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 信亲王春游高梁河 江湖客语惊荷香楼 师徒二人起身要走,却见远处突然腾起一团尘雾,如旋风般飘来,定睛看时,就见数匹雕鞍快马飞驰而来。二人慌忙躲避,不料马上之人骑术甚精,纵马围着二人飞奔,几圈以后,一齐捋住丝缰,健马急停,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央,大喝道:“哪里走?” 三月春深,北京郊外,花香风暖,山明水秀。 西直门外,高粱河边,岸柳垂绿,河舟摇荡,宝马香车,伞盖如云,茶棚食档,酒旗亭台,肩摩车碰,人声熙攘,扒竿、筋斗、烟火等百戏,竞技斗巧,又是一年踏青寻芳的季节。 高粱河桥上,走下三人,前面的那位少年约有十六七岁,身形瘦长,面皮白净,身穿蓝绸直裰,头戴四角方巾,足蹬元色双脸鞋,手里捏一柄雕花香边川扇,上系盘龙玉扇坠。身后那两个随从,一位是灰衣老者,白发无须,面皮多皱,高鼻深目,脚下穿一双一品斋的千层底洒鞋。另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伙计,略显矮胖,青衣小帽,倒也干净利落。三人沿着河边缓步而行,那年轻伙计喘一口粗气道:“公子爷好雅兴,好体魄!赏了半日的回龙观海棠,又来到这高粱河上踏青,明日还要到东岳神庙进香,竟似不觉得劳累?” 蓝衣公子闻言,抬头看了看有些偏西的日头,对前面的灰衣老者说道:“走了半日,累倒是没有觉得多少,只是肚子有些饿了。就近找个茶棚喝杯茶,吃些点心吧!” 灰衣老者回身点头应道:“公子爷说的是。那就找个临河洁净点儿的地方,一边吃喝,一边也好观赏风景。” 蓝衣公子四下观望道:“我记得离高粱桥不远处有一座极乐寺,清净幽雅,倒是歇息的好去处。我小时候来过一次,依稀记得。” “不错!公子爷真好记性,极乐寺离此约有三里的路程。”灰衣老者称赞道:“不过寺院已在六七年前毁于一场天火,只剩下了几堵残墙断壁和门外的古柳、殿前的古松,也值不得观赏了。倒是寺院左首的国花堂还在,成片的大朵牡丹,此时想必已长了花苞,将要吐艳了。” 蓝衣公子轻喟一声道:“如果寺院尚在,到禅堂上讨杯茶吃,倒也有些趣味。可惜残垣颓壁与此大好春光甚觉不谐,还是就近找个地方吧!”三人四下一望,两岸稀落的馆舍之中耸立着一座三层的高楼,巍峨壮丽,年轻伙计笑道:“可巧!前面就是荷香阁了。” 荷香阁是高粱河上远近闻名的茶楼,乃是南方一个落第寓京的富家弟所建,东西两岸各筑二层,二层之上横跨水面,如彩虹卧波,上建廊桥,搭起几个精巧的竹阁、小亭,夏日荷花满河,笛歌处处,小舟穿梭,桨声轻柔,入夜灯影朦胧,虫蛙交鸣,登楼,临水,赏荷,闻香,品茶,尽享山水田园之乐。三人来到楼前,正要入内,却听有人吆喝道:“卜问吉凶,万无一失。”一个黑衣驼背的老者领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迎面走来,老者手中摇着一个红布幡,少年肩上扛着一个黑布大幡。蓝衣公子停下脚步,看着这一老一少,年轻伙计忙道:“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公子爷不必理会!” 不料那驼背老者应声道:“这位小哥儿讲话好没道理!小老儿行走江湖,靠的是真才实学,又岂是胡乱骗人混饭吃的?” 蓝衣公子将手中折扇一收道:“老丈,劣仆卤莽,言语冲撞,实在失礼。不过混迹江湖之中的人,多数却是浪得虚名,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往往是大言欺人罢了。” 驼背老者抖一抖手中的布幡,叹道:“上天之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公子爷不信也罢!” 灰衣老者附耳对蓝衣公子说:“江湖之上,能人异士极多,何必招惹他们!还是去喝茶吧!” 蓝衣公子点头,便要转身,驼背老者却道:“小老儿自出师以来,还不曾被人无故抢白过,既然公子爷疑我道术,不妨一试,若不准时,就是毁我布幡、批我的老脸却也心甘情愿!”说罢,右手一摆,身后那清瘦少年将肩上的大幡双手取下,迎风一展,厚厚的黑布不住飘动,呼啦啦作响。少年奋力将木杆插在地上,用手扯住幡布,蓝衣公子定睛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绣满了白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知道绣的是千字文,正在兀自不解,灰衣老者低声说:“这叫千字幡,看来这老头是专门测字的。” 蓝衣公子听了,不由兴趣陡增,笑道:“既然老丈如此说来,就请同到楼上一叙。”灰衣老者再要阻拦已然不及,紧紧护在蓝衣公子左右,五人一起进了茶楼。堂倌见了,忙笑迎上来,依吩咐在三楼寻个单间雅座,随即沏上香茶,摆好点心,两眼略一张望,躬身缓步退下。蓝衣公子问道:“老丈,若是方便,敢问高姓大名?” 驼背老者道:“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既是公子爷动问,本不该隐瞒。只是刚才三位怀疑小老儿的道术,以为只不过是江湖的骗人把戏,故此先不将贱名相告。若是公子爷说小老儿测的还准,叫声好儿,那时再讲不迟。” “那敢问老丈师门是……”蓝衣公子见他自负得紧,并不着恼,语调依然舒缓。 “小老儿的祖师爷是永乐朝的袁珙、袁明彻父子,只是柳庄神相深不可测,小老儿天资愚钝,只学得测字一门。”驼背老者拱手开言,神情肃穆,说到后面,声音忽地变得异常苍老绝望,似是学艺未精,羞辱了师门一般。 灰衣老者面色微变,肃声说道:“袁氏父子据说是大唐神相袁天罡的后人,实在是百年难求的奇才,颇受永乐爷赏识眷顾,以致当年柳庄神相风行朝堂,名震江湖。先生既然出自柳庄门下,才学可知。方才咱这位小老弟言语唐突,还望包涵一些,真是失敬了。” “岂敢!岂敢!”那驼背人见灰衣老者知晓一二,不免生出几分他乡遇故旧之感,面色和缓了许多,悠然说道:“当年祖师爷巧遇我大明成祖皇帝,为永乐爷测了一字,龙心甚悦,我派大昌!”他脸上现出不胜神往之色,沉浸到无边的遐想之中。 “哪一个字?”蓝衣公子急问。 “是一个‘帛’字。”灰衣老者右手在左掌心轻划几下。 “不错!是‘帛’字。”驼背老者对灰衣老者咧嘴一笑,心下暗暗添了几分钦佩,拱手道:“看来前朝故事,这位老兄也是极为熟悉!” 灰衣老者也笑道:“奇人逸事,天下艳称。在下不过略知一二,愿闻其详。” “‘帛’字何意?”蓝衣公子见他二人忆及往事,也想知道内情。那年轻伙计与少年更是满面企求之色,急不可耐。 驼背老者客气道:“既是公子动问,小老儿就讲上一讲,也算炫耀一下师门的光彩。若是有遗漏不详之处,烦请这位仁兄补正。”他向灰衣老者略一颔首微笑,干瘦的右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一清喉咙,缓声说:“祖师爷当年遇到永乐爷,也是在京师之地,那时永乐爷还没有龙飞九五,不过是燕地的藩王。哎!转眼二百多年过去了。”驼背老者望望窗外碧波粼粼的河水,似是不胜感慨。 “那日永乐爷微服游览,正好在前门外遇见祖师爷守着千字幡伏案小睡,对几个上前问卦求卜的人不闻不理。永乐爷心下好奇,笑道:‘有生意不做,却来这里睡觉,可见没多少本事,怕是师父教的言语用尽了吧!’祖师爷头也未抬眼也未睁就回道:‘几个俗人不过草木贱民,面目可憎,有什么好看的?天生我材,岂是单为芸芸众生劳碌的?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原想此地必是藏龙卧虎,却怎的也没有几个可结识的英雄!’永乐爷见祖师爷口气大得可以吞天,暗自恼怒,就走上前道:‘我这个俗人偏要劳你相上一相!’祖师爷随口道:‘相面就不必了。滚滚红尘,我也懒得睁开眼睛,就测个字吧!’永乐爷不动声色,到幡前选了一个‘帛’字,祖师爷命他自取纸笔书写,永乐爷故作读书不多书法不整的模样,将‘帛’字写得长脚桠杈,上下相离,似是‘白’、‘巾’两字。祖师爷侧头半睁二目,扫上一眼,抬头看看永乐爷,顿时将双眼大睁,起身跪道:‘王爷为何屈降万乘之尊,轻易在外面行走?’一旁的行人以为祖师爷疯癫无状,信口胡言,永乐爷一把将他扶起,暗叫噤声。祖师爷道:‘请千岁爷近前说话。’永乐爷连问‘帛’字何意?祖师爷笑道:‘草民行至燕地,见此处王气甚重,集结北京城上,变幻五彩,蔚然龙形,与南京相互抗衡,一直不明原由,今日见王爷豁然开朗。王爷将‘帛’字分而书之,稍加增益,便是皇头帝尾之象。恭喜王爷!得遇王爷,草民也可自喜。’永乐爷半信半疑,以为不过江湖术士讨钱的吉利话儿,只打赏了五两银子,含笑而去。不料数年后,永乐爷正位登基,想起祖师爷的话,信服不已,派人将祖师爷召至京师,赐官太常寺丞。哪知祖师爷无心仕禄,只求有钱用,有酒吃。永乐爷并不强求,乐成其志,钦赐他一面金牌,亲书诏令于上:‘赐汝金牌,任汝行走,过库支钱,过坊饮酒。有人问汝,道是永乐皇帝好友。’祖师爷单凭一个字,就测出了永乐爷数代江山,可见天道自古不爽,可笑世上愚夫愚妇甚多,又有几人识得我仙家道术?” 蓝衣公子听得竟有几分痴了,拊掌道:“有趣!有趣!实在是妙不可言!今日我也要测上一测!”站起身形,便要朝那千字幡指点。灰衣老者以目示意,想要阻拦,无奈蓝衣公子兴趣正浓,竟视而不见。 驼背老者颔首道:“小老儿愿意为公子爷效劳!还请公子爷坐下写字。” “不必了!还是从千字幡上选字吧!”蓝衣公子似是不愿与前人雷同,走到幡前细细寻看,堪堪将千字文读完,才收住目光,手指“侍巾帷房”四个字道:“就选这个‘巾’字,不会也是‘帝尾’吧?” “这……”郑仰田见他故意为难,沉吟道:“此字过于简单,烦请公子爷再选一个。”年轻伙计听了,哼了一声,咕哝道:“分明是测不出了,还故弄玄虚,选来选去的!” “测出测不出,待会儿自有分晓,小哥儿不要太过心急。”驼背老者和颜悦色,丝毫也不气恼。 蓝衣公子又向布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目光仍旧落在“巾”字上,说道:“巾帽不分家,都聚会在人的最高贵处,就再加一个‘帽’字吧!” 郑仰田掐指推算一番,忽地身形微震,面色略变,强作欢颜,堆笑道:“这位公子爷所测的字实在是深不可测,小老儿道术未精,实在难以推断,茶钱就由小老儿会了,三位请自便。叨扰了。”说罢起身就走,却又禁不住回头看看蓝衣公子,眼中竟有点点泪光。蓝衣公子见他才有三言两语,便要告辞,莫名其妙。那年轻伙计伸手一拦道:“刚才还一副吹破天的模样,怎么我家公子爷只拈出两个字就把你们吓跑了?看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那少年闻言,上前跨了一步,似要理论,驼背老者忙将他拦了道:“徒儿将千字幡扛了,去前头柜上会钞。”不料那灰衣老者将干瘦的手掌倏到一伸,低喝道:“不要走,既然拈了字,有话慢慢讲来,何必敷衍隐瞒!” 驼背老者见他一语道破,知道难以轻易善罢,只得拱手直言:“小老儿实在是道术微末,难以推知其中的玄机。” “有何玄机,请先生明言!”灰衣老者双目精光四射。 驼背老者见灰衣老者穷追猛打,不依不饶,苦笑道:“老先生既然相强,小老儿不得不说上两句。方才楼下恕小老儿眼拙,这位公子爷实在贵不可言,要好自为之,不久便可再上层楼。” “请先生坐下细谈。”灰衣老者笑容可拘,将驼背老者往回礼让。驼背老者这才知道灰衣老者目光锐利,不是几句话可以打发的。看情势倘若不说出缘由,便是有丝毫的保留,怕是也难从容脱身。当下只得硬着头皮推辞道:“不必了。天机不可泄露,小老儿岂敢逆天而行?若机缘契合,改日再领教。”然后转身跟在少年身后便要下楼。 “且慢!话不说明,恕在下失礼。”那灰衣老者不顾驼背老者出言拒绝,飞身拦在师徒二人面前。驼背老者叹声道:“今日的奇遇看来是天意如此。”说罢回身落座,见蓝衣公子双眼含笑,殷殷地盯着自己,神情极为专注,赞叹道:“小老儿方才见公子爷气度非凡,只道公子爷出身豪富之家。到公子爷站立身子,指点二字,才知公子爷之贵,实在天下罕匹。” “不是想多讨赏钱吧?咱们可没带多少银子。”年轻伙计见他反复无常,忍不住发笑。 “不要多嘴!听他讲来。”灰衣老者语气严厉,用目光扫了一眼,年轻伙计即刻缩舌收声。驼背老者看看二人,本待要回敬说:“小老儿又不是什么要饭的乞丐,是靠真本事挣前的。”见灰衣老者面罩寒霜,神色冷峻,心里暗暗一沉,颇为忌惮,想及方才他那蛮横的做派,不禁又多了几分惶恐,忙改口道:“公子爷先选‘巾’字,又选‘帽’字,所谓‘巾’字戴‘帽’,再加上‘立’字,非‘帝’字而何?实在是日后大贵之象。” 蓝衣公子依然微笑,只是隐隐有些僵硬了。那年轻伙计惊得挢舌难下,饶是灰衣老者老于世故,阅历颇丰,也难遮掩脸上的诧异之色,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驼背老者急拉少年下楼,谁知那少年一直一言未发,此时却道:“虽有九五之象、龙飞之尊,可惜立起身子才够得到,似是不可长久。俗语说:久立伤骨。其意正同。” 驼背老者阻止不及,吓得面如土色。那灰衣老者双臂一分,灰鹤般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掌径向少年顶上拍落。蓝衣公子眉头微皱,将手中折扇一捻,扇面呼啦散开,轻声道:“黄口孺子,口无遮拦,不必与他为难!”灰衣老者闻言,将掌势向外一撤,准头偏出,在少年肩头一扫而过。饶是如此,少年也已身子仰翻,将千字幡丢了,双手抱定右肩,只觉痛入骨髓,脸上登时渗出黄豆般大小的热汗,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驼背老者面色惨白,弯腰扶起他来,见他疼得浑身颤抖,面如金纸,只将牙关紧咬,咯咯作响,并不叫一声痛,两眼怨毒地望着灰衣老者。驼背老者将他牢牢牵住,一齐朝蓝衣公子跪倒,叩头颤声说:“多谢公子爷金口留情。大内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公子爷慈悲,这孩子即便不会立死荷香楼,一条臂膊也难免要残废了。”然后转头对灰衣老者指责道:“这孩子虽有言语之失,但罪不及死。方才仁兄一再相强,小老儿师徒不过依理解说,对与不对,听与不听,全在公子爷决断,何必一言不合于心,就出手动粗斗狠?” 信亲王春游高梁河 江湖客语惊荷香楼(二) 灰衣老者说:“小辈无理,妖言惑众!方才不过是先略施小惩。今日如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咱还要取他的狗头!” “起来!起来!不必如此。”蓝衣公子心中似是大觉不忍。少年强忍疼痛,向前跪爬几步说:“天道不爽,自古而然,并非今日才有应验,公子爷要依仗强势,曲意遮掩,小人无话可说,也不会心怀仇恨。若是心存疑虑,诋毁道术,请再赐一字。” “毛躁!”蓝衣公子扫了灰衣老者一眼,似是有些不悦,灰衣老者面色一赧,恭声道:“是老奴卤莽了!”蓝衣公子对少年笑道:“小哥儿请起。尊师方才所讲不过是几句戏言,意在搏取一笑,我岂会放在心上怪罪你们?小哥儿既是没有尽兴,我就再出一字,教你测测如何?”说话间,将折扇交到左手,右手伸出食指在茶碗里一蘸,用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毛”字,笑吟吟地看着他。少年面色倏地一变,返身跪下说:“小人不敢讲。”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讲无妨,我定然不会再为难于你!”蓝衣公子右手把玩着那柄折扇,脸上的笑意更浓,竟似一派烂漫。少年叩头道:“谢公子爷大量。此字可谓一喜一忧。” “怎么说一喜一忧?” 少年抬头答道:“一喜是验证了吾师之言,公子爷确有天下独尊的贵相;一忧是虽有贵相,也止十七年之数,确乎算不得长久。” “何以见得?”蓝衣公子语气不觉一紧。 “‘毛’字之象,分拆即得‘一十七’之数。”少年缓缓说道。 “可有改变之策?” “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请恕小人无能之罪!”少年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蓝衣公子的笑容不禁有些凝固了,默然无语,眼中隐隐含着几丝无助的凄凉。 年轻伙计攘臂向前骂道:“你这没有断奶的娃娃,专会胡言乱语,怎么竟诅咒我家公子爷!”那灰衣老者磔磔冷笑道:“好顽皮的小娃娃!”说着缓步上前,伸出枯瘦的手掌,罩在少年头上。少年躲避不及,被他右手一摸一按,顿时感到似有千百斤巨石压在头顶,身子几乎要钻到楼板之下,似是听到了自己骨头清脆的碎裂之声,有心叫喊,嘴里却发不出丝毫的声调,心下一凛,绝望地闭目等死。 蓝衣公子见了,怒道:“我已说了不为难他们,如何还要逞强!罢手放他们去。”那灰衣老者将手松了,回身过来垂手鹄立在蓝衣公子身边,竟有几分惶恐不安,全没了方才的凶悍之色。驼背老者忙过来拉了少年,朝蓝衣公子躬身长拜,又向灰衣老者和年轻伙计略一揖手,与徒弟快步下楼,口中兀自不住地摇头长叹:“祸从口出呀!” 蓝衣公子目送他们下楼,忽然道:“还没有赏他们银子,怎好爽约失信?” “他们这般胡说八道,放他们走已是便宜了,还赏什么银子?”那年轻伙计恨意未消,言辞之中仍是不满。 蓝衣公子斥责道:“这是怎么说?有约在先,岂可食言?快取十两银子给他们送去,不得迟误!”年轻伙计从褡裢里拿了一锭银子便要下楼,那灰衣老者用手一按,将他拦住,反手将银子捏了,走向阁楼的花窗,推窗俯视,见师徒二人刚出了茶楼,正要沿河行走,长笑一声,右臂甩出,用了极为上乘的暗器手法。那锭银子化作一道白光,箭一般地向少年身上射去,堪堪要撞到少年的脊背,忽地去势陡缓,竟向少年背后的褡裢斜斜坠下。那少年惊魂未定,强忍伤痛,浑若未觉。年轻伙计拍手喝彩,蓝衣公子也暗自惊叹,真是神乎其技。 此时,日头偏西,一片墨色的云朵飘来,将日头遮住,日光从云朵的四周射将出来,将那朵墨云围在中间,好似镶了亮闪闪光灿灿的金边儿,绚丽夺目,煞是好看。那师徒二人早已混入岸边的人群之中,不见了踪迹。蓝衣公子兀自临窗远眺,若有所思…… “公子爷,时辰不早,骡车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子,爷的身子想必也劳乏了,趁早回府歇息吧!”年轻伙计提醒道。 蓝衣公子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道:“嗯!当真困乏已极,回去好生地歇息歇息,明日的东岳庙就不去进香了。” 驼背老者与徒弟沿着河边走了多时,见河上的游人渐已稀少,只有几只蚱蜢小舟载着三五个少年在河里荡来荡去,两岸的摊贩想也乏了,不再连声吆喝。二人住了脚,找个僻静所在席地而坐。春日融融,几只小虫在和风中嗡嗡飞鸣,斜阳暖暖地照在二人身上,少年不禁长长地伸个懒腰,在河岸干燥的地上仰面而卧。他虽跟随师父行走了几年江湖,但终是小孩子心性,转眼之间,已将茶楼的事抛在脑后,眼望万里晴空出了一会儿神,随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驼背老者默默坐在一旁,远远回望荷香阁,见整座楼阁笼罩在淡蓝色的氤氲之中,恍若海外的仙山琼岛,又似天上的宫阙玉宇,时远时近,变幻莫测,心里忍不住又暗自惊悸起来,看着徒弟安心地仰卧而眠,注视良久,闷闷无语。良久,少年醒来,见师父面色阴郁,一言不发,起来偎到师父身边,轻声问道:“师父,你还在生弟子的气么?都是徒儿不好,忘了师父的教诲。”他见师父依然不语,哭道:“徒儿可是伤了您老人家的心,令师父对不起师门了?”流泪跪在驼背老者面前,伏地抽泣。 驼背老者眼内一热,摸着少年的头说:“起来,快起来!不要胡思乱想,师父不是怪你。” “那师父怎么半天都不与徒儿说话?” 驼背老者被他说得开颜一笑,将他拉起道:“师父在想今天的事情如此奇怪,教人琢磨不透。” “师父可是在想荷香阁上的那三个人?”少年刚刚破涕为笑,便追问起来。 “嗯!” “依师父之见,刚才茶楼上的三人会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霸道!” 驼背老者回头看看,叹气道:“那些口诀你虽背得烂熟,但阅历终觉太浅。我门道术之要在于历练,将各色人等与口诀相互印证挥发,才越发觉得契合若神。你看那蓝衣公子天庭丰隆圆润,印堂神采焕发,想必位极尊贵。他衣著虽不华丽,但手中的折扇乃是川中蜀府的名产,自永乐朝起就是入宫的贡物。再看那一老一少,都是面白无须,虽然极力掩饰嗓音,但是还能听出有些尖细,想必是宫中的太监。” “师父,该不会是当今天子朱……” “噤声!”慌得驼背老者用手掩住少年大张的嘴,急声制止道:“天子的名讳岂是随便称呼的!小心锦衣卫和东厂坐记抓你到诏狱,问你个大不敬的罪名,就地砍了。那为师的衣钵还能靠谁传承,我门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少年见师父眼角噙满泪水,不由心头一震,靠在师父膝上道:“师父,弟子又性急了。” 驼背老者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哪里体会得人心险恶,人情冷暖,慢慢历练吧!将来你的成就不可限量,必可超过师父,光大我门。”言语之中极是欣慰,轻拍少年的肩头,忽觉少年浑身一颤,忙用手扒开他的衣服,见肩头一片殷红,关切问道:“可疼得紧?” “师父,弟子只不过伤及丁点皮肉,不打紧的,师父放心。”少年早没了父母双亲,已把师父当作了爹娘一般,听师父话语殷殷,不由万分感动,将头钻入师父腰间,满脸含笑,轻声宽慰。 驼背老者含笑俯看着他,见他脖颈肤色异常光亮,倏地笑容僵在脸上,摇头悲叹道:“天意呀!天意!你命该如此,徒唤奈何!徒唤奈何!”大滴的眼泪落在少年脸上、脖子里,少年仰面一看,见师父老泪纵横,竟自呆了。自己跟随师父多年,见惯了师父游戏风尘,开朗诙谐,何曾见过他落过一滴泪来?今日因为自己卤莽,差点连累了师父,心念及此,眼圈一红,顿时也泣不成声。两人抱作一团,呜咽良久。驼背老者道:“孩子,你道师父因何而哭?” 少年依然泗涕长流,哽咽道:“是弟子无知逞强,没有牢记师父的教诲,使师门受辱。” 驼背老者道:“若是如此,师父管教不严,督导不周,也是有份儿,怎么会全怪你一人!师父管教你,要是有机会改过,为师也不会如此伤心,只是这、这……”一时悲愤过度,竟然哽咽再三,说不下去。少年见师父伤心欲绝,吓得跪在地上哭道:“师父可是不要徒儿了?徒儿早没了父母,若是师父再不要了,岂不又孤苦无依了?” “师父喜欢你尚且不及,又怎的会不要你了?”驼背老者见少年吓得浑身颤抖,手足无措,一把将他拉起来,用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为师没有怪你,是替你伤心。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徒弟,想着让你光大师门,谁知却遭此横祸!” “什么横祸?”少年听师父不是怪罪自己,登时放下心来,但却不明白师父话语里的意思,心中甚是不解。 驼背老者似乎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话,只顾自言自语道:“所谓艺不压身,后悔当年没听你师祖之言,单单看中了这些占卜算卦的本事。”少年更是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师父。驼背老者望着氤氲飘浮的远处,思绪回到了数十年前,手抚少年头顶道:“当年你师祖得到一本天下武功全书,嘱我好好钻研,为师那时一心放在道术上,不愿吃苦习练,只将天下各门各派武学招数、图形、口诀背熟,应付你师祖的提问,蒙混了一时,你师祖见为师实在无意武学,也就不再逼迫。现在想来,真是悔恨不及。你道刚才在茶楼上灰衣老者的大内摔碑手伤了你的肩骨,就算罢了?那大内摔碑手不过是外家刚猛的功夫,出手所及,固然是石破天惊,但那蓝衣公子及时喝止,他的掌力多半已经卸去,只是掌风擦破点儿皮肉,没什么打紧处,倒是他后来他那一摸一按,却用上了上乘的内家功力,掌力已透入你的脊椎和腿骨,看不出什么皮外之伤,也不至于死,只是你的身子怕是要废了,今后再也不会长高了。” 少年听得惊心动魄,呆立良久,腹中的惊愕便化作满腔的怨恨,悲声问道:“难道普天之下竟无药可解?”驼背老者摇头道:“解药想必是他独家炼制,自然秘不示人。即便是他答应解救你,可他人在大内深宫,岂是容易找他去求的?来,师父先看看你的伤处。” 那少年将上衣解了,露出细细的脖颈,上面隐隐有一丝血气沿颈椎向下蠕动游走。驼背老者苦笑一声,说道:“看来掌力之毒已然发作,寻到解药,怕是不及了。你平日口没遮拦惯了,心想口说,出言无忌,当日为师也曾反复告诫你,干咱们这一行,口不择言,恐遭天谴,你却不放在心上,以致今日惹祸,损了身子。哎!本想带你游历京师,开阔眼界,谁知竟使你遭受此劫?还是随为师回去隐居,颐养天年吧!”拉了少年起身要走,却见远处突然腾起一团尘雾,如旋风般飘来,定睛看时,数匹雕鞍快马飞驰而来。二人慌忙躲避,不料马上之人骑术甚精,纵马围着二人飞奔,几圈以后,一齐捋住丝缰,健马急停,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央,大喝道:“哪里走?” 驼背老者见他们戴着缠鬓大帽,身穿花锦红袍,袍绣飞鱼纹,腰配绣春刀,在马上耀武扬威,霎时面无血色,骇声向少年道:“完了!你我师徒万难逃得此厄。” 少年年轻气盛,并不理会,上前拱手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师徒与众位素不相识,为什么拦住去路?” 为首一人在马上扬了扬鞭子,神色傲然,连声冷笑道:“嘿嘿……我们是什么人,你也配问?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们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少年见他们个个如狼似虎,情知怕也没有用,于是将心一横,定了定神,在身前的褡裢里摸出几两散碎银子,仍嫌不足,索性将褡裢取下,向另一袋中摸索,那知竟摸到一锭大银,不胜欣喜,便与散碎银子一起双手奉上道:“几位大爷,我与师父行走江湖,却也知道遵守朝廷法纪,一不偷窃,二不拐骗,从来没有干过那些作奸犯科之事。这十几两银子权作薄礼,把与几位大爷吃茶买酒,几位大爷就高抬贵手,将我们师徒放了,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为首那人一挥马鞭,鞭稍有如灵蛇般地只将那锭大银卷起,取在手中一掂,看看成色,放到兜囊,笑道:“这锭银子嘛!咱也就收了,只是人却不能放。” 驼背老者见他收了银子,正自欢喜,又听说不能放人,以为嫌银子少,哀求道:“我们只攒下这些银子,随身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大爷就抬抬手,放我们走吧!” “放你们走?”为首那人回身看看几个随从,仰天一阵狂笑,道:“你以为这点散碎银子就把咱们打发了?咱们出来巡查,几时会空手回去复命?来呀!拿他们回去问话。” “要去哪里?”驼背老者大惊道。 那人傲然说道:“不要废话,到了地方,你们自然会知道!” 驼背老者呆立在地,垂泪不语。少年不晓其中厉害,只道是他们贪了银子,又故意刁难,心头愤怒,暗骂几声,大着胆子问道:“大爷要问什么话尽管问来,我们就在这里回答,岂不两便,何必还要费事跟你们去?” 为首那人听了,见他一派天真,大觉有趣,不耐烦地笑骂道:“少罗嗦!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犯的是什么案?你几时见过在旷野平地推审问案的?当真可笑!”说罢,右手一挥,后面两个大汉一催坐骑,来到近前,身子略微一俯,手臂暴伸,将师徒二人各自夹上马背,不顾二人挣扎,扬鞭而去。 天启帝溺水太液池 魏忠贤封锁紫禁城 朱由校正自恼怒,见魏忠贤一味炫耀,也不下马施礼叩谢,一时气苦,霍然起身从赤霞骢背上取了宝雕弓,搭上金?箭,开弓便射……那箭嗖的一声正中马眼,贯出脑后,飞玄光负痛,扬蹄长嘶一声。 北京古城,背靠险峻的燕山,前接广阔的中原腹地,依山傍水,虎踞龙盘,雄视万方。古城中央矗立着一座雄伟的皇城,皇城中央隐隐显出一处巍峨的宫殿群落,远远望去,凤楼龙阁,雕梁画栋,黄瓦朱檐,宝光瑞气,金碧交辉,有如天上宫阙,连绵不绝,这便是大明天启皇帝与后妃、太监、宫女的居住地――紫禁城。 紫禁城西华门西,皇城西安门里有一片水域,南北长四里,东西阔二百余步,汪洋若海,名曰西海子,又称为金海,即是天下闻名的西苑太液池。其水自玉泉山来,经高梁桥,流入德胜门内,汇为积水潭,流入西苑而成。清波浩淼,碧天倒映;藻荇叠翠,芦苇抽新;杂花遍地,芳菲满目。野禽飞鸟翔集,蛙鸣远近相闻。堤岸之上,垂柳如丝,榆槐杂植,古木秀石,参错其间。四下殿阁错落,丹槛绿窗,金碧交辉,瀛台、紫光阁、五龙亭、蕉园、五逸殿、涵碧亭、省耕亭、豳风亭、玩芳亭、承光殿、凝和殿、迎翠殿、西海神祠、乾佑阁、聚景亭、弘仁寺、清馥殿、腾禧殿,高低远近,疏朗有致。东西南北四方各高高树起一个华表,玉?、金鏊、积翠、堆云,遥遥对峙。水波深处,中央耸起一座岛屿,名叫琼华岛,隔水远望,山石重叠,嶙峋参差,宫殿巍峨,丹碧辉映,珠?画栋,波光倒影,疑是仙山楼阁,蓬莱胜境。 近午时分,西华门大开,卤簿仪仗、侍卫亲军数百人簇拥着几个峨冠锦衣的人热闹地向西苑门走来,朱色肩舆上是一个二十出头略显矮胖的青年,头戴通天冠,身穿方心曲领绛纱团龙袍,赤履玉带。绿色肩舆上有个体态丰腴面容姣好的妇人,满头珠翠,一身艳服,四十岁上下。朱色肩舆的左边,一个身形胖大的老太监戴金丝束发冠,蟒龙盘绕,下加翠额,插雉尾,前捧朱缨,傍缀宝玉,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骑一匹高头大马,右边一个干瘦的老太监,头戴乌纱嵌线卷顶九梁忠靖冠,身穿真青油绿怀素纱袄,内衬玉色素纱,腰间系着一条镀金荔枝花的窄带,脚上穿一双尖头时样的皂靴。朱色肩舆上的青年便是大明天启皇帝朱由校,那妇人是他的奶妈被封作“奉圣夫人”的客印月,左边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魏忠贤,右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后面随从的是乾清宫管事、打卯牌子、御前牌子、暖殿、长随等小太监、宫女等人。他们刚刚在方泽坛祭拜完毕,乘兴来西苑游耍。 一行人进了西苑门,朱由校下了肩舆,沿着太液池边的汉白玉石甬路漫步而行,走到阶旁的一个巨石旁,用手摩挲几下,看看左右的随从,问道:“你们有谁知道这石头的名字?” 魏忠贤抢先道:“万岁爷,这石头看来有了些年头,风吹日晒,雨淋水浸,一副破败相,想来也本平常。名字嘛!还能有什么名字?体乾,你读书多,说说可有什么名字?”秉笔太监本为从四品,掌印太监为正四品,按官职魏忠贤位在王体乾之下,但王体乾凭借魏忠贤与客印月之力才谋得此职,也就甘心位居他之后,每次拜见,言语极为恭敬,魏忠贤与客印月总是直呼其名。 王体乾忙说:“万岁爷天生神明,博学多识,想必已经知道,来考问奴婢的。这石头的来历,奴婢倒是知晓一二。据元人所著《析津志》记载,本是北宋宣和年间徽宗皇帝命人采制的花石纲,后来金兵攻破东京汴梁,掳去了徽、钦两位皇帝,金章宗完延烈要修建京城,便派专人到汴梁用大船将花石纲全都运来了北京,却又未及使用,就这样一直摆放在了太液池边。” 客印月笑道:“老王倒是通晓古今呢!”转头又对朱由校说:“哥儿,你出这等题目难为咱,算什么耍子?再若如此,不如教他们全回内书堂读书算了。” 朱由校一丝不恼,含笑道:“客妈妈既是不喜欢文绉诌的,那就玩点孔武有力的,教大家一齐乐乐。来呀!到御马监牵朕的赤霞骢来,朕要与魏伴伴赛赛马,舒坦一下筋骨。大家都赌一赌输赢,也好热闹一番。” 魏忠贤躬身道:“老奴也有此意。看看万岁爷的赤霞骢与老奴的飞玄光到底哪个脚程快?”说罢,二人起身活动腿脚,等御马监将赤霞骢与飞玄光送来。当下忙乱了那些太监、宫女们,原本没有多少积蓄,出来游玩又没有带在身边,就把身上的香囊、汗巾、玉佩、银簪、戒指、手镯、绢花之类尽情拿出,或押皇上赢,或押魏忠贤赢,摆了两大堆。客印月哈哈一笑,伸出一双白白的胖手,十个指头并两个手腕上戴满钻石、猫眼儿、玛瑙、金玉,珠光宝气,晶莹闪烁,在初夏的日光映射之下,熠熠生辉,化作七彩,不住变幻,众人看得呆了,就是她的贴身宫女也禁不住啧啧称赞。客印月满脸欢笑,懒懒地向左右命道:“春月、秋菊,将我手上的饰件都摘了,左手的放到押哥儿的那一堆,右手的放到押老魏的那一堆。” 王体乾干笑道:“老祖太太怎么两头全押,岂不是分不出输赢来了?” 客印月道:“体乾呀!你心里必是明白的,却非教我说出来不可。哥儿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我的那些奶水都把与他吃了,多年抚养,真比我亲生的儿子国兴还要上心劳神,说句大不敬的话,真是情如母子,怎么会愿意他输给别人?老魏不光是国家栋梁,两朝的老臣,也是个体己的人儿,早晚间相处多年了,也不想他不赢。手心手背全是肉,就将两手的饰物各自押了,什么输赢不输赢的,和和气气的岂不是更好?”众人见她语出肺腑,不禁唏嘘不已,朱由校和魏忠贤也觉动容。王体乾慨叹道:“老祖太太哺育圣上之功,直可上追圣母皇太后,小的们替万岁爷感激在心。” 客印月将眼角的半滴泪珠用香帕蘸去,随手一丢道:“好了,我就不罗嗦了。大伙儿都押好宝了,快看哥儿和老魏赛马吧!体乾,倒是没见你押什么?” “小的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正不知押什么,本不想押了。既然老祖太太有命,就用这个玩物权作几两散碎的银子吧!”说着从内衣深处摸出三个玲珑剔透的骰子,象牙打磨雕刻而成,四周镶了银边,一、二、三、四、五、六个数目圆点都用殷红的玛瑙嵌满,色底微黄,边角银白,中间赤红,煞是可爱。那些好赌的太监、宫女不禁伸长了脖子围观,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客印月菀尔笑道:“体乾,你是不知道押在哪头好,还是舍不得这几两‘碎银子’?该值不少钱吧!” “老祖太太最知道小的心意了,小的又怎么瞒得过呢?这骰子是别人送给小的耍子的,也不知值几两银子,但想来不会低于三、四千两的。”说着将一个骰子双手捧给客印月道:“既是老祖太太喜欢,先拿一个把玩,过几日小的再教人配齐了。这余下的两粒就学老祖太太,二一添作五,一边一粒。” “你倒是越来越会办事了。”客印月拿了骰子左右翻转着笑看。 王体乾忙谢道:“都是老祖太太**得好!老祖太太的一言一行,小的就是整日地体会,也难学得万一。若能有幸体会得一二,必是终生受用不尽的。” 忽听四下一声鼓噪,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亲领本监两个秉笔太监,与几个小内使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疾步而来,那马一红一黑,雕鞍绣辔,银笼金镫,朱缨玉勒,云锦障泥,毛色光洁,神骏异常,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龙种。朱由校早已换好了一身武弁服,红弁上锐,饰以五彩玉,身穿赤黄色盘领窄袖袍,前后及双肩各用金丝织就盘龙,魏忠贤也换了短小的衣服。二人各自牵过马匹,搬鞍认镫,飞身而上,皮鞭轻扬,两马脱兔般跃起,双双沿岸绕弯子飞跑,客印月、王体乾率领众人一齐呐喊助阵。魏忠贤骑术颇精,不多时,飞玄光渐渐显出领先之势。朱由校大急,连加几鞭,二马又并驾齐驱,堪堪跑回,两个宫女急忙拉起红绸,站在起点。魏忠贤猛击一鞭,扯动丝缰,飞玄光奋力一跃,腾空而起,超过赤霞骢半个马头,冲了过去。魏忠贤捋住丝缰,将马慢下,缓缓绕圈而回。御马监的小内使急忙上前将赤霞骢牵牢,众人扶皇上下马歇息,朱由校早已汗透中衣,宫女忙过来掌扇,御前太监献上香茗。 朱由校喘息未定,魏忠贤得意洋洋,打马过来,在马上笑道:“老奴侥幸胜了,这些利钱怕是要用车来运了,万岁爷可还有什么花红赏赐老奴?” 朱由校正自恼怒,见魏忠贤一味炫耀,也不下马施礼叩谢,一时气苦,霍然起身从赤霞骢背上取了宝雕弓,搭上金?箭,开弓便射。众人大惊,纷纷呼喊,魏忠贤以为朱由校要射自己,心下大恐,慌忙提转马头躲避,但事起突然,距离又近,那里躲得开?那箭嗖的一声正中马眼,贯出脑后,飞玄光负痛,扬蹄长嘶一声,倒落尘埃,将魏忠贤甩出数尺开外。客印月慌忙抢上前去,叫道:“哥儿,快将弓箭放下,怎能为赛马的输赢而擅杀忠臣?” 王体乾等人忙将魏忠贤扶起,却已摔得冠落衣裂,头脸身上粘满了尘土,形容极为狼狈。朱由校见了,转怒为喜,拍手大笑道:“看你这该死的瞎马还敢再欺朕!” 魏忠贤只道他是要射自己,待听了此言,怨愤稍减,但见了倒地挣扎嘶鸣的飞玄光,又不禁满腹怨愤,气昂昂地走前几步,喊道:“老奴怎敢欺君?是万岁爷欺压老奴!”说罢,扭身便走。客印月忙叫王体乾死死拉住,劝道:“老魏,方才你赛马赢了,得意洋洋,也不下马拜谢。万岁爷洪恩海量,已是不怪你了,你却怒气不息,岂不更加失了臣子的礼数?何必因为一时不平,扫了我等游湖的兴致!” 王体乾也劝道:“厂公多年一直处事沉静宽和,今日如何这般计较了?万岁爷龙心欢悦,是厂公的福分,也是小的们的造化。万请厂公心平神宁,为天下黎民着想,与万岁爷同享太平之福。” 魏忠贤听了王体乾的几句媚辞蜜语,十分受用,又见皇上神色怏怏,拂袖回身坐了,不敢再用强,紧趋几步,挤出满脸的笑容,缓声说:“老奴岂敢与万岁爷动怒,不过是故作气恼,以显万岁爷的圣明和襟怀。”略微一顿,又躬身说:“老奴向万岁爷道喜。” 众人平日都领教过魏忠贤奉承的功夫,但刚刚抛下恼怒,就向皇上道喜,猜不透卖的是什么药,颇觉疑惑。朱由校心里一怔,也不知魏忠贤耍出什么花样来,不解地说:“朕赛马输了,又累得满身汗污,哪有什么喜事?” 魏忠贤朗声道:“老奴逞意气之时,奉圣夫人与体乾多次劝慰,使老奴不至于头昏脑热,举止失措,他二人对老奴来说,是诤友;对万岁爷来说,则是贤臣。老奴多谢二位教导,也祝贺万岁爷得此贤臣辅助。”转身向客印月、王体乾二人颔首致意。一席话说得朱由校又笑起来,慌得王体乾忙说:“厂公实是过谦了。辅佐万岁爷之功,小的岂敢与厂公相提并论?都是厂公提携小的,断然不能是说什么诤友。折杀小的了!” 客印月接道:“老魏,你虽然不自夸功劳,但是万岁爷的心里头明镜儿似的,记挂着呢!天下有几个不知道你老魏赤心报国、竭力尽忠的?咱和体乾不过略帮些小忙,也出不了什么大力的!” 朱由校脸上笑意更盛,叹道:“朕有你们几位贤臣,才知道为君王、坐天下的乐趣!不必夹七夹八地讲了,且到湖心的琼华岛一览山水园林之美,回宫后再教御膳房做一桌狗肉宴,赏赐厂臣。”魏忠贤性嗜狗肉,御膳房的狗肉品色齐备,味道天下独步,以致只是听了皇上口谕,思想起来也止不住吞咽几下口水,笑着谢了恩。 众人先后相随沿阶下湖,朱由校站在一块半丈见方的大青石上,石上写着“钓矶”两个翠绿的篆字,湖边早泊稳了黄龙大船和几只小船,朱由校先上了黄龙大舟,客印月、魏忠贤、王体乾等二十余人也依次上来。微风吹拂,碧浪轻拍,金色巨帆稍稍鼓起,缓缓向琼华岛东麓的藏舟浦驶去。朱由校身披斗篷,来到船头,当风而立,风吹斗篷,船头划水,均是哗哗作响。水中萍藻翠绿,随波飘摇,成群的鱼儿往来嬉戏,清晰可数。他不由来了兴致,要换乘船尾系着的小舟,单人独楫,泛游烟波。客印月、魏忠贤、王体乾闻听大惊,纷纷劝谏,只是不听。三人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将简陋的蚱蜢小舟用红绢细细铺了,又教暖殿太监高永寿、刘思源跟随左右,小心伺候。小舟解缆而去,众人仍旧在宽大的龙舟饮酒作乐。朱由校亲自驾船,与高、刘两个小太监向深水处荡去,大船上的欢呼与喧闹渐渐远了,鼓乐之音随风飘来,依稀可闻。 天启帝溺水太液池 魏忠贤封锁紫禁城(二) 那高永寿翩翩年少,生得丹唇皓齿,明眉鲜眸,面目娇好有如处女,太监宫女们都称他作“高小姐”。朱由校也喜他清秀,一边划桨,一边与他调笑道:“当年范蠡携西施泛游五湖,神仙伴侣,何等风流!令百代后人不胜艳羡,朕今日与你们西苑乘舟,其乐如何?可与他有一比么?” 高永寿鼻子里轻哼一声,故作不屑地说:“范蠡纵有万贯家私,如何敌得我大明天朝万里河山?他不过偏远小国之臣,怎可与天下英主并论?” 刘思源也说:“方今天下太平,万民咸安,万岁爷优游西苑,又岂是范蠡仓皇奔命,蛰伏五湖可比的?” 朱由校大笑:“真是巧嘴!按容貌的清丽,你们也该不下西施、郑旦的。乘着游兴,小寿子,你唱个荤点儿的段子给朕听听。” “万岁爷要听哪一段儿?《小寡妇上坟》,还是《王二姐思夫》?”高永寿神情故作扭捏,细白的右手掐个兰花指模样,半掩着脸儿,吃吃地笑个不停。朱由校见他粉红着脸颊,弄出许多风致,更觉畅快,嘴上却恼道:“怎么一唱净是些小寡妇的旧词?早腻烦了。明儿朕谕告乐教坊,教他们编些新曲子,你们练熟了,拣个新鲜有趣的唱给朕听。” 刘思源忙道:“万岁爷,小寿子不是没有,只是不敢给万岁爷唱,怕这些鄙词俚曲,万岁爷不愿听。” “你怎知朕不愿听?刚才那两个《小寡妇上坟》和《王二姐思夫》不也是鄙词俚曲,又打什么紧?快些唱来,若惹恼了朕,一人一楫,将你们两个猴崽子打落下水,喂了王八。” 刘思源打趣道:“高小姐,万岁爷既然不是听什么昆曲雅词的,求你快将新学的《十八摸》唱给万岁爷听,若是晚了,不喂王八,怕也要喂鱼了。我丁点儿水性都不知,你要有心喂王八,你自己去喂,可不要扯上我垫背!你这般的桃花脸儿,纤腰粉颈的,王八见了你怕是骨软筋麻,舍不得入口呢!说不得招了你做龟女婿。” 高永寿却不着恼,娇声道:“奴家虽说也不识得水性,但淫辞艳曲,羞人答答的,小女子怎好张口!”朱由校见他惺惺作态,与少女娇娃姿态声调不差毫发,忍不住哈哈大笑,早忘了摇桨,那小船随波缓荡,慢慢停了下来。恰好一阵狂风吹来,将红绢吹起,劈头盖脸裹到三人身上,好似被捆绑了一般,就是木桨也一并卷住了。朱由校挣脱不开,难以抓桨划水,小船无处着力,被风吹得在湖心滴溜溜乱转,船上三人吓得站起身来,手足乱舞,小船原本经不住三人起动之力,而风力正猛,小船竟摇晃起来,越发借不上半点儿力。三人更加慌了手脚,大声呼喊不已。两岸的随从见了,吓得面如土色,正待找船下水救驾,不料接连涌来几个大浪,竟将小船打翻,三人一起坠落波心。黄龙大船早已驶远,听到惊呼之声,客印月、魏忠贤、王体乾等人争先抢到船舱外张望,远远见那小船翻了,三人想必在水中苦苦挣扎,无奈一时难以靠近,急得客印月坐在船板上大哭,魏忠贤拍弦大叫,王体乾逼着身边的太监下水救驾,众人慌作一团。眼看三人就要沉入湖底,众人正在跺脚焦急,岸边一篙撑开绿波,一艘小艇箭一般地向小船冲去,艇上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双手齐撑,那枝长篙上上下下。眨眼之间,小艇到了湖心,艇上那人不待停稳,一个夜鸟投林,飞身跃入水中,劈鲸斩浪,在朱由校将沉未沉之际,抢到身边,一把提了他的袍袖,将他拖到掀翻的小舟之上,单臂划水,向岸边推进。时值初夏,湖水冰冷,浸人肌骨,那太监全身早被冷水浸透,面色已然青紫,力气也消耗殆尽,手脚缓慢下来,而离岸尚有一箭之地,只得牢牢扶住朱由校,一手抓住船舷喘息,强自苦撑待援。好在黄龙大船急驶过来,站在船头的魏忠贤向那水中的太监大叫:“谭敬,万万不可松手,咱家回去赏你一座宅子!”说话间,大船上接连跳下几十人,七手八脚一起把皇帝与谭敬救上龙舟。高永寿、刘思源两个小太监却已沉入湖底,不及抢救,喂了水里的鱼虾。 朱由来骑马跑出的遍体热汗未干,突被冷水激浸,连惊带吓,竟昏死过去,牙关紧咬,面色铁青。魏忠贤急忙命人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下,火速回宫,急召太医诊治。朱由校躺到了乾清宫的龙床上,仍未醒转,浑身上下火炭般灼热滚烫。太医院使吴翼儒带着六名御医进宫诊断,都说皇上虚火过于炽盛,理应慢慢调养。御药房提督王守安依照太医院的药方,亲自配制了药材,伺候着为皇帝煎服。谁知魏忠贤在乾清宫西便殿放置的媚香一时忘了取出,熹宗闻得香气,感受更异平时,不觉情欲高炽,难以忍受,哪里顾惜什么病体,频频召幸众妃。一连数日,虚火虽去,肾气大亏。吴翼儒知他气血虚弱,本已五劳七伤,又贪恋衽席之欢,而忘保身之术,外损皮、脉、肉、筋、骨,内消肺、心、脾、肝、肾,为患渐深,腰痛精泄,六极已现,哀劝圣上清心静养,无奈朱由校身体已然大损,眼见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肥白的身躯旬月之间变得瘦骨伶仃,几乎脱了人形,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难以临朝。紫禁城上下惶恐不安,魏忠贤更是坐卧不宁,不敢泄漏龙体病重的消息。大臣们探问,都被拦在乾清门外,推说皇帝忧心国事,焦虑劳累,需要时日调理静养,不可惊扰,就是四位内阁大学士也不例外。 又过了几日,朱由校依然辗转病榻,身体不见丝毫起色。魏忠贤心中大急,命吴翼儒率御医日夜看顾皇帝,自己搬到靠近乾清宫西便殿的懋勤殿居住。客印月见他终日坐立难安、愁眉不展,怕他急出病来,忙教王体乾想办法劝解。王体乾从乾清宫赶到懋勤殿,见魏忠贤沉吟不语,面带焦急之色,劝道:“厂公,不……九千岁”王体乾一时情急,竟忘了不是在皇帝身边,按例该称呼九千岁,急忙改口:“万岁爷春秋鼎盛,龙体素来康健,多歇息几日,自然会复原的,倒是九千岁这几天日夜操劳,食不甘味,清瘦了许多。日后一旦万岁爷怪罪下来,小的也担当不起。万请九千岁以天下苍生为念,保重贵体。九千岁劳累了多日,就宽心在此好生歇息,万岁爷身边有小的替九千岁侍奉一天半日的,料也没有什么大事。” “哎!咱家放心不下万岁爷的龙体,也是放心不下这么多人的富贵与性命呀!可要小心伺候,不能大意,有事速来禀报。在这里咱家也安不下心来,老是想宫里以前的那些事体,还是回老宅静静心,多想想法子,多做些打算!”王体乾媚媚地一笑,感激道:“小的们全靠九千岁庇护,全仗九千岁恩典。小的这就去吩咐孩子们准备轿子恭送九千岁回府。”说罢,退身出了懋勤殿。 魏忠贤又喝了一会儿茶,这才起身上了一顶蓝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八抬大轿,正要吩咐起轿,亲随太监裴有声匆匆跑到轿门前,低声说:“禀九千岁,锦衣卫田都督有要事禀报。”魏忠贤疲惫地仰卧在大轿里,有些不耐烦地挥挥左手说:“命他轿前禀报!” 不多时,一阵风也似地闯来一个满面胡须的壮汉,头上红顶珠缨戗金盔,身披齐腰描银鱼鳞甲,红袍黄带,长剑皂靴,煞是威严,到了轿前,满脸的彪悍之色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突然之间矮小了许多,神情谦卑,恭声禀道:“孩儿田尔耕拜见爹爹九千岁。”魏忠贤用左手掀起一角轿帘,淡淡地说:“什么事,这样风风火火的?”田尔耕见魏忠贤有些闷闷不乐,神情越发恭敬,显得诚惶诚恐,言语也越发地笨拙,道:“孩儿的手下抓了两个测字的江湖术士。” “哼!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现在什么时候,这样屁大的事儿也来烦咱家!”魏忠贤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睛,目光狠狠地盯着田尔耕。田尔耕双腿一软,几乎扑倒在大轿上,颤声说道:“孩儿不敢!” “那你还不出去?” 田尔耕几乎要哭了出来,嗫嗫地说:“这两个江湖术士不同一般,大大有名。” “怎么个不一般?难道还比宫里的事情还重要?” “孩儿不是那个意思,孩儿的意思是……” “罗嗦什么?他们到底怎样不一般?” “他们给信亲王测了字。” “噢――信亲王?” “是。” “在哪里?” “高粱桥上。” “测的什么字?” “孩儿不知道。” “那两个人呢?”魏忠贤语调忽地高了起来。 “已、已经抓到了东厂北镇抚司,还没、没审讯。”田尔耕此时已然通体大汗。魏忠贤闭上双眼,懒声说道:“这还要大刑伺候吗?真是蠢材!带他们到老宅教咱家见见,看看是何方神圣?可要记好了,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多的事情。” 宣武门外魏家胡同,有一座两进的四合院,灰砖灰瓦,门上挂着两个白地红字的气死风灯笼,印着“魏府”两个整齐的大字。这原是魏忠贤在神宗皇帝万历年间买的宅子,飞黄腾达以后,又另外新建了几所高大宽敞的别业,但是老宅一直保留着,也没有翻新扩建,多少显得有点陈旧,却还精巧雅致。魏忠贤也不常来,有了闲工夫时才住上几天,清心寡欲,想想那些萧散无状的穷困日子。宅子平日里都空着,只留了十几个家人打扫照看,定期修缮。魏府掌家王朝用听说九千岁要去趟老宅,急忙加派人手精心打扫收拾了一番,早早赶来在黑漆门外迎候。 魏忠贤与田尔耕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过了垂花门,见里面十分洁净,正中的两间大屋布置成了一座花厅,四周摆满了茉莉、栀子、月季等各色鲜花,猩毡铺地,沉香熏炉,居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铺金心绿闪缎大座褥,上方高悬一副乌木镏金的短联:三朝捧日,一柱擎天。魏忠贤看着枝叶油光水滑的栀子花,嗅着甜腻的柔香,脸上透出一丝笑意,看了身旁的王朝用一眼,浅浅地笑着说:“还算知道咱家的心思,真没白疼你!”王朝用受宠若惊,仰面答道:“老祖爷过奖了,小的实在惭愧无地。这是小的分内事,不敢教老祖爷多费唇舌。” 魏忠贤刚刚坐到太师椅上,两个面容姣好的小丫鬟边将沏好的上等龙井端上来。魏忠贤命在身边侍立的田尔耕落座品茶,田尔耕犹是心有余悸,辞谢道:“九千岁面前,哪有孩儿的座位?站着便了。” 魏忠贤笑道:“大郎,自家父子,又在私宅,不必拘什么朝廷礼法。”田尔耕将椅子又向后移了,侧身坐了半边儿。一盏茶的工夫,王朝用进来禀报:“北镇抚司掌司许大人将人犯带来了。”魏忠贤将茶盏放下,略点了点头。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躬身走进来,急走几步,跪在魏忠贤脚下,拜道:“小的许显纯恭请上公爷九千岁金安。” “起来吧!人犯怎么带来的?” “小的给他们都戴了面罩。” “没问出些什么话来?” “小的只是随便审问了一下,听说爷要见他们,没敢动刑。” “好!叫他们进来,咱家也想测个字,看看到底灵验不灵验?” 一会儿,反绑双手、黑布蒙面的驼背老者和少年被带进了花厅,魏忠贤干笑一声,说:“听说你们给信亲王测过字?” “信亲王?”两人不由地有是一阵惊呼,“小人没有见过什么信亲王。” 魏忠贤哂笑道:“论理说你们一介草民是见不到的,就是打个照面也不会认识。一个身穿蓝布直裰在高粱河边游玩的穷酸秀才,谁会想到竟是当今圣上的御弟,尊贵的信亲王呢!”驼背老者全身颤抖,惊恐地问:“那蓝衣公子是信亲王?你们、你们怎么知道与我们师徒见过面?” “哈哈哈……”魏忠贤大笑道:“你们师徒二人的来历咱家都已知道。你姓郑名仰田,福建莆田人氏。这个娃娃是你的徒弟。”许显纯一阵嘻笑,讨好道:“休说你们两个大活人,就是天上飞过的大雁,上公爷要想分出雌雄,也是易如反掌!” 天启帝溺水太液池 魏忠贤封锁紫禁城(三) “那你们还问我师父测的是什么字?”少年颇显不服,出言诘问。魏忠贤一怔,冷冷地看了田尔耕一眼,田尔耕额头冷汗又流了出来,慌忙解说道:“荷香阁那两个跑堂的伙计是孩儿安插的东厂坐记,原本身手不弱,只是轻功差了些。荷香阁的三层又全是细竹搭成,实在难以登踏靠近,掩身偷听,加上忌惮徐应元身手了得,怕失手被他发觉,就没敢靠得太近,只隐约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不过,他们既然有辱使命,孩儿已打发他们去五城兵马司夜间巡城了。” “还算赏罚有度。咱家最恨那些只想混碗饭吃而一无所用的人,误了事,就该严惩,不能手软。那些会办事的,能办事的,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咱家向来也在所不惜!”魏忠贤恨恨地说完,转头对郑仰田说:“郑老头,今儿个我先不问你给信亲王到底测了什么字。听说你师出名门,就请你为咱家也测一测。” 郑仰田与徒弟双眼被蒙,丝毫东西也看不到,就说:“好!烦请大人说个字儿。”忽觉背上奇痒,摇摇双臂。田尔耕一见,以为他要挣脱,忽地劈出一掌,郑仰田便觉一股潜力袭来,双脚登时站立不住,仰身摔倒在地,气血翻滚。 “师父!”少年循声跪倒在郑仰田身边,郑仰田用头在他背上轻轻碰了几下,安慰道:“徒儿,不要怕,师父没事,只不过摔了个跟头。”然后回头向后惨然一笑,“多谢这位大人,小老儿这几日未曾盥洗,身上长了虱子,无比瘙痒,怎奈双手被缚,无法抓弄,正巧大人一掌击来,将这几只讨厌的虱子力毙掌下,帮了小老儿的大忙。” 田尔耕听了,气得脸上红白不定,又不敢发作,只好强自按捺。少年听师父嬉笑诙谐,大难临头,兀自不以为意,暗暗赞佩。师徒二人依偎在地上,静听魏忠贤出字。魏忠贤本来不识几个字,又怕别人帮着说出不会灵验,只得冥思苦想,搜肠刮肚一般,以致刚才田尔耕一掌击倒郑仰田,他竟浑然不觉。魏忠贤正自沉思,就见掌家王朝用在门边向里张望,似进非进,脱口说出:“一人在口中。” 众人正不解何意,郑仰田说道:“此为‘囚’字。不知大人想测什么?”魏忠贤正恐不是文字,被属下暗地耻笑,见郑仰田说出“囚”字,随口说:“就测咱家的身份吧!”郑仰田沉吟片刻,回道:“口者,其形代表四方,四方即是国家,人入口中,所谓当国一人,国不可无此人。大人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似不与圣上同出一脉。”魏忠贤异常惊诧,心里顿生几分佩服,喊道:“来人!给他们师徒松绑,摘去面罩。” 师徒二人站起身来,暗暗松一松双手,上前施过礼,郑仰田低头垂手而立,少年却十分好奇,转动眼珠儿四下乱看。魏忠贤哈哈一笑,赞道:“听说袁珙、袁明彻父子是你的祖师,名师出高徒,果然有几分准头儿。再测一个试试!”边说边将目光转向梁上挂着的金笼,见笼子里的一对黄雀低头在青花小罐儿里觅食,轻嘘几声,似是自语地说:“这对黄鸟儿也是饿了,竟然当着爷的面儿对食。哈哈!就出个‘饥’字吧!” 郑仰田微微抬头,见说话的那人身形高大粗胖,大脸大眼大嘴浓眉,头发花白,颌下肥肉堆积,目光变幻不定,忽然感到了几分寒意,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从 四周不尽地袭来,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阖地动,根本没有听到说些什么。田尔耕见他神不守舍的模样,低喝道:“你哑巴了?九千岁在等你测字呢!” “快说!”许显纯也威吓一声。 郑仰田这才知道测字的人是气焰熏天人称九千岁的大太监魏忠贤,当下不敢怠慢,答道:“九千岁出的‘饥’字想必是问将来的命运。此字可一拆为二,右边‘几’字乃‘凡’少一点,其象为‘不凡之人’,主位极人臣。左边‘食’字之上乃‘不’字少两笔,其象为‘不良之人’,则恐不得善终。” “大胆!竟敢诽谤九千岁?” “一派胡言!” 不等魏忠贤说话,田尔耕、许显纯起身大喝。郑仰田待要辩解,不料魏忠贤哈哈大笑,说道:“郑老头,看来你确是精于道术,不是江湖卖野药的。所谓命相两头堵,好坏天做主。看来你深知其中奥妙。哎呀!若是你只给咱家测了字,咱家自会多赏你大块的金银。只是你也给信亲王测了,咱家就不能让你像在荷香阁那样一走了之,但却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给信王爷测的是什么字,咱家就放了你们师徒。听说你们在东厂还紧咬着牙,什么也不说,教人好生费解。不必痴想了,信王爷岂会知道你们的忠心?就是当真知道了,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他自保都不及,哪里会保护你们,何苦为他受罪呢?”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小老儿这一行向来是话不入六耳,言不讲两遍,这是祖师爷立下的规矩,不能坏了!”郑仰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魏忠贤伸手摸着少年的头说:“娃娃,不必像你师父这样玩冥不化。你道门中的那个祖师爷早死多年了,说出来他哪里会知道?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打你的板子,何必为那破规矩烂戒律受许多苦楚呢?”少年头一昂,将他的手掌摆脱,高声道:“我入门拜师就已起过血誓,岂能随意更改!要打要杀,随便来,不须枉费口舌。”魏忠贤见自己竟也问不出,怒道:“孩儿们,将他们押回诏狱,严行追比,三日一回奏。不信他们真个铁嘴钢牙!” “就是铁嘴钢牙,小的也会撬开的。”许显纯说着,右手向外一招,进来几个锦衣卫将师徒二人依旧绑了,戴上面罩,田尔耕知道此事紧要,便一同跟去北镇抚司审讯。 魏忠贤有去供奉自己去势宝贝的密室看了,焚了香祷告一回,心境平和了一些,复踱回中厅坐下,浅浅地喝了一口香茶,却见王朝用在门外逡巡,抬头问道:“什么事呀?躲躲闪闪的。”王朝用赶忙进来,讪笑道:“回老祖爷的话儿,兵部大司马霍维华求见,来了一会儿了,小的请他在前院的西厅候着呢!”说着献上大红的拜帖。 “什么事呀!咱家想清静一会儿都难了。”魏忠贤语气中显出几分不悦,并不接那帖子。王朝用想起九千岁不认得几个字,用眼角略一瞥,见帖子上恭恭整整写着“愚甥孙婿霍维华叩拜”,知道霍维华的一个小妾是魏忠贤外甥傅应星的堂侄女,心头暗觉好笑,哈着腰说:“霍大人没说,小的也没敢问。再说咱大明朝有什么事不得向老祖爷禀报一声?什么事也离不开您老人家呀!大明江山若不是老祖爷撑着……”话中吹捧逢迎得极其自然妥帖,魏忠贤大觉受用,左手向外连摆几下,打断道:“别净拣好听的给我说,传他进来吧!” “甥孙婿霍维华拜见九千岁。”随着话音,大步走进一个红脸紫须的大汉,头戴六梁忠靖冠,穿二品狮子补服,腰中围一条花犀带,见了魏忠贤忙上前参拜。魏忠贤抬手拦了,假意说道:“万万不可如此!咱家与你一殿奉君,份属同僚,怎可行此大礼?” 霍维华目光流动,情辞恳切地说:“九千岁乃是圣上的心膂重臣,天下莫不景仰,要是都能当面叩谢的话,说不得排起队来直到城外都排不开呢!维华能替天下万民跪拜,给九千岁请安,实是莫大的荣幸,九千岁不要拦阻,以免冷了天下万民的心!” 魏忠贤笑吟吟地不再强拦,但只受了半跪之礼。霍维华又拜道:“现今在九千岁贵宅,维华也要行个私礼。” “什么私礼?” “九千岁怕是忘了,维华第三房夫人乃是九千岁外甥傅应星堂叔的侄女。维华来时,你那孙女特地嘱咐孙婿定要见个私礼的。”说罢,双膝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魏忠贤坐受了礼,命他起身在下首落座。霍维华感激地只坐了半个身子,不等魏忠贤发问,就说:“孙婿闻听圣上龙体欠安,特来向九千岁献上一个仙方。”魏忠贤抬眼盯着他问:“万岁爷龙体欠安,你是听宫里说的,还是听宫外传的?”霍维华略一踌躇,说道:“不敢欺瞒九千岁,是在宫里无意听到的。” 魏忠贤用左手轻轻抹了抹眉稍那几根长长的白眉,似是随意应道:“噢――要是这样咱家就放心了。咱家是怕消息传开,一些心怀鬼胎的人趁机兴风作浪,搅得朝野不安。”霍维华忙说:“孙婿一心为圣上的安危着想,一心替九千岁排忧,决不敢有他意的!” “不敢?不会吧!要是不敢有什么意图,怎么会花银子买什么宫里的消息?咱家说得没错儿吧!” “这……”霍维华头上登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如何回答。 “哼!你倒想想,没有咱家的号令,你怎么能进得了宫?说什么在宫里无意听到的?昨日你那个小妾的弟弟陆荩臣那五十两银子是怎么得的,还当咱家不知道?咱家是看你平时还算听话,才容他透露你的,不然你一个二品的外臣知道了如此惊天的消息怎么出得了宫!”霍维华感到后背已经湿透,清晰地听到自己脸上冷汗滴落到袍子上的声音,忙不迭地离了座位,躬身连声说:“谢九千岁成全!谢九千岁成全!”魏忠贤脸上现出一点笑意,慢声细语地说:“咱家是信你的,否则你也不能进到我这花厅里来了!说说你的仙方吧!” “孙婿的仙方早年得自一位方外高人,所配制的仙液名叫‘灵露饮’,乃是炼取水米之精而成……” 乾清宫西南角的御药房内,专门煎药的银锅里面放好了淘净的粳、糯二米,添满了从城西玉泉山拉来的甘冽泉水,锅下桑木干柴红红地烧着。不到半个时辰,锅上热气蒸腾,便改作细火慢熬,银锅上方的小孔不断流出水来,滴入下面的长颈银瓶。吴翼儒用小银勺从瓶中取了少许,吹凉入口,摇头不解地对王守安道:“汤味微甜,与酒娘略近。若是能医治圣上的病,药理何在?古今医书上未见记载,实在闻所未闻。守安兄博学多识,可否知晓?”王守安摇头歉然说:“莫取笑小弟了。连老兄这般医学宗师都未得闻,小弟哪里会知晓。”二人正自研讨,乾清宫御前牌子王永祚已在门外催讨,吴翼儒不敢怠慢,忙将银壶盛满,放在保温的食盒里,交与王永祚,又在后面一路跟了。 乾清宫西便殿里一片寂静,隐约可以听到病人沉重的呼吸声。朱由校仰卧在龙床上,面色青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喘着粗气。床边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宫装丽人,拉着他的一只手,不时地摸摸他的额头,满面焦急,神情悲戚。她便是朱由校的皇后张嫣。 吴翼儒手捧盛着灵露饮的银壶轻手轻脚地迈到龙床前,轻声说:“微臣恭请娘娘圣安。”张嫣回过神来,见了吴翼儒手中的银壶,眼中忽地焕发出光彩,微启朱唇,露出一口洁净端整的皓齿,急急地说:“不必多礼了,快起来,将这仙药给皇上服下!” 几个宫娥将朱由校的身子稍稍扶起,张嫣亲自用银匙一口口地喂他喝下。朱由校两日不曾进食了,吞咽之时,大觉甘甜,一连喝了两小银碗,精神也似是好了一些,竟伸出手来抓住了张嫣的玉腕,问道:“娥儿,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朕?”张嫣点了点头,见皇上柔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酸,眼内淌出两行热泪,鼻翼抽动,哽咽难语,转过身去擦了泪水,红着眼睛笑问:“皇爷,可是感到身子轻快了些?” “嗯!”朱由校应着,拉了一下张嫣的裙裾,示意她坐到龙床边上,宽慰说:“娥儿,不要多想,朕没事儿的。看你面色憔悴苍白,倒像比朕病得还厉害呢!” “要是皇爷能够平安,臣妾吃点儿苦也心甘情愿,只求皇爷早日康复。”张嫣微微仰起脸看着朱由校,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好,好!朕答应你就是。”朱由校抬手将她眼角一颗欲滴的泪珠抹去,张嫣感到他的手依然灼热发烫,竟还有些浮肿,更觉凄然,刚刚涌起的喜悦和幸福霎时又无影无踪了。亲随贴身的李宜笑、杨翠袖几个宫娥哪里体会得张嫣的感受,见皇上与皇后言语起来,以为病情大有起色,退出大殿,手舞足蹈,奔走相告。魏忠贤的贴身太监李朝钦正好过来打探,听了宫女所言,急忙回到懋勤殿禀报。魏忠贤听说到皇上病情已然好转,以为仙方果有神效,一下子放松下来,觉得郑仰田测什么字已不再重要了,便对李朝钦道:“孩儿,快去凤彩门外的咸安宫,告知奉圣夫人,咱家要过去一趟,教她给松快松快身子,这几天可是乏透了。” 李朝钦浅笑道:“奉圣夫人这几天也问询了九千岁好几次呢!怕九千岁劳累着,专门吩咐孩儿看九千岁什么时候得空儿,就过去歇歇,不用事先送信儿。孩儿这就陪九千岁过去吧!也许奉圣夫人早就心急了。”魏忠贤骂道:“你这猴崽子,怎不早说!” 两人刚刚跨出懋勤殿门,乾清宫殿前牌子冯元升飞跑过来,见了魏忠贤,慌张地禀道:“九千岁,万岁爷身上有些水肿,娘娘怕不是好兆头,请九千岁过去想个法子。” 魏忠贤心中大惊,恶声说:“宫女们不是说万岁爷已然有了起色,怎么却有水肿呢?”冯元升见他面色阴沉,心里害怕,嗫嗫地说:“吴太医刚刚诊断完,暗禀了娘娘,说那方子并无什么效用。”魏忠贤道:“你回去禀告娘娘,说咱家即刻就到。教太医院多来几个名手,再行诊治。”冯元升一溜烟儿地去了。 魏忠贤在殿中走了几趟,命李朝钦道:“你去告知李永贞、涂文辅,将演练内操的一万内监分成三班,昼夜在紫禁城内巡视,任何人不准在宫里胡乱走动,更不准随意出入宫廷。”又对裴有声命道:“你去告知田尔耕,皇城外多加派些锦衣卫岗哨,过往行人务必严加盘查,宫里的消息丝毫都不许走漏!”吩咐完毕,却又想起了诏狱里的郑仰田,忙喊住裴有声,补充道:“再去镇抚司看看许显纯将郑老头审问得如何了。一有结果,速来报我!” 注:五劳七伤: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谓五劳。七伤指伤脾、伤肝、伤肺、伤肾、伤心、伤形、伤志七种劳伤及其病因。六极则谓气、血、筋、骨、肌、精虚损以及所出现的病症,古人以为“六极应六腑,由藏以及府也。谓之极者,病重于五劳者也。” 所伤虚者,阴阳、气血、荣卫、精神、骨髓、津液是也。损者,外而皮、脉、肉、筋、骨,内而肺、心、脾、肝、肾消损是也。成劳者,谓虚损日久,留连不愈,而成五劳、七伤、六极也。"亦说:"虚者,血气不足也,久则肌肤脏腑亦渐消损,故日虚损。劳者,久为病苦,不得安息,如劳苦不息者然。" 郑仰田毙命镇抚司 痴和尚坐化文殊庵(二) “那本大人就成全你!”许显纯一挥手,即刻上来两个番役,从火炉中一人夹起一个铁鞋,就要往少年脚上套,通红“慢着,慢着!你们不要难为他。”郑仰田干裂的双唇间发出一声嘶哑低沉的喝叫,他挣扎着想用没有被烫伤的那条腿支起身子,可是那条腿也被打得不听使唤,刚刚离地数寸,力气用尽,翻身摔倒。许显纯走到他身边,冷笑道:“本大人是朝廷的五品命官,怎么却要听你的吩咐?你说不要难为他,可是你别难为老爷呀!你要对得起什么祖师爷,本大人也要向九千岁交差。你咬牙不说,那我只好拿你徒弟开刀,先断了你师门的香火,看你还对得起对不起祖师爷?” 几句话说得郑仰田心如油煎,慌忙哀求道:“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哼!放过他?那九千岁会放过本大人吗?”许显纯夺过番役手中的火钳,将铁鞋放在火炉中又热了热,作势就要往少年脚上套。郑仰田刹时万念俱灰,叫道:“你们不要难为他,我说,我说!”伏地大哭起来。 “师父,不要求他们,徒儿不怕死,徒儿要与师父死在一起!”少年在梁上奋力挣扎,无奈绳索却极结实,捆得又牢,动不得分毫,急得失声痛哭。 “混账东西!你动不动就说死,这样争强斗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使我门道术失传,师父怎么去见你九泉之下的师爷,怎么对得起开山的祖师呐!”郑仰田双手拍地,大哭大叫。 “师父爱你如子,你应该遵命领情才是!”许显纯眉开眼笑,暗赞此计大妙。笑吟吟地随手将火钳扔掉,行刑百户忙递上雪白的手巾,他抹净了手,说道:“这又何苦!早说了何致于会伤成这样呢?说吧!” 郑仰田说:“你们先把我徒儿放下来,我嘱咐他几句话。” 少年一被解下房梁,便飞身扑到师父跟前,跪下大哭。郑仰田强忍悲声,哽咽道:“徒儿,师父恐怕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死不足惜,只要你能继承师父衣钵,光大师门,师父就含笑九泉了。” “师父――” 郑仰田抖抖地伸出右手,抚摸着少年的臂膀,见那片淤血颜色转淡,咧嘴欲笑,却觉气血翻滚,竟笑不出声来。喘息一会儿才说:“你若能活着出去,千万要把师父的骨灰运回老家福建莆田,归葬祖茔,也算你我师徒一场。师父早年既随你师爷修道,不及侍奉双亲,也只好到地下再尽孝心了。” “好了,絮叨什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许显纯已不耐烦。郑仰田并不理会,用尽平生力气抱住少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今日说与不说,师父怕是都难以逃出此地。为师就只说出测的字,如何解说,只要你守口如瓶,大可活着出去。切记,切记!”然后扶着少年歇息一会儿,喘喘说道:“信亲王测的字不过是一‘巾’一‘帽’。我已将解说之法传授了徒儿,普天之下恐无第二人可以破解。”说着,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身子向后仰倒。 “师父――”少年凑近郑仰田,见师父已将舌头咬断,不由大哭起来,许显纯等人也暗吃一惊。“师父坏了门规,对不起列位祖师,对不起……”郑仰田口中嚅嗫,血水顺腮嘴流下,嘴唇渐渐翕合。 许显纯大怒,喝道:“若不是九千岁要什么口供,早将这老杀才壁挺了,本大人何尝受过这等鸟气,却问不出什么话来?快将这具烂尸首拖出去喂了野狗,这小狗才先押在诏狱,好好看管!”少年恍若未闻,止住哭声,两眼怨毒地盯着众人,许显纯浑身一震,似是感到了寒意。 魏忠贤来到了宣武门外柳巷的文殊庵。 狭窄的胡同边上两棵粗大的古柳,相传是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之时栽的,枝条变得有些稀疏,颇显老态了。小巷深处,露出一角飞翘的灰色屋檐,门上一块小小的匾额:文殊庵。眉白如雪的住持秋月老和尚得知魏忠贤到来,亲自迎出禅堂,合掌道:“不知檀越光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大师客气了!多日疏于问讯,弟子今日特来登门叨扰,还请大师勿怪才是。”魏忠贤满脸堆笑。 “檀越说的哪里话来!若不是檀越常年捐赠香火钱,小庵怕是早就香冷烟灭了。”秋月一边不住感谢,一边将魏忠贤等人领向内堂雅室。走进大雄宝殿,魏忠贤说:“弟子先礼拜我佛。”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随行的李朝钦、裴有声捐了香火钱,一齐进了后院。 小小的天井,一棵海棠,两棵开花将要挂果的石榴,三间堂屋,安详静谧。落了座,魏忠贤笑道:“大师,此处闹中取静,真是清修的福地,令人不觉暗生向佛之心。” “檀越乃是红尘中的贵客,不惮敝寺简陋,也是与我佛有缘。”秋月单手合掌道。 “大师客气了!当年弟子在河间府肃宁县老家欠人赌债,难以偿还,不得已自宫求进,来到京师,苦无门路,若不是大师慈悲,哪里进得了宫?哪里会有弟子今日的富贵?”魏忠贤说得颇为动情,想起以前的苦难,几乎要落下泪来,强自忍住,向门外招手道:“快将礼物呈上来!” 李朝钦、裴有声捧着两个锦缎的包袱应声进来,一一奉上,魏忠贤亲手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盒儿一包儿,盒子是个精雕的锡盒,上刻五祖弘忍深夜传经图,弘忍半卧佛榻,六祖慧能跪地仰头受命,双手托着法衣袈裟,栩栩如生。魏忠贤笑吟吟地打开锡盒说:“大师,这是弟子特意命孩子们从岭南第一禅林普陀山采摘的佛茶,其色深红,其味甘甜,茶树相传为六祖所植,所谓曹溪圣水、南华佛茶,吴越地方人人仰慕。”说着,又打开小包儿说:“这把江南人人艳称的大彬壶,乃是当朝名手龚春的高徒时朋之子大彬所制。用此紫砂壶泡佛茶,其色味远胜其他。大师慢慢品尝,自会体味。” 秋月点头命徒弟收了,合掌道:“檀越苦心,教老衲如何生受?” 魏忠贤笑说:“些许薄物,弟子还怕难入大师法眼,又命人搜寻了两件宝物,一并献与大师。”将另一个包袱在怀中略略一放,递与秋月道:“这包袱里的物件乃是佛门至宝,弟子不敢亵渎,烦请大师开光。” 秋月闻听佛门至宝四字,定力虽高,心下也甚觉好奇,将包袱接过,小心揭开外皮,里面是一层白绫,剥开白绫,却是两个小包儿,所用的不知是什么布料,都已破旧不堪,颜色莫辨。秋月将一个解开,只觉霞光万道,惊得挢舌不下,又颤颤地解了另一个包儿,现出红气千条。饶是得道高僧,竟也目瞪口呆,颇为失态,喃喃自语道:“老衲何德,见此宝物。想是在梦中不成?”魏忠贤见秋月痴痴发愣,喝彩道:“大师的是高僧,竟能认得出来!” 秋月将两件宝物端端正正地放了,起身离座,躬身礼拜,顿时血涌双颊,童颜白须,俨然神僧的模样,高唱佛号:“阿弥陀佛,若不是老衲眼拙,这便是东海普陀山紫竹林观音院内收藏数百年的唐代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乃是普陀的镇山之宝。不知如何到了京师?”魏忠贤见他如此虔诚,心里暗觉可笑,随口道:“这有何难?弟子只是一句话,那浙江巡抚张延登没出半月,便送到了京城。” “阿弥陀佛,得观此佛门至宝已属万幸。出家人怎可妄动贪念,夺人之爱?”秋月目光中生出一丝神采,迅即又消失得了无影无踪。 “大师过谦了。以大师的德行,放眼海内,实在没有二人。弟子一心向佛,满腔赤诚,还望大师笑纳。”魏忠贤满口谀辞。 秋月叹了口气,未置可否,问道:“檀越可是有什么事要老衲出力?” “这……”魏忠贤看看左右,略略沉吟。“若是用得着老衲,檀越不妨直说。”秋月转头侍立在门边的两个小沙弥摆手道:“你俩去看看海棠果可有熟的,给檀越摘些尝尝鲜。” “佛法广大,遍施众生。弟子知道大师善于观人,请大师再看看弟子的流年运气如何?” “檀越,可否先答应老衲一事?” “大师请讲!” “将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送还普陀。” “佛门至宝,难道大师不喜欢?” 秋月合掌道:“老衲不敢犯贪戒,坏了多年的清修。再说,佛法并无什么南北,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在普陀山与在文殊庵原没有什么分别。望檀越体恤!” “弟子礼敬我佛,并无他意。”魏忠贤十分不解。 秋月起身,面向佛龛中的金身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人生的苦谛要看得清楚,方能成得正果。檀越不必相强,以免坏了老衲的德行。” “弟子受大师之恩,得了人生这场大富贵,心愿没有偿还不了的,只是不知如何报答大师?”魏忠贤面色现出一丝悲戚。 秋月笑道:“老衲当年也未想教檀越报答,何况檀越供奉我佛多年,也算尽了情意。檀越若心犹不甘,可将对我佛的一片赤诚化作对天下黎民的恩德,隐忍弃杀,也不枉礼敬我佛一场。果能如此,则国家万幸,黎民万幸。今日檀越所求,可放心说来,老衲自当尽力。” “大师既如此说,弟子不敢强人所难,就依大师之命,将千佛袈裟和血书贝叶经送还普陀。”此时,小沙弥已经煮好佛茶,用红漆托盘献上,登时满室茶香。魏忠贤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话转正题:“前些日子,在高粱河上有一个方外术士给信亲王测了字,弟子遍求破解,至今未获。请大师指点!” “测字?本非我佛门中事,恐老衲有负所求。”秋月歉声说。 魏忠贤道:“大师常言,凡事不可执著于本相专一求之。大师佛法精深,悟透众生,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尽在法眼,何必过谦?” 秋月点头道:“释、道两家,各有本原,并无多少牵涉,好事者强为合流。檀越既是心意决然,老衲就勉为其难,斗胆猜一猜。烦请告知是哪个字?” “是一‘巾’一‘帽’二字。” “以此二字推算檀越流年吉凶?” “正是。” 秋月起身,低首踱步而行,在密室绕了几周,望望魏忠贤道:“檀越,我佛虽重现世,也重来生。老衲阅人虽多,但素来未入占卦求卜一道,说得不合檀越心思处,休要怪罪。” “难道有什么凶险?还求大师直言。” “其一,巾帽者,覆盖头颅,高于身体,可谓极矣至矣!其二,巾帽皆为身外之物,可即可离,所谓日中则晷,月圆则缺,否极泰来。以此推论,檀越的富贵仕途似是已至极顶。以檀越眼下的权势而言,似也难以复加。” “可否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魏忠贤目光灼灼地看着秋月。 秋月叹道:“此话原本不通。既已到的竿头,再进一步,岂非跌落尘埃?人生于世,全凭各自的机缘,机缘完足,方能功德圆满。像檀越眼下的富贵,已属不可多得,应戒之在贪,适可而止,贪多勿得,反累己身。所谓广厦千间,身卧不过五尺;万里长江,口饮不过一瓢。若妄动他念,恐非长寿之福。” “那弟子如何处之?” “收摄心性,广施恩德,缓解众怒,或可免灾。” 魏忠贤冷冷一笑:“依大师所言,岂不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了?” “哎!”秋月重重地叹声说:“爱人即是自爱,杀人即是自杀,檀越何必争胜斗狠、嗜杀不休呢?” 魏忠贤辩驳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师教弟子如何收手?”秋月一笑,缓声说:“檀越如有心收手,随地都是洗手的金盆。” 魏忠贤面色登时通红,恨声说:“大师毕竟是方外之人,哪里领会得世俗争斗的险恶?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弟子积怨甚多,就算是弟子要放过他人,他们却放不过弟子!弟子金盆洗手,教手下无数的义子义孙依靠谁来?” 秋月低垂白眉,闭目道:“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何需顾忌许多?看来檀越还是撇不开名利二字。” 魏忠贤见话不投机,起身道:“冤孽早已造成,决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大师不必劝解了,自行珍重吧!”说罢,传了李朝钦、裴有声,起身上轿,头也不回地去了,把个秋月老和尚怔在当场。 将近二更,月色微明,夜有些深了。 秋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神情肃穆,闭目数着佛珠,若不是赭黄的法衣、雪白的眉毛,直是一尊石雕泥塑的古佛。良久,他忽然睁开双目,朗声向外喊道: “了尘!”话音未落,从外室走进一个小沙弥,躬身施礼说:“师父唤弟子何事?” “快去后院,将你师叔浴光请来。” 不多时,了尘引了一个满身酒气的胖大和尚进来,急忙躲出禅堂,将门反关了。胖大和尚也不施礼,直声问秋月道:“师兄,深夜有什么事?误了咱吃酒。” 秋月闻声略皱一下眉头,无奈地说:“你又犯戒饮酒,如何面对众弟子?”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咱只礼佛祖,管弟子们做什么?”浴光歪歪地在蒲团上坐了。 秋月摇头道:“老衲心中有佛,却也不饮酒。” “饮酒与求佛既然无碍,吃一些又有何妨?” “老衲不与你斗嘴。”秋月望着浴光说:“师弟,老衲深夜把你唤来,并非像往常那样苛责你。老衲也想通了,执著于仪式皮相其实是没有达到空的境界。老衲愚顽,今日才勘得破此中的真义,与师弟的修为实在相去甚远。” 浴光听得愕然,酒已醒了几分,便要出语询问,秋月摆手制止道:“你先不要说话。先听老衲说完,老衲有两件事要托付你。” “什么事?” “一是接掌本庵方丈之位,二是……” “什么?师兄说得哪里话?咱才不会受此俗累呢!”浴光摇头大笑道。 秋月正色道:“师弟难道要文殊庵群龙无首吗?” “有师兄在,怎会无首?” 秋月霜眉一敛,悲声说:“老衲的大限到了,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浴光一下酒醒了一半还多,疑惑地说:“师兄可是有了什么魔障?” “不错。” “我佛慈悲。”浴光在蒲团上正正身形说:“师兄,还有哪件事?” 秋月低声说:“今日我庵的最大施主魏忠贤又来布施,求老衲指点前程,老衲尽心导其向善,他却一意孤行,似有不臣之心。当年老衲在涿州泰山神庙遇到他时,曾施恩与他,日后他富贵至极,老衲本想借其权势,光大佛门,不料却只知前因,难料后果。如他事情败露,文殊庵势必牵扯进去,毁庵灭佛,万劫不复,岂非事与愿违?老衲罪深,我佛何辜?众弟子何辜?”秋月泪水涟涟,浴光心中不忍,却又无法劝说,只好呆呆地看着。 “师弟,老衲无德,兴寺虽有微末之功,不料却惹来浩劫,实在百死莫赎。老衲一死,保存文殊庵就全靠师弟你了!”说着,离开禅床,在浴光身前跪了下来,谢道:“师弟,请受老衲一拜!” “师兄万不可如此!”慌得浴光急忙起身扶了,但秋月还是执意拜了,拉着浴光的手说:“师弟,这第二件事你也替老衲还了人情。” “哪里的人情?” “老衲料想魏忠贤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多年布施文殊庵,对我佛也算礼敬,倘若有一天他遭西市斩首,师弟敢不敢买些酒肴送他?” “知恩图报,理当如此,也是前世的因缘。” 秋月抖抖僧袍说:“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意思,更深的一层是要保全文殊庵。” 浴光含泪道:“那时众人都躲避惟恐不及,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呢?咱依情而动,其情势必动人,人弃我取,师兄所言确是妙招!只是师兄到时亲自祭奠,又有什么不可呢?” 秋月解说道:“那时老衲为勾结魏忠贤的元凶,岂会得到宽恕?若老衲已死,必可减除罪孽,最少也是少了弹劾的把柄,再加上师弟哭奠,想必会受人怜悯,又有魏忠贤的党羽分散众怒,我佛可安。这几步缺少一环,文殊庵也许就难免一劫。” 浴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师兄舍生保庵,咱一定不负所托。师兄放心去吧!” “好,好!师弟平时不拘小节,必能成得大事。先师临终之言看来不误。命弟子去烧香汤,老衲要沐浴了。”秋月心事安排已毕,登时觉得心静如水,语调和缓、低沉,脸上现出满足的宝光,起转身形向佛龛拜下去。“阿弥陀佛――”浴光情不自禁地随着下拜,那尊金佛脸上依然绽开着笑容,慈祥地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佛堂外面,满天的星斗,光华如水,只是月儿残了。 三更天,夜风微微地吹起,大雄宝殿前堆起一堆高高的木柴,浴光率领数十位弟子围站在柴堆四周,合掌默诵经文。老和尚秋月从殿中稳步走出来,大红的袈裟,赭黄的僧袍,更加显得宝相**,俨然神座上走下的佛陀。他看看四周的弟子,最后将目光定在浴光身上。浴光默默地看着秋月,二人目光交汇在一处,浴光轻轻地点点头。秋月粲然一笑,由两个小沙弥扶着迈上柴堆,闭目合掌端坐。 火点起来了,越烧越旺,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秋月的眉毛和僧袍已经烧了,他在火中难捱地哆嗦着,但依旧强撑着合掌端坐。 “方丈――”有人喊了起来,更多的人应和着,哭成一片。 的铁鞋烤得皮肉火辣辣地疼,少年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 田美人对月奏仙曲 李永贞赌酒吐真言 田妃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调试,皓腕微起,纤指轻扬,铮铮??地弹奏起来,十指或张或收,或急或徐,指间流出珠玉般的清音,衣袂飘飘,隐隐散出蘅芜香气,微起朱唇,婉转玉音,用吴侬软语唱出一曲妙词,乃是宋人柳三变的《望海潮》。 渐近中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最是宜人。 澄清坊内,东起校尉营,西至甜水井胡同,南接帅府胡同,北邻金鱼胡同,宫殿沉沉,红墙绿瓦,八千余间屋舍连成一片,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便是历代大明皇室众位皇子出藩前居住的所在,人称十王府。 一弯新月高挂西南天际,夜天澄澈,星汉灿烂,巍峨高大的信王府外树影婆娑,巨大的石狮子威严地踞守在府门左右,飞檐下高悬大红宫灯轻轻地摇曳。夜风吹送来淡淡的花香,王府内花园里,花影扶疏,怪石嶙峋,一座宽大的高台上,四周宫灯低垂,若明若暗,高台中央摆放着花梨木镶嵌汉白玉石面的六角花台,四周一男三女围坐在红木珐琅镂空圆绣墩上。那个男子身高八尺,略显消瘦,赫然便是高粱河边那位蓝衣公子,但此时他衣着华贵,白面朱颜,气宇轩昂,一变文弱书生的模样,他正是天启皇帝的弟弟信亲王朱由检,那三个丽装女子是他新婚的妻子――周妃、田妃、袁妃。石桌上摆了各色精致的果盘、食盘,满盛着香瓜、雪梨、蜜桃、葡萄、石榴,还有丝窝、虎眼糖、裁松饼、茯苓糕各色的甜食……,四人谈笑赏月。夜露初起,淡谈的月光恰似缭绕的青烟,笼罩得高台上的人儿宛若世外的神仙。 “今夜月白风清,正宜赏月,本想与妃子作几首咏月的诗,只是新月小如妃子的秀眉,少了许多清辉,也作得几回了,怕难再有好诗出来。”信王竟似有些失望,轻叹一声。 周妃道:“一钩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是何等的气魄胸怀,王爷的咏新月诗写得空前绝后,真个教人无法续写了,高人在座,我们姐妹岂敢言诗?” 田妃道:“古人说画眉深浅入时无,若非眉如新月,又哪里会吟得出如此的风流蕴藉?” 信王点头道:“月华固然不必强分多少的,各有风姿。月下的人又各有情怀,自然各有意会。如此,不妨再比试一番?” 袁妃道:“王爷,如此良宵,何必将人家累得头也生疼?不如田姐姐弹上一曲,以消长夜,岂不惬意!” 田妃假意推辞道:“数日不弹,手生荆棘,怎好聒噪?” 信王笑道:“不必过谦了!本王早已向两位妃子称赞过你的琴艺。” 周妃道:“王爷常说妹妹的琴声响遏行云,端的神妙。如此推辞,敢是嫌我等不解音律?” 田妃轻喟一声,双目流过信王的脸颊,心头欢喜,口中却道:“既然王爷谬赞,姐姐有命,不敢扫了大伙儿的雅兴,只好献丑见笑了。” 袁妃拍手道:“姐姐的琴固然弹得极好,但是月夜吹笛,岂不更妙?王爷不是常说姐姐的笛声裂石穿云吗?” “是呀!长笛一声人倚楼,那是何等的意境!若是田妹妹在角楼上或是深闺里横吹,王爷又会难眠了。”周王妃也调笑道。 田妃道:“吹笛的场所一定要宽阔空旷,并且要讲究时令,春夏秋三季最为相宜。若在京师,时令最好春夏之交,地点莫如紫禁城内河,风和日丽,水清波细,菱藕初生,禽鸟翔集,景物之胜,俨若江南,意境趣味自是不同,他处不可攀比。”信王听了,内心忽觉有所触动,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周妃见信王似显不悦,忙岔开话题,笑道:“妹妹可是想扬州老家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般风光旖旎,自然天籁,怕是紫禁城什么小沟小渠不可比的!” 信王听了,神色一缓。田妃才觉失言,感激地朝周妃点点头。此时,宫女已将田妃珍爱的大圣遗音琴与核桃木琴架取来,摆了绿影斑驳的古铜鼎炉,烧起龙涎香。这大圣遗音琴乃是唐朝的古物,奇、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俱备,金徽玉轸,龙池凤沼,在夜光下越发显得体式古穆,色彩斑斓。田妃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调试,皓腕微起,纤指轻扬,铮铮??地弹奏起来,依次是信王新近谱写的访道五曲:《崆峒引》、《敲爻歌》、《据桐吟》、《参同契》、《烂柯游》。就见田妃十指或张或收,或急或徐,指间流出珠玉般的清音,衣袂飘飘,隐隐散出蘅芜香气,众人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与秋思之中。田妃微起朱唇,婉转玉音,用吴侬软语唱出一曲妙词,乃是宋人柳三变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歌声荡漾,如江南弯弯溪流中随波轻摇的乌篷小船,又如酒旗高挂的小店木桌上、竹椅旁散乱摆放的琥珀色米酒,那是水里的江南,雾里的江南,烟里的江南,梦里的江南,游子的江南,不!那是女儿的江南……众人一时竟自痴了,个个眼里似是有泪水要溢出,却欢喜地满满地蓄着;禁不住要大声喝彩,却留在心中、阻在嘴头说不出来,只觉一经说出,就会俗了人,败了兴。 周妃轻笑道:“妹妹不愧是南国的妙人,一曲清歌竟似带来了江南的湖光山色、迷?景象,真个是身临其境,感慨万千!愚姐与袁妹妹自幼生于江北,长于江北,不会什么江南菱歌,就唱个岔曲凑凑趣儿罢!”说着,并不起身吐呐,也未命人伴曲,便清唱起来。 “金风凉爽,秋景悠然,东篱菊绽,枫叶初丹。欣闻林外蝉声咽,晴空雁字在云间。猛然看,秋山如妆秋水静,秋云似罗片片连。趁此际,性怡然,采菊花,携小篮;采荷芰,乘小船。到晚来,一轮明月、月光如水,遥望着,秋江之上水如天。”却也字正腔圆。 众人刚道声好,袁妃说:“既然姐姐唱了,小妹不好推辞,好歹也和一曲罢!”当下请田妃以笛相伴,笛声方起,歌喉随发。 雨霁风清,暑退凉生。秋来院宇,蟋蟀初鸣,为报新秋第一声。一天增爽气,四野快时晴。炎光退,暑气清;气爽衣裳薄,凉生一枕风。寒云终不雨,露冷莲房坠粉红。蝉鸣声断续,荧焰高低照暮空。一天秋色好,有笔画难成。雁鸿影里云连塞,砧杵声中月满城。何处无端一声笛,唤起金风、风落梧桐,团扇投闲日,书窗试短檠。莫管西风摇落事,从今后,不受炎蒸暑侵凌。 两曲歌罢,夜风渐起,似从遥远的天外浩浩地吹来,恍惚可以听到落英漫舞空中和黄叶洒落地上的声音,众人不胜唏嘘,心头暗生悲秋之意,但觉西风残照,霜冷长河,无限凄凉。残月斜斜地挂着,静静地映照着大地山川,时光像在流逝,又像早已静止…… 信王见三个妃子都已唱了,也觉文思泉涌,难以遏制,拊掌说道:“仙音妙词,令人如临阆寰圣境、海外神山,心体轻浮,飘飘欲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本王也乱吟几句粗词,以博妃子一笑。”长身玉立,便要吟唱。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在王府总管高时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高时明面色一变,怕扰了信王的兴致,欲言又止。信王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高时明慌忙走到切近,附在信王耳边报道:“宫里来人了。” “是谁?”信王一惊,接声急问。 “司礼监秉笔兼衣帽局掌印太监李永贞。” “为何而来?” “送花。” “夜里送什么花?”信王一惊。 “送来二百品牡丹,不知是什么缘由。” “吩咐下去,在大殿迎接。”说罢,信王命散了宴会,直奔大殿。 信王府的大殿虽不比皇宫,却也透出皇家独有的威严与富丽。大殿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信王刚刚坐定,高时明就引着一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的高瘦太监进了殿门。 “信王爷听说李公公光临,吩咐小的要在大殿会见。王爷怕是已在里面等了,公公请。”高时明边说,边将李永贞引让进来。李永贞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昂首跨进殿门,上前跪了,细声细语地说:“奴才拜见信王千岁。” 信王笑道:“罢了!快起来看座。”一个信王府的小太监早已搬了三彩双云龙绣墩,李永贞坐了,又有一个小宫女献上香茗。 “李公公……”信王笑问。 李永贞欠身说道:“不敢!王爷面前,还是称奴才的贱姓吧!以免折了奴才的寿。” “也好,就依宫里的规矩叫小李子吧!夤夜而来,可有要事?” 李永贞啜一口茶,答道:“魏上公差奴才给王爷送些花卉。” 信王故作惊喜道:“宫中事务繁多,魏公公日理万机,难得顾念本王,只是无功受之,殊觉愧惭!” “王爷贵为帝胄,又是当今圣上的御弟,按理儿说,要不是王爷礼贤下士,就是奴才们想高攀还都不敢呢!魏上公常跟奴才们说,谁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他老人家就把谁放在心里。王爷虽说尚富于春秋,但毕竟也算奴才们的主子,这贵贱之份不能乱,尊卑之礼不能越呀!”李永贞口齿伶俐,言辞得体,信王竟觉心头一暖,似是极为受用一般,随声赞道:“魏公公有心了!” 李永贞谄笑道:“王爷金口,奴才一定回禀九千岁。”然后对门外命道:“小刘子,快将那些名种牡丹搬进殿来,请王爷品鉴!” “本王正要欣赏一下魏公公的名花!是宫里培育的,还是丰台草桥万柳园选送的?”信王面带微笑。 中书房掌房刘若愚答应一声,领着七八个小太监将二百盆牡丹搬进大殿,按照次第一盆盆环列起来,不多时,就摆放成了一个舒缓的塔型花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果然个个花朵飘香,鲜艳欲滴。排在最上面的是一棵硕大的黄牡丹,碧绿的叶片上挂着一幅长长的绵料素馨纸宫笺,上面工整地书写着一行欧体楷字:“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臣魏忠贤恭献”。 李永贞指点着说:“这些牡丹全是魏上公命草桥园丁培育的新种,育了苗后在冰室里栽种,控制了花期,故能历经酷夏延至八月才开。这株御袍黄就是依时令在三、四月份绽放,也极其名贵,难得一见。另外这几株绿蝴蝶、瓜瓤红虽然不及御袍黄名贵,却也是世间珍品。” 信王离座走到花山前,略俯下身子,凑近御袍黄、绿蝴蝶、瓜瓤红,轻轻一嗅,不胜欢喜道:“哎呀!魏伴伴在宫里日理万机,替皇兄分忧,为天下谋利,还眷顾本王,将钟爱之物分赠,足见挚情。深宫窈远,本王不便面谢,劳烦小李子替本王多多拜谢。” “王爷说的哪里话来?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御弟,魏上公常说兄弟本是一体,伺侯皇上即是伺侯王爷,心疼王爷即是心疼皇上。当年王爷留住大内勖勤宫时,皇上、王爷奴才们一起伺候,倒也还方便,如今王爷出宫别居,奴才们不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伺候王爷,就是见王爷一面也难。这次上公爷命奴才到王府请安,奴才又见着王爷,真是天大的喜事,要是奴才不怕素来卑贱,有污王爷府门,不须魏上公的钧旨,早巴巴地跑来了。王爷看这几朵牡丹,还顺眼吧?”李永贞闪动着一双深陷的眼珠,越发显得心机不可揣测。 信王微笑道:“魏伴伴用心如此,教本王如何生受?强将手下无弱兵,小李子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李永贞起身拜道:“王爷谬赞,折杀奴才了!”然后告辞说:“王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们就回宫复命了。” 信王那里肯放,忙说道:“本王出宫将近一年,赏花饮酒,超然物外,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丹道,被高时明这几个奴才称作十好先生,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有时太过闲暇,便觉无端郁闷,老想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玩儿?今日你既然来了,正好讲讲宫里的趣事,逗本王一乐,怎可轻易就放你走?先打发随从回去吧!” 李永贞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奴才就多叨扰一会儿。”便对刘若愚命道:“你们回去禀告魏上公,这些牡丹王爷已经收了,我在王爷这儿多伺候片刻,请上公爷安心。”刘若愚答应一声,照例领了茶酒赏钱,由高时明一路送出了王府。 信王起身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宵,本王恰有美酒,岂可错过?”李永贞本来好酒贪杯,酒后话语不禁,闻听美酒二字,惹动了酒虫,心痒难止,嘴上却说:“无功不受禄,夜将深了,王爷府上,怎好如此叨扰?”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喜风雨故人来。你我份当主仆,情在故旧,多时不见,本王也想念宫中的故人呀!”李永贞听了,觉得信王语出肺腑,似是一片赤诚,但隐隐感到又像暗含着什么,一时难以明了其中的真意,暗自揣摩,与信王跟在高时明身后,出了大殿,向殿后的花园走去。 新月将没,星汉灿烂。后花园里,枝影摇曳,暗香浮动,园子中央耸立一座尖顶飞檐的四季亭,亭内烛影摇红,杯盏齐列,早已备好了酒宴。信王亲陪入席,命李永贞坐了宾席,高时明坐了下首,在一旁相陪。李永贞见满席山珍海味,不亚于皇宫御膳,尤其见桌上东西各排列两个精致的细瓷酒坛,东边翠青,西边鲜红,各用明黄的宫锦封口,心中大喜,知道东边摆放的是金茎露,西边摆的是太禧白,都是圣上专用的极品御酒,不由酒虫蠢蠢欲动,难以忍耐,口中却说道:“奴才何幸得尝人间佳酿,王爷岂不是要折杀奴才了!” 信王假怒道:“小李子,莫不是本王离了宫廷,你就瞧不着了?” “奴才怎敢?” “本王幼时多仗魏伴伴看顾,本欲相邀过府,专意答谢,怎奈府邸狭小,魏伴伴看惯了深宫大内,怕是用不惯这里的椅榻,吃不惯这里的糙米呢!你今日深夜而来,如同魏伴伴亲临,本王喜出望外。此两种御酒,乃是本王新婚之时,皇兄所赐,今日良辰,一起分沐圣恩,也是本王与小李子的缘分,定要一醉方休!” 此时,侍宴的小太监将金茎露、太禧白开封,亭内登时荡漾起酒香,李永贞不由深深吸了一口,赞道:“果然不似世上的凡品!”两个小太监在三人面前各放两只纸般薄的青花酒盏,又各把青花海水行龙扁壶、青花缠枝莲执壶,银线般地将酒注满。信王端杯劝酒,三人一齐将两杯次序干了。李永贞闭目良久,不禁喝道:“人言金茎露为君子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而不伤人;太禧白晶莹澄澈,香气弥满,今日一尝,果然如此!” “小李子,你在宫中多年,怎会初次品饮?”信王问道。 田美人对月奏仙曲 李永贞赌酒吐真言(二) 李永贞忙说:“奴才在宫中所饮都是魏上公命尚酿局酿的秋露、荷花蕊、佛手汤、桂花、菊花浆、芙蓉液、君子汤、兰花饮、金盘露等,名色虽不下二、三十种,然没有一种及得上这两种御酒的。万岁爷也赐过两次御酒,都是寒潭香和秋露白。今儿托王爷洪福,得尝御酒中的极品,看来奴才天生了一副喝美酒的好脾胃,哈哈……” 信王道:“以小李子如此干练,不怕没有好酒喝的!哪天皇兄高兴,说不定也要赏赐这人间佳酿呢!”李永贞摇手道:“王爷说笑了。奴才不出什么差错,就烧香念佛了,哪里敢想万岁爷这般的赏赐!多谢王爷吉言,奴才先敬王爷一杯。” 信王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了,问道:“小李子,圣上近来还好吧!本王多日没有入宫拜见了。” “好,好!万岁爷康健如昔。” “近来风闻圣上多时不再上朝听政,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永贞看看信王,嘻嘻地笑了两声,极为神秘地说:“是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可不是什么龙体欠安,而是宫里几个妖媚的妃子抢着要给万岁爷生个龙子,万岁爷一时心软,就被缠磨住了。再说万岁爷也想有个皇子、公主解解闷儿了。” 信王仍旧觉得有些不安,生什么皇子、公主似乎不必耽误上朝听政,心下虽有疑惑,但知道李永贞的心机颇为深沉,一时不敢深问免得反令他警觉。李永贞也早有戒备,怕信王一再追问不好回答,便先发制人,端起酒杯道:“奴才也听说了王爷的一些传闻,不敢打听,就算向王爷禀报吧!” 信王不以为然道:“就是天大的事儿,也等将这杯酒喝了再说。”李永贞将酒干了,见信王依然平静,似是心中没有一物,暗自踌躇,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就干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王爷到高粱河游春踏青,遇到了两个江湖术士?” 信王心头一凛,不露声色道:“本王在府里闷得久了,城中的各种风味也吃得腻了。听说高粱河边的小吃味道极美,就换了便服,去了一趟,果然不错。”说着脸上显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反问道:“本王的丁点儿踪迹竟也传到宫里头了?” 李永贞并不回答,却说道:“王爷何等尊贵,只带了两个随从出游,那些东厂的锦衣卫怕王爷遇险,就追随左右暗里护卫,所以才知道王爷的行踪。”信王尚未应答,却听远远传来一阵冷笑:“难道徐某当真已是老得不中用了,连几个浪迹江湖的小混混也打发不了?” 李永贞闻声望去,园门外走进两人,正是高粱河边的那个灰衣老者和年轻伙计。李永贞一见,忙笑道:“徐兄的修为名震京师,兄弟岂敢小觑?不过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一旦遇警,还是人多些的好。” 灰衣老者却觉心中不悦,怫然道:“李公公说咱功夫不济也就罢了,万不该诋毁万岁爷和朝廷大臣。” “兄弟如何是诋毁了?”李永贞见他用大话压人,倚老卖老,暗自冷笑。 “当今天下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倒也太平,怎么李公公动辄就是什么匪人什么强盗的?咱却不明白了,那强盗在哪里,匪人又在哪里?咱随王爷游春,见的都是些良民百姓,何曾见过强盗的影子?” 李永贞没想到他会有此说,饶是机智多辩,也不免一时语塞,回答不出。信王见灰衣老者言辞犀利,咄咄逼人,忙道:“不必争执计较,小李子也是关心本王的安危,应该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们算是故交,快过来相见。”灰衣老者登时领悟,笑道:“老李,你我相识也有三十几年了,我徐应元平时怎样,也瞒不过你。刚才不过是与你说笑几句,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李永贞满脸堆欢道:“徐兄这样说,岂不是把兄弟当成了外人?你我兄弟多年,哪有什么包涵不包涵的!身后这位小友是谁,给兄弟引见引见。” 那年轻伙计赶忙上来说:“小的王承恩拜见李公公。” 信王命徐应元坐了末席,王承恩在一旁侍立添酒,众人一边说笑,一边豪饮。一会儿,信王假作酒力不济,教高时明扶了,步出园子,低声命道:“小李子此来,决非只送什么花卉,必有他图,你想法将他灌多,也好套问出些真情。”高时明点头领命,转回亭中,命王承恩也入了席,赔笑道:“李公公驾到,平时难得一见,今儿可得好好喝几杯。” 李永贞忙说:“万岁爷和信王爷同出一脉,你我伺候的主子还分什么尊贵不尊贵的,都是兄弟,要是用宫里的称呼不是见外了?要是看得上咱,叫声哥哥,咱心里更受用些。” 徐应元将酒壶取过,竖起大拇指道:“够义气!今儿咱就兄弟相称一回。王爷走了,只剩下咱哥儿几个,王府里有的是好酒,今夜不醉不归。” 李永贞按耐住腹中大动的酒虫说:“徐兄,小弟公事在身,还要回去禀报魏上公,不敢久留的。况且宫里一旦落锁,再难进去了,宫外过夜可是犯禁的,小弟怎敢坏此规矩?改日小弟做个东,再请几位怎样?” 高时明端杯笑道:“谁不知道李公公是上公爷手里的红人儿?宫里头的事儿都当着半个家呢!里里外外哪个不相识,谁敢有胆将公公拦在宫外?再说,公公亲自出面儿办事,上公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永贞刚才见信王对魏忠贤言语恭敬,还以为不免含有几分客套,此时听三人如此恭敬,似非虚词浮夸,大觉受用,暗忖道:正可再逗留一时,从他三人口中探听信王的底细。有此念头,又自恃量大,应声道:“承蒙三位抬爱,咱再推辞岂非是不知好歹了?既是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小弟酒量虽浅,也要陪三位饮上几杯。只是你我兄弟并非外人,不必互相敬了,一道喝怎样?” “好!”高时明、徐应元齐声称赞,王承恩量浅,作声不得。那金茎露、太禧白虽是天下罕见的佳酿,醇厚无比,但窖藏多年,却也颇有劲道。王承恩原本打定主意,拼着一醉,奉陪到底,谁知几杯过后,已感不支,身形摇晃,堪堪伏案要睡,李永贞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问道:“老弟,你平日跟随王爷左右,形影不离,有人密报王爷对魏上公颇多不满,可有此事?” 高时明、徐应元大惊。高时明急忙阻拦说:“他已然醉了,李公公口齿再伶俐,还能问出什么清醒的话来?”李永贞摆弄着手中的酒杯,嘿然说道:“都说酒后吐真言,小弟是看看他说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王承恩抬起一双醉眼,打着酒嗝说。徐应元道:“怕是要吐了,莫弄污了酒菜。”忙过来将他扶到亭角,用手在他后背连拍几下,责骂说:“攀上了老李的高枝也不能这般高兴,命也不要地乱喝。哪有一点儿做奴才的样子,被王爷知道,不知道要怎样责罚你呢!快张嘴,吐出来会好受些。”王承恩忽然觉得后背一片灼热,如被滚汤浇淋一般,登时通体大汗,酒意去了许多,心知徐应元用上乘的内功替自己将酒逼出不少,暗暗感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似是要将肚中的酒劲儿压了下去,依旧摇晃着回到座位,端起一杯酒说:“李大哥,小弟再与你喝!”说着,自己就往嘴里倒,只是入口的少,撒到衣领和脖子上的多,似是已然神智不清。 李永贞暗喜,也端起杯子喝了,追问道:“兄弟,你倒是回哥哥的话儿呀!”高时明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看了徐应元一眼,见他神情悠然,才略觉心安。 王承恩随手将酒杯放了,挥手一拍额头,顺势将酒杯带倒,幡然说道:“咳!小弟倒真是忘了。哥哥是说魏上公骂信王爷?” “老弟喝多了。哥哥是说信王爷骂魏上公。”李永贞拍拍王承恩的肩头。 “不、不会,王爷常跟小弟说魏上公是万岁爷的心膂重臣、国家栋梁,还说李哥哥学问深湛,文采极好,一天要替魏上公朱批许多的奏章,这怎么是骂人了?噢!不是只骂一个人,连哥哥也一块儿骂了。”哇的一声,翻身又要呕吐。高时明怒道:“来人,将他拖出去,醒醒酒。”过来两个小太监将王承恩左右架了,扑通一声,丢进了园内贮水的荷花大缸里,浸泡几下,又架回到亭子边儿。王承恩嘴里兀自叫嚷:“骂了,一起骂了……凭什么要骂,还骂我哪……我可还嘴了,骂你个狗血、狗头、狗血喷头……” 高时明皱起眉头,厉声道:“怎么又拖回来了,还嫌不够丢人显眼?拖回房去,赶明儿禀了王爷,再好好调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然后对李永贞歉然道:“李公公见笑了,堂堂信王府内竟有这样混账的狗头,兄弟身为总管,真要活活愧煞了。” 李永贞见王承恩言语并无丝毫纰漏,疑是徐应元暗中做了手脚,只是自己眼拙看不出,假意夸赞道:“言重了!王兄弟性情直率,倒是个血热心热的人。酒后失态,你我怕是常有的,有什么打紧的?” 徐应元斟满酒,一把将李永贞拉了道:“这话深合我心,若不失态,又岂是真心喝酒的人?想当年咱与魏上公一同入宫,在孙暹公公手下当差,也是每日喝酒赌钱耍子的,醉了就睡,饿了就吃,何等痛快!今儿个碰到老弟,也要欢饮几杯才是。老弟呀!哥哥日后许多地方尚需你看顾,就敬你一杯,权作相求。” 李永贞性本好酒,经不住来回撺掇,将酒一口吞下。暗思方才王承恩醉酒,真真假假,有意遮掩,其实欲盖弥彰,似有所图,不可不向眼前二人探听明白,喟叹道:“九千岁提起以前的旧事,总是教我们这些晚辈不胜景仰!听说老哥哥的功夫恁是了得,一直未曾领教过,今儿给小弟开开眼?” 徐应元连连摆手,干笑道:“那些都是假的,不过给哥哥脸上贴金。咱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庄稼把式一个,要说老弟没见过也就罢了,魏上公还不知道?哈哈哈……”高时明也顺水推舟道:“功夫好的都在皇宫大内,老徐从宫里被赶出来,功夫已属不济了,提起此事,他每每大为伤情,李老兄快不要出他的丑,说什么功夫不功夫的了。” “不能吧!听说老徐又练了什么高深的功夫,不会是藏着遮着吧!”李永贞探问道。 “哪里有什么新功夫,不过是咱年老体衰,被赶出皇宫气不过,就想这么个法儿,假说练了新功夫,妄想回到皇宫,也好找回面子罢了!”徐应元解嘲道。 高时明拿起酒瓶,往壶中斟满了酒,说道:“不要提那些不快的事儿了,喝酒!喝酒!”三人痛饮起来,不多时,一坛金茎露和一坛太禧白已是空了,徐应元又揭开一坛金茎露的御封,将酒壶倒满。此时就觉酒意一阵阵涌来,头重脚轻,忙催动内力,将酒向体外逼出,霎时全身热汗蒸腾,酒力消去了大半,就换了大杯,满满地斟了给李永贞,问道:“听说近些日子紫禁城外面锦衣卫增派了人手,四处盘查,想必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吧?” 李永贞双手扶定酒杯,乜斜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老徐,还是少打听事儿,多喝两杯酒吧!知道多了,没什么好处!”高时明见他有了几分酒意,向徐应元使个眼色,便要轮番敬酒,起身劝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还是做酒仙快活!” 徐应元等李永贞放下酒杯,乘着酒兴,将身子歪到他身边道:“那些军国大事咱哥们儿不闻不问,也不想知道。不过,万一牵涉到咱哥儿几个的前程,老弟可要提前知会一声,免得咱措手不及,失了分寸是小,毁了前程,丢了性命,可对不起咱兄弟一场!” 李永贞那一大杯酒下肚,饶是酒量不弱,也觉腹内翻腾,血气上冲头顶,加上金茎露和太禧白的后劲儿极大,那胃里有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一浪浪往心头涌来,平日深沉的性儿又少了几分,当下显出一副颇为仗义的模样,叹声说:“不是小弟口紧,实在事关重大,再说前途难卜,对咱弟兄们的干系是大是小、是好是坏,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儿,眼下还看不清楚,说不明白,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何意?难道事关万岁爷……”徐应元低声问。李永贞却已觉失言,便低头只顾用筷子夹菜,恍若未闻。高时明又给他将酒满了,说:“李公公再请满饮此杯。” “怎么还喝?”李永贞咽下嘴里的菜。 高时明情辞恳切地说:“李公公有上公爷庇护,就是有天大的事体也是不怕的。到时还请李公公在上公爷面前多多美言,看顾看顾,给兄弟一个出路,就是鞍前马后的活儿,弟兄们也感激不尽呢!” 李永贞听得心里舒服,答应着将酒喝了几口,却听徐应元自语道:“李老弟本领通天,什么要紧的事体,竟然教他也担上心了?”李永贞见他执意追问,有意逗他,笑道:“老徐也钻起牛角尖儿来了!能教咱担心的事儿,普天之下倒也没有几件。你若猜得出,小弟自然会解说明白;若是猜不到,错一次罚一杯。哈哈,可愿意赌一赌?” “赌?哥哥最喜欢,但这酒却实在不敢喝了,就教老高替饮怎样?” 高时明慌忙推辞:“小弟酒已经多了,不敢参与赌酒,就做个证人吧!”徐应元却将眼睛一翻,拍案叫道:“是不是你做总管,咱是副总管,教你替一杯就失身份,丢面子了?” 李永贞见徐应元酒意似浓,却又忌惮他以内力将酒逼出体外的功夫,怕中了他诱敌之计,顺势劝道:“老徐酒似是多了,高老弟不是那样眼睛朝天的人。咱也不要什么证人了,谁不知道高老弟海量,你只管猜来,他怎会赖账不喝?” 高时明赔笑道:“小弟遵命就是。”那知徐应元三猜不中,无奈将大杯的酒接连干了,摇晃着伏到桌上,口中仍咕哝道:“怎么就输了,输了……”李永贞用眼睛看着徐应元,见他身形不动,笑推高时明道:“想知道宫里的事却也不难,如不愿比酒,便将消息交换如何?” 高时明口中哼哼唧唧道:“什么消息?” 李永贞看看酣睡了的徐应元,诡秘地问:“信亲王在高粱桥边的荷香阁里听到了什么?” “兄弟没有随去,哪里知道?你当去问老徐。”说着作势要吐。李永贞暗笑道:你身为总管,焉能不知?只是酒尚不多罢了。笑道:“兄弟,再饮三杯,不论猜得出猜不出,咱都回个话。”取过酒壶一连给他斟了三杯。 高时明醉眼朦胧地抬头道:“小弟先猜后喝,若喝不了便说出荷香阁……”重重地打了一个酒嗝。 “好!”李永贞心头狂喜。 “哪个妃子生了龙女?” “非也。” “建州的鞑子打到关里来了?” “非也。” “可是万岁爷龙体欠安?”高时明两眼乜斜着眼前的三杯美酒。 “不错。万岁爷是病了多日了。” 高时明神情木然,并没有什么反应,伸手端起一只杯子缓缓倒入口中,第三杯似是再难下咽,都洒在了胸前的衣襟上,嘴一张,喷得满桌污秽,腥臭难闻。李永贞忙捂了鼻子,起身离席,眼见二人不醒人事,懊恼异常,自语遮掩道:“今夜赌酒,大觉痛快!若不是怕违犯宫禁,真要赌到天亮呢!夜已深了,不便向王爷当面辞谢,替咱多多拜上千岁。”恨恨地走了。 钩月隐去,西风渐紧,后花园里飘来果子成熟的气味,许多小虫依然不知疲倦地低鸣短吟,秋夜,宁静、香甜、令人沉醉。信王眉头深锁,不住地在大殿里徘徊。青烟缭绕,宫漏滴答,宫烛高烧,信王的身影时而高大瘦长,时而矮小短粗,时而高挂在墙上,时而融没光影里。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信王的心狂跳起来,俨然感到那脚步声如同天际滚滚的雷霆震动着大殿,激荡着耳鼓,眼睛不由热切地转向殿门。 “不出王爷所料,奴才果然探听到了一件、一件惊天的大事。”高时明几乎刚过门槛儿就跪倒在地,不及调匀气息,急声禀报。 “平身,快讲!”信王见他满身刺鼻的酒气,猜知酒席上势必十分凶险,忙命他平身。 “万岁爷已病了多时。” 信王心头顿觉纷乱异常,向前跨了一步问道:“小李子喝了多少酒?”高时明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胡乱揣摩,答道:“二斤以上。” “他的酒量将近三斤,看来只喝到了八分。” “奴才该死,有辱重托。”一阵酒意涌来,高时明不禁眩晕起来。 “不怪你们,一来他心怀戒备,二来你们操之过急,打草惊蛇了。不过有他这一句话,本王就明白了魏忠贤为什么没由来地派人过府送花。” “想必是借以刺探王爷有何动静。” 信王并不理睬高时明的言语,又问道:“人打发走了?” “是。已经送回宫了。” 信王吁了一口长气,坐到宽大的红木椅上,沉思片刻,犹豫道:“该不会是假托皇上生病来试探本王吧?” “难道魏忠贤忌惮王爷,想对王爷不利?” “……”信王不语地望着殿外沉沉的黑夜,毫无表情。 “难道是万岁爷对王爷不放心?”高时明感到了无边的恐惧。 信王摇头道:“不会!去年张国纪一案,谣传他要刺杀皇上,拥立本王,皇上都没有怀疑。皇上正值盛年,富于春秋,不会突然之间考虑起身后之事。本王平日小心谨慎,对魏忠贤也礼敬有加,惟恐授人以柄,皇上不该对本王有什么猜忌,以此而言,小李子说的应该是不假!” 高时明若有所思地说:“果真如此,万岁爷无后,依血脉而论,一旦龙驭宾天,王爷当承大统,正大位。奴才恭喜……” 信王厉声说:“休要胡说!”高时明吓得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信王低声命道:“想个法子到宫里探听一下,看看消息是否可靠?” “奴才下去和徐应元商量一下。他宫里熟人多,路子广,亲走一趟,定不会空手而回的。” “还是找个面目生功夫好的去,以免一旦有什么闪失,将火引烧到王府,反倒与人把柄,祸患不小!”信王目光炽烈地一闪。 “王爷是教暗访?” 信王点头。高时明为难道:“府内有些身手的都是由宫里调拨的,个个面孔烂熟,面孔生些的一时没有,就是找到了也未必可靠。不如命徐应元易容混入宫里,万一被识破,他路径都熟,身手又好,脱身自是不难,当不致于暴露而殃及王府。” 信王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切记不可暴露了形迹!” “奴才知道。” 信王闭上眼睛,高时明便小心地退了出去。 魏忠贤篡位定毒计 张皇后护国献良谋 张嫣听他自称信王府的管事太监徐应元,惊得花容失色,这才看出眼前这个人比陈德润略微高大一些,身手敏捷,隐隐有一股江湖侠客的豪气,忙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阜成门内,一座巍峨壮丽的宅院,青瓦灰墙,黑漆大门,乃是魏忠贤新近修建的一处别墅。这里本名玉渊潭,有泉自地涌出,其水至冬不竭,柳堤环抱,桃花流水,沙禽水鸟多翔集其间,景气清爽,风光秀美,为金代章宗皇帝完颜景游幸之所,相传当时曾有隐士王郁居于此,筑台垂钓,因名钓鱼台。神宗万历初年,皇亲武清侯李伟在此修建别墅,世代居住。魏忠贤看好了这里的景致,抢购过来,命人重加修葺,增广规模,门至七楹,重檐飞角,院重五进,皆开天井。大门正中上方高高悬起一块巨型门匾,上书“敕造府第”四个金漆大字。大门后面的垂花门上悬了一方黑漆木匾,题着“钓鱼古台”。进得门来,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院中树木山石随处而在,亭台楼阁,高屋华堂,疏朗地散落着。 穿过三层仪门,只见一个大院落,高屋广厦,轩峻壮丽,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一条大甬路,直出大门。抬头迎面就见一个鎏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养源斋”三个斗大的字,左下方又有一行小字:书赐厂臣。下钤天启广运之宝。斋南叠石为山,淙淙溪流在斋前汇集为一泓池水,微风吹拂,碧波荡漾,这便是闻名京师的玉渊潭。潭边回廊半抱,小亭翼然,正房厢庑游廊,也都小巧别致,不似养源斋那般轩峻壮丽。斋西临潭一个垂钓处,建有舫型房舍,取名潇碧轩。此时轩门微闭,四面花窗大开,魏忠贤刚刚用过晚膳,宽衣懒卧在铺了象牙凉席的西施榻上,露出一身肥白松弛的细肉,客印月穿了短袖无腰的水红缎袍,依偎在他身边,小心地给他捶背捏腿,随着手臂的上下挥舞和腰肢的扭转,两个肥大的**在袍子里面不住地颤动,似是喷薄欲出。魏忠贤一时竟看得痴了,伸出右手,将一个略垂的**向上轻轻托起,转而弯曲五指,将**罩住。客印月出掌将他的手打落,嗔笑道:“还没有做完日课呢!心急什么?” 魏忠贤嬉笑道:“这也是日课呀!不是每天必做的么?” “在宫里忙了大半日,肉皮不紧了?腰也不酸了?那倒可好,咱还省力呢!”客印月停住了捶打的双手。 魏忠贤支起身子,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笑道:“怎么会离得了你这双妙手吆!腰着实还酸呢!”说着,翻身伏卧在榻上,“可你的这对宝物也离不开呀!可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咱家直直地盯着看个不住?”客印月笑骂道:“当时就知道你是色中饿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也似的。” “深宫多怨妇,你丈夫侯二死去多年,不也巴不得吗?” “哎!本来是皇太子享用的,却被你偷尝了。”客氏假意叹一口气,取了白艾和红烛,要给魏忠贤炙烤。魏忠贤闷声说道:“他小小年纪,黄毛乳口,怎么吃得了那么多?再说他只爪纤细,怎会令你骨软……”话音未落,猛听亲随太监王朝忠从门外禀道:“九千岁,五虎等人业已到齐了,在养源斋候着呢!” 魏忠贤霍地转过身来,却撞到客印月肩上,她右手歪斜,灼热的蜡汁滴落到魏忠贤的背上。魏忠贤痛得他低吟一声,却也顾不得擦拭,下了凉榻,不舍地说道:“来得好快!看来今儿是无福消受你了。” “只要你有心,议完了事儿再来也不迟呀!我可等你了。”客印月忽被搅扰,大觉扫兴,神情怏怏不快,竟似不依不饶。魏忠贤在她的乳下一捏,笑道:“不如一齐去,免你等得心焦,过后咱家岂不是要多花几分气力了?” 二人一边调笑,一边穿戴起来,穿过游廊,到了养源斋。五楹歇山顶的大正房,面南背北,堂屋内里左右各立一个高大的楠木柱子,上面分挂一幅乌木嵌银字对联:不尽泡波连太液,依然晴翠送西山。正中安放大紫檀雕螭翘头案,案后是一个虎皮高脚靠背金椅,后面是黄花梨镶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风,紫檀条案上摆着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一边是金彝,一边是一座黄铜镀金的西洋大钟,又有一对永乐官窑粉彩大瓶分列左右。地下两溜各八张楠木雕花靠背罗圈交椅,上面已经坐满了人,见魏忠贤和客印月进来,齐齐地站起身来,唱喏道:“拜见九千岁、老祖太太千岁。” 魏忠贤在条案后坐下,挥手命众人坐了。王朝用忙将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花梨木圆交椅在案旁放了,用拂尘在金心绿闪缎大座褥上连拂几下,客印月才坐了。魏忠贤看看众人,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兵部尚书霍维华,号称五虎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田吉、太子太傅工部尚书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五个心腹谋士,五彪之首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另有秉笔太监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王国泰四人分列末座,独独缺了王体乾。正待询问,李永贞起身道:“禀九千岁,王总管怕宫里一旦有事,失于应付,不敢离开,并将乾清宫管事王朝辅也留下了,特命小的代为禀告。” “知道了!正该如此。”魏忠贤摆摆左手,望了李永贞一眼说:“昨日你到信王府喝了不少酒,那金茎露和太禧白还顺口吧!”李永贞心里不禁惊恐起来,急忙辩白道:“昨夜小的去信王府,本不当喝酒,但看到信王满口称颂九千岁,怕他口是心非,阴有图谋,坏了九千岁大事。正好他死活留小的吃酒,小的想正可将计就计,借吃酒探探他的口风。” “可有什么其他说道?”魏忠贤依旧轻声地问。李永贞答道:“小的将信王手下高时明、王承恩灌醉了,酒后所言倒是也没有对九千岁不恭之处,小的这才踏实了。”魏忠贤脸色一缓,抬手指着末座的王国泰道:“咱家安排你在信王府当差多年,信王倒底对咱家怎样,你心里还明白吧?”王国泰离座答道:“小的所闻所见,与李公公所言并无多少出入。” 魏忠贤脸色一霁道:“还好!只要不贪酒误事就行。来呀!把酒搬上来。”门外的王朝用带两个家奴进来,怀里各抱一个大坛进来,众人仔细看时,赫然就是金茎露和太禧白。魏忠贤看着众人道:“永贞这次到信王府,饮酒都不忘使命,咱家心里也是欢喜。尽力做事就要赏罚分明,这两坛酒,咱家珍藏了不下五年,今儿就赏与永贞。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咱家从来都不吝惜,只要事儿办得好,该赏则赏。”李永贞忙跪倒谢恩,众人纷纷叫道:“愿为九千岁效死力!” 魏忠贤笑吟吟地摆摆左手,又说道:“大伙儿好久没有凑齐了,上次聚会还是你们为咱家庆贺六十寿诞的日子。这次召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荣华富贵享腻了没有?”众人不防他突发此问,不禁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魏忠贤站起身,绕过条案,负手踱步说:“你们也许有所耳闻,万岁爷病得厉害。咱家这泼天的富贵是哪来的?谁给的?一半靠自己,一半靠万岁爷。这个擎天的柱子要是倒了,咱家哪里还有什么不到头的富贵?今儿叫你们来,就是问问你们如若富贵还没享够,该怎么办?” 众人这才明白了魏忠贤的话意,田尔耕叫道:“爹爹多虑了。依孩儿看来,宫里各个衙门都由咱的人执掌,又有一万多的操兵和四万多的净军,皇城外面有孩儿的数万锦衣卫,京师五卫营三十万兵马也由咱的人掌握,护卫京师的九边百万重兵,监军多出自爹爹门下,阁臣六部更是多为爹爹提拔,内外如铁桶般牢固,什么人能将咱的富贵生生地夺了去不成?” 魏忠贤森然地说:“还是万岁爷。” “皇上对爹爹言听计从,怎么会如此?爹爹在说笑吧!”田尔耕满脸的惘然,其他众人也一齐望着魏忠贤,似也不信。魏忠贤并不解答,目光转向另一排坐在首座的崔呈秀。这崔呈秀年纪五十出头,白面微须,身穿御赐的大红蟒衣,上绣二品锦鸡补子,腰里横着玉带,稳稳地坐在交椅上,一直没有作声,见魏忠贤眼睛看着自己,知道自己该说句话了,当下欠起身形,干咳一声说:“田大哥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若细细想来,还嫌太过自负了些。古语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爹爹的眼光极为深远,非是常人所及。居安思危,见福知祸,爹爹之言大有深义。”魏忠贤暗暗点头,也颇为受用,回到座位,静静地看着众人。 田吉点头道:“九千岁用心良苦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一个小地方出了毛病,没了皇上这个挡箭牌,我等的富贵说不好就化作了一场春梦,田都督难道忘了当年的东林党了?” 田尔耕撇嘴笑道:“缇骑四出,抓来诏狱,关的关,杀的杀,又有什么不好办的?当年的杨涟、左光斗、黄尊素、周顺昌等人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田都督说得真轻巧!你是只派了几个人,可知道九千岁费了多少精神?”田吉阴阴地说。崔呈秀接着说道:“田大哥,打打杀杀固然不可少,但是遇事还应多用点脑子,再说用兵也讲究个韬略呢!” 田尔耕冷笑道:“那些胆敢反对爹爹的,咱见一个杀一个,灭他九族,知情不报者连坐。看还有人敢捋咱的虎须不成?何必文绉绉地庸人自忧。” “难道不怕激成民变?”倪文焕将仰在椅子上的肥胖身子一收,眼睛望望魏忠贤。魏忠贤依然无语,默然地看着众人。客印月明白他心里必是有了一些不快,尖声说道:“俗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九千岁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今儿是要向你们讨个计策的,怎么自家窝儿里斗了起来?”屋内顿时寂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在魏忠贤和客印月的身上扫过,然后相互对视,不敢再争执。 魏忠贤哈哈一笑:“不错,是要求个长久富贵的法儿。你们刚才讲得也各有情理,但咱家不想冒什么风险,必要万无一失。咱家如今年纪大了,荣华富贵享得也够了,该吃的吃了,该玩儿的玩儿了。那先朝的王振、汪直、刘瑾怎么样?还不如咱家吧?要说咱家输得起了,但还是不敢输呀!想想你们跟随了咱家这么多年,要是一招不慎,导致满盘皆输,咱家也对不起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不是?”众人听了忙噤了声,周应秋起身流泪道:“孩子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仗爹爹栽培提拔,爹爹所虑,非孩子们所及,但孩子们心怀愚忠,愿效死力。有什么打算,爹爹吩咐便是。” 魏忠贤环视一眼众人说:“你们都是咱家的左膀右臂,倘若我们父子一心,什么事儿不能成呢?”田尔耕看看身后的许显纯说:“爹爹,拿主意,动心眼儿,孩子们身为武夫,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就出点蛮力吧!” 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王国泰四个太监一直看着议论,也不甘落后于人,李永贞献计说:“万岁爷未有子嗣,一旦晏驾,依例当选立近支,以血脉而论,嫡亲莫若信王,但是信王年届十八,已经成人,恐难驯服掌握,日后行事相互多有掣肘,不如从旁支选一个年幼的孺子,由九千岁摄政,与现今的情势当不会有什么大异。如此,孩子们又能照享荣华富贵,天下依旧太平无事。”涂文辅附和道:“那就选立福王的孙子怎样?当年神宗皇帝可是本来要立福王为太子的,这样有理有据,也会减少朝野的猜忌。” 石元雅窥视着魏忠贤,见他将身子微微后仰,靠到椅背上,眯起眼睛,知道这几句话很合他的心意,后悔被李永贞、涂文辅二人抢了头功,就不敢怠慢,高声说:“九千岁,小的也有一个计策,万求老人家不要推辞。小的想九千岁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旦龙驭宾天,九千岁何不登了大宝,统治天下?如此,必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不料魏忠贤面色一沉,厉声道:“咱家本是万岁爷的辅臣,一向忠心耿耿,取而代之,岂不遭万民唾骂?你怎么竟想出这般狼心狗肺的主意,难道想将咱家置于不义之地?” “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当今朝野思治,可谓久矣!九千岁系天下众望于一身,不可冷了大伙儿的一片热肠!”王国泰媚笑道。 魏忠贤一拍椅子的扶手,大喝道:“怎么还如此胡说?”众人不敢出声,魏忠贤怒气冲冲地看着众人,见他崔呈秀、田吉二人漠然地坐着,嘴角隐隐含着冷笑,问道:“呈秀、田吉,你们二人冷眼观望,想必是还有什么高见吧?”崔呈秀回道:“倒也不敢说是什么高见,只是对李公公几人所言有点儿担忧。” “二弟担得哪门子的忧?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田尔耕满不在乎地说。魏忠贤面色一沉,呵斥道:“不要多嘴,听他说下去,做了好几年的都督,竟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崔呈秀看看田吉,田吉欠身说:“孩儿怕说出来扫了九千岁的兴致,也拂了众位弟兄的好意,不说也罢。”魏忠贤似有些不耐烦道:“说吧!咱家不怪你。” “孩儿劝九千岁千万不可听信石元雅、王国泰的话,他们实是败坏九千岁的德行!孩儿请求再敢有此言语者,依律严惩不贷。”田吉本来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光。 李永贞、石元雅、王国泰几人暗中怀恨,石元雅嘲笑道:“必是他心里想说的话被我四人抢了先,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怨恨,故作惊人之语罢了。”王国泰更是哭拜倒地说:“请九千岁治他个扰乱军心之罪!”崔呈秀起身将王国泰扶起,笑道:“王老弟,还没有见到敌手,咱自己弟兄切不可乱了阵脚呀!” “那也不能把我们哥俩当作了坏人,只他自家是忠良呀!”王国泰依然忿忿不平。崔呈秀劝慰道:“老弟先不要着急,少说几句,大伙儿一心为了九千岁,又没有什么不是处,言语深浅些,也都要见谅,以大局为重才是。”把王国泰拉回了座位。 客印月见众人又吵嚷起来,心下烦躁,急急地说:“呈秀,你就心里头的想法赶紧说了吧!我这心口堵得厉害,就差把心呕出来了。”崔呈秀并不急于说出,偷眼看着魏忠贤,见他用粗胖的手指将耳旁的一朵鲜花摘了,嗅了几下,往上一抛,看它飘摇落地,缓声说:“呈秀,既是奉圣夫人也等得心焦了,你还隐忍着,打算卖个好价钱不成?” “不敢!孩儿决没有待价而沽之意,只是想多听听大伙儿的高见。依孩儿来看,当今的情势不外乎两个办法。一是立幼子,一是仗势自立。而仗势自立,固然可以一劳永逸,万载富贵,但师出无名,恐难成功。自古以来,未有内官位尊九五的先例,再说大明江山已然历经了二百余年,朝野臣民心向朱家者尚多,所谓人心不可欺,一旦不测,爹爹多年的功勋恐将化为乌有。依孩儿来看,不如走立幼子一途,但是立幼子必要劝说皇后一道行事,由皇后垂帘听政,自是无懈可击,朝臣自然甘心追随,如此必可万无一失。”崔呈秀侃侃而谈,似是胸有成竹。 魏忠贤似被他的话打动,颔首说:“如今能与咱家相争的怕是只有信王一人,他以情理胜,咱家是以实力胜。若能阻止信王登基,大事即成。到那时,拥立一个小皇帝,咱家来摄政,盛况必能胜于目前。” 崔呈秀附和道:“爹爹所料极是。但拥立之事天下瞩目,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也不宜恃强豪夺。爹爹摄政,更不当明言。此事于古无征,朝臣必会一力反对,犯了众怒,树敌太多,局面怕也不好收拾。” 魏忠贤篡位定毒计 张皇后护国献良谋(二) 魏忠贤听他对摄政之事颇有微词,顿觉不快,嘿然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人人想要做的。凡事总会有一个领先、立规矩的,像汉代的王莽那样奸邪都可摄政,咱家品德自信并不亏于王莽,反倒不能做了?”说罢,似是有些悲伤地闭上双眼,仰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崔呈秀见魏忠贤有些恼怒,忙辩解道:“爹爹误会了,孩儿之意是既求长久之策,必要名正言顺,以免招惹朝臣物议,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必这般绕弯子?快讲与九千岁听呀!”客印月怕一时弄僵了,急忙搭言催促。崔呈秀道:“老祖太太千岁,孩儿并不是反对爹爹做摄政王,只是怕爹爹太执著于摄政王的名位,反受其累。” “此话怎讲?”客印月娇声问。 “那要看爹爹是求名还是求利了?” 魏忠贤微微睁开眼睛,将身子前倚到几案上,问道:“求名怎样讲?求利又怎么说?” “若求虚名,爹爹可以全力争什么摄政王,尽管不少朝臣反对,但也料无大碍,只是爹爹已经被尊为九千岁,天下遍建生祠,又有哪个朝代的摄政王权势威望能够至此的?还在乎什么名位?若是求利么……”崔呈秀故意顿一顿,查看一下魏忠贤及众人的脸色,接着道:“孩儿想爹爹只要拥立了小皇帝,张皇后势必垂帘,太后垂帘,于古有稽,宫掖内廷,近水楼台,摆布好她,易如反掌,那时别说什么摄政王,简直就是没有名份的皇帝呢!又岂是什么摄政王可比的?” 魏忠贤面色缓和下来,却忧虑道:“只是那小张嫣一直对咱家怀有敌意,又恨咱家将她父亲罢了官,恐难说服。”客印月也骂道:“那个小蹄子当年还将老娘好一顿的羞辱,若不是皇上开恩,老娘早就被赶出宫去了。她与咱们一直势如水火,怕是借不上什么力的!” 崔呈秀笑道:“爹爹、老祖太太多虑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康泰之时,她贵为皇后,又得皇上怜爱,自然有实力与爹爹互争长短,一比高下。若龙驭宾天,她膝下又无所出,还能依靠谁人?难道她真会将自己和家族的富贵置之度外吗?” 魏忠贤大觉有理,不住点头。客印月似是茅塞顿开,眉开眼笑道:“听了呈秀一席话,我倒想起一段戏文来。” 魏忠贤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妇道人家就知道听戏摸牌,这件事怎么扯到什么戏文上去了?” “是有这么一出戏文呀!”客印月对魏忠贤的不屑浑若未觉,也不以为意。崔呈秀殷勤问道:“哪一出?” “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众人不由愕然惊声。 “是呀!” “何为太子,何为狸猫?”魏忠贤尚未领会,一旁察言观色的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霍维华、周应秋等人纷纷喝彩道:“此计大妙!”客印月愈觉飘然,欢声道:“可教张嫣假称有孕,到时暗中将你侄子魏良卿出生的儿子抱入宫中,充个龙种,荣华富贵岂不是没头的!” 魏忠贤一阵大笑,拍着客氏肥白的双手,赞道:“看戏看出门道来了,却也不是光玩耍找乐子。不妨一试!”众人一齐称颂:“老祖太太千岁见识超人,真个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崔呈秀不觉骇然,心知此计并不稳妥,成功即会好上更好,无以复加,但若失败,势必万劫不复,正所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何定要这般冒险,而不求稳妥踏实?自己可还有好大一家子人呢!他越想越觉心惊肉跳,霎时冷汗遍体浸出,湿了中衣,耐着性子静坐不语。“呈秀,你以为如何?”魏忠贤见他未随众人称颂,知他必有疑虑。 崔呈秀笑道:“老祖太太千岁所言固然高妙,但孩儿斗胆以为有两点难处不容回避。” “什么难处?”魏忠贤眉毛一敛,客印月向他瞟来。 “朱姓子孙,张皇后可能会容易接纳;九千岁的侄孙,张皇后则未必愿意扶持,所谓狸猫换太子,实际是改朝换代,张皇后身为国母,恐难参与其中,是为第一难处。第二难处是朱姓藩王遍封天下,多富可敌国,若是行事不秘,走漏风声,天下汹汹,流言四出,众位藩王势必起义兵勤王,京师不过弹丸之地,何以抗拒?果真至此,不但大事不成,而且我辈危矣!遑谈什么荣华富贵?” 养源斋里一片沉寂。崔呈秀又望望田吉,田吉离了座位,走到屋子中央,先向魏忠贤、客印月各施一礼,才说:“小的以为崔二哥说的极是。九千岁与老祖太太千岁权倾一时,位极人臣,荣华富贵来之不易,诚宜加倍惜之。” 魏忠贤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常说买卖越小,越怕折了本钱。看来买卖大了,也是一样的。呈秀、田吉,人要是老想着留条退路,就会失了锐气。你们都富贵惯了,也都赔不起了。” 崔呈秀情知魏忠贤已生疑心,也不急于辩解,只拣感恩的话说道:“孩儿如今的富贵都是爹爹所赐,不敢有忘!孩儿所言也不是萌生了什么退意,只顾惜身家性命,实在是怕爹爹一招不慎,落得晚景凄凉。”滴下几行泪来。魏忠贤听他说得越发难听,只道是有心咒他,面沉如水,极为不悦。 田尔耕霍地起身喝道:“二弟,切莫耸人听闻!哪里会有那般的险恶?哪个不从,便教锦衣卫抓了,东厂的牢狱可都是空的!”崔呈秀以为他有意威胁,冷笑道:“若是忠于爹爹也要罗织入狱,天下之大,真不知要再建多少座牢狱了!” “住嘴!”魏忠贤左手重重地一拍桌子,威严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这般争吵不休!咱家的事体已有九分的紧迫了。” 众人低头不语,屋内又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到轩前潭水流动的声响。一言未发的倪文焕试探着说:“若九千岁定要用狸猫换太子的计策,不妨偷偷蓄养几个宫人,教她们各自怀孕,到时选一个日子合适的孩子,奏知皇后,既然是先帝遗腹,或可蒙混过关。” 魏忠贤嘉许道:“如此就严密多了。时事紧迫,还是分头行事。奉圣夫人负责挑选宫人,永贞……不,还是呈秀去试探一下小张嫣。此事最为紧要,若她肯合作,诸事自然容易得多。” 客印月说:“我已安排了小德子监视张嫣。” “就是你身边的那个陈德润?还算机灵!只是他一身细嫩的皮肉,你真舍得他跑前跑后的?”魏忠贤大觉满意,看着客印月满身的肥肉,竟略带淫秽地调笑起来。 张嫣刚踏入坤宁宫,就有一个年轻的太监急急过来跪下:“奴婢陈德润给娘娘请安。”张嫣见他眉清目秀,说话斯文,手脚干净利索,顿生好感,命他起来,又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回娘娘的话,奴婢伺候得老祖太太千岁好,就升做了坤宁宫总管。”陈德润神色恭敬地答道。张嫣心中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陈德润道:“我并没有换人的旨意。” “老祖太太千岁看娘娘日夜操劳忧思,怕宫里人手不够,就举荐奴婢来伺候娘娘。” 张嫣冷冷地说:“是来监视我的吧!” 陈德润吓得跪倒在地,叩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张嫣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就好!既然你来了我坤宁宫,就要懂规矩,若是吃里爬外,也必是知道下场如何!” 陈德润慌乱地应道:“是,是!奴婢忠于万岁爷,也忠于皇后娘娘。”他本是极懂风月的妙人儿,在客印月的咸安宫每日里花前月下,过惯了风光旖旎的日子,享尽了女人的温情,原以为哄骗女人的方法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料到刚到坤宁宫就被迎面浇了一头冷水,一时吓得不知所措,面色苍白,冷汗直流,风趣的言语和文雅的举止自是难以使得出来。 张嫣也颇忌惮魏忠贤、客印月,见他吓得哆嗦,便不再呵斥,换了脸色道:“你退下吧!忠心当差,我自会看重你。”陈德润口中期期艾艾地退了出去。 张嫣在紫檀镶金的龙凤椅坐着,闭上眼睛,似是看见魏忠贤与客印月躲在宫里的角落嘿然冷笑,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咄咄相逼的神气,不禁使张嫣感到了无边的恐惧。闭目静养了一会儿,更觉身体疲乏得似乎支撑不住,浑身骨头拆散了一般,酸软得像刚刚蜕壳的树蝉,蜷伏在凤榻上,心里纷乱不堪,额头隐隐作痛,一刻也静不下来,全无一点睡意。皇上沉疴难起,诏令不通于内外,魏忠贤大权在握,一旦恃强图谋不轨,诸位藩王大多远离京师,难以及时赶来勤王,自己一个柔弱女子,身无缚鸡之力,如何是好?早定继位人选,固然可以绝奸党邪念,安天下民心,但奸党势大,恐怕未能登基,却已身首异处了。张嫣头疼欲裂,不敢再想下去,将眼睛紧紧闭着,刚刚有了一点儿朦胧的睡意,李宜笑悄悄走进来,轻声禀报说:“兵部尚书崔大人求见。” “宣!”张嫣翻身坐起,命将湘妃帘放下。 崔呈秀满面笑容走进大殿,放下手中的牙青色包裹,隔着湘妃帘在施了君臣大礼,张嫣命人赐座,揶揄道:“崔尚书本事可真不小!听说皇城都封了,不准外臣入内,你怎么竟会来到坤宁宫?” 崔呈秀不以为意,笑道:“听说娘娘这几日心神焦虑,微臣特来给娘娘千岁分忧。” 张嫣不悦道:“我贵为天下之母,何需一个二品的外臣分忧?你身为兵部之长,理应时刻想着为国为民,报效朝廷才是,怎么不在外廷思虑军国大事,却巴巴地赶到宫里来?” 崔呈秀脸上一热,辩解道:“内廷为天子之家,所谓天子家事既是国事。微臣所论之事若关乎社稷,内廷外廷当如庙堂江湖一般没有分别。” 张嫣心里暗哂,但他巧舌如簧,倒也难以辩驳,淡声问道:“你所论的是什么关乎社稷的大事?” 崔呈秀将那个牙青色包裹捧了献上道:“听说娘娘喜欢读《史记》,微臣家里正好有一部宋版的《史记》,请娘娘鉴赏。” “若是这等大事倒不必了。宋版《史记》大内书库怕是不下七、八部,还有六朝和唐人的卷子抄本,还会没有善本供我读么?” 崔呈秀讪笑道:“那是自然,微臣带回去就是。听说娘娘精读《史记》多遍,尤其喜欢《赵高传》,不知可有此事?” 张嫣心中大惊,暗道:这乃是我与皇上的问答,当时旁边并没有几个人,怎么竟会被外臣知晓,那坤宁宫里还有什么私密可言?不禁气恼道:“你这个兵部尚书什么时候改做了大理寺正卿,竟跑到宫里勘案推问来了?” “微臣惶恐,只是随口道及。敢问娘娘可喜欢《春申君传》?” “《春申君传》?” “李园及其女弟的故事,娘娘怎么看?” 图穷匕现,张嫣恍然大悟,反问道:“崔尚书必定也想知道我怎样看《吕不韦传》吧?”崔呈秀听皇后语含讥讽,忙笑道:“微臣只是为娘娘今后的富贵着想。” “你身为朝廷大臣,皇上恩赐你蟒衣玉带,荣耀至极,难道就不为大明江山着想,不怕有负多年皇恩?”张嫣的语调不由高了起来。 崔呈秀嗫嚅道:“皇上龙体不豫,储君之位久虚,娘娘膝下又无所出,一旦皇上宾天,娘娘将依靠何人?” “依靠何人?我上靠苍天、祖宗,下赖朝臣、黎民,只要大明的江山不改朱颜,哪个继位的新君敢不礼遇先皇的未亡人?”张嫣正气凛然。 崔呈秀叹口气说:“娘娘一心以江山社稷为念,微臣万分感佩!只是新君若非娘娘亲自遴选,对娘娘的礼遇必会大有差别。还请娘娘三思为上!” 张嫣本来极为沉痛,听了崔呈秀之言,才明白朝廷上下已不再关注皇上的病情,而是在观望谁继承皇位,心头涌上一阵悲凉,几乎难以自持。她转念一想, 缓声问道:“我近日心思全在万岁身上,一时无暇顾及其他。你以为哪个宜于承继大统?” 崔呈秀感佩道:“娘娘对皇上情深如海,一片赤诚,真是我等做臣子的终生师表。储君一事,微臣以为娘娘可以遴选一位年幼的王爷,视如己出,亲加抚育,亲情既如母子,爱意势必发自肺腑,娘娘的太后之位自然稳如泰山。” “年幼新君,黄口孺子,懵懂无知,如何治理天下?”张嫣似是有些心动。 崔呈秀心中暗喜,游说道:“可由娘娘垂帘,再选一位大臣摄政,岂不万全?” 张嫣念头一闪,想起先朝的张居正,那时万历皇上年幼,张居正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专擅天下权柄,将皇上视若无物,动辄耳提面命,大加训斥,一时皇权扫地,天下只知有张居正,而不知有万历皇帝,大臣摄政难免专权,终非朝廷之福,张居正当时若有得陇望蜀的不臣之心,广植翼羽,必定又是一个王莽。她越想越觉心惊,呼吸似乎都艰难了。瞬息之间,张嫣面色红白变幻,好在隔着湘妃帘,崔呈秀并未看到。张嫣将语调尽量和缓下来,不露声色地问:“依卿家之见,谁可摄政?” 崔呈秀心头暗喜,故意沉思片刻,正色答道:“满朝文武,当以魏上公摄政为宜。” “……”张嫣看着崔呈秀,不置可否。崔呈秀继续劝道:“魏上公德高望隆,摄政实有他人不可及之处。当今四海之内,遍建生祠,亘古未有,足见归心,自是可以垂衣裳而天下大治。魏上公又身为内监,出入宫掖方便,随时可与娘娘商讨国事,娘娘所想所求可以即刻满足。” 张嫣愤懑异常,冷笑道:“魏伴伴可是都安排好了,才命你来禀知我?” “娘娘说笑了,做臣子的怎敢。魏上公是怕娘娘今后会受委屈。” 张嫣厉声说:“于我大明江山无害,那就罢了。若是包藏祸心,另有所图,我断然不会答应。只求一时苟活,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祖宗!” 崔呈秀见她声色俱厉,也是暗自吃惊,想不到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有这般见识,忙劝道:“如今大明江山悬于娘娘一人之手,望娘娘当机立断,早降懿旨,以定万民之心。”起身告退,情辞竟是十分恳切。 