锋的声势全难相及。
又一炷香过后,傲骨嗜血团成员尚余一千零一百骑,龙炎灵所部骑兵却只剩不到两百五十人,完全够不上一个营的兵力。
然,二百四十余骑仍贯彻着且战且走的拖字诀战术,把上千轻骑的驰骋速度一压再压。
当然千余轻骑之所以一炷香内仅仅推进七八里地的距离,只因自家主将弃马与敌方主将激斗,难以跟上大部队步伐。
战梨花被龙炎灵缠下马绞斗,虽有较劲之心,却多是迫不得已。
战梨花倘若不下马,龙炎灵便会强行捅杀其胯下战马。
战梨花要是换一匹马,龙炎灵恐怕将换一匹杀一匹。
面对此阳谋,战梨花全无选择,只能将计就计,以期马下功夫能克敌制胜。
只是从未与顶尖江湖武者在马下有过长久纠缠的战梨花终究暴露出了经验不足的劣势。
龙炎灵在对抗节奏上把握得更好,在内息使用调配上更为合理,他自然也吃准了战梨花速战速决或急于脱身的心理状态,温水煮青蛙,慢慢将战梨花的精气神拖垮。
剑有剑虹。
枪也有枪梭。
龙炎灵手腕急转劲抖,长枪高速转动震动!
枪出如龙,以沛莫能御之势朝战梨花正面捅去!
战梨花横枪悍然相抗。
却见有道金梭无视银枪透胸而过!
战梨花闷哼一声,倒滑出两丈外,双脚犁出两道长沟!
胸前轻甲未破,可背后的甲胄却是破开个圆口,渗出血色!
这回战梨花身上的血迹再不全是他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实力本与龙炎灵差相仿佛,但连日冲杀至此已有疲敝累积,又遭龙炎灵取巧缠斗,终于是败下阵了。
阵前受创只有一死。
战梨花这么想着,倚着枪想强撑起身子战死,却吃痛使不上劲。
就在这时,他眼帘中的视线却被成片樱花粉雾包裹,鼻中被熟悉香气所充斥。
身子先是被温和地撑住,而后被背起。
“姨~”
战梨花虚弱地呢喃出声,安然合眼。
“别睡!姨带你去看姨最喜欢的樱花!”
……
……
龙炎灵本无手下留情之意,更是要一举取敌性命,眼前却突然一花!
一瞬愣神之后才反应过来刚才有身海棠花服一晃而过!
紧接着便见浓密的粉雾莫名升腾而起,全然笼罩了视线。
待得龙炎灵运转内力圆舞起长枪将粉雾驱散后,前方地面上除开一杆银枪、一滩混于泥土的血迹、一串脚印之外,哪还有战梨花的影踪?
龙炎灵没能听清适才粉雾中二人的对话。
只能肯定战梨花没死,却势必受了重伤,不管来人是谁,背上一人总归逃得不快。
他轻功算不上好,可要追的话,牵上马往山路上赶不一定会被甩掉。
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赶尽杀绝。
并不是他不想杀战梨花,毕竟此来本为阻杀对方而来。
可这时候那边还没结束的战斗更重要,战梨花的生死只在他言语之间。
龙炎灵拾起那杆银枪,跨上战马,赶上前面交斗的双方骑兵。
随而高举起银枪,气势磅礴地宣布道:“战梨花已死,降者,不杀!”
叮叮当当的声音稀稀拉拉。
钱塘江畔不见落雪,却似有清脆雨声可闻。
第七三三章 晨茶乱话
姑苏城。
随着战火进一步蔓延迫近,偌大姑苏城也陷入了临战时的紧张氛围。
城中大部分百姓们没有通天手眼知悉具体战况。
不知道东瀛人所占领的最前线阵地离自己家门口之近不足百里。
也不知道姑苏都指挥使梁飞雄早已“自作主张”调动兵力加强城防海防、驰援浙地。
更不知道如果不是数月前平海郡红衣教三大秘洞被一股脑端掉,今日之姑苏城恐将沦为四面硝烟的孤岛。
但君不见繁华得几可谓不夜城的姑苏,已开始实行子时宵禁政策,大有全城戒严的架势。
“要想将另外一个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一群人跟着抛头颅洒热血,则需要花不少时间与代价。
在田礼的主导下,战梨花、陈啸伯与东瀛军里应外合,捅破了中州铁桶般的防线。
轻尘笑靥如花,憧憬着美好未来。
啪一声!
包打听挨了三姨娘一记扇击,吸溜回口水,正襟危坐。
好容易喝上口茶,还不忘吧唧嘴吃着瓜子的包打听投去好奇目光,问道:“大姑娘是如何得出这定论的?”
平海郡两支叛军的风波虽已平息,可后续浪头只会一浪更比一浪高。
红衣教覆灭后,却迟迟不见丁堂堂主田礼踪迹,不得不让人起疑正是其人在四处煽风点火。
包打听到:“这倒是,咱还得感谢她不再留着继续祸祸中州呢,真是走得好,走得妙!”
此番包打听大清早来扰人安眠,诚然是带有任务来的,三言两语和两人说明白后,便也和三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近期战事。
这一搅和,中州中部至南部的防线已被牵扯得渐成乱麻。
豁口在桶底,尽管一开始算不得大,可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东瀛魅术听来固然有些门道,毕竟连冬晴和龙炎灵也全都中招。
双唇打了个哆嗦,浑身一个激灵,总结道:“东瀛奇术,恐怖如斯!”
轻尘竖起食指,指出重点道:“被蚊子咬,总比被死人追强,你去闽地还有老伯罩着,至少保证性命无虞。”
轻尘道:“这可说不准,有可能那边可以拿功劳换自由,田礼在搅乱中州局势上,定然是居功至伟,她不想干了,那就算他们那边的天王还是天皇,也得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回去供着吧?就算没有功劳换自由的说法,以她的能耐,不论藏在中州还是东瀛,抑或是某座无名小岛上,也少有人能找她麻烦。”
包打听抬起肉拳捶打着肉掌,若有所悟地嘿嘿笑起来。
田礼能忽悠到陈啸伯为她卖命,能让战梨花对她死心塌地,那还有多少中州将领以及江湖高手会被她挖动,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这对于中州抗击外夷的防线无疑不是个小问题。
“马不停蹄来到平海,投入傲骨嗜血团,牢牢拿捏住战梨花。
随即又道:“照大姑娘方才的说法,田礼把那小白脸给救回去后,这绝活就不打算用了?金盆洗手,然后金屋藏汉?”
相较之下,白日里不如往常三分之一的客流量倒显得要比夜晚生意更为红火。
包打听被轻尘的以问答问问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却也没想好以后该干嘛,说道:“大概还是四处走走逛逛,在姑苏广场和各式各样的人瞎唠瞎聊,毕竟我喜欢热闹。”
包打听道:“最好是打回去,把债一五一十地讨回来,像当年萧大侠和闫大侠一般……可惜萧大侠一代人杰,竟有个这么叛逆的族弟,反过来祸害中州。”
等不来茶水,嗑着瓜子,嘴里生津不止,话也絮絮叨叨。
包打听和轻尘听着有些触动。
尤其是当下说到这话题,三姨娘这回答更像是求而不得的怀念。
“毒竺人,应也如是。”
毕竟丁堂主掌人事,而甚少在江湖上抛头露脸的田礼据说极其善于笼络人心,手段必然不凡。
轻尘看了眼窗外,似乎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这次抗击外夷若能功成,想必一甲子内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届时你会有何打算?”
轻尘往包打听身上一指,说道:“你不爱裹着厚衣服,嫌热嫌重,南方现在还算暖和,岂不正好?”
基于此,才会有老伯和洛飘零分别遣来龙炎灵与冬晴将矛头对准战梨花这一着。
三姨娘这时候才啐了口,不屑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妖术!”
对于这位怡春院明面上的掌柜来说,能十数年如一日地将姑苏城里最大最红火的风烟楼稳稳当当经营下来,没出过一丁点乱子,其本事自不必多说。
只是在延帝本尊重回幽京皇城之前,三人间的往来联系无不谨小慎微、密不透风,全不如现在这般放松自在。
“一瞬之机,或可伤人、杀人,却不足矣掌控人心、颠倒神智。
“数月前还在东北面和瓦剌人搅和在一起,说服那些糙老爷们早早开始兴风作浪。”
“一回来知道老巢都被端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干得更起劲。
对于场间三位情报头子来说,他们不需四处奔走亲自打探,也不需在街头巷尾道听途说。
“这或许是人们某一方面的天性吧。
“但可以肯定这类魅惑手段的效果只在那一瞬。
三姨娘道:“人家活得如何也不需你来操心。”
包打听道:“若是后者,总活着不舒心吧。”
听闻轻尘所给出的思路,包打听与三姨娘均颔首觉得不无道理。
三姨娘也道:“至于战梨花的完全沦陷,当是田礼花费时间与精力洗脑对方得来的成果。”
三姨娘正在沏茶,却因同包打听对话,动作时停时续,好半晌第一泡茶还未分入杯中。
独秀居中好一阵静默,三姨娘发现许是自己将气氛弄得太尴尬了,正想说点什么,已听轻尘说道:“就像三姨娘一样,我也乏了,若那日到来,我一定第一时间给自己赎身,离开这儿,好好为自己活一活。”
见轻尘停下抚琴要将心中见解娓娓道出,三姨娘不禁眼睑微抬为之侧耳。
可以说城内常驻民原有的正常生活节奏已被打破,大家的日常活动不说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却也不由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起来。
许是仓促迎客,轻尘还穿着轻便睡裙,外边另披件红裘保暖,束着朝天髻大概是为了显精神。
这些可是连包打听也不敢打听的秘辛,二人只知道三姨娘能在堪称中州第二心脏的姑苏城中坐拥这样一座风烟楼,决然少不了背后的支持。
哪怕是最为红火的怡春院也不例外。
包打听讶然道:“藏起手艺活,真守着个小白脸,过起没羞没臊的日子?为什么呀?”
但他们还是不免对一些流言传言感兴趣。
轻尘道:“我可巴不得她今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她这一走了之,给咱们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容易收拾。”
因为关于田礼为何要救走战梨花,以及二人之后何去何从,还是有着一定的深究价值。
“瓦剌人的冬天越来越难熬,除了去更远的地方寻觅生存领地,南下也是他们为后代谋求的另一条生路。
饶是如此,熟客包打听依然坚定不移地支持着怡春院的生意。
轻尘道:“大抵如此。”
三姨娘也是回过神来自己有些过分代入了,惭愧道:“自然得把他们从哪来打回哪去。”
轻尘虽在转轴拨弦,心思却不在指间。
君不见零零散散有南来客到城里找亲戚投奔,原本红衣教所掌管的码头库房更是被改造来临时安置北上避战的大批百姓。
在包打听回答时,三姨娘也跟着琢磨起以后之事,遂答道:“我,可能更愿意待家里吧,如果还有机会相夫教子,那就更好了。”
“嘶~!”
包打听口中的大姑娘,一指轻尘的头牌身份,二指那伟岸胸怀。
没人知道此中除了包打听和轻尘外,就连老鸨三姨娘也在场。
这一大早便往头牌轻尘姑娘的独秀居钻。
包打听闻言也轻捶起脑袋来,闭眼假哭道:“别说了别说了,一想到要离开姑苏去南边,我就脑壳疼,我都多久没出过姑苏城了啊!”
尽管在这种氛围下,仍有不少人在花天酒地里转移注意力,但出入酒肆赌坊、流连烟花柳巷之人远不如常。
一向待在姑苏城这情报中枢的三人中,包打听这大男人必须是最合适的人选。
屋内不多时便响起了清新淡雅的琴音。
蛊惑陈啸伯领着神风营造反的海棠夫人也是田礼本人。
包打听反驳道:“说是这么说,但玩阴的管用不是。”
他们坐在这,已然获悉了数个人们苦苦猜测却不得证实的事实。
三姨娘年过半百,从没说过她的名字,也从没人敢提起问起她的过去。
尤其说到险些有机会把姑苏城屁股捅开花的战梨花以及其麾下那傲骨嗜血团时,话题更是止不住地越聊越深。
“同时还充分利用时间,这边安抚好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边立马摸索到了丧妻多年、活得意兴阑珊的老骨头软肋,两边齐抓共管,一起都给降服了,说让干啥就干啥。
去留都无法像以往从容自由,自然大扫兴致。
“至于付出的代价,肌肤之亲还是最为廉价的,多半还要在精神上与对方同频,在心灵上与对方共情。”
“哪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东瀛人,他们这一代代不辞辛劳地想来中州开疆拓土,也不全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现在,也为了搏个未来。
当作无事发生道:“我是说就算田礼自己也彻底沦陷在战梨花的怀抱中,想带小白脸远走高飞、归隐山林,他们东瀛那边会准许吗?”