张嫣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传了晚膳,刚刚进完。忽见陈德润从殿外一闪而进,发怒道:“大胆奴才,不告而入,还有一点儿规矩吗?” 陈德润并不畏惧,走到近前,诡秘一笑,急急地低声道:“信王千岁命奴婢前来叩拜皇后娘娘!” “信王?”张嫣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陈德润。 陈德润答道:“奴婢不是陈德润,是信王府的管事太监徐应元。” “你是怎么进来的?”张嫣惊得花容失色,这才看出眼前这个人比陈德润略微高大一些,身手敏捷,隐隐有一股江湖侠客的豪气。 “奴婢惟有如此,行事才会方便些。”徐应元两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又低声说道:“王爷得知万岁爷龙体欠安,如今魏忠贤业已封锁皇城,王爷怕他会对娘娘有所不利,特命奴婢探看宫里的动静,问明娘娘有什么旨意?” 张嫣叹息道:“眼下皇上病体日见沉重,依血脉而论,信王当继承大统,但魏忠贤蠢蠢欲动,想另立幼主,情势危急,最好想法子让信王进宫,见皇上一面,好趁皇上清醒时,草了继位诏书。” “王爷只身入宫,一旦走漏风声,岂不是自投罗网?” “情势已急,难以从容,只好如此。若再瞻前顾后,反被魏忠贤有机可乘。今日皇上清醒胜于往日,我这就到乾清宫,寻机劝说皇上。最迟明日定更时分,千万将信王送入宫来,到乾清宫西便殿面见皇上。” 徐应元还要再问,殿外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慌忙从后门疾步跃出,急急地过了交泰殿、皇极殿,折身向东,眼看东华门在望,忽然后面有人喊道:“小陈子,小陈子!你要出宫吗?”徐应元毫不理会,低头快走,不料后面的那人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骂道:“怎么才去伺候娘娘,就不理老相识了?” 徐应元悚然惊觉,想起自己装扮的还是陈德润,忙抬手将臂上的那只手反握了,取出兑换的一块散碎银两随手送出,笑道:“娘娘紧急差遣,不敢逗留,回来再向老兄赔罪!” “快些回来,今夜早半个时辰关门。”那人喊道。 徐应元一面应答,一面加快脚步,验看了腰牌,穿过东华门,出了皇城,早有一辆骡车过来,徐应元急忙上了,车夫扬鞭,向信王府疾驰。 朱由检榻下承遗命 魏忠贤殿外试阁臣 那太监忙飞跑回去,一会儿玄武门首领太监王朝辅急急赶来,呈上出入簿录,王体乾急忙翻看,骇然地说:“怎么?竟有小德子!”好似见了活鬼一般。 徐应元回到信王府,已近申时,信王正在书房看田妃画兰,闻知皇兄病重,便想连夜入宫。但听说皇城守备森严,难以出入,一时束手无策,焦急万分,在房里不住地来回徘徊。田王妃劝阻道:“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何况王爷万金之身,一旦有变,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入宫最为紧要的莫过于各道门禁,只要平安到了内廷,夜里容易遮掩,反倒安全些。”信王安慰说。 田妃看着徐应元的模样,担忧道:“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信王忙问:“如何容易?” 田王妃笑道:“却要委屈王爷了,未免有失王爷的尊严。” “事急从权,只要见得哥哥一面,受些委屈何妨!”信王双目炯炯,望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急声问道。 徐应元摇头道:“王妃所言,奴婢领会了。奴婢的易容术就是将王爷男伴女装,也是不难,难的是王爷的声音无法改变,怕被那些宫中的旧友遇到识破!” 田妃笑道:“何必定要王爷说话呢?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怕是话说不完整的,别人也不会多计较什么!”众人一怔,随即一齐喝彩起来。 夜幕降临,大街上喧闹依旧,古树旁乘凉的人们谈古论今,稗史小说,鬼怪精灵,引人入胜。酒楼、茶肆、赌坊、勾栏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喝茶斗酒,猜拳行令,调笑红袖……皇城白昼的繁华、威严渐渐移到了风光旖旎的温柔富贵乡里来。 残月高挂,夜凉如水。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乌篷的马车在大街上奔驰,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赫然端坐着陈德润,而赶车的马夫却是徐应元,他们在急急地赶往皇宫。进了皇城,向北一转,马车在东华门外停下。徐应元跳下车来,微微撩起车帘,从怀中取出一瓶酒,先递与陈德润喝了一口,然后将瓶中的烧酒在他周身上下胡乱洒了几下,先将酒瓶在怀里藏了,伸手再将陈德润扶下车来,门口已有人喝问:“什么人?” 徐应元答道:“是陈公公回来了。” 守门的首领太监带几个人过来道:“是小陈子呀!回宫还算及时,再晚了,你小子可要睡宫外受罚了。咦!这不是老徐么?你来做什么?” 徐应元这才认出此人乃死去的乾清宫暖殿高永寿的堂兄高永福,忙满脸堆笑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公公当值,陈公公奉命出宫,正与兄弟巧遇,就多喝了几杯,醉得人事不醒,兄弟只好将他送回来了。” “呵!你小子也恁势利,小陈子刚伺候上娘娘就请他喝酒,什么时候也请请咱哥儿几个?”高永福嘴里骂骂咧咧。 徐应元赔笑道:“高公公说的哪里话来,小弟平日就是想请弟兄们还怕不能赏脸呢?改日弟兄们闲暇,小弟做个东主,好好喝上一喝!去柳泉居可好?”说罢,从身上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递与高永福,“些须碎银,权当请弟兄们的茶钱,烦请帮忙将陈公公送回,千万不要教皇后知晓。” “看在银子的份上,老徐放心转回吧!咱派弟兄把小陈子送到坤宁宫就是。”高永福掂着银子说。 徐应元恳求道:“千万别将陈公公送到当值的宿处,还是将他送到以前乾清宫的值房内先醒醒酒吧!以免皇后知道责罚,误了他的前程。” “好吧!”高永福验了太监专用的珠穗官字牙牌,挥手将陈德润带走,徐应元一直望着他们远去。 乾清宫西便殿,天启皇帝坐卧在龙床上,病体似乎减轻了一些,精神也胜于往昔,就命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只留皇后张嫣一人在身旁服侍,他细细端详着张嫣,见她容貌清减了许多,全身上下满是疲惫之色,不由惹动了心中的柔肠,歉然说:“这些日子苦了你,朕心里实在不安,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家,不要轻贱了身子。” 张嫣泪盈双眼,望着天启羸弱的身形,哽咽道:“臣妾劳皇上费心了。”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悄然淌落。 天启将她的手抓到掌中,温存道:“朕实在舍不得你,想你入宫那时,身形也是这般消瘦。宫烛高烧,新人如花,何等快乐!只是三宫六院,佳丽众多,朕不想伤害一人,难以专情,冷落了你。如今朕身染沉疴,怕不久于人世了,你年纪轻轻,朕抛得你好苦!”天启眼中也闪动着泪光。 张嫣将头轻轻贴到天启的手上,面带愧色道:“只恨臣妾无福,不能多伺候皇上,也没有给皇上生得龙种,致使储君之位久虚,皇上身后无嗣,实在有负皇恩,有愧祖宗!” 天启微笑道:“你不必自责,朕不怪你。刚才魏伴伴奏言,后宫两个妃子有孕月余,朕也不算无嗣了。若得麟儿,今后还要劳你细加看顾,替朕费心抚养**,稍稍长大,你既可垂帘,由魏伴伴摄政。朕便可无愧于列祖列宗,含笑九泉了。” 张嫣大惊,抬头急问:“二妃子有孕,臣妾一直未有耳闻,怎么今日突然有此消息?” “是魏伴伴亲口所奏。” 张嫣心急如火,定了定心神,才说:“皇上五月既病,当时虽宠幸过几个嫔妃,敬事房的起居注上并未记载有人怀孕。数日后皇上用药渐多,不再行男女之事,怎会有怀孕月余的妃子?此事断然是假的,背后必是有人弄神作祟,皇上万不可中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使大明江山易主改姓!” 天启面现失望之色,怏怏地说:“此言有理,令朕心下豁然。方才朕只顾了欢喜,心智昏了,竟被蒙到鼓里。只是垂帘摄政之事,朕已传口谕给魏伴伴,如何是好?”既急且愧,连咳几声,面色青紫。 张嫣忙给他轻揉后背,开导说:“皇上若要更改也不难,不妨可另草诏书。臣妾愚见,最紧要之事当属立谁为储君,以免朝野观望不决,莫衷一是,势必会有人妄生分外之念,觊觎大宝,激成变乱。皇族宗室中惟信王血脉最近,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当速召信王入宫!” 天启点头,但面色悲怆,似是心有不甘,踌躇道:“传位五弟倒也合乎情理,朕是担心魏伴伴不愿辅佐他,反而会害他性命。方才你说皇城已被封锁,五弟又如何进得了宫?” “臣妾以为五弟能够进宫固然最好,皇上可当面托付。若不能进宫,皇上不妨草下诏书,臣妾自可设法将诏书送到信王府,他日金凤衔诏,遍告天下,谁可更改?” 天启无力地叹息道:“传朕口谕,命信王入宫觐见。” 张嫣看一眼高大的西洋教士进贡的自鸣钟,合掌默默祷告:“若苍天佑我大明,信王也该到了。” 刚刚定更,喊夜的宫娥手持宫灯和金铃,在乾清宫门前列队,口中高唱“天下太平”,向日精门、月华门走去,铃声与歌调相应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张嫣回望着宽阔的宫门,忽见陈德润闪身而入,身后并无他人,心中惴惴不安,正待要问,陈德润却抢步拜倒,低声哭泣道:“皇兄,臣弟来看你了!”说罢,俯在龙床边不住流泪。天启惊异来人的装束,问道:“你是五弟么,为何如此模样?” 信王悲声道:“漫说紫禁城,就是皇城以外也守卫森严。若非如此,怎能见得到皇兄?”兄弟二人相对而泣,大有人神相隔、天上人间之感。张嫣忙劝道:“皇上,信王既来,还是快将血书锦诏交付与他,再召当值的阁臣进宫草拟遗诏,以免迟久生变!” 天启点头,侧起身子,拉着信王的手,将血书锦诏递与他说:“五弟与朕同气连枝,血脉一贯。朕膝下久虚,当由五弟继承大统,五弟可要做尧舜那样的圣君呀!” 信王将血书在黄龙缎子上的遗诏高举在头上,慌忙跪在床下,推辞道:“皇兄此话,臣弟万死莫赎。当年朝野传言国丈欲谋害皇兄,拥立臣弟,事过多年,至今想起仍觉心惊肉跳。太祖御撰《皇明祖训》谕示:‘凡古王侯,妄窥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臣弟谨记,时刻不敢有忘。太祖又谕:‘凡自古亲王居国,其乐甚于天子,何以见之?冠服、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而自奉丰厚,政务亦简。若能谨守藩辅之礼,不胡作非为,乐莫大焉。’臣弟只想做逍遥快活的信王,与皇兄长伴,不想做什么皇帝,总揽万机,晚眠早起,劳心焦思,忧天下难治,虑黎民劳苦!” 天启拍拍信王的头,流泪说:“朕岂会听信谗言而离间骨肉,当年朕可曾相信?如今朕不想让出皇位,也不能够了,朕已没有多少时日,也舍不得你。” “臣弟幼失皇父,全赖皇兄养育,不如让臣弟代皇兄而死!”信王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天启颔首道:“朕知道五弟的一片忠心,也足感宽慰了。” 张嫣见信王神色犹疑,急说:“皇上并无他意,若一味推辞,难道要将祖宗的基业拱手让与外姓他人吗?” 信王神情一肃,拭泪道:“臣弟不敢!”忙将血书锦诏收好,贴身藏了。 天启喘息一会儿,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朕刚做了皇帝,你以为好玩儿,问朕可不可以也做一做,朕戏言让你几年,不料竟成谶语!如今你就要做皇帝了,有件事儿可要替朕办好。” “臣弟遵旨。” “自古道长兄若父,长嫂若母,皇后深明大义,娴静庄重,极力劝朕传位与你。日后五弟可要善视中宫,好生奉养,为朕弥补相负之憾。”交代完毕,唏嘘不已,张嫣早已哭成了泪人。 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二人自天启病重之时,便在乾清门外的内阁值房内当值,一个多月来不曾离开半步,出不去紫禁城,其他阁臣也进不来。闻听皇上诏宣,急急赶来,见西便殿里只有皇上、皇后和信王三人,不觉愕然,忙跪请了安,见皇帝骨瘦如柴,形似鬼魅,竟又似比早间更加不如,心里暗自悲戚。天启抬手示意他俩平身,干咳几声说:“中五、凤来,朕欲传位于信王,你们草诏吧!” 黄立极花白的胡须抖动几下,面容显得更加苍老,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掸掸一品仙鹤补子服,叩头说:“皇上圣体未能霍然勿药,却忧思祖宗基业,顾念天下万民,微臣感激莫名。草诏一事,可要宣知司礼监?” “朕想草诏后,再召魏伴伴等人来宣读。” 黄立极回禀道:“自永乐爷以来,草诏要有内臣参与,阁臣笔录,内臣加盖御宝,已是我大明的成例。眼下内臣不知,尚宝监已然关闭,无法用宝,如何草诏?”施凤来也推委说:“非是臣等不奉诏,实在是不合成例。”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天启用力过度,大口地喘气。张嫣暗骂阁臣年老昏聩,只知明哲保身,不顾大体,也催促道:“事情紧急,可在诏书上加盖皇上闲章,再有皇上亲笔画押,以密诏传位。” “这也是祖宗成例,赶紧办吧!”天启喘息更加急促,显得疲乏不堪。二位阁臣对视一眼,忙将笔墨备好,凝神静听谕示。天启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位老臣,又看看皇后张嫣,不由流下眼泪,珠光滚动,反而凭添了几分生气。张嫣掏出丝巾,要给他擦拭,天启摇头说:“朕这一辈子欢乐够多了,何妨流几滴眼泪?朕心里并非不知足,什么也都尝过了,该享乐的也享乐了。太祖爷总是感叹做皇帝累,朕却未觉出来,看来朕不是个好皇帝。”天启自嘲地笑笑,话锋一转,似是不胜怜惜:“如今朕却玩得累了,要将这个重担交给信王。五弟,难为你了!朕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你多辛苦些,我大明的江山是高祖皇帝出生入死打下的,你要替朕守好,不要教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厂臣忠贤、监臣体乾,还有中五、凤来都是国家栋梁,都堪大用。”天启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累得伏倒在床上,大口喘息起来。张嫣急忙过来轻轻地揉拍着他的后背和前心。 黄立极接过施凤来拟好的诏书,略略清一清嗓子,躲闪着环视了一眼,颤声说:“皇上,臣等拟好了遗诏,请皇上御览!” “不必了!就念与朕听吧!”天启紧紧闭着眼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命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因布告中外。” “好,好!快用了宝吧!你们可要尽心辅佐储君。”天启挪动了一下头。 咸安宫里,用绣着花鸟的红色轻纱围起了一个大幔,魏忠贤与客印月躺在幔中的大床上,正朦胧地要睡去,亲随太监王朝忠从门外喊道:“九千岁,王总管派人有急事禀报!”二人一惊,搂抱的双手迅即分开,魏忠贤披衣而起,喝道:“命他进来!” 一个白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躬身进来,饶是知道有大幔隔着,也不敢平视,低头垂目,细声细语地说:“王总管派小的禀告九千岁和奉圣夫人,乾清宫西便殿传出哭声。” 魏忠贤急问:“可是皇上宾天了?” “不是,皇上也在哭。” “什么人在宫里?” “皇上、皇后和当值阁臣,似乎还听到称呼信王的声音。” “都说了些什么?” “宫门口儿都由皇后派的人把守,小的们无法靠近,只隐约听了几句片段。” “什么时候宣的信王入宫?怎么早不来禀报?”魏忠贤大怒。 “小的不知。” “那信王是如何入宫的?四门都有锦衣卫和太监们把守,难道是飞进来的?” 客印月冷笑道:“问他做什么?他一个小火者,最卑贱的人,能知道什么?还是快去乾清宫吧!” 魏忠贤厉声命道:“回去告知王体乾,给咱家盯紧了信王,看他如何出得了宫?” 乾清宫外,王体乾已经接到信报赶了过来,穿大红直身、系金扁绦的乾清宫管事王朝宗忙过来参见道:“万岁爷口谕任何人非召莫入,宫门被几个皇后的近侍守着,小的也不敢擅入,不知里面的动静。”王体乾默然,听着宫里时哭时笑,断断续续,无法看个明白,心里万分焦急,在殿廊之下不住地来回走动。一见魏忠贤与客印月到了,慌忙迎上来接了肩舆,禀告说:“皇上与阁臣还在里面。” “皇后呢?”魏忠贤恶声问道。 王体乾道:“刚刚与陈德润回坤宁宫了,当时小的刚刚赶上,前后脚的,只看了个背影。” 魏忠贤心下疑惑,不信似地问:“小德子竟进了西便殿?” 王朝宗忙点头道:“来时便随皇后进去了,小的本想进去伺候,却被拦在了殿外,还不教靠得太近。只听到不久殿内传出哭声,万岁爷喊什么五弟?话语听不真切。工夫不大,又传了阁老黄立极、施凤来进去。一盏热茶的工夫不到,倒皇后娘娘带着陈德润出来,向坤宁回宫那边走了。” 魏忠贤脸上闪过一丝笑影,说道:“既然小德子在场,必然知道详情,快找他来回话!”王朝用急忙带人去找,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陈德润没在坤宁宫值房。小的见寝殿已黑了火烛,怕惊动了皇后,未敢靠近。问了几个太监、宫女,他们都说陈德润今夜不当值。” 魏忠贤大怒,看着客印月道:“你可**得好!有事尚不回来禀告,要他到坤宁宫何用?怕是早已另攀高枝,转投了皇后,吃里爬外吧?”客印月心里一紧,随即说道:“不会,他不敢!” “那快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给咱家找来!”魏忠贤低吼一声,王朝用忙带人又去找了。 客印月也暗自痛恨陈德润办事不力,只因是自己举荐的人,顾及体面,嘴里自语似地猜测说:“不会是小德子刚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遭了毒手吧?” 魏忠贤瞪了她一眼,恨恨地骂道:“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到,早就该死了,还可惜什么?”想起那小火者的禀报,问道:“信王可曾入宫?” 王体乾赶紧回道:“四门都没有发现。” “那么报说殿里不住连呼什么五弟的不是信王?”魏忠贤冷冷地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心知他不满没有探明殿内的情形,推测道:“或许是万岁爷要将皇位传给信王吧?信王并未在殿内,也没有入宫。一会儿,等黄立极、施凤来出殿,问问他俩自然会明白。” 魏忠贤烦躁地说:“只怕是时不我待,教大鱼脱了钩,岂不是要大费周章!” “九千岁认定信王真的入了宫?不用说是紫禁城,就是皇城内外也都是铁桶一般的严密,他怎么能进得来?”王体乾心下十分不解,客印月也觉纳闷,魏忠贤却沉着脸,默然无声。残月升高,夜露已凉,永巷长街,黑漆漆一片。三人苦想静等,王朝用从殿后面快步跑来,喘气粗声说:“找到、找到小德子了。” “人在哪里?”魏忠贤眼睛一亮。 “宫后苑堆秀山的石洞里。” “怎么会在那儿?快教他来见我!” 朱由检榻下承遗命 魏忠贤殿外试阁臣(二) 陈德润来了,是被半抬半架着来的,见陈德润直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似是死去了一般。“怎么送个死人来?小德子究竟遭了谁的毒手?”客印月不禁有些惊恐。魏忠贤也觉吃惊,用手探了他的鼻息,释然道:“口鼻中还有气息,想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快叫大郎给他解了。” “是被人点了穴道。”田尔耕在陈德润腋下揉搓了两下,见他手臂略略松动了,还是没有醒转过来。田尔耕见他面色涨红,酣睡沉沉,又从他嘴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才知他点穴后被灌了蒙汗药,忙教人取来半瓢凉水淋洒到他脸上。片刻间,陈德润悠悠醒来,见魏忠贤等人围在身旁,吓得手足无措,慌忙翻身跪了。魏忠贤嘿然一笑,用手指指乾清宫道:“小德子,刚才那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陈德润心里一片懵然,不知如何回答,低头说:“小的一直在坤宁宫,哪里知道乾清宫的事?” “不知道?刚刚跟着皇后出了乾清宫门就忘了?奉圣夫人抬举你到坤宁宫,你就一心跟了皇后?”魏忠贤左手一拍肩舆的扶杆,陈德润感到那一掌竟比击到自己心上还痛,身子不由哆嗦起来,摇头说:“奴才刚才跟着皇后出了乾清宫?不会呀!奴才午后在坤宁宫外不知被什么东西在腰间猛顶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就看到九千岁和老祖太太千岁了,何曾跟皇后来乾清宫了?” 田尔耕道:“看小德子被点的穴道,是用了极上乘的手法,下手又极重,五个时辰内穴道难以自解,又被强灌了江湖人惯用的**,怕是已有六个时辰了,那时他已被藏在洞里,决不会随皇后到乾清宫的。” “那随皇后进了乾清宫的那个陈德润难道是鬼不成?”客印月心下大不以为然。 “不是鬼,是另有其人。”王体乾阴沉着脸道:“老祖太太,你看小德子身上穿的什么?他的外衣想必是被人借用了去。” 客印月经他提醒,才发觉陈德润身上只剩下大红贴里,没有了长袖曳撒,头上也没有了乌纱描金曲脚帽,腰带、牙牌不见踪影,就连脚下红面黑帮的靴子也被脱去了,急问道:“体乾,你说是何人所为?” “有如此身手的人想是不会很多。”王体乾望着田尔耕说。田尔耕点头道:“像是徐应元的手法,此人不光是点穴高手,更是精于易容之术。不过他扮作小德子,有何意图?” 魏忠贤恼怒说:“有何意图?可笑你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那个小德子是什么人?必定不会是徐应元,而是信王。” 王体乾醒悟道:“那个小德子被皇后的肩舆遮着大半个身子,似是看了小的一眼,却不招呼,只顾低头侧脸,急匆匆地跟着走了。小的当时还以为被万岁爷的病体吓慌了,并未想到他却是假的。”又陪着小心问:“是不是带人去坤宁宫搜看一番?” 魏忠贤愈加不悦道:“体乾,平日你也算精明能干,怎么遇上大事,方寸就乱了,心里也糊涂了?没有真凭实据,怎么搜?坤宁宫是普通的地方吗?” 魏忠贤来到乾清宫,王体乾看他面色阴郁,心里惴惴不安,他若暗恨在心,隐忍不发,最是教人提心吊胆,不知会有什么责罚。此时见他当面呵斥,情知他怒气渐消,顿时安下心来,恭声道:“九千岁教训的是。九千岁雄才大略,常人难及万一。奴才们的仰慕之情,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魏忠贤大觉受用,左手一伸,叼住客印月肥嫩的手腕,紧紧一握,笑道:“虽说不能擅闯坤宁宫,可是坤宁宫外头就不是皇后任意遮掩的了。先暗暗地将坤宁宫围住,断其联络,使其内外不能沟通,首尾不能相顾,只要信王人在坤宁宫,咱家倒要看看能躲得了几天!等到皇上宾天,再躲还有什么用?正好在宫里除掉信王,看还有谁敢再来抢皇位?” 客印月听了,就势在魏忠贤的臂膀上掐了一把,嗔怒道:“你说计谋也就罢了,却为何无故攥人家的手腕,热辣辣的疼!” “想必是九千岁拿捏惯了,红袖添香气,玉腕助决断,也未可知?”王体乾谄笑道。 客印月轻啐一声,笑骂道:“难得你们也懂了风情!是哪个对食的相好教的?” 田尔耕嘿嘿连笑几声说:“可笑信王不知死活,竟送上门来了!” 王体乾奉承道:“九千岁天命所归,天命所归!正好找个夜闯宫廷的罪名,不问姓名,抓住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了信王,还有谁敢捋九千岁的虎须?” “老王,该是龙须了!”客印月想到魏忠贤早已一根胡须也无,醒悟过来笑得弯腰难起。王体乾顿觉愕然,尴尬地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自知失言,后悔不迭,一时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掩饰。魏忠贤面色一寒,叱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却还胡乱耍笑取乐!若是误了咱家的大事,教你们个个不得痛快!体乾,多派些人手,将坤宁宫暗暗围了,不许放走一人!” “是不是等黄立极、施凤来出来再坐实一下?”王体乾问。 魏忠贤左手一摇,断然说:“不必了。做大事者不可有妇人心肠,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人。兵贵神速,不得拖延!”然后一脚踏在跪着的陈德润身上,森然道:“小德子,论理误事该杀,但此事罪不在你,权且记下,许你带罪立功。若是再误了咱家的事儿,哼!你该知道怎么交代!”竟没有踹下去。 陈德润清醒后便已明白事关重大,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魏忠贤网开一面,罚打都免了,忙磕头哭道:“奴才误了这么大的事,自知对不起九千岁,就是要奴才的小命来换也是心甘的九千岁不打不骂,如此宽宏大量,奴才心里好生难受。” 客印月一把将他拉起,劈面一掌,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九千岁是看我的面子才饶你不死,快滚下去做事吧!再不小心,看你有几个头来?”陈德润提着裤子羞愧地走了。 黄立极、施凤来从乾清宫出来,见魏忠贤、王体乾、客印月等人守候在殿外,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施礼。魏忠贤干笑一声:“两位阁老什么急事,非等咱家不在时入宫,可是要乘机参劾不成?” 黄立极平日就畏惧他气焰熏天,有时不免曲意逢迎,深怕丢了乌纱,辜负了十年寒窗,人人做梦都想得到的首辅尊位。虽说是奉诏觐见皇上,但如此机密大事竟瞒了司礼监,自己厕身其中,撇扯不开,想想方才草诏竟似作贼一般,兀自惶恐不安。听他出言咄咄逼人,倍加了小心,低声下气道:“上公说笑了。本相与凤来当值,蒙皇上见召,夜入乾清宫,哪里会是参劾上公?” “是咱家误会了。敢问万岁爷召你们什么事儿呀?”魏忠贤见他谦卑,语气登时和缓下来,脸色一变,笑容可掬。 黄立极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施凤来忙答道:“不过是看了看皇上的病情。我等当值,每日数次探视请安,如此例行公事已是一月有余,上公为何今日忽有此问?” “那殿内为何却有哭声?”魏忠贤不料他不卑不亢,与平日谀词奉承迥异,竟敢反过头来诘问,笑容一敛,目光阴狠地盯着他。 施凤来似无怯意,从容说:“皇上不过是一时感叹人生短暂无常,心灰意冷,黯然神伤,不能自已,世间真主也有人情,喜怒哀乐不能尽免,并不奇怪。” 魏忠贤见他言语滴水不漏,便直言追问道:“听说信王进了宫,方才你们必是商量储君一事吧?可拟了遗诏?”。 “非也!”施凤来断然否决道:“殿内只有五人,想必九千岁也已知道,并没有什么信王。夜已深了,尚宝监自然早落了锁,请不出御宝来,如何草诏?九千岁若是还不相信,可将本相上下搜寻一遍。”黄立极也低低地说:“本相身上也可一搜,以示清白。”声音细如蚊足。 魏忠贤盯了二人片刻,左手紧紧地握着玉带,忽然哈哈笑道:“两位大人志在顾命,咱家也不会妨碍你们富贵,只想知会两位不要有瞒人之心,俗语说:背人没好事,好事莫背人。算是提个醒吧!” 黄立极俯首答道:“岂敢,岂敢!储君与草诏之事哪里会少得了上公?此事重大,我等参与其中,也不敢妄置一喙!我二人怎可与上公相比并论,实在惶恐。” 魏忠贤急切之间探不出一丝口风,心里暗暗发狠:等咱家捉了信王,再教你们狡辩开脱?客印月见魏忠贤不语,咯咯一笑说:“要说万岁爷对九千岁确是恩宠有加,昨日还有口谕要他辅佐皇后娘娘垂帘,他推辞再三,险触圣怒,只得应了。你们二位身居外廷要职,今后仰仗之处还多。若是你们与九千岁内外相合,上下呼应,天下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黄立极附声说:“上公功高盖世,理应摄政。本相年纪老迈了,怕是难出什么大力了。” “有心就好。”客印月轻拊一下手掌说:“替九千岁出力,不分什么老少男女,但求是有心人。施阁老以为然否?” 施凤来婉转道:“九千岁是我大明的肱骨重臣,操劳国事,为君分忧,我等替九千岁出力即是为朝廷出力,并无多大区别。只是摄政之事,关系极大,但凭皇上口谕恐不合祖制?” “难道大人怀疑口谕有假吗?”王体乾面色一沉。 黄立极忙补充说:“有无作假,姑且不论。凤来之意是以为未有草诏,恐招天下物议!” “此是皇上亲口所言,你们想抗旨吗?”客印月尖声冷笑。 施凤来不紧不慢,侃侃而谈:“摄政之事远起周公,然古代茫昧,时世久远,详情不可稽考,自是难以学得。汉贼王莽,托古改制,名为辅佐帝王,实是包藏祸心,终至万世唾骂,遗臭百代。以致后人羞言摄政二字,千余年来,再无踵继之人,究其缘由,不外乎耻与莽贼有同,上公奈何做此瓜田李下之事,败坏德行,自污节操?再说按照先朝景泰年间的成例,摄政理应是亲王方有资格,上公作为异姓要想如此,恐怕没有办法收服天下之心,并且会把从前为国为民的一片忠心付之东流了!不免授人以柄,予人口实,则天下以上公为何如人也?如若一些小民乘机妄议胡言,以致桀犬吠尧,实在有污令名,窃为上公惜之!”一席话铿锵有力,又八面玲珑。 魏忠贤听得面色红白不定,十分不悦,暗道:平日里这些阁臣对咱家言听计从的,怎么眼见万岁爷病重,咱家要去了靠山,竟如此违逆顶撞起来?看此情形必要保住眼前这荣华富贵,以免一旦落魄了,反被这些反复小人取笑,那时还不知道会怎样怠慢藐视咱家呢?当下拂袖道:“事在人为,咱家虽说不是什么亲王,未有皇族血脉,但有为君为国的一副热肠。你们看重摄政什么?咱家却以为不过劳神劳心的差事,未必就比咱家如今的权位尊贵了。无奈万岁爷有旨,咱家又是利君利国的事不敢辞的秉性,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了。两位若不信,可以再回去当面问问皇上,也可顺便奏上一本!” 黄立极、施凤来二人见他说得越发厚颜无耻,直若街头泼皮光棍一般,竟不知如何应答,又没有直言怒斥的胆色,支吾几声,便要回值房。魏忠贤伸手一拦,喝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执迷不悟,咱家有万岁爷口谕,你们以为不足为凭,咱家倒要看看信王有什么凭据?搜!” 黄立极、施凤来大惊,待要分辩,早上来几个锦衣卫捉了搜身,从黄立极袖中将圣旨搜出。魏忠贤哈哈大笑,将圣旨一把抓过,见上面尚未钤宝,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这是什么圣旨?没有用宝,不过一张纸片罢了,写它容易毁它也容易。看信王怎么即位?”说着几下将圣旨撕得粉碎,随手一扬,那圣旨顷刻间雪片般地四散飘落。黄立极、施凤来一言不敢再发,颤颤地退向乾清门,魏忠贤仍觉余怒未消,还要责问,一个太监飞跑到肩舆前禀报:“刚才皇后出宫了!” “什么?去了哪里?”魏忠贤大惊。 “万岁山寿皇亭,说是要拜月为皇上祈福。” “出玄武门时,可曾见到面生的人?” “没有。” “都是什么人随从?” “小的去取门禁簿录。”那太监忙飞跑回去,一会儿玄武门首领太监王朝辅急急赶来,呈上出入簿录。王体乾急忙翻看,骇然地说:“怎么?竟有小德子!”好似见了活鬼一般。 魏忠贤一把夺过簿录,摔到地上,用脚乱跺,长叹数声:“罢了,罢了!信王必是假冒小德子混出宫了!” 客印月咬牙切齿道:“果真有胆,可惜竟教他逃了。” 魏忠贤恶声恶气地说:“要将万里江山交付与你,你的胆子怕是比他还大。” “冒险入宫就要万岁爷这一句话吗?”王体乾惊问。 “一句话?哼!是一句天大的话!谁不想要这样一句话?自古以来,子弑父,弟谋兄,还不是为了这句话?”魏忠贤越说声调越高。 “不光是一句话,信王身上怕是还藏着传位的密诏?”王体乾望着魏忠贤,探询地说。 “那自然不用说了,黄立极、施凤来必是草诏之人。只是信王竟敢入宫,也入得了宫?有如此胆识,看来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像李永贞说的每日衣冠不整,面有病容,与妃子纵情声色。”魏忠贤佩服之下,不仅有些恐惧起来。客印月和王体乾也惊恐得对望一眼。客印月深以为然地说:“装给小李子看的呗!随便装个样子就骗人。” 王体乾附和说:“定是信王的韬晦之计,想不到信王早有东山之志,咱们倒小瞧他了。” 魏忠贤切齿道:“好在信王刚刚出宫,速派人马追杀,传令九门提督太监金良辅五城兵马司协助缉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夜逃了无妨,他要登基,还是要入宫的。那时咱家自有法子摆布他,岂不似瓮中捉鳖一般容易!” “还真是这个理儿!就像蛾子扑火一般,这皇位不知会烧死多少蛾子呢?”客印月看着王体乾急急走了,伸伸腰肢道:“真是乏了,回去歇息吧!有这些孩子们呢!” 魏忠贤若有所思道:“不怕鱼儿脱钩,只怕没了香饵,钩也生了锈。鱼都不会钓到,何况是深渊里的金鳌?” “九千岁,万岁爷宾天了。”乾清宫御前牌子王永祚奔出殿来,惊呼起来。魏忠贤急忙进殿,见天启已直挺挺地卧在床上,兀自大睁着两眼,似有无穷的眷恋与遗憾。魏忠贤、王体乾拜倒在地,泗涕长流;客印月更是捶胸顿足,放声大哭,登时宫里一片忙乱…… 注:战国时期,楚国一个名叫李园的人将貌美如花的妹妹献于春申君,月余而有孕,妹妹与春申君商议,自请侍奉楚王,所生之子,后来继承了王位。 注:战国时期,巨商吕不韦将自己有孕的侍妾献给秦世子,后生嬴政,扫六合,一天下。两个故事都是都是窃国夺权的范例,为后世许多狼子野心之徒津津乐道。 新储君遭擒兵马司 小书吏报信指挥使 曹选心里一惊,急忙出门观看,就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锦衣卫,一色缇服白靴,腰挎弯刀,系着黄铜双鱼腰牌。为首一人身前的补子上绣一个怪物,似龙非龙,身上生鳍,出没水波之中,赫然是品级极高的飞鱼服,从衣饰知道来人官职近似锦衣卫千户,他冷冷地望着曹选。 信王朱由检混在皇后张嫣的仪仗里出了玄武门,也不敢去寻等在东华门外的徐应元,独自一人朝东向王府井疾步而行,平是乘车骑马惯了,才跑出几百步,便累得双足酸软无力,口中气喘如牛,无奈只得缓下慢走。此时夜深人静,残月微明,四下黑漆漆的,朱由检沿着大街迤俪而行,向南远远望去,只见宫城东墙外隐隐有灯笼游动,知道那是宫城四周的红铺禁军在依次巡视,铜铃摇振,叮当作响,依稀可闻。突然一串火光在黑夜里浮起飘摇,随即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迎面而来,灯笼火把照亮了半条街,朱由检正要躲避,早被兵丁们发觉,上前扭住推搡到一个骑马的人前,“曹大人,捉到了一个犯禁的太监。” 朱由检定睛一看,高挑的一盏红灯笼上写着“五城兵马司御史曹”几个工整的大字,知道是五城兵马司在皇城巡夜的人马,正要分辩,那曹御史用鞭梢一指,喝问道:“你是哪宫的太监,可知快到午夜净街的时分了?” 朱由检登时醒悟,尖着嗓音答道:“咱在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方才随娘娘到万岁山寿皇亭拜月,一时走散,迷了方向,并非故意犯禁。” “陈德润?拿牙牌验看。” 朱由检将双面浮雕云纹花饰黄色象牙腰牌递与兵丁,兵丁双手呈上,曹御史看了,又借着灯光看看朱由检,见他面容清瘦,白面无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白纸,护卫的兵丁忙将灯笼高举,曹御史看了上面的图形,喝道:“拿下!” 朱由检叫道:“为何抓我?” 曹御史说:“本官奉上司之命捉拿盗宝出宫的太监陈德润,还叫什么屈来?” 朱由检大急道:“都是一些小人见咱伺候皇后心生嫉妒,恶意诬告,请容咱明日向皇后娘娘辩白。” 曹御史听了,心里不由踌躇起来,知道宫里相互倾轧颇为剧烈,哪一方也得罪不起,若不明就里,轻举妄动,说不得会引来杀身灭门之祸,当下笑道:“陈公公,下官也是奉了上司所命,身不由己,至于宫里的事体,下官本不知情也不敢动问,就烦请公公降尊到兵马司衙门委屈一夜,明日一早下官禀报上司,决定公公去留。” 朱由检求告道:“宫外留宿依例要受重罚,难道大人忍心教咱离了坤宁宫,去干那些洒扫的贱役,或是被发配南海子种菜?” 曹御史将马鞭一晃,说:“公公说得其情可悯,下官有心放了公公,只是职责所在,上司追问下来或是被人参上一本,不好交代,还请免开尊口,不要多费唇舌了。来呀!请陈公公到兵马司衙门。”话音刚落,上来两个粗壮的兵丁架起朱由检就走。 承天门外,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儿就是巡城御史的衙门。低矮的门头只在门框下面左右的基石上雕刻着两个小狮子,入门见到稍显高大一点儿的房子是办公的正堂,转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还有一进院落,那是衙门本官家眷的住所。已过二更,坐北朝南的正房内依然灯火通明,三个妇人正在摸牌玩耍。正中坐着一位年届花甲的老妇人,左首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上身白银条纱衫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下身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右首那个一个妇人年纪还要小上几岁,上身是金线滚边浅红比甲,下身束一条嫩绿水泄长裙,头上都是珠翠堆盈,凤钗半斜。对面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书吏,身穿黑色皂绿色盘领衫,头戴黑色布巾。老妇人打了一个哈欠,问小书吏道:“化淳,快三更了吧?你二叔怎么还没回来?” 那小书吏回答说:“奶奶,还差两刻三更,二叔想是快回来了。” 左首的妇人也说:“婆婆,不要担心着急,官人每夜例行公事,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有什么打紧?” “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等选儿回来才会安心,多年的老毛病,改不了喽!”老妇人笑着打出一张纸牌。 右首那个年轻的妇人乖巧地逢迎道:“婆婆的一言一行足够媳妇与姐姐学上一辈子的!” 老妇人双眼眯起,脸上笑意更盛,说道:“所谓舔犊情深,老来也是难免的。再说我只剩下他一个儿子,化淳的爹娘死得早,只有依靠他了。”说着竟落下几滴老泪。 “你们哪个大胆惹老太太生气了?”随着一声笑问,曹御史一挑帘笼从门外大步跨进来。 “官人!”两个年轻妇人起身迎上来。 “二叔回来了。”那少年抢先将曹御史的披风接过挂好,曹御史过来给老妇人请安,那老妇人一边命他坐了,一边擦泪笑道:“没有哪个惹我,是我自家想多了。” “娘亲又想了些什么?” 老妇人道:“还不是你那死去的大哥!” 曹选劝慰道:“娘亲不要伤心了,哥嫂虽说去世了,毕竟留下了化淳侄儿这个骨肉,如今又接到了京城,一家人团聚了。化淳在儿子手下做了书吏,也挣上了银子,凭他的机灵劲儿,日后不愁没有个好出路,哥嫂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 老妇人破涕为笑,说:“可是对得起他们呢!不知道教你为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今晚还算平安吧?” 曹选笑道:“娘亲放心,太平光景当差能有什么不平安的?今夜奉命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关在了前衙。今夜皇城传警,严令缉拿此人,孩儿侥幸遇到,怕是一场不小的富贵呢!” “二叔,太监什么样?侄儿还没见过呢。”曹化淳好奇地问道。 曹选摸着胡须道:“你才来了几天,就什么都能知道!太监平时都在宫里头,是不轻易出来的,你哪里会见到?不过日子长了,总会见到的,他们常到一些繁华的店市买些宫里用的东西。” “那皇宫是不是很大?金銮殿威严得很吧?”曹化淳不依不饶地追问。 曹选不耐烦地摆手阻止说:“听说是大得很呢!我又没进去过,哪里会知道得恁仔细。小孩子家,不要乱打听,小心教东厂的坐记将你当作叛逆抓了去!” “乖乖,二叔那样大的官儿也没进过皇宫,我却不信!那坐记又是些什么人?” 老妇人笑道:“化淳,你二叔巡夜也累了,有事明日再问也不迟的。早些歇息吧!” 曹选点头说:“夜已深了,娘亲也该歇息了。” 西厢房里,一灯如豆,曹化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里老是想着抓回来的那个太监,越想越觉好奇,索性起身,悄悄向外衙摸来。大堂门上高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笼,里面十分寂静,空无一人,四下寻看,见东南角的小屋内隐约闪着灯光,曹化淳摸到门前,透过缝隙向里观瞧,见一个清秀的少年被松松地捆着手脚,曲卷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身上的穿戴确实与众不同,头戴乌纱嵌线卷顶内相帽,腰间扎一条犀角带,脚上一双红面黑帮薄底的靴子,一个神情猥琐的老头在旁边打着瞌睡,心不在焉地看管着。曹化淳见那少年与自己年岁相仿,更觉好奇,将屋门轻轻开了,走了进去。那老头听得门响,睁开眼睛,忙上前施礼道:“少主人,还没睡呢?” 曹化淳见是大堂的老衙役李福,敷衍道:“睡不着,见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李福心知他来京没几日,少年心性,什么都觉新鲜好奇,劝道:“这里腌?的紧,小爷还是回房歇着吧!” “看守犯人却也有趣,咱替你一替,你歇息去吧!”曹化淳嬉笑道。 李福本来忙了一日也累了,睡得正好却被唤起看守犯禁的太监,心里正自暗恨那太监,感叹今日倒霉,听他要替看守,不禁惊喜道:“那敢情好!只是被大人知晓,擅离职守,要被责罚的。” “天知地知,过往神灵知,只要你不说咱不说,二叔岂会知道?放心去吧!” “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 “恁的罗嗦!”曹化淳怒道。李福赔笑退了出去,随手将门锁了,谄笑道:“那就有劳小爷了。”说着掂了掂手上的钥匙。“还是不信咱怎的?”曹化淳见他锁门取了钥匙,心下恼怒,本待要骂,李福转眼间已不见了,气得一脚将床边的矮凳踢开。 朱由检懊恼了一番,静下心来闭目苦思脱身之计。忽听门响,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见进来一个瘦小的少年,换走了那老看守,然后一声不吭地围着自己身子转了两圈,只顾笑嘻嘻地看。朱由检猛地睁开双眼,曹化淳惊得向后跳开一步,失声道:“咦!你还没有睡呦!” 朱由检以为是曹御史的公子,看他稚气未脱,一口南方的音调,仍有几分天真顽皮野气,冷冷地说:“睡与不睡,与你何干?” 曹化淳见他睁开眼睛,又张口说话,脆生生的京韵京腔,拍手笑道:“喔呀!我可看到太监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太监!”说着,竟在床边坐下来,问道:“皇宫里可好玩?”朱由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闭目不语。 “说话呀!问你呢!”曹化淳不禁心急起来。 朱由检依然闭着眼睛,摇头说:“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知道又有什么用?” 曹化淳将小嘴一撇,不服地说:“哼!你不就是早来京城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我也会知道你们知道的那些事儿!你说不说?不说我可搔你痒肉了。”两手作势要抓朱由检的腋下。他的手尚未触到,朱由检浑身却禁不住瘙痒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头火起,忙喝道:“有话只管问,不要胡闹!” “那好,皇宫里是不是很好玩?” “是。”朱由检不再执拗。 “人多吧?” “太监十五万,宫女也有十万还多。” “乖乖,那么多人!比一个州府还多。那老皇帝有几个老婆?” 朱由检见他懵然无知,心下暗觉好笑,不禁又想起沉疴在床的皇兄,眼圈一红,心里大觉酸楚,黯然说道:“哪里是什么老皇帝,还年轻着呢!” “你哭什么?想是皇帝老儿欺负你年纪小,对你不好?”曹化淳颇有些不平。 朱由检苦笑道:“不,他对我很好。” “他到底几个老婆,你还没说呢!” 朱由检道:“有皇后、皇贵妃、妃子共七人。” “咦!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吗?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没劲儿,没劲儿!”朱由检见曹化淳摇头鼓舌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将身子略略翻动几下,微笑道:“《礼记》上说:‘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算不得数,皇帝的老婆可多可少,不一定就是那样的数目。我朝孝宗皇帝只立一位皇后,未纳一妃一嫔。” “《周礼》是本什么书,你带了么?借我看看。” 朱由检更觉好笑,说:“看你没有念过几年书,《周礼》上面讲的全是家国庙堂之事,你不懂,看了却也没用。” 曹化淳似是有些失望,不耐烦地说:“什么虾果猫糖?没甚意思,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小孩子了,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随即眼珠一转,探问道:“你也没有见过皇帝吧?刚才的话想必是糊弄我的!” 朱由检见曹化淳如此狡黠,大觉有趣,自负道:“普天之下,见过皇帝次数比我多的,怕也没有几人。” 曹化淳见他言语之中隐含一股豪气,心下思忖道:看来不似假的,若是假的他必不敢将话说得这样满。脸上登时现出无限佩服神往之情,道:“老兄既然如此吃得开,不如带我到皇宫里走一趟怎样?” 朱由检更觉好笑,问道:“你去皇宫干什么?” “看看皇帝的老婆有多俊?金銮殿有多气派?日后回到老家,也好向咱那几个伙伴谝上一番。”曹化淳得意起来,仿佛已经从皇宫回来,对面床上的人不是朱由检,而是老家的伙伴儿。 “我带你去倒是可以,只是怕你到宫里乱说乱动,连累了我。”朱由检两眼看着曹化淳。 曹化淳大急道:“不会!不会!我知道礼数的。” 朱由检似是有些信了,说:“那好,我教你做件事,看看你到底可不可靠?若是做得好,进宫包在我身上。” “要我做什么事?该不是让我把你放了吧!那可不行,是要挨二叔打的。”曹化淳将手乱摇。 朱由检笑起来,说:“哦!原来是曹御史的侄儿,失敬了!那我就称呼你一声小兄弟了。你大可放心,哥哥岂会教你为难?只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到时自然有人来放我,怎会连累于你!” “那倒可以商量。说吧,什么事儿?” “你先将我腰里系的东西拿出来。” 曹化淳用手在他腰间衣内一摸,掏出半个巴掌大的玉佩来,上面系着黄色的丝线,通体晶莹剔透,闪着幽幽的光芒。朱由检说:“夜已深些了,要你将这块玉佩送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你可敢?” 曹化淳胸脯一挺,说:“有什么不敢的?十几里的山路咱夜里也是走过的。快说是哪里?“ “南城兵马司衙门东南边的周府你可知道?” “认识,这周围大大小小的地方几天就看遍了。” “你快将这个玉佩送到那里,亲手交给副指挥使周奎大人,他自然会奖赏你银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万一他问起来,我好回答。” “我叫朱由……不用了。他见了玉佩,就会知道的。” “猪油?你身上也没几两油呀!京城真是大,竟有起这样怪名的!”曹化淳不解地自语道。 朱由检看他天真的样子,问道:“你的名字怎样称呼?入宫时也好叫你。” “咱叫曹化淳,抓你来的御史是我二叔。当年我叔叔回乡祭祖,见我生的伶俐,又怜我父母双亡,便接我来京,想教我进宫谋个好差事,原也打点了些银子,找到了一个管事的老太监,叫什么王安的,你可知晓?” 朱由检点头道:“我倒是知道此人,他是宫里的总管,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大有来头的。看来你叔叔当真有些门路。” 曹化淳见朱由检如此称赞叔叔,心里暗觉受用,不禁兴奋得满脸生光,问道:“那他可是极有权势?” “那是自然了。宫里除了皇上、后妃、皇子,几万个太监宫女都要听他的,你说权势大也不大?要是遇到个大奸大恶的,都想着替皇上批朱改圣旨的,朝廷的那些大阁老们都没得比呢!” “天奶奶的,竟还有这般大权势的人物!”曹化淳双颊绯红,不胜向往,抬头怔怔地朝外望望,似是要透过夜空望到企望已久的皇城,随即目光一暗,低声道:“什么门路?不过是多费些银子罢了。若是我叔叔能与那王老太监熟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里要费这些周章。唉!都是我命不济,那老太监本来已答应了,转年便可进宫,还将我记到他的门下,谁知却突然被发配到南海子做了什么净军,不几天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说到此处,他一脸的懊悔,似是到手的金元宝没有捂热便飞走了一般。 “他没有得什么病,是教人害死的。” “谁竟这般狠心?”曹化淳的眼神既恐惧又迷惘。 “自然是接了他位子的人。唉!你不懂,宫里的事体繁杂异常,你哪里省的?等你有机会进宫,再慢慢体会吧!”朱由检不由摇头苦笑几声,收口不语。 “那你可别忘了答应引我进宫了!”曹化淳连连点头,转身欲走,却又追问道:“你就不怕咱把你的玉佩昧下了,真的放心交给咱?” 新储君遭擒兵马司 小书吏报信指挥使(二) 朱由检说:“你不是还教我带你入宫吗?” “好,咱这就算说定了。”曹化淳起身就要出门,想起屋门锁了,伸手一摸,想要扯开,不料那锁十分牢固,冷笑道:“这岂会难得住咱?小哥哥,得罪了!”返身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连紧了几下,自觉难以挣脱,看看南墙上的方格小窗,将条凳放墙角处,踏上试探着摇晃窗棂,此屋本已年久,破旧失修,又非专门关押人犯的牢狱,摇晃之下,中间一根木条竟自朽断了。曹化淳探头出去,见离地不甚高,回头一笑,缩着双肩,团身爬出,沿着大街的墙根向南城兵马司衙门快步跑去。 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是信王妃周氏的父亲,做了皇亲不足半年的时间。他祖籍浙江苏州,从父辈起才来到京城居住经商,倒也薄有家私,就在城南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女儿被选做了信王妃,他的身份一下尊贵起来,就近恩赐了个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闲职,堂堂皇皇地吃上了俸禄,一进的四合院也换成了三进的大宅子。每日闲来无事,到兵马司点点卯,就回家斗鸡走狗玩蛐蛐养鸽子,过得极是安逸。这几天刚刚憋买了两只名品鸽子:一只叫做坤星,金眼,凤头,背上有七颗银白的星斗,左三右四;另一只名为紫袍玉带,长身矮脚,金眼纽凤,毛色漆黑,惟有脖子上长了一圈儿雪白的羽毛,好似一条玉带。他对这两只极是喜爱,一会儿也割舍不下,大白天忙着照顾鸽子蹲房,观察其形状、神态,熬得乏了,夜里还在惦记着饮水喂食。今夜刚刚睡下,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忙起来添了些料食,却隐隐听到前面门房有吵闹声,怕惊扰了鸽子,气冲冲地来到前院,见管家、门子正与门外什么人争吵,忍着性子干咳一声。管家慌忙迎上来说:“老爷,怎么将您老人家也惊动了。都怪这小杀才,深更半夜送什么东西?还非要亲手交给老爷,小人情知老爷歇息了,便说明日替他转交,他却死活不允。” 门子忙挑了灯笼过来,高高举起替周奎照亮。借着闪动的灯光,周奎从门上的小孔向外一看,见是一个瘦小的少年,呵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深夜送来?扰了老爷好梦。你若想耍什么花样,讹老爷的赏银,可要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惹恼了老爷,教人捆了,一早送你到刑部过大堂!” 曹化淳并无惧色,也不着恼,说道:“敢问此处可是周老爷府上?” “正是。”周奎见他言语恭敬,气消了几分,捻须而答。 曹化淳道:“如此最好。小的才不屑与这般泼皮的门房讲话,竟还向小的要什么跑腿钱!” 那门子被当面揭了底细,恼羞成怒,遮掩道:“休要胡说!大胆小贼,你为何深夜骚扰老爷?” 周奎听那门子挑拨,隐隐不快,却自恃身份,不好恶言直斥,隐忍着淡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送什么物件?” 曹化淳报了名姓,从怀中取出玉佩递与他说:“送玉佩的人说你看了就会认识,还要你给赏钱呢!” 周奎接过来,见玉佩上雕一条三爪云龙,极其眼熟,似是哪里见过。正在冥想,管家惊道:“这不是我家小姐大婚时,皇上御赐的那对龙凤玉佩么?”周奎豁然记起,女儿大婚之时,皇上特命匠作局磨制了一对龙凤玉佩,云龙玉佩赐予信王朱由检,飞凤玉佩赐予女儿,惹得当时多少人眼热,啧啧称赞。周奎手捧那件云龙玉佩,不由浑身颤抖起来,遍体汗水,难道是朱由检出了什么事?急忙命门子将小门开了,放曹化淳进来,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模样清秀,一身太监打扮,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周奎心下疑惑,堂堂帝胄怎会太监打扮,不是这小贼想讹银两吧?追问道:“你可问了他的名字?” “叫什么猪油,好怪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朱由检?” “他并没说什么碱呀盐的。” “他人在何处?”周奎更加焦急了。 “押在我二叔的衙门里。” 周奎大笑道:“老爷知道你是胡说了,他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该交由宗人府处置,怎么会被押在一个小小的南城兵马司衙门里?你说,这玉佩是在哪里偷的?再嘴硬,明日便将你送官!” “若是偷的,岂有自己送回来的?”曹化淳斜视着冷笑道:“老爷可是舍不得几钱赏银,欺我年幼么?我也是当过公差吃过公饭的,这几句堂审的套话却来诈谁?老爷不赏钱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大事,怕是后悔不及的。” “你不过一介小小的书吏,也好大言说什么公差公饭的!权且信你。只是你敢不敢一同去?” “我本来也要回去的。” “好!”周奎不敢怠慢,忙回房换了官服,喊了几个当值的兵丁,向御史衙门而来。 曹选歇在小妾的房里,刚刚亲热了一番,乏乏地正要睡去,就听前院的门子在门外低声呼叫:“大人,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大人求见。” 曹选听了,急忙起身找衣服,那小妾却不依,拉着他的胳膊不放道:“哪里来的泼皮如此不识相,没由来地扰人好梦!” 曹选赔笑道:“心肝儿,快些放手,他虽说是我的属官,可还是当今御弟朱由检千岁的岳父老泰山,万万怠慢不得,不好一味以属官相待。你安心睡觉,我去去就来。” “我可等你呀!”那小妾撒娇道。 曹选口里应承着,来到前院的东厢房小客厅,见周奎正在那里不住地来回走动,曹化淳在一旁侍立着。周奎上前施礼,曹选慌忙拦了,招呼坐下道:“老皇亲深夜光降,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奎道:“叨扰大人,有罪有罪!”看看厅内没有旁人,低声道:“听说大人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 “老皇亲好快的消息。”曹选心下警觉起来。周奎忙道:“那本是一个内亲,酒后顽皮,抢着与宫里的小太监换了衣服耍子,不料跑到大街上,冲撞了大人。” 曹选淡声道:“那个太监所言与老皇亲所言并不一致,他自称是宫里的太监,还是坤宁宫的管事呢!” “都是酒后胡言,大人不可信他。” “那老皇亲之意是……”曹选故意将话停住,两眼看着周奎。 周奎道:“想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了这个行事胡乱的奴才。” “宫里追问下来,怕不好交待吧?” 周奎宽慰道:“大人请放宽心,这不关宫里多少事的,如何会追问?” 曹选碍着他是皇亲的面子,不好直言斥责,语调略微一冷,语含讥讽道:“老皇亲说得轻巧,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会追问?你看上司连夜发来的紧急公文,说要捉拿盗宝出宫的太监陈德润,正与令亲像貌并身上的牙牌相合,若是放了人,上司追问下来,咱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官,骨头也要压碎了,怎比得了老皇亲,稳如泰山似的。” 周奎见话不是头,既不敢用强,也不敢得罪,取过图影看了,赔笑道:“是卑职解说不周,令大人担心了。内亲只是顽皮,酒后失德抢了陈公公的衣帽牙牌耍子,并非宫里的太监,更非图上所画的人,宫里断不会追问的。” 曹选暗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岂是轻易骗的?越发不悦,愠声道:“不是太监,又是什么?明明一身太监打扮,白面无须,还会假得了?” “的确不是太监,卑职不敢欺骗大人。”周奎离座恭身说。 曹选心里不住地冷笑,教我放人,谁可承担干系?伸手拦道:“老皇亲不必如此多礼。既是内亲,自当看顾,只是咱官微权轻,也不敢造次,宫里岂有小事?若非太监,与宫里无关,还好商量;若事关内廷,怕是无能为力了。” “卑职所言句句是实,大人不信,可验明正身。” “好!若不是太监,就教老皇亲领回。”曹选起身,与曹化淳一起引领着周奎来到关押朱由检的小屋,李福早已惊醒赶来,忙取了钥匙开门。朱由检见了周奎略一点头,周奎见他手脚被缚倒在破床上,几乎按耐不住要上前解了绑绳。曹选看看朱由检与周奎,对门口道:“化淳,你来验验他的身子。” “怎么验?” “摸摸他的下身,看看他尿溲的东西在不在?”曹选命道。 “脱了裤子再看,岂非更加明白?”曹化淳一味少年心性,只知好玩。 曹选厉声道:“休得胡言!”曹化淳转身低头吐舌,不敢再耍笑,但见朱由检怒目看着自己,嘻嘻一笑,说:“小哥哥,对不起了!”伸手向朱由检裤裆处摸去,堪堪触及,猛听大门外一片拍打吵嚷之声,手掌骤然停住。曹选怒道:“快去看看门外什么人这样大胆?给我抓了,用板子伺候!” 曹化淳还没迈步,就听小屋的门外有人阴恻恻地说:“好大的口气,小小的巡城御史也敢在天子脚下说这般大话?” 曹选心里一惊,急忙出门观看,就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锦衣卫,一色缇服白靴,腰挎弯刀,系着黄铜双鱼腰牌。为首一人身前的补子上绣一个怪物,似龙非龙,身上生鳍,出没水波之中,赫然是品级极高的飞鱼服。那人冷冷地望着曹选,曹选大为惶恐,身子竟凉了半截,忙上前施了礼,颤声道:“卑职不知大人光临,请到客厅用茶。” “你这没什么品级的官儿会有什么有品级的茶?再说咱是奉旨拿人,也不是来喝你什么茶的。”那人语调傲慢阴冷。众位锦衣卫也纷纷喝道:“我家指挥大人难道深夜巴巴地来喝你什么烂茶么?”曹化淳不知深浅,张口正要喝骂,周奎忙伸手将他的嘴捂了,低声命他不要乱动,跨出屋子,笑道:“哎呀!小老儿道是哪里的神祗到了,原来是锦衣卫指挥崔大人,失迎了。” 崔指挥翻眼看了,挤出一丝笑容道:“老皇亲深夜怎么也在此处?” “有些公事正与曹大人请教。崔指挥怎么大驾到此,该不是来抓小老儿的吧?” “老皇亲取笑了,听说五城兵马司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咱特来提审。” “好快的消息!”周奎一拉曹选道:“曹大人,这位是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大人,与都督田尔耕大人、北镇抚司许显纯大人、东厂理刑官孙云鹤大人、东厂司理杨寰大人并称五彪,乃是九千岁手下得力的干将。小老儿去年在太常卿倪文焕大人府上与崔大人曾有一面之缘。”曹选忙上前重新施了礼,将崔应元往厅堂里让,崔应元道:“你这腌?的地方还要坐什么?九千岁的公事要紧。休要罗嗦!咱一路追赶下来,没了踪影,可是在你们这里?” “回崔大人的话,卑职是抓了一个犯禁的人,可不是太监。”曹选满脸堆笑。 崔应元森然地看了身后的随从一眼,一个锦衣卫忙上来说:“那布店的老板分明是说他抓了一个太监。”崔应元嘿嘿地笑了,对曹选说:“那布店老板是东厂的坐记,断不会走眼的,快带咱们去看看抓来的人。” 曹选道:“那关押的地方腌?不堪,钦差大人还是先到厅上喝茶稍等,卑职亲将人犯带上,请钦差大人过目辨认。” “好!快去快回。” 曹选将众人让到客厅,急忙返身回到小屋,不禁大吃一惊,见木床上的朱由检身上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服饰,头戴儒巾,身穿蓝布直裰,脚上的皂靴也换成了双脸布鞋,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打扮,一时吓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汗,低声说:“老皇亲,怎么令亲变得如此模样?不是要害下官么?” 周奎道:“他本来不是太监,小老儿将带来的一身衣裳与他换了,大人不必害怕。若依然是一身太监打扮,人却不是太监,那才会害了大人呢!” 曹选无奈,怕迟了令人生疑,忙将朱由检的双脚依然捆了,架出了小屋。崔应元见进来一个儒服少年,将茶碗一放,对曹选道:“你不是把人换了吧?” 曹选腿一软,几乎要坐到地上,擦擦脸上的汗水说:“崔大人说笑了。卑职与人犯非亲非故,何必强加遮掩,拿一家老小的性命玩闹呢!” 崔应元起身围着朱由检身体转了一圈儿,上下看看,突然伸手向他下身一捏,朱由检痛得弯下腰去,崔应元却哈哈大笑道:“还是个雏儿吧?东西竟这样小!”众锦衣卫一齐大笑起来,曹选这才觉得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崔应元道:“打扰了,既然不是出宫的太监,也许是那坐记老眼昏花看错了。不过咱向人买起数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若是这么回去,两手空空的,赔了银子的事小,九千岁处恐怕难逃责罚,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何时做过这等赔本的买卖?”说着拿眼睛翻翻曹选,用手指着朱由检道:“终不成将这少年带回去打桩,看他的模样,想必也是家境殷实的,几两银子不会拿不出的。” 曹选明白他们意在趁机打劫,吓得手足无措,两眼不住地看周奎。周奎笑道:“崔指挥为京师平安,连夜缉拿逃犯,万分辛苦。明儿个小老儿奉上五百两银子,送到府上,与大人作茶钱,些须薄礼,万勿见却才是。其他弟兄们,等公事完了,请到舍下一聚。小老儿那里有陈年的花雕,还有江南侑酒的歌伎……大伙儿一块儿乐乐如何?” 崔应元眯眼笑道:“老皇亲如此说,反教咱不好推辞了。咱正要到府上叨扰,听说你新近憋了几只名品鸽子,也好见识见识。” “崔指挥也有此好?那小老儿可真是吾道不孤了。” “也是刚刚待见的。就是没找到什么可心的玩意儿!” “是喜欢飞放的、玩赏的,还是哨音的、翻跳的?若要飞放,舍下有银灰串子,其色如同初生钩月,双翅末各有一条灰线,飞得最为高远。若要玩赏,舍下有最小的丁香鸽子,嘴小如麦粒,头小似胡桃,脚红赛丹砂,通身皂色,两眼如玉。还有一种鹦鹉白,有莲花凤,最为娇媚……” “大人!”一个锦衣卫自堂外飞身儿入,在崔应元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崔应元问道:“只找到了靴子?” “是。” “可知人往哪里去了?” “不知道。” “快去搜寻!”说罢,崔应元起身道:“多有叨扰,改日再到老皇亲府上请教。” 周奎连道不敢,曹选大着胆子问道:“那这人犯……” “不是,不是!九千岁明令要找的是个太监,他那个东西还在,怎么会入得了宫?若要入宫,须得将那活儿……”崔应元做了个砍切的手势,然后起身率众人离去。 曹选恭送崔应元等人出了衙门,汗水淋漓回到厅堂,责怪周奎道:“老皇亲可把咱吓苦了!” 周奎赔礼道:“事出仓促,有那身衣服怕说不清楚,再给大人惹上什么祸,卑职就教手下将衣服偷偷藏了,却将一只靴子到外面扔了,正好可以将他们引开,以示人犯并非本衙此人,而是另有人在。惊扰大人半夜,卑职深愧于心,改日到柳泉居为大人摆酒赔罪。”说话间,曹选命人去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周奎辞别了曹选,带朱由检出来。曹化淳跟到大门口,问道:“小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入宫?” 朱由检拉起他的手说:“刚才锦衣卫说的话你想必也听到了,进宫要把下身净了,苦痛得紧呢!” “那宫里那么多太监都不怕,我就会怕了?别是你反悔了,不想带我进宫了吧?”曹化淳有些忿忿不平。 朱由检笑道:“那好,你既是愿意,回去问问你二叔,他若同意,改天到前门外找个活好的饶阳师傅给你去了势,将养好了,我派人来领你入宫。” 曹化淳眼泪汪汪地说:“那我等你了。” “快走吧!天色不早,都近四更了,府里怕是急翻天了。”周奎在一旁催促道。 信王府里,一片寂静,大殿里却灯火通明,“怎么王爷还没回来?”三个王妃反复追问回府的徐应元,徐应元已将事情经过讲了三、四遍,众人也问不出、想不透其中的缘由,高时明、王承恩等人更慌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呆坐良久,徐应元哭拜道:“三位主子,都是奴才年老无能,竟将王爷看丢了,要不是为了报信,奴才也就不回来了。奴才这就去再找一遍,拼着一死,闯到宫里,也要找到王爷!” 周王妃阻拦不住,徐应元往外就走,正好与迈门而入的周奎撞了个满怀,周奎笑吟吟地说:“不用去了,我把人送回来了。”众人看时,见几个手持兵器的军士护卫着一个满身儒服的秀士走进大殿,登时欢颜雀跃。 注:买起数谓办案的花费。 涂文辅兵围信王府 韩翠娥夜巡日精门 徐应元正待要讲,忽听一阵的长长喊声传来,“天下太平――”,急忙住口噤声,向外张望。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排晕红的光点,像春花的初红,像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队宫女,一样齐整柔柔的步子,在月华中向文华殿而来。 日上三竿,信王起来用过早膳,品了一口上好的阳羡云茶,想起昨夜的经历,兀自心跳不已。将过未时,三位王妃都过来再次问安,信王忽觉大有重逢之感,刚将出入内廷的经过讲来,高时明慌张地跑来,惊恐万分地禀告说:“王爷,大事不好了!”信王从未见过高时明如此惊慌失措,急问:“什么事?” “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三千人马不知为什么围住了王府。” 信王神色一凛,将茶盏慢慢放下,若有所思地问高时明道:“他们说要怎样?” “奴才见他们来势汹汹,急忙回来禀报王爷,好教您有个准备,没来得及问他们话,只命家丁告知他们先在府外候旨。” “他们来了多久?”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周王妃命高时明道:“快保护王爷从后门逃走!”田、袁二妃也花容失色,急道:“王爷快走,不要顾念我们姐妹!” 信王见她们个个雨打梨花似的,兀自惊慌地哭,轻笑道:“不必害怕,老子虽云:‘兵者,不祥之器也。’但涂文辅率三千人马来决非不祥之兆。” 田妃气道:“如非不祥之兆,难道还会是喜事不成?” 周王妃也劝说道:“敌情未明,王爷还是躲避一下的好,以免他们图谋不轨,那时后悔哪里来得及?” 信王摇头道:“他们真要抓人,当今东厂锦衣卫遍布天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本王可不愿做丧家之犬?”略一停顿,又无限温柔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们姐妹,生不同时死同穴,能与在地下厮守,又有何憾?” 田王妃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王府被围,阖府上下将难逃绳索刀斧之厄,王爷竟还有心思与给我们姐妹宽心耍笑!” 袁王妃也哭道:“王爷,你莫不是气糊涂了,才这般言语颠倒?” 周王妃将泪眼擦了,看看信王,见他眼睛一如往昔般地沉静,并无慌乱的神色,伸手拉了他的袍袖问:“妾妃驽钝,一时难以明白王爷话中的深意。” “到时你们自然明白了。”信王仰头望望透过花窗的条条日光,两手轻轻一拍,惊叹道:“你们哭的模样竟也这般楚楚动人!本王与你们相处一年有余,从没有见你们哭过,梨花一枝春带雨;幽兰露,如啼眼。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惊心消魂,令人怜爱!本王原道美女宜颦宜笑,今日才知还宜悲呢!” 田王妃背过身子,怒道:“人家关心你的安危,你倒还有心思调笑?要看什么雨打梨花,偏不给你看!” 信王面色一窘,见她们哭得两眼泛红,泪滴香腮,大觉怜惜,收住笑容,缓声道:“你们不必担心,涂文辅不过是报信来了,并非对本王不利。” “报信?”三位王妃一怔,齐齐不解地看着信王,越发觉得他的话难以琢磨。 信王回位坐下,招手教她们也坐了,取过田王妃手中的竹罗小扇把玩,轻喟道:“三千忠勇营军校并非来围抄王府,涂文辅想必是来迎接本王入宫的。” “昨夜王爷入宫何等艰难,今日怎么却来请了?”高时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信王反问道:“你可听到府外有吵闹动静吗?”信王见他摇头,解说道:“若是辅奉旨查抄王府,军校早已冲杀进来了,岂是几个护卫家奴抵挡得了的?司礼监、锦衣卫做事办案何曾如此忍耐过?想是他们意不在此。” “他们为何如此?”众人望着信王,十分不解。信王含泪道:“看来皇兄已然宾天了。” 众人既惊且疑,高时明抢先问道:“依照本朝礼法,拥立新君当是由外廷王公阁臣具表劝进,反复三次,然后方可登基继位,哪里有内监迎立之理?”周王妃道:“魏忠贤莫不是想抢拥立之功?” 信王微微一笑:“不单是抢拥立之功,怕还有更为歹毒的计谋。” “那会是什么计谋?”众人心头一沉,袁王妃愤然作色道:“他这样兴师动众,显然有威胁王爷之意,岂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信王摇头道:“不然。魏忠贤此举虽有挟持之嫌,但迎接储君连夜入宫,商议大行皇帝丧礼之事,变通礼法,事急从权,也无不可。此乃储君分内之责,岂能推辞?” 周王妃叹道:“难道竟这般无可奈何?不能想个法子拖延,等明日天明入宫?” 信王袍袖一拂,起身踱步说:“魏忠贤既然不敢贸然行事,看来尚未完全控制大局,因此举棋不定。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想必不想失败,不想赔本,自然不会走险招,不会轻举妄动,干没有把握的事。本王若不入宫,反而引他生疑,对本王更加防范,说不定还会促使他下决心,加快行动。” 田王妃落泪道:“如今王爷身系天下万民重望,孤身涉险,一旦不测,岂非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信王劝道:“本王入宫一可骄敌之兵,魏忠贤定以为本王胸无城府,年幼可欺,必然麻痹大意。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皇宫,如何做皇帝,治天下?” 田王妃幽幽地叹道:“眼下紫禁城中的荷花怕是已然残了,残荷冷雨,不胜凄凉,笛也不好吹了。妾妃也不想到紫禁城里吹什么笛子,月夜良宵,望吴台上,轻吐慢弄,大伙清赏,也不减人生之乐。” “妹妹真是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忽喜忽哀的,真教人怜!”周王妃见信王心意已决,情知再劝也是无益,忙岔开话题,对着信王拜道:“妾妃给王爷道喜了。”信王却淡然道:“按理说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还不到庆贺的时候。” 周王妃笑道:“等王爷到了皇宫,正了大位,自然会普天同庆的,那时群臣入贺,王爷怕是应接不暇了,顾不得妾妃姐妹了。” “能那样自然是好,可是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怕是未必呢!”信王道:“此次本王入宫看似喜事,其实却隐藏着极大的凶险,正所谓福祸莫测,前途未卜。”众人见信王眉头深锁,言语诡异莫测,心里刚刚涌出起的一点喜悦一时全无。 “那不入宫就是了。”田王妃泪眼婆娑。信王苦笑道:“本王也想推脱,只是那三千忠勇营守在门外,他们可会愿意?” “王爷贵为帝胄,他们岂敢用强动粗?不妨一试。” “不必用强动粗,魏忠贤知道本王不会违了皇兄的旨意,辜负了皇嫂的一片苦心。” “那也不必连夜入宫呀?必是魏贼假托圣旨,要将王爷骗入宫里。”田王妃恨恨地说。 “难道矫诏一事是今日才有的么?他们剿灭东林,诛杀异己,有几次是出自皇兄的本心?近年京师民谣说:‘委鬼当朝立,茄花满地红。’你们难道不明白这句隐语的意思?” 高时明应道:“这句话奴婢也是知道的,委鬼二字相合即是魏字,以指魏忠贤;茄字与客字同音,以指客印月。” 信王点头,依然不住地踱步道:“魏忠贤派军兵来迎本王入宫,其实也是不得已才走的一步险招。他本没料到本王会进宫面圣,及至发觉,便想将本王捕杀,却没想到本王从容出宫回府。” 周妃疑问道:“那魏贼为何没有入府追杀?” “他若杀入府来,势必路人皆知,天下沸然,他也落个乱臣贼子之名,人人得而诛之。两败俱伤,他岂会愿意?” 袁妃大悟道:“因此他便一计不成再施二计,派人再迎王爷入宫。” “不错。本王入宫,他自然布下天罗地网,寻机刺杀。等而下之,可藉拥立之功,傲视群臣,利用宫内各机要之处的心腹亲信,多方掣肘,欺君罔上,擅作威福,甚而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恩宠如旧便罢了,一旦失宠,必全力反扑,争个鱼死网破。若是本王畏惧,拒不奉诏,更是遂了他的心愿,他便趁机转而拥立他人。此可谓一石三鸟,考虑极是周全。” “那王爷岂非左右受制,进退两难了?”高时明大急,他自信王年幼时既前后伺候,极有感情,眼见信王富贵发达,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喜得拈香念佛,谁知好景不长,就要身处险地,不由暗自伤心难过,险些落泪。 “进总比退好吧!快接涂文辅进来,免得时辰久了,惹他生疑。”信王教三位王妃到内室回避了。 不多时,进来一位头戴乌纱的男子,大红蟒衣,飞鱼服,腰系鸾带,配着绣春刀,将召信王入宫的圣旨果宣读了,上前见礼道:“奴才涂文辅给千岁爷道贺。” 信王抬手命他平身,问道:“皇兄几时晏驾的?” “未时一刻。” “依我大明祖制,迎立新君乃是阁臣之责,为何却不见他们前来?” 涂文辅忙道:“阁臣正忙于料理圣上后事,难以分身,因此九千岁特命奴才迎驾。” 信王心里不住冷笑,推脱道:“本王心痛皇兄猝然宾天,身体陡觉不适,你且回去禀报魏伴伴,本王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眼下皇兄刚刚驾崩,宫里的事体正多,教他不要太过费心劳累了。” “圣上驾崩,许多大事茫然无序,魏上公亟待王爷入宫主持大政,求千岁爷不要为难奴才,以免魏上公面前,奴才不好交待!”涂文辅话里软中带硬,“再说奴婢带了营兵就是来护送王爷的,王爷不入宫,三千儿郎断无活着回营之理,求王爷成全!” 高时明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对储君无礼,欺君犯上可是死罪!” 涂文辅冷笑道:“你我同为奴才,咱奉命行事,高兄何必大言压人?” 高时明一时语塞。信王见推脱不掉,温声道:“本王是怕入宫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碍手碍脚,教魏伴伴和朝臣愈加劳烦。按理说,皇兄只有本王一个血脉至亲,就是没有圣旨,也要哭祭一番的,这是为臣子的礼数,也是做兄弟的情分。你且到下面用茶,待本王先在府中祭奠一番,然后随你们入宫。” 涂文辅辞谢道:“奴才不敢,还是在外面恭候王爷大驾吧!以免那些无知的手下惊扰了百姓。” “如此最是周全。” 涂文辅恭身退出大殿,三位王妃从内室出来,齐声埋怨道:“王爷,你竟答应了入宫?” 信王见她们语含关切,劝慰道:“入宫一事不容拖延,只好相机行事,你们担心也是无益,反教本王心里不安。” “怎样入宫?如需要多带人手,各配宝刀宝剑等随身利器,奴才这就下去准备。”高时明含泪说。 “不必,皇宫虽如虎穴龙潭,但人手再多,也多不过宫里成百上千的侍卫,何况还有几万人的操兵,反倒教魏忠贤等小觑了。本王幼时在勖勤宫听李选侍讲关大王单刀赴会,当真是万古流芳的大英雄,不胜仰慕,正可效仿一番,带几个平日的亲随,到宫里走一遭,你们可有胆量愿往?” 高时明抢先道:“奴婢侍奉王爷,多年未曾离开过,就算奴婢一个吧!”王承恩也不甘后人,急切地说:“奴婢也要与王爷一起入宫!” 信王尚未回答,门外一人应道:“奴婢出入皇宫多次,路径熟悉,还是奴婢陪伴王爷去吧!”话音刚落,徐应元闪进大殿。 田王妃悲声说:“王爷身临险境,贱妾无力襄助,若是知道有今天,贱妾岂会学什么琴棋书画,练得一身武艺,也好随身保护王爷!”袁王妃也说道:“有周姐姐留守王府,足矣!贱妾与王爷入宫,好歹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也好同度如此难捱的长夜!” 信王豪气顿生,朗声道:“此地非易水,何故萧然作此别离之状?本王还要与你们在宫后苑里赏花奏曲,哪里就一去不返呢!”两眼望望三位妃子,忍住心中酸痛,缓声道:“本王就与徐、王二人入宫,高时明留守照应府内。你们安心在府中等待,切不可自乱阵脚。” 周王妃含泪道:“王爷多多珍重,不要以我们姐妹为念,只要王爷平安,便是上苍对我们姐妹的垂怜。” 信王摆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高时明。信王道:“看来此事文武百官尚不知晓,若将消息传扬出去,一些王公勋臣势必赶来分抢拥立之功,魏忠贤必会有所顾忌,行事起来多有掣肘,那就多了几分把握。只是如何散布出去呢?”高时明眼睛一亮道:“去柳泉居。” “嗯!是个好主意。要是去柳泉居,一定少不得此人。”信王忽然觉得胜算的把握又多了一些。 “哪个?” “田弘遇。” “田老爷,田妃的父亲?” “不错。你速传命给他,此事非他不可。”然后又密密叮嘱一番,高时明不住点头称是。叮嘱完毕,正要起身,却见三位王妃却又在门口等候,信王劝阻道:“你们不必送本王了,只是暂别,如此郑重反令人伤情了。” “妾妃回来只想与王爷说一句话。”周王妃两眼微红,田妃、袁妃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信王。 “不会是一齐随本王入宫吧?”信王看她们柔肠欲断,几乎不愿入宫。周王妃却道:“妾妃不敢相随教王爷担心分神。只是怕魏忠贤在宫里做什么手脚,便与两个妹妹蒸了六张薄薄的麦饼,王爷可藏在袍袖之中,以充饥饿。千万不要吃宫里的一口饭食,喝宫里的一口汤水,时刻小心提防魏贼的奸计!”说着将麦饼用丝帕裹了,亲为信王藏好。信王解说道:“魏贼无非是想先据要津,挟天子以令天下,未必加害本王,自担弑君之罪。他乃大奸大恶之徒,当不屑于耍什么小伎俩!我命在天,岂是一个阉竖随意摆布的!”说罢,大踏步地出了府门。 涂文辅正自等得焦躁,不住地徘徊,众军校更是不住骚动,见信王等人出来,急忙迎上去,竟递过一匹马的丝缰,并非车舆。信王接过来,高时明抢身跪伏马下,含泪道:“奴婢伺候王爷上马。”信王用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低声说:“事关重大,切不可出了岔子。”跨步踩着他的脊背上了马,前呼后拥地走了。三位王妃率领家人久久地站着,望着信王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秋日火红的余晖之中,止不住泪水长流。 涂文辅兵围信王府 韩翠娥夜巡日精门(二) 东安门外稍北有一所别致的院落,本是锦衣卫管辖的礼仪房,为选养奶口以候内廷宣召之所,俗称*府。府内始终预备着立即可以哺乳的“坐季奶口”四十名,还有替补的奶妈“点卯奶妈”八十名。每年二、五、八、十一月开始更换新的奶妈,从刚生了孩子的乳妇中选出二十名,以供内宫备用,从光禄寺领取报酬。这里是客印月初来京师落脚的地方。当年她十八岁,撇下刚满月的儿子来到京城,恰好遇上宫里选奶妈,便到*府报了名。此时魏忠贤正在东宫为刚生下皇长孙朱由校的王才人典膳,便与锦衣卫的人来为皇长孙挑选奶妈。魏忠贤见客印月面色红润,身材丰满,丰乳肥臀,一眼就相中了。过了两年,侯二死了,客印月也攒下了些银子,就将儿子国兴接来京城,没有了什么牵挂,一门心思扑在了皇长孙的身上。朱由校做了皇帝,便将此处赐了她作私邸,拨专银修建,体式模仿江南园林,曲径回廊,假山怪石,院中矗立两所大屋,一左一右,左边的大屋四周遍栽疏竹,秋风吹拂,竹影婆娑,取名竹风阁。右边的大屋略高,四丈上下,分为两层,最是惊奇并无楼梯,窗下一座飞来的假山重重叠叠,依山石的形状各为阶梯,盘升而上,与二层的栏杆相连,便成了上楼的曲径。楼下墙边密植四季花草,香气流动,鸟虫低吟,雅号吟香楼。竹风阁内,魏忠贤高坐在紫檀雕牡丹花开圆满富贵太师椅上,焦躁地对两旁侍立的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说:“五虎、五彪还没到齐吗?” “回九千岁,五彪已经到齐,五虎只到了田吉一人。” “命他们先进来!” 不多时,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与田吉来到竹风阁,刚要议事,崔呈秀与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急急地赶来。魏忠贤见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大为不悦,责斥道:“事情紧急,你们却如此迟延,大事都被你们耽误了!” 四人见魏忠贤满脸怒气,相互对视一眼,不敢落座。崔呈秀上前辩解道:“爹爹,孩儿们出来之时,本来时辰还早,途中听说了一件事,略微商议了片刻,不想竟延误了。请爹爹宽恕。” “什么事?” “听说爹爹将信王迎接入宫了,不知可是真的?” “嗯。”魏忠贤轻哼一声,脸上依然阴沉似水。崔呈秀并不慌恐,缓缓地说:“敢问爹爹可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魏忠贤被他猜中了心事,嘴角微露一丝冷笑,似嘲似赞地说:“看来我们父子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孩儿如何比得了爹爹老谋深算?再说孩儿并不赞成迎接信王入宫。” 魏忠贤侧脸看看崔呈秀,忽然想起了乾清宫前施凤来的那番话,花白的眉毛不由微微皱起,两只阴鸷的眼睛射出寒光,“哈哈哈……”接着又连笑几声,问道:“你是别有高见,还是想改换门庭?看来咱家这儿池子小了,容不下大鱼了。” 崔呈秀恭身答道:“高见实在不敢当,折杀孩儿了。若说改换门庭的话……”话到此处,略一停顿,两眼稍稍上翻,窥视着魏忠贤,见他身子忽然前倾,神情似是极为恼怒,于是摸着三绺梳理得齐整顺直的胡须,傲然说道:“放眼天下,爹爹之外,自信再没有什么人教孩儿如此心折钦服。”语调极为恳切。 魏忠贤似是极满意他的回话,将身子向后松松地一仰,脸色一缓,说道:“咱家算是没看错人。你为何反对迎接信王入宫?” 崔呈秀并不直言回答,却反问道:“孩儿想知道爹爹如何看待一个前辈古人?” “哪一个?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一个奇男子,一个高瞻远瞩、当机立断的大丈夫。”崔呈秀目光闪烁地答道。 “快讲,恁的罗嗦!” “三国的曹操曹孟德。” “曹操?听书看戏也还知道。” “爹爹以为曹操横扫江北,定鼎中原,靠的是什么?” 魏忠贤似乎触动了心事,恼怒道:“曹操手下文臣多如草,武将猛似云,何事不可成?” 崔呈秀却道:“曹操手下确是不乏良材,其所成就也较刘备、孙权为多,但却忙碌一世,只落得个魏王名号,哪里比得上蜀、吴二主建国称帝。以此而言,岂非可惜?” “你道曹操为何不称帝?” “孩儿看来,并非是他没有实力,也并非不想做皇帝,只是错在一味沽名钓誉。” “沽名钓誉?” “曹操大权在握,封魏王,加九锡,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却依然礼遇汉献帝,并未取而代之,爹爹以为原因何在?” “……” “并非曹操仁慈,其实是他既想谋篡帝位,又怕世人唾骂,因此想建不世之功,以求皇帝禅让,终至错失良机,悔恨不及。” “有什么不敢?曹操手执天下权柄,生杀夺予皆可,人人噤若寒蝉,谁敢不从?”魏忠贤不以为然。 “不是怕人不从,而是怕予人口实,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怕天下群雄纷起,众叛亲离,成为独夫民贼,枉费了半世的心血。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举凡做事都要先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恰恰是此念头将他害了,不得不以魏王了却残生。”崔呈秀一气说出这样许多话来,大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不禁自我欣赏自我钦佩起来。 魏忠贤听完,并未应答,而是回坐到太师椅上沉吟起来。崔呈秀见他心意似是有些改动,接着说:“今日看来,曹操应该说远胜其子,只是他既想捞得浮名,又想得什么实利,天下哪有如此的好事,做*又立牌坊?曹丕却不同其父,无尺寸之功,依然自立为帝王,单刀直入,决不畏首畏尾。以此来看,一个踌躇,一个果敢,曹操该是不如其子了。” 魏忠贤叹道:“咱家却不好比那曹操。” 崔呈秀道:“爹爹权势并未小于曹操,如何先气馁了?” “咱家已是刑余之人,如何做皇帝,统万民?”魏忠贤想到自己壮年困顿自宫,心痛难言,神情顿觉萎靡下来。 崔呈秀劝道:“事情成败之机在于决断,而不必好什么名分。看来爹爹尚未会意,孩儿再讲一位古人。” “哪位古人?爹爹读书不多,你只顾讲什么古?”魏忠贤有些不耐烦。 “此人爹爹当不会陌生,他的出身也卑贱得紧呢!” “是哪个?”魏忠贤忽然想知道说的是谁。 “汉朝韩信。”崔呈秀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从容说道:“此人做齐王时,曾有一个精通相术的高人蒯通劝他再进一步,不知爹爹可曾听说此段故事?”崔呈秀见魏忠贤摇头,便仔细讲道:“当年蒯通劝韩信自立为王时说,贵贱在於骨法,忧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并非生就帝王相貌,只是他生逢其时,所谓风云际会,只要掌握先机,当机立断,自然胜出一筹。” 魏忠贤听得一片懵然,见众人沉思无语,不禁心烦意乱,起身道:“你们暂且商议,咱家出去走走。”说罢,自顾步出竹风阁,向右拐弯,来到一座两层的高楼前,望着楼上通明的灯火出神…… 信王到了紫禁城,暂住在紫禁城东南角、东华门内的文华殿。文华殿五楹开间,单檐歇山屋顶,东西配殿及后殿各五楹,东侧跨院称传心殿,院内有一井名叫大庖井,井水甘甜,名冠京华。文华殿初建时是东宫太子的正殿,房顶上覆盖绿瓦。后来由于所立太子年纪幼小,不能处理政事,嘉靖十五年便将此处改作了皇帝便殿,换成黄瓦,每年春分、秋分两季在此举行著名的经筵典礼。每次经筵的前一天,皇帝到文华殿东的传心殿向孔子牌位祭告。经筵当天,再从乾清宫乘舆入文华殿升宝座,听讲官进讲。自万历朝开始,经筵日稀,渐不举行,文华殿不免冷寂起来,信王的到来才使这里热闹了起来。大殿内外布满了侍卫,太监、宫女出出入入,将大殿打扫得焕然一新。 信王还未出宫住在勖勤殿时,曾来过这里几次,依稀记得旧时景象,似是并没有什么改变。正殿飞檐下悬着一个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文华殿”三字,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进了殿门,迎面是两个上下贯通的粗大立柱,左右各有一句抱柱联,“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乃是万历朝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亲笔所书。殿中置御座,龙屏南向,御座上方居中高悬一个黑地金字的大匾,神宗皇帝亲笔御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御座之东稍南设御案,御座之南稍东设讲案,御座之西设铜壶滴漏。一双半人多高的金色铜鹤口衔粗如细烛的玄香东西相对而立,旁边各有三山小铜屏风障金铜炭炉。御案上放着一部古书,闪黄锦缎的函套,已然变得暗黄的竹纸,古色古香。信王过去一看,见是北宋刊版的《易经》,旁边放着太医院特制翻动纸页用的沤手香,一把压书的金尺。紫檀雕荷花笔筒里放着几枝竹雕云龙纹笔、铜胎景泰蓝镶嵌宝石湖笔,刚刚用了一点儿的天下太平龙香御墨乌黑发亮,青玉雕双龙箕形砚洗得极为洁净,已是多日不用了。德化窑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竟还放着一枝雕龙纹白玉笔,龙纹狮纽镇纸上的金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信王见殿中景象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逝,皇祖父、父皇还有皇兄都已不在了,心念及此,禁不住暗自伤感。此时徐应元、王承恩在大殿内外四下里细细看了一遍,未见什么异常,心神略定。信王坐在御案后在歇息,身子乏乏的,却难以入睡,徐应元、王承恩侍立左右,更是丝毫不敢松懈。 已近定更时分,信王坐得久了,便与徐应元、王承恩步出大殿,到殿前的月台上活动一下手脚。当值的侍卫、宫女若即若离地伺候着,向月台上观望。此时月明星稀,天穹格外高远澄澈,月光如水银般地洒下来,满地银白,殿前的十几棵高大松柏在月影中愈发显得粗壮挺拔,也似有几分阴森肃杀。徐应元道:“王爷,奴婢听说乾清宫丹墀之下有一个老虎洞?” “不错。本王髫龄之时曾与皇兄在乾清宫玩耍,发现此洞,深窈难知,上面便是御街。据说此洞通往皇城外,是当年永乐爷所修造的。” 徐应元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赞道:“好个隐蔽的所在!不知王爷可还记得路径?” “依稀记得此洞的开启机关,在丹墀上面的两座镏金狮子嘴里。狮子的舌头都是可活动的,左边为开,右边为闭。” “王爷,眼下如此平静,大违常情,奴婢想那魏忠贤必是蓄势待发,不动则已,动则必取要害。方今他暗我明,我们已然处于劣势,奴婢想出一计,不如趁魏忠贤尚未行动,王爷设法躲入……”徐应元正待要讲,忽听一阵长长的喊声传来,“天下太平――”,急忙住口噤声,向外张望。 那喊声由远而近,似从天际飘来,似从江南水乡的莲塘、苇荡、竹楼飘来,带着少女如兰的气息,有等待的哀怨,也有相逢的欣喜,更有无助的愁苦……信王心里顿时充满了神奇而甜蜜的怜爱,举目望去,前面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那种吟唱的声音从哪里传来,不禁凭添几分惆怅。突然,眼前转出一排晕红的光点,像春花的初红,像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队宫女,一样齐整柔柔的步子,在月华中向文华殿而来,“天下太平――”婉转的吟唱与清脆的铃声相应,如仲春新剥的竹笋,似夏日滴雨的莲叶,像蒸熟的新鲜糯米,香、嫩、软、滑,倏然来到信王身边。杏花,春雨,画舫,笙歌……信王恍如走入了梦境,飞到了天阙,轻声问道:“宫中旧例,巡夜从乾清宫始,经日精门、月华门,再至乾清宫止。今夜怎会到得此处?” 众人一齐跪地,为首的一人娇声答道:“今夜新君入居文华殿,破例巡夜至此。” 信王见那女子身材窈窕,面目姣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翠娥。” “家乡哪里?” “洞庭湖上。” “怪不得你们的喊声带有迷?的烟水之气,原来是江南的一朵碧莲移到了宫廷。”信王笑道。 韩翠娥回答说:“圣上天纵神明,竟似知道我们的来历。这些姐妹也都来自江南水乡。” 信王喜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原来不出京城,就可观赏江南风光。”说着,抬头望望满天星月,“如此月夜良宵,却又胜似江南了。” 一阵夜风浩浩吹来,隐然有了一丝凉意,信王心念一动,说道:“只是风雨之夜,衣湿灯灭,不但大煞风景,且又倍受寒苦,思想起来,令人酸楚。” 韩翠娥见信王语含悲悯,眼角似有泪光,心中大震,叩头道:“我等姐妹生在水乡,长在水乡,自幼跟随父母风里来雨里往,吹打得惯了,不觉得苦。” 信王见她口齿伶俐,应对有礼,一时惹动满腔柔肠,说道:“本王登基,当命工匠仿照江南园林,在巡夜的路上搭建回廊,以遮风雨。” “谢皇上!皇上悲天悯人,视黎民为己出,定是个中兴的好皇帝!”韩翠娥不觉泪流满面,将头深深地叩下去,众宫女也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看得呆了。 巡夜的宫女渐渐远去,信王兀自望着她们的背影,王承恩劝道:“王爷,该回去了!”信王转过身来,犹是嗟叹不已。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见他如此仁厚,暗自感佩,眼中露出几丝热望。信王回到殿中,心情愈发郁闷起来,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淡红的烛火,一队婀娜多姿的女子在冷湿的夜露中缓步而行……良久,才渐渐安定下来,便觉腹中饥饿,忙取出袖中麦饼,与徐应元、王承恩吃了一些,忽然想起殿外当值的那些太监、宫女、侍卫,就命王承恩传侍卫首领入殿,问道:“夜里当值可有餐饭?” “没有。” “饿了怎么办?” “只好忍着。” “饥肠辘辘,一旦宫中有警,怎会有力气抵挡?”信王不解。 那人答道:“好在当值的人多,以十当一,有道是饿虎还怕群狼呢!再说宫里房屋众多,外人难知路径,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信王怒道:“不出大事?先朝的梃击案天下共闻,十几年的时光就淡忘了吗?” “奴才们不敢!” “既言不敢,本王也不追究,只是腹饥体乏,武备松弛,何以保卫宫廷?平日你等饭食由哪里供送?” “光禄寺。” “传旨光禄寺准备夜膳酒食,就说本王要犒赏夜里当值的人,每人半斤酒。” “多谢王爷恩典!”那人起身欲退出殿外,信王道:“且慢出去,将你的佩剑留下,本王一看。”那人将佩剑取下,递与王承恩,退出大殿,飞身而去。不多时,大殿外面弥漫了饭菜和美酒的香味儿。王承恩悄声说:“王爷先把玩宝剑,奴婢出去一下,向众人探探虚实。” “切记不可饮食!”信王将宝剑拉出剑鞘。 王承恩答应着走了出去。为首的侍卫一见,急忙将手中的酒壶递过来,媚笑道:“公公,若不嫌弃,就来喝几口小人的酒!” 王承恩以手相拒,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小弟巴不得与哥哥们亲近呢!只是滴酒未曾饮过,就陪哥哥们闲话一会儿如何?” “公公有何见教,小人们洗耳恭听。” 王承恩说:“自古帝王多有异相,或降自天上,或生于自身。初听此言,小弟也不相信,只道是著书的人胡乱编造的,后来亲眼见得一件事体,这才不得不信了。” 众人听了,一齐停止了吃喝,抬头询问地看着王承恩,侍卫首领问道:“公公见的什么事体?” “你们可知道信王千岁早年住在哪里?” “听说是勖勤宫。” “不错。在勖勤宫里,信王千岁曾做了个神奇的梦,现在想来确是龙飞九五的吉兆。” “请公公讲仔细些!”附近的人慢慢地聚拢来,远处难以过来的人则不住张望。 “那年正是五黄六月,正午时分,信王千岁刚刚午睡,忽然乌云四合,雷雨大作,一声霹雷,惊得千岁从梦中醒来,言说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口吐火珠。小弟忙跑去看时,只见两柱之下水渍淋漓,尚有遗迹。此时雷雨已停,院中的水井忽然喷涌,数条尺余长的金色鲤鱼随水跃出,活蹦乱跳,千岁闻知,命人用木桶盛了,到西苑太液池中放生。哥哥们,这可不是异相么?” 众人听得出神,那侍卫首领道:“千岁爷确是真龙天子!”众人一齐仰目向大殿内望去,信王独自在案后秉烛而坐,却不见了身边的徐应元,高大粗圆的宫烛燃出碗口大的光华,几乎笼罩了信王的全身,似是加了一层黄色的龙袍,众人不禁跪了叩头,虽起伏不一,但个个神情肃穆,虔诚得如佛堂金身脚下的信徒。 残月将隐,夜色深浓了…… 注:客,北方方言音与茄同。 朱由检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祷月望吴台 二人携手来到香案前,一齐拜了几拜,周王妃焚香,合掌祷告,田王妃含泪吹箫。香烟缭绕,冉冉升腾……微风远远地从天际吹来,高大的古树摇摆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要淹没了幽幽的箫音,田王妃用力吹来,忽觉心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玉箫。 信王府内,灯火通明,阖府上下仍未安歇。周王妃坐在大殿里,手持竹罗小扇,等着高时明的音信。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罗扇轻摇带动气流的漂浮,外面的树蝉又开始了断续的低吟。周王妃忽然觉到了几分燥热,香汗渐出,罗裳微湿,她极想走出殿门,到外面的夜风中徜徉舞蹈,任习习凉风吹拂起片片罗衫,那岂不是一只早春花丛里飞舞的粉蝶吗?可惜已不是春天了,哪里还能尽情恣意地呼吸花香?她幽幽地叹口气,思绪飞到了百闻尚无一见的紫禁城,飞到了那个清瘦文雅的男子身边。她想不出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宫殿的模样,只想能偎在丈夫身边,一如往昔地过平静安宁的生活。想到丈夫贵为帝胄,今夜却只能干吞麦饼,无水无汤,更无菜肴,一时倍觉凄苦,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么? “王妃娘娘,奴婢回来了。” 周王妃猛然从遐想中醒来,却见高时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大殿,忙问道:“事情可还顺利?” 高时明答道:“奴婢依计而行,先到了周老爷府上,周老爷说一家的富贵全靠娘娘而得,既为一体,自然尽力。周老爷连夜赏了手下兵丁每人五十两白银,命他们各自再广招亲朋,一齐扮作巡夜的兵丁,暗暗等在通往紫禁城的官道旁,见到朝臣入宫,即尾随其后,以壮声势。” 周王妃叹道:“难得他老人家如此识得大体,竟将身家性命置于度外。朝臣们可有什么动静?” “还没有消息,等田老爷去了柳泉居便会有分晓了。” “哎!倘若魏贼深夜发难,王爷他们人单势孤,支撑得几时?恐怕只有束手就擒了!”周王妃想念及此,更为焦虑,一时间无边的忧愁袭上心头。 高时明劝道:“人算总不如天算,王爷吉人天相,娘娘还是宽心歇息。过几日王爷登基,册封皇后,事情多着呢呀!娘娘不可太过忧劳了。” “如此倒好!费点儿心神也是心甘的。”周王妃起身到花窗下,望着没有尽头的黑夜,忽然听到一缕箫声传来,似远似近,若有若无,何人中宵独奏,钟情若此?她静静地听了良久,不觉淌出泪来,颤声问道:“夜已深了,是谁在吹箫?” “是田妃娘娘。王爷走后,她就一人登上望吴台,说若非王爷回来,便一刻不停地吹奏。” “你们不知道劝劝?不停时吹奏,中气耗损过多,会极伤身子的。” “奴婢劝了几次,劝不动呀!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田娘娘,今儿个却是脸色青白,吓得奴婢不敢再上台去了。” 周王妃不再追问,一年多的相处,也多少知道了她的秉性,王爷面前也是有脾气的,平时一副娇嗔的样子,表面柔柔弱弱的,只是一旦铁了心却是个九牛拉不回的主儿。周王妃心里暗叹一口气道:“唉!吩咐下去,我去陪陪她,到望吴台上祷月,为王爷祈福。” “婢子请九千岁金安。”吟香楼旁,两个手提灯笼的侍女迎上来,举灯为魏忠贤引路。魏忠贤问道:“奉圣夫人可在?” “正在楼上沐浴。” “引咱家去见她。”魏忠贤命旁边窃笑的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留在下面。 侍女掌起宫灯,将楼旁的假山照亮,三人拾级而上。二楼的厅堂收拾得甚是雅洁,前厅后堂,前厅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异常宽大,一排黄花梨插屏式座大屏风将厅堂隔开,上头高悬御书“母仪天下”四个金漆大字。听上满摆了一堂精巧的黄花梨几椅,大屏风下居中是一个大几案,一边四把圆背椅,几案上正中供奉一尊五彩佛坐像,右首是一尊彩绘金漆普贤菩萨坐像,佛像前的黄地紫釉双龙赶珠纹双耳炉里青烟缭绕,几案的两旁摆着一对釉里红四季花纹玉壶春瓶,里面各各斜插了几枝时鲜花卉。南墙皆为红丝楠木雕制,一色花窗,花窗外建游廊,其上重檐飞角,遮日避雨,围以雕栏,厅内花窗下一溜儿黄花梨曲腿方形花几,摆着各不相同的树木山石类盆景。下面是木板堆砌,并未铺什么红毡猩毯,更觉不俗。厅堂的右首摆一座黄花梨六扇隔扇屏风,后面是黄花梨六足折叠式榻,下放一个紫檀木腰圆形脚踏,上首放一个剔填彩漆花鸟图小炕桌,桌上满是各色的糖果糕饼盒子,剔红雕漆牡丹纹盖盒、剔红牡花瓣式盘、剔红花卉纹圆盒、剔彩八宝云鹤纹圆盒、五彩开光式瑞兽纹八角盖盒……还有一对绿釉黄彩宝珠盖罐,五光十色,精致可爱;一个雕漆花卉长方盘上盛了几只黄澄澄的鸭梨。魏忠贤坐了片刻,按不住心头的焦躁,起身向后堂观望,隐约看到珠帘后面,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斗形木胎镶银澡盆,四周锦簇绣丛一般,站满了衣裙明艳的侍女,盆里洒注了玫瑰花露,熏得满室浓香。客印月已经宽衣浸泡在水盆里,堪堪露出头脸,头发散乱四垂,遮颈盖面,越发显得肌肤雪白晶莹,娇嫩细腻。魏忠贤一时竟看得痴了,身不由己走到盆边,捞起客印月的肥白的臂膊一嗅,笑道:“好香!” 客印月睁眼一看,见是魏忠贤,佯嗔道:“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等人家洗澡时来,又教下女们心里取笑!” 魏忠贤拍拍客氏的肩头,笑道:“在竹风阁里就闻到香气了,哪里还坐得住?就是神仙也没心思定什么计策了。” “怕是计策还没定好吧?” 魏忠贤笑容一敛,叹道:“眼睛还是那般毒,竟瞒不过你!看来咱家年纪大了,涵养功夫却不到家。” “你如今志得意满,哪里还有什么顾忌?比不得多年前了,将尾巴夹得紧紧的,四处做好人!再说,我面前何须遮遮掩掩的?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你了,你也知道我了不是?这几天,大伙儿都热锅蚂蚁似的,栖栖惶惶地成了没头的苍蝇,哪里有什么心思好色闻香,就知道你刚才是哄我的。”客印月在蒸腾的水汽中张致起来,似嗔似喜,眼波流动。魏忠贤一把将她的手抓了,站到水盆边儿看着她水中的玉体道:“这会已不是哄你的了。” 客印月媚媚地一笑,柔声说:“哪个怪你了?又不是故意冷落,我岂是不识大体的人?那件事儿倒底怎样了?” “正在商议,一直难以定夺。” “怎么还在商议?已近二更了,要等天明再动手吗?我本想沐浴后去竹风阁与你同等喜讯呢!唉!还有什么兴致沐浴,更衣!”两边的侍女伸手扶了,客印月跨出澡盆,披了宽松的丝袍,在宽大的矮脚榻椅上半躺半坐。一个侍女手擎红木托盘站在一旁,托盘里整齐地排列着四叠雪白的毛巾,每条上面都用黄丝线细绣一只金凤,四面锁了万字不到头花边,每叠二十五条,整整一百条,四个丽装的侍女运掌如飞,就见条条毛巾如初夏的梨花片片洒落。侍女们给客印月拭净了身子,取出象牙梳子,在嘴里沾了唾沫,为她整饰了双鬓,又换了丽衣华服,一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宫装妇人便齐整地站起身来。“走!且去看看他们还要争论到什么时辰?” 两个侍女举灯在前面照路,魏忠贤一手拥了客氏,急急循假山下楼,不料走得十几步,一脚踏空,身子向后便仰,客印月待要拉他,反被他带得身形不稳,二人双双跌落到地上。众侍女一声惊呼,李朝钦、裴有声急忙抢过来将二人扶起。好在山下芳草如茵,离地又不甚高,摔得并不沉重,只是衣冠歪斜,发绾散乱,神情颇觉狼狈。客印月气恼道:“刚刚薰香的衣服,洗净的身子,又腌?了。” 魏忠贤劝道:“待会儿咱家亲与洗净。” 客印月道:“这腌?的样子也不便见人,且在外面略略梳理一番,到窗边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进去不迟!” “这样进去也是无妨的,他们谁敢取笑?” “背人说实话,酒后吐真言。你若进去在上面稳稳地端坐了,他们必是有所顾忌,哪个敢肆意放言?” “有理,有理。”魏忠贤手拉客印月的衣袖轻轻靠近窗边,掩在竹影里细听,却见屋内寂静无声,二人心头不禁纳罕起来。 徐应元回到了文华殿里,见了信王与王承恩,禀告说:“张娘娘已知道王爷入了宫,嘱咐王爷多加提防。” 信王感激地点头道:“娘娘可安好?” “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面容清减了许多。”随后徐应元催促信王与王承恩互换了衣服,与王承恩一齐跪地道:“奴婢不能随身侍奉,王爷一切小心。” “快起来。”信王忙抬手命二人起来。徐应元对王承恩道:“咱们也不必拘礼了,以免被人窥破了行迹。” 王承恩流泪道:“王爷不以奴婢卑贱,平日礼遇甚隆,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趁奴婢还有这口气儿,先叩拜万岁爷了。”说罢,二人行了大礼,命侍卫进来,将御案上的宝剑扔还给他,指着一身太监服饰的信王道:“本王想连夜到乾清宫祭奠皇兄,又怕扰乱内宫,便命他代替本王,悄悄拜祭奠,你派几个人手带他去。” 那侍卫道:“我等职责是护卫王爷,既然王爷留在文华殿,小人不敢轻易分减人手。”回头向信王赔笑道:“公公,并非是小的不想护送,实在不敢抽派这里的人手。不过宫里岗哨林立,极是平安的,公公只管放心前去,断不会出事的。” 信王笑笑道:“不必护送,还是王爷尊贵些,可要小心护卫着。”望望徐应元、王承恩,迈步出了殿门。 周王妃在庭院里遥望南天,月落星稀,碧空澄澈,夜风乍起,一缕箫音断断续续,吹奏着一曲曲柔柔的吴歌,仔细听来,依稀是《凤求凰》、《上天台》、《阮郎归》几支曲子。周王妃也觉酸楚,脚步不由缓慢下来。箫声混着晚开的花香,随着微风荡漾、飘散。江南、江南、江南,那梦里的江南,青山上的翠竹,石桥下的绿水,如雾如烟的梅雨,如醪如浆的米酒,秦淮河的歌船画舫,歌船画舫里的丝竹之音,吹箫鼓筝的玉人儿,似近似远,若隐若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后花园里,矗立着高耸的望吴台。那是信王为周、田二妃遥望故园,以解思乡之渴所建的。台高十丈,四周围有石栏,上面摆放石桌、石凳,是个赏月的好所在。田王妃并未坐在石凳上,而是斜倚危栏,轻轻吹奏,一腔柔情如怨如慕,都从箫中倾流而出。周妃拾阶而上,轻声唤道:“田妹!” 箫声戛然停止,田妃转头迎上来,粉面上挂着几颗莹莹的珠泪,月光映照,星星闪闪,“姐姐!”田妃缩着肩头低低地抽泣。 周妃强作笑颜,劝慰道:“妹妹吹奏多时,想必也乏了,回去歇息吧!” “王爷他可是有了讯息?”田妃抬起头来,似有几分欣喜。 “还没有。姐姐深夜登台,正要为王爷祷月祈福。” 田妃轻喟一声,“王爷走时,妹妹立下誓愿,在望吴台上为王爷奏曲,不得平安讯息,决不停歇!” “由姐姐祈福也是一样。妹妹身子本来就弱,若王爷归来,见妹妹焦虑得花容减色,教姐姐如何交待?”话到伤情,周妃眼圈不由红了。 田妃泪水长流,哀泣说:“妹妹既不能为王前驱,就吹箫助姐姐祷月吧!” 周妃爱怜地说:“有妹妹奏曲,过往神灵必会保佑王爷平安的!”说罢,二人携手来到香案前,一齐拜了几拜。周妃焚香,合掌祷告,田妃含泪吹箫。香烟缭绕,冉冉升腾……微风远远地从天际吹来,高大的古树摇摆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要淹没了幽幽的箫音,田妃用力吹来,忽觉心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玉箫。侍女们急忙将她扶起,在石凳上坐了,取出帕为她揩了血渍。田妃花容惨淡,见周妃关切地看着自己,神色焦急,无力地笑道:“妹妹无用,心竟似要呕出了!” 周妃忍不住哭道:“妹妹这般糟蹋身子,王爷知道了,必是不能安心的。” 田妃闭上眼睛,轻声吟道: 望吴台,望吴台, 望吴台上望夫来。 三更夫不归, 心焦侬发白; 四更夫不归, 肝摧泣血出; 五更夫不归, 愿作台下鬼。 众人听了,一片唏嘘悲泣之声。周王妃凭栏远眺,夜色茫茫,望吴台高,却望不到远处的紫禁城,更望不到紫禁城里的信王。啪地一声,她转头看时,田妃腰间掉出一物,摔在台上竟未破碎,原是只青花小瓷瓶,兀自在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高时明俯身小心拾起,变色道:“田娘娘竟备下了鹤顶红!” 周妃情知鹤顶红乃是天下至毒的药物,骇然地问:“妹妹怎么竟寻此短见?” “若王爷回不来,妹妹便要随他去了。”田妃身子一歪,斜斜地倚在栏杆上,手中的玉箫直坠往台下去了。 “细想起来,挟天子以令天下,倒是极其稳妥。若不扶持个尸位的皇上,怕是难以成功。方今天下,忠于大明的臣民何止千万?四处所谓效忠爹爹,不过是迫于形势,情非得已。更有那些反复小人,朝秦暮楚,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断不能信赖!可用之人,不过京师东厂、锦衣卫数万而已,且不乏凭借圣上之威,一旦事急,无有可用之将,更少可用之兵,为之奈何?”许显纯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崔呈秀反驳道:“显纯所言大谬!掌权夺位最怕的是那些忠臣,又怕什么小人来?小人越多行事越容易。” “愿闻其详。” “小人本性原属首鼠两端,见利忘义,最易为我所用。只要给他们些蝇头小利,他们便会如附骨之蛆、闻腥之蝇,赶也赶不走的。喜欢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事情就好办得多!” “话虽如此,但如今的情势自与先汉时不同,难以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崔呈秀向前欠了一下身子。 “当时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秦自二世既已失去人心,以致天下群雄并起,人人皆可取而代之。如今大明江山已历二百余年,万民尊仰,莫不以朱姓为正宗,怕是不容他人有异志的。” 朱由检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祷月望吴台(二) “显纯误会了。我心中所想其实与九千岁挟天子之计大同小异,此事最为紧要处是挟哪位天子。上次我等商议好了狸猫换太子之计,不得已还可选小福王千岁。一个传位密诏竟乱了九千岁心神,却迎什么信王入宫。那信王性情沉静,一直生长京师,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却没有暴露什么行迹,城府之深,岂可小觑?断不如小福王易于控制。所谓养痈成患,若为他所乘,你我连个丧身之地怕是也没有的。”崔呈秀想必是坐得久了,起身离座,摇头吟咏道:“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原足下详察之。”他吟咏完毕,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许显纯问道:“许抚司难道忘了长乐宫悬钟之室韩信临死时的话?” “什么话?”魏忠贤再难忍耐,大步走进阁内,客印月随在后面。众人忙过来参拜,魏忠贤摆手教免了,只将眼睛看着崔呈秀。崔呈秀答道:“当年吕后派武士捆绑韩信,羁押在长乐宫悬锺之室斩首,韩信恨声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愿爹爹体察一下他当时的心境,不要错过这个时机。”然后以手为刀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魏忠贤迟疑道:“咱家已将信王接到文华殿,若动手将他杀了,岂不是授人以柄了?” 一言未发的田吉看看崔呈秀、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四人,冷冷地说:“大行不顾细谨,杀人何必一定要找什么理由?找也容易,就说信王见了大行皇帝伤心过度而死再拥立一个年纪小些的朱姓近枝,大事即成。” 客印月拍手笑道:“立福王的子孙最好,万历老皇爷不是早有此意?正好可以堵住天下众人的嘴。” 田尔耕叫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等筹划之事,信王未必没有所闻,若不除掉信王,他日后悔不及!” 倪文焕接着说:“一旦信王登基,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被人宰割的份儿了!” 客印月点头又说:“刚才大伙儿的理论,我与九千岁在窗外都听到了。九千岁原本也没有取代朱姓的意思,只想选个听话的皇帝,才能不减如今的荣华富贵。若说摄政一事,数年来,天下权柄多出九千岁,早有摄政之实,百姓共知,又岂再有反对之理?信王与我们平日往来不多,又已是成人,不易控制,要保荣华富贵,必要杀他。然后在选个年纪小的,不是可以更好地挟天子而令诸侯吗?此时倘若还要一味多虑,必会误了大事!” 崔呈秀听了,点头赞道:“老祖太太千岁所言,令人拨云见日,皇上人选确实至为关键。若选立得人,既可防天下万民之口,又可福禄连绵不绝。不过,是不是选立小王爷,似容有可商。福王虽在盛年,但传闻他养尊处优,每日酒池肉林,秉烛夜游,笙歌达旦,惟以享乐为事,看来也是好伺候的。” 许显纯点头道:“崔大人所言极是。东厂的坐记每月都有密报,自福王离京入藩洛阳,以寻欢作乐消除未能继承大位的苦痛,万历老皇爷驾崩,郑贵妃再难受宠,福王更是失去了依仗,就断了念头,四处搜罗古玩名器、美女艳姬、山珍海味,一味快活逍遥,从不问政事。” 魏忠贤离开太师椅道:“咱家将信王迎入宫里,是忌惮他有传位密诏,即位之事也难以隐瞒。咱家原想试探一番,他若畏惧,拒不奉诏,便可趁机拥立他人。若入宫则令他知难而退,逼他俯首听命。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先将他杀了,皇族尽在藩地,偌大个京城也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皇位久虚,岂非更是授人以柄了?但权衡起来,既是信王心机深沉,还是杀了他为上策。”他左手向空一握,忽地站定身形,“就由五彪率人马入宫拿人,五虎在此准备下劝进福王的表章。一旦杀了信王,即刻以八百里快马连夜送往洛阳,迎接福王入宫。” 田尔耕起身道:“孩儿定取信王的人头献与爹爹。” 乾清宫前,数十个太监在殿外檐下侍立着。一个清瘦的太监含泪遥望着殿内的灯火,心中悲痛难以抑制,不由向殿门走去,似乎想到灵前抚尸哭拜一番,不料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衣领,“大胆的奴才!不好好伺候着,要去哪?” “去殿里看看。”清瘦太监看着那个肥胖的太监,知道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王朝宗。 “殿里?哼!那也是你去的地方?”王朝宗冷笑道。 清瘦太监怒道:“去哭拜皇……上。”不知怎的,清瘦太监生生把什么字咽下去,期期艾艾地说出一个“上”字。 “哈哈哈!你一个小小的太监也有资格去哭拜吗?好好站着吧!”王朝宗手上一用力,将信王拉回,力道未尽,清瘦太监双腿也许站得酸软了,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众人个个笑得浑身乱颤,但皇上刚刚宾天,谁也不敢出声。王朝宗嘴里呸地吐了一口,转身走向殿门。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太监伸手将他拉起,轻声问道:“你也是新来的?”清瘦太监随口应答。 “你家在哪?”小太监又问。 清瘦太监沉思一下,答道:“河间府。” 小太监极为兴奋,附到清瘦太监的耳边说:“却原来是同乡呀!我是河间府献县人,你呢?” 清瘦太监又想一想,说:“河间城里。” “河间城里我去过,我爹就是在那请的动刀师傅,为我净了身。”小太监想起往事,似是恨意未消,转而问清瘦太监道:“你家既在城里,怎么却受得了这般苦楚?落得肢体不全?家里也穷吗?” 清瘦太监道:“家里原本还算殷实,只是爹爹嗜赌如命,被几个光棍闲汉设了局,将几百两银子尽情骗赌了去,又欠了别人的高利贷,没法子只好送我到师傅家里寄养,换几两银子还债,师傅给净了身,我就入宫了。” 那小太监啧啧称奇道:“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爹!把一个清秀端正的儿子舍得送到宫里?小弟命苦,自幼没了爹娘,跟哥嫂过活,不想我那不贤的嫂子,嫌弃咱没什么本事,视作个眼中钉、肉中刺,日常将半碗冷饭打发咱不算,还每日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语说与咱听,我一怒之下,在爹娘坟上磕了头,谢了养育之恩,就偷着跑到城里,净身进宫了。师傅为我去势的时候,疼得昏死过去,醒来见下面的宝贝儿没了,插了一节麦秸管儿,光着身子躺在挖了一个小洞的门板上,不敢多吃饭,怕拉屎撒尿用劲憋崩了伤口,就喝臭大麻水,整日地腹泻拉肚子,几乎要了小命。那屋子臭得,至今想起来还恶心。如今还欠着师傅十两银子没还呢!” 小太监一席话触动了清瘦太监的心事,不由哽咽起来,与那小太监相对而泣。小太监道:“你方才为什么要去里面?” 清瘦太监道:“想去看看皇上,平日离得远远的,都看不甚清,没想到驾崩了还不教看。” “你要去看也是容易的,待会儿轮到我燃换香烛,你替我去就行了。我才不要看死人呢!夜里会吓醒的。” “你叫什么名字?”清瘦太监感激地问。 “马元程,还不快来上香?”门边一人低喝道。 “叫我呢!你快去,低些头,可不要教人认出来呀!” 清瘦太监拍了一下马元程的肩膀,马元程低低问道:“你姓什么?” “朱。”那清瘦太监含糊地吐出一字,低头疾步而去。 殿里的香烛堪堪燃尽,清瘦太监取过香烛,四下偷看,见皇后张嫣与张妃、范慧妃、李成妃、容妃五人排坐在龙床边,为天启皇帝守灵,低首垂泪,众太监、宫女都在殿外伺候。他从容换好香烛,弯腰藏到丹墀下的阴影里,伸手在上面金狮的嘴里一按,阴影里一扇小门无声地打开了,他嗖地钻了进去。一会儿,门闭如故。 残月渐渐隐去,文华殿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殿内还摇曳着一盏孩儿臂膊粗的红烛,信王以手托腮,依伏在御案上,睡眼朦胧,又强自忍耐,不听地抚弄御案上的那两个镇纸金狮。一旁的徐应元盘膝打坐,闭目养神,两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夜深了,浩浩的西风从远处吹来,树叶哗哗作响,秋也深了,竟有了一丝寒意,信王连连打了几个冷颤,起身要从御案后出来,忽见徐应元双眼一睁,露出逼人的精光,“不要走动!有人来了。” 信王正在惊异,殿外的侍卫已然喝叫道:“什么人?竟敢夜闯文华殿!” “哼!是谁在这里值勤?竟然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胡言乱语什么,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的一人一喝骂着走上前去,抬手一掌,将侍卫打得连退几步。其他侍卫本要上前帮忙,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慌忙跪拜道:“原来是田都督,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田尔耕冷笑一声,用手指点道:“你这几个狗奴才想是埋怨天黑无光,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了?” “大人圣明,目光如炬,真是体恤小的们的苦衷!”那几个侍卫磕头触地。 “体恤你娘个脚!天黑看不清本大人的面貌,难道连本大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听不出本大人的声音也算就罢了,难道连九千岁的脚步声也听不出来了?”田尔耕骂得兴起,一脚踢在侍卫身上,几个侍卫倒作一片,也抖作了一团。 “大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这一会儿工夫,难道忘了该做的大事了?”魏忠贤赶上来不悦地说。 田尔耕恨恨地说:“便宜了你们这几个王八羔子!”说着扶魏忠贤下了肩舆。 魏忠贤走进文华殿,见信王伏在御案上似是睡着了,身体不时抽动几下,徐应元垂手侍立,神情肃穆。魏忠贤干笑道:“老徐,你我怕是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不进宫找我赌上几把?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反觉生疏了,岂不有负昔日一同侍奉太子之谊?” 徐应元神色恭敬地回答说:“是有几年没见着九千岁的金面了。咱不过是个下等太监,与九千岁何止天壤之别,哪里敢惊动呢!再说九千岁做得是大买卖,玩儿得是大手笔,咱这几个斤两哪里有本钱陪九千岁耍呢?” “好!有胆色,有骨气!还像咱当年那个光棍的样子!忙了大半夜,想必也累了,教孩子们替你当个班儿,咱赌上一回如何?” 徐应元略躬一躬身,说道:“多谢九千岁美意!咱职责所在,不敢擅离,恕难奉陪!” 田尔耕大怒道:“老泼皮!九千岁看在旧相识的情分上抬举你,你怎敢驳他老人家的金面?”右手一探,将徐应元的手腕叼住,用了五成的气力,向前一带。原想这干瘦的老头怕是要飞出殿门了,不料徐应元却纹丝未动,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如同生根了一般。田尔耕顿觉失了脸面,暗暗用了十分的功力,却觉那手腕紧紧粘在掌中,难以甩脱。当下恼怒,左手成拳,挟风击出,触及徐应元的胸口,却如同打到棉花堆里,力道尽失,一时怔住。 魏忠贤笑道:“老徐,不想你游身八卦掌加上太极的修为,竟然如此精纯!大郎,何必较那些蛮力?改日再请教也不迟。信王千岁,不必装睡了,老奴也有两年没见千岁了,今夜教老奴好生看看。” 信王本来伏案假寐,听了魏忠贤的话,知道掩饰不住,就扬臂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吃惊道:“如、如何来了这么多人?” 魏忠贤上前道:“王爷,老奴是特来请安的。老奴将王爷迎接到宫里,本该即刻过来见个礼,不想宫里的事务太多,一时没分开身,耽搁了多时,请千岁海涵!” “哪里!哪里!魏伴伴忧心劳神,小王感激在心。夜已深了,还是早去歇息吧!请的什么安,倒教本王不安了。” 魏忠贤又上前一步,双眼盯着信王,见他微微颤抖着,心里不住冷笑,嘴上缓缓地说:“王爷吩咐,老奴这就遵命回去,不过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千岁。” “什么事?” “大行皇帝尚有遗腹子在,想问问千岁如何处置?” “这……”信王看看徐应元,但徐应元脸上更事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魏忠贤催问道:“是不教他出生,还是千岁让位呢?” “这……要是生出麟儿,小王理应让位。不过……不过,在孩子出生之前,本王也不妨暂时掌管朝政。”信王支吾几声,倒也进退两可。 “来人!”却听魏忠贤大喝一声,“给我将这个假冒王爷的贼子拿了!”众人吃了一惊,田尔耕也呆呆地楞了片刻。魏忠贤骂道:“你们这些奴才!对一个假王爷毕恭毕敬,实在蠢笨之极!”一把将信王抓住,劈面一掌,叫道:“这人说话尖声细语,颌下没有喉结,必是一个阉……该死的奴才。搜他的下身!” 田尔耕闻言,身形一晃,滑到御案的后面,右手伸出二指,向信王的裆下一插一挖一捏,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信王想要躲避,已是不能。田尔耕触手之处,顿觉空空如也,当下变指成爪,五指如钩,向信王裆下一按一攥,随即飘身退后,说道:“九千岁明察秋毫,实在神鬼莫测!这人的下边果然空无一物了。” 魏忠贤看看假信王,森然道:“说!信王究竟在哪里?不然……”他眼前一花,便觉呼吸艰难,脖子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出声不得。 “徐应元,快放了九千岁!”田尔耕等人大叫道。 徐应元将魏忠贤肥胖的身子抓离地面,喝道:“爷爷入宫就没打算留着这条命!今天爷爷与魏老贼同归于尽,死也值了!” 假信王从御案后面跑出来,大骂道:“小爷今夜正要为国除了你这奸贼!”说罢,对准魏忠贤的颌下咬去。只是魏忠贤肥头大耳,颌下赘肉甚多,又被徐应元的手腕遮了,牙齿才堪堪咬破了些许皮肉,便嗅到一股奇香,登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浑身乏力,瘫软如泥。饶是徐应元那样好的身手,内力深湛,及待发觉,也已吸入少许,禁不住这股香气之毒,手臂劲道皆无,站立不稳,与魏忠贤一起翻倒在地。众人一惊,许显纯疾步上前,将魏忠贤抱起,摸出一个药丸喂下,扶到御案后面坐了,又将地上一个开盖的青花小瓷瓶收入怀中,对着徐应元冷笑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九千岁身上打主意,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内功了得,怎比得了咱天下无双的大内名药!哈哈哈哈……”他想到瞬息之间立了大功一件,九千岁必然会多有奖赏,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田尔耕见被他抢了首功,心下有所不甘,揶觎道:“显纯,又是你一线飘红的神效!看来你下毒的功夫精进了不少,竟没有看到如何出手。嘿嘿,真是高明之极!”说着,抢上前来,十指微屈,点了假信王的穴道,又在徐应元身上用错骨分筋手法,拿捏了几下,拍手道:“给了他们解药,问他们信王到底藏到了哪里?” 此时,药劲已缓,魏忠贤清醒过来,田尔耕、许显纯急忙过来请罪。魏忠贤不怒反笑:“罪责不在你们,都是徐应元狼子野心,犯上作乱,待过了今夜,再好好收拾他。快命人四处搜拿,定要将信王找到,就是肋生双翅也不容他飞出紫禁城!” 注:群仙液,即美女的口水。以此梳头之法,客印月自称得于海外异人,能令人至老不生白发。 田皇亲酒楼通消息 英国公深夜闯宫门 “吁――”一连几声叫喊,一辆油壁乌篷的骡轿停在了酒楼前。门口的伙计急忙跑上来,打起轿帘,伺候轿中的来客下车。车上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红脸老者,素服角带,举止沉稳,气度非凡。 皇后张嫣尚未回到乾清宫,便听到一片哭声,急忙下肩舆进了西暖阁,见张妃、范慧妃、李成妃、容妃都已在此哭拜,才知天启皇帝刚刚龙驭宾天,一时顾不得皇后威仪,失声痛哭,引得众人又陪哭了一回,才止住悲声,命四个妃子回宫歇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龙床边,泪眼婆娑地摸着体温犹存的天启皇帝,不再哭啼,只是不住地流泪。她想起了刚入宫的那年,宫花、礼炮、钟鼓、雅乐、大红的?衣、闪光的珠冠和霞帔,还有自己绯红的脸颊、天启皇帝那喜悦的眼神……似乎都随着浩荡的西风逝去,永远不会回来了,除非是在梦里,在一个人孤寂独处时的沉思遐想中。夜深沉,她忘记了倦乏,也忘记了恐惧,暗暗惊佩自己敢如此切近地面对死去的人,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恐慌,反而觉得要比第一次在西便殿面对他的时候沉稳得多,自如得多。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在寂静的皇宫内城传得很远,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张嫣似是不忍吵醒天启皇帝,起身移步,扶门观望,只见数十盏晕红的宫灯远远地向乾清宫飘来,一群人结队而至,身佩刀剑的锦衣卫捆绑推搡着一个身穿衮服的清瘦男子和一个老太监。皇后隐约地见了,心里大惊:难道那被抓的人是信王么?急对外吩咐道:“王朝宗,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深夜入宫抓人?” 王朝宗望一眼在值房里的王体乾,见他也在向这边张望,不敢隐瞒,禀道:“是五彪手下的锦衣卫。” “抓的是什么人?” “奴才看了一眼,像是信王千岁。” “为何要抓他?” “奴才不知。” “快将他们拦下,皇上尸骨未寒,怎敢如此对待堂堂帝胄!”张嫣粉面通红,语调严厉。王朝用听了恍若未闻,竟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张嫣却待呼喝,五彪率锦衣卫已来到殿前,施了君臣之礼。张嫣愠声道:“皇上驾崩,你们不在府衙举哀守制,却夜入后宫抓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许显纯答道:“娘娘千岁,听说皇上遗命信王继承大统,魏上公即刻派人将他迎接入宫,特命臣等护卫,不料问讯起来,未见遗诏,看来定是假冒的,意在乘乱谋篡!先皇重臣俱在,岂容这般贼子佞臣猖狂?魏上公怕皇后人单势孤,特命臣等连夜捉拿,以保社稷。” 张嫣冷笑道:“如此说来,难得魏伴伴一片护国丹心了!信王受先皇遗诏,我在身边亲见,你们何以断定有假?未有皇命,深夜捉人,扰乱宫掖,徒生警跸,惊动先皇之灵,你们可知罪?” 许显纯干笑几声,说:“臣等见信王拿不出遗诏,言语支吾,神情猥琐,必是心怀鬼胎,居意不良。情势紧急,臣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好先靖乱党,再请皇命。” “一派胡言!先皇所书衣带诏,我亲手付与信王。想必他入宫匆忙,未将衣带诏带在身上,有何可疑?”张嫣厉声喝问。 杨寰忙答道:“娘娘息怒,魏上公是想请信王爷过府叙话,也许令娘娘误会了。” “深夜叙什么话?就是叙话也该他入宫请命觐见,岂可劳动信王?纵非信王,有捆绑着叙话的吗?”张嫣凤眉双耸,杏眼圆睁。 “也许是臣等领会错了。不过,刚才他们破口大骂,诋毁朝廷重臣,也该让他们知道法度!” “你们为虎作伥,却还如此巧辩?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先皇血脉?纵使触犯律条,也当由宗人府处置,岂会交付外廷!你们几个做奴才的,却要犯上拷问主人么?”张嫣连声斥责。 田尔耕早已按耐不住,森然说:“说有口诏,难以为凭;风传信王有皇上血书衣带诏,但皇上病重,如何书写?说不得有人盗用皇上之名,也未可知!” 张嫣大怒,戟指骂道:“大胆!我日夜在皇上身边侍奉,谁能盗用皇上之名?先皇刚刚晏驾,你竟欺君罔上……”气得言语急促,似乎说不下去了,转身看到跟进殿来的王体乾,问道:“王总管,人可是你放进来的?” “是。先皇在时,奉魏上公与老祖太太千岁之命入宫,不论日夜,惯例不禁。奴婢不敢阻拦。”王体乾慢声细语。 “今夜并非追究你放人入宫之责,是问你司宝局可轻动过玉玺宝印么?” “若非奉旨,奴婢也是不敢,何况司宝局那几个奴才!” “哈哈哈……”田尔耕脸上笑意更盛,“衣带诏既未加盖玉玺,看来更是假的,一文不值!” 张嫣略定了定心神,嘲讽道:“宫里的事体你们怎会知晓?王总管,可将此事讲与他们明白。” 王体乾环视五彪,说道:“平日的军机大事,是要加盖玉玺的。若遇事情危急,不及或不便加盖,可以钤印皇上私章,权威与加盖玉玺等同,但机密则较加盖玉玺远甚。” 五彪听得愕然,张嫣乘势对王体乾说:“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快将信王松了绑,暂时留在乾清宫,明日临朝,也好为先皇奉安。” 不料田尔耕大笑起来,道:“哪里有什么信王?不过是平时左右伺候的一个小辈而已!” 张嫣不明就里,眼见那男子身穿衮服,体态衣饰与信王一般无二,怎会不是?王体乾略楞一下,疾步上前,顺手取了宫灯,高高举起,照在衮服男子脸上,惊道:“确非信王千岁!” 衮服男子一言不发,王体乾转身照了旁边的老太监,怔道:“这不是先皇当年在东宫的贴身太监徐应元吗?失敬了。” 那太监一直闭目不语,运功抵御错骨分筋手之痛,怎奈体内之毒刚解,内力一时提不起来,疼得额头之上汗水涔涔。正强自忍耐,听王体乾喊出自己的名字,微睁双眼,露出一丝苦笑道:“难得王大总管还记得故人。” “那他是谁?”王体乾问道。 徐应元见瞒不过,就答道:“信王千岁的亲随太监王承恩。” 许显纯道:“将他的脸擦了,看看他的本相!” 两个小太监在殿外的镏金铜缸里取了水,许显纯对着王承恩迎头一泼,抬手将脸上的假面皮扯下。许显纯将他们身上的绳索去了,嘻嘻一笑,问道:“信王在哪里?两为还是说了,免得皮肉受苦。”二人双目紧闭,低头不语。田尔耕急道:“连夜将这两个奴才押往东厂,就算是铁嘴钢牙,咱却不信那几个新做的刑具撬不开、砸不碎?” 徐应元、王承恩一听,面色大变,相互对视了一眼,奋力挣脱,喊道:“王爷,奴婢们不能再为王爷尽忠,先走一步了!”双双向大殿檐下的蟠龙巨柱撞去。 田尔耕大喝一声,“留住他们!”几个锦衣卫一起一纵,飞身赶上,出手有如闪电,几乎同时将他俩的手腕、肩胛锁住,拖了回来。田尔耕上前手掌连挥,只听得啪啪之声不绝,霎时,两人脸颊肿胀,在数盏宫灯的映照下,越发鲜红无比。 孙云鹤面上堆欢,道:“田大人的朱砂神掌果然已到九重的境界!”然后面向徐应元、王承恩,眼现杀机,怪声说:“你们既已中了神掌,很快就会从脸上开始,自上而下,如万只蚂蚁搔咬,奇痒难当。看你们说不说信王的下落!”话音未落,二人早已跌倒在地,随处翻滚,双手在脸上、身上乱抓,直抓得鲜血淋漓,兀自不停。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张嫣又急又怕,说:“快与他们解了,以免失了信王的下落!” 田尔耕一经提醒,也觉出手太过辛辣,就取了解毒的丹药给他们灌下,立时止了痒。张嫣命人将他们扶起,问那王承恩道:“信王哪里去了?” 王承恩道:“娘娘,奴婢现下不能回答。请娘娘恕罪。” “你为何要冒充信王?” 王承恩笑道:“若非奴婢冒充信王千岁,若非娘娘及时赶到,就是有一千个信王恐怕也随先皇去了。” 徐应元笑道:“娘娘,信王千岁此时已然到了安全之处。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道他的下落。娘娘不必问了,到了可以说的时候,奴婢定会禀告娘娘。” “三人知道?”田尔耕脱口而问。 “不错!我俩之外,还有王爷自己。”徐应元一本正经地说。 田尔耕面色铁青,碍于皇后面前不好发作。张嫣担心说:“信王身负先皇遗命,倘若失去下落,如何向历代祖宗向天下万民交代?王总管,你亲将此二人松绑羁押在乾清宫檐下,不得有误!”然后向五彪道:“你们出宫去吧!”五彪不敢有违,率锦衣卫转身怏怏而去。张嫣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进殿,猛听有人喊道:“魏上公、老祖太太千岁驾到――”不禁怔住。 护国寺街西口外南侧路东的一家酒楼,一溜儿九间门脸儿,三层楼阁,最高一层中间端端正正挂着一个朱漆红地的大匾,上书“瀛州酒楼”四个金色大字,瀛州既是传说中的东海三仙岛之一,又是魏忠贤老家肃宁府治河间的古称。此处本名柳泉居黄酒馆,建于嘉靖年间,院中有一眼古井,清澈甘冽,不下西山玉泉之水,所酿制的北京黄酒闻名天下。井旁一株古柳,树下叠堆三块宋徽宗年间的花石纲,风吹雨蚀,青苔斑斑。文人雅士常年聚会于此,生意十分兴隆。魏忠贤的侄子魏良栋眼热酒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店家赚得满坑满谷,就打着皇店的旗号,半买半占,增其旧制,重加修葺,竟成了官员士绅聚会的所在。在此可以极快地知道一些宫中消息、官场秘闻,够一定品级的官员可以比在衙门还快地看到邸报,探听消息、跑门路、找关系的各色人等一时趋之若骛,生意越发地兴隆。已是定更时分,酒楼上下依然灯火辉煌,酒菜飘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吁――”一连几声叫喊,一辆油壁乌篷的骡轿停在了酒楼前。门口的伙计急忙跑上来,打起轿帘,伺候轿中的来客下车。车上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红脸老者,素服角带,举止沉稳,气度非凡,在几个家奴的簇拥下,径直走入酒楼。酒楼的掌柜是魏良卿手下的一个门客,名叫郭均,一见进来的老者,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躬身施礼道:“国公爷是要饮酒还是专看邸报?” “明天的邸报可来了?” 郭均赔笑道:“国公爷,还不曾到来。宫里传了话来,邸报要停上几日,何时刊印小的也不知道。这几日许多大人都来打问,没想到国公爷今夜会亲临。” “怕是来个家奴讨不回去,每回都是等得心焦等得失望。” 郭均见老者似是有些不悦,忙赔笑道:“国公爷说笑了。敝店要是有邸报,只要爷捎话过来,小的敢不奉上,那里还消爷派人来?这几日断是没来的,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爷的。” 老者捋须一笑说:“听说这里的酒菜极佳,早就想来尝尝,只是一直未得方便。今夜咱也不是来取什么邸报的,只要酒菜来吃。”便要迈步上楼,不料郭均却在前面似拦非拦地说:“国公爷可是要个楼上的单间雅座?” 那老者面色一沉,愠声道:“老夫可是在楼下散桌吃饭的?怕老夫没银子付你么?” 郭均一躬到地,解说道:“小的断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晚楼上的单间雅座都被人包了。” 老者似是不信地问:“都包了?” “是!不敢欺骗爷,确实被人全包了。” “什么人包了?教他让出一间,咱付双倍的价钱。” 郭均为难道:“这怕是不妥,敝店的信誉与一般商家无二,不好出面如此的。” 老者自恃身份,不悦道:“你不好如此,老夫亲去与他讲!” 郭均笑道:“国公爷何必与这些世俗小民争什么长短!爷要是愿意吃什么酒菜,小的命人连夜送到府上,爷可清清静静地吃,岂不更好?” “这是什么话?我张惟贤凭祖上的威名功勋袭得英国公爵位,怎的竟连一间吃饭喝酒的单间也难到手,传将出去,岂非辱没了先人的英名?”老者大怒,面皮涨红,声调也高了起来。原来此人乃是大明勋臣英国公张辅的七世孙。 “什么人敢惹国公爷生气?”话音一落,门外含笑进来两人,也是一色的素服角带。老者看了喜道:“看来吾道不孤了。长公、宗道,你们也来饮酒么?楼上不知被哪个龟孙子全包了。”那个被称作长公的身材略显矮胖,须发半白,面色红润,乃是万历朝的探花郎官拜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瑞图。另一个身形高瘦、面色黑黄,乃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来宗道。几个月来,天启皇帝龙体不豫,不能临朝,近日以来,竟没了皇上的消息,不知皇上还能捱得几日,尤其要命的是不知道继位的新君是谁,更上与自己的仕途、富贵息息相关,谜底一日不揭,便会一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本来一直安排得力家奴每日打探,却没有听到丝毫消息,张瑞图身为阁臣更加按耐不住,便约来宗道同来酒楼,吃酒打探。 “二十多个单间全包了?什么人如此豪阔?”来宗道似是追问,又似是自语。张瑞图也不禁暗自惊诧。 “是个扬州的客商。” “什么来历?请什么客人?”来宗道不由对这个扬州客商凭添了许多兴趣。 郭均道:“请三位老大人权且在大堂小坐,小的命人用屏风四面隔开,也好说话。” “那倒不急,邸报要是来了,先拿来一阅。”张瑞图慢声细语道。 张惟贤不满道:“哪里有什么邸报?老夫来了便问,才知已停了几日,真教人心焦。” 张瑞图听说邸报还没有来到,向张惟贤揖揖手要走,来宗道拦道:“今夜难得与国公爷、阁老相会,下官斗胆做个东主,请两位屈尊小酌几杯老酒如何?” 张瑞图不好推辞,略带几分阴郁地干笑道:“国公爷既然有此雅兴,作陪何妨!” 郭均谦卑地点头道:“三位老大人赏光,实在令人喜出望外。敝处的几味小菜虽说略有薄名,不过是贵客爷们抬爱,要是比起三位老大人府上的厨子来,怕是不啻云泥之别了。” “哈哈,要是说起家宴,咱新近招了一个江南的厨子,手艺实在非同一般,一手杭州菜古雅可爱,色味俱佳。他日再邀两位大人过府品尝。来来来,说得已经食指大动了,还是上楼吧!”张惟贤心直口快,性情率真,偌大年纪,提起美味佳肴,兀自难以忍耐,不禁眉飞色舞起来。说话间,一人多高的红木大屏风围成了一个简便的单间,张瑞图细看,见屏风上镂刻着自己的行草名作《后赤壁赋》,三人又起身欣赏一番。小二捧了上好的香片献上,郭均伺候完毕,在一旁垂手说道:“要说此人原本没什么来历,只是扬州的一个富商,贩卖一些绸缎……” “不必罗嗦!”张惟贤本是性急的人,嫌他枝蔓,挥手阻止。 “好!好!长话短说,他是信亲王的岳父老泰山。” “姓田还是姓周?”张瑞图冷冷地问。 “姓田。” “噢!原来是田弘遇!”张瑞图微微一笑道,“他倒是个豪爽有趣的妙人儿。不过,他怎么包了这许多的房间?” 郭均正觉难以回答,楼上却有人喊道:“在座的各位客官听了,我家老爷恰逢大喜,今夜包了两层雅座宴请天下有缘之人,只要说上一句贺喜的话儿,就可以上楼尽情吃喝,品尝美酒佳肴!”霎时间,楼内一片欢腾,大堂吃饭、等座的食客纷纷上楼道贺,大堂一下子变得异常冷清。张惟贤颇觉不快,心里不免有了几分不平,恨声说道:“还没到皇亲国戚的位子,京师重地,竟然这般张狂!” 来宗道不屑道:“他不过是凭了女儿那张狐媚妖艳的脸儿,窈窕婀娜的身段,才落得这五品的闲差,能有什么真本事,又张狂到哪里去?”转头对郭均命道:“去喊田弘遇下来回话!就说楼下有人要见他。” “小的明白,决不敢乱说的。” 面皮白皙身材瘦小的田弘遇在二楼大摇大摆地坐着,冷眼观看上楼的食客,多是膏粱子弟和一些寓京的富商,没有见什么高官显爵之人,正自焦急,猛见楼下屏风隔成的单间周围有几个家奴模样的人四下逡巡,便要想法前去探询,见郭均急急跑上来,笑嘻嘻地说:“田爷要请的人可齐了?吩咐下面开宴么?” “好!那些空余的酒宴,就边吃边入席吧!银子么,咱一钱也不会少的。” 郭均见众人多数高谈阔论,叫嚷吵闹,便附到田弘遇耳边低声说:“下面有几位客人不方便上来,请田爷下去讲话。” “是哪一个?”田弘遇头也未抬,用嘴吹一下手指上硕大的猫眼金戒,心里暗暗高兴,总算没有白破费我一万两雪花银哪! 郭均看得眼热,恨不得一把夺了,戴在自己手上,强自忍了,不露声色地说:“田爷去了自然会知道!” 田弘遇故意沉了片刻,目送着郭均下楼回去禀报,然后起身下楼来到屏风外,高声问道:“是哪位朋友要找我田某……呜呀!原来是三位老大人。”说着,故作吃惊地上前施礼。 “罢了!”张瑞图微微摆一下手,问道:“你可认识我们?” 田弘遇摇头道:“与三位第一次见面。” 张瑞图冷冷地看着他,威严地说:“可我却知道你。” “怎么知道……”田弘遇见三人大模大样,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陡然感到了一丝慌恐。 “你一个五品的差事,这般大作声势地喜庆,难道不知朝廷律有明文,五品以上不准在闲杂场所聚集宴饮?”张瑞图语调愈加严厉。 来宗道不待他回答,语含讥讽地说:“或许是超擢任用,荣升了二品大员,也未可知。” 张惟贤年老迟钝,心地实诚,听得十分不解:“此言差矣!是否超擢任用,长公你自然该知道。”倒似有意凑趣一般。 田弘遇更觉三人来头不小,故意卖个关子,答道:“下官一时高兴,忘乎所以,竟犯了朝廷的法纪,多谢大人指点。” 来宗道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什么高兴的事儿?是生了儿子,还是纳了一房小妾呀!” “可比这事儿大得多!”田弘遇满脸带笑。 来宗道忽然涌起老猫戏鼠般的快意,慢条斯理地催道:“那就说吧!兴许我们也要给你道声喜,讨杯酒吃呢?” “此事关系国运,三位大人面前不知道该不该讲?”田弘遇用眼睛不住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欲言又止。 田皇亲酒楼通消息 英国公深夜闯宫门(二) 张惟贤急声说:“既是关系庙堂家国,但讲无妨。老夫张惟贤,这两位是大学士张瑞图大人、礼部尚书来宗道大人。”张瑞图知道他性急如火,待要阻拦,已是不及。 “原来是国公爷、阁老和宗伯三位老大人,下官不知,多有怠慢,罪过,罪过!”田弘遇起身,重新施过礼,故作惊讶地说:“三位老大人执掌国柄,日理万机,难道没听说宫里的事儿?”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三人不由直起身子。 “真的不知道?不会,不会呀!” 张惟贤大声说:“这几日紫禁城内外戒备森严,禁止出入,无诏不得进宫,外廷哪里会有宫里的消息!” 田弘遇挠头道:“三位大人可知道皇上已经宾天了?” 三人刹那间如遭雷击,面如土色,张惟贤一把抓住田弘遇的手臂,喝问:“此话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事岂是可以随便说谎的?” 张瑞图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若是有半点虚言,你想必知道会是什么后果!诋毁圣上,蛊惑天下,可是要凌迟灭门的!” 田弘遇两手乱摆道:“不敢!不敢!下官岂会拿身家性命耍笑取乐?” “那好,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这么说信王被迎立进宫的事儿,你们也不知道?” “什么?信王被迎立进宫了?”三人惊得嘴巴大张,挢舌难下。 田弘遇心头暗喜,接道:“九千岁派秉笔太监涂文辅率三千忠勇营将士护卫信王进宫,怎么没有知会满朝王公和内阁辅臣?再说此事怕是已经传遍了京师,三位大人竟然不知道?” “九千岁派人迎信王千岁进宫,意欲何为?”三人停止追问,心头不住地揣摩,屏风内一时寂静得如同窗外的黑夜。田弘遇见三人呆坐无语,知道自己的消息搅乱了他们的心神,忙自语说:“想是九千岁怕大家与他抢了头功,因此暗里行动。看来九千岁的荣华富贵怕是要与大明江山一样千秋万代了!” 张惟贤一掌击到桌上,叫道:“如此好事,咱岂可后人!也要连夜入宫,以表丹心。” “不可,不可!”张瑞图摇头道。 “有何不可?”来宗道急问。 张瑞图目光闪烁,令人难测,他看看张惟贤、来宗道,又看看田弘遇,说道:“哎呀!田老弟怎么还一直站着,快坐了说话!你我同殿称臣,哪里有这么多礼法?今后仰仗老弟之处还多呢!刚才言语不周,万不可往心里去,我也是专心顾念圣上,一时情急。” “阁老怎么却对下官见外了,下官还靠大人们提携,今后风雨同舟,些许小事怎会记在心上?”田弘遇朗声笑道,张瑞图也附和着大笑几声,对张惟贤道:“国公爷此心此情,我自然明了,只是我们连夜赶去,城门必然不开,老大人肃立中宵,怎堪忍受?不如我们分头知会百官,明日四更齐集午门,上表劝进。有田皇亲为证,拥立之功,断不会少的!再者人多势众,城门也不会不开。” 田弘遇本来想激他们连夜进宫,也好保护信王平安,但见张瑞图老谋深算,知他不明魏忠贤的意图,不敢轻易涉险,听得心中焦躁,却也无计可施,暗暗祷告道:看来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想起方才来宗道的嘲讽,笑道:“信王继位登基,宗伯大人说该不该好好庆贺一番,怕是比生子纳妾还要欢喜得多吧?” “那是,那是!应该,应该!”来宗道额上忽然流出了汗水,身上的中衣不觉也已浸透。 楼上酒宴方酣,猜拳行令,笑语喧哗,煞是热闹。 听到喝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纱灯、角灯、黄炬、亮子数百,明如白昼,迤逦而来,似是漂浮在夜空的无数星斗。前面一架肩舆,后面一顶青纱凉轿,随从宫婢数百人,前提御炉,焚燃沉香、龙涎香,氤氲如雾,好似月宫中的仙人。不多时,来到了乾清宫。原来客印月见五虎草拟了劝进的表章,五彪仍旧没有音信,在竹风阁中坐卧不宁,恐怕宫中有变,顾不得夜深路黑,急急赶来,闻说魏忠贤在文华殿歇息,便与他会作一处,先奔乾清宫来祭拜大行皇帝,正好闻报五彪与皇后僵持不下,急忙赶过来。两副肩舆落地,亲随太监李朝钦、裴有声忙将过来搀扶。魏忠贤、客印月下得轿来,见张嫣尚站在殿檐下,略见了礼,来到徐应元、王承恩面前。魏忠贤看着徐应元红肿的脸颊,哈哈一笑,似是不胜惋惜地说:“咱家又晚到一步,教老弟受苦了。” 徐应元冷笑道:“上公爷客气了。早来晚来,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想是五彪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咱家听说信王走失,心里也是急的。信王是咱家迎入宫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岂非有负先皇所托?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代?老弟要是顾看昔日的情面,就告知一声信王千岁在哪里,咱家也好放心。” 徐应元咬牙道:“别的都好说,就是要小的这条贱命,也尽管拿去,眉头都不会皱一皱。只是要问信王千岁的去向,恕难从命!” 魏忠贤用手指轻弹一下徐应元的脸腮,见他痛得浑身一颤,轻笑道:“好,有骨气!看来东厂的刑具有些不管用了,可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教老徐见识见识?”说完看着许显纯。 许显纯冷哼一声,上前看了徐应元一眼,阴阴地笑道:“启禀督公,属下刚刚制作了两件刑具,正好一试。” “都是什么样的?”魏忠贤将鬓角的一朵鲜花摘下,在鼻子边儿一嗅,随即用手一攥,轻撒而出,花瓣飘零,散碎落地。 “一种叫红绣鞋,一种叫金寿杖。红绣鞋是生铁所铸平底低帮的鞋子,型号各异,依据人犯脚掌的大小使用。生铁本是黑的,等在烈火中烧上多时,便会里外通红,穿在脚上极像二八女子的绣鞋,因此取了这个雅号。金寿杖则是用熟铜打造的一根手杖,头粗尾细,上刻寿字。以此打人有个好处,肌肉糜烂,皮肤却丝毫不裂,反而光洁圆润,有如处子,似返老还童一般。只是烂肉污血一时无从排出,就在皮下溃烂长疮,化脓生蛆,稍稍一碰,如同万蚁钻心,初时还觉疼痛,后来变成麻痒,更加不可忍受,多数亲手将自己的皮肤抓裂,污血四溢,喷涌而亡。” 魏忠贤听了,面色阴沉道:“构思还算奇妙!严刑峻法原本是警君子救小人的,正所谓不以霹雳手段难施菩萨心肠。”然后语气一缓,对王承恩说:“你们想必是受人指使,受人蒙蔽,怕咱家抢了迎接新君的头功。这迎接新君的功劳人人有份,咱家岂会独享?你若说出信王的下落,咱家必保奏你到宫里做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 “上公爷不必多费口舌,卖主求荣,非我所为!王承恩既敢入宫,就无所惧!” 客印月早听得心中烦躁,厉声道:“不必与这班奴才罗嗦!快去各处搜查,定要在天明前找到信王!” 张嫣怒道:“后宫嫔妃无数,都已安眠,衣衫不整,这些锦衣卫深夜查找,成何体统?皇家颜面何存?” 客印月笑道:“那就命我手下的太监、宫女搜查,今夜我特地多带了一些,也够用的。”她略顿一下,对手下人命道:“速去各处搜查,发现异常,即刻传报,锦衣卫随时援手。” 张嫣高声道:“且慢!后宫皆为我统摄,我没有下令,哪个敢去?” 客印月见皇后执意阻拦,心中虽然恼怒,但是拘于礼法,也不敢任意施为,当下咯咯一笑,说道:“娘娘,我命人搜查,一是为了皇后的清誉,二是怕有人乘机混入宫中,扰乱宫廷。” “为了我的清誉?一派胡言!” “娘娘误会了。试想夜色已深,信王不安居文华殿,而在宫中随意走动,轻则有人议论娘娘管理后宫无方,这重则嘛……”客氏故意将语气收住,一双妖冶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嫣。张嫣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登时粉面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魏忠贤趁机挥手道:“仔细地搜!不要放走一个随意入宫的人。”张嫣看着众人奉命散去,全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不禁暗自伤神,返身入殿,对着仰卧在床的天启皇帝垂泪。 将近四更了。紫禁城外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宫里灯火辉煌,四处人影幢幢,不时传来几声年青女人的尖叫和锦衣卫的高声喝问。魏忠贤与客印月坐在乾清宫前等候消息,半个时辰过去,各处搜遍了,也没见到信王的踪影,“难道他出宫了?”魏忠贤暗想,“不会,上次已下死命,没有咱家的手令谁也不准出宫。除非他会飞檐走壁,插翅腾空!”客印月见他沉思,就问田尔耕道:“还有哪里尚未搜查?” “都查过了。各宫各院,太监、宫女的房里,御花园的假山、树上都看了,连御水河也用木杆捞了一遭。” “噢……”客印月脑海里将紫禁城各个角落转了一遍,也想不起信王会藏在哪里,却见魏忠贤两眼看着乾清宫,当下疑惑道:“难道会在里面?”魏忠贤并不答话,起身向宫里走去,客印月紧随其后。 魏忠贤在龙床边跪拜,客印月也随着跪拜几下,神情悲戚。魏忠贤道:“万岁爷,老奴来看你了。今夜老奴搜查大内,实属不得已,望万岁爷看在老奴多年伺候的份儿上,饶恕奴婢惊驾之罪。”连连叩头,两眼四下巡视,猛然伸手在床下一摸,面现失望之色,起身到御座、屏风各处查看,依然杳无踪影。他在丹墀上徘徊一遭,目光落到那对镏金铜狮子身上,竟自无声地冷笑了起来,伸手在左首的铜狮口中一摸一按,突然喝道:“有刺客!” 田尔耕、许显纯一声呼喝,手下锦衣卫、乾清宫当值众侍卫抢进殿来,各自拔出刀剑将殿内众人团团护住,张嫣吓得大惊失色,倒靠在龙床上。客印月待要躲藏,却未见陌生人来,站在众护卫身后,定定心神道:“刺客在哪里?”魏忠贤用手向脚下一指,众人看丹墀上并无异样,正自迷惑,却听一阵扎扎的声响,丹墀下缓缓启开一扇小门,田尔耕、许显纯抢步将洞口堵了,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到宫里行刺,快出来纳命!” 那个清瘦太监从洞中爬出来,被田尔耕、许显纯将手臂抓了,上来几个锦衣卫便要捆绑。清瘦太监将身子一挺,怒道:“本王乃是太祖血脉,哪个敢无礼?”众人听得一怔,魏忠贤心里暗恼田尔耕、许显纯没有趁出洞时一刀将他杀了,喝道:“一身太监衣帽服饰,会是什么太祖血脉?必是入宫的刺客,快拉出去斩了!四下仔细搜寻,看他有无同党。” 清瘦太监将脸上面皮一撕一抹,冷笑道:“魏伴伴,你不认识本王了?”张嫣、客印月吃惊地抬头观看,见那太监赫然便是信王。门外的太监、宫女更是目瞪口呆,大睁着双眼齐齐地向内张望,心里暗自吃惊。田尔耕、许显纯与众锦衣卫见此情形,不由将刀剑收了,向后退开。清瘦太监用手掸掸尘土,门外的太监、宫女忙取来清水,伺候盥洗。那清瘦太监从容净了面,上前祭拜大行皇帝,又与皇后张嫣见了礼。 魏忠贤急步走下丹墀,围着清瘦太监转了一圈,问道:“若是信王王爷,咱家却要问问,怎么不在文华殿,深夜变服易容来到乾清宫?” 清瘦太监悲声说:“故地重游,幼时与皇兄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伤心难寐,想来祭拜皇兄。又怕衮服前来,行动不便,就与王承恩互换了衣服。” 魏忠贤追问道:“那又为何藏身老虎洞呢?” 清瘦太监道:“本王伤心过度,误触了机关,跌落洞中。也是吉人天相,正愁找不到出路,魏伴伴将机关打开,可谓救驾的功臣。” 魏忠贤听了,后悔方才卤莽了,盘算不够周全,若是偷偷命人从另一洞口潜入,将信王一刀砍在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岂非大妙?或是派人守在洞口,还怕不能将他活活渴死饿死,剪除心头的祸患?片刻间,思前想后,心里隐隐不快,嘴上埋怨道:“王爷只顾迷藏取乐了,可教老奴找得好苦呀!” 客印月撇嘴哂道:“亏他想得出来!贵为帝胄,竟跑到什么阴暗的老虎洞里,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吧?” 朱由检暗恨她说话阴毒,一时却不知怎样分辩。张嫣也觉恼怒,垂泪掩饰道:“难得信王兄弟情深。” 客印月淫笑一声,摆动着腰肢说:“王爷恁的性急,怕是想见皇嫂吧!女大三,抱金砖。这女大六,岂不就是两块金砖了?” 张嫣心下怒极,冷冷地讥笑道:“你还胡言乱语,难道忘了当年的批颊掌嘴之痛了?”客印月想起张嫣命几个宫女轮番掌嘴的旧事,又羞又恨,做声不得。 “天可怜见,奴婢们又见到王爷了。”殿外的徐应元、王承恩趁骚乱之际,抢入殿来,护在朱由检身前。朱由检见二人面目红肿,问道:“你们为何受此苦楚?”转头问魏忠贤道:“魏伴伴将本王迎入宫来,为何却对他们下此毒手?难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魏忠贤沉吟道:“王爷误会了,老奴家怎会对王爷有半点的不恭?王爷是老奴迎接入宫的,方才见不到王爷,却见小恩子黄袍加身,询问王爷去处,他们又咬牙不说,老奴家以为这二人串通一气,不利于王爷,就将他们拿了拷问。” 朱由检道:“并非他们有所企图,是本王为见皇兄,命他们如此。” 许显纯必欲问罪,反驳道:“他们奉命假扮王爷,哪里逃得过督公的法眼?只是这二人却恼羞成怒,高声辱骂督公,哪里有半点做奴才的样子?” 魏忠贤不依不饶道:“谩骂老奴也就罢了,小恩子身穿衮服,言语无状,藐视王法,亵渎皇室,其罪当诛!” 客印月也随声附和说:“诬蔑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朱由检心下为难,两眼望着皇后。张嫣忙调和道:“他二人如此失礼,本该治罪,姑念不是他们自做主张,意在成全信王兄弟之谊,其情可悯,兼以皇上刚刚宾天,新君将要登基,不宜杀戮,权且记下,日后再罚。” 魏忠贤意在信王,也不想节外生枝,见皇后阻拦,便顺水推舟道:“既是娘娘开了金口,就先留下他俩的狗头。时辰不早,请王爷回文华殿歇息吧!” 信王道:“本王一身腌?,殊失储君威仪,理当更衣再回,以免朝臣见了不雅相。” 魏忠贤道:“明日登基大典,事务繁多,王爷宜养足精神,以受群臣朝拜。” 信王道:“本王性好洁净,还是先沐浴更衣,否则也难以入眠。” 魏忠贤道:“万岁爷宾天,皇后娘娘新寡,不便久留,王爷还是先回文华殿,明早再沐浴更衣不迟。”说着后一招手,田尔耕等人一齐向前,手按刀剑,躬身道:“王爷请回!臣等愿意护驾!” 信王无奈,起身拜别皇后,便要回去,却见门外身影一闪,一个带刀锦衣卫飞跨进殿,到了魏忠贤身边,低声耳语,魏忠贤急急命道:“严守城门,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信王、张嫣等人正自惊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顾不得行礼,急声说道:“娘娘,承天门外有许多大臣吵闹,要入宫拜祭万岁爷。” 张嫣听了,不啻拨云见日,问魏忠贤道:“今夜何人在承天门当值?” “锦衣卫指挥佥事余良辅。” 张嫣命道:“传我口谕,守门太监即刻开门,放众位大臣进来,也好商议皇上安葬之事。大行皇帝尚未入梓奉安,魏伴伴,你将御弟护送回文华殿,稍事歇息,明日一早也好主持大政。” 魏忠贤不想奉诏,争辩道:“朝臣违制,不在东华门外待朝,却擅自到承天门叫嚷,岂能纵容?” 那小太监道:“东华门禁军把守森严,言称时辰未到,不去景运门司钥领钥匙开门。众位大人要找禁军统领理论,那统领却拒不相见,无奈才转到承天门。” 魏忠贤道:“理当如此。深夜放外臣进来,于宫禁成例本不相合。” 张嫣却道:“皇上驾崩,事情非常,诸位大臣出于一片忠心,岂可因循旧制,辜负他们?”她心神既已安定,言辞也周全了许多,凭添了几分皇后的尊严。 魏忠贤难以反驳,恶狠狠地看着那报信的小太监,恨不得将他活活吞下,一直冷眼观瞧的客印月连连冷笑,尖声问道:“你是余良辅身边的长随小高子吧?” “小的高起潜。”那小太监将目光望着别处答道。 “你可看得清楚?果真是大臣们要入宫来,不是城中的泼皮刁民在那里胡闹?” “回老祖太太的话儿,奴婢与余公公并守城军士亲眼所见,断然不会错的。”在客印月喝问之下,高起潜不禁哆嗦起来。 客印月见他愚笨异常,丝毫不领会自己的暗示,又盘问说:“夜深天黑,怎么看得清楚?” “雪白的灯笼上印的大字清清楚楚,城下的大臣也都自报了名姓。” “到底是哪一个?” “为首的是英国公,其他人奴婢未及多看,就来禀报了。” 张嫣听到来的是三朝元老张惟贤,登时又增添了几分底气,对高起潜厉声道:“还不快去,只顾胡乱聒噪什么!”高起潜不敢怠慢,匆匆向外便跑。魏忠贤喝道:“将他拦下!”未见田尔耕如何移动身形,高起潜已被他一把拉回,张嫣愠怒道:“魏伴伴,你要抗旨么?” “老奴怎敢。” “那为何将小高子拦下?” “老奴怕他谎报。”魏忠贤恶狠狠地看着高起潜,伸手道:“拿来!” “上公爷要什么?”高起潜惶恐地看看他,又将目光看着皇后。 “余良辅的信物!若是他命你禀报,必会交付与你。” “余公公正在与大臣们理论,小的见情势危急,自顾回宫禀报,没有讨得令符信物。”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小的一心想着后宫的安危,怕惊扰了娘娘们。” 魏忠贤冷笑道:“好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如此巧辩!你可知道不从号令、擅离职守的下场?” 张嫣见魏忠贤一味拖延,阻拦道:“小高子既是心系本宫,不必拘泥。快去传下口谕,不得迟延!” 魏忠贤难以强拦硬阻,眼睁睁看着高起潜飞也似地跑走了,谄笑道:“娘娘,小高子所报事关重大,万岁爷刚刚宾天,可不要出什么乱子,老奴还是亲到承天门查看一番,以免惊扰掖宫。再说果是国公爷不辞辛苦,深夜进宫,老奴也该前去迎接。体乾,你且护送信王千岁回文华殿吧!” 张嫣冰雪聪明,知道他想到承天门阻止大臣们进宫,含笑道:“护送储君责任重大,我不放心别人。若魏伴伴定要去迎接英国公,不如陪信王一道去承天门勉慰群臣。”魏忠贤本怕信王继位的消息传布出去,更怕他与大臣们见上面,今夜再难动手,心里不住地咬牙切齿,暗恨张嫣,后悔当时没有将她废了。 张嫣缓声对信王说:“五弟,就劳你到奉天门一趟。魏伴伴本是顾命元臣,此次又护驾功高,今后不可亏待了他。” 信王应道:“娘娘教诲的是。前日皇兄临终遗命,口谕臣弟多多重用先朝老臣,言犹在耳,不敢有忘!”魏忠贤听了皇后与信王话,默默无言,眼角竟挤出两滴清泪,似是有些伤情。 “我那苦命的哥儿呀!你就这么狠心地撒手去了,教我今后依靠何人?你就这么狠心……”客印月突然一声嚎啕。 注:明朝旧制,皇家例有皇庄、皇店,仅北京就有皇店六处,都设在东安门外戎政府街,名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宝延、福吉,由司礼监掌管,每年流水帐不下白银亿两。 取懿旨只身赴京营 变朝服专意窥天心 东首的偏门缓缓开了,高时明挨到门边,见徐应元探出身子,趁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进门之机,右手闪电般伸出,将一角绢缎塞入高时明的怀里。 红色宫墙中间矗立起一座雄伟的城楼,上下两层,下层设汉白玉须弥座,砌为城阙样式,中间有券门三道,贯通前后。上层垂檐庑殿顶,重楼五楹,六十根朱漆大柱支撑大殿,南北各开三十六扇红木六棱环格扇门,四周环列女墙。红墙巍峙,飞檐迎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城楼正中垛口设有宣诏台,乃是金凤颁诏之处。每有诏令便用一条黄丝绦吊系一只木雕的金凤,口衔诏书顺墙垂下,礼部派员以朱漆朵云盘承接,放在龙亭内,抬往礼部,黄纸誊写,在长安左门外张贴,再分送各地,诏告天下。承天门口两只守门石狮威武高大,七座汉白玉砌成的玉带桥穿过碧涛澄澈的外金水河,岸边四只云龙雕柱的高大华表直指云端,前面有一条青石铺墁的御路,两旁是联檐通脊的千步廊,社稷门、太庙门、长安左右门、车辇房、文武台依次排列其间,最南头的大明门上题着永乐朝大学士解缙手书的联语:“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已近四更了,承天门外,一片漆黑,透过千步廊,隐约可看到天街两旁长安左右两门里微微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官署府衙的值房。文东武西,序列两旁。长安左门为“龙门”,有吏、礼、兵、工四部和大理寺、宗人府、钦天监、太医院。长安右门为“虎门”,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和銮仪卫御林军,西南角则是锦衣卫的署衙。高屋广厦,连成一片,院落深深,树木高古……都隐没在无边的黑夜里,没有了白天的显赫与威仪,稍远的大明门更是看不到丝毫的形影,空旷,沉寂,偌大的群落竟似有几分衰败荒凉。倒是承天门上下,灯火交映,人头攒动,比平日热闹了许多。外金水河北岸,聚集了百十口人,玉带桥边停着一顶八抬大轿,锦披绣幕,牙青幔幛,四周垂着大红须穗,轿顶五鹤朝天,杠上双龙盘绕,一个蟒衣朝服的老者站在轿前,对着城楼上攘臂戟指,高声呼喝:“我张惟贤历侍三朝,数代勋封,连夜赶来哭祭圣上,你们哪个敢拦?” 城头上百十名守卫的兵丁各持刀枪,簇拥着一个戴凤翅盔穿锁子甲的太监,那太监身材适中,面皮白净,向下看了,干笑道:“原来是国公爷,您老人家也是知道宫禁之令的,半夜深更,没有圣上旨意,哪个敢开城门?小的没有多长几颗人头,脖颈也不是铁的,国公爷快不要为难小的了。” 张惟贤仰头望去,认出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承天门提督太监余良辅,官职虽说不过从六品,但却总理宫门各处管钥,只要他不松口,休想开门入宫,放缓语气道:“余公公,你开了城门,有什么罪责,老夫替你担承。” 余良辅哈哈一笑,回道:“国公爷的盛情,小的心领了。只是私开宫门,罪同谋逆,岂可儿戏?小的职责所在,只知皇命,不知其他,国公爷休怪得罪。” 张惟贤见他话语滴水不漏,无法再劝,往身后招手,良久不见动静,回头却见张瑞图、来宗道穿了便服,站在骑来的马匹后面,缩头缩脑,不愿露面,怒道:“两位大人既然同来,为何止步不前?” 张瑞图赔笑道:“国公爷尚难劝动,何况咱这没有勋爵的闲官儿?” 来宗道拱手道:“国公爷,卑职来得匆忙,不及换好朝服,如此在承天门外大呼小叫,有违礼仪,也不雅相。再说两位大人面前,何须卑职胡乱聒噪?一切惟国公爷马首是瞻。” “那你们所为何来?”张惟贤颇为不满。 来宗道侃侃道:“圣上驾崩,君臣之义自当尽快入宫行哭临之礼,只是宫门不开,想必另有隐情,不便硬闯。圣人云:发乎情止乎礼义。还是当谋定而后动,以免非时之哭,不情之请,有扰掖廷。” 张惟贤见他二人一味观望,明白他们意存进退,不想贸然行事,便弃轿换马微服而来,紧随在身边的家奴手里托了包袱,里面想是包裹着朝服,冷笑道:“两位当真是谋略过人,打算得可谓周全之极。只是火中的栗子要想吃到口中,舍不得烧掉些汗毛怕也难的!” 张瑞图听得脸色一窘,恼他心性过直,不留情面,自嘲道:“咱又没有御赐的铁券丹书,倒有阖府的一家老小,哪里敢犯什么忤旨的事情,比不得国公爷位尊爵高,有那么多祖上的荫封世袭。”几句话堵得张惟贤哑口无言,心里忿恨不已,却难以辩驳,知道口舌不是探花郎的对手,只将花白胡子撅得老高,嘿然不语。 高时明早就带着几个随从换了便服,各自腰里围着一个轻便的包袱,尾随众人来到了承天门外,躲在人群之中,不住地窥探动静,眼见高大的城门紧紧关闭,又听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争吵,心下更觉焦急,一时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在地上来回乱走。正在手足无措,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天街之上一队铁骑骤然而至,众人正要躲闪,那队铁骑却勒脚停住,马上的人纷纷跳下来,簇拥着一个白面微须盔甲闪亮的中年男子摇摆过来。高时明见是南城兵马副指挥周奎,不由大喜。周奎上前与张惟贤见了礼,问道:“国公爷不在府内歇息,深夜到此可是有要事?” “咱是要祭奠圣上。” “祭奠圣上?”周奎故作不解。 “万岁爷已经龙驭宾天了,国公爷要入宫哭祭,只是那守城的阉人不敢开门。”高时明上前答道。 周奎一脚将高时明踹倒,喝道:“哪里的刁民,竟敢在这里放肆?绑了!” 高时明一愣,随即爬起身来,跳脚大骂,上来几个兵丁将他推到周奎面前,周奎低声道:“教人一齐呼喊,就是不开城门,或许也可惊扰魏贼。” 高时明暗暗点头,便要挣脱叫骂,却听有人喊道:“那不是九千岁么?”众人闻声抬头,见城门上亮起几盏宫灯,李朝钦、裴有声引着魏忠贤昂然走来,余良辅等人肃身直立,刚要上前拜见,就见御前牌子赵本政呼喝道:“储君驾临――”高时明听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储君可是王爷么?当下目不转睛盯着城楼,又是几盏宫灯闪过,后面拥出一人,衮服王冠,正是信王朱由检,左右跟着徐应元、王承恩,身后是田尔耕、许显纯和大内侍卫。高时明止不住眼泪淌落,几乎要跪倒山呼。张惟贤早已跪在尘埃,痛哭失声:“老臣再也见不到万岁了。” 朱由检手按女墙向下道:“英国公深夜哭临,忠心可嘉,快将他搀起来。”周奎、高时明将张惟贤扶起,张瑞图、来宗道忙将朝服换好,挤到前面朝拜,手里高举奏折道:“微臣草就了劝进的表章,正要与英国公一起奏上王爷。” 朱由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余良辅道:“将城门开了,放他们进来。” 余良辅偷偷用眼角扫一下魏忠贤,见他只顾冷冷地看着下面的众人,答应道:“奴婢遵命。不过外面人员芜杂,多属各府奴仆,可是只将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放进来?” 朱由检颔首,看看身边的徐应元,徐应元道:“王爷,奴婢敬重英国公的一片忠心,想下去迎接。” “也好。” 东首的偏门缓缓开了,高时明挨到门边,见徐应元探出身子,趁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进门之机,右手闪电般伸出,将一角绢缎塞入高时明的怀里,与守城兵丁将门关了。高时明摸摸怀里的物件,转身点头与周奎道别,带着随从匆匆地走了。 高时明领着几个随从来到僻静之处,取出怀里绢缎,随从晃亮火摺子,几人定睛一看,颜色明黄,展开细观,赫然是皇后张嫣抚慰京营将士的懿旨,晓谕京营卫所无旨不得擅动,忙小心收了,解下腰里的包袱,取出一套大内太监服饰,乌纱描金曲脚帽,圆领绛纱直身,大红贴里,犀角带。其余几人乌纱小帽,青贴里,明青袍,一起穿戴整齐,点了四周贴金的宫灯,沿着千步廊向南急行,过了社稷坛、太庙,向西转入长安右门,穿过公生右门狭长的通道,一座高大的府衙迎面矗立,两盏气死风灯上端正地印着五军都督府五个墨色的大字,一身盔甲的兵丁站立两旁,见了高时明等人,不敢阻拦,急急向里面通报。今夜当值的是协理京营戎政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李春烨,忙迎出来,跪拜接听了懿旨,供奉香案,连称遵旨,高时明知道这京营武官们平日里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极是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打球,轻裘肥马,早忘了什么习练刀兵,见他言语恳切,就告辞出来,便要回府报信。不料,刚出大堂,迎面撞上一个传令的家奴,边跑边喊道:“提督大人有令,速调京营人马入宫。” 高时明悚然一惊,喝道:“拦下!”几个小太监上前拿了,高时明问道:“你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什么所在,竟敢乱闯?” 那人昂然道:“不过是五军都督的白虎节堂,我家大人提督京营戎政,乃是九千岁提拔的。这里咱平日常来常往,好似家内一般,你是哪里的泥胎菩萨,为何阻拦?” 高时明冷笑道:“提督京营戎政不过从一品的虚衔,五军都督府乃是正一品的府衙,就是提督亲临也该告进,何况你一介贱奴?岂可放肆?” “你是哪个宫里的,也敢拦咱?”那家奴丝毫不惧。 李春烨听了动静,急忙出来,陪小道:“高公公,这是咱提督京营戎政大人的家奴宋三儿,没甚见识,公公看下官薄面休怪。” 高时明喝道:“国家法度都是毁在这些小人之手!将他提到堂上,看看咱的来历。”众人将宋三儿拥到堂上,高时明用手指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供桌上是什么?” 那宋三儿抬头看了,大笑道:“不过是一角断绢,有是什么打紧处?你若要时,咱家主人禀上九千岁,满箱满柜的全是,多少都有的,还不是九千岁一句话?调京营入宫可是九千岁的钧旨,你敢阻拦?” “大胆!你这狗奴才竟然不将皇后懿旨放在眼里,罪同叛逆。李大人,咱可拿下了。”高时明用眼瞟一下李春烨,李春烨也暗恼宋三儿狗仗人势,言语卤莽无状,却都不敢开罪,忙笑道:“不消钦差处置,下官自有理论。”说着上前劈面一掌,骂道:“你这贱坯,没由来胡乱言语,今日若不小示惩戒,岂不败坏提督大人的令誉?来人,将他拖下,重责四十军棍!” 高时明笑道:“李大人,这个贱奴不知法度,按理自该惩戒,大人当值,公务繁忙,咱替你监刑如何?” 李春烨本想做个样子给钦差看,应个景而已,不想高时明却要亲自监刑,自己也正可脱了干系,一揖到地,面作感激道:“难得钦差大人体贴下官,有劳了。”便将高时明揖让到案后,自己在案旁陪了。高时明微笑着在虎皮高脚椅上坐下,一声呼喝,上来四个手持水火棍的大汉,上身青窄衣红布背甲,下身遮膝女裙,分列两厢站了,怒视堂上人犯。一个校尉上来手执麻布袋兜头盖脸将宋三儿腰上束牢,双手臂膊不得左右动弹,用脚在他膝盖弯处一蹬,单掌猛推他后背,宋三儿应声而倒,向前趴在地上。 “着实打这狗奴才!”左右四个行杖者听得将令,发一声喊,高起军棍,轮番抽打宋三儿屁股以下,一杖一呼,顿时血肉横飞,宋三儿不及喊上几声,就已昏死过去。高时明道:“这贱奴虽藐视王法,但罪不至死,不可坏了他性命,你们且歇息了,等他醒来再打不迟。”说罢,端起茶盏慢慢品饮,竟无离开之意。李春烨只得强作欢颜陪了,不敢丝毫妄动,心里不住地打鼓,纷乱异常,担心惹出什么塌天大祸来。高时明偷瞧一眼,见他汗水涔涔,顺脸而下,笑问道:“深秋夜寒,李大人热气蒸腾,身体可谓强健得紧呀!” 李春烨尴尬道:“深夜钦差驾临,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实在失礼之至。” “李大人所思所虑,咱心里雪亮的,也不教你为难,咱今夜亲与守了衙门,将皇后懿旨盖了都督府的印信,谁若乱动,就是抗旨,人人得而诛之,大人也就脱了干系。如此可好?” “多谢体贴,多谢成全。钦差大人所虑极为周全,敢不受命?”李春烨几乎要跪下拜谢。 高时明道:“大人遵旨而行,忠心保国,圣上自会封赏,当不会再是什么从二品的官儿,怕是会授二品的实职了,喜酒少不得要讨上几杯的。” “若符吉言,柳泉居如何?公公可愿一醉?”李春烨以袖拭汗,面露喜色。 高时明将身子向后一仰,实实地靠到椅子上,幽幽地说:“那时柳泉居只怕早已不再是如今的模样了。”李春烨愕然地望着他,不敢言语,默默品味着他话中的弦外之音。 宋三儿疼醒过来,用胳膊一撑,微仰起头,见四个执棍大汉依旧站在身旁,身子瘫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再动。 承天门内至端门东西两侧各有廊庑二十六间,午门至端门东西两侧各有廊庑四十二间,这里便是六部九卿和都察院所属六科衙署的朝房。张惟贤、张瑞图、来宗道三人拜见了信王千岁,将劝进表章献上,便到朝房等候,朱由检等人则转回了文华殿。魏忠贤向朱由检道了乏,率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回到懋勤殿,刚刚坐定,五虎崔呈秀、吴淳夫、田吉、李夔龙、倪文焕也已赶进宫来,田尔耕不待他们说话,急声道:“崔二弟快劝劝爹爹及早下手。” 崔呈秀看看魏忠贤,见他面色阴郁,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知道他此时正自思虑,不敢打搅,大殿里登时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浓黑,秋虫也沉寂了。只有浩浩的长风不知疲倦地拨响树叶、草尖、花丛和宫殿檐角垂挂的铜铃,应和成自然的天籁。魏忠贤习惯地用左手抹一抹花白的眉毛,问道:“迎立福王的表章送走了?” 取懿旨只身赴京营 变朝服专意窥天心(二) “已走了半个时辰,快到了霸州了。可要追回来?”崔呈秀小心地问。 魏忠贤摇头道:“哪里追得上?算了!” 崔呈秀听出他话中似有些无奈和失望,问道:“爹爹可是不想杀信王了?” “咱家正在权衡。” “信王在哪里?” “文华殿。” “夜深人静,正好杀之。”田吉阴阴地说。 魏忠贤道:“太卤莽了。” “爹爹改变了主意?竹风阁里不是商议好了的?”崔呈秀看看田尔耕,心里不解,也不安起来。 “此事与大郎无涉,其中变故日后再慢慢细谈,此时已有大臣入宫,不是杀他的时机了。再说京营将士迟迟未能入宫,想必有了什么差池,该不是天意吧!”魏忠贤叹道。 “事在人为,天意可知。再派人去催!”崔呈秀心下不甘,仍要劝说。 魏忠贤道:“你话中的意思,咱家明白。人定胜天,不过聊备一说,若是如此,人间哪还有什么失意败北的?依咱家看来,前人这句话大大的不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也有不可测处,勉强为之,不免会有些痴心妄想了。”端起几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又说道:“咱家自二十二岁入宫,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八年了。当年来往京城的路上,在一个破败的寺庙里,见了一副对联,至今清楚记得,是嘲弄那些没有后人的,却是极为贴切。上联是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下联是有花有酒聊为卒岁之歌。想这许多年,咱家及时行乐,也富贵够了,本该放任了,只是世人把你们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这样称呼了,放在咱家门下,就要与你们谋一个百代富贵的前程,咱家身后这么多的人口,哪里敢冒丝毫的风险?方才咱家权衡了,京营未能按时而动,天已四更,将要明了,不好再杀那朱由检,但他既进了掖廷,任他再天纵神明,毕竟是个娃娃,咱家伺候过三代皇爷了,积攒了多少势力与心计,却摆布不得他?何况他正当弱冠,血气方刚,必是多有所好。未做皇帝时,自然小心谨慎,做了皇帝,想必会寻欢作乐的,不然与平头百姓有什么两样?只要令他玩物丧志,咱家口含天宪,手握王纲,何事不可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地安享荣华?” 倪文焕道:“爹爹此话极是合乎情理的,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谅那朱由检不过一个皇家纨绔,也属凡夫,凭太祖爷的恩泽登了龙庭,受过多少历练,会有多大本领?” 魏忠贤摇手道:“却也不可小觑了他。” “孩儿以为他既食人间烟火,必然不会无隙可击,只要咱投其所好,为其所欲为,不外乎珍玩美女奇巧之物,他心里还会有什么江山社稷家国黎民,甚至纲常伦理?” 崔呈秀忧虑道:“也确是一条稳妥的计策。只是不如人头落地来得利索,日后怕会生成什么变故,惹出麻烦来。” 魏忠贤自负道:“只要咱家掌着司礼监,把持住内外,朱由检便是孙猴子没了棒耍,岂不是江湖人手中的傀儡了?” “那你岂不成了走江湖、耍把戏的了?还掌什么司礼监?”客印月摆着腰肢笑吟吟地进来,“就是谁入宫做皇帝,咱终归都是要摆布的,若是不能摆布,换了什么样的皇帝,却也没咱什么好果子吃的。我本是赞同呈秀的,方才还恼你动手迟了,如今想来,你倒想得长远,正所谓见机行事,随势变化,能杀信王固好,不杀也未尝不可,只是要多想些摆布他的法儿才好。” 孙云鹤喝彩道:“听了九千岁和老祖太太所言,小的一颗心才觉放下。” 崔应元也道:“九千岁的心机,小的追随终生,也是学不到万一的,真可羞煞了。” 魏忠贤脸色和缓了许多,满脸含笑道:“这本不是咱家自创的,有那些前辈的老先生们为咱家引了路。” 田吉道:“爹爹说的是哪一位前辈先贤?” “好像是叫报什么仇,又什么良的。”魏忠贤思索道:“他讲不可令皇帝有一日的闲暇,可谓至理名言,当年咱家侍奉大行皇帝也是学了他。” 田吉道:“可是唐代太和、开成年间的仇士良?” “像是这个名字。” 田吉道:“仇士良掌文武大权,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恩宠不衰,确实有自将之术,其方法不出爹爹所言。当年仇士良归家养老时,宫里的太监们凡是有官职的都一齐赶来送他,摆了十几里的流水宴席,仇士良大为感动,临别时送了众人几句话,要他们善事天子。那几句话,孩儿愚钝,却还记得,就念与爹爹听听。”说着将双眼看看他人,见崔呈秀微微一笑,明白他知道这几句话的来历,清清嗓子,吟咏道:“士良曰:‘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则又纳谏,智深虑远,减玩好,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众再拜。这几句话出自《新唐书?仇士良传》,爹爹好记性,竟记得如此真切。” 魏忠贤听了,虽说文句多有不解之处,但大意却是领会的,笑道:“咱家玩了一辈子,陪皇爷玩了几十年,什么没有玩过?朱由检究竟如何,咱家略施小计,试他一试。终不成他会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 “原来爹爹早有了打算?”五虎各自心里一动,连声谄媚起来。 “天女也有思凡心的!” “就是出家的和尚咱也教他还了俗。” 魏忠贤用左手轻轻敲击着几案,听着众人的阿谀之声,神情不免得意起来,暗忖: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下了工夫,不愁他不入咱家的算计? 天交五鼓,六部九卿陆续上朝,因昨夜英国公张惟贤之事,余良辅被魏忠贤臭骂一顿,若不是王体乾、李永贞等人替他说话,自然会被脱下冠带,驱赶出宫,余良辅吓得不敢再离开城头一步,对高起潜恨得深入骨髓,却又无可奈何,就教他一起守卫,严加看管。此时,文武百官等候在承天门外,余良辅没有魏忠贤的手令,不敢随意开门,又不敢强加阻拦,只好亲赔笑脸,劝百官回府改穿丧服行哭临之礼,众人忙起轿打马,回府将朝服换下,急急赶来。余良辅见了,又问道:“众位大人可曾将成服一并带来?”众人听了,后悔不迭,忙又回去取了成服。反复奔波两次,天色已然大亮,皇城四门大开,百官进了承天门,各自在朝房待命,然后齐聚隆道阁。此时哀动六宫,工部在外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检查即位仪注,户部也备办协济银两。 朱由检早已盥洗完毕,命王承恩亲去御膳坊做了燕窝羹,就在文华殿的御案上用了,刚刚收拾下去,英国公张惟贤等公、侯、伯、驸马与阁臣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旁加普)率领文武百官捧着表章齐来劝进,反复三次,朱由检依礼谦逊一番,才答应下来。礼部尚书来宗道上大行皇帝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哲皇帝”,朱由检道:“先帝敦孝,天下共闻,对兄弟也极友爱,朕在外邸之时,食米衣鞋应用之物,一律从丰,并恩及朕身边的奴才,赏赐铎针、枝?、桃杖,‘敦孝’后面理应加上‘笃友’二字。就先这样定下来,等国丧期满,选个祭祀的吉日,朕亲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众臣齐声称颂。朱由检又将庙号选定为熹宗,命施凤来、李永贞选择陵地。礼部又将拟定的“乾圣”、“兴福”、“咸嘉”、“崇贞”四个年号呈上,朱由检看了沉吟道:“朕不敢妄称天下之圣,也不敢自诩中兴之主,‘咸’字尾笔带‘戈’,其义不祥,怕主刀兵,现国力薄弱,百姓涂炭,息止乾戈是当务之急,还是选‘崇贞’吧!不过将‘贞’字加上几笔,换成‘祯’字更好。”说着从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取了那枝雕龙纹白玉笔,青玉雕双龙箕形砚里王承恩早研好了云龙纹朱砂墨,他略蘸一蘸,圈定了“崇贞”二字。 礼部又将登极礼仪程式呈进,次日清早,大行皇帝几案前设酒菜,朱由检身穿孝服,亲往祭奠受命。再往皇极殿前设香案、酒果之物,朱由检戴冕穿衮行告天礼。然后往奉先殿谒告祖宗,到皇祖神宗宣懿刘昭妃前行五拜三叩之礼,再到大行皇帝梓宫前行四拜之礼,最后回到中极殿。余仪如常。朱由检看了点头道:“朕明日登极,礼仪繁复,不能分身,诸多事情还要倚重勋臣。”礼部奏上,遣英国公张惟贤祭告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告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朱由检道:“英国公年纪高迈,昨夜未能歇息,不便多劳动他,朕以为可命宁国公魏良卿祭告南郊,其他人选一如所议。”众人遵命。阁臣又令钦天监择日登极,钦天监查阅了历书,本月只有明日为黄道吉日,虽说不免仓促些,也只得选了。 八月二十四日,修葺一新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张灯结彩,陈设仪仗卤簿,朱由检戴着峨峨的冕旒,前后各有十二旒,每旒各缀十二颗五彩玉珠,玄衣黄裳的衮服上各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和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朱袜红鞋,在建极殿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正式即位为崇祯皇帝。魏忠贤早已听说崇祯命自己的侄子魏良卿祭告南郊,心里一时猜不透崇祯此举的意图,颇为犹豫可否按昨日之计再试探一下,见建极殿外臣的朝拜礼毕,暗命李朝钦将崔呈秀传至懋勤殿,劈面便问:“呈秀,你道那黄口孺子为何命良卿祭告南郊,可有什么深意?” 崔呈秀被李朝钦呼喊时,众朝臣多未散去,闻听魏忠贤传唤,纷纷侧目,霍维华、杨维垣更是偷偷冷笑,崔呈秀极是尴尬,心里隐隐不快,听了魏忠贤的问话方定下心神,回道:“孩儿看不外两种意思。一是如先帝一般恩宠爹爹,故有如此礼遇。二是安抚爹爹,以免爹爹心存疑虑。” “咱家以为似不像恩宠,而是别有深意,该不会是麻痹咱家,佯为隐忍,别有所图吧?”魏忠贤看着崔呈秀,目光游移不定。 “那爹爹可再依计试探。若摸不准崇祯的心思,怎好相机而行,哄住他呢?” “只好如此,凭空是难以猜测的。若无实据,一味乱猜,怕是脑袋掉了,还不知道谁动的刀呢!好,你先下去吧,往后没事咱家不会随意传唤你的,还是要避避风头,看看风向,以免被人轻易抓到什么把柄。咱家已派人与大郎他们也都说了,收敛些,小心无大错。” “爹爹英明。”崔呈秀退出来,暗忖会不会是刚才自己脸上带出了不快之色,才使爹爹有此言语?眼下虽说风向未定,但若得罪了爹爹,却也不是耍的,他不禁后悔起来,汗水登时浸透了中衣。 崇祯皇帝的寝宫依照惯例仍在乾清宫,只是改在了东暖阁。乾清宫重檐庑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正中设金漆九龙宝座、御案,乃是外臣朝会的场所,东边的暖阁为皇帝歇息之处,也设一张几案,后面的正面墙上悬着一块黑地泥金的大匾,上有世宗嘉靖皇帝手书“宵衣旰食”四个大字。此时乾清宫早已布置一新,守在信王府担惊受怕的王妃们也来到了皇宫,安顿在打扫整洁的后宫里。崇祯将冕服换了,刚刚在便殿的宝座上坐下,魏忠贤就告知王体乾率领内宫二十四衙门正五品以上的大小太监一齐入内朝拜,行庆贺山呼礼。魏忠贤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上缀四品补子,腰系犀角带,白袜皂靴,来到乾清宫外,王体乾见了惊慌起来,忙命随身小太监回司礼监取普通朝服来,魏忠贤看看他身上的大红蟒衣,头上的九梁忠靖冠,制止道:“不必折腾了,出宫往返要半个时辰,哪里等得及?再说这头上、身上的哪一件不是先帝所赐,又不是你不顾礼法私自胡乱穿戴的,换与不换有什么打紧的?” 王体乾一时难以琢磨透彻,不知他话里的真意,支吾道:“新君初立,小的想要隆重些才好,不知什么避讳,就按平日里的规矩穿戴了。可九千岁却一身平常礼服,小的怎好如此僭越?” 魏忠贤和声道:“你我一起侍奉万岁爷,份属同殿,情在手足,有什么胡乱计较的?吉时已到,快进去朝拜,外朝的大臣都拜了,若再迟缓,岂不教人笑话咱这些内官有失礼数?”王体乾见他言辞平和,大违常态,更觉迷惑,不及细想,迟疑着与率众人随在魏忠贤身后依次入殿,倒身参拜,高呼万岁。 崇祯命众人平身,又给魏忠贤、王体乾破例在王爷赐了座。二人欠身略坐了,崇祯才见魏忠贤没有依照公爵品级戴上簪朱缨下加翠额的的貂禅冠,只按内监礼制穿了朝服,与王体乾一身衮蟒的赐服前后相映,心里猜到他的意图,故作不悦道:“魏伴伴臣可是不愿朕继承大统?” 魏忠贤见崇祯言语如此直露,却不知哪里触犯了天颜,心里暗惊,忙离座跪下道:“老奴惶恐,侍奉了三朝,自信忠于皇家,不知万岁爷何故有此一问?” 崇祯叹道:“先帝之时,听说魏伴伴每逢内朝都戴貂禅冠,为何朕登极之日,反而只穿四品补子服,可是朕德薄恩浅,有失先朝臣子之心么?” 魏忠贤仰头答道:“万岁爷此话教老奴汗颜无地,老奴对朝廷本没什么功劳,那貂禅冠不过是先帝爷念老奴劳苦数十年格外恩赐的。先帝在时,老奴每每想着穿戴,并非居功炫耀,实在是每时记挂着先帝爷的恩德,将先帝爷的恩典时刻穿戴,先帝爷看了,心里也是欢喜。如今先帝爷宾天了,老奴哪还敢拿那些先朝的旧物来显摆?早已好好收藏供奉起了,老奴也怕睹物思人,无端落泪,冲了万岁爷的喜气。万岁爷要怪罪老奴,老奴心里也不敢委屈,全怪老奴功劳微末,对万岁爷并无尺寸之功,只能如此朝见,并非意存藐视。老奴此情可表日月,不敢有半点欺心!”说罢,竟滴下几颗泪来,哽咽难语。 崇祯听他讲得恳切动情,心下不禁暗暗感佩,唏嘘道:“魏伴伴于朕怎会没有尺寸之功?派忠勇营接朕入宫,算得上大功一件。前些日子,先帝在龙榻前曾面谕朕,忠贤、体乾恪谨忠贞,可任大事。忠贤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尽可将政务托付!魏伴伴可还记得?” 魏忠贤应道:“老奴不敢有忘。”王体乾也忙离座上前跪了叩头。 崇祯道:“先帝之言犹在于耳,朕岂会刻薄勋旧大臣?魏伴伴有功不居自是美德,但若一味谦让,不免虚情,又使朝野讥讽朕过于吝啬,赏罚失度,舍不得加官进爵,赏赐珠宝,实在有损天威。” “老奴愚昧,所见肤浅。这就下去将朝服换了,再来朝拜万岁爷。”魏忠贤又叩了一个头。 崇祯笑道:“那倒不必了。朕只是要你明白朕的心思,朕自会如先帝一般对待你,你也要如辅佐先帝一般辅佐朕,不必多虑。” 魏忠贤本是先存了争斗之心来试探皇帝的,但见崇祯一团和气,心下难安,暗忖:这黄口小儿断不会如此易处,天下哪有如此不费气力的好事?等到崇祯以天启皇帝为例来劝说,不觉被打动了些,但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崇祯怎么看出了咱家的心思?要是单单这一件事也就罢了,若今后什么事都被他猜到,那还如何相处?如何自安?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隐隐感到了一种恐惧和威胁,只是不知道恐惧和威胁会怎样来,但带来恐惧和威胁的人必定是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恍惚之间,他身上灼眼的珠光不是天下珍宝在闪耀,分明是刀剑那霍霍的煞气。魏忠贤全身冰冷,怔在殿上,竟忘了谢恩。 “还没轮到我们姐妹吗?”殿外忽然飘进来一声清脆的娇呼,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风华绝代、体态婀娜的宫装美人跨进殿来,身后紧随着两个宫装的美妇。三人貌若天仙,施施然依次上前朝拜,殿上的人都惊呆了。 注:内宫二十四衙门:包括十二监:司礼、内官、御用、司设、御马、神宫、尚膳、尚宝、印绶、直殿、尚衣、都知;设太监(正四品)、左右少监(从四品)、左右监丞(正五品)。四司:惜薪、钟鼓、宝钞、混堂。八局:兵仗、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司苑。合称内宫二十四衙门。 抚旧臣朱由检封敕 哭先帝客印月出宫 李永贞赔笑道:“今儿个万岁爷头一天临朝,王总管身为掌印,理应伺候着。他说散班后,若沒什么事体,再赶來司礼监。” “都有些什么折子?” “有请罢商税的,请罢矿税的,有请撤天下镇守内臣监军的,奏边饷筹钱的……” 魏忠贤一皱眉头,不耐烦地阻止道:“拣要紧的说。” “还有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的本章,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 “可曾转呈上來?” “通政司通政使吕图南将本送到了会极门,转呈了内阁,小的知会了黄阁老,想必今日会条旨交内奏事房奏上了。”李永贞小心地说。 “嗯!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不过这样也好,会尽快摸出深浅來。崇祯登极之日,咱家穿了平时的四品补子服,却被他不知真假地一番抢白。初一大朝后,咱家依例辞交‘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太监关防’金印,他温旨慰留。初三,体乾也奏称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他也不准,却教徐应元协理。他如此不动声色,意欲何为,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万岁爷刚刚登极,自然少不得九千岁这班顾命元臣帮衬。再说万岁爷或许是忌惮熹宗皇爷御赐九千岁的那颗金印。” “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魏忠贤低头略一思索,似是默认,却霍地将头一抬,话锋一转,含笑道:“永贞,你昨夜进宫还见了什么人吧?” 李永贞暗吃一惊,不敢隐瞒,恭声道:“小的路过御书房,见里面灯还亮着,就教御膳坊送了一碗银耳羹。” “崇祯和你说了什么?” “他正在责罚一个小太监,夜已深了,小的不敢叨扰,只请了个安,就退下了。” 魏忠贤似笑非笑地说:“永贞,天威难测,讨好皇帝不容易呀!咱家给你提个醒,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李永贞身上冷汗直流,惊慌说道:“九千岁教诲的是。小的并无二心,皇天可鉴!二十几年的工夫,九千岁也是知道小的的。” 魏忠贤起身离座,不冷不热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有什么打算,咱家也不怪你,只是咱们多年位高权重,树大招风,虽说一心为了万岁爷,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想必等着机会來咬咱们一口呢!咱家是怕你一时情急,做事失了分寸,落了单,遭了黑手,着了别人的道儿。”他边说边看着李永贞,饶是李永贞一向号称精干,此时脸上也淌满了冷汗,面皮不禁青白了几分,低头俯首,一句话也说不上來。 魏忠贤过來拍着李永贞的肩膀,含笑道:“你与咱家相处这些年了,也知道咱家的为人禀性,不是斤两计较的人,上次命你去探察信王,被他哄骗了,咱家却也沒放在心上,但事不过三,往后万不可如此了。如若坏了大事,咱家放过你,他人却容不得你了。” 李永贞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垂泪道:“小的知罪了,求九千岁责罚。” 魏忠贤双手将他拉起,脸上笑意更盛,劝慰道:“尚未临阵,怎可擅罚大将?人非圣贤嘛!” 李永贞感激地点点头,明白刚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略略放下心來,用袍袖将眼泪拭干,便要请退,却听门外叫道:“大喜了,大喜了!”话音未落,苍颜白发的王体乾一步迈进门來,满脸如绽开已过的枯菊。 “什么喜事?”魏忠贤不由站起身子,这几日忧急交加,心神烦乱,好几天不见喜事了。 “恭喜爹爹!”一个戴六梁冠、穿赤色罗衣的中年男子急急地随在王体乾身后跨入厅堂,魏忠贤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号称“十狗”之首的周应秋。周应秋乃南直隶镇江府金坛县人,封太子太师,官拜吏部尚书。魏忠贤忙命三人落座,那三人哪里敢坐?齐齐地在他面前拜倒,口中称颂不已,魏忠贤连叫了平身。周应秋道:“今日早朝,圣上以登极大典例行加恩,赐与宁国公和安平伯铁券丹书。” “怎么咱家那侄子良卿和侄孙鹏翼被御赐了铁券丹书?”魏忠贤半信半疑。 王体乾笑道:“千真万确。黄阁老今日将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与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票拟奏上,万岁爷十分欣喜,亲用朱笔批了,又赶上登极加恩,就格外赏赐了,本朝尚未有此先例,实在可喜可贺!” 魏忠贤听了,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竟沒有了方才的急切,三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知就里。王体乾干笑道:“九千岁宠辱不惊,心境恬淡,令小的钦佩万分。”李永贞也说:“有一联语写得好: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最难得是九千岁的平常之心,将功名利禄看得淡了,心如止水,古井无波,这份儿定力小的就是來世也学不到。”周应秋更是不甘后人,竟向前倒身跪爬几步,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呜咽道:“爹爹百代罕见的真人,若离开爹爹,可教儿子怎么过活?” “唉!”魏忠贤听了大堆的谀辞,并非像往日那样喜形于色,却叹了一声:“不知怎的,万岁爷此举,咱家心里并不安稳,咱家有什么功劳,竟会得了这铁券丹书?该不会是欲擒故纵吧?”说得三人心里暗跳不止。 王体乾笑道:“九千岁多虑了,万岁爷是谁迎接入宫的?满朝尽知,大伙儿背后都说九千岁见机得早,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这拥立之功,天下哪个可及?单是凭此一举,便是如同开国的勋臣,那洪武朝的徐达等人不都被敕封了,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安稳的?” 周应秋道:“先帝爷遗旨称赞爹爹忠诚,宜委任大用,咱大明朝哪里离得开您老人家?如今先帝爷新崩,梓宫未安,圣上岂敢轻忘?依孩儿看來,万岁爷当是想依旧重用爹爹,才多加抚慰,以收先朝旧臣之心。” 魏忠贤默然,良久才说道:“咱家总是感到赏赐也太过容易了,不知道崇祯的真心。如今崇祯的身边,唉!就是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都沒有咱家知己的人,就如眼瞎了一般。奉圣夫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地百无禁忌了,怕也沒多少大用了,咱家怎能心安?看來光试探还不行,五次三番的也沒个准信,还需再想个别的出路。” “万岁爷和娘娘的身边都换成了信王府的人,咱们一时靠不上边儿。”李永贞有些无奈。 “咱家就是担心这事儿,就怕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消息呢?”一句话说得三人沉默起來。魏忠贤见了,大笑起來,“你们怕了?还是那句话,咱家玩了一辈子,什么沒有见过?岂能怕了一个黄口孺子?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并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家安逸了多年,早想寻个对手斗上一斗了。” “全赖九千岁周旋。” “全仗爹爹费心。” 三人正在奉承,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來,竟然直达内门,哪个如此大胆竟敢在司礼监内衙走马,魏忠贤心下不禁有些愤怒,正要喝令将來人拿下,却见亲信太监裴有声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厅,气喘吁吁地说:“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魏忠贤语气竟格外和缓,王体乾却分明觉察到了他话语背后的不满与焦灼。 裴有声用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禀报道:“万岁爷刚刚下了一道旨意,尊张皇后为懿安皇太后,册周妃为皇后,封田妃……” “混账东西,说这些沒用的干什么?”魏忠贤呵斥道。 裴有声吓得一愣,口中嚅嚅说道:“万岁爷是一起下的旨,小的就按……” “罗嗦!”魏忠贤拍案大怒,王体乾三人都吓了一跳,多年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了,心里也恨裴有声言语纠缠不清,不得要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裴有声本來就慌张,遭了斥骂,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奉圣夫人在咸安宫里哭呢!” 魏忠贤哼道:“她还哭先帝爷?真是妇人之仁。” “不是,万岁爷有旨,命奉圣夫人明日出宫,不得逗留。” “哦!教她出宫?” 裴有声道:“万岁爷说先帝已崩,奉圣夫人不宜再留在宫里,就赏了一万两银子,荣赐回归私宅居住。” 魏忠贤叹道:“她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用惯了皇家的仪仗,寂寞不得了。体乾,你看怎么劝劝她?” “九千岁也教她出宫?” “崇祯此举合乎情理,咱家也不好上本劝阻。再说如今也比不得以往了,还是出宫的好。” 王体乾心下也觉为难,暗怕沒由來地被客印月责骂一番,无端替罪,推让道:“想必奉圣夫人不愿出宫,小的怕是劝不了她。” 魏忠贤不悦道:“咱家不宜出头露面,还是你们劝她趁早安安静静地出宫,不可任性胡为,以免生出什么事端來。” 李永贞见王体乾面现难色,急道:“九千岁,万岁爷教奉圣夫人出宫,意在断咱们的耳目,少了内应,往后咱们做事势必越发少了准头。小的倒有个计较,不知能否教奉圣夫人留下?” 魏忠贤不以为然地说:“先帝驾崩,她待在宫里也沒有用处了,只会惹乱子,不留也罢。咱家早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比她要有用多了。” “九千岁,小的斗胆,以为万不可以功用而论是非。固然如您老人家所言,奉圣夫人已然沒有了往日的威势,自然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但若任凭万岁爷将她驱遣出宫,恐怕会横遭朝野物议,不利于九千岁。” “他们会怎么看?” “外朝那一班臣子最擅看风使舵,或许会认作九千岁失势之先兆,怕是不会再依附而转寻靠山,甚或反戈一击。” 魏忠贤点头道:“你给咱家提了醒,若是新君即位,还能一切保持旧观,而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朝野内外也不会意存观望,自然最好,只是要教她留下,有违圣意,怕是也难?若轻举妄动,引火烧身,岂非得不偿失?” 李永贞道:“九千岁,若是教万岁爷下旨挽留,与咱们当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噢――”魏忠贤眼睛一亮,身子向前略倾,“讲來听听。” 李永贞看看王体乾和周应秋,笑道:“小的一张嘴,王总管、周大人想必就明白了。两位可还记得东方朔智留汉武帝乳母的故事。” “的确是个高招,不妨一试。”王体乾赞道。 周应秋也醒悟道:“我还以为是请个当世的司马相如再写《长门赋》呢?” 魏忠贤本來沒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茫然无知。李永贞忙解释道:“西汉武帝刘彻年间,有个诙谐机智的人物名叫东方朔,有一年,刘彻的乳母犯罪当死,明日将赴刑场,乳母登门去求东方朔,东方朔便授以奇计。临行将别之际,乳母请见刘彻最后一面,见则痛哭,刘彻犹未起怜悯之心,乳母拜别刘彻,一步一回首,顾盼流连,依依惜别,东方朔在一旁大喝道:‘兀那婆子,还看什么?难道圣上还要吃你的奶吗?’乳母悲戚难忍,泪眼婆娑地回望刘彻,东方朔又大喝道:‘兀那婆子,不要痴想了,圣上如今业已长大成人,贵为天子,如再发病自会有年轻貌美的妃子伺候,哪里还需你这老乞婆顾念侍奉?’刘彻听了,想起往日的情景,禁不住泪下沾襟,唤回乳母,厚赐财物,命她回了老家。此之谓以情动人而致法外开恩,往往立收奇效。” “崇祯并非刘彻,奉圣夫人也非崇祯乳母,如何打动?”魏忠贤仍觉不解。 王体乾似问似答:“那就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了。” “爹爹所虑极是。当真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如今那里去找司马相如?奉圣夫人也不是陈阿娇呀!”周应秋附和道。 王体乾见魏忠贤沒有领会,干咳一下,慢声细语地说:“当年汉武帝刘彻看好了他姑母的女儿陈阿娇,誓言若得阿娇当金屋储之。后來他做了皇帝,果然将阿娇立为皇后,但阿娇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又嫉妒别的宫妃得宠,遭汉武帝废弃,囚在长门宫中,悲苦愁闷,梦想回复以往的日子,便找到当时的辞赋高手成都人司马相如,以一百斤黄金为润笔,托他写成《长门赋》,呈给汉武帝,讽劝皇帝不记旧怨,重修前好。由此,陈皇后复得亲幸。方才周太宰说如今难以找到司马相如,并无大碍,咱们已经有了《长门赋》,哪里需要什么司马相如画蛇添足呢?” “有了《长门赋》?”魏忠贤一怔,问道:“在哪里?”李永贞、周应秋也暗忖:难道还有什么物件可作《长门赋》不成? 王体乾笑道:“在奉圣夫人手上。不知九千岁可否答应一试?” “既有如此把握,不妨一试。体乾,教永贞与你一同去,有什么言语不和,也好照应。”魏忠贤答应道,随即目光冷冷地望着三人道:“只是不可因小失大!” 咸安宫大殿五楹,东西配殿各三楹,规模不下东西六宫。客印月独坐在咸安宫暖阁里的大红纱幔之中,一动也不动,她已经接到了圣旨,奶妈终究要出宫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待上一辈子,只是仍旧觉得有些突然。客印月入宫已经二十三年了,按照皇宫的成例,入宫做奶妈的一等皇子断奶就应离开皇宫,再也不许回來。客印月却不同,天启皇帝朱由校断奶的时候正赶上神宗万历朝争立国本争余波未平之际,由于东林党的抗争,神宗皇帝不得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郑贵妃所生朱常洵长大成人,却也不命他赴藩,仍留居京城,神宗不再临朝。稍后,接连发生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皇宫上下哪里顾不得上这些小节,哪里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奶妈?客印月出宫之事就一再拖延下來,朱由校大婚后,宫里有了皇后张嫣,大臣们依礼法上奏皇帝遣送她出宫。她出宫后,朱由校寝食不安,尤其吃不上客印月亲手料理的“老太家膳”,朱由校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群臣无奈,只得同意皇帝将她接回。此后,客印月在宫里与魏忠贤等人里外呼应,朝野为之侧目,就是皇宫里也沒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出宫之事再也无人提及。客印月沒有听到有人进來的动静,待看到王体乾、李永贞二人,恍如不认识一般,并无一言半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体乾忙施礼道:“老祖太太千岁,九千岁命小的们來给您请安了。” 客印月微点一下头,问道:“老魏呢?他不來送我么?想是不敢來了吧!” 李永贞道:“九千岁被万岁爷唤了去,分不得身,先教小的们过來。”客印月忽地大哭起來,将大红纱幔一把扯下,捶床怒道:“平日里好好的,身前身后团团地转,等到落魄有难了,却躲着不來,拿皇上來搪塞咱娘们?好,有话就放开些讲,何必挂个幌子,装神弄鬼的,不爽利!咱娘们是沒甚大用了,原也不该指望什么,谁教咱恩养的孩子短命走了呢?如今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有几个存着良心可指望的?” 王体乾堆笑道:“老祖太太千岁,小的万请您老人家消消怒火,不可意气用事,九千岁时刻惦念着您老人家,听说了这事,忙教小的们來劝慰。别说九千岁分身乏术,就是得了空儿,他老人家却也不敢露面。如今紫禁城换了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不得不夹起尾巴來,只要将万岁爷哄上了手,那时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做。您老人家虽说遇到了难事,只要九千岁不倒,早晚间必有回旋的余地,就像当年东林党将您老人家逼出了皇宫一样,自然会有峰回路转的时机,还请您老人家将心安放,忍耐一些,切勿烦躁,小不忍则乱大谋,耐心地等喜讯便了。” 客印月略消了些怨气,叹道:“体乾,不是咱娘们不体贴老魏,只是他该早探听清楚,知会与咱,好教咱有个准备,如今倒好,一道圣旨下來,什么财宝怕是也带不出宫的,岂不教人活活心疼死了?就是接了旨后,他也该來,多年厮守,这点情分也是该有的,咱娘们眼看奔五十的人了,过了这天沒那天的,想不了那么多,看不了那么远,就求个舒坦畅快了。如今还能依靠何人?还不是几个旧相识?若老魏如此,咱娘们浑似无脚蟹一般,哪里可以存身?”她边说边落泪,虽说徐娘半老,但保养极佳,肤如凝脂,细白非常,兼以仍作阁中小女子之状,含嗔蹙眉,也有几分教人怜爱。王体乾平日里惮于奉圣夫人的赫世之威与飞扬跋扈,不敢仰面细看,今日放胆看了,饶是偌大年纪,见她悲伤哀怨,也觉心神荡漾,两只眼睛盯着看个不住。李永贞不敢惊动,也不便空身陪侍着,轻声道:“老祖太太千岁切莫伤神,九千岁有个计较留住您老人家,若依此行事,或许可以挽回。” 客印月听了,转忧为喜,拊掌道:“你却早不说來,教咱娘们空流了这许多的眼泪!明日咱娘们既奏请圣上,到仁智殿走一遭便了。” “那东西可要准备好。”王体乾被她双掌响亮地拍击声惊醒,遮掩着将目光收回。 “那是自然。这些东西咱娘们收拾着多年了,一直小心珍藏着。”客印月下了大床,走到一个描金的黄花梨雕花大方角柜前,将柜门开了,取出一个二尺长短、一尺多宽的黄花梨官皮小箱,将箱盖掀起,提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铁力木镂花小匣,轻轻放在床边的鸡翅木方几上,用帕子抹了一下手道:“全在这里了。” 注:梃击案,万历中,神宗皇后无子,王恭妃生皇长子朱常洛,后郑贵妃又生子朱常洵,神宗因宠幸郑贵妃,便欲立朱常洵为太子,但又怕遭到群臣反对,故迟迟不立太子。群臣深以为忧,先后建言者蜂起,要求速立朱常洛为太子,而言者辄得罪,被降被调者无数。群臣力争十五年,直至朱常洛已二十岁,神宗才勉从众议,不得已立常洛为皇太子,遣常洵离京赴藩国洛阳。四十三年五月四日,有男子名叫张差,手持枣木棍,突然闯入常洛所居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内侍便被擒住。先是御史刘廷元审问,奏称张差疯颠。但刑部主事王之?却审出实情,原來张差并不疯颠,是由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指使行动,因此朝臣皆怀疑郑贵妃主谋,欲害太子。神宗见事情牵连郑贵妃不可深问,遂命处决张差,并于宫中打死庞、刘二人,含糊了事。 红丸案,太子朱常洛即位,庙号光宗。数日即患了严重痢疾,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却下泻药,使病情加重。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自称仙方,光宗服用一丸,稍觉舒畅,诸臣退后,又命进一丸,次日天明即崩,在位仅一月。事后,有人怀疑郑贵妃指使下毒,引起许多争议,东林党人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弹劾崔文升、李可灼用药可疑,并攻首辅方从哲曲庇李可灼。于是李可灼被遣戍,崔文升被发遣南京,方从哲致仕而去。 移宫案,光宗死后,抚育皇长子朱由校的李选侍仍然留居乾清官,并与心腹太监魏忠贤共谋挟制朱由校以把持朝政。于是杨涟、左光斗等拥入乾清宫,先抢出朱由校呼万岁,然后力请李选侍由乾清宫移居哕鸾宫,朱由校乃即帝位,是为天启皇帝,庙号熹宗。 注:客印月出宫为天启七年九月初三,文中稍稍后移数日。 注:官旗本作官校,避熹宗讳改。 抚旧臣朱由检封敕 哭先帝客印月出宫(二) 李永贞赔笑道:“今儿个万岁爷头一天临朝,王总管身为掌印,理应伺候着。他说散班后,若沒什么事体,再赶來司礼监。” “都有些什么折子?” “有请罢商税的,请罢矿税的,有请撤天下镇守内臣监军的,奏边饷筹钱的……” 魏忠贤一皱眉头,不耐烦地阻止道:“拣要紧的说。” “还有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的本章,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 “可曾转呈上來?” “通政司通政使吕图南将本送到了会极门,转呈了内阁,小的知会了黄阁老,想必今日会条旨交内奏事房奏上了。”李永贞小心地说。 “嗯!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不过这样也好,会尽快摸出深浅來。崇祯登极之日,咱家穿了平时的四品补子服,却被他不知真假地一番抢白。初一大朝后,咱家依例辞交‘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太监关防’金印,他温旨慰留。初三,体乾也奏称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他也不准,却教徐应元协理。他如此不动声色,意欲何为,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万岁爷刚刚登极,自然少不得九千岁这班顾命元臣帮衬。再说万岁爷或许是忌惮熹宗皇爷御赐九千岁的那颗金印。” “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魏忠贤低头略一思索,似是默认,却霍地将头一抬,话锋一转,含笑道:“永贞,你昨夜进宫还见了什么人吧?” 李永贞暗吃一惊,不敢隐瞒,恭声道:“小的路过御书房,见里面灯还亮着,就教御膳坊送了一碗银耳羹。” “崇祯和你说了什么?” “他正在责罚一个小太监,夜已深了,小的不敢叨扰,只请了个安,就退下了。” 魏忠贤似笑非笑地说:“永贞,天威难测,讨好皇帝不容易呀!咱家给你提个醒,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李永贞身上冷汗直流,惊慌说道:“九千岁教诲的是。小的并无二心,皇天可鉴!二十几年的工夫,九千岁也是知道小的的。” 魏忠贤起身离座,不冷不热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有什么打算,咱家也不怪你,只是咱们多年位高权重,树大招风,虽说一心为了万岁爷,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想必等着机会來咬咱们一口呢!咱家是怕你一时情急,做事失了分寸,落了单,遭了黑手,着了别人的道儿。”他边说边看着李永贞,饶是李永贞一向号称精干,此时脸上也淌满了冷汗,面皮不禁青白了几分,低头俯首,一句话也说不上來。 魏忠贤过來拍着李永贞的肩膀,含笑道:“你与咱家相处这些年了,也知道咱家的为人禀性,不是斤两计较的人,上次命你去探察信王,被他哄骗了,咱家却也沒放在心上,但事不过三,往后万不可如此了。如若坏了大事,咱家放过你,他人却容不得你了。” 李永贞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垂泪道:“小的知罪了,求九千岁责罚。” 魏忠贤双手将他拉起,脸上笑意更盛,劝慰道:“尚未临阵,怎可擅罚大将?人非圣贤嘛!” 李永贞感激地点点头,明白刚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略略放下心來,用袍袖将眼泪拭干,便要请退,却听门外叫道:“大喜了,大喜了!”话音未落,苍颜白发的王体乾一步迈进门來,满脸如绽开已过的枯菊。 “什么喜事?”魏忠贤不由站起身子,这几日忧急交加,心神烦乱,好几天不见喜事了。 “恭喜爹爹!”一个戴六梁冠、穿赤色罗衣的中年男子急急地随在王体乾身后跨入厅堂,魏忠贤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号称“十狗”之首的周应秋。周应秋乃南直隶镇江府金坛县人,封太子太师,官拜吏部尚书。魏忠贤忙命三人落座,那三人哪里敢坐?齐齐地在他面前拜倒,口中称颂不已,魏忠贤连叫了平身。周应秋道:“今日早朝,圣上以登极大典例行加恩,赐与宁国公和安平伯铁券丹书。” “怎么咱家那侄子良卿和侄孙鹏翼被御赐了铁券丹书?”魏忠贤半信半疑。 王体乾笑道:“千真万确。黄阁老今日将楚王请建九千岁生祠与工部郎中王惟先称颂九千岁的奏折票拟奏上,万岁爷十分欣喜,亲用朱笔批了,又赶上登极加恩,就格外赏赐了,本朝尚未有此先例,实在可喜可贺!” 魏忠贤听了,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竟沒有了方才的急切,三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知就里。王体乾干笑道:“九千岁宠辱不惊,心境恬淡,令小的钦佩万分。”李永贞也说:“有一联语写得好: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最难得是九千岁的平常之心,将功名利禄看得淡了,心如止水,古井无波,这份儿定力小的就是來世也学不到。”周应秋更是不甘后人,竟向前倒身跪爬几步,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呜咽道:“爹爹百代罕见的真人,若离开爹爹,可教儿子怎么过活?” “唉!”魏忠贤听了大堆的谀辞,并非像往日那样喜形于色,却叹了一声:“不知怎的,万岁爷此举,咱家心里并不安稳,咱家有什么功劳,竟会得了这铁券丹书?该不会是欲擒故纵吧?”说得三人心里暗跳不止。 王体乾笑道:“九千岁多虑了,万岁爷是谁迎接入宫的?满朝尽知,大伙儿背后都说九千岁见机得早,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这拥立之功,天下哪个可及?单是凭此一举,便是如同开国的勋臣,那洪武朝的徐达等人不都被敕封了,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安稳的?” 周应秋道:“先帝爷遗旨称赞爹爹忠诚,宜委任大用,咱大明朝哪里离得开您老人家?如今先帝爷新崩,梓宫未安,圣上岂敢轻忘?依孩儿看來,万岁爷当是想依旧重用爹爹,才多加抚慰,以收先朝旧臣之心。” 魏忠贤默然,良久才说道:“咱家总是感到赏赐也太过容易了,不知道崇祯的真心。如今崇祯的身边,唉!就是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都沒有咱家知己的人,就如眼瞎了一般。奉圣夫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地百无禁忌了,怕也沒多少大用了,咱家怎能心安?看來光试探还不行,五次三番的也沒个准信,还需再想个别的出路。” “万岁爷和娘娘的身边都换成了信王府的人,咱们一时靠不上边儿。”李永贞有些无奈。 “咱家就是担心这事儿,就怕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消息呢?”一句话说得三人沉默起來。魏忠贤见了,大笑起來,“你们怕了?还是那句话,咱家玩了一辈子,什么沒有见过?岂能怕了一个黄口孺子?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并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家安逸了多年,早想寻个对手斗上一斗了。” “全赖九千岁周旋。” “全仗爹爹费心。” 三人正在奉承,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來,竟然直达内门,哪个如此大胆竟敢在司礼监内衙走马,魏忠贤心下不禁有些愤怒,正要喝令将來人拿下,却见亲信太监裴有声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厅,气喘吁吁地说:“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魏忠贤语气竟格外和缓,王体乾却分明觉察到了他话语背后的不满与焦灼。 裴有声用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禀报道:“万岁爷刚刚下了一道旨意,尊张皇后为懿安皇太后,册周妃为皇后,封田妃……” “混账东西,说这些沒用的干什么?”魏忠贤呵斥道。 裴有声吓得一愣,口中嚅嚅说道:“万岁爷是一起下的旨,小的就按……” “罗嗦!”魏忠贤拍案大怒,王体乾三人都吓了一跳,多年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了,心里也恨裴有声言语纠缠不清,不得要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裴有声本來就慌张,遭了斥骂,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奉圣夫人在咸安宫里哭呢!” 魏忠贤哼道:“她还哭先帝爷?真是妇人之仁。” “不是,万岁爷有旨,命奉圣夫人明日出宫,不得逗留。” “哦!教她出宫?” 裴有声道:“万岁爷说先帝已崩,奉圣夫人不宜再留在宫里,就赏了一万两银子,荣赐回归私宅居住。” 魏忠贤叹道:“她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用惯了皇家的仪仗,寂寞不得了。体乾,你看怎么劝劝她?” “九千岁也教她出宫?” “崇祯此举合乎情理,咱家也不好上本劝阻。再说如今也比不得以往了,还是出宫的好。” 王体乾心下也觉为难,暗怕沒由來地被客印月责骂一番,无端替罪,推让道:“想必奉圣夫人不愿出宫,小的怕是劝不了她。” 魏忠贤不悦道:“咱家不宜出头露面,还是你们劝她趁早安安静静地出宫,不可任性胡为,以免生出什么事端來。” 李永贞见王体乾面现难色,急道:“九千岁,万岁爷教奉圣夫人出宫,意在断咱们的耳目,少了内应,往后咱们做事势必越发少了准头。小的倒有个计较,不知能否教奉圣夫人留下?” 魏忠贤不以为然地说:“先帝驾崩,她待在宫里也沒有用处了,只会惹乱子,不留也罢。咱家早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比她要有用多了。” “九千岁,小的斗胆,以为万不可以功用而论是非。固然如您老人家所言,奉圣夫人已然沒有了往日的威势,自然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但若任凭万岁爷将她驱遣出宫,恐怕会横遭朝野物议,不利于九千岁。” “他们会怎么看?” “外朝那一班臣子最擅看风使舵,或许会认作九千岁失势之先兆,怕是不会再依附而转寻靠山,甚或反戈一击。” 魏忠贤点头道:“你给咱家提了醒,若是新君即位,还能一切保持旧观,而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朝野内外也不会意存观望,自然最好,只是要教她留下,有违圣意,怕是也难?若轻举妄动,引火烧身,岂非得不偿失?” 李永贞道:“九千岁,若是教万岁爷下旨挽留,与咱们当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噢――”魏忠贤眼睛一亮,身子向前略倾,“讲來听听。” 李永贞看看王体乾和周应秋,笑道:“小的一张嘴,王总管、周大人想必就明白了。两位可还记得东方朔智留汉武帝乳母的故事。” “的确是个高招,不妨一试。”王体乾赞道。 周应秋也醒悟道:“我还以为是请个当世的司马相如再写《长门赋》呢?” 魏忠贤本來沒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茫然无知。李永贞忙解释道:“西汉武帝刘彻年间,有个诙谐机智的人物名叫东方朔,有一年,刘彻的乳母犯罪当死,明日将赴刑场,乳母登门去求东方朔,东方朔便授以奇计。临行将别之际,乳母请见刘彻最后一面,见则痛哭,刘彻犹未起怜悯之心,乳母拜别刘彻,一步一回首,顾盼流连,依依惜别,东方朔在一旁大喝道:‘兀那婆子,还看什么?难道圣上还要吃你的奶吗?’乳母悲戚难忍,泪眼婆娑地回望刘彻,东方朔又大喝道:‘兀那婆子,不要痴想了,圣上如今业已长大成人,贵为天子,如再发病自会有年轻貌美的妃子伺候,哪里还需你这老乞婆顾念侍奉?’刘彻听了,想起往日的情景,禁不住泪下沾襟,唤回乳母,厚赐财物,命她回了老家。此之谓以情动人而致法外开恩,往往立收奇效。” “崇祯并非刘彻,奉圣夫人也非崇祯乳母,如何打动?”魏忠贤仍觉不解。 王体乾似问似答:“那就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了。” “爹爹所虑极是。当真要找人再写一篇《长门赋》,如今那里去找司马相如?奉圣夫人也不是陈阿娇呀!”周应秋附和道。 王体乾见魏忠贤沒有领会,干咳一下,慢声细语地说:“当年汉武帝刘彻看好了他姑母的女儿陈阿娇,誓言若得阿娇当金屋储之。后來他做了皇帝,果然将阿娇立为皇后,但阿娇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又嫉妒别的宫妃得宠,遭汉武帝废弃,囚在长门宫中,悲苦愁闷,梦想回复以往的日子,便找到当时的辞赋高手成都人司马相如,以一百斤黄金为润笔,托他写成《长门赋》,呈给汉武帝,讽劝皇帝不记旧怨,重修前好。由此,陈皇后复得亲幸。方才周太宰说如今难以找到司马相如,并无大碍,咱们已经有了《长门赋》,哪里需要什么司马相如画蛇添足呢?” “有了《长门赋》?”魏忠贤一怔,问道:“在哪里?”李永贞、周应秋也暗忖:难道还有什么物件可作《长门赋》不成? 王体乾笑道:“在奉圣夫人手上。不知九千岁可否答应一试?” “既有如此把握,不妨一试。体乾,教永贞与你一同去,有什么言语不和,也好照应。”魏忠贤答应道,随即目光冷冷地望着三人道:“只是不可因小失大!” 咸安宫大殿五楹,东西配殿各三楹,规模不下东西六宫。客印月独坐在咸安宫暖阁里的大红纱幔之中,一动也不动,她已经接到了圣旨,奶妈终究要出宫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待上一辈子,只是仍旧觉得有些突然。客印月入宫已经二十三年了,按照皇宫的成例,入宫做奶妈的一等皇子断奶就应离开皇宫,再也不许回來。客印月却不同,天启皇帝朱由校断奶的时候正赶上神宗万历朝争立国本争余波未平之际,由于东林党的抗争,神宗皇帝不得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郑贵妃所生朱常洵长大成人,却也不命他赴藩,仍留居京城,神宗不再临朝。稍后,接连发生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皇宫上下哪里顾不得上这些小节,哪里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奶妈?客印月出宫之事就一再拖延下來,朱由校大婚后,宫里有了皇后张嫣,大臣们依礼法上奏皇帝遣送她出宫。她出宫后,朱由校寝食不安,尤其吃不上客印月亲手料理的“老太家膳”,朱由校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群臣无奈,只得同意皇帝将她接回。此后,客印月在宫里与魏忠贤等人里外呼应,朝野为之侧目,就是皇宫里也沒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出宫之事再也无人提及。客印月沒有听到有人进來的动静,待看到王体乾、李永贞二人,恍如不认识一般,并无一言半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体乾忙施礼道:“老祖太太千岁,九千岁命小的们來给您请安了。” 客印月微点一下头,问道:“老魏呢?他不來送我么?想是不敢來了吧!” 李永贞道:“九千岁被万岁爷唤了去,分不得身,先教小的们过來。”客印月忽地大哭起來,将大红纱幔一把扯下,捶床怒道:“平日里好好的,身前身后团团地转,等到落魄有难了,却躲着不來,拿皇上來搪塞咱娘们?好,有话就放开些讲,何必挂个幌子,装神弄鬼的,不爽利!咱娘们是沒甚大用了,原也不该指望什么,谁教咱恩养的孩子短命走了呢?如今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有几个存着良心可指望的?” 王体乾堆笑道:“老祖太太千岁,小的万请您老人家消消怒火,不可意气用事,九千岁时刻惦念着您老人家,听说了这事,忙教小的们來劝慰。别说九千岁分身乏术,就是得了空儿,他老人家却也不敢露面。如今紫禁城换了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不得不夹起尾巴來,只要将万岁爷哄上了手,那时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做。您老人家虽说遇到了难事,只要九千岁不倒,早晚间必有回旋的余地,就像当年东林党将您老人家逼出了皇宫一样,自然会有峰回路转的时机,还请您老人家将心安放,忍耐一些,切勿烦躁,小不忍则乱大谋,耐心地等喜讯便了。” 客印月略消了些怨气,叹道:“体乾,不是咱娘们不体贴老魏,只是他该早探听清楚,知会与咱,好教咱有个准备,如今倒好,一道圣旨下來,什么财宝怕是也带不出宫的,岂不教人活活心疼死了?就是接了旨后,他也该來,多年厮守,这点情分也是该有的,咱娘们眼看奔五十的人了,过了这天沒那天的,想不了那么多,看不了那么远,就求个舒坦畅快了。如今还能依靠何人?还不是几个旧相识?若老魏如此,咱娘们浑似无脚蟹一般,哪里可以存身?”她边说边落泪,虽说徐娘半老,但保养极佳,肤如凝脂,细白非常,兼以仍作阁中小女子之状,含嗔蹙眉,也有几分教人怜爱。王体乾平日里惮于奉圣夫人的赫世之威与飞扬跋扈,不敢仰面细看,今日放胆看了,饶是偌大年纪,见她悲伤哀怨,也觉心神荡漾,两只眼睛盯着看个不住。李永贞不敢惊动,也不便空身陪侍着,轻声道:“老祖太太千岁切莫伤神,九千岁有个计较留住您老人家,若依此行事,或许可以挽回。” 客印月听了,转忧为喜,拊掌道:“你却早不说來,教咱娘们空流了这许多的眼泪!明日咱娘们既奏请圣上,到仁智殿走一遭便了。” “那东西可要准备好。”王体乾被她双掌响亮地拍击声惊醒,遮掩着将目光收回。 “那是自然。这些东西咱娘们收拾着多年了,一直小心珍藏着。”客印月下了大床,走到一个描金的黄花梨雕花大方角柜前,将柜门开了,取出一个二尺长短、一尺多宽的黄花梨官皮小箱,将箱盖掀起,提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铁力木镂花小匣,轻轻放在床边的鸡翅木方几上,用帕子抹了一下手道:“全在这里了。” 注:梃击案,万历中,神宗皇后无子,王恭妃生皇长子朱常洛,后郑贵妃又生子朱常洵,神宗因宠幸郑贵妃,便欲立朱常洵为太子,但又怕遭到群臣反对,故迟迟不立太子。群臣深以为忧,先后建言者蜂起,要求速立朱常洛为太子,而言者辄得罪,被降被调者无数。群臣力争十五年,直至朱常洛已二十岁,神宗才勉从众议,不得已立常洛为皇太子,遣常洵离京赴藩国洛阳。四十三年五月四日,有男子名叫张差,手持枣木棍,突然闯入常洛所居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内侍便被擒住。先是御史刘廷元审问,奏称张差疯颠。但刑部主事王之?却审出实情,原來张差并不疯颠,是由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指使行动,因此朝臣皆怀疑郑贵妃主谋,欲害太子。神宗见事情牵连郑贵妃不可深问,遂命处决张差,并于宫中打死庞、刘二人,含糊了事。 红丸案,太子朱常洛即位,庙号光宗。数日即患了严重痢疾,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却下泻药,使病情加重。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自称仙方,光宗服用一丸,稍觉舒畅,诸臣退后,又命进一丸,次日天明即崩,在位仅一月。事后,有人怀疑郑贵妃指使下毒,引起许多争议,东林党人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弹劾崔文升、李可灼用药可疑,并攻首辅方从哲曲庇李可灼。于是李可灼被遣戍,崔文升被发遣南京,方从哲致仕而去。 移宫案,光宗死后,抚育皇长子朱由校的李选侍仍然留居乾清官,并与心腹太监魏忠贤共谋挟制朱由校以把持朝政。于是杨涟、左光斗等拥入乾清宫,先抢出朱由校呼万岁,然后力请李选侍由乾清宫移居哕鸾宫,朱由校乃即帝位,是为天启皇帝,庙号熹宗。 注:客印月出宫为天启七年九月初三,文中稍稍后移数日。 注:官旗本作官校,避熹宗讳改。 求对食情戏前皇后 献美女香迷新帝君 四位阁臣刚走,乾清宫管事太监赵本政进來禀道:“万岁爷,魏上公有事求见,在门外候着呢!” “传他进來。” 魏忠贤进來参拜道:“这些时日來,老奴见万岁爷夙兴夜寐,忧劳国事,难有片刻欢娱,特选能工巧匠雕了一个江南春景的屏风献上,万岁爷闲暇之余,不出禁中便若巡视江南,也是江南子民之福和名胜山水之幸了。” “抬上來吧!朕尚未到过江南,正好一赏其山水胜处。”崇祯似极高兴。魏忠贤向外一招手,门外响起叮叮咚咚的环佩之声,崇祯正自惊讶,但见四个盛装的美女各搬一扇屏风缓步走进來,将屏风轻轻放了,一齐上前盈盈下拜,礼仪颇为周全。魏忠贤引着崇祯走到屏风前,笑道:“万岁爷,这架五彩屏风上面所绘都是杭州西湖、虎丘几处名胜,还算精细,万岁爷劳乏了就看上几眼,消解消解。” 崇祯仔细看那屏风果然精致非常,边框为江南的香楠镂刻,色泽微紫,纹理极美,清香宜人,中间竟为名震天下的苏绣,绢薄如纸,两面各有用金丝银线精心织就的图案,针线细密,以针作画,设色精妙,光彩射目。杭州的湖光山色聚于一锦,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底馋唼之态,真是巧夺天工。崇祯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的神技,令人叹为观止。” 魏忠贤见崇祯两眼出神地盯着屏风,以为他极是喜欢,不禁得意道:“这件绣品出自浙江上海道顾氏露香园,如今露香园的老主人顾名世死了,他的长子顾江海当着家,娶了一房小妾缪氏,丝绣极精。顾江海有个儿子顾寿潜善画,工山水花鸟人物,顾寿潜之妻韩希孟也工画花卉,刺绣之术天下无出其右,就是她的庶母缪氏也有所不及。此架屏风山水乃是她婆媳二人联手织成,据闻花了三年的工夫。” “也花了不少银子吧!” “倒是沒有花多少钱,只是老奴的一点心意,别说是老奴的俸钱就是老奴也是万岁爷的,孝敬万岁爷原是应该的。”魏忠贤揣摩着崇祯的话,是嫌不够贵重,还是怕动用了朝廷的银子,该不是刚刚发了二百三十万两银子作辽东军饷心疼了? 果然,崇祯道:“朕生性好节俭,不稀罕那些珍宝器玩。如今东北边境不宁,陕西流寇又起,天下尚未太平,朕岂敢沉湎游乐,玩物丧志?这架屏风还是搬回你的府邸,以免群臣效尤,败坏世风。” 魏忠贤并不沮丧,却忙不迭地称赞道:“万岁爷圣明,苛于律己,以身垂范,真是中兴的气象。”说罢挥手进來几个小太监,将五彩围屏搬出乾清宫东便殿,魏忠贤一起退下,那四个女子依然在一旁伺候,似并未有退下之意,崇祯喊住魏忠贤道:“怎的不带走这四个女子?” 魏忠贤笑道:“这四个女子对杭州山水名胜极是稔熟,可给万岁爷讲说。且这四人都是女中的秀才,琴棋诗书画样样皆能,可在御书房供万岁爷左右驱使。” 崇祯知道他的用意,不好当面驳回,便颔首道:“那就将她们留下,安置在乾西二所值房,明日到御书房伺候着,以供洒扫。” “谢万岁爷!”四个女子齐齐跪下谢恩,魏忠贤诡秘一笑。 刚过一更,崇祯望望堆积在御案上的批本,疲惫地抬眼问道:“还有几本折子?” 王承恩回道:“万岁爷,不多了,还有两本。” “看看是什么題目,若不紧要,朕明日再看,着实有些累了。” 王承恩看了道:“一本是江西巡抚杨宪邦、巡按御史刘述祖奏请为魏忠贤建隆德祠,一本是朱之俊参监生……” “又是建生祠!呈上朕看。”崇祯睡意去了许多,不悦道:“自浙江巡抚潘汝桢在杭州西湖畔建了普德祠,土木之功遍九垓,全国建得还少吗?京师地界宣武门、崇文门、安定门、锦衣卫都督府、药王庙、卢沟桥、昌平、房山、通州、喜峰口不下十八处,就是南京孝陵、凤阳皇陵都建了,使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拉下了多少亏空?” 王承恩见他满脸怒气,宽慰道:“万岁爷消消气儿,这都是先帝朝的事了,您再急也是建了,终不能立刻下旨教人拆了,那西湖的普德祠可是先帝爷敕建的,匾额不也是亲笔御題的?据奴婢所知全国上下的生祠有八十处之多,前几年都建疯了,开了风气,愈演愈烈,谁愿意后人,都争相选用风水宝地,即使侵占民田民墓,拆毁民房民舍,也沒人敢阻拦。据闻临清府建祠,拆毁民舍达万余间。河南建祠竟拆毁一万七千余间。哪个不是比着铺排,比着扔银子?建造的生祠哪个不金碧辉煌,壮丽庄严?开封建祠不但朱户雕梁,甚至建宫殿九楹,都用上了琉璃黄瓦,几同宫殿。祠内供奉的神像以沉香木雕刻,又用金子镏了,眼耳口鼻及手足都可转动,有如生人。神像的衣著奇巧绚丽,朝衣朝冠,上戴九曲簪缨,大红蟒衣,玉带象笏,甚至金冠垂旒,几同帝王。更稀罕的是神像里面以金玉珠宝为肺为肠,发髻上有一空穴,不断更换四时香花。就是生祠飨祀,也按王公规格。还用孔圣人的话说什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成什么体统?” 崇祯压下怒气,命道:“快将魏忠贤唤回來,朕当面问问他建生祠的事。” “万岁爷可要耐着性子。”王承恩不安起來。 “朕心里明白,失不了分寸。”崇祯嘉许地点点头。 不多时,魏忠贤跟在王承恩后面进殿,见崇祯拿着一本奏折边看边笑,忙上前行礼,崇祯道:“平身。朕这里有个折子你看看。”魏忠贤本來不识得几个字,司礼监所有的批朱都是王体乾、李永贞、刘若愚几人所为,再将大意向他复述一遍,今见新君如此,心下惶恐,怕看不明白,却又不免受宠若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如实禀道:“万岁爷,老奴粗陋,识不得几个字,怕误会了圣意。若是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就吩咐下來,老奴照办也就是了。” 崇祯道:“这个折子是关系你的事,朕正要听听你的意思。” “竟与老奴有干系?可是有人参劾老奴?”魏忠贤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崇祯微笑道:“是称颂你劳苦功高,要建祠按时礼拜呢!” 魏忠贤脸色微变,支吾半晌才道:“此事都是下边一些臣子的私意,老奴并不知情。老奴请万岁爷下旨停建生祠,将所有造祠的钱粮解充辽东军饷。请万岁爷恩准。” 崇祯赞道:“魏伴伴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朕以为建造生祠也是众望所归,自古民心不可忽,各地建些生祠礼拜祝禧并无不妥。只是魏伴伴既愿停建,忧心辽东安危,以国事为重,也是为朝臣做了榜样,朕理应准其奏请,以成雅志。那就这样吧,先帝下旨建造的还照旧建造,还沒有建造的就不再建了,以免弄出一些未了的殿舍不够雅相。” “老奴谢万岁爷体贴,还是万岁爷明白老奴的心。”魏忠贤跪在殿上不禁有些呜咽。 崇祯叹道:“你是先朝的旧人,先帝临终时一再叮嘱‘忠贤忠贞宜重用’,朕岂能对不起先帝,信不过你?朕听说你将肩舆换了腰舆,这几日腰舆也撤了,太过谦了。宫里头就是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也都有板坐,你是顾命元臣,就是先帝也允你乘坐肩舆的,何须换过?” 魏忠贤含泪道:“万岁爷虽然不以老奴卑贱,老奴也该知道自家的身份,若说老奴有什么功劳,也是过去的了,老奴岂敢恃那些微末之功,乱了礼法?” 崇祯走下丹墀,亲手将他扶起道:“你也六十岁的人了,在宫里左右奔忙也极累的,身子哪里顶得住,还是省省体力,少做奔走下力的活儿,那些远路朕准你仍旧乘坐腰舆。下去吧!”魏忠贤流着泪退了出去。 王承恩见他走远了,称颂道:“万岁爷几句话就将他摆布了,奴婢真是五体投地。”崇祯打发了魏忠贤,心里也自喜悦,嘴上却淡淡地道:“离摆布还早着呢!”又打趣道:“你就是将朕称赞得千古第一英主、世上活神仙似的,朕也不会升你的官职,加你的俸禄。” 王承恩急得脸面通红,嗫嚅道:“奴婢却也不要万岁爷什么封赏,只要能日日陪着万岁爷。要是一味讨好万岁爷,只拣些好话來说,岂不成了奸邪小人?奴婢可是做不出的。” 崇祯反问道:“说好话就是小人?那哪个还褒扬别人?朕若奖赏臣子岂不也成了小人?” “奴婢并不是说万岁爷,奴婢是怕万岁爷以为奴婢刻意媚主,将奴婢……奴婢被万岁爷说得糊涂了。”王承恩辩白不清,急得禁不住要跺脚。 崇祯笑道:“朕知道你。快将折子呈上來吧!天色不早了,朕若再不回坤宁宫,看皇后不打断你的狗腿!”王承恩忙将最后那个折子放到御案上,顺手将御案上粗大宫烛上的灯花剪了。崇祯看了折子,见是国子监司业朱之俊参劾监生陆万龄狂词挟遁,拍案怒道:“一个监生读圣贤书,良心却都喂狗了。什么厂臣作《要典》类孔子作《春秋》,厂臣诛东林同孔子诛少正卯,厂臣功高万世,宜并素王,当建祠国学西,以厂臣配孔子,以厂臣父配启圣公。实在荒谬,枉了顶上的青巾!那国子监本是太祖洪武爷敕建,可恨这些贼子却把监**圃、斋房概行拆毁。殊为可恨!”提起朱笔便要批下。 王承恩道:“万岁爷,在国子监东建生祠听说主使者就是这个参劾的朱之俊,不知为什么却诬告他人?” 崇祯醒悟道:“前日一早朕读的一卷熹宗实录也提到此事,当时国子监的祭酒是林钎,陆万龄等要立生祠,林钎曾严辞以拒,以为孔子圣人,依礼享受帝王朝拜,魏忠贤若与孔圣人并列供奉,他日皇上入学拜圣,君拜于下,臣坐于上,岂有此理。那朱之俊却并无一言责斥,反将陆万龄之疏代为奏上,如今却想委过脱罪了,朕岂容他?”低头批朱,着锦衣卫将朱之俊、陆万龄一干人犯押送东厂诏狱,严加追比,定?奏闻。略一停顿,思索片刻,又在陆万龄下面加上曹代、李?日两个名字,自语道:“这二人同是案犯,也宽恕不得!”放笔直腰,靠在御座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不想却闻到一阵沁脾的柔香,身子忽觉软软的,几乎伏倒在案上。王承恩忙过來搀扶,崇祯道:“朕嗅到一股香气,下腹便觉灼热,头晕欲睡,看看香气來自何处?”王承恩知道决非铜鹤嘴里的龙涎香味,不敢怠慢,先取了些冷水,替他拍湿了额头,崇祯霍然清爽,急道:“不必惊动殿外的锦衣卫,你自去殿角四下搜寻,必要将香气找到。” 王承恩本想边嗅边找,哪知香气早已弥漫丹墀四下,难以断定來源,只得殿角边、丹墀下、屏风后、御案下到处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望着崇祯,极是不解。崇祯走到丹墀边道:“搜老虎洞。”伸手往左边那座镏金狮子的嘴里一按,猛听丹墀下一阵嘎嘎之声,一扇小门豁然开启,王承恩取烛一照,吓得浑身一颤,里面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柱香,红光点点,香气扑鼻。那小太监见被发觉,也吃了一惊,丢了香便跑,却被王承恩一把扭住,拉出來喝问道:“谁教你來的?” 那小太监陡然來到明晃晃的烛光下,过了片刻才发觉身前立着个身穿龙袍的人,跪倒在地叩头道:“是上公爷教奴婢如此的。”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匿身乾清宫罪同行刺吗?”王承恩在他背心处狠狠地一脚。 “奴婢知罪了。”小太监哭道。 王承恩作势还要打,小太监泪水汪汪地看着崇祯,崇祯道:“也罢,朕來问你刚才燃的是什么香?” “是媚香。” “媚香?” 小太监道:“此香乃是先朝嘉靖年间,道士陶文仲所传,名为红铅法。是取美貌端庄的少女月经初潮,盛在金桶银壶内,加乌梅水后阴干,如此反复七次。再加乳粉、辰砂、南蛮松脂、童子尿粉搅拌均匀,用火慢慢煮干提炼,既成天铅神丹,个个滚圆殷红,光亮异常。不论男女嗅得片刻,便会催动**,不可抑制,必要交欢而后解。万岁爷定力非同小可,真是天上的紫微星下凡。” “你这个奸邪小人,刚才还谋害万岁爷,却又來曲意媚上,哄骗万岁爷,我如何却沒知觉?” “我等肢体不全的人,却无效用。”小太监一句话说得王承恩面色羞赧,一时无语。 崇祯道:“你既说了实话,朕也不为难你,只是宫里你是留不得了,朕不罚你,自会有人罚你,你还是出宫去吧!” 小太监垂泪道:“半夜三更的,别说出宫不易,就是出了皇宫,四处都是锦衣卫缇骑和东厂坐记,奴婢却要向哪里逃?” “朕倒有一计可救你性命。”崇祯微笑道。 “谢万岁爷开恩。” “明日晚间你照常來乾清宫。” “奴婢再也不敢了。”小太监吓得连连摆手。 “无妨,照样躲在老虎洞里焚香,但将媚香暗暗调换便了。下去吧!”崇祯见那小太监感戴万分地退下,对王承恩道:“传赵本政。”王承恩边走边喃喃道:“就这么将他放了,不知那小奴才可靠得住么?”崇祯暗笑:如何靠不住?他若向魏忠贤说了,哪里还回得來! 半盏茶的工夫,王承恩、赵本政一前一后进來,崇祯道:“小政子,速带几个可靠的人到乾西二所值房,查查那四个女子身上可有什么物件,不可伤了她们,也不要为难她们,令她们知觉。” 不到半个时辰,赵本政回來将数粒红豆大小的青色丹丸呈上,“这些丹丸都是从那些女子的绣带、裙角、胸襟、袖口、衣领处搜得,浓香袭人,不知做什么用处。”崇祯近前一嗅,一股浓郁的香气直逼丹田,登时两颊赤热,双眼朦胧难睁,便觉心猿意马起來,忙远离了,暗自庆幸:此香之浓烈犹胜那点燃的媚香,倘若方才靠近那四个女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丑态來。当下问道:“你是如何搜到的?” “奴婢只说伺候万岁爷,按宫里的规矩要沐浴更衣,领她们去了混堂司,将她们脱的衣服上下细摸了一遍,就是亵衣也不曾放过的。”赵本政嬉笑道。 “好,差事当得好,各赏五十两银子。自明日起,每日都要如此,不可惊动了她们。”崇祯轻轻吁出一口气來。 “娘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杨翠袖看着沒精打采的张嫣,小心地劝道。 “几更了?” “快二更了。” 张嫣幽幽地叹口气道:“天还早呢!就这么睡了,何时到得天明!” 翠袖看着她恹恹的神情,不禁宽慰道:“娘娘还是想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嫣苦笑道:“想有什么用?他在的时候,不是也见不到几回吗?只是说來倒也奇怪,先前平日见不到,也不思想什么,一下子沒了,这心里却空落落的,禁不住要想他。”略略一顿,又叹气道:“也不必宽慰我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什么男女之事,怎会明白这里头的甘苦滋味?哎!还是不知道的好,清心寡欲的,省得夜里烙饼似的睡不着。” 翠袖道:“娘娘说的哪里话來?还是娘娘这样的好,又福气又尊贵的。” “我哪里是有什么福气?” “当得皇后,天下能有几个?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也屈指可数的。” “这却不是虚话。如此说來,也算是有福的了。从河南祥符那样一个小县來到京城,入主后宫,只怕是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功德呢!” 翠袖忽地也叹道:“可叹这世上的事总沒有万全的。” “怎么说?” “皇后的尊位人人都想得到,不知却比不得做小民快活,夜夜搂得情郎眠。” “自古妇人以不妒为美,那能只想着专宠椒房?” 翠袖道:“百姓们闺门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怨似水流年。娘娘不想专宠也罢,却不知民间乡里的好处。” “怎的不知?” “民间乡里哪有花朵一样的女子守寡呢?”翠袖撩拨道。 张嫣只当她是玩笑,啐道:“你这个奴才,历朝历代哪里有皇后再醮的道理。” “是沒有再醮的,可也未必都如前人所说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有几个不是再找些乐子呢!” “什么乐子?双陆、围棋、书画、丝竹、蹴鞠、秋千?” “这哪是什么乐子?寡女怨妇的,找乐子还能离了男人吗?男女相悦,只须三言两语,顷刻间两情缱绻,古今一般相同。” “放肆!你这贱婢说话竟这样口沒遮拦!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再要胡说,小心掌嘴。”张嫣沉下脸來。 求对食情戏前皇后 献美女香迷新帝君(二) 四位阁臣刚走,乾清宫管事太监赵本政进來禀道:“万岁爷,魏上公有事求见,在门外候着呢!” “传他进來。” 魏忠贤进來参拜道:“这些时日來,老奴见万岁爷夙兴夜寐,忧劳国事,难有片刻欢娱,特选能工巧匠雕了一个江南春景的屏风献上,万岁爷闲暇之余,不出禁中便若巡视江南,也是江南子民之福和名胜山水之幸了。” “抬上來吧!朕尚未到过江南,正好一赏其山水胜处。”崇祯似极高兴。魏忠贤向外一招手,门外响起叮叮咚咚的环佩之声,崇祯正自惊讶,但见四个盛装的美女各搬一扇屏风缓步走进來,将屏风轻轻放了,一齐上前盈盈下拜,礼仪颇为周全。魏忠贤引着崇祯走到屏风前,笑道:“万岁爷,这架五彩屏风上面所绘都是杭州西湖、虎丘几处名胜,还算精细,万岁爷劳乏了就看上几眼,消解消解。” 崇祯仔细看那屏风果然精致非常,边框为江南的香楠镂刻,色泽微紫,纹理极美,清香宜人,中间竟为名震天下的苏绣,绢薄如纸,两面各有用金丝银线精心织就的图案,针线细密,以针作画,设色精妙,光彩射目。杭州的湖光山色聚于一锦,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底馋唼之态,真是巧夺天工。崇祯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的神技,令人叹为观止。” 魏忠贤见崇祯两眼出神地盯着屏风,以为他极是喜欢,不禁得意道:“这件绣品出自浙江上海道顾氏露香园,如今露香园的老主人顾名世死了,他的长子顾江海当着家,娶了一房小妾缪氏,丝绣极精。顾江海有个儿子顾寿潜善画,工山水花鸟人物,顾寿潜之妻韩希孟也工画花卉,刺绣之术天下无出其右,就是她的庶母缪氏也有所不及。此架屏风山水乃是她婆媳二人联手织成,据闻花了三年的工夫。” “也花了不少银子吧!” “倒是沒有花多少钱,只是老奴的一点心意,别说是老奴的俸钱就是老奴也是万岁爷的,孝敬万岁爷原是应该的。”魏忠贤揣摩着崇祯的话,是嫌不够贵重,还是怕动用了朝廷的银子,该不是刚刚发了二百三十万两银子作辽东军饷心疼了? 果然,崇祯道:“朕生性好节俭,不稀罕那些珍宝器玩。如今东北边境不宁,陕西流寇又起,天下尚未太平,朕岂敢沉湎游乐,玩物丧志?这架屏风还是搬回你的府邸,以免群臣效尤,败坏世风。” 魏忠贤并不沮丧,却忙不迭地称赞道:“万岁爷圣明,苛于律己,以身垂范,真是中兴的气象。”说罢挥手进來几个小太监,将五彩围屏搬出乾清宫东便殿,魏忠贤一起退下,那四个女子依然在一旁伺候,似并未有退下之意,崇祯喊住魏忠贤道:“怎的不带走这四个女子?” 魏忠贤笑道:“这四个女子对杭州山水名胜极是稔熟,可给万岁爷讲说。且这四人都是女中的秀才,琴棋诗书画样样皆能,可在御书房供万岁爷左右驱使。” 崇祯知道他的用意,不好当面驳回,便颔首道:“那就将她们留下,安置在乾西二所值房,明日到御书房伺候着,以供洒扫。” “谢万岁爷!”四个女子齐齐跪下谢恩,魏忠贤诡秘一笑。 刚过一更,崇祯望望堆积在御案上的批本,疲惫地抬眼问道:“还有几本折子?” 王承恩回道:“万岁爷,不多了,还有两本。” “看看是什么題目,若不紧要,朕明日再看,着实有些累了。” 王承恩看了道:“一本是江西巡抚杨宪邦、巡按御史刘述祖奏请为魏忠贤建隆德祠,一本是朱之俊参监生……” “又是建生祠!呈上朕看。”崇祯睡意去了许多,不悦道:“自浙江巡抚潘汝桢在杭州西湖畔建了普德祠,土木之功遍九垓,全国建得还少吗?京师地界宣武门、崇文门、安定门、锦衣卫都督府、药王庙、卢沟桥、昌平、房山、通州、喜峰口不下十八处,就是南京孝陵、凤阳皇陵都建了,使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拉下了多少亏空?” 王承恩见他满脸怒气,宽慰道:“万岁爷消消气儿,这都是先帝朝的事了,您再急也是建了,终不能立刻下旨教人拆了,那西湖的普德祠可是先帝爷敕建的,匾额不也是亲笔御題的?据奴婢所知全国上下的生祠有八十处之多,前几年都建疯了,开了风气,愈演愈烈,谁愿意后人,都争相选用风水宝地,即使侵占民田民墓,拆毁民房民舍,也沒人敢阻拦。据闻临清府建祠,拆毁民舍达万余间。河南建祠竟拆毁一万七千余间。哪个不是比着铺排,比着扔银子?建造的生祠哪个不金碧辉煌,壮丽庄严?开封建祠不但朱户雕梁,甚至建宫殿九楹,都用上了琉璃黄瓦,几同宫殿。祠内供奉的神像以沉香木雕刻,又用金子镏了,眼耳口鼻及手足都可转动,有如生人。神像的衣著奇巧绚丽,朝衣朝冠,上戴九曲簪缨,大红蟒衣,玉带象笏,甚至金冠垂旒,几同帝王。更稀罕的是神像里面以金玉珠宝为肺为肠,发髻上有一空穴,不断更换四时香花。就是生祠飨祀,也按王公规格。还用孔圣人的话说什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成什么体统?” 崇祯压下怒气,命道:“快将魏忠贤唤回來,朕当面问问他建生祠的事。” “万岁爷可要耐着性子。”王承恩不安起來。 “朕心里明白,失不了分寸。”崇祯嘉许地点点头。 不多时,魏忠贤跟在王承恩后面进殿,见崇祯拿着一本奏折边看边笑,忙上前行礼,崇祯道:“平身。朕这里有个折子你看看。”魏忠贤本來不识得几个字,司礼监所有的批朱都是王体乾、李永贞、刘若愚几人所为,再将大意向他复述一遍,今见新君如此,心下惶恐,怕看不明白,却又不免受宠若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如实禀道:“万岁爷,老奴粗陋,识不得几个字,怕误会了圣意。若是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就吩咐下來,老奴照办也就是了。” 崇祯道:“这个折子是关系你的事,朕正要听听你的意思。” “竟与老奴有干系?可是有人参劾老奴?”魏忠贤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崇祯微笑道:“是称颂你劳苦功高,要建祠按时礼拜呢!” 魏忠贤脸色微变,支吾半晌才道:“此事都是下边一些臣子的私意,老奴并不知情。老奴请万岁爷下旨停建生祠,将所有造祠的钱粮解充辽东军饷。请万岁爷恩准。” 崇祯赞道:“魏伴伴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朕以为建造生祠也是众望所归,自古民心不可忽,各地建些生祠礼拜祝禧并无不妥。只是魏伴伴既愿停建,忧心辽东安危,以国事为重,也是为朝臣做了榜样,朕理应准其奏请,以成雅志。那就这样吧,先帝下旨建造的还照旧建造,还沒有建造的就不再建了,以免弄出一些未了的殿舍不够雅相。” “老奴谢万岁爷体贴,还是万岁爷明白老奴的心。”魏忠贤跪在殿上不禁有些呜咽。 崇祯叹道:“你是先朝的旧人,先帝临终时一再叮嘱‘忠贤忠贞宜重用’,朕岂能对不起先帝,信不过你?朕听说你将肩舆换了腰舆,这几日腰舆也撤了,太过谦了。宫里头就是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也都有板坐,你是顾命元臣,就是先帝也允你乘坐肩舆的,何须换过?” 魏忠贤含泪道:“万岁爷虽然不以老奴卑贱,老奴也该知道自家的身份,若说老奴有什么功劳,也是过去的了,老奴岂敢恃那些微末之功,乱了礼法?” 崇祯走下丹墀,亲手将他扶起道:“你也六十岁的人了,在宫里左右奔忙也极累的,身子哪里顶得住,还是省省体力,少做奔走下力的活儿,那些远路朕准你仍旧乘坐腰舆。下去吧!”魏忠贤流着泪退了出去。 王承恩见他走远了,称颂道:“万岁爷几句话就将他摆布了,奴婢真是五体投地。”崇祯打发了魏忠贤,心里也自喜悦,嘴上却淡淡地道:“离摆布还早着呢!”又打趣道:“你就是将朕称赞得千古第一英主、世上活神仙似的,朕也不会升你的官职,加你的俸禄。” 王承恩急得脸面通红,嗫嚅道:“奴婢却也不要万岁爷什么封赏,只要能日日陪着万岁爷。要是一味讨好万岁爷,只拣些好话來说,岂不成了奸邪小人?奴婢可是做不出的。” 崇祯反问道:“说好话就是小人?那哪个还褒扬别人?朕若奖赏臣子岂不也成了小人?” “奴婢并不是说万岁爷,奴婢是怕万岁爷以为奴婢刻意媚主,将奴婢……奴婢被万岁爷说得糊涂了。”王承恩辩白不清,急得禁不住要跺脚。 崇祯笑道:“朕知道你。快将折子呈上來吧!天色不早了,朕若再不回坤宁宫,看皇后不打断你的狗腿!”王承恩忙将最后那个折子放到御案上,顺手将御案上粗大宫烛上的灯花剪了。崇祯看了折子,见是国子监司业朱之俊参劾监生陆万龄狂词挟遁,拍案怒道:“一个监生读圣贤书,良心却都喂狗了。什么厂臣作《要典》类孔子作《春秋》,厂臣诛东林同孔子诛少正卯,厂臣功高万世,宜并素王,当建祠国学西,以厂臣配孔子,以厂臣父配启圣公。实在荒谬,枉了顶上的青巾!那国子监本是太祖洪武爷敕建,可恨这些贼子却把监**圃、斋房概行拆毁。殊为可恨!”提起朱笔便要批下。 王承恩道:“万岁爷,在国子监东建生祠听说主使者就是这个参劾的朱之俊,不知为什么却诬告他人?” 崇祯醒悟道:“前日一早朕读的一卷熹宗实录也提到此事,当时国子监的祭酒是林钎,陆万龄等要立生祠,林钎曾严辞以拒,以为孔子圣人,依礼享受帝王朝拜,魏忠贤若与孔圣人并列供奉,他日皇上入学拜圣,君拜于下,臣坐于上,岂有此理。那朱之俊却并无一言责斥,反将陆万龄之疏代为奏上,如今却想委过脱罪了,朕岂容他?”低头批朱,着锦衣卫将朱之俊、陆万龄一干人犯押送东厂诏狱,严加追比,定?奏闻。略一停顿,思索片刻,又在陆万龄下面加上曹代、李?日两个名字,自语道:“这二人同是案犯,也宽恕不得!”放笔直腰,靠在御座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不想却闻到一阵沁脾的柔香,身子忽觉软软的,几乎伏倒在案上。王承恩忙过來搀扶,崇祯道:“朕嗅到一股香气,下腹便觉灼热,头晕欲睡,看看香气來自何处?”王承恩知道决非铜鹤嘴里的龙涎香味,不敢怠慢,先取了些冷水,替他拍湿了额头,崇祯霍然清爽,急道:“不必惊动殿外的锦衣卫,你自去殿角四下搜寻,必要将香气找到。” 王承恩本想边嗅边找,哪知香气早已弥漫丹墀四下,难以断定來源,只得殿角边、丹墀下、屏风后、御案下到处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望着崇祯,极是不解。崇祯走到丹墀边道:“搜老虎洞。”伸手往左边那座镏金狮子的嘴里一按,猛听丹墀下一阵嘎嘎之声,一扇小门豁然开启,王承恩取烛一照,吓得浑身一颤,里面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柱香,红光点点,香气扑鼻。那小太监见被发觉,也吃了一惊,丢了香便跑,却被王承恩一把扭住,拉出來喝问道:“谁教你來的?” 那小太监陡然來到明晃晃的烛光下,过了片刻才发觉身前立着个身穿龙袍的人,跪倒在地叩头道:“是上公爷教奴婢如此的。”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匿身乾清宫罪同行刺吗?”王承恩在他背心处狠狠地一脚。 “奴婢知罪了。”小太监哭道。 王承恩作势还要打,小太监泪水汪汪地看着崇祯,崇祯道:“也罢,朕來问你刚才燃的是什么香?” “是媚香。” “媚香?” 小太监道:“此香乃是先朝嘉靖年间,道士陶文仲所传,名为红铅法。是取美貌端庄的少女月经初潮,盛在金桶银壶内,加乌梅水后阴干,如此反复七次。再加乳粉、辰砂、南蛮松脂、童子尿粉搅拌均匀,用火慢慢煮干提炼,既成天铅神丹,个个滚圆殷红,光亮异常。不论男女嗅得片刻,便会催动**,不可抑制,必要交欢而后解。万岁爷定力非同小可,真是天上的紫微星下凡。” “你这个奸邪小人,刚才还谋害万岁爷,却又來曲意媚上,哄骗万岁爷,我如何却沒知觉?” “我等肢体不全的人,却无效用。”小太监一句话说得王承恩面色羞赧,一时无语。 崇祯道:“你既说了实话,朕也不为难你,只是宫里你是留不得了,朕不罚你,自会有人罚你,你还是出宫去吧!” 小太监垂泪道:“半夜三更的,别说出宫不易,就是出了皇宫,四处都是锦衣卫缇骑和东厂坐记,奴婢却要向哪里逃?” “朕倒有一计可救你性命。”崇祯微笑道。 “谢万岁爷开恩。” “明日晚间你照常來乾清宫。” “奴婢再也不敢了。”小太监吓得连连摆手。 “无妨,照样躲在老虎洞里焚香,但将媚香暗暗调换便了。下去吧!”崇祯见那小太监感戴万分地退下,对王承恩道:“传赵本政。”王承恩边走边喃喃道:“就这么将他放了,不知那小奴才可靠得住么?”崇祯暗笑:如何靠不住?他若向魏忠贤说了,哪里还回得來! 半盏茶的工夫,王承恩、赵本政一前一后进來,崇祯道:“小政子,速带几个可靠的人到乾西二所值房,查查那四个女子身上可有什么物件,不可伤了她们,也不要为难她们,令她们知觉。” 不到半个时辰,赵本政回來将数粒红豆大小的青色丹丸呈上,“这些丹丸都是从那些女子的绣带、裙角、胸襟、袖口、衣领处搜得,浓香袭人,不知做什么用处。”崇祯近前一嗅,一股浓郁的香气直逼丹田,登时两颊赤热,双眼朦胧难睁,便觉心猿意马起來,忙远离了,暗自庆幸:此香之浓烈犹胜那点燃的媚香,倘若方才靠近那四个女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丑态來。当下问道:“你是如何搜到的?” “奴婢只说伺候万岁爷,按宫里的规矩要沐浴更衣,领她们去了混堂司,将她们脱的衣服上下细摸了一遍,就是亵衣也不曾放过的。”赵本政嬉笑道。 “好,差事当得好,各赏五十两银子。自明日起,每日都要如此,不可惊动了她们。”崇祯轻轻吁出一口气來。 “娘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杨翠袖看着沒精打采的张嫣,小心地劝道。 “几更了?” “快二更了。” 张嫣幽幽地叹口气道:“天还早呢!就这么睡了,何时到得天明!” 翠袖看着她恹恹的神情,不禁宽慰道:“娘娘还是想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嫣苦笑道:“想有什么用?他在的时候,不是也见不到几回吗?只是说來倒也奇怪,先前平日见不到,也不思想什么,一下子沒了,这心里却空落落的,禁不住要想他。”略略一顿,又叹气道:“也不必宽慰我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什么男女之事,怎会明白这里头的甘苦滋味?哎!还是不知道的好,清心寡欲的,省得夜里烙饼似的睡不着。” 翠袖道:“娘娘说的哪里话來?还是娘娘这样的好,又福气又尊贵的。” “我哪里是有什么福气?” “当得皇后,天下能有几个?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也屈指可数的。” “这却不是虚话。如此说來,也算是有福的了。从河南祥符那样一个小县來到京城,入主后宫,只怕是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功德呢!” 翠袖忽地也叹道:“可叹这世上的事总沒有万全的。” “怎么说?” “皇后的尊位人人都想得到,不知却比不得做小民快活,夜夜搂得情郎眠。” “自古妇人以不妒为美,那能只想着专宠椒房?” 翠袖道:“百姓们闺门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怨似水流年。娘娘不想专宠也罢,却不知民间乡里的好处。” “怎的不知?” “民间乡里哪有花朵一样的女子守寡呢?”翠袖撩拨道。 张嫣只当她是玩笑,啐道:“你这个奴才,历朝历代哪里有皇后再醮的道理。” “是沒有再醮的,可也未必都如前人所说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有几个不是再找些乐子呢!” “什么乐子?双陆、围棋、书画、丝竹、蹴鞠、秋千?” “这哪是什么乐子?寡女怨妇的,找乐子还能离了男人吗?男女相悦,只须三言两语,顷刻间两情缱绻,古今一般相同。” “放肆!你这贱婢说话竟这样口沒遮拦!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再要胡说,小心掌嘴。”张嫣沉下脸來。 求对食情戏前皇后 献美女香迷新帝君(三) 翠袖话到嘴边,收势不住,接着道:“偌大的宫殿,怪冷清的,孤灯长夜,娘娘若有心,身边便有如意的,管事太监陈德润心里好生记挂娘娘,与其等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还不如及时行乐的好。” 张嫣劈面一掌,将她打得歪倒在地,骂道:“你这沒廉耻的贱婢,竟在我面前撒疯耍痴,这可是你俩的主意?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翠袖伏在地上,惶恐地看着张嫣,想不出她是真的着恼,还是抹不开脸面,一时竟忘了答话。张嫣上前将她颈上的珠串摘了,又捋下她腕上的玉镯,踹了一脚道:“将陈德润传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如何的背主犯上?” 陈德润进來,见翠袖歪倒在地上,知道东窗事发了,抖着身子跪了,全然沒有了先前的色胆,张嫣喝道:“小德子,我抬举你做了五品的管事,赏了抹布刀儿,你不知戴德报恩,却撺掇着小袖子來欺辱我,是谁主使的?” 陈德润转动几下眼睛,不住地掌嘴道:“奴婢看到娘娘貌美寡居,一时情不能禁,便求翠袖代为转达,并无什么人指使。奴婢知错了。” 张嫣厉声道:“胡说!就凭你这狗奴才也配有这般通透的玉镯、这般大颗的珠子?” “这些是奴才偷的。”陈德润低头道。 “偷的?哪里偷的?” 陈德润支吾半天,说不清楚。张嫣怒道:“分明是有人背后指使,你这贱奴却咬牙不说,看來不动大刑是难招了。來人,将陈德润拖出去!”随着喊声,进來两个当值的太监和十几个巡夜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将陈德润架起往外便走,“请旨打多少?” “重打四十。” 陈德润吓得大叫道:“娘娘开恩,奴婢有话要说。” 注:抹布刀儿,抹布即黄绫大带,垂在衣服右边。刀而指牙签两支、金银为鞘的小刀一柄,系在衣服左边。乃是一种荣耀,只有受宠的太监才会赏赐。 白浪子,不顾宫女不从,强与宫女结好的宦官称为白浪子。浪子义近无赖,白,是宦官的代称。 §§第十四回喻大奸点戏撷芳殿攀新贵设宴潇碧轩 魏忠贤道:“只顾闲话了,倒险些忘了给徐爷引见一位故友。”说罢,用手向外点指,徐应元这才发现双菱花窗下负手背立着一个人,冠服儒巾,面向窗外,不知是凝神眺望远方,还是欣赏轩外蓓蕾初开微带绛色的数株秋海棠。 “转回來。”张嫣看着陈德润,陈德润见众人退了跪下道:“娘娘果真想责罚奴婢?” “若不打你,岂会知晓王法森严?” 陈德润听皇后并非将他处死,心下顿时安稳了许多,嘿然一笑,仰头道:“奴婢还是劝娘娘做事周全些,若是动刑奴婢却不打紧,不过皮肉受些苦楚,可是万一有人问奴婢犯了什么罪过,奴婢未必隐瞒得住,一旦传扬出去,实在有污娘娘的名节和清誉。” “你敢要挟我?” 陈德润反驳道:“并非奴婢强词要挟,事已至此,权柄还在娘娘,若娘娘一意孤行,定要责罚,无非是教奴婢向合宫上下作个明证,岂是奴婢所能左右的?” “你是逼我杀你?” 陈德润并不畏惧,冷笑道:“娘娘要责打奴婢怕是无人敢拦,若是处死奴婢却也做不得主,还须奏明坤宁宫周娘娘,娘娘不要忘了如今坤宁宫已换了主人。” “沒有我,她也不能入主坤宁宫,为了一个下贱的奴才,她岂会翻脸不认人?再说你又非她名下,她何苦护着你?她可不是那贱妇客印月!拖下去,着实打!明日我再奏禀皇上,贬你这奴才到孝陵种菜。”又转头看着翠袖骂道:“先教这背叛主子吃里爬外喂不熟的贱婢向北扳着,天明将她送到浣衣局好生看管。” 不多时,殿门外传來了计数的呼喝:“一、二、三……八……三十”,伴随着哭叫不出的凄厉与压抑之声,陈德润的嘴被一条布巾牢牢地堵着,双手绑缚于头顶,趴伏在石阶下,屁股早已血肉模糊,和衣服沾到了一处。 魏良卿得了钦赐的铁券,喜不自胜,本要张灯结彩地大肆庆贺一番,叔叔魏忠贤却派人专门叮嘱不要张扬,魏良卿无奈只得将正堂中央专供御书圣旨的红木大案重新髹漆一新,上面搭建了供奉铁券的小阁,用明黄的缎子遮了,早晚朝拜,文武朝臣乐得不用趋府谀贺,多是偷偷送了礼,只那几个铁心的死党干儿义子们上门道贺,崔呈秀更是等众人都凑过热闹了,才姗姗赶到,魏良卿亲自陪了,先大礼参拜了御书铁券,落座看茶,嗓门高大地问道:“老崔,你來得正好,咱有件心事早想问你,可要替咱仔细参谋参谋。” 崔呈秀看着身穿大红蟒衣的太师宁国公魏良卿笑道:“国公爷怎么也学会动心思了?” “不是动心思,只是睡不好觉。本來有了这铁券,该欢喜才是,谁知叔叔却不教张扬,不知叔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高大威猛的魏良卿直言直语惯了,他本是个种田犁地的村夫,一副直肠子的模样,又沒读得几年书,识不得几个字,一朝风云际会,平步青云,正是意气洋洋,眼空四海之际,更加不知曲避讳言了。 崔呈秀却反问道:“爹爹卖什么药不打什么紧,总归不会教咱们这些晚辈吃了亏的。国公爷睡不好时,倒是该想想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魏良卿用手一拍额头道:“咱也想过的,只是也不明白。皇上登了龙位,按理说该是赏有功罚有过,荫封徐应元等信邸旧人也就罢了,我叔叔、体乾、文辅等人当是他心里暗恨的,那些原先的御前太监王佐、陈秉政、齐本正、张永庆、王永年一干人等并无尺寸之功,却怎么也一齐荫封了,还额外开恩将铁券赐予咱与孩子鹏翼,这又诫又哄的,教人心里总也不舒坦踏实。” 崔呈秀见他言语率直,却也切中要害,不住点头道:“国公爷,皇上如此大有深意呀!将信邸的旧人尽易新衔,入内供事,又赏赐先朝的旧臣,如此不分亲疏,为的是安大伙儿的心。爹爹如今树大根深,他不敢轻举妄动,乱用猛药,自然不会按照常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他将爹爹等人温旨慰留,似非如往昔般地重用,怕的是打不到黄鼬反惹一身骚,而意在缓图,他心里怕是容不得咱爷们呢!” 魏良卿吃了口茶道:“那你该劝劝叔叔,这样一味隐忍也不是良策法,若是皇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早晚会有收网的一天,那时后悔都迟了。” “如今爹爹小心了,凡事都极谨慎的,想必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下狠心了。这些天他不是在宫里伺候当值,就是坐在司礼监衙门与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几人说话,像是躲着咱们,必是怕背什么交结外臣的罪名,我哪里敢去见爹爹呢!”崔呈秀看着乌木方几上那碗碧绿的茶水,却不端起來喝,只顾锁着眉头叹气,“爹爹的胆子怎的变小了?沒有了先前的豪气。” 魏良卿被他说得心绪难宁,担忧道:“宫里传出的邸报说皇上已准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谭敬几人乞休出宫,不知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爹爹就不该教这些人纷纷上疏求去,反复试探皇上的心思,如今可好,却被皇上有机可乘了。这般恩准下去,此消彼长的,怕不是个头。事已至此,或进或退,举止要教天下人明白,以免左顾右盼的,自家的手下也迷惑不解,乱了阵脚,到时内外交困,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魏良卿听了,颌下那密密的胡须竟微微抖个不住,脸上变色道:“如今该怎么进怎么退?” 崔呈秀习惯地看看四下,见并无一人,放心道:“若说进么,就是如此。”他伸出手掌,五指成刀,向下一砍,“若说退倒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专心守成,不致祸起萧墙即可;二是求旨归家。” 魏良卿默然,手里不住摆弄茶碗盖子,突然一股浓香袭來,不由食指大动,流涎道:“好生奇怪,这香气竟像周家炖好的猪蹄?”话音刚落,就听窗外一人哈哈大笑,急步出來,并不见人,只见窗下的菊花被人搬到地下,花架上却放着一挂竹丝编织剔红食盒,待要喝问,西窗葡萄架下有人问道:“这猪蹄可还香烂?”一口苏南腔的官话,听出來人正是吏部尚书周应秋,欢喜道:“好久沒吃到你家的猪蹄了,可教咱馋煞了。” 周应秋忙道:“国公爷府上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沒有?却单单喜好这沒甚名目难登大雅之堂的猪蹄子。闻说国公爷得了皇上御赐的铁券,这富贵哪里会有头的?小的想了几日送什么贺仪,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怕几只猪蹄子嫌礼物轻了,拿不出手呢!本想偷偷放下便走,见国公爷如此喜欢,就厚着脸皮当面道声贺。”言语中含有不尽感激之情。 “今个儿的猪蹄似是分外香烂。快进屋來,崔二哥也在这里,正好饮酒。”周应秋听说崔呈秀在此,忙进來拜了,三人落座,摆酒上來,周应秋坐了下首,讪笑道:“不瞒二位说,这猪蹄可是精心做的,可非比往日。” “却有什么出奇处?”崔呈秀见魏良卿急急挽了袖子,抓起一只大嚼猛啃,全然沒了国公的模样,暗想:区区一只猪蹄,在圈里踏泥涉水的,原是十分的腌?,有什么好? 周应秋道:“这老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小弟所炖的猪蹄,都是在家里用洁净的木笼饲养的生猪,喂以豆浆、瓜果、细粮,家奴每日将它放出,在后院轰赶它奔跑数里,因此猪的四脚筋骨强健粗壮。等用时则将猪绑牢了,并不宰杀,先在滚水里褪净四蹄上的鬃毛,生生砍下來,此猪尚哀哀而嚎。如此则四蹄血气充足,皮肉鲜嫩,色泽嫣红,大异同类。”饶是崔呈秀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暗叫何忍,大觉惊怪。当下笑道:“你这煨蹄总宪的令名果不虚传,竟有如此讲究。” 周应秋正色道:“都是那些小人胡乱说道,实则是心怀嫉妒。国公爷如此尊贵的身份,看得上小弟的几只猪蹄,小弟为国公爷尽点孝心,却教人眼红心热了,怕是他们自家想巴结,却沒那份儿手艺呢!”崔呈秀见他如此解说,再也笑不出來,正待好言抚慰,却听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住,有人禀道:“宫里來人了。” 魏良卿腾地站起身來,与崔呈秀对视了一眼叫道:“快请!”屋门一开,管家郭均陪着一个太监跨进门來。新帝登极不久,魏良卿就将柳泉居酒楼关了,那酒楼掌柜郭均就回府当了管家。那太监见了魏良卿,忙上前拜见,魏良卿认出此人便是中书房掌房刘若愚,问道:“什么事,竟将你这中书房掌房派出宫來?” 刘若愚对崔呈秀、周应秋也施过礼,回道:“九千岁吩咐小的來请府上的戏班子。” “要戏班子做什么?又有什么喜事需庆贺?”魏良卿不禁心头暗喜。 刘若愚道:“过两日是皇后周娘娘的千秋节,万岁爷有旨庆贺,皇妃田娘娘特地点了几出戏给周娘娘祝寿。” 魏良卿满腔的热望顿时化作冰雪,不悦道:“那命教坊司去办不就完了,何必舍近求远地跑到这里來找?” “田娘娘看了教坊司的那些乐师和伶人,极不满意,听说国公爷府上蓄养了一个班子,极一时之选,天下无双,便口谕了九千岁,九千岁应承下來,又知道小的略懂些曲子,命小的前來简选。” “都点了哪些曲子?”一旁的崔呈秀见魏良卿怏怏不快,话題一转,询问道。 刘若愚道:“咱是多备下几出,点哪个全凭娘娘们的口味,哪有咱胡乱指点的份儿。” 崔呈秀又问道:“都是什么人陪看?” “这是宫里的内宴,阁老们怕也去不得呢!” 魏良卿道:“咱的戏班**里既都听说了,也是咱的荣耀,你下去选吧!回头咱教裁缝们连夜做些新鲜的衣服,讨娘娘们个欢心。” 崔呈秀见刘若愚随郭均出门去了,笑道:“若是搭上娘娘们这条红线,国公爷倒是可以安稳地睡睡了。只是恰逢千秋节,宫里怕是极忙的,爹爹的心思更不会多想什么进退的事了,要见面劝他也不必了。相机行事也许比咱们执著于进退要好,毕竟咱们不在皇上身边,宫里好多事情难以知晓,也体味不出。” 文华殿东北的撷芳殿里,搭起了上下全新的台榭,台榭对面摆好了几排桌椅,正中设了紫檀木束腰带托泥宝座,左右都是紫檀圆靠背扶手椅,旁边的矮脚方桌上摆好了各色的时鲜干果,鸭梨、苹果、密桃、山里红、枣子、核桃、栗子……御座前竟放了几盆开得正盛茉莉、牡丹,崇祯走进殿里,就嗅到一股沁人的花香,笑道:“布置得好。” 旁边的王体乾忙回道:“万岁爷,这茉莉是田妃娘娘吩咐的,奴婢们哪里想得到?这牡丹是魏上公教到右安门外的草桥万柳园置办的,宫里花房的牡丹刚刚打骨朵。” “太妃们与皇嫂还沒有來?” “太妃刘娘娘说身子倦了,午时要多睡一会儿,郑娘娘身子虚,怕撑不下來搅了局,先皇后张娘娘说午间的宴席酒多了些,头晕晕的怕不雅相,不好來看戏。”王体乾回道。那刘太妃本是神宗皇帝的妃子,自光宗朝起就住在慈宁宫,掌皇太后印,曾经权倾一时的郑贵妃反而受了冷落,终日郁闷,身子渐渐不济了。 崇祯看看身边的赵本政、王承恩一干人点头道:“宣魏忠贤、高时明、徐应元三人一起來陪朕看戏。”说话间,周皇后、田妃、袁妃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进殿來,周皇后头上是龙凤珠翠冠,上饰一条金龙,两只翠凤,口衔珠滴。左右插两只金簪和一对珊瑚凤冠嘴。前后有珠子结成的牡丹、花蕊、翠叶,左右珠翠穰花鬓,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身披黄色大衫,深青色霞帖和袄子,红线罗系带。田、袁二妃都是头戴鸾凤冠,田妃是花钗凤冠,袁妃则是假鬃花钿,一色真红大袖衣、霞帖、红罗裙、褙子,金线织成霞凤纹。一齐过來,在崇祯坐了。崇祯笑吟吟地问田妃道:“这檀板琵琶的,你可是行家,今个儿给寿星婆备下的都是些什么曲子?说來朕听听。” “皇上又取笑妾妃了,你如何不是行家,古今的帝王哪个做得出访道五曲?”田妃眼波流动,启唇微笑道:“这次妾妃亲为皇后娘娘组了个戏班子,精选了南北二派的昆曲名角,准备了十几出曲牌,知道皇上忙,奏章就够多了,也不敢恭呈御览污了圣目。” “都有哪些班底?” 田妃道:“有张岱、阮大铖、尤桐家班,京师的聚和、三也、可娱戏班,南京的兴化班,苏州的寒香、凝碧两班,都是昆乱不挡的主儿。” 崇祯喜道:“你这一说,朕倒要看看曲目了。”田妃身后的承乾宫管事太监小声道:“皇妃娘娘,教坊司司乐在旁边候着呢,可宣他们将曲目呈上,以供御览?” “好,教他们一并呈上來,皇后娘娘也要寓目的。” 周皇后道:“劳妹妹费心了。” “教皇后娘娘称一声妹妹,小妃心里头欢喜得紧,就是将心呕出來也是愿意的。” 崇祯点指道:“你这巧嘴,死人也要哄活了。” 袁妃嗔道:“皇上,今个儿是娘娘千岁的好日子,什么死呀活的,可不许乱说的。” 求对食情戏前皇后 献美女香迷新帝君(四) 众人齐喝了彩,周皇后点了《玉簪记》,田妃、袁妃也依次点了《牡丹亭?惊梦》、《西厢记?月夜听琴》。那扮作杜丽娘的伶人迈步出來,身子乏倦,星眼朦胧,浑身上下惹人怜爱,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登时获了个满堂彩,一等洞箫吹起,玉笛相和,便唱了段《皂罗袍》,“原來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崇祯合了节拍轻吟暗和,等伶人唱毕,他似意犹未尽,又拿起大红戏笺道:“上面怎的沒有《金牌记》,朕想看那‘疯魔和尚骂秦桧’一出,可有会唱的?” 魏忠贤听了,忙起身出來净手,在殿门外徘徊不前,王承恩笑着禀了崇祯,崇祯道:“将他的座位前移到袁妃的下首,宣他來听,娘娘的千秋节召來看戏,本是荣耀之事,若离席少陪岂非失了臣下的礼数!”魏忠贤不得已进來前坐了,恰好台上出來个穿件破烂流丢一口钟的邋遢和尚,手拿钵盂,项下挂着一串粗大的黑色念珠,对着乌纱绯袍的秦桧戟指大骂,秦桧的妻子王氏在一旁吓得战战兢兢,欲上去劝说却又止步不前。魏忠贤硬着头皮听那些道白和唱词,却听不出什么意思來,只见那人双唇翕合动个不住,更觉兴味索然,不由出神起來,仿佛那和尚骂的是自己一般,老脸窘得通红,浑身不自在起來。崇祯扫一眼魏忠贤,见他脸上红白不定,便道:“你道那和尚为何折辱朝廷大臣?” “敢是嫌他了。”魏忠贤一惊,想不到崇祯会突然发问。 崇祯道:“不止是嫌呢!是恨他不该连发十二道金牌将岳飞召回,召回也就罢了,却不该莫须有地杀他,但杀了功臣皇帝竟不怪罪,也是千古之奇了。世上人人都道岳飞不愿议和而死于议和,只是皮相之论。其实所谓议和不过秦桧托辞而已,若是一心议和,有岳飞在反而大有益处,自然不必再委屈结什么前朝的檀渊之盟了。秦桧并非不懂其中利害,只是他一味以媚上为能,体会得宋高宗不愿直捣黄龙,迎请二圣还朝,舍不得皇帝的宝座,因此说个议和的名目。想那岳飞节节取胜,大败金兵,高宗焉能不急?连发十二道金牌就可想见了。”他见魏忠贤垂首听着,吃口茶又道:“几百年來,人人都以为岳飞不该杀,人人都责骂秦桧误国、高宗昏庸,并非至论。其实最可恨的乃是高宗,他做皇帝的先不孝了,贪恋着皇位,竟将父兄都忘了,自家猪狗不如的,怎么容得下精忠报国的臣子?沒有高宗哪里会有什么秦桧?哪里会有冤沉风波亭?大凡世间,有什么样的父母便有什么样的儿女,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有什么样的皇帝便有什么样的臣子。你以为朕说的可对?” 魏忠贤见崇祯两眼直视着自己,忙回道:“万岁爷真是高论,发前人所未发,拨云见日,令奴婢豁然开朗。古今所谓的利弊功过是因人而异的,在友看來是利,在敌看來是弊,若从两边看來,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若强分是非反而过于偏执,一个巴掌拍不响,善恶并非截然分明的。” 崇祯摇头道:“并不尽然。孰是孰非先该分出个轻重來,以此判别是非功过,是非大小要之在于权衡,权衡得好即谓之能臣。秦桧世人谓之奸贼,高宗则或谓之能臣;若魏伴伴圣意仰体得好,先帝也是赞誉有加恩宠甚隆,道理是一般的。”魏忠贤听他将自己与秦桧并称,不知是骂是赞,身上不住出汗,嘴里支吾难应。 “哎呀!”周皇后忽地捧着肚子叫了一声,众人看时,见她额上涌出汗來,崇祯忙命罢了戏,宣太医火速进宫诊治。 魏忠贤闷闷不乐地回了乾清宫外的值房,擦擦额上的冷汗,感到周身汗涔涔地冰凉,忙端了热茶吃,才吃上几口,李永贞闪身进來,魏忠贤只顾埋头吃茶,并不理会他。李永贞小心问道:“敢问九千岁可是病了,脸色竟这样苍白?” 魏忠贤锁着眉头叹气道:“咱家是心病,脸色倒在其次。” “心里可是还在恼那个疯魔和尚?” 魏忠贤不语。李永贞道:“自从奉圣夫人出了宫,小的按您老人家的筹划,暗教陈德润讨好张皇后,也好填个后宫的耳目,不想那小德子托小宫女杨翠袖代为说合,却被重责了四十杖。小的命他寻个沒人的空子,霸王硬上弓,先弄上了手,不怕她不从,谁知小德子却教张嫣吓破了胆,再不敢了,实在可恨!” 魏忠贤道:“咱家道张嫣失了势,又青春年少的,哪里打熬得住?哪想她竟还是那样硬气!这条路是不必再想了,以免无福反取祸。” 李永贞道:“如今那些阁臣怕是不能指望了,其他大臣也多左右观望,您老人家万不可灰了心,想个计策若能多少有个挽回便好些。” “如今乞休的乞休,革职的革职,咱家身边沒几个人了,体乾专心伺候崇祯,五虎、五彪也不好随意见面,沒有几个可以议事的人,教咱家哪里去寻这许多的主意?”魏忠贤脸上愈显悲苦。 李永贞道:“小的倒是有个主意,不知您老人家可愿降贵屈尊?” 魏忠贤慨然道:“有利于大事岂会顾惜什么面子这般的小节!快讲便了。” “当今万岁爷身边的红人是哪个?” “朝廷上下都知道是徐应元,要不他怎么一步登天,协理司礼监呢!” “小的想教您老人家结好他。” 李永贞见魏忠贤连连摇头,便要发问,却听他忧虑道:“要说咱家与他是多年的旧友,当年一起吃喝嫖赌,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前些日子咱家将他打得好苦,此事怕是难成的。” 李永贞道:“那徐应元既是有这般喜好,自然好办了。想他刚刚得势,身边也沒有多少银子可使的,您老人家只要舍得花银子,不怕他将唾沫啐到脸上,小的不信办不得此事!再说小的找好了一个说合的中间人。” “是谁?” “到时您老人家就知道了,想必会喜出望外的。” “世上果然有这般有用的人?”魏忠贤依然心存疑虑。 李永贞似有十分把握地说:“小的自作主张,已将他安置在了钓鱼台内。” 将近午时,一辆乌篷骡车停在钓鱼台前。候在府门的掌家王朝用忙跑向车前,亲将车帘掀起,赔笑道:“徐爷來了,上公爷在潇碧轩恭候大驾呢!”自从在宫里看戏回來,魏忠贤严令不许再直呼九千岁。 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大喇喇地下了车,摆着臂走,见那门楼高大,略吃一惊,待进得院门,饶是看惯了皇宫的富丽,也禁不住地暗自喝彩,好个所在!不想天子脚下还有如此的气派,院落重重,堂奥深远。