而且能够确定战梨花是被田礼救走的。
包打听和轻尘与三姨娘都是老熟人,仍觉得三姨娘的身份很神秘。
冷杉是幕后掌柜不错,可太年轻了些,兴许只有当初将三姨娘纳入暗殿二十八宿之一的老皇帝才够资格也有手腕帮她撑腰。
他来到怡春院,也是想着在这享受上两天,爽够了再出发去受罪。
加之各方外夷齐用劲,对中州的猛烈冲击迫在眉睫。
眼下这些磕绊行径,只因身心皆处闲适状态使然。
“说来这东瀛婆娘确实有能耐,也玩得是真花。
初识不久时,轻尘还会对这油嘴滑舌的油腻汉子刮眼刀、摆脸色,同这皮糙肉厚不知羞、好歹还只敢在嘴上占便宜的货色熟识后,便由着对方瞎叫唤。
三姨娘听言有所感慨。
好在来客也非真客,暗殿的情报中枢正是由屋中三人支撑盘活起来的。
“这时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年五载,抑或更长。
包打听这回没反驳,道:“还真想不到,真给姬木成给整成了一支亡灵大军来,你说毒竺那些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就那么甘之如饴的赴死,最后享福的也不是他们呀?”
话说到这,包打听都不敢再深入往下想,不敢接着嘴碎。
可过不多时,包打听就不乐意道:“三姨娘说的有理,但他们自己活着不舒坦,也没道理拿我们开刀,决不能由着他们来!”
战梨花受了伤,却没有死。
不论在什么大场面下,边沏茶,边察言观色、侃侃而谈更不在话下。
此次暗殿不甘于暗部之后出力甚多,却也被复杂战况拖垮,急需一位操持情报的老手去统筹梳理大局。
“三姨娘呢?”轻尘问。
“我倒认为田礼此去即是归隐,不会再在中州内陆现身。”
“就像有些做父母的,总会惦念着帮子孙后代多谋求些保障,免得他们将来受苦或难以度过难关。
这是不日前战梨花、陈啸伯授首,傲骨嗜血团、神风营投降后,江湖间所流传起来的猜测。
君不见近大半月来,姑苏与各地的货物往来肉眼可见地缩水,市场上新鲜蔬果生肉价格开始走高。
“而且还不是单单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人身后的上千人。
“去南边也不全是坏事。”
毕竟有了宵禁后,客人们要是在晚间到来,便得掐准时间决定是早走还是留宿至天明。
包打听先道:“有理有据,陈啸伯这闷葫芦突然转性很符合这个逻辑。”
包打听狐疑道:“有啥好处?”
听着包打听这满嘴的难受劲,轻尘也是很贴心地帮他想着好处。
平海郡一下子冒出来两支叛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是于添生前所布后手或是红衣教余孽的反击。
这十天来,怡春院不能说是门可罗雀,但生意委实受到了不小影响。
倒是包打听一如既往地看着毫无品行可言,瘫坐四方软塌上。
长久一言不发、默默抚琴的轻尘忽然开口,语气虽轻,话语虽短,却是以肯定语气下的结论。
包打听看着那出尘仙子好像对着自己笑,哈喇子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流下。
包打听皱眉双手交缠抱紧双肘,一百个不情愿道:“可我怕蚊子咬,南方蚊子多!”
三姨娘又苦笑着板起说教面孔道:“人总是很复杂的,善恶难一概而论,大侠的后代不一定还是大侠,反贼的后代也很可能是忠义之士。”
包打听也不由抱拳央求道:“行行,三姨娘可别念经了,我走后你们注意多盯盯北面,眼下那儿还蛮风平浪静的,不过大动静随时会来!”
最近工作上赶上五年一次的大察,每天都累得够呛,难得这两天没加班,总算赶了一章出来,这又破了我的断更记录了,18天,接近三周。。。
完本不易啊。
第七三四章 夜刺南望
北面确实很安静。
瓦剌军当然没有因为一场败仗就把到手的乌兰巴特城拱手相让,更不至于因此退缩回草原。
狼牙谷惨败后的连锁反应是折戟于西陉关、北望关之前。
持续影响则是在中州中北部的推进暂时搁浅。
哪怕今年的严冬再不好过,当下还是得低调下来休整兵力。
打仗是最为消耗资源与时间之事。
即便全国邦动员调兵遣将,也很难在短短十天半月凝聚起能够冲击敌国防线的战斗力。
是以第五侯同莫殇所说的打出去拼掉瓦剌五成兵力,最少也能打断瓦剌方在中北部的进攻步伐两个月,确实是保守估计。
中州朝廷可以在这两个月里分心他处战事。
瓦剌倒是能全心全意为之后推进做更为充分的准备。
不过这全心全意还是会打打折扣。
单论国土辽阔,瓦剌不遑多让。
只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与水资源较为稀少分散,且气候更为严酷,形成了以游牧为主的部族生活方式,这才让整个邦国架构看起来松松垮垮。
尤其是东、中、西三庭的分布好比一家三分,很多时候别说三股力难往一处使,单说国邦内信息往来通传的不稳定与滞后便是屡屡贻误战机因由之一。
尽管今时不同往日,受越来越恶劣的天气所迫,瓦剌人展现出来的团结空前一致。
但受地理环境长久影响形成的痼疾,仍改观有限。
两个月后要重新组织起新一轮攻势,时间颇为紧迫。
只是中庭王帐已下达死命,东西中三庭这回不论如何都得三军用命。
此中压力最大的无疑是要负担起今期主要兵力与半成辎重输送的南望城。
南望城地处乌兰巴特城往东北方斜去一千五百余里,离西北面的中庭王帐五百里之遥。
虽为中州名,却非中州城。
草原与中原之间打了上千年的仗,小仗上赢多输少,大仗的结果则要反过来。
而且相比起游牧民族看天吃饭的东奔西走,中原王朝占地为王的疆域意识很强,体量越来越大。
反观草原上则是你家唱罢我登场,哪个部族强盛些就当一会儿领头羊、扛一会儿大旗。
后劲不足或被打蔫了就换个部族取而代之,周而复始,大抵都是那么不到十个老部族的新面孔混乱无序地先后称王称霸。
在中州由朱家当政的这三百来年,草原上的瓦剌属于是后来居上者。
然则能当上百余年的吵闹邻居,至今尚未因自身之故堕入衰败泥沼,或被中州所灭,或遭其他草原部族鸠占鹊巢,其中有一点原因很重要。
这数代瓦剌人很善于学习。
学着中州去管理控制偌大的疆域,在适宜之地建城造镇,加强凝聚力。
学着中州推陈各类人才选拔机制,保持部族的强大活力。
学着中州军兵制度形成符合自身特色与需求的制度,让本就不俗的战斗力更上一层楼。
南望城便是瓦剌人仿效中州城池建造起来的城关之一。
瓦剌大多地势平缓广博。
瓦剌地界上能寻着的石块也尤为粗犷硕大。
加之瓦剌人在个头和气力上从不比中州人小。
所以,瓦剌的城池构造与布局没有中州城池因地制宜复杂多变,可无一不比中州来得高大。
高大的城池里不仅街道宽阔,各幢建筑比邻而居朝天而起。
任谁进入这样的城池里也不免感叹气势恢宏可吞天。
南望城最著名之地是城中心的南望台。
南望台是座高逾十丈、有十丈方圆的平台。
平台上没有多余事物,只搭架着从西方遥遥千万里引进的望远镜。
南望,顾名思义,坐北而望南。
借此望远镜,足可窥伺到乌兰巴特城下草原的景况。
其实不论乌兰巴特城是否被打下来,这望远镜所能提供的作用都极其有限,但建此城、盖此楼、命此名的主要用意是在立志。
南望,自然是为了南征!
这是每一代瓦剌掌权者应具备的野心。
斡伊勒德便是这样一位野心家。
他是南望台的拥有者,是南望城的主人,也是瓦剌中庭三大总督之一。
手握十万兵力调配之权,身负中庭王帐守备之职,亦兼有此次南征拓土之责。
南望台的名气也有他自身一份功劳。
因为斡伊勒德身上还流着百年前瓦剌圣汗绰罗斯也先的血液。
大半个瓦剌中庭都对之寄予厚望。
盛名之下无虚士,斡伊勒德之所以能手握重权深得信任,都是这二十年间靠真本事打拼出来的。
二十年前他还只有十岁,亲眼见证了上一代人的功败垂成。
于是他暗暗立誓,要代表这一代人扛起重任,实现在南方大树下遮阴乘凉、无严寒可惧的梦想。
斡伊勒德没有一天敢懈怠。
不管是在武道、兵法还是谋略上,他都投入了过人的精力与毅力。
自打十年前入驻南望台后,他就把南望台当成了家。
除了接受王帐传来的召见旨意以及每月把家人接来共处三日外,每一天他都会掐着时间处理政务、研习武道、操练兵马。
如果拿中州江湖的武力排名来说,斡伊勒德足可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只是位次稍居末流。
若论带兵统战之能,中庭王帐对于斡伊勒德的评价是与第五侯不相伯仲。
只不过斡伊勒德的名气还停留于瓦剌之国邦内,未走出国门。
这一次,瓦剌在中州中北部的南征第一炮由西庭先锋军率先打响。
虽吞下了乌兰巴特城,却在北望关和西陉关前碰了壁,且损失惨重。
斡伊勒德没有丝毫怨言地做了两个来月的后勤战备工作后,被赋予了第二轮冲击的统帅指令。
从他自己到几乎所有瓦剌中庭之人,都不禁跟着其磨刀霍霍,准备在下一战正名!
自领命之后,斡伊勒德每天需要亲自过问、亲手处理的事务翻番。
他虽还能有条不紊地应对下来,然则时间消耗还是不可不免地增多。
为了保持专注力,他适当减少了在南望台上练武与到校场操练的时间。
二十余日已过,一切都在斡伊勒德的把控下紧锣密鼓推进着。
即便生出来些幺蛾子,斡伊勒德也自信可以在剩下的一个来月里抢救过来。
此次南征不容有失!
斡伊勒德不仅盼着那一天到来,也念着能碰上中州江湖义军里那位名叫也先之人。
情报里,这也先是中州中北部一支小游牧部族出身。
自取也先之名,只因其部族之人大多死于二十年前瓦剌的铁蹄之下,遂以百年前的瓦剌圣汗之名明志复仇!
斡伊勒德能理解这种情感,也很敬佩对方这样一个小人物靠一个名字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他自然要对方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斡伊勒德抬头望天如此作想。
今日从校场回来用完饭才过申时,天幕已被拉上。
在南望台上花了一炷香功夫打了套拳,还是和前几日一样半滴汗没流。
十一月末的天气,南望城常是银装素裹。
可今年至今意外地只下过一两场雪。
而这二十来日,天气是更冷了些,偏偏半片雪花不见。
倒是头顶上的云层越来越厚,白日里见来颇为压抑。
整座城都似因此变得安静不少。
到了夜里原本可摘星赏月的南望台,更像是被戴上了个厚厚的棉绒帽。
总觉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近来有何不顺心之事,斡伊勒德便觉着唯有这天了。
这古怪天气在他看来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照中州俗语来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算不往鬼神之说上想,或是去琢磨南征是否是正义之举,都意味着这贼老天在憋一场很大很大很是反常的雨雪。
身高八尺有余的斡伊勒德朝天挥了一拳,仿佛要把云层打透,让雨也好雪也罢提前落下来些。
免得被古怪天气误了大事。
斡伊勒德失笑摇头,心想是不是该找时间亲自去拜求无所不能的长生天,早日下雪,莫要误事。
旋即他走回屋内穿上贴身衣物、披上貂裘。
到书房处理了半个时辰公务,又读了一炷香兵法。
这才回到寝室大帐之下的床沿边坐下,准备洗漱就寝。
时间正好来到戌时一刻。
一名侍女端着木盆、秽巾等事物入内。
放在床榻前,跪候在侧。
斡伊勒德生活自律,自身之事也不爱假他人之手,从来都不需侍从擦身伺浴。
这几日来练功没有流汗,他都只要盆清水分来洗脸擦身漱口。
可当他注意到木盆所放位置较往日要离床沿边多出一个拳头的距离后,还是皱了皱眉。
他从来不喜责骂下人,这样的事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他都会自己校正并告知提醒对方下次注意。
所以木盆没有摆正位置之事,他已许久未曾见到。
许是受近来天气影响,他的脾气也被压抑得有些难受,
好在适才朝天挥了一拳,眼下还能耐着性子俯下身去调整木盆。
正要开口再提醒旁侧侍女以后注意。
后心口却突然一凉!
斡伊勒德瞳孔紧缩,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胸口,有一截黑色剑尖一现即逝!
他再看向旁侧那侍女,那侍女的面容他并不陌生,但眼神绝非本人所有!
那侍女抬头回看向他,身子未动却时刻防备着他做出任何发出声响的举动。
很显然这名被顶替的侍女是刺客之一。
最后,他在另一名刺客的帮助下躺回床上,看向床顶正上方的大帐顶棚。
斡伊勒德很冷也很绝望!
他没看见中州人所言死前所谓的走马灯。
他只想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他从小就在这样的大帐顶棚下入梦、长大,住到南望台后,遂也在床榻之上整了个大帐。
然后他便想到了自己的尸体至少得等到明日寅时过半才会被发现!
彼时,这两刺客已不知何去……
第七三六章 一线生路
牛山是瓦剌中庭海拔最高、连绵最长的山脉。
叶子湖瓦剌中庭第二大湖泊、最大的内湖。
牛山似牛屈膝卧草。
叶子湖湖形如片叶,跨严冬难冰封。
漫长岁月前,牛山裂开了道口子。
历经千百年之久,裂口深入万仞山腹,长近十二里,唯宽不及半丈。
裂口以西有百丈高崖与千亩之广的叶子湖相接。
以东则同六七处山路相交相连。
牛山戴石、林木瘦耸、鸟兽少见、人迹罕至,唯裂口如一线横贯东西,遂得名一线峡谷。
中州有华山自古一条道,登顶之路蜿蜒曲折,悬崖峭壁长达二十四里,奇险奇绝!
长十二里的一线峡谷,可称为一线天奇绝之景,却难言险地。
除非醉着酒还攀上那万仞崖临渊而行,方能谓步步惊心、凶险异常。
如果给足冷魅和姜逸尘一天两天的时间,二人尚能靠相护扶持及万仞崖间可能出现的歇步小洞登顶,彻底甩脱开身后千百追兵。
但二人顶多能甩脱开追兵一两个时辰,这点功夫单把一身气力放在征服高崖上已是勉强,待得万箭齐至,恐怕会变成被钉在峭壁上的刺猬!
所以二人的一线生机不在于爬上一线峡谷,而在于穿过一线峡谷。
只有在一线峡谷里,冷魅和姜逸尘同一时间里需要面对的敌人才会少于二十之数,才能让瓦剌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战力无从发挥,并将瓦剌人的人海优势削减到最小。
冷、姜二人的行刺计划很简单。
而瓦剌人为报凌霄渡相阻、***被刺、战马被毒之仇,不惜投入五千来人铺展开一张天罗地网以围猎二人。
冷、姜二人进入牛山等同于入网入彀,瓦剌人的围猎进展已达八成。
正有十数名瓦剌勇士及千百名瓦剌兵卒提前一日埋伏于牛山之中。
瓦剌人更料定冷、姜二人不敢在山中他处过多逗留等来山外追兵,是而仅留百名兵卒散布于牛山各处充当眼线关注二人去向,由十名瓦剌勇士于山间骑行游曳盯人留人拖延时间。
其余人等尽数候于一线峡谷之中,只待二人自投罗网。
瓦剌人相信纵然冷、姜二人是雌雄双虎,可在他们这千百条群狼的围攻之下也当渐渐不支、被生吞活剥!
所以当冷魅和姜逸尘来到一线峡谷东面入口时,瓦剌人自认他们的围猎进展已达九成。
只要二人敢进来,那便是踏上了中州人所谓的黄泉路,一入无返!
冷魅和姜逸尘却没有选择余地,一线生机只在眼前。
穿过一线峡谷便意味着要杀穿这十二里路!从东杀到西!
……
……
辰时过半。
冷魅和姜逸尘终于到来。
却没有梗着脖子愣是要从峡谷入口正面堂堂正正杀进去。
而是从峡谷左右两侧岩壁上飞掠着闯进去。
事实上,因为十名瓦剌勇士在峡谷外的干预,二人来到峡谷之前已耗费了不少体力。
入峡谷面对这千人阵势,自然是能留一分力是一分力。
瓦剌人尽管不相信二人能凭借卓绝轻功一路飞掠过十二里路,所来兵卒却还是配备了足够的硬弩防范未然。
在平地上,冷魅和姜逸尘只要内息不干涸,来多少箭矢,休门风遁就能挡下多少箭矢。
飞檐走壁间再布施不能随身而动的休门,则是徒费内息。
是故,入谷三十余丈以来,二人全凭身法在躲避一簇簇箭型灌木,实有危急情况再挥击兵刃相
挡相拦。
直至一名瓦剌勇士心急气恼地高高跃起将巨斧抡砸在冷魅身前,敲落下一大块岩壁,最终以自身后颈被暗哑剑贯穿为代价暂阻去路,这才将两条滑不溜秋的壁虎给剥离了岩壁。
……
……
杀人如刈麦是个比喻。
就算是收割麦子,也不是单纯地挥动镰刀五百下、一千下。
需要将麦子拢成能够被一刀割断的一捆夹于臂弯间。
镰刃环裹于成捆麦子的麦根处。
一手紧抱掰扯,一手逆向划拉,即割下一捆麦子。
简单说来也需拢麦、抱麦、割麦三步。
如此步骤重复五百回、一千回,手会酸、腰会酸、脖子也会酸。
更何况有些麦子麦根生硬,不是两刀、三刀就能割断的。
杀人,说起来倒仿佛要比刈麦简单许多。
或穿心、或割喉、或斩首、或碎脑、或断脉、或喂毒等等,都只需一步。
同样一个动作要完成五百次、一千次,听来比刈麦简单许多,但总应不会太累。
问题是,只要那五百人、一千人没有毛病,不是木头人、不是麦子、不是死人就不会呆在那等着别人来完成那一步。
所以,杀人并没有刈麦来得简单。
除非杀人者是黄青玄、何雷这等对于兵卒而言远超刈麦者之于麦的非人存在,别说只是一千人,便是三千、五千、上万人,不到日落即可尽数收割。
冷魅和姜逸尘不是非人存在。
二人便没想着要杀尽峡谷里现有的千名瓦剌人,以及个把时辰后也将赶入峡谷的更多瓦剌人。
二人的目的仅是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以尽可能少的伤损穿过一线峡谷。
那名瓦剌勇士虽将二人从岩壁上截落,却也让那块巨石轧死三名瓦剌兵卒,并且为后来者增添了个不易逾越的障碍。
一定程度上帮二人实现了截流。
只不过三十余丈之于十二里相当微不足道。
二人这十二里一线峡谷之路才刚刚开始。
那二人一定要用最省力的方式开始快速向前。
姜逸尘反握着暗哑剑剑柄,剑柄朝上,剑锋在下,就像握着匕首。
暗哑剑不属于短剑,可长不及三尺,到底还是短了些。
也因此,暗哑剑才便于藏身。
姜逸尘扮成小影混入红衣教染坊时藏过,第一次扮成瓦剌人在北地探听情报时藏过,这回再扮成瓦剌人深入瓦剌行刺,自然还是带着暗哑剑。
从这方面来说,暗哑剑与匕首无异,杀手和刺客都会藏着匕首行刺。
这时候姜逸尘也把暗哑剑当匕首。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匕首的出招收招速度要比剑快。
姜逸尘和冷魅倾身疾行。
暗哑剑锋朝右斜向刺出,便戳穿一人咽喉!
横收而回,又划破一人脖颈!
反手朝前捅去,即戳毁一人胸甲、扎入心脏!
往左后侧回撩,拦下后方之人追身枪眼,反让对手破肚!
每次出剑收剑都刚刚好能让敌手受创见血。
刚刚好能以些许霜雪真气侵入敌手脏腑,促之生机迅速凋敝。
刚刚好能靠些许阴风功的凶煞之气冲垮敌手心智,进而摧心毁脉!
十步杀四人。
姜逸尘将力道与真元的把控运用都妙到毫巅、点到为止,没有浪费分毫。
姜逸尘有暗哑剑当藏身匕首,冷魅也有两把匕首可藏靴中。
墨色双刺和匕首
一般长短,使唤起来也当如真匕首般疾而险。
冷魅与姜逸尘并行而出,同一时间里却比姜逸尘多跑出一步,多杀了两人。
她的身后不可避免地出现空档,这才有姜逸尘回剑补牢。
两人在十一步间杀了十人。
听来似乎要比刈麦简单。
但这终究还只是开始。
总有些麦根生硬的刺头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遑论还有那些介于一流与顶尖江湖高手间的瓦剌勇士伺机而动。
下一个十一步,冷、姜二人杀了八人。
再下一个十一步,二人只杀了一人。
三名瓦剌勇士缠住了二人,除了没法阻住二人前行,已让二人无法从容施展。
接下来一炷香时间里,姜、冷二人甚至没能再前行三十丈。
所幸在第四第五名瓦剌勇士围杀过来前,二人总算默契了断了两名瓦剌勇士,得以往前再窜出个数十步才再次被拖住前行步伐。
从一线峡谷的东侧到西侧。
十二里路的缠斗与突围,就是这么枯燥地重复着。
可对冷、姜二人而言,他们没有退路,唯有一直前行。
生路就在前方。
生路就在夜幕降临时。
峡谷过窄,天上星月的亮光鲜少能洒入当中。
在冷魅和姜逸尘每次出招收招都逐现迟缓、渐现僵硬时,夜色助他们能够更快遁逃。
最后的两里路,他们一百步间也杀不了三五人,可身前敌手已渐趋稀少,身后追兵也逐步被甩远。
十二里路,从东到西,他们不知道杀伤多少人,只知道已来到悬崖断口。
瓦剌人不是没有想过这悬崖断口会是两位中州武者的生路,却怎么也无法想象区区两人要怎么杀穿千人镇守的十二里路,只认为这十二里路就当是二人的断头路。
然则,断头路前,路断无人。
断头路下,湖面如叶形镜面,反射着嘲人月光,却照不出二人半点行踪。
第七三九章 斩首行动
瓦剌人的猛厉攻势在严冬彻底降临前梅开二度。
要想从中州啃咬下肥肉,单就瓦剌一方卖力自然不够,仍需其他诸方勉力配合。
东瀛人在中州东南岸掀起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在闽浙一带成群连片礁石上,拍打出丝丝裂隙、道道缺口,再难防急流侵入渗透。
骆越人越不过岭南城城墙,便也不再硬着头皮去冲去闯,化身为阴沟里的老鼠群,从岭南城东西二侧的深山林沼寻找突破口,避重就轻撕扯着整条岭南防线。
而随着战事日久,毒竺死尸大军逐渐展现出无可比拟的优势,蚕食入西南面防线,虽缓慢,却一步步占领了龙街渡口,重新架起高桥,对西南方数面城墙同时发起悍不畏死的攻势。
五座城郭里的百姓们提前被安排转移,因为有面城墙已被撞出个人高豁口,不知何时便会被扩大推翻,城墙的垮塌似乎在不日之后就将发生。
龙街渡口失守之后,西南面被死尸大军冲垮几乎已成了不可逆之势。
就像冰很难再被冰冻,死尸也很难再被杀死,但死尸大军却可以像疫病一样传播,死的人越多,死尸军团越发庞大!
这也是为何西南面的战事至今都是中州军胜多负少,可偏偏被打得丢城失地、节节败退!
……
……
面对这波尸潮大军,西南方面并非全无防范。
一曲流年阁阁主雪清欢以及听雨阁奚夏早在尸潮爆发前已寻根溯源,摸清了毒竺人收集死尸的用意,只是未待众人商讨出有效对策,战场上站起的一具具死尸已展现出了不可阻挡之势。
在一次次与死尸大军的对垒之后,大家已总结出了诸多认识。
明白了这些死尸是被尸虫尸蛊类诡术所控制。
死尸没有铜皮铁骨,不至于刀枪不入。
但死尸早已没了痛感,所以便成了真正行无所忌的死士。
更可怕的是这些死尸重新站起后,除了具备超乎寻常的身体韧性与移动、跳跃能力外,还能施展出缠、绕、勒、索、抱、箍、掐、咬等等持续角力的贴身手段。
不知疲倦、发力不绝,一时杀不死敌人,也总能将敌人消耗至死!
这还是初时毒竺死尸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
待中州方面的死者也逐渐增多时,众人便发现那些死于死尸群的己方同袍尸体未经回收处理,过个一两盏茶功夫也会歪歪扭扭蹭地站起,虽不至于将兵刃使得虎虎生风,可即战力比之毒竺死尸只强不弱。
再见中州江湖义士丧生于死尸当中重获「新生」后,那杀伤力更是无与伦比!
西南面五城守军在这波尸潮冲击下,折损三成有余,其中有七八成都成了现在反过来攻城的死尸大军。
江湖义军也有不少死伤,尤以自天涯小镇来的石府旧部最甚。
许多老兵上了年纪且久违战事,面对机动性更强的死尸军,没多久就淹没在尸潮当中。
当然,死尸很难被杀死,并不意味完全没办法将之处死。
如果能将一具具死尸封冻住或用洪流将死尸冲走,想必几日来都不必担忧这些死尸再跑跳到面前张牙舞爪。
然而只动用内功法门,要封冻或冲走成千上万的死尸军团,无疑是杯水车薪。
火能灼烧万事万物,死尸既是被尸虫尸蛊所控,若能拿火炙烤死尸或用烟雾将尸虫尸蛊自尸体从熏出来,或也能阻死尸大军的脚步。
这也是雪清欢和奚夏初见毒竺人收集死尸时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烧毁尸体,尸虫尸蛊没了载体寄生体,也只能被烧成飞灰。
火攻在中州军被从龙街渡口逼退回
城墙上时得到了具体实施。
但死尸大军是死人却非死物,死尸感受不到烧灼之痛,没有任何恐惧和畏战可言,哪怕是登云梯也处于运动状态,火油浇身、烈火焚身也难阻他们不断上前、攻势不停。
哪怕最终被烧得面目全非,被烧得不能动弹,可这些死尸早已发挥出他们的作用,将敌手也一起带入烈火地狱!