垂花门下早有两个壮汉守着藤编的凉椅候着,王朝用忙将徐应元让到凉椅上,两个壮汉抬起健步如飞地向里走,穿过无数的回廊重门,七折八绕,來到一座三面临水的高阁前,走过卧虹般的白色石桥,停在石板砌成的月台上。不及下來,王朝用就喊道:“徐爷驾到了――”霎时轩门大开,从里面迎出几个人來,徐应元一看,见是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梁栋、王国泰、王朝辅。众人寒暄几句,一齐簇拥了魏忠贤、徐应元进了潇碧轩。大厅正中早已摆好了酒宴,魏忠贤却不急于入座,对徐应元说:“徐爷,今日摆个家宴,找了几个平时相熟的伴当叙个旧。多年不在一处猜枚行令了,当年徐爷的酒量可是惊人呢!” “咱这许多年随在信王爷左右,衣食简陋,哪里有那许多的闲银子吃酒,只怕酒虫已渴死了多时。” 魏忠贤笑道:“那便好说了。咱家今个儿备下了几坛上好的御酒,都是往年先帝爷赐的,一直舍不得喝,睹物思人的,看到酒坛上的黄绢,就想起君恩浩荡。今个儿难得大伙儿这样齐全,可是喝酒的好日子,权且开了封给徐爷养养酒虫如何?” 徐应元假意推辞道:“既是御赐的东西,咱怎好分沾?” 石元雅调笑道:“徐爷若再推辞,就是不教小的们沾些雨露,沐些圣恩了。” 魏忠贤道:“只顾闲话了,倒险些忘了给徐爷引见一位故友。”说罢,用手向外点指,徐应元这才发现双菱花窗下负手背立着一个人,冠服儒巾,面向窗外,不知是凝神眺望远方,还是欣赏轩外蓓蕾初开微带绛色的数株秋海棠。 “故旧?咱粗识几个斗大的字,哪里会高攀得上如此风雅的人儿呢?”徐应元大惑不解,连打几声哈哈。 魏忠贤大笑起來,叫道:“进教!快转过身來,不要教徐爷累花了双眼,想疼了脑袋。” 那人徐徐转过身來,面带微笑,徐应元看了一怔,随即抢上一步,一掌拍在他的肩头,笑骂道:“老赵,多年不见,你却跑到这里装神弄鬼來了!” 赵进教似是不胜感慨,叹道:“咱奉命伺候福王,随千岁赴洛阳藩地,离京已十四年了,垂垂老矣!回到京师,各处的模样大变了,物是人非呀!”话语中颇含几分沧桑。原來魏忠贤派人连夜赴洛阳迎接福王朱常洵的孙子入京登极,福王阖府上下一片欢腾,真觉喜从天降。福王知道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太监赵进教与魏忠贤是故交,即刻命他随小福王暗里火速來京,不料尚未到得京城,便听说了信王早已继了皇帝位,把个赵进教闹得进退两难。若回去,朝廷怕是已然知晓。若不回去,登极之梦也已破灭,外藩亲王无旨赴京已是违制。不得已一面飞马报上福王,一面在路上缓慢行路。福王猝然遇此大变,忙密召近臣商议,修表奏请赴京朝贺新君登极,又派长子朱由崧北上,将孙子换回,这样一折腾,到了京师已是九月底了。赵进教伺候朱由崧朝贺崇祯皇帝,便到乾清宫的值房拜会魏忠贤,值房里恰好李永贞当值,李永贞忙叮嘱他不可在宫里露了行迹,出宫后换了装束悄悄领他到钓鱼台候见。 魏忠贤笑着教众人落座,徐应元、赵进教推让一番,到底徐应元坐了首席,赵进教坐了次席,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梁栋、王国泰、王朝辅几人在下首陪了,众人团团坐定,即刻开席。说不尽的山珍海味走兽飞禽,丰盛异常。正要举箸,李永贞笑道:“且慢些用,先将那个看盘上來如何?” “酒宴上竟还有什么只看不吃的菜?”众人正自惊异,就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青花平底大瓷盘进來,上面用红纱遮掩着,不知放的是什么,凹凹凸凸的如一架盆景,早有一个太监将花梨木的盘架子在桌上放了,将那大盘小心地放好退下。李永贞含着笑伸手将红纱慢慢掀起,盘子里赫然是一个出浴的美女,身上一丝未挂,两股略交,一手放于腹部,一手扬起掠着云鬓,赵进教不禁有些呆了,伸手在那美人的前胸摸了一把,只觉触手微凉,似非人的肌肤,正要询问,李永贞道:“赵爷想必是走眼了。这是用保定府进贡的水萝卜雕拼而成的,府里的厨子忙了大半天呢!” 众人细看,这才觉察出这个雪白的水萝卜雕出的美人小于真人,只是构思太过新奇,出人意表,兼以刀工妙到了毫发,纤微毕现,那美人双目含睇,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栩栩如生。徐应元笑嘻嘻地上前一摸,触手微凉,再看她的眉眼、双唇、乳峰都是用上好的各色珠玉镶嵌而成,与真人无二,徐应元呆呆地怔了片刻,赵进教转到那美人的背后,摸摸那雪白的脖颈叹道:“可惜是只能看得却入不得口了。” 魏忠贤眯眼笑道:“进教还要尝尝味道如何?” “尝不得了,有心无力,咱们这身子不中用多少年了!好在眼神还行,毕竟能看上一看,饱饱眼福。可惜却是假的,少了些景致。”赵进教苦笑道,神情极是无奈。 徐应元道:“虎老雄心在,你还沒死心呀!”这句话似是触到了赵进教伤心之处,他不禁怏怏说道:“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你们在皇宫早晚都能有个伴,抱在一处,闲话一会儿,可苦了咱弟兄,洛阳王府法度森严,福王爷上百个妃子,却容不得咱弟兄寻个宫女作伴儿,哪里似你们这般快活?” “有什么快活?一个去了势的废人,不过动个念头,手眼有时解个谗罢了。”徐应元刚到皇宫,尚未找个合意对食的伴儿,听了便有些同病相怜。李永贞浅笑一声,起身拍了三下手,门外响起裙裾悉嗦之声,九个宫装的女子一字长蛇式地从外面摇摆着进來,手里各托一个红漆木盘,上面覆着香帕,一般的身材、发髻、服饰,在九人背后站定,脆脆地齐声说道:“奴婢给老爷道喜了。”说着一起捏起香帕,屈下双膝在各人身边稳稳跪了,一双白生生的手儿将木盘高举过顶,众人低头一看,木盘内似是放着个拇指粗细的小萝卜,一边各摆一个如剥皮鸭蛋大小的卵丸,正觉愕然,魏忠贤含笑道:“这是永贞想出的妙招儿,也算用心良苦了。中间的小萝卜可是好东西,是咱家命蓟辽总督阎鸣泰送來的长白山野参,这样大小的沒有五百年的光景决难长成的,这两颗卵你们想必都知晓的,乃是新鲜的龙卵,都是白牡马身外的那颗,最为美味有效。为取这十八颗龙卵,永贞专程到喜峰口守军那里挑的马匹,一早就用高汤浸着,参枪龙卵摆在一处,取个样式,聊以**,大伙儿也正好补补!”说罢夹起一颗龙卵便咬,众人也纷纷随着吃起來。 李永贞道:“徐爷、赵爷两位能來,上公爷分外欣喜,命小的们千万要小心招呼。小的们想两位爷什么沒见过沒吃过?山珍海味自是不必说,如此小的们还怕入不得两位爷的眼呢!” 赵进教左手一摸身边那擎盘的女子,淫笑道:“入不得咱的眼倒是不大什么紧的,只是要入得她的眼就好。” 徐应元接道:“老赵若真舍得将这几百年的老山参入了她的眼,可算不改以往的豪气!当年几百两银子轻轻一掷就打了水漂,大方得紧呢!” 魏忠贤笑道:“说起当年掷骰子,进教真是英雄本色,宁肯将衣服脱光了,也要玩得尽兴才止。”李永贞等人随声喝彩叫好。赵进教洋洋得意,面皮有了几分红润,摇手道:“不须提起了,教他们这几个晚辈听來,岂不是耍光棍了。” 李永贞道:“赵爷的风骨如今小的们听了,也是如在眼前的。身后这几个女子是上公爷赠与各位的,看也看了,这看盘该撤下好教各位吃菜。”那擎盘的女子手臂早已酸痛,兀自咬牙支撑,听了此话,如蒙大赦一般,忙将手中的木盘小心放在桌上,依次退下。那两个小太监也将大盘并盘架撤了,换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狗肉來。涂文辅起身道:“这是小的亲手煮的黑狗肉,徐爷、赵爷想是沒尝过的,看看可香烂?” 魏忠贤赞道:“文辅煮的狗肉可是天下独步,偌大的京城多少家馆子,沒有如此美味的。”众人不顾热气蒸腾,将盆中带骨连皮的狗肉抢在手里大嚼,片刻间仅剩下了一些汤水。魏忠贤吃得满脸流汗,取了手巾将手略擦了,举杯道:“今日难得与徐爷、进教又凑到了一处,这些年间咱都为国事奔忙,难得一聚,权且吃了这杯。” 众人來往相劝,也都干了。魏忠贤教换了大杯,满满斟了,对徐应元说:“咱家老迈了,做不得事、管不得事了,不久就将司礼监印、厂印让与徐爷。徐爷是当今第一宠臣,若是万岁爷问起咱时,爷可回说咱这几年來赤心报国,一意服侍皇上,费了许多心力。若是有人在万岁爷面前道及咱的不是处,还求徐爷遮盖。” 徐应元举杯与魏忠贤轻轻碰了,一饮而进,并不吃菜,干声笑道:“咱不过是万岁爷的旧臣,皇上念咱平日里殷勤,略略看这么一眼,其实还是个沒名目的官儿,一个蛮内相,还是赤条条的一个光棍儿,无牵无挂的,论什么也不及九千岁万一,全仗九千岁抬举,全仗九千岁指点,怎敢有什么欺心?倒是万岁爷知道咱來了九千岁的府第,怕是要问个结交权臣的罪呢!” 魏忠贤忙道:“徐爷,九千岁三个字万请再勿出口,那都是些无知的小民胡乱奉承的,徐爷如何也去信他?万万不可如此称呼了,天子脚下,死罪死罪。” 赵进教却道:“老徐,你这话咱却不爱听,本來兄弟一场,谁沒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如何便这样推委起來?失了兄弟情意,教孩子们看了也觉心寒齿冷的。” 徐应元沉吟道:“老赵,你离京日子久了,好多事情都不知晓,不必拿什么兄弟情意堵咱的嘴!人家富贵时可曾记得咱什么兄弟不兄弟?” 魏忠贤不尴不尬地赔笑道:“徐爷的话咱家心里明白,就是咱家受了冷落,也觉不平的。徐爷能來,已是宽宏大量了,咱家哪里敢有什么奢望?” 石元雅遮掩道:“徐爷來了,自然不会放不下那些过节,老友叙旧,倾倒出來总比藏着掖着心里暗自发狠的好。徐爷,小的说的可对?”徐应元见他将高帽从容给自己戴上,不怒反笑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咱身上本沒有几两肉,肩膀又窄薄,如何戴得住这样的高帽?大丈夫是非分明,快意恩仇,也该有的。” 魏忠贤看看赵进教,赵进教隐约听出一些门道,却又不知其中的曲折,怕出语伤人将事情弄僵了,假意沒有看到,埋头只顾吃喝。魏忠贤哈哈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沓银票,摆到徐应元面前道:“徐爷,咱家明白将你得罪了,那时咱家发怒使狠,只为情急,信王不见了,教谁不心急?再说关系朝廷,并非咱们兄弟的私事,不可相互退让,咱家也是情非得已。只是咱家得罪了徐爷,也是认账的。这是五万两银子,京城各家银号都可支取。”又从袖中摸出一纸道:“这是咱家在席市街上的一所宅子,虽说沒有此处豁亮宽敞,五进的院落,却也住得开几个人,一并送与徐爷,权且稍作补偿。如今咱们共事一主,再难有以前的争斗了。日久见人心,还请徐爷笑纳。” 徐应元双手抱了这些纸片,欲推又接,眉开眼笑道:“就是路人,见了同类水深火热的也要伸伸手搭一把的。你我兄弟怎的也有三十几年的相知了,有事自管说话,若要如此,却不见外了?”饶是众人在官场混得久了,见过无数的排场,也暗惊魏忠贤出手豪阔,一掷万金已属惊世骇俗,那座雕梁画栋的宅子单是建造起來怕是几个五万两银子也不够的,不用说里面的奇珍异宝无数了。赵进教眼热异常,将酒杯在桌上一顿,默然无语,魏忠贤笑道:“进教,咱家也想给你找个安身的所在,只是你远在洛阳,等寻个方便,教徐爷替你奏请万岁爷,奉旨回京养老,那时在置办不迟。这是五十两金子,你先拿着回洛阳使用,多了携带不便当。你再问一声徐爷,咱们求的事可好办?” 赵进教不及说话,徐应元忙将银票、房契贴身藏好了,连声道:“好办!好办!包在咱身上便了。” 李永贞等人齐声奉承道:“凭徐爷如今的身份,这都是芝麻般的小事了。”众人猜拳行令,欢饮几巡,魏忠贤停杯道:“趁时辰尚早,咱家还有一些薄礼烦请徐爷笑纳,想必徐爷喜欢。永贞,快将门外的礼物献上來!”众人停杯放箸,隐隐闻到一股幽香自门外飘來,各自好奇地向外张望。 注:扳着,宫中酷刑,凡有罪者,命向北而立,弯腰低头,伸手自扳两脚。不许曲体弯腿,否则即遭棍击鞭打。时间一久,往往头晕目眩,四肢麻木,僵硬倒地,呕吐不止,乃至丧命。 让爵位权臣求退路 刺仇敌青衿藏铁椎 不多时,李永贞两腮红肿,嘴角鲜血直流,崇祯喝道:“朕最恨那些卖主求生的奴才,分明是自家动了心思,却推在他人身上。睁开狗眼看看,这也是寄存的?”说着从袖中扯出一张纸片扔到地上,李永贞一看,正是自己刚送出手的银票,他望望王永祚、王文政。王永祚横了他一眼,禀道:“万岁爷,这是早朝前李永贞偷偷塞与奴婢的五万两银票,只说教奴婢多加看顾。万岁爷常谕诫奴婢们要知道忠君爱国,清廉自持,恪守本分,奴婢不敢贪心违了圣训。” 崇祯点头,向魏忠贤道:“历代兴衰朕也知道不少,若想江山万代,办法不是沒有,只是做起來难。当年岳鹏举曾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如今看來,哪里不要用钱?哪个官又不爱财?做官是花钱來的,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州、县官员进京朝觐,一次要用三四千两银子,那些御史、给事称为开市,这些钱都给了谁?朕当年出宫别居时,体念国家艰辛,向皇兄面请将惠王府略加修葺,节约用度,不意竟有这般贪婪无耻的奴才,从中贪墨,中饱私囊,无半点人臣样,可恶,可恨!” 魏忠贤心下更恨李永贞竟甘心去做看风使舵的小人,若不严惩,岂不动摇军心,乱了咱家的阵营?左手将腰里的玉带攥了,旋即松开,跪下请罪道:“万岁爷,是老奴识人不明,误用匪类,当年老奴曾一力荐他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不想他辜负圣恩,胆大妄为。老奴有失察之罪,请万岁爷一并责罚。” 崇祯劝慰道:“你是先朝重臣,怎可与这般的狗奴才并论?当时有多少大事要倚重于你,哪里顾及得这许多?都是这狗奴才欺上瞒下,暗中做些手脚,与你何干?照我大明律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必牵连过多。” 李永贞见魏忠贤左手攥了玉带,知他动了杀机,暗自惊恐。魏忠贤却含笑道:“太祖高皇帝钦定的律条,入人十贯者绞,李永贞不知仰体圣恩,贪墨数万两,若是绞了,也不足以警世上群小,老奴以为当凌迟处死。” 李永贞魂飞天外,他知道先朝正德年间,身为“八虎”之首的大太监刘瑾因谋反罪凌迟三日,每刀所割如大指甲片,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最后尚奄奄一息,沒有断气,被刽子手持巨斧当胸一剁,胸骨碎裂,飞出数丈。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两眼怨毒地望着魏忠贤,叫道:“万岁爷,奴婢贪墨不假,但哪里敢全部自留,多数都献给了魏忠贤和王体乾。” 魏忠贤惶恐道:“万岁爷,这奴才临死还要扳污好人,切不可信他。” 崇祯命道:“将口掩了拖出去!查抄他在城里的宅子并通州的老宅,所有财物充用辽饷。朕登极不足百日,就免去他的死罪,遣去守卫显陵,即刻出京。” “谢万岁爷!”李永贞爬出了乾清宫,他觉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魏忠贤出了皇宫,上了青缦大轿,想到宣武门外的老宅看看,走了半路,又打消了念头,转折向西回钓鱼台别墅。魏忠贤在轿中心绪烦乱,沒精打采地闭目养神,王朝用紧紧在后面跟着。大轿出了西直门,前面便是一片疏密相间的林子,杨柳榆槐,杂树丛生,大轿进入林中直道,将到林子中央,突然路边树梢一声暴喝:“奸贼,还我父命來!”随后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飞下一团黑影,带着风声直向大轿轿顶砸落,随在大轿四周的锦衣卫大惊,纷纷抢出,将轿夫肩上的轿杆奋力一推,只听一声脆响,那黑影将青缦的轿顶砸破,穿轿而出,落在地上,沒入一半。众人定睛细看,赫然是一柄玄色带链的尖形铁椎,抬头向树上望去,只见密密的枝叶间青衣一闪,众锦衣卫齐拔绣春刀,呼啦将那棵杨树团团围住。那树上的青衣人一击不中,已有几分慌了,攀着树枝便往旁边的树上跳下,不料杨树枝条脆硬易折,不堪重负,啪地从中断了,那人惊呼一声,直坠下來。好在草丛茂密,摔得似不沉重,正要挣扎站立,不及起身,数把绣春刀已冷森森地架在了脖子上。魏忠贤在轿中朦胧欲睡,听得响动,正要喝令落轿,突觉一股大力涌來,连轿带人直飞出去,重重跌落在一丈开外,摔得轿板散乱,轿杆断裂。魏忠贤心知遇了刺客,顾不得身上疼痛,爬出大轿,众人怕刺客人多,忙过來团团围了,将他护在中间。 良久,再不见动静,魏忠贤这才略整了衣帽,王朝用忙过來将他身上的浮尘拍净了,骂道:“将那大胆的狂徒押上來,看看他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刺九千岁!”众锦衣卫将一个瘦弱的青衣书生推搡过來,魏忠贤见他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中等,一领半旧的玉色道袍粘满草籽草屑,头上的软巾歪斜塌瘪,撇着一条腿,想必是跌得重了,哪里是什么刺客,极像个下第落拓的秀才。魏忠贤欺他文弱,喝道:“你这小贼受了谁的指使?同党在哪里?” 那青年书生恍若未闻,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又看看绿草茵茵的地面,神情冷峻,一言不发。王朝用上前劈面一掌骂道:“小兔崽子,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九千岁问你话呢!也不知道回一声。” 青年书生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啐道:“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奴才,做了阉猪的走狗,便胡乱咬人了。”依稀是江浙一带的官话,却也夹杂着只言片语的京白。 王朝用见他出言恶毒,便要挥拳飞脚,魏忠贤喝止道:“不可伤了他,一个小小的白衣青衿沒什么名分,也就弄弄口舌罢了,还能将天说裂将地说塌?扯破了喉咙又能如何?”略略端详青年书生片刻,见他面目清秀,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气,大睁的双目几欲喷出火來,样子显出几分凶恶,愠声道:“你这乳臭方干的小子若是有种,就说出背后的人來!” 青年书生冷哼一声:“什么背后背前的?苍天后土教我來杀你这禽兽!天下凡是想生吃你这阉猪肉喝你这阉猪血的仁人志士都是爷爷的弟兄同党。” 魏忠贤气得几乎笑出声來,不屑道:“哼!你这狂妄的小辈,凭你一柄铁椎就想奈何咱家?真是不自量力!” 青年书生高声道:“当年张子房为天下除暴秦,悉出家财,募力士持百二十斤铁椎击嬴政于博浪沙,误中副车。今日苍天无眼,只将你的轿顶砸了,也是人生憾事,但爷爷足可与古人一起流芳百世,只是便宜了你这老贼!” “咱家与你何仇?” “不共戴天。” “咱家沒有见过你,如何不共戴天?” 青年书生厉声道:“你这阉猪杀人无数,哪里会个个记在心上?你如今要问,爷爷偏偏不说,要杀要剐,随你动手,多问也是无益!” 魏忠贤压住怒火,左手一挥道:“搜他的身,咱家不信查不出这娃娃的底细!”锦衣卫上前将那书生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从衣内贴胸的地方搜出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王朝用取过來看,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有几处用朱笔涂抹批改过了,首行端正地写着“太极图讲义”五个大字,次一行写着“余姚某某某某”数字,最后四字大概是为汗渍浸透,字迹涣漫,无法识认,忙回道:“九千岁,这厮想必是浙江余姚人,却不知道他的姓氏。” 魏忠贤烦躁地摆手道:“那就先将他押到诏狱,交给许显纯审问,必要将他的身份查实。”锦衣卫答应着便要过來捆绑,一阵急急的马蹄声自林中传來,一匹火红的龙驹飞也似地窜出,马上一个黑衣大汉,用黑巾遮了脸颊,只留了两只眼睛,手中拿着一条长长的皮鞭,众人都以为书生來了援手,急忙将魏忠贤护了。那马上的大汉如风般地來到切近,果然将手中皮鞭一抖,灵蛇般地向魏忠贤击來,众锦衣卫忙用刀來隔,不料却隔了个空。那大汉声东击西,将皮鞭往怀中一撤,顺势将那书生裹起,左手一接一托,将书生轻轻巧巧地放到马背上,双腿一夹,那马箭一般地跃出,眨眼之间,已跑出数十丈以外。几个动作兔起鹰翻,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众锦衣卫待要追赶,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二人穿过树林,绝尘而去。魏忠贤跺脚道:“命田尔耕多派些人手,必要抓住这两个贼人。” 极乐寺墙倒垣颓,一派衰败的景象。正殿里神像的金漆彩绘多有脱落,班驳晦暗,难以想见往日的繁华兴盛。殿檐的廊柱上拴着一匹火红的胭脂马,浑身上下湿粼粼的,殿内神案下青衣书生与那黑衣大汉兀自在喘息。书生上前谢了汉的救命之恩,那大汉并不推辞,泰然受了,问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敢独自一人行刺魏贼?” 青衣书生心存疑虑,便想透过黑巾看清他的相貌,略一犹豫,大汉催道:“直说何妨?” “小弟以为兄长必是当世的豪杰,怎的不敢以真面目见示?”青衣书生反问道。 大汉一笑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不会瞒你。” 青衣书生不再勉强,说道:“小弟乃是绍兴府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人氏,……”那大汉不待他说完,打断道:“老弟可知道贵庄的一个大忠臣?” “敢问乡贤名讳。” “姓黄,上尊下素,表字真长。” 青衣书生听了,泪如雨下,呜咽难言,大汉急问道:“黄御史可是出了什么事?” “家父已被魏老贼害死了。” “你是黄大人的公子?” “小弟黄宗羲,家门遭此不幸,又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有辱先父英名,惭愧无地。” 大汉点头道:“两年前令尊大人奉皇命赴陕西巡视茶马,咱本想前去拜见,后來听说刚刚出了都门便被削籍免官,回了余姚老家,远离了京师祸患之地,怎么也会遭陷害呢?” “兄长难道沒听说过七君子案?” 大汉摇头道:“咱在的那个地方极为偏远,人迹罕至,哪里会知道什么消息。” “兄长是如何识得家父?” “咱与令尊大人并未谋过面,但令尊仗义执言,对我家主人有救护之恩。他是如何被魏贼害死的?” 黄宗羲长叹一声,缓缓而言,语调极是沉痛,“去年家父回到余姚,先是闭门不出,每日督促我与宗炎、宗会兄弟三人习练时文制艺,哪知魏老贼岂肯放过家父,早派了东厂的坐记番子日夜打探,那些番子无法进入我家,以为我家仇恨魏老贼,日夜寻思计策于他不利,便风传家父心怀怨恨,意欲谋反。家父为洗脱罪名,令谣言不攻自破,不得已泛舟河湖,笑傲山林,邀朋作伴,饮酒作乐,不料却中了东厂番子的奸计,正方便他们监视跟踪。恰好有一次正遇到苏杭织造李实乘船游湖,他是个爱慕虚名的蠢材,到了山水名胜、人文渊薮之地,也想附庸风雅,知道家父大名,便盛情相邀同船吟赏烟霞。家父至诚,情知他官居二品,又沒有什么大的劣迹,不好推脱,也就奉约赴会。一连几次,不料便有了传言。”黄宗羲说到此处,才觉到右脚隐隐作痛,忙直伸了,用手不住揉捏,歉声说:“兄长面前,小弟失礼了。” 大汉低头将他右腿抓起,见脚弯处高高隆起,淤红肿胀,说道:“想必是刚才从树上跌的,有些离位脱节,不妨事。”他出言并无嘲讽之意,但黄宗羲想起落到树下的狼狈,犹觉面上一阵红热。此时,大汉已去了他的鞋子,左手将他的腿腕托起攥牢,右手捏住脚掌,一揉一推,只听咯吱一声,黄宗羲登时痛入骨髓一般,浑身冒出汗來。大汉却笑吟吟地说:“好了,起來走上几遭,夜里再用热水烫烫,不几日便消了肿。” 黄宗羲起身略一伸展,已然不再疼痛,感激地笑笑,大汉问道:“什么传言?” “说來气煞人,也笑煞人。东厂的番子四处散布说家父与李实密谋,想效仿正德朝杨一清除掉大太监刘瑾的故事,利用李实为当年的内应张永。此事虽属捕风捉影,但传到了宫里,浙江巡抚毛一鹭、工部主事曹钦程为攀附魏老贼,也密报诬陷,魏老贼装模作样地派了几个太监到苏杭打探,到了乡绅沈演家里,那狗贼本是与魏老贼沆瀣一气的大学士沈(水旁加?)之弟,竟一口作实了。魏老贼便借刀杀人,命那几个太监住在苏杭织造府衙,日日催问李实,李实百般辩解,却不济事,无奈备下厚礼,派得力人员來京央求李永贞、崔呈秀说情。那李永贞好歹收了礼物,却责骂道:‘回去告知李实,送多少礼物也是无用,若是肯替魏上公去了那块心病,不但不用送礼受罪,怕是还会有许多的赏赐,回京高升呢!’那送礼人忙问什么心病,崔呈秀哈哈大笑:‘你是真痴,还是在这儿装傻扮呆,黄尊素得罪了魏上公多次,如今回了原籍,魏上公想借李实的手出了这口气。’送礼人向他问计,那崔狗贼说:‘不需李实为难,只教他呈上一个盖有苏杭织造朱红大印的空白奏本即可,余下的事有我等代劳便了,哪能教他白破费了这许多的银子。’哪知李实将空白奏本快马送到京城,李永贞、崔呈秀却一下填上了七人的名字,欲将屡次忤逆他的东林党人一网打尽。”黄宗羲说到悲愤之处,双眸之中满是怨恨。大汉气得一掌拍在神案之上,那神案年久失修,“哗啦”一声,从中间塌裂,扬起许多灰尘,他大喝道:“这班狗贼竟如此歹毒,真比蛇蝎还狠!却又诬陷了哪几个?” 事隔一载有余,黄宗羲再次提起,仍不免心有余悸,面色越发阴郁,恨恨地说:“湖广巡抚周宗建,左佥都御史、苏松十府巡按周起元,故吏部文选员外郎周顺昌,故翰林院检讨缪昌期,监察御史李应升,故左都御史高攀龙六人。与家严并遭陷害。可怜这七个一腔忠贞、铁骨铮铮的国家栋梁被缇骑押羁木笼,囚服小帽,钮镣枷锁,千里赴京。周巡按被诬贪墨库银十万两,其实家产不过百金,逼得亲朋好友四处筹钱,当地百姓自发捐献,一些轿夫捐出刚刚得來的十几文苦力钱,还有一个老妇人竟将头上的银簪子也捐了。高御史心存死志,义不受辱,不等缇骑缉拿,早间拜了杨龟山祠,夜里整好衣冠,向北叩头,谢了皇恩,投池而死。李御史从容赴京,一路吟唱,題诗言志。周吏部被缇骑勒索,无奈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只有几间旧屋,哪里有银子贿赂这班酷吏?惨遭锦衣卫千户文之炳、张应龙毒打,当地豪杰颜佩韦与好友马杰、估衣贩子杨念如、牙侩沈扬、轿夫周文元为救周吏部,执香漫游全城,一时从者万余,痛哭失声,如奔雷泻川,激成民变。周巡抚遭诬贪赃一万三千五百两,吴江士民万人号泣送行,京师地震;入狱时,王恭厂火药库自行爆炸;审讯时,雷电交加,冰雹大如小儿的拳头。最可笑那些缇骑缉拿家严,却被苏州士民痛击一顿,竟将驾帖都丢了,无法开读。当时有人劝说家严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家严却说:‘抱头鼠窜,岂免一死?昂首伸眉,落得骨头香耳!’一身囚服,慨然投案。小弟送家严登程北上,陪到常州,挥泪而别。自此人神殊途,便成永诀。家严到京入了诏狱,被诬受贿银二千八百两,五日一追比,备受酷刑,六月初一,惨死狱中,年方四十三岁。缪检讨双镣加腕,十指尽断;周吏部被许显纯那狗贼用铜锤将满口的牙齿打落,鲜血淋漓;周巡抚浑身钉满铁钉,沸水浇淋,皮肉翻卷糜烂……”黄宗羲说到此处,再难忍耐胸中的悲愤,放声恸哭。大汉更是似将口中的钢牙咬碎,大骂魏忠贤不止。 良久,黄宗羲犹是呜咽难止,带着哭腔道:“家严遇害凶讯传到余姚,我黄氏一门举家恸哭,母亲姚氏悲痛欲绝,晕而复苏,祖父则为小弟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字于墙壁上,好教小弟进进出出都可看到,激励小弟为父报仇雪恨。小弟仰慕古人张子房重金募力士狙击无道,无奈家境贫困,幸赖家乡父老及家严同年故旧慷慨解囊,才得以纳还赃银,哪里还有什么钱财可用?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不报?小弟便偷偷离了绍兴,潜入京师,在树林中伏击魏老贼,可惜小弟一介书生,不习技击之术,并未伤到魏老贼,实在汗颜。” 大汉哈哈大笑道:“沒将魏贼打死,也将他吓得半死了。可惜哥哥未及出手。”他一把将面上的黑巾扯下,露出满脸的虬髯,样子极是刚猛威武,话语也平易和蔼了许多。 黄宗羲见他年纪四十岁上下,与父亲年纪相仿佛,方才却连呼了半日的大哥,暗叫惭愧。大汉见他扭捏,已知其意,朗声笑道:“忠臣孝子自古人人景仰,哥哥与你道个兄弟,情交忘年,可曾高攀了黄老弟?”黄宗羲更觉尴尬,连道不敢。大汉知他一味读书,囿于所学,人情世故不甚练达,便不再取笑。黄宗羲想及他方才搭救之时,身手矫健,武功不弱,问道:“哥哥是从哪里來?也要刺杀魏老贼么?” 大汉回道:“我自塞外來,进京多日了。魏贼在京里的几处宅子我都打探了一遍,只有钓鱼台一处在城外,较为僻静,容易下手,也在林中等候,不料被兄弟抢了先。” 黄宗羲面色赧然道:“若是哥哥出手,那魏老贼怕是早已毙命了。” “魏贼身边护卫甚多,一击不中,难有二次出手的机会。哥哥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黄宗羲看着大汉手上的黑巾道:“兄长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是有什么苦衷?怎么与那魏老贼结下的仇怨?” 大汉一声浩叹:“说來话就长了。老弟可曾听说过辽东熊经略?” “哪个熊经略?可是有胆知兵的辽东经略使熊廷弼大将军?” 大汉肃声说:“正是他老人家。”神情极为恭敬。 黄宗羲道:“当年家严在京任监察御史时,小弟曾见家严诵读他的《按辽疏稿》和《辽中书牍》,极为叹赏,对小弟称赞说以文臣知兵者,熊公允为第一。” “令尊此言可谓知人。熊公自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在辽数年,勇于任事,不事姑息,修亭障,广积粮,造战车,治火器,招集流亡,整肃军令,修葺城池,使建酋努尔哈赤三年不敢进犯。天启五年,却遭仇人冯铨陷害,魏贼依徐大化之计,借此以兴大狱,诛杀异己,将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魏大忠、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与熊公牵连一处。熊公罢黜任上,问了斩刑,割下头颅,传檄九边,哥哥见了顿觉胆寒心裂。可怜他半生心血都付与了辽东,却落得如此下场。”大汉潸然泪下,情不自禁,便用衣袖将眼泪一抹,哭泣道:“熊公死后,军心浮动,不出半年,辽阳便被后金攻破,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投降,如今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若不是辽东巡抚袁崇焕力战死守,整个辽东怕是尽属他人了。” 黄宗羲听得入神,不由问道:“那熊公是哥哥什么人?” 让爵位权臣求退路 刺仇敌青衿藏铁椎(二) 不多时,李永贞两腮红肿,嘴角鲜血直流,崇祯喝道:“朕最恨那些卖主求生的奴才,分明是自家动了心思,却推在他人身上。睁开狗眼看看,这也是寄存的?”说着从袖中扯出一张纸片扔到地上,李永贞一看,正是自己刚送出手的银票,他望望王永祚、王文政。王永祚横了他一眼,禀道:“万岁爷,这是早朝前李永贞偷偷塞与奴婢的五万两银票,只说教奴婢多加看顾。万岁爷常谕诫奴婢们要知道忠君爱国,清廉自持,恪守本分,奴婢不敢贪心违了圣训。” 崇祯点头,向魏忠贤道:“历代兴衰朕也知道不少,若想江山万代,办法不是沒有,只是做起來难。当年岳鹏举曾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如今看來,哪里不要用钱?哪个官又不爱财?做官是花钱來的,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州、县官员进京朝觐,一次要用三四千两银子,那些御史、给事称为开市,这些钱都给了谁?朕当年出宫别居时,体念国家艰辛,向皇兄面请将惠王府略加修葺,节约用度,不意竟有这般贪婪无耻的奴才,从中贪墨,中饱私囊,无半点人臣样,可恶,可恨!” 魏忠贤心下更恨李永贞竟甘心去做看风使舵的小人,若不严惩,岂不动摇军心,乱了咱家的阵营?左手将腰里的玉带攥了,旋即松开,跪下请罪道:“万岁爷,是老奴识人不明,误用匪类,当年老奴曾一力荐他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不想他辜负圣恩,胆大妄为。老奴有失察之罪,请万岁爷一并责罚。” 崇祯劝慰道:“你是先朝重臣,怎可与这般的狗奴才并论?当时有多少大事要倚重于你,哪里顾及得这许多?都是这狗奴才欺上瞒下,暗中做些手脚,与你何干?照我大明律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必牵连过多。” 李永贞见魏忠贤左手攥了玉带,知他动了杀机,暗自惊恐。魏忠贤却含笑道:“太祖高皇帝钦定的律条,入人十贯者绞,李永贞不知仰体圣恩,贪墨数万两,若是绞了,也不足以警世上群小,老奴以为当凌迟处死。” 李永贞魂飞天外,他知道先朝正德年间,身为“八虎”之首的大太监刘瑾因谋反罪凌迟三日,每刀所割如大指甲片,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最后尚奄奄一息,沒有断气,被刽子手持巨斧当胸一剁,胸骨碎裂,飞出数丈。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两眼怨毒地望着魏忠贤,叫道:“万岁爷,奴婢贪墨不假,但哪里敢全部自留,多数都献给了魏忠贤和王体乾。” 魏忠贤惶恐道:“万岁爷,这奴才临死还要扳污好人,切不可信他。” 崇祯命道:“将口掩了拖出去!查抄他在城里的宅子并通州的老宅,所有财物充用辽饷。朕登极不足百日,就免去他的死罪,遣去守卫显陵,即刻出京。” “谢万岁爷!”李永贞爬出了乾清宫,他觉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魏忠贤出了皇宫,上了青缦大轿,想到宣武门外的老宅看看,走了半路,又打消了念头,转折向西回钓鱼台别墅。魏忠贤在轿中心绪烦乱,沒精打采地闭目养神,王朝用紧紧在后面跟着。大轿出了西直门,前面便是一片疏密相间的林子,杨柳榆槐,杂树丛生,大轿进入林中直道,将到林子中央,突然路边树梢一声暴喝:“奸贼,还我父命來!”随后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飞下一团黑影,带着风声直向大轿轿顶砸落,随在大轿四周的锦衣卫大惊,纷纷抢出,将轿夫肩上的轿杆奋力一推,只听一声脆响,那黑影将青缦的轿顶砸破,穿轿而出,落在地上,沒入一半。众人定睛细看,赫然是一柄玄色带链的尖形铁椎,抬头向树上望去,只见密密的枝叶间青衣一闪,众锦衣卫齐拔绣春刀,呼啦将那棵杨树团团围住。那树上的青衣人一击不中,已有几分慌了,攀着树枝便往旁边的树上跳下,不料杨树枝条脆硬易折,不堪重负,啪地从中断了,那人惊呼一声,直坠下來。好在草丛茂密,摔得似不沉重,正要挣扎站立,不及起身,数把绣春刀已冷森森地架在了脖子上。魏忠贤在轿中朦胧欲睡,听得响动,正要喝令落轿,突觉一股大力涌來,连轿带人直飞出去,重重跌落在一丈开外,摔得轿板散乱,轿杆断裂。魏忠贤心知遇了刺客,顾不得身上疼痛,爬出大轿,众人怕刺客人多,忙过來团团围了,将他护在中间。 良久,再不见动静,魏忠贤这才略整了衣帽,王朝用忙过來将他身上的浮尘拍净了,骂道:“将那大胆的狂徒押上來,看看他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刺九千岁!”众锦衣卫将一个瘦弱的青衣书生推搡过來,魏忠贤见他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中等,一领半旧的玉色道袍粘满草籽草屑,头上的软巾歪斜塌瘪,撇着一条腿,想必是跌得重了,哪里是什么刺客,极像个下第落拓的秀才。魏忠贤欺他文弱,喝道:“你这小贼受了谁的指使?同党在哪里?” 那青年书生恍若未闻,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又看看绿草茵茵的地面,神情冷峻,一言不发。王朝用上前劈面一掌骂道:“小兔崽子,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九千岁问你话呢!也不知道回一声。” 青年书生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啐道:“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奴才,做了阉猪的走狗,便胡乱咬人了。”依稀是江浙一带的官话,却也夹杂着只言片语的京白。 王朝用见他出言恶毒,便要挥拳飞脚,魏忠贤喝止道:“不可伤了他,一个小小的白衣青衿沒什么名分,也就弄弄口舌罢了,还能将天说裂将地说塌?扯破了喉咙又能如何?”略略端详青年书生片刻,见他面目清秀,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气,大睁的双目几欲喷出火來,样子显出几分凶恶,愠声道:“你这乳臭方干的小子若是有种,就说出背后的人來!” 青年书生冷哼一声:“什么背后背前的?苍天后土教我來杀你这禽兽!天下凡是想生吃你这阉猪肉喝你这阉猪血的仁人志士都是爷爷的弟兄同党。” 魏忠贤气得几乎笑出声來,不屑道:“哼!你这狂妄的小辈,凭你一柄铁椎就想奈何咱家?真是不自量力!” 青年书生高声道:“当年张子房为天下除暴秦,悉出家财,募力士持百二十斤铁椎击嬴政于博浪沙,误中副车。今日苍天无眼,只将你的轿顶砸了,也是人生憾事,但爷爷足可与古人一起流芳百世,只是便宜了你这老贼!” “咱家与你何仇?” “不共戴天。” “咱家沒有见过你,如何不共戴天?” 青年书生厉声道:“你这阉猪杀人无数,哪里会个个记在心上?你如今要问,爷爷偏偏不说,要杀要剐,随你动手,多问也是无益!” 魏忠贤压住怒火,左手一挥道:“搜他的身,咱家不信查不出这娃娃的底细!”锦衣卫上前将那书生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从衣内贴胸的地方搜出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王朝用取过來看,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有几处用朱笔涂抹批改过了,首行端正地写着“太极图讲义”五个大字,次一行写着“余姚某某某某”数字,最后四字大概是为汗渍浸透,字迹涣漫,无法识认,忙回道:“九千岁,这厮想必是浙江余姚人,却不知道他的姓氏。” 魏忠贤烦躁地摆手道:“那就先将他押到诏狱,交给许显纯审问,必要将他的身份查实。”锦衣卫答应着便要过來捆绑,一阵急急的马蹄声自林中传來,一匹火红的龙驹飞也似地窜出,马上一个黑衣大汉,用黑巾遮了脸颊,只留了两只眼睛,手中拿着一条长长的皮鞭,众人都以为书生來了援手,急忙将魏忠贤护了。那马上的大汉如风般地來到切近,果然将手中皮鞭一抖,灵蛇般地向魏忠贤击來,众锦衣卫忙用刀來隔,不料却隔了个空。那大汉声东击西,将皮鞭往怀中一撤,顺势将那书生裹起,左手一接一托,将书生轻轻巧巧地放到马背上,双腿一夹,那马箭一般地跃出,眨眼之间,已跑出数十丈以外。几个动作兔起鹰翻,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一般,众锦衣卫待要追赶,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二人穿过树林,绝尘而去。魏忠贤跺脚道:“命田尔耕多派些人手,必要抓住这两个贼人。” 极乐寺墙倒垣颓,一派衰败的景象。正殿里神像的金漆彩绘多有脱落,班驳晦暗,难以想见往日的繁华兴盛。殿檐的廊柱上拴着一匹火红的胭脂马,浑身上下湿粼粼的,殿内神案下青衣书生与那黑衣大汉兀自在喘息。书生上前谢了汉的救命之恩,那大汉并不推辞,泰然受了,问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敢独自一人行刺魏贼?” 青衣书生心存疑虑,便想透过黑巾看清他的相貌,略一犹豫,大汉催道:“直说何妨?” “小弟以为兄长必是当世的豪杰,怎的不敢以真面目见示?”青衣书生反问道。 大汉一笑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不会瞒你。” 青衣书生不再勉强,说道:“小弟乃是绍兴府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人氏,……”那大汉不待他说完,打断道:“老弟可知道贵庄的一个大忠臣?” “敢问乡贤名讳。” “姓黄,上尊下素,表字真长。” 青衣书生听了,泪如雨下,呜咽难言,大汉急问道:“黄御史可是出了什么事?” “家父已被魏老贼害死了。” “你是黄大人的公子?” “小弟黄宗羲,家门遭此不幸,又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有辱先父英名,惭愧无地。” 大汉点头道:“两年前令尊大人奉皇命赴陕西巡视茶马,咱本想前去拜见,后來听说刚刚出了都门便被削籍免官,回了余姚老家,远离了京师祸患之地,怎么也会遭陷害呢?” “兄长难道沒听说过七君子案?” 大汉摇头道:“咱在的那个地方极为偏远,人迹罕至,哪里会知道什么消息。” “兄长是如何识得家父?” “咱与令尊大人并未谋过面,但令尊仗义执言,对我家主人有救护之恩。他是如何被魏贼害死的?” 黄宗羲长叹一声,缓缓而言,语调极是沉痛,“去年家父回到余姚,先是闭门不出,每日督促我与宗炎、宗会兄弟三人习练时文制艺,哪知魏老贼岂肯放过家父,早派了东厂的坐记番子日夜打探,那些番子无法进入我家,以为我家仇恨魏老贼,日夜寻思计策于他不利,便风传家父心怀怨恨,意欲谋反。家父为洗脱罪名,令谣言不攻自破,不得已泛舟河湖,笑傲山林,邀朋作伴,饮酒作乐,不料却中了东厂番子的奸计,正方便他们监视跟踪。恰好有一次正遇到苏杭织造李实乘船游湖,他是个爱慕虚名的蠢材,到了山水名胜、人文渊薮之地,也想附庸风雅,知道家父大名,便盛情相邀同船吟赏烟霞。家父至诚,情知他官居二品,又沒有什么大的劣迹,不好推脱,也就奉约赴会。一连几次,不料便有了传言。”黄宗羲说到此处,才觉到右脚隐隐作痛,忙直伸了,用手不住揉捏,歉声说:“兄长面前,小弟失礼了。” 大汉低头将他右腿抓起,见脚弯处高高隆起,淤红肿胀,说道:“想必是刚才从树上跌的,有些离位脱节,不妨事。”他出言并无嘲讽之意,但黄宗羲想起落到树下的狼狈,犹觉面上一阵红热。此时,大汉已去了他的鞋子,左手将他的腿腕托起攥牢,右手捏住脚掌,一揉一推,只听咯吱一声,黄宗羲登时痛入骨髓一般,浑身冒出汗來。大汉却笑吟吟地说:“好了,起來走上几遭,夜里再用热水烫烫,不几日便消了肿。” 黄宗羲起身略一伸展,已然不再疼痛,感激地笑笑,大汉问道:“什么传言?” “说來气煞人,也笑煞人。东厂的番子四处散布说家父与李实密谋,想效仿正德朝杨一清除掉大太监刘瑾的故事,利用李实为当年的内应张永。此事虽属捕风捉影,但传到了宫里,浙江巡抚毛一鹭、工部主事曹钦程为攀附魏老贼,也密报诬陷,魏老贼装模作样地派了几个太监到苏杭打探,到了乡绅沈演家里,那狗贼本是与魏老贼沆瀣一气的大学士沈(水旁加?)之弟,竟一口作实了。魏老贼便借刀杀人,命那几个太监住在苏杭织造府衙,日日催问李实,李实百般辩解,却不济事,无奈备下厚礼,派得力人员來京央求李永贞、崔呈秀说情。那李永贞好歹收了礼物,却责骂道:‘回去告知李实,送多少礼物也是无用,若是肯替魏上公去了那块心病,不但不用送礼受罪,怕是还会有许多的赏赐,回京高升呢!’那送礼人忙问什么心病,崔呈秀哈哈大笑:‘你是真痴,还是在这儿装傻扮呆,黄尊素得罪了魏上公多次,如今回了原籍,魏上公想借李实的手出了这口气。’送礼人向他问计,那崔狗贼说:‘不需李实为难,只教他呈上一个盖有苏杭织造朱红大印的空白奏本即可,余下的事有我等代劳便了,哪能教他白破费了这许多的银子。’哪知李实将空白奏本快马送到京城,李永贞、崔呈秀却一下填上了七人的名字,欲将屡次忤逆他的东林党人一网打尽。”黄宗羲说到悲愤之处,双眸之中满是怨恨。大汉气得一掌拍在神案之上,那神案年久失修,“哗啦”一声,从中间塌裂,扬起许多灰尘,他大喝道:“这班狗贼竟如此歹毒,真比蛇蝎还狠!却又诬陷了哪几个?” 事隔一载有余,黄宗羲再次提起,仍不免心有余悸,面色越发阴郁,恨恨地说:“湖广巡抚周宗建,左佥都御史、苏松十府巡按周起元,故吏部文选员外郎周顺昌,故翰林院检讨缪昌期,监察御史李应升,故左都御史高攀龙六人。与家严并遭陷害。可怜这七个一腔忠贞、铁骨铮铮的国家栋梁被缇骑押羁木笼,囚服小帽,钮镣枷锁,千里赴京。周巡按被诬贪墨库银十万两,其实家产不过百金,逼得亲朋好友四处筹钱,当地百姓自发捐献,一些轿夫捐出刚刚得來的十几文苦力钱,还有一个老妇人竟将头上的银簪子也捐了。高御史心存死志,义不受辱,不等缇骑缉拿,早间拜了杨龟山祠,夜里整好衣冠,向北叩头,谢了皇恩,投池而死。李御史从容赴京,一路吟唱,題诗言志。周吏部被缇骑勒索,无奈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只有几间旧屋,哪里有银子贿赂这班酷吏?惨遭锦衣卫千户文之炳、张应龙毒打,当地豪杰颜佩韦与好友马杰、估衣贩子杨念如、牙侩沈扬、轿夫周文元为救周吏部,执香漫游全城,一时从者万余,痛哭失声,如奔雷泻川,激成民变。周巡抚遭诬贪赃一万三千五百两,吴江士民万人号泣送行,京师地震;入狱时,王恭厂火药库自行爆炸;审讯时,雷电交加,冰雹大如小儿的拳头。最可笑那些缇骑缉拿家严,却被苏州士民痛击一顿,竟将驾帖都丢了,无法开读。当时有人劝说家严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家严却说:‘抱头鼠窜,岂免一死?昂首伸眉,落得骨头香耳!’一身囚服,慨然投案。小弟送家严登程北上,陪到常州,挥泪而别。自此人神殊途,便成永诀。家严到京入了诏狱,被诬受贿银二千八百两,五日一追比,备受酷刑,六月初一,惨死狱中,年方四十三岁。缪检讨双镣加腕,十指尽断;周吏部被许显纯那狗贼用铜锤将满口的牙齿打落,鲜血淋漓;周巡抚浑身钉满铁钉,沸水浇淋,皮肉翻卷糜烂……”黄宗羲说到此处,再难忍耐胸中的悲愤,放声恸哭。大汉更是似将口中的钢牙咬碎,大骂魏忠贤不止。 良久,黄宗羲犹是呜咽难止,带着哭腔道:“家严遇害凶讯传到余姚,我黄氏一门举家恸哭,母亲姚氏悲痛欲绝,晕而复苏,祖父则为小弟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字于墙壁上,好教小弟进进出出都可看到,激励小弟为父报仇雪恨。小弟仰慕古人张子房重金募力士狙击无道,无奈家境贫困,幸赖家乡父老及家严同年故旧慷慨解囊,才得以纳还赃银,哪里还有什么钱财可用?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不报?小弟便偷偷离了绍兴,潜入京师,在树林中伏击魏老贼,可惜小弟一介书生,不习技击之术,并未伤到魏老贼,实在汗颜。” 大汉哈哈大笑道:“沒将魏贼打死,也将他吓得半死了。可惜哥哥未及出手。”他一把将面上的黑巾扯下,露出满脸的虬髯,样子极是刚猛威武,话语也平易和蔼了许多。 黄宗羲见他年纪四十岁上下,与父亲年纪相仿佛,方才却连呼了半日的大哥,暗叫惭愧。大汉见他扭捏,已知其意,朗声笑道:“忠臣孝子自古人人景仰,哥哥与你道个兄弟,情交忘年,可曾高攀了黄老弟?”黄宗羲更觉尴尬,连道不敢。大汉知他一味读书,囿于所学,人情世故不甚练达,便不再取笑。黄宗羲想及他方才搭救之时,身手矫健,武功不弱,问道:“哥哥是从哪里來?也要刺杀魏老贼么?” 大汉回道:“我自塞外來,进京多日了。魏贼在京里的几处宅子我都打探了一遍,只有钓鱼台一处在城外,较为僻静,容易下手,也在林中等候,不料被兄弟抢了先。” 黄宗羲面色赧然道:“若是哥哥出手,那魏老贼怕是早已毙命了。” “魏贼身边护卫甚多,一击不中,难有二次出手的机会。哥哥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黄宗羲看着大汉手上的黑巾道:“兄长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是有什么苦衷?怎么与那魏老贼结下的仇怨?” 大汉一声浩叹:“说來话就长了。老弟可曾听说过辽东熊经略?” “哪个熊经略?可是有胆知兵的辽东经略使熊廷弼大将军?” 大汉肃声说:“正是他老人家。”神情极为恭敬。 黄宗羲道:“当年家严在京任监察御史时,小弟曾见家严诵读他的《按辽疏稿》和《辽中书牍》,极为叹赏,对小弟称赞说以文臣知兵者,熊公允为第一。” “令尊此言可谓知人。熊公自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在辽数年,勇于任事,不事姑息,修亭障,广积粮,造战车,治火器,招集流亡,整肃军令,修葺城池,使建酋努尔哈赤三年不敢进犯。天启五年,却遭仇人冯铨陷害,魏贼依徐大化之计,借此以兴大狱,诛杀异己,将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魏大忠、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与熊公牵连一处。熊公罢黜任上,问了斩刑,割下头颅,传檄九边,哥哥见了顿觉胆寒心裂。可怜他半生心血都付与了辽东,却落得如此下场。”大汉潸然泪下,情不自禁,便用衣袖将眼泪一抹,哭泣道:“熊公死后,军心浮动,不出半年,辽阳便被后金攻破,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投降,如今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若不是辽东巡抚袁崇焕力战死守,整个辽东怕是尽属他人了。” 黄宗羲听得入神,不由问道:“那熊公是哥哥什么人?” 起内讧杨维垣反戈 听劾文魏忠贤惊心 魏忠贤见铺地的金砖上摆着一个红泥火炉,上面稳放白玉般的商象石鼎,旁边则是一尊纯白大瓷瓶,瓶上渗出细密的水渍,想必是经冬的雪水。果然,小宫女轻轻启了盖子,一股淡淡的水气涌出,竟犹有丝丝凉意。小宫女用瓷勺取水注鼎,又将一个五彩的小人放在火炉的余烬上,魏忠贤知道那便是专供内廷取暖用的红罗炭,每年红罗厂都要将上好的木炭铸成各种形状,什么金甲将军宫装少女额发金童……描金彩绘,宫眷们极是喜爱。小宫女手执素竹团扇扇风发火,眼睛盯着鼎内的水。那红罗炭端的名不虚传,少顷,鼎内的水便鱼目散布,微微有声,渐渐四边泉涌,累累连珠,最后腾波鼓浪,水气全消。如此三息三起,方将石鼎取下,另一个小宫女早捧出一把朱泥葵花瓣壶烫了,又将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白锡小罐打开,用光洁的素竹茶匙取出一撮色泽暗红的茶叶來,放入壶中,注水洗茶已毕,再注了水,悬壶高冲,登时茶香满殿,一股酽酽的香味若中秋方绽的桂花,令人心神一爽。崇祯见他出神,笑道:“这茶想你初次闻得,怕是叫不出名目的。” 魏忠贤似是不胜神往地说:“这般清香的茗茶想必是世间无上的珍品,老奴实是不曾见过。” “此茶产于福建武夷山东北天心岩下永乐寺西的九龙窠,绿叶红边,名叫大红袍,香高味永,乃是岩茶中的圣品,信属天下第一茗。这水乃是宫后苑各色花卉上的天露,宫女们采集入瓷瓶,深埋地下,经冬复春,甘冽清爽至极,当出镇江金山寺泉、济南趵突泉、峨眉山玉液泉、无锡惠山泉、杭州虎跑泉之上。这把砂壶出自李茂林之手,其技艺虽较龚春、时大彬有所不及,但其色艳而不俗,华而不腻;其形匀整秀雅,饱满有神。朕尤喜他书风绝类褚河南。”崇祯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好东西都入宫了。天下珍奇荟粹于万岁爷的左右,老奴得见一二,也是万幸。”魏忠贤看着茶水橙黄明亮,色如琥珀,先嗅了片刻,才小口地喝下,略一呼吸,顿觉满口冷香,唇齿间说不出的滋润爽利。 崇祯看着他额头冒了汗,便道:“将袍服去了吧!今个儿沒有他人,也不论国家大事,不必拘束着。”魏忠贤身体肥胖,本來畏热,连饮了几杯有力道的热茶,饶是已近深秋,天气转凉,也觉浑身躁热起來,便将袍服解了。 “这茶叶如何?”崇祯拭了汗道。 魏忠贤点头道:“果然是天下罕见的名品。只是老奴怎的未曾听说过此茶?” “此茶本來寂寂无名,朕登极后,先朝壬戌科状元文震孟以此茶为贺,朕才知晓。只是此茶出产不多,仅有六棵茶树,所产不过半斤,方才已用去大半两了,朕就自家留着了,总不好教你空手而归,就挑把壶吧!” 王承恩把北面黄花梨大方角柜上的黄铜锁开了,里面上下五层,左右两分,竟是一色的砂壶。崇祯道:“且都取出來,教魏伴伴好生选选。”王承恩小心地将那些砂壶摆到暖炕上,竟占了小半个炕,恍若眼前升起一片烂漫的云霞,只觉眼花缭乱,铁青、天青、粟色、猪肝、黯肝、紫铜、海棠红、朱砂紫、水碧、沉香、葵黄、冷金黄、梨皮、香灰、青灰、墨绿、铜绿、鼎黑、棕黑、榴皮、漆黑……三十几把砂壶形态各异,色彩缤纷。魏忠贤赞叹道:“万岁爷哪里寻得这般多的好壶?” 崇祯轻轻一笑道:“哪里用寻,也不知是谁将朕爱吃茶的事泄露了出去,朕登极沒几天,各地够级别的官员便纷纷将这些上好的砂壶进贡入宫。” 魏忠贤仔细端详一番,见多为名家精制,不用说董翰、赵梁、文畅、时朋四大名家与稍后的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三大妙手,就是砂壶的鼻祖金沙寺僧与其徒龚春的制作竟也赫然在目,他擎起那把赭土黄色树瘤壶,见其面七凹八凸,结累如疣,却隐隐含光,击之如磬,不由赞道:“人人都说龚春之壶,胜如金玉。栗色暗暗,如古金石。果然古雅可爱。这想必是龚春以池底的澄泥摹拟寺中那棵参天银杏树所捏制的,确乎新颖精巧,温雅天然。”翻看把内及壶身,果有篆书“龚春”二字,恋恋地放下,取了一把玉兰花六瓣壶,略一把玩道:“这想必便是时壶。若万岁爷恩准,老奴就请赐这把如何?” “你倒识货,这确是时大彬所制,只是略小些,你为何不选把大的?” “壶大则香不聚;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老奴性好独饮,这把壶足够了。” 崇祯略调一下身子道:“你倒是个不贪心的,也算是懂茶了,一人得神嘛!” 魏忠贤看看崇祯,见他捏着茶盏慢慢吸吮,忽地一饮而尽,忙道:“人起贪念,皆因不足。老奴尊宠已极,哪里还有什么不足处?怎的还会有什么贪心。” “古语说:无欲则刚。朕看你选时壶名实并不相符,不如选这把砂壶。”崇祯手指暖炕上一把十三竹双色紫砂壶道:“此壶以竹为形,虚心劲节,直劲高挺,中通外直,不枝不蔓,有古大臣之风。” “那老奴哪里当得起此壶?”魏忠贤逊谢道。 崇祯笑问:“怎么是当得,怎么是当不得?” “老奴不敢与古人比肩。” 崇祯见魏忠贤神情极为恭敬,点拨道:“这便是虚心,心虚便能受物。便是这只茶盏,只因中间空洞,方可盛得汤汁。《道德经》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前朝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其实世上万物皆可容纳于心。果能如此,诸事必顺利多了。” 魏忠贤鼓头嗟讶道:“万岁爷圣学渊深,教老奴别开生面,一把平淡无奇的茶壶不过手上的玩物,竟也有这般的大学问!” “朕所言不过依实情立论。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不是也容得下心有二志的人?足见胸襟呀!”崇祯笑意盈面。 魏忠贤心里明白他话中所指必是杨维垣,却故作不解道:“万岁爷取笑了,老奴哪有如此的襟怀?” 崇祯暗笑,看着杯中红艳艳的茶水道:“此茶传说能将白衣染成绯袍,不知那杨维垣的绯袍是怎么红的?当年他在云南会试童子时书‘授小儿秘诀’联语,被人嘲讽续以下联‘医太仆官方’。这般文理不明的人竟也做到了从三品的官,教士子们如何取法?” 魏忠贤不禁愕然,见崇祯不屑杨维垣的品行,便附和道:“老奴也听人风传杨维垣士行卑污,不属善类。”不料崇祯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也曾举荐过他?” 魏忠贤一怔,忙解释道:“老奴是向先帝道及过,当年尚不知他品行如此,恰好云南道御史出缺。老奴轻率了。” 崇祯指着矮几上的两份折子道:“此时你省的了也好。这是他上的折子,虽说专劾崔呈秀,却也关涉于你,自去看吧!” 魏忠贤将折子捧在手里,红着脸忸怩道:“老奴读书不多,不喜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儿,看不透彻。” “你这秉笔太监当得辛苦,倒也真难为你了!”崇祯坐直身子,命王承恩道:“你念与魏伴伴听,艰深之处,略加讲解。” 王承恩接了折子,清清嗓子,尖声念道:“盖厂臣有王掌家者,呈秀交结甚密,以故誉言日至,而秽状未彰,厂臣遂诚信而贤之,而呈秀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悬秤卖官,其状可胜道乎?依这折子上说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厂臣也是知道的,且暗里允了呈秀专擅官吏升黜,呈秀不过帮凶,厂臣竟似主谋了。” 魏忠贤起身初听,面色肃然,见王承恩借題发挥,随口解说,暗暗惊惧,忙叩头道:“老奴不能知人,致有今日被劾之羞。” 崇祯缓缓道:“知人善任不容易,容人也要有度才好,岂可一味包涵,姑息养奸?那便是放纵了。不过话说回來,杨维垣的折子并非全是挟愤泄怨之辞,讲的不少是实情,就看怀了什么样的心肠听了。古人说不因言废人,也不因人废言。羞不羞的,也全怪不得杨维垣。” “这……万岁爷圣明。”魏忠贤额上浸出汗來。 崇祯伸手将矮几上的一叠折子取在手中,拍拍道:“朕哪里什么都参得透彻?也是向别人学的,说这等话的并非杨维垣一人,这些折子也都持此论,朕留中未发,算是为你存了颜面。还是那句话,你是先朝旧臣,事关先帝圣誉,朕也容不得他人胡言乱语的,只是你教朕好生为难。”崇祯长长叹息了一声,魏忠贤似觉那声太息在屋内幽幽地來回浮荡,耳朵竟似嗡嗡作响。他向前跪爬半步,抖着手去拿那些折子,王承恩道:“还是小的念与上公听吧!”魏忠贤此时觉得那声音都分外尖利,回头见王承恩疾步过來,一把将那些折子抓到手里,只得垂头静听。王承恩却不急于开读,只将那些折子舞弄得哗哗作响,乜斜一眼跪在脚边的魏忠贤,高声请旨道:“这些折子有工部虞衡司主事陆澄源題奏《为恭承明诏直陈利弊事》,提督学校监察御史贾继春題奏《为圣明御极言路宏开直纠不忠不孝之臣事》,刑部广东司员外郎史躬盛題奏《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新政事》,新任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題奏《为圣治维新**见眈谨陈隐匿以息纷嚣事》,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題奏《为请清官府之奸以肃中兴之治事》,太常寺少卿阮大铖題奏《为凶逆罪恶滔天,神人朝野共愤恳乞立斩以光新政事》,抚宁侯朱国弼題奏……凡二十余疏,或专论厂臣罪状,或力劾厂臣十大恶,奴婢念哪一个?” 崇祯打了一个哈欠,似是心不在焉,招手道:“且听听他们怎样说魏伴伴罢!” “钱元悫论道:巨奸崔呈秀虽已锄去,然呈秀之恶皆缘藉忠贤之权势……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翼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箝吉网。天佑国家,诞启圣明,然羽翼未除,阴谋未散,可漫焉而不加意乎?将厂臣比作了历代有名的几个奸雄。” 崇祯两眼一刻也未离开魏忠贤,见他并无言语,以为他必是听得糊里糊涂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曹节、王甫、桓温、武则天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大奸大恶之徒怕是沒听说几个,只顾自语也似宽慰道:“此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他一个品级低下的小臣,胡乱比附,倒也不必追究于他。” 王承恩将那折子放了,又念道:“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劾厂臣十大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剥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邀边功;九?民脂膏;十通同关节。”边诵读边解说,这钱嘉征本是浙江海盐的一介寒儒,天启元年中顺天副榜,羁留京师,沒有多少功名,疏文写得自然沒有什么顾忌,将魏忠贤擅权以來的行径一一道及,淋漓痛切,无恶不彰,听得魏忠贤惊心动魄,句句如刀割面,事事似锥刺股,偷眼看看崇祯,崇祯却并不看他,只是闭目细听,一会儿双眉紧锁,一会儿含笑点头,不知心里想的什么。魏忠贤不敢再看,头磕得痛了,只得贴在地上,伏身不起,上下觳觫。疏文读完,崇祯慢慢睁开眼睛道:“魏伴伴,疏文说的可是实情?朕听听你怎样解说。” 魏忠贤方才听了阮大铖的名字,暗觉不妙,这般往日一心依附的死党,如今为洗脱罪名以示清白却不惜落井下石,他人之心自然不问可知了。想到此处,心里更加惶恐,急忙朝上叩头,哽咽道:“老奴心里只有万岁爷,难免做事不周,得罪群僚。老奴实非得已,万岁爷明鉴。” 崇祯冷笑道:“那岂不是朕教你犯了众怒?”说着提起矮几下的一个红漆小匣重重一放,指着道:“这些尽是先朝大臣们劾你的折子,专从皇史?拣來,那里面堆得山一样的折子多半是或是谀你或是劾你的,有了工夫拿去细细看吧!你道是群僚诬陷于你,这许多的臣子如何都与你为难,他们心里便都沒有君父王法?先帝待你甚隆,你却如何陷先帝于不君之地?太祖高皇帝明训内官不得干政,仅次一条便可将你绑缚西市,何况杨涟当年奏有二十四罪,你有多少头也不够杀了!” 魏忠贤颓然瘫坐半晌,向前爬了一步,抱住崇祯的右腿哭道:“老奴就算功过参半,一颗心却也是向着万岁爷的,只是看不得一介腐儒竟也來论说老奴短处,妄言顾命元臣,诽谤朝政,若不严惩,教人如何敢再为君为国出力?” 崇祯峻目看了他一眼,将腿一收,说道:“自古这为臣之道,虽说分个忠奸,却也不见得是黑白分明,忠未必全是,奸未必尽非,而为君之道,免不了调停,要自在于治衡,使其彼此消长,若全为忠臣不免沒了生气,若全为奸臣则会亡国失位。诸臣有这般的奏疏,朕以此可知诸臣流品,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总比默默无言心怀鬼胎的好。奏疏一途,可使忠奸相劾,互为窥视,则人人不敢轻越雷池。钱嘉征此疏不论其是何居心,要在言之有物,并非揣摩风影污人清白,则其言可从。朝廷大事虽非人人可以言论,然也不必定要先看论者的身份而后可。钱嘉征所论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你却要好生自躬反省才是,以免上累先帝之明,下结万民之怨。” 他略一停顿,端起茶盏,撇开话语道:“这大红袍果然不是虚名,到了九泡,桂花香气兀自浓郁。”浅啜细品,慢慢回味一番,才低头又对魏忠贤道:“你历事三朝,虽是老臣,先帝也谆谆嘱托,只是这么多的人劾你,朕即便是替你挡着,也非良策,就像堤坝一般,总有水涨之时,不如以疏通为宜,先避避锋芒,等事过境迁,众人都消了气,你自会平安。” “那老奴就辞了这东厂的督印?” “也好。东厂乃是非之所众矢之的,你辞了厂印,可稍解众人之怨,不失为自安之策。只是东厂乃朝廷心腹,不可一日无主,朕知你心在朝廷,就替朕荐个人暂为统管,朕也好安心。” 魏忠贤仰头道:“万岁爷体恤老奴,万死难报。若说东厂督主,老奴举荐徐应元,此人武艺超群,定可胜任。” 崇祯踌躇道:“这又不是上阵杀敌,不须什么武艺,重在运筹谋划,徐应元一人难当此大任,倒不如命王体乾提督东厂,与他合作一处。” “那司礼监交与何人?老奴莽撞了。”魏忠贤脱口直言,出口便觉卤莽。崇祯并不以为意,沉吟道:“命高时明掌印司礼监,也可由你这个秉笔辅佐一二。” “老奴感念皇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魏忠贤听出崇祯似是尚留用自己为秉笔太监,并非完全落职,闲住私宅,暗觉松了口气。 “起來吧!回去拟表,朕也好用它堵住群臣的口。朕也觉得饥了,这大红袍好大的劲道!” 魏忠贤叩了头起身,无奈跪得久了,双腿酸痛,一时竟难起身,忙用手撑着身子爬起正了袍服,匆匆退出。不料刚跨出殿门一脚,却听崇祯又道:“你且回來。”魏忠贤已是惊弓之鸟,暗想:莫不是崇祯后悔了?他若果真不教咱家活了,咱家便与他拼了老命。主意既定,他左手不由摸了一下腰间,碰到了那个日夜不离的护身宝贝,胆气陡然一壮。 起内讧杨维垣反戈 听劾文魏忠贤惊心(二) 魏忠贤见铺地的金砖上摆着一个红泥火炉,上面稳放白玉般的商象石鼎,旁边则是一尊纯白大瓷瓶,瓶上渗出细密的水渍,想必是经冬的雪水。果然,小宫女轻轻启了盖子,一股淡淡的水气涌出,竟犹有丝丝凉意。小宫女用瓷勺取水注鼎,又将一个五彩的小人放在火炉的余烬上,魏忠贤知道那便是专供内廷取暖用的红罗炭,每年红罗厂都要将上好的木炭铸成各种形状,什么金甲将军宫装少女额发金童……描金彩绘,宫眷们极是喜爱。小宫女手执素竹团扇扇风发火,眼睛盯着鼎内的水。那红罗炭端的名不虚传,少顷,鼎内的水便鱼目散布,微微有声,渐渐四边泉涌,累累连珠,最后腾波鼓浪,水气全消。如此三息三起,方将石鼎取下,另一个小宫女早捧出一把朱泥葵花瓣壶烫了,又将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白锡小罐打开,用光洁的素竹茶匙取出一撮色泽暗红的茶叶來,放入壶中,注水洗茶已毕,再注了水,悬壶高冲,登时茶香满殿,一股酽酽的香味若中秋方绽的桂花,令人心神一爽。崇祯见他出神,笑道:“这茶想你初次闻得,怕是叫不出名目的。” 魏忠贤似是不胜神往地说:“这般清香的茗茶想必是世间无上的珍品,老奴实是不曾见过。” “此茶产于福建武夷山东北天心岩下永乐寺西的九龙窠,绿叶红边,名叫大红袍,香高味永,乃是岩茶中的圣品,信属天下第一茗。这水乃是宫后苑各色花卉上的天露,宫女们采集入瓷瓶,深埋地下,经冬复春,甘冽清爽至极,当出镇江金山寺泉、济南趵突泉、峨眉山玉液泉、无锡惠山泉、杭州虎跑泉之上。这把砂壶出自李茂林之手,其技艺虽较龚春、时大彬有所不及,但其色艳而不俗,华而不腻;其形匀整秀雅,饱满有神。朕尤喜他书风绝类褚河南。”崇祯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好东西都入宫了。天下珍奇荟粹于万岁爷的左右,老奴得见一二,也是万幸。”魏忠贤看着茶水橙黄明亮,色如琥珀,先嗅了片刻,才小口地喝下,略一呼吸,顿觉满口冷香,唇齿间说不出的滋润爽利。 崇祯看着他额头冒了汗,便道:“将袍服去了吧!今个儿沒有他人,也不论国家大事,不必拘束着。”魏忠贤身体肥胖,本來畏热,连饮了几杯有力道的热茶,饶是已近深秋,天气转凉,也觉浑身躁热起來,便将袍服解了。 “这茶叶如何?”崇祯拭了汗道。 魏忠贤点头道:“果然是天下罕见的名品。只是老奴怎的未曾听说过此茶?” “此茶本來寂寂无名,朕登极后,先朝壬戌科状元文震孟以此茶为贺,朕才知晓。只是此茶出产不多,仅有六棵茶树,所产不过半斤,方才已用去大半两了,朕就自家留着了,总不好教你空手而归,就挑把壶吧!” 王承恩把北面黄花梨大方角柜上的黄铜锁开了,里面上下五层,左右两分,竟是一色的砂壶。崇祯道:“且都取出來,教魏伴伴好生选选。”王承恩小心地将那些砂壶摆到暖炕上,竟占了小半个炕,恍若眼前升起一片烂漫的云霞,只觉眼花缭乱,铁青、天青、粟色、猪肝、黯肝、紫铜、海棠红、朱砂紫、水碧、沉香、葵黄、冷金黄、梨皮、香灰、青灰、墨绿、铜绿、鼎黑、棕黑、榴皮、漆黑……三十几把砂壶形态各异,色彩缤纷。魏忠贤赞叹道:“万岁爷哪里寻得这般多的好壶?” 崇祯轻轻一笑道:“哪里用寻,也不知是谁将朕爱吃茶的事泄露了出去,朕登极沒几天,各地够级别的官员便纷纷将这些上好的砂壶进贡入宫。” 魏忠贤仔细端详一番,见多为名家精制,不用说董翰、赵梁、文畅、时朋四大名家与稍后的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三大妙手,就是砂壶的鼻祖金沙寺僧与其徒龚春的制作竟也赫然在目,他擎起那把赭土黄色树瘤壶,见其面七凹八凸,结累如疣,却隐隐含光,击之如磬,不由赞道:“人人都说龚春之壶,胜如金玉。栗色暗暗,如古金石。果然古雅可爱。这想必是龚春以池底的澄泥摹拟寺中那棵参天银杏树所捏制的,确乎新颖精巧,温雅天然。”翻看把内及壶身,果有篆书“龚春”二字,恋恋地放下,取了一把玉兰花六瓣壶,略一把玩道:“这想必便是时壶。若万岁爷恩准,老奴就请赐这把如何?” “你倒识货,这确是时大彬所制,只是略小些,你为何不选把大的?” “壶大则香不聚;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老奴性好独饮,这把壶足够了。” 崇祯略调一下身子道:“你倒是个不贪心的,也算是懂茶了,一人得神嘛!” 魏忠贤看看崇祯,见他捏着茶盏慢慢吸吮,忽地一饮而尽,忙道:“人起贪念,皆因不足。老奴尊宠已极,哪里还有什么不足处?怎的还会有什么贪心。” “古语说:无欲则刚。朕看你选时壶名实并不相符,不如选这把砂壶。”崇祯手指暖炕上一把十三竹双色紫砂壶道:“此壶以竹为形,虚心劲节,直劲高挺,中通外直,不枝不蔓,有古大臣之风。” “那老奴哪里当得起此壶?”魏忠贤逊谢道。 崇祯笑问:“怎么是当得,怎么是当不得?” “老奴不敢与古人比肩。” 崇祯见魏忠贤神情极为恭敬,点拨道:“这便是虚心,心虚便能受物。便是这只茶盏,只因中间空洞,方可盛得汤汁。《道德经》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前朝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其实世上万物皆可容纳于心。果能如此,诸事必顺利多了。” 魏忠贤鼓头嗟讶道:“万岁爷圣学渊深,教老奴别开生面,一把平淡无奇的茶壶不过手上的玩物,竟也有这般的大学问!” “朕所言不过依实情立论。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不是也容得下心有二志的人?足见胸襟呀!”崇祯笑意盈面。 魏忠贤心里明白他话中所指必是杨维垣,却故作不解道:“万岁爷取笑了,老奴哪有如此的襟怀?” 崇祯暗笑,看着杯中红艳艳的茶水道:“此茶传说能将白衣染成绯袍,不知那杨维垣的绯袍是怎么红的?当年他在云南会试童子时书‘授小儿秘诀’联语,被人嘲讽续以下联‘医太仆官方’。这般文理不明的人竟也做到了从三品的官,教士子们如何取法?” 魏忠贤不禁愕然,见崇祯不屑杨维垣的品行,便附和道:“老奴也听人风传杨维垣士行卑污,不属善类。”不料崇祯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也曾举荐过他?” 魏忠贤一怔,忙解释道:“老奴是向先帝道及过,当年尚不知他品行如此,恰好云南道御史出缺。老奴轻率了。” 崇祯指着矮几上的两份折子道:“此时你省的了也好。这是他上的折子,虽说专劾崔呈秀,却也关涉于你,自去看吧!” 魏忠贤将折子捧在手里,红着脸忸怩道:“老奴读书不多,不喜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儿,看不透彻。” “你这秉笔太监当得辛苦,倒也真难为你了!”崇祯坐直身子,命王承恩道:“你念与魏伴伴听,艰深之处,略加讲解。” 王承恩接了折子,清清嗓子,尖声念道:“盖厂臣有王掌家者,呈秀交结甚密,以故誉言日至,而秽状未彰,厂臣遂诚信而贤之,而呈秀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悬秤卖官,其状可胜道乎?依这折子上说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厂臣也是知道的,且暗里允了呈秀专擅官吏升黜,呈秀不过帮凶,厂臣竟似主谋了。” 魏忠贤起身初听,面色肃然,见王承恩借題发挥,随口解说,暗暗惊惧,忙叩头道:“老奴不能知人,致有今日被劾之羞。” 崇祯缓缓道:“知人善任不容易,容人也要有度才好,岂可一味包涵,姑息养奸?那便是放纵了。不过话说回來,杨维垣的折子并非全是挟愤泄怨之辞,讲的不少是实情,就看怀了什么样的心肠听了。古人说不因言废人,也不因人废言。羞不羞的,也全怪不得杨维垣。” “这……万岁爷圣明。”魏忠贤额上浸出汗來。 崇祯伸手将矮几上的一叠折子取在手中,拍拍道:“朕哪里什么都参得透彻?也是向别人学的,说这等话的并非杨维垣一人,这些折子也都持此论,朕留中未发,算是为你存了颜面。还是那句话,你是先朝旧臣,事关先帝圣誉,朕也容不得他人胡言乱语的,只是你教朕好生为难。”崇祯长长叹息了一声,魏忠贤似觉那声太息在屋内幽幽地來回浮荡,耳朵竟似嗡嗡作响。他向前跪爬半步,抖着手去拿那些折子,王承恩道:“还是小的念与上公听吧!”魏忠贤此时觉得那声音都分外尖利,回头见王承恩疾步过來,一把将那些折子抓到手里,只得垂头静听。王承恩却不急于开读,只将那些折子舞弄得哗哗作响,乜斜一眼跪在脚边的魏忠贤,高声请旨道:“这些折子有工部虞衡司主事陆澄源題奏《为恭承明诏直陈利弊事》,提督学校监察御史贾继春題奏《为圣明御极言路宏开直纠不忠不孝之臣事》,刑部广东司员外郎史躬盛題奏《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新政事》,新任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題奏《为圣治维新**见眈谨陈隐匿以息纷嚣事》,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題奏《为请清官府之奸以肃中兴之治事》,太常寺少卿阮大铖題奏《为凶逆罪恶滔天,神人朝野共愤恳乞立斩以光新政事》,抚宁侯朱国弼題奏……凡二十余疏,或专论厂臣罪状,或力劾厂臣十大恶,奴婢念哪一个?” 崇祯打了一个哈欠,似是心不在焉,招手道:“且听听他们怎样说魏伴伴罢!” “钱元悫论道:巨奸崔呈秀虽已锄去,然呈秀之恶皆缘藉忠贤之权势……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翼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箝吉网。天佑国家,诞启圣明,然羽翼未除,阴谋未散,可漫焉而不加意乎?将厂臣比作了历代有名的几个奸雄。” 崇祯两眼一刻也未离开魏忠贤,见他并无言语,以为他必是听得糊里糊涂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曹节、王甫、桓温、武则天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大奸大恶之徒怕是沒听说几个,只顾自语也似宽慰道:“此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他一个品级低下的小臣,胡乱比附,倒也不必追究于他。” 王承恩将那折子放了,又念道:“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劾厂臣十大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剥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邀边功;九?民脂膏;十通同关节。”边诵读边解说,这钱嘉征本是浙江海盐的一介寒儒,天启元年中顺天副榜,羁留京师,沒有多少功名,疏文写得自然沒有什么顾忌,将魏忠贤擅权以來的行径一一道及,淋漓痛切,无恶不彰,听得魏忠贤惊心动魄,句句如刀割面,事事似锥刺股,偷眼看看崇祯,崇祯却并不看他,只是闭目细听,一会儿双眉紧锁,一会儿含笑点头,不知心里想的什么。魏忠贤不敢再看,头磕得痛了,只得贴在地上,伏身不起,上下觳觫。疏文读完,崇祯慢慢睁开眼睛道:“魏伴伴,疏文说的可是实情?朕听听你怎样解说。” 魏忠贤方才听了阮大铖的名字,暗觉不妙,这般往日一心依附的死党,如今为洗脱罪名以示清白却不惜落井下石,他人之心自然不问可知了。想到此处,心里更加惶恐,急忙朝上叩头,哽咽道:“老奴心里只有万岁爷,难免做事不周,得罪群僚。老奴实非得已,万岁爷明鉴。” 崇祯冷笑道:“那岂不是朕教你犯了众怒?”说着提起矮几下的一个红漆小匣重重一放,指着道:“这些尽是先朝大臣们劾你的折子,专从皇史?拣來,那里面堆得山一样的折子多半是或是谀你或是劾你的,有了工夫拿去细细看吧!你道是群僚诬陷于你,这许多的臣子如何都与你为难,他们心里便都沒有君父王法?先帝待你甚隆,你却如何陷先帝于不君之地?太祖高皇帝明训内官不得干政,仅次一条便可将你绑缚西市,何况杨涟当年奏有二十四罪,你有多少头也不够杀了!” 魏忠贤颓然瘫坐半晌,向前爬了一步,抱住崇祯的右腿哭道:“老奴就算功过参半,一颗心却也是向着万岁爷的,只是看不得一介腐儒竟也來论说老奴短处,妄言顾命元臣,诽谤朝政,若不严惩,教人如何敢再为君为国出力?” 崇祯峻目看了他一眼,将腿一收,说道:“自古这为臣之道,虽说分个忠奸,却也不见得是黑白分明,忠未必全是,奸未必尽非,而为君之道,免不了调停,要自在于治衡,使其彼此消长,若全为忠臣不免沒了生气,若全为奸臣则会亡国失位。诸臣有这般的奏疏,朕以此可知诸臣流品,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总比默默无言心怀鬼胎的好。奏疏一途,可使忠奸相劾,互为窥视,则人人不敢轻越雷池。钱嘉征此疏不论其是何居心,要在言之有物,并非揣摩风影污人清白,则其言可从。朝廷大事虽非人人可以言论,然也不必定要先看论者的身份而后可。钱嘉征所论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你却要好生自躬反省才是,以免上累先帝之明,下结万民之怨。” 他略一停顿,端起茶盏,撇开话语道:“这大红袍果然不是虚名,到了九泡,桂花香气兀自浓郁。”浅啜细品,慢慢回味一番,才低头又对魏忠贤道:“你历事三朝,虽是老臣,先帝也谆谆嘱托,只是这么多的人劾你,朕即便是替你挡着,也非良策,就像堤坝一般,总有水涨之时,不如以疏通为宜,先避避锋芒,等事过境迁,众人都消了气,你自会平安。” “那老奴就辞了这东厂的督印?” “也好。东厂乃是非之所众矢之的,你辞了厂印,可稍解众人之怨,不失为自安之策。只是东厂乃朝廷心腹,不可一日无主,朕知你心在朝廷,就替朕荐个人暂为统管,朕也好安心。” 魏忠贤仰头道:“万岁爷体恤老奴,万死难报。若说东厂督主,老奴举荐徐应元,此人武艺超群,定可胜任。” 崇祯踌躇道:“这又不是上阵杀敌,不须什么武艺,重在运筹谋划,徐应元一人难当此大任,倒不如命王体乾提督东厂,与他合作一处。” “那司礼监交与何人?老奴莽撞了。”魏忠贤脱口直言,出口便觉卤莽。崇祯并不以为意,沉吟道:“命高时明掌印司礼监,也可由你这个秉笔辅佐一二。” “老奴感念皇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魏忠贤听出崇祯似是尚留用自己为秉笔太监,并非完全落职,闲住私宅,暗觉松了口气。 “起來吧!回去拟表,朕也好用它堵住群臣的口。朕也觉得饥了,这大红袍好大的劲道!” 魏忠贤叩了头起身,无奈跪得久了,双腿酸痛,一时竟难起身,忙用手撑着身子爬起正了袍服,匆匆退出。不料刚跨出殿门一脚,却听崇祯又道:“你且回來。”魏忠贤已是惊弓之鸟,暗想:莫不是崇祯后悔了?他若果真不教咱家活了,咱家便与他拼了老命。主意既定,他左手不由摸了一下腰间,碰到了那个日夜不离的护身宝贝,胆气陡然一壮。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谪皇陵 王承恩在门边大喝道:“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向他打來,徐应元狞笑道:“谁不教咱活,咱便不教他活!”一手将拂尘接了,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与白色的马尾一起散落。只是这略略一缓,崇祯已躲到御案下面,徐应元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书橱后早有数条人影闪出,呼喝道:“徐应元,还不住手!”徐应元抬眼一看,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他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崇祯扶出,“皇上受惊了,臣死罪!” 魏忠贤将腰间那个日夜不离的手铳捏了捏,壮着胆子回到东暖阁,若是见机不利,便要鱼死网破。哪知崇祯手指玉兰花六瓣壶道:“朕赐你的东西可是不好么,怎的竟不取而去?” 魏忠贤忙将腰间的左手移开,双手捧了砂壶,谢恩而去。王承恩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啐道:“可惜了那把好壶,竟便宜了这个奸贼!” “只不过替朕保存几日罢了!藏在他的私邸与这乾清宫并沒什么两样。”崇祯微笑道。 王承恩点头道:“那是自然。万岁爷什么时候想要了,奴婢捧着圣旨替您再讨回來。” 崇祯笑骂道:“休要胡说,赏赐的东西怎么好再讨回?朕什么时候如此小气了?” “万岁爷既是不想赐给他,为何还要将他唤回來?”王承恩十分不解。 “打草惊蛇。”崇祯轻轻吐出四个字,眼里含着莫测的杀机。 王承恩道:“可是蛇急了会咬人的。” “朕正是要赶蛇出來,若老是躲在洞里,朕还怕打不到它呢!”崇祯看着王承恩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只要躲过蛇头,那它的整个身子岂非全是漏洞了?朕自然可以任意施为了。” “那什么是蛇头呢?” “蛇头可是大呢!内阁、六部、四方督抚为脑髓,诸科道为喉舌,锦衣卫、东厂、内廷操兵为爪牙。” “蛇身是什么?”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朕待他们自相争斗,可谓久矣!这一天终于來了,岂容错过?”崇祯眼里熠熠生辉,竟似走狗逐兔的猎人,眼见那狡兔惊慌地向张开的绳网撞去。 “万一躲不过蛇头?”王承恩隐隐感到了几丝惊骇。崇祯抬眼看着他,笑问:“你说该怎么办?” 王承恩先是摇摇头,却又不好教皇上说自己愚笨,便说道:“要是奴婢就做一身镔铁的铠甲,任凭它咬,却不硌掉它的毒牙?” “你这呆子!难道终生都要穿那沉重的铠甲,睡觉也不脱下?真是庸人之策、懒人之计。” “那总不能教它咬吧?” “岂会容它放肆!若想高枕无忧,并不是沒有办法,却也是惟一的办法。” “奴婢糊涂了。” “拔蛇牙!”崇祯威风凛凛道。 “如何拔?” “朕不是早已拔了?先安抚了九边将士,再准‘五虎’之首崔呈秀回籍丁忧,罢了内操,命徐应元协理东厂,在宫里安插了信邸的旧人。这些牙不但早已咬不得人,怕是还会自噬呢!”崇祯端起茶盏嗅道:“好茶!冷了竟还有清凉的香气。这才是真香,英华内敛,令人咀嚼不尽。” 更鼓一漏,文渊阁里,崇祯犹未有睡意,反复地翻看着奏章,不由默念出声:“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真是可恨!”他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门边鹄立的王承恩惊得张望一下,见他满脸怒容,忙转过脸去,不敢多看。 “小恩子,万岁爷还在批阅奏章?”略觉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等回应,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飘飘地來在眼前,來人正是新近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徐应元。 王承恩笑道:“原來是徐爷。”然后将声音压低了道:“万岁爷正在里面窝火呢!” 徐应元道:“还有什么烦心的事不成?咱到里面替你宽慰万岁爷几句,只是不能徒费了口舌,白帮了忙。” “徐爷说的什么话,小的岂是个不懂礼数的?徐爷若是果然教万岁爷开了心,小的自会想法子孝敬您老人家。明个儿教御膳房备下几个精细的菜肴,找上几个美貌的小宫女伺候您吃喝怎样?”王承恩嬉笑道。 徐应元眉开眼笑道:“万岁爷身边可真长了见识,心瓣也通灵了不少,竟知道咱的心思。” “可是徐应元么?不过來见朕,却只顾在那里调笑?”崇祯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近前。徐应元慌忙拜见道:“万岁爷,奴婢哪敢忘了礼数?是多日不见万岁爷了,一时欢喜,情不自禁,声音高了,真是该死!” “却不信你夜里來文渊阁只是为了看朕?”崇祯边往御案后走边含笑问道。徐应元看看王承恩,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片,恭恭敬敬地呈上道:“奴婢替万岁爷敛了些军饷,可是大把的金银呢!” “该不是又有什么人求你办事,作局输与你的吧?怎么竟有如此之多!”崇祯不禁暗吃一惊,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白银五十万两,黄金一万两。 徐应元上前道:“这不是奴婢赢的,也沒有什么人贿赂奴婢,是魏忠贤拿出來奉献与万岁爷的。” 崇祯不悦道:“你便替朕做主了?你可见过听过历朝历代有拿钱收买天下之主的么?” “奴婢不敢。奴婢也曾如此说他,他道要教万岁爷明白他的心,也好求个善终。” “想要个什么样的善终?” 徐应元点头道:“魏忠贤是先朝顾命元臣,若是弃之不用,似有违先帝遗意,也冷了他一片为国的心肠。奴婢以为不如将他乏俸赎过,仍留在宫里驱使,以示万岁爷恩深似海,也好顾全他的脸面。” 崇祯沉脸肃声道:“你拿了多少银子,连夜來替他说话讲情?” “奴婢不曾拿他什么银子,只是为万岁爷着想。” 崇祯冷笑道:“你如何一心替朕着想?” “奴婢读书不多,但知道穷寇莫追,万岁爷博闻多识,想必领会得更为透彻。”徐应元眼珠不住滚动,在崇祯身上扫來扫去。 “你是说朕不可逼他作困售之斗,狗急跳墙?朕岂会不明白,还要你这奴才提醒?福藩的赵进教是怎么回事?”崇祯喝问道。 徐应元心头一震,忙道:“奴婢早年在宫里与他相识,赌钱喝酒,自他随福王老千岁离京去了洛阳,奴婢就再未见过了。” 崇祯哼道:“再未见过?那潇碧轩的宴饮可还美味?那薛润娘可还依然貌似当年?你还想瞒朕吗?” 徐应元脸色变得煞白,惊恐道:“万岁爷怎么知道的?奴婢该死,只道是多年不见的故友,不好驳了情面,便去会见了。” “那魏忠贤、赵进教狼子野心,阴谋迎立福王回京,也是故友情面?你这奴才为何知情不举,还要曲意遮掩?” “奴婢确实不知内情,只是吃了一场花酒,并未参与其事。”徐应元双膝一软,跪在崇祯脚下。 “席市街北的宅子是什么人居住?昨日魏忠贤的轿中又是何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见利忘义的奴才,心里还有朕吗?”崇祯一脚将他踹倒在御案下,厉声叱骂道:“你此刻定是想着朕是怎么知道的?哼!朕若是沒有耳目,又哪里会想到随朕出生入死的奴才早变了心呢!朕升你的官,准你收些银子发财,你还蛇心不足,想里外通吃的好事,哪里会那般便宜?那朱由崧朕已命他回了藩地,永不得入京。那赵进教朕早已命人暗里审问,他已招了。魏忠贤的轿夫之中,朕早已安排了眼线,他的行踪朕随时可知,你还想瞒朕?” 徐应元见事情败露,哭道:“万岁爷,奴婢一时糊涂,利欲熏心,不慎着了魏忠贤的道儿,求万岁爷看奴婢往日的劳苦,饶奴婢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还说什么往日的苦劳!你可记得随朕入宫的那夜遭魏忠贤毒打,可还记得在文华殿提心吊胆、忍饥挨饿?朕若忘了,你与王承恩如何要忘?不过数十日,你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为几两银子便失了自家的身份,任其驱遣。朕平生最恨沒有气节的贱骨头,你既是忘了魏忠贤的拷打,舍命不舍财,朕便教你长个记性,教你人财两空。來人,将徐应元拖到门外,重打一百!明日发配南京孝陵充任净军。” 徐应元听了,如同雪水浇头,心头万分凄惨。那孝陵在南京东面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茅山西侧,乃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地处荒郊野外,哪里比得上皇宫繁华富丽的万一,每日洒扫除秽,自己如何消受?他痛哭流涕:“奴婢想留在宫里,终生伺候万岁爷,再不敢有二心了。” 崇祯语调依然冷峭:“朕也曾告诫与你,不可轻视了差事,自跌身份;也不可自恃尊贵,盛气凌人。先前朕有心将东厂交与你,提拔你提督东厂,不想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朕岂能容你?这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那好,既是万岁爷不教奴婢活,奴婢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大义了,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着,徐应元跳起身形,挥掌向御案后扑來。崇祯大叫:“护驾!” 王承恩在门边大喝道:“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向他打來,徐应元狞笑道:“谁不教咱活,咱便不教他活!”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白色的马尾纷纷散落。只是这略略一缓,崇祯已躲到御案下面,徐应元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堪堪抓到,书橱后闪出数条人影,一齐挡在御案前面,呼喝道:“徐应元,还不住手!” 徐应元抬眼一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他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崇祯扶出,“皇上受惊了,微臣护驾迟缓,死罪!”崇祯铁青着脸,心口兀自乱跳,仍旧在御案后坐了,对那绯袍汉子命道:“张素养,给朕着实打这狗奴才!” 绯袍汉子便是右副都御史、提督京营戎政张素养,他答应一声,回身一掌拍到徐应元的脸上,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贱胚,皇上恩典你,你却不思报效。若不是皇上妙算,密诏神机营守卫左右,岂不遭了你的毒手!”随即又冷笑道:“你的掌法不是精妙异常,天下独步吗?看是你的手快,还是咱的枪快,绑了!” 崇祯看着徐应元被五花大绑了,兀自回头哀怜怨恨地望了一眼,恨道:“朕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王承恩,将朕朱批的钱嘉征疏本明日一早送六科抄录,誊写成邸报,公诸天下。” 王承恩道:“万岁爷,徐应元这贼子,罪当凌迟,责去守陵却是便宜了他。” 崇祯叹道:“朕虽曾告诫过他,只是当时魏忠贤权倾朝野,怕打草惊蛇,以致语焉不详,他难以体会朕的本心,朕也有失察之责。还是留他一条活路,改去湖北显陵吧!” “万岁爷宽大为怀,慈悲上追佛祖。”王承恩由衷地赞颂道。殿外传來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受刑人被堵的嘴里依然发出呜哑之声。 更鼓敲了两下。 次日,魏忠贤等不到徐应元的消息,只好将托病告退的折子上了,崇祯浏览一遍,便批朱道:准魏忠贤回私邸调养,东厂印交王体乾掌管,升高时明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所有印信,一并收回。又将魏忠贤的侄子宁国公魏良卿降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降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降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钱嘉征的疏本与魏氏遭贬的消息一经传开,各科道的折子雪片般地飞入京城,崇祯便接连下旨,将崔呈秀削职为民,免了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司卿魏抚民、东厂太监张体乾、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几日來,人事更迭,翻云覆雨,魏忠贤蛰居私邸,坐卧不宁,眼看周围党羽纷纷去职,只剩下田尔耕、许显纯、杨寰几人,平日里难通什么消息,更不用说过府问候了。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猛然冷清下來,又出不得府门,到酒楼歌肆寻乐耍子,身边的几个人面孔都熟得腻了,自是寂寞难耐,便掷几日骰子,斗几日蟋蟀,打发光景。就是如此,崇祯却也容不得他了,先将田尔耕落了职,随即下旨将魏忠贤安置凤阳孝陵司香,魏忠贤在大堂上跪听着圣旨,“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以洞悉。窃思先帝因服侍之劳,稍稍假以恩宠,而魏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权,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朕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沒入官。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魏忠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在地,好在圣旨宣读完毕,顺势叩头谢恩,伏地不起。送走了宣旨的太监,魏忠贤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已进十月,天气转凉,日头落得也快了。殷红的余辉透过花窗,将潇碧轩映照得更加富丽堂皇,魏忠贤周身镶罩在金色的光影里,似是生祠中的泥胎雕像,他慢慢起身走到西面的花窗向外?望,柳树陨黄,朔风渐起,一片片灰黑的云幕从西北方漂浮而來,落日将它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西山的落日不知何时能再回來眺观,魏忠贤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伤感,“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他想起那句戏文,长长地叹了口气,盛极必衰呀!窗外,一场绵绵的秋雨就要來了。 秋雨潇潇,來势竟是如此之急,雨打残荷,叮叮作响。一个雨布油靴的人來到了潇碧轩,伏地大哭:“儿子万请爹爹留下。” 魏忠贤正在椅子上出神,听得哭叫,低头看时,才发觉吏部尚书周应秋跪倒在脚边,苦笑道:“咱家何尝想离开,只是圣意不可违。” “爹爹再去求求皇上,像当年求先帝那样,兴许皇上会收回圣命。” 魏忠贤摇头道:“你还这般痴想?咱家怕是沒有了先前的圣眷了,求也无益。” 周应秋跪爬两步,抱住他的腿,泗涕长流,哀哀哭诉:“爹爹若奉旨离京,教儿子如何过活?” 魏忠贤伸手将他拉起道:“你也不必太伤情,咱家虽说势力比不得从前了,手下得力的多被罢黜归家,但一朝风云际会,仍可卷土重來,只是自家先不可灰了心,失了志。” 周应秋颓然道:“沒了爹爹荫庇,儿子这职位不知还能坐得几时?自保都难了,还能谋什么大事?” “保住一个是一个,慢慢再想法子。”魏忠贤安抚道:“你能在此时來看望爹爹,也是一番情义,只是千万要小心东厂的坐记,如今各处都换了别人。”周应秋听得一阵心惊,望望门外,见廊檐下赫然站着一个人,吓得开口欲叫,却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原是掌家王朝用。王朝用早已到了,只是怕打断他俩的话语,便等在廊檐下,淋得浑身片片湿渍,进來禀报道:“老祖爷,东西都收拾好了。能带的就装了车,不能带的就藏了。”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谪皇陵(二) “你告知大伙儿一声,想跟随咱家的,明日一早同去凤阳。不想跟随的每人发些银两,任凭他们各自散去,该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不可阻拦。”王朝用啜泣着退了出去,魏忠贤想周应秋摆手道:“你也去吧!” 各宫的灯火多已熄了,承乾宫外依然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崇祯今夜便要在此歇息。田礼妃早已命宫娥将被褥熏了又熏,满室飘香。崇祯來到了宫门前,敬事房太监上前拜见,他以手示意教他们免了,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宫來。见田礼妃静去了头冠宫装,一袭雪白的丝袍,坐在铺了软垫的竹椅上,借着一盏轻纱贴金的宫灯细细地看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闭目称妙。崇祯趁她合眼之际,一把将书夺了,田礼妃大惊,骂道:“哪个奴才这般大胆?”转身便打,见是崇祯,一时不敢将手落下,举在半空,宽大的衣袖尽皆滑落,整条臂膊几欲裸露,纤指、皓腕美艳绝伦,崇祯伸手轻轻握住道:“这般的妙人动粗竟也是万种风情。屋内是什么香,如此芳馥,可是你身上的体香?”崇祯张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田礼妃顺势贴在他胸前,娇声道:“妾妃身上的香气皇上并非不知,这是妾妃刚刚制成的一种异香,那方子便在皇上手中。” 崇祯将书合拢,见封面題笺着四个魏体小字:遵生八笺。田礼妃道:“这书中有一节专讲香粉的配制方法,妾妃反复研核,真想不到高濂一个大男人不究心文翰,竟沉湎于香奁艳粉之中,想必当年是孽种情郎。” “聪慧如此,不思货与帝王家,未免玩物丧志了。”崇祯将书抛开,看着灯笼道:“这灯笼是何人所为,怎的与其他宫里不同,更显光亮?” 田礼妃道:“妾妃见宫灯四周贴金,固然富丽堂皇,却遮住了许多光明,便忆起幼时在江南扎制的竹条灯,将竹子劈成细片,弯成圆形,四周罩以轻纱,既可挡风,又极明亮,便将一面贴金换成了轻纱。” “心思果然智巧,明日朕告知皇后,命宫里都按此样式换了。”崇祯说着望了一眼垂着软烟罗的香楠大床,田礼妃面色一赧,挣脱出崇祯的怀抱,用手掠掠高挽的乌云鬓,回眸一笑,宛若深闺少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崇祯想到她那一双如初绽红莲般的玲珑小脚,登时怦然心动,疾步赶上,一手揽住她的细腰,向后仰面缓缓放倒,一手隔袍抓了她的**,向上拉起,隐隐透出一只尖尖的白缎绣花弓鞋,头尖微翘,缀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珠子。崇祯拉开丝袍,却见她并未穿袜,雪肌玉肤与丝袍浑然一体,调笑道:“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果然不俗!”伸手便要替她去了绣鞋,田礼妃假意推脱,缩着腿儿左右摇摆。二人正自嬉闹,门外王承恩禀道:“万岁爷,东厂提督王永祚有要事待召,十万火急,见是不见?” 崇祯骂道:“这个蠢材早不來晚不來,却这时來,教人好恼!” 田礼妃劝慰道:“想是有了什么急事,不然王承恩也不会替他通禀的。时辰不过二更,夜还长呢!” 崇祯披衣出來只见了王承恩和敬事房的太监,便问道:“王永祚在哪里?” “回万岁爷,在文渊阁候着呢!”王承恩知道扰了崇祯的雅兴,怕他发怒,小心地答应着。 “什么事,半夜也來搅扰朕?”崇祯坐在御案后,眼睛盯着王永祚。王永祚并不理会他恶声恶语,禀道:“奴婢刚刚在魏忠贤私邸周围抓了一个疑犯。” “是什么人?” “奴婢怕事情紧急,便用了重刑,那人招认是王体乾密令他从昌平來的。” “要做什么事?要找什么人?可是与魏忠贤有关?”崇祯顿觉事情重大,早将方才的恼怒丢开。 “奴婢从此人的粪门里搜出一个蜡丸,里面是一封王体乾亲笔写与魏忠贤的密札,请万岁爷御览。”王永祚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呈上。崇祯生性好洁,闻听纸片取自那人的粪门,不由皱起眉头道:“念与朕听便了。” 王永祚已知其意,忙道:“万岁爷,这一份是奴婢命人誊抄的,原來那封密札留在了东厂。” 崇祯接了细看,上面满满写了蝇头墨迹:“上公千岁:闻上公落职闲住私宅,不胜叹惋,然人轻力微,爱莫能助。今日又闻万岁爷有诏将上公安置凤阳,足可痛哭。想上公心下亦必凄凉,盖万岁爷以京师重地,上公经营多年,根底自是深牢,不可轻撼,故遣出京,散我党羽。小的以为安置凤阳亦不足悲,事犹可为也。凤阳虽不若京师诸事便利,然亦不难一呼百应,苏杭织造梁栋、应天巡抚毛一鹭、浙江巡抚右佥都御史潘汝祯、浙江总兵崔凝秀、南京守备太监刘敬、南京右佥都御史刘志选、南京兵部尚书刘廷元、孝陵卫指挥李之才尽可用也。且取道凤阳,有胜于京师者二,不必终日受人钳制,昼夜遭人监视,一也;所谓脱钩之鱼可优游于江湖,或少网罟之祸,二也。若上公东山之志不竭,他日获得机缘,旧时之观不日可复。上公为门下走卒计,亦当勉之。体乾遥拜顿首。” 崇祯看罢,森然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魏忠贤一日不死,其党羽势必怀抱异志,蠢蠢欲动。朕先将王体乾由司礼监掌印改作东厂提督,又命他落职闲住回籍,他必是暗生怨恨,故一改远离魏忠贤自求安宁之策,公然撺掇魏忠贤拥兵造反。王永祚,魏忠贤安置凤阳的消息传出,京师可有什么震动?” “奴婢广派番役四处打探,日夜监视魏忠贤的爪牙,那些去职的多数龟缩在私宅,尚未罢黜的只有提督勇士四卫营内监吴光成、正阳门提督内监余良辅、大坝马房提督太监孟忠几人,也未见动静,看來是不足成事了。” 崇祯诫谕道:“切不可大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忠贤虽闲住私宅,然经营数载,京师、九门、各边、兵部皆安插亲信,朕虽将宫里的太监多有汰选,可一时哪里有许多得力称心的人手?一些人也是看着风向,迫于情势,心里未必便向着朕?好在京营、四卫营、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朕都派人接管了,免了天寿山守备太监孟进宝,太和山守备太监冯玉,漕运太监崔文升,淮南总管河道太监李明道,然尚不及尽撤各边内臣,东北有总镇太监刘应坤与御马监太监陶文、纪用尚驻守宁远,御马监太监胡明佐驻守锦州,孙茂林、武俊、王?朝分守中军,驻在山海关。西北有葛九思镇守宣府、大同、山西,张守诚、李应江辅之,田奉、张大兴为中军,各驻镇城;**童巡抚延绥,牟志夔驯服山西、甘肃。东南孙国桢巡抚登莱,更有胡良辅为天津提督,御马监太监苗成为中军,金捷、郭尚礼驻守皮岛;还有黄宪卿巡抚山东,亓诗教巡抚河南。崔呈秀的妾弟密云参将萧惟中更是近在咫尺。京师四面受围,京营之兵久疏战阵,不及边兵勇悍之万一,一旦魏忠贤在京师起事,国事难料。” 王永祚道:“据王体乾的密札來看,安置凤阳也是不妥。” “朕也知晓凤阳多有魏忠贤心腹爪牙,且其地滨海临江,啸聚着不少枭雄敢死 之辈,若为魏忠贤所用,未必沒有揭竿响应的人。果真如此,东南半壁江山恐非宁宇。他以为能到得凤阳么?朕是只是要他离开京师。似他这般的大奸大恶之徒,朕岂会逼之过急,令其绝望?朕知道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崇祯将手中的纸片一弹,笑道:“朕岂会遂了他人的心,任他人恣意胡为!朕隐忍已久了!王永祚,明日多派些人手,督促魏忠贤尽早启程,不得延误耽搁。” 颐寿堂内,杯盏粗细的巨烛映得满室通明。夜已四更,魏忠贤卧在炕上,听着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打开炕角处雕花炕桌上的黄花梨官皮箱,取出一个黄花梨小箱,慢慢启了,里面竟是满满的一盒子细细的石灰粉,正中一个细长的红色土布包裹,密密封着。魏忠贤将那包裹小心取了,轻轻剥开,里面却是一根干瘪乌黑的小棒,似放坏的千年人参。他将那小棒捏起,端详片刻,竟呜咽着哭道:“宝贝儿,咱家因你受了多少苦楚?正在妙龄的媳妇不能快活,受人白眼冷语,巴巴地跑到京师,入了皇宫,眼看着成千上万的如花美眷冰肌玉肤的宫娥,也沒有半分的本事,好不容易享了荣华富贵,却怎的落了这般下场。”那个小棒原是魏忠贤入宫前自行割下的男根,宫里的太监称作宝贝儿。哎!转眼三十年了,他浩叹一声,那个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的李进忠已是如何的遥远!当年孤儿寡母相依过活,寡母不得已改嫁了李姓,自己也便姓了李。年及二十,娶了妻子冯氏,不久生了女儿。若不是自己好赌,被人设局骗了,哪里会恚而净身,入宫当差,落得妻离子散,妻子改嫁他人,女儿卖与杨六奇家做童养媳,说不定还在老家含饴弄孙,乐享天伦呢!但却也脱不得终日劳作,为生计犯愁。这便是命!势难两全。他恨恨地想着。 早在万历朝,魏忠贤净身入宫,在司礼太监孙暹名下充任杂役,又转到甲子库当差,掌管乌梅、靛花、黄丹、绿矾、紫草、明矾、光粉、黑铅、红花、水银等物,不久为皇太子朱常洛才人王氏办膳。太子即位为光宗皇帝,他升任东宫典膳,专门掌管东宫太子朱由校的饮食,结识了太子的美貌乳母客印月。一个月后,光宗骤崩,东宫即位为天启皇帝,他便复了魏姓,皇帝御赐了忠贤之名。魏忠贤忆起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剿灭东林,朝野其实惟我独尊,何等痛快!又转念道:咱家那相好的不知怎样了?月余不见了,每夜寒衾冷被的,身边再难寻个可意的人儿,若是往日正可连夜前去访她,岂不有趣?魏忠贤暗自惆怅,思前想后一番,便将那宝贝儿放入小箱锁好,抱在身边昏昏睡了。朦胧之中,只觉有人摇喊:“老祖爷快起來,该动身了。” 魏忠贤强睁了眼睛,见是掌家王朝用,问道:“几时了?可还落雨?” “刚过寅时,雨已住了。” “咱家昨夜不曾睡好,再略躺会儿动身不迟。”魏忠贤睡意方浓,若在平时扰了他的好梦,早已叱骂责打了。 王朝用急道:“老祖爷不可再睡了,王永祚连夜率东厂锦衣卫将宅子围了,奉旨押发的司礼监太监刘应选、郑康升早催着启程呢!” 魏忠贤心痛如割,悲声说:“禀上王督主,就说咱家盥洗了,即刻动身。”忙起身穿戴了,草草吃了两口饭食,出了颐寿堂,一步一回头地穿过游廊、重门,缓步朝外走。家人奴仆早将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一齐排在府门外。数十个壮汉家丁带着短刀弓箭,各牵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押着车辆,东厂锦衣卫只在四周远远地围观,并不过來。魏忠贤回头看一眼巍峨的府第,“敕造府第”的巨匾依然高悬,垂泪道:“此去不知何日才得回來?花房的菊花开得正艳,却难带得。” 王朝用提醒道:“老祖爷莫悲伤了,厂卫明令定要日出前出城呢!” “朝用,你莫跟咱家去了,这京师还有偌大家私,也须一个管事的人。咱家如有回來之日,好有个落脚处。” “老祖爷一路小心了。”王朝用跪下叩了头。魏忠贤环视四周,并无一个二十四监局的太监來送,就是平日受过恩宠的,也不见个人影,都远远躲了,或假作不知,惧怕惹出祸來,可见人情世态了。想起前时手握权柄,终日华堂盛筵,金紫满庭,何等威风,何等兴旺,何等热闹!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來看,明日來领票拟!今日托人送礼,明日來人拜见,就是二三品的朝臣要趋府面谒也是难的!岂知如今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好不冷清。魏忠贤万般无奈,只得向阙嗑头谢恩,隐隐见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巍峨,后面万岁山上寿皇亭高耸入云,叹息不已:“咱家耗费了多少精神,才这般的锦衣玉食,心下好不忍离!” 押解的太监刘应选远远喊道:“休得迟延,即刻上路登程!” 魏忠贤恋恋地上了一匹膘肥健骡拉的轿车,向南而行,四十几辆大车迤俪跟在后面。眼看到了宣武门,天光已亮,见向时顺天府尹李春茂、通政司经历孙如冽筹建的那座茂勋祠,被新拆得败壁残垣,殿顶全无,破落在高耸的天主教南堂一旁,里面的塑像、颂词、联语想必更是狼藉了,禁不住又暗自伤感一番。猛听前面连声呵斥:“何人大胆,竟敢阻拦钦差,还不快将桌案撤了!” “钦差老爷就通融一下,妾身给我家魏哥哥饯个行,只片刻便好。”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刘应选道:“那便许你一刻工夫。”与郑康升也下了马,坐在桌案一边吃喝歇息。 魏忠贤一掀轿帘,见是一个头扎青帕的襦裙老妇,领着一个年幼的丫鬟,守着一桌酒菜。他忙下了骡轿,上前道:“忠贤与夫人素不相识,何故高义破费?”那老妇闻声转过头來,看着他愕然道:“冤家,你竟认不得我了?” 魏忠贤大惊,眼前的老妇赫然是权势熏天的奉圣夫人客印月,才一月未见,那曾经每日用群仙玉液浸渍的头发竟已丝丝地白了,白皙如凝脂的脸颊也堆满了皱纹,真个是鸠形鹄面,两鬓添霜,哪里还看得出当年丝毫的光鲜美艳?不过一个市井的老妇人罢了。魏忠贤拉住她的手道:“你如何这般模样了?” 客印月凄然一笑:“急得闷得,突遭冷落,心如死灰,形容自然枯槁了。戏文上说伍子胥一夜白头,这已四十几个日夜,多少头怕也都白了。” “怎么知道咱家今日离京?” “如今天下多少人竖着耳朵探听宫里的风声,哪里还有不透风的墙?自你落职闲住私宅,我天天派人窥探,昨日见家人里外出入忙碌,想是有了变故。我一夜未眠,就近等候消息,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天快明了,见从门里赶出几十辆大车,便知道你被谪去凤阳司香。”客印月呜咽难语,禁不住抽泣起來。 魏忠贤黯然道:“咱家昨夜也好生想念你,只是门外厂卫甚多,出不得府。” 客印月止住哭声,斟了一杯酒道:“你这一去,千里迢迢,若能再见,也不知什么日子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饮下这杯酒,平安地上路吧!若得方便,捎个信來,我好安心。” 魏忠贤接过酒杯,抖抖地饮了。一旁的郑康升早已不耐烦了,向客印月呵斥道:“都似你这般送來送去的,吃酒拉话,何日到得凤阳?快快收了桌案,若再罗嗦,将你这老乞婆送到诏狱!” 魏忠贤强忍恼怒,冷冷看了他一眼。客印月却骂道:“你这势利的狗奴才,若是当年,老娘努一努嘴,就将你送菜市口碎剐了,哪容你如此欺人!” 刘应选此时认出了客印月,不由一阵大笑,反唇相讥道:“你也配说什么势利道什么小人?若不是先帝恩宠,你一个村野的贱妇也能随意出入宫禁,欺辱残害公卿大臣?这里不是皇宫,你也不是什么奉圣夫人了,竟还不知死活地颐指气使,落得如此下场还敢咆哮钦差,你的狗胆好大!”说着,刷地就是一鞭子,向她劈头打下,眼看鞭子落下,那小丫鬟吓得大声哭叫出來。魏忠贤一见,忙将客印月一拉,陪笑道:“钦差老爷且息怒,咱家上路就是了。” 刘应选鞭子打空,但见客印月在魏忠贤大力拉扯之下,几欲跌倒,模样十分狼狈,开颜道:“便宜了你这母狗,快滚!” “世间都是奉承有势的,咱家失了势,何必还硬要逞强?回去吧!好生珍重。”魏忠贤抚着她的肩头。客印月怨毒地望着刘应选,不敢再言,转身而去,竟将桌案丢弃不顾。 魏忠贤眼望她走得远了,默然拉过骡子的缰绳,便要上去,胳膊却被人紧紧拉住,“施主慢行,我师父也要为施主饯行。”众人见是一个小沙弥,不知何时赶到,额头尚冒着腾腾的热汗,双手拉住魏忠贤的衣袖不放。刘应选大怒:“大胆的贼秃也來凑什么热闹?不怕问你一个附逆的罪名么?” 小沙弥并不惧怕,合掌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钦差老爷再高抬贵手,我师徒回去为两位施主念上三万遍《金刚经》。” “念《金刚经》有什么屁用?当得了吃喝还是金银?”郑康升不允。魏忠贤忍气吞声,命家人刘六十、方大亮取了二百两银子送上,二人才点了头。魏忠贤问小沙弥道:“敢问尊师是哪位高僧?宝刹在哪里?” 小沙弥并不答话,用手向后一指道:“我师父來了,你自去问他吧!” 魏忠贤顺着他指的方向观看,胡同深处飘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白眉老僧,手里挎着一挂红漆的食盒,微微喘息道:“檀越,老衲特來与你了却一段因缘。” 老太监投缳尤家店 白衣人吟唱桂枝儿 那酒极有力道,二人几口烧酒下肚,便觉通身上下暖烘烘的,魏忠贤将酱色杭缎貂皮披风抖落在身旁,将粗瓷碗中的酒干了道:“咱家这些年也够了,什么锦衣沒穿过,什么玉食沒进过?想起当年的落魄光景也知足了。” “爷也有落魄的时日?小的倒想不出。” 魏忠贤喟然道:“咱家的困顿与烦忧你哪里体会得到?咱家自万历十七年进宫,算是半路出家,到今日整整三十九年了。刚入宫里,沒有一个靠山,只得任人欺压,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名下,其实是在刘吉祥手下当差,难耐寂寞,便与徐应元、赵进教几个知己吃酒、掷骰子,这样过了整整十年。孙公公的掌家邱乘云原在御马监,奉诏往四川监矿,便去投奔他。谁知那贼子不念同出一门之情,险些将咱家害死,只得又转回宫里。甲子库当差,东宫典膳,伺候王才人。这一步步的哪里有一点儿易处?好在总是比在家挨饿要强。” 李朝钦斟了酒道:“爷竟忍饥挨饿?小的不信。” “也是实情,如何不信?是与今日的富贵牵扯不上吧!”魏忠贤花白眉毛下的两眼黯淡下來,将头上的兜罗绒帽摘了,叹道:“咱家入宫前在肃宁县生活,终日游玩赌钱耍子,只是身上哪里有这般许多的金银?连累妻女都跟着咱家受罪,一顿饱一顿饥的,终难混出个名目來。后來不该借了东门里司礼监李太监苗掌家的二两银子,那是利滚利的绝命钱,哪里还得起?但见了太监的富贵,一时狠心用刀自行斩断了孽根,将妻子冯氏卖了,女儿送入乡邻杨六奇家做童养媳,孤身一人到北京闯荡,经过多少苦楚,方才讨得满门簪缨,位同开国,只是转眼间就要去了,说不可惜,心里却也恋恋难舍。” “否极泰來,自古天道如此。上公爷不须悲苦,当年爷贫困至极,却有了一场大富贵。如今也算穷途末路了,说不得回到京城,突降天恩,尽复了原位,还不是凭万岁爷一句话么?”李朝钦劝慰着,心中自己也是不信,片刻之间,如何能使万岁爷收回圣命? “你不必哄咱家了。”魏忠贤闭上双眼,几滴泪水终于洒落到前襟,他的心似是从出京的那天便已死了。突然,他又睁开眼睛,吃惊地侧耳听着,不知何时隔壁的房客唱起了歌,方才二人只顾说话,竟沒有听到。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此时,屋外四下一片银白,夜色深浓,万籁俱静,歌声传來,字字入耳,风狂,雪飘,歌起,使人倍觉凄凉孤寂。魏忠贤心里一动,若有所思,李朝钦道:“上公爷,听他的歌词似是在说爷呢!” “说的竟会是咱家?” “可不是么?当年高堂华筵,羊羔美酒,笙歌艳舞,如今荒店村醪,酒入愁肠,说的果是爷当前的景况呢!”李朝钦几句话将魏忠贤说得愈加狐疑,到底是什么人在隔壁?更深夜静的唱什么歌?极想过去看看,又自恃着身份,沉吟不语。李朝钦探问道:“小的去看看是什么人?” “也好。” 李朝钦穿了靴子便要开门,却听一个阴冷的声音问道:“夜深了,还要唱歌,敢是快乐得睡不着么?”透过门缝一看,见刘应选握着绣春刀站在那歌者的门前。 “兄台可是也有同好?”歌声戛然止住。 “嘿嘿,同好倒沒有,是怕你误了明日起程。” “小弟四海为家,随处飘零,起不起程本沒有什么分别。” “老弟这份胸怀,不是高人,也是隐士了。咱倒想见见!”未等屋内人应声,刘应选双手按在门板上,暗中用了阴柔的力道,轻轻一推,那门闩竟被齐齐震断。李朝钦闪身出门,在窗外偷看。屋内一个清瘦的白衣书生,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各捏一支竹筷,抬眼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炕桌上一灯如豆,依次摆着四只半大的粗瓷碗与一个空酒瓶,做成简陋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刘应选不待白衣人说话,到桌前大剌剌坐了,直言问道:“方才所唱是什么曲调,如此凄恻?” 白衣人见说话人举动之间衣角处微微闪露锦衣卫的官服,脸上隐隐闪过一丝不悦,放下手中的竹筷道:“《桂枝儿》。”又道:“官爷造访,岂可无茶!只是这天寒地冻、穷乡僻壤的,哪里喝得到什么好茶?有诗云:深夜客來茶当酒,学生反其道而行,以酒作茶,幸勿见怪。”说着从桌下摸出两瓶烧酒,将一瓶推到刘应选面前,自将一瓶的盖子拔了,仰头就是一大口,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的來人。刘应选见那书生狂放不羁,将酒瓶拿在手中掂了几下,复又放下道:“咱生在江南,知道金陵长干里等地多有此曲调,总是男欢女爱,极尽妖娆之事,与你所唱大不相同。”略一停顿,唱道:“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來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白衣人见他一介武夫言语竟也透出几分风雅,听他所唱却词曲鄙俗,但细细品來,情深意切,哀婉缠绵,自有一番风致,又仰头喝了一口道:“官爷说的极是,学生喜爱南曲的婉丽柔媚,却又不满其尽诉儿女私情,便依铜琵琶铁绰板的北曲略改了些调子。”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氏?” “学生家居江南,出來原是参加乡试,不料突遭国丧,乡试停了,便四处游历,也好长些见识,多些历练。学生年纪长大,却还是一领青衿,姓名羞于告人,官爷海涵。” 刘应选哈哈一笑:“好说,好说!你自顾唱罢,咱就不叨扰了。”起身出门,李朝钦急忙退回屋内,见魏忠贤还在慢慢地饮酒,两颊酡红,已有几分酒意,便阻拦道:“爷不要喝了,小心酒多了伤着身子。”上前要取了酒碗,魏忠贤翻起眼睛,将酒碗护住道:“喝不得几口了,醉里死了也胜似醒着挨刀。” “爷莫要说这般丧气的话,小的知道万岁爷只是有旨将爷扭解回京,究竟如何处置尚未可知,爷不可失了心志精神。” “不必哄咱家了,咱家心里明白,也不是个怕死的人。若是咱家不死,崇祯也不会踏实,杀人树威,咱家成全他。”魏忠贤将碗中的酒仰头干了,问道:“那唱歌的是什么人?” “不过一个落魄的秀才,一人独居,想是以歌聊慰寂寥。”李朝钦语气之中大觉不屑。偏偏歌声又咿呀响起: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好贼子!竟是说上公爷了。”李朝钦勃然大怒,便要攘臂出门,与那白衣人撕打。魏忠贤道:“扶了咱家,去看看是哪里的神圣,像是颇知咱家底细的。”李朝钦忙给他穿了黑色缎面靴子,又给他披了酱色杭缎面貂皮披风,缓缓出來,却见隔壁房中空无一人,灯还亮着,炕桌上尚余小半碗酒,一个酒瓶歪倒桌上,洒了半桌,兀自滴流。二人正在惊异,只听窗外传來一声长笑,继而又响起歌声: 城楼上,鼓四更,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二人爬到炕上,捅破窗纸向外观看,见白衣人不知何时跳窗而出,在漫天的飘雪中,边舞边歌,想是有了几分醉意,脚步踉跄,将地上的积雪踩得异常凌乱。魏忠贤心里一凛,便觉自己也似到了雪舞的屋外,那雪花如影随形一般钻入衣内,通体冰冷,侵人肌肤,寒彻五脏六腑,暗道:此人如此张扬,显露行迹,无所顾忌,想必大有來头,可是崇祯派來的东厂坐记?身后必是有大批的厂卫跟随,刘应选、郑康升也竟似与他相识一般,不然如何探问几句,不敢为难?魏忠贤心念及此,浑身不禁连连颤抖几下,李朝钦忙道:“爷可是寒冷?还是回屋吧!这屋子火盆将要熄了,冷得紧呢!” 魏忠贤并未回声,依然看着窗外,见那白衣人翻身倒在雪中,似是睡熟了,一动不动,片刻后,双手捧了雪在脸上搓了几下,起身向无边的雪夜中一路吟唱而去,歌声随着雪花飘來。“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唱到最后一句,早已不见了踪影。 魏忠贤回到屋内,越发感到白衣人神秘莫测,暗想怕是回不得京城了,与其等他人动手,还不如自行了断,免得受辱受苦。主意一定,心里竟似坦然了少许,唤过李朝钦道:“咱家不管圣命如何,是断不会再回京城了。与其被押解回去受辱遭难,不如趁官旗们尚未到时,寻了自尽倒还干净。咱家荣华富贵也享得够了,年纪也老迈了,比不得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且忍一忍,还有出头的时候。咱家身边这许多的金银珠宝,怕是都成了身外之物,沒什么用处了,随你任意取拿,趁夜色未明,你自远去找个所在躲了,先逃过一时再说。” “小的跟随爷多年,怎能将爷一人抛下?上天入地,小的都愿意与爷共进退,也好报答爷的知遇大恩。”李朝钦悲泣道。 魏忠贤一把将他搂了,垂泪道:“咱家本來就是将死的人了,即使崇祯沒有诏命,还有多少年的日子?咱家已过六十大寿,世间什么事也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要说割舍不下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孩子,眼见是不能守着你们了,也不知崇祯怎样处置你们,那些朝臣怕也不会放过你们。咱家倒是两眼一闭,痛痒不知了,只是可怜了你们。” 李朝钦低声抽噎不止,良久才说:“小的们离不开爷,劝爷切不可寻此短见。” 魏忠贤将他放开道:“咱家何尝想如此?事到如今,也沒法子了。你快远去逃生吧!” 李朝钦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哭道:“孩子是爷心腹的人,蒙爷抬举,也享了多年的富贵,情愿与爷同死,爷就不要再赶小的了。”魏忠贤一脚将他踹倒道:“你这个享不了福的奴才,竟要自家作死么?这是咱家一人的报应,与你有什么相干?官旗也不会找你,咱家何忍白白将你的命搭上!” “小的早就沒了父母亲朋,若不是爷可怜,小的怕是早填了土沟,喂了野狗,哪有今日的袍带靴帽?横竖小的这条贱命是爷给的,爷若不在了,小的也沒什么生趣,不如随了爷去倒心安。” 魏忠贤将他拉起,一把搂在怀里,叹道:“孩儿,你竟这般铁了心地不知死活,咱家就成全了你。如此下场,你可恨咱家?” 李朝钦脸上竟露出一丝喜色,急忙回道:“小的能陪爷一辈子,自是福分,小的欣喜都觉不及,哪里有什么怨恨?到了阴曹地府,小的依旧这般地伺候您老人家。” “好孩子,好孩子!”魏忠贤摸着他的头,面色悲戚,似是极为感慨,长长地叹口气道:“想想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咱家身旁來來往往有多少人,不料到头來却只落了你一个。也是天意,你就为咱家送终吧!咱家一生沒有儿子,只有一女,早已嫁人,侄子倒有几个,眼下又不在身边,就收你作儿子,正了名份,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朝钦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魏忠贤唤他起來,含泪道:“不必再拘那些俗礼了。别人做爹爹的都是为儿女谋些富贵荣华,咱家却竟将儿子一块去死,心里好生不忍,实是惭愧得紧!咱家往昔何等的尊荣,不想却连累了孩儿。” 李朝钦道:“爹爹既不愿受辱,孩儿也不想偷生。孩儿即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会有爹爹的富贵,世间不过如此,有什么值得贪恋的?”他似是想得已极明白透彻,脸上竟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哈哈,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魏忠贤凄然一笑,两泪交流,哽咽道:“孩子你去找些绸缎來,咱家死也不可太过随便,胡乱寻根绳子不雅相。”李朝钦拭了眼泪,悄悄出去到车上找來一匹白绫撕成两条大带,搭到房梁上,打好了死结,跪下磕了头道:“爹爹,孩儿先走一步,在望乡台上候着爹爹。” 魏忠贤起身道:“还是爹爹先走。” “那孩儿就再服侍爹爹一次。” 一会儿,屋里沉静下來,那盏小小的油灯依然燃着,将二人高挂的身子映满了半个墙壁,外面的风雪呜呜地吹个不住。 屋门轻轻地开了,白衣人闪身而进,见他一动不动,粲然一笑,骂道:“狗贼,你也有今日!”随后一口气将灯吹熄了,退了出去。 天刚放亮,刘应选听后院马嘶骡鸣,起身穿衣,脸也沒净,推门出來,不仅吃了一惊,好大的雪!足足有半尺上下厚。好在雪已住了,朔风还在呼呼地刮着。他缩着脖子,活动了几下手脚,在屋檐下迈步四下查看,见厨中炊起,伙计们在院中吱吱呀呀地踏着雪忙碌着,有的喂骡马,有的打扫院里和车上的积雪,轻步往來,低声说着话儿,怕惊醒了屋里的客人。尤克简一眼看到他,忙用手撩着棉袍的前襟,小跑过來笑道:“刘爷起得恁早,这大雪的天气,干冷干冷的,道路都封了,怕走不得呢!想是小的与爷有缘分,老天替小的留您老人家呢!” 刘应选被他一说,想起奉旨押送的日期,隐隐生出几丝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你这混账狗才,满口胡说!爷要急着赶路,正在心焦,你却说什么留客不留客的,要咒大爷么?滚!”说着,照他屁股上一脚,将尤克简球一般地踹出数尺远,头上的帽子落了,露出光秃的头顶。尤克简沒想到拍的不是地方,敢怒不敢言,一手捂了痛处,弯腰捡起帽子,喃喃而退,刚转过身,却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心里窝火正沒处发泄,见是厨房烧水的小伙计,抬手一掌,叱骂道:“你他娘的奔丧么?这般沒眼睛地乱撞,还不快给各房的大爷送热水洗脸去?” 那小伙计惨白着脸,瞪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竟似被打愣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尤克简气急,反手又一掌,“白日撞见鬼了,这般傻站着?还不去干活!”不料,小伙计仍旧站着不动,惊恐地望望背后,哭道:“掌柜的,不怪我,不怪小的呀!” “什么不怪你?你不好好干活,倒是东家错了,不该打你?”尤克简越发生气,灶下另一个小伙计道:“尤掌柜,小的方才分明听到咣当一声,想必是他送热水不小心将瓦盆打了,不怪他却怪谁?” “不是、不是盆打了,是、是屋里死了人!”小伙计又回头惊恐地看了几眼。 “什么死了人?你这小杀才沒由來咒我尤家,快去账房支清了工钱滚蛋!”尤克简住了手,却气得哆嗦起來,“我怎么对不住你,看你可怜,给你口饭吃,你竟这般恩将仇报!” “小的怎敢咒您老人家?方才小的到里院的上房送洗脸水,见房门虚掩着,敲了半晌的门,喊了数声,里面却沒丝毫的动静。小的还以为客人早起出去赏雪了,推门一看,我的天爷!房梁上吊着人呢!死了、死了两个,舌头伸出一尺來长,真如戏台上的吊死鬼一般,小的吓得失了魂,哪里还顾得了什么盆子、热水的。”小伙计跪在地上,弯曲着伸出两个手指,两眼哀哀地仰望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几个伙计见他越说越离奇,白日撞见活鬼一般,哪里相信?有意调和,忙放下手中活计围拢过來,一边拉扯他离开,一边赔笑劝解道:“尤掌柜,他平日里也老实着呢!青天白日的,莫不是魔症了,中了什么邪?在那里胡乱说道,掌柜的自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那尤克简兀自不依不饶道:“你这小杀才,早起便这般胡说,想是成心坏咱店里的生意,若不是大伙儿为你担待,看不剥下你的皮來!” “嘿……是该剥了他的皮,免得他在这世上多嘴多舌,惹是生非。”一个阴冷的声音传來,接着乒乓几记耳光,打得小伙计原地兜了几圈。 尤克简吓了一跳,不知刘志选何时又转了回來,刚才尝过他的厉害,不敢硬拦,忙堆笑道:“刘爷说的是。小的自会摆布他,教他一辈子长个记性!爷且停手,千万别累着您老人家。”刘应选本來悠闲地看着尤克简打那小伙计,但听到小伙计的话,疾步纵起,抢到魏忠贤下榻的上房,见房门大开,梁上高高地挂着两具尸体,惊得浑身大汗,也不想人是怎么死的,只怕走漏了消息,忙一把将门关了,转身过來便打,见尤克简有意阻拦,取出加盖锦衣卫关防的公文,在他眼前一晃,并将外面的棉袍一掀,露出里面的飞鱼服來,冷笑到:“方才咱去上房里看过了,里面的人好好地在吃茶呢!哪里有什么投缳上吊的?你可要再去瞧瞧?”一把抓了小伙计,一手按着身后的佩刀,两眼紧盯在他的脸上。小伙计并不领会,以为怀疑自己看错了,急声道:“小的分明看见两个吊在……” 尤克简本就看出刘应选一干人來头不小,方才瞥见了他身上的飞鱼服,惊得手足冰冷,平日里只在戏文和说书人的口中猜想锦衣卫的模样,这穷乡僻壤的哪里见过?那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竟还要不分轻重地开口强辩,他又惊又急又怒,不容小伙计说完,上前窝心一脚,喝道:“你这混账王八蛋,大爷都说了人好好的,你还要这般扳污好人,连累小店也就罢了,若连累了这位大爷,到时就是磕千万个头,也抵不起的!”挥手命身边几个伙计将他拖走,转头弯腰赔笑道:“刘爷,这小厮想必还沒睡醒,两眼惺忪的,自然看不真切,大爷何必与他计较?上房里的客官既是好好的,客官不招呼,小的们自然也不须去看,再说敝店开了已逾百年,正德皇爷下江南时便在此路过,不曾出过半点差池,怎会有这惊天吓人的命案?大爷且回屋消消气,小的再替爷出出恶气!” 刘应选换了笑脸,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这小店开了百年,也真不容易!”随后面色一敛,肃声说:“你可知道上房里住的是怎样的客人?”尤克简并不回答,只摇一下肥圆的脑袋。“谅你也看不出事体來!那里住的是朝廷钦犯。”刘应选眨动两眼,神色极为诡秘。尤克简几乎要惊叫出來,大冷的天却一下子冒出通身的汗來,木然地大睁着两眼,看着身前这位钦差,顿觉事情蹊跷起來,上房里住的是怎样神秘的大人物? 老太监投缳尤家店 白衣人吟唱桂枝儿(二) 那酒极有力道,二人几口烧酒下肚,便觉通身上下暖烘烘的,魏忠贤将酱色杭缎貂皮披风抖落在身旁,将粗瓷碗中的酒干了道:“咱家这些年也够了,什么锦衣沒穿过,什么玉食沒进过?想起当年的落魄光景也知足了。” “爷也有落魄的时日?小的倒想不出。” 魏忠贤喟然道:“咱家的困顿与烦忧你哪里体会得到?咱家自万历十七年进宫,算是半路出家,到今日整整三十九年了。刚入宫里,沒有一个靠山,只得任人欺压,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名下,其实是在刘吉祥手下当差,难耐寂寞,便与徐应元、赵进教几个知己吃酒、掷骰子,这样过了整整十年。孙公公的掌家邱乘云原在御马监,奉诏往四川监矿,便去投奔他。谁知那贼子不念同出一门之情,险些将咱家害死,只得又转回宫里。甲子库当差,东宫典膳,伺候王才人。这一步步的哪里有一点儿易处?好在总是比在家挨饿要强。” 李朝钦斟了酒道:“爷竟忍饥挨饿?小的不信。” “也是实情,如何不信?是与今日的富贵牵扯不上吧!”魏忠贤花白眉毛下的两眼黯淡下來,将头上的兜罗绒帽摘了,叹道:“咱家入宫前在肃宁县生活,终日游玩赌钱耍子,只是身上哪里有这般许多的金银?连累妻女都跟着咱家受罪,一顿饱一顿饥的,终难混出个名目來。后來不该借了东门里司礼监李太监苗掌家的二两银子,那是利滚利的绝命钱,哪里还得起?但见了太监的富贵,一时狠心用刀自行斩断了孽根,将妻子冯氏卖了,女儿送入乡邻杨六奇家做童养媳,孤身一人到北京闯荡,经过多少苦楚,方才讨得满门簪缨,位同开国,只是转眼间就要去了,说不可惜,心里却也恋恋难舍。” “否极泰來,自古天道如此。上公爷不须悲苦,当年爷贫困至极,却有了一场大富贵。如今也算穷途末路了,说不得回到京城,突降天恩,尽复了原位,还不是凭万岁爷一句话么?”李朝钦劝慰着,心中自己也是不信,片刻之间,如何能使万岁爷收回圣命? “你不必哄咱家了。”魏忠贤闭上双眼,几滴泪水终于洒落到前襟,他的心似是从出京的那天便已死了。突然,他又睁开眼睛,吃惊地侧耳听着,不知何时隔壁的房客唱起了歌,方才二人只顾说话,竟沒有听到。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此时,屋外四下一片银白,夜色深浓,万籁俱静,歌声传來,字字入耳,风狂,雪飘,歌起,使人倍觉凄凉孤寂。魏忠贤心里一动,若有所思,李朝钦道:“上公爷,听他的歌词似是在说爷呢!” “说的竟会是咱家?” “可不是么?当年高堂华筵,羊羔美酒,笙歌艳舞,如今荒店村醪,酒入愁肠,说的果是爷当前的景况呢!”李朝钦几句话将魏忠贤说得愈加狐疑,到底是什么人在隔壁?更深夜静的唱什么歌?极想过去看看,又自恃着身份,沉吟不语。李朝钦探问道:“小的去看看是什么人?” “也好。” 李朝钦穿了靴子便要开门,却听一个阴冷的声音问道:“夜深了,还要唱歌,敢是快乐得睡不着么?”透过门缝一看,见刘应选握着绣春刀站在那歌者的门前。 “兄台可是也有同好?”歌声戛然止住。 “嘿嘿,同好倒沒有,是怕你误了明日起程。” “小弟四海为家,随处飘零,起不起程本沒有什么分别。” “老弟这份胸怀,不是高人,也是隐士了。咱倒想见见!”未等屋内人应声,刘应选双手按在门板上,暗中用了阴柔的力道,轻轻一推,那门闩竟被齐齐震断。李朝钦闪身出门,在窗外偷看。屋内一个清瘦的白衣书生,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各捏一支竹筷,抬眼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炕桌上一灯如豆,依次摆着四只半大的粗瓷碗与一个空酒瓶,做成简陋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刘应选不待白衣人说话,到桌前大剌剌坐了,直言问道:“方才所唱是什么曲调,如此凄恻?” 白衣人见说话人举动之间衣角处微微闪露锦衣卫的官服,脸上隐隐闪过一丝不悦,放下手中的竹筷道:“《桂枝儿》。”又道:“官爷造访,岂可无茶!只是这天寒地冻、穷乡僻壤的,哪里喝得到什么好茶?有诗云:深夜客來茶当酒,学生反其道而行,以酒作茶,幸勿见怪。”说着从桌下摸出两瓶烧酒,将一瓶推到刘应选面前,自将一瓶的盖子拔了,仰头就是一大口,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的來人。刘应选见那书生狂放不羁,将酒瓶拿在手中掂了几下,复又放下道:“咱生在江南,知道金陵长干里等地多有此曲调,总是男欢女爱,极尽妖娆之事,与你所唱大不相同。”略一停顿,唱道:“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來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白衣人见他一介武夫言语竟也透出几分风雅,听他所唱却词曲鄙俗,但细细品來,情深意切,哀婉缠绵,自有一番风致,又仰头喝了一口道:“官爷说的极是,学生喜爱南曲的婉丽柔媚,却又不满其尽诉儿女私情,便依铜琵琶铁绰板的北曲略改了些调子。”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氏?” “学生家居江南,出來原是参加乡试,不料突遭国丧,乡试停了,便四处游历,也好长些见识,多些历练。学生年纪长大,却还是一领青衿,姓名羞于告人,官爷海涵。” 刘应选哈哈一笑:“好说,好说!你自顾唱罢,咱就不叨扰了。”起身出门,李朝钦急忙退回屋内,见魏忠贤还在慢慢地饮酒,两颊酡红,已有几分酒意,便阻拦道:“爷不要喝了,小心酒多了伤着身子。”上前要取了酒碗,魏忠贤翻起眼睛,将酒碗护住道:“喝不得几口了,醉里死了也胜似醒着挨刀。” “爷莫要说这般丧气的话,小的知道万岁爷只是有旨将爷扭解回京,究竟如何处置尚未可知,爷不可失了心志精神。” “不必哄咱家了,咱家心里明白,也不是个怕死的人。若是咱家不死,崇祯也不会踏实,杀人树威,咱家成全他。”魏忠贤将碗中的酒仰头干了,问道:“那唱歌的是什么人?” “不过一个落魄的秀才,一人独居,想是以歌聊慰寂寥。”李朝钦语气之中大觉不屑。偏偏歌声又咿呀响起: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好贼子!竟是说上公爷了。”李朝钦勃然大怒,便要攘臂出门,与那白衣人撕打。魏忠贤道:“扶了咱家,去看看是哪里的神圣,像是颇知咱家底细的。”李朝钦忙给他穿了黑色缎面靴子,又给他披了酱色杭缎面貂皮披风,缓缓出來,却见隔壁房中空无一人,灯还亮着,炕桌上尚余小半碗酒,一个酒瓶歪倒桌上,洒了半桌,兀自滴流。二人正在惊异,只听窗外传來一声长笑,继而又响起歌声: 城楼上,鼓四更,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二人爬到炕上,捅破窗纸向外观看,见白衣人不知何时跳窗而出,在漫天的飘雪中,边舞边歌,想是有了几分醉意,脚步踉跄,将地上的积雪踩得异常凌乱。魏忠贤心里一凛,便觉自己也似到了雪舞的屋外,那雪花如影随形一般钻入衣内,通体冰冷,侵人肌肤,寒彻五脏六腑,暗道:此人如此张扬,显露行迹,无所顾忌,想必大有來头,可是崇祯派來的东厂坐记?身后必是有大批的厂卫跟随,刘应选、郑康升也竟似与他相识一般,不然如何探问几句,不敢为难?魏忠贤心念及此,浑身不禁连连颤抖几下,李朝钦忙道:“爷可是寒冷?还是回屋吧!这屋子火盆将要熄了,冷得紧呢!” 魏忠贤并未回声,依然看着窗外,见那白衣人翻身倒在雪中,似是睡熟了,一动不动,片刻后,双手捧了雪在脸上搓了几下,起身向无边的雪夜中一路吟唱而去,歌声随着雪花飘來。“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唱到最后一句,早已不见了踪影。 魏忠贤回到屋内,越发感到白衣人神秘莫测,暗想怕是回不得京城了,与其等他人动手,还不如自行了断,免得受辱受苦。主意一定,心里竟似坦然了少许,唤过李朝钦道:“咱家不管圣命如何,是断不会再回京城了。与其被押解回去受辱遭难,不如趁官旗们尚未到时,寻了自尽倒还干净。咱家荣华富贵也享得够了,年纪也老迈了,比不得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且忍一忍,还有出头的时候。咱家身边这许多的金银珠宝,怕是都成了身外之物,沒什么用处了,随你任意取拿,趁夜色未明,你自远去找个所在躲了,先逃过一时再说。” “小的跟随爷多年,怎能将爷一人抛下?上天入地,小的都愿意与爷共进退,也好报答爷的知遇大恩。”李朝钦悲泣道。 魏忠贤一把将他搂了,垂泪道:“咱家本來就是将死的人了,即使崇祯沒有诏命,还有多少年的日子?咱家已过六十大寿,世间什么事也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要说割舍不下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孩子,眼见是不能守着你们了,也不知崇祯怎样处置你们,那些朝臣怕也不会放过你们。咱家倒是两眼一闭,痛痒不知了,只是可怜了你们。” 李朝钦低声抽噎不止,良久才说:“小的们离不开爷,劝爷切不可寻此短见。” 魏忠贤将他放开道:“咱家何尝想如此?事到如今,也沒法子了。你快远去逃生吧!” 李朝钦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哭道:“孩子是爷心腹的人,蒙爷抬举,也享了多年的富贵,情愿与爷同死,爷就不要再赶小的了。”魏忠贤一脚将他踹倒道:“你这个享不了福的奴才,竟要自家作死么?这是咱家一人的报应,与你有什么相干?官旗也不会找你,咱家何忍白白将你的命搭上!” “小的早就沒了父母亲朋,若不是爷可怜,小的怕是早填了土沟,喂了野狗,哪有今日的袍带靴帽?横竖小的这条贱命是爷给的,爷若不在了,小的也沒什么生趣,不如随了爷去倒心安。” 魏忠贤将他拉起,一把搂在怀里,叹道:“孩儿,你竟这般铁了心地不知死活,咱家就成全了你。如此下场,你可恨咱家?” 李朝钦脸上竟露出一丝喜色,急忙回道:“小的能陪爷一辈子,自是福分,小的欣喜都觉不及,哪里有什么怨恨?到了阴曹地府,小的依旧这般地伺候您老人家。” “好孩子,好孩子!”魏忠贤摸着他的头,面色悲戚,似是极为感慨,长长地叹口气道:“想想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咱家身旁來來往往有多少人,不料到头來却只落了你一个。也是天意,你就为咱家送终吧!咱家一生沒有儿子,只有一女,早已嫁人,侄子倒有几个,眼下又不在身边,就收你作儿子,正了名份,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朝钦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魏忠贤唤他起來,含泪道:“不必再拘那些俗礼了。别人做爹爹的都是为儿女谋些富贵荣华,咱家却竟将儿子一块去死,心里好生不忍,实是惭愧得紧!咱家往昔何等的尊荣,不想却连累了孩儿。” 李朝钦道:“爹爹既不愿受辱,孩儿也不想偷生。孩儿即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会有爹爹的富贵,世间不过如此,有什么值得贪恋的?”他似是想得已极明白透彻,脸上竟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哈哈,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魏忠贤凄然一笑,两泪交流,哽咽道:“孩子你去找些绸缎來,咱家死也不可太过随便,胡乱寻根绳子不雅相。”李朝钦拭了眼泪,悄悄出去到车上找來一匹白绫撕成两条大带,搭到房梁上,打好了死结,跪下磕了头道:“爹爹,孩儿先走一步,在望乡台上候着爹爹。” 魏忠贤起身道:“还是爹爹先走。” “那孩儿就再服侍爹爹一次。” 一会儿,屋里沉静下來,那盏小小的油灯依然燃着,将二人高挂的身子映满了半个墙壁,外面的风雪呜呜地吹个不住。 屋门轻轻地开了,白衣人闪身而进,见他一动不动,粲然一笑,骂道:“狗贼,你也有今日!”随后一口气将灯吹熄了,退了出去。 天刚放亮,刘应选听后院马嘶骡鸣,起身穿衣,脸也沒净,推门出來,不仅吃了一惊,好大的雪!足足有半尺上下厚。好在雪已住了,朔风还在呼呼地刮着。他缩着脖子,活动了几下手脚,在屋檐下迈步四下查看,见厨中炊起,伙计们在院中吱吱呀呀地踏着雪忙碌着,有的喂骡马,有的打扫院里和车上的积雪,轻步往來,低声说着话儿,怕惊醒了屋里的客人。尤克简一眼看到他,忙用手撩着棉袍的前襟,小跑过來笑道:“刘爷起得恁早,这大雪的天气,干冷干冷的,道路都封了,怕走不得呢!想是小的与爷有缘分,老天替小的留您老人家呢!” 刘应选被他一说,想起奉旨押送的日期,隐隐生出几丝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你这混账狗才,满口胡说!爷要急着赶路,正在心焦,你却说什么留客不留客的,要咒大爷么?滚!”说着,照他屁股上一脚,将尤克简球一般地踹出数尺远,头上的帽子落了,露出光秃的头顶。尤克简沒想到拍的不是地方,敢怒不敢言,一手捂了痛处,弯腰捡起帽子,喃喃而退,刚转过身,却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心里窝火正沒处发泄,见是厨房烧水的小伙计,抬手一掌,叱骂道:“你他娘的奔丧么?这般沒眼睛地乱撞,还不快给各房的大爷送热水洗脸去?” 那小伙计惨白着脸,瞪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竟似被打愣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尤克简气急,反手又一掌,“白日撞见鬼了,这般傻站着?还不去干活!”不料,小伙计仍旧站着不动,惊恐地望望背后,哭道:“掌柜的,不怪我,不怪小的呀!” “什么不怪你?你不好好干活,倒是东家错了,不该打你?”尤克简越发生气,灶下另一个小伙计道:“尤掌柜,小的方才分明听到咣当一声,想必是他送热水不小心将瓦盆打了,不怪他却怪谁?” “不是、不是盆打了,是、是屋里死了人!”小伙计又回头惊恐地看了几眼。 “什么死了人?你这小杀才沒由來咒我尤家,快去账房支清了工钱滚蛋!”尤克简住了手,却气得哆嗦起來,“我怎么对不住你,看你可怜,给你口饭吃,你竟这般恩将仇报!” “小的怎敢咒您老人家?方才小的到里院的上房送洗脸水,见房门虚掩着,敲了半晌的门,喊了数声,里面却沒丝毫的动静。小的还以为客人早起出去赏雪了,推门一看,我的天爷!房梁上吊着人呢!