惨痛的结果让中州军知晓,若用火攻对付死尸大军,只会是伤敌三百,自损一千的局面。
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是斩首!
尸虫尸蛊寄居于死尸体内,全是以死尸大脑为中枢操控死尸行动,没有头颅的尸身对于尸虫尸蛊而言将是一无所用的躯壳。
只是要执行这斩首战术也非那般容易。
因为一般的死尸大军战斗力已要碾压正常军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中州军以守为主,且战且退,江湖义军则扛起了斩首大旗。
可喜的是,除了早早顶在前线参战的听雨阁、一曲流年阁、日月堡、天涯小镇等江湖义士外,诸神殿与凤鸣轩的先后加入,为众江湖人缓解了不少压力。
在百花大会之后便默默无闻、不理世事的凤鸣轩竟是由剑魔越驚云和帮主靳凤宇带队来援。
尽管西南大关离蜀黔一带尚有些距离,可值此国破家亡的当口,或许任何人都懂得御敌于家门外的道理。
至于鬼魅妖姬则是在上回前来劝降铎名泽后便没有离去。
众江湖义士在一次战前议事中提出了斩首行动的策划。
面对死尸大军不可能一味退防,主动出击就是要斩尽死尸的头颅。
此外擒贼先擒王,斩首还应斩死尸大军、毒竺大军的首脑。
比如与掌控死尸大军的姬木成。
又比如与死尸大军为虎作伥的铎名泽。
姬木成是鬼魅妖姬的亲叔。铎名泽是鬼魅妖姬的旧属。
是以,自斩首行动开始实施后,鬼魅妖姬是众江湖人中最为卖力的一个。
……
……
铎名泽向来不对女流之辈出手。
然,彼时百花大会上代表诸神殿打擂台,对上啸月盟盟主夫人罂粟,他也不得不出手。
哪怕是以赤手空拳相对。
也许铎名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站在中州人的对立面与中州为敌。
但时移世易,他一步踏出诸神殿后,竟径直叛出生养自己的国邦,带着异族人向曾经的自己人展开杀伐!
大多人生于世间,总会随着成长随着年龄心境改变出现对于各类事物的不同厌恶喜好。
一成不变者少之又少,也未必更好。
不论是否身处江湖,许多人都会为自己教旁人看来不好的改变转变寻找个完美理由或借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铎名泽却从未想过为自己披上那冠冕堂皇的虚伪外衣。
他有野心、有抱负,可以屈居人下,却不愿永远当牛做马。
他当然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他本以为诸神殿自百花大会之后的动荡会是自己崛起之契机。
没承想自己的肝脑涂地只被疑别有用心。
既如此何苦再热脸贴冷屁股?
自是一走了之!
诸神殿重新安定后,愿来与他修复关系,他也非不念旧情。
阴、阳双神乃铎名泽在诸神殿中唯二敬重的强者。
铎名泽没想着从淡泊性子的澹台明扬那听到安慰话语。
只要鬼魅妖姬能够认可他,他很愿意浪子回头。
可惜鬼魅妖姬眼中能存他,心中却没他席位。
那么,他只能亲手来了断这份前缘!
……
……
鬼魅妖姬不清楚是巧合还是落入了对方的有意布置,总之杀到铎名泽面前的暂时只有她一人。
尽管如此,鬼魅妖姬也没有任何怯战之意。
这自然是过往至今所积累实力所给予的底气。
昔时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中最尖端的战力,封辰与她在百花大会之后,一暴毙一重伤。
伤未痊愈下,为弟复仇心切,她不辞千里前往南少林。
刺杀姜逸尘未果,却逢屠万方屠戮中州江湖,她不得不挺身而战,又添新伤。
后有善始叛帮而出,铎名泽负气而走,诸神殿摇摇欲坠,她辗转奔波,才和澹台明扬稳住帮中局势,立马又收到中州西南关传来的噩耗。
亲叔旧属不约而同与异域番邦捆绑在一起,要来剿灭她的家乡!
饶是鬼魅妖姬是意志坚定的铁打之躯,这大半年来一茬接一茬的经历也让她觉得如梦似幻。
所发生之事几乎没有一个于她而言可算是好消息。
如果是梦一定是恶梦。
要想醒来,要想打破虚幻,光靠身上的疼痛还不够。
这大半年来,她行事越发随性,越发不理智,可临到关头却都被迫克制,反闹得伤心又伤身。
所以她很需要发泄胸中郁气、推开心上块垒,这是她毫不犹豫率众至前线御敌的原因之一,也是今日杀将至此之果。
她并不憎恶铎名泽,甚至对其产生的疑心她还有所愧疚,但她很庆幸是这样一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面前,还能让她保持着清醒来尽情宣泄!
她不会成为对方佳侣,却不介意亲手将之埋葬。
鬼魅妖姬如是作想,提剑主动出击!
那头如瀑黑发像一盏浓墨泼洒向空中。
身形未至,相近铎名泽的数丈空间里出现了道道捉摸不定、无迹可寻如树枝似树杈的剑影。
仿佛黑色闪电般无声地劈打向铎名泽!
免费阅读.
第七四一章 尸潮战术
叔侄久别经年。
再见之时,双方间的距离却比上一次相会来得更远。
上一次相见,姬木成伶俜自瓦剌归来。
在北面的灼日与风沙摧熬下,满面皱纹,肤如木朽,老态尽显。
若不是知道自己这位亲叔叔是怎样一副秉性,鬼魅妖姬大抵会同一般人一样,认为这位北归而来郁郁不得志的垂暮老者,只是回来看一眼最后的亲人,就将归隐山林。
上一次相见,鬼魅妖姬与诸神殿已稳坐四海会盟之巅,没有与亲叔叙旧多久,又因理念不同,不欢而散。
这一次再见,姬木成哪还有半分老者形容?
要不是知道自己家族这一脉的相貌本偏女相、媚态自生,鬼魅妖姬恐怕要心疑这叔叔又去修了什么不男不女的邪术。
鬼魅妖姬的眼中,如今姬木成身着厚实、背负黑灰裹布卷、手持弯曲似盘羊独角的木质权杖,除了诡异古怪之外,竟有十五年前如她一般在江湖上杀出名气、站稳脚跟那睥睨四方的姿态。
姬木成虽是一个人站在那,场中便有数百死尸供其驱使,非但如此,就目前毒竺方摆出的作战姿态而言,要说大半个毒竺都听凭其号令东征西讨也毫不为过!
而姬木成眼中的鬼魅妖姬,比起前些年来讲,被磨灭了诸多锐气,添了不少忧愁与憔悴,全无彼时风华绝代、随时登临武林至尊之态。
双方相互间的注视与打量持续了片刻,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尽管铎名泽不认为这叔侄二人谁能说服谁,却很肯定二人接下来总该说上几句,是而很识时务地退到旁侧,一声不吭地等待一个结果。
噼啪噼啪……
偏偏老天爷从不会看人们的脸色行事,适逢此时,依然让大雨哗啦落下。
更有一道人影飒沓而近,搅扰了这一时的融洽。
姬木成见状手中权杖轻晃。
带动起盘羊独角角尖处那不起眼的铜铃微漾。
铃、铃~
铃声细微,却似穿透了雨声风声,给那些木立不动的死尸大军下达了指令。
唰!
数百死尸闻声而动,如群狼捕食,乌泱泱地就朝向那人影飞奔扑去。
场中余下三个活人倒是在大雨之下分外清醒,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不约而同看向来人。
那人裹在一袭黑袍中,来势又疾又快。
面对饿狼扑食般的死尸大军没有分毫迟疑和停滞。
初时或在奔跑途中一拳轰碎死尸头颅,或抓取近身死尸的任意一处,将之当作人形矛盾用以驱散挡开其他死尸。
后来那黑袍人便飞身而起,踩着死尸脑袋逆着尸流潇洒前行。
偶有死尸高高跃起或舞动长兵尝试阻拦,不是被其随手摘取项上首级当球踢,便是长兵遭其反夺,如油炸丸子一连贯穿数名死尸,牢牢钉附于地!
三人恍惚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杀到近前。
那黑袍人的脸上也带着面具。
只不过不再是那个曾经江湖闻名的弥勒笑脸,而是殊为罕见却也名噪一时的玉面如来!
看清来人是如来圣手后,姬木成已驱使死尸停止无谓的损耗。
铎名泽则不免生出一分紧张与担忧。
鬼魅妖姬倒是不意外最先赶来的会是这位在死尸群中如履平地的强人。
如来圣手来到鬼魅妖姬近处,却不再像先前一般骁勇剽悍,而成了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来得巧了些,又不好意思躲在边上偷听,干脆凑近了来,怎么,没打扰到几位吧?」
铎名泽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发,心里
却嘀咕起来:「你说有没打扰?上百丈远,除非你是顺风耳,不然能听什么?这家伙,怕是没把握第一时间拿下我或者姬木成才凑近来静观其变吧?我得防着些,要是鬼魅妖姬和他联手,当然挑我最好下手。」
相比之下,姬木成还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至少未因如来圣手的出现而忧心自身安危。
只是雨声嘈杂,不得不动用些许内息来同鬼魅妖姬完成对话。
出于对完成联合擒杀屠万方壮举的尊重,姬木成冲如来圣手微微点头致意,并未多言,径直对鬼魅妖姬说道:「阿如,跟叔叔走吧,明年再回来,叔叔还你一个崭新的世界!」
死尸军投入中州西南方战场已有大半月功夫,眼下几乎无人不知鬼魅妖姬的旧属亲叔在对头毒竺军中颇有分量,如来圣手注意到此方动静孤身赶至绝非偶然,他要防着鬼魅妖姬突然心血来潮弃明投暗,或是被姬木成强行掳走生米煮成熟饭。
虽说有鬼魅妖姬在阵,不至于让姬木成和铎名泽投鼠忌器,完全不敢施为,可单从其战斗力和影响力而言对中州西南方的防线实可谓举足轻重。
这样一员关键大将如若投敌,或遭挟持,于整个西南防线而言都是重磅打击。
在中州其他各处战线或处焦灼状态或仅处于暂时稳定之际,西南面经不起这等震荡。
如来圣手已找足了借口与理由,假如鬼魅妖姬真有变换阵营的意动或行动,不管是不是被迫的,他都会下死手。
他宁愿冒死取鬼魅妖姬性命,也一定不会让其投入敌方怀抱!
鬼魅妖姬这时候的心思在自己叔叔身上,全然不觉一柄利刃悬于颈后。
她凝眸盯着那早已不再熟悉的亲叔,似想找寻与记忆中相仿之处,又似想在脑海中烙印下这位最后一位至亲之辈的容颜。
良久才道:「阿叔,我知道劝你无用,劝你也可能是伤害你……我很感激你还记挂着你的大侄女,来年或许你真能让中州焕然一新,但那必将不是我熟悉的中州,我也喜欢不来。今天在此和叔最后说句话,也把界限划清,今日之后,叔对我不必留情,我不会亲手杀了叔,可若能擒下你,我也不会手软。」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到侄女决绝的决定,姬木成仍不免有所叹惋,道:「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就冲你还叫我这声叔,叔永远对你网开一面,但,也不会给你机会来对付我。」
仿佛是为了给叔侄间的诀别定下基调抑或是作为见证。
总之,姬木成话音甫落时,场中所有能动之人全都动了!
鬼魅妖姬和如来圣手出奇默契地向铎名泽发难。
铎名泽一面后撤一面不顾内伤地强行施展出「土河车」与「坚如壁垒」,把自己和扑杀来的二人从地形上再次做出分隔,多拉开了两三丈距离。
姬木成的死尸军虽说行动迅捷,可比起这些顶尖高手本还差上一截,幸而铎名泽及时自救自保,也让姬木成能甘于役使场上数百死尸军为之拦路,另调动来他处近千死尸军截断、牵制二人。
……
……
成百上千的死尸对于鬼魅妖姬、如来圣手这等顶尖江湖高手而言尚能应对自如,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无异于灾难。
而对介于顶尖末流与一流中上端的江湖高手而言,近千死尸对付起来尤为吃力,稍有不慎,恐也将死于尸潮之中,被同化为其中一员。
近些日子,雪清欢和奚夏已亲眼见证过不少先前数刻一起挥刀舞剑御敌的同道,在消失不久后沦为意识全无、行动诡异的死尸反杀而来。
他们从情感上还完全未能适应这种场面,这种场面却快要将他们包围。
鬼魅
妖姬、如来圣手先后被引开,诚然带走了大批量死尸,但看不见尽头的死尸大军却让他们这支二十人江湖义军小队不敢轻易冒进或分散。
他们抵住了五百来具死尸军的冲击,手刃半数死尸首级,随后又遭到左右两面三百多具死尸军的埋伏。
身为带队队长雪清欢察觉不妙,果断带队后撤突围。
二十人有半数负了些小伤,拼杀出了条血路。
离城郭仅余两里地,死尸军所剩不到五百。
眼看逃生有望,谁知城郭附近竟还游曳着近千死尸军伺机而动。
二十人目眦欲裂,有的发出绝望怒吼,有的发出求救的长啸。
城郭处不多时便传来响动,似有援军出城相救。
然,盏茶时间已过,二十人队伍只剩十三人,援军迟迟未至。
奚夏向城郭方向遥遥看去,望眼欲穿。
只见城郭之下亦是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涌动。
很显然还有批不少于千人的死尸军守株待兔,只等着城内中州援军打开城门之后给予迎头痛击!