死了、死了两个,舌头伸出一尺來长,真如戏台上的吊死鬼一般,小的吓得失了魂,哪里还顾得了什么盆子、热水的。”小伙计跪在地上,弯曲着伸出两个手指,两眼哀哀地仰望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几个伙计见他越说越离奇,白日撞见活鬼一般,哪里相信?有意调和,忙放下手中活计围拢过來,一边拉扯他离开,一边赔笑劝解道:“尤掌柜,他平日里也老实着呢!青天白日的,莫不是魔症了,中了什么邪?在那里胡乱说道,掌柜的自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那尤克简兀自不依不饶道:“你这小杀才,早起便这般胡说,想是成心坏咱店里的生意,若不是大伙儿为你担待,看不剥下你的皮來!” “嘿……是该剥了他的皮,免得他在这世上多嘴多舌,惹是生非。”一个阴冷的声音传來,接着乒乓几记耳光,打得小伙计原地兜了几圈。 尤克简吓了一跳,不知刘志选何时又转了回來,刚才尝过他的厉害,不敢硬拦,忙堆笑道:“刘爷说的是。小的自会摆布他,教他一辈子长个记性!爷且停手,千万别累着您老人家。”刘应选本來悠闲地看着尤克简打那小伙计,但听到小伙计的话,疾步纵起,抢到魏忠贤下榻的上房,见房门大开,梁上高高地挂着两具尸体,惊得浑身大汗,也不想人是怎么死的,只怕走漏了消息,忙一把将门关了,转身过來便打,见尤克简有意阻拦,取出加盖锦衣卫关防的公文,在他眼前一晃,并将外面的棉袍一掀,露出里面的飞鱼服來,冷笑到:“方才咱去上房里看过了,里面的人好好地在吃茶呢!哪里有什么投缳上吊的?你可要再去瞧瞧?”一把抓了小伙计,一手按着身后的佩刀,两眼紧盯在他的脸上。小伙计并不领会,以为怀疑自己看错了,急声道:“小的分明看见两个吊在……” 尤克简本就看出刘应选一干人來头不小,方才瞥见了他身上的飞鱼服,惊得手足冰冷,平日里只在戏文和说书人的口中猜想锦衣卫的模样,这穷乡僻壤的哪里见过?那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竟还要不分轻重地开口强辩,他又惊又急又怒,不容小伙计说完,上前窝心一脚,喝道:“你这混账王八蛋,大爷都说了人好好的,你还要这般扳污好人,连累小店也就罢了,若连累了这位大爷,到时就是磕千万个头,也抵不起的!”挥手命身边几个伙计将他拖走,转头弯腰赔笑道:“刘爷,这小厮想必还沒睡醒,两眼惺忪的,自然看不真切,大爷何必与他计较?上房里的客官既是好好的,客官不招呼,小的们自然也不须去看,再说敝店开了已逾百年,正德皇爷下江南时便在此路过,不曾出过半点差池,怎会有这惊天吓人的命案?大爷且回屋消消气,小的再替爷出出恶气!” 刘应选换了笑脸,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这小店开了百年,也真不容易!”随后面色一敛,肃声说:“你可知道上房里住的是怎样的客人?”尤克简并不回答,只摇一下肥圆的脑袋。“谅你也看不出事体來!那里住的是朝廷钦犯。”刘应选眨动两眼,神色极为诡秘。尤克简几乎要惊叫出來,大冷的天却一下子冒出通身的汗來,木然地大睁着两眼,看着身前这位钦差,顿觉事情蹊跷起來,上房里住的是怎样神秘的大人物? 拥美妾醉酒碎杯盏 笞毒妇毙命弃尸身 门外的崔福答应着,拍打了身上的雪水,又用力擦了油靴上的污泥,进來见了礼,并不说话,只是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上。崔呈秀打开一看,见是折叠了的邸报,忙展开急读,果见上面载着魏忠贤自缢阜城县,不禁大惊失色,愣愣地垂泪道:“九千岁果已不在了!”又问崔福道:“你如何晚回了两天?” “小的在京师听说了九千岁自缢的事体,不知真假,便设法用重金买了邸报,以免老爷追问起來,小的难以回答。如此便迟了。”崔福慌忙解说道。 “好!你办事倒是稳妥老成。只是方才为何不快进來禀报?” “小的怕惊动老爷、夫人。” “京师有何动静?可有议论?” 崔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道:“老爷,九千岁遭人议论自是难免的,只是这回怕是老爷也有祸事了。” 崔呈秀将手一抬,命他起來说话,崔福并不理会,哭道:“老爷,九千岁自缢一事传到内廷,圣上听了道:‘忠贤一人,若非外廷逢迎,何至于奴大欺主,专擅朝纲,为患深重?’朝臣多弹劾老爷依附阉党。为非作歹,圣上震怒,听说有旨意老爷革职听勘,怕是圣怒难回了。” 崔呈秀暗道:“罢了!会勘接下去怕就是拿问下狱了,诏狱是何等的场所!想当年杨涟、左光斗诸人进狱,纵使铁骨铮铮,哪个逃得脱性命?这些年,我结怨不少,今日进去,谁肯出力放我生还?少不得也要受那些无数的酷刑拷打,真个不如像九千岁一般寻个自尽,也免得受那些苦楚!”当下摆手命崔福退下道:“先下去歇息,咱自有办法,切不可胡乱声张!” 萧灵犀在内室听得真切,抢身出來,见崔呈秀两眼出神,伏在他身上小声饮泣道:“老爷,皇命可是真的?”崔呈秀心下明白如今再沒有大树可依靠,只得抚着她的双肩道:“既有如此传闻,怕也不会是假的,说不得奉旨的官旗这几日便要到了。今番恐是无计可施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宝娘,咱怕是要负你了。” 萧灵犀哭道:“老爷,全怪婢子一语成谶,胡思乱想。” “宝娘,怪只能怪我一个,火种撒得多了,早晚会烧到自家的。你倒不必自责,只答应咱一件事,也不枉咱疼你一场。”崔呈秀温声安慰。 “什么事?就是替老爷去死,婢子也是不惧的。” “不是,你想多了。就是你死也救不得我,再说我哪里忍心你死。你不要随着我,先收拾起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出去,远走他乡,不必为我守志尽节,只是要寻个好人家,切不可再沦落烟花,教我在九泉之下都惹人笑骂。我再不能庇护你了,只要你今夜再好好陪我一回。”言毕,不住唏嘘,自嗟自叹。 萧灵犀不觉泪如雨下,低声吟咏道:“北邮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因埋冠剑歌尘散,红袖香消二十年。”即而哭道:“婢子难道比不得关盼盼?” 崔呈秀淡淡一笑:“我不似张建封得终天年,你又何必定要学那关盼盼?你下去命厨子备些精美馔食,将我存下的御酒并那些珍玩器皿取來,吩咐家人不要过來打扰。如此的天气,正可相拥,痛饮赏雪,围炉夜话,做彻夜之欢。” 萧灵犀悲泣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婢子虽出身烟花,蒙老爷抬举,锦衣玉食,享用多年,恩宠至极,服侍过了朝廷的大司马,怎能再抱琵琶,重去腆脸向人?情愿杀身相报,随老爷于地下。”起身安排了酒食,回來守在崔呈秀身边。 崔呈秀长叹道:“宝娘,你这是何苦?我位至宫保,家累百万,富贵已极。已是过五望六的年纪,也不算是年轻了。我罪业重大,屈己逢奸,恣意趋炎,谄媚上公,冤仇众多,圣上放过我,仇家也不会放过我的。你青春年少,正好享受风流富贵,何必也要寻此短见!” 灵犀语调一冷,起來敛衽一礼道:“婢子主意已定,老爷不必再劝了。” 掌灯时分,鱼贯进來几个厨子和侍女,将一挂挂红木食盒打开,片刻间,宽大的红木桌子上摆满了珍馐玉馔,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摆满了一地,又有两个家丁抬來一只花梨木的大箱子。崔呈秀见萧灵犀斟上了酒,教萧灵犀对面坐了,将酒一口干了,摇头道:“有如此美酒不可沒有好器皿,饮酒之道,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方可深入其中三昧,丝毫马虎不得。”离席打开那只花梨木箱子,一一取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旁,萧灵犀定睛一看,见是几个紫檀、花梨、鸡翅木、金丝楠木的多宝格,在烛光下光华闪烁,或斑斓,或古拙,或璀璨,或晶莹……竟是满满几架酒具,或大或小,形态各异,均非凡品。“这都是我数十年间积攒搜罗的前代古杯,金、银、铜、玉、竹、木、角、琉璃,皇宫大内也都比不了的。”崔呈秀抓起一把青瓷的酒壶,一手拿了一瓶金茎露道:“这壶是宋代定窑的八仙酒壶,不但外面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壶中也有奥妙,满满一壶变换八个方位,正好斟满八杯酒。只是这金茎露乃御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而不伤人,有王者之香,似不宜用此出世脱俗的酒壶,该换把金执壶。”说着便换了把八棱錾花金执壶,轻轻捏起一只舞伎联珠柄金杯与一只金筐宝钿团花金杯,斟了酒递与萧灵犀。萧灵犀暗道:“反正命将不久了,醉与不醉,也沒多大分别。”尽管平日里酒量极浅,此时双手捧了,几口喝个干净,但觉喉咙犹似刀割火炙,强忍住沒有咳起來,脸颊及颈一片绯红,口中却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崔呈秀浅笑一声,仰头而尽,甩手将手中并桌上的金杯摔到地上,用脚踏得沒了形状,又将金执壶狠力掷出,当啷一声摔到墙壁上,眼见得瘪扁不能用了。见萧灵犀似要阻拦,却出言又止,狂笑道:“这金执壶、金杯子是唐代的古物,到今日不下八百年了。虽说珍贵,可我不知明日还否用它饮酒,留这些身外之物何用?终不成留给仇敌把玩!” 萧灵犀叹道:“婢子只是可惜老爷这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了。这些宝贝不知多少权贵名士用过,却落得这般下场!”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况这小小的杯盏!不必触境伤情了,且再陪我一杯。”崔呈秀取过一把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银执壶,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瓷坛,拍碎封泥,霎时室内弥漫着醇美的酒香,他引鼻深深一嗅道:“好酒,好酒!这是永乐朝年间专供内廷的极品绍兴状元红,算來也有两百年光景,必是变作琥珀色了。唐人有诗说:玉碗盛來琥珀光,这般的好酒必要用银白之器盛饮,方不减其本真之色,不失其内在之香,不会煞了华堂盛筵的风景。” 萧灵犀本于酒道一窍不通,平日饮酒只觉辛辣而已,哪里理会这些感受?初时听得甚觉玄妙,细细品味,却又不无道理,见他看看手中的花形银盏,似是嫌弃地丢在地上,一脚踏扁,才高擎执壶在蔓草花鸟纹八棱银杯和花鸟莲瓣纹高足银杯中斟满了,一手端起学他的样子仰头干了,也叫道:“好酒,好酒!”将手中杯子向地下一掼,便觉脸上热烘烘的,见盆里炭火小了,下炕亲手添了青炭,看窗外已是漫天鹅毛般的大雪,自语又似自怜道:“这雪也似的银杯盏冰肌玉肤的,只饮此一种酒,可惜了名器,好似冷落了佳人?” “从來醇酒似佳人,美器如处子,是说绝顶的物件相配,自然生色,像你这般雪白的脸儿,须点缀上两朵桃花,粉白对映才觉相宜。酒与杯子也是如此,银盏与状元红、女儿红、花雕诸酒最是相合,等而下之,也可盛饮竹叶青,只是那般淡绿与银白其色均寒,略觉不适。若是以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熊胆、三七种种珍贵药物泡制的药酒,也可勉强盛饮,只是药味冲天,倒不是饮酒而似吃药了。其他酒则未免有鸠占鹊巢之嫌,不足品评。”崔呈秀重换了两个银杯,斟了半盏,将那个上面雕勒着仕女狩猎花纹的八瓣银杯推与萧灵犀,自端了那盏狩猎花草纹的高足银杯,面有得色地问道:“然否?” “老爷高雅博学,教人大开眼界。婢子哪里知道吃酒还有这般多的学问?”萧灵犀不由十分叹服,心下却阻不住暗暗生出些惆怅。 崔呈秀四两酒下肚,已不禁瑞兴遄飞,将头上的帽子脱了,凑到萧灵犀身边,挨肩说道:“深明天下美酒的來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年份产地,一尝即辨,这般本领普天之下沒有几人,却还非我一人独具,但论酒器种类之多,收藏之富,放眼海内,当属并世无双。这些金银酒器俗人看來,莫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我家里却是些平常的东西,尚算不得珍赏。你道为什么?” 萧灵犀偎在他的肩头,见他眯眼笑望着自己的手腕,登时心下雪亮,莞尔笑道:“自古金银有价玉无价,必是什么玉壶玉杯了。” 崔呈秀伸手在她腮下脖颈处拧了一把道:“古怪精灵的,倒猜得准!”离了座位,将一架紫檀木的多宝格提到桌上,那格子间的木槽内放着尽是些青白之物,粲然生辉,崔呈秀一一取下摆在桌上,嘴中指点着杯子的名称,什么汉代的角形玉杯,隋代的金扣玉盏,唐代的玉八瓣花形杯、青玉镂雕桃花耳杯,宋代的青玉双耳鹿纹八角杯,元代的白玉葵花杯,几乎遍及历朝历代,个个雕制精细,巧夺天工,说不出的盎然古意。萧灵犀暗自幽叹,竟想及前朝的那些名姬艳妓,绿珠、苏小小、关盼盼、李师师……崔呈秀沒有觉察到她眼睑暗淡,哈哈一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这几盏玉杯之外,还有几件稀罕物!”打开多宝格下面的几个小抽屉,妙手空空般地掏出一只紫红色杯子,上面疙疙瘩瘩,细看才知雕了一幅松下老人对弈图;一个乌黑的紫檀古梅式杯,一个牛角般的弯杯,另有一个象牙雕的水瓢样的酒器,一对象牙小杯。萧灵犀径取了那栗色的牛角弯杯道:“这个便是犀角杯吧?” “不错,你倒是有些见识。这犀角杯本可入药,若酒性浓烈,用犀角杯盛之而饮,可增一股芳冽之气,便觉醇美甘香。所谓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崔呈秀笑着舀了一碗白酒,送到萧灵犀鼻下一嗅,但觉浓烈异常,呼吸为之一遏,萧灵犀忙转过头道:“这是什么酒,如此呛人?” 崔呈秀将酒倒入犀角杯,略一摇晃道:“这是关外闻名的孙记烧刀子,可算是天下最烈的酒了。其地阴寒,当地土人无之不欢。不过,入了我的犀角杯,酒性已变,醇厚温和了许多。”自饮一口,又喂萧灵犀喝下,萧灵犀闭气咽下,果觉芬芳,当下向着崔呈秀点头称是。崔呈秀豪兴大发,一指那只水瓢似的杯子道:“这个想你不会懂得了?此物名为蟠龙把?,上镂夔龙纹样,是取整根的象牙精雕而成,剩下的脚料制成了这对素身小杯。这象牙杯子宜喝甜酒。”捧起一个坛子,倒得满桌淋漓,全沒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萧灵犀虽不嗜饮,闻到酒香扑鼻,情知确是上好佳酿,崔呈秀如此斟倒,未免糟蹋,心下暗觉可惜,但见他意气正豪,不敢出言阻止。 崔呈秀喝干了酒,将杯子丢到炭盆中,只听嘎嘎几声,转眼间升出一股青烟,满室飘起一阵浓浓的焦香。他拍手大笑道:“痛快!痛快!有人说饮酒之道,饮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饮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坛梨花酒当用翡翠杯。虽不算无理,只是未免矫揉造作,得其名而失其实。青铜酒爵若要古雅,必是锈迹斑驳,无法辨出酒的本色;瓷杯则有隐逸之气,与我身份不相契合。是故我并未搜求这两种酒器。至于饮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还引唐诗为证:‘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其实这夜光杯与琉璃盏本为一种。葡萄美酒其色艳红,琉璃盏空明若无,二者相合,酒色便与胭脂一般,饮酒有如饮美人泪,自见其佳处。但饮此酒不惟要有夜光杯与琉璃盏,更应有美人相伴相偎,否则入口便化作了浊物,终觉少了许多的情致。固然非酒不欢,然无美人,更是欢笑不得了。”说罢,将桌上的杯子一列排开,撕破余下的几坛美酒封口,分别斟入杯中,如释重负般地吁了一口长气,感慨道:“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古往今來,诸种齐备,闻所未闻;如此连饮,绝无仅有。可不痛饮乎!”一气狂饮,喝得满腮滴洒,前襟尽湿,一把抱了萧灵犀大哭道:“我情知罪重难逃,到底还有些贪生恋财的念头,心中怎么舍得就死?想京中还有埋藏的金银箱笼尚未发回。家中这偌大的田产,只有七岁的镗儿与四岁的钥儿二子,尚未知人事。长子崔铎复试,又不知如何?你这般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何丢舍得下?”将酒席用力掀翻,杯盏碗碟菜肴酒水落了满炕遍地,崔呈秀举着多宝格朝下乱砸,眼见杯盏碗蝶碎裂成了数片。 萧灵犀哭得几要气绝,呜咽道:“婢子伺候老爷上路。到了阴曹,婢子还是老爷的人,也会一样地侍奉老爷。” 崔呈秀家法极严,众姬妾听得哭声,也不敢自行过來看顾,听任他们随意作为。崔呈秀哑然失笑,神情极是无奈,起來换过一身朝服,乌纱皂靴,蟒衣玉带,萧灵犀也一身盛装艳服,相拥而泣。此时,已过二更,窗外大雪飘飞,满地银白,将偌大的一片宅院尽情封遮了。萧灵犀仰头看看崔呈秀,二人对视一笑,萧灵犀看着他搬过一把椅子,向梁上抛过方才束身的丝绦,眼睁睁套进了头去,将椅子一脚踢翻。萧灵犀不敢再看,缓缓跪在一旁,低头吟道:“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香。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绪罗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捆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取了挂在壁上的那口宝剑,自刎而死。 次日一早,众厨子侍女到书房收拾残席,见满室狼藉,萧灵犀倒在炕边,一地的血,抬头又见崔老爷吊在梁上,慌忙报与夫人。夫人忙请來哥哥崔钟秀计议,只得报了本州,那赵知州即刻通详兵备道,随即派了守备会同知州一起來验看了,回报本道。此时,尚未有旨,便先着本家自行殡殓,抚按具題。 崔府一个妇人秋鸿本是客印月的丫鬟,因与崔府的小厮崔福多次相见,暗暗有了情愫,客印月就开饿玉成了他们的好事。那妇人听了丈夫回來说了书房的情景,一早趁着阖府上下乱哄哄的,带了些随身的细软衣物与丈夫急來投客印月。到了京师才知侯国兴已被监在锦衣卫狱,侯爷府并那些私宅也已封锁了,家人逃个罄净,便打听得客印月前两日已被发往浣衣局,投奔不成,想起客印月往日的恩典,忙去探望。 浣衣局在宣武门内,有掌印太监一员,佥书、监工沒有定数。凡是宫人年老或被罢黜退废的,便发到这里居住,每日浆洗宫里的各类衣物。秋鸿与丈夫到了门前,将三两散碎银子送上,只说要找一个远房的亲戚,不敢明言來看客印月。此地已非要处,门禁本來松弛,又有了利钱,门值便教秋鸿一人进去寻找。秋鸿进來见院落宽大,但极破败,显是多年不曾修葺,里面多是些年老宫人,三三两两第聚在一处,洗衣说话,不见客印月的影子。秋鸿不敢打问,只得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地寻找,一直找到后面的一个小院子,也未找到客印月。心下失望颓唐,想到丈夫尚在门外,怕他等得心焦,便要转身离开,却听里面有人冷笑道:“当年你泼天的富贵,何等享受!可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么?咱奉旨办差,你还咬牙不说,对咱无礼也就罢了,竟如此藐视万岁爷。着实打着贱妇。看是你的牙口硬还是咱的棍子硬!” 秋鸿心里一动,见灰墙高大,院门紧闭,几棵参天的古树丫丫杈杈,想必枝叶茂盛时,阴森森的,可将整个院落遮住。心里敲着鼓,前后左右看看,似有些不寒而栗,好在并无人迹,门口也无守卫,忙轻手轻脚伏在门上,透过细小的缝隙往里面偷看,只见古树底下堆着厚厚的白雪,打扫出的一小片空地上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太监,玄色帽子,白色护耳,大红描金云纹锦盘领阳生补子蟒衣,里面衬着棉袍,腰围方玉朝带,左衽间垂下长长的流苏绦带,右手腕上套着一串念珠,笑吟吟地看着面前捆绑着的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双手反剪,一身破旧的棉衣,头上沒有巾帽,灰色的头发被寒风吹动着,颤颤地背朝外跪在地上,身后站着两个粗壮的太监,上前将那老妇人一脚踢倒,举棍便打,“啪啪啪啪啪”只五下,后背的棉衣破裂,花絮纷飞,那老妇人大叫一声,再无动静。秋鸿听得声音稔熟,心中大觉凄苦,禁不住泪流满面,几乎要哭出声來,暗道:她老人家果然在这里了。 拥美妾醉酒碎杯盏 笞毒妇毙命弃尸身(二) 门外的崔福答应着,拍打了身上的雪水,又用力擦了油靴上的污泥,进來见了礼,并不说话,只是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上。崔呈秀打开一看,见是折叠了的邸报,忙展开急读,果见上面载着魏忠贤自缢阜城县,不禁大惊失色,愣愣地垂泪道:“九千岁果已不在了!”又问崔福道:“你如何晚回了两天?” “小的在京师听说了九千岁自缢的事体,不知真假,便设法用重金买了邸报,以免老爷追问起來,小的难以回答。如此便迟了。”崔福慌忙解说道。 “好!你办事倒是稳妥老成。只是方才为何不快进來禀报?” “小的怕惊动老爷、夫人。” “京师有何动静?可有议论?” 崔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道:“老爷,九千岁遭人议论自是难免的,只是这回怕是老爷也有祸事了。” 崔呈秀将手一抬,命他起來说话,崔福并不理会,哭道:“老爷,九千岁自缢一事传到内廷,圣上听了道:‘忠贤一人,若非外廷逢迎,何至于奴大欺主,专擅朝纲,为患深重?’朝臣多弹劾老爷依附阉党。为非作歹,圣上震怒,听说有旨意老爷革职听勘,怕是圣怒难回了。” 崔呈秀暗道:“罢了!会勘接下去怕就是拿问下狱了,诏狱是何等的场所!想当年杨涟、左光斗诸人进狱,纵使铁骨铮铮,哪个逃得脱性命?这些年,我结怨不少,今日进去,谁肯出力放我生还?少不得也要受那些无数的酷刑拷打,真个不如像九千岁一般寻个自尽,也免得受那些苦楚!”当下摆手命崔福退下道:“先下去歇息,咱自有办法,切不可胡乱声张!” 萧灵犀在内室听得真切,抢身出來,见崔呈秀两眼出神,伏在他身上小声饮泣道:“老爷,皇命可是真的?”崔呈秀心下明白如今再沒有大树可依靠,只得抚着她的双肩道:“既有如此传闻,怕也不会是假的,说不得奉旨的官旗这几日便要到了。今番恐是无计可施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宝娘,咱怕是要负你了。” 萧灵犀哭道:“老爷,全怪婢子一语成谶,胡思乱想。” “宝娘,怪只能怪我一个,火种撒得多了,早晚会烧到自家的。你倒不必自责,只答应咱一件事,也不枉咱疼你一场。”崔呈秀温声安慰。 “什么事?就是替老爷去死,婢子也是不惧的。” “不是,你想多了。就是你死也救不得我,再说我哪里忍心你死。你不要随着我,先收拾起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出去,远走他乡,不必为我守志尽节,只是要寻个好人家,切不可再沦落烟花,教我在九泉之下都惹人笑骂。我再不能庇护你了,只要你今夜再好好陪我一回。”言毕,不住唏嘘,自嗟自叹。 萧灵犀不觉泪如雨下,低声吟咏道:“北邮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因埋冠剑歌尘散,红袖香消二十年。”即而哭道:“婢子难道比不得关盼盼?” 崔呈秀淡淡一笑:“我不似张建封得终天年,你又何必定要学那关盼盼?你下去命厨子备些精美馔食,将我存下的御酒并那些珍玩器皿取來,吩咐家人不要过來打扰。如此的天气,正可相拥,痛饮赏雪,围炉夜话,做彻夜之欢。” 萧灵犀悲泣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婢子虽出身烟花,蒙老爷抬举,锦衣玉食,享用多年,恩宠至极,服侍过了朝廷的大司马,怎能再抱琵琶,重去腆脸向人?情愿杀身相报,随老爷于地下。”起身安排了酒食,回來守在崔呈秀身边。 崔呈秀长叹道:“宝娘,你这是何苦?我位至宫保,家累百万,富贵已极。已是过五望六的年纪,也不算是年轻了。我罪业重大,屈己逢奸,恣意趋炎,谄媚上公,冤仇众多,圣上放过我,仇家也不会放过我的。你青春年少,正好享受风流富贵,何必也要寻此短见!” 灵犀语调一冷,起來敛衽一礼道:“婢子主意已定,老爷不必再劝了。” 掌灯时分,鱼贯进來几个厨子和侍女,将一挂挂红木食盒打开,片刻间,宽大的红木桌子上摆满了珍馐玉馔,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摆满了一地,又有两个家丁抬來一只花梨木的大箱子。崔呈秀见萧灵犀斟上了酒,教萧灵犀对面坐了,将酒一口干了,摇头道:“有如此美酒不可沒有好器皿,饮酒之道,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方可深入其中三昧,丝毫马虎不得。”离席打开那只花梨木箱子,一一取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旁,萧灵犀定睛一看,见是几个紫檀、花梨、鸡翅木、金丝楠木的多宝格,在烛光下光华闪烁,或斑斓,或古拙,或璀璨,或晶莹……竟是满满几架酒具,或大或小,形态各异,均非凡品。“这都是我数十年间积攒搜罗的前代古杯,金、银、铜、玉、竹、木、角、琉璃,皇宫大内也都比不了的。”崔呈秀抓起一把青瓷的酒壶,一手拿了一瓶金茎露道:“这壶是宋代定窑的八仙酒壶,不但外面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壶中也有奥妙,满满一壶变换八个方位,正好斟满八杯酒。只是这金茎露乃御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而不伤人,有王者之香,似不宜用此出世脱俗的酒壶,该换把金执壶。”说着便换了把八棱錾花金执壶,轻轻捏起一只舞伎联珠柄金杯与一只金筐宝钿团花金杯,斟了酒递与萧灵犀。萧灵犀暗道:“反正命将不久了,醉与不醉,也沒多大分别。”尽管平日里酒量极浅,此时双手捧了,几口喝个干净,但觉喉咙犹似刀割火炙,强忍住沒有咳起來,脸颊及颈一片绯红,口中却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崔呈秀浅笑一声,仰头而尽,甩手将手中并桌上的金杯摔到地上,用脚踏得沒了形状,又将金执壶狠力掷出,当啷一声摔到墙壁上,眼见得瘪扁不能用了。见萧灵犀似要阻拦,却出言又止,狂笑道:“这金执壶、金杯子是唐代的古物,到今日不下八百年了。虽说珍贵,可我不知明日还否用它饮酒,留这些身外之物何用?终不成留给仇敌把玩!” 萧灵犀叹道:“婢子只是可惜老爷这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了。这些宝贝不知多少权贵名士用过,却落得这般下场!”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况这小小的杯盏!不必触境伤情了,且再陪我一杯。”崔呈秀取过一把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银执壶,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瓷坛,拍碎封泥,霎时室内弥漫着醇美的酒香,他引鼻深深一嗅道:“好酒,好酒!这是永乐朝年间专供内廷的极品绍兴状元红,算來也有两百年光景,必是变作琥珀色了。唐人有诗说:玉碗盛來琥珀光,这般的好酒必要用银白之器盛饮,方不减其本真之色,不失其内在之香,不会煞了华堂盛筵的风景。” 萧灵犀本于酒道一窍不通,平日饮酒只觉辛辣而已,哪里理会这些感受?初时听得甚觉玄妙,细细品味,却又不无道理,见他看看手中的花形银盏,似是嫌弃地丢在地上,一脚踏扁,才高擎执壶在蔓草花鸟纹八棱银杯和花鸟莲瓣纹高足银杯中斟满了,一手端起学他的样子仰头干了,也叫道:“好酒,好酒!”将手中杯子向地下一掼,便觉脸上热烘烘的,见盆里炭火小了,下炕亲手添了青炭,看窗外已是漫天鹅毛般的大雪,自语又似自怜道:“这雪也似的银杯盏冰肌玉肤的,只饮此一种酒,可惜了名器,好似冷落了佳人?” “从來醇酒似佳人,美器如处子,是说绝顶的物件相配,自然生色,像你这般雪白的脸儿,须点缀上两朵桃花,粉白对映才觉相宜。酒与杯子也是如此,银盏与状元红、女儿红、花雕诸酒最是相合,等而下之,也可盛饮竹叶青,只是那般淡绿与银白其色均寒,略觉不适。若是以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熊胆、三七种种珍贵药物泡制的药酒,也可勉强盛饮,只是药味冲天,倒不是饮酒而似吃药了。其他酒则未免有鸠占鹊巢之嫌,不足品评。”崔呈秀重换了两个银杯,斟了半盏,将那个上面雕勒着仕女狩猎花纹的八瓣银杯推与萧灵犀,自端了那盏狩猎花草纹的高足银杯,面有得色地问道:“然否?” “老爷高雅博学,教人大开眼界。婢子哪里知道吃酒还有这般多的学问?”萧灵犀不由十分叹服,心下却阻不住暗暗生出些惆怅。 崔呈秀四两酒下肚,已不禁瑞兴遄飞,将头上的帽子脱了,凑到萧灵犀身边,挨肩说道:“深明天下美酒的來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年份产地,一尝即辨,这般本领普天之下沒有几人,却还非我一人独具,但论酒器种类之多,收藏之富,放眼海内,当属并世无双。这些金银酒器俗人看來,莫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我家里却是些平常的东西,尚算不得珍赏。你道为什么?” 萧灵犀偎在他的肩头,见他眯眼笑望着自己的手腕,登时心下雪亮,莞尔笑道:“自古金银有价玉无价,必是什么玉壶玉杯了。” 崔呈秀伸手在她腮下脖颈处拧了一把道:“古怪精灵的,倒猜得准!”离了座位,将一架紫檀木的多宝格提到桌上,那格子间的木槽内放着尽是些青白之物,粲然生辉,崔呈秀一一取下摆在桌上,嘴中指点着杯子的名称,什么汉代的角形玉杯,隋代的金扣玉盏,唐代的玉八瓣花形杯、青玉镂雕桃花耳杯,宋代的青玉双耳鹿纹八角杯,元代的白玉葵花杯,几乎遍及历朝历代,个个雕制精细,巧夺天工,说不出的盎然古意。萧灵犀暗自幽叹,竟想及前朝的那些名姬艳妓,绿珠、苏小小、关盼盼、李师师……崔呈秀沒有觉察到她眼睑暗淡,哈哈一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这几盏玉杯之外,还有几件稀罕物!”打开多宝格下面的几个小抽屉,妙手空空般地掏出一只紫红色杯子,上面疙疙瘩瘩,细看才知雕了一幅松下老人对弈图;一个乌黑的紫檀古梅式杯,一个牛角般的弯杯,另有一个象牙雕的水瓢样的酒器,一对象牙小杯。萧灵犀径取了那栗色的牛角弯杯道:“这个便是犀角杯吧?” “不错,你倒是有些见识。这犀角杯本可入药,若酒性浓烈,用犀角杯盛之而饮,可增一股芳冽之气,便觉醇美甘香。所谓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崔呈秀笑着舀了一碗白酒,送到萧灵犀鼻下一嗅,但觉浓烈异常,呼吸为之一遏,萧灵犀忙转过头道:“这是什么酒,如此呛人?” 崔呈秀将酒倒入犀角杯,略一摇晃道:“这是关外闻名的孙记烧刀子,可算是天下最烈的酒了。其地阴寒,当地土人无之不欢。不过,入了我的犀角杯,酒性已变,醇厚温和了许多。”自饮一口,又喂萧灵犀喝下,萧灵犀闭气咽下,果觉芬芳,当下向着崔呈秀点头称是。崔呈秀豪兴大发,一指那只水瓢似的杯子道:“这个想你不会懂得了?此物名为蟠龙把?,上镂夔龙纹样,是取整根的象牙精雕而成,剩下的脚料制成了这对素身小杯。这象牙杯子宜喝甜酒。”捧起一个坛子,倒得满桌淋漓,全沒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萧灵犀虽不嗜饮,闻到酒香扑鼻,情知确是上好佳酿,崔呈秀如此斟倒,未免糟蹋,心下暗觉可惜,但见他意气正豪,不敢出言阻止。 崔呈秀喝干了酒,将杯子丢到炭盆中,只听嘎嘎几声,转眼间升出一股青烟,满室飘起一阵浓浓的焦香。他拍手大笑道:“痛快!痛快!有人说饮酒之道,饮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饮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坛梨花酒当用翡翠杯。虽不算无理,只是未免矫揉造作,得其名而失其实。青铜酒爵若要古雅,必是锈迹斑驳,无法辨出酒的本色;瓷杯则有隐逸之气,与我身份不相契合。是故我并未搜求这两种酒器。至于饮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还引唐诗为证:‘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其实这夜光杯与琉璃盏本为一种。葡萄美酒其色艳红,琉璃盏空明若无,二者相合,酒色便与胭脂一般,饮酒有如饮美人泪,自见其佳处。但饮此酒不惟要有夜光杯与琉璃盏,更应有美人相伴相偎,否则入口便化作了浊物,终觉少了许多的情致。固然非酒不欢,然无美人,更是欢笑不得了。”说罢,将桌上的杯子一列排开,撕破余下的几坛美酒封口,分别斟入杯中,如释重负般地吁了一口长气,感慨道:“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古往今來,诸种齐备,闻所未闻;如此连饮,绝无仅有。可不痛饮乎!”一气狂饮,喝得满腮滴洒,前襟尽湿,一把抱了萧灵犀大哭道:“我情知罪重难逃,到底还有些贪生恋财的念头,心中怎么舍得就死?想京中还有埋藏的金银箱笼尚未发回。家中这偌大的田产,只有七岁的镗儿与四岁的钥儿二子,尚未知人事。长子崔铎复试,又不知如何?你这般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何丢舍得下?”将酒席用力掀翻,杯盏碗碟菜肴酒水落了满炕遍地,崔呈秀举着多宝格朝下乱砸,眼见杯盏碗蝶碎裂成了数片。 萧灵犀哭得几要气绝,呜咽道:“婢子伺候老爷上路。到了阴曹,婢子还是老爷的人,也会一样地侍奉老爷。” 崔呈秀家法极严,众姬妾听得哭声,也不敢自行过來看顾,听任他们随意作为。崔呈秀哑然失笑,神情极是无奈,起來换过一身朝服,乌纱皂靴,蟒衣玉带,萧灵犀也一身盛装艳服,相拥而泣。此时,已过二更,窗外大雪飘飞,满地银白,将偌大的一片宅院尽情封遮了。萧灵犀仰头看看崔呈秀,二人对视一笑,萧灵犀看着他搬过一把椅子,向梁上抛过方才束身的丝绦,眼睁睁套进了头去,将椅子一脚踢翻。萧灵犀不敢再看,缓缓跪在一旁,低头吟道:“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香。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绪罗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捆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取了挂在壁上的那口宝剑,自刎而死。 次日一早,众厨子侍女到书房收拾残席,见满室狼藉,萧灵犀倒在炕边,一地的血,抬头又见崔老爷吊在梁上,慌忙报与夫人。夫人忙请來哥哥崔钟秀计议,只得报了本州,那赵知州即刻通详兵备道,随即派了守备会同知州一起來验看了,回报本道。此时,尚未有旨,便先着本家自行殡殓,抚按具題。 崔府一个妇人秋鸿本是客印月的丫鬟,因与崔府的小厮崔福多次相见,暗暗有了情愫,客印月就开饿玉成了他们的好事。那妇人听了丈夫回來说了书房的情景,一早趁着阖府上下乱哄哄的,带了些随身的细软衣物与丈夫急來投客印月。到了京师才知侯国兴已被监在锦衣卫狱,侯爷府并那些私宅也已封锁了,家人逃个罄净,便打听得客印月前两日已被发往浣衣局,投奔不成,想起客印月往日的恩典,忙去探望。 浣衣局在宣武门内,有掌印太监一员,佥书、监工沒有定数。凡是宫人年老或被罢黜退废的,便发到这里居住,每日浆洗宫里的各类衣物。秋鸿与丈夫到了门前,将三两散碎银子送上,只说要找一个远房的亲戚,不敢明言來看客印月。此地已非要处,门禁本來松弛,又有了利钱,门值便教秋鸿一人进去寻找。秋鸿进來见院落宽大,但极破败,显是多年不曾修葺,里面多是些年老宫人,三三两两第聚在一处,洗衣说话,不见客印月的影子。秋鸿不敢打问,只得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地寻找,一直找到后面的一个小院子,也未找到客印月。心下失望颓唐,想到丈夫尚在门外,怕他等得心焦,便要转身离开,却听里面有人冷笑道:“当年你泼天的富贵,何等享受!可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么?咱奉旨办差,你还咬牙不说,对咱无礼也就罢了,竟如此藐视万岁爷。着实打着贱妇。看是你的牙口硬还是咱的棍子硬!” 秋鸿心里一动,见灰墙高大,院门紧闭,几棵参天的古树丫丫杈杈,想必枝叶茂盛时,阴森森的,可将整个院落遮住。心里敲着鼓,前后左右看看,似有些不寒而栗,好在并无人迹,门口也无守卫,忙轻手轻脚伏在门上,透过细小的缝隙往里面偷看,只见古树底下堆着厚厚的白雪,打扫出的一小片空地上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太监,玄色帽子,白色护耳,大红描金云纹锦盘领阳生补子蟒衣,里面衬着棉袍,腰围方玉朝带,左衽间垂下长长的流苏绦带,右手腕上套着一串念珠,笑吟吟地看着面前捆绑着的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双手反剪,一身破旧的棉衣,头上沒有巾帽,灰色的头发被寒风吹动着,颤颤地背朝外跪在地上,身后站着两个粗壮的太监,上前将那老妇人一脚踢倒,举棍便打,“啪啪啪啪啪”只五下,后背的棉衣破裂,花絮纷飞,那老妇人大叫一声,再无动静。秋鸿听得声音稔熟,心中大觉凄苦,禁不住泪流满面,几乎要哭出声來,暗道:她老人家果然在这里了。 审元凶孝子锥酷吏 访贤才微服惩帮凶 李夔龙淡然一笑:“我就是怕也沒用。多少把柄已攥在你们手里了,要寻上百个罪名也是不难,谁教咱做事不似施老相公那般严密,不但学阮胡子离府时将拜访的名剌从门上尽情收买回去,就是寿诞日也是偷偷教家人深夜送礼,又不写礼单,只在金银玉器上雕刻上自己的名讳,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等凡人更是如何会知晓呢?听说……” “这厮污蔑朝廷重臣,快将他乱棍打死!”施凤來丝毫沒有想到有此一节,不禁气急败坏。台下听者却不答应,呼喊道:“教他讲完!”“沒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怕他怎的?” 李夔龙起身望着台下众人,若不是双手被缚,怕是要作个罗圈揖,喊道:“既是大伙儿愿听,夔龙拼死也要讲出。魏忠贤被抄家时,施相爷想起有把纯金的溺壶上面还雕有自己的名字,便花五百两银子求太监张邦绍用刀刮去。此事宫里早已传开,成为一时笑柄,几乎人人皆知,怕是只瞒了施相爷一人。”此言一出,饶是台上黄立极等老臣持重木讷,左右两旁品秩低微的官员慑于阁臣之威,也都忍不住掩口胡卢而笑。台下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有的倒靠在他人身上,有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有的气换不过來面色憋得酱紫。刹时,台上台下笑作一团,东岳神庙沸然有如汤锅。王承恩早笑得肚子疼,蹲在地上一时起不來身,想起不知万岁爷笑得如何,忙起身偷看,哪里还有崇祯的身影?随从、护卫也都走了。王承恩不知所以,焦急得通身大汗,眼前恍惚,耳中金鸣,片刻才定下神來,只听田尔耕喝叱道:“你们哪个不是有罪的?也配來审问我们?”许显纯也跳脚道:“若要教我们心服,趁早换个清白的來!省得教我们闻着也是一般的铜臭一般的腌?!”孙云鹤、杨寰也连声叫骂,公堂顿时混乱不堪,阁臣、三司、各科道束手无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均是极为尴尬。台下众人神情也渐觉激愤,纷纷怒骂贪官污吏,幸有神机营、锦衣卫维护,才不致生成变乱。忽听有人高喊道:“狗贼许显纯!还我父命來!”一个白衣少年健步跳到台上,从怀袖中掏出一把尖锥径向他后背插去。护军想要上前阻拦,无奈阁臣并不发话,阁臣、三司、各科道暗恨他们胡乱攀扯,乐得袖手旁观。 许显纯惊恐避让,爬到中间条案前道:“我祖母乃是穆宗皇帝之女嘉善公主,皇亲犯罪,依律可减免。你们快救我,否则我死或伤,你们也难脱干系!”阁臣面面相觑,似为其言所动。 那白衣少年闻言双眉耸起,反手又是一锥,刺得他鲜血淋漓,骂道:“你这狗贼!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愧!你与魏老贼内外勾结,朋比为奸,多少忠臣义士命丧你们之手!你身为皇亲,却自甘堕落,忘本附逆异姓,祸国殃民,罪同谋反!本朝犯有此谋反大罪的,就是皇子龙孙,如贵为亲王的高煦、宸濠,尚且依法诛戮,何况你不过皇后家的隔代外亲!你手里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多少臣民的血债?你还我父命來!”说罢连刺几锥,许显纯鬼哭狼嚎,变声道:“你这小畜生刺得好狠!我与你不曾谋面,哪里害过你父亲?” 白衣少年向着他腿跟刺下道:“你可还记得铁骨铮铮的余姚黄真长?” “你是黄尊素什么人?”许显纯翻眼问道。 “宗羲不肖,家父丧于你这奸贼之手,却无力搭救!”痛哭流涕,竟如疯魔一般举锥乱刺,全不顾鲜血洒溅到白色棉袍上,点点滴滴,似是早春雪中的梅萼。又挥拳将崔应元打得头破血流,尚觉不解心中恶气,捋住他颌下的胡须,拔下一绺,骂道:“狗贼,我虽不能当场杀你,也要以你的胡须代头,到诏狱祭奠先父忠魂。”崔应元痛得满地乱滚,下巴血水淋漓。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赞叹道:“真长可谓有后!”田尔耕等人也为黄宗羲的气概震慑,气焰因之一馁,黄立极趁机忙道:“这班奸贼罪恶昭彰,无须再审,且将他们押回诏狱,明日禀明圣上,即可正法。”一场会审就这样草草了结。 王承恩看得挢舌难下,忙跟在黄宗羲身后,离开东岳庙,转弯抹角來到破败的房舍前,墙倒垣颓,厚厚的积雪尚未遮盖住枯草,可以想见夏秋蓬蒿满地的景象,必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弃宅,见他转身进去,记得是东安门外的驴市胡同,离皇宫并不远,想着还要回宫复命,也不及查看里面的详情,忙踅身而去。 回到乾清宫东暖阁,见高时明、王永祚、王文政等人聚在廊檐下,王承恩上前施了礼,便要进去,却被王永祚有把拉了道:“老弟做什么?” 王承恩道:“进去回旨。老兄可是有事?” 王永祚向内努嘴道:“万岁爷正在发怒,午膳尚未进得,你不怕撞到南墙?”王承恩这才发觉几人面上神色极是焦灼不安,也不敢贸然进殿了,便一同在外面徘徊。崇祯在殿内却已听到,问一声:“可是小恩子回來了?怎么不进來?” 王承恩忙小心答应着轻步进殿,简易跪拜了偷眼观看,崇祯坐在暖炕上头也未抬道:“后來是如何结案的?” 王承恩这才知道万岁爷并未看到也不知白衣少年现身台上的一幕,轻声回道:“台上台下混乱不堪之际,一个白衣少年跳上台去,大声叱骂那几个奸贼,用利锥乱扎猛刺许显纯,又挥拳奋击崔应元,拔了他的胡须,才将那班奸党的气焰打掉,不敢吵闹歪缠,被羁押回了诏狱。” 崇祯将手中折子放下问:“那白衣少年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志气,天不怕地不怕的!” “是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后人,名唤宗羲。” “现在哪里?”崇祯双眼光芒一闪,似是有意要见黄宗羲。 “住在驴市胡同的一间草屋内,奴婢怕万岁爷急着等会审的消息,不及多看。”王承恩不能详细回答,便后悔沒有多逗留一刻。不料,崇祯起身道:“好!你虽朕去看看此人。” 王承恩大惊,急道:“万岁爷还沒用午膳,再说也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何必屈降万乘之尊,去那腌?破落的地方?定要见他,传进宫來岂不方便?” 崇祯笑道:“此人如此年少英雄,值得一见。当今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朕思贤若渴,岂可自恃帝王之尊而轻天下士?你不记得燕昭王的那座黄金台了?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再说到了宫里,哪还有真话实话?全成了什么奉承阿谀的敬语媚词,走了调,变了味,听与不听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分别?”王承恩不敢再劝,只得出去禀了高时明,高时明知道万岁爷不愿人多招摇,忙选派了一个锦衣卫高手护卫左右,叮嘱王承恩千万小心,又命十几个锦衣卫换了便服,先行一步,散在驴市胡同周围暗中照应。 天色已过未时,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日头已偏西许多,走在驴市胡同里见不到一丝的日光。王承恩心里暗自祷告:黄宗羲呀黄宗羲!你可千万不要出了门,若是见你不到,万岁爷责怪下來,我可如何承受?心里着急,便在前面疾走,崇祯与那侍卫随后紧跟,三人尚未走近那间草房,就见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已是过了进食的时辰,显得分外扎眼。王承恩心中一喜,进院轻拍几下门板,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门板开了一道缝,露出半个花白的头來,哑着嗓子问道:“找谁呀?” 王承恩见是一个半老的苍头,暗吃一惊,柔声问:“老总管,敢问这里可有个黄公子么?” 那老苍头见他们三人衣着洁雅,当作了公子酬唱的文友,将三人让到屋内道:“黄公子与夏公子还有我家公子一齐出去了,至今尚未回來,三位且先坐等片刻。”说着忙开了屋门,将三人让到里边,殷勤地用衣袖将条凳上的浮尘拂了。 “出去几时了?”崇祯撩衣坐了问。 “怕有两个时辰了,想是快回來了。”那老苍头献上三杯茶來,憨笑道:“这茶是小老儿家乡自产的绿茶,虽不甚好,比不得大方之地的物产,倒也新鲜。” 崇祯端茶一嗅,王承恩忙使了个不可吃饮的眼色,崇祯笑着将茶捂在手里取暖,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老苍头返身往灶下添了火,并不遮掩,回道:“说是到诏狱找两个什么人。”正在说着,院外的说笑声直传到屋里來,“太冲兄,今日又了却了一桩宿愿,真是大快吾心!小弟出钱沽一壶水酒喝如何?一则庆贺,二则也可却寒。” “大事未竟,贤弟且不可放纵。若是诸愿皆了,愚兄自然不再阻拦。今日若饮,是以杯酒浇胸中的块垒;若块垒不存,则难有不平之气。失此内恃,我辈如何讨债复仇?”王承恩听声音知道是那个白衣少年在温语劝阻。那老苍头也听到了,忙迎出來说:“黄公子,你的故旧寻你來了。”白衣少年迈进屋门,见条凳上坐着三个人,并不相识,事起仓促,一时竟怔在当场,身后的两人也面露惊愕之色。 崇祯起身对白衣少年抱拳道:“兄台想必便是人人钦赞的‘黄孝子’了。今日听说兄台在东岳庙的风采,仰慕不已,特來拜会,实在唐突得紧。” 黄宗羲还礼道:“岂敢,岂敢!贵人光降,蓬荜生辉。只是敝处简陋,饮茶用饭皆不方便。我等寒门白衣,平素如此,实非有意怠慢。”看看三人衣饰鲜亮,满脸的戒备之色。 崇祯轻轻一笑,解说道:“小弟也非豪富,只是家中沒有遭遇什么变故,还做得起一两件新衣,也好拜会佳客良朋,一來尊重,二來体面。” 黄宗羲听到变故二字,想起父亲惨死,神色一黯,忙掩饰道:“还沒请教高姓大名?”伸手请崇祯三人坐下。崇祯含笑坐了,王承恩二人却不理会,依然在崇祯身后站了。 崇祯道:“小弟幸属国姓,名友贤。少失恃,长失怙,如今孤身一人,赖祖上薄有家私,好歹过活。”想起幼时未能承欢生母孝纯皇太后膝下,就是她的容颜也未能亲睹几次,心中不由悲苦万分。 黄宗羲见他眼中泪光闪烁,想他也是个性情中人,似觉亲近了些,重又抱拳道:“原來是友贤兄,失敬了。”将头一转,指着身边那个清秀的少年道:“这是延祚,乃是福建道御史吴江周季候大人的公子。这一个是夏承,乃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大人的公子,都是在下的盟弟。”又一指那个面皮略显黝黑身形粗壮的少年。 崇祯抱拳客套道:“少年俊杰,久仰得很。”那周延祚面如冠玉,微微红着脸皮还了礼。夏承口中却小声嘟囔道:“难怪取这般的名字了,本來就是与贤人为友,嘴上又恁的能说会道的。” 崇祯只作未闻,笑问:“黄兄大庭广众之下,锥刺奸人,父仇得报,大快人心。适才却说还有心愿未了,可以见告么?” 黄宗羲叹口气道:“朱兄不嫌聒噪,说出倒也无妨。”他饮一口茶,仰头闭目,似极悲愁伤苦,又若沉思冥想,“不过是个痴想罢了……” 周延祚道:“哥哥因未能手刃魏老贼,而不甘心。前些日子,哥哥尾随魏老贼一路,沒有机会下手,不料那老贼到了河间府阜城县,竟投缳自尽了。” 崇祯待要再问,却听院外有人呼喊道:“黄公子在么?”。他忙住了口,看看崇祯三人,指了一下里屋道:“朱兄,实在怠慢。”崇祯微笑着起身躲了。 院外,足音踢踏,似是來了不少的人。隔着棉布帘子窥视,见进來一个四十岁上下白胖的中年男子,头上的风帽也不除下,遮了半个脸,相貌看得不甚清楚。那人对黄宗羲甚是恭敬,言语也极客气,在条凳上坐了道:“将近黄昏了,小弟知兄尚未进食,就请兄台移步到柳泉居小酌几杯如何?”眼见比黄宗羲大出十几岁,竟一口一个小弟,崇祯几乎忍俊不禁。 “多谢相邀。只是那里不是贫门寒士去的所在。”黄宗羲冷冷地回道。 那人不以为忤,笑道:“那里早已换了主人,不姓魏了。” “高堂华筵不姓魏也是姓魏,吃的是黎民之肉,喝的是黎民之血,我等黎民子弟如何吃喝得下?”黄宗羲语含讥讽,言辞犀利,崇祯觉得有些不顾颜面,不近人情。 中年男子干咳几声,将尴尬遮掩过去,又说:“小弟知道兄台恨小弟当年诬陷令尊大人,此事实在情非得己,都是被那魏老贼逼迫的,小弟思虑不够深远,中了他的诡计。每一想及,痛彻心扉。”说着竟掩面欲哭。黄宗羲却丝毫不理会,厉声道:“前有因,后有果,因果循环相报,乃是天道之机,自然之理,岂可任凭人意变乱?古人说:违天不祥。你不必再言。”语气决绝,斩钉截铁。 中年男子见难以打动,将手放了恨声道:“方才你们三人又到诏狱处死了狱卒叶咨、颜文仲。听说你还要组织被难诸家子弟,设奠于诏狱正门,公祭死难的父辈。有志气,不愧人人称你为孝子。但小弟也要劝你几句,过犹不及,如今兄台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也该收收手,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在京师四处奔走,有多少人害怕?你何时才肯罢休?要怎样才放过小弟?” 黄宗羲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喝道:“李实,当年你为虎作伥,残害忠良时,可曾有此念头?”崇祯陡然想起李实原本任职苏杭织造,现已褫去冠带,闲住私宅,不料却还在京师。 李实朝外示意,扑通一下跪了,哀求道:“小弟本非首恶,罪孽并沒有到不悛不赦的地步,求兄台放小弟一条生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两个随从抬进一口木箱,放下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子,灿灿生辉,将破旧的堂屋映得明亮了许多。李实指着箱子道:“这里是三千两白银,就算是小弟的赎罪钱,不、不,是赎命钱。圣人也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求兄台仰体圣人之训,放过李实,不要逼人太甚!” “不错,圣人是说过此话。只是小过能改,罪孽决不可饶!时至今日,你犹敢贿赂公行,欺天欺君欺王法,哪里有一丝的惭愧悔恨之意!别说区区三千两白银,就是三千两黄金也休想买先父的性命!明堂之上,自有公论,你不必再枉费心机了!”黄宗羲越说越激昂,?目怒颜,凛凛然不可侵犯。 李实咬牙道:“好!附逆之案不过是皇上心血來潮,鼎新革故,不得不如此行些新政,你万不可当真。我倒不信这白花花的银子竟沒人要?走!”起身率随从欲走。 “慢着!”崇祯愠声撩帘子出來。李实不想里屋还有人在,心下一惊,见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便当成了遭难的官宦子弟,哼了一声道:“又是一个为父请命的孝子!你们消息倒灵,全聚到一起了。不怕告你们意欲谋反,东厂番子前來缉捕吗?” 崇祯怒道:“你附逆之罪,已不可恕,却又诽谤朝政,妄测天心,不怕诛了你的九族?” 李实气得将风帽一把抓下,就地一摔,跳脚道:“好大口气!你是何人?天子脚下,各色人种真是繁多,竟有这般狂妄的人!我虽说冠带闲住,也曾是朝廷命官,岂该吃你这后生小子的气!”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只听啪的一声,李实脸上早挨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隐隐现出五指红痕。 “反了,反了!给我打这浑小子!”李实捂脸朝门外呼喊,良久无人应答,抢步出去看时,哪里有半个随从的人影?他返身回來,惊恐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京城杀人?”经他一说,黄宗羲、周延祚、夏承三人也大惊失色,一齐转头凝视着崇祯。 崇祯一笑,向那侍卫略一颔首,那侍卫摸出外衣下的金色腰牌,喝道:“李实,睁开你的狗眼好生地看看,咱是御前六品带刀护卫,可知少爷是什么人了?” “皇上――”李实瘫倒在地上。黄宗羲三人惊愕多时,才醒悟过來,也慌忙跪下。黄宗羲泪流满面,哽咽欲语。崇祯抢先道:“黄孝子,你不必多说了,朕必给你们一个清白的交代!看你还年轻,好生读书罢,国家还要用人。”转身出门,上了暖轿,趁着暮色而去。 注:燕京八景,明代以太液睛波、琼岛春云、道陵夕照、蓟门烟树、西山霁雪、玉泉垂虹、卢沟晓月、居庸叠翠为燕京八景,与金、元两代稍异。 阮胡子,即阮大铖,安庆府怀宁人,字集之,号圆海。万历进士,天启中任吏科给事中。崇祯初以阿附魏忠贤,名列逆案,废居南京。因胡子多而密,有此绰号。 朱高煦,明成祖朱棣第二子,明仁宗朱高炽弟,仁宗子宣宗朱瞻基即位宣德元年,发动叛乱,兵败被俘,废为庶人,犹不伏罪,宣德四年被诛。 朱宸濠,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朱权之后,袭封宁王,武宗正德十四年谋反,兵败被俘,次年十二月被处死在京郊通州。 审元凶孝子锥酷吏 访贤才微服惩帮凶(二) 李夔龙淡然一笑:“我就是怕也沒用。多少把柄已攥在你们手里了,要寻上百个罪名也是不难,谁教咱做事不似施老相公那般严密,不但学阮胡子离府时将拜访的名剌从门上尽情收买回去,就是寿诞日也是偷偷教家人深夜送礼,又不写礼单,只在金银玉器上雕刻上自己的名讳,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等凡人更是如何会知晓呢?听说……” “这厮污蔑朝廷重臣,快将他乱棍打死!”施凤來丝毫沒有想到有此一节,不禁气急败坏。台下听者却不答应,呼喊道:“教他讲完!”“沒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怕他怎的?” 李夔龙起身望着台下众人,若不是双手被缚,怕是要作个罗圈揖,喊道:“既是大伙儿愿听,夔龙拼死也要讲出。魏忠贤被抄家时,施相爷想起有把纯金的溺壶上面还雕有自己的名字,便花五百两银子求太监张邦绍用刀刮去。此事宫里早已传开,成为一时笑柄,几乎人人皆知,怕是只瞒了施相爷一人。”此言一出,饶是台上黄立极等老臣持重木讷,左右两旁品秩低微的官员慑于阁臣之威,也都忍不住掩口胡卢而笑。台下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有的倒靠在他人身上,有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有的气换不过來面色憋得酱紫。刹时,台上台下笑作一团,东岳神庙沸然有如汤锅。王承恩早笑得肚子疼,蹲在地上一时起不來身,想起不知万岁爷笑得如何,忙起身偷看,哪里还有崇祯的身影?随从、护卫也都走了。王承恩不知所以,焦急得通身大汗,眼前恍惚,耳中金鸣,片刻才定下神來,只听田尔耕喝叱道:“你们哪个不是有罪的?也配來审问我们?”许显纯也跳脚道:“若要教我们心服,趁早换个清白的來!省得教我们闻着也是一般的铜臭一般的腌?!”孙云鹤、杨寰也连声叫骂,公堂顿时混乱不堪,阁臣、三司、各科道束手无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均是极为尴尬。台下众人神情也渐觉激愤,纷纷怒骂贪官污吏,幸有神机营、锦衣卫维护,才不致生成变乱。忽听有人高喊道:“狗贼许显纯!还我父命來!”一个白衣少年健步跳到台上,从怀袖中掏出一把尖锥径向他后背插去。护军想要上前阻拦,无奈阁臣并不发话,阁臣、三司、各科道暗恨他们胡乱攀扯,乐得袖手旁观。 许显纯惊恐避让,爬到中间条案前道:“我祖母乃是穆宗皇帝之女嘉善公主,皇亲犯罪,依律可减免。你们快救我,否则我死或伤,你们也难脱干系!”阁臣面面相觑,似为其言所动。 那白衣少年闻言双眉耸起,反手又是一锥,刺得他鲜血淋漓,骂道:“你这狗贼!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愧!你与魏老贼内外勾结,朋比为奸,多少忠臣义士命丧你们之手!你身为皇亲,却自甘堕落,忘本附逆异姓,祸国殃民,罪同谋反!本朝犯有此谋反大罪的,就是皇子龙孙,如贵为亲王的高煦、宸濠,尚且依法诛戮,何况你不过皇后家的隔代外亲!你手里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多少臣民的血债?你还我父命來!”说罢连刺几锥,许显纯鬼哭狼嚎,变声道:“你这小畜生刺得好狠!我与你不曾谋面,哪里害过你父亲?” 白衣少年向着他腿跟刺下道:“你可还记得铁骨铮铮的余姚黄真长?” “你是黄尊素什么人?”许显纯翻眼问道。 “宗羲不肖,家父丧于你这奸贼之手,却无力搭救!”痛哭流涕,竟如疯魔一般举锥乱刺,全不顾鲜血洒溅到白色棉袍上,点点滴滴,似是早春雪中的梅萼。又挥拳将崔应元打得头破血流,尚觉不解心中恶气,捋住他颌下的胡须,拔下一绺,骂道:“狗贼,我虽不能当场杀你,也要以你的胡须代头,到诏狱祭奠先父忠魂。”崔应元痛得满地乱滚,下巴血水淋漓。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赞叹道:“真长可谓有后!”田尔耕等人也为黄宗羲的气概震慑,气焰因之一馁,黄立极趁机忙道:“这班奸贼罪恶昭彰,无须再审,且将他们押回诏狱,明日禀明圣上,即可正法。”一场会审就这样草草了结。 王承恩看得挢舌难下,忙跟在黄宗羲身后,离开东岳庙,转弯抹角來到破败的房舍前,墙倒垣颓,厚厚的积雪尚未遮盖住枯草,可以想见夏秋蓬蒿满地的景象,必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弃宅,见他转身进去,记得是东安门外的驴市胡同,离皇宫并不远,想着还要回宫复命,也不及查看里面的详情,忙踅身而去。 回到乾清宫东暖阁,见高时明、王永祚、王文政等人聚在廊檐下,王承恩上前施了礼,便要进去,却被王永祚有把拉了道:“老弟做什么?” 王承恩道:“进去回旨。老兄可是有事?” 王永祚向内努嘴道:“万岁爷正在发怒,午膳尚未进得,你不怕撞到南墙?”王承恩这才发觉几人面上神色极是焦灼不安,也不敢贸然进殿了,便一同在外面徘徊。崇祯在殿内却已听到,问一声:“可是小恩子回來了?怎么不进來?” 王承恩忙小心答应着轻步进殿,简易跪拜了偷眼观看,崇祯坐在暖炕上头也未抬道:“后來是如何结案的?” 王承恩这才知道万岁爷并未看到也不知白衣少年现身台上的一幕,轻声回道:“台上台下混乱不堪之际,一个白衣少年跳上台去,大声叱骂那几个奸贼,用利锥乱扎猛刺许显纯,又挥拳奋击崔应元,拔了他的胡须,才将那班奸党的气焰打掉,不敢吵闹歪缠,被羁押回了诏狱。” 崇祯将手中折子放下问:“那白衣少年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志气,天不怕地不怕的!” “是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后人,名唤宗羲。” “现在哪里?”崇祯双眼光芒一闪,似是有意要见黄宗羲。 “住在驴市胡同的一间草屋内,奴婢怕万岁爷急着等会审的消息,不及多看。”王承恩不能详细回答,便后悔沒有多逗留一刻。不料,崇祯起身道:“好!你虽朕去看看此人。” 王承恩大惊,急道:“万岁爷还沒用午膳,再说也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何必屈降万乘之尊,去那腌?破落的地方?定要见他,传进宫來岂不方便?” 崇祯笑道:“此人如此年少英雄,值得一见。当今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朕思贤若渴,岂可自恃帝王之尊而轻天下士?你不记得燕昭王的那座黄金台了?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再说到了宫里,哪还有真话实话?全成了什么奉承阿谀的敬语媚词,走了调,变了味,听与不听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分别?”王承恩不敢再劝,只得出去禀了高时明,高时明知道万岁爷不愿人多招摇,忙选派了一个锦衣卫高手护卫左右,叮嘱王承恩千万小心,又命十几个锦衣卫换了便服,先行一步,散在驴市胡同周围暗中照应。 天色已过未时,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日头已偏西许多,走在驴市胡同里见不到一丝的日光。王承恩心里暗自祷告:黄宗羲呀黄宗羲!你可千万不要出了门,若是见你不到,万岁爷责怪下來,我可如何承受?心里着急,便在前面疾走,崇祯与那侍卫随后紧跟,三人尚未走近那间草房,就见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已是过了进食的时辰,显得分外扎眼。王承恩心中一喜,进院轻拍几下门板,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门板开了一道缝,露出半个花白的头來,哑着嗓子问道:“找谁呀?” 王承恩见是一个半老的苍头,暗吃一惊,柔声问:“老总管,敢问这里可有个黄公子么?” 那老苍头见他们三人衣着洁雅,当作了公子酬唱的文友,将三人让到屋内道:“黄公子与夏公子还有我家公子一齐出去了,至今尚未回來,三位且先坐等片刻。”说着忙开了屋门,将三人让到里边,殷勤地用衣袖将条凳上的浮尘拂了。 “出去几时了?”崇祯撩衣坐了问。 “怕有两个时辰了,想是快回來了。”那老苍头献上三杯茶來,憨笑道:“这茶是小老儿家乡自产的绿茶,虽不甚好,比不得大方之地的物产,倒也新鲜。” 崇祯端茶一嗅,王承恩忙使了个不可吃饮的眼色,崇祯笑着将茶捂在手里取暖,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老苍头返身往灶下添了火,并不遮掩,回道:“说是到诏狱找两个什么人。”正在说着,院外的说笑声直传到屋里來,“太冲兄,今日又了却了一桩宿愿,真是大快吾心!小弟出钱沽一壶水酒喝如何?一则庆贺,二则也可却寒。” “大事未竟,贤弟且不可放纵。若是诸愿皆了,愚兄自然不再阻拦。今日若饮,是以杯酒浇胸中的块垒;若块垒不存,则难有不平之气。失此内恃,我辈如何讨债复仇?”王承恩听声音知道是那个白衣少年在温语劝阻。那老苍头也听到了,忙迎出來说:“黄公子,你的故旧寻你來了。”白衣少年迈进屋门,见条凳上坐着三个人,并不相识,事起仓促,一时竟怔在当场,身后的两人也面露惊愕之色。 崇祯起身对白衣少年抱拳道:“兄台想必便是人人钦赞的‘黄孝子’了。今日听说兄台在东岳庙的风采,仰慕不已,特來拜会,实在唐突得紧。” 黄宗羲还礼道:“岂敢,岂敢!贵人光降,蓬荜生辉。只是敝处简陋,饮茶用饭皆不方便。我等寒门白衣,平素如此,实非有意怠慢。”看看三人衣饰鲜亮,满脸的戒备之色。 崇祯轻轻一笑,解说道:“小弟也非豪富,只是家中沒有遭遇什么变故,还做得起一两件新衣,也好拜会佳客良朋,一來尊重,二來体面。” 黄宗羲听到变故二字,想起父亲惨死,神色一黯,忙掩饰道:“还沒请教高姓大名?”伸手请崇祯三人坐下。崇祯含笑坐了,王承恩二人却不理会,依然在崇祯身后站了。 崇祯道:“小弟幸属国姓,名友贤。少失恃,长失怙,如今孤身一人,赖祖上薄有家私,好歹过活。”想起幼时未能承欢生母孝纯皇太后膝下,就是她的容颜也未能亲睹几次,心中不由悲苦万分。 黄宗羲见他眼中泪光闪烁,想他也是个性情中人,似觉亲近了些,重又抱拳道:“原來是友贤兄,失敬了。”将头一转,指着身边那个清秀的少年道:“这是延祚,乃是福建道御史吴江周季候大人的公子。这一个是夏承,乃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大人的公子,都是在下的盟弟。”又一指那个面皮略显黝黑身形粗壮的少年。 崇祯抱拳客套道:“少年俊杰,久仰得很。”那周延祚面如冠玉,微微红着脸皮还了礼。夏承口中却小声嘟囔道:“难怪取这般的名字了,本來就是与贤人为友,嘴上又恁的能说会道的。” 崇祯只作未闻,笑问:“黄兄大庭广众之下,锥刺奸人,父仇得报,大快人心。适才却说还有心愿未了,可以见告么?” 黄宗羲叹口气道:“朱兄不嫌聒噪,说出倒也无妨。”他饮一口茶,仰头闭目,似极悲愁伤苦,又若沉思冥想,“不过是个痴想罢了……” 周延祚道:“哥哥因未能手刃魏老贼,而不甘心。前些日子,哥哥尾随魏老贼一路,沒有机会下手,不料那老贼到了河间府阜城县,竟投缳自尽了。” 崇祯待要再问,却听院外有人呼喊道:“黄公子在么?”。他忙住了口,看看崇祯三人,指了一下里屋道:“朱兄,实在怠慢。”崇祯微笑着起身躲了。 院外,足音踢踏,似是來了不少的人。隔着棉布帘子窥视,见进來一个四十岁上下白胖的中年男子,头上的风帽也不除下,遮了半个脸,相貌看得不甚清楚。那人对黄宗羲甚是恭敬,言语也极客气,在条凳上坐了道:“将近黄昏了,小弟知兄尚未进食,就请兄台移步到柳泉居小酌几杯如何?”眼见比黄宗羲大出十几岁,竟一口一个小弟,崇祯几乎忍俊不禁。 “多谢相邀。只是那里不是贫门寒士去的所在。”黄宗羲冷冷地回道。 那人不以为忤,笑道:“那里早已换了主人,不姓魏了。” “高堂华筵不姓魏也是姓魏,吃的是黎民之肉,喝的是黎民之血,我等黎民子弟如何吃喝得下?”黄宗羲语含讥讽,言辞犀利,崇祯觉得有些不顾颜面,不近人情。 中年男子干咳几声,将尴尬遮掩过去,又说:“小弟知道兄台恨小弟当年诬陷令尊大人,此事实在情非得己,都是被那魏老贼逼迫的,小弟思虑不够深远,中了他的诡计。每一想及,痛彻心扉。”说着竟掩面欲哭。黄宗羲却丝毫不理会,厉声道:“前有因,后有果,因果循环相报,乃是天道之机,自然之理,岂可任凭人意变乱?古人说:违天不祥。你不必再言。”语气决绝,斩钉截铁。 中年男子见难以打动,将手放了恨声道:“方才你们三人又到诏狱处死了狱卒叶咨、颜文仲。听说你还要组织被难诸家子弟,设奠于诏狱正门,公祭死难的父辈。有志气,不愧人人称你为孝子。但小弟也要劝你几句,过犹不及,如今兄台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也该收收手,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在京师四处奔走,有多少人害怕?你何时才肯罢休?要怎样才放过小弟?” 黄宗羲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喝道:“李实,当年你为虎作伥,残害忠良时,可曾有此念头?”崇祯陡然想起李实原本任职苏杭织造,现已褫去冠带,闲住私宅,不料却还在京师。 李实朝外示意,扑通一下跪了,哀求道:“小弟本非首恶,罪孽并沒有到不悛不赦的地步,求兄台放小弟一条生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两个随从抬进一口木箱,放下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子,灿灿生辉,将破旧的堂屋映得明亮了许多。李实指着箱子道:“这里是三千两白银,就算是小弟的赎罪钱,不、不,是赎命钱。圣人也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求兄台仰体圣人之训,放过李实,不要逼人太甚!” “不错,圣人是说过此话。只是小过能改,罪孽决不可饶!时至今日,你犹敢贿赂公行,欺天欺君欺王法,哪里有一丝的惭愧悔恨之意!别说区区三千两白银,就是三千两黄金也休想买先父的性命!明堂之上,自有公论,你不必再枉费心机了!”黄宗羲越说越激昂,?目怒颜,凛凛然不可侵犯。 李实咬牙道:“好!附逆之案不过是皇上心血來潮,鼎新革故,不得不如此行些新政,你万不可当真。我倒不信这白花花的银子竟沒人要?走!”起身率随从欲走。 “慢着!”崇祯愠声撩帘子出來。李实不想里屋还有人在,心下一惊,见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便当成了遭难的官宦子弟,哼了一声道:“又是一个为父请命的孝子!你们消息倒灵,全聚到一起了。不怕告你们意欲谋反,东厂番子前來缉捕吗?” 崇祯怒道:“你附逆之罪,已不可恕,却又诽谤朝政,妄测天心,不怕诛了你的九族?” 李实气得将风帽一把抓下,就地一摔,跳脚道:“好大口气!你是何人?天子脚下,各色人种真是繁多,竟有这般狂妄的人!我虽说冠带闲住,也曾是朝廷命官,岂该吃你这后生小子的气!”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只听啪的一声,李实脸上早挨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隐隐现出五指红痕。 “反了,反了!给我打这浑小子!”李实捂脸朝门外呼喊,良久无人应答,抢步出去看时,哪里有半个随从的人影?他返身回來,惊恐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京城杀人?”经他一说,黄宗羲、周延祚、夏承三人也大惊失色,一齐转头凝视着崇祯。 崇祯一笑,向那侍卫略一颔首,那侍卫摸出外衣下的金色腰牌,喝道:“李实,睁开你的狗眼好生地看看,咱是御前六品带刀护卫,可知少爷是什么人了?” “皇上――”李实瘫倒在地上。黄宗羲三人惊愕多时,才醒悟过來,也慌忙跪下。黄宗羲泪流满面,哽咽欲语。崇祯抢先道:“黄孝子,你不必多说了,朕必给你们一个清白的交代!看你还年轻,好生读书罢,国家还要用人。”转身出门,上了暖轿,趁着暮色而去。 注:燕京八景,明代以太液睛波、琼岛春云、道陵夕照、蓟门烟树、西山霁雪、玉泉垂虹、卢沟晓月、居庸叠翠为燕京八景,与金、元两代稍异。 阮胡子,即阮大铖,安庆府怀宁人,字集之,号圆海。万历进士,天启中任吏科给事中。崇祯初以阿附魏忠贤,名列逆案,废居南京。因胡子多而密,有此绰号。 朱高煦,明成祖朱棣第二子,明仁宗朱高炽弟,仁宗子宣宗朱瞻基即位宣德元年,发动叛乱,兵败被俘,废为庶人,犹不伏罪,宣德四年被诛。 朱宸濠,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朱权之后,袭封宁王,武宗正德十四年谋反,兵败被俘,次年十二月被处死在京郊通州。 平冤狱恩旨赠封号 行枚卜绛签选阁臣 早朝已过,崇祯将四位阁臣留下,都赐了座,身边随侍的太监忙将捧着的黄龙缎袱,轻轻放在御案上,褪去黄袱,露出一个精巧的红木小匣,用钥匙打开木匣的铜锁,撕开黄纸封条,里面赫然是一个密封的折子。崇祯从封套里撕出一个素纸折本道:“刑部尚书薛贞密奏了议处胡监生的折子,依律定罪,以儆效尤,朕就准其所奏,不必再交九卿科道朝堂公议了。四位先生可先看看。”那太监忙将折子递与黄立极,黄立极急忙接了抖抖地展看,旋即含笑传与张瑞图三人,三人心下早已惶恐,忙歪身伸颈地一齐看了,见刑部所议将胡焕猷革去功名,杖责五十,各各暗松了一口气。崇祯见了,心中隐隐不快,抓起御案上的一个折子道:“胡焕猷的折子先生们怕只是耳闻,想必尚未寓目,拿去看看吧!”黄立极接了打开一看,见上面王体的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洋洋千余言,“阁臣黄立极、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四人,身居揆席,漫无主持,揣摩意旨,专旨逢迎。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谕;伯侯之爵,上公之尊,加于阉宦。”他惶恐地仰望一下崇祯,又低头接看,“浙江、直隶各处建碑立祠,阁臣竟至撰文称颂,宜亟行罢斥,并乞查督抚按院之倡议建生祠者。且圣上有旨,凡含冤诸臣之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至今部院九卿科道,拖延阻隔,大违圣上体天爱民之意,宜亟查阁臣办事不力之罪……”直看得面红体冷,汗水不觉湿透了中衣,哀声道:“皇上圣明,知臣等情非得已,专意施恩,格外体恤,老臣不胜感激涕零。然遭黄口孺子弹劾,臣为首辅,何以自安?臣年迈昏聩了,为存朝廷脸面,已拟好乞退的疏本,望皇上恩准。”从怀中摸索出折子,双手恭呈。 崇祯摆手道:“当今国事纷纭,东西未靖,东北建虏扰边,西部流贼猖獗,实在是多事之秋,正赖卿等竭忠尽力。朕登基祚位不久,先生还当安心料理国事,不负朕心。先生舍得下朕,朕尚舍不下先生。求退的疏本不必呈上了,还由先生自存吧!”他看了看黄立极枯瘦的双手不住抖动,缓声道:“先生乃股肱之臣,品行德才如何,朕自有独断,岂为一乡野腐儒左右?弹劾阁臣胡监生并非首倡,魏阉自缢阜城县,即有户部主事刘鼎卿上疏,朕以为不必一味纠缠往日的是非,便留中不发压下了。朕也是一片苦心!” “知臣者皇上也!”黄立极哭拜倒地,浑身颤抖。次辅张瑞图含泪道:“知子莫若父。皇上此番话语都是洞彻微臣肺腑之言。当年魏逆依仗先帝宠信,取旨请诏易如反掌,臣等拟旨,一言不合其意,立命改拟,焉敢不从?魏逆虎狼之性,一触即怒,数年來多少人遭他残害,臣等若以生死抗争,又能有什么实效?臣等不得已周旋逢迎其间,力虽绵薄,但求略尽区区报国之心,仰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多少个日夜,臣等小心行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苦何以堪?哪里是做什么阁臣,分明是在打熬受罪!” 李国普附和道:“是呀!张相竟落了个惊悸症,有时心慌得极难忍受。” 崇祯问道:“召太医诊看过了?” 张瑞图忙回道:“诊过了。” “怎么说?” “太医说并无良药良方,倒是也沒什么大碍,调理静养即可。” 崇祯点头,望望施凤來道:“施先生乃是当世的苏秦、张仪,今日如何不发一言?难道在心斋么?”四个阁臣之中,施凤來言辞最为机辩,听被问及,并不辩解,一举象牙笏板道:“皇上面谕廷训,微臣哪敢心斋?臣等好生惭愧,当魏逆权势熏天之时,未能挺身而出,救朝廷于危难而兼济天下,又不能自请罢黜,虚位以待贤者,退归林野,独善其身,实在有负天恩。万岁不以此罪臣,臣更觉汗颜惶恐,难以居于朝堂,叩请皇上另选贤能料理阁务。”说罢伏地叩头,咚咚有声。 崇祯看看李国普,李国普忙起身道:“微臣设身处地在想折子上的话,其实胡焕猷所言出于公心,持论倒也正大,并非无理。是臣等举止失措以致生员议政,其错不在胡监生而在臣等,伏请万岁治臣之罪,法外施恩,宽恕胡焕猷。” 崇祯脸色一霁道:“都起來吧!朕明白你们的心思。朕登基未久,百废待兴,其最紧要者为边患、民饥、财匮、朋党,每件事情都觉棘手难办。昨夜月食你们可曾看到?” 黄立极道:“臣等听说了。月食有期,自然之理,并不足畏。皇上不必挂怀。” 崇祯扫视四人一眼,感慨道:“不足畏?《易经》曰:上天垂象,圣人则之。上天不弃,以象示教,朕岂敢不放在心上?昨夜朕反躬自省,所得甚多。自古治国之道以敬天恤民为第一要义,而其紧要处又在于用人、理财、靖乱、护民。先朝神宗爷在位四十八年,宽刑省罚,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光宗爷与朕的兄长熹宗皇帝效法祖宗,一仍其旧,不料竟使奸佞有机可乘,逆贼魏忠贤结党营私,擅杀专权,致使天下只知有魏阉,不知有皇帝。朕登基践祚,除了魏阉,清算其党,翻案平冤,以图振作,但人心玩忽,诸事废弛,竟成积习,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朝堂人满为患,而山野却多有遗贤。官吏贪鄙无能,只知搜刮民脂,耗费国家钱粮。加派赋税乃迫不得已,而有司却敲骨吸髓中饱私囊。东西战报频仍,战守之策毫无定谋,师老饷乏,了无成效。民穷而灾荒不绝,官劣而法度败坏,大臣畏惧谗言,不愿实心任事,小臣观测风向,只知一味追随。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若不痛加砭斥,激浊扬清,整饬纲纪,使官吏明是非,知廉耻,太平何日可望!” 黄立极面色沉郁,垂首说:“皇上,臣身为首辅,失于调度,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惭愧。臣年事也高了,精力不济,还求皇上准臣归养,以便会推阁臣,以光新政。” 崇祯莞尔一笑,喊着黄立极的表字道:“中五,不必多言。不是见到国事艰难怕了,想知难而退吧?朕还不想放你走,时候到了,朕自然会有旨意的。事出有因,不是你一人的过错,不必自责不已。世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不尽然,只要实心任事,心里有君有国,朕还是要用的,岂不闻用人惟旧么?” “东北建虏远在关外,尚不成气候;陕西、山西两省不过几个流民草寇,更不足虑,张相倒不会如此沒有胆色。”张瑞图朝黄立极示意道。崇祯听了,摆手道:“事情也未必如此简单,不可不多加小心。若不以为意,任其施为,一旦成燎原之势,势必要大费周折。自天启末年以來,陕西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屡剿不止,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澄城县等地原本偏僻,当地百姓老实本分,不会轻惹是非,遭遇大旱,赈灾安抚自然要跟上,可是县令张斗耀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上报只说是白莲教、弘阳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倘若地方官以百姓之心为心,多加体恤,百姓便会安居乐业,不为生计所迫,断不肯占山做贼造反的。东北之乱,当年若不误杀觉昌安、塔克世父子,自然不会有努尔哈赤兴兵作乱一事。朕正思虑命人到陕西专办此事,以抚为主,尽早平定。辽东边患朕一直焦灼在心,也要物色得力之人。只是这几日朕总在想昭雪冤狱的事,昨夜上天示警,看來更应加速办理了。朕意分作两步,先命吏部从公酌议,开列蒙冤官员名单,死去的官员酌情追赠封号或荫升子弟,消籍夺职的官员复官起用,仍在监禁的即刻开释。然后由阁臣、吏部、刑部拟定逆党名录,颁布天下,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免的免,决不姑息。” 施凤來恭声道:“皇上所言民变之事,实在是治本之论。应将圣虑晓谕大小官员,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黄立极看了施凤來一眼,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打算回去将皇上这些旨意润色成章,再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便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大小官吏。方才皇上剖析甚明,眼下选贤任能最为要务,不光是辽东、陕西两地,天下臣工莫不如此,才会振作士气,更新气象。办理此事,臣请以阁臣为始。” 崇祯道:“大小官吏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用人之道,朕以为凡才必核,必以考绩而定升迁罢黜,才可人尽其才,施其所长。此事不必急于这几日,应当好生筹划,等改元之后再行办理。眼下已近年关,先将从前蒙冤落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來,逐个甄别,尽早昭雪,也好教与此有干系的人过个喜年。” 李国普为难道:“过几日即是皇上的万寿圣节了,臣等也想早呈御览,尽快了结,为皇上贺寿。只是蒙冤官员名单好列,逆党名录牵涉极广,一时怕是难以斟酌,若株连过甚,天下官职将会为之一空,若详加挑拣开脱,又恐疏漏过甚,失之公允,不足以堵天下人之口。” 崇祯面色一寒,肃声道:“此事关系甚大,天下万民莫不观望,宁早勿晚,宁严勿宽,宁猛勿缓。案子早一日了结,大小臣工自然早一日安心。”本待还要申斥一番,瞥见王承恩在门外闪过,便改口道:“朕敬天法祖,上天才会有所警示。你们下去拟个本章上來,朕再召对。” 四位阁臣依次退下,王承恩急忙进來回禀,崇祯命他带黄宗羲到东暖阁。 咫尺天颜,黄宗羲垂首跪地。 崇祯道:“黄孝子,年关已近,你还沒走?” 黄宗羲叩头道:“小民尚有事沒有办完。” “还是为父仇么?当日你锥刺许显纯等人,心头之恨还沒解?” 黄宗羲垂泪道:“圣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当日在东岳庙,宗羲激于义愤,不计国家法度,手执利锥,怒刺奸贼,幸赖皇上圣明,体恤小民下情,不以为狂悖。小民幸甚,天下幸甚!自此以后,小民日夜引颈观望,侧耳静聆,焦待沛然天雨甘霖,已有旬日矣!如今天下人尽知先父含冤而死,却不见皇上恩诏朝廷明文,小民岂可离京?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今将近年关,小民家中尚有祖父不能归养尽孝,而父冤昭雪无期,每一思及,痛彻心扉。前日接祖父手书,嘱宗羲勿念家乡,专心父仇,父仇一日不报,冤狱一日不申,宗羲不必回乡。” 崇祯听了,心中似有同感,点头道:“朕当日在驴市胡同曾明言给你个交代,自然不会寒了忠臣后人的心,更不想寒了天下人的心,教今后沒有了忠臣孝子,世人无所取法。朕听说你一直留寓京师,又联络了一些忠臣之后。那日本待与你详谈,不想被李实搅扰了。如今首恶已去,冤狱次第将要平反昭雪,朕想听听下边有什么说道?你可据实奏上,不必迟疑多虑。” 黄宗羲略仰起头,从怀中取出几沓纸片,高举过顶,哭奏道:“万岁,小民大闹东岳庙,引來无数知音,便有左副都御史杨文儒之子杨之易、吏部都给事中魏孔时之子魏学濂、吏部文选员外郎周景文之子周茂兰,刺血上书,并杨文儒狱中血书与小民为父申冤的折子,祈万岁过目。” 王承恩忙上前取了呈上,崇祯先取了杨文儒的遗折,又看了他死前的血书,字迹因血凝干而模糊黯淡,笔画却如长枪大戟,想必当时血水淋漓,悲愤之情溢于纸外,“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斫东风,于我何有哉!” 崇祯又将血书奏折翻看了,便觉两眼酸涩,几乎落泪,见黄宗羲跪地呜咽,说道:“黄孝子,忠臣孝子其情可怜,其勇可嘉,无奈冤狱已成,再难复原,朕已命阁臣商议此事,冤死的忠臣先行平反,再追赠官职,朕还要择其显要者亲笔御书制文,以示褒扬,你可放心。血书原非奏体,亦非国家太平之象,今后悉行禁止,不可再有。” 黄宗羲以头触地,额角流血道:“小民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小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叩请皇上恩典。” “讲來听听。”崇祯微微皱眉。 “皇上可还记得在驴市胡同询问小民有何心愿未了,小民以为只是一个痴想?”黄宗羲仰头道:“小民想法与生员魏学濂不谋而合。” 崇祯轻轻一拍手中的折子,问道:“可是要朕将魏忠贤、许显纯等人的首级赐与你们,准你等联合受害惨死诸臣的子孙,在北镇抚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皇上明鉴!小民还要杀两个人。”黄宗羲不顾额头渗血,依然叩头不已。 “哪两个?” “毒害家父的北镇抚司狱卒叶咨、颜文仲。” “好!朕答应你。只是朕也要你答应一件事。”崇祯微笑着俯看黄宗羲,黄宗羲一挺胸膛决然道:“皇上既是恩准了小民所请,漫说一两件事,不敢有辞,就是要小民这颗项上人头,也再所不惜,定会拱手敬献。” 崇祯见他神色凛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禁失笑道:“朕怎会要你的命?朕是要封你官职,命你为朕做事。”崇祯见他满脸疑惑,似要出言叩问,摇手说道:“朕知道你想不到,朕想赐你一道密旨,命你做天下巡查使,沒有品级,沒有印信,沒有衙门,沒有随从,代朕四处查访,随时密奏民情,做朕的耳目。” 黄宗羲道:“皇上有命,小民感戴,本不该辞。只是先朝沒有成例,怕不合规矩,有污皇上令德。小民也不想忝在特简恩贡之列,辱沒先父一世英名,何况如此终非入仕正途。皇上正富于春秋,小民自负胸中万卷诗书,可搏金榜題名,自然会有许多的日子替皇上出力。一等父冤昭雪,小民即扶柩南归,守孝于乡,定不忘皇上谕诲,寒窗秉烛,夜以继日,以期三年之后鱼跃龙门,不负浩荡皇恩,也可免遭天下物议。” 崇祯点头:“起去吧!还是那句话,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好生读书,将來替朕分忧办事。”黄宗羲含泪而退。 吏部尚书房壮丽将会推朝臣的表章密呈上來,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來宗道、李标、王祚远、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房壮丽、曹思诚共十二人,崇祯看了,竟有钱龙锡、李标、周道登、刘鸿训不曾谋面,钱龙锡现在南京任上,李标、周道登、刘鸿训落职在家,如何甄选?他将朱笔放下,闭目沉思,想起前日黄立极乞休陛辞的神情。黄立极加赠太保荣衔,荫其子为尚宝司丞,命三百兵丁护送,准用驿站的马匹,退归故里。黄立极竟举荐不出一人,只说朝臣无人不在党,实在左右为难,流品难分高下。崇祯起身踱步多时,心下仍觉踯躅,选用阁臣破除阿党,打烂门户为上,而破除阿党,打烂门户当先考核他们有何关联过节,但时日不多,改元之年在即,言官们又纷纷上疏催促,实在不可再耽搁了。忽然间,竟想到了万历朝掌吏部的孙丕扬,暗忖道:他创制的掣签法用心可谓良苦,将人才选用一股脑儿交给冰冷冷的竹签,何人入阁办差,全凭各自的造化。若能得人,自是天意,不然也可免受不知人之讥,观其后效而选用,不愁选不到干练之才。 钦天监奏报的黄道吉日为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京城已有了年味儿,百姓们忙着买灶糖、香表、纸钱,恭送灶王升天,一派喜气。 黎明时分,锦衣卫衣甲鲜明,手持仪仗卤薄,从丹陛直排到奉天门外,文武百官整齐穿戴着朝会礼服,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下分列东西。崇祯高坐在乾清宫金漆九龙宝座上,亲笔将一干人的名字写在大红洒金澄泥笺上,搓成小丸,放入御案上的短颈金瓶内,下丹墀,出大殿,在乾清宫前的露台上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后,默默祝祷一番。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率领百官依次排列,崇祯环视群臣,抬头望望有几丝阴霾的天色,对着露台两侧的两座石台凝视。群臣的目光一齐随着崇祯而动,东西石台上各设有一座鎏金铜亭,名为江山社稷金殿,又叫金亭子。金殿深广各一间,每面安设四扇隔扇门,重檐飞翘,上层檐为圆形攒尖,上安宝顶。群臣暗自揣测皇上的心思,窃窃私语。片刻,崇祯回转头來朝群臣道:“朕受命于天,选用阁臣亦当从天意。”仪礼司赞礼官诵道:“枚卜大典开始。请陛下取箸。”崇祯取过王承恩献上的一双银箸,向宝案上的金瓶伸去。群臣一下子静了下來,无数的目光齐齐地盯在那双银箸上,八个在场候选的朝臣更是目不转睛,心头狂跳不止,盼望着借着银箸之力入阁拜相,平步青云。 崇祯夹出一个绛色纸丸,放在身后司礼监太监王永祚捧着的银碗里,吏科都给事中魏照秉小心拈开高声唱名:“南京吏部侍郎钱龙锡――”崇祯微笑着又夹出一个纸丸,“礼部右侍郎李标――”崇祯心头诧异,竟都是不在京师的,将银箸在金瓶中深深探入,连搅几下,将一个纸丸牢牢夹住,“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來宗道――”崇祯听了,略松了口气,伸手再夹。“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景辰、礼部尚书周道登、少詹事刘鸿训――”崇祯看看跪在眼前的來宗道、杨景辰二人,暗忖阁臣已有九位,便想凑足十全之数,又从瓶中夹出一个,不料刚刚放在银碗之中,陡來一阵旋风,竟将纸丸高高吹起,飘飘摇摇向众人头上落下來。崇祯大惊,忙喊道:“仔细不可失了!”众人不眨眼地盯着那纸丸在风中不住价乱转,堪堪落下,又是一阵风來,刮起一股沙尘,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将眼睛睁开,纸丸早已不见了踪影。孟绍虞、薛三省、王祚远、萧命官、房壮丽、曹思诚六人如同冷水浇头,面色登时一齐惨白。 平冤狱恩旨赠封号 行枚卜绛签选阁臣(二) 早朝已过,崇祯将四位阁臣留下,都赐了座,身边随侍的太监忙将捧着的黄龙缎袱,轻轻放在御案上,褪去黄袱,露出一个精巧的红木小匣,用钥匙打开木匣的铜锁,撕开黄纸封条,里面赫然是一个密封的折子。崇祯从封套里撕出一个素纸折本道:“刑部尚书薛贞密奏了议处胡监生的折子,依律定罪,以儆效尤,朕就准其所奏,不必再交九卿科道朝堂公议了。四位先生可先看看。”那太监忙将折子递与黄立极,黄立极急忙接了抖抖地展看,旋即含笑传与张瑞图三人,三人心下早已惶恐,忙歪身伸颈地一齐看了,见刑部所议将胡焕猷革去功名,杖责五十,各各暗松了一口气。崇祯见了,心中隐隐不快,抓起御案上的一个折子道:“胡焕猷的折子先生们怕只是耳闻,想必尚未寓目,拿去看看吧!”黄立极接了打开一看,见上面王体的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洋洋千余言,“阁臣黄立极、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四人,身居揆席,漫无主持,揣摩意旨,专旨逢迎。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谕;伯侯之爵,上公之尊,加于阉宦。”他惶恐地仰望一下崇祯,又低头接看,“浙江、直隶各处建碑立祠,阁臣竟至撰文称颂,宜亟行罢斥,并乞查督抚按院之倡议建生祠者。且圣上有旨,凡含冤诸臣之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至今部院九卿科道,拖延阻隔,大违圣上体天爱民之意,宜亟查阁臣办事不力之罪……”直看得面红体冷,汗水不觉湿透了中衣,哀声道:“皇上圣明,知臣等情非得已,专意施恩,格外体恤,老臣不胜感激涕零。然遭黄口孺子弹劾,臣为首辅,何以自安?臣年迈昏聩了,为存朝廷脸面,已拟好乞退的疏本,望皇上恩准。”从怀中摸索出折子,双手恭呈。 崇祯摆手道:“当今国事纷纭,东西未靖,东北建虏扰边,西部流贼猖獗,实在是多事之秋,正赖卿等竭忠尽力。朕登基祚位不久,先生还当安心料理国事,不负朕心。先生舍得下朕,朕尚舍不下先生。求退的疏本不必呈上了,还由先生自存吧!”他看了看黄立极枯瘦的双手不住抖动,缓声道:“先生乃股肱之臣,品行德才如何,朕自有独断,岂为一乡野腐儒左右?弹劾阁臣胡监生并非首倡,魏阉自缢阜城县,即有户部主事刘鼎卿上疏,朕以为不必一味纠缠往日的是非,便留中不发压下了。朕也是一片苦心!” “知臣者皇上也!”黄立极哭拜倒地,浑身颤抖。次辅张瑞图含泪道:“知子莫若父。皇上此番话语都是洞彻微臣肺腑之言。当年魏逆依仗先帝宠信,取旨请诏易如反掌,臣等拟旨,一言不合其意,立命改拟,焉敢不从?魏逆虎狼之性,一触即怒,数年來多少人遭他残害,臣等若以生死抗争,又能有什么实效?臣等不得已周旋逢迎其间,力虽绵薄,但求略尽区区报国之心,仰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多少个日夜,臣等小心行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苦何以堪?哪里是做什么阁臣,分明是在打熬受罪!” 李国普附和道:“是呀!张相竟落了个惊悸症,有时心慌得极难忍受。” 崇祯问道:“召太医诊看过了?” 张瑞图忙回道:“诊过了。” “怎么说?” “太医说并无良药良方,倒是也沒什么大碍,调理静养即可。” 崇祯点头,望望施凤來道:“施先生乃是当世的苏秦、张仪,今日如何不发一言?难道在心斋么?”四个阁臣之中,施凤來言辞最为机辩,听被问及,并不辩解,一举象牙笏板道:“皇上面谕廷训,微臣哪敢心斋?臣等好生惭愧,当魏逆权势熏天之时,未能挺身而出,救朝廷于危难而兼济天下,又不能自请罢黜,虚位以待贤者,退归林野,独善其身,实在有负天恩。万岁不以此罪臣,臣更觉汗颜惶恐,难以居于朝堂,叩请皇上另选贤能料理阁务。”说罢伏地叩头,咚咚有声。 崇祯看看李国普,李国普忙起身道:“微臣设身处地在想折子上的话,其实胡焕猷所言出于公心,持论倒也正大,并非无理。是臣等举止失措以致生员议政,其错不在胡监生而在臣等,伏请万岁治臣之罪,法外施恩,宽恕胡焕猷。” 崇祯脸色一霁道:“都起來吧!朕明白你们的心思。朕登基未久,百废待兴,其最紧要者为边患、民饥、财匮、朋党,每件事情都觉棘手难办。昨夜月食你们可曾看到?” 黄立极道:“臣等听说了。月食有期,自然之理,并不足畏。皇上不必挂怀。” 崇祯扫视四人一眼,感慨道:“不足畏?《易经》曰:上天垂象,圣人则之。上天不弃,以象示教,朕岂敢不放在心上?昨夜朕反躬自省,所得甚多。自古治国之道以敬天恤民为第一要义,而其紧要处又在于用人、理财、靖乱、护民。先朝神宗爷在位四十八年,宽刑省罚,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光宗爷与朕的兄长熹宗皇帝效法祖宗,一仍其旧,不料竟使奸佞有机可乘,逆贼魏忠贤结党营私,擅杀专权,致使天下只知有魏阉,不知有皇帝。朕登基践祚,除了魏阉,清算其党,翻案平冤,以图振作,但人心玩忽,诸事废弛,竟成积习,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朝堂人满为患,而山野却多有遗贤。官吏贪鄙无能,只知搜刮民脂,耗费国家钱粮。加派赋税乃迫不得已,而有司却敲骨吸髓中饱私囊。东西战报频仍,战守之策毫无定谋,师老饷乏,了无成效。民穷而灾荒不绝,官劣而法度败坏,大臣畏惧谗言,不愿实心任事,小臣观测风向,只知一味追随。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若不痛加砭斥,激浊扬清,整饬纲纪,使官吏明是非,知廉耻,太平何日可望!” 黄立极面色沉郁,垂首说:“皇上,臣身为首辅,失于调度,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惭愧。臣年事也高了,精力不济,还求皇上准臣归养,以便会推阁臣,以光新政。” 崇祯莞尔一笑,喊着黄立极的表字道:“中五,不必多言。不是见到国事艰难怕了,想知难而退吧?朕还不想放你走,时候到了,朕自然会有旨意的。事出有因,不是你一人的过错,不必自责不已。世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不尽然,只要实心任事,心里有君有国,朕还是要用的,岂不闻用人惟旧么?” “东北建虏远在关外,尚不成气候;陕西、山西两省不过几个流民草寇,更不足虑,张相倒不会如此沒有胆色。”张瑞图朝黄立极示意道。崇祯听了,摆手道:“事情也未必如此简单,不可不多加小心。若不以为意,任其施为,一旦成燎原之势,势必要大费周折。自天启末年以來,陕西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屡剿不止,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澄城县等地原本偏僻,当地百姓老实本分,不会轻惹是非,遭遇大旱,赈灾安抚自然要跟上,可是县令张斗耀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上报只说是白莲教、弘阳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倘若地方官以百姓之心为心,多加体恤,百姓便会安居乐业,不为生计所迫,断不肯占山做贼造反的。东北之乱,当年若不误杀觉昌安、塔克世父子,自然不会有努尔哈赤兴兵作乱一事。朕正思虑命人到陕西专办此事,以抚为主,尽早平定。辽东边患朕一直焦灼在心,也要物色得力之人。只是这几日朕总在想昭雪冤狱的事,昨夜上天示警,看來更应加速办理了。朕意分作两步,先命吏部从公酌议,开列蒙冤官员名单,死去的官员酌情追赠封号或荫升子弟,消籍夺职的官员复官起用,仍在监禁的即刻开释。然后由阁臣、吏部、刑部拟定逆党名录,颁布天下,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免的免,决不姑息。” 施凤來恭声道:“皇上所言民变之事,实在是治本之论。应将圣虑晓谕大小官员,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黄立极看了施凤來一眼,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打算回去将皇上这些旨意润色成章,再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便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大小官吏。方才皇上剖析甚明,眼下选贤任能最为要务,不光是辽东、陕西两地,天下臣工莫不如此,才会振作士气,更新气象。办理此事,臣请以阁臣为始。” 崇祯道:“大小官吏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用人之道,朕以为凡才必核,必以考绩而定升迁罢黜,才可人尽其才,施其所长。此事不必急于这几日,应当好生筹划,等改元之后再行办理。眼下已近年关,先将从前蒙冤落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來,逐个甄别,尽早昭雪,也好教与此有干系的人过个喜年。” 李国普为难道:“过几日即是皇上的万寿圣节了,臣等也想早呈御览,尽快了结,为皇上贺寿。只是蒙冤官员名单好列,逆党名录牵涉极广,一时怕是难以斟酌,若株连过甚,天下官职将会为之一空,若详加挑拣开脱,又恐疏漏过甚,失之公允,不足以堵天下人之口。” 崇祯面色一寒,肃声道:“此事关系甚大,天下万民莫不观望,宁早勿晚,宁严勿宽,宁猛勿缓。案子早一日了结,大小臣工自然早一日安心。”本待还要申斥一番,瞥见王承恩在门外闪过,便改口道:“朕敬天法祖,上天才会有所警示。你们下去拟个本章上來,朕再召对。” 四位阁臣依次退下,王承恩急忙进來回禀,崇祯命他带黄宗羲到东暖阁。 咫尺天颜,黄宗羲垂首跪地。 崇祯道:“黄孝子,年关已近,你还沒走?” 黄宗羲叩头道:“小民尚有事沒有办完。” “还是为父仇么?当日你锥刺许显纯等人,心头之恨还沒解?” 黄宗羲垂泪道:“圣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当日在东岳庙,宗羲激于义愤,不计国家法度,手执利锥,怒刺奸贼,幸赖皇上圣明,体恤小民下情,不以为狂悖。小民幸甚,天下幸甚!自此以后,小民日夜引颈观望,侧耳静聆,焦待沛然天雨甘霖,已有旬日矣!如今天下人尽知先父含冤而死,却不见皇上恩诏朝廷明文,小民岂可离京?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今将近年关,小民家中尚有祖父不能归养尽孝,而父冤昭雪无期,每一思及,痛彻心扉。前日接祖父手书,嘱宗羲勿念家乡,专心父仇,父仇一日不报,冤狱一日不申,宗羲不必回乡。” 崇祯听了,心中似有同感,点头道:“朕当日在驴市胡同曾明言给你个交代,自然不会寒了忠臣后人的心,更不想寒了天下人的心,教今后沒有了忠臣孝子,世人无所取法。朕听说你一直留寓京师,又联络了一些忠臣之后。那日本待与你详谈,不想被李实搅扰了。如今首恶已去,冤狱次第将要平反昭雪,朕想听听下边有什么说道?你可据实奏上,不必迟疑多虑。” 黄宗羲略仰起头,从怀中取出几沓纸片,高举过顶,哭奏道:“万岁,小民大闹东岳庙,引來无数知音,便有左副都御史杨文儒之子杨之易、吏部都给事中魏孔时之子魏学濂、吏部文选员外郎周景文之子周茂兰,刺血上书,并杨文儒狱中血书与小民为父申冤的折子,祈万岁过目。” 王承恩忙上前取了呈上,崇祯先取了杨文儒的遗折,又看了他死前的血书,字迹因血凝干而模糊黯淡,笔画却如长枪大戟,想必当时血水淋漓,悲愤之情溢于纸外,“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斫东风,于我何有哉!” 崇祯又将血书奏折翻看了,便觉两眼酸涩,几乎落泪,见黄宗羲跪地呜咽,说道:“黄孝子,忠臣孝子其情可怜,其勇可嘉,无奈冤狱已成,再难复原,朕已命阁臣商议此事,冤死的忠臣先行平反,再追赠官职,朕还要择其显要者亲笔御书制文,以示褒扬,你可放心。血书原非奏体,亦非国家太平之象,今后悉行禁止,不可再有。” 黄宗羲以头触地,额角流血道:“小民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小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叩请皇上恩典。” “讲來听听。”崇祯微微皱眉。 “皇上可还记得在驴市胡同询问小民有何心愿未了,小民以为只是一个痴想?”黄宗羲仰头道:“小民想法与生员魏学濂不谋而合。” 崇祯轻轻一拍手中的折子,问道:“可是要朕将魏忠贤、许显纯等人的首级赐与你们,准你等联合受害惨死诸臣的子孙,在北镇抚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皇上明鉴!小民还要杀两个人。”黄宗羲不顾额头渗血,依然叩头不已。 “哪两个?” “毒害家父的北镇抚司狱卒叶咨、颜文仲。” “好!朕答应你。只是朕也要你答应一件事。”崇祯微笑着俯看黄宗羲,黄宗羲一挺胸膛决然道:“皇上既是恩准了小民所请,漫说一两件事,不敢有辞,就是要小民这颗项上人头,也再所不惜,定会拱手敬献。” 崇祯见他神色凛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禁失笑道:“朕怎会要你的命?朕是要封你官职,命你为朕做事。”崇祯见他满脸疑惑,似要出言叩问,摇手说道:“朕知道你想不到,朕想赐你一道密旨,命你做天下巡查使,沒有品级,沒有印信,沒有衙门,沒有随从,代朕四处查访,随时密奏民情,做朕的耳目。” 黄宗羲道:“皇上有命,小民感戴,本不该辞。只是先朝沒有成例,怕不合规矩,有污皇上令德。小民也不想忝在特简恩贡之列,辱沒先父一世英名,何况如此终非入仕正途。皇上正富于春秋,小民自负胸中万卷诗书,可搏金榜題名,自然会有许多的日子替皇上出力。一等父冤昭雪,小民即扶柩南归,守孝于乡,定不忘皇上谕诲,寒窗秉烛,夜以继日,以期三年之后鱼跃龙门,不负浩荡皇恩,也可免遭天下物议。” 崇祯点头:“起去吧!还是那句话,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好生读书,将來替朕分忧办事。”黄宗羲含泪而退。 吏部尚书房壮丽将会推朝臣的表章密呈上來,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來宗道、李标、王祚远、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房壮丽、曹思诚共十二人,崇祯看了,竟有钱龙锡、李标、周道登、刘鸿训不曾谋面,钱龙锡现在南京任上,李标、周道登、刘鸿训落职在家,如何甄选?他将朱笔放下,闭目沉思,想起前日黄立极乞休陛辞的神情。黄立极加赠太保荣衔,荫其子为尚宝司丞,命三百兵丁护送,准用驿站的马匹,退归故里。黄立极竟举荐不出一人,只说朝臣无人不在党,实在左右为难,流品难分高下。崇祯起身踱步多时,心下仍觉踯躅,选用阁臣破除阿党,打烂门户为上,而破除阿党,打烂门户当先考核他们有何关联过节,但时日不多,改元之年在即,言官们又纷纷上疏催促,实在不可再耽搁了。忽然间,竟想到了万历朝掌吏部的孙丕扬,暗忖道:他创制的掣签法用心可谓良苦,将人才选用一股脑儿交给冰冷冷的竹签,何人入阁办差,全凭各自的造化。若能得人,自是天意,不然也可免受不知人之讥,观其后效而选用,不愁选不到干练之才。 钦天监奏报的黄道吉日为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京城已有了年味儿,百姓们忙着买灶糖、香表、纸钱,恭送灶王升天,一派喜气。 黎明时分,锦衣卫衣甲鲜明,手持仪仗卤薄,从丹陛直排到奉天门外,文武百官整齐穿戴着朝会礼服,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下分列东西。崇祯高坐在乾清宫金漆九龙宝座上,亲笔将一干人的名字写在大红洒金澄泥笺上,搓成小丸,放入御案上的短颈金瓶内,下丹墀,出大殿,在乾清宫前的露台上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后,默默祝祷一番。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率领百官依次排列,崇祯环视群臣,抬头望望有几丝阴霾的天色,对着露台两侧的两座石台凝视。群臣的目光一齐随着崇祯而动,东西石台上各设有一座鎏金铜亭,名为江山社稷金殿,又叫金亭子。金殿深广各一间,每面安设四扇隔扇门,重檐飞翘,上层檐为圆形攒尖,上安宝顶。群臣暗自揣测皇上的心思,窃窃私语。片刻,崇祯回转头來朝群臣道:“朕受命于天,选用阁臣亦当从天意。”仪礼司赞礼官诵道:“枚卜大典开始。请陛下取箸。”崇祯取过王承恩献上的一双银箸,向宝案上的金瓶伸去。群臣一下子静了下來,无数的目光齐齐地盯在那双银箸上,八个在场候选的朝臣更是目不转睛,心头狂跳不止,盼望着借着银箸之力入阁拜相,平步青云。 崇祯夹出一个绛色纸丸,放在身后司礼监太监王永祚捧着的银碗里,吏科都给事中魏照秉小心拈开高声唱名:“南京吏部侍郎钱龙锡――”崇祯微笑着又夹出一个纸丸,“礼部右侍郎李标――”崇祯心头诧异,竟都是不在京师的,将银箸在金瓶中深深探入,连搅几下,将一个纸丸牢牢夹住,“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來宗道――”崇祯听了,略松了口气,伸手再夹。“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景辰、礼部尚书周道登、少詹事刘鸿训――”崇祯看看跪在眼前的來宗道、杨景辰二人,暗忖阁臣已有九位,便想凑足十全之数,又从瓶中夹出一个,不料刚刚放在银碗之中,陡來一阵旋风,竟将纸丸高高吹起,飘飘摇摇向众人头上落下來。崇祯大惊,忙喊道:“仔细不可失了!”众人不眨眼地盯着那纸丸在风中不住价乱转,堪堪落下,又是一阵风來,刮起一股沙尘,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将眼睛睁开,纸丸早已不见了踪影。孟绍虞、薛三省、王祚远、萧命官、房壮丽、曹思诚六人如同冷水浇头,面色登时一齐惨白。 开经筵君主喻国策 走边关将军侦敌情 三月十八是周皇后的千秋圣节,周皇后不想铺张,传免命妇朝觐贺寿,只与宫眷们欢乐一日。崇祯陪着周皇后看了一会子戏,皇后见他不时出神,知道他心里想着政事,就暗推他一把,轻声道:“皇上繁忙,不必老是陪着臣妾了,有田、袁两位妹妹一起乐子就行了。” 崇祯歉然道:“朕怕扫了你们大伙儿的兴致。” “皇上能抽出身來一会儿,也是臣妾的福分体面。只是皇上待会儿看不到田妹妹荡秋千,有些可惜。”周皇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幽怨。 “永宁宫的秋千架设好了?”崇祯转头看着田礼妃,田礼妃道:“三月三,荡秋千。今儿个可是都十八了,已经荡过多日了,皇上忙嘛!”袁淑妃也道:“臣妾的那些羽鸽每日在云霄里歌哨,皇上也听不到。” 崇祯见她们三人神情哀婉,大觉怜惜,忙抚慰道:“春事方深,撤秋千架还有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鸽哨么……等忙过这几日,朕好生陪你们到西苑游春,那里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鸽子?”不等三人再说,起身回了文华殿,喝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忙着批阅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见有不少弹劾施凤來、张瑞图的折子,便放在一边,留中不发,命王承恩进來道:“你到会极门传朕口谕,每日申时以后,凡不关系边警战事的奏本,一律不准投递。似这般奏折沒甚紧要,徒劳心神。”他点指着放在一边的那些折子,闭上眼睛。 王承恩答应道:“万岁爷既是劳乏了,先歇息养养神也好。” “朕岂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这样一摞。你下去吧!”崇祯睁开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王承恩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迟疑着禀道:“万岁爷,有个南蛮子袁崇焕递了牌子急着要觐见,奴婢怕扰了万岁爷歇息,教他候着呢!” “才一个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进來吧!”崇祯面现喜色,挥手命王承恩快去。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汉子跟着王承恩进來叩拜,崇祯见他四十几岁的年纪,满面黝黑,风尘仆仆,颌下三绺长髯却一丝不乱,深觉有趣,问道:“你就是袁崇焕?朕早闻你连克建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样,如何竟是须长身短?。” 袁崇焕奉诏进入紫禁城还是头一次,见识了皇家森严气象,想及皇帝威仪,饶是久经沙场战阵,也禁不住战战兢兢,心头乱跳,等进了文华殿,见崇祯年纪不足二十,面貌清秀,言辞温和,渐渐心安,不料皇上开篇问话却提及自己身材,实在大出意料,不及细想,叩头回道:“臣身材矮小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胜惶恐。”一口夹杂粤音的官白,崇祯听起來颇觉吃力,见他直言以对,明白颇为忌讳,笑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红衣大炮惊死努尔哈赤,又击退皇太极,独提一旅,战守孤城,有此战功,必有过人之处,朕是想用你之长,并非取你之短。” 袁崇焕悚然醒悟召对失仪,忙辩说道:“臣远处草莽,半生戎马,初次仰睹天颜,感激在心,以致言语无状,实在有失人臣之礼,求皇上格外恩宥。” 崇祯含笑道:“平身答话。朕也喜你耿介。吏部报了你的履历,朕知道你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做过一任邵武知县,也是正途出身嘛!” “臣自幼喜战术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只做了半年的知县,便弃文从武,到兵部任职。” 崇祯见他仍有几分窘迫,安慰道:“直言陈事,足见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几日了?” “昨日才到。” 崇祯道:“广东距京五千里之遥,驿站七十余处,限期一百四十日,你走了一个月多,尚不算慢。” 袁崇焕禀道:“臣跪接了圣旨,即刻准备举家起程,尽心王事,不敢怠慢。” 崇祯诧异道:“怎么,举家來京?为何要带家眷?” 袁崇焕道:“臣自用兵以來,无不携带家眷,身家性命与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军心。臣接旨后,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南京。不料江北大雪,天气严寒,结冰封河,漕运不通,臣心焦如焚,只好扬州弃舟登岸,将家眷留在后面缓行,独自骑了驿马,只身入京。不料风雪不止,道路湿滑泥泞,险些迟了。” 崇祯暗自感动,破例赐了座,说道:“此次不必再将家眷带往辽东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勋府,一直空着,你可暂将家眷安置。” 袁崇焕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跪谢道:“臣以身许国,就是战死沙场,也难报皇上圣恩。只是臣此举已成积习,皇上即将辽东托付微臣,臣自当与辽东共存亡。” 崇祯道:“你不必辞谢,等辽东恢复以后,朕再将宅子赏赐与你。”吃了一口热茶,又道:“朕听说你曾写过一个条幅,自叙心境,是如何写的?” 袁崇焕一怔:“皇上竟也知道?”随即吟咏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这几句话?” 崇祯点头道:“正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先国家而后私人,语出肺腑,豪气干云,兵部左侍郎吕纯如荐你只有十个字:不怕死、不爱钱、曾经打过,与你自家说的正相契合,看來你当得此言。有此气魄方可镇守辽东,看來众臣的举荐可谓得人。” 袁崇焕听得热血沸腾,起身道:“臣既感恩于先帝,又得皇上知遇,万里奉召,敢不尽心?” 崇祯抬手唤他坐下,问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么见闻?” “今年江浙、湖广、南直隶及安徽凤阳龙兴之地收成皆可,粮价回落,百姓口粮无忧。闻说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储粮六百余万石,已满八成。只是四川大旱,南直隶多处州府泛滥成灾,常州府虫害严重,十月南京地震,庐舍民畜有所损伤毁坏。山东二十八个州县积雨伤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粮丰足,还不至于挨饿。臣沿途也未见到几个流民。” 崇祯嘉许道:“毕竟做过知县,见识具体而微,看的都是紧要事,懂得体恤民情。治国之道不外乎吏治钱粮,粮食最为根本。”话锋一转又道:“千里走单骑,虽属听闻,倒也颇为条贯有理。朕听说你几年前曾单骑出关,探视辽东山川地理,军情防务了然于胸。朕登极未久,辽东战事时刻萦绕在心,你且说与朕听。” 袁崇焕斜侧在凳杌上,听皇上提及辽东战事,神情极是激奋,两眼灼灼有光,缓声娓娓而谈。 天启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县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职,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面前自陈功过,五品以下则由吏部尚书、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河南道御史、协理御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看其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焕冒着严寒,离开福建邵武县赶赴京师,通往京师的各路官驿迎來送往,热闹非凡。袁崇焕只带一个随从佘义士,快马入京,住在广东会馆。 次日,早早穿戴齐整到吏部衙门等待传号,门房内已有数十人相互寒暄攀谈,吵吵嚷嚷,袁崇焕为官日浅,并不认识一人,独自步入庭院,当值的校尉见他身着七品文官??补服,不加阻拦。袁崇焕穿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又是一个庭院,却见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桠虬曲,如一面屏风挡在堂前,被风吹得呜咽有声。袁崇焕见藤条蔓延长大,想是百年前的旧物,便围着古藤转了一遭,见藤下隐隐录出一方刻石,蹲身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核桃般大小的楷字,笔法严整,竟是一篇《古藤记》,说明古藤乃是江苏长洲人吴宽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余。古藤犹在,只是那植树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焕感叹良久,向里面一望,见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却听北首的司厅有说话声随风传來,隐隐听到似是在议论时局,说努尔哈赤亲统大军开赴辽河,业已攻下了镇武堡,广宁岌岌可危,不由既惊且忿,想要排闼而入,问个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闷闷地转回门房,不想县令们也在谈论广宁战事。 一个黑胖的汉子忿忿地说:“辽东军败在轻敌,所谓骄兵必败,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将后金兵马视若无物,如此用兵,直似儿戏,焉能不败!说什么不久将一举荡平辽阳,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听捷报,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镇武大营已溃,广宁危在旦夕,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可惜了十三万雄兵,一百二十余万两的银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边一个清瘦文弱的县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其实也不尽然。镇武堡虽失,但西平堡未败,我军主力尚在,仍可一战,只是战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焕听得性起,拱手道:“两位兄台高论,令人茅塞顿开。弟有一言,还望指教。” 两位县令一齐道:“不敢不敢,洗耳恭听。” “弟以为广宁失在经抚不和,熊经略力主在一个守字,而王抚台着眼于一个战字,自然号令不一,难以调兵遣将,如此进退失据,怎么能破敌制胜?”袁崇焕目光炯炯,瞬息之间,纵论天下大事,隐隐生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清瘦县令本來也大觉有理,只是在众人面前突被驳论,心中不免暗自悻然,干笑一声道:“兄台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台之意,是战好还是守佳?” “战有战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强分高下,只要运用相宜,都可痛击建州跳梁,光复我大明河山。”袁崇焕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慷慨激昂,门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岳武穆重生了。” 众人循声看时,门外大步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面皮白净,略有髭须,门边一站,恍若玉树临风,拱手施礼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奋,学生愿闻其详。” 袁崇焕见此人身着獬豸补子服,看不出品级,但知是监察风宪的言官,不敢造次,忙还礼道:“崇焕肆意放言,不想惊动大人。崇焕以为战与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虏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驰突骑射,倏忽而來,迅然而退,此其所长,我军若战,当深掘壕沟,高筑城墙,固若金汤,以为屏障,等他來攻,再以佛郎机火炮、火箭、木石杀伤來敌,切不可轻易出城而战,以我所短比其所长,建虏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论守则较为容易,深挖洞,广积粮,将全国的财力物产聚在广宁、锦州、大凌河、小凌河、右屯诸城,屯田养战,复兴商旅,招徕四方流民,以图长远。建虏所据辽东弹丸之地,物产财力如何能与我大明万里江山相比,对峙消耗,不出数年,建虏势必兵疲财竭,不能南进一步。” 众人听得暗暗点头,那青年却不置可否,一把将袁崇焕拉了走入庭院,低声道:“学生河南道御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计天下官吏,皇上密诏举荐知兵可用的边才。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先生回去可将方才所言写成奏折,学生代为举荐如何?” 袁崇焕躬身谢道:“卑职虽寄身士林,但性好谈兵,平日遇到自边疆回乡的老校退卒,便备些酒食请教边塞守战事务,因此知晓一些山川湖海之险,也明白不少行军用兵之策,常以边才自许,平生宿愿是想投笔从戎,立功边疆,如今年已四旬,两鬓将白,却报国无门,令人浩叹。若侯大人能教崇焕奔赴辽东,实在感激莫名。崇焕必当捐躯报国,死而后已。”说着竟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后,袁崇焕升迁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官居六品,准予回籍探亲后赴任。想起进了兵部,袁崇焕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敌,极是兴奋,独拥被衾,听着窗外呼啸的朔风,遥想辽东的战局、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心潮起伏,辗转难眠。四更时分,悄悄起來,并不惊动佘义士,背了一把宝剑,牵着那匹白色驿马,出了德胜门,向西北急驰。将近晌午,出了金山岭北古口、司马台长城关隘,便已到了关外。 袁崇焕住马回首眺望,四处峰峦叠嶂,山势险峻,宛如壁立,仅有数丈缺口可通,砖砌的城墙顺着山脊起伏连绵,三十余座敌楼高耸群峰之上,关山苍莽,离家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下马啃了些干粮,在山脚的溪边砸冰取水,略喝了几口,牵了马匹,沿着长城向东北缓缓而行。一连数日,白天查看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条绢帛图画标识,夜里围火而眠,思想行军布阵之事。 临近三月,天气渐暖,河边溪头隐隐泛出一丝绿意,远处的山林笼罩着一团团浅蓝的氤氲,袁崇焕骑在马上,看着西坠的落日,计算着出关的日子,忽然听到一阵歌声远远传來,关外人烟本來稀少,袁崇焕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迹罕至之处,骤然听到人声,格外欢喜,倾耳细听,却是一首古曲: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词意高远,境界苍凉,曲调沉郁,山峦回响。袁崇焕不禁触景伤情,思古忆今,浩叹不已,纵马上前,转过一个山弯,见峦坳深处竟有一大群的绵羊,一个须发斑白的老翁挥动长鞭正将羊群赶下山來。 袁崇焕下马待老者來到切近,高叉手施礼道:“老丈方才一曲清歌,听來不胜惆怅。晚辈依稀记得此曲乃是元人张养浩所作,慨叹兴废,缘事而发,听來令人落泪。老丈既能唱得此曲,如何隐居僻乡,与羊群为伍?” 老翁上下打量袁崇焕,见他满面风尘,衣着显然多日不曾浆洗,袍角还有一些被山上荆棘刺破的小洞,知道他长途跋涉而來,并不回答,翻一下眼睛,淡声问道:“后生家哪里來哪里去?”隐含机锋,好似佛家禅语。 袁崇焕略一沉吟道:“自天外來往世间去。” “众生皆苦,你既身在净土,何苦惹此红尘?” “出民水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红尘学佛,你真是一大痴汉。割肉饲鹰,舍身喂虎,终是无济于事,古语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舍弃肉身,功德未必圆满。”老翁脸上略微闪过一丝悲戚。 袁崇焕朗声道:“救鹰多活一时也是功德。” 老翁凝视袁崇焕片刻,叹道:“后生家涉世未深,不知艰难,知其不可而为之,幸耶?非耶?”似是语犹未尽,却隐忍不说,紧赶几步,将手中长鞭一挥,鞭梢啪啪作响,准准地打在转弯的头羊身上,回身又道:“老夫独居多年,今日遇到你也是有缘,如蒙不弃,就到舍下再叙如何?” 袁崇焕一拱手道:“正要请教。”牵了马缓缓跟在后面。 三面环山,南枕溪流,在一片开阔的山坳里,三间茅舍,前面用树枝木棍扎起圈羊的篱笆,里面堆着许多的干草。暮色已浓,草庐里正中的火灶早已生起火來,风干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上悬烤一把锡壶、几块狍子肉,满屋飘荡着浓浓的酒香肉香。老翁摆了一张小木桌,取了两个粗瓷大碗,斟满了酒。袁崇焕看着老翁片刻间大半碗烧酒下肚,双手撕扯着狍子肉大嚼,心下越发好奇,想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想他早已饿极,只顾吃喝无意说话,便默然端酒品饮。 老翁吃下半只狍子腿,又将一碗烧酒下肚,才问道:“老夫若沒看错,你想必是从京里來,要往前敌去。” 袁崇焕心下暗惊:“怎么说?” 老翁放下酒碗,凄苦一笑,眼角竟挂着几滴浊泪,挥袖略拭道:“四十多年前,老夫刚刚二十出头,就随军转战建州卫、静远、榆林、松山、杏山等地,因积军功,升为副将。当时大明边军兵精粮足,将帅一心,近三十年辽东无战事。不料,万历四十七年,喜好纸上谈兵的杨镐经略辽东,将帅相疑,分兵轻进,被后金各个击破,可叹萨尔浒三战皆败,尸骨遍地,血流成河,死者四万有余,伤者不计其数。” “老丈竟在辽东厮杀多年?晚辈失敬了。”袁崇焕跳起身來,重新见礼。 老翁长叹一声,招手命他坐了道:“那些都是前尘梦影了。萨尔浒之败至今想來仍教人心酸,气愤难平,可怜那几万个弟兄,多是老夫一手带出來的……哎!朝廷、朝廷不得已,改命熊廷弼经略辽东,局面才日渐恢复,谁知一年后万历皇爷驾崩,熊廷弼却又被无故罢免。辽事日益败坏,老夫一辈子出生入死开疆拓土,转眼间化为乌有,令人好恨!” 袁崇焕听得紧咬牙齿,面色铁青,嘶哑道:“朝廷不是又起复了熊大人么?” 老翁又斟了满满一大碗酒,深喝了一口道:“那又有什么用?熊廷弼倒是个将才,可是掣肘的人多了,他又能奈何?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将军在外立功的先例,实在教人齿冷心寒。你看着吧!熊廷弼的苦日子多着呢!还不如老夫看淡了功名利禄,远离了乡亲父老,一个人漂泊异乡,牧羊吃酒,逍遥自在。” 袁崇焕想起熊廷弼与王化贞经抚不和的传闻,口中咯咯作响,恨声说:“晚辈若能提雄师出关,定要收复失地,生擒建州跳梁!” 老翁摇头道:“少年心雄万夫,气概干云,哪个八尺高的汉子都不能免,一旦经过世事磨砺,往往锐气尽失,心境与前大不相同。” “有何不同?” 老翁乜斜他一眼,说道:“到时你自可体会出來,如今说了你却无从体会”仰头将碗中酒干了,“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真是好东西,干了!”挥袖拭去嘴角酒痕,以手中的狍子腿骨敲击酒碗唱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哈哈哈……痛快痛快!”倒卧而眠,旁若无人。 袁崇焕厉声道:“他日定当直捣黄龙,与老丈痛饮!”大口将一碗烧酒一饮而尽,起身将酒碗摔碎在地,正要取块羊皮盖在老翁身上,忽听外面几声凄厉的羊叫,羊群不住骚动,知有异常,拔剑出门,隐隐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急忙退回屋内,掩身门后。一会儿,几匹快马旋风般地奔驰而來,马上人喊道:“前面似有灯光,那头恶狼想必逃到人家去了。” “咱们追了小半日,肚子也饥饿难当,定要捉住下酒。” 屋内的火堆不及熄灭,仍闪着微弱的红光,黑夜里不啻星月之辉,足以看到数步以外。袁崇焕隐约辨出來了六人,都骑着马匹。他们先后下了马,各持刀剑扇形地向草庐围來。忽然,一人惊呼道:“这里有羊圈,那头野狼怕会躲到羊群里了。”擦亮火摺,点起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六人满身戎装,赫然穿的是明军甲胄,相互挥手示意,一起向羊圈围拢过來。那羊圈里果躲着一头粗壮的恶狼,已咬断了一只羊的喉管,正撕扯而食,见了火把,陡然抬起头來,呲出白森森的牙齿,兀自滴着淋漓的鲜血,连连低吼。 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大汉道:“小心了!困兽犹斗,这头恶狼怕是要拼命了。”众人纷纷呼喝,小心围逼而上,堪堪到了近前,那狼猛地纵身跳起,竟向屋内跃來。袁崇焕一惊,想到老翁醉卧在地,怕它伤及,挺身出來,迎头一剑挥出,削掉狼的半边脑袋,那狼在地上一滚,兀自挣起半个身子,长嚎几声,倒地死去。 “好剑法!”几人喝彩着到屋前相见,袁崇焕见他们战袍破败不堪,上面隐隐似有血迹,问道:“几位可是來自辽东?” 那个大汉粗声道:“别再提什么辽东,都拱手让与后金了。”弯腰坐下取酒便吃,其余五人侍立不动。袁崇焕暗觉震惊:怎么,难道广宁败了?那大汉喝干一碗酒,看看地上醉卧的老翁,似是自语道:“这叫打的什么仗?十三万大军竟败给了五万兵马,真他娘泄气!” “广宁到底如何了?”袁崇焕心头大急。 开经筵君主喻国策 走边关将军侦敌情(二) 三月十八是周皇后的千秋圣节,周皇后不想铺张,传免命妇朝觐贺寿,只与宫眷们欢乐一日。崇祯陪着周皇后看了一会子戏,皇后见他不时出神,知道他心里想着政事,就暗推他一把,轻声道:“皇上繁忙,不必老是陪着臣妾了,有田、袁两位妹妹一起乐子就行了。” 崇祯歉然道:“朕怕扫了你们大伙儿的兴致。” “皇上能抽出身來一会儿,也是臣妾的福分体面。只是皇上待会儿看不到田妹妹荡秋千,有些可惜。”周皇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幽怨。 “永宁宫的秋千架设好了?”崇祯转头看着田礼妃,田礼妃道:“三月三,荡秋千。今儿个可是都十八了,已经荡过多日了,皇上忙嘛!”袁淑妃也道:“臣妾的那些羽鸽每日在云霄里歌哨,皇上也听不到。” 崇祯见她们三人神情哀婉,大觉怜惜,忙抚慰道:“春事方深,撤秋千架还有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鸽哨么……等忙过这几日,朕好生陪你们到西苑游春,那里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鸽子?”不等三人再说,起身回了文华殿,喝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忙着批阅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见有不少弹劾施凤來、张瑞图的折子,便放在一边,留中不发,命王承恩进來道:“你到会极门传朕口谕,每日申时以后,凡不关系边警战事的奏本,一律不准投递。似这般奏折沒甚紧要,徒劳心神。”他点指着放在一边的那些折子,闭上眼睛。 王承恩答应道:“万岁爷既是劳乏了,先歇息养养神也好。” “朕岂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这样一摞。你下去吧!”崇祯睁开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王承恩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迟疑着禀道:“万岁爷,有个南蛮子袁崇焕递了牌子急着要觐见,奴婢怕扰了万岁爷歇息,教他候着呢!” “才一个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进來吧!”崇祯面现喜色,挥手命王承恩快去。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汉子跟着王承恩进來叩拜,崇祯见他四十几岁的年纪,满面黝黑,风尘仆仆,颌下三绺长髯却一丝不乱,深觉有趣,问道:“你就是袁崇焕?朕早闻你连克建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样,如何竟是须长身短?。” 袁崇焕奉诏进入紫禁城还是头一次,见识了皇家森严气象,想及皇帝威仪,饶是久经沙场战阵,也禁不住战战兢兢,心头乱跳,等进了文华殿,见崇祯年纪不足二十,面貌清秀,言辞温和,渐渐心安,不料皇上开篇问话却提及自己身材,实在大出意料,不及细想,叩头回道:“臣身材矮小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胜惶恐。”一口夹杂粤音的官白,崇祯听起來颇觉吃力,见他直言以对,明白颇为忌讳,笑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红衣大炮惊死努尔哈赤,又击退皇太极,独提一旅,战守孤城,有此战功,必有过人之处,朕是想用你之长,并非取你之短。” 袁崇焕悚然醒悟召对失仪,忙辩说道:“臣远处草莽,半生戎马,初次仰睹天颜,感激在心,以致言语无状,实在有失人臣之礼,求皇上格外恩宥。” 崇祯含笑道:“平身答话。朕也喜你耿介。吏部报了你的履历,朕知道你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做过一任邵武知县,也是正途出身嘛!” “臣自幼喜战术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只做了半年的知县,便弃文从武,到兵部任职。” 崇祯见他仍有几分窘迫,安慰道:“直言陈事,足见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几日了?” “昨日才到。” 崇祯道:“广东距京五千里之遥,驿站七十余处,限期一百四十日,你走了一个月多,尚不算慢。” 袁崇焕禀道:“臣跪接了圣旨,即刻准备举家起程,尽心王事,不敢怠慢。” 崇祯诧异道:“怎么,举家來京?为何要带家眷?” 袁崇焕道:“臣自用兵以來,无不携带家眷,身家性命与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军心。臣接旨后,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南京。不料江北大雪,天气严寒,结冰封河,漕运不通,臣心焦如焚,只好扬州弃舟登岸,将家眷留在后面缓行,独自骑了驿马,只身入京。不料风雪不止,道路湿滑泥泞,险些迟了。” 崇祯暗自感动,破例赐了座,说道:“此次不必再将家眷带往辽东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勋府,一直空着,你可暂将家眷安置。” 袁崇焕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跪谢道:“臣以身许国,就是战死沙场,也难报皇上圣恩。只是臣此举已成积习,皇上即将辽东托付微臣,臣自当与辽东共存亡。” 崇祯道:“你不必辞谢,等辽东恢复以后,朕再将宅子赏赐与你。”吃了一口热茶,又道:“朕听说你曾写过一个条幅,自叙心境,是如何写的?” 袁崇焕一怔:“皇上竟也知道?”随即吟咏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这几句话?” 崇祯点头道:“正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先国家而后私人,语出肺腑,豪气干云,兵部左侍郎吕纯如荐你只有十个字:不怕死、不爱钱、曾经打过,与你自家说的正相契合,看來你当得此言。有此气魄方可镇守辽东,看來众臣的举荐可谓得人。” 袁崇焕听得热血沸腾,起身道:“臣既感恩于先帝,又得皇上知遇,万里奉召,敢不尽心?” 崇祯抬手唤他坐下,问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么见闻?” “今年江浙、湖广、南直隶及安徽凤阳龙兴之地收成皆可,粮价回落,百姓口粮无忧。闻说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储粮六百余万石,已满八成。只是四川大旱,南直隶多处州府泛滥成灾,常州府虫害严重,十月南京地震,庐舍民畜有所损伤毁坏。山东二十八个州县积雨伤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粮丰足,还不至于挨饿。臣沿途也未见到几个流民。” 崇祯嘉许道:“毕竟做过知县,见识具体而微,看的都是紧要事,懂得体恤民情。治国之道不外乎吏治钱粮,粮食最为根本。”话锋一转又道:“千里走单骑,虽属听闻,倒也颇为条贯有理。朕听说你几年前曾单骑出关,探视辽东山川地理,军情防务了然于胸。朕登极未久,辽东战事时刻萦绕在心,你且说与朕听。” 袁崇焕斜侧在凳杌上,听皇上提及辽东战事,神情极是激奋,两眼灼灼有光,缓声娓娓而谈。 天启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县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职,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面前自陈功过,五品以下则由吏部尚书、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河南道御史、协理御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看其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焕冒着严寒,离开福建邵武县赶赴京师,通往京师的各路官驿迎來送往,热闹非凡。袁崇焕只带一个随从佘义士,快马入京,住在广东会馆。 次日,早早穿戴齐整到吏部衙门等待传号,门房内已有数十人相互寒暄攀谈,吵吵嚷嚷,袁崇焕为官日浅,并不认识一人,独自步入庭院,当值的校尉见他身着七品文官??补服,不加阻拦。袁崇焕穿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又是一个庭院,却见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桠虬曲,如一面屏风挡在堂前,被风吹得呜咽有声。袁崇焕见藤条蔓延长大,想是百年前的旧物,便围着古藤转了一遭,见藤下隐隐录出一方刻石,蹲身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核桃般大小的楷字,笔法严整,竟是一篇《古藤记》,说明古藤乃是江苏长洲人吴宽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余。古藤犹在,只是那植树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焕感叹良久,向里面一望,见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却听北首的司厅有说话声随风传來,隐隐听到似是在议论时局,说努尔哈赤亲统大军开赴辽河,业已攻下了镇武堡,广宁岌岌可危,不由既惊且忿,想要排闼而入,问个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闷闷地转回门房,不想县令们也在谈论广宁战事。 一个黑胖的汉子忿忿地说:“辽东军败在轻敌,所谓骄兵必败,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将后金兵马视若无物,如此用兵,直似儿戏,焉能不败!说什么不久将一举荡平辽阳,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听捷报,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镇武大营已溃,广宁危在旦夕,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可惜了十三万雄兵,一百二十余万两的银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边一个清瘦文弱的县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其实也不尽然。镇武堡虽失,但西平堡未败,我军主力尚在,仍可一战,只是战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焕听得性起,拱手道:“两位兄台高论,令人茅塞顿开。弟有一言,还望指教。” 两位县令一齐道:“不敢不敢,洗耳恭听。” “弟以为广宁失在经抚不和,熊经略力主在一个守字,而王抚台着眼于一个战字,自然号令不一,难以调兵遣将,如此进退失据,怎么能破敌制胜?”袁崇焕目光炯炯,瞬息之间,纵论天下大事,隐隐生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清瘦县令本來也大觉有理,只是在众人面前突被驳论,心中不免暗自悻然,干笑一声道:“兄台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台之意,是战好还是守佳?” “战有战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强分高下,只要运用相宜,都可痛击建州跳梁,光复我大明河山。”袁崇焕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慷慨激昂,门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岳武穆重生了。” 众人循声看时,门外大步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面皮白净,略有髭须,门边一站,恍若玉树临风,拱手施礼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奋,学生愿闻其详。” 袁崇焕见此人身着獬豸补子服,看不出品级,但知是监察风宪的言官,不敢造次,忙还礼道:“崇焕肆意放言,不想惊动大人。崇焕以为战与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虏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驰突骑射,倏忽而來,迅然而退,此其所长,我军若战,当深掘壕沟,高筑城墙,固若金汤,以为屏障,等他來攻,再以佛郎机火炮、火箭、木石杀伤來敌,切不可轻易出城而战,以我所短比其所长,建虏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论守则较为容易,深挖洞,广积粮,将全国的财力物产聚在广宁、锦州、大凌河、小凌河、右屯诸城,屯田养战,复兴商旅,招徕四方流民,以图长远。建虏所据辽东弹丸之地,物产财力如何能与我大明万里江山相比,对峙消耗,不出数年,建虏势必兵疲财竭,不能南进一步。” 众人听得暗暗点头,那青年却不置可否,一把将袁崇焕拉了走入庭院,低声道:“学生河南道御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计天下官吏,皇上密诏举荐知兵可用的边才。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先生回去可将方才所言写成奏折,学生代为举荐如何?” 袁崇焕躬身谢道:“卑职虽寄身士林,但性好谈兵,平日遇到自边疆回乡的老校退卒,便备些酒食请教边塞守战事务,因此知晓一些山川湖海之险,也明白不少行军用兵之策,常以边才自许,平生宿愿是想投笔从戎,立功边疆,如今年已四旬,两鬓将白,却报国无门,令人浩叹。若侯大人能教崇焕奔赴辽东,实在感激莫名。崇焕必当捐躯报国,死而后已。”说着竟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后,袁崇焕升迁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官居六品,准予回籍探亲后赴任。想起进了兵部,袁崇焕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敌,极是兴奋,独拥被衾,听着窗外呼啸的朔风,遥想辽东的战局、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心潮起伏,辗转难眠。四更时分,悄悄起來,并不惊动佘义士,背了一把宝剑,牵着那匹白色驿马,出了德胜门,向西北急驰。将近晌午,出了金山岭北古口、司马台长城关隘,便已到了关外。 袁崇焕住马回首眺望,四处峰峦叠嶂,山势险峻,宛如壁立,仅有数丈缺口可通,砖砌的城墙顺着山脊起伏连绵,三十余座敌楼高耸群峰之上,关山苍莽,离家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下马啃了些干粮,在山脚的溪边砸冰取水,略喝了几口,牵了马匹,沿着长城向东北缓缓而行。一连数日,白天查看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条绢帛图画标识,夜里围火而眠,思想行军布阵之事。 临近三月,天气渐暖,河边溪头隐隐泛出一丝绿意,远处的山林笼罩着一团团浅蓝的氤氲,袁崇焕骑在马上,看着西坠的落日,计算着出关的日子,忽然听到一阵歌声远远传來,关外人烟本來稀少,袁崇焕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迹罕至之处,骤然听到人声,格外欢喜,倾耳细听,却是一首古曲: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词意高远,境界苍凉,曲调沉郁,山峦回响。袁崇焕不禁触景伤情,思古忆今,浩叹不已,纵马上前,转过一个山弯,见峦坳深处竟有一大群的绵羊,一个须发斑白的老翁挥动长鞭正将羊群赶下山來。 袁崇焕下马待老者來到切近,高叉手施礼道:“老丈方才一曲清歌,听來不胜惆怅。晚辈依稀记得此曲乃是元人张养浩所作,慨叹兴废,缘事而发,听來令人落泪。老丈既能唱得此曲,如何隐居僻乡,与羊群为伍?” 老翁上下打量袁崇焕,见他满面风尘,衣着显然多日不曾浆洗,袍角还有一些被山上荆棘刺破的小洞,知道他长途跋涉而來,并不回答,翻一下眼睛,淡声问道:“后生家哪里來哪里去?”隐含机锋,好似佛家禅语。 袁崇焕略一沉吟道:“自天外來往世间去。” “众生皆苦,你既身在净土,何苦惹此红尘?” “出民水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红尘学佛,你真是一大痴汉。割肉饲鹰,舍身喂虎,终是无济于事,古语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舍弃肉身,功德未必圆满。”老翁脸上略微闪过一丝悲戚。 袁崇焕朗声道:“救鹰多活一时也是功德。” 老翁凝视袁崇焕片刻,叹道:“后生家涉世未深,不知艰难,知其不可而为之,幸耶?非耶?”似是语犹未尽,却隐忍不说,紧赶几步,将手中长鞭一挥,鞭梢啪啪作响,准准地打在转弯的头羊身上,回身又道:“老夫独居多年,今日遇到你也是有缘,如蒙不弃,就到舍下再叙如何?” 袁崇焕一拱手道:“正要请教。”牵了马缓缓跟在后面。 三面环山,南枕溪流,在一片开阔的山坳里,三间茅舍,前面用树枝木棍扎起圈羊的篱笆,里面堆着许多的干草。暮色已浓,草庐里正中的火灶早已生起火來,风干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上悬烤一把锡壶、几块狍子肉,满屋飘荡着浓浓的酒香肉香。老翁摆了一张小木桌,取了两个粗瓷大碗,斟满了酒。袁崇焕看着老翁片刻间大半碗烧酒下肚,双手撕扯着狍子肉大嚼,心下越发好奇,想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想他早已饿极,只顾吃喝无意说话,便默然端酒品饮。 老翁吃下半只狍子腿,又将一碗烧酒下肚,才问道:“老夫若沒看错,你想必是从京里來,要往前敌去。” 袁崇焕心下暗惊:“怎么说?” 老翁放下酒碗,凄苦一笑,眼角竟挂着几滴浊泪,挥袖略拭道:“四十多年前,老夫刚刚二十出头,就随军转战建州卫、静远、榆林、松山、杏山等地,因积军功,升为副将。当时大明边军兵精粮足,将帅一心,近三十年辽东无战事。不料,万历四十七年,喜好纸上谈兵的杨镐经略辽东,将帅相疑,分兵轻进,被后金各个击破,可叹萨尔浒三战皆败,尸骨遍地,血流成河,死者四万有余,伤者不计其数。” “老丈竟在辽东厮杀多年?晚辈失敬了。”袁崇焕跳起身來,重新见礼。 老翁长叹一声,招手命他坐了道:“那些都是前尘梦影了。萨尔浒之败至今想來仍教人心酸,气愤难平,可怜那几万个弟兄,多是老夫一手带出來的……哎!朝廷、朝廷不得已,改命熊廷弼经略辽东,局面才日渐恢复,谁知一年后万历皇爷驾崩,熊廷弼却又被无故罢免。辽事日益败坏,老夫一辈子出生入死开疆拓土,转眼间化为乌有,令人好恨!” 袁崇焕听得紧咬牙齿,面色铁青,嘶哑道:“朝廷不是又起复了熊大人么?” 老翁又斟了满满一大碗酒,深喝了一口道:“那又有什么用?熊廷弼倒是个将才,可是掣肘的人多了,他又能奈何?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将军在外立功的先例,实在教人齿冷心寒。你看着吧!熊廷弼的苦日子多着呢!还不如老夫看淡了功名利禄,远离了乡亲父老,一个人漂泊异乡,牧羊吃酒,逍遥自在。” 袁崇焕想起熊廷弼与王化贞经抚不和的传闻,口中咯咯作响,恨声说:“晚辈若能提雄师出关,定要收复失地,生擒建州跳梁!” 老翁摇头道:“少年心雄万夫,气概干云,哪个八尺高的汉子都不能免,一旦经过世事磨砺,往往锐气尽失,心境与前大不相同。” “有何不同?” 老翁乜斜他一眼,说道:“到时你自可体会出來,如今说了你却无从体会”仰头将碗中酒干了,“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真是好东西,干了!”挥袖拭去嘴角酒痕,以手中的狍子腿骨敲击酒碗唱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哈哈哈……痛快痛快!”倒卧而眠,旁若无人。 袁崇焕厉声道:“他日定当直捣黄龙,与老丈痛饮!”大口将一碗烧酒一饮而尽,起身将酒碗摔碎在地,正要取块羊皮盖在老翁身上,忽听外面几声凄厉的羊叫,羊群不住骚动,知有异常,拔剑出门,隐隐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急忙退回屋内,掩身门后。一会儿,几匹快马旋风般地奔驰而來,马上人喊道:“前面似有灯光,那头恶狼想必逃到人家去了。” “咱们追了小半日,肚子也饥饿难当,定要捉住下酒。” 屋内的火堆不及熄灭,仍闪着微弱的红光,黑夜里不啻星月之辉,足以看到数步以外。袁崇焕隐约辨出來了六人,都骑着马匹。他们先后下了马,各持刀剑扇形地向草庐围來。忽然,一人惊呼道:“这里有羊圈,那头野狼怕会躲到羊群里了。”擦亮火摺,点起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六人满身戎装,赫然穿的是明军甲胄,相互挥手示意,一起向羊圈围拢过來。那羊圈里果躲着一头粗壮的恶狼,已咬断了一只羊的喉管,正撕扯而食,见了火把,陡然抬起头來,呲出白森森的牙齿,兀自滴着淋漓的鲜血,连连低吼。 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大汉道:“小心了!困兽犹斗,这头恶狼怕是要拼命了。”众人纷纷呼喝,小心围逼而上,堪堪到了近前,那狼猛地纵身跳起,竟向屋内跃來。袁崇焕一惊,想到老翁醉卧在地,怕它伤及,挺身出來,迎头一剑挥出,削掉狼的半边脑袋,那狼在地上一滚,兀自挣起半个身子,长嚎几声,倒地死去。 “好剑法!”几人喝彩着到屋前相见,袁崇焕见他们战袍破败不堪,上面隐隐似有血迹,问道:“几位可是來自辽东?” 那个大汉粗声道:“别再提什么辽东,都拱手让与后金了。”弯腰坐下取酒便吃,其余五人侍立不动。袁崇焕暗觉震惊:怎么,难道广宁败了?那大汉喝干一碗酒,看看地上醉卧的老翁,似是自语道:“这叫打的什么仗?十三万大军竟败给了五万兵马,真他娘泄气!” “广宁到底如何了?”袁崇焕心头大急。 论臣道品茗汰劣相 量刑法翻案现妖书 不多时,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來宗道、杨景辰一齐进來伏地叩拜,施凤來感激道:“皇上驾临,不能远迎,也该到门外候着,怎么能沒事人儿一般,还等着皇上召见?恕臣等失仪之罪。” 张瑞图也道:“皇上召臣等奏对,极是便当,怎么轻易劳动万乘之尊。哎呀!这、这怎么好?” 崇祯摆手道:“春色如许,万木萌发,朕身子乏了,想起你们整日地看奏章商量票拟,便过來探看。有人说入了阁好似坐了监,其实坐监还有放风的时刻,你们却忙得两头只见星光,不见日头,朕便來搅扰你们一番,也算放放风。都坐吧!”转头命金忠道:“上茶來!” 眼见金忠要退,施凤來忙起身道:“皇上,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望恩准。老臣值房内有自备的新茶,想请皇上品尝。” “可是虎丘的天池茶?” “圣断烛照。”崇祯一语中的,施凤來颇有几分怅然。 “臣有武夷山的岩茶,皇上可饮得來?”张瑞图禀道。 崇祯道:“武夷山岩茶自太祖爷年间便为贡品,宫里也有。不论什么茶,要在解渴,都取了來,今儿朕就做回客人,不要拘君臣之礼,就到院中慢慢品饮。” 桌椅摆设整齐,金忠早命小太监回文华殿取了茶盏、白泥风炉、银铫等一应用具,烧炭煎水,阁臣各自拿着大小的茶叶罐过來,崇祯微笑道:“都坐么,坐下慢品才得其乐,岂有站着吃茶的道理?”阁臣们纷纷施礼谢座。 仲春刚过,风和日丽,日光晒到身上暖洋洋的,几团柳絮乘风飞过高大的宫墙,飘摇着落下來。崇祯道:“如此佳日,随几个伴当,提酒携浆,寻芳踏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若去江南更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來江水绿如蓝,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正德皇爷下江南数次,江南山水得睹天颜,也是江南臣民的福缘。皇上此时若是在江南品茶,用惠山、中冷、虎跑三大名泉的水泡虎丘天池新茶,别有一番趣味。”提起茶事,施凤來极为稔熟。 崇祯点头道:“吃茶之风,盛自唐代,凡茶、水、器等莫不讲究。说起水品,唐人陆鸿渐以山水为最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而世俗之人则讲究荷露、梅雪,煎茶必要什么天泉无根水的,以为水愈轻而色味愈佳,未免有些虚妄了。其实泡茶之水要在一个活字,绵绵不绝,生机无限,最宜激发茶性,正所谓水十分茶亦十分。”看一眼新近拜相的两位阁臣道:“你们平日喝什么茶?” 來宗道挺身欲起,想及皇上不拘君臣之礼的话,顺势改为恭身道:“臣与施相同好,性喜青茶,常吃狮子峰的龙井。” 杨景辰道:“臣自幼年便喝惯了乌龙茶。” 崇祯道:“如此看來,李先生必是喝花茶了。” 李国普愕然道:“以所见知所不见,皇上圣明。” 崇祯笑道:“那朕也算是有道之士了。” 张瑞图称颂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岂是一般儒士可比?” 金忠过來禀道:“万岁爷,水响了。” 崇祯倾耳一听,微微有声,道:“刚刚鱼目散布,正宜泡青茶。若等到四边泉涌,累累连珠,便有些过了。提过來吧!先尝龙井,茶中的新贵么!” 崇祯平日极喜净洁,饮食一丝不苟,金忠几个耳濡目染,泡茶也略通了一二,只是心里沒底,一时又难传到专司茶事的太监,摆好了宣窑的青花瓷盅,用一柄小瓷勺次序在瓷盅里各放了一撮茶叶,提壶高冲,恰恰将茶叶淹沒,便停手等着兑水。 崇祯点头道:“小忠子知道冷热,也算略窥门径了。泡茶春秋宜中投。方才朕说到水,言未尽意。若生发來论,水十分茶亦十分此语大有深意,水似君茶似臣,有什么样的君主便会有什么样的臣子,桀纣有奸佞,汤武有贤良,朕若成中兴之主,你们便是中兴之臣。做臣子的入阁拜相,便是有了机缘,品行才学卓异,不难成为一代贤相,流芳千古。治国一如茶道,君臣相宜自然会有太平盛世,一样不协,也泡不出好茶來。”众人凝神细听,不住点头。 金忠逐个添了水,一阵茶香弥散荡漾开來,与四周的花香混合起來,沁人心脾。崇祯看看嫩黄微绿的茶水,叶片渐渐停止了翻滚,攒起了根根旗枪,轻轻一嗅道:“毕竟是新茶。”见阁臣们个个敛容,直着身子蹙眉沉思,笑道:“几位先生都如演傀儡戏一般,哪里像品茗闲话?”众人见泡茶已毕,皇上招呼取饮,忙取了杯子微呷,果觉清爽甘冽,唇齿留香,心知冲泡火候恰到好处。 施凤來道:“金忠到乾清宫当差不过月余,便有如此不凡的手艺,名师高徒也是自然之理。方才皇上所谕,语重心长,期许殷殷,臣等蒙皇上知遇**,感激莫名。” 崇祯放了茶盏,扫视众人一眼道:“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煎茶之道也是如此。譬如绿茶,水沸热滚烫,再耐冲泡的茶叶怕是也要烂熟了,水味必然焦苦不堪解渴提神,遑论闻香?水若温吞不开,则激不出茶味,再好的茶叶也白白糟蹋了。治天下犹如泡茶,要在火候,水冷近乎废刑,水热则是酷政,必要宽猛相济,才能扬善罚恶,使大小臣工平头百姓知所遵循。朕御极未久,一直在想如何矫枉振颓,再开太平,当今诸事纷纭,太祖爷言乱世用重典,朕也应如此么?” 李国普道:“饮茶本小道,皇上却以此为端,点铁成金,振聋发聩。圣人之道要在致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日前也曾想过如何光明新政,预备上个条陈,今日品茗论道,皇上谆谆谕教,臣眼界大开,有些想法豁然贯通,皇上励精图治,想望太平,臣等莫不感奋,便将一孔私见面奏。” “好么!你们若只顾闷头吃茶,朕还以为是怕少用了茶吃亏呢!施相该不是心疼茶叶吧!”崇祯几句戏言惹得众人发笑,施凤來急要分辩,无奈嘴里含着一口热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众人相顾掩口而笑,崇祯也忍俊不禁:“施相本不是个急性子,不必忙于解说,且听听元治有什么高论。” 李国普听崇祯喊自己的表字,心头一阵酸热,眼里登时含了泪道:“每日的奏章不下三百余个,皇上都要一一周览,常至深夜,臣不敢妄断日久必会厌烦,只是以为皇上太过辛劳,可否仿效宋人贴黄之例,由臣等签出节要,提纲挈领,加以票拟,再呈皇上御览。” 崇祯笑道:“朕还撑得住。你接着奏吧!” “天下财力虚竭,当极力节俭,惩贪黩以安抚百姓,大小官吏借名加派银税,滥施刑罚,当依律追赃定罪,不可担心督察在苛,惩罚过严。” 崇祯点头道:“元治所言多切中我朝积弊,下去细细上个条陈,等朕批了红,用邸报发了,教州府县衙也都知道。” 此时,茶已泡乏,金忠忙另取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换了乌龙茶,涤壶温盏,投茶冲泡,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弥漫开來。崇祯道:“阁臣综核政事,譬如朕的左右手,朕遵祖制以先生相称,多有倚重。施相、张相都上了手本,朕已批红。张相所言朋党一事,称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寻,冰炭互角,朕尤为究心,折子反复看了三遍,说的都是实情,见识确乎不凡。只是关乎前朝,不敢直言。其实此事根子在神宗爷一朝,东林、宣、昆、齐、浙、楚各党恩怨相寻,挟私相争,有几个想着君王社稷黎民百姓?各党多以地望而分别,竟有些似茶叶,各地水土不同,禀赋习性自异,闵地为乌龙,江浙为青茶,江北则多为花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茶不管什么南北什么青红,都是香的,不似朋党交恶攻讦,良莠不分。如今九位阁臣,散在浙江、福建、江苏、河北、山东,不少都是朋党极盛的地方,殷鉴不远,先生们为百僚之长,备加小心才是。”一席话将方才和乐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心头不由颤栗难已。 崇祯见大伙儿变颜失色,一笑道:“快午时了,朕叨扰得久了,你们不好端茶送客,朕也该知趣回去了。若是误了你们回府的时辰,打不成马吊,背后不知如何埋怨朕呢!”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张瑞图不知皇上有意无意,但想到昨夜正在家里斗马吊,忽地感到脊背发凉,惶恐不安,午饭沒有吃出个滋味。施凤來也是难以下咽,老是品味着崇祯言内言外之意,极想知道如何批的红,心头惴惴不安。崇祯这顿午膳却是进得极好,饭后合衣小睡了一会儿,取了施凤來、张瑞图的本章又看了,丢在一边,暗自冷笑:“尸位已久,以为主动乞休朕会一再温旨慰留么?天威岂可妄测!” 李实在北镇抚司狱已关了三个多月,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审已毕,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署事少卿姚士慎本來忙着审理五虎、五彪等一干阉党要犯,只得抽身会审,好在风闻了崇祯在驴市胡同如何申饬李实,心里都有了底,略一提审,草草结案,决不待时,上了奏本。崇祯细细看了,又取了山西道御史刘重庆、江西道御史叶成章诸人弹劾的折子,与李实的口供相互勘验,不由蹙起眉头,次日恰逢大朝,崇祯问刑部侍郎丁启睿道:“苏茂相去职回籍,由你署理部务,李实一案你可曾参与审理?” “臣参与始终。” “此案可有疑惑之处?” 丁启睿道:“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问过,苏大人已据实回奏。” “奏疏朕已看过,其中尚有暗昧不清,李实何以决不待时?” 丁启睿道:“李实与李永贞罗织罪名,害命七条,周起元、高攀龙、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都因他而死,人神共怒,迫于天威,未及用刑便已招供。” 崇祯哼道:“不刑自招,大违情理,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朕在驴市胡同曾见李实一面,十分骄横,言语嚣张,威风得紧呢!有人弹劾他初任苏杭织造,便责令地方有司行属见礼,似这等的人尝到了为官之乐,岂可轻易言死?王永光,你身为六部之长,也参与其间,果真是不刑自招?一板子也沒打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恭身道:“圣上明察,确曾动刑。” “用的什么刑?”崇祯冷冷地看着丁启睿。 丁启睿慌忙答道:“只吩咐堂上皂隶抬上夹棍,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李实已吓得变颜变色的,才夹了片刻便招了。” “还要强辩?夹棍乃是大刑,血肉之躯如何承受?朕曾亲见逆阉魏忠贤命人做的立枷,重达百余斤,犯人常被活活压死,极是残酷。重刑之下,谁能消受?如此审案,何求不得?” “李实劣迹斑斑,昭昭而在,臣等并未冤枉他。”丁启睿并不气馁,直言而谏。 崇祯不觉生出一丝恼怒,肃声道:“有无冤枉,你仔细看看李实的奏疏原本自然明白。那李实将钤了印的空白奏本上与魏忠贤,由李永贞填写,其实迫于威势,本非得已,如何置大明律例于不顾,含糊定罪,草草结案?”将李实奏疏丢与丁启睿,“你再看看是朱印在墨迹之上,还是墨迹在朱印之上?” 丁启睿闻言,惊得心头狂跳,弯腰拾起,细心验看,果见朱印数处为墨色所掩,跪地叩头道:“臣如瞽盲,有眼无珠,疏忽失察,罪在不赦。皇上剖析极是,臣口服心折,五体投地。威福出于朝廷,一凭圣裁。” 崇祯并未命他起來,轻轻叹口气道:“若事事都要朕裁断,则将大小臣工置于何地?审推断案有大明律例在,便是无数朕的化身,何需事必躬亲?孔子曰:过犹不及,旨在适中,实在是千古不灭的至理,意味深长,令人咀嚼不尽。太祖爷钦定大明律例,其意不在宽严,而在于持法宜公宜平,违法必究是究其所犯,不是随意滥用。用法适中,平头小民才知威严,才会懂得有所遵循,不然执法犯法,天下岂会心服?你们做了多少年的官,岂不闻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畏我能,而畏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不错,朕是瞧不上李实,也答应过还屈死的冤魂一个公道,却不想坏了祖宗的规矩,更不许你们望风揣摩,曲意媚上,邀功取宠。”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垂手鹄立,竖耳倾听。 崇祯取茶吃了一口,问道:“丁启睿,朕问你李实与五虎五彪相比,罪责哪个大?” “自然是五虎五彪。” 崇祯语调一扬,呵斥道:“既知五虎五彪罪大恶极,如何却只将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命,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下狱,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不问他们决不待时?朕一再严旨催问,你们尚曲加庇护,将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遣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处斩监候,杨寰、孙云鹤、崔应元杖一百,流三千里,遣发边卫充军。原籍抚按追比赃银,吴淳夫三千两,倪文焕五千两,田吉、李夔龙各一千两,较之当年左光斗追赃两万两,周起元十万两,周宗建一万三千五百两,相差何其悬殊,权大赃却少,官小赃反多,持法公么?其中是有情面在,还是有朋党在?” 丁启睿两腿颤抖,叩头碰地,砰砰作响,急声道:“臣并未主持此事,不知内情。会审衙门众多,刑部也无力把持。” “无力把持?问案断刑本是刑部份内职责,执法不力,败坏王纲,罪无可恕。朕不想株连过众,将苏茂相免职回籍,便是警戒你们。半年多來,朕枚卜阁臣便有难免侥幸的非议,岂知朕用才必核,并非一经选用,终生不弃,而是随用随核,随核随汰,容不得素餐尸位的人。苏茂相失职忘恩,朕将他落职回籍。”崇祯重重看了一眼站在列中的施凤來、张瑞图,厉声说道:“阁臣施凤來、张瑞图主持阁务未久,遇事敷衍,暮气沉沉,言官交章弹劾,引罪致仕,朕薄示优容,准其所请。” “天威莫测!等着谢恩吧!”张瑞图将身形摇晃的施凤來在背后偷扶一把,欠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叹道。 施凤來并不回头,凄然一笑,低声说:“也好,不必每日打熬了,老夫也学着打打马吊。” 丁启睿请旨道:“李实为李永贞胁迫,虽属从犯,却甘愿谄媚魏逆,居心险恶,若无李实的空白本章,周起元等七人未必尽死,李实之罪不可赦,只是不当与主犯李永贞雷同,似可略减一等,改为斩监候,待秋后钩决。” 崇祯道:“罪有主从,依律例当有分别,斩监候仍觉重了。此案自然是李永贞主谋,狐假虎威,盗用权柄,中书房掌房刘若愚受命主笔,如何构陷周起元七人,李实并不知晓,依此而论,李永贞决不待时,刘若愚次一等,斩监候,李实再次一等,边卫充军,追比赃银。” 散了朝会,崇祯极为倦乏,只喝了一碗银耳羹,田礼妃便差贴身长随王瑞芬过來,请他去看荡秋千。 崇祯乘肩舆來到永宁宫,才进永宁门,便见院里扎起了一丈多高的十字秋千架,四周拉起挂满七彩绸花彩带的绳子,顶上悬着两只硕大的火红灯笼,秋千架前又竖起一个高高的横梁,上头系着半圆型竹篓,里面插满大朵的牡丹,若能荡到篓前,用嘴随意衔起一枝牡丹花來,便算能手。一个穿海天霞罗衣、头带草裹金闹蛾的宫女刚刚下去,又一个淡紫色衣裙的宫女轻盈地飞上秋千,好似一只轻巧的乳燕穿过花丛,荡起在轻软的春风里,四下响起一片喝彩声。田礼妃汗涔涔地坐在青纱小伞下看着,两个小宫女轻轻掌扇,绯红宫装竟似寻芳的彩蝶张开翅膀,见那紫衫宫女渐渐慢了下來,急道:“还未叼到鲜花,怎么就落下來了。” 那宫女却恍若未闻,急降下來,田礼妃情知有异,回头一看,忙伏身便拜,口中娇嗔道:“万岁爷悄沒声儿地來了,臣妾都不知道。都是这些贪玩儿的奴才,越來越不会侍候差使了,只顾自家高兴,都不晓得禀一声!” 崇祯含笑道:“不怪他们,是朕不教他们通禀,怕你们见了朕拘束,玩的都成了假把戏。” “万岁爷,娘娘的秋千打得极好,奴婢们都是娘娘**的,那个穿紫衫的春萍刚刚学了十几天,说是不错了,可比起娘娘來,还有云泥之别呢!”王瑞芬无限钦佩地看了田礼妃一眼,声音脆脆地禀道。 “朕倒要看看爱妃到底怎么个好法,前几日朕忙于国事,不曾來看,今儿也算偿了宿愿。” 田礼妃幽幽地说:“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秋千。皇上说前几日可是不止呢!如今过了清明,若不是臣妾命人去请,说不得皇上还在批阅奏章呢!” “依旧例,宫里的秋千要到立夏前一天才拆卸,还有日子呢!怕朕观赏不到么?今儿好生陪你。” “谢皇上。皇上若不嫌臣妾放浪,臣妾就打个立秋千与皇上看。”说着摘了珠冠,将银红裤脚扎紧了,露出一双尖尖的玉笋也似的小脚,穿着一双大红的软底宫鞋,跳上画板,两手挽定彩绳,扭身道:“皇上,且來替臣妾送一送。” 崇祯看着她纤细白嫩的脚踝道:“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不足三寸的金莲站在画板上,也真难为你了。”双手一推,那秋千荡起,只几下便飞在半空中,起落之间,一袭柔软轻薄的春衫飘起,漫起片片淡红的烟霞,那是春夕中最惹人心动的一抹,璀璨、明艳、飘忽,有如昙花瞬间的开放。突然,田礼妃用力一荡,几乎飞到与横杆齐平,双唇堪堪触到竹篓里的牡丹,不料脚下一滑,几乎从画板上滑脱,崇祯失声惊呼,霎时一口气憋在胸间出不來,两眼直直地看着,急声呼道:“仔细些!切不可笑得腿软,滑倒了不是耍的。”田礼妃却不理会,轻声娇笑,竟将双腿弯了,钩在画板上,双手一松,头脸朝下荡个不住,忽地将身子一拧,双手揽住彩绳,两脚稳稳站住,又向那花篓悠悠荡去,崇祯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一枝红艳的牡丹已衔在田礼妃口中。崇祯连声赞喝道:“好,好!”田礼妃微微娇喘着跳下画板,将牡丹递与崇祯道:“臣妾教皇上受惊了。” “朕着实害怕了,不该准你胡闹的。若一失手,追悔莫及,朕岂非抱憾终生?”崇祯将牡丹在鼻边一嗅道:“可是从观花殿折來的?” “观花殿的牡丹要到四月才开,臣妾等不得了,教人到丰台草桥置办的,一枝竟要三钱银子呢!” 崇祯赞叹道:“三月刚过,竟有了上市的牡丹,可真稀奇,怪不得贵出许多呢!” “不算什么,还有更稀奇的呢!”说着一挽崇祯坐到伞下,崇祯正觉纳罕,韩翠娥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篮,款款走过來放在矮几上。崇祯细看,见那竹篮青竹制成,散作莲花状,编织极为精细,田礼妃浅浅一笑,伸手将覆在篮上的白缎揭去,崇祯不由怔住,篮内赫然是垒做尖塔形的大红樱桃,颗粒饱满,色泽晶莹,竟似闪着光芒的粒粒宝石,惊问道:“这是哪里來的?五月才当有樱桃,如何早了两个月?” 田礼妃笑道:“稀罕不稀罕?这倒是沒花银子,是自家树上摘的。” “宫后苑与西苑并未栽种,怎会摘得到?”崇祯心下狐疑。 田礼妃道:“不是在宫里,是在臣妾老家扬州的庭院里栽植的。扬州地处南国,阳气回生得早,又搭了暖棚,自然要早许多了。尝尝比北果园的樱桃如何?”纤纤细指拈起一个紫红的樱桃送入崇祯口中。 “甜,真甜!其味不在北果园樱桃之下。” “那便多尝几个,就算巡幸扬州了。” “朕想南巡,只是老脱不开身。” 田礼妃怕他提及政事,忍不住着恼坏了心情,忙岔开道:“已近酉时了,皇上就在永宁宫进晚膳吧!要在这儿歇息,臣妾便命人照着江南的样式,安排下器玩清供,皇上不必千里迢迢地舟车劳顿的,才能一饱眼福。” 她俯首低耳,脸上隐隐飞起红霞,缓缓向崇祯身边偎了偎,一阵蘅芜香气幽幽地袭來,崇祯心神为之一荡,点头道:“也好,摘了门外的灯笼吧!再命王承恩到文华殿将未曾批红的奏本取來。” “皇上还要批红么?”田礼妃嘤咛一声,扭偏身子,笑靥浅生,闭着眼,脸上微微泛起潮红。 崇祯嘴里笑道:“还早呢!”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 天色渐晚,几片阴云将落日掩住,仅余几处残霞。暮色更重了,天空变得莽莽苍苍,霎时闪出无数的星斗,各处的铜壁宫灯都有宫人在灌油燃火。崇祯、田礼妃二人晚膳尚未用完,王承恩抱着本章进來,望着田礼妃,在崇祯的耳边低声道:“万岁爷,李阁老请万岁爷移驾,他已在文华殿内候着呢!” “此时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崇祯看看含颦带嗔的田礼妃,心里不禁有些既急且怒。 “五凤楼前发现了一卷妖书。” 崇祯手中的象牙箸一抖,微紫的嫩笋掉回盘龙碗内,他稳了心神问道:“书上写了什么?” 论臣道品茗汰劣相 量刑法翻案现妖书(二) 不多时,施凤來、张瑞图、李国普、來宗道、杨景辰一齐进來伏地叩拜,施凤來感激道:“皇上驾临,不能远迎,也该到门外候着,怎么能沒事人儿一般,还等着皇上召见?恕臣等失仪之罪。” 张瑞图也道:“皇上召臣等奏对,极是便当,怎么轻易劳动万乘之尊。哎呀!这、这怎么好?” 崇祯摆手道:“春色如许,万木萌发,朕身子乏了,想起你们整日地看奏章商量票拟,便过來探看。有人说入了阁好似坐了监,其实坐监还有放风的时刻,你们却忙得两头只见星光,不见日头,朕便來搅扰你们一番,也算放放风。都坐吧!”转头命金忠道:“上茶來!” 眼见金忠要退,施凤來忙起身道:“皇上,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望恩准。老臣值房内有自备的新茶,想请皇上品尝。” “可是虎丘的天池茶?” “圣断烛照。”崇祯一语中的,施凤來颇有几分怅然。 “臣有武夷山的岩茶,皇上可饮得來?”张瑞图禀道。 崇祯道:“武夷山岩茶自太祖爷年间便为贡品,宫里也有。不论什么茶,要在解渴,都取了來,今儿朕就做回客人,不要拘君臣之礼,就到院中慢慢品饮。” 桌椅摆设整齐,金忠早命小太监回文华殿取了茶盏、白泥风炉、银铫等一应用具,烧炭煎水,阁臣各自拿着大小的茶叶罐过來,崇祯微笑道:“都坐么,坐下慢品才得其乐,岂有站着吃茶的道理?”阁臣们纷纷施礼谢座。 仲春刚过,风和日丽,日光晒到身上暖洋洋的,几团柳絮乘风飞过高大的宫墙,飘摇着落下來。崇祯道:“如此佳日,随几个伴当,提酒携浆,寻芳踏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若去江南更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來江水绿如蓝,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正德皇爷下江南数次,江南山水得睹天颜,也是江南臣民的福缘。皇上此时若是在江南品茶,用惠山、中冷、虎跑三大名泉的水泡虎丘天池新茶,别有一番趣味。”提起茶事,施凤來极为稔熟。 崇祯点头道:“吃茶之风,盛自唐代,凡茶、水、器等莫不讲究。说起水品,唐人陆鸿渐以山水为最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而世俗之人则讲究荷露、梅雪,煎茶必要什么天泉无根水的,以为水愈轻而色味愈佳,未免有些虚妄了。其实泡茶之水要在一个活字,绵绵不绝,生机无限,最宜激发茶性,正所谓水十分茶亦十分。”看一眼新近拜相的两位阁臣道:“你们平日喝什么茶?” 來宗道挺身欲起,想及皇上不拘君臣之礼的话,顺势改为恭身道:“臣与施相同好,性喜青茶,常吃狮子峰的龙井。” 杨景辰道:“臣自幼年便喝惯了乌龙茶。” 崇祯道:“如此看來,李先生必是喝花茶了。” 李国普愕然道:“以所见知所不见,皇上圣明。” 崇祯笑道:“那朕也算是有道之士了。” 张瑞图称颂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岂是一般儒士可比?” 金忠过來禀道:“万岁爷,水响了。” 崇祯倾耳一听,微微有声,道:“刚刚鱼目散布,正宜泡青茶。若等到四边泉涌,累累连珠,便有些过了。提过來吧!先尝龙井,茶中的新贵么!” 崇祯平日极喜净洁,饮食一丝不苟,金忠几个耳濡目染,泡茶也略通了一二,只是心里沒底,一时又难传到专司茶事的太监,摆好了宣窑的青花瓷盅,用一柄小瓷勺次序在瓷盅里各放了一撮茶叶,提壶高冲,恰恰将茶叶淹沒,便停手等着兑水。 崇祯点头道:“小忠子知道冷热,也算略窥门径了。泡茶春秋宜中投。方才朕说到水,言未尽意。若生发來论,水十分茶亦十分此语大有深意,水似君茶似臣,有什么样的君主便会有什么样的臣子,桀纣有奸佞,汤武有贤良,朕若成中兴之主,你们便是中兴之臣。做臣子的入阁拜相,便是有了机缘,品行才学卓异,不难成为一代贤相,流芳千古。治国一如茶道,君臣相宜自然会有太平盛世,一样不协,也泡不出好茶來。”众人凝神细听,不住点头。 金忠逐个添了水,一阵茶香弥散荡漾开來,与四周的花香混合起來,沁人心脾。崇祯看看嫩黄微绿的茶水,叶片渐渐停止了翻滚,攒起了根根旗枪,轻轻一嗅道:“毕竟是新茶。”见阁臣们个个敛容,直着身子蹙眉沉思,笑道:“几位先生都如演傀儡戏一般,哪里像品茗闲话?”众人见泡茶已毕,皇上招呼取饮,忙取了杯子微呷,果觉清爽甘冽,唇齿留香,心知冲泡火候恰到好处。 施凤來道:“金忠到乾清宫当差不过月余,便有如此不凡的手艺,名师高徒也是自然之理。方才皇上所谕,语重心长,期许殷殷,臣等蒙皇上知遇**,感激莫名。” 崇祯放了茶盏,扫视众人一眼道:“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煎茶之道也是如此。譬如绿茶,水沸热滚烫,再耐冲泡的茶叶怕是也要烂熟了,水味必然焦苦不堪解渴提神,遑论闻香?水若温吞不开,则激不出茶味,再好的茶叶也白白糟蹋了。治天下犹如泡茶,要在火候,水冷近乎废刑,水热则是酷政,必要宽猛相济,才能扬善罚恶,使大小臣工平头百姓知所遵循。朕御极未久,一直在想如何矫枉振颓,再开太平,当今诸事纷纭,太祖爷言乱世用重典,朕也应如此么?” 李国普道:“饮茶本小道,皇上却以此为端,点铁成金,振聋发聩。圣人之道要在致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日前也曾想过如何光明新政,预备上个条陈,今日品茗论道,皇上谆谆谕教,臣眼界大开,有些想法豁然贯通,皇上励精图治,想望太平,臣等莫不感奋,便将一孔私见面奏。” “好么!你们若只顾闷头吃茶,朕还以为是怕少用了茶吃亏呢!施相该不是心疼茶叶吧!”崇祯几句戏言惹得众人发笑,施凤來急要分辩,无奈嘴里含着一口热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众人相顾掩口而笑,崇祯也忍俊不禁:“施相本不是个急性子,不必忙于解说,且听听元治有什么高论。” 李国普听崇祯喊自己的表字,心头一阵酸热,眼里登时含了泪道:“每日的奏章不下三百余个,皇上都要一一周览,常至深夜,臣不敢妄断日久必会厌烦,只是以为皇上太过辛劳,可否仿效宋人贴黄之例,由臣等签出节要,提纲挈领,加以票拟,再呈皇上御览。” 崇祯笑道:“朕还撑得住。你接着奏吧!” “天下财力虚竭,当极力节俭,惩贪黩以安抚百姓,大小官吏借名加派银税,滥施刑罚,当依律追赃定罪,不可担心督察在苛,惩罚过严。” 崇祯点头道:“元治所言多切中我朝积弊,下去细细上个条陈,等朕批了红,用邸报发了,教州府县衙也都知道。” 此时,茶已泡乏,金忠忙另取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换了乌龙茶,涤壶温盏,投茶冲泡,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弥漫开來。崇祯道:“阁臣综核政事,譬如朕的左右手,朕遵祖制以先生相称,多有倚重。施相、张相都上了手本,朕已批红。张相所言朋党一事,称近日士大夫各是所是,各非其非,恩怨相寻,冰炭互角,朕尤为究心,折子反复看了三遍,说的都是实情,见识确乎不凡。只是关乎前朝,不敢直言。其实此事根子在神宗爷一朝,东林、宣、昆、齐、浙、楚各党恩怨相寻,挟私相争,有几个想着君王社稷黎民百姓?各党多以地望而分别,竟有些似茶叶,各地水土不同,禀赋习性自异,闵地为乌龙,江浙为青茶,江北则多为花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茶不管什么南北什么青红,都是香的,不似朋党交恶攻讦,良莠不分。如今九位阁臣,散在浙江、福建、江苏、河北、山东,不少都是朋党极盛的地方,殷鉴不远,先生们为百僚之长,备加小心才是。”一席话将方才和乐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心头不由颤栗难已。 崇祯见大伙儿变颜失色,一笑道:“快午时了,朕叨扰得久了,你们不好端茶送客,朕也该知趣回去了。若是误了你们回府的时辰,打不成马吊,背后不知如何埋怨朕呢!”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张瑞图不知皇上有意无意,但想到昨夜正在家里斗马吊,忽地感到脊背发凉,惶恐不安,午饭沒有吃出个滋味。施凤來也是难以下咽,老是品味着崇祯言内言外之意,极想知道如何批的红,心头惴惴不安。崇祯这顿午膳却是进得极好,饭后合衣小睡了一会儿,取了施凤來、张瑞图的本章又看了,丢在一边,暗自冷笑:“尸位已久,以为主动乞休朕会一再温旨慰留么?天威岂可妄测!” 李实在北镇抚司狱已关了三个多月,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审已毕,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署事少卿姚士慎本來忙着审理五虎、五彪等一干阉党要犯,只得抽身会审,好在风闻了崇祯在驴市胡同如何申饬李实,心里都有了底,略一提审,草草结案,决不待时,上了奏本。崇祯细细看了,又取了山西道御史刘重庆、江西道御史叶成章诸人弹劾的折子,与李实的口供相互勘验,不由蹙起眉头,次日恰逢大朝,崇祯问刑部侍郎丁启睿道:“苏茂相去职回籍,由你署理部务,李实一案你可曾参与审理?” “臣参与始终。” “此案可有疑惑之处?” 丁启睿道:“三法司奉旨与九卿科道会问过,苏大人已据实回奏。” “奏疏朕已看过,其中尚有暗昧不清,李实何以决不待时?” 丁启睿道:“李实与李永贞罗织罪名,害命七条,周起元、高攀龙、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都因他而死,人神共怒,迫于天威,未及用刑便已招供。” 崇祯哼道:“不刑自招,大违情理,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朕在驴市胡同曾见李实一面,十分骄横,言语嚣张,威风得紧呢!有人弹劾他初任苏杭织造,便责令地方有司行属见礼,似这等的人尝到了为官之乐,岂可轻易言死?王永光,你身为六部之长,也参与其间,果真是不刑自招?一板子也沒打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恭身道:“圣上明察,确曾动刑。” “用的什么刑?”崇祯冷冷地看着丁启睿。 丁启睿慌忙答道:“只吩咐堂上皂隶抬上夹棍,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李实已吓得变颜变色的,才夹了片刻便招了。” “还要强辩?夹棍乃是大刑,血肉之躯如何承受?朕曾亲见逆阉魏忠贤命人做的立枷,重达百余斤,犯人常被活活压死,极是残酷。重刑之下,谁能消受?如此审案,何求不得?” “李实劣迹斑斑,昭昭而在,臣等并未冤枉他。”丁启睿并不气馁,直言而谏。 崇祯不觉生出一丝恼怒,肃声道:“有无冤枉,你仔细看看李实的奏疏原本自然明白。那李实将钤了印的空白奏本上与魏忠贤,由李永贞填写,其实迫于威势,本非得已,如何置大明律例于不顾,含糊定罪,草草结案?”将李实奏疏丢与丁启睿,“你再看看是朱印在墨迹之上,还是墨迹在朱印之上?” 丁启睿闻言,惊得心头狂跳,弯腰拾起,细心验看,果见朱印数处为墨色所掩,跪地叩头道:“臣如瞽盲,有眼无珠,疏忽失察,罪在不赦。皇上剖析极是,臣口服心折,五体投地。威福出于朝廷,一凭圣裁。” 崇祯并未命他起來,轻轻叹口气道:“若事事都要朕裁断,则将大小臣工置于何地?审推断案有大明律例在,便是无数朕的化身,何需事必躬亲?孔子曰:过犹不及,旨在适中,实在是千古不灭的至理,意味深长,令人咀嚼不尽。太祖爷钦定大明律例,其意不在宽严,而在于持法宜公宜平,违法必究是究其所犯,不是随意滥用。用法适中,平头小民才知威严,才会懂得有所遵循,不然执法犯法,天下岂会心服?你们做了多少年的官,岂不闻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畏我能,而畏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不错,朕是瞧不上李实,也答应过还屈死的冤魂一个公道,却不想坏了祖宗的规矩,更不许你们望风揣摩,曲意媚上,邀功取宠。”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垂手鹄立,竖耳倾听。 崇祯取茶吃了一口,问道:“丁启睿,朕问你李实与五虎五彪相比,罪责哪个大?” “自然是五虎五彪。” 崇祯语调一扬,呵斥道:“既知五虎五彪罪大恶极,如何却只将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命,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下狱,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不问他们决不待时?朕一再严旨催问,你们尚曲加庇护,将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遣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处斩监候,杨寰、孙云鹤、崔应元杖一百,流三千里,遣发边卫充军。原籍抚按追比赃银,吴淳夫三千两,倪文焕五千两,田吉、李夔龙各一千两,较之当年左光斗追赃两万两,周起元十万两,周宗建一万三千五百两,相差何其悬殊,权大赃却少,官小赃反多,持法公么?其中是有情面在,还是有朋党在?” 丁启睿两腿颤抖,叩头碰地,砰砰作响,急声道:“臣并未主持此事,不知内情。会审衙门众多,刑部也无力把持。” “无力把持?问案断刑本是刑部份内职责,执法不力,败坏王纲,罪无可恕。朕不想株连过众,将苏茂相免职回籍,便是警戒你们。半年多來,朕枚卜阁臣便有难免侥幸的非议,岂知朕用才必核,并非一经选用,终生不弃,而是随用随核,随核随汰,容不得素餐尸位的人。苏茂相失职忘恩,朕将他落职回籍。”崇祯重重看了一眼站在列中的施凤來、张瑞图,厉声说道:“阁臣施凤來、张瑞图主持阁务未久,遇事敷衍,暮气沉沉,言官交章弹劾,引罪致仕,朕薄示优容,准其所请。” “天威莫测!等着谢恩吧!”张瑞图将身形摇晃的施凤來在背后偷扶一把,欠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叹道。 施凤來并不回头,凄然一笑,低声说:“也好,不必每日打熬了,老夫也学着打打马吊。” 丁启睿请旨道:“李实为李永贞胁迫,虽属从犯,却甘愿谄媚魏逆,居心险恶,若无李实的空白本章,周起元等七人未必尽死,李实之罪不可赦,只是不当与主犯李永贞雷同,似可略减一等,改为斩监候,待秋后钩决。” 崇祯道:“罪有主从,依律例当有分别,斩监候仍觉重了。此案自然是李永贞主谋,狐假虎威,盗用权柄,中书房掌房刘若愚受命主笔,如何构陷周起元七人,李实并不知晓,依此而论,李永贞决不待时,刘若愚次一等,斩监候,李实再次一等,边卫充军,追比赃银。” 散了朝会,崇祯极为倦乏,只喝了一碗银耳羹,田礼妃便差贴身长随王瑞芬过來,请他去看荡秋千。 崇祯乘肩舆來到永宁宫,才进永宁门,便见院里扎起了一丈多高的十字秋千架,四周拉起挂满七彩绸花彩带的绳子,顶上悬着两只硕大的火红灯笼,秋千架前又竖起一个高高的横梁,上头系着半圆型竹篓,里面插满大朵的牡丹,若能荡到篓前,用嘴随意衔起一枝牡丹花來,便算能手。一个穿海天霞罗衣、头带草裹金闹蛾的宫女刚刚下去,又一个淡紫色衣裙的宫女轻盈地飞上秋千,好似一只轻巧的乳燕穿过花丛,荡起在轻软的春风里,四下响起一片喝彩声。田礼妃汗涔涔地坐在青纱小伞下看着,两个小宫女轻轻掌扇,绯红宫装竟似寻芳的彩蝶张开翅膀,见那紫衫宫女渐渐慢了下來,急道:“还未叼到鲜花,怎么就落下來了。” 那宫女却恍若未闻,急降下來,田礼妃情知有异,回头一看,忙伏身便拜,口中娇嗔道:“万岁爷悄沒声儿地來了,臣妾都不知道。都是这些贪玩儿的奴才,越來越不会侍候差使了,只顾自家高兴,都不晓得禀一声!” 崇祯含笑道:“不怪他们,是朕不教他们通禀,怕你们见了朕拘束,玩的都成了假把戏。” “万岁爷,娘娘的秋千打得极好,奴婢们都是娘娘**的,那个穿紫衫的春萍刚刚学了十几天,说是不错了,可比起娘娘來,还有云泥之别呢!”王瑞芬无限钦佩地看了田礼妃一眼,声音脆脆地禀道。 “朕倒要看看爱妃到底怎么个好法,前几日朕忙于国事,不曾來看,今儿也算偿了宿愿。” 田礼妃幽幽地说:“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秋千。皇上说前几日可是不止呢!如今过了清明,若不是臣妾命人去请,说不得皇上还在批阅奏章呢!” “依旧例,宫里的秋千要到立夏前一天才拆卸,还有日子呢!怕朕观赏不到么?今儿好生陪你。” “谢皇上。皇上若不嫌臣妾放浪,臣妾就打个立秋千与皇上看。”说着摘了珠冠,将银红裤脚扎紧了,露出一双尖尖的玉笋也似的小脚,穿着一双大红的软底宫鞋,跳上画板,两手挽定彩绳,扭身道:“皇上,且來替臣妾送一送。” 崇祯看着她纤细白嫩的脚踝道:“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不足三寸的金莲站在画板上,也真难为你了。”双手一推,那秋千荡起,只几下便飞在半空中,起落之间,一袭柔软轻薄的春衫飘起,漫起片片淡红的烟霞,那是春夕中最惹人心动的一抹,璀璨、明艳、飘忽,有如昙花瞬间的开放。突然,田礼妃用力一荡,几乎飞到与横杆齐平,双唇堪堪触到竹篓里的牡丹,不料脚下一滑,几乎从画板上滑脱,崇祯失声惊呼,霎时一口气憋在胸间出不來,两眼直直地看着,急声呼道:“仔细些!切不可笑得腿软,滑倒了不是耍的。”田礼妃却不理会,轻声娇笑,竟将双腿弯了,钩在画板上,双手一松,头脸朝下荡个不住,忽地将身子一拧,双手揽住彩绳,两脚稳稳站住,又向那花篓悠悠荡去,崇祯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一枝红艳的牡丹已衔在田礼妃口中。崇祯连声赞喝道:“好,好!”田礼妃微微娇喘着跳下画板,将牡丹递与崇祯道:“臣妾教皇上受惊了。” “朕着实害怕了,不该准你胡闹的。若一失手,追悔莫及,朕岂非抱憾终生?”崇祯将牡丹在鼻边一嗅道:“可是从观花殿折來的?” “观花殿的牡丹要到四月才开,臣妾等不得了,教人到丰台草桥置办的,一枝竟要三钱银子呢!” 崇祯赞叹道:“三月刚过,竟有了上市的牡丹,可真稀奇,怪不得贵出许多呢!” “不算什么,还有更稀奇的呢!”说着一挽崇祯坐到伞下,崇祯正觉纳罕,韩翠娥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篮,款款走过來放在矮几上。崇祯细看,见那竹篮青竹制成,散作莲花状,编织极为精细,田礼妃浅浅一笑,伸手将覆在篮上的白缎揭去,崇祯不由怔住,篮内赫然是垒做尖塔形的大红樱桃,颗粒饱满,色泽晶莹,竟似闪着光芒的粒粒宝石,惊问道:“这是哪里來的?五月才当有樱桃,如何早了两个月?” 田礼妃笑道:“稀罕不稀罕?这倒是沒花银子,是自家树上摘的。” “宫后苑与西苑并未栽种,怎会摘得到?”崇祯心下狐疑。 田礼妃道:“不是在宫里,是在臣妾老家扬州的庭院里栽植的。扬州地处南国,阳气回生得早,又搭了暖棚,自然要早许多了。尝尝比北果园的樱桃如何?”纤纤细指拈起一个紫红的樱桃送入崇祯口中。 “甜,真甜!其味不在北果园樱桃之下。” “那便多尝几个,就算巡幸扬州了。” “朕想南巡,只是老脱不开身。” 田礼妃怕他提及政事,忍不住着恼坏了心情,忙岔开道:“已近酉时了,皇上就在永宁宫进晚膳吧!要在这儿歇息,臣妾便命人照着江南的样式,安排下器玩清供,皇上不必千里迢迢地舟车劳顿的,才能一饱眼福。” 她俯首低耳,脸上隐隐飞起红霞,缓缓向崇祯身边偎了偎,一阵蘅芜香气幽幽地袭來,崇祯心神为之一荡,点头道:“也好,摘了门外的灯笼吧!再命王承恩到文华殿将未曾批红的奏本取來。” “皇上还要批红么?”田礼妃嘤咛一声,扭偏身子,笑靥浅生,闭着眼,脸上微微泛起潮红。 崇祯嘴里笑道:“还早呢!”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 天色渐晚,几片阴云将落日掩住,仅余几处残霞。暮色更重了,天空变得莽莽苍苍,霎时闪出无数的星斗,各处的铜壁宫灯都有宫人在灌油燃火。崇祯、田礼妃二人晚膳尚未用完,王承恩抱着本章进來,望着田礼妃,在崇祯的耳边低声道:“万岁爷,李阁老请万岁爷移驾,他已在文华殿内候着呢!” “此时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崇祯看看含颦带嗔的田礼妃,心里不禁有些既急且怒。 “五凤楼前发现了一卷妖书。” 崇祯手中的象牙箸一抖,微紫的嫩笋掉回盘龙碗内,他稳了心神问道:“书上写了什么?” 话前尘严旨焚要典 遭暗戏冷面犯帝颜 文华殿上,崇祯准了李国普乞休,命加少傅致仕,早朝散后留他在便殿召见,李国普含泪叩别,举荐韩?、孙承宗。崇祯道:“先生求去,朕心里明白,奉养老母,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准你。朕知你昨夜不曾安睡,先生致仕,朕虽一无所赐,但能教你安心归养其实比赏赐些金银还好。”说着将一个疏本递过來,李国普恭敬接过看了,赫然是倪元璐的奏章,心头不禁又跳个不住,待看了内阁的票拟,暗自摇头,果见票拟后面有朱批五字:“听朕独断行。”便要称颂,崇祯阻止道:“其实朕当时已有独断,不过想示人以公,所以服朝臣服天下。如今朕已明诏,将皇史?所藏及《三朝要典》书板焚毁,官府、民间所藏一律征缴,擅藏者以附逆论处。朕先处治妥了阉党,妖书案已命东厂多派人手打探,不忙着收网,你想全身而退么,朕也得安置你呀!” 李国普连连叩头,嗓音嘶哑道:“臣懦弱少才,有负圣恩。” “朕倒也不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你。” “皇上后悔了?” “哈哈哈……”崇祯长笑一声,“朕是金口玉言,什么时候不算数了?朕是想教你回去后办件事儿。” “什么事?臣肝脑涂地……” “好了,忠言又來了。朕不想听什么慷慨悲歌,也不是教你提着脑袋去,此事办得好,也算一场不小的富贵,朕准你拿,谁教朕沒银子送你呢!” “一场富贵?”李国普只觉祸福难测,一脸茫然,暗道:平安无事就是大吉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 “你回到高阳老家,将宫中的妖书详情写成书信,派个干练的家人送到洛阳,呈与福王,就说朕已缉访出了几个奸人。” ”难道是福王?”李国普禁不住有些失色,几乎脱口而出,忙伸手将嘴捂了,定定心神才问道:“皇上可是想敲山震虎?” “不是震,是引,不引蛇怎么会出洞,如何打它的七寸?” “福王……不,那背后的主谋想必在宫里布下了内线,如何肯信臣的一纸书信?” 崇祯轻点一下头道:“你将朕说的万历朝妖书案一并写上,妖书案知道底细的人多数做了鬼,不怕他不信你。不要小看区区一封书信,可是不少的银子呢!福王虽说生性吝啬,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儿,再心疼也会割肉的。你起去吧!” “臣何时回禀皇上?” 崇祯挥手道:“你不必回禀,朕到时候自然会知晓。” 一春无雨,连日艳阳,京师天气渐暖,西苑早已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崇祯用罢午膳,命人到弹子房取了弹弓,只带王承恩几个贴身太监,骑马到西苑游玩,王承恩提着盛满泥丸的明黄袋子,紧随左右。穿过西苑门,远远望去,琼华岛耸立水面,波光塔影,在一池春水中缓缓荡漾。沿岸一带的亭台楼榭,隐现绿丛水色之间,回廊、山峰和白塔倒映水中,景色如画。众人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打马如飞,转眼间來到高耸的团城下,仰望团城城台中央的承光殿,飞檐翘角,宏丽轩昂,黄琉璃筒瓦绿剪边的殿顶,在午后的骄阳下闪烁出各色的光芒。殿东侧有株高大苍劲的油松,树冠如盖,另有两棵被封为“白袍将军”的白皮松,一棵被封为“探海侯”的探海松,掩映着重檐大殿,松枝含绿,笼罩着一团紫烟,真如海上的仙山琼楼。“万岁爷,树上有几只鸟呢!”王承恩眼明手快,将泥丸奉上。 崇祯下了马提着袍子向前靠了靠,果见几只麻雀在松枝上跳上跳下,啾鸣不已,举弹弓便打。“吱”地一声,一只麻雀歪着翅膀落下來,剩下的几只拍翅欲飞,崇祯又弹出一弹,一只麻雀闷声直坠下來。王承恩忙上前拾起,见一只打烂了头,另一只伤了翅膀,兀自奋力挣扎,不住哀鸣。 众太监喝彩道:“万岁爷神技,弹不虚发。” 王承恩献上,啧啧称赞道:“万岁爷的弹子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小小的一只麻雀,远远望去,不过豆粒大小,却如在眼前,这等有准头!” 崇祯大喜,笑道:“牛刀小试,便有斩获,也不枉朕习练一回。”上马沿岸驰奔,却见前面太湖石的背阴处有几株黄梅,将谢未谢,兀自吐芳争艳,命王承恩下马折了,欣然道:“朕极喜黄梅,难得暮春尚有遗存,将这几枝分插注水的长颈胆瓶里,摆放在青霞轩、清暇居的几案上,还有几日的玩赏呢!” 清暇居是坤宁宫的小殿,在东披檐下,与在坤宁宫北面曲廊的游艺斋都是崇祯刚刚赐的名字,两处的门楣正中悬着高时明新书的匾额,擘窠大字,笔法森严,端庄肃穆。周皇后娴静地坐在清暇居里,看着掌事吴婉容带着几个小宫女出來进去地收拾着入夏的衣裳,一件件地拿出來薰晾。吴婉容双手托着珍珠衫走到她眼前,啧声称赞道:“娘娘这件珍珠衫真是精巧,不知是哪个巧手的妙人儿织成的,五颗珍珠、一粒宝石簇成一朵白梅,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到人间品自奇,亏她想得出。” 周皇后用手一摸,便觉触肤冰凉,细看一会儿道:“那是千秋节前,皇上特命苏杭织造的,用了一万颗珍珠,一百粒宝石。那时天气尚寒,珍珠又性凉,不能穿试。看此样式想必不错的。” 吴婉容道:“娘娘肌肤如雪,这般晶莹的珍珠衫穿起來还不知有多好看呢!”周皇后含笑道:“你这古怪精灵的,变着法儿诱我,好在今儿个天暖,就穿了看看。”吴婉容忙伏侍着她除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窄小裥裙,两襟的细带系成蝴蝶扣样,罩了珍珠衫,宛若粉雕玉琢的一般,吴婉容惊叹道:“娘娘真如仙人似的,一阵清风吹來,怕是要临风飘举了,到时万岁爷向奴婢要人,奴婢拿什么來还?只得遥向月宫祈拜了。” 周皇后问道:“拜什么?” 吴婉容眨眼道:“求蟾宫里的娘娘快些回來,不要撇下万岁爷不管,教奴婢们心焦悬望呀!” 周皇后假嗔道:“你这张油舌真会巧嘴,我才不稀罕什么月宫,做什么仙人呢!怪冷清的,有什么好?” “娘娘是舍不得万岁爷吧?奴婢们也舍不得娘娘呢!”吴婉容咋舌一笑,转身出去道:“奴婢去叫那几个姐妹一齐过來看看。” 周皇后并不阻拦,走到妆台前,取了菱花镜自顾端详。珍珠衫乃是低领微开的样式,将整个脖颈显露得一览无余,身上素白的裥裙若隐若现,肌肤贴了珍珠,便有丝丝凉意,有说不出的清爽细滑,习习生风,她想起那首有名的艳词,轻声吟咏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一下子绯红了脸,闭上眼,仿佛回到了细雨??的江南……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搂在了怀里。周皇后不禁大吃一惊,急挣身时,却被紧紧搂住,哪里挣得脱,待要转头去看,无奈那人竟在颈后一路吻下來,呼出的热气直吹胸脯儿,她自恃身份,不敢声张,慌忙左手掩在胸前,右手向上一翻,就是一掌。背后那人将头一转,饶是躲闪得快,也被指尖扫在脸上,痛得松了手,扫兴道:“你的手好狠,打着朕了。” 周皇后见崇祯抚了腮颊退在一边,顿时怔住,不知如何言语。崇祯见她脸上沒有一点血色,情知方才吓着她了,忙笑着上前抚慰道:“是朕沒有说话,不怪你,看把你吓的――”又揽了她的腰肢,调笑道:“这件衫子当真好看得紧,上下里外都是雪白的,浑然一体,粉胸半掩疑暗雪,最是可人儿!”说着便将珍珠衫胸前的袢儿解了一个,伸手进去。 此时,周皇后才回过神來,见崇祯腮边隐隐有几道红痕,急道:“皇上,教臣妾看看可曾伤着了?” “不妨事。” “皇上再不可如此了,差点儿将臣妾吓死。”周皇后两眼流泪,忍不住哽咽起來。 崇祯看她满脸珠泪,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朕还沒吃过珍珠呢!这等好的物件如此白白淌落,糟蹋了岂不可惜?”低头作势欲吃,周皇后破涕为笑,啐道:“臣妾可是未嫁时便遇着皇上了,还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是皇上近日來得少了,倒成了郎为出來难,教郎恣意怜了。”她忽地通红了脸道:“臣妾该死,竟失了身份说出这等的淫词!” 崇祯摇头道:“这算什么淫词?一往情深,说得也是实情。皇上皇后也有人道么?也要生儿育女,绍续血脉。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老是绷着面孔,最是要不得。年纪轻轻的不可教自家心如古井似的。”说着,见皇后吃惊地看着,挢舌不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香腮道:“发什么怔?心里可是在骂朕诲淫诲盗了?” 皇后嗫嚅道:“臣妾不敢,只是觉得奇怪,大白天的,皇上竟然……这些话臣妾是不敢说的?” “敢想么?” 周皇后点头道:“只是不敢违了礼法。” 崇祯轻喟道:“也难为你了,要母仪天下,统率后宫,不敢闪失。还是方才那句话,皇上皇后也是人么!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朕多日沒來坤宁宫,其实心里头也极想的,只是麟儿小产,怕你见了朕更伤情。朕还听太医说,你产后体虚,身子又不甚方便,要慢慢调养,朕这几日也忙,老脱不开身,冷落你了。” “皇上宽心,臣妾身子已然复原,沒有大碍了。药已停了,只是还定时进补些。”皇后说了,眼里又噙满了泪。 崇祯笑着替她拭了,怜爱道:“太医已向朕禀过了,要不朕还是不敢來。”说着摸了一把珍珠衫又道:“珍珠性凉,天气又未曾炎热,穿得时候长了,你这身子骨儿怕是经受不起的,朕替你去了吧!”将余下的几个袢儿解了,刚要脱去。忽听门外一片叽喳之声:“你们想不出娘娘穿了是怎样脱俗的模样。”“像嫦娥还是洛神?”随着进來几个宫女,周皇后慌忙掩怀,崇祯出手更快,背对门口一把将她贴胸搂了。事起仓促,几个宫女不曾意料到皇上來了,忙跪下请安,崇祯眉头微蹙,呵斥道:“瞎!沒看到小恩子在门外么?” 领头的吴婉容颤声道:“奴婢们光想着娘娘的珍珠衫了。再说奴婢抬脚才出的门,实在想不到万岁爷……奴婢该死,求万岁爷罚奴婢到浣衣局。” “都起來吧!你们近日将皇后伺候得好,且饶了你们这遭,今后可要多长些眼风,再这么莽打莽撞的,看不剥了你们的皮!”周皇后又被皇上搂抱,四肢一阵酥麻,但在宫女们众目睽睽之下,却早窘得两颊绯红,将头埋在崇祯的肩窝,心里暗暗害怕皇上大发雷霆,将宫女们严加责罚,传扬出去,还不被人背后嚼烂了舌头?听皇上一番申斥,便想命她们退下,却见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徘徊,欲进不进,骂道:“什么事?只顾贼头贼脑的,成什么体统!” 那小太监吓得忙在门边跪了,结结巴巴道:“奴婢來、來送果子,是、是北果园新下、下的樱桃。”将红漆小食盒放了,一溜烟儿地飞跑了。吴婉容等人也醒悟过來,忙低头退走,吴婉容退到门边儿,将红漆食盒提了进來,才转身下去。 皇后换好了衣裳,将黄梅插入案上的花瓶,王承恩在门外轻声问道:“万岁爷,已过酉时了,传晚膳么?” 崇祯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饥了,跑了一回马,又长坐了多时,不理会暮色已然上窗了,但想起方才宫女们闯入一事,朝外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方才死到哪里去了?见人进來,怎么不拦?” “奴婢,奴婢还以为是她们奉了娘娘懿旨,再说走得又飞一般的快,阻拦不及……” “你倒是越來月长进了,学会了回嘴!” 门外扑通一声跪了,颤声道:“奴婢不敢!” “哼!还说不敢,你方才怎么说的?狗东西,下去领二十鞭子。” “皇上,还是饶了他这次罢!不然岂不是嫌臣妾教谕无方了。” “好,就在门外自家掌嘴十下。”崇祯听得外面噼啪地响了起來,笑着握住周皇后的手道:“朕今夜就歇在这儿,不必换妆了,这样更显清丽,若涂了什么珍珠粉、玉簪粉的,浑似庙中的鬼脸,沒有了人气。” 周皇后道:“皇上自管去忙,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着处置,别总这么惦记着我,臣妾有的解闷儿呢!教宫女们读读唐诗宋词,这一天天地,过得也快。” “你这么通情理,老是替朕着想,朕更觉对你不起。快不要说了,见你气色这么好,朕心里万分欢喜,不要扫朕的兴致了。” 周皇后含泪道:“臣妾心里也是时刻想着皇上,好端端的一个麟儿,真教人心疼,都是臣妾不小心,弯腰扭了身子,哪里会想到孩子竟沒了。”说着便又要哭。 崇祯拉着她的手道:“朕与你春秋尚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朕又不吝惜气力,愁什么呢!” 皇后听他说得鄙俗,破涕一笑,啐道:“这也是皇上说的话?臣妾也明白这个理儿,怕误了皇上见人办事。” 崇祯道:“朕知道做皇后也不易,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要贤淑娴静,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皇后低头拭泪道:“皇上倒是体贴臣妾的心,其实臣妾的难处比起皇上不算什么的。如今万事待举,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不要再分心臣妾了。听说焚《要典》一事,都有人寻死觅活呢!噢!按说这是朝政,臣妾不该多嘴的。” “说说也无妨的,又不是给朕吹枕头风。”崇祯起身踱了几步,将红漆食盒提过來,想起孙之獬大闹东阁,心下也觉好笑,坐下将一枚嫣红的樱桃放到皇后嘴边,问道:“你是怎么听说的?”皇后仰口吃了,吐掉桃核儿,笑道:“那孙之獬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是个倔强的脾气,脑袋不转弯儿的。听说他到东阁大闹了一番,戟指大骂阁臣不能直言进谏,有所匡正,令皇上陷于不孝不友之地,阁臣们都躲在屋里,谁也不愿出來惹他。他哭骂够了,一个人无兴无趣地回到翰林院,刺破中指,写了血书奏本,竟要上朝在皇上面前诵读,可真狂悖!” 崇祯道:“这个孙之獬是山东人,一根筋的犟驴脾气,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那日他到东阁,外衣里面竟穿了一身的孝服,藏了哭丧棒,如丧考妣一般,边骂边哭,谁劝打谁,后來闹得实在难以收场,刘鸿训命校尉驱赶,他兀自装疯卖傻,倒地乱滚,不得已请出‘内阁重地擅入者斩’的铁牌,孙之獬见阁臣动了真怒,才爬起悻悻而去。血书奏本并沒敢在朝堂上诵读,朕也看了,满纸胡言,说什么‘皇上于熹宗,曾北面事之,见有御制序文在朕之一字,岂可投之火?皇上与先帝同枝继立,非有胜国之扫除,何必如此忍心辣手?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崇祯话锋一转,似怜似叹道:“此人倒也憨直,只是不识大体,空谈气节,有卖直沽名之嫌,令人生厌。” “《要典》非要毁么?” “《要典》不毁,便会给三案以口实,起朋党,翻旧案,酿大狱,?(外加门)墙相争,非国家之福。” “三案不是早有定说了?” 崇祯道:“那些定说乃是魏忠贤擅权乱政而作,阁臣顾秉谦代拟的御制序文,沒有一个字是先帝钦定,都是魏阉一面之词,不出朋党藩篱,殊失公正。东林党心怀怨愤已久,伺机倾力翻案,再争执起來,还不知有多少人卷入进來,怎么得了?” “二者折中如何?” “两党各持偏见,互存是非,决不肯化异为同。东林党以为红丸案乃是首辅方从哲主使,其实当年皇考食红丸,方从哲极力劝阻,朕就在左右,亲眼所见。梃击案的主犯张差确属疯癫,东林党却硬要审出郑贵妃背后主使。阉党说移宫案都是王安挑唆操纵,借以居功自重,也不合情理。如今诸事纷纭,朕不想纠缠旧事,只有焚毁最宜。”崇祯将樱桃吐了道:“这颗恁的酸!朕枚卜以來,言官交章相攻众阁臣,对來宗道、杨景辰二人尤烈,焚毁《要典》,他们已难自安,学李国普的样子上疏求去。如今钱龙锡、李标业已到任,加上刘鸿训已有三人,韩蒲州已在來京的路上,周道登也快到了,人手不算少,自然不必挽留他们。” 皇后问道:“那皇上怎生处置孙之獬?” 话前尘严旨焚要典 遭暗戏冷面犯帝颜(二) 文华殿上,崇祯准了李国普乞休,命加少傅致仕,早朝散后留他在便殿召见,李国普含泪叩别,举荐韩?、孙承宗。崇祯道:“先生求去,朕心里明白,奉养老母,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准你。朕知你昨夜不曾安睡,先生致仕,朕虽一无所赐,但能教你安心归养其实比赏赐些金银还好。”说着将一个疏本递过來,李国普恭敬接过看了,赫然是倪元璐的奏章,心头不禁又跳个不住,待看了内阁的票拟,暗自摇头,果见票拟后面有朱批五字:“听朕独断行。”便要称颂,崇祯阻止道:“其实朕当时已有独断,不过想示人以公,所以服朝臣服天下。如今朕已明诏,将皇史?所藏及《三朝要典》书板焚毁,官府、民间所藏一律征缴,擅藏者以附逆论处。朕先处治妥了阉党,妖书案已命东厂多派人手打探,不忙着收网,你想全身而退么,朕也得安置你呀!” 李国普连连叩头,嗓音嘶哑道:“臣懦弱少才,有负圣恩。” “朕倒也不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你。” “皇上后悔了?” “哈哈哈……”崇祯长笑一声,“朕是金口玉言,什么时候不算数了?朕是想教你回去后办件事儿。” “什么事?臣肝脑涂地……” “好了,忠言又來了。朕不想听什么慷慨悲歌,也不是教你提着脑袋去,此事办得好,也算一场不小的富贵,朕准你拿,谁教朕沒银子送你呢!” “一场富贵?”李国普只觉祸福难测,一脸茫然,暗道:平安无事就是大吉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 “你回到高阳老家,将宫中的妖书详情写成书信,派个干练的家人送到洛阳,呈与福王,就说朕已缉访出了几个奸人。” ”难道是福王?”李国普禁不住有些失色,几乎脱口而出,忙伸手将嘴捂了,定定心神才问道:“皇上可是想敲山震虎?” “不是震,是引,不引蛇怎么会出洞,如何打它的七寸?” “福王……不,那背后的主谋想必在宫里布下了内线,如何肯信臣的一纸书信?” 崇祯轻点一下头道:“你将朕说的万历朝妖书案一并写上,妖书案知道底细的人多数做了鬼,不怕他不信你。不要小看区区一封书信,可是不少的银子呢!福王虽说生性吝啬,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儿,再心疼也会割肉的。你起去吧!” “臣何时回禀皇上?” 崇祯挥手道:“你不必回禀,朕到时候自然会知晓。” 一春无雨,连日艳阳,京师天气渐暖,西苑早已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崇祯用罢午膳,命人到弹子房取了弹弓,只带王承恩几个贴身太监,骑马到西苑游玩,王承恩提着盛满泥丸的明黄袋子,紧随左右。穿过西苑门,远远望去,琼华岛耸立水面,波光塔影,在一池春水中缓缓荡漾。沿岸一带的亭台楼榭,隐现绿丛水色之间,回廊、山峰和白塔倒映水中,景色如画。众人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打马如飞,转眼间來到高耸的团城下,仰望团城城台中央的承光殿,飞檐翘角,宏丽轩昂,黄琉璃筒瓦绿剪边的殿顶,在午后的骄阳下闪烁出各色的光芒。殿东侧有株高大苍劲的油松,树冠如盖,另有两棵被封为“白袍将军”的白皮松,一棵被封为“探海侯”的探海松,掩映着重檐大殿,松枝含绿,笼罩着一团紫烟,真如海上的仙山琼楼。“万岁爷,树上有几只鸟呢!”王承恩眼明手快,将泥丸奉上。 崇祯下了马提着袍子向前靠了靠,果见几只麻雀在松枝上跳上跳下,啾鸣不已,举弹弓便打。“吱”地一声,一只麻雀歪着翅膀落下來,剩下的几只拍翅欲飞,崇祯又弹出一弹,一只麻雀闷声直坠下來。王承恩忙上前拾起,见一只打烂了头,另一只伤了翅膀,兀自奋力挣扎,不住哀鸣。 众太监喝彩道:“万岁爷神技,弹不虚发。” 王承恩献上,啧啧称赞道:“万岁爷的弹子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小小的一只麻雀,远远望去,不过豆粒大小,却如在眼前,这等有准头!” 崇祯大喜,笑道:“牛刀小试,便有斩获,也不枉朕习练一回。”上马沿岸驰奔,却见前面太湖石的背阴处有几株黄梅,将谢未谢,兀自吐芳争艳,命王承恩下马折了,欣然道:“朕极喜黄梅,难得暮春尚有遗存,将这几枝分插注水的长颈胆瓶里,摆放在青霞轩、清暇居的几案上,还有几日的玩赏呢!” 清暇居是坤宁宫的小殿,在东披檐下,与在坤宁宫北面曲廊的游艺斋都是崇祯刚刚赐的名字,两处的门楣正中悬着高时明新书的匾额,擘窠大字,笔法森严,端庄肃穆。周皇后娴静地坐在清暇居里,看着掌事吴婉容带着几个小宫女出來进去地收拾着入夏的衣裳,一件件地拿出來薰晾。吴婉容双手托着珍珠衫走到她眼前,啧声称赞道:“娘娘这件珍珠衫真是精巧,不知是哪个巧手的妙人儿织成的,五颗珍珠、一粒宝石簇成一朵白梅,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到人间品自奇,亏她想得出。” 周皇后用手一摸,便觉触肤冰凉,细看一会儿道:“那是千秋节前,皇上特命苏杭织造的,用了一万颗珍珠,一百粒宝石。那时天气尚寒,珍珠又性凉,不能穿试。看此样式想必不错的。” 吴婉容道:“娘娘肌肤如雪,这般晶莹的珍珠衫穿起來还不知有多好看呢!”周皇后含笑道:“你这古怪精灵的,变着法儿诱我,好在今儿个天暖,就穿了看看。”吴婉容忙伏侍着她除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窄小裥裙,两襟的细带系成蝴蝶扣样,罩了珍珠衫,宛若粉雕玉琢的一般,吴婉容惊叹道:“娘娘真如仙人似的,一阵清风吹來,怕是要临风飘举了,到时万岁爷向奴婢要人,奴婢拿什么來还?只得遥向月宫祈拜了。” 周皇后问道:“拜什么?” 吴婉容眨眼道:“求蟾宫里的娘娘快些回來,不要撇下万岁爷不管,教奴婢们心焦悬望呀!” 周皇后假嗔道:“你这张油舌真会巧嘴,我才不稀罕什么月宫,做什么仙人呢!怪冷清的,有什么好?” “娘娘是舍不得万岁爷吧?奴婢们也舍不得娘娘呢!”吴婉容咋舌一笑,转身出去道:“奴婢去叫那几个姐妹一齐过來看看。” 周皇后并不阻拦,走到妆台前,取了菱花镜自顾端详。珍珠衫乃是低领微开的样式,将整个脖颈显露得一览无余,身上素白的裥裙若隐若现,肌肤贴了珍珠,便有丝丝凉意,有说不出的清爽细滑,习习生风,她想起那首有名的艳词,轻声吟咏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一下子绯红了脸,闭上眼,仿佛回到了细雨??的江南……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搂在了怀里。周皇后不禁大吃一惊,急挣身时,却被紧紧搂住,哪里挣得脱,待要转头去看,无奈那人竟在颈后一路吻下來,呼出的热气直吹胸脯儿,她自恃身份,不敢声张,慌忙左手掩在胸前,右手向上一翻,就是一掌。背后那人将头一转,饶是躲闪得快,也被指尖扫在脸上,痛得松了手,扫兴道:“你的手好狠,打着朕了。” 周皇后见崇祯抚了腮颊退在一边,顿时怔住,不知如何言语。崇祯见她脸上沒有一点血色,情知方才吓着她了,忙笑着上前抚慰道:“是朕沒有说话,不怪你,看把你吓的――”又揽了她的腰肢,调笑道:“这件衫子当真好看得紧,上下里外都是雪白的,浑然一体,粉胸半掩疑暗雪,最是可人儿!”说着便将珍珠衫胸前的袢儿解了一个,伸手进去。 此时,周皇后才回过神來,见崇祯腮边隐隐有几道红痕,急道:“皇上,教臣妾看看可曾伤着了?” “不妨事。” “皇上再不可如此了,差点儿将臣妾吓死。”周皇后两眼流泪,忍不住哽咽起來。 崇祯看她满脸珠泪,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朕还沒吃过珍珠呢!这等好的物件如此白白淌落,糟蹋了岂不可惜?”低头作势欲吃,周皇后破涕为笑,啐道:“臣妾可是未嫁时便遇着皇上了,还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是皇上近日來得少了,倒成了郎为出來难,教郎恣意怜了。”她忽地通红了脸道:“臣妾该死,竟失了身份说出这等的淫词!” 崇祯摇头道:“这算什么淫词?一往情深,说得也是实情。皇上皇后也有人道么?也要生儿育女,绍续血脉。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老是绷着面孔,最是要不得。年纪轻轻的不可教自家心如古井似的。”说着,见皇后吃惊地看着,挢舌不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香腮道:“发什么怔?心里可是在骂朕诲淫诲盗了?” 皇后嗫嚅道:“臣妾不敢,只是觉得奇怪,大白天的,皇上竟然……这些话臣妾是不敢说的?” “敢想么?” 周皇后点头道:“只是不敢违了礼法。” 崇祯轻喟道:“也难为你了,要母仪天下,统率后宫,不敢闪失。还是方才那句话,皇上皇后也是人么!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朕多日沒來坤宁宫,其实心里头也极想的,只是麟儿小产,怕你见了朕更伤情。朕还听太医说,你产后体虚,身子又不甚方便,要慢慢调养,朕这几日也忙,老脱不开身,冷落你了。” “皇上宽心,臣妾身子已然复原,沒有大碍了。药已停了,只是还定时进补些。”皇后说了,眼里又噙满了泪。 崇祯笑着替她拭了,怜爱道:“太医已向朕禀过了,要不朕还是不敢來。”说着摸了一把珍珠衫又道:“珍珠性凉,天气又未曾炎热,穿得时候长了,你这身子骨儿怕是经受不起的,朕替你去了吧!”将余下的几个袢儿解了,刚要脱去。忽听门外一片叽喳之声:“你们想不出娘娘穿了是怎样脱俗的模样。”“像嫦娥还是洛神?”随着进來几个宫女,周皇后慌忙掩怀,崇祯出手更快,背对门口一把将她贴胸搂了。事起仓促,几个宫女不曾意料到皇上來了,忙跪下请安,崇祯眉头微蹙,呵斥道:“瞎!沒看到小恩子在门外么?” 领头的吴婉容颤声道:“奴婢们光想着娘娘的珍珠衫了。再说奴婢抬脚才出的门,实在想不到万岁爷……奴婢该死,求万岁爷罚奴婢到浣衣局。” “都起來吧!你们近日将皇后伺候得好,且饶了你们这遭,今后可要多长些眼风,再这么莽打莽撞的,看不剥了你们的皮!”周皇后又被皇上搂抱,四肢一阵酥麻,但在宫女们众目睽睽之下,却早窘得两颊绯红,将头埋在崇祯的肩窝,心里暗暗害怕皇上大发雷霆,将宫女们严加责罚,传扬出去,还不被人背后嚼烂了舌头?听皇上一番申斥,便想命她们退下,却见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徘徊,欲进不进,骂道:“什么事?只顾贼头贼脑的,成什么体统!” 那小太监吓得忙在门边跪了,结结巴巴道:“奴婢來、來送果子,是、是北果园新下、下的樱桃。”将红漆小食盒放了,一溜烟儿地飞跑了。吴婉容等人也醒悟过來,忙低头退走,吴婉容退到门边儿,将红漆食盒提了进來,才转身下去。 皇后换好了衣裳,将黄梅插入案上的花瓶,王承恩在门外轻声问道:“万岁爷,已过酉时了,传晚膳么?” 崇祯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饥了,跑了一回马,又长坐了多时,不理会暮色已然上窗了,但想起方才宫女们闯入一事,朝外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方才死到哪里去了?见人进來,怎么不拦?” “奴婢,奴婢还以为是她们奉了娘娘懿旨,再说走得又飞一般的快,阻拦不及……” “你倒是越來月长进了,学会了回嘴!” 门外扑通一声跪了,颤声道:“奴婢不敢!” “哼!还说不敢,你方才怎么说的?狗东西,下去领二十鞭子。” “皇上,还是饶了他这次罢!不然岂不是嫌臣妾教谕无方了。” “好,就在门外自家掌嘴十下。”崇祯听得外面噼啪地响了起來,笑着握住周皇后的手道:“朕今夜就歇在这儿,不必换妆了,这样更显清丽,若涂了什么珍珠粉、玉簪粉的,浑似庙中的鬼脸,沒有了人气。” 周皇后道:“皇上自管去忙,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着处置,别总这么惦记着我,臣妾有的解闷儿呢!教宫女们读读唐诗宋词,这一天天地,过得也快。” “你这么通情理,老是替朕着想,朕更觉对你不起。快不要说了,见你气色这么好,朕心里万分欢喜,不要扫朕的兴致了。” 周皇后含泪道:“臣妾心里也是时刻想着皇上,好端端的一个麟儿,真教人心疼,都是臣妾不小心,弯腰扭了身子,哪里会想到孩子竟沒了。”说着便又要哭。 崇祯拉着她的手道:“朕与你春秋尚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朕又不吝惜气力,愁什么呢!” 皇后听他说得鄙俗,破涕一笑,啐道:“这也是皇上说的话?臣妾也明白这个理儿,怕误了皇上见人办事。” 崇祯道:“朕知道做皇后也不易,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要贤淑娴静,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皇后低头拭泪道:“皇上倒是体贴臣妾的心,其实臣妾的难处比起皇上不算什么的。如今万事待举,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不要再分心臣妾了。听说焚《要典》一事,都有人寻死觅活呢!噢!按说这是朝政,臣妾不该多嘴的。” “说说也无妨的,又不是给朕吹枕头风。”崇祯起身踱了几步,将红漆食盒提过來,想起孙之獬大闹东阁,心下也觉好笑,坐下将一枚嫣红的樱桃放到皇后嘴边,问道:“你是怎么听说的?”皇后仰口吃了,吐掉桃核儿,笑道:“那孙之獬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是个倔强的脾气,脑袋不转弯儿的。听说他到东阁大闹了一番,戟指大骂阁臣不能直言进谏,有所匡正,令皇上陷于不孝不友之地,阁臣们都躲在屋里,谁也不愿出來惹他。他哭骂够了,一个人无兴无趣地回到翰林院,刺破中指,写了血书奏本,竟要上朝在皇上面前诵读,可真狂悖!” 崇祯道:“这个孙之獬是山东人,一根筋的犟驴脾气,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那日他到东阁,外衣里面竟穿了一身的孝服,藏了哭丧棒,如丧考妣一般,边骂边哭,谁劝打谁,后來闹得实在难以收场,刘鸿训命校尉驱赶,他兀自装疯卖傻,倒地乱滚,不得已请出‘内阁重地擅入者斩’的铁牌,孙之獬见阁臣动了真怒,才爬起悻悻而去。血书奏本并沒敢在朝堂上诵读,朕也看了,满纸胡言,说什么‘皇上于熹宗,曾北面事之,见有御制序文在朕之一字,岂可投之火?皇上与先帝同枝继立,非有胜国之扫除,何必如此忍心辣手?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崇祯话锋一转,似怜似叹道:“此人倒也憨直,只是不识大体,空谈气节,有卖直沽名之嫌,令人生厌。” “《要典》非要毁么?” “《要典》不毁,便会给三案以口实,起朋党,翻旧案,酿大狱,?(外加门)墙相争,非国家之福。” “三案不是早有定说了?” 崇祯道:“那些定说乃是魏忠贤擅权乱政而作,阁臣顾秉谦代拟的御制序文,沒有一个字是先帝钦定,都是魏阉一面之词,不出朋党藩篱,殊失公正。东林党心怀怨愤已久,伺机倾力翻案,再争执起來,还不知有多少人卷入进來,怎么得了?” “二者折中如何?” “两党各持偏见,互存是非,决不肯化异为同。东林党以为红丸案乃是首辅方从哲主使,其实当年皇考食红丸,方从哲极力劝阻,朕就在左右,亲眼所见。梃击案的主犯张差确属疯癫,东林党却硬要审出郑贵妃背后主使。阉党说移宫案都是王安挑唆操纵,借以居功自重,也不合情理。如今诸事纷纭,朕不想纠缠旧事,只有焚毁最宜。”崇祯将樱桃吐了道:“这颗恁的酸!朕枚卜以來,言官交章相攻众阁臣,对來宗道、杨景辰二人尤烈,焚毁《要典》,他们已难自安,学李国普的样子上疏求去。如今钱龙锡、李标业已到任,加上刘鸿训已有三人,韩蒲州已在來京的路上,周道登也快到了,人手不算少,自然不必挽留他们。” 皇后问道:“那皇上怎生处置孙之獬?” 召平台名将对良策 息兵变宁远走单骑 日头已高,改在大殿里召对。大殿四周摆放着整块的冰,丹陛对面那个雕镂精致的玉水缸里堆得满满的,冒出一缕淡淡的白烟,丹陛左边的铜胎鎏金大缸里安着一个搅车水轮,四周是二十四个雕成螭首的水斗,不停地搅起水帘,哗哗作响,循环往复。清水寒冰,大殿里竟似起了习习的凉风,丝丝清爽。 崇祯换了一身白缎绣金龙袍,分外精神,问袁崇焕道:“卿五年复辽,朕极感欣悦。朕思复辽事务繁富,卿不必尽言,可择其要者详实奏來。” 袁崇焕道:“辽东边事至今已成四十年积重之局,原本不易了结,然食君之禄,则为王前驱,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都是做臣子份内之事。臣并非大言贪功,但陛下励精图治,留心封疆,锐意辽东,臣自当枕戈待旦,尽心竭力,五年复辽,不敢辞难。只是五年之中,须事事应手才行,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贤能,兵部调兵选将,都应悉心措置,内外相应,齐心协力,何愁辽东不复。” 崇祯点头道:“用兵之道,钱粮最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户部,可曾听得?” 户部尚书一职正在出缺,现由侍郎王家祯署理部务,王家祯忙出班道:“今年陕西等地大旱,各省加派的辽饷怕一时难以征齐,福建巡抚熊文灿已有本章,请将福建一省的辽饷留作剿灭海盗之用。臣怕此风一开,群起效尤,辽饷便有其名而无其实了。” 崇祯蹙眉道:“如今辽东边事吃紧,轻重缓急,权衡不难,边事急于赈灾,不可延误。熊文灿正在一心抚慰郑芝龙,靖平海事,辽饷可依他留用,他省怎可胡乱效尤?我大明江山万里,些许钱粮若难筹措,如何开太平盛世?” 王家祯慌得满头热汗,急道:“臣不敢辞难,当全力措办,务必使辽东不短缺钱粮。” 崇祯看着袁崇焕道:“卿可满意?” 袁崇焕点头道:“辽东边备不修已久,所供刀枪未用时便已生锈,旌旗锣鼓帐篷衣甲多已朽坏,难以临阵对敌。” 崇祯不悦道:“工部,器械为何朽坏如此?” 署理工部的侍郎张维枢听得早已心惊肉跳,忙辩解道:“储存器械的库房年久失修,漏雨透风,以致器械多有损伤。在籍的匠户为完定额,多方取巧,刀枪锻造火候不足,淬火太过,兼以偷工减料,而器械数量极多,难以遍检,给小民以可乘之机。” “可有对策?” “库房修缮容易,防范小民取巧实难。” 崇祯斥道:“这有何难!今后所有兵器都铸上监造本官与工匠姓名,所有衣甲帐篷制作之人的姓名也都绣在腋下、帐角,何愁难以查究!”张维枢连声称是,汗颜而退。 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不等崇祯问话,一齐出班。王在晋道:“督师所言本兵调兵选将,太过简略,如何调选若能当面明示,最宜办理。” 不等袁崇焕回答,王永光笑道:“吏部用贤能也是如此,所谓得心应手,可是惟督师之命而从?” 袁崇焕听他弦外有音,不仅暗生一丝愤懑,分辩道:“岂敢!崇焕以为五年之中,事务变迁,难以预料,吏、兵二部选用人员若令学生得心应手,当选之人选与学生用,不当用之人即刻罢斥,以利于复辽为准,一本公心,切勿滥推。” 崇祯扫了王永光一眼,见他欲言又止,厉声道:“崇焕所言并无不当,你们二人要谨之慎之,不可玩忽。”王永光、王在晋不敢多言,唯唯而退。 崇祯转问袁崇焕道:“卿还有何事?可一并奏來。”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臣还有两事奏请。” “讲來朕听。”崇祯略向前倾了一下身子,专心纳谏。 袁崇焕心头一热,禀道:“辽东将士已达十三万,几与建虏等同,然多数久不习练,这些将士守城则可,若列营布阵,攻杀进剿,则力不能及。宁远一役,臣凭坚城用火炮,大败后金。当年所购四门大炮,至今四载有余,已生锈迹,不便使用,而固守城池,火炮不可或缺。火器为我所长,臣有意更定营制,十二个车营、五个水营、八个前锋后劲营,略加减核,但将两个火器营分增为十个,每营骑兵、铳兵各两千人,配置双轮车百二十辆、炮车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大铳十六位、中铳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甲?及执把器械,凡军中所需,一一备具。如此四万之众,攻杀战守,建虏不可挡其锋。叩请陛下速命专人购买。” 崇祯道:“此事不难,朕已有旨给两广总督张鸣冈置办,张鸣冈回奏已派两广提督李逢节和通译王尊德前往澳门,向葡国波加劳铸炮厂求购,卿可放心。只是数目颇众,恐一时难以置办整齐,怕是要用两年的工夫。” 袁崇焕慨然道:“两年之内若能齐备,臣便额手称庆,定与建州跳梁一较雌雄!” 崇祯笑道:“他日凯旋,朕当成礼午门,以壮我大明天威。还有一事为何?”他见袁崇焕迟疑不决,激励道:“大丈夫当机立断,勇往直前,卿为国事奔波多年,抛头颅,洒热血,不曾做此小女子状,今日如何矜持了?” 袁崇焕回道:“臣恐此言一出,引起众怒,四处树敌,想破藩篱反为藩篱所缚。然此事关系甚大,不敢不告。” “但凡有利国事,讲來无妨。” “用兵布防,攻城略地,臣所擅长。通关节,植朋党,是臣的短处。以臣之力,平定全辽有余,调和众口却不足。臣一出国门,遥居万里,诸事难以上达天听,面奏剖白,若有忌能妒功之人,即便不凭借权力而掣肘,恣意妄言,也足扰乱臣的谋略,所谓三人成虎,臣甚忧惧。” “又是朋党!”崇祯心里不禁默然,起身离开御案,在丹陛上來回踱步,凝视着熹宗皇帝生前亲手所制的搅水车轮,暗忖:如今门户已成,数十年來积习难改,破除朋党实非易事,沉思再三,缓声道:“卿不必瞻顾疑虑,朕自有主持,自有鉴别,断不会为浮言所动。” 袁崇焕见崇祯面色阴晴不定,正自惴惴难安,以为触怒皇上,听得此言,跪下道:“陛下如此任用,臣自敢放手而搏,若不能收复辽东故土,实在沒有颜面再见陛下。只是臣志大才疏,言语或有不周,思虑或有不及,还望陛下谕示。” 崇祯道:“卿所奏对有条不紊,可知此次远赴辽东,必有破敌良策。边事得人,朕甚欣慰。” 袁崇焕道:“上次蒙陛下召见,陛下谆嘱事权专一,臣牢记在心。我朝自万历年间辽东只设一员总兵,逆阉崔呈秀掌兵部时,卖官鬻爵,滥用私翼,山海关外竟添设四员总兵,以致权势相衡,号令不一。如今虽减至二员,而掣肘如故。臣以为山海关内外当以各设一员总兵为妥,关内总兵麻登云虽行伍出身,历经战阵但不如蓟镇总兵赵率教谙熟辽事,可将此二人对调,赵率教加官一级,挂平辽将军印。关外总兵朱梅身患宿疾,辽地严寒,不宜久处,当将其所驻宁远合属锦州总兵祖大寿,宁远由中军副将何可纲加驻扎。” “朕悉行准奏。” “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都是臣手下旧将,臣当年宁远、锦州连挫建虏多有倚重。倘陛下能令此三人与臣相始终,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届期无效,臣必手刃三人,赴阙自请死罪。”袁崇焕将头深深叩下去。 钱龙锡道:“陛下,臣以为崇焕所言有理,孙子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阵见机,瞬息万变,若往來请命,势必贻误战机,反为建虏所乘。自古用人不疑,但利复辽大事,无不可为。” 刘鸿训附和道:“陛下既命崇焕总揽辽事,当准其便宜行事,臣请再赐他尚方剑,以壮威严。” 崇祯看看李标,李标道:“臣请收回辽东经略王之采、满桂的尚方剑,事权统一于崇焕。” 崇祯点头,向袁崇焕招手道:“卿近前來,朕有几句祝语赐赠。愿卿早平外寇,以解辽东黎民之苦。” 袁崇焕浑身一颤,仰脸含泪道:“臣自觐见陛下,知陛下对辽东边事忧心如焚,便有志要做西汉赵充国一流的人物,为陛下多分些忧,但臣所学浅薄,常恐有负皇恩,每每心痛不已。如今陛下恩宠过望,臣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事,以解陛下焦劳。” 崇祯徐步走下丹墀,亲手挽起袁崇焕说道:“卿所言更见忠爱,此次远赴辽东,朕不知你何时归來,但卿毕竟曾经打过,将士一体,同心协力,灭寇何难!” 袁崇焕俯身跪下以头触地,竟似有些伤感道:“皇上威德,必定灭寇!” 崇祯笑道:“起來,起來!朕已命光禄寺准备了酒饭,一壮行色。起去吧!” 袁崇焕吃了赐宴,将剩余的酒饭收拾了一些,出了宫门,佘义士忙迎上來道:“许大人邀老爷到柳泉居小酌。” “可是许誉卿?” “只说是兵部许大人,小的不敢问及名讳。” 袁崇焕将手中的酒饭递与佘义士道:“这是皇上所赐酒食,你回驿站自用吧!” “多谢老爷!小的前生积了什么德,托老爷洪福,竟也尝得到御膳了。”佘义士喜极而泣,“要是太夫人与夫人在就好了,也能尝到皇后娘娘亲手做的饭了。” 袁崇焕几乎笑倒,说道:“你哪里听的这些胡说?御膳坊有的是天下的名厨,哪里用得着皇后娘娘亲做。” 佘义士红着脸扭捏道:“小的听说书人讲的。小的见他也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便信了。” 袁崇焕笑着脱去冠服,命佘义士带回,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头上扎一块青巾,打马缓缓而行。 瀛州酒楼早已易手,换了主人,又改回了原來的字号――柳泉居,挂上了当年大学士严嵩的手书匾额,买卖依然兴隆。袁崇焕刚到楼前,早有小二接过缰绳,许誉卿一直在门内等候,也是一身时样便服,二人也不寒暄,径直上了三楼雅间。饭菜早已摆上,两热两凉,荤素各半,许誉卿将袁崇焕让了首座,从桌下提出两坛酒來,说道:“督师身系天下万民所望,朝廷重臣,如日中天,承蒙拨冗來会,不胜感激。这是敝乡所产状元红,在下开蒙时,家严亲手埋于地下。万历四十四年,在下中了进士,回籍省亲喝了一些。天启三年,在下來到京师,便带了数坛埋在舍下院中,每遇大事便取出小饮一些。不知督师可喝得惯?” 袁崇焕拱手道:“浙江米酒甲天下,绍兴状元红更是米酒中的佳酿,色如琥珀,醇香可口,实在不下仙人所饮的玉液琼浆。今日召对得老先生一言,醍醐灌顶,大恩不言谢,学生请以兄弟相称。” “也好。袁兄屈尊赴宴,足见情谊。”许誉卿用手轻轻拍开一坛,登时满室酒香,仰头用力猛吸一口,竟自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便推与袁崇焕,酒香扑鼻,甚是浓郁,袁崇焕也禁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许誉卿道:“此酒藏了将近五十个年头,岂有不好之理?”说着将另一坛的泥封拍开道:“各扫门前雪,一人一坛,不必谦让。”也不用杯,两手擎起酒坛,咕嘟嘟连饮几大口,将酒坛一放道:“这绍兴状元红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巨觥大斗饮之,方显气概。岳武穆道: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何等的英雄豪迈,令人不可仰视。今日既无巨觥大斗,便用酒坛痛饮如何?” “如此最好。”袁崇焕照他的样子捧坛喝了,笑道:“许兄还是放心不下辽东?” “非也,非也!在下不是放心不下辽东,是放心不下袁兄。”许誉卿面色微红,想是喝得快了,连打几个酒嗝。 袁崇焕问道:“小弟怎生教兄放心不下?弟出入辽东数次,建虏刀箭虽利,也未伤及小弟毛发,何必担忧?” 许誉卿摇头道:“袁兄久在沙场,不知仕途险恶,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你却不知避讳而执意独行,暂借皇上之力保辽东粮饷无忧,小智耳,但兄当廷请命,刁难面辱诸臣,大事也。弟深恐兄树怨过多,因小失大,诸臣表面敷衍,暗中掣肘,将如何应对?” 袁崇焕嘿然无语,半晌才叹道:“弟也颇担忧,只是要五年平辽,顾不得许多了。” 许誉卿苦笑道:“内有谗臣,外难立功。袁兄长于治兵而拙于谋身,走得是一步险招呀!” 袁崇焕怃然道:“弟当年有专疏上奏先帝,些许话语记忆犹新,‘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古已然,唯圣明与廷臣终始之。’朝中若有人专意相对,却也无可奈何,只盼皇上圣明,是非厘然,为小弟解脱。” 许誉卿摇头道:“皇上圣明,但也不会事事如兄所愿。兄深入辽东,万里之遥,君臣如何相知?一旦圣眷有失,祸当不测。袁兄慎之!” 袁崇焕愤恨道:“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平台召对,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弟若能一雪国耻,丹心汗青,虽死何憾?如兄所言,祸起萧墙,而致五年复辽不成,弟无可奈何,却也羞见江东父老,生不如死。尽人事而听天命,事犹不成,亡我者天也,非战之罪。” 许誉卿大笑几声,用竹筷敲击酒坛,砰啪作响,吟唱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哈哈哈,这登临意么,普天之下竟无一人领会得,却也可笑!”捧坛又喝,接唱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有朝一日,督师泪作倾盆,可有红巾翠袖为你擦拭么?” 袁崇焕也觉心中不胜悲凉,想起宁锦大捷,被魏忠贤冒功,又遭阉党弹劾,受讥一味暮气,不得已解甲回籍,辽东边事一再蹉跎,“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几乎落下泪來,叹道:“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仰头痛饮,喝得汁浆淋漓,溅洒得桌上点点滴滴,有如暮春一地的落红。二人各用衣袖擦拭脸腮,相视大笑。 “嘭嘭嘭”一连几声拍门,不容呼进,门外闯入一个大汉,不住声地叫道:“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袁崇焕见佘义士慌张闯入,倏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许誉卿举着的酒坛停在嘴边,不饮也不放下,两眼紧紧盯着佘义士。 佘义士道:“小的也不知端的。钱阁老命小的跑來禀报,只说宁远兵变了,皇上有旨命老爷速赴宁远,教老爷快回。” “坏我大计!”袁崇焕暴喝一声,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坛经不住这一拍之力,摇晃起來,直坠而下,哗啦一声,摔成几片,金黄的酒浆流了一地。 召平台名将对良策 息兵变宁远走单骑(二) 日头已高,改在大殿里召对。大殿四周摆放着整块的冰,丹陛对面那个雕镂精致的玉水缸里堆得满满的,冒出一缕淡淡的白烟,丹陛左边的铜胎鎏金大缸里安着一个搅车水轮,四周是二十四个雕成螭首的水斗,不停地搅起水帘,哗哗作响,循环往复。清水寒冰,大殿里竟似起了习习的凉风,丝丝清爽。 崇祯换了一身白缎绣金龙袍,分外精神,问袁崇焕道:“卿五年复辽,朕极感欣悦。朕思复辽事务繁富,卿不必尽言,可择其要者详实奏來。” 袁崇焕道:“辽东边事至今已成四十年积重之局,原本不易了结,然食君之禄,则为王前驱,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都是做臣子份内之事。臣并非大言贪功,但陛下励精图治,留心封疆,锐意辽东,臣自当枕戈待旦,尽心竭力,五年复辽,不敢辞难。只是五年之中,须事事应手才行,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贤能,兵部调兵选将,都应悉心措置,内外相应,齐心协力,何愁辽东不复。” 崇祯点头道:“用兵之道,钱粮最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户部,可曾听得?” 户部尚书一职正在出缺,现由侍郎王家祯署理部务,王家祯忙出班道:“今年陕西等地大旱,各省加派的辽饷怕一时难以征齐,福建巡抚熊文灿已有本章,请将福建一省的辽饷留作剿灭海盗之用。臣怕此风一开,群起效尤,辽饷便有其名而无其实了。” 崇祯蹙眉道:“如今辽东边事吃紧,轻重缓急,权衡不难,边事急于赈灾,不可延误。熊文灿正在一心抚慰郑芝龙,靖平海事,辽饷可依他留用,他省怎可胡乱效尤?我大明江山万里,些许钱粮若难筹措,如何开太平盛世?” 王家祯慌得满头热汗,急道:“臣不敢辞难,当全力措办,务必使辽东不短缺钱粮。” 崇祯看着袁崇焕道:“卿可满意?” 袁崇焕点头道:“辽东边备不修已久,所供刀枪未用时便已生锈,旌旗锣鼓帐篷衣甲多已朽坏,难以临阵对敌。” 崇祯不悦道:“工部,器械为何朽坏如此?” 署理工部的侍郎张维枢听得早已心惊肉跳,忙辩解道:“储存器械的库房年久失修,漏雨透风,以致器械多有损伤。在籍的匠户为完定额,多方取巧,刀枪锻造火候不足,淬火太过,兼以偷工减料,而器械数量极多,难以遍检,给小民以可乘之机。” “可有对策?” “库房修缮容易,防范小民取巧实难。” 崇祯斥道:“这有何难!今后所有兵器都铸上监造本官与工匠姓名,所有衣甲帐篷制作之人的姓名也都绣在腋下、帐角,何愁难以查究!”张维枢连声称是,汗颜而退。 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不等崇祯问话,一齐出班。王在晋道:“督师所言本兵调兵选将,太过简略,如何调选若能当面明示,最宜办理。” 不等袁崇焕回答,王永光笑道:“吏部用贤能也是如此,所谓得心应手,可是惟督师之命而从?” 袁崇焕听他弦外有音,不仅暗生一丝愤懑,分辩道:“岂敢!崇焕以为五年之中,事务变迁,难以预料,吏、兵二部选用人员若令学生得心应手,当选之人选与学生用,不当用之人即刻罢斥,以利于复辽为准,一本公心,切勿滥推。” 崇祯扫了王永光一眼,见他欲言又止,厉声道:“崇焕所言并无不当,你们二人要谨之慎之,不可玩忽。”王永光、王在晋不敢多言,唯唯而退。 崇祯转问袁崇焕道:“卿还有何事?可一并奏來。”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臣还有两事奏请。” “讲來朕听。”崇祯略向前倾了一下身子,专心纳谏。 袁崇焕心头一热,禀道:“辽东将士已达十三万,几与建虏等同,然多数久不习练,这些将士守城则可,若列营布阵,攻杀进剿,则力不能及。宁远一役,臣凭坚城用火炮,大败后金。当年所购四门大炮,至今四载有余,已生锈迹,不便使用,而固守城池,火炮不可或缺。火器为我所长,臣有意更定营制,十二个车营、五个水营、八个前锋后劲营,略加减核,但将两个火器营分增为十个,每营骑兵、铳兵各两千人,配置双轮车百二十辆、炮车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大铳十六位、中铳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甲?及执把器械,凡军中所需,一一备具。如此四万之众,攻杀战守,建虏不可挡其锋。叩请陛下速命专人购买。” 崇祯道:“此事不难,朕已有旨给两广总督张鸣冈置办,张鸣冈回奏已派两广提督李逢节和通译王尊德前往澳门,向葡国波加劳铸炮厂求购,卿可放心。只是数目颇众,恐一时难以置办整齐,怕是要用两年的工夫。” 袁崇焕慨然道:“两年之内若能齐备,臣便额手称庆,定与建州跳梁一较雌雄!” 崇祯笑道:“他日凯旋,朕当成礼午门,以壮我大明天威。还有一事为何?”他见袁崇焕迟疑不决,激励道:“大丈夫当机立断,勇往直前,卿为国事奔波多年,抛头颅,洒热血,不曾做此小女子状,今日如何矜持了?” 袁崇焕回道:“臣恐此言一出,引起众怒,四处树敌,想破藩篱反为藩篱所缚。然此事关系甚大,不敢不告。” “但凡有利国事,讲來无妨。” “用兵布防,攻城略地,臣所擅长。通关节,植朋党,是臣的短处。以臣之力,平定全辽有余,调和众口却不足。臣一出国门,遥居万里,诸事难以上达天听,面奏剖白,若有忌能妒功之人,即便不凭借权力而掣肘,恣意妄言,也足扰乱臣的谋略,所谓三人成虎,臣甚忧惧。” “又是朋党!”崇祯心里不禁默然,起身离开御案,在丹陛上來回踱步,凝视着熹宗皇帝生前亲手所制的搅水车轮,暗忖:如今门户已成,数十年來积习难改,破除朋党实非易事,沉思再三,缓声道:“卿不必瞻顾疑虑,朕自有主持,自有鉴别,断不会为浮言所动。” 袁崇焕见崇祯面色阴晴不定,正自惴惴难安,以为触怒皇上,听得此言,跪下道:“陛下如此任用,臣自敢放手而搏,若不能收复辽东故土,实在沒有颜面再见陛下。只是臣志大才疏,言语或有不周,思虑或有不及,还望陛下谕示。” 崇祯道:“卿所奏对有条不紊,可知此次远赴辽东,必有破敌良策。边事得人,朕甚欣慰。” 袁崇焕道:“上次蒙陛下召见,陛下谆嘱事权专一,臣牢记在心。我朝自万历年间辽东只设一员总兵,逆阉崔呈秀掌兵部时,卖官鬻爵,滥用私翼,山海关外竟添设四员总兵,以致权势相衡,号令不一。如今虽减至二员,而掣肘如故。臣以为山海关内外当以各设一员总兵为妥,关内总兵麻登云虽行伍出身,历经战阵但不如蓟镇总兵赵率教谙熟辽事,可将此二人对调,赵率教加官一级,挂平辽将军印。关外总兵朱梅身患宿疾,辽地严寒,不宜久处,当将其所驻宁远合属锦州总兵祖大寿,宁远由中军副将何可纲加驻扎。” “朕悉行准奏。” “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都是臣手下旧将,臣当年宁远、锦州连挫建虏多有倚重。倘陛下能令此三人与臣相始终,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届期无效,臣必手刃三人,赴阙自请死罪。”袁崇焕将头深深叩下去。 钱龙锡道:“陛下,臣以为崇焕所言有理,孙子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阵见机,瞬息万变,若往來请命,势必贻误战机,反为建虏所乘。自古用人不疑,但利复辽大事,无不可为。” 刘鸿训附和道:“陛下既命崇焕总揽辽事,当准其便宜行事,臣请再赐他尚方剑,以壮威严。” 崇祯看看李标,李标道:“臣请收回辽东经略王之采、满桂的尚方剑,事权统一于崇焕。” 崇祯点头,向袁崇焕招手道:“卿近前來,朕有几句祝语赐赠。愿卿早平外寇,以解辽东黎民之苦。” 袁崇焕浑身一颤,仰脸含泪道:“臣自觐见陛下,知陛下对辽东边事忧心如焚,便有志要做西汉赵充国一流的人物,为陛下多分些忧,但臣所学浅薄,常恐有负皇恩,每每心痛不已。如今陛下恩宠过望,臣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事,以解陛下焦劳。” 崇祯徐步走下丹墀,亲手挽起袁崇焕说道:“卿所言更见忠爱,此次远赴辽东,朕不知你何时归來,但卿毕竟曾经打过,将士一体,同心协力,灭寇何难!” 袁崇焕俯身跪下以头触地,竟似有些伤感道:“皇上威德,必定灭寇!” 崇祯笑道:“起來,起來!朕已命光禄寺准备了酒饭,一壮行色。起去吧!” 袁崇焕吃了赐宴,将剩余的酒饭收拾了一些,出了宫门,佘义士忙迎上來道:“许大人邀老爷到柳泉居小酌。” “可是许誉卿?” “只说是兵部许大人,小的不敢问及名讳。” 袁崇焕将手中的酒饭递与佘义士道:“这是皇上所赐酒食,你回驿站自用吧!” “多谢老爷!小的前生积了什么德,托老爷洪福,竟也尝得到御膳了。”佘义士喜极而泣,“要是太夫人与夫人在就好了,也能尝到皇后娘娘亲手做的饭了。” 袁崇焕几乎笑倒,说道:“你哪里听的这些胡说?御膳坊有的是天下的名厨,哪里用得着皇后娘娘亲做。” 佘义士红着脸扭捏道:“小的听说书人讲的。小的见他也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便信了。” 袁崇焕笑着脱去冠服,命佘义士带回,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头上扎一块青巾,打马缓缓而行。 瀛州酒楼早已易手,换了主人,又改回了原來的字号――柳泉居,挂上了当年大学士严嵩的手书匾额,买卖依然兴隆。袁崇焕刚到楼前,早有小二接过缰绳,许誉卿一直在门内等候,也是一身时样便服,二人也不寒暄,径直上了三楼雅间。饭菜早已摆上,两热两凉,荤素各半,许誉卿将袁崇焕让了首座,从桌下提出两坛酒來,说道:“督师身系天下万民所望,朝廷重臣,如日中天,承蒙拨冗來会,不胜感激。这是敝乡所产状元红,在下开蒙时,家严亲手埋于地下。万历四十四年,在下中了进士,回籍省亲喝了一些。天启三年,在下來到京师,便带了数坛埋在舍下院中,每遇大事便取出小饮一些。不知督师可喝得惯?” 袁崇焕拱手道:“浙江米酒甲天下,绍兴状元红更是米酒中的佳酿,色如琥珀,醇香可口,实在不下仙人所饮的玉液琼浆。今日召对得老先生一言,醍醐灌顶,大恩不言谢,学生请以兄弟相称。” “也好。袁兄屈尊赴宴,足见情谊。”许誉卿用手轻轻拍开一坛,登时满室酒香,仰头用力猛吸一口,竟自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便推与袁崇焕,酒香扑鼻,甚是浓郁,袁崇焕也禁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许誉卿道:“此酒藏了将近五十个年头,岂有不好之理?”说着将另一坛的泥封拍开道:“各扫门前雪,一人一坛,不必谦让。”也不用杯,两手擎起酒坛,咕嘟嘟连饮几大口,将酒坛一放道:“这绍兴状元红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巨觥大斗饮之,方显气概。岳武穆道: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何等的英雄豪迈,令人不可仰视。今日既无巨觥大斗,便用酒坛痛饮如何?” “如此最好。”袁崇焕照他的样子捧坛喝了,笑道:“许兄还是放心不下辽东?” “非也,非也!在下不是放心不下辽东,是放心不下袁兄。”许誉卿面色微红,想是喝得快了,连打几个酒嗝。 袁崇焕问道:“小弟怎生教兄放心不下?弟出入辽东数次,建虏刀箭虽利,也未伤及小弟毛发,何必担忧?” 许誉卿摇头道:“袁兄久在沙场,不知仕途险恶,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你却不知避讳而执意独行,暂借皇上之力保辽东粮饷无忧,小智耳,但兄当廷请命,刁难面辱诸臣,大事也。弟深恐兄树怨过多,因小失大,诸臣表面敷衍,暗中掣肘,将如何应对?” 袁崇焕嘿然无语,半晌才叹道:“弟也颇担忧,只是要五年平辽,顾不得许多了。” 许誉卿苦笑道:“内有谗臣,外难立功。袁兄长于治兵而拙于谋身,走得是一步险招呀!” 袁崇焕怃然道:“弟当年有专疏上奏先帝,些许话语记忆犹新,‘勇猛图敌敌必仇,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著,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古已然,唯圣明与廷臣终始之。’朝中若有人专意相对,却也无可奈何,只盼皇上圣明,是非厘然,为小弟解脱。” 许誉卿摇头道:“皇上圣明,但也不会事事如兄所愿。兄深入辽东,万里之遥,君臣如何相知?一旦圣眷有失,祸当不测。袁兄慎之!” 袁崇焕愤恨道:“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平台召对,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弟若能一雪国耻,丹心汗青,虽死何憾?如兄所言,祸起萧墙,而致五年复辽不成,弟无可奈何,却也羞见江东父老,生不如死。尽人事而听天命,事犹不成,亡我者天也,非战之罪。” 许誉卿大笑几声,用竹筷敲击酒坛,砰啪作响,吟唱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哈哈哈,这登临意么,普天之下竟无一人领会得,却也可笑!”捧坛又喝,接唱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有朝一日,督师泪作倾盆,可有红巾翠袖为你擦拭么?” 袁崇焕也觉心中不胜悲凉,想起宁锦大捷,被魏忠贤冒功,又遭阉党弹劾,受讥一味暮气,不得已解甲回籍,辽东边事一再蹉跎,“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几乎落下泪來,叹道:“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仰头痛饮,喝得汁浆淋漓,溅洒得桌上点点滴滴,有如暮春一地的落红。二人各用衣袖擦拭脸腮,相视大笑。 “嘭嘭嘭”一连几声拍门,不容呼进,门外闯入一个大汉,不住声地叫道:“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袁崇焕见佘义士慌张闯入,倏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许誉卿举着的酒坛停在嘴边,不饮也不放下,两眼紧紧盯着佘义士。 佘义士道:“小的也不知端的。钱阁老命小的跑來禀报,只说宁远兵变了,皇上有旨命老爷速赴宁远,教老爷快回。” “坏我大计!”袁崇焕暴喝一声,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坛经不住这一拍之力,摇晃起來,直坠而下,哗啦一声,摔成几片,金黄的酒浆流了一地。 欠粮饷乱兵擒主帅 问方略驿站访元戎 夜风依然灼热,袁崇焕辞别许誉卿,打马回了驿站,进了内堂,便见钱龙锡一身青衣小帽,手中捏一把竹纸的折扇,极像散馆的老教书先生,正在屋内慢慢踱步,手中的竹纸折扇扇得哗哗作响,忙上前施礼。钱龙锡一手扯住,一起坐了,佘义士早上好了茶,又送來几块湿凉的手巾,两人擦了,钱龙锡抢先道:“寻着你,老夫放了一半的心。”便将宁远兵变及皇上召见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袁崇焕静静地听着,任凭脸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既不擦拭,也不摇扇取凉,心里暗自恼怒不已:毕自肃呀毕自肃,你枉追随我多年,如何如此柔弱寡断?朝廷粮饷不到固然不该,可你万万不敢处置失措,使兵变难以收拾,当时若将苏涵淳、张世荣两个狗头斩了,何至于此?良久才说道:“皇上英明果断,只是罢了一个王家祯并无多少裨益,变乱已生,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平定。” “皇上有旨命你去办理此事。”说着从袖中取出圣旨宣了,说道:“老夫便服造访,不敢进门宣旨,你自看吧!” 袁崇焕依然跪接了旨,看了长叹道:“宁远将士多为旧部,不难处置,但恐粮饷拖欠遥遥无期,日子久了再生变乱,便不好慑服。” 钱龙锡道:“这个不必担心,粮饷不会拖得太久。辽东边事要紧,皇上震怒,户部断不敢再掉以轻心。老夫此次过寓相扰,还想细问平辽方略,金殿之上言语简赅,不得详闻,心下颇有疑惑。” 袁崇焕一笑,想起方才柳泉居酒楼上许誉卿慷慨激昂的样子,暗道:不知多少朝臣瞩目辽东,那些奸佞小人再想暗中作祟怕是不易了,意念及此,心神为之一振,答道:“兵家密事,崇焕本不愿明言,但阁老屈尊造访,不耻下问,崇焕不敢不言。其实平辽方略并无多少奇异,不外东江、关宁两路进兵。” 钱龙锡道:“东江?可是毛文龙么?”袁崇焕轻轻点头。钱龙锡不解道:“兵法云:兵分则弱。如今宁远城坚兵多,宜于攻守,为何舍此实地而用海道?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怕是骁悍难以节制。” 袁崇焕道:“用兵譬如对弈,如今棋盘上有四子:山海关、锦州、宁远、东江,东江不过居其一,守将毛文龙据海自恣,但只求自安,不思尽忠报国,学生到得辽东,文龙若听号令,可用则用之,不可则除之。海道若畅通,建酋皇太极果敢來犯,祖大寿拒他于宁远,学生亲提一旅雄师,取海道北上直捣他辽阳、盛京老巢,使他前后不得相顾,进退失据,一举平定辽东。” 钱龙锡沉吟道:“毛文龙据守东江数年,对建虏多有牵制,如鲠在喉,心存顾忌,便是有功,还当以用之为上。皇上英明,辽东若有大事,难以独断,当急报京师,以免皇上生疑。” 袁崇焕深施一礼,感激道:“学生记下了。军情紧急,皇命在身,不敢迟缓,学生想连夜动身,前往宁远。阁老可还有指教?” “元素要下逐客令了?哈哈哈,皇上既命你不必陛辞,老夫也不敢再逗留了。老夫就在京里等候佳音。” 袁崇焕送钱龙锡出门上轿,命佘义士护送家眷慢行,急到兵部取了火牌,换了轻装便服,将冠服用包袱裹了,又用黄缎绣龙套子将尚方剑装好一起背在身上,打马出京。一路急驰,第三天近午时分便到了山海关行辕,总督王之臣、总兵麻登云率众将迎接拜见,宣旨已毕,袁崇焕并不停留,将督师印信先留在总兵衙门,只背了尚方剑独骑出关,将近黄昏时分來到了宁远城南。 宁远东西南北四方各有春和、永宁、延辉、威远四门,永宁门、威远门非用兵打仗时不开,平日只开春和、延辉两门,这些日子两门也关了,只准商队出入。袁崇焕望着延辉门高大的城楼,故地重游,不由暗自唏嘘,颇多感慨,城上兵丁早已见了,大喊道:“什么人?再往前走,可要射箭了!” 袁崇焕勒马道:“大明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袁崇焕。快将门开了!” 城上兵丁哪里相信,笑道:“哪里有独自一人的钦差?断是假冒的!” 袁崇焕喝道:“宁远兵变,朝廷已知,本部院奉皇命前來。宁远城为我所修,我袁崇焕又回來了,你们如何不放我入城?” 兵丁们听了,不住交头接耳,更觉疑惑,暗自思忖道:“细看面目倒像袁大人,怎么孤身一人?”为首的小校高声问道:“袁大人,既知兵变,怎么你一人入城,难道不怕么?可是身后还有大队的伏兵,等大人赚开城门围剿宁远?” 袁崇焕朗声大笑道:“你们看我身后可有一人?本部院驻守宁远五年,与士卒筑城抗敌,先后大败建酋努尔哈赤、皇太极,出生入死,浴血而战,宁远将士与我情同手足,此次回宁远如回故园,有什么可怕的?兄弟相会,大碗痛饮,把盏尽欢,本部院也不信众兄弟会与我刀兵相见?我未带一兵一卒,单人独骑,众位弟兄却怕了么?” “袁大人言语豪迈,不减当年。兄弟们信你!”为首的小校不住赞叹,扯起吊桥,开了城门。 袁崇焕抱拳匹马入城,直奔鼓楼。鼓楼前早已无人,只剩下几堆尚未烧烬的木柴,随地散落着,下马一探,木炭已凉多时,一丝热气也无。袁崇焕上马转奔巡抚衙门,但见衙门前冷冷清清,并无一个人影,也不下马,冲到大堂前,高声呼喝道:“范九――范九――,袁崇焕在此。”里面竟阆无一人。袁崇焕心下大惊,正待调转马头出來,却听后面有人问道:“可是袁大人么?” 袁崇焕见后院奔出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问道:“你是何人?” “卑职兵备副使郭广。” “毕自肃何在?” “卑职已将抚台大人护送去了中左所。” 袁崇焕大怒道:“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如今兵变未平,主将擅离,却将宁远交与何人?” “兵饥作乱,真是难以安抚,抚台大人也尽力了。” “命他前來见我!” 郭广垂泪道:“毕抚台已去了。” 袁崇焕双眼通红,急声道:“他究竟怎样了?” “他被乱兵拷打了整整一天,身子虚弱至极,心中羞愧更是难以忍耐。到中左所后,即不饮水进食,整整九天,昨夜已然去了。临死前,还命亲兵架着朝南磕了头,连说有负君恩,大叫数声而亡,眼睛却兀自不闭。” 袁崇焕心头大痛,想起当年宁远鏖战,毕自肃也是兵备副使,左右追随,登城督战,用火炮痛击后金兵马,恍如昨日,不料转眼竟人鬼殊途,已成永诀,更觉热血翻滚,咬牙道:“朱梅伤势如何?” “总兵大人现在后面将养,倒无大碍。” 袁崇焕略略放了心,又问:“那两个贪官何在?” “苏涵淳、张世荣二人不敢回家,也藏在后院。” “带了随我走!”袁崇焕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红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背了尚方剑,打马直奔大营。 西边的日头将落,余晖散成万道霞光,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墙民舍一片耀眼的金黄。城区北部,数排的营房错落有致,这便是宁远兵卒的十四个大营。各营周匝都围着巨石大木堞雉,营门放哨的士卒几倍于平时,各持刀剑,虎视眈眈,來回游走。 “袁大人回來了――”郭广飞马大呼。片刻间,各营涌出不少的兵丁,聚集在营门外,纷纷张望。 袁崇焕放马缓行,來到中间的演兵校场,下马缓步走上校场月台,左右巡视,高声道:“宁远十四营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又回來了。你们之中不少曾与我一同朝夕相处,浴血奋战,当年是何等惨烈艰难,你们沒有一人叫苦退后,可如今只为丁点儿的粮饷,竟将毕自肃逼死了,当年的患难情谊何在?报效朝廷的忠心何在?” “袁大人,我等弟兄沒有逼死抚台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朝廷拖欠粮饷,一些狗官乘机克扣,只知大把地捞银子,哪里管我等死活?何必要替他们卖命?”有人在营门口大喊,不少士卒跟着呼喝,“不给他们卖命!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也强似在这里吃苦受气。” 袁崇焕道:“方才是哪位兄弟?可否现身面谈?”四下一望,无奈天色已暗,看不清面目。 那人道:“袁大人,教咱现身,是不是抓了砍头,杀鸡给猴看,吓唬人呢?” 袁崇焕一笑,说道:“兄弟莫怕,袁某平生只杀鞑子,不杀手足。听你口音,老家必是在蜀中。四川天府之土,自古富甲海内,兄弟万里辞亲,为国效命,上不能养高堂父母,中不能陪伴娇妻,下不能含饴弄子,所为何來?还不是求取功名,博得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以振家声么?如今不思立功,却受人挑唆,附逆为乱,若不悬崖勒马,功名利禄转眼便成黄粱一梦,空身回家有何颜面去见父母妻子?何况依大明律例,一人为乱祸及九族,你为出一口恶气,竟甘心教家人受你牵连?”众士卒听了默然无语,不知哪个悔恨交加,呜咽出声,顷刻便响成一片。 “我等受罚,那克扣粮饷的狗官便沒人管了么?”那人大叫道:“左右是死,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了那狗官,吐出胸口的恶气!” 袁崇焕冷冷道:“克扣军粮,按律当斩。此事自有国法王章,不需你们劳心费力。來人!将犯官押來!”郭广亲领兵丁将两人五花大绑地押了上來,兵丁们早已恨透二人,不由分说,背后狠狠一脚朝二人腿弯处踢下,扑通跪了。 此时,各营门口的兵丁越聚越多,不少悄悄蹙到校场边儿,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蜿蜿蜒蜒地围拢着,将校场上下映得一片通明,各营的都司、游击、佥事也隐身其中偷偷观看,只见火把影里袁崇焕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各自心下钦敬。有人喊道:“宰了他们!”四面八方一齐响应,山呼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袁崇焕朝四下挥挥手,示意兵丁们停止呼喊,喝问:“苏涵淳、张世荣你们可知罪?”二人早知袁崇焕威名,见他嗔目厉声,已是怕了,颤声道:“卑职知罪。” 袁崇焕大喝道:“既已知罪,便不需再饶舌辩白,台下斩了!” 苏涵淳挣扎道:“袁大人你有何权柄杀我?” 袁崇焕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道:“本部院乃是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自然有权斩你。”苏涵淳哈哈笑道:“可有印信?取出一观,便任大人随意施为。” “印信携带不便,寄放在山海关临时行辕。” 苏涵淳叫道:“那大人算什么督师?我等拒不奉命。” 张世荣也跳脚道:“我等不受你节制!” 郭广心下登时不安起來,惶惑地看着袁崇焕,低声道:“若无督师印信,一旦为人弹劾,擅杀边臣,其罪不小。” 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郭副使,你不曾知道本部院任宁前兵备副使之时,便刀劈过克扣军粮的粮官,当年督师孙承总也未深罪,朝廷更未追究。今日斩这两个狗头何须多虑。” 张世荣心有不甘,哭喊道:“刀在你手,要杀也行,只是我们哥俩不服,堂堂的三品大员,名震天下的袁崇焕,嗬!什么时候换成了二品的冠服,想必又高升了。只是你这样跋扈行事,传将出去不免教人齿冷!你道是也不是?” 苏涵淳附和道:“我说袁大人官升得如此之快,原來是他人鲜血染得绯袍红呀!杀了我们这些墨吏,才显得大人清廉如水么!” 袁崇焕冷哼一声道:“你俩巧言狡辩也沒甚用处,本部院教你俩心服便是。”往身后一探,将尚方剑取下递与郭广道:“请王命!”剑光如水,吐出万丈光芒,张世荣看清了果是御赐的尚方剑,一下子瘫倒在地。苏涵淳怨毒地望着袁崇焕,嚎叫道:“袁崇焕,我们与你无怨无仇,克扣军粮的又不止我们两个,你何必与我们过不去,自损阴鸷?” 袁崇焕斜视一眼,“别人是不是何克扣,本部院不知道,也管不了,那是兵部的事儿。如今你们犯在我手里,我自然按律行事,岂可任凭你们狡辩?立斩!” 此时,月台上早已居中摆放好一个乌木条几,郭广接过尚方剑,褪去外面的黄缎绣龙套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条几上。兵丁们将苏涵淳、张世荣二人推搡下台,刀光一闪,两颗人头登时滚落在地,溅得一片血红。“杀得好!杀得好!”众人一齐欢呼,声如雷动。 袁崇焕等众人呼喝一停,将皇上旨意宣了,说道:“皇恩浩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只诛首恶,此外不妄杀一人,但凡有所悔改,便既往不咎,准予阵前立功。大丈夫宁死军前,落个奋勇杀敌之名,也不该死在自己弟兄的刀下。各自回营吧!朝廷粮饷不日即到。”众兵丁见诛了恶人,心下快活,说笑着慢慢退了。 袁崇焕当夜便住在巡抚衙门,草草吃了晚饭,暗命郭广探寻搭话的兵丁。郭广将自己的亲兵布置在衙门周围,以防不测,这才匆匆去了。将近亥时,郭广带着两个兵丁來到内堂,二人跪了自报姓名,袁崇焕招手道:“杨正朝、张思顺,名字起得好呀!來……坐到凉席上來。” 二人心存惶恐,逡巡不前,袁崇焕笑道:“本部院身无寸铁,何故畏惧?”见二人犹豫地走近,又道:“将鞋脱了才觉凉快,本部院家在南方,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穿鞋的时日?上山砍柴,下河捕鱼,耕田走路,赤脚惯了,这样才觉痛快。”几句话娓娓道來,如拉家常,二人登时自在了许多,扭捏道:“小的怕坏了规矩。” 袁崇焕含笑道:“此非军前阵上,不过私下晤谈,要那么多规矩何用?”命人煮了解暑的青茶,四人盘膝而坐,边饮边谈。 袁崇焕道:“皇上旨意已宣读了,本部院知道你俩倡乱起事,一则朝廷未能如期解发军饷,二则也见不得几个墨吏贪酷枉法,激于义愤,迫于无奈,实非得已,情有可原。方才校场相交数言,听出你俩报效之心并未泯灭,与其他叛乱犯上者不同,本部院也晓得义气当先,不想教你俩捉拿同党。再说你俩人单力孤,也有所不及,只将同党姓名说出,便可宽恕旧罪。本部院推心置腹,言出即行,也不强求,说与不说,你们好生斟酌商议,只是不可白白错过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杨正朝道:“我等在广武营前歃血为盟,喝了血酒,赌了血咒,无论生死,决不相负。” 袁崇焕并不急躁,劝道:“讲义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应持大节,有为善之心,不可有作恶的念头,不然空讲义气有何用?他人叛乱,你若还念朋友一场,本该劝阻,使他悬崖勒马,不致越陷越深,回头都难,你反而做了帮凶,这般助纣为虐,岂不害了朋友?” 郭广也道:“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错了,何必还要一意孤行?追随作乱,其实是疏离骨肉而讨好异姓,只想对得起朋友,可曾想对得起家人?”杨正朝、张思顺深觉惭愧,红着脸默不作声。 袁崇焕趁机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也要是非分明,报恩与报怨都该合乎礼法,以免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來。人人都有父母妻子,他人不顾父母妻子,将人伦抛在度外,自然不当学他。” 杨正朝、张思顺哭拜在地,面带悔恨之色,叩头道:“大人莫讲了,我俩已知道悔恨了。倡乱者的名字都说与大人,求大人准我俩阵前立功赎罪。” “这个自然。”袁崇焕点头应允。郭广忙起身取笔写录,杨正朝闭目道:“我俩之外,还有二十一人,最先倡议的是伍应元……” 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说此人靠不住,果然如此。方才校场上便胡言乱语,不是人多早一刀将这个软骨头杀了,省得背地里出卖弟兄。”话音甫落,嗖地一箭透窗射來,杨正朝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袁崇焕急忙一口吹熄了灯火,闪身躲避。郭广大喝一声:“拿刺客!”院外脚步一阵纷沓,随即刀剑相击,呼喊不断,整座巡抚衙门登时乱作一团。 欠粮饷乱兵擒主帅 问方略驿站访元戎(二) 夜风依然灼热,袁崇焕辞别许誉卿,打马回了驿站,进了内堂,便见钱龙锡一身青衣小帽,手中捏一把竹纸的折扇,极像散馆的老教书先生,正在屋内慢慢踱步,手中的竹纸折扇扇得哗哗作响,忙上前施礼。钱龙锡一手扯住,一起坐了,佘义士早上好了茶,又送來几块湿凉的手巾,两人擦了,钱龙锡抢先道:“寻着你,老夫放了一半的心。”便将宁远兵变及皇上召见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袁崇焕静静地听着,任凭脸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既不擦拭,也不摇扇取凉,心里暗自恼怒不已:毕自肃呀毕自肃,你枉追随我多年,如何如此柔弱寡断?朝廷粮饷不到固然不该,可你万万不敢处置失措,使兵变难以收拾,当时若将苏涵淳、张世荣两个狗头斩了,何至于此?良久才说道:“皇上英明果断,只是罢了一个王家祯并无多少裨益,变乱已生,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平定。” “皇上有旨命你去办理此事。”说着从袖中取出圣旨宣了,说道:“老夫便服造访,不敢进门宣旨,你自看吧!” 袁崇焕依然跪接了旨,看了长叹道:“宁远将士多为旧部,不难处置,但恐粮饷拖欠遥遥无期,日子久了再生变乱,便不好慑服。” 钱龙锡道:“这个不必担心,粮饷不会拖得太久。辽东边事要紧,皇上震怒,户部断不敢再掉以轻心。老夫此次过寓相扰,还想细问平辽方略,金殿之上言语简赅,不得详闻,心下颇有疑惑。” 袁崇焕一笑,想起方才柳泉居酒楼上许誉卿慷慨激昂的样子,暗道:不知多少朝臣瞩目辽东,那些奸佞小人再想暗中作祟怕是不易了,意念及此,心神为之一振,答道:“兵家密事,崇焕本不愿明言,但阁老屈尊造访,不耻下问,崇焕不敢不言。其实平辽方略并无多少奇异,不外东江、关宁两路进兵。” 钱龙锡道:“东江?可是毛文龙么?”袁崇焕轻轻点头。钱龙锡不解道:“兵法云:兵分则弱。如今宁远城坚兵多,宜于攻守,为何舍此实地而用海道?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怕是骁悍难以节制。” 袁崇焕道:“用兵譬如对弈,如今棋盘上有四子:山海关、锦州、宁远、东江,东江不过居其一,守将毛文龙据海自恣,但只求自安,不思尽忠报国,学生到得辽东,文龙若听号令,可用则用之,不可则除之。海道若畅通,建酋皇太极果敢來犯,祖大寿拒他于宁远,学生亲提一旅雄师,取海道北上直捣他辽阳、盛京老巢,使他前后不得相顾,进退失据,一举平定辽东。” 钱龙锡沉吟道:“毛文龙据守东江数年,对建虏多有牵制,如鲠在喉,心存顾忌,便是有功,还当以用之为上。皇上英明,辽东若有大事,难以独断,当急报京师,以免皇上生疑。” 袁崇焕深施一礼,感激道:“学生记下了。军情紧急,皇命在身,不敢迟缓,学生想连夜动身,前往宁远。阁老可还有指教?” “元素要下逐客令了?哈哈哈,皇上既命你不必陛辞,老夫也不敢再逗留了。老夫就在京里等候佳音。” 袁崇焕送钱龙锡出门上轿,命佘义士护送家眷慢行,急到兵部取了火牌,换了轻装便服,将冠服用包袱裹了,又用黄缎绣龙套子将尚方剑装好一起背在身上,打马出京。一路急驰,第三天近午时分便到了山海关行辕,总督王之臣、总兵麻登云率众将迎接拜见,宣旨已毕,袁崇焕并不停留,将督师印信先留在总兵衙门,只背了尚方剑独骑出关,将近黄昏时分來到了宁远城南。 宁远东西南北四方各有春和、永宁、延辉、威远四门,永宁门、威远门非用兵打仗时不开,平日只开春和、延辉两门,这些日子两门也关了,只准商队出入。袁崇焕望着延辉门高大的城楼,故地重游,不由暗自唏嘘,颇多感慨,城上兵丁早已见了,大喊道:“什么人?再往前走,可要射箭了!” 袁崇焕勒马道:“大明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袁崇焕。快将门开了!” 城上兵丁哪里相信,笑道:“哪里有独自一人的钦差?断是假冒的!” 袁崇焕喝道:“宁远兵变,朝廷已知,本部院奉皇命前來。宁远城为我所修,我袁崇焕又回來了,你们如何不放我入城?” 兵丁们听了,不住交头接耳,更觉疑惑,暗自思忖道:“细看面目倒像袁大人,怎么孤身一人?”为首的小校高声问道:“袁大人,既知兵变,怎么你一人入城,难道不怕么?可是身后还有大队的伏兵,等大人赚开城门围剿宁远?” 袁崇焕朗声大笑道:“你们看我身后可有一人?本部院驻守宁远五年,与士卒筑城抗敌,先后大败建酋努尔哈赤、皇太极,出生入死,浴血而战,宁远将士与我情同手足,此次回宁远如回故园,有什么可怕的?兄弟相会,大碗痛饮,把盏尽欢,本部院也不信众兄弟会与我刀兵相见?我未带一兵一卒,单人独骑,众位弟兄却怕了么?” “袁大人言语豪迈,不减当年。兄弟们信你!”为首的小校不住赞叹,扯起吊桥,开了城门。 袁崇焕抱拳匹马入城,直奔鼓楼。鼓楼前早已无人,只剩下几堆尚未烧烬的木柴,随地散落着,下马一探,木炭已凉多时,一丝热气也无。袁崇焕上马转奔巡抚衙门,但见衙门前冷冷清清,并无一个人影,也不下马,冲到大堂前,高声呼喝道:“范九――范九――,袁崇焕在此。”里面竟阆无一人。袁崇焕心下大惊,正待调转马头出來,却听后面有人问道:“可是袁大人么?” 袁崇焕见后院奔出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问道:“你是何人?” “卑职兵备副使郭广。” “毕自肃何在?” “卑职已将抚台大人护送去了中左所。” 袁崇焕大怒道:“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如今兵变未平,主将擅离,却将宁远交与何人?” “兵饥作乱,真是难以安抚,抚台大人也尽力了。” “命他前來见我!” 郭广垂泪道:“毕抚台已去了。” 袁崇焕双眼通红,急声道:“他究竟怎样了?” “他被乱兵拷打了整整一天,身子虚弱至极,心中羞愧更是难以忍耐。到中左所后,即不饮水进食,整整九天,昨夜已然去了。临死前,还命亲兵架着朝南磕了头,连说有负君恩,大叫数声而亡,眼睛却兀自不闭。” 袁崇焕心头大痛,想起当年宁远鏖战,毕自肃也是兵备副使,左右追随,登城督战,用火炮痛击后金兵马,恍如昨日,不料转眼竟人鬼殊途,已成永诀,更觉热血翻滚,咬牙道:“朱梅伤势如何?” “总兵大人现在后面将养,倒无大碍。” 袁崇焕略略放了心,又问:“那两个贪官何在?” “苏涵淳、张世荣二人不敢回家,也藏在后院。” “带了随我走!”袁崇焕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红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背了尚方剑,打马直奔大营。 西边的日头将落,余晖散成万道霞光,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墙民舍一片耀眼的金黄。城区北部,数排的营房错落有致,这便是宁远兵卒的十四个大营。各营周匝都围着巨石大木堞雉,营门放哨的士卒几倍于平时,各持刀剑,虎视眈眈,來回游走。 “袁大人回來了――”郭广飞马大呼。片刻间,各营涌出不少的兵丁,聚集在营门外,纷纷张望。 袁崇焕放马缓行,來到中间的演兵校场,下马缓步走上校场月台,左右巡视,高声道:“宁远十四营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又回來了。你们之中不少曾与我一同朝夕相处,浴血奋战,当年是何等惨烈艰难,你们沒有一人叫苦退后,可如今只为丁点儿的粮饷,竟将毕自肃逼死了,当年的患难情谊何在?报效朝廷的忠心何在?” “袁大人,我等弟兄沒有逼死抚台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朝廷拖欠粮饷,一些狗官乘机克扣,只知大把地捞银子,哪里管我等死活?何必要替他们卖命?”有人在营门口大喊,不少士卒跟着呼喝,“不给他们卖命!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也强似在这里吃苦受气。” 袁崇焕道:“方才是哪位兄弟?可否现身面谈?”四下一望,无奈天色已暗,看不清面目。 那人道:“袁大人,教咱现身,是不是抓了砍头,杀鸡给猴看,吓唬人呢?” 袁崇焕一笑,说道:“兄弟莫怕,袁某平生只杀鞑子,不杀手足。听你口音,老家必是在蜀中。四川天府之土,自古富甲海内,兄弟万里辞亲,为国效命,上不能养高堂父母,中不能陪伴娇妻,下不能含饴弄子,所为何來?还不是求取功名,博得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以振家声么?如今不思立功,却受人挑唆,附逆为乱,若不悬崖勒马,功名利禄转眼便成黄粱一梦,空身回家有何颜面去见父母妻子?何况依大明律例,一人为乱祸及九族,你为出一口恶气,竟甘心教家人受你牵连?”众士卒听了默然无语,不知哪个悔恨交加,呜咽出声,顷刻便响成一片。 “我等受罚,那克扣粮饷的狗官便沒人管了么?”那人大叫道:“左右是死,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了那狗官,吐出胸口的恶气!” 袁崇焕冷冷道:“克扣军粮,按律当斩。此事自有国法王章,不需你们劳心费力。來人!将犯官押來!”郭广亲领兵丁将两人五花大绑地押了上來,兵丁们早已恨透二人,不由分说,背后狠狠一脚朝二人腿弯处踢下,扑通跪了。 此时,各营门口的兵丁越聚越多,不少悄悄蹙到校场边儿,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蜿蜿蜒蜒地围拢着,将校场上下映得一片通明,各营的都司、游击、佥事也隐身其中偷偷观看,只见火把影里袁崇焕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各自心下钦敬。有人喊道:“宰了他们!”四面八方一齐响应,山呼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袁崇焕朝四下挥挥手,示意兵丁们停止呼喊,喝问:“苏涵淳、张世荣你们可知罪?”二人早知袁崇焕威名,见他嗔目厉声,已是怕了,颤声道:“卑职知罪。” 袁崇焕大喝道:“既已知罪,便不需再饶舌辩白,台下斩了!” 苏涵淳挣扎道:“袁大人你有何权柄杀我?” 袁崇焕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道:“本部院乃是钦差出镇行边督师,自然有权斩你。”苏涵淳哈哈笑道:“可有印信?取出一观,便任大人随意施为。” “印信携带不便,寄放在山海关临时行辕。” 苏涵淳叫道:“那大人算什么督师?我等拒不奉命。” 张世荣也跳脚道:“我等不受你节制!” 郭广心下登时不安起來,惶惑地看着袁崇焕,低声道:“若无督师印信,一旦为人弹劾,擅杀边臣,其罪不小。” 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郭副使,你不曾知道本部院任宁前兵备副使之时,便刀劈过克扣军粮的粮官,当年督师孙承总也未深罪,朝廷更未追究。今日斩这两个狗头何须多虑。” 张世荣心有不甘,哭喊道:“刀在你手,要杀也行,只是我们哥俩不服,堂堂的三品大员,名震天下的袁崇焕,嗬!什么时候换成了二品的冠服,想必又高升了。只是你这样跋扈行事,传将出去不免教人齿冷!你道是也不是?” 苏涵淳附和道:“我说袁大人官升得如此之快,原來是他人鲜血染得绯袍红呀!杀了我们这些墨吏,才显得大人清廉如水么!” 袁崇焕冷哼一声道:“你俩巧言狡辩也沒甚用处,本部院教你俩心服便是。”往身后一探,将尚方剑取下递与郭广道:“请王命!”剑光如水,吐出万丈光芒,张世荣看清了果是御赐的尚方剑,一下子瘫倒在地。苏涵淳怨毒地望着袁崇焕,嚎叫道:“袁崇焕,我们与你无怨无仇,克扣军粮的又不止我们两个,你何必与我们过不去,自损阴鸷?” 袁崇焕斜视一眼,“别人是不是何克扣,本部院不知道,也管不了,那是兵部的事儿。如今你们犯在我手里,我自然按律行事,岂可任凭你们狡辩?立斩!” 此时,月台上早已居中摆放好一个乌木条几,郭广接过尚方剑,褪去外面的黄缎绣龙套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条几上。兵丁们将苏涵淳、张世荣二人推搡下台,刀光一闪,两颗人头登时滚落在地,溅得一片血红。“杀得好!杀得好!”众人一齐欢呼,声如雷动。 袁崇焕等众人呼喝一停,将皇上旨意宣了,说道:“皇恩浩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只诛首恶,此外不妄杀一人,但凡有所悔改,便既往不咎,准予阵前立功。大丈夫宁死军前,落个奋勇杀敌之名,也不该死在自己弟兄的刀下。各自回营吧!朝廷粮饷不日即到。”众兵丁见诛了恶人,心下快活,说笑着慢慢退了。 袁崇焕当夜便住在巡抚衙门,草草吃了晚饭,暗命郭广探寻搭话的兵丁。郭广将自己的亲兵布置在衙门周围,以防不测,这才匆匆去了。将近亥时,郭广带着两个兵丁來到内堂,二人跪了自报姓名,袁崇焕招手道:“杨正朝、张思顺,名字起得好呀!來……坐到凉席上來。” 二人心存惶恐,逡巡不前,袁崇焕笑道:“本部院身无寸铁,何故畏惧?”见二人犹豫地走近,又道:“将鞋脱了才觉凉快,本部院家在南方,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穿鞋的时日?上山砍柴,下河捕鱼,耕田走路,赤脚惯了,这样才觉痛快。”几句话娓娓道來,如拉家常,二人登时自在了许多,扭捏道:“小的怕坏了规矩。” 袁崇焕含笑道:“此非军前阵上,不过私下晤谈,要那么多规矩何用?”命人煮了解暑的青茶,四人盘膝而坐,边饮边谈。 袁崇焕道:“皇上旨意已宣读了,本部院知道你俩倡乱起事,一则朝廷未能如期解发军饷,二则也见不得几个墨吏贪酷枉法,激于义愤,迫于无奈,实非得已,情有可原。方才校场相交数言,听出你俩报效之心并未泯灭,与其他叛乱犯上者不同,本部院也晓得义气当先,不想教你俩捉拿同党。再说你俩人单力孤,也有所不及,只将同党姓名说出,便可宽恕旧罪。本部院推心置腹,言出即行,也不强求,说与不说,你们好生斟酌商议,只是不可白白错过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杨正朝道:“我等在广武营前歃血为盟,喝了血酒,赌了血咒,无论生死,决不相负。” 袁崇焕并不急躁,劝道:“讲义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应持大节,有为善之心,不可有作恶的念头,不然空讲义气有何用?他人叛乱,你若还念朋友一场,本该劝阻,使他悬崖勒马,不致越陷越深,回头都难,你反而做了帮凶,这般助纣为虐,岂不害了朋友?” 郭广也道:“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错了,何必还要一意孤行?追随作乱,其实是疏离骨肉而讨好异姓,只想对得起朋友,可曾想对得起家人?”杨正朝、张思顺深觉惭愧,红着脸默不作声。 袁崇焕趁机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也要是非分明,报恩与报怨都该合乎礼法,以免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來。人人都有父母妻子,他人不顾父母妻子,将人伦抛在度外,自然不当学他。” 杨正朝、张思顺哭拜在地,面带悔恨之色,叩头道:“大人莫讲了,我俩已知道悔恨了。倡乱者的名字都说与大人,求大人准我俩阵前立功赎罪。” “这个自然。”袁崇焕点头应允。郭广忙起身取笔写录,杨正朝闭目道:“我俩之外,还有二十一人,最先倡议的是伍应元……” 话刚出口,便听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说此人靠不住,果然如此。方才校场上便胡言乱语,不是人多早一刀将这个软骨头杀了,省得背地里出卖弟兄。”话音甫落,嗖地一箭透窗射來,杨正朝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袁崇焕急忙一口吹熄了灯火,闪身躲避。郭广大喝一声:“拿刺客!”院外脚步一阵纷沓,随即刀剑相击,呼喊不断,整座巡抚衙门登时乱作一团。 