城郭外两里地间的四十余名江湖义士似乎就要被这尸潮战术淹没,死于毒竺方的算计之中!
城内守军深知唇亡齿寒之理,三千名没有负伤或只有小伤在身的军兵整装跃马出城相帮。
然则远水难解近渴,城郭外遍地皆是死尸军,中州骑兵在毒竺死尸军面前并无碾压优势,近处二十人救得,就算能合力冲杀至两里地外,那些江湖义士的尸体怕早已凉透或化身敌军了。
当下,若非鬼魅妖姬与如来圣手之流恰好杀回能将他们带回,十三人要想活命唯有自救。
身处重围中的雪清欢衣衫被扯碎咬碎,右肩头有枚未落实的牙印,形容狼狈。
一剑挑落一名死尸脑袋后,又抽出腰间玉箫敲开另一具死尸探来的手。
看着手中玉箫,他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凑近嘴吹奏起来。
免费阅读.
第七四二章 高山流水
箫声凄凄,穿林远扬。
听来如呜咽悲吟,却非赴死悲歌。
短短三四息后,城郭方向即传来应和之声。
先有笛声惊起长鸣,随而古琴声铮铮、琵琶声嘈嘈,胡琴声急啸!
器乐声源自城头上冒出来的十道人影。
十人衣着相近,底子均是天青色文人雅士的衣袍,却因沾染上污垢血渍不见风雅,反显凄败萧索。
一曲流年阁与听雨阁、日月堡是最早来到西南前线助战的江湖帮派。
在死尸成患时,哪怕本就成员稀少,更有三人牺牲、多人受创,阁中众人包括阁主雪清欢在内依然轻伤不下火线。
直至斩首行动实施后,帮派成员个体战力欠奉的一曲流年阁才被编排入后勤保障队,轻易不出城。
阁中众人知道今天的斩首行动目标非同一般,没有出城参与行动,却时刻留意着行动动向。
先前听到长啸救援,要不是阁主每逢出城前都一再叮嘱听从号令、加之被其他江湖好手给劝住,他们现下该当是在试图杀出城的队伍中。
见回城队伍尚远,迟迟得不到援手,十人都爬上城墙墙头望眼欲穿、坐立难安。
听得阁主的箫声传讯后,大家伙尽管未能立马明白雪清欢用意,却都在第一时间以乐声做出回应。
箫声瑟瑟有所诉,曲乐交互有明悟。
约莫不到十息功夫,长久以来与曲乐为伴的阁中众人已明了前方阁主与其他人的处境,也大致明了了对方意图。
与死尸大军打了这么久交道,大家除了研究过一劳永逸的灭杀死尸之法外,自然也探讨尝试过如何去限制或干扰死尸的进攻、行动能力。
但凡能削弱一分死尸的战斗力,众人总能多一分安全。
然则尚无斩获,只能确定器乐之声对于死尸或是尸虫尸蛊本身并无克制之用。
这也让一曲流年阁一干并不全以武力见长的带艺江湖人少了样对敌手段。
可从雪清欢传来的声乐之意,竟是要借乐声对敌。
阁中众人全力配合之余,心下也不免忐忑。
不过这也是雪清欢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些死尸有如禽兽附体,又如牲口转世,准确说来要比禽兽牲口更难应对。
因为死尸没有情绪、不会思考。
激将、示弱、威吓等等常规对敌之法统统无用,只有靠硬实力拼硬体力撑才能杀出条生路。
外援尚远,无可借人,只能隔空借力了。
乐声对死尸不管用。
但乐声对人管用。
至少在这情势危急之时,乐声能极大拔高个人兴奋度与专注力,招式若能与乐声相融共合亦能实现可观的杀伤力增幅!
早已杀得汗流浃背、面色苍白的奚夏亦精于乐理,发现雪清欢一心二用地边应敌边吹箫求援后,不由自主地去揣度乐声真意,险象环生间也听明白了雪清欢的交代。
正琢磨雪清欢接下来要如何让远在两里地外的弟兄们打配合,冷不防雪清欢斜刺里舞剑荡近他身周,一把将玉箫推到他胸口上。
“你来!”
在死尸大军手中嘴下衣衫不整狼狈无比的雪清欢只撂下了这两个字,便无比潇洒写意地斜倚过来,肩顶肩,以奚夏的肩为轴,施展出如孔雀开屏般的剑式,铺展开环形剑气强行将二人身周死尸驱退开半丈距离。
紧接着,腾出来的手锁拽奚夏右肩,提气将之往上抛、往外推。
奚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天!
一脸懵地看着下方似与自己无关的杂乱场面。
要不是一杆枪尖直奔自己菊部戳来,恐怕还会继续当个毫无烦恼的半空神仙。
这时候就不得不万幸持枪者是个全无心智的死尸没能抓住这破绽,是而在枪尖快触及奚夏肉臀的刹那,那冰凉寒意似透过衣裤让奚夏打了个激灵、瞬间回魂!
刚刚奚夏还不解雪清欢当真能一手舞剑一手持箫吹曲,怎至于没有带队突围之力?
敢情是寄望于自己当“高山”引来城郭中同道们的“流水”相和。
与雪清欢相较,自己灵巧有余,战力稍逊。
不与死尸纠缠,只求躲闪逃避,自然富有余力。
而自己又通乐理、精于吹弹,正好能够一面配合雪清欢演绎曲乐,一面引导着城郭中的一曲流年阁众人实现合奏。
心中一有计较,奚夏的手脚便活络开来。
试探性地踩踏着一个个死尸的头手肩肘,寻求身居半空的安全性。
几次险些失足被拖拽进死尸群里后,老老实实地在雪清欢身周十丈内找大树巨石做临时掩体,待上四五息功夫就主动转换阵地,以免临时掩体遭死尸逐个击毁。
大抵在半百次吐纳后,奚夏总算适应了这种跑跑跳跳兼顾吹箫的节奏。
将雪清欢的应敌场面变换乃至出招收招方式通过箫声传递到两里地外的城郭。
城墙之上的一曲流年阁众人如临其境,纷纷和声而奏。
为让奚夏得以游走吹箫,雪清欢扛过了其原先所承担死尸冲击压力,已难保证原有斩首效率。
面对成倍凶猛的尸潮攻势,雪清欢不得不更多采用迂回战术,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所求之首便是不轻易被死尸贴身缠锁、其次是尽量少应对四面夹击的情况。
箫声映着雪清欢的窘境,像是被一群豺狼耗尽体力已到穷弩之末的雄狮,又像是被一堆杂石烂泥填堵再难畅流如常的溪河,萧瑟婉转,好不凄凉。
远端城头上相和的琴声瑟瑟、笛声压抑,让人觉着好似有重物压堵于心,连呼吸都难畅快。
然,像是还没咽气的雄狮被打了鸡血,还没变成死水的溪河之水迎来了大雨浇灌,有乐声在畔,雪清欢那越发狼狈的身躯不见力竭之态,竟是越发苍劲灵动了起来!
前后左右上方都有死尸扑来,雪清欢几乎是贴着地面平躺滑飞脱困,顺手断了滑行路线上五六名死尸的脚腕,虽不致命,却让这些死尸的行动力有所打折。
箫声一顿曲折往复,随而平直舒长。
琴笛之声先是促促匆匆,跟着变得舒缓平快。
眼看着雪清欢这回脱身颇为潇洒,奚夏的吹箫声跟着轻快起来,浑不觉是受远方琴笛声悠扬的余韵所引导。
在雪清欢行将立身而起时,又有三四名死尸要撞上来。
只听得箫声忽而跳脱无羁,雪清欢脚下猛然一踏一拧,带动身躯旋转腾跃飞起。
剑随身动,气随剑释,四散的剑气将身周死尸刮得东倒西歪。
更有几道凌厉剑气正好切入数名昂首高攀的死尸脖颈,卸去颗颗头颅。
箫声似流水潺潺、琴笛声如清泉叮咚。
雪清欢在场间如鱼得水,穿针引线地将剩余十一名身处水深火热之地的江湖同道汇集一处,结成能够流转休息与自保的阵势,自己则借着天外来音,扎入死尸群中,和乐起舞!
不知何时,近处的箫声已不再是引导乐,和远端的琴笛声相融相辅。
箫声、笛声、古琴声、琵琶声、胡琴声或是交响共鸣,或是独领风骚。
雪清欢或在清远静宁的笛声中像条泥鳅钻入死尸群中贴贴靠靠同流合污,却无一死尸能完全纠缠住他,只因他所近处,剑刃必贴着死尸脖颈割下,悄无声息,一剑两断。
或在铮铮不屈的古琴声里毫无保留地纵横剑气,死尸群不见得被剑气沾之即死,可若被剑气削了胳膊断了腿,无不是战力大损。
琵琶声嘈嘈如急雨,雪清欢的攻势便如狂风骤雨,即便死尸不会蛰伏于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逼人气势,也被其冲打得七零八落!
胡琴声如丝绸丝滑顺畅,雪清欢便能一剑祭出、化身游龙,灵巧丝滑地直落二十颗死尸头颅,没有任何滞碍!
近处十一名江湖义士已然看出雪清欢虽孤身一人在阵,却绝非只有其一人在战斗。
包括奚夏在内,还有城郭方向传来乐声的奏乐者,在这个时刻都与雪清欢同在,是故雪清欢的战力看来已超出顶尖高手一线,无可拦阻!
城郭附近的众人通晓曲乐者不多,但也都听得出这乐曲很是陌生,不会是什么耳熟能详的成名曲目,更可能是这些乐者结合此情此境而奏出的妙音仙乐。
乐声渐近,表明状况好转,大家伙心头上所压着的重物已被一脚踢开,在时而高昂激愤、时而铿锵有力、时而畅快淋漓的乐声中,浑身上下都充满干劲、不知疲倦!
死尸大军数量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着!
雪清欢等人也终于是杀出一条得以回城的康庄坦途!
本来想写出街舞听音乐卡点的感觉,但功力差太多了,还是写不出来……
第七四三章 立功鱼锅
瓦剌极北有个大天坑,又或者说是个大盆地。
盆地面积之大,三座幽京城都装得下。
二十年前,前任瓦剌圣汗阿鲁特为躲避萧羽桐和闫卿两位中州江湖巨擘的擒杀,在这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一藏就是三年。
这盆地之中,不但风雪小,雨水一年来都不见得能下足十天。
虽不能与沙漠中的绿洲相较,可在这方圆千里内,除了略微干燥些,已是最适宜生存之地。
饶是如此,确认危机已过、风险不存后,阿鲁特却因心中积郁以及苦寒熬出来的病在回归王帐途中溘然而逝。
自那之后,瓦剌人往来这极北之地变得频繁了许多。
要说来此缅怀祭奠那位保留住瓦剌精锐火种的圣汗也不假,但最主要的因素是为在此立竖一座塔、立一座城。
城名为霸突鲁城,翻译成中州话该是叫勇士之城。
塔名为通天塔,是货真价实中州样式的高塔!
冷魅和姜逸尘来到通天塔前的那天,距他们藏入牛山起算已过了两个半月。
两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山里湖边度过了中州的除夕、春节、元宵。
转眼一数,竟在瓦剌生活了三月有余。
两个适应能力极强的杀手,便也成了瓦剌大地上的牛羊、天空中的鹰鸟,毫不惹眼,往哪去都是康庄坦途。
当然,二人的完美融入也与瓦剌方的高举轻放有关。
中州有句话叫: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瓦剌人或许听过,却没有足够坚定的决心与意志去找寻两个中州蟊贼。
只要让搜寻牛山的两千人手耐住性子、保持强度,十天找不到的踪迹与线索,二十天三十天总有机会浮出水面,再顺藤摸瓜,不断挤压缩小范围,冷魅和姜逸尘就算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硬杀出去,也必然付出更重的代价,而这代价多半意味着死亡。
然而,瓦剌人终究没有因为他们两人停下征伐脚步。
他们听从了萧银才的调度,在东西两端大做文章,均捷报连连。
任穹顶上的阴霾再如何压抑,都无法阻拦瓦剌人为南征的顺利推进开怀畅饮!