皇太极议征林丹汗 李喇嘛求款后金兵 次日清早,李喇嘛僧衣芒鞋,一钵一杖來到督师行辕,袁崇焕命人伺候他洗了澡,又将身上的僧衣浆洗干净,用了斋饭,才将书信与他,亲自将他送到东面春和门。远远望见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在城门下牵马等候,袁崇焕命人牵过一匹马來,李喇嘛阻拦道:“袁大人,不必了。和谈有如朝圣,心若诚时,何惧万里?” 袁崇焕笑道:“我是怕辽东数十万生灵等不得大师。”李喇嘛只得上了马,与方吉纳、温塔石二人一齐出城折而向北去了。 李喇嘛到了盛京,被安置在慈恩寺净室住下。一连十几日,并未见到后金汗王,心里纳罕不止,想起慈恩寺乃是盛京有名的丛林,便往前殿观赏,见寺院整修得上下一新,远远望见山门内高耸的钟、鼓二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比丘坛、藏经楼、司房、斋堂、禅堂、客堂、念佛堂、方丈室、十方堂库房甚是齐全,如來三世佛、航海观音、四大菩萨、十八罗汉、四大天王、弥勒、韦驮金身彩塑,宝相庄严。看了一遭,闷闷欲回,却见山门外抬进一乘凉轿,山门的执事僧在轿前引着路,直奔后面的禅堂而來,到了堂前,自轿上下來一个宫装的明艳女子,梳着高髻,圆领大襟的百蝶袍,留着宽宽的花边儿,湖蓝色缎地上绣满了千姿百态的蝴蝶,中间点缀数朵菊花。那禅堂的住持老僧早迎了出來,合掌道:“贵主儿,今日怎么得闲來了?” 李喇嘛听得称呼,暗想:此女子敢是皇太极的妃子,难怪衣着如此绚丽。听说他有三个绝色的妃子,个个如花似玉,此女子不知是哪一个,竟这般年轻貌美。正思忖间,听那丽人还礼道:“大师,我來求个签。大汗亲领大军征讨察哈尔,不知吉凶如何,闻说寺中的观音签甚是灵验,特來请大师指点。” 李喇嘛心下一凛,原來那皇太极早已离了盛京,想是并未将款和放在心上,心里暗自愤恨。见那老僧将签筒、签本在佛前的神案上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在蒲团上拜了几拜,祷告已毕,伸手取了签筒,连摇几下,筒中脱的跳出一条竹签。老僧将签条捡起,双手恭敬地奉与丽人,那丽人看了道:“是第一签,求大师解说。”说着将签条递与老僧。 老僧合掌含笑道:“贵主儿求的乃是姜太公封相的上上大吉签。有道是:灵签求得第一枝,龙虎风云际会时。一旦凌霄扬自乐,任君來往赴瑶池。贵主儿所求正如所愿。” 那丽人笑靥如花,命随身侍女道:“苏麻喇姑,多捐些香火钱。”身边美貌的侍女答应一声,向殿外招了招手,只见两个苏拉太监抬着一箱礼物进來,老僧合掌谢过,便请丽人到净室吃茶,进些点心。出了大殿,一个小苏拉太监迎面匆匆跑來,禀道:“娘娘,皇上在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大破林丹汗,大军凯旋,已到了城外,有旨意说围猎几日再进城。皇上召娘娘大营觐见。” “多亏佛祖保佑!”那女子回到殿中,在佛前深施一礼,上轿去了。李喇嘛摸摸怀里的书信,远远随了轿子出城。 日色近晚,薄薄的凉雾升起來,有的营盘已掌起灯火。想是进了国门,又刚打了胜仗,军营甚是松懈,只有几个兵丁來回巡逻,见李喇嘛以为是化缘的游方僧人,竟不阻拦,任他走动。李喇嘛正不知皇太极的大帐在哪里,四处胡乱查找,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无数的兵马直冲过來,李喇嘛急忙躲了,遥遥望见皇太极一身金甲,左右众人各拿猎物欢呼大叫,簇拥着他进了耸立着九旄大纛的金帐。军中的厨子便将那些猎物宰杀干净架火烧烤,片刻之间,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饶是出家人早已戒了荤腥,也禁不住暗咽了几口唾沫。那些厨子将烤好的猎物送入金帐,又搬來大坛的烈酒,刹时金帐里笑语喧哗,眼见是酒宴已开,帐中响起阵阵歌舞之声。李喇嘛见夜色已浓,从背后悄声靠近金帐,轻轻分开缝隙,见皇太极高坐饮酒,两旁都是大小的将领,慈恩寺里的那个女子正在金帐中踏歌起舞,一忽儿举袖到额头,一忽儿反袖在背上,双袖翻飞,体态婀娜,两目顾盼生辉。皇太极看得兴起,取了琵琶在手,铮铮纵纵地弹起來,众人起身环立,一齐拍手助兴。那女子应节而动,舞姿一变而为急促,竟似打拳一般,手脚飒然有风,忽地将身形一转,手指捏个兰花样式,一足脚尖着地,另一足拢起,身子陀螺也似的不住旋转,却将腰肢渐渐向外弯下。众人连声喝采,大呼道:“小福晋的舞跳得果是好看,真如蟒蛇出洞!” “什么蟒蛇出洞,该说是白鹿下山。” 李喇嘛听得好笑:果然是拿刀动枪的武夫,这般出言无状,少不得要被责罚了。却见小福晋脸上笑意更盛,皇太极也沒有一丝不悦之色,一双肥厚的手掌应节拍击。李喇嘛大觉好奇,暗自思忖道:果是蛮夷之邦,竟如此粗鄙少礼。殊不知满人地处偏远,狩猎为生,听惯了狼嚎虎啸,喜看蟒翻鹿走,将人比作野兽实含赞美之情,并无不敬之意。此时,那女子缓缓收住身形,皇太极端起金碗大喝一口道:“玉儿,你跳的我心都痒了。” “玉儿?”李喇嘛登时心头豁然,上次到后金便听说皇太极娶了一个美貌如花的侧福晋,乃是科尔沁寨桑贝勒的小女儿,闺名唤做玉儿,不想今日竟一睹芳姿,果然天香国色。 玉儿轻声娇喘着上前道:“若是背痒脚痒的,玉儿倒还替大汗搔一搔,心里痒起來却不知该啊恩样办了。”皇太极哈哈大笑,伸出粗壮的手臂将玉儿揽到怀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齐痛饮。 李喇嘛正在思忖,是悄悄将书信塞入帐中回去复命,还是硬闯大帐当面呈献,陡觉后颈一凉,两把闪亮的腰刀架在了脖子上,两个高大的侍卫喝道:“哪里來的野和尚,敢是要行刺么?”将他一阵推搡,带入金帐,一掌将他推摔在地,用脚踏住,禀道:“大汗,捉到一个刺客。”帐中登时一乱,众将领各持刀剑挺身而起,怒目而视。 李喇嘛大叫道:“老衲不是刺客,大汗认不得老衲了?” 皇太极端坐不动,看了看李喇嘛,挥手示意放人,待众人坐了问道:“果然是大师,你不是在慈恩寺候着么,怎么突然到了我的大营?” 李喇嘛取出书信献上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实在不敢迟延,一听到大汗的消息便赶來了。” 皇太极接了书信并不拆看,竟往案上一丢道:“大师远來,多日不曾会见,失礼之至。” 李喇嘛不悦道:“岂敢?皇上军务繁多,哪里顾得款和之事。可笑老衲兀自抱着一腔热肠,随着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巴巴地赶來。若知皇上无心拆看,不如早些回去交付差事,也胜过空等多日。哎!老衲原本不该來的。” 皇太极道:“大师可是责我无心款和?” 李喇嘛合掌道:“老衲不曾说出,此如饮山泉冷暖自知,扪心而求即得。” 皇太极点头道:“不是我一个人扪心自求,袁崇焕也该如此。大师以为袁崇焕的心意我不理会么?他信上写的那些话不过老生常谈,哪里会有什么诚意。” 李喇嘛道:“皇上此言还是放不下那七宗烦恼,心有所恨,自然不能平等待人接物,怨怨相报,來世轮回,何日终结?” 皇太极长笑一声,冷冷地说:“明朝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侵我疆土,夺我财物,岂能轻易放下?” 李喇嘛叹道:“往事已矣,何必执着?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今已昭然。一念杀机,开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护身后多少吉祥。老衲伏请皇上三思。” 皇太极道:“人不相敬则争斗之心难息。明朝自恃大国,汉人众多,欺我满洲人少,对我大金心存辱慢,明人一日不改此心,旧仇放下,新恨又生,也是徒劳无益。” “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大汗难道不知若要杀人,人也杀你,不如放下屠刀,各自安生。” 皇太极嘿嘿笑了几声,默然无语。小福晋咯咯笑道:“辽东战事多年未断,也属情非得已,大汗岂是好战嗜杀,不过念念不忘于满洲的百姓,不忍他们再受明朝欺凌。大师佛理深湛,却怎不能体会得大汗这番心意?” 李喇嘛低首敛眉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体方便为用,须要救济众生,消除?恨,方成正果。两国是非,老衲也知原委,受袁督师所托,居中调停,曲在满洲则规劝满洲,曲在明朝则规劝明朝,并无偏袒之心。贵主儿所言,还是满洲人语,不是持公之论。满洲百姓与明朝百姓何异?天下若得太平,何來欺凌?大汗放下屠刀,必得上天眷顾。” 皇太极一笑道:“大师今日莽撞闯我大营本该治罪,念在大师与我也属故人,当年父汗病逝,曾不辞劳苦,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次就免了。下去进些斋饭吧!” 李喇嘛道:“老衲吃斋念佛,为的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大汗杀心未去,老衲便在帐外念一千遍《金刚经》,为皇上镇祛心魔消弭杀气。”说罢恭身而退,在帐外打坐,合掌默经。 约摸大半个时辰,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辞了出來,一个白袍的小将醉醺醺地走到李喇嘛跟前,嘲笑道:“你这个秃驴,好不晓事理,竟敢來我大金替那些南蛮子说话,大汗礼待你,我却沒那么慈悲。”唰地拔出长剑,分心便刺。帐外侍卫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拦下,劝道:“贝勒爷,区区一个出家的和尚,理他作甚!不可误了大汗吩咐下的大事!” 那白袍将领将剑收入鞘中,口中兀自叫骂不止,“哼!便宜了你这秃驴,等我取了锦州回來再收拾你!” “贝勒爷,你喝多了。”侍卫将他扶了。 李喇嘛一经搅扰,片刻之间再难心念合一,眼看那小将被扶回自己的营帐,不禁长吁一声,便觉浑身酸痛难当,强自忍耐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帐中只剩皇太极与小福晋,二人相偎而坐。皇太极将座下的羊皮扯起反铺在案上,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包袱,取出一个锦囊,哗啦一声倒出数十颗硕大的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个个光彩晶莹,他扳着那女子的粉颈道:“玉儿,这些珍珠赏赐与你,你串成珠串戴在身上,岂不是珠玉交辉了。” 玉儿娇笑道:“大汗征战沙场竟还如此挂念着我,教我如何生受?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來,欢喜得竟有些呜咽了。 皇太极不胜怜爱道:“不过区区几颗珠子,竟惹出你这么多的眼泪。”撩起袍角便要为她擦拭,玉儿嘻笑一声躲闪道:“皇上,这珠子我姑姑与姐姐海兰珠可有么?” 皇太极一怔,随即一拍锦囊道:“这里还有许多,也够她俩分的。” 玉儿道:“姐姐名字里有个珠字,若是蒙皇上赐了珍珠,可是欢喜得紧呢!” 二人久未见面,相抱相偎,渐渐调得火热起來,皇太极将玉儿抱在膝上,便要为她衣解带,玉儿扭捏道:“大汗,我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怕是经不起大汗的勇力。大汗再忍耐一夜,明日回了盛京,自然有姑姑或姐姐相陪,我今夜就陪大汗说说话可好?” 皇太极颓然放手,喘息片刻,说道:“我终日繁忙,你有身孕竟也不知道,还特意召你來军中侍寝,你可怪我?” 玉儿嘤咛一声,扎入他怀中,流泪道:“见到大汗欢喜都不及,怎么会怪你?” 皇太极摸着她的腰肢道:“果然粗大了许多,回盛京后好生养息,不可太劳动了。我改了主意,不回盛京带兵径往锦州。” “攻打锦州之事,不是交与多尔衮了吗?” “你身子如此沉重,我回去也沒什么趣味,等你生产以后再回盛京也好。” “大汗!”玉儿心里一酸,嘤嘤地哭出声來。皇太极握起她的手,柔软得如同一团新摘的棉花,怀中的女人抖得像是春天熏风中微颤的花枝,他轻轻将她推开道:“你好生歇息,小心动了胎气” 玉儿泪眼婆娑道:“大汗要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你且自顾安歇,免得我看着你的模样忍耐不住。” “教大汗受委屈了。”玉儿目送皇太极出了大帐,心中兀自愧悔,辗转难眠,天将黎明,才沉沉睡去。 李喇嘛一觉醒來,天色已然大亮,翻身起來便要进帐,两个侍卫将他一拦道:“大汗不在帐中。” 李喇嘛道:“老衲还有东西放在了帐内,取了就走。” 侍卫道:“大汗金帐岂可轻进,再说福晋正在安睡,你不必妄想了。” 李喇嘛却不急躁,合掌道:“那老衲就在此等皇上回來。”盘膝坐下,闭目高声诵经。侍卫大急,害怕诵经声将福晋吵醒,免不了责罚,无奈问道:“大师要取什么东西?” 李喇嘛道:“老衲昨夜有封书信呈与大汗,大汗既不愿拆看,留下也是无用。” 侍卫道:“你切莫高声,等福晋出來时,你再进帐去取也不迟。” 李喇嘛无奈,只得枯坐苦等,才坐得片刻,就见贴身侍女苏麻喇姑走來问侍卫道:“大汗可起來了?” 侍卫道:“大汗昨夜不曾在帐中安歇,想是又去围猎了。” “福晋呢?” “是苏麻么?快伺候我起來。”不等侍卫回答,帐中的玉儿闻声问道。苏麻喇姑挑帘子进去,不多时,二人出帐而去。李喇嘛疾步转进金帐,径直奔到案边,见信已打开,伸手便抓,不料碰翻了一只金碗,半碗的奶茶尽洒到纸上,情急之下,忙用僧袍擦抹,却弄得片片墨黑,字迹都似涂了一般。李喇嘛后悔不迭,凑近细看,却不是自己所带的那封书信,上面写着毛文龙几个字,心下大惊,再要搜寻,却听帐外的侍卫请安道:“福晋吉祥,如何又转回來了?” 苏麻喇姑说:“福晋本想去看大汗围猎,走不多远,忽觉身子不爽,回來歇息,你们守好金帐,不要教人进來。”李喇嘛再要出去已是不及,将书信胡乱往怀里一塞,四下一看,见旁边散乱地堆着十几张羊皮,便伏身钻了进去。苏麻喇姑搀着玉儿进來,玉儿强忍着疼痛道:“哎哟――想必是跳舞累了,夜里又受了些寒气,苏麻,你快去烫碗热热的酒來,我将体内阴冷之气驱一驱。” 苏麻喇姑哀告道:“福晋,奴婢怕你是动了胎气,怎么吃得烈酒?,还是快回盛京找个郎中瞧瞧,千万不可逞强。奴婢先去烧些热水,与福晋敷敷身子。” 李喇嘛见她们片刻之间难以离开,心下大急,羊皮缝隙不大,极是闷热,又担心为人发觉,不敢多动,少倾满身是汗,猛然想起怀中的书信,忙小心取出,又弄污了几处,索性细读一遍,首行写道:毛文龙上书于满洲国皇帝陛下:以下数行字迹多已污浸,有的依稀可辨,有的漫漶难识,“我之心意,本欲与上及诸贝勒共图大事……与某千总商议欲降之法,三弟在宁远、四弟在山东,时明兵又至,故慎而未动……请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旁夹攻,则大事成矣……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大事成后,方见我心,书不尽言。”李喇嘛越看越觉心惊,心想:难道毛文龙早已降了后金?那他如何还在皮岛却不到盛京來?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将书信悄悄收好,向外偷看,无奈缝隙极小,看不到二人,但听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夹杂着淅沥的水声,想是苏麻喇姑在用热水替玉儿擦敷身子。少顷,水声停了,苏麻喇姑道:“福晋,你且好生躺了歇息,奴婢出去叫人预备车马。”李喇嘛略抬抬头,见苏麻喇姑扶着玉儿合衣躺下,顺手抓了两张羊皮为她盖上,快步出了大帐。 李喇嘛缩在羊皮堆中,惊得一身冷汗,侧耳一听,福晋兀自不住喊疼,正要趁机脱身,忽听蹬蹬蹬一阵脚步响,帐外侍卫连呼贝勒爷,忙将羊皮掀开一些,见昨夜那个白袍小将大步进來,伏身问道:“嫂嫂可好些了?” 玉儿睁眼道:“多尔衮,你怎么來了?” “小弟特來向大汗辞行。怎么,哥哥不在么?”多尔衮四下观望,似是极为诧异。 “大汗想必一早又去围猎了,我昨夜不曾与他在一处。你到别处去找……哎哟……哎哟……”玉儿双手捧着肚子,满脸涨得通红,将身上的羊皮尽情挣落了,露出纤纤的手指和一双白玉般的皓腕,多尔衮一时竟看得痴了,问道:“嫂嫂怎样了?” 玉儿强忍疼痛,挣扎着坐起來,蹙眉强笑道:“一时觉得身子不爽,想必昨夜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 多尔衮多日征战在外,久已不见女色,见她有如西子捧心一般,痛楚之中竟也现出万般风情,心头狂跳,嬉笑道:“哥哥怎么恁的狠心,这般黑漆漆冷飕飕的夜里将花朵般的嫂嫂抛舍一旁!嫂嫂哪里疼痛?小弟替你暖暖,驱散些寒气便容易好的。”向前捱着身子,伸手向她胸前摸去。 玉儿登时脸颊绯红,侧身闪过,喝道:“大胆!”多尔衮一怔,随即扑身上來,一把将她搂翻,玉儿奋力挣扎,双手被他压在身下,张口待喊,嘴又被他用手捂了,又怒又急,一下子晕了过去。多尔衮本在兴头上,见她双手一松,两目紧闭,吓得慌忙起身走了。帐外的侍卫早已惊得魂魄尽散,对了李喇嘛的藏身之处低喝道:“你这该死的秃驴,要等死么,还不快走!” 李喇嘛急忙出來,转到帐后,一颗心兀自在怦怦乱跳,略略喘息才要离开,便听帐内咣当一声,水盆摔在地上,苏麻喇姑惊呼道:“福晋,你醒一醒,可别吓着奴婢。天爷呀!福晋,你下身怎么流了这般多血?”语音甚是凄厉惊恐。她奔到帐外,朝侍卫喊道:“快、快去禀报大汗!” “什么事,这般失声失色的?”一阵急骤马蹄声响过,皇太极手里攥着一只白色的野兔含笑而來。 “大汗,你快去看看福晋吧!好多的血呀!” 皇太极将野兔往苏麻喇姑手里一塞,大踏步进帐,跪地伸手将玉儿揽在怀中,低声呼唤道:“玉儿,玉儿!” “大汗……”玉儿面白如纸,流泪幽幽地看着皇太极道:“是我不小心,孩子不知能不能……” “盛京城中有的是郎中,不要胡思乱想。”皇太极回身目光凌厉地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苏麻喇姑,喝问道:“你是怎么照看福晋的?” 苏麻喇姑嗫嚅道:“奴婢出去预备车马……不想、不想……” “不关苏麻的事,是我不小心……哎,是我不……”玉儿哽咽难语。皇太极怒气难息,将她轻放在羊皮上,命道:“快将福晋送回盛京!命盛京的郎中火速赶來,这样可节省些工夫。”他忽然觉得硬硬的一物盖在羊皮下面,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柄短刀來,登时满脸惊诧,急问:“这是什么?”。 皇太极议征林丹汗 李喇嘛求款后金兵(二) 次日清早,李喇嘛僧衣芒鞋,一钵一杖來到督师行辕,袁崇焕命人伺候他洗了澡,又将身上的僧衣浆洗干净,用了斋饭,才将书信与他,亲自将他送到东面春和门。远远望见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在城门下牵马等候,袁崇焕命人牵过一匹马來,李喇嘛阻拦道:“袁大人,不必了。和谈有如朝圣,心若诚时,何惧万里?” 袁崇焕笑道:“我是怕辽东数十万生灵等不得大师。”李喇嘛只得上了马,与方吉纳、温塔石二人一齐出城折而向北去了。 李喇嘛到了盛京,被安置在慈恩寺净室住下。一连十几日,并未见到后金汗王,心里纳罕不止,想起慈恩寺乃是盛京有名的丛林,便往前殿观赏,见寺院整修得上下一新,远远望见山门内高耸的钟、鼓二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比丘坛、藏经楼、司房、斋堂、禅堂、客堂、念佛堂、方丈室、十方堂库房甚是齐全,如來三世佛、航海观音、四大菩萨、十八罗汉、四大天王、弥勒、韦驮金身彩塑,宝相庄严。看了一遭,闷闷欲回,却见山门外抬进一乘凉轿,山门的执事僧在轿前引着路,直奔后面的禅堂而來,到了堂前,自轿上下來一个宫装的明艳女子,梳着高髻,圆领大襟的百蝶袍,留着宽宽的花边儿,湖蓝色缎地上绣满了千姿百态的蝴蝶,中间点缀数朵菊花。那禅堂的住持老僧早迎了出來,合掌道:“贵主儿,今日怎么得闲來了?” 李喇嘛听得称呼,暗想:此女子敢是皇太极的妃子,难怪衣着如此绚丽。听说他有三个绝色的妃子,个个如花似玉,此女子不知是哪一个,竟这般年轻貌美。正思忖间,听那丽人还礼道:“大师,我來求个签。大汗亲领大军征讨察哈尔,不知吉凶如何,闻说寺中的观音签甚是灵验,特來请大师指点。” 李喇嘛心下一凛,原來那皇太极早已离了盛京,想是并未将款和放在心上,心里暗自愤恨。见那老僧将签筒、签本在佛前的神案上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在蒲团上拜了几拜,祷告已毕,伸手取了签筒,连摇几下,筒中脱的跳出一条竹签。老僧将签条捡起,双手恭敬地奉与丽人,那丽人看了道:“是第一签,求大师解说。”说着将签条递与老僧。 老僧合掌含笑道:“贵主儿求的乃是姜太公封相的上上大吉签。有道是:灵签求得第一枝,龙虎风云际会时。一旦凌霄扬自乐,任君來往赴瑶池。贵主儿所求正如所愿。” 那丽人笑靥如花,命随身侍女道:“苏麻喇姑,多捐些香火钱。”身边美貌的侍女答应一声,向殿外招了招手,只见两个苏拉太监抬着一箱礼物进來,老僧合掌谢过,便请丽人到净室吃茶,进些点心。出了大殿,一个小苏拉太监迎面匆匆跑來,禀道:“娘娘,皇上在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大破林丹汗,大军凯旋,已到了城外,有旨意说围猎几日再进城。皇上召娘娘大营觐见。” “多亏佛祖保佑!”那女子回到殿中,在佛前深施一礼,上轿去了。李喇嘛摸摸怀里的书信,远远随了轿子出城。 日色近晚,薄薄的凉雾升起來,有的营盘已掌起灯火。想是进了国门,又刚打了胜仗,军营甚是松懈,只有几个兵丁來回巡逻,见李喇嘛以为是化缘的游方僧人,竟不阻拦,任他走动。李喇嘛正不知皇太极的大帐在哪里,四处胡乱查找,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无数的兵马直冲过來,李喇嘛急忙躲了,遥遥望见皇太极一身金甲,左右众人各拿猎物欢呼大叫,簇拥着他进了耸立着九旄大纛的金帐。军中的厨子便将那些猎物宰杀干净架火烧烤,片刻之间,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饶是出家人早已戒了荤腥,也禁不住暗咽了几口唾沫。那些厨子将烤好的猎物送入金帐,又搬來大坛的烈酒,刹时金帐里笑语喧哗,眼见是酒宴已开,帐中响起阵阵歌舞之声。李喇嘛见夜色已浓,从背后悄声靠近金帐,轻轻分开缝隙,见皇太极高坐饮酒,两旁都是大小的将领,慈恩寺里的那个女子正在金帐中踏歌起舞,一忽儿举袖到额头,一忽儿反袖在背上,双袖翻飞,体态婀娜,两目顾盼生辉。皇太极看得兴起,取了琵琶在手,铮铮纵纵地弹起來,众人起身环立,一齐拍手助兴。那女子应节而动,舞姿一变而为急促,竟似打拳一般,手脚飒然有风,忽地将身形一转,手指捏个兰花样式,一足脚尖着地,另一足拢起,身子陀螺也似的不住旋转,却将腰肢渐渐向外弯下。众人连声喝采,大呼道:“小福晋的舞跳得果是好看,真如蟒蛇出洞!” “什么蟒蛇出洞,该说是白鹿下山。” 李喇嘛听得好笑:果然是拿刀动枪的武夫,这般出言无状,少不得要被责罚了。却见小福晋脸上笑意更盛,皇太极也沒有一丝不悦之色,一双肥厚的手掌应节拍击。李喇嘛大觉好奇,暗自思忖道:果是蛮夷之邦,竟如此粗鄙少礼。殊不知满人地处偏远,狩猎为生,听惯了狼嚎虎啸,喜看蟒翻鹿走,将人比作野兽实含赞美之情,并无不敬之意。此时,那女子缓缓收住身形,皇太极端起金碗大喝一口道:“玉儿,你跳的我心都痒了。” “玉儿?”李喇嘛登时心头豁然,上次到后金便听说皇太极娶了一个美貌如花的侧福晋,乃是科尔沁寨桑贝勒的小女儿,闺名唤做玉儿,不想今日竟一睹芳姿,果然天香国色。 玉儿轻声娇喘着上前道:“若是背痒脚痒的,玉儿倒还替大汗搔一搔,心里痒起來却不知该啊恩样办了。”皇太极哈哈大笑,伸出粗壮的手臂将玉儿揽到怀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齐痛饮。 李喇嘛正在思忖,是悄悄将书信塞入帐中回去复命,还是硬闯大帐当面呈献,陡觉后颈一凉,两把闪亮的腰刀架在了脖子上,两个高大的侍卫喝道:“哪里來的野和尚,敢是要行刺么?”将他一阵推搡,带入金帐,一掌将他推摔在地,用脚踏住,禀道:“大汗,捉到一个刺客。”帐中登时一乱,众将领各持刀剑挺身而起,怒目而视。 李喇嘛大叫道:“老衲不是刺客,大汗认不得老衲了?” 皇太极端坐不动,看了看李喇嘛,挥手示意放人,待众人坐了问道:“果然是大师,你不是在慈恩寺候着么,怎么突然到了我的大营?” 李喇嘛取出书信献上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实在不敢迟延,一听到大汗的消息便赶來了。” 皇太极接了书信并不拆看,竟往案上一丢道:“大师远來,多日不曾会见,失礼之至。” 李喇嘛不悦道:“岂敢?皇上军务繁多,哪里顾得款和之事。可笑老衲兀自抱着一腔热肠,随着方吉纳、温塔石二人巴巴地赶來。若知皇上无心拆看,不如早些回去交付差事,也胜过空等多日。哎!老衲原本不该來的。” 皇太极道:“大师可是责我无心款和?” 李喇嘛合掌道:“老衲不曾说出,此如饮山泉冷暖自知,扪心而求即得。” 皇太极点头道:“不是我一个人扪心自求,袁崇焕也该如此。大师以为袁崇焕的心意我不理会么?他信上写的那些话不过老生常谈,哪里会有什么诚意。” 李喇嘛道:“皇上此言还是放不下那七宗烦恼,心有所恨,自然不能平等待人接物,怨怨相报,來世轮回,何日终结?” 皇太极长笑一声,冷冷地说:“明朝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侵我疆土,夺我财物,岂能轻易放下?” 李喇嘛叹道:“往事已矣,何必执着?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今已昭然。一念杀机,开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护身后多少吉祥。老衲伏请皇上三思。” 皇太极道:“人不相敬则争斗之心难息。明朝自恃大国,汉人众多,欺我满洲人少,对我大金心存辱慢,明人一日不改此心,旧仇放下,新恨又生,也是徒劳无益。” “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大汗难道不知若要杀人,人也杀你,不如放下屠刀,各自安生。” 皇太极嘿嘿笑了几声,默然无语。小福晋咯咯笑道:“辽东战事多年未断,也属情非得已,大汗岂是好战嗜杀,不过念念不忘于满洲的百姓,不忍他们再受明朝欺凌。大师佛理深湛,却怎不能体会得大汗这番心意?” 李喇嘛低首敛眉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体方便为用,须要救济众生,消除?恨,方成正果。两国是非,老衲也知原委,受袁督师所托,居中调停,曲在满洲则规劝满洲,曲在明朝则规劝明朝,并无偏袒之心。贵主儿所言,还是满洲人语,不是持公之论。满洲百姓与明朝百姓何异?天下若得太平,何來欺凌?大汗放下屠刀,必得上天眷顾。” 皇太极一笑道:“大师今日莽撞闯我大营本该治罪,念在大师与我也属故人,当年父汗病逝,曾不辞劳苦,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次就免了。下去进些斋饭吧!” 李喇嘛道:“老衲吃斋念佛,为的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大汗杀心未去,老衲便在帐外念一千遍《金刚经》,为皇上镇祛心魔消弭杀气。”说罢恭身而退,在帐外打坐,合掌默经。 约摸大半个时辰,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辞了出來,一个白袍的小将醉醺醺地走到李喇嘛跟前,嘲笑道:“你这个秃驴,好不晓事理,竟敢來我大金替那些南蛮子说话,大汗礼待你,我却沒那么慈悲。”唰地拔出长剑,分心便刺。帐外侍卫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拦下,劝道:“贝勒爷,区区一个出家的和尚,理他作甚!不可误了大汗吩咐下的大事!” 那白袍将领将剑收入鞘中,口中兀自叫骂不止,“哼!便宜了你这秃驴,等我取了锦州回來再收拾你!” “贝勒爷,你喝多了。”侍卫将他扶了。 李喇嘛一经搅扰,片刻之间再难心念合一,眼看那小将被扶回自己的营帐,不禁长吁一声,便觉浑身酸痛难当,强自忍耐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帐中只剩皇太极与小福晋,二人相偎而坐。皇太极将座下的羊皮扯起反铺在案上,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包袱,取出一个锦囊,哗啦一声倒出数十颗硕大的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个个光彩晶莹,他扳着那女子的粉颈道:“玉儿,这些珍珠赏赐与你,你串成珠串戴在身上,岂不是珠玉交辉了。” 玉儿娇笑道:“大汗征战沙场竟还如此挂念着我,教我如何生受?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來,欢喜得竟有些呜咽了。 皇太极不胜怜爱道:“不过区区几颗珠子,竟惹出你这么多的眼泪。”撩起袍角便要为她擦拭,玉儿嘻笑一声躲闪道:“皇上,这珠子我姑姑与姐姐海兰珠可有么?” 皇太极一怔,随即一拍锦囊道:“这里还有许多,也够她俩分的。” 玉儿道:“姐姐名字里有个珠字,若是蒙皇上赐了珍珠,可是欢喜得紧呢!” 二人久未见面,相抱相偎,渐渐调得火热起來,皇太极将玉儿抱在膝上,便要为她衣解带,玉儿扭捏道:“大汗,我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怕是经不起大汗的勇力。大汗再忍耐一夜,明日回了盛京,自然有姑姑或姐姐相陪,我今夜就陪大汗说说话可好?” 皇太极颓然放手,喘息片刻,说道:“我终日繁忙,你有身孕竟也不知道,还特意召你來军中侍寝,你可怪我?” 玉儿嘤咛一声,扎入他怀中,流泪道:“见到大汗欢喜都不及,怎么会怪你?” 皇太极摸着她的腰肢道:“果然粗大了许多,回盛京后好生养息,不可太劳动了。我改了主意,不回盛京带兵径往锦州。” “攻打锦州之事,不是交与多尔衮了吗?” “你身子如此沉重,我回去也沒什么趣味,等你生产以后再回盛京也好。” “大汗!”玉儿心里一酸,嘤嘤地哭出声來。皇太极握起她的手,柔软得如同一团新摘的棉花,怀中的女人抖得像是春天熏风中微颤的花枝,他轻轻将她推开道:“你好生歇息,小心动了胎气” 玉儿泪眼婆娑道:“大汗要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你且自顾安歇,免得我看着你的模样忍耐不住。” “教大汗受委屈了。”玉儿目送皇太极出了大帐,心中兀自愧悔,辗转难眠,天将黎明,才沉沉睡去。 李喇嘛一觉醒來,天色已然大亮,翻身起來便要进帐,两个侍卫将他一拦道:“大汗不在帐中。” 李喇嘛道:“老衲还有东西放在了帐内,取了就走。” 侍卫道:“大汗金帐岂可轻进,再说福晋正在安睡,你不必妄想了。” 李喇嘛却不急躁,合掌道:“那老衲就在此等皇上回來。”盘膝坐下,闭目高声诵经。侍卫大急,害怕诵经声将福晋吵醒,免不了责罚,无奈问道:“大师要取什么东西?” 李喇嘛道:“老衲昨夜有封书信呈与大汗,大汗既不愿拆看,留下也是无用。” 侍卫道:“你切莫高声,等福晋出來时,你再进帐去取也不迟。” 李喇嘛无奈,只得枯坐苦等,才坐得片刻,就见贴身侍女苏麻喇姑走來问侍卫道:“大汗可起來了?” 侍卫道:“大汗昨夜不曾在帐中安歇,想是又去围猎了。” “福晋呢?” “是苏麻么?快伺候我起來。”不等侍卫回答,帐中的玉儿闻声问道。苏麻喇姑挑帘子进去,不多时,二人出帐而去。李喇嘛疾步转进金帐,径直奔到案边,见信已打开,伸手便抓,不料碰翻了一只金碗,半碗的奶茶尽洒到纸上,情急之下,忙用僧袍擦抹,却弄得片片墨黑,字迹都似涂了一般。李喇嘛后悔不迭,凑近细看,却不是自己所带的那封书信,上面写着毛文龙几个字,心下大惊,再要搜寻,却听帐外的侍卫请安道:“福晋吉祥,如何又转回來了?” 苏麻喇姑说:“福晋本想去看大汗围猎,走不多远,忽觉身子不爽,回來歇息,你们守好金帐,不要教人进來。”李喇嘛再要出去已是不及,将书信胡乱往怀里一塞,四下一看,见旁边散乱地堆着十几张羊皮,便伏身钻了进去。苏麻喇姑搀着玉儿进來,玉儿强忍着疼痛道:“哎哟――想必是跳舞累了,夜里又受了些寒气,苏麻,你快去烫碗热热的酒來,我将体内阴冷之气驱一驱。” 苏麻喇姑哀告道:“福晋,奴婢怕你是动了胎气,怎么吃得烈酒?,还是快回盛京找个郎中瞧瞧,千万不可逞强。奴婢先去烧些热水,与福晋敷敷身子。” 李喇嘛见她们片刻之间难以离开,心下大急,羊皮缝隙不大,极是闷热,又担心为人发觉,不敢多动,少倾满身是汗,猛然想起怀中的书信,忙小心取出,又弄污了几处,索性细读一遍,首行写道:毛文龙上书于满洲国皇帝陛下:以下数行字迹多已污浸,有的依稀可辨,有的漫漶难识,“我之心意,本欲与上及诸贝勒共图大事……与某千总商议欲降之法,三弟在宁远、四弟在山东,时明兵又至,故慎而未动……请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旁夹攻,则大事成矣……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大事成后,方见我心,书不尽言。”李喇嘛越看越觉心惊,心想:难道毛文龙早已降了后金?那他如何还在皮岛却不到盛京來?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将书信悄悄收好,向外偷看,无奈缝隙极小,看不到二人,但听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夹杂着淅沥的水声,想是苏麻喇姑在用热水替玉儿擦敷身子。少顷,水声停了,苏麻喇姑道:“福晋,你且好生躺了歇息,奴婢出去叫人预备车马。”李喇嘛略抬抬头,见苏麻喇姑扶着玉儿合衣躺下,顺手抓了两张羊皮为她盖上,快步出了大帐。 李喇嘛缩在羊皮堆中,惊得一身冷汗,侧耳一听,福晋兀自不住喊疼,正要趁机脱身,忽听蹬蹬蹬一阵脚步响,帐外侍卫连呼贝勒爷,忙将羊皮掀开一些,见昨夜那个白袍小将大步进來,伏身问道:“嫂嫂可好些了?” 玉儿睁眼道:“多尔衮,你怎么來了?” “小弟特來向大汗辞行。怎么,哥哥不在么?”多尔衮四下观望,似是极为诧异。 “大汗想必一早又去围猎了,我昨夜不曾与他在一处。你到别处去找……哎哟……哎哟……”玉儿双手捧着肚子,满脸涨得通红,将身上的羊皮尽情挣落了,露出纤纤的手指和一双白玉般的皓腕,多尔衮一时竟看得痴了,问道:“嫂嫂怎样了?” 玉儿强忍疼痛,挣扎着坐起來,蹙眉强笑道:“一时觉得身子不爽,想必昨夜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 多尔衮多日征战在外,久已不见女色,见她有如西子捧心一般,痛楚之中竟也现出万般风情,心头狂跳,嬉笑道:“哥哥怎么恁的狠心,这般黑漆漆冷飕飕的夜里将花朵般的嫂嫂抛舍一旁!嫂嫂哪里疼痛?小弟替你暖暖,驱散些寒气便容易好的。”向前捱着身子,伸手向她胸前摸去。 玉儿登时脸颊绯红,侧身闪过,喝道:“大胆!”多尔衮一怔,随即扑身上來,一把将她搂翻,玉儿奋力挣扎,双手被他压在身下,张口待喊,嘴又被他用手捂了,又怒又急,一下子晕了过去。多尔衮本在兴头上,见她双手一松,两目紧闭,吓得慌忙起身走了。帐外的侍卫早已惊得魂魄尽散,对了李喇嘛的藏身之处低喝道:“你这该死的秃驴,要等死么,还不快走!” 李喇嘛急忙出來,转到帐后,一颗心兀自在怦怦乱跳,略略喘息才要离开,便听帐内咣当一声,水盆摔在地上,苏麻喇姑惊呼道:“福晋,你醒一醒,可别吓着奴婢。天爷呀!福晋,你下身怎么流了这般多血?”语音甚是凄厉惊恐。她奔到帐外,朝侍卫喊道:“快、快去禀报大汗!” “什么事,这般失声失色的?”一阵急骤马蹄声响过,皇太极手里攥着一只白色的野兔含笑而來。 “大汗,你快去看看福晋吧!好多的血呀!” 皇太极将野兔往苏麻喇姑手里一塞,大踏步进帐,跪地伸手将玉儿揽在怀中,低声呼唤道:“玉儿,玉儿!” “大汗……”玉儿面白如纸,流泪幽幽地看着皇太极道:“是我不小心,孩子不知能不能……” “盛京城中有的是郎中,不要胡思乱想。”皇太极回身目光凌厉地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苏麻喇姑,喝问道:“你是怎么照看福晋的?” 苏麻喇姑嗫嚅道:“奴婢出去预备车马……不想、不想……” “不关苏麻的事,是我不小心……哎,是我不……”玉儿哽咽难语。皇太极怒气难息,将她轻放在羊皮上,命道:“快将福晋送回盛京!命盛京的郎中火速赶來,这样可节省些工夫。”他忽然觉得硬硬的一物盖在羊皮下面,伸手一摸,竟摸出一柄短刀來,登时满脸惊诧,急问:“这是什么?”。 筹饷银周侍郎得宠 食蟹会田礼妃夺魁 崇祯语调一高,说道:“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日攘一鸡既非君子之道,自然当即刻革除,何必要月攘一鸡而待來年再痛改前非。辽东军饷不足,今日虽说议透了缘由,但如何解发?袁崇焕在折子上说,若户部无饷可解发,请朕发内帑,不然士卒鼓噪,难以消弭。朕倒不明白了,若是将帅与士卒亲如家人父子,士卒怀其威德,自然不敢叛乱,也不忍心叛乱,如何会有鼓噪之事?” “皇上所言明心见性,洞彻古今。齐人田穰苴治军恩威并用,执法严明。司马迁说他:‘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一个将帅能如此爱兵,难怪生病的士卒都争奋出为之赴战。卫人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竟亲自为两个生疮的士兵吸吮脓血。为将之道,爱兵为上,爱其命,惜其死,士卒赴汤蹈火都再所不惜,哪里会有什么反叛之心?”一个身穿孔雀补子服的人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竟是十分妥帖。崇祯见那人年方而立的模样,风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心下已是几分欢喜了,问道:“周延儒,袁崇焕请发内帑,你有何条陈?” 周延儒少年得意,二十岁中了状元,自此一帆风顺,近來刚从南京翰林院召拜礼部右侍郎,三十五岁已是朝廷三品大员,引得无数人好生羡慕。他见皇上面色略略缓和,小心回道:“皇上,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既看重边关门户,所以看重者,因其可以防御虏变,如今东虏未至却祸起萧墙,若不严惩,各边若群起效尤,动辄兵变便成积习,不但空耗内帑,还怕养痈成患,兵骄将劣难以临阵对敌,不能防虏却自生贼。如宁远兵变输饷平息,今已波及锦州、蓟镇,此风不可长呀!” 刘鸿训不以为然,反驳道:“以情理揆之,将士以身许国,却冻馁父母妻子,如何安心边事?臣以为可暂发内帑,等各地秋收后解來钱粮,再由户部填补。” 周延儒道:“皇上,臣并非阻拦解发内帑,辽东边事非一日可了结,内帑倒不是不能解发,但鼓噪则解发,治标而不治本,终非长久之策,还望皇上从长计议,谋出个一定之规,不需分神劳心地召对,边将也不再忧心粮饷拖欠。” 刘鸿训道:“边事危急,袁崇焕曾许皇上五年复辽,如今请饷不发,怕是会冷了他们的心肠,那辽东何日可以了结?” 周延儒道:“刘阁老,所谓欠饷者不过少饷银而已,边地银两不便使用,当年蓟辽总督熊廷弼曾有疏奏说辽阳纵有银两亦难买得衣棉,士卒多裸身穿甲,以此推论,士卒并不急于使用饷银。山海关积粟甚多,并无匮乏,古人罗雀掘鼠为食,军心尚且不变,如今边兵有粮果腹却动辄鼓噪,或许另有别情,贪墨克扣也未可知。” 刘鸿训道:“饷银不足,罪不在士卒,周侍郎所言未免有些苛求了。” 李标、钱龙锡二人也请道:“皇上,还是解发内帑为妥。” 崇祯扫视群臣,用不可违拗的口气道:“不必争执了。暂借内帑十万两、御前供奉银十万两、刑部赃罚银五万二千八百两及户部十万两充关宁军饷,李标,下去拟旨吧!朕知道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拟旨九边核实兵额,到底有多少兵员,都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今后就依此数解发粮饷,光顾了吃空额如何打仗对敌?各地拖欠钱粮务于万圣节前解來入库,若再胆敢拖延,拿來诏狱审问,决不姑息。你们起去吧!” 大半天的召对下來,极是累人。崇祯回到清暇轩,用了午膳便昏昏地睡了,一觉醒來看看自鸣钟,已近申时。王承恩见他醒了,先命宫女献上茶來吃了,笑着禀道:“万岁爷,刘太妃在慈宁宫摆酒赏月,与各宫宫眷同乐,教人过來好几次了,见万岁爷睡着,沒敢惊动。” 崇祯活动几下手脚,点头道:“往年都在乾清宫,大伙儿吃得拘谨,改在慈宁宫才像家宴呢!谁的主意?” 王承恩思索道:“想是娘娘们商量的吧!皇后娘娘说今年中秋要好好地过,有个开元太平的气象。” 崇祯一时來了兴致,问道:“外头天色如何?” 王承恩赔笑道:“天倒是晴的,瓦蓝如洗,只是略有些薄云。” 崇祯道:“微云掩月最是可人。” 王承恩见皇上兴致不减,放心道:“那奴婢这就下去预备。” 崇祯吩咐道:“时候尚早,迟不了的,拿些折子來看。”见王承恩转身要走,又叫住他道:“问问皇后可请了郑贵妃?” 又过了半多个时辰,崇祯动身往慈宁宫。过了隆宗门不远,便闻到一阵桂花、玉簪花的幽香,心神为之一振,命落了肩舆。王承恩忙上來打起帘子,扶他下來。崇祯抬眼望去,见慈宁花园古木参天,绿阴压地,透过揽胜门,里面的咸若馆、慈阴楼、宝相楼、吉云楼、含清斋、延寿堂、翠芳亭、绿云亭、临溪亭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看得已不甚分明。两个高大的银杏树叶上残留着一丝余晖,泛出明艳的金黄,煞是可爱。 刚转进慈宁门,便听到慈宁宫里笑语喧哗,王承恩道:“万岁爷,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崇祯笑着拦了道:“通禀什么?都是一家子,进去就是了。”领头迈步进殿,见里面几张小条案众星捧月一般,拱围着中间一张雕花紫檀大圆桌,周皇后与皇嫂张嫣左右陪着一个鬓发如银的刘太妃,田礼妃、袁淑妃二人也在一旁陪坐,老祖宗老祖宗地叫个不住。 崇祯见座中沒有郑贵妃,心下诧异,一时不便询问,上前道:“儿子给老祖宗请安。”便要行礼,刘太妃虚拦了拦,便道:“快坐了吧!就等着皇上开席呢!” 崇祯又向张嫣施礼道:“皇嫂可安好?朕忙于国事,疏于问询,慈庆宫那边儿难得一去,供奉可还周全?需用什么,与皇后说一声便了。” 张嫣眼圈一红,忙低头敛衽一礼,遮掩道:“皇上放心,宫里供奉有余。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的。”周皇后知道她又想起了熹宗皇帝,却不便劝慰,忙与田、袁二妃过來请安。 崇祯笑道:“你们也都坐下吧,咱这是家宴,沒有外人,不必拘礼!”又对旁边的太监宫眷们道:“今儿个有御膳坊的人伺候,你们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过來。”众人极是欣喜,见他在皇后身边坐下,才一齐入了座。 崇祯见桌上一色的宣窑青花碗碟盛满了各种果品,葡萄、鸭儿梨、苹果、柿子、石榴、桃子、红枣、西瓜、荔枝等鲜果以外,还有栗子糕、蜜海棠、蜜红果和油酥核桃仁、糖炒栗子等干果蜜食,桌子中央摆着一盘月饼,大有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依稀可见桂影婆娑,用手指了笑道:“老祖宗,这月饼做得有趣!真如天顶的圆月。儿子闻说初升的月亮又大又圆,一直沒见过,往年在乾清宫家宴过了,早已月上东南,今儿个到殿外月台宴饮可好?” 刘太妃道:“皇上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好,难得这般雅兴,月白风清,又是佳日,露台赏月岂不更是敞亮?” 不多时,收拾停当,四个鎏金铜香炉里燃上龙涎香,众人坐在月台上朝东望去,见东边一轮金黄的圆月缓缓爬上宫墙,几块薄纱似的云彩飘在周围,略有一些朦胧,更见风致。众人谈笑着吃了一些果品,刘太妃道:“传膳吧!”太监宫女们撤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御膳坊的首领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鱼贯进來,慢声细气地报着菜名,“龙凤呈祥一品、燕窝迎字鲜鸭子一品、燕窝喜字口磨肥鸡一品、燕窝多字锅烧鸭子一品、燕窝福字什锦鸡丝一品、翡翠虾一品……”每报得一个名目,便有小太监将食盒打开将菜碗摆放出來。刘太妃道:“这乌云托月名字起得好!我还沒进宫的时候,便听老辈人常说:守得云开待月明。云与月本是一对冤家,如今却成了兄弟姐妹,要将月亮托起呢!有赏!” 那首领太监谢道:“老祖宗瞧得明白!这道汤菜源自圣人门第,是孔府的拿手菜。是将紫菜撕成数片,置鸽蛋于紫菜之上,兑入鲜美可口的清汤,使紫菜鸽蛋飘浮其上,其状便如乌云托月。” 崇祯也觉新奇,笑道:“月亮倒是有的好比呢!” “可不是么?”周皇后接口道:“诗人骚客看它是天镜、银盆、玉盘,痴男怨女当它是牵红线的恩公,求仙好道的看它是琼楼玉宇,各因心事而定,说不完的。”话音刚落,只听旁边儿桌上有人道:“月亮还像烧饼呢!” 众人听得好笑,崇祯看一眼,见是与自己甚有缘分的太监马元程,两手掐成圆圈状望着月亮,不由莞尔道:“小元子,你却是个不读书的,如此风雅的事被你一说便俗了。” 马元程道:“奴婢小时常觉得吃不饱,夜里饿得难受,老娘便搂着奴婢唱:月亮圆圆像烧饼,里面住个兔子精。奴婢想着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烧饼,却又怕那成了精的红眼兔子,肚子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声饿,睡着后嘴里还流着口水。” 众人忍俊不禁,笑成一片。田礼妃娇喘着道:“听你的名字,元程元程看來原本就是能盛的,怎能吃得饱?”话头一转,向崇祯道:“说起菜名,臣妾倒想起一首唐诗入菜的笑话來。” 刘太妃不等她说,先喜道:“又是怎样的笑话?” 田礼妃见众人一齐把眼望來,将脸儿绷起道:“一个穷酸的秀才家里來了客人,沒有酒饭招待,怕客人笑话,脸面上挂不住,好在秀才娘子聪慧,亲到厨下整治出些菜肴,端上來道:‘几位佳客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以文会友,吃是在其次的,奴家手拙,只做得四道小菜,各含着一句唐诗,猜得出來,奴家再去料理酒饭。’客人见第一道是根碧绿的韭菜配两个鸡蛋黄,第二道是蓝色瓷盆里放一溜切碎的蛋白,第三道则是两半撑在一处的蛋白,第四道是清水白滚汤中飘浮着四瓣空鸡蛋壳。客人百思不得其解,便一齐请教,秀才娘子笑道:‘唐人有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依次便是咏这四道菜了。’”众人听得大笑,刘太妃软了身子,用手指着田礼妃说不出话,崇祯刚入口的茶箭也似地直喷出來,张嫣与周皇后各自抿嘴浅笑,袁淑妃身子一歪险些仰倒,旁边的太监宫眷们更是笑得沒了形状,田礼妃始终强自撑着,脸色却已涨得通红。 崇祯转脸道:“真是骂尽天下文士,为巾帼增色了,亏你想得出。” 刘太妃此时才回过气來,咳道:“大伙儿且进些酒饭,终不成还要再去热了。” 崇祯喝下一杯桂花陈酒,夹起一只浅胭脂色的翡翠虾,在白瓷小碟里蘸了淡青的醋汁,果觉鲜美无比,连吃两只,还要再夹,忽觉桌下的脚被什么轻触了一下,抬头看看,见众人都在埋头吃食,田礼妃却眼光流动地扫來一眼,似怕众人看见,慌着将目光收了。崇祯心知她担心自己吃多了,便探脚在她腿上勾抹几下,相视一笑,田礼妃顿时脸又红了起來,掩饰道:“清蒸螃蟹可好了?”旁边伺候的太监回道:“已着人去取了。”田礼妃吩咐道:“不可拿多了出來,以免冷了吃得人胃寒,仍旧在蒸笼里温着,吃了再拿。” 众人见螃蟹上來,先净了手,周皇后要给刘太妃剥蟹肉,刘太妃道:“我吃了多年的螃蟹了,神宗爷在时给神宗爷剥着吃,手顺着呢!吃螃蟹边剥边食才有味儿,就如同好香必须**,好茶必须自斟一样。别人剥给我吃,我总觉得味同嚼蜡。看來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了。” 张嫣怕她來让,也道:“不需让的,自个儿掰着吃最好,品得出滋味。” 刘太妃道:“家常吃喝又沒外人,不需这样费神的,平日里横竖礼体不错就行了。往年宫里一逢中秋月明之夜,便举办食蟹大会,看谁吃得手巧,就似七月七乞巧一般。” “怎个比法?”田礼妃问道。 “螃蟹吃完后,看谁吃得干净,吃得精细,若能将螃蟹的壳、螯、脚复拼成原形最称巧妙。”刘太妃兴致勃勃,似是对往事不胜回味向往。 张嫣也道:“先帝的乳母客印月最擅此道,她只凭一副指甲细细挑剔,食得极是净洁,吃完将螃蟹壳骨摆作蝴蝶形,无人可及。先帝曾大加赞赏,我自知不如,命人特制了一套工具,还是有所不如。” 崇祯道:“北京自古不产螃蟹,京城的螃蟹多是來自直隶的赵北口与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镇则以团胜,故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朕从小惧惮食蟹之烦,剥了半天,两手腥臭,剥的蟹肉尚吃不满一口,吃蟹反是吃苦了。有时竟教蟹螯夹了指头,划破肉皮,岂非得不偿失?” 周皇后道:“皇上此说实在是局外人语,未免有些煞风景了。螃蟹其实乃是天下闻名的美味,自古而然。《世说新语》上说有位叫毕卓的,他的志向竟是‘得酒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比西晋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味美,当是难分伯仲。你想他官都可不做了,那螃蟹岂非好吃之极?” 田礼妃也笑道:“皇上是北京的头号大蛮子,不晓得江南风物。在江南八月九月称作蟹秋,恨不得日日食蟹才好。螃蟹在民间又称无肠公子,分海蟹、河蟹、江蟹、湖蟹,以松江府的大闸蟹最好,食蟹的法子极多,南北朝时有糖蟹,隋唐时有糟蟹、蜜蟹、醉蟹,极是讲究,贴以镂金龙凤花鸟,进贡入宫。宋代则取蟹黄做包子,别出一格。螃蟹可炸、可炒、可烤、可腌、可醉,不过诸种蟹馔中,最佳者还是清蒸,不失本色。” 崇祯道:“朕一句话,牵出你俩这么多言语,只顾辩说,不怕螃蟹凉了?朕还要看你们比试呢!王承恩,添些彩头。”王承恩取了一袋金豆子当堂放了。 袁淑妃道:“臣妾生在北地,不谙此道,就做个见证吧!” 崇祯道:“不需你做见证,今夜朕与老祖宗主持,你们都來比试。这袋金豆子分量可不轻呢!” 众人埋头剥食,田礼妃小心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小口啜饮,鲜而肥,甘而腻,火候做得极好,大觉受用。周皇后见她已经动手,却不着忙,抬眼看看旁边的宴席,吴婉容忙取出一个明黄裹袱的小匣,打开呈上。崇祯见是一套小巧玲珑的银制器具,小锤、小镦、小钳、小叉、小钩、小刮、小匙、小针,堪堪拿得起來,不知何意,问道:“宴席上还要做女红么?” 周皇后笑道:“皇上,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这是臣妾的老家苏州专门吃螃蟹用的,名字叫蟹八件,掏、挖、敲、剔、捏……一丝蟹肉也不会糟蹋,一尖一团两只吃完,怕是要个把时辰呢!” 崇祯暗觉不耐烦,胡乱吃了一只,便住手不吃了,却见她们细吹细打,其乐陶陶,仰头看看月亮渐渐上了南天,薄云早已散了,月光水银似地泻下來,竟有森森的凉意,便对刘太妃道:“老祖宗,夜露已重,儿子陪你到殿里吃茶歇歇,且教她们慢慢地吃。” 刘太妃笑道:“正是呢!我见你们今儿个高兴,怕走了扫你们的兴。”喝了苏叶汤,又用苏叶洗了手,见众人起身要送,便又道:“都别起动,好生吃干净些。” 崇祯伸手扶了,她兀自嘱咐将酒烫得热些,免得吃凉了肚子疼,才笑着进去,坐了道:“皇上,想必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崇祯一笑,问道:“郑太妃如何沒來?” “我曾命人去请,她推说身子不爽快,想是还丢不下先前的旧事。她本來身份就尊贵,可这太后印玺却掌在我手里,怕是心里老大不痛快的,抹不开这个脸面,不肯屈尊的,便说不耐这边儿烦乱,搬到咸安宫去了,想是不会轻易到前边來的。” 崇祯宽慰道:“老祖宗不要往心里去,她不是自作自受么?好好的有福不享,却怪谁來?当年掀的那些风浪,害了多少人,父皇都是终日惶恐不安。朕既往不咎,已是法外施恩了,还妄想什么太后印玺?” 刘太妃叹道:“我们两个老姐妹好似一对活冤家,往时人家是皇贵妃么,我只是个平常的妃子,忍气吞声的,哪敢有半句怨言?如今有皇上这句话,我也安心了。” 崇祯微笑道:“有什么不安心的?如今已不是神宗爷朝了,儿子要恢复太祖爷的家法,恃宠而骄是不能的了。儿子敬她是个长辈,对她也颇礼遇的,衣食供奉从不吝惜,好好的家宴不來,躲在咸安宫里做什么?有什么委屈不好说出,有多少恩怨化解不开。” “她能做什么?怕是自怨自艾吧!” “可不止呢!” “还会做什么?” 崇祯笑笑沒有说话,刘太妃自觉失言,忙转了话題,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听外面嚷着吃完了,崇祯透过菱花扇窗见众人都围着大圆桌看,啧啧称赞不住,扶了刘太妃出來,果见桌上的蟹骨摆作四处,都吃得八路完整,端详多时,才见一蟹脚上的金毛竟根根挺拔,两只大螯远伸,八脚微曲,宛如浮出水面半个身子的活蟹,又如伏在枝头的蝴蝶,问道:“这是谁吃的,恁的精巧?可算第一。” 刘太妃也夸奖道:“怕是要胜出客印月一筹了。” 田礼妃上來敛衽施礼道:“谢皇上恩典。” 袁淑妃不依道:“田姐姐是弹琴弄箫的巧手,原说是比不过的。” 周皇后道:“摆的样式精巧,不知吃得可干净?” 崇祯命人取來戥子,将蟹骨分别称了,周皇后最轻,田礼妃次之,张嫣再次,袁淑妃最后,其他太监宫眷一时难以分出等次。田礼妃辞让道:“还当以皇后第一。” 周皇后道:“不必谦逊了,皇上金口不能改的。再说我用了蟹八件,才及得上你一双妙手儿,已是落了下乘。” 崇祯笑道:“今儿个高兴,凡來的都有赏。”众人不胜欣喜,都跪了谢恩,王承恩忙将金豆子呈上,又取了银叶子分与众人。 正自忙乱,却见东厂提督王永祚匆匆进來,手忙脚乱地给皇上、娘娘、太妃们分头行了礼,崇祯忙起身朝刘太妃一躬道:“老祖宗,儿子本來还想陪一会儿的,不想却又有了事。” 刘太妃笑道:“皇上自管去忙,这里不用你陪,我们娘们儿还要再斗会儿马吊呢!”花玉簪花插玉人头。 筹饷银周侍郎得宠 食蟹会田礼妃夺魁(二) 崇祯语调一高,说道:“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日攘一鸡既非君子之道,自然当即刻革除,何必要月攘一鸡而待來年再痛改前非。辽东军饷不足,今日虽说议透了缘由,但如何解发?袁崇焕在折子上说,若户部无饷可解发,请朕发内帑,不然士卒鼓噪,难以消弭。朕倒不明白了,若是将帅与士卒亲如家人父子,士卒怀其威德,自然不敢叛乱,也不忍心叛乱,如何会有鼓噪之事?” “皇上所言明心见性,洞彻古今。齐人田穰苴治军恩威并用,执法严明。司马迁说他:‘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一个将帅能如此爱兵,难怪生病的士卒都争奋出为之赴战。卫人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竟亲自为两个生疮的士兵吸吮脓血。为将之道,爱兵为上,爱其命,惜其死,士卒赴汤蹈火都再所不惜,哪里会有什么反叛之心?”一个身穿孔雀补子服的人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竟是十分妥帖。崇祯见那人年方而立的模样,风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心下已是几分欢喜了,问道:“周延儒,袁崇焕请发内帑,你有何条陈?” 周延儒少年得意,二十岁中了状元,自此一帆风顺,近來刚从南京翰林院召拜礼部右侍郎,三十五岁已是朝廷三品大员,引得无数人好生羡慕。他见皇上面色略略缓和,小心回道:“皇上,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既看重边关门户,所以看重者,因其可以防御虏变,如今东虏未至却祸起萧墙,若不严惩,各边若群起效尤,动辄兵变便成积习,不但空耗内帑,还怕养痈成患,兵骄将劣难以临阵对敌,不能防虏却自生贼。如宁远兵变输饷平息,今已波及锦州、蓟镇,此风不可长呀!” 刘鸿训不以为然,反驳道:“以情理揆之,将士以身许国,却冻馁父母妻子,如何安心边事?臣以为可暂发内帑,等各地秋收后解來钱粮,再由户部填补。” 周延儒道:“皇上,臣并非阻拦解发内帑,辽东边事非一日可了结,内帑倒不是不能解发,但鼓噪则解发,治标而不治本,终非长久之策,还望皇上从长计议,谋出个一定之规,不需分神劳心地召对,边将也不再忧心粮饷拖欠。” 刘鸿训道:“边事危急,袁崇焕曾许皇上五年复辽,如今请饷不发,怕是会冷了他们的心肠,那辽东何日可以了结?” 周延儒道:“刘阁老,所谓欠饷者不过少饷银而已,边地银两不便使用,当年蓟辽总督熊廷弼曾有疏奏说辽阳纵有银两亦难买得衣棉,士卒多裸身穿甲,以此推论,士卒并不急于使用饷银。山海关积粟甚多,并无匮乏,古人罗雀掘鼠为食,军心尚且不变,如今边兵有粮果腹却动辄鼓噪,或许另有别情,贪墨克扣也未可知。” 刘鸿训道:“饷银不足,罪不在士卒,周侍郎所言未免有些苛求了。” 李标、钱龙锡二人也请道:“皇上,还是解发内帑为妥。” 崇祯扫视群臣,用不可违拗的口气道:“不必争执了。暂借内帑十万两、御前供奉银十万两、刑部赃罚银五万二千八百两及户部十万两充关宁军饷,李标,下去拟旨吧!朕知道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拟旨九边核实兵额,到底有多少兵员,都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今后就依此数解发粮饷,光顾了吃空额如何打仗对敌?各地拖欠钱粮务于万圣节前解來入库,若再胆敢拖延,拿來诏狱审问,决不姑息。你们起去吧!” 大半天的召对下來,极是累人。崇祯回到清暇轩,用了午膳便昏昏地睡了,一觉醒來看看自鸣钟,已近申时。王承恩见他醒了,先命宫女献上茶來吃了,笑着禀道:“万岁爷,刘太妃在慈宁宫摆酒赏月,与各宫宫眷同乐,教人过來好几次了,见万岁爷睡着,沒敢惊动。” 崇祯活动几下手脚,点头道:“往年都在乾清宫,大伙儿吃得拘谨,改在慈宁宫才像家宴呢!谁的主意?” 王承恩思索道:“想是娘娘们商量的吧!皇后娘娘说今年中秋要好好地过,有个开元太平的气象。” 崇祯一时來了兴致,问道:“外头天色如何?” 王承恩赔笑道:“天倒是晴的,瓦蓝如洗,只是略有些薄云。” 崇祯道:“微云掩月最是可人。” 王承恩见皇上兴致不减,放心道:“那奴婢这就下去预备。” 崇祯吩咐道:“时候尚早,迟不了的,拿些折子來看。”见王承恩转身要走,又叫住他道:“问问皇后可请了郑贵妃?” 又过了半多个时辰,崇祯动身往慈宁宫。过了隆宗门不远,便闻到一阵桂花、玉簪花的幽香,心神为之一振,命落了肩舆。王承恩忙上來打起帘子,扶他下來。崇祯抬眼望去,见慈宁花园古木参天,绿阴压地,透过揽胜门,里面的咸若馆、慈阴楼、宝相楼、吉云楼、含清斋、延寿堂、翠芳亭、绿云亭、临溪亭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看得已不甚分明。两个高大的银杏树叶上残留着一丝余晖,泛出明艳的金黄,煞是可爱。 刚转进慈宁门,便听到慈宁宫里笑语喧哗,王承恩道:“万岁爷,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崇祯笑着拦了道:“通禀什么?都是一家子,进去就是了。”领头迈步进殿,见里面几张小条案众星捧月一般,拱围着中间一张雕花紫檀大圆桌,周皇后与皇嫂张嫣左右陪着一个鬓发如银的刘太妃,田礼妃、袁淑妃二人也在一旁陪坐,老祖宗老祖宗地叫个不住。 崇祯见座中沒有郑贵妃,心下诧异,一时不便询问,上前道:“儿子给老祖宗请安。”便要行礼,刘太妃虚拦了拦,便道:“快坐了吧!就等着皇上开席呢!” 崇祯又向张嫣施礼道:“皇嫂可安好?朕忙于国事,疏于问询,慈庆宫那边儿难得一去,供奉可还周全?需用什么,与皇后说一声便了。” 张嫣眼圈一红,忙低头敛衽一礼,遮掩道:“皇上放心,宫里供奉有余。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的。”周皇后知道她又想起了熹宗皇帝,却不便劝慰,忙与田、袁二妃过來请安。 崇祯笑道:“你们也都坐下吧,咱这是家宴,沒有外人,不必拘礼!”又对旁边的太监宫眷们道:“今儿个有御膳坊的人伺候,你们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过來。”众人极是欣喜,见他在皇后身边坐下,才一齐入了座。 崇祯见桌上一色的宣窑青花碗碟盛满了各种果品,葡萄、鸭儿梨、苹果、柿子、石榴、桃子、红枣、西瓜、荔枝等鲜果以外,还有栗子糕、蜜海棠、蜜红果和油酥核桃仁、糖炒栗子等干果蜜食,桌子中央摆着一盘月饼,大有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依稀可见桂影婆娑,用手指了笑道:“老祖宗,这月饼做得有趣!真如天顶的圆月。儿子闻说初升的月亮又大又圆,一直沒见过,往年在乾清宫家宴过了,早已月上东南,今儿个到殿外月台宴饮可好?” 刘太妃道:“皇上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好,难得这般雅兴,月白风清,又是佳日,露台赏月岂不更是敞亮?” 不多时,收拾停当,四个鎏金铜香炉里燃上龙涎香,众人坐在月台上朝东望去,见东边一轮金黄的圆月缓缓爬上宫墙,几块薄纱似的云彩飘在周围,略有一些朦胧,更见风致。众人谈笑着吃了一些果品,刘太妃道:“传膳吧!”太监宫女们撤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御膳坊的首领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鱼贯进來,慢声细气地报着菜名,“龙凤呈祥一品、燕窝迎字鲜鸭子一品、燕窝喜字口磨肥鸡一品、燕窝多字锅烧鸭子一品、燕窝福字什锦鸡丝一品、翡翠虾一品……”每报得一个名目,便有小太监将食盒打开将菜碗摆放出來。刘太妃道:“这乌云托月名字起得好!我还沒进宫的时候,便听老辈人常说:守得云开待月明。云与月本是一对冤家,如今却成了兄弟姐妹,要将月亮托起呢!有赏!” 那首领太监谢道:“老祖宗瞧得明白!这道汤菜源自圣人门第,是孔府的拿手菜。是将紫菜撕成数片,置鸽蛋于紫菜之上,兑入鲜美可口的清汤,使紫菜鸽蛋飘浮其上,其状便如乌云托月。” 崇祯也觉新奇,笑道:“月亮倒是有的好比呢!” “可不是么?”周皇后接口道:“诗人骚客看它是天镜、银盆、玉盘,痴男怨女当它是牵红线的恩公,求仙好道的看它是琼楼玉宇,各因心事而定,说不完的。”话音刚落,只听旁边儿桌上有人道:“月亮还像烧饼呢!” 众人听得好笑,崇祯看一眼,见是与自己甚有缘分的太监马元程,两手掐成圆圈状望着月亮,不由莞尔道:“小元子,你却是个不读书的,如此风雅的事被你一说便俗了。” 马元程道:“奴婢小时常觉得吃不饱,夜里饿得难受,老娘便搂着奴婢唱:月亮圆圆像烧饼,里面住个兔子精。奴婢想着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烧饼,却又怕那成了精的红眼兔子,肚子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声饿,睡着后嘴里还流着口水。” 众人忍俊不禁,笑成一片。田礼妃娇喘着道:“听你的名字,元程元程看來原本就是能盛的,怎能吃得饱?”话头一转,向崇祯道:“说起菜名,臣妾倒想起一首唐诗入菜的笑话來。” 刘太妃不等她说,先喜道:“又是怎样的笑话?” 田礼妃见众人一齐把眼望來,将脸儿绷起道:“一个穷酸的秀才家里來了客人,沒有酒饭招待,怕客人笑话,脸面上挂不住,好在秀才娘子聪慧,亲到厨下整治出些菜肴,端上來道:‘几位佳客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以文会友,吃是在其次的,奴家手拙,只做得四道小菜,各含着一句唐诗,猜得出來,奴家再去料理酒饭。’客人见第一道是根碧绿的韭菜配两个鸡蛋黄,第二道是蓝色瓷盆里放一溜切碎的蛋白,第三道则是两半撑在一处的蛋白,第四道是清水白滚汤中飘浮着四瓣空鸡蛋壳。客人百思不得其解,便一齐请教,秀才娘子笑道:‘唐人有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依次便是咏这四道菜了。’”众人听得大笑,刘太妃软了身子,用手指着田礼妃说不出话,崇祯刚入口的茶箭也似地直喷出來,张嫣与周皇后各自抿嘴浅笑,袁淑妃身子一歪险些仰倒,旁边的太监宫眷们更是笑得沒了形状,田礼妃始终强自撑着,脸色却已涨得通红。 崇祯转脸道:“真是骂尽天下文士,为巾帼增色了,亏你想得出。” 刘太妃此时才回过气來,咳道:“大伙儿且进些酒饭,终不成还要再去热了。” 崇祯喝下一杯桂花陈酒,夹起一只浅胭脂色的翡翠虾,在白瓷小碟里蘸了淡青的醋汁,果觉鲜美无比,连吃两只,还要再夹,忽觉桌下的脚被什么轻触了一下,抬头看看,见众人都在埋头吃食,田礼妃却眼光流动地扫來一眼,似怕众人看见,慌着将目光收了。崇祯心知她担心自己吃多了,便探脚在她腿上勾抹几下,相视一笑,田礼妃顿时脸又红了起來,掩饰道:“清蒸螃蟹可好了?”旁边伺候的太监回道:“已着人去取了。”田礼妃吩咐道:“不可拿多了出來,以免冷了吃得人胃寒,仍旧在蒸笼里温着,吃了再拿。” 众人见螃蟹上來,先净了手,周皇后要给刘太妃剥蟹肉,刘太妃道:“我吃了多年的螃蟹了,神宗爷在时给神宗爷剥着吃,手顺着呢!吃螃蟹边剥边食才有味儿,就如同好香必须**,好茶必须自斟一样。别人剥给我吃,我总觉得味同嚼蜡。看來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了。” 张嫣怕她來让,也道:“不需让的,自个儿掰着吃最好,品得出滋味。” 刘太妃道:“家常吃喝又沒外人,不需这样费神的,平日里横竖礼体不错就行了。往年宫里一逢中秋月明之夜,便举办食蟹大会,看谁吃得手巧,就似七月七乞巧一般。” “怎个比法?”田礼妃问道。 “螃蟹吃完后,看谁吃得干净,吃得精细,若能将螃蟹的壳、螯、脚复拼成原形最称巧妙。”刘太妃兴致勃勃,似是对往事不胜回味向往。 张嫣也道:“先帝的乳母客印月最擅此道,她只凭一副指甲细细挑剔,食得极是净洁,吃完将螃蟹壳骨摆作蝴蝶形,无人可及。先帝曾大加赞赏,我自知不如,命人特制了一套工具,还是有所不如。” 崇祯道:“北京自古不产螃蟹,京城的螃蟹多是來自直隶的赵北口与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镇则以团胜,故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朕从小惧惮食蟹之烦,剥了半天,两手腥臭,剥的蟹肉尚吃不满一口,吃蟹反是吃苦了。有时竟教蟹螯夹了指头,划破肉皮,岂非得不偿失?” 周皇后道:“皇上此说实在是局外人语,未免有些煞风景了。螃蟹其实乃是天下闻名的美味,自古而然。《世说新语》上说有位叫毕卓的,他的志向竟是‘得酒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比西晋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味美,当是难分伯仲。你想他官都可不做了,那螃蟹岂非好吃之极?” 田礼妃也笑道:“皇上是北京的头号大蛮子,不晓得江南风物。在江南八月九月称作蟹秋,恨不得日日食蟹才好。螃蟹在民间又称无肠公子,分海蟹、河蟹、江蟹、湖蟹,以松江府的大闸蟹最好,食蟹的法子极多,南北朝时有糖蟹,隋唐时有糟蟹、蜜蟹、醉蟹,极是讲究,贴以镂金龙凤花鸟,进贡入宫。宋代则取蟹黄做包子,别出一格。螃蟹可炸、可炒、可烤、可腌、可醉,不过诸种蟹馔中,最佳者还是清蒸,不失本色。” 崇祯道:“朕一句话,牵出你俩这么多言语,只顾辩说,不怕螃蟹凉了?朕还要看你们比试呢!王承恩,添些彩头。”王承恩取了一袋金豆子当堂放了。 袁淑妃道:“臣妾生在北地,不谙此道,就做个见证吧!” 崇祯道:“不需你做见证,今夜朕与老祖宗主持,你们都來比试。这袋金豆子分量可不轻呢!” 众人埋头剥食,田礼妃小心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小口啜饮,鲜而肥,甘而腻,火候做得极好,大觉受用。周皇后见她已经动手,却不着忙,抬眼看看旁边的宴席,吴婉容忙取出一个明黄裹袱的小匣,打开呈上。崇祯见是一套小巧玲珑的银制器具,小锤、小镦、小钳、小叉、小钩、小刮、小匙、小针,堪堪拿得起來,不知何意,问道:“宴席上还要做女红么?” 周皇后笑道:“皇上,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这是臣妾的老家苏州专门吃螃蟹用的,名字叫蟹八件,掏、挖、敲、剔、捏……一丝蟹肉也不会糟蹋,一尖一团两只吃完,怕是要个把时辰呢!” 崇祯暗觉不耐烦,胡乱吃了一只,便住手不吃了,却见她们细吹细打,其乐陶陶,仰头看看月亮渐渐上了南天,薄云早已散了,月光水银似地泻下來,竟有森森的凉意,便对刘太妃道:“老祖宗,夜露已重,儿子陪你到殿里吃茶歇歇,且教她们慢慢地吃。” 刘太妃笑道:“正是呢!我见你们今儿个高兴,怕走了扫你们的兴。”喝了苏叶汤,又用苏叶洗了手,见众人起身要送,便又道:“都别起动,好生吃干净些。” 崇祯伸手扶了,她兀自嘱咐将酒烫得热些,免得吃凉了肚子疼,才笑着进去,坐了道:“皇上,想必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崇祯一笑,问道:“郑太妃如何沒來?” “我曾命人去请,她推说身子不爽快,想是还丢不下先前的旧事。她本來身份就尊贵,可这太后印玺却掌在我手里,怕是心里老大不痛快的,抹不开这个脸面,不肯屈尊的,便说不耐这边儿烦乱,搬到咸安宫去了,想是不会轻易到前边來的。” 崇祯宽慰道:“老祖宗不要往心里去,她不是自作自受么?好好的有福不享,却怪谁來?当年掀的那些风浪,害了多少人,父皇都是终日惶恐不安。朕既往不咎,已是法外施恩了,还妄想什么太后印玺?” 刘太妃叹道:“我们两个老姐妹好似一对活冤家,往时人家是皇贵妃么,我只是个平常的妃子,忍气吞声的,哪敢有半句怨言?如今有皇上这句话,我也安心了。” 崇祯微笑道:“有什么不安心的?如今已不是神宗爷朝了,儿子要恢复太祖爷的家法,恃宠而骄是不能的了。儿子敬她是个长辈,对她也颇礼遇的,衣食供奉从不吝惜,好好的家宴不來,躲在咸安宫里做什么?有什么委屈不好说出,有多少恩怨化解不开。” “她能做什么?怕是自怨自艾吧!” “可不止呢!” “还会做什么?” 崇祯笑笑沒有说话,刘太妃自觉失言,忙转了话題,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听外面嚷着吃完了,崇祯透过菱花扇窗见众人都围着大圆桌看,啧啧称赞不住,扶了刘太妃出來,果见桌上的蟹骨摆作四处,都吃得八路完整,端详多时,才见一蟹脚上的金毛竟根根挺拔,两只大螯远伸,八脚微曲,宛如浮出水面半个身子的活蟹,又如伏在枝头的蝴蝶,问道:“这是谁吃的,恁的精巧?可算第一。” 刘太妃也夸奖道:“怕是要胜出客印月一筹了。” 田礼妃上來敛衽施礼道:“谢皇上恩典。” 袁淑妃不依道:“田姐姐是弹琴弄箫的巧手,原说是比不过的。” 周皇后道:“摆的样式精巧,不知吃得可干净?” 崇祯命人取來戥子,将蟹骨分别称了,周皇后最轻,田礼妃次之,张嫣再次,袁淑妃最后,其他太监宫眷一时难以分出等次。田礼妃辞让道:“还当以皇后第一。” 周皇后道:“不必谦逊了,皇上金口不能改的。再说我用了蟹八件,才及得上你一双妙手儿,已是落了下乘。” 崇祯笑道:“今儿个高兴,凡來的都有赏。”众人不胜欣喜,都跪了谢恩,王承恩忙将金豆子呈上,又取了银叶子分与众人。 正自忙乱,却见东厂提督王永祚匆匆进來,手忙脚乱地给皇上、娘娘、太妃们分头行了礼,崇祯忙起身朝刘太妃一躬道:“老祖宗,儿子本來还想陪一会儿的,不想却又有了事。” 刘太妃笑道:“皇上自管去忙,这里不用你陪,我们娘们儿还要再斗会儿马吊呢!”花玉簪花插玉人头。 吐怨言刘鸿训谪戍 报师恩瞿式耜徇私 刘玉一怔,随即道:“桀纣之君,其臣虽贤如比干犹然剖腹挖心,想要全尸尚且不能,如今臣与比干相差甚远,不是还侍立在朝堂,毫发无伤么?不必臣言,皇上是怎样的君主大小臣工已然明白。”众人听他面谀皇上,暗觉无耻之尤,但听他言辞不穷,却禁不住各自在心头喝彩。 曹于汴拊掌道:“刘御史果然高才,不过有一部书不知看过沒有?” “书有未曾经我眼,我沒读过的书想必不少。曹大人所言是哪一部?” “唐人赵蕤曾著一部《长短经》,可曾寓目?” 刘玉摇头,心下暗忖他用意何在?曹于汴道:“我倒是读得熟了,不妨念一段你听。书里有《臣行》一篇,论如何做臣子:‘中实险?,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按此书所言奸臣谀臣的行径,竟与你方才的言论相仿佛。或许我记得不牢,有讹误之处,下朝后我教家奴送一部到府上,你可自观自省。” 刘玉面皮红白了一阵,干笑道:“嘿嘿,若我是奸臣谀臣,那大人将皇上置于何地?” 众人听他将自己与皇上夹杂在一处,暗骂他歹毒无耻,也为曹于汴担心,曹于汴并不急于辩驳,只淡淡地说:“自古圣君也不乏奸谀之臣。”刘玉登时哑然。 崇祯见他们饶舌不止,相互究诘,暗觉耐烦不得,便道:“事情已然剖析明白,多议无益。李标,下去拟了旨朕看!” 李标踌躇道:“此事尚有可疑,容当细访深查。” “不必了。先将他二人革职候勘,许他俩上折子谢罪辩说,刑部会同吏部上个条陈,再廷议如何处置。” 王永光请旨道:“皇上,此事是尚宽还是当严?” 崇祯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们斟酌。起去吧!”众人叩头出殿。 刘鸿训出了乾清门,万念俱灰,一眼瞧见两旁那十口鎏金大铜缸,近午的日头曝晒下,金光闪闪,映照在宫墙上竟是一片血红,疾步上前,迎头撞去,不等众人呼喊之声落地,乾清门的侍卫早已死死将他抱住。刘鸿训求死不能,急得跺脚大哭,跪在门侧再不起來。侍卫飞报入殿,崇祯又添了几分怒气,暗忖:朕不是不想用你,只是你树敌太多,多少人想与你为难作对,朕压下了不少,也该疏解疏解了,不然处处掣肘,你不好替朕做事,朕也举步艰难,顾江山、朝廷、群臣,就顾不得你了。命王承恩道:“你去打发他出宫。” “万岁爷,是拖还是打?”王承恩伸手扶他离了御座。崇祯见他说得唐突,暗觉好笑,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便可打发了。你去说给他,朕是在冲龄,可有志不在年高,神宗爷十岁登极践祚,不也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平皇帝?朕明白他冤枉,却不必自家还寻死觅活的,争什么‘尸谏’的美名,单就这一节就是死罪。要想死还不容易?不用朕成全他,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放他回老家,那些山东阉党哪个不对他恨入骨髓?回去就清静得了吗?” 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着转身,崇祯却将他喊住道:“传口谕给李标,刘鸿训落职谪戍山西代州边地,好歹给他个善终。王在晋仍坐削籍,张庆臻罚俸三年。刘玉、张鼎延、王道等各增秩一级。” 天启七年十二月枚卜大典,阁臣增至九位,最为繁盛,转眼不到一年光景,又剩了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三人,终日忙乱,无奈阁务繁多实在不堪其负,支撑了不到两个多月,三人联名上了请增阁臣的疏本。崇祯也有此意,阁臣只有三人,周道登又才不堪用,几次下诏督促韩?來京,前几日才起程,山西到京师千里之遥,他又花甲年纪老迈了,快了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枚卜实非得己,也颇令人失望,可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崇祯一连苦思了数日,翻检了前代有名的选拔人才故事,都不切实用,只得依然命吏部会推,呈入御定。诏书颁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开,九卿科道有资历入阁拜相的无不跃跃欲试,其余大小官吏押宝似地上下奔忙。 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天色已暗,一个人影摸黑來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会儿,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來。”门外的人并不死心,连敲了四下,屋内微有脚步声,有人到了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低声吟道:“欲为圣明除弊事。”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 “夫子,你老人家如何又來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來,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 那人点头道:“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我东林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东林,怎好不來?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紧。” 那汉子姓瞿名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与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瞿式耜道:“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怎么,夫子一人來的?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东林振兴重任,如何孤身犯险?” “我怕带人出來反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 瞿式耜道:“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來的,夫子大可放心。” 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稀稀落落地布阵似的立着七八个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一小半在地里埋了,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辣白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道:“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來,再做些可口的?” 钱谦益摇手道:“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 章允儒道:“我四人只是胡乱议论了,牧老既來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三个为王前驱就是了。” 钱谦益道:“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东林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东林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东林,毁我书院,东林日渐式微。”说到此处,他不胜悲愤,捻着胡须,面色沉郁。片刻,才拱手道:“当今皇上诛灭阉党,为我东林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东林当年之盛。如今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虽说与我东林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张大东林,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东林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 房可壮道:“魏逆乱政,东林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东林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 钱谦益道:“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 “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 钱谦益拱手道:“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东林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沒有几人匹敌。” 毛九华道:“皇上登极以來,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迫害的君子入阁,何愁东林日后不倡!” 章允儒忧虑道:“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來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东林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 钱谦益道:“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 瞿式耜昂然道:“夫子说得有理,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将新旧账一齐算算。” 钱谦益笑道:“你來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东林不利。” 毛九华道:“那可反其道而行之,打不行就拉么?” 瞿式耜正色道:“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 毛九华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于东林有益,暂时委屈一下何妨?” 瞿式耜起身道:“此话已是坠了东林的名声,若与阉党往來,东林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 房可壮拉他坐了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 钱谦益轻咳一声,看看四人,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叹道:“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 瞿式耜不待他说完,问道:“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 钱谦益面皮微红,嘿然笑道:“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东林何益?” 瞿式耜低头道:“夫子教训的是。”又在毛九华手弯儿处轻轻一拍道:“还请见谅。” 毛九华道:“小弟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 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忙含糊道:“还是先议一下谁是敌手,不可一味乐观,知彼知己,心里有数才好。” 房可壮道:“复兴东林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东林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东林本來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东林之福。依我來看,如今礼部侍郎周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 瞿式耜锁眉道:“周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 钱谦益愤然作色道:“周延儒柔佞媚上,素无节操,庸驽无材,本性贪婪,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我还齿于与他一同入阁。” 房可壮道:“牧老,周延儒尚无大恶,我与此人來往不多,但他与我东林还算友善,常与姚希孟、罗喻义交游,量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我东林冤家对头。不知其人看其交友嘛!说不得两人一齐点中了,何必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将他推到别人的怀里?” 瞿式耜道:“对东林而言,周延儒决难与夫子同语,为了东林复兴,顾不得得罪他了。再说周延儒资历尚浅,朝野沒甚声望,即是廷臣会推,自然与圣眷无关,不必妄揣圣衷,自我掣肘。” 钱谦益起身负手踱步道:“式耜说得好!大凡临事切忌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决断?会推一事犹如破釜沉舟,惟有前进而已。我这里拟了一个名单,你们看看如何?” 四人齐围过來细看,见上面蝇头小楷写了几人的名字:成基命、孙慎行、曹于汴、钱谦益、李腾芳、何如宠、罗喻义、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都是极有名望的高官。章允儒抢先道:“牧老将孙闻斯、曹自梁两位前辈放在前面以示尊师之意,固然是美德,但此事关系重大,矫情不得。孙、曹年过花甲,气血已衰,怕是不复有当年之勇。牧老不到天命,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不可过分谦让了。愚意以为牧老当列第二。” 房可壮点头道:“第二最好。如此前有成基命,不致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又压了后面数人,可算左右逢源,可进可退。” 瞿式耜道:“六部司宪除兵部王在晋落职阙如,只剩了王永光不在其列,此事怕他难以相与了。不如将他一并列上,不然名单还有经他手,岂是我辈定则定矣的事?” 钱谦益道:“王有孚已六十八岁了,年近望七,行将致仕归养残年,皇上必不会点中他的。” “话虽如此,何妨送个顺水人情。九华方才所说反其道而行之,弟子领会了。会推名单必经王永光手,才可上达天听,既不可绕开他,便要欲打还拉才好。”瞿式耜胸有成竹,仿佛手捏的不是酒杯而是王永光一般。 章允儒道:“近日风闻王永光回府后杜门不出,决意仕宦,连上疏本,有归林下之志,若皇上准其所请,我们岂非白费了心神?” 瞿式耜道:“这倒不难,我明日上本保奏他会推后再致仕便了。”众人听他说得容易,心下狐疑,暗觉他话说得太满,拘于情面不好直言。瞿式耜见众人不语,忙辩说道:“此次会推皇上看得极重,自然怕不得其人,都因会推难以公正。如今王永光行将致仕,自然更为超脱,换了他人或许会身陷其中,遑论主持?诸位说此言可否打动皇上?” 钱谦益赞道:“式耜此论出人意表,当有奇效。王有孚那里就交与你游说了。” 瞿式耜敛了笑容,正色道:“定不辱命。教周延儒不入会推之列不难,只是他圣眷正隆,若背后使什么手段,倒也不可小觑。” “你的意思是……”钱谦益取了一块散碎的银子放在木盖上。 “不错,怕是要破费一些。堵住王永光的嘴加上宫里走动,弟子想來不可少于这个数。”瞿式耜竖出食指。 房可壮惊问道:“一万两?”暗想: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挣不出的钱财。不料,瞿式耜鼻子里哼了一声,竟似有几分不屑地说:“一万两哪里够?你做了这些年的京官当真不晓行情,一万两如何出得去手?我说的是十万两。” 房可壮看看众人,不禁暗自咋舌。章允儒、毛九华二人也变了脸色,几乎同声问道:“你说得轻巧,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银子來?”钱谦益摆手道:“你们不必着慌,只管去活动,银子一事好说,我先给你二十万两,够不够?” “够了。只是教夫子费钞,弟子实在惭愧。他日东林复兴,夫子功莫大焉!”瞿式耜噙着泪,取笔低头誊录名单。 钱谦益一笑,豪迈道:“真有那一天,你们也全都是功臣呐!” 三人逊谢道:“夫子舍得家财,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此时,瞿式耜已将名单写好,用嘴吹干,折得一寸见方大小,弯腰脱了靴子,将靴底撕裂一个小口,放入名单,用手捏捏,又穿在脚上,对着钱谦益赔罪道:“弟子将老师名讳放在靴中,太过得罪。但厂卫侦缉得极严,只得权变,以免误事。” 钱谦益道:“情非得己,本该如此机密。”略一停顿,问道:“什么时辰了?” 瞿式耜道:“已过二更了。” 钱谦益起身取了风衣风帽,穿戴道:“将要净街了。各自散去吧!” “夫子且慢。”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來,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道:“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 钱谦益出门轻声道:“式耜,你要小心!银子只管用,我家里还存着毛文龙历年送的二十多万两,不够我再筹措。到时教他还便了。” “夫子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一揖,亲将店门关了。 吐怨言刘鸿训谪戍 报师恩瞿式耜徇私(二) 刘玉一怔,随即道:“桀纣之君,其臣虽贤如比干犹然剖腹挖心,想要全尸尚且不能,如今臣与比干相差甚远,不是还侍立在朝堂,毫发无伤么?不必臣言,皇上是怎样的君主大小臣工已然明白。”众人听他面谀皇上,暗觉无耻之尤,但听他言辞不穷,却禁不住各自在心头喝彩。 曹于汴拊掌道:“刘御史果然高才,不过有一部书不知看过沒有?” “书有未曾经我眼,我沒读过的书想必不少。曹大人所言是哪一部?” “唐人赵蕤曾著一部《长短经》,可曾寓目?” 刘玉摇头,心下暗忖他用意何在?曹于汴道:“我倒是读得熟了,不妨念一段你听。书里有《臣行》一篇,论如何做臣子:‘中实险?,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按此书所言奸臣谀臣的行径,竟与你方才的言论相仿佛。或许我记得不牢,有讹误之处,下朝后我教家奴送一部到府上,你可自观自省。” 刘玉面皮红白了一阵,干笑道:“嘿嘿,若我是奸臣谀臣,那大人将皇上置于何地?” 众人听他将自己与皇上夹杂在一处,暗骂他歹毒无耻,也为曹于汴担心,曹于汴并不急于辩驳,只淡淡地说:“自古圣君也不乏奸谀之臣。”刘玉登时哑然。 崇祯见他们饶舌不止,相互究诘,暗觉耐烦不得,便道:“事情已然剖析明白,多议无益。李标,下去拟了旨朕看!” 李标踌躇道:“此事尚有可疑,容当细访深查。” “不必了。先将他二人革职候勘,许他俩上折子谢罪辩说,刑部会同吏部上个条陈,再廷议如何处置。” 王永光请旨道:“皇上,此事是尚宽还是当严?” 崇祯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们斟酌。起去吧!”众人叩头出殿。 刘鸿训出了乾清门,万念俱灰,一眼瞧见两旁那十口鎏金大铜缸,近午的日头曝晒下,金光闪闪,映照在宫墙上竟是一片血红,疾步上前,迎头撞去,不等众人呼喊之声落地,乾清门的侍卫早已死死将他抱住。刘鸿训求死不能,急得跺脚大哭,跪在门侧再不起來。侍卫飞报入殿,崇祯又添了几分怒气,暗忖:朕不是不想用你,只是你树敌太多,多少人想与你为难作对,朕压下了不少,也该疏解疏解了,不然处处掣肘,你不好替朕做事,朕也举步艰难,顾江山、朝廷、群臣,就顾不得你了。命王承恩道:“你去打发他出宫。” “万岁爷,是拖还是打?”王承恩伸手扶他离了御座。崇祯见他说得唐突,暗觉好笑,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便可打发了。你去说给他,朕是在冲龄,可有志不在年高,神宗爷十岁登极践祚,不也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平皇帝?朕明白他冤枉,却不必自家还寻死觅活的,争什么‘尸谏’的美名,单就这一节就是死罪。要想死还不容易?不用朕成全他,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放他回老家,那些山东阉党哪个不对他恨入骨髓?回去就清静得了吗?” 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着转身,崇祯却将他喊住道:“传口谕给李标,刘鸿训落职谪戍山西代州边地,好歹给他个善终。王在晋仍坐削籍,张庆臻罚俸三年。刘玉、张鼎延、王道等各增秩一级。” 天启七年十二月枚卜大典,阁臣增至九位,最为繁盛,转眼不到一年光景,又剩了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三人,终日忙乱,无奈阁务繁多实在不堪其负,支撑了不到两个多月,三人联名上了请增阁臣的疏本。崇祯也有此意,阁臣只有三人,周道登又才不堪用,几次下诏督促韩?來京,前几日才起程,山西到京师千里之遥,他又花甲年纪老迈了,快了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枚卜实非得己,也颇令人失望,可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崇祯一连苦思了数日,翻检了前代有名的选拔人才故事,都不切实用,只得依然命吏部会推,呈入御定。诏书颁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开,九卿科道有资历入阁拜相的无不跃跃欲试,其余大小官吏押宝似地上下奔忙。 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天色已暗,一个人影摸黑來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会儿,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來。”门外的人并不死心,连敲了四下,屋内微有脚步声,有人到了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低声吟道:“欲为圣明除弊事。”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 “夫子,你老人家如何又來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來,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 那人点头道:“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我东林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东林,怎好不來?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紧。” 那汉子姓瞿名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与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瞿式耜道:“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怎么,夫子一人來的?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东林振兴重任,如何孤身犯险?” “我怕带人出來反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 瞿式耜道:“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來的,夫子大可放心。” 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稀稀落落地布阵似的立着七八个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一小半在地里埋了,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辣白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道:“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來,再做些可口的?” 钱谦益摇手道:“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 章允儒道:“我四人只是胡乱议论了,牧老既來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三个为王前驱就是了。” 钱谦益道:“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东林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东林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东林,毁我书院,东林日渐式微。”说到此处,他不胜悲愤,捻着胡须,面色沉郁。片刻,才拱手道:“当今皇上诛灭阉党,为我东林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东林当年之盛。如今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虽说与我东林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张大东林,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东林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 房可壮道:“魏逆乱政,东林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东林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 钱谦益道:“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 “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 钱谦益拱手道:“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东林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沒有几人匹敌。” 毛九华道:“皇上登极以來,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迫害的君子入阁,何愁东林日后不倡!” 章允儒忧虑道:“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來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东林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 钱谦益道:“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 瞿式耜昂然道:“夫子说得有理,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将新旧账一齐算算。” 钱谦益笑道:“你來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东林不利。” 毛九华道:“那可反其道而行之,打不行就拉么?” 瞿式耜正色道:“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 毛九华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于东林有益,暂时委屈一下何妨?” 瞿式耜起身道:“此话已是坠了东林的名声,若与阉党往來,东林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 房可壮拉他坐了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 钱谦益轻咳一声,看看四人,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叹道:“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 瞿式耜不待他说完,问道:“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 钱谦益面皮微红,嘿然笑道:“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东林何益?” 瞿式耜低头道:“夫子教训的是。”又在毛九华手弯儿处轻轻一拍道:“还请见谅。” 毛九华道:“小弟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 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忙含糊道:“还是先议一下谁是敌手,不可一味乐观,知彼知己,心里有数才好。” 房可壮道:“复兴东林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东林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东林本來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东林之福。依我來看,如今礼部侍郎周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 瞿式耜锁眉道:“周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 钱谦益愤然作色道:“周延儒柔佞媚上,素无节操,庸驽无材,本性贪婪,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我还齿于与他一同入阁。” 房可壮道:“牧老,周延儒尚无大恶,我与此人來往不多,但他与我东林还算友善,常与姚希孟、罗喻义交游,量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我东林冤家对头。不知其人看其交友嘛!说不得两人一齐点中了,何必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将他推到别人的怀里?” 瞿式耜道:“对东林而言,周延儒决难与夫子同语,为了东林复兴,顾不得得罪他了。再说周延儒资历尚浅,朝野沒甚声望,即是廷臣会推,自然与圣眷无关,不必妄揣圣衷,自我掣肘。” 钱谦益起身负手踱步道:“式耜说得好!大凡临事切忌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决断?会推一事犹如破釜沉舟,惟有前进而已。我这里拟了一个名单,你们看看如何?” 四人齐围过來细看,见上面蝇头小楷写了几人的名字:成基命、孙慎行、曹于汴、钱谦益、李腾芳、何如宠、罗喻义、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都是极有名望的高官。章允儒抢先道:“牧老将孙闻斯、曹自梁两位前辈放在前面以示尊师之意,固然是美德,但此事关系重大,矫情不得。孙、曹年过花甲,气血已衰,怕是不复有当年之勇。牧老不到天命,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不可过分谦让了。愚意以为牧老当列第二。” 房可壮点头道:“第二最好。如此前有成基命,不致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又压了后面数人,可算左右逢源,可进可退。” 瞿式耜道:“六部司宪除兵部王在晋落职阙如,只剩了王永光不在其列,此事怕他难以相与了。不如将他一并列上,不然名单还有经他手,岂是我辈定则定矣的事?” 钱谦益道:“王有孚已六十八岁了,年近望七,行将致仕归养残年,皇上必不会点中他的。” “话虽如此,何妨送个顺水人情。九华方才所说反其道而行之,弟子领会了。会推名单必经王永光手,才可上达天听,既不可绕开他,便要欲打还拉才好。”瞿式耜胸有成竹,仿佛手捏的不是酒杯而是王永光一般。 章允儒道:“近日风闻王永光回府后杜门不出,决意仕宦,连上疏本,有归林下之志,若皇上准其所请,我们岂非白费了心神?” 瞿式耜道:“这倒不难,我明日上本保奏他会推后再致仕便了。”众人听他说得容易,心下狐疑,暗觉他话说得太满,拘于情面不好直言。瞿式耜见众人不语,忙辩说道:“此次会推皇上看得极重,自然怕不得其人,都因会推难以公正。如今王永光行将致仕,自然更为超脱,换了他人或许会身陷其中,遑论主持?诸位说此言可否打动皇上?” 钱谦益赞道:“式耜此论出人意表,当有奇效。王有孚那里就交与你游说了。” 瞿式耜敛了笑容,正色道:“定不辱命。教周延儒不入会推之列不难,只是他圣眷正隆,若背后使什么手段,倒也不可小觑。” “你的意思是……”钱谦益取了一块散碎的银子放在木盖上。 “不错,怕是要破费一些。堵住王永光的嘴加上宫里走动,弟子想來不可少于这个数。”瞿式耜竖出食指。 房可壮惊问道:“一万两?”暗想: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挣不出的钱财。不料,瞿式耜鼻子里哼了一声,竟似有几分不屑地说:“一万两哪里够?你做了这些年的京官当真不晓行情,一万两如何出得去手?我说的是十万两。” 房可壮看看众人,不禁暗自咋舌。章允儒、毛九华二人也变了脸色,几乎同声问道:“你说得轻巧,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银子來?”钱谦益摆手道:“你们不必着慌,只管去活动,银子一事好说,我先给你二十万两,够不够?” “够了。只是教夫子费钞,弟子实在惭愧。他日东林复兴,夫子功莫大焉!”瞿式耜噙着泪,取笔低头誊录名单。 钱谦益一笑,豪迈道:“真有那一天,你们也全都是功臣呐!” 三人逊谢道:“夫子舍得家财,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此时,瞿式耜已将名单写好,用嘴吹干,折得一寸见方大小,弯腰脱了靴子,将靴底撕裂一个小口,放入名单,用手捏捏,又穿在脚上,对着钱谦益赔罪道:“弟子将老师名讳放在靴中,太过得罪。但厂卫侦缉得极严,只得权变,以免误事。” 钱谦益道:“情非得己,本该如此机密。”略一停顿,问道:“什么时辰了?” 瞿式耜道:“已过二更了。” 钱谦益起身取了风衣风帽,穿戴道:“将要净街了。各自散去吧!” “夫子且慢。”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來,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道:“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 钱谦益出门轻声道:“式耜,你要小心!银子只管用,我家里还存着毛文龙历年送的二十多万两,不够我再筹措。到时教他还便了。” “夫子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一揖,亲将店门关了。 遭算计宠臣怀暗恨 游湖山主考闻玄机 唐之征起身道:“这样也好,你们斟酌着办吧!东厂事多,不便久留,你们今后有事也不要找咱,只将书信写好放在书房显眼的地方,自会有人送与咱的。”说着径自出了客厅,也未见他如何奔走,转眼间已穿出院门。二人相顾失色,暗自感叹东厂好手如云,这个平日不显山水的老太监竟有如此的身法。转回屋内,周延儒道:“卑职仰慕钱牧斋的文才,尊他为前辈乡党,又是同在大人手下做事,沒有半点得罪之处,不想他竟这般狠毒,铁心将卑职摈弃在外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将大人放在眼里?” 温体仁哼道:“钱牧斋少负文名,不甘于一味驱驰文场,只是当年的东林人才济济,他资历尚浅沒有轮到。此人自视甚高,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我最看不得他自命风流浪子的模样,平日里唱和几首诗词就自以为能治国齐家了,当真可笑!” “话虽是这样说,他如蒙皇上钦点入阁,一旦大权在握,咱们怕是难以在朝廷立足了。十载寒窗八月科场,卑职好不易才得來的礼部侍郎,竟这般轻轻地丢手了么?天下又不是他钱家的。”周延儒眼里含着怨恨,神情有几分颓唐。 温体仁见他气恼已极,劝说道:“姓钱的并非沒有把柄可抓,他的丑事我心里记着呢!不到最后关头不见得就是他赢了。” “什么丑事?” “玉绳,你不记得钱牧斋到浙江主持乡试舞弊一事了?” “此案不是早已了结了么?充军的充军,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钱牧斋与本房试官郑履祥罚俸三个月。”周延儒以为有什么大可利用的把柄,听说不过是浙闱买卖考題一事,心下颇觉失望。 温体仁似劝似嘲道:“玉绳,你也太过老实了,你忘了兵法上说无中生有、混水摸鱼两计?” “这……岂不是有些下作了?哪里是君子所当为的!” 温体仁冷笑道:“那他们把持会推就是君子所为了?以毒攻毒,有什么不可?你讲良心,喜欢那以德报怨的虚名,正是成全了他人,他们得了便宜还会偷着笑呢!”周延儒面色一红,低头不语。 “大丈夫纵横四海,能屈能伸如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贵在因机时变化,若拘泥一时一事,反会为他人所乘。我如今旧话重提,就是要钱牧斋措手不及,那时再拈出一个党字,劾他朋比为奸,把持会推,看他如何解脱干净?”温体仁目光灼灼,似是胸有成竹一般,“我一人检举,你自管不露声色,等皇上问到的时候,你只要透出几句口风,钱牧斋必定难吃得消了。哈哈哈……” 周延儒连连点头,温体仁告辞说:“这条计策如能成功,钱牧斋便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凭你圣眷之隆,极可能蒙皇上钦点入阁,那时还请提携一二,不要忘了今日之约才是。” 周延儒随在后面相送,当下正色说:“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怎么会是食言之人。” 温体仁笑着出了客厅,便阻拦道:“京师耳目甚多,不必拘礼,留步吧!”周延儒原地揖手,目送他出门上轿而去。 会推大事,举朝瞩目,名单既经公布,一时之间,大小官员不但茶余饭后纷纷议论,就是当值办差也窃窃私语,揣测着十一人之中哪个入阁,入选的十一人也惴惴不安,忐忑地等着皇上点中。钱谦益自以为胜券在握,便想着下一步东林党人势力大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流芳百代。崇祯见了会推名单上沒有周延儒的名字,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传了王永光來问,王永光道:“他來京不过半载,资历尚嫌浅薄,年纪又轻,不妨教他再历练一番,再入阁不迟。再说朝臣既不荐他,皇上定要点中,他难免恃恩而骄,与阁臣难以相与,实在有违圣衷有累圣德。”崇祯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周延儒,便说:“使用人才当不拘一格,不必定要看什么资历宿望,不次超擢,必定会更加感恩出死力报效国家。朕取人以公,此次会推不能只充个样子,必要选出几个治世的能臣,以免那些言官又喋喋不休。”王永光嘴里唯唯诺诺,却并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崇祯又不好明白点破,摆手命他退了。王承恩捧进來一个黄龙袱包裹的小匣,崇祯取出密折,从头到尾看了,面色一下子沉郁起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这样舞弊徇私的人怎么竟滥入会推?”将密折细细又看了一遍,对着会推名单不住冷笑。 次日十一月初六,正是逢六的大朝,内阁、五府、六部、翰林院记注官、科道掌印官、锦衣卫堂上官一齐聚到文华殿,崇祯先将辅臣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召入暖阁,将一个疏本扔与王永光道:“这是温体仁昨日密奏的疏本,钱谦益主持浙江秋闱一案不够清白,此次怎么却名列会推第二?温体仁现掌礼部,资望在钱谦益之上,怎么也沒有列入其中?吏部是怎么会推的,如实奏來。” 王永光双手捧了,见上面写着《直发盖世神奸疏》的字样,洋洋万余言,一目十行地看了,小心地回道:“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六部之中仅晚臣六年,就是两位阁老也是有所不及的,资历确实极深的,但名望却薄,因他乃是已故首辅沈肩吾的门生,早年追随沈阁老一意曲媚逢迎,推波助澜,朝臣多有怨恨,此次未入会推之列也在情理之中。” 崇祯道:“会推要看他治国辅君之才,党同伐异各为阵营最是要不得的,若依拥趸的多少而定,岂不是凡是都点头调和的好好先生最宜入阁?但朕要的不是草包饭袋,朕做梦都想着有先朝张江陵那样的济世之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帮着朕起衰振颓,重现永乐爷那样的太平盛世。” 钱龙锡道:“臣等得遇明君,忠心许国,但志大才疏,有负圣望,实在惭愧得无以自容。钱谦益文名早著,才学过人,入阁办事朝臣也会心服的。” 崇祯冷笑道:“科考一案他能洗脱得干净么?” 李标道:“依臣之见,科场关节实与钱谦益无关,是有人设计陷害攀诬,据刑部招稿只是光棍设局骗钱,并沒有什么内外勾结之事。” “关节是真,他身为主考,怎么与他无关?难道是光棍做主考么?光棍取中钱千秋的么?朕是冤枉了他?”崇祯拂袖出來升了御座,命温体仁出班道:“你参劾钱谦益当年科考舞弊可是实情?” “句句属实,有案可查。”温体仁小心察看崇祯的脸色,又瞥一眼旁边惊谔万分的钱谦益,肃声说:“臣以为浙江秋闱一案尚未了结,如今枚卜,钱谦益不该列名其间。” 天启元年的浙闱风波过去多年,钱谦益早已抛在脑后,哪里会想到有人旧话重提伺机报复,事出意外,竟一下子怔在当场,心里又想起多年前那骇人的往事。唉!往事不堪回首,桂子飘香的杭州,如烟似梦的西湖…… 天启元年,钱谦益奉旨主持浙江秋闱,自万历三十八年中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以來,难得出京游历,京城呆得腻了,向皇帝陛辞后提早起程,一路乘舟毫不停歇地赶往杭州。杭州古称钱塘,地处吴越,襟江带湖,风物佳美,自古便是东南名郡。城西一片湖水烟波浩淼,许多的名胜古迹如珍珠一般撒在四周。钱谦益到了码头也不知会巡抚衙门,便装上岸,找了客栈安顿后,带了随从出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又看过岳王庙、灵隐寺、飞來峰,往柳荫下雇了画舫到湖上徜徉。钱谦益负手直立船头,湖面游船点点,远处桑麻遍野,青山叠翠,扑面而來,山脚下一片片疏疏落落的竹篱茅舍,烟雨中那几座寺、塔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岸边亭榭楼阁,黛瓦粉墙,映在如绸的碧水之中,摇曳多姿,船娘的歌声不时飘來,吴侬软语,极尽缠绵。一个多时辰,船到洪春桥,濒临湖岸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周遭满是荷花,此时已近中秋,花瓣早谢,只留下田田的荷叶,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水道渐渐狭窄。那船娘道:“老爷可小心了,此处已到曲院荷风,荷叶甚密,不易走船,不要光顾了看景,免得船摇晃起來落了水,不雅相的。” 钱谦益听她语调轻柔,才回身细看,见船娘二十岁出头的光景,身材丰腴却掩不住几分清丽,问道:“竟有人掉下去么?” 船娘道:“盛夏荷花正开,常有人看得痴了,忘了是在船上,迈步去采摘落到水里,免不了满身的污泥。”说罢掩口而笑,露出半截莲藕般的胳膊。 钱谦益不以为意,坐在船头不住拨弄近船的荷叶,满眼苍翠,清香袭人,豪兴大发,不禁呼道:“此情此景,岂可无酒?” 船娘道:“奴家的船从不沽酒,都是客人在岸上自行置办。”钱谦益听了不胜叹惋,随从怕他责骂,将脸闪到一旁不敢作声,忽听后面一声吆喝:“闪开了!”船娘忙将画舫望旁边一靠,一艘小艇如飞地从后面直插上來,无奈水道本來狭窄,画舫片刻间又难以躲让得开,小艇上的舟子忙将手中的木桨一收,小艇去势略缓,堪堪与画舫并列而行。那舟子见船娘生得颇有姿色,调笑道:“妹子手脚怎的不爽利了,敢是昨夜累了么?” 船娘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回道:“奴家的身小力单,哪里比得上哥哥骡马般地不知劳累。” 钱谦益听她骂得婉转,暗自喝彩,看看小艇上竟还坐了三个戴巾持扇的文士,各穿宝蓝、天青、莺背色的夹纱直裰,围坐在一处饮酒。穿宝蓝直裰的中年文士转头一瞥,见钱谦益也是一身儒服,拱手道:“兄台,小弟三人只顾耍子了,多有唐突,有罪有罪!” 钱谦益莞尔笑道:“只见景色,目中无人,足见性情。” 那人大笑道:“好个目中无人,兄台妙语解颐,大快我心,何妨屈尊移驾,过船小坐。” 钱谦益婉言道:“蚱蜢小舟,不容旋踵,三位同乘尚可,愚弟如再过去凑个趣儿,怕是沒有屈子之冤也要投身湖底了。” 那人道:“兄台辞辩滔滔,实在教人佩服,只是不能当面对谈请益,实在可惜。” “多谢雅意,临舟而谈,也无不可,酒如有余,还请赐上一杯。” 那人将一瓶酒抛过道:“我等粗放,持瓶而饮,兄台莫笑小弟贪瓶了。” 钱谦益接了道:“饮酒之道本來沒有什么定式,夏商周三代用爵,其后金杯银盏锡壶瓷碗瓦罐泥坛都做得器具,因人而宜,因时而宜,因地而宜,无可无不可。弟随身携有碧筒杯,最宜船上饮酒。”伸手将一个卷拢如盏的荷叶连荷梗一起采下,问船娘讨了银簪,捅破叶心使之与叶茎相通,倒酒荷中,茎管微提弯曲如象鼻,含在嘴里轻吸浅饮,顷刻之间,半瓶米酒已尽,闭目吟道: “采绿谁持作羽阳?使君亭上晚撙凉。 玉茎沁露心微苦,翠盖擎云手亦香。 饮水龟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 倾壶误展淋郎袖,笑绝耶溪窈窕娘。” 众人看得呆了,三个文士各自赞佩一番,穿莺背色直裰的少年文士道:“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先生真是雅人,大有古风。” 穿天青直裰的青年文士嘴里啧啧有声:“酒味混杂了莲叶的清香之气,醴馥沉浸,香远益清,解暑生凉,妙不可言。敢问先生名讳?” 钱谦益沉吟道:“君子之交首重其实,虚名倒是在其次的。” 中年文士见他不愿相告,拱手道:“兄台口音杂有北语,想是远道而來,小弟等恐失之交臂错过了,因此冒昧请教。我三人本是來乡试的,小弟凌?初,这两位兄弟是张岱、张溥,都是吴越的高才。”说着指指穿天青、莺背色直裰的两人,告辞说:“因有朋友在前面酒楼相候,急着赶去,兄台若方便时,可过來一叙。”钱谦益也拱一拱手,见三人下船远去,看看天色已晚,付了船钱上岸漫游。 此时,湖上夜宴才开,白日柳荫下的画舫彩灯摇曳,弦乐悠扬,一个个向湖心荡去,将大半个湖面映得红艳艳的,流金溢彩,煞是好看。钱谦益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到贡院旁边的大街上,只见平地矗起一座高大的五彩牌坊,写着浙江贡院四个金色大字,后面是一片青瓦屋舍,牌坊旁边有一家高大的酒楼,上到二楼的雅座,点上东坡肉、宋嫂鱼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油焖春笋、西湖莼菜汤几样杭州名菜,举箸才吃几口,便听旁边的屋里叮叮当当连响几下,夹杂着数人哈哈大笑之声。钱谦益皱了眉头,将筷子放了,随从急喊店小二过來责问,那小二赔笑道:“两位大爷想必是外乡人,不知敝店的规矩,客人们喝光了酒,可将空壶掷在地上,小的们听得声响,自然过來添酒,不再烦劳客官出声呼唤。” “那锡壶岂不是每日都要重新换了?”钱谦益暗自吃惊,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小二嘻嘻一笑道:“哪里要换!锡壶本就不易破烂,再说摔打得坑坑洼洼的,盛酒不是少了么?客官酒量也显得宏大了许多。”哈着腰退了。 钱谦益看看桌上的锡壶,果然竟像制壶名手龚春刻意捏制的树瘿壶一般,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嗟叹酒楼主人生财有道,却听那屋里有人大叫道:“千秋老弟,今年秋闱想必你会高中了,老弟才学极高,囊中又有的是银子,愚兄却是不济了,十二岁入学,十八岁才补个廪膳生,科场蹉跎,年已不惑,至今还是个青巾,听老弟方才所言,这科也是空想了。愚兄平日不事产业,家无余财,写的那些稗官野史话本卖得不少,但银子却大多教坊间的书商赚了,哪里有钱买通关节?” 钱谦益听得格外耳熟,猛然想起说话人正是方才湖上遇到的凌?初,暗叫凑巧,又听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玄房兄本是高才,用不着枉花这些银子的。”声音却极是陌生,不知是什么人,想是他所说赶着赴会的那个朋友,细细思忖二人的话语,隐隐觉出是在谈论科考之事,就留了心,见屋舍的隔板是用竹子搭成,示意随从将门关紧了,起身紧贴在竹板上,透过上面的缝隙偷偷瞧看,果见那三位文士都在屋内,一个略微矮胖的秀才陪在旁边,脸色酡红,兀自不住地劝酒布菜。凌?初举壶痛饮,将空壶望地上奋力一掷,乜斜着醉眼,神情极是不屑道:“高才?别说什么高才了,有银子乌鸦能成凤凰,沒银子高才也是庸才。你说宗子是不是高才?他的那篇《西湖七月半》是何等的妙文,天下少有,‘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岂是含蓄二字可说透的?‘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旷达至极。却两次乡试不中,徒唤奈何?” 张岱道:“玄房兄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鸿篇巨制,自非大才不能如此,天下几人可及?不必说了,若果真要用银子才中,小弟倒沒了考的兴致。” “哥哥错了,是沒了买的兴致。”那名叫张溥的少年面色冷峻,嘿然道:“漫说小弟沒有那二千两银子,就是有也用它湖上泛舟买醉,却不胜似送给那些贪官墨吏!按理中与不中应当靠各自胸中的才学肚中的文章,哪有使银子买功名的道理?” 矮胖的文士面色红紫,拂袖道:“再莫说了,小弟听得已然无地自容。若不是家父病得沉重,盼望临终前小弟中个举人,光宗耀祖,重振家声,我钱千秋就是考到头白齿落,也要正大光明地搏取功名,决不会甘心使钱,将终身托付孔方兄。你们道那二千两银子是容易來的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张溥年轻气盛,一心要较个真儿,凌?初忙岔开话头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千秋也是一片孝心,情非得己。”丢个眼色给张岱、张溥,又问道:“老弟,二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向主考大人买的考題?” “不是。”钱千秋摇头。凌?初惊道:“莫不是中了人家的道儿,将银子轻抛了?” “不会,小弟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岂会轻易被人骗了?”钱千秋听听四周,压低声音道:“是从朝廷买出的关节,断不会错的。只是小弟怕知道的人多了,容易发觉,恕不能奉告。” 凌?初执意请求道:“究竟是什么关节?若此事属实,我三人拔腿便走,决不在此白白花着盘缠,空耗光阴了。” “不能说的。”钱千秋起身便走。 遭算计宠臣怀暗恨 游湖山主考闻玄机(二) 唐之征起身道:“这样也好,你们斟酌着办吧!东厂事多,不便久留,你们今后有事也不要找咱,只将书信写好放在书房显眼的地方,自会有人送与咱的。”说着径自出了客厅,也未见他如何奔走,转眼间已穿出院门。二人相顾失色,暗自感叹东厂好手如云,这个平日不显山水的老太监竟有如此的身法。转回屋内,周延儒道:“卑职仰慕钱牧斋的文才,尊他为前辈乡党,又是同在大人手下做事,沒有半点得罪之处,不想他竟这般狠毒,铁心将卑职摈弃在外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将大人放在眼里?” 温体仁哼道:“钱牧斋少负文名,不甘于一味驱驰文场,只是当年的东林人才济济,他资历尚浅沒有轮到。此人自视甚高,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我最看不得他自命风流浪子的模样,平日里唱和几首诗词就自以为能治国齐家了,当真可笑!” “话虽是这样说,他如蒙皇上钦点入阁,一旦大权在握,咱们怕是难以在朝廷立足了。十载寒窗八月科场,卑职好不易才得來的礼部侍郎,竟这般轻轻地丢手了么?天下又不是他钱家的。”周延儒眼里含着怨恨,神情有几分颓唐。 温体仁见他气恼已极,劝说道:“姓钱的并非沒有把柄可抓,他的丑事我心里记着呢!不到最后关头不见得就是他赢了。” “什么丑事?” “玉绳,你不记得钱牧斋到浙江主持乡试舞弊一事了?” “此案不是早已了结了么?充军的充军,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钱牧斋与本房试官郑履祥罚俸三个月。”周延儒以为有什么大可利用的把柄,听说不过是浙闱买卖考題一事,心下颇觉失望。 温体仁似劝似嘲道:“玉绳,你也太过老实了,你忘了兵法上说无中生有、混水摸鱼两计?” “这……岂不是有些下作了?哪里是君子所当为的!” 温体仁冷笑道:“那他们把持会推就是君子所为了?以毒攻毒,有什么不可?你讲良心,喜欢那以德报怨的虚名,正是成全了他人,他们得了便宜还会偷着笑呢!”周延儒面色一红,低头不语。 “大丈夫纵横四海,能屈能伸如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贵在因机时变化,若拘泥一时一事,反会为他人所乘。我如今旧话重提,就是要钱牧斋措手不及,那时再拈出一个党字,劾他朋比为奸,把持会推,看他如何解脱干净?”温体仁目光灼灼,似是胸有成竹一般,“我一人检举,你自管不露声色,等皇上问到的时候,你只要透出几句口风,钱牧斋必定难吃得消了。哈哈哈……” 周延儒连连点头,温体仁告辞说:“这条计策如能成功,钱牧斋便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凭你圣眷之隆,极可能蒙皇上钦点入阁,那时还请提携一二,不要忘了今日之约才是。” 周延儒随在后面相送,当下正色说:“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怎么会是食言之人。” 温体仁笑着出了客厅,便阻拦道:“京师耳目甚多,不必拘礼,留步吧!”周延儒原地揖手,目送他出门上轿而去。 会推大事,举朝瞩目,名单既经公布,一时之间,大小官员不但茶余饭后纷纷议论,就是当值办差也窃窃私语,揣测着十一人之中哪个入阁,入选的十一人也惴惴不安,忐忑地等着皇上点中。钱谦益自以为胜券在握,便想着下一步东林党人势力大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流芳百代。崇祯见了会推名单上沒有周延儒的名字,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传了王永光來问,王永光道:“他來京不过半载,资历尚嫌浅薄,年纪又轻,不妨教他再历练一番,再入阁不迟。再说朝臣既不荐他,皇上定要点中,他难免恃恩而骄,与阁臣难以相与,实在有违圣衷有累圣德。”崇祯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周延儒,便说:“使用人才当不拘一格,不必定要看什么资历宿望,不次超擢,必定会更加感恩出死力报效国家。朕取人以公,此次会推不能只充个样子,必要选出几个治世的能臣,以免那些言官又喋喋不休。”王永光嘴里唯唯诺诺,却并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崇祯又不好明白点破,摆手命他退了。王承恩捧进來一个黄龙袱包裹的小匣,崇祯取出密折,从头到尾看了,面色一下子沉郁起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这样舞弊徇私的人怎么竟滥入会推?”将密折细细又看了一遍,对着会推名单不住冷笑。 次日十一月初六,正是逢六的大朝,内阁、五府、六部、翰林院记注官、科道掌印官、锦衣卫堂上官一齐聚到文华殿,崇祯先将辅臣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召入暖阁,将一个疏本扔与王永光道:“这是温体仁昨日密奏的疏本,钱谦益主持浙江秋闱一案不够清白,此次怎么却名列会推第二?温体仁现掌礼部,资望在钱谦益之上,怎么也沒有列入其中?吏部是怎么会推的,如实奏來。” 王永光双手捧了,见上面写着《直发盖世神奸疏》的字样,洋洋万余言,一目十行地看了,小心地回道:“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六部之中仅晚臣六年,就是两位阁老也是有所不及的,资历确实极深的,但名望却薄,因他乃是已故首辅沈肩吾的门生,早年追随沈阁老一意曲媚逢迎,推波助澜,朝臣多有怨恨,此次未入会推之列也在情理之中。” 崇祯道:“会推要看他治国辅君之才,党同伐异各为阵营最是要不得的,若依拥趸的多少而定,岂不是凡是都点头调和的好好先生最宜入阁?但朕要的不是草包饭袋,朕做梦都想着有先朝张江陵那样的济世之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帮着朕起衰振颓,重现永乐爷那样的太平盛世。” 钱龙锡道:“臣等得遇明君,忠心许国,但志大才疏,有负圣望,实在惭愧得无以自容。钱谦益文名早著,才学过人,入阁办事朝臣也会心服的。” 崇祯冷笑道:“科考一案他能洗脱得干净么?” 李标道:“依臣之见,科场关节实与钱谦益无关,是有人设计陷害攀诬,据刑部招稿只是光棍设局骗钱,并沒有什么内外勾结之事。” “关节是真,他身为主考,怎么与他无关?难道是光棍做主考么?光棍取中钱千秋的么?朕是冤枉了他?”崇祯拂袖出來升了御座,命温体仁出班道:“你参劾钱谦益当年科考舞弊可是实情?” “句句属实,有案可查。”温体仁小心察看崇祯的脸色,又瞥一眼旁边惊谔万分的钱谦益,肃声说:“臣以为浙江秋闱一案尚未了结,如今枚卜,钱谦益不该列名其间。” 天启元年的浙闱风波过去多年,钱谦益早已抛在脑后,哪里会想到有人旧话重提伺机报复,事出意外,竟一下子怔在当场,心里又想起多年前那骇人的往事。唉!往事不堪回首,桂子飘香的杭州,如烟似梦的西湖…… 天启元年,钱谦益奉旨主持浙江秋闱,自万历三十八年中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以來,难得出京游历,京城呆得腻了,向皇帝陛辞后提早起程,一路乘舟毫不停歇地赶往杭州。杭州古称钱塘,地处吴越,襟江带湖,风物佳美,自古便是东南名郡。城西一片湖水烟波浩淼,许多的名胜古迹如珍珠一般撒在四周。钱谦益到了码头也不知会巡抚衙门,便装上岸,找了客栈安顿后,带了随从出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又看过岳王庙、灵隐寺、飞來峰,往柳荫下雇了画舫到湖上徜徉。钱谦益负手直立船头,湖面游船点点,远处桑麻遍野,青山叠翠,扑面而來,山脚下一片片疏疏落落的竹篱茅舍,烟雨中那几座寺、塔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岸边亭榭楼阁,黛瓦粉墙,映在如绸的碧水之中,摇曳多姿,船娘的歌声不时飘來,吴侬软语,极尽缠绵。一个多时辰,船到洪春桥,濒临湖岸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周遭满是荷花,此时已近中秋,花瓣早谢,只留下田田的荷叶,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水道渐渐狭窄。那船娘道:“老爷可小心了,此处已到曲院荷风,荷叶甚密,不易走船,不要光顾了看景,免得船摇晃起來落了水,不雅相的。” 钱谦益听她语调轻柔,才回身细看,见船娘二十岁出头的光景,身材丰腴却掩不住几分清丽,问道:“竟有人掉下去么?” 船娘道:“盛夏荷花正开,常有人看得痴了,忘了是在船上,迈步去采摘落到水里,免不了满身的污泥。”说罢掩口而笑,露出半截莲藕般的胳膊。 钱谦益不以为意,坐在船头不住拨弄近船的荷叶,满眼苍翠,清香袭人,豪兴大发,不禁呼道:“此情此景,岂可无酒?” 船娘道:“奴家的船从不沽酒,都是客人在岸上自行置办。”钱谦益听了不胜叹惋,随从怕他责骂,将脸闪到一旁不敢作声,忽听后面一声吆喝:“闪开了!”船娘忙将画舫望旁边一靠,一艘小艇如飞地从后面直插上來,无奈水道本來狭窄,画舫片刻间又难以躲让得开,小艇上的舟子忙将手中的木桨一收,小艇去势略缓,堪堪与画舫并列而行。那舟子见船娘生得颇有姿色,调笑道:“妹子手脚怎的不爽利了,敢是昨夜累了么?” 船娘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回道:“奴家的身小力单,哪里比得上哥哥骡马般地不知劳累。” 钱谦益听她骂得婉转,暗自喝彩,看看小艇上竟还坐了三个戴巾持扇的文士,各穿宝蓝、天青、莺背色的夹纱直裰,围坐在一处饮酒。穿宝蓝直裰的中年文士转头一瞥,见钱谦益也是一身儒服,拱手道:“兄台,小弟三人只顾耍子了,多有唐突,有罪有罪!” 钱谦益莞尔笑道:“只见景色,目中无人,足见性情。” 那人大笑道:“好个目中无人,兄台妙语解颐,大快我心,何妨屈尊移驾,过船小坐。” 钱谦益婉言道:“蚱蜢小舟,不容旋踵,三位同乘尚可,愚弟如再过去凑个趣儿,怕是沒有屈子之冤也要投身湖底了。” 那人道:“兄台辞辩滔滔,实在教人佩服,只是不能当面对谈请益,实在可惜。” “多谢雅意,临舟而谈,也无不可,酒如有余,还请赐上一杯。” 那人将一瓶酒抛过道:“我等粗放,持瓶而饮,兄台莫笑小弟贪瓶了。” 钱谦益接了道:“饮酒之道本來沒有什么定式,夏商周三代用爵,其后金杯银盏锡壶瓷碗瓦罐泥坛都做得器具,因人而宜,因时而宜,因地而宜,无可无不可。弟随身携有碧筒杯,最宜船上饮酒。”伸手将一个卷拢如盏的荷叶连荷梗一起采下,问船娘讨了银簪,捅破叶心使之与叶茎相通,倒酒荷中,茎管微提弯曲如象鼻,含在嘴里轻吸浅饮,顷刻之间,半瓶米酒已尽,闭目吟道: “采绿谁持作羽阳?使君亭上晚撙凉。 玉茎沁露心微苦,翠盖擎云手亦香。 饮水龟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 倾壶误展淋郎袖,笑绝耶溪窈窕娘。” 众人看得呆了,三个文士各自赞佩一番,穿莺背色直裰的少年文士道:“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先生真是雅人,大有古风。” 穿天青直裰的青年文士嘴里啧啧有声:“酒味混杂了莲叶的清香之气,醴馥沉浸,香远益清,解暑生凉,妙不可言。敢问先生名讳?” 钱谦益沉吟道:“君子之交首重其实,虚名倒是在其次的。” 中年文士见他不愿相告,拱手道:“兄台口音杂有北语,想是远道而來,小弟等恐失之交臂错过了,因此冒昧请教。我三人本是來乡试的,小弟凌?初,这两位兄弟是张岱、张溥,都是吴越的高才。”说着指指穿天青、莺背色直裰的两人,告辞说:“因有朋友在前面酒楼相候,急着赶去,兄台若方便时,可过來一叙。”钱谦益也拱一拱手,见三人下船远去,看看天色已晚,付了船钱上岸漫游。 此时,湖上夜宴才开,白日柳荫下的画舫彩灯摇曳,弦乐悠扬,一个个向湖心荡去,将大半个湖面映得红艳艳的,流金溢彩,煞是好看。钱谦益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到贡院旁边的大街上,只见平地矗起一座高大的五彩牌坊,写着浙江贡院四个金色大字,后面是一片青瓦屋舍,牌坊旁边有一家高大的酒楼,上到二楼的雅座,点上东坡肉、宋嫂鱼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油焖春笋、西湖莼菜汤几样杭州名菜,举箸才吃几口,便听旁边的屋里叮叮当当连响几下,夹杂着数人哈哈大笑之声。钱谦益皱了眉头,将筷子放了,随从急喊店小二过來责问,那小二赔笑道:“两位大爷想必是外乡人,不知敝店的规矩,客人们喝光了酒,可将空壶掷在地上,小的们听得声响,自然过來添酒,不再烦劳客官出声呼唤。” “那锡壶岂不是每日都要重新换了?”钱谦益暗自吃惊,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小二嘻嘻一笑道:“哪里要换!锡壶本就不易破烂,再说摔打得坑坑洼洼的,盛酒不是少了么?客官酒量也显得宏大了许多。”哈着腰退了。 钱谦益看看桌上的锡壶,果然竟像制壶名手龚春刻意捏制的树瘿壶一般,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嗟叹酒楼主人生财有道,却听那屋里有人大叫道:“千秋老弟,今年秋闱想必你会高中了,老弟才学极高,囊中又有的是银子,愚兄却是不济了,十二岁入学,十八岁才补个廪膳生,科场蹉跎,年已不惑,至今还是个青巾,听老弟方才所言,这科也是空想了。愚兄平日不事产业,家无余财,写的那些稗官野史话本卖得不少,但银子却大多教坊间的书商赚了,哪里有钱买通关节?” 钱谦益听得格外耳熟,猛然想起说话人正是方才湖上遇到的凌?初,暗叫凑巧,又听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玄房兄本是高才,用不着枉花这些银子的。”声音却极是陌生,不知是什么人,想是他所说赶着赴会的那个朋友,细细思忖二人的话语,隐隐觉出是在谈论科考之事,就留了心,见屋舍的隔板是用竹子搭成,示意随从将门关紧了,起身紧贴在竹板上,透过上面的缝隙偷偷瞧看,果见那三位文士都在屋内,一个略微矮胖的秀才陪在旁边,脸色酡红,兀自不住地劝酒布菜。凌?初举壶痛饮,将空壶望地上奋力一掷,乜斜着醉眼,神情极是不屑道:“高才?别说什么高才了,有银子乌鸦能成凤凰,沒银子高才也是庸才。你说宗子是不是高才?他的那篇《西湖七月半》是何等的妙文,天下少有,‘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岂是含蓄二字可说透的?‘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旷达至极。却两次乡试不中,徒唤奈何?” 张岱道:“玄房兄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鸿篇巨制,自非大才不能如此,天下几人可及?不必说了,若果真要用银子才中,小弟倒沒了考的兴致。” “哥哥错了,是沒了买的兴致。”那名叫张溥的少年面色冷峻,嘿然道:“漫说小弟沒有那二千两银子,就是有也用它湖上泛舟买醉,却不胜似送给那些贪官墨吏!按理中与不中应当靠各自胸中的才学肚中的文章,哪有使银子买功名的道理?” 矮胖的文士面色红紫,拂袖道:“再莫说了,小弟听得已然无地自容。若不是家父病得沉重,盼望临终前小弟中个举人,光宗耀祖,重振家声,我钱千秋就是考到头白齿落,也要正大光明地搏取功名,决不会甘心使钱,将终身托付孔方兄。你们道那二千两银子是容易來的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张溥年轻气盛,一心要较个真儿,凌?初忙岔开话头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千秋也是一片孝心,情非得己。”丢个眼色给张岱、张溥,又问道:“老弟,二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向主考大人买的考題?” “不是。”钱千秋摇头。凌?初惊道:“莫不是中了人家的道儿,将银子轻抛了?” “不会,小弟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岂会轻易被人骗了?”钱千秋听听四周,压低声音道:“是从朝廷买出的关节,断不会错的。只是小弟怕知道的人多了,容易发觉,恕不能奉告。” 凌?初执意请求道:“究竟是什么关节?若此事属实,我三人拔腿便走,决不在此白白花着盘缠,空耗光阴了。” “不能说的。”钱千秋起身便走。 发奸谋秀才闹贡院 问旧案君王罢会推 钱谦益放心不下,知道晌午时分考官们极容易懈怠,便悄悄出來巡视,到了钱千秋号舍的一侧,本要偷偷看他做什么,无奈那八尺上下高的外墙挡得严严实实,转身欲走,却见他从里面出來,头发胡乱地盘扎在头顶上,竟有一半披散下來,遮着半个脸,上身一丝不挂,**着身子,脚上踩着一双新鞋,手捧考卷沿着长巷走來走去,一颗硕大的脑袋左右摇晃,拖长了声调念着写成的文章,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念到得意之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竟自竖起大拇指大叫道:“好!今科必中也!”连叫几声便又接着念,一会儿,又拍手笑道:“今日必无晋矣!”钱谦益看他神情如此专注,浑然不像是作弊的人,疑惑地回到楼上。 张溥大急,高声道:“花费些银子倒沒有什么,只是你与玄房兄订交多年,若是知情不举,有意欺瞒,岂不是教人齿冷心寒?” 凌?初摇手阻止道:“天如,何必苦苦相逼,强人所难?为人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就是了,不说也罢,各有各的路要走,我并不怪他。”眼里竟噙了泪水。 钱千秋愕然收住脚步,垂头咳声说:“不是小弟不够朋友,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背后有极厉害的人物,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然别说前功尽弃,性命怕是都难保全。”开门四下看了,折身回來悄声道:“你们可知道今年乡试的主考是谁?” 张溥以为他故弄玄虚,冷言冷语道:“此事早已传遍吴越,读书人有几个不知的?” “正是他答应帮忙,我才敢将银子出手。