至于两个半月前让整个瓦剌颜面尽失的两个中州蟊贼现如今是死是活、藏身何处又究竟会否有下一步行动,恐怕已被他们抛诸九霄云外。
这当是还没忘记冷、姜二人在瓦剌兴风作浪一时的大多瓦剌与中州民众之想法。
春江水暖鸭先知,若非身处其中,冷、姜二人或许也不会想到瓦剌官方针对他俩搜肠刮肚玩起了心机。
这一切还得从一锅鱼汤说起。
烤鱼固然香,天天连着吃也容易腻歪。
为了改善伙食,冷、姜二人便摸索到了百里地外的瓦剌兵营当中。
借走了放在营地犄角旮旯位置的一口锅。
没成想刚喝上一天鱼汤,才隔了一天,瓦剌军便已警觉营中失窃与二人息息相关。
瓦剌军毫不遮掩地将两处临时营地又集结起来上千人手,每隔一到三天不等便在牛山、叶子湖组织场大搜刮,整得山中湖里本就为数不多的鸟兽不得安宁。
冷、姜二人识破了瓦剌军明松暗紧是想让他们处在战战兢兢的环境当中。
这是瓦剌人的阳谋,二人只能受着,虽不至于天天提心吊胆,却再难安稳藏身。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继续待上三五月,早晚定将落入瓦剌人的包围圈中。
二人也因此没在牛山待足一个半月,在姜逸尘《紫霞神功》初成,初步稳住丹田状况,便已遛走。
能来到这所谓的勇士城,也意味着姜逸尘的内
功问题已得到解决。
听来时日虽短,可两门相克功法相融从来不是朝夕能了之事。
否则同时修有四门内功者也不会在当今武林中屈指可数了。
姜逸尘早已不是初入江湖的雏鹰菜鸟。
对于武道与内功上的理解与领悟自有独到之处。
否则哪怕有外物加持、外力干预,也绝难在短短四五年间成长为中州江湖里任人不敢小觑的青年俊彦。
他的武学天赋在偌大江湖里算不上顶尖,更称不上惊才绝艳,属中上水准。
但向他传道受业抑或是引领他向前者,从西山岛的霍隐娘及薛青等归隐前辈开始,到菊园的韩无月、李截尘,到武当秘洞的玄箫、晋州城外的枫、冥府之握的夜殇,再到阴阳谷的冷魅、半谷的龙多多、稻香村的洛飘零,以及津州城床榻与轮椅上的霍楠,无一不是在江湖上留下浓墨重彩痕迹的不凡之辈。
他的眼界和根基在如此多师承恩泽下早已水涨船高。
一个月内将《紫霞神功》这等上乘内功修习初成,放眼现下百花凋零的中州江湖里未必能挑出三十人来,但姜逸尘必是跻身其列的一名末学后进。
是故,在中州面临着四面烽火,自身新添大伤小伤且旧疾复发,更是身处异乡窘境的情况下,不断自我施压的姜逸尘硬是在第二十五天时便将《紫霞神功》一举突破桎梏,修炼至中层初境!
云天观度厄丹的作用在此居功至伟。
可紧接而来水火功法相容与平衡则全是个人功法修炼造诣的集中体现。
过程中的艰难困苦不足为道。
只说冷魅每日从不缺席的鱼锅立下大功,助姜逸尘茅塞顿开、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鲜甜美味的鱼锅需要烹煮,丹药也需熬炼。
习武者修炼功法与熬药炼丹亦有异曲同工之理。
丹田可比药炉,功法可比药草。
修行者体质各异、经历不一,丹田不尽相同,即药炉质地各有千秋。
千奇百怪的功法一一对应各色各样药草。
假定每样药草都能长久不停地熬炼。
初时为气,后为水液,功法大成终可成丹。
熬炼药草后的成丹、丹液、丹气仍同时存在,且存储于药炉之中。
应敌时,当先动用丹气;大动干戈时,燃烧丹液;拼命之际,成丹炸裂!
又因世间药草固定为阴阳及五行七种属性,存有阴阳相克、五行相克。
是而大多药炉除非能解决属性相克的问题,通常仅能容纳下三样药草的熬炼。
姜逸尘靠着度厄丹在原有药炉之外,又开辟了个小药炉,完成了名为《紫霞神功》药草的初步熬炼。
但小药炉是临时容器,终究要将小药炉炼成的产物装回原药炉共融而不炸炉。
对于不少习武者而言这个不小的问题在姜逸尘这被放到最大。
只因姜逸尘的丹田本身就是问题「药炉」。
当年被强行废去武功的玄箫,可以看作整个药炉被砸毁掉。
但毁损后的药炉碎片还在,武当秘洞十数年不见天日,玄箫愣是将药炉碎片重新拼凑起来,泥塑土封,依然还能熬炼药草。
同样被废去一身修为的洛飘零,药炉可当成被幽鬼轰了个粉碎,再无法重聚其形,便断了重新修习功法的可能。
对比两个曾经完好的药炉,姜逸尘这药炉因幼时痨病所致存有缺口,打小便无法熬炼药草,或者说没法将熬炼药草后的丹气丹液长久留存于药炉中,更无成丹可能。
《霜雪真气》这门特殊「药草」的存在,补上了药炉的缺口。
然而药草成物与药炉本质上不是同物,缺口仍在,且是最可能炸炉的薄弱点。
仔细回想过往,姜逸尘这口药炉不是没有出过问题,百花大会舞剑坪上杀至兴头时,阴风功骤然突破时,他的伪丹田便炸炉过。
万幸《阴风功》与《霜雪真气》相辅相成,霜雪真气塑成的伪丹田炸毁,盈满身周乃至外溢的阴风煞气反而稳定住了姜逸尘体内环境,这才没发生意外。
侥幸之事不能奢求长存常现。
只是弱点也好,缺点也罢,不论是先天存在还是后天形成,要想完全消除并不容易,甚至不可能做到,就像缺胳膊断腿的人总没法让肢体重新长出来。
弱点可以弥补,缺点可以填堵,却不能着眼于那一点,需从全局考虑。
一如单单给缺胳膊断腿的人装上义肢能应付一时,却难支撑起余生。
义肢可以有,可若缺胳膊断腿者其他完好部位能整体增强到足矣应对各种环境,肢体缺损的弱点自然能得到弥补覆盖。
姜逸尘假丹田缺陷的解决之道便也需从整体入手。
霍楠所言的「化冰为自流之水,让伪丹田的固定形态转变为流动常态」即是从大处进行改变的具体方式。
药炉既然有缺口,那就在药炉之内另行塑成一个小一号的流动泥胎药炉。
只要能保持这个流动泥胎药炉的完整性与稳定性,就将是最大保障,外部药炉毁损与否便非关键。
霍楠认为《紫霞神功》能解决姜逸尘伪丹田的隐患,便在于紫霞神功的蕴火并不热烈暴躁,恰如温水能温和地将霜雪真气冰消雪融。
冰与火难相容,那便让冰化水,与蕴火之间能更融洽相协。
此时的霜雪真气再难维持原有状态,可为沸水,又可为暖冰。
依承霍楠辞世前的指导,姜逸尘将《霜雪真气》推进到了新一层高度,足可与上等功法媲美,加之《紫霞神功》初成,修为可谓连上两层楼。
而这门改头换面的新功法被冷魅命名为《暖冰诀》。
免费阅读.
第七四四章 入城登塔
在极北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竖新塔、立新城总不免耗时费力。
对于不善工事的游牧部族来说,这等浩大工程的建设不说百年难得一见,恐是五百年、千年以降,都难有所闻。
是而建设新塔新城总不会是心血来潮之举,自有特殊用意。
就像中州上任皇帝撒手人寰前,到底留下了数手挽救中州下坡颓势的暗棋。
能被称为圣汗的阿鲁特与中州璟帝一般功过参半,生平在位之时走过可被咒骂一世的糊涂臭棋,却非庸碌之辈、一无是处。
霸突鲁城的建立是阿鲁特所一力主张的,在他启程回王帐前,通天塔已打好基础,在路途中弥留之际,他仍不忘留下遗命定要完成两项工事。
瓦剌东西中三庭上层在认识到圣汗遗命深意后,至少在此事上,可以说是抛开了相互间所有芥蒂,不遗余力、不打折扣地在推动完成这两大工程。
霸突鲁城耗时三年完工,通天塔更是用了足足五年才得以建成!
由此不难看出,二者对于整个瓦剌而言是桩极为重要的战略部署。
初时瓦剌官方将相关消息控制在有限范围里,禁止随意伸张。
在往后的十年光景里,缓慢向瓦剌民众传递出苦寒之地能磨炼出真正勇士的言说,暗中引导着瓦剌青少壮年们不断踏上征服极北之地的旅途,最终让有所野望的瓦剌人都潜移默化地接受前往极北之地定能有所成之理念。
也是在近五年当中,瓦剌逐步涌现出越来越多可同中州一二流乃至顶尖江湖武者相较的勇士,通天塔与霸突鲁城的效用逐渐显现了出来。
时至今夕,于大多数瓦剌人而言,只依稀听说自家勇士均出自神秘的极北之地,并不知晓具体详情。
只有真正步入霸突鲁城,到那通天塔中走上一遭,方能揭开其中奥秘。
冷魅与姜逸尘在离开牛山之后,便一直在追寻着瓦剌勇士的由来之因。
一路道听途说,一路完善着窃取来的瓦剌身份,直至成为在编瓦剌兵士中的一员,争取到了入驻霸突鲁城的名额。
为了不显得过于突兀,二人又花费了足足半月时光用以融入这个集自我闭关、相互切磋、对决争胜为一体、类同中州书院与江湖门派杂糅形成的武艺学城当中。
将所见所识所交往人等对于霸突鲁城与通天塔的认知、看法一点点拼凑成型。
霸突鲁城常驻人口约为两千之数。
当中足足有四分之三的人手是属于维系全城日常运转与防护的特定轮岗人员。
这些轮岗人员会根据各自岗位需要在半年内完成一次完整交替。
他们的存在全然是服务于余下五百来人。
那五百来人,即是通过各种大小选拔、或有过突出贡献、抑或天赋异禀表现尤为惹眼被挑选而来者。
在霸突鲁城中,这五百来人都有个统一称呼——试炼勇士。
来到这勇士之城只是试炼的开始。
能够在城中杀出重围,斩获挑战通天塔的资格,至少通过了通天塔的「战场试炼模式」,才可称为勇士。
而若能挑战通过通天塔十层「通天试炼模式」的六层,便会被授予「霸突鲁」称号,上战场至少可握有统御千人之权!
虽还未踏入通天塔,但冷魅和姜逸尘已然能够肯定在凌霄渡、在一线峡谷碰上的瓦剌勇士们之所以有丰富的对敌经验、步步为营、反应迅捷,均是在进入这霸突鲁城后,在步入通天塔后,在一次次如杨大信所言魔鬼训练的实战中艰辛磨砺出来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进入霸突鲁城后的试炼绝非朝夕之功。
大多试炼勇士十
六七岁至此,一待一练一熬,再一眨眼,三年五载便已过去。
耗费人力物力颇为繁重的霸突鲁城自然不养闲人。
每三年都会对各年龄级的试炼勇士分批考核,优胜劣汰。
对于考核事项,冷魅和姜逸尘都未再深入了解。
倘若二人真在这消磨上三度春秋,中州大地上不知会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二人的关注重点毫无疑问都在那通天塔上。
先城后塔还是先塔后城,并非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
毕竟时去不远,况且如此重大工事,在从善如流的瓦剌人史书上也留有确凿记录。
塔先于城动工,城先于塔建成,城为塔而建。
可说是没有通天塔,便无勇士城。
古今工事均与天气地理、材料工具、人力技术息息相关。
材料工具与海量人力瓦剌人能够想方设法提供保障。
天气地理和技术型人才却可遇而不可求。
恰在二十年前,瓦剌受入侵中州之反噬,被打到老窝。
迫使一干权贵血脉随圣汗阿鲁特迁居隐匿于此。
并在这盆地最北面楔形缺口处发现了能诱生自然幻象的超强磁域。
也正是姜逸尘于江宁菊园龙虎奇巷、于苍梧山九险峰中所见识过的磁域。
而这特殊的地理条件除了让瓦剌人倍感新鲜之外,也让见多识广的圣汗阿鲁特萌生了一个设想。
二十年前的瓦剌虽被中州打得弃巢而逃,可作为初时占尽优势的瓦剌人仍囚有不少战俘。
当中便有圣汗阿鲁特求才若渴、不舍得下杀手的天机派数名长老与高徒共十人。
天机派主攻机巧、玄学,在中州百花齐放的千百帮派中独树一帜,不管哪方势力都礼遇有加。
瓦剌一次大捷中逮住十名天机派成员,像是捡到宝一般,没有半分怠慢。
阿鲁特多番纡尊降贵许好处以利诱、或假他人使手段以威逼十人为瓦剌效劳,天机派众人均软硬不吃、抵死不从。
瓦剌人既舍不得杀了十人,更不愿放了十人,便将他们一直拴在身边。
终于在碰上这特殊地理环境之后,阿鲁特仗着从中州人那学来的如簧巧舌,说服天机派十人在此极北之地,利用起这百闻难得一遇的磁域,建造起能载录中州军伍之风与传奇江湖武学的高塔,以展示中州之强盛,让来观瞻的瓦剌族民产生敬畏。
尽管深知瓦剌人所言并非全部实情,定会让瓦剌族民通过多多观摩中州军伍战阵与江湖武学路数来研究克敌制胜之法,但没有精于机巧设置的建造者会对这传世工程毫不心动。
从让一人产
生动摇,到让十人达成共识,阿鲁特用了三个月时间。
一些已在通天塔中打熬多年的试炼老手休息饮酒时,偶发感慨,上任圣汗磨了三个月的嘴皮子,足让瓦剌的尖端战力水准加速发展了三十年,不落于中州之后。
更有些喝上头的直言阿鲁特圣汗这三个月水磨功夫,将会造福整个瓦剌三百年。
言外之意即是瓦剌坐拥这通天塔后,快则今夕,慢则明年后年,总能将中州彻底生吞活剥,收做瓦剌的土地!
冷、姜二人即便没办法对这些瓦剌人的言语感同身受,却也无法否认参与到这场战事中后发现瓦剌人的个体战力水平已远超幼时所闻。
而霸突鲁城中通天塔试炼资格也来之不易。
若非二人皆为中州顶尖高手之流,且在抵达霸突鲁城之前已将伤病养好了七七八八,否则在面对诸多强手时,既要藏巧于拙,还要赢得不露痕迹,当真容易露馅。
好在一路至此的大小困难都被一一克服。
眼下二人离进入通天塔开始试炼都只差临门一脚。
免费阅读.
第七四五章 通天赏月
苍梧山中有九险,若非不得已或是本为探险而去,没有人会以身涉险。
龙虎奇巷有接引人守着,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免有人误入其中身陷险境。
通天塔也有人在管理,称为守塔人。
守塔人既负责主持通天塔的修缮、清扫工作,也负责核验入塔资格、对入塔人次进行严格管控与记录。
相比起苍梧山与龙虎奇巷,通天塔所在方位的磁域能量全然被拢入塔身当中,通天令即是开启塔内试炼幻境的钥匙,没有通天令,整座通天塔只是座看来体量庞大、构造精巧,却不供奉半尊神佛、内中空空的死物。
据说勇士城建成至今,拢共只打造了三十枚通天令。
除却时久磨损淘汰掉的,以及通关者申的,现仅留存有十六枚。
平常也不过十枚通天令在城中流通,余下六枚则由守塔人保管备用。
通天令混合有多种稀有材质锻造而成,更是启动每层试炼幻境的阵眼,其数量之稀少却非瓦剌人财力有限、吝于打造。
如果可以,瓦剌人恨不得打造上千枚万枚通天令,让草原儿郎们一拥而入尽快成材。
奈何通天塔试炼幻境太过真实而强大,所耗费的磁域能量也不小,纵然大自然在盆地处劈开的楔形空间或还能供给通天塔幻境能量消耗成百上千年不停歇,可在通天塔这种有限空间内过于频繁的能量波动冲突将会给入塔者及塔身造成毁灭性打击。
鉴于此,从通天塔设立之初,便有严令,同一时间内仅可使用四枚通天令启用不同试炼幻境。
对于全城五百来位试炼勇士而言,每三天一轮回的通天资格战中所能获取通天令数量极限是四枚,实可谓僧多粥少,要是碰上有人在塔内鏖战数日不出的情况,名额数便会更少。
每一次通天令的获取则无异于过五关斩六将。
是以大多试炼勇士在拼得一枚通天令后都不会立马就往通天塔里钻。
总得养精蓄锐,尽量以全盛姿态入塔挑战,不浪费掉拼来的试炼机会。
守塔人这时候的职责便是确保塔内人数不超过四人,出入塔都需进行登记。
这个岗位不可或缺,也以轮岗制来匹配昼夜不歇的挑战者,与试炼勇士一般已成为霸突鲁城常驻民。
守塔人的团队人数共有九人。
乃一老年、三中年、五青年传承式的年龄组合。
老者为主事人,须发灰白、双目浑浊、常年穿着非瓦剌主流款式的粗布素袍。
眉宇间瞧来也不似瓦剌人,更像是中州人。
冷魅和姜逸尘已从不少试炼勇士口中确认其身份应是当年被俘的天机派十人之一。
只是二人自觉入城时日尚短,所知信息有限,遂未敢冒然与这位老者发生任何交集。
选择今日入塔试炼,也是规矩地完成登记手续,没有多余言语,免于横生枝节。
……
……
小偷面对徒有四壁的房子也得走空。
就算是神偷空遗恨老爷子到通天塔中来走上一遭,也必定空手而回,甚至可能被困塔内,插翅难飞。
从建筑形式上来说,通天塔是座十角塔楼。
每层楼面积都一样大,每层楼都是十面墙,墙体与地面板均有六尺深厚。
每面墙上都有一扇双开的拱形朱红大门。
可除了一层用以进出的塔门外,其他大门都是构造特殊的真墙假门。
这些门是形成塔内幻境的阵法关键所在,没有天机派独门技艺,轻易无法拆卸或破坏。
也因此,每一扇朱红大门也是守塔人所需修缮
的重点子分部工程。
十面墙、十扇门,十盏灯烛,左右两侧贴墙而上的楼梯,以及楼梯口墙边两处可供嵌入通天令的凹槽。
这基本便是每层通天塔的所有景色。
如果没有通天令,整座通天塔可以算是一座颇为坚实的囚牢。
假若当初天机派能在通天令上做些手脚,通天塔未尝不能将诸多高人长久困于幻境之中。
就算不往囚困二字上想,立身于这层高三丈、近十丈方圆的空间里,也不免感觉自身之渺小。
姜逸尘打量了番塔内环境,心中如是作想。
片刻后,将巴掌大小的通天令插入右侧墙壁凹槽中。
……
……
通天塔每层楼左右两处凹槽分别代表着「通天试炼模式」与「战场试炼模式」。
没人能够代替入塔试炼的勇士选择何种试炼模式。
只是大家都说,过不了战场试炼就不必去通天试炼讨没趣,冷魅和姜逸尘便也入乡随俗,照着别人常走的路走走看。
每个人入塔嵌入通天令后都会进入互不影响的独立挑战幻境中,冷、姜二人还是特意错开了半个时辰入塔。
虽是独立应战,可对于能够在一线峡谷千人封锁下杀出一条生路来的两个人而言,这「战场试炼模式」算不得难,当是让二者充分活动筋骨所用。
挑战之初,姜逸尘便在其中体会到了些古怪之处。
昔时被俘的天机派十人虽妥协于瓦剌人打造通天塔,可至少在战场试炼模式上留足了心眼。
尽管战场试炼模式中的精英兵卒所持为刀枪斧钺等武器不一而足,可这种十八般武艺混搭一气,并不能比纯刀兵或枪兵倚仗阵式所发挥出的威力强。
一层十名精英兵卒,二层二十名,每往上一层,精英兵卒递加十名。
直至第七层开始,有了七十名精英兵卒后,成规模的刀兵、枪兵、斧兵才能靠不同武器配合与阵式变换制造出足够威胁冷魅与姜逸尘的险情。
然,阵有定势,借势而强。
有势便有迹可循,有漏洞、破绽可抓。
以冷魅与姜逸尘的老道,分别通关十层战场试炼模式都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功夫。
通天试炼模式的首层对手是怪老头柯百邪。
关于这位十四恶人的事迹,姜逸尘更多是在少时身处西山岛上所闻。
出岛步入江湖以来,怪老头几乎再没有传出过任何风声。
怪老头显然算不上武学奇才,习武练功之道走得颇为艰辛,待得走上歧途、臭名昭着之时已年近古稀,盖是六七年前,于西江郡冲撞凤鸣轩的生意遭千里追杀后便销声匿迹。
许多人猜想照怪老头的脾性断不会隐姓埋名,或是年老病逝而无人问津,或是命丧不知名宵小之手而无人声张。
如今能在通天塔中得见名人风貌,哪怕这名人是个大恶人,还能隔空与之一较高下、考验自我,姜逸尘自觉此行不虚。
就像战场试炼模式中的兵卒都是现实状况中千里万里挑一之精英。
得益于庞大的磁域强度加持,通天试炼模式中的江湖高手都要比其原本各自巅峰时期还要强横上数分。
之所以如此也是为弥补幻境成像到底无法与真人如一的固有缺陷。
是而这些幻境成像的江湖高手要说强也不强。
强在没有情绪波澜、气力不济的身体及心理状况变化。
不强点便在于他们终究不如真人一般懂得思考,变招不够灵动,没有羚羊挂角之举,更无法展现出神来之笔的绝妙杀招。
对于此,城中有条
关于「通天试炼模式」不成文的规定。
——只可口头交流试炼心得与经验,严禁以文字图像形式载录试炼对敌过程。
此举全是为防众试炼勇者为求速成,钻研漏洞,剑走偏锋,投机取巧,而忽视了试炼过程锤炼打磨的真意。
姜逸尘本为速通而来,没有这层挂碍。
不过对付怪老头,姜逸尘也没什么需要投机取巧之处。
怪老头移动速度并不灵敏,身法也不够出色,纵使手中大头权杖能把人脑袋敲出花来,还能拿那大头杖当巨型回旋飞棍使,姜逸尘都能以「快」字破之!
第二层的恶毒魔头煞宝同为十四恶人之一。
煞宝是襁褓中便被抛弃的天生侏儒。
生得一张稚嫩娃娃脸,三四十岁瞧来也与七八岁孩童一般无二。
喜以乳为食,人牛马羊猪狗狼等等来者不拒,恶名便从糟蹋农户猪棚、牧民羊圈兴起。
常将成***子幻想为母,并通过凄楚形容与可怜身世博得诸多同情、骗取不少好处。
曾因得罪幽冥教哭娘子,被打得抱头鼠窜,更险些被拔出舌头、削去双唇,自那之后十年间再未涉足中州西南地域。
煞宝既修习先天童子功,又浸yin于尸魔经,身如精铁刚硬,轻功诡异飘忽,还精于暗器飞针。
姜逸尘得幸有《霜雪真气》傍身,更将之推进到了冰寒真气甚为凌冽的《暖冰诀》,方才能够在这偌大空间里源源不断地输出冰寒冻气限制住煞宝的活动能力,以一击毙命。
饶是如此,光这第二层便耗去足足半个时辰功夫。
这通天试炼模式的对手一层更比一层强,姜逸尘不得不在走上第三层「再战」毒仙子王芝芝之前打坐调息。
入塔前便听说过塔中包含有十四恶人中的怪老头、恶毒魔童、毒仙子以及独眼盗四位。
初时冷魅与姜逸尘还颇为不解,即便这四位勉强可当作中州江湖老、幼、妇、残的代表,功法特色、手法伎俩各有千秋,但总归与彼时台面上的风云人物有些差距,是否与立塔初衷相悖?
更何况那时候王芝芝是以「云泽境毒仙子」之称闻名江湖,还未因「心狠手毒」被列入十四恶人之列。
在见识过「战场试炼模式」中的敷衍之处后,姜逸尘多少也能明白这些天机派门人的矛盾心情。
他们既不想错过如此地利去创造一个足矣存世称道的杰作,又不想因为这个杰作的效用背上卖国骂名。
于是乎,他们只从十人切实交涉过的中州江湖高手中挑出十名独具特色者复刻入幻境当中,既不会失去立塔本意,也不会暴露诸如萧羽桐与闫卿等被瓦剌列为头部敌人的能力特点,辱没那些中州江湖义士的威名,以此聊做安慰、两全其美。
等瓦剌的试炼勇士得以通关十层时,已不知过去多少年月,即便十层幻境当中瓦剌所期待应对的中州高手寥寥无几,也无济于事。
想来没有瓦剌人有胆量将这通天塔推倒重盖。
毕竟天机派本就人丁稀少,能逼迫他们就范一次,却没有时间与精力再逼他们一次。
而今那位守塔人是姜逸尘迄今所见唯一一位天机派门人。
不知其另九位师兄弟妹当初通天塔建成后是否有被放走,或是早已亡故?
想到这,姜逸尘调息已毕,收拾心情,再上层楼。
能毒杀两大帮派、让成群结队江湖正道知难而退、教堂堂银煞门门主萧银才都头疼不敢招惹的王芝芝绝非易与之辈。
然则缺少自然环境为依托,王芝芝引以为傲的毒攻在光秃秃的通天塔中并无用武之地。
而其手中长鞭使来也不
及神鞭沈卞之变化多端。
加之姜逸尘曾以千蛛万毒淬炼过经脉,有不俗的抗毒能力。
硬扛过王芝芝全力布下的连环毒阵后便一举将之击溃,用时比对付煞宝还短。
接下来第四层的孙野王与第五层的鬼见愁都没能形成太大阻碍。
姜逸尘第一次听说孙野王是在百花大会上,后来则是从影佛口中得知孙野王曾现身南少林浮屠塔外从锦衣卫手中抢夺走「者」字印。
影佛说过那化身之法到底不是货真价实的一气化三清之术,孙野王过于依赖化身以多对敌,本末倒置将辅助手段当作主攻伎俩,原本的长处都被用成了短板。
通晓那化身术弊病的情况下,姜逸尘便也轻易拿捏了这第四层挑战。
而能拿下小幽冥的父亲,则是因为对对手套路太过熟悉。
这位前代鬼见愁比之小幽冥要更为俊朗,披散长发中的三缕紫发添了分邪魅。
鬼见愁兼具飘影霸道刚猛的气势,以及韩无月匿身潜行之法与待机而动的耐心,算得上是姜逸尘的半个同门。
是故实力再强,可每招每式几乎都能被姜逸尘提前料见,真正的威胁无从谈起,在姜逸尘屡屡后发先至的防守反击中败下阵来。
「通天试炼模式」通过六层挑战即可被授予「霸突鲁」称谓。
足可见第六层是一道坎,守关高手马楼实力非同一般。
入城后这十余日来听其他人谈及马楼时,姜逸尘还觉得颇为陌生。
直至看到紫金镔铁棍才恍然在李子轩手中见过。
同为少林俗家子弟,马楼的棍法却要比李子轩更具冲击力与破防力。
姜逸尘一时间被立棍、戳棍、劈棍三种棍法打得找不着北。
勉强横剑拦住扫来的劈棍,身子却被轰砸到了三丈之外的墙上!
姜逸尘只觉两眼一黑,不仅看到了乱转的星星,还看到了故乡的圆月~
免费阅读.
第七四六章 潜龙初现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悠悠转醒。
发现自己躺在通天塔第六层楼面上。
楼中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亦无幻象。
他从楼面上缓缓爬起,舒展身躯,复又打坐调息。
运转起体内真元,梳理淤堵经脉,自内而外缓解着肌体疲劳与硬性伤痛。
恢复过程中,神思逐渐清明,姜逸尘对自己首回通天挑战只能打上「庆幸」的评价。
一如龙虎奇巷试炼,在幻象中所受伤痛皆是实打实的。
尽管天机派对于塔内幻象的塑造已可谓鬼斧神工,能让幻象根据挑战者的身体与精神状况反应切断双方联系,及时把或重伤或昏死等当是时完全失去活动能力与挑战可能的试炼勇士丢出幻境,仍不可避免存有个别试炼勇士还未彻底脱离幻境,因受持续伤害或致命打击或失血过多影响,未及被守塔人发现送出,而葬送性命或留下难以根治的永久性损伤。
这样的例子百中存一二,可逐年累月下来,数量已是不少。
是而,通天塔试炼亦是生死实战演练。
众试炼勇士所总结出来的通天塔试炼规则中便有一条:不敢逞强者不必入,太过逞强者不可入。
一来,没有超越自我、越战越强之心,是永远无法在实战中有所收获、有所进益的。
二来,太没有自知之明,一味装勇逞能,也与送死无异。
首次试炼,姜逸尘不算逞强,却是因前几层的顺畅通关有些麻痹大意。
万幸在被「马楼」一棍敲晕后,自己就跟着被「轰出」挑战幻象,要是在昏迷状态下又遭到一顿针对要害的毒打,后果不敢想象。
约莫一炷香后,姜逸尘歪了歪脖子,起身踏着内心侥幸与后怕的鼓点往楼下走去。
一层入口处,冷魅同样在盘坐调息,染血双肩将上衣衣色着深,面色苍白。
姜逸尘如道清风吹拂至冷魅身畔查看伤情。
确认其双肩肩胛骨处的伤口深度仅指甲盖长短,才心下稍安。
早已察知姜逸尘凑近的冷魅睁眼瞥见对方右脸一道狭长淤青后,轻笑着偷声道:「你是被一棍子懵昏的是吧?」
姜逸尘既赧然又不解道:「你也是?」
冷魅摇头道:「我是自己投降的,玄箫师兄太难对付,这伤就是拜他所赐。」
姜逸尘立马问道:「你有……?」
「没有。」冷魅回得更快,同时捧起姜逸尘的面庞,轻柔地搓动着,「主要还是靠脑子。」
姜逸尘自然不是因为冷魅打到第八层、自己却在第六层便败下阵来而吃味,他只是想到冷魅若能在关键当口施展出「惊鸿过隙」,通关通天塔对她而言当也是小菜一碟。
听到冷魅坦诚没有「作弊」,姜逸尘深信不疑之外也很是惭愧。
塔内并非绝对清静之地,二人未再多言,相携出塔。
清晨入塔,再出塔时已是午后。
除了身上的酸痛感外,两人也听到了从各自五脏庙传出的空鸣。
二人将通天令交还守塔人完成出塔登记后,接下来当然得去解决午膳问题。
偏偏就在这出塔登记环节上发生了件怪事儿。
……
……
巴掌大的通天令正面镌刻着两个中州文字「通天」。
背面则是微缩版通天塔轮廓的浮雕。
微缩版通天塔中心线上有十道阶梯状阳纹。
试炼勇士每完成一层通关,这些阳纹会按照通关层数自下而上与幻境磁域发生反应,完成镀色。
通关战场试炼模式会镀上墨色,通关
通天试炼模式则是镀上金色。
守塔人正是依据这些阳纹色泽变化来为试炼勇士登记试炼成绩,诸多还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试炼勇士能通过优秀成绩来换取特殊供给物资,而守塔人则需回收通天令完成消磁还原阳纹色泽。
然,守塔老者在为二人进行登记时,却分别报出了「三层」与「五层」的成绩。
冷、姜二人的通关层数都被老者扣减了两层。
二人对好成绩换取物资的机会没有过于在意,却极为意外于老者这古怪举动。
老者同他们讲的是瓦剌语而非中州话。
报完二人成绩后,老者却未马上提笔记录。
冷、姜二人也因此从各自眼中看到了疑惑与猜度。
见两人心中存疑,却不开口自辩更正,守塔老者不紧不慢地微躬着身子将两份成绩以瓦剌语分别记录在案。
冷魅和姜逸尘默默看着老者完成书写,等着一定会到来的某一个动作或某一句话。
「二位三天后还会是在这个时间入塔试炼么?」
一句话中包含了两个时间信息。
先是肯定冷魅和姜逸尘还能拿下接下来这一轮通天令挑战赛。
其次则是向冷魅和姜逸尘确认是否会在三天后的清晨入塔。
守塔老者用的还是瓦剌语。
冷魅和姜逸尘对视一眼后,同样用瓦剌语给出答复:「可以。」
……
……
冷、姜二人没有食言,养好了伤病,在三日后清晨将新到手的通天令交予守塔老者,开始新一次通关挑战。
有了冷魅的面授机宜,姜逸尘再次面对马楼时多了不少底气。
马楼肤色偏黑、生得面容羸瘦、尖嘴缩腮、须发旺盛,加之其擅长使唤长棍,在五十年前的江湖上有着「小悟空」之称。
可惜这样的偏才一身武艺没能得到完整承袭,诸如李子轩及其师从所学已是马楼棍法绝学中的「边角料」。
姜逸尘既庆幸这等棍法绝学能以如此形式被记录留存下来,也叹惋只有在通天塔中能够一睹风采。
马楼的棍法攻守兼备。
劈棍主要动作包含有跃劈跳劈等迅疾如雷的劈砍动作。
冲击力强,杀伤力猛,又不乏机动性与周旋能力,为主攻手段。
敌手往往容易在马楼势大力沉的一棍又一棍中被打得手麻脱力无从招架。
若敌手抗打能力强,反扑又猛,马楼能通过立棍扩大移动范围,躲避攻击,规避杀招,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绝地之中顶出一点空间,反过来还能展开大范围反攻!
戳棍则如长枪般能抖出枪花来给予敌人持续性地密集打击,终让敌手顾此失彼、防不胜防。
倘若马楼再世,冷魅和姜逸尘不拿命相拼绝无可能战胜对手。
可在通天塔幻境中,只要能限制「马楼」的移动能力,像冷、姜二人这样的出色杀手都能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冷魅的取巧之法是布阵。
利用八门阵法中的景门为自己不断提速。
再在马楼身周与移动方向上布下环环相扣的伤门、死门。
「杀心深种」的幻境对手不管前面是怎样的刀山火海都会义无反顾地出招杀向挑战者。
纵然马楼能避开四五十个陷阱阵法中的九成八、九成九,可只要没能躲过那九成一,必中九成二,不需九成三,冷魅和姜逸尘已能完成绝杀!
来到第七层。
虽说姜逸尘没有带着明晃晃的铁花剑来瓦剌招摇过市,但在接过孤心魂送来的这份厚礼之前,便从对方口中知
悉了这柄剑的由来经过以及所将招致的小麻烦。
这小麻烦即是可能面对章宝岩的追杀。
姜逸尘还没碰上章宝岩本尊,倒是有机会提前和对方幻象过上手。
章宝岩那古怪脾性无法在通天塔中展现出来,但其能力弊端得到了原样继承。
——对移动迅捷的对手无可奈何,对爆发力高的快招缺少应付之力。
于是乎,姜逸尘调动《无相坐忘心法》将轻功身法发挥到极致,又以拂尘剑一次次提前化解去「章宝岩」势在必得的迎风一刀斩,像只抓不着、打不到的苍蝇,让幻象章宝岩疲于应对。
随而通过《紫霞神功》中习得的运气吐纳法门「紫气东来」,快速采集身周天灵地气化入身体经络,借用天地之力加快推动体内真气如长江之水疾走奔流,在三息内完成三十六周天逾上百丈的绕行。
即便还没能做到如洛飘零在江宁郡碧落湖源头处所指点授艺的瞬息之功,可到底还是「孕育」出了「在渊潜龙」!
在修习《紫霞神功》时,姜逸尘便曾有过多番尝试,最快也需五六息功夫完成三十六轮真元运行。
如今身处实战状态下福至心灵所施展出来的效果可谓拔群。
他甚至能感受到手中暗哑剑为此振奋异常!
暗哑不哑,发出恍若龙吟之声环绕耳畔!
随着姜逸尘剑指,刹那间剑气喷薄而出,破空如啸!
幻象章宝岩遭此雷霆一击,独眼圆瞪,瞳孔骤缩,竟拟人化地看向被洞穿的胸口,不敢置信地复看向自己的对手,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向后栽倒,化于无形!
……
……
姜逸尘还记得玄箫被困于武当秘洞不见天日十三年。
从时间上推算,想来彼时天机派众人正也是闻知其被废去修为面壁思过的遭遇,扼腕叹息之余,借用通天塔幻象的形式记录下玄箫之惊才绝艳。
他们没想到武当玄箫会有重出江湖之日。
也没想到这个「玄箫」成了姜逸尘和冷魅难以攻克的难关。
免费阅读.
第七四七章 难关难过
同“玄箫”交手不到一盏茶功夫,姜逸尘就像是自灌了一酒坛热茶似的,很快便汗流浃背了。
许是昔时中州战场上鲜衣妖道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又或者多年前还受困于武当秘洞中的玄箫也同样在回忆峥嵘岁月,是而通天塔中的“玄箫”给姜逸尘的感觉一如武当秘洞初见。
一袭粉色单肩白袍,束着道髻,柳眉凤目朱唇,加
龚强兴致很高,近期店里生意不错,在正月原本是淡季的时候出现营业额连续增长,是他始料不及的。
“好的呀,姐姐,那我们玩什么游戏呀。”鹤圣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盯着江渔看。
叶灵君看着舜奕南也感觉到了那股强烈的怨气,于是在他分心的时赶紧抽离他的大手,猛地踹了舜奕南一脚。
袁斯晔怀里砸了个美人,鼻尖似乎都能嗅到她身上特意喷的香水味,不仅没有美救英雄的感激、也没有怀抱美人的兴奋,只觉得厌烦,这种招数他破了没一千也有八百了。
“鹏飞老弟,我居然有点看不透你的修为了,是不是已经突破?”李树渊此时才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姬鹏飞的修为。
这是被斩断了天地灵机与体内窍穴的联系,同时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
有些人,或许永远体会不到心碎的滋味,但是曾经拥有的感觉却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无时无处不在消耗着人的精神,融进血液,融进思维,甚至连一个动作都在想念,默默哀伤,直至消亡。
“他奶奶的,老子捶你,看你还是不是高大、伟大、巨大、超大!”赵如龙一步冲到混沌之蛋前,抓起混沌之蛋就在地上砸起来。
雷仙舟举手投足就赢了对方,颇为洋洋得意,但却觉得脚底有些灼热,低头查看方才发现,原来自己踩到了画舫船板上的一处火苗。
肥波听了后立马朝病房里走去,一旁的杨倩儿想了想后,也跟了上去,虽然她刁蛮任性还喜欢无理取闹,但还是有点良心的,要不是因为她的事,阿强也不会受伤,去探望下他,表达一下关心也是应有之事。
于素秋现在已经全副身心放在了曹达华身上,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就算曹达华告诉她月亮是扁的她也会相信,吃软饭吃到这种程度,曹达华也是牛批。
看着林雪那妙曼的身姿,黑袍老者心头一阵火热,他知道,只要将林雪擒拿下来后,定然少不了一番羞辱。
就算知道拿不到头一名统领职位,但是只要名列三甲,便有功勋累积,这可是军中职位升迁的极大凭证。另外也可扬名天下。此人名叫午安国,也是沙场老将。
被猛地这么一晃,皮尔宝只觉得双眼被闪的生疼,连脑子都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一直到傍晚,两人彻底的逛累了,才在一处露天的咖啡馆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万虫国太子所使用的秘宝怎可能差,不过林风拥有风行九步,还有风属性灵脉的加持,奔跑的速度并不比蝉翼慢,所以才将此物拿出来售卖。
“我自己用竹子做的。竹子就在那座山上,听说那是一座神山。这头神牛也是从那座山上跑下来的,我家的田,它一会儿就耕完了呢!”腊月生很是骄傲的说道。
“亲爱的,你真的觉得骗得过我吗?我虽然没有你的能力,可是你有没有撒谎,我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来的。”弧光轻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