钱谦益是皇上钦命的主考官,中与不中还不是凭他一句话?你们说这二千两银子花得值也不值?”钱千秋将心中的秘密说出,心头登时轻松了许多,悠然地摇着折扇。 “怎么竟会这样?”凌?初心下不觉骇然,脱口而出,张岱、张溥二人也脸色大变。 钱谦益身子一颤,周身竟泛起几丝寒意,耸耳细听,又听钱千秋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有几个老是想着忠君报国,心存民瘼的?如今吏治的**谁看不出來,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不容易,人人都会用心防着你挤兑你,与其这样还不如随波逐流的好。大厦将倾,一根檩木哪里支撑得住?”三人听了各自默然,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张岱问道:“钱谦益远在京师,千秋兄怎么有如此的神通与他搭上了线?” “这个容易,沒有什么可怪的。钱谦益早在杭州安排了两个眼线,一连多日到各大酒楼旅舍联络,看到那些來赶考的富家子弟便上前兜售,自称送富贵。只要衣饰华丽,囊中多金,你便安稳地坐等,他们自然会过來找的。” 凌?初心犹不甘,追问道:“要在考卷上做什么样的记号?” “兄长知道了也沒有用处,那两人不光行动诡秘,打算得也极是精细,拿多少钱中多少名次,记号也不相同。” “是什么样的记号?” 钱千秋一怔,随即笑道:“小弟说了也无妨,只有七个字:一朝平步上青天,要将这七字分开放在约定的地方,这些恕小弟不能奉告了。” 三人再不怀疑,张溥大叫道:“那些不必细说,今科反正是无望了,不如到湖光山色中流连几日,比贡院、朝廷岂不干净许多!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还是蓬蒿人。一辈子躬耕陇亩,老死乡间罢了。”起身又拱手道:“那就恭祝兄台高中了。”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钱谦益暗忖:看來此事不是针对我一人,而是意在向东林党发难,若处理不当,怕是要弄出震惊朝野的大案來,一旦广为株连,东林党必定会全军覆沒了,自己岂非成了千古罪人?想到此处,才觉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襟,忙命随从暗里跟牢了钱千秋,看清他落脚的地方,稍后到柜台匆匆结了账,转身回旅店取了圣旨连夜赶往巡抚衙门。 浙江巡抚刘一?与钱谦益本來相识,听说他到了迎接出來,笑着拉了他的手,极是亲热地说:“哎呀!受之弟,早看了邸报上知道你主考浙江秋闱,进了八月便盼着你來,几时到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老哥哥也好给你接风洗尘。” 钱谦益笑着施礼道:“哥哥乃是一方的封疆大吏,终日忙得团团转,小弟不好再添乱了。” “还是你体贴哥哥。”两人并肩进了花厅,钱谦益落座道:“小弟前日就到了,先到西湖各处游览了一番,这些年难得有几日的清闲,可是憋闷坏了。” “不先來看哥哥,倒去游览什么湖光山色,可是忘了哥哥?” “怎么敢!不过也幸亏去了回西湖,不然火烧了屋顶,还在梦中呢!”钱谦益现在说起犹觉有些心惊,将酒楼上听到的事简略说了,才道:“小弟此來一是拜望哥哥,二是求哥哥帮个忙。” “要人还是要钱?” “哥哥速派一些兵丁暗中查访那两个买卖关节的贼子,务必要捉了看押起來。” “姓名相貌可知道?” 钱谦益摇头道:“小弟也只是听说,请哥哥多派些人手四处查访。开科在即,小弟怕出什么意外。”想到以往科场舞弊大案,他不禁深锁了眉头,心头焦躁不安。 刘一?见他着急,又是自己治辖的地方上出了这等大事,恐怕难脱干系,忙派了几十个得力的兵丁装扮成赶考的秀才、商人、脚夫、郎中等人,到各大酒楼旅舍打探。次日晌午时分,便抓了两个人回來,刘一?亲自审问,钱谦益躲在屏风后面偷听。那二人开始闭口不语,姓名也不说,刘一?一拍大案,冷笑道:“你抬起你们的狗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王法无情,岂能容你在此蒙混?看來不打你们也不肯招认,拉下去,重打二十板!” 两旁的衙役早将二人当堂按倒,褪去衣裳,重打了二十大板。刘一?命人将他们揪起问道:“快将姓名乡籍招上來!”二人依然低头不语,刘一?大怒,吩咐一声:“不动大刑,你们想必不会招的,将夹棍抬上來!本部院还沒见过不怕死的光棍,先夹你们个骨断筋折,看怎么花那些赃银?”当啷一声,一长两短的三根无情木放在了堂口,便要往两人腿上套。二人心下惊慌,那个年岁微长的嘴上兀自强硬道:“小人们的名号说与不说,并无什么要紧处,我们本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做此违法的事,背后那人可是朝廷的清贵,抚台大人可有胆量招惹他?” 刘一?将眼睛一瞪,喝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国家兴盛和社稷安危。不论哪个买卖考題行走关节,本部院一定奏明皇上,决不姑息。何人指使快些招來!” 那人道:“小人名徐时敏,他是金保元,都是本地人氏。金保元有房远亲在京师任职,介绍结识了翰林院编修主考这次秋闱的钱牧斋大人,可怜我们贫困无计,便指了小人们这条明路。” 刘一?不动声色:“你们可见过钱编修?” “小的见过。小的们还与他约好事成之后四六分银子呢!”金保元急忙回答。 “可还记得他的容貌?” 金保元浑身一颤,与徐时敏对视一眼,迟疑道:“当日天色已晚,看得不甚分明。” “你不必描说,本部院的师爷正好曾在钱编修府上当过差,他可帮你分辨清楚。”刘一?回头招呼钱谦益出來道:“师爷,你听他说的可是钱编修么?” 钱谦益踱步出來,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在何处见的钱编修?” “京师的一家酒楼。” “什么字号?” 金保元惶恐道:“小人记不得了。” 钱谦益并不恼怒,依然和气地问道:“那钱编修什么模样?可是像我的样子?” 金保元一怔,随即笑道:“师爷你不要赚小人的口供了,钱编修当日一身的官服,威严得很呢!不像师爷这般依附他人的样子。” 钱谦益一笑道:“那钱编修什么年纪?” “花白的胡须,德高望重的,想是不下五十几岁了。” 钱谦益回头向刘一?笑笑,转身回了后堂。刘一?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笑了几声,大喝道:“大胆刁民,你们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竟敢诬陷朝廷命官?睁大你们的狗眼,刚才的那个师爷就是钱编修,你们还说认识?” 徐时敏、金保元才知道露了馅儿,金保元强辩说:“小人本來说天色昏暗,看不真切的。” 刘一?岂容他们再任意胡说,伸了三个指头,喝一声:“上夹棍!”这夹棍乃是五刑之祖,极是厉害,不论什么样的人物也难熬得过去。每当用刑之时,衙役们先看老爷的眼色行事,瞧老爷伸几个指头就是用几分刑。衙役将夹棍一收,二人疼得大叫几声,顿时晕了过去。衙役取了一碗凉水,含在口中,冲着二人噗噗连喷几下,二人慢慢转过气來,金保元吃罪不过,喊着招了。原來是浙、齐、楚、宣、昆党与东林党结怨已久,万历三十九年东林党把持京察,宣党党魁汤宾尹惨遭罢黜丢官回家,一直耿耿于怀,他的门生韩敬日夜想着替老师出口恶气,见钱谦益主考浙江秋闱,贿赂了两个分房的考官,约定在考卷上暗做记号,又联络了早年的同窗秀水人沈德符,物色收买当地的闲汉奔走游说买卖关节,秋闱结束时伺机揭发,借此回击东林党。刘一?听了不觉骇然,暗道:“这条计策好毒!报了仇,又赚了银子,说不定检举有功,还要升官呢!”吩咐松了刑,画押后当堂钉肘,标了收监牌,收在监牢。 发奸谋秀才闹贡院 问旧案君王罢会推(二) 十天的科考平安过了,各考房用朱笔将卷子誊录好了,原卷密封起來,判了等次,钱谦益取过卷子看,见一份考卷文章写得极好,一些词句似是曾经听过,猛地想起那日钱千秋所念的文章,细细审查,起转承合之处赫然依次散列着“一朝平步上青天”七个字,分外刺眼,只是这七字与文章浑然天成,若是不知其中关节断难发觉。钱谦益看得心惊,见上面的批语知道是郑履祥取的,并沒有什么破绽,将原卷取來核对,果然是钱千秋所写,若是贸然拿下怕不但郑履祥不服,传扬出去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似是有了什么关节,授人以柄了。他不动声色依旧高取在第四,又将取中的考卷翻检一遍,再沒有这七字出现,定了心神,召集各房考官重新审核一遍,随即发榜。 浙江巡抚刘一?见乡试已毕,并沒有出什么乱子,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当晚在西湖的湖心岛上为钱谦益及众考官们庆贺道乏,一直宴饮到子夜时分方才散了。钱谦益喝得半醺,睡得极沉,猛然觉得有人在耳边叫喊,一下子惊醒过來,睁眼一看,已是曙色临窗,那随从喊得已是变了声调,脸上竟是又急又惊,忙问道:“什么事?” “老爷,大事不好了。秀才们正在贡院门外吵闹呢!” 钱谦益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身,一边忙着穿衣蹬鞋,一边说:“抚台大人可知道?” “已派兵围了贡院。刘大人急得团团转,传话过來,请老爷过府商议呢!” 钱谦益道:“快、快先随我去贡院!” 随从阻拦道:“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过去?那些秀才们气势汹汹,如同钱塘大潮,老爷就不怕被他们吃了?” 钱谦益不以为然道:“秀才造反多是因为科考取士不公,我此次主考浙江秋闱,自信立心为公,并沒有半点的偏私,想必是有人受了蛊惑,无心为乱,这些秀才都是读书知礼的人,解说明白就是了,怕什么,他们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急急地出了门。 不到贡院,钱谦益便瞧见牌坊下大门外站满了持枪拿刀的兵丁,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成群扎堆的百姓远远地散在四周观看,不敢靠近,许多士子挤在门前破口大骂。那些花了钱的恨道:“这來打秋风的狗官,不知收了多少银子,却不办事!”贫寒的秀才也说:“本想钱谦益这般大的文名,定会取些有才学的,不料也是贪赃舞弊,如今哪里找得到什么好官!” 钱谦益硬着头皮过去,见门额上的浙江贡院四个大字早已变了模样,“贡”字中间加了一个“四”字,改成了“卖”字,“院”字则用半张草纸贴去耳字偏旁,变成了“完”字,浙江贡院竟成了“浙江卖完”。钱谦益正觉无从辩驳,又见一群士子围在门旁看,唧唧喳喳,有笑的有骂的,乱哄哄地闹作一团,蹙身过去,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写了一首《黄莺儿》词:“名次早排定,黜贫士,取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文章欠工,银钱买通,家里多金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原是货殖家风。”取法宋人黄山谷的笔意,长枪大戟,墨色淋漓,可以想见字里行间的郁闷悲愤之情。钱谦益转身要进院内,去看二道门前的盘龙大照壁背面张贴着的金榜,忽听有人喊道:“这不是主考大人么?那日西湖之上,恕学生眼拙,沒能认出你这当今的大名士。当时你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知竟有这等黑烂的心肠,开科那日还有什么脸面领我们拜至圣先师?他老人家若在世上,还不知已气死了多少回呢!” 钱谦益回头一看,见是西湖邂逅的凌?初,分辩说:“这都是奸人设下的毒计,与我本不相干。” 凌?初冷笑道:“还说什么不相干?你沒收钱千秋的银子么?他怎么高中了?” “他的文章极好。” “那我的文章呢!我沒有银子给你,就不好了?”凌?初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旁边有人骂道:“打这狗官!打这狗官!吴越的斯文都被他辱沒尽了!”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撕扯衣服,随从拼命用身体挡了,护着他挤出來慌忙退走,可是四处都是士子,处处喊打。钱谦益心惊胆战,正不知往哪里躲藏,一队兵丁上來将他围在中间退到巡抚衙门。钱谦益帽歪衣烂,十分狼狈,见了刘一?兀自惊魂未定,坐下喘息不久,有飞跑进來禀报说凌?初、张溥等人率领一些士子到文庙哭奠,嚷着要烧毁圣人塑像,刘一?、钱谦益大惊,又派人去驱赶。整整闹了两天,士子们才渐渐散了…… 崇祯见钱谦益懵然无语,以为他心怀愧疚,愠声道:“钱谦益,温体仁说你主持科考不公,不该滥入会推,你可听到?” 事起仓猝,钱谦益稳住心神,急思对策,电光火石之间,将那些前尘往事闪现一遍。秀才们大闹贡院后,沒等刘一?写折子禀报,韩敬早已在京师大肆散布流言,礼科给事中顾其中上疏揭发,熹宗皇帝震怒,命刑部审讯议罪,好在叶向高早将钱谦益送來的书信上奏,主动检举浙江科考舞弊的缘由始末,钱谦益又亲自押解徐时敏、金保元回京面奏,经刑部审讯,钱谦益、郑履祥罪在失察,但确实不知内情,罚俸三个月,钱千秋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军前充任苦役,徐时敏、金保元二人定了监斩候。前前后后并沒有什么漏洞,出班叩头道:“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本來沒有多少资格参与会推。但钱千秋一案关系臣的名节,不可不辩白清楚。天启元年,臣主典浙江秋闱,忠心秉公,为国家网罗英才,一时朝野多以为得人,并沒有什么收取贿赂之事,外面的一些风传都是韩敬勾结奸人恶意构陷,此案当时便已审问明白,定谳了结,卷案都收在刑部。”不急不躁,显出气定神闲的气度。 温体仁抬头道:“所谓结案其实十分草率,徐时敏、金保元提到刑部时已有口供,凭此口供,并未详查。要口供还不容易,五木之下,重刑推问,何求不得?那些口供显然是屈打成招的,怎能算得数?何况他二人到监牢不久便都死了,说是害了什么重病,死的可真是时候,想必是有人为了灭口,教他俩再难翻供,实在大可怀疑。” 钱谦益见皇上面色沉郁下來,心里一紧,答道:“问案用刑也是为震慑奸邪之徒,若一心慈悲,就是吞舟大鱼怕也漏网了。温大人并未参与此案,只凭揣测之辞未免偏颇了。此案卷宗现存刑部,是否属实,查阅可知。温大人既然疑心有假,大司寇在此,可当场问个明白。” 刑部尚书乔允升见火烧到自身,无可回避,却又不愿卷入纠纷,淡淡地说道:“钱千秋一案天启三年才到刑部,卷案现在存档部衙。钱谦益、郑履祥是否内外勾结,合谋索贿,查无实据,而说韩敬等人设计诬陷,只有徐时敏、金保元二犯的口供,也是查无实据。当时部议钱谦益以失察罪名罚俸三月,呈与先帝御览钦定,结案却也不能说是草率。”据实而论,不偏不倚。 温体仁摇头道:“钱千秋虽说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但他事先得了消息,畏罪潜逃,结案后才缉拿到京师,略加推问,就在徐、金二犯的口供上画了押,此案怎么算是了结笃实?” “钱千秋供出徐、金二犯诈骗钱财,口供契合无隙,多少人亲眼见了审问,温大人沒有参与其间,怎么竟一口咬定他口供不可凭信?”乔允升听他言语妄诞,不禁有些气恼。 钱谦益也说:“钱千秋确实招了,怎敢欺瞒皇上。科考、审案关涉多人,若依温大人所言,是这些人个个都弄虚作假,只你一人忠贞不二了。温大人此言此行未免强词夺理欺人太甚了吧!”王永光、章允儒也出來作证,都说案子已经结了。 温体仁听钱谦益言辞犀利,正想如何驳辩,见他们都附和着钱谦益说话,顿觉孤立无援,情知方才话说得过了,树敌太多,害怕再争辩下去分而不利,忙转了话題道:“此案无论了结与否,关节总是有的,只是当时东林党权倾朝野,无法深究。今日看來难免有许多糊涂不清的地方,真相到底怎样怕是无法查验了,但当时徐、金二犯亲口供出钱谦益背后主使,刑部却不以为据,可见审案中都有关节。” 钱谦益隐隐生出一股怒气,急辩道:“判案当看言辞的虚实对错,岂可什么话都要听信?徐、金二犯明明招了是韩敬等人设计陷害,以此结案怎么就是有了关节?” 温体仁反唇相讥道:“世间哪有这等的道理?关系钱谦益的话是假的,关系别人的话便是真的。哈哈,如此取舍犯人口供,罪名开脱起來自然容易得多了。若不是结党把持问案,怎能如此地只偏信一方?” 乔允升嘿然道:“按你话里的意思,别人都是结党,就你一人执中守贞?这样说來,历朝历代的那些独夫民贼岂不都成了大大的忠臣?当真荒谬绝伦!” 温体仁登时语塞,却不直言反驳,叩头垂泪说:“皇上,此次会推臣不在其中,本应避嫌引退,不该多事,但臣秉性孤直,不忍心见皇上受人蒙蔽,顾不得开罪什么权贵,冒死直言,不想竟、竟横遭这等责难。” 崇祯疑心大起,说道:“理越辩越明,既有礼部的卷子和刑部的招稿在,此事终会查验明白。温体仁,你疏奏巨奸结党,说有人蒙蔽朕的视听,你所指的奸党都是些什么人?” 温体仁正在思谋退路,见皇上动问,昂头朗声道:“臣所说的神奸巨恶便是钱谦益。他党羽甚多,遍布朝野,臣难以尽言。此次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会推已被钱谦益一党把持。”温体仁偷眼见钱谦益面色有些灰白,更觉说中要害,接着说道:“会推前几日,他与几个死党在一处小酒店中密谋多时。钱谦益,你道是也不是?”钱谦益心下大骇,那日他行事极为小心,不想还是被人发觉,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解。 章允儒忙说:“枚卜大典,权柄不在一人,是经朝臣一起会推的,哪个胆敢暗地妄逞私意?所谓钱谦益把持会推,不过是温体仁沒能列名其中,心怀怨恨,才说什么会推不公,其实温体仁自视过高,以为怀才不遇,大伙儿可是那么好骗的?朝臣沒有几个推举你的,难道满朝文武都在钱谦益一党么?” 温体仁道:“章允儒都是妄加推断之言,正可看出他与钱谦益同党,臣与钱谦益本无丝毫隙怨,上本参他也是出于忠心。阁臣权重位高,乃是皇上的肱股,不可不慎重其事,臣愿皇上能得皋陶、伊尹般的贤相,共开我大明中兴盛世。”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脸的正气。 章允儒见他假模假式,十分张狂,嘲讽道:“自神宗朝以來,小人陷害君子都是持结党之说。当年阉党想排斥东林,魏忠贤便是将那些不依附自己的朝臣随意加上一个党字,尽行罢黜。如今温体仁品行卑污,为公论所不容,便效法魏忠贤将持公论者都指为党,魏贼已除,不料却有亦步亦趋者,使得遗臭至今。” 谁知温体仁机辩异常,冷笑一声,挑激说:“皇上与魏贼势不两立,登极未久便乾纲重振,设计将他除去,大快人心。你将我比作小人比作魏忠贤倒罢了,只是如此比附,将皇上置于何地?皇上是昏聩之主么?” 章允儒沒有想到这一节,顿觉言语欠周,霎时面无人色,期期艾艾道:“这个……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说温体仁奸佞,哪里有片语论及皇上?” 崇祯大怒道:“胡说!御前奏事,怎能这样胡乱牵扯?拿下!”众人大惊,眼看着锦衣卫上來将章允如押了出去,谁也不敢上前劝谏。 温体仁见崇祯怒形于色,心里暗自欣悦,趁机又说:“枚卜之前,冢臣王永光接连上了几个乞休的折子,皇上再三温旨慰留,钱谦益先命门生瞿式耜上疏请他主持完会推后再去,又担心皇上不准,授意梁子?上疏举荐吏部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想左右逢源,用心可谓良苦。” 崇祯闭目叹息道:“朕传旨再行枚卜大典,再三申饬会推要公,怎么却如此结党欺君?” 王永光听温体仁提及瞿式耜的名字,早已惶恐起來,洗脱道:“皇上,臣牢记圣训,这些列名的朝臣都是从公会推的。若说结党,臣则一点儿也不知情。” “世间怕是还沒有傻得自行承认作恶的人呢!”王永光听这话说得极是刺耳,气恼地横了那人一眼,不料他并不理会,继续说道:“这次会推皇上下了明旨,早已晓谕九卿科道,以为必然极为公正,是皇上将大伙儿都看作了忠臣,谁知一些朝臣积习难改,以个人之是非为荐举的标准,党同伐异,本是许多人的公议反被一两个人把持,其他人再难开口,就是说了话也作不得什么数,往往出口召祸,会推怎么能公正呢?” 崇祯睁了眼睛,点头道:“周延儒,今日看來你说的多属实情。会推若是不公,还不如不会推。一些臣子心里想的极是龌龊,满脑袋的都是升官发财,哪里会想着为国出力?” 温体仁面容悲戚,眼里含着泪道:“延儒所言,臣心有戚戚焉。钱谦益把持此次会推,可知满朝都是他的党羽,臣本來孤立无援,只是见皇上焦劳忧虑,一些朝臣不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利害上疏弹劾。但依情势推想,钱谦益必定怨恨臣,他的党羽也会惟恐不能置臣于死地,臣孑身一人断难当得起众怒,请皇上准臣回籍远离他们,以避凶锋。” 崇祯看看伏地难起的温体仁,抚慰道:“朕心里自有是非主张,怎容得忠奸共居朝堂?你为国劾奸,不必求去,安心做事,朕不会亏了你。”随即看一眼跪倒在地的钱谦益,冷笑一声,“钱谦益,温体仁劾你在酒店密谋一事,可是属实?” “这……” “你欺朕出不得宫门,不知你的行踪么?这是东厂王永祚给朕的密奏,你自去看來!”崇祯将一张纸片掷下,转身离了御座回暖阁歇息。钱谦益看着纸片飘飘摇摇地落下來,匍匐上前,取在手中,上面蝇头小楷赫然写着五个人的名字。他只看到钱谦益、瞿式耜几个字,身子歪倒昏了过去。 一盏茶多的工夫,崇祯重新升了御座,命阁臣会同文武朝臣廷议如何处置钱谦益一案。李标奏说将钱谦益冠带闲住,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崇祯看着奏议,沉吟良久,提笔改作了革职回籍,扫视了群臣一眼,厉声道:“朕用人并非不怜才,钱谦益文名早著,朕虽在禁中大内,也略有知晓。但用人之道首重其忠,惟其忠贞,有为国为民为君的心肠,学识才智才会往正处使用,日久也不会懈怠,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品德卑污,学识再高,所用非途,只会擅权乱政,为祸社稷生民。今日朕不惜舍弃一个钱谦益,是要以他警戒百官,不可结党营私,妄立门户。”他略顿一下,语调转低,变得有些温和,神情竟似有些无奈地说:“会推本是好事,应当宁缺毋滥,不可随意用什么人來充数。眼下阁臣虽只有两人,但韩?不日就要到京,三位阁臣也够办事了,会推暂且停下。” 李标道:“钱谦益已经处罚,其他列名的十个人不当受其牵连。若停了会推,不免有些因噎废食,毕竟这些朝臣都是颇有宿望的,舍了他们,皇上要选什么人呢?” 隐乱情巡抚施棍棒 查真相钦差闯筵席 吴?不住地暗笑,情知是知县们卧床养伤,不敢惊扰,转身走向背阴的客房,靠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隐隐传出说话声,悄悄到窗边一听,里面有人笑道:“你们听听上房的老爷们叫得多响,那天在巡抚衙门可敢喊一声疼了?” “那是什么场所,老爷们自然不敢了。乖乖心肝肉儿的,每人四十大棍,那屁股不烂才怪呢!老爷们往常都看惯了别人挨板子,何曾挨过这般的打,当时咬牙忍了便不容易。” “抚台大人倒也怪得出奇,明明是贼寇抢掠,却硬说成什么百姓饥饿索食,等明春农事忙了自然安定,不信真会这般容易料理。几位哥哥说说,巡抚衙门舍不得银子赈灾,百姓们将明年的种粮都填了肚子,顾命都难,还有心思耕地种田么?” “可不是么!眼下还是一些蟊贼小盗,容易剿灭,若是不好生放粮赈灾,饥民越聚越多,必成星火燎原之势,那时怕是要大费周章了。一味地瞒总不是个办法,朝廷是好糊弄的么?看他能瞒几时?” “赈灾?藩库只剩下库底子了,拿什么赈灾?若再赈灾,那些亏空岂非要猴年马月也难填补?听说抚台大人是想趁着皇上蠲免了赋税,填些亏空呢!要不会那么急,这等冷心肠地打扳子?” 吴?听得心惊,斜侧着身子往屋里偷瞧,里面一屋子的师爷,有七八位之多,在土炕上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样小菜,一壶烧酒,细品慢饮,发着牢骚,“老兄,比起你们澄城县來,我们老爷的四十棍可是冤枉多了。” “怎的冤枉了,一样的品级一样的罪名,自然该受一样的责罚。”澄城县的师爷心下颇觉不解。 “你们澄城县是开风气之先的,怎么能说一样呢!早在天启七年,你们那儿就出了个造反的王二,杀了知县张斗耀,快两年了还沒剿灭,反而殃及我们白水县。我家老爷的罪名比起你家老爷來,岂不是一个牵驴的一个拔橛的,怎么也该有个主次之分嘛!哪能一律四十大棍呢!”白水县的师爷摸着几绺稀疏的胡须侃侃而辩。 “是呀!若不是你们澄城县王二领头闹事,也不会有定边营的逃卒王嘉胤大闹我们府谷县城,还有安塞马贼高迎祥、清涧王左挂、汉南王大梁怕都是流风所及,受了王二的鼓惑,一心要学他的样子。”其他几个师爷想到跟着老爷受罪吃苦,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澄城县的师爷怕引起众怒,一张嘴也辩驳不过众人,急得连连摆手说:“这却也怪不得我家老爷,要怪就怪老天爷,怪这坏年成,若是五谷丰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他们又何苦撇妻舍子地出來作乱呢!” 他本想引着大伙儿往别处找缘由,不料话音刚落,大伙儿竟纷纷驳他说:“怪老天有什么用?怎么个怪法儿?还真像那些草民唱的:‘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來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你能教天塌了换个新的么?这灾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往年遭灾少么,也沒有几个造反的,如今怎么却一下子多了呢?” “那王二流窜到宜君县城,砸监劫狱,也要怪老天么?这些流民若是只抢些粮食,吃几个大户,倒沒什么打紧的,为了活命么!可如今他们劫掠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只怪老天成么?起初那王二不过几百个饥民,不成什么气候,若是抚台大人调兵进剿,恩威并施,大军不到这些小蟊贼早就溃散了,何至这般难以收拾?抚台大人有这心思么?站着茅坑不拉屎!” “抚台大人忙呀!忙着过寿,忙着敛银子,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家老爷送了多少?” “多不了,我们那个猫狗不拉屎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油水可榨?真要送得多,也不会挨棍子了。要说辖内不安,蒲城、韩城两县,?州、延安府比哪里不乱?那里的老爷们怎么不挨打,还不是舍得花银子。抚台大人的三节两寿人家送什么礼,都能上席吃酒,会少得了?你家老爷有过这份荣耀么?哈哈,有杯清茶吃就不错了。别只顾着吃酒了,回去看看你家老爷吧,说不定还在为赴巡抚大人今夜的寿宴着急呢!” “老爷们被打得血肉淋漓的,怎么去得?” “真是呆子!只要少不了贺仪,谁还管你到不到?不去还给抚台大人省了茶水呢!” “我说一大早我家老爷便瞪着眼睛看那请柬,捂着屁股不住地喊疼,想是心比肉还疼呢!唉!秋粮颗粒无收,若不从朝廷的赈灾粮款上做文章,哪里有银子送?我家老爷來西安带的几百两银子就是从老百姓嘴里硬抠出來的,全送了还是落了顿棍子。寿宴的礼金看來又得找省城做买卖的乡党筹措了。”说着那人道一声失陪,下炕出门。 吴?急忙退身出了客栈,远远地在胡同外盯着,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见那师爷低头叹气地走來,迎上前躬身一礼道:“这不是李师爷么?一向久违了,何时到的省城?” 那师爷一怔,见他一身塾师的打扮,细细看了面目又认不出,淡声道:“你怎么识得咱?恕眼拙了。” “尊兄不是白水县衙的李师爷?小弟曾在白水首富王员外家开过半年的馆,如今随他來了省城。” “可是在西安经营生药铺的王员外?”李师爷眼睛一亮。 “正是。” “我正有事求他呢!”李师爷将借钱的事说了,吴?笑道:“要用多少?” 李师爷赔笑道:“二百两可借得?前些日子刚送了三百两,为贼寇作乱打点,还不爽利呢!” “可真巧了。王员外一直想走抚台大人的门路,只是初到省城,一时也沒个计较。借银子不难,小弟便可做主,但要向尊兄讨一样东西,尊兄若给,银子也不需还了。” “只要有了银子,其他都好商量。” “小弟要借抚台大人的请柬一用。” “这好办,本來我家老爷只送区区几百两银子,也沒脸面赴宴的,省得看人家大吃大喝的窝心!这哪里是什么请帖,分明是催债的契约文书。”李师爷从袖中取出个大红的帖子递过來,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一把抓了,拱手而去。 巡抚衙门,张灯结彩,里里外外,一片通明。花厅里齐齐整整摆开的十几张八仙桌上满是各色的菜肴,一坛坛开了泥封的西凤酒、黄桂稠酒香气扑鼻。天刚擦黑,便有客人络绎不绝地來拜寿,掌灯时分已有了上百名客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在省的知府知州知县各带胥吏冠冕堂皇而來,城里的缙绅耆宿名流高士也陆续到了。厅外搭起了两个低矮的木台子,各有戏班在开锣唱戏,咿咿呀呀都是秦腔,分不清演的什么戏目,两边都铆足了劲儿地要讨好请赏,锣鼓锵锵,敲得震天价响,彩装的戏子也不惜嗓子地唱。吴?下了轿子,长随递上请帖进來,见了这般声势盛大的场面,心里不住赞叹,见花厅里坐满了人,院里也沒个落脚处,更沒人上前招呼,四下逡巡,瞥见旁边的耳房里几个师爷正忙着登记贺仪,各色礼品堆了大半个屋子,凑过去问道:“可登记完了?” 师爷们头都不抬地回道:“还有几处正在查对。”吴?站在一旁,看他们清点核对,暗暗将一些数目默记了,转到花厅,在门外左右顾盼一番,那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红烛高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陕西巡抚胡廷宴光着头一身便服在首席居中坐了,笑着劝说大伙儿喝酒吃菜,有几人已吃得脸色殷红,兀自举杯豪饮不止。一个知县端杯走到首席谄笑道:“抚台大人,卑职蒲城县贺大人寿比南山。”说罢仰脖将酒喝下,胡廷宴含笑举举杯子,沾唇即放了,一眼瞥见立在门口的吴?,笑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还不入席?” 守在门边的家奴见吴?欲进不进的模样,正要盘问,见抚台允了,不敢阻拦,吴?大步进來,径到首席找了空位坐下,旁边一个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知府正端杯祝寿,回头瞥他一眼,神情极是不屑,依然媚笑道:“三秦遭灾,出了几个乱民,幸有抚台大人居中调度,运筹帷幄,不然卑职怕是不敢这么安心地吃喝了。就是胡乱吃喝一些,也是食不甘味的。” 另一个知府放下筷子道:“哪里有什么乱民?还不是延绥的一些边兵因军饷不足,四出抢掠?延绥抚台岳和声那狗娘养的,纵容不问,对外只称是饥民作乱,这不是以邻为壑么?不是抚台大人涵养深厚,岂会容他?” 胡廷宴道:“岳抚台与本抚院倒也沒甚恩怨,想他是为了开脱干净,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本抚院原想一笑置之,只要俯仰不愧天地,任由那些宵小之辈说去。可是三秦不光我胡某一个吃皇粮拿俸禄,大大小小的官吏哪个愿意因此而耽误了前程,哪个愿意平白无故地受这份儿窝囊气?我胡某一人受屈也倒罢了,可我不能对不住这么大伙儿,不得才写了折子申辩。” “抚台大人为三秦请命,我等不胜感激。” “抚台大人这等胸襟当真罕见。” 花厅上下一片阿谀之声,吴?听來极是刺耳。胡廷宴将杯子在桌上一顿,起身道:“他岳和声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岂是那么容易的?几处的乱民并不足虑,各府州县只要按时施粥,熬到明年开春,百姓思耕,民变自然就沒了。那时他岳和声的诬奏便不攻自破了,我再上本参他,看他如何自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又是一阵赞美之声。 “好生无耻!”门外一声怒喝,一个大汉不顾家奴的阻拦,奋力抢进來,嘴里骂道:“赤旱千里,饿殍盈野,黎民百姓盼着官府救荒赈饥如大旱之望云霓,抚台大人却在这里只顾笙歌丝竹大摆戏筵饮酒祝寿,岂有一点儿忠君为民的心肠?” 众人为他的气势所震慑,一齐盯着那大汉,心下惊道:此人什么來历,如此大胆狂妄,竟敢当面呵斥抚台?胡廷宴面色一沉,自恃身份,隐而未发,摸着花白的胡子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到这里撒野?” 那大汉冷冷说道:“在下前户科给事中马懋才,奉旨丁忧已毕,不日赴京候补。” 胡廷宴听说他是言官,心里又怕又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缓声道:“既來便是客,有话等散席后坐下细说,不要扰了大伙的雅兴!” 马懋才跨步走到吴?身边坐了,旁若无人一般地取箸端杯,只吃喝几口,便跳起身來道:“我如何也吃这烂心烂肺的酒肴,分明是百姓的膏血呀!”伸手入喉,俯身大吐,衣袖、前襟满是污迹,众人看得反胃,纷纷放了筷子。 胡廷宴面色铁青,喝道:“马懋才,本抚院敬你份属同僚,给你脸面,不想你竟如此放肆,沒由來地搅我寿宴!” “抚台大人,可是我的吃相不雅么?嘿嘿,你可知道,却比人吃人的惨状风雅得多了。安塞一年无雨,**月间,秋粮本当大熟,田地却一片焦枯,老百姓为了活命,只得到山间争采蓬草为食。如今蓬草采尽,只好剥树皮了。家里有孩子的都不敢放他出去玩耍,常常是出了门便找不回來,都教人捉去吃了。皇上明旨蠲免全省粮税,赈灾安民,倘若有人去放粮施粥,何致于此?”马懋才说到伤心处,竟放声大哭起來,好端端一个寿宴转眼间竟似成了丧席。 胡廷宴拱手道:“皇上身居九重,多少军国大事?陕西这点儿灾荒还挂念在心,专旨过问,免税赈荒,大小官吏无不感奋,惟思戮力同心,共渡难关,以报浩荡天恩。你却在这里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 马懋才嘲讽道:“抚台大人有这份儿忠君爱民的心就好,仰体圣恩,必能推及百姓。圣上宵旰忧勤,焦思求治,想望太平,如今三秦盗贼横起,饥民流离,大人却在这里歌舞升平,这就是替君分忧的样子么?当真教人心冷!” “一派胡言!本抚院过个寿诞就是不忠君爱民了?你敢情入了那马贼高迎祥的伙儿吧?难怪这般妖言惑众。來人,给我拿下!”呼啦涌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府兵,挡在门口。 马懋才大声争辩道:“抚台大人不必血口喷人,我忝在儒林,岂会甘心与那些乱民流寇为伍?你抓就是了,不必强辞压人!” 胡廷宴狞笑道:“哼!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任意出入的地方。本抚院岂容你在此撒泼耍赖,动摇人心?给我绑了,打入大牢。”府兵们闻命便要上前捆绑,马懋才大喝一声:“不必你们动手!”一把将席上的酒壶抄起狠狠一摔,不顾酒浆溢了满地,负手挺胸,昂头傲然向外便走。 吴?伸手一拦,笑道:“兄台慢走,用罢酒饭也不为迟。” 胡廷宴一怔,愠声道:“也不称称斤两,巡抚衙门可是你胡乱言语的地方?” 吴?轻笑两声,起身敛容,探手入怀,将黄龙裹袱一晃道:“胡抚台,我手里拿的你总该认识吧!还不跪下?”胡廷宴看见明黄缎子上那条飞舞的云龙,双腿一软,惶恐道:“不知钦差驾到,未曾迎候,望乞恕罪。请大人稍候片刻,待我换了冠服。來人,摆香案!” 花厅里的人一时呆了,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钦差來,都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边退避,花厅里只剩下吴?、胡廷宴、马懋才三人。家奴跑进跑出地伺候着接了旨,胡廷宴赔着笑将吴?往首席上让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到的,我实在一点儿也不知情,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该早知会一声,不然若是被那些多事的人知晓了,参一本藐视圣躬,罪过岂不是大了?” 吴?也不谦让,拉马懋才坐下道:“我在京城待得腻烦了,此次奉旨出京真似囚鸟出笼一般,好不自在,便装上路,哪里也沒有惊动,暗访胜于明查嘛!哎,别教我一來宣旨就搅了你们的局,胡大人,招呼客人们回來吧,总不能上了贺礼却饿着肚子回去呀!” 众人兀自惊谔,在厅外不住地议论,听得一声招呼才回厅拜见钦差重新落座,见钦差不动筷子,也不敢伸手夹菜,一齐观望。吴?环视大伙儿一眼,问道:“延安、汉中两府的知府,华州、同州、?州、耀州、?州、徽州、葭州、宁羌州的几位知州可到了?”酒席上站起了数人纷纷应答。 吴?走到他们身边道:“这顿酒席吃得辛苦,你们可是甘心的?”众人低头不语,暗自揣摩他话中的意思。吴?一笑:“屁股打得生疮,还要坐这样的硬板凳,狠心忍了,可是心里的怨气要忍到几时?打落牙齿吞下肚,竟要学市井的光棍么?” 胡廷宴不悦道:“盗匪横行,民变蜂起,本抚院并非隐而不报,实在是不想给皇上添忧。府县官员办事不力,本抚院职责所在,自然要依律责罚,以儆效尤。你本是查访灾情的专差,手伸得太长了吧!” “司职风纪,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乃是本钦差份内之责,依例许风闻奏事。此次奉旨巡按陕西,沿途采风,观察灾情,为天子耳目,特许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灾情与民变关系密切,本钦差过问也不为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你身为抚台,总揽全省军政,遭灾你不赈济,民变你隐而不报,视人命如草芥,致使民变蜂起,贼寇渐成燎原之势,你心里有圣上么,眼里有大明律法么?”吴?越说越气,声调不由高了起來,“如今陕西情势何等危急,你倒还有心思大办寿宴,光是银子就收了上万两,这是多少饥民的口粮?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这些黎民赤子的膏血,你竟狠得了心下得了手么?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看你如何逃脱得过?” 胡廷宴起身徐徐踱步,嘿然道:“陕西一省大大小小的官吏不下千人,自万历朝就留了这个规矩,不是本抚院一人可轻改的。”他用手连连指点道:“今晚來的这些人官职有大小,品级有高低,但哪个不养父母妻子,哪个离得开钱?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懂我明白,普天下哪个敢说浑身干净不收赃银的?本抚院敢说沒有一个!千里做官,只为吃穿,你查访你的灾情,我当我的巡抚,井水不犯河水,给大伙儿一条生路,你不寻我的晦气,我自然感激,若是定要与我三秦的官绅为难,就不怕回京路上碰到拦路的马贼,沒银子买命么?!”说罢两眼翻白俾睨,不住冷笑。 吴?道:“你也不必发狠嘴硬,民变隐瞒不报,贪冒赈灾钱粮,藩库亏空无数,哪一条不是死罪?更不用说你借寿索贿仗势欺人了。我奉皇上密诏入秦,一路查访,已用六百里急报上奏朝廷。來巡抚衙门以前,又将全省的户册封存,运回京城请户部专员核查,人赃俱在,你等着听参吧!”说完拉着马懋才拂袖离开巡抚衙门。 隐乱情巡抚施棍棒 查真相钦差闯筵席(二) 吴?不住地暗笑,情知是知县们卧床养伤,不敢惊扰,转身走向背阴的客房,靠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隐隐传出说话声,悄悄到窗边一听,里面有人笑道:“你们听听上房的老爷们叫得多响,那天在巡抚衙门可敢喊一声疼了?” “那是什么场所,老爷们自然不敢了。乖乖心肝肉儿的,每人四十大棍,那屁股不烂才怪呢!老爷们往常都看惯了别人挨板子,何曾挨过这般的打,当时咬牙忍了便不容易。” “抚台大人倒也怪得出奇,明明是贼寇抢掠,却硬说成什么百姓饥饿索食,等明春农事忙了自然安定,不信真会这般容易料理。几位哥哥说说,巡抚衙门舍不得银子赈灾,百姓们将明年的种粮都填了肚子,顾命都难,还有心思耕地种田么?” “可不是么!眼下还是一些蟊贼小盗,容易剿灭,若是不好生放粮赈灾,饥民越聚越多,必成星火燎原之势,那时怕是要大费周章了。一味地瞒总不是个办法,朝廷是好糊弄的么?看他能瞒几时?” “赈灾?藩库只剩下库底子了,拿什么赈灾?若再赈灾,那些亏空岂非要猴年马月也难填补?听说抚台大人是想趁着皇上蠲免了赋税,填些亏空呢!要不会那么急,这等冷心肠地打扳子?” 吴?听得心惊,斜侧着身子往屋里偷瞧,里面一屋子的师爷,有七八位之多,在土炕上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样小菜,一壶烧酒,细品慢饮,发着牢骚,“老兄,比起你们澄城县來,我们老爷的四十棍可是冤枉多了。” “怎的冤枉了,一样的品级一样的罪名,自然该受一样的责罚。”澄城县的师爷心下颇觉不解。 “你们澄城县是开风气之先的,怎么能说一样呢!早在天启七年,你们那儿就出了个造反的王二,杀了知县张斗耀,快两年了还沒剿灭,反而殃及我们白水县。我家老爷的罪名比起你家老爷來,岂不是一个牵驴的一个拔橛的,怎么也该有个主次之分嘛!哪能一律四十大棍呢!”白水县的师爷摸着几绺稀疏的胡须侃侃而辩。 “是呀!若不是你们澄城县王二领头闹事,也不会有定边营的逃卒王嘉胤大闹我们府谷县城,还有安塞马贼高迎祥、清涧王左挂、汉南王大梁怕都是流风所及,受了王二的鼓惑,一心要学他的样子。”其他几个师爷想到跟着老爷受罪吃苦,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澄城县的师爷怕引起众怒,一张嘴也辩驳不过众人,急得连连摆手说:“这却也怪不得我家老爷,要怪就怪老天爷,怪这坏年成,若是五谷丰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他们又何苦撇妻舍子地出來作乱呢!” 他本想引着大伙儿往别处找缘由,不料话音刚落,大伙儿竟纷纷驳他说:“怪老天有什么用?怎么个怪法儿?还真像那些草民唱的:‘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來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你能教天塌了换个新的么?这灾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往年遭灾少么,也沒有几个造反的,如今怎么却一下子多了呢?” “那王二流窜到宜君县城,砸监劫狱,也要怪老天么?这些流民若是只抢些粮食,吃几个大户,倒沒什么打紧的,为了活命么!可如今他们劫掠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只怪老天成么?起初那王二不过几百个饥民,不成什么气候,若是抚台大人调兵进剿,恩威并施,大军不到这些小蟊贼早就溃散了,何至这般难以收拾?抚台大人有这心思么?站着茅坑不拉屎!” “抚台大人忙呀!忙着过寿,忙着敛银子,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家老爷送了多少?” “多不了,我们那个猫狗不拉屎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油水可榨?真要送得多,也不会挨棍子了。要说辖内不安,蒲城、韩城两县,?州、延安府比哪里不乱?那里的老爷们怎么不挨打,还不是舍得花银子。抚台大人的三节两寿人家送什么礼,都能上席吃酒,会少得了?你家老爷有过这份荣耀么?哈哈,有杯清茶吃就不错了。别只顾着吃酒了,回去看看你家老爷吧,说不定还在为赴巡抚大人今夜的寿宴着急呢!” “老爷们被打得血肉淋漓的,怎么去得?” “真是呆子!只要少不了贺仪,谁还管你到不到?不去还给抚台大人省了茶水呢!” “我说一大早我家老爷便瞪着眼睛看那请柬,捂着屁股不住地喊疼,想是心比肉还疼呢!唉!秋粮颗粒无收,若不从朝廷的赈灾粮款上做文章,哪里有银子送?我家老爷來西安带的几百两银子就是从老百姓嘴里硬抠出來的,全送了还是落了顿棍子。寿宴的礼金看來又得找省城做买卖的乡党筹措了。”说着那人道一声失陪,下炕出门。 吴?急忙退身出了客栈,远远地在胡同外盯着,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见那师爷低头叹气地走來,迎上前躬身一礼道:“这不是李师爷么?一向久违了,何时到的省城?” 那师爷一怔,见他一身塾师的打扮,细细看了面目又认不出,淡声道:“你怎么识得咱?恕眼拙了。” “尊兄不是白水县衙的李师爷?小弟曾在白水首富王员外家开过半年的馆,如今随他來了省城。” “可是在西安经营生药铺的王员外?”李师爷眼睛一亮。 “正是。” “我正有事求他呢!”李师爷将借钱的事说了,吴?笑道:“要用多少?” 李师爷赔笑道:“二百两可借得?前些日子刚送了三百两,为贼寇作乱打点,还不爽利呢!” “可真巧了。王员外一直想走抚台大人的门路,只是初到省城,一时也沒个计较。借银子不难,小弟便可做主,但要向尊兄讨一样东西,尊兄若给,银子也不需还了。” “只要有了银子,其他都好商量。” “小弟要借抚台大人的请柬一用。” “这好办,本來我家老爷只送区区几百两银子,也沒脸面赴宴的,省得看人家大吃大喝的窝心!这哪里是什么请帖,分明是催债的契约文书。”李师爷从袖中取出个大红的帖子递过來,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一把抓了,拱手而去。 巡抚衙门,张灯结彩,里里外外,一片通明。花厅里齐齐整整摆开的十几张八仙桌上满是各色的菜肴,一坛坛开了泥封的西凤酒、黄桂稠酒香气扑鼻。天刚擦黑,便有客人络绎不绝地來拜寿,掌灯时分已有了上百名客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在省的知府知州知县各带胥吏冠冕堂皇而來,城里的缙绅耆宿名流高士也陆续到了。厅外搭起了两个低矮的木台子,各有戏班在开锣唱戏,咿咿呀呀都是秦腔,分不清演的什么戏目,两边都铆足了劲儿地要讨好请赏,锣鼓锵锵,敲得震天价响,彩装的戏子也不惜嗓子地唱。吴?下了轿子,长随递上请帖进來,见了这般声势盛大的场面,心里不住赞叹,见花厅里坐满了人,院里也沒个落脚处,更沒人上前招呼,四下逡巡,瞥见旁边的耳房里几个师爷正忙着登记贺仪,各色礼品堆了大半个屋子,凑过去问道:“可登记完了?” 师爷们头都不抬地回道:“还有几处正在查对。”吴?站在一旁,看他们清点核对,暗暗将一些数目默记了,转到花厅,在门外左右顾盼一番,那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红烛高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陕西巡抚胡廷宴光着头一身便服在首席居中坐了,笑着劝说大伙儿喝酒吃菜,有几人已吃得脸色殷红,兀自举杯豪饮不止。一个知县端杯走到首席谄笑道:“抚台大人,卑职蒲城县贺大人寿比南山。”说罢仰脖将酒喝下,胡廷宴含笑举举杯子,沾唇即放了,一眼瞥见立在门口的吴?,笑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还不入席?” 守在门边的家奴见吴?欲进不进的模样,正要盘问,见抚台允了,不敢阻拦,吴?大步进來,径到首席找了空位坐下,旁边一个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知府正端杯祝寿,回头瞥他一眼,神情极是不屑,依然媚笑道:“三秦遭灾,出了几个乱民,幸有抚台大人居中调度,运筹帷幄,不然卑职怕是不敢这么安心地吃喝了。就是胡乱吃喝一些,也是食不甘味的。” 另一个知府放下筷子道:“哪里有什么乱民?还不是延绥的一些边兵因军饷不足,四出抢掠?延绥抚台岳和声那狗娘养的,纵容不问,对外只称是饥民作乱,这不是以邻为壑么?不是抚台大人涵养深厚,岂会容他?” 胡廷宴道:“岳抚台与本抚院倒也沒甚恩怨,想他是为了开脱干净,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本抚院原想一笑置之,只要俯仰不愧天地,任由那些宵小之辈说去。可是三秦不光我胡某一个吃皇粮拿俸禄,大大小小的官吏哪个愿意因此而耽误了前程,哪个愿意平白无故地受这份儿窝囊气?我胡某一人受屈也倒罢了,可我不能对不住这么大伙儿,不得才写了折子申辩。” “抚台大人为三秦请命,我等不胜感激。” “抚台大人这等胸襟当真罕见。” 花厅上下一片阿谀之声,吴?听來极是刺耳。胡廷宴将杯子在桌上一顿,起身道:“他岳和声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岂是那么容易的?几处的乱民并不足虑,各府州县只要按时施粥,熬到明年开春,百姓思耕,民变自然就沒了。那时他岳和声的诬奏便不攻自破了,我再上本参他,看他如何自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又是一阵赞美之声。 “好生无耻!”门外一声怒喝,一个大汉不顾家奴的阻拦,奋力抢进來,嘴里骂道:“赤旱千里,饿殍盈野,黎民百姓盼着官府救荒赈饥如大旱之望云霓,抚台大人却在这里只顾笙歌丝竹大摆戏筵饮酒祝寿,岂有一点儿忠君为民的心肠?” 众人为他的气势所震慑,一齐盯着那大汉,心下惊道:此人什么來历,如此大胆狂妄,竟敢当面呵斥抚台?胡廷宴面色一沉,自恃身份,隐而未发,摸着花白的胡子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到这里撒野?” 那大汉冷冷说道:“在下前户科给事中马懋才,奉旨丁忧已毕,不日赴京候补。” 胡廷宴听说他是言官,心里又怕又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缓声道:“既來便是客,有话等散席后坐下细说,不要扰了大伙的雅兴!” 马懋才跨步走到吴?身边坐了,旁若无人一般地取箸端杯,只吃喝几口,便跳起身來道:“我如何也吃这烂心烂肺的酒肴,分明是百姓的膏血呀!”伸手入喉,俯身大吐,衣袖、前襟满是污迹,众人看得反胃,纷纷放了筷子。 胡廷宴面色铁青,喝道:“马懋才,本抚院敬你份属同僚,给你脸面,不想你竟如此放肆,沒由來地搅我寿宴!” “抚台大人,可是我的吃相不雅么?嘿嘿,你可知道,却比人吃人的惨状风雅得多了。安塞一年无雨,**月间,秋粮本当大熟,田地却一片焦枯,老百姓为了活命,只得到山间争采蓬草为食。如今蓬草采尽,只好剥树皮了。家里有孩子的都不敢放他出去玩耍,常常是出了门便找不回來,都教人捉去吃了。皇上明旨蠲免全省粮税,赈灾安民,倘若有人去放粮施粥,何致于此?”马懋才说到伤心处,竟放声大哭起來,好端端一个寿宴转眼间竟似成了丧席。 胡廷宴拱手道:“皇上身居九重,多少军国大事?陕西这点儿灾荒还挂念在心,专旨过问,免税赈荒,大小官吏无不感奋,惟思戮力同心,共渡难关,以报浩荡天恩。你却在这里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 马懋才嘲讽道:“抚台大人有这份儿忠君爱民的心就好,仰体圣恩,必能推及百姓。圣上宵旰忧勤,焦思求治,想望太平,如今三秦盗贼横起,饥民流离,大人却在这里歌舞升平,这就是替君分忧的样子么?当真教人心冷!” “一派胡言!本抚院过个寿诞就是不忠君爱民了?你敢情入了那马贼高迎祥的伙儿吧?难怪这般妖言惑众。來人,给我拿下!”呼啦涌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府兵,挡在门口。 马懋才大声争辩道:“抚台大人不必血口喷人,我忝在儒林,岂会甘心与那些乱民流寇为伍?你抓就是了,不必强辞压人!” 胡廷宴狞笑道:“哼!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任意出入的地方。本抚院岂容你在此撒泼耍赖,动摇人心?给我绑了,打入大牢。”府兵们闻命便要上前捆绑,马懋才大喝一声:“不必你们动手!”一把将席上的酒壶抄起狠狠一摔,不顾酒浆溢了满地,负手挺胸,昂头傲然向外便走。 吴?伸手一拦,笑道:“兄台慢走,用罢酒饭也不为迟。” 胡廷宴一怔,愠声道:“也不称称斤两,巡抚衙门可是你胡乱言语的地方?” 吴?轻笑两声,起身敛容,探手入怀,将黄龙裹袱一晃道:“胡抚台,我手里拿的你总该认识吧!还不跪下?”胡廷宴看见明黄缎子上那条飞舞的云龙,双腿一软,惶恐道:“不知钦差驾到,未曾迎候,望乞恕罪。请大人稍候片刻,待我换了冠服。來人,摆香案!” 花厅里的人一时呆了,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钦差來,都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边退避,花厅里只剩下吴?、胡廷宴、马懋才三人。家奴跑进跑出地伺候着接了旨,胡廷宴赔着笑将吴?往首席上让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到的,我实在一点儿也不知情,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该早知会一声,不然若是被那些多事的人知晓了,参一本藐视圣躬,罪过岂不是大了?” 吴?也不谦让,拉马懋才坐下道:“我在京城待得腻烦了,此次奉旨出京真似囚鸟出笼一般,好不自在,便装上路,哪里也沒有惊动,暗访胜于明查嘛!哎,别教我一來宣旨就搅了你们的局,胡大人,招呼客人们回來吧,总不能上了贺礼却饿着肚子回去呀!” 众人兀自惊谔,在厅外不住地议论,听得一声招呼才回厅拜见钦差重新落座,见钦差不动筷子,也不敢伸手夹菜,一齐观望。吴?环视大伙儿一眼,问道:“延安、汉中两府的知府,华州、同州、?州、耀州、?州、徽州、葭州、宁羌州的几位知州可到了?”酒席上站起了数人纷纷应答。 吴?走到他们身边道:“这顿酒席吃得辛苦,你们可是甘心的?”众人低头不语,暗自揣摩他话中的意思。吴?一笑:“屁股打得生疮,还要坐这样的硬板凳,狠心忍了,可是心里的怨气要忍到几时?打落牙齿吞下肚,竟要学市井的光棍么?” 胡廷宴不悦道:“盗匪横行,民变蜂起,本抚院并非隐而不报,实在是不想给皇上添忧。府县官员办事不力,本抚院职责所在,自然要依律责罚,以儆效尤。你本是查访灾情的专差,手伸得太长了吧!” “司职风纪,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乃是本钦差份内之责,依例许风闻奏事。此次奉旨巡按陕西,沿途采风,观察灾情,为天子耳目,特许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灾情与民变关系密切,本钦差过问也不为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你身为抚台,总揽全省军政,遭灾你不赈济,民变你隐而不报,视人命如草芥,致使民变蜂起,贼寇渐成燎原之势,你心里有圣上么,眼里有大明律法么?”吴?越说越气,声调不由高了起來,“如今陕西情势何等危急,你倒还有心思大办寿宴,光是银子就收了上万两,这是多少饥民的口粮?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这些黎民赤子的膏血,你竟狠得了心下得了手么?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看你如何逃脱得过?” 胡廷宴起身徐徐踱步,嘿然道:“陕西一省大大小小的官吏不下千人,自万历朝就留了这个规矩,不是本抚院一人可轻改的。”他用手连连指点道:“今晚來的这些人官职有大小,品级有高低,但哪个不养父母妻子,哪个离得开钱?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懂我明白,普天下哪个敢说浑身干净不收赃银的?本抚院敢说沒有一个!千里做官,只为吃穿,你查访你的灾情,我当我的巡抚,井水不犯河水,给大伙儿一条生路,你不寻我的晦气,我自然感激,若是定要与我三秦的官绅为难,就不怕回京路上碰到拦路的马贼,沒银子买命么?!”说罢两眼翻白俾睨,不住冷笑。 吴?道:“你也不必发狠嘴硬,民变隐瞒不报,贪冒赈灾钱粮,藩库亏空无数,哪一条不是死罪?更不用说你借寿索贿仗势欺人了。我奉皇上密诏入秦,一路查访,已用六百里急报上奏朝廷。來巡抚衙门以前,又将全省的户册封存,运回京城请户部专员核查,人赃俱在,你等着听参吧!”说完拉着马懋才拂袖离开巡抚衙门。 议赈灾节流裁驿站 偿债银逼门难豪杰 刘懋将奏折换与王承恩道:“嘉靖三十三年,将勘合增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人后裔、龙虎山张真人并差遣孝陵往來所用;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往來;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所需;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但往來官绅都是头面人物,性喜铺排,擅自增用马、夫、舟船,最多竟到十倍于旧例,工食自然增多。尤其不堪其苦的是竟形成了多年以來的折乾陋规……” “何谓折乾?”崇祯越听越觉心惊,打断他的话问道。 “折乾即是折现,过往官绅依仗权势,强令驿站多供物品,超出所需部分并不退还,却折成现银中饱私囊。臣家乡临潼县匹马工食为一百六十两,尚不算多的,有的县增至三百两犹称苦累,可知驿递之害比臣所言还要严重。” 崇祯转问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道:“想是差役过多,银耗自然重了。” 韩?接言道:“自太祖创制驿递以來,于今已有二百五十余年,时世变迁,多有不同,因此嘉靖、万历两朝损益祖制,以合当时所需。两朝驿递定额多有增加,意在昭示皇恩,区别贵贱,官绅因循,已成惯例,若仓促变动,臣恐一些狡黠之徒虽慑于王法森严,不敢明言不遵,却不能仰体皇上节流爱民之仁,暗中掣肘,巧为对策,旧弊未除而新弊更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反而违了皇上节用宽民的本意。” “但凡做事兴一利必有一弊,二弊相较取其轻,权衡清楚,自可放胆去做,怎可首鼠两端,一味逡巡?裁减驿站递既舒解民困,又节省钱粮,何乐不为?”崇祯大不以为然,冷笑道:“历朝祖制各有等差本属天恩,但一些官绅犹贪心不足,取用不以所需,其意全在搜刮自肥,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就是八百两也会不够的。” 钱龙锡见皇上并未首肯,情知说解不够透彻,又怕皇上猜忌阁臣从中阻挠,忙道:“裁减驿递当先查清实用额度,然后依照额度裁减工食。若不分青红地将工食一概裁减了,驿递往來靠什么來应付?马料钱、人夫钱、舟车钱如何支给?那时不但官绅有怨言,且会敲剥无辜小民,百姓越发苦了。” 刘懋道:“皇上英明,洞彻世事,情知一味因循,势必更加积重难返。驿递所以疲累至极,小民敲骨吸髓,其实只为情面难以破除,过往官绅任意勒索,州县不敢不供奉,也甘心情愿地破费。臣说句过激的话,如今的驿递成了许多官吏分肥之所,借口供奉往來官绅,冒领贪墨,里甲盘剥喂养驿马驿骡的小民,驿丞趁机索拿常例,官绅勒索折乾现银,都是侵吞朝廷钱粮。这些陋规多少年來,沒人过问沒人监管,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人情本愿享乐放纵,现成的好处哪个不愿意得,哪个愿意找不自在呢!只是苦了百姓。皇上既锐意革新,当求标本兼治之策,使过客无处勒索,有司不敢额外筹措奉承,裁减工食银以宽民力,或解发以抵薪饷,于朝廷则可节财,于小民则为德政,正可两受其利。” 崇祯点头道:“一个裁字深蕴宽政治国大道,宽一分在民生,则富一分在邦国,还是蠲免在民间的好。” 韩?道:“皇上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小民,圣德昭如日月。蠲免在民间,只此一句话足以感动天心,苍生兆民幸甚!” 崇祯不觉大为受用,朗声命道:“今后官员致仕回乡、飞报军情及奉旨的钦差准用驿递,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着刘懋升为兵科给事中,专督裁减驿递之事。裁减既难以急切见功,就先发内帑十万两赈济秦地灾民。下去拟旨吧!” 韩?三人出了暖阁,已近午时,天空四周低垂着一层灰黑的云幕,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雪粒,三人一起进了首辅的值房,雪粒便飘成了雪花。此处韩?及为稔熟,如今故地重游,心头涌起许多感慨,看着窗外道:“天气陡寒,三秦灾民正不知如何煎熬,万幸皇上开恩发内帑赈济,不然我这个糟老头子怕是会被人骂作白拿俸禄的行尸走肉了。” 钱龙锡见李标忙着收拾案几上留下的一些机密文书,不及搭言,沉思说:“三秦赈灾已有头绪,该罚的罚了,银子也有了,略加督责而已,吴?足可胜任。但裁减驿递之事牵扯极广,甚为棘手,刘懋不知深浅,等知道艰难回头便迟了。其实圣命再严,以他区区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也万难大破情面。我担心他急于见功,便从裁减数十万驿卒入手,这些人多是游手好闲不安分的人,平日吃喝耍子惯了不事产业,如何还干得了种田耕地那些粗重的活计?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若是生计沒了着落,难保不做些犯法的勾当,拦路截径,打家劫舍,一旦生出什么变乱,看他怎么向皇上交差?” “此事不可不防。”韩?省悟道:“刘懋拟将驿递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动作过大,确实心狠了些,但已经皇上恩准,不好再改,可叮嘱刘懋不可妄用霹雳手段,裁减驿卒不能过急过多,必要一步一步地來,循序渐进,稳妥行事。” 李标将一摞公文抱在怀里,摇头道:“刘懋新宠,正是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时候,这些金玉良言怕是入不得耳,枉费了首揆的一番苦心。本來裁减驿递一事,御史顾其国此前也曾奏过,皇上已有旨意给兵部,照旧例从严督控,不可滥发白牌,各地已有所收敛。不知刘懋为什么又旧事重提,还将裁减驿递与陕西赈灾牵扯到一起,若是等他裁减了银子再赈济灾民,陕西怕是剩不下几个带气的活物了。好在皇上圣明,发了十万两内帑。” “刘懋上这个条陈也是有私心的。”钱龙锡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两位怕是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什么缘由?”李标见他笑得奇怪,将公文放了,拉把椅子也坐了细听。 钱龙锡道:“刘懋与云南道御史毛羽健交情极厚,他奏请裁减驿递也是替毛羽健出气。”他取茶吃了几口,接道:“毛羽健极是惧内,他媳妇是个出了名的悍妇,远近闻名。今年毛羽健由知县征授云南道御史,有意趁机躲她,便独自一人到京赴任,却又不耐床衾冰冷,讨了一房小妾,那女子出身青楼,感念为她赎身脱籍,一意逢迎,使出无数的风流手段,毛羽健好不快活。不料,他数月远离,媳妇又是青春年少的,难免思念,也不发封书信,竟自带了丫鬟从湖北公安一路乘驿递进京來寻,进门见那小妾十分妖冶,大骂她狐媚惑夫,当下不由分说,上前便抓花了脸。那小妾忍耐到毛羽健下朝回來,本待教他做主出气,哪知他吓得不敢进门,一时想不开,竟投井死了。他听说出了人命,急忙回來,哪知媳妇仍放他不过,罚跪了一夜。毛羽健敢怒不敢言,便迁怒驿递,上折子力陈驿递之害。皇上因已有旨了,并未理会,刘懋有心为他助拳,乘机奏请,不想赶上陕西赈灾,合了皇上的心意。”他娓娓道來,有如市井瓦肆说书的艺人,韩?、李标听得入神,不想驿递的裁减竟会缘自两个争风吃醋的妇人,各自暗觉好笑,摇头叹息良久。 刘懋既得了钦命,便大刀阔斧地裁减起來,人夫、马匹都依十裁六的通例,大江南北一概遵行。哪里想到却苦了那些驿卒,平日里银子拨得宽裕,驿卒用得多,往來差使也多,本來衣食无忧,再伺候好了差事,老爷们欢喜时赏些吃酒耍子的散碎银子,日子十分安逸。如今人手不需那么多了,差使也少了,裁减回家的愁着吃食,留下当差的也断了财路,手头再难活泛,也是叫苦连天。那些养马的农户更是凄惨,本來替驿站养马能落些草料和粪肥,驿站裁减了银两,便拖欠着喂养的草料钱,那些农户签了契约,不能将牲口退回去,又怕饿死了吃上官司赔不起银子,只得四处哀告着借贷了喂养,眼见着马骡瘦了,每日不住地唉声叹气,心焦得不知道要苦捱到几时。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有个银川驿,处在城南门大街馆驿巷内,距城门不过数箭之遥,并不大的一个所在,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驿丞署、驿仓、把总署、公馆院、马号、驿具房等一应俱全。正值隆冬季节,升高的日头吐着淡淡的白光,往日马铃声声飞尘滚滚的驿站变得异常寂静,朔风吹得悬挂在厅前的那对“驿”字的白色灯笼左右上下摇摆飞舞。将近晌午时分,驿站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十多个背着行李的青衣汉子低头叹气地从里面出來,恋恋不舍地一齐出了南城门,互相叉手抱拳拜别,三三两两地散开走了。 一个身材粗壮高鼻深目的大汉回首望望高大的城门楼,独自向西下了官道,北折而走。沒走几步,便听后面有人喊道:“李大哥,你将差事让与了我,要往哪里投奔?” 大汉回头看看背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苦笑道:“有甚投奔处,还不是回家营生?” “你、你还回李继迁寨?” 大汉点点头,眼里竟是无限的凄楚,口中喃喃道:“唉!当年身穿邮服,腰挂火印木牌,骑着健马,往來传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等热闹痛快!便想老死在此了,哪里想得到竟这般快地裁减回家了。好在我还有个家,三间东倒西歪的房子也强似你这沒了爹娘的娃子。” “大哥回家有嫂子照管,小弟却影单身孤的,留下也沒有多少乐趣。”少年登时大觉伤神。 大汉摇头道:“照管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岁的女娃子,哪里顾得过我來?还是咱们一起逍遥快活!” “哥哥还有哥嫂至亲,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少年满脸羡慕之色。 “早已分家各自过活,哥嫂一年也不走动几回的。” “李大哥,昨夜小弟听人商量说要投奔那些造反的绿林好汉,却不知哪个最好,争执不休,拿不定主意。大哥,你说投奔哪个好呢?” 大汉道:“只要能有口饭吃活得了命,王子顺、王嘉胤、高迎祥、王左挂、不沾泥、王大梁,还不一个样?”他说着神色不禁黯然,仰天叹道:“八岁时父亲送我到私塾读书,想要混个出身,光宗耀祖。先生给我改名自成,表字鸿基,期望我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可读了八年的书,还不是落得连个人生计都难?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本该纵横四海,挣些功名富贵,荣耀乡里,如今我两手空空的,有什么脸面回去?你且好生当差,攒些银子娶个婆娘,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将近年关了,别忘了到父母坟上烧些纸钱磕几个头,免得他们在阴曹无人祭奠饱受冷落。” 几句话将那少年说得泪水涔涔的,忍不住呜咽起來,少顷才擦一把泪道:“李大哥,小弟便在驿站等你,到时沒了活路,要投奔哪个咱们一齐去,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免得被人家欺负。” 李自成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你且回去,到时我自会喊你同去的。”二人拜别分手。 日头偏西,李自成到了家,媳妇高氏一身青布衫蓝布裙,抱了四岁的女儿欣喜地迎出來,便要整治饭食,自成看看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拦道:“不必忙了,昨夜的散伙儿酒吃得多了,还不甚饥饿。我多日沒有回來,这冷锅冷灶的,你们娘俩想是受了不少苦楚。” 高氏垂泪道:“天生的苦命,吃些苦也不觉得。你怎的回來了,可是有差使顺路?吓!什么散伙酒?” “驿站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奉皇命裁了大半。驿丞老爷本想留我,我可怜高杰自幼沒了爹娘,一个人难以过活,便将差事让与他了。”自成轻轻叹口气,见高氏默然无语,心知她有些不悦,尴尬地坐着随便闲话几句,便起身说:“多时沒回來了,趁着天色尚明,拜拜哥嫂。”说着径自将女儿抱了出來,又省悟沒有什么见面的礼物,只好在街上转了一遭,天快黑时才折身回來。进了家门,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疾步跨到屋内,见高氏披散着发笄,曲腿歪倒在炕上嘤嘤地哭,忙将女儿放了,急切问道:“你怎的了,如何这等模样?” 高氏忍声道:“艾老爷听说你回來了,派人上门催着讨要欠债,我跪下央求了半天,只是不允,说年前再不还清,便要送官。” 议赈灾节流裁驿站 偿债银逼门难豪杰(二) 崇祯生性好洁,见他一身褴褛,面目黝黑,须发蓬乱,显然已是多日没有梳洗了,心里暗自不悦,冷笑着将案上的疏本扔到他脚边道:“吴?,你还敢回来见朕?胡廷宴已有折子参你索贿白银二万两,这是怎么说?” 吴?从胸口贴肉的地方摸出银票,双手呈上道:“皇上,臣若不收他的银票,怕是已成孤魂野鬼,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话到此处,忍不住哭泣起来,“臣一路好苦呀!要躲着胡廷宴的追杀,要找吃的找喝的活命,山洞、沟沿儿的风刀子似的刺人肌骨,臣咬着牙,怕一松劲儿就倒下了回不来,没有人替皇上送信儿,皇上被那些奸佞小人欺瞒了。陕西的百姓苦呀――”他呜咽着断断续续将陕西的遭遇又讲了一遍。 崇祯目光凌厉地看着他用污秽的衣袖擦泪,厉声道:“朕不信,胡廷宴竟敢杀人灭口?欺君枉上,不怕诛灭九族?” 吴?连连叩头道:“他不敢教皇上知道实情。” “陕西究竟怎样?” “如今秦地不止饿殍遍野,更有无数的反贼作乱,蒲城、白水、泾州、耀州、富平、淳化、三原、汉中、兴化等县已无宁日,贼寇劫了宜君县的监狱,聚集到延庆的黄龙山上,人数不下五、六千,胡廷宴严令不得泄露,都压下了,那些上报民变的各州县官吏都惹恼了他,一顿好打。这些都是臣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半点儿虚假的。” 崇祯暴怒,起身大骂道:“这个混账东西,陛辞时朕反复叮嘱他,陕西西临北边,西南连接甘、川,夷汉杂处,又有贼寇王二造反为乱,安民剿贼最为首务。如今可好,剿匪无方,反贼越来越多,却挖空心思报平安说好话。即刻遣缇骑出京锁拿胡廷宴,朕要亲自审问!不――还是将这个混账王八就地赐死,省得朕看了生气。” 吴?慌得膝行两步,摆手阻拦道:“皇上息怒,臣所奏虽属亲历,但终是一面之辞,如听臣一言而杀封疆大吏,不用说胡廷宴,百官怕是也未必心服……臣不愿皇上一时激愤而有伤圣明。” 韩?点头道:“秦地自古民风彪悍,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地瘠民贫,又值天灾,胡廷宴不知推皇上恩德,赈济无方,是驱民为盗,百姓衣食无着,不反才怪呢!如今群寇蜂起,他又隐瞒匪情,欺君枉上,其罪当诛。不如发王命旗牌,将他锁拿来京交付有司审问。” 崇祯向椅上颓然坐下,命吴?退了,抚着额头道:“看来你是做不得太平宰相的,陕西赈灾银子还没有着落,袁崇焕又上折子要封海,朕是难得清清心。” “为什么封海?”韩?心下吃惊,袁崇焕是自己的门生,皇上不避讳而谈,使他越发坐不住了。 “他要过往的商船不可直航皮岛,必须绕行宁远,以便收取税金补给军饷。” “这倒是两便的好事。” “好事?”崇祯含笑反问道:“他不是又给朕出难题吧!当年平台召对,朕可是为他将吏部、户部、工部都得罪了。” “……?”韩?揣摩不出,默然无语。 “朕怕他封海收税是假,却是意在制服毛文龙。” “毛文龙?”韩?心里暗呼一声,依稀记起那个魁梧大汉来,略有些迟疑道:“臣听说毛文龙骄横异常,多行不法之事,袁崇焕既然奉旨督师蓟、辽,兼理登莱天津军务,倒也有权节制他。若能使他有所收敛,克己尽忠,未尝不是件好事。” 崇祯点头道:“嗯!朕就再准他这一回。” “皇上可是还对辽东放心不下?” 崇祯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道:“朕不是不放心,那里有袁崇焕稳固布防,徐图恢复,朕睡觉也安稳了,可是陕西、山西……哎!实在教朕心焦呀!不是怕灾重,是怕出人祸怕不知下情,事情临头了朕还蒙在鼓里。” “皇上此话可谓中的之言。当年阁臣李茶陵曾备言旱情之惨酷,里面的几句话,多少年了臣一直牢记不敢有忘。” “哪几句话?” 韩?缓声吟诵道:“夫闾阎之情,郡县不得而知也;郡县之情,庙堂不得而知也;庙堂之情,九重亦不得而知也;始于容隐,成于蒙蔽。容隐之端甚小,蒙蔽之祸甚深。”他眼里竟闪着一丝泪光,神情显出几分悲愤,“胡廷宴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若是平日留心救荒安民,何至束手无策,谎报欺君!” 君臣二人心头各觉沉重,默然相对许久。韩?见李标、钱龙锡进来,话锋一转道:“赈灾之难不在年前,而在开春以后。臣担忧那时若赈济不力,民饥而从贼,流寇日众,又误了耕种夏粮,局面大坏,无法收拾。若年前能发放些钱粮,必能遏制流寇蔓延之势,那些迫于生计的百姓也会失了从贼之心,流寇不剿自灭。” 李标道:“韩阁老所言甚是。但国库空虚,一时难以筹措如此多的钱粮,臣空怀为皇上分忧之志,也无可奈何。臣代理首辅之职已三月有余,门户之隙,臣不能消;兵食之计,臣不能筹;民生之穷,臣不能救;实在有伤皇上知人之明。臣愿将今年的俸禄捐出,赈救陕西灾民。” 崇祯摇头道:“先生们身为阁臣,平日里为国忧劳,替朕兴利除害,朝廷受益实多,俸禄是你们该拿的,朕怎么好再逼讨回来,朝廷还没有穷到如此地步。再说你们这样做,也是教天下大小臣工为难,捐俸心疼得要骂,不捐又怕误了前程。他们会骂先生们一意凌下媚上,不管他人苦乐,骂你们也就是骂朕昏庸,不能爱恤百官,朕不能为自家招骂名呀!” “臣一时心急,出此下策,若不是圣虑深远,臣触犯群僚倒不打紧,只是陷皇上于不明之地,深感惶恐。”李标暗悔出言孟浪,见皇上如此体恤,心下禁不住地感激。 崇祯笑道:“先生位居揆阁,今后要为朕做的事还多,若是得罪了群僚,如何自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的。朕不同,本来就是孤家寡人嘛!” 三人听得几乎要笑出声来,钱龙锡道:“皇上洞彻人情,圣睿直追太祖、成祖,无怪臣工们都以为皇上不可及处甚多。” “臣工慑于皇帝之威,言辞阿谀也是人之常情,哪里能当得真?”崇祯神色淡然,似是有些不以为意。 钱龙锡微红了脸道:“臣愚钝,可一部十七史也记得不少。皇上经筵日讲不间断不懈怠旷古罕闻。皇上春秋正盛却不惑于声色,宫禁肃清,深合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旨,也可说超迈前贤。皇上恭勤节俭,励精图治,将每日置办御膳所费数百两银子减降为三十两,将冠袍靴履每日一换改为每月一换,玉熙宫的伶人也多有黜裁。皇上富有四海,所食的捻转儿、包儿饭、长命菜、银苗菜,比之市井商贾那些富贵人家竟还有所不如。这是前代的帝王可比的么?臣等亲眼所见,皇上竟不认账了!” 崇祯见他说得切直,不禁笑起来,打趣道:“朕认账,说朕的好话再不认账,岂不是不识抬举了?”韩?、李标也都笑了起来,崇祯接着道:“外廷说的不全是好话吧?有坏话也说来听听。” 钱龙锡沉吟说:“有坏话那些外头的朝臣也不会说与老臣的。” 崇祯笑容一敛,叹道:“偏听则暗,朕知道这个理儿!外廷的传言,朕也听到一二,你只讲了‘三不可及’,还有‘五不自知’未说,朕明白你是在为朕留体面。那‘五不自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算给朕提了醒儿,但朕不能容他。一是有话不直言,却在背后妄议,诽谤朝政,眼里没有朕,其心不可测;二是一隅之见,未免言过其实,朕不全赞同。朕将这些话写下来放在枕边,睡觉前反复地看几遍,上面的话大多默识于胸,说朕不该将大小臣工当作蠢才,不该猜忌多疑,不该妄自尊大,不该事必躬亲……一大堆的不是。”他吃了一口茶,起身慢踱着步子,思索道:“还有人说朕苛于求治,自用之心太重,朕记得有这么几句:‘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有时而壅塞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有时而移矣!……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酿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 崇祯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位老臣,嘘出一口长气道:“话说得重了些,朕听来颇觉刺耳,但这些人尚不失忠爱之心,只是言多迂腐,全不晓国势人情。近几年来,逆阉魏忠贤盗窃国柄,百事废弛,朕事多躬亲,改票折中商榷,必加综核,务求至当,是不肯单凭意气决断。大病当下猛药,乱世宜用重典,朕若不急于事功,文恬武嬉已久,国家积弊特甚,遇到功名利禄,都想列名滥入;有个差池闪失,却又相互推诿。此时再不矫枉振颓,痛加砭斥,整饬纲纪,太平何日可望?” 李标试探道:“臣回去将这些诽谤朝政的人依律治罪?” 崇祯摇手道:“不必追究了,言路闭塞,终非太平盛世之象,但要晓谕朝臣,今后有什么话,一律直言进谏,朕不是吃人的老虎,朕分得出善恶是非,也有容人的雅量,刀剑是堵不住嘴的。”他见三位阁臣直身静听,面色肃然,都是不住点头,笑道:“象云先生已历三朝,当今国事纷纭,朕此次征召先生入阁,便遇上陕西赈灾平乱,为难先生了。这里有刑科右给事中刘懋所上奏请裁减驿站的折子,称每年可省几十万两银子,以这些银子赈济三秦如何?召刘懋进来一起议议。” 韩?道:“驿站骚扰累民一事,皇上曾严饬兵部从严管理勘合马牌,以清弊源。只是多年旧例如此,急促之间恐难有速效。臣等以为皇上忧心操劳,减降膳食,天下万民都应替皇上分担些,江南豪富甚多,不如命他们捐银赈灾,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蹙眉沉思有顷,才说:“那些豪富的银子也不是好用的,他们岂愿白白地拿出来?当年太祖高皇帝时就有个江南首富沈万三,曾捐助修建南京城三座城门,高皇帝封他两个儿子做官,他竟想替高皇帝犒赏三军,何等狂悖!眼下与国祚初建之时不同,朕担心此例再开,卖官鬻爵便成风气,那些暴富的贱民生性玩劣,本不知书,却滥入士林庙堂之列,况且各地的富家也是贫民衣食之源,朝廷若取有余而予不足,那些亡命无赖之徒,必然会起来与富家为难,局面势必更加不好收拾。朕也容不得沈万三一流的人物恃财傲视王侯,看轻了朝廷。赈灾本是国事,若裁减驿站可省几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已绰绰有余了,岂非一举两得?” 韩?道:“驿递传乘其便利之处,毋庸赘言。洪武二十六年高皇帝创下祖制,检点人夫,设置马骡、船车、什物等项都有定例,但日久生弊,驿递愈用愈滥,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环,武弁内官,无一不用,这些弊端都是监管不严所致,如今圣谕切责严厉,诸臣岂敢忽玩?皇上再责成有司从严整治,定时差人点查巡视,此弊自然清减了。” 崇祯忍住心中的不快,反问道:“不敢忽玩?朕知道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多有革除,其他各地仍然照旧,朕屡旨严禁,全不遵行。设立驿递本为紧急文书飞报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是近来官吏徇私,滥用符验、勘合,就是专为传递军情的火牌竟也胆敢冒领!驿递乃是国之血脉,朕思此事非用猛药不可……”他见一个身穿宽大的獬豸补子服的矮胖子进来,还没看出那胖子两腿如何行走,已球一般地滚到案几前,跪倒叩头,抬手命那胖子平身道:“刘懋,你将折子念与阁臣们听。” 刘懋从王承恩手里接过疏本,略清一下嗓子,尖声念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者十七八矣……以臣县言之,初马只三十匹,每匹工食五十两,渐增而马五十匹,工食增而八十两,再增而一百二十两,又增而一百六十两,而驿益困,其故何也……臣以调停不能,禁革不止,直捷一法曰裁之而已……”疏本洋洋近千字,大意讲了驿递滥用的各种陋规和整顿之策。崇祯起身倾听,听到痛切之处,忍不住暗自咬牙,刘懋刚刚念完,便问道:“一匹马如何能用工食一百六十两?” 议赈灾节流裁驿站 偿债银逼门难豪杰(三) 刘懋将奏折换与王承恩道:“嘉靖三十三年,将勘合增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人后裔、龙虎山张真人并差遣孝陵往來所用;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往來;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所需;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但往來官绅都是头面人物,性喜铺排,擅自增用马、夫、舟船,最多竟到十倍于旧例,工食自然增多。尤其不堪其苦的是竟形成了多年以來的折乾陋规……” “何谓折乾?”崇祯越听越觉心惊,打断他的话问道。 “折乾即是折现,过往官绅依仗权势,强令驿站多供物品,超出所需部分并不退还,却折成现银中饱私囊。臣家乡临潼县匹马工食为一百六十两,尚不算多的,有的县增至三百两犹称苦累,可知驿递之害比臣所言还要严重。” 崇祯转问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道:“想是差役过多,银耗自然重了。” 韩?接言道:“自太祖创制驿递以來,于今已有二百五十余年,时世变迁,多有不同,因此嘉靖、万历两朝损益祖制,以合当时所需。两朝驿递定额多有增加,意在昭示皇恩,区别贵贱,官绅因循,已成惯例,若仓促变动,臣恐一些狡黠之徒虽慑于王法森严,不敢明言不遵,却不能仰体皇上节流爱民之仁,暗中掣肘,巧为对策,旧弊未除而新弊更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反而违了皇上节用宽民的本意。” “但凡做事兴一利必有一弊,二弊相较取其轻,权衡清楚,自可放胆去做,怎可首鼠两端,一味逡巡?裁减驿站递既舒解民困,又节省钱粮,何乐不为?”崇祯大不以为然,冷笑道:“历朝祖制各有等差本属天恩,但一些官绅犹贪心不足,取用不以所需,其意全在搜刮自肥,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就是八百两也会不够的。” 钱龙锡见皇上并未首肯,情知说解不够透彻,又怕皇上猜忌阁臣从中阻挠,忙道:“裁减驿递当先查清实用额度,然后依照额度裁减工食。若不分青红地将工食一概裁减了,驿递往來靠什么來应付?马料钱、人夫钱、舟车钱如何支给?那时不但官绅有怨言,且会敲剥无辜小民,百姓越发苦了。” 刘懋道:“皇上英明,洞彻世事,情知一味因循,势必更加积重难返。驿递所以疲累至极,小民敲骨吸髓,其实只为情面难以破除,过往官绅任意勒索,州县不敢不供奉,也甘心情愿地破费。臣说句过激的话,如今的驿递成了许多官吏分肥之所,借口供奉往來官绅,冒领贪墨,里甲盘剥喂养驿马驿骡的小民,驿丞趁机索拿常例,官绅勒索折乾现银,都是侵吞朝廷钱粮。这些陋规多少年來,沒人过问沒人监管,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人情本愿享乐放纵,现成的好处哪个不愿意得,哪个愿意找不自在呢!只是苦了百姓。皇上既锐意革新,当求标本兼治之策,使过客无处勒索,有司不敢额外筹措奉承,裁减工食银以宽民力,或解发以抵薪饷,于朝廷则可节财,于小民则为德政,正可两受其利。” 崇祯点头道:“一个裁字深蕴宽政治国大道,宽一分在民生,则富一分在邦国,还是蠲免在民间的好。” 韩?道:“皇上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小民,圣德昭如日月。蠲免在民间,只此一句话足以感动天心,苍生兆民幸甚!” 崇祯不觉大为受用,朗声命道:“今后官员致仕回乡、飞报军情及奉旨的钦差准用驿递,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着刘懋升为兵科给事中,专督裁减驿递之事。裁减既难以急切见功,就先发内帑十万两赈济秦地灾民。下去拟旨吧!” 韩?三人出了暖阁,已近午时,天空四周低垂着一层灰黑的云幕,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雪粒,三人一起进了首辅的值房,雪粒便飘成了雪花。此处韩?及为稔熟,如今故地重游,心头涌起许多感慨,看着窗外道:“天气陡寒,三秦灾民正不知如何煎熬,万幸皇上开恩发内帑赈济,不然我这个糟老头子怕是会被人骂作白拿俸禄的行尸走肉了。” 钱龙锡见李标忙着收拾案几上留下的一些机密文书,不及搭言,沉思说:“三秦赈灾已有头绪,该罚的罚了,银子也有了,略加督责而已,吴?足可胜任。但裁减驿递之事牵扯极广,甚为棘手,刘懋不知深浅,等知道艰难回头便迟了。其实圣命再严,以他区区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也万难大破情面。我担心他急于见功,便从裁减数十万驿卒入手,这些人多是游手好闲不安分的人,平日吃喝耍子惯了不事产业,如何还干得了种田耕地那些粗重的活计?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若是生计沒了着落,难保不做些犯法的勾当,拦路截径,打家劫舍,一旦生出什么变乱,看他怎么向皇上交差?” “此事不可不防。”韩?省悟道:“刘懋拟将驿递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动作过大,确实心狠了些,但已经皇上恩准,不好再改,可叮嘱刘懋不可妄用霹雳手段,裁减驿卒不能过急过多,必要一步一步地來,循序渐进,稳妥行事。” 李标将一摞公文抱在怀里,摇头道:“刘懋新宠,正是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时候,这些金玉良言怕是入不得耳,枉费了首揆的一番苦心。本來裁减驿递一事,御史顾其国此前也曾奏过,皇上已有旨意给兵部,照旧例从严督控,不可滥发白牌,各地已有所收敛。不知刘懋为什么又旧事重提,还将裁减驿递与陕西赈灾牵扯到一起,若是等他裁减了银子再赈济灾民,陕西怕是剩不下几个带气的活物了。好在皇上圣明,发了十万两内帑。” “刘懋上这个条陈也是有私心的。”钱龙锡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两位怕是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什么缘由?”李标见他笑得奇怪,将公文放了,拉把椅子也坐了细听。 钱龙锡道:“刘懋与云南道御史毛羽健交情极厚,他奏请裁减驿递也是替毛羽健出气。”他取茶吃了几口,接道:“毛羽健极是惧内,他媳妇是个出了名的悍妇,远近闻名。今年毛羽健由知县征授云南道御史,有意趁机躲她,便独自一人到京赴任,却又不耐床衾冰冷,讨了一房小妾,那女子出身青楼,感念为她赎身脱籍,一意逢迎,使出无数的风流手段,毛羽健好不快活。不料,他数月远离,媳妇又是青春年少的,难免思念,也不发封书信,竟自带了丫鬟从湖北公安一路乘驿递进京來寻,进门见那小妾十分妖冶,大骂她狐媚惑夫,当下不由分说,上前便抓花了脸。那小妾忍耐到毛羽健下朝回來,本待教他做主出气,哪知他吓得不敢进门,一时想不开,竟投井死了。他听说出了人命,急忙回來,哪知媳妇仍放他不过,罚跪了一夜。毛羽健敢怒不敢言,便迁怒驿递,上折子力陈驿递之害。皇上因已有旨了,并未理会,刘懋有心为他助拳,乘机奏请,不想赶上陕西赈灾,合了皇上的心意。”他娓娓道來,有如市井瓦肆说书的艺人,韩?、李标听得入神,不想驿递的裁减竟会缘自两个争风吃醋的妇人,各自暗觉好笑,摇头叹息良久。 刘懋既得了钦命,便大刀阔斧地裁减起來,人夫、马匹都依十裁六的通例,大江南北一概遵行。哪里想到却苦了那些驿卒,平日里银子拨得宽裕,驿卒用得多,往來差使也多,本來衣食无忧,再伺候好了差事,老爷们欢喜时赏些吃酒耍子的散碎银子,日子十分安逸。如今人手不需那么多了,差使也少了,裁减回家的愁着吃食,留下当差的也断了财路,手头再难活泛,也是叫苦连天。那些养马的农户更是凄惨,本來替驿站养马能落些草料和粪肥,驿站裁减了银两,便拖欠着喂养的草料钱,那些农户签了契约,不能将牲口退回去,又怕饿死了吃上官司赔不起银子,只得四处哀告着借贷了喂养,眼见着马骡瘦了,每日不住地唉声叹气,心焦得不知道要苦捱到几时。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有个银川驿,处在城南门大街馆驿巷内,距城门不过数箭之遥,并不大的一个所在,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驿丞署、驿仓、把总署、公馆院、马号、驿具房等一应俱全。正值隆冬季节,升高的日头吐着淡淡的白光,往日马铃声声飞尘滚滚的驿站变得异常寂静,朔风吹得悬挂在厅前的那对“驿”字的白色灯笼左右上下摇摆飞舞。将近晌午时分,驿站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十多个背着行李的青衣汉子低头叹气地从里面出來,恋恋不舍地一齐出了南城门,互相叉手抱拳拜别,三三两两地散开走了。 一个身材粗壮高鼻深目的大汉回首望望高大的城门楼,独自向西下了官道,北折而走。沒走几步,便听后面有人喊道:“李大哥,你将差事让与了我,要往哪里投奔?” 大汉回头看看背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苦笑道:“有甚投奔处,还不是回家营生?” “你、你还回李继迁寨?” 大汉点点头,眼里竟是无限的凄楚,口中喃喃道:“唉!当年身穿邮服,腰挂火印木牌,骑着健马,往來传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等热闹痛快!便想老死在此了,哪里想得到竟这般快地裁减回家了。好在我还有个家,三间东倒西歪的房子也强似你这沒了爹娘的娃子。” “大哥回家有嫂子照管,小弟却影单身孤的,留下也沒有多少乐趣。”少年登时大觉伤神。 大汉摇头道:“照管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岁的女娃子,哪里顾得过我來?还是咱们一起逍遥快活!” “哥哥还有哥嫂至亲,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少年满脸羡慕之色。 “早已分家各自过活,哥嫂一年也不走动几回的。” “李大哥,昨夜小弟听人商量说要投奔那些造反的绿林好汉,却不知哪个最好,争执不休,拿不定主意。大哥,你说投奔哪个好呢?” 大汉道:“只要能有口饭吃活得了命,王子顺、王嘉胤、高迎祥、王左挂、不沾泥、王大梁,还不一个样?”他说着神色不禁黯然,仰天叹道:“八岁时父亲送我到私塾读书,想要混个出身,光宗耀祖。先生给我改名自成,表字鸿基,期望我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可读了八年的书,还不是落得连个人生计都难?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本该纵横四海,挣些功名富贵,荣耀乡里,如今我两手空空的,有什么脸面回去?你且好生当差,攒些银子娶个婆娘,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将近年关了,别忘了到父母坟上烧些纸钱磕几个头,免得他们在阴曹无人祭奠饱受冷落。” 几句话将那少年说得泪水涔涔的,忍不住呜咽起來,少顷才擦一把泪道:“李大哥,小弟便在驿站等你,到时沒了活路,要投奔哪个咱们一齐去,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免得被人家欺负。” 李自成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你且回去,到时我自会喊你同去的。”二人拜别分手。 日头偏西,李自成到了家,媳妇高氏一身青布衫蓝布裙,抱了四岁的女儿欣喜地迎出來,便要整治饭食,自成看看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拦道:“不必忙了,昨夜的散伙儿酒吃得多了,还不甚饥饿。我多日沒有回來,这冷锅冷灶的,你们娘俩想是受了不少苦楚。” 高氏垂泪道:“天生的苦命,吃些苦也不觉得。你怎的回來了,可是有差使顺路?吓!什么散伙酒?” “驿站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奉皇命裁了大半。驿丞老爷本想留我,我可怜高杰自幼沒了爹娘,一个人难以过活,便将差事让与他了。”自成轻轻叹口气,见高氏默然无语,心知她有些不悦,尴尬地坐着随便闲话几句,便起身说:“多时沒回來了,趁着天色尚明,拜拜哥嫂。”说着径自将女儿抱了出來,又省悟沒有什么见面的礼物,只好在街上转了一遭,天快黑时才折身回來。进了家门,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疾步跨到屋内,见高氏披散着发笄,曲腿歪倒在炕上嘤嘤地哭,忙将女儿放了,急切问道:“你怎的了,如何这等模样?” 高氏忍声道:“艾老爷听说你回來了,派人上门催着讨要欠债,我跪下央求了半天,只是不允,说年前再不还清,便要送官。” 定逆案无情除阉党 登小岛大意遇险情 营房左右燃起点点火光,百十个黑影已将袁崇焕的卧房团团围住,袁崇焕手持宝剑,正与韩润昌带着护卫们苦斗,联手抗敌,无奈这些军卒冲锋陷阵都是猛士,技击之术却不甚高明,眼看向外冲杀几次,都被迫得节节退回,兀自舞弄刀枪苦苦支撑。 李自成听了,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怔怔地说:“这些年來,我只顾图一时的快意,吃喝玩乐,耍弄棍棒,沒攒下几两银子,原想差事长远,不用什么上愁着急的,谁想仓促间失了差事,哪里会有许多的银子还他?” 高氏一把将他扯了,哭道:“这可怎么好呢?” 李自成轻轻挣脱了她的手,沉吟道:“急也沒什么用!他是讨银子的,终不会要我的命吧?待我去艾府求问一声,再作道理。” 高氏拦阻不住,追身出來道:“你要好生与艾老爷说话,万不可争强动狠。咱理短,又人单势孤的,斗不过人家。” “我理会的,自有分寸。”李自成大步出门去了。高氏放心不下,抱了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心里像揣了野兔一般,突突地跳个不住,不时到大门口张望。将要定更了,孩子早已睡了,才见丈夫踽踽而回,见他脸色看不出是喜是怒,正要开口,李自成道:“你不必担忧,沒什么祸事。我到了艾府,艾老爷见我还不上银子,打算教我替他放三年的羊來抵债,你去他府上浆洗缝补衣裳,全是些粗贱的活计。虽说咱吃些亏,可想想也沒别的法子,我便应下了。” “谢天谢地!只要平平安安地就好,什么吃不吃亏的。”高氏合掌祈祷,又叹口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缝补浆洗的活计正是本分,可怜你一个八尺高的汉子,竟要替他人放羊,真难为你了。”说着又落下泪來。 李自成一拍大腿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教咱沒银子了?忍得一时苦,方为人上人,能屈能伸大丈夫,吃些苦头也沒什么的,总比挨饿受刑要好。当年我在私塾读书时,先生讲解《孟子》,那话说得可真好,如今记起,竟像是在说我了。” “什么话?”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李自成站起身來,学着私塾先生的模样,背负双手,在屋子中來回踱着步子,摇头吟诵,见高氏一脸茫然懵懂的样子,扑哧一笑道:“书上说的意思是要不怕吃苦,好生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你再为我生个白胖的儿子來。” 高氏登时绯红了,啐道:“好好地说着话儿,怎的这般不正经了?” “又怎的不正经了?明日便要去放羊了,难得今夜空闲呢!”李自成捱身过來,高氏嘤咛一声,回头看看旁边沉沉睡着的孩子,一口吹熄了灯…… 崇祯二年到了,想着元年平冤狱、选阁臣、筹边饷、赈灾民……事事排得满满的,终日劳累不堪,好在百废渐兴都有了振作的气象,崇祯并不觉得劳苦,心里反有了极大的满足,在皇极殿接受群臣元旦朝贺时,心理隐隐泛起中兴圣主的喜悦。回到后宫,与周皇后祭了祖宗众神。周皇后腰身粗笨,腹部隆起,礼服又重,行了几下礼,便已觉得气喘,坤宁宫掌事吴婉容忙上前扶了,替她去了凤冠礼服,坐下歇息。崇祯看她神情懒懒的,似是不胜其苦,歉然道:“难为你了,这粗笨的身子还要强撑着。” 周皇后气息仍有些短促道:“元旦大礼,已成多年的定例,臣妾岂敢马虎?那会教祖宗骂作不敬的。” “都怪朕!你已有孕九个月了,原是不必这般拘泥的,若一旦有什么差池,朕也对不起祖宗,祖宗也会怪朕刻板不近人情了。”崇祯一笑,又问道:“宣太医把脉了么?” “把了。太医院院使吴翼儒隔三差五地來,丝毫不敢大意,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他竟是个细心的人,望、闻、问、切差不多成了日课,这大半年下來,臣妾都教他折腾怕了。” “你倒是夸他还是贬他,不是朕多事讨人嫌了吧?朕明个儿就不教他再來聒噪了,教你清静清静可好?”崇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周皇后也笑了,说道:“臣妾知道这是皇上的恩情,哪里会怪!只是身子重人也懒了,总也提不起多少精神,老是喜欢清静,听不得吵闹。吴翼儒每次诊了,总说脉象宜男,不知是真是假,该不是讨臣妾的一时欢心吧?” “他不敢,这话他也向朕禀过了。秋后算账年终稽考,这点儿道理他会不懂?再说他的医术也是极高明的,脉象还分不清么?” “也是呢!当初臣妾还怕身瘦不孕,延误了皇家子嗣。” “你选入朱阳馆时,皇嫂也担心呢!刘太妃却以为你年龄尚幼,日后身子自会慢慢丰腴,可见多经历才会更知人。哈哈……”他仰头连笑几声,心情颇佳,在暖阁里不住地來回走动,沒有觉察到周皇后脸上闪过些许不悦,微微蹙了几下眉头。“这可是大明开国以來正宫生皇长子有数的几次,自正德朝以后一百多年还不曾有过,实属佳兆!朕到时要大赦天下,与万民同欢。” “皇上还要赐个名字。”周皇后扎手扎脚地要离座跪求,崇祯忙摆手拦道:“名字么,朕早想好了,按五行之数,该依火德。朕此时不好说出來,等皇儿生下即刻赐名。你也恁心急了嘛!还这般劳动身子,弯腰跪地的,若引动了胎气可不是玩儿的,你怀的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下臣民将來的共主,可要万分地小心才是。”转头变脸向吴婉容道:“你们这些奴婢在皇后的身边,要多长个眼色,该劝的要劝,该拦的要拦。虽说不能惹娘娘生气,但万事也不可都由着她,娘娘是明事理的,不会记恨你们责罚你们,母子平安,朕有重赏。若是不好生当差,有丝毫的差池,哼!不用朕说,你们也自会知道结果的。”语调冰冷严厉,不见刚才的一丝柔情。吴婉容等人吓得跪了一片,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來。 周皇后道:“皇上不用绕弯子说话來听,臣妾知道小心千万,皇上才会放心一二,不敢再胡乱造次。皇上饶了她们吧!” 崇祯微点一下头,见吴婉容等人战战兢兢地起來,挥手命她们退了,与皇后并肩坐了,伸手展臂堪堪将她的腰肢合搂了,小声道:“教朕也抱抱皇儿。” 周皇后吃了一惊,扭捏道:“皇上抱不动,身子可沉呢!” “朕却不信,朕双臂百十斤的气力还是有的,还抱不起一个孩童么?”崇祯嘻嘻一笑,将手伸到她棉袍里面,轻轻拍道:“皇儿,你说是也不是?”九月的胎儿早已成人形,与婴孩感应一般无二,那胎儿经他一抚一拍,竟自然回应连动几下,崇祯大喜道:“你看,他也点头呢!” 周皇后心理暗笑,嘴上不依道:“皇儿是摇头呢,他说皇上抱不起的。” “你怎知道他不是点头?你又不是他!” 周皇后见他发急,笑道:“臣妾的肚子里可是怀的大明万里河山,百十斤的气力怎能动得了他?” 崇祯听了大笑道:“那自然不是劳力者能抱起的,需劳心者才行。”伸手到皇后的里衣去摸,周皇后迟疑着向外张望一眼,见王承恩在花窗外躲躲闪闪地來回走动,忙打脱了他的手道:“小恩子等你呢!” 崇祯笑骂道:“这瞎眼的奴才!专拣这时候來,真是大煞风景!”朝外喝问道:“又是什么事?” “韩阁老一干人已來了,正在乾清宫东暖阁等皇上。” “火还沒有上房,急什么?这事儿拖了一年多了,不在这一时。不许进來,且在门外跪下候着!” “遵旨――”王承恩好生地跪在门边儿,将折子顶在头上。 “既然有事,皇上还是去吧!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的。”周皇后含笑用手指指肚子,“还有些日子可听呢!” 崇祯起身道:“还不是阉党逆案之事!虽说事不急,但朝野延颈观望,实在也不能再拖了。朕在天启七年十二月就曾下旨尽早定下來,黄立极、來宗道几个阁臣一再借口拖延,朕明白他们也是阉党,自家不干净,怕触犯了众怒,惹得一身臊。年前将韩?召还起用,想他会尽心替朕办好这件事,哪想他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只拿了个五十几个人的单子來交差,朕是好欺的么?严旨命他们再广为检举,务必不使一人漏网。” 周皇后见他面色有些阴沉,劝慰道:“皇上,阉党当时权势熏天,做官的想不与他们往來都难,就是那袁崇焕不都在辽东请建生祠么?不这样,怕也不会有宁远、宁锦大捷了。臣妾以为此事宽总比严要好,以免株连得太多,朝臣们本來就盘根错节,同年、同乡、同窗、姻亲……撕扯不清的,若是将此事严追不放抓死了,怕是朝廷为之一空,皇上沒多少可用之臣了。” 崇祯点头,呼出一口气说:“朕也知道这个理儿,但恐失之于滥,逃脱几个罪人倒沒什么打紧的,怕的是日后人人都心存侥幸,不肯为国家尽忠出力,此风若成,一味因循,矫枉便难了。恶必究,善必扬,其意不在于杀几个罪犯小人,奖掖几个忠臣孝子,而是要培养正气,开一代世风。”他拍着额头又说:“朕初次下旨定逆案,不!到焚毁《三朝要典》之时,你尚未有孕,可如今将要临盆了,朕就要有后了,可逆案却迟迟沒定下來,难道选几个人名竟比生孩子还难?” 周皇后点头道:“也该难的。臣妾生产是肚子里有货,不像他们定逆案那样,还需四处搜罗,左右权衡,想得脑袋都要裂了。”崇祯听得一怔,随即用手指点着她笑个不住,亲取了貂皮斗篷道:“朕要召阁臣们议议,案子定不下來,落在你后面心有不甘。” “快午时了,臣妾已命翊坤宫备下饺子,想必就要送來了。再说大过年的,阁臣们刚刚朝拜了回府团圆。” “今个儿是元旦么?朕倒忘。”崇祯笑了,“朕听说袁妃宫里有个姓刘的宫女擅做扁食,皇城里找不出第二份儿來,等朕召见阁臣时,命人送些到乾清宫去,赏赐给阁臣们尝尝,教他们知道皇后也有一片爱大臣的心肠。” 天色晴了,北风却依然刮着,露天地里有日头照着也是干冷干冷的,地上的落雪尚未有丝毫的融化,宫道打扫得极是洁净,两旁的树下整齐地堆着一个个雪堆儿,宫眷们尚沉浸在过年的快乐中,沒有几个人出來。乾清宫东暖阁里却温暖如春,崇祯进來,见韩?、李标、钱龙锡、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都到了,招呼他们一起在火炕上团团围着坐下,看着他们谢了皇上皇后的恩典,将余下的饺子吃得精光,说道:“灯节刚过,将你们召到宫里,朕真有些不近人情,可也沒法子,这事早晚也绕不过去,朕与你们都脱不了,如今劳苦点儿,日后也好安生。”略顿一下,指着李标道:“朕听说你的府门上贴了一副春联颇有趣味儿,说來大伙儿听听。” “臣写的春联不过是袭用前人词意,上联是春满九州大庆欣逢改元岁,下联是歌吹一曲普天齐奏乐太平,并沒有什么新奇之处。” “两个联语沒有什么新奇,可是横批却耐人寻味,又是一年,其中艰辛甘苦,如饮泉水冷暖自知,不是局外人能领会出的。只是不免嗟叹有余而豪气不足,竟有些颓唐了。汝立,朕沒冤枉你吧!人贵勤勉,持之以恒,圣人不是说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你们都是几朝的老臣了,那些新进的少年俊彦个个心雄万夫,什么都不在眼里,其实比不得你们权衡的工夫老到,姜还是老的辣么!朕却不知你们有白驹过隙之叹,自家气馁了,人老先从心上老呀!”崇祯见他们一副懔然受教的样子,笑道:“朕的话重了些,可沒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如今乃是我大明开国以來未有的变局,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朕思贤若渴,急于振作,只要实心任事的,不吝封赐。朕是想时势造英雄,多些可用之才呀!” 韩?道:“皇上励精图治,思有所为,大小臣工莫不感奋。图治之要首在端正士气,士气端正,吏治自然清明;吏治清明,民生自然无忧,边备自然坚固,夷狄自然归化。只是眼下阳气初回,仍需慢慢培养,心急不得……” “是再等不得!”崇祯打断他的话道:“比如逆案已一年有余了,拖到今日有什么益处?朕三番五次地严旨切责,你们置若罔闻。当年阉党几乎遍布朝野,你们岂会不知?黄立极、张瑞图、來宗道几人拖着不办,也倒罢了,朕知道他们脱不了干系,怕引火烧身。你们几个与阉党水火不同,却也畏首畏尾,到底怕什么?”说着从袖中取出折子啪地往炕上一丢道:“你们几个是朕反复遴选的,论理都属东林一脉,吃过阉党的苦头,朕想你们虽不至于公报私仇,但总会趁此时机泄泄私愤,怎想你们竟随便凑个名单來搪塞,究竟是何用意?想明哲保身抹稀泥么?” 韩?忙回道:“臣的意思是不宜株连,当年太祖神武,洞彻胡惟庸案奸弊,大快人心,然仍嫌牵扯过众,以致人人自危,伤了朝廷的元气。依情势而言,上至衮衮朝臣下至平头百姓,莫不以攀附魏忠贤为荣,追腥逐臭,蚁附蝇聚,决难不与阉党有所瓜葛。若不察情由,苛意清算,臣担心朝廷为之一空,无可用之材,误了皇上中兴大业。臣等开列人名不多,一则为朝廷惜用人才,二则昭示皇上好生之德,给附逆者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崇祯听了,脸色缓和道:“你们也算费了心思,不大肆网罗也好,但不可漏了吞舟之鱼,且执法要平,才不会授人以柄。你们却为何只开列外廷而沒有内臣?如何服人?” “这……”韩?暗觉脸上发热,口中嗫嚅难言,支吾道:“宫禁森严,臣等实在难知其事。” “真的不知么?怕是不敢得罪人吧!”崇祯见他曲意遮掩,心下更觉不以为然,冷笑一声。 “要说果然一点儿不知,也非实情;若说知道一二,不过风闻并无证据,做不得实。若是沒头沒脑地端出來,恐当不得究诘推问,臣等不敢妄列。”韩?抖着花白的胡子,小心地回答,脸上微微浸出细密的汗珠儿。 “要证据么?那好办!王承恩――”崇祯朝门外喊道:“去皇史?将那些红本都拣了來。” 在暖阁外鹄立的王承恩答应着小跑着出去,不多时,怀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龙包袱进來,在炕上放了说:“奴婢先取了这些个,怕万岁爷心急。还有许多命人在拣着呢!” 崇祯点头道:“也不必全拿來,要教他们明白这些就够了。”伸手将包袱打开,哗啦一声,那些红本散落了大半炕,“这都是证据,你们一一登记开列,哪个会出言反诘,心有不甘?” 六位大臣各取红本在手翻看,见上面多是替魏忠贤歌功颂德的谀辞,有请封爵的,有请建生祠的,有奏说军功的,有请荫子弟的……韩?与李标、钱龙锡对视一眼道:“皇上,既有了这些结党的实迹,臣等自当依律增补,只是臣等平日职掌票拟,三尺法非所长,再说考察官吏本属吏部所司,可先交吏部核选然后再议。” 王永光见崇祯转脸过來,忙辩解道:“吏部只是熟悉考核功过之法,不出升黜二途,若论量刑定罪还是交付刑部为妥。” 崇祯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大臣们道:“朕知道吏部的评语是算不得数的,既要定罪,便要教他们无话可说。此次召乔允升、曹于汴來,便是要刑部和都察院一起汰选。除恶务尽,虽说不必苛求严察,但不可有什么大的遗漏。”他捡起炕上的折子,用手指连弹几下道:“折子上列了顾秉谦、魏广微、冯铨、黄立极几人,同为阁臣,如何竟沒有张瑞图、來宗道?” “他二人并无显恶……”李标垂头躲开崇祯那凌厉的目光,低声说道。崇祯不待他说完,便道:“朕曾密旨将东岳庙会审情形写成节略,如今五虎反诘的供状俱在,张瑞图以书法名世,为取媚魏忠贤,不知写秃了多少支湖笔,用了多少方徽墨!來宗道为崔呈秀之母写的祭文,竟称什么在天之灵,如此可恶,还说沒事实么?” 乔允升道:“那就依律定个附逆之罪?” “嗯!”崇祯点点头又道:“贾继春如何不加惩处?” 钱龙锡道:“当年他奏请善待李选侍,总算还有做臣子的一片忠心。” “哼!那时他趁皇兄初登大宝,不过意在邀功,哪里有什么忠心?后來恐魏忠贤怪罪,忙着改口,这样反复无常首鼠两端的真小人,如何要替他洗脱干净?”崇祯铁青了脸,声调一扬,言辞更加严厉刻薄,大臣们不敢再分辩,个个俯首听命,暖阁里一时静得怕人。 定逆案无情除阉党 登小岛大意遇险情(二) 崇祯下了炕,慢慢舒展几下身子,缓声道:“判定逆案,首正逆奸,胁从可稍稍放宽些,据律推情,只要有心改过,不是不可网开一面。但用心要公,定罪要准,惩恶扬善本是千古称颂的德政,不可胡乱行事,冷了天下人的心肠。你们下去将遗漏补上,朕再看看。” 沒有等到逆案定下來,皇后便生下了一团粉嫩的孩儿,多少年來沒有过嫡长子了,崇祯暗觉是中兴之兆,即刻赐名慈?,大赦天下,合宫上下也都欢天喜地。又过了几天,陕西传來捷报,二月间陕西兵备刘应选率兵突入汉中,与川兵联合攻击乱贼,斩杀五百余人,大获全胜。崇祯越发欣喜,三月十九日便下旨公布了逆案。 转眼已是五月,冰雪消融,江海解冻,春事已深,辽东渐渐过桃红柳绿的时节。 夜已深了,袁崇焕却沒有丝毫的睡意,披衣起來,推开窗户,见东山上空那轮金黄的圆月已略有些残了,心头忽然想起乡试那年月圆天心,独自一人临窗对月,浮想联翩,瑞兴遄飞,口中吟出那首《秋闱赏月》: “战罢文场笋阵收,客徒不觉是中秋。 月明银汉三千里,歌醉金秋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好个不钥蟾宫任我游!这等豪迈的胸襟犹胜李谪仙几分。”一个高瘦的身影从旁边的耳房出來,“戎马倥偬,督师尚有这份雅兴,就是三国的周郎怕也不遑多让。” “可惜少了羽扇纶巾,不然岂非活脱脱的一个周公瑾么!”那人身后跟出一个更显削瘦人來。 袁崇焕笑道:“可刚、本直,你们两人也沒歇着?” “末将正与本直闲话,听见督师屋里有吟诗的声音,本直按耐不住,硬拉我來來凑趣。”满身甲胄的何可刚高声回着话,与一身儒服的程本直走进屋來。 袁崇焕招呼他们坐了道:“这首《秋闱赏月》是我当年从贡院回到客店连夜写下的,当时以为科场得意,诗兴难遏,等到放榜果然高中了。”他在何可刚身上扫了一眼,问道:“都睡下了,你也不卸下甲胄晾晾,是想养虱子喽!” 程本直顺手在他项上一抓道:“铠甲生虮虱,扪虱夜话倒是风雅得紧呢!督师可见过这等肥饱的虱子么?”他嘻笑着将手掌向烛前一伸,掌心一只大而肥的虱子吃得满腹隐隐显出暗红颜色,笨拙地蠕蠕而动。袁崇焕用手捏起,两个指甲一挤,啪的一声,竟溅成一小片血迹,“好个肥虱!” 何可刚阻拦已是不及,口中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发誓一日不收复辽东,睡觉不脱甲胄,督师的五年复辽大计未过一年,尚有四年的日期,想这么多个日夜要生出多少只虱子來,杀一个有什么可惜的?”程本直心下暗觉好笑。 何可刚道:“这只虱子有缘生在我身上,又恰巧有缘见了督师一面,你道普天下的虱子何止亿兆,这只虱子却有此奇遇,这般轻易杀了它,岂不可惜!”几句话说得袁崇焕、程本直相视大笑。 袁崇焕亲手泡了功夫茶,取盏啜饮,吱吱有声,见何可刚只吃几杯,额头鬓角早已渗出汗來,笑着命他将腰间的丝绦解了透风,问道:“明日巡视边海检阅东江,可准备妥当?” 何可刚忙将手中的牛眼杯放下道:“船已备好,督师在广东带來的三千水军也整装待命。” “我思來想去,不必带那么多人,两千人足矣。” “毛文龙平素骄横难驯,一旦他翻脸……” 袁崇焕哈哈一笑,不待何可刚说完,摇头道:“自三月我奏请海禁,皮岛所需粮饷不再由朝廷从山东登州直接解发,朝鲜向朝廷所进贡品也不经皮岛海运天津卫入京,一律改由山海关运到宁远近海的觉华岛再行解发,往來商船与此同例,这无异卡住了毛文龙的脖子。东江粮饷已不如先前充足,毛文龙派人索取,我即刻拨发十船,并派本直去了一趟皮岛,手下疑心他冒领粮饷,多有怨言,东江已尽在掌握,毛文龙不敢妄动。” 程本直起身肃声道:“自古君子不临险地,督师受皇上重托,主持辽东恢复大计,何必以万金之躯赴虎狼之穴?毛文龙凶悍异常,难保不多带人马,那时敌我悬殊,救援不及,岂不有损督师虎威?督师一旦不测,辽东百万生灵涂炭之祸可以想见。” 袁崇焕见他说得沉痛,莞尔笑道:“他若多带人马,必会自恃人多,疏于防备,更有可乘之机,我当先发制人,岂会容他动手!”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道:“你们可还记得关云长单刀赴会?他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只一句看鲁肃如何近我?何等英雄,何等豪迈!当年东吴兵马当不下十万,他尚敢如此,如今对付区区一个毛文龙,却要巨舟数艘,与古人相比,大觉汗颜。” “家言做不得实,不足凭信。督师切不可意气用事,辽东事大,东江事小,还请督师三思。”程本直执拗地劝阻。 袁崇焕敛容正色道:“我并非专逞一时之气,也理会得你们用心良苦。本直所说东江事小,其实也不尽然。辽东局面守为正著,战为奇著,但恢复之计,只凭守城决难实现。我打算扩建水师,一旦侦知皇太极來犯,令水师出海北上,直捣盛京,便成南北夹击之势,一举荡平辽东。” 何可刚、程本直二人听了,目光一炽,神情极是向往。何可刚一拍大腿,喝道:“那时便可痛饮一醉了!” “岂只一醉,就是醉个十次八次的,也是值得的。偏你这般小气,只醉一次,想是舍不得多沽些酒來吃。”何可刚一怔,随即呵呵大笑。袁崇焕见程本直说笑竟拿捏得一脸正经,也禁不住笑出声來。 此时,茶味已淡,袁崇焕起身换了新茶,斟与二人喝,何可刚连连摆手说:“可不敢再用了,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了,这茶好生奇怪,竟有如此大的力道!末将要告个退,填填肚子了。” 袁崇焕道:“你只管去,不必在此硬撑着打熬了。”说着淋壶温杯,看着紫砂壶仿佛升腾起一股白烟,茶叶的香气渐渐弥漫开來。他深深吸纳一口,闭目微仰在椅子上,片刻才说道:“建水师说來容易,可是办起來却难。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江南子弟多习水性,招募起來当不会太难。” “本直,招募容易,饷银难筹。如今辽东饷银已达四百八十万两,再要向朝廷请饷,怕是已不可行。不说赈灾、修河也要用银子,单说九边拖欠有多少?若不是辽东战事吃紧,饷银怕也不会解发得如此爽利。如何建水师,只有想法子自筹饷银,这就不能再容毛文龙自行其是了。” 程本直话一出口,已绝唐突,脸色一红,忙遮掩道:“许多年來,毛文龙征收往來商船的税钱,加上买卖人参、貂皮等货物,皮岛的银子怕已堆得如山了,正可用作军饷,只是毛文龙坐拥貔貅,化外称雄,自在惯了,定不会甘心俯首听命。” 袁崇焕面色一沉,森然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督师可是要杀他?” “还是那句话,可用则应,不可用则杀!”袁崇焕伸掌劈下,声势极是骇人。 “该不该先上个折子给皇上,以免朝廷……” “事关机密,不可泄露。我有尚方宝剑在,不需再请。” 程本直还有再说,门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來,“督师还沒睡么?” 袁崇焕抬头道:“是允仁呀!巡营辛苦,快坐下吃一杯。” 程本直欠身寒暄道:“谢参将好有口福,今个儿可是督师亲泡的功夫茶。” 谢尚政施礼坐了,一手按剑柄,一手取杯品啜。袁崇焕自幼与他一起习武读书,极佩服他处危不乱的禀性,见他神情自若便知道有紧事而來,却不催问,见他吃完一杯,亲自持壶给他续上。谢尚政端起杯子在嘴边一嗅,轻轻放下道:“东江來人了。” “哦?” “可带他來见?” “不必了,命他呈上书信,下去用饭。” “卑职猜想督师不会见他。”谢尚政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來,袁崇焕拆看了,起身背负两手不住地走动。程本直不知信里说了些什么,只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良久见他微蹙眉头,默然无语,焦急起來,用手偷偷拉一下谢尚政的袍角,不料谢尚政并不理会,自顾吃茶,便忍不住问道:“督师,可是出了什么事?” “并沒有什么大事,毛文龙要改在宁远相会。” 程本直大喜道:“如此最好,督师的安危可以无忧了。” 谢尚政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淡然道:“你欢喜得早了。” “早什么?到了宁远他岂敢造次?” “他不会來的。”袁崇焕朝谢尚政点头微笑,将手中的书信抖得哗哗直响,“他是在试探我。” “试探?” “不错。他想试探我的胆量,推测我的意图。他已來宁远见我,当时定下岛山之约,他断无再來宁远相会之理,言称要改换地点不过托词而已,我若答应他,是不敢赴约岛山,有胆怯之嫌且无诚实之心,他必然有所疑虑。”他与谢尚政对视一眼,命道:“传令來人,命他即刻回去复命,岛山之约不变。” “那、那不是自投罗网?”程本直惊得声音有些变调,结结巴巴地急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尚政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起身告辞。 袁崇焕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知我者,允仁也!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瞒不了他。”转头又对程本直道:“犯险而行,必有奇效。你也该读读兵书,不能老是埋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其实秀才有秀才的理,当兵的也有当兵的理么!你从军久了,自然就会省得。” 程本直挠头道:“督师,古人说:兵者,诡道也。想來领会起來本是极难的。那毛文龙曾來宁远参拜,为何当时不趁机擒杀,还要这般大费周章?” “在宁远杀他容易,可安抚东江将士难;到皮岛杀他难,可安抚东江将士容易。毛文龙不过是一个卤莽的匹夫,本看不在我眼里,我所看重的还是数万东江将士。我是担心在此杀了毛文龙,东江将士不知内情,激为兵变而成残局,难以收拾。今后再难借重他们攻御后金。”想起五年复辽大计,袁崇焕心头便觉沉重起來,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次日,辰时不到,袁崇焕一身簇新的二品锦鸡冠带來到岸边,龙武右营都司金鼎卿早已从三千水军里挑选了两千名武艺精熟的兵卒,分乘三十八只战船,居中一座十几丈长的虎头朱红楼船,桅杆高耸,龙旗飘扬,中央建起两丈多高的大纛旗,赤金流苏,明黄镶边,月白底色,上面大书“钦命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袁”一行斗大的黄字,旁边用乌丝绣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迎风飘舞,猎猎有声,或舒或卷,那只猛虎似是在半空的云端翻腾跳跃,端的是威猛无比!旗下设了帅座帅案,船头两边赫然安放着红衣大炮和佛郎机炮。袁崇焕率副将汪翥、参将谢尚政、都司韩润昌、推官林翔凤、书记程本直等人依次登上大船,威风凛凛地居中坐了,韩润昌双手捧着尚方宝剑侍立一旁,其余众人各在周围簇拥。袁崇焕朝着岸上的何可刚等人点一点头,传令拔锚起航。 此时,东北风已起,各船扯起篷帆,劈波斩浪,向东南驶去。舵工水手轮班歇息,昼夜船行不止,次日近午时分,已过了桃花岛、觉华岛,驶入深海,眼前碧波澄浪,一望无际,涌起千条白练,浪花如雨,飞珠溅玉,湿颊沾衣,有几点溅到于承珠面上,冷沁沁的令人精神一爽,成群的海鸥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上下飞翔,捕鱼嬉戏,远处依稀可见点点的海岛小山,极目而望,海天连接处烟雾迷茫。袁崇焕豪兴大发,手捋三支细须,不觉朗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半晌感慨道:“大好河山,难怪后金的那些贼子垂涎已久,不知这外患一起,要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吩咐笔墨伺候,程本直从筒瓦形地砚盒里小心地捧出一方筒瓦形砚台,铺纸磨墨,袁崇焕濡笔在手,俯身沉臂运腕,转瞬之间已写满了一纸,却是当年宁锦大捷后遭阉党弹劾离别辽东时的旧作――《边中送别》。这首诗慷慨激昂,沉郁顿挫,程本直早已熟记在心,轻声低诵: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侵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点头道:“督师的这首诗固然极好,可是时过境迁,尾联怕是需改一改了。此去双岛收复毛文龙,便可建起水师大营,那时水陆并进,边尘已收,督师又有何可愧的?”随即转头对谢尚政笑道:“允仁兄,小弟此言可对么?” 定逆案无情除阉党 登小岛大意遇险情(三) 谢尚政毕竟是一介武夫,平日多学兵道诡诈之术,理会不出诗文的妙处,含笑道:“本直,你是惯弄文墨的行家,不比我等这些行伍的粗汉子,你便替我等改了看看。”韩润昌、林翔凤也是袁崇焕的乡党,一齐附和。 “好!”程本直朝袁崇焕双手一揖道:“献丑了。学生看尾联也不必大动,只改得几字便可:故园亲侣再相问,喜我边尘今已收。如何?” 袁崇焕摇头道:“本直,你这般改动未免夸大了,也有失实之嫌,还是改‘已’字为‘将’字的好。话不可说得过满,我在平台召对后,御史许誉卿几次提醒,确是金石良言。此去双岛吉凶难定,不可掉以轻心。”说罢,重又誊录一遍,将笔一投,起身走到船头,凭舷而望,四面水色苍茫,空阔无际,浪花如雨,飞珠溅玉,点点滴滴,湿颊沾衣,微凉的海风迎面吹來,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他远眺多时,叹道:“如此壮景,正可对海畅饮,快拿酒來!”众人齐声叫好。 不多时,军卒搬个栗色的粗瓷酒坛上來,袁崇焕接过拍开泥封,登时溢出一股浓浓的甜香,他将众人面前的大碗一一斟满了,韩润昌尚未端起,只提鼻子一吸,甘甜醇厚之气直达五内,与林翔凤对视一眼,欣喜道:“督师何时备下这般醇厚的沉缸酒?想不到在这大海上能有如此的口福!” “去年从东莞奉旨來辽东,与陈策等十九人送别,便带了几坛龙岩的沉缸酒,聊慰故园之思。”袁崇焕仰头吃了半碗,见众人都沒喝,问道:“怎么还要等菜么?” 谢尚政道:“沉缸酒卑职已是多年沒喝到了,平日里做梦也想的,只是这小小一坛解不得渴,只怕是勾起了馋虫还未过瘾,不如一路闻下去的好。” 程本直拊掌道:“可不是么!别说你们这些赳赳武夫,就是学生这般文弱的一碗也是不足的。唉!酒少人多,总不能学古人的样子,将这一坛美酒尽情倾倒海中再喝吧!要是有这样一坛的烧刀子还差不多。” 袁崇焕笑道:“年前祖大寿送來一些烧酒,我怕海风尚凉,便带了一坛來,正可教你们尽兴。” “可是锦州城的孙记烧酒?”林翔凤急声问道。 “不错。” “锦州孙记烧酒,本是无上珍品,人间佳醪,在海上喝它,更见豪情。”谢尚政举碗干了,碗底的几滴酒浆竟艳红如血,暗忖道:这酒怕是已陈了上百年,方才的琥珀色原是红得转暗了。众人正自吵嚷着要喝孙记烧酒,隐隐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里而來,林翔凤叫道:“敢是碰到了海底礁石?” “海阔水深,哪里來的礁石?”副将汪翥并不相信,起身察看。前边一船转头疾驶过來,都司金鼎卿站在船头,朝着虎头船大声喊道:“袁……袁督师……大……大事不好,海底有水鬼,前面的小船已被凿得漏了。”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出舱。 袁崇焕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人所为?” 金鼎卿道:“卑职也猜不出來。刚……刚才前后都看了,并不见有别的船來……想必是泅水过來的。” 袁崇焕接过韩润昌递上的千里镜,四下望去,见有一些点点的帆影在远处游弋,细数之下,竟有十几艘之多,看不清船头挂的是什么旗号,喝道:“快带几艘船向前,看看远处的小船上都是些什么人?”金鼎卿连声答应,调转船头,向远处直扑过去。 虎头船上不待袁崇焕号令,谢尚政等人早各拿挠钩、长枪向船舷下面胡乱戳搅,林翔凤提起百十斤重的大铁锚,扑通一声丢到水里,双手挽住铁锚上的缆绳,沿着船舷向后疾走。那大铁锚在他手中浑若无物,搅得海水哗哗作响,将到船尾就觉铁锚撞到什么东西上,急忙提起,见海面涌起一团殷红的血色,铁锚上赫然钓上一个人來,弯弯的铁牙恰好刺穿了那人的脑袋,想必是在水底躲闪不及,一声也沒喊出來。林翔凤将那人提到船上一摔道:“可惜沒留下活口!” 谢尚政一见,便令人下水擒拿,袁崇焕阻拦道:“不必下去冒险,只命军卒用挠钩、长枪不住地搅动,使他们不敢靠近即可,小心他们登船伤人。”举起千里镜又望,见远处早沒了船的影子,等了片刻,金鼎卿转回來气咻咻地说道:“不等卑职靠近,那些贼人便已张帆而逃,全力追赶,又被他们一阵乱箭射了回來。” “可看清了他们的旗号?” 金鼎卿一拳击在船舷上,骂道:“奶奶的,那些贼人狡诈得紧,船上的人尽是渔民打扮,看不出丁点儿的蛛丝马迹。白白被他们凿坏了三艘船,却无处出此恶气!” “小心行船,提防贼人设伏。”袁崇焕命他依然在前头照应,向林翔凤喊道:“将水鬼提到船头來。”只见那人的脑袋早已血肉模糊,尸身一经搬动,又流出些许脑浆和鲜血,身上的水靠却沒一点儿破损,手中兀自紧抓着一把短柄铁斧和尖利的铁凿。袁崇焕命解开水靠,见他已然冻得浑身青紫,水靠并身上也沒有什么标记,低身取了短斧和铁凿,看那铁凿上隐约有一个豆粒大小的字迹,想是锻造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不动声色地收了,命人将死尸抛入大海,返身回舱接着饮酒。吃不多时,外面的军卒喊道:“不好了,那些贼船又转來了!” “來得好!”袁崇焕挺身而起,大步出舱才到船头,便见那來船上火光连闪几下,随即漫起几团烟雾,砰砰砰地似是有炮声传來,忙用千里镜看望,谢尚政等都已闻声出來,叫道:“这些贼子好大的狗胆!竟敢捋虎须了。” 袁崇焕将千里镜递与他道:“允仁,却也作怪,你瞧瞧船上竟挂着我大明的龙旗?” 谢尚政端详一会儿,疑心道:“只怕有诈。难道后金知道督师要往双岛,派人在此截杀?” “不会,他们沒有这么快的消息,水上往來又非其所长,决不是他们。方才的水鬼也不像满人。” 又听砰砰砰三声炮响,谢尚政惊诧道:“咦,怎地不见炮弹落海溅起水柱?似是礼炮一般,这可奇了!” “什么人知道消息而來?”袁崇焕不住暗自思忖。此时來船渐近,已看清船上旌旗的颜色,“一、三、七……二十……”谢尚政不断报着数目,大小船只竟有四十八艘。 袁崇焕道:“喊话!只许一艘小艇过來,问明白了再说。”虎头大船上几十个军卒一齐呐喊,一会儿果见來船上放下一只小艇,又下來七八个人,慢慢划桨而來。谢尚政指挥军卒各持鸟铳、弓箭对准了小艇。那小艇到了虎头船前,上面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恭身起來,高声道:“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特來迎接袁督师,前面便是双岛,请督师上岛歇息。” “尹继阿?”袁崇焕心念闪动,问道:“他是怎么知道本部院要來的?” 那校尉道:“几天前毛大帅便派人传令说督师要來,命好生迎接。尹游击在此等了两日,受了些风寒,已回岛将养,留下我等迎候督师。” 谢尚政俯耳低声道:“刚有了水鬼,他们便來了。此事极为蹊跷,不可轻允了他,免得中了圈套,他们若是在岛上设伏,我们措手不及……” “他们若有异志,一旦将我们诳上了岛,他们抢了我们的战船,那时插翅也难飞了。困也把我们困死了。”程本直恐袁崇焕答应下來,不待谢尚政说完,也俯身过來劝阻。 袁崇焕微笑道:“是敌是友,一时难明,切不可疑神疑鬼的,被人小觑了,失了朝廷的体面。润昌、翔凤跟随在我左右,只带五十名军卒上岛,其余人等岸边停泊,不准下船。” 那校尉见袁崇焕答应上岛,忙弃了小艇登上大船,在头前慢行引路,又命人先去岛上报信。远远望去,岛屿约摸方圆几百丈左右,四面水波浩淼,岛中央偏北有一座矮山,自山脚到半山腰,面南背北密密麻麻地建起兵营,沙滩上早有一群人列队迎候,船近岸边,下锚停泊,登时鼓乐之声大作。虎头大船上放下搭板,一个盔甲鲜明的将军堆笑迎上船來,“卑职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叩见督师。”又与其他人各自见了礼,袁崇焕问道:“尹游击辛苦!你是如何知道本部院要经过此地?” “这……”尹继阿踌躇道:“前日接到毛帅的传书,说督师要往岛山,吩咐卑职好生款待,请督师随卑职下船。” “不忙,不忙!双岛地处远海,本部院从未來过,今日看了水师船只,颇为担忧,岛上军饷解发迟缓,战船火器配备不足,如何御敌?汪副将,将这船上的佛郎机大炮演示來看。” 汪副将指挥军卒将船头略略一调,佛郎机大炮炮口指向海面,船上军卒不住呐喊,“咚咚咚……”连放数炮,远的落到五、六里以外,近的也有三、四里远,都炸起两三丈高的冲天水柱。饶是远处炸响,声音传來犹觉耳鼓轰鸣,令人心神俱颤,沙滩上的人群早扔了锣鼓,双手掩住耳朵,尹游击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灰白,两腿忍不住连连抖动。 袁崇焕大笑道:“战船上装有此大炮,不光可以海战,登岛掠地,只放几炮,便可令守敌失魂丧胆,何需动刀动枪地攻杀?” “那个自然、自然。”尹游击擦擦额头的冷汗,心中暗道:他妈的,早听说袁蛮子古怪,沒由來地打什么炮?是要给咱些颜色看么?这几炮若是对准了岛上的兵营,那一千弟兄早炸成了灰,骨头也拣不得几根了。 袁崇焕下船登岛,到兵营草草用了饭,登上山顶,用千里镜四下察看,见山虽不高,却有数股泉水长流不息,山腰处树木丰茂,绿意盎然,叮嘱尹游击说,军饷解发不足,可以凭借山水之利屯田自给。回到兵营又巡视一番,天色渐晚,吩咐尹游击早点儿安歇,韩润昌、林翔凤心头各自担着心,又不敢劝他回船,等尹游击一走,将房屋四周查探一遍,商议分了工,韩润昌在内随身护卫,林翔凤在外面率五十个军卒远近布防,轮值警戒。二人都是武举人出身,武艺精熟,平生却是头一次护卫督师出巡,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夜近二更,海风渐渐凉了,海涛阵阵,海浪拍击岸石,轰然作响,山上时而传來一來一两声鸟啼,越发显得寂静空旷。林翔凤换好夜行衣,斜背了单刀,轻手轻脚到窗前,见韩润昌双手抱着宝剑,倚在卧房门外,屋内响起均匀的鼾声,便轻手轻脚地退了,望望山脚下,岸边的船队灯火点点,知道他们也会一夜不眠。 忽然,扑喇喇一声,一团白影在头上飞过,林翔凤纵身追赶,几个起落來到后面的兵营,兵营前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两个值夜的兵卒來回走动。林翔凤忌惮被他们发现,惊动起來酿成大乱,将身形一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只这一缓,那白鸽便失了去向。林翔凤心头大急,不敢再等,绕过那两个兵卒,径向后面摸去。隐约见兵营拱卫着一所高大的房子,里面有微弱的烛光透出窗幔,林翔凤才靠到近前,便听到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心头大喜,身子一纵,腾空而起,双手一搭屋檐,翻身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俯身向下偷看。只见屋内灯火通明,尹继阿已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个窄窄的纸条,“毛帅怎么说?” 林翔凤这才发现上首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形削瘦的黑衣人,面色深黑,颧骨兀起,神情极是冷峻。尹继阿将纸条递与黑衣人,那人摆手道:“你竟忘了毛帅定的规矩么?法不传六耳,信既是给你的,我焉敢拆看。” 林翔凤见他们将毛文龙敬若神明,暗暗觉得十分可笑,却又禁不住喝彩他军令森严。尹继阿已将纸条拆看一遍,凑近烛台烧了,林翔心里直呼可惜,正恐无法知晓信上写的什么话,尹继阿恭声说道:“公子爷,毛帅他老人家对、对……”他偷瞧黑衣人一眼,正好与黑衣人凌厉的目光相遇,黑衣人冷冷地逼问道:“快说!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不想说与咱么?” “公子爷说的哪里话?公子爷与毛帅本属一体,小的怎敢隐瞒不报?只是、只是……”林翔凤见他对黑衣人一脸媚笑,偌大年纪却口称小的,知道他必是个沒骨气的人,心下越发瞧他不起。 不料黑衣人却不领情,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喝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讲!” 尹继阿见他发怒,战战兢兢道:“毛帅他老人家对公子爷刺杀袁崇焕不成,十分恼怒,要公子爷将人手与小的合在一处,连夜动手,必要将袁崇焕……”他自然地朝门口看一眼,右手做了一个砍切的姿势。 “这么说咱是要受你节制了?”黑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 “不敢,不敢!小的想都不敢想的,还是公子爷主持大局,小的哪里有如此的本领?” “老尹,你真的不想?嘿嘿,这可是你的地盘儿,你我一个登州游击,一个旅顺游击,一般的官儿,强龙不压地头蛇么!再说又有老爷子的指令……嘿嘿,你当真不想?” “小的只是想毛帅交待下來的事儿,要想法子做好,万不可做砸了。如今双岛的粮饷还要靠他老人家恩典,也是上千号的性命,小的敢胡思乱想么?” “不是有朝廷么?” “朝廷?远在十万八千里以外,哪个会想着小的们?小的们常说,毛帅便是朝廷,效忠他老人家一切都平安的。”尹继阿说得极是恳切,说到后來竟眼含热泪,几乎要跪下叩头遥拜。 黑衣人摆手道:“好啦!我父帅也是知道你的,不然也不会将此性命攸关的大事交付与你。说说怎么动手吧!” “小的集合起营兵,将前面的几座房子围了,堆些干柴,一把火……” 黑衣人打断他的话,厉声道:“蠢才!袁崇焕是死人,等你去捉?集合营兵那么大的动静,营兵沒到袁崇焕早发觉了。用火烧他,亏你想得出,你要给他山下的兵马报信么?你这些乌合之众抵得过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那、那该怎么办?岂不是、岂不是无法动手了?” 黑衣人阴恻恻地干笑几声,“先将我带來的死士围剿袁崇焕,区区五十几个军卒不在话下。到时动起手來,山下的军卒若上山增援,你率营兵狙击,待我杀了袁崇焕,咱们一起回皮岛。”他闪身出门,往山北而去。林翔凤见他身手敏捷,功夫不弱,飘身下地,远远地跟了。翻过山岭,又穿过一片松林,黑衣人倏地不见了,林翔凤凝聚目力,四下搜寻,无奈夜色深浓,山石嶙峋,到处黑黝黝的,分辨不清。找了片刻,不敢再逗留,忙返身回來,远远听见山腰一片喊杀声,心中大急,提气疾奔,营房左右燃起点点火光,百十个黑影已将袁崇焕的卧房团团围住,袁崇焕手持宝剑,正与韩润昌带着护卫们苦斗,联手抗敌,无奈这些军卒冲锋陷阵都是猛士,技击之术却不甚高明,眼看向外冲杀几次,都被迫得节节退回,兀自舞弄刀枪苦苦支撑。林翔凤正待冲入,却听有人狂笑道:“袁崇焕,看你还往哪里逃?大伙儿加把劲儿,捉拿袁崇焕,赏银一万两。”那些黑影纷纷附和着叫道:“捉拿袁崇焕!捉拿袁崇焕!” 顾大局规劝情切切 斩骁将回师意迷迷 毛文龙偌大的身躯竟被他轻轻背在身上,身子掠起,跳到帐外。林翔凤等人一惊,呐喊着紧追出來。袁崇焕霍然起身喝道:“将他们拦下!”谢尚政呼哨一声,山石后面冲出几十个身形魁梧的军卒,扇形围了上來,手中赫然持着五尺长短的西洋鸟铳,一齐指定了毛文龙、毛永义二人。袁崇焕哈哈大笑:“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本部院的西洋火枪快。绑了!推回大帐!” 林翔凤听得耳熟,循声望去,那说话的赫然就是那个黑衣人,心下大觉奇怪,他怎么竟抢到了前面?若不是有近道可行,此人的轻功当真高明!当下大喝一声,拳打脚踢,冲到韩润昌面前道:“不可恋战,我在前面开路,你护好督师,一起冲出去。” 韩润昌陡见林翔凤回來,精神大震,取下身上的硬弓,连发数箭,将几名壮汉射倒,一声呐喊向外冲杀,那黑衣人早已料到,叫道:“放暗器!”霎时,飞镖、袖箭、透骨钉等各色暗器如同飞蝗一般,林翔凤、韩润昌二人一面挥舞刀剑遮挡,一面急呼后退,饶是如此,已然有十几个军卒着伤。袁崇焕见亲兵被杀的杀,伤的伤,心知不敌,忙命退入屋内待援。他望望屋外黑沉沉的夜色,命军卒看准后用弓箭射击,切勿教他们靠近放火,从怀里取出那个铁凿道:“难道双岛也归属了毛文龙?” 林翔凤借着窗外闪动的火光,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毛”字,点头道:“督师说得不错,屋外那些杀手便是毛文龙派來的死士。海上一计不成,才施此二计。他们靠飞鸽传书,十分迅捷。” 袁崇焕收了铁凿道:“看來毛文龙对我早生了戒备之心。” “他必是不想教人踏入东江半步的。”韩润昌看着袁崇焕道:“弓箭已然不多,督师可换了军卒衣服,尽早冲杀出去,不然一旦他们将屋子点燃了,那时……”话音未落,窗外已飞进几只火把,引燃了窗幔,登时屋内火光冲天。林翔凤急道:“快些躲了,小心暗器,免得成了他们的活靶子!”身边的军卒早已连声“哎哟”,倒地痛呼不止。 袁崇焕愤然道:“千军万马之中,本部院也不知冲杀过多少次,想不到今日会死在这海内的孤岛上,真是教人死不瞑目。” 林翔凤将袁崇焕拉到楹柱后面,奋力一掌,将北向的小窗击烂,急呼道:“督师先走!” 袁崇焕圆睁双目,愠声道:“翔凤,我什么时候带头退过?” 林翔凤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垂泪道:“督师千金之体,天下苍生共赖,怎可以守此坐以待毙?世上沒了我们几个不打紧,若是、若是沒了督师,咳、咳,那辽东还有哪个可指望?我等兄弟岂非成了大明的罪人,咳、咳,真、真是万死莫辞呀!” 二人争执之间,屋内烟气已浓,众人呛得不住咳嗽,呼吸艰难,韩润昌与林翔凤对视一眼,低喝道:“擒贼先擒王!”一脚将屋门踢开,林翔凤连连将屋中烧着的桌椅抛出,二人双双跃起,势若疯虎,直向黑衣人扑來。黑衣人暴退几步,喊道:“不必与他死拼,只用暗器招呼他。”二人眼看暗器如满天花雨疾射而來,情知厉害,不敢硬拼,挥刀护住要害,且舞且退,堪堪又要被逼回屋内。正在危急,山脚下骤然传來阵阵喊杀之声,袁崇焕见援军将至,命军卒将剩余的狼牙箭射出,将屋外的杀手逼退数丈,暗器已是难以打到,率军卒跳出门來。 不一会儿,喊杀声渐近,林翔凤呼道:“督师在此――”气发丹田,声闻数里,只一疏神,已有几只暗器打在身上,好在距离甚远,力道已缓,入肉不深。 谢尚政大呼道:“我们來了!督师无恙么?”黑衣人见势不妙,呼哨一声,霎时退得无影无踪。不多时,谢尚政率将士杀到,谢罪道:“卑职來迟,督师受惊了!”回身将五花大绑的尹继阿推过來,一脚踢倒,骂道:“兵营一有动静,卑职便带人前來增援,不想这狗贼竟在半路狙击,好在双岛这些军卒经不得一阵冲杀,各自散了,不然岂不误了救援大事!” 尹继阿早已吓得瘫在地上,林翔凤一把将他提起,问道:“那个黑衣人是谁?” 尹继阿坐起身形,惊恐地看看四下,颤声道:“他是毛……”话未说完,一声冷笑传來,“你好大的胆子!”远处的山石后飘出一个鬼魅般的影子,赫然便是黑衣人,他双手齐扬,随即向后山奔去。 韩润昌大急,事起仓促,不及多想,纵身护到袁崇焕身前,林翔凤看不清他发的什么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只这一缓,便见尹继阿翻身倒地,俯身探看,见他的眉心和咽喉各插一枚长长的丧门钉,早已气绝,兀自大睁着两眼。暗忖:黑衣人去而复返,竟悄无声息,想必是有什么密道机关。想到此处,忙说道:“督师,敌暗我明,前途险恶重重,不如连夜回宁远。” 袁崇焕摇头道:“毛文龙以为我受此袭击,必定惊吓而回,正可出其不意赶往岛山。本部院倒要看他耍什么花样?” 谢尚政跟在袁崇焕身后,皱眉道:“督师心意已决,卑职不好再劝。只是辽东这副担子何止千斤?都在你的肩上,朝廷无人可换,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袁崇焕停住脚步,抚剑叹道:“我何尝不知?但是只是一味坚守,辽东恢复必回遥遥无期,实在有负皇恩。若能收服毛文龙,无异如虎添翼,水陆齐发,直捣黄龙便为时不远了。毛文龙暗地里与后金款和,虽只想贪图些金银财物,并非一心投靠,但我既总督辽东,实在难以容他脚踏两只船,不思报效朝廷。唉!东江之事如不能善加督责,难免群起效尤,令不能禁,如何用兵?东江虽小,事关重大呀!不可置之不理,冒些凶险却也值得。” 船队连夜拔锚起航,天色渐明,大海潮生。此时,西南风起,顺风顺流,船行甚快。过了松木岛、小黑山、大黑山,风势已小,波平浪静,海水渐渐转成蓝色,异常澄澈,自是与浅海不同。袁崇焕不时用千里镜?望,却见一个小岛犹如一头肥猪横卧在海上,心中大奇,知道副将汪翥祖辈在辽东打渔,喊來询问。汪翥笑道:“此处已属黄海了,离旅顺口不远。那岛本來沒名字,后來往來的渔夫见其形状酷似一头肥猪,便取名猪岛。”说着又指点道:“这一带岛屿甚多,起的名字多是虫鱼禽畜之类,猪岛以外,还有什么鸟岛、蛇岛、虾蟆岛、牛岛等诸多的怪名。这些岛中,蛇岛最为凶险上,卑职从小时就沒听说过有人踏上蛇岛半步。” “为什么?” “岛上遍地都是黑眉蝮蛇,也不知有多少条,奇毒无比,见血封喉,不用说上岛了,就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也要吓得几天心神不宁的。” 袁崇焕听得兴味盎然,问道:“咱们要去的岛山上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岛山三面环海,只有西边与陆地相连,离旅顺口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岛上不生树木,一座不高的小山宛如乱石堆砌,甚是荒凉,沒有人烟,倒是个清净的所在。” “旅顺口的守将是哪个?” “听说也是姓毛,想必是毛文龙的死党。” 袁崇焕举起千里镜望了一会儿,见旅顺口深探大海,周围耸着几座山峰,不由连连点头道:“这里真是屯兵的好地方,进可攻盛京,退可入海坚守。又与山东登、莱两州隔海相望,南风吹起,也就一昼夜的海程,这条海路若是贯通成一线,攻打后金何等便利!” 说话间,船已近岸,早有守军划一艘小艇迎上來引路。船刚停稳,搭好跳板,一个满身甲胄的军官上來,沙哑着嗓子道:“旅顺游击毛永义叩见督师,一路辛苦。”接着将袁崇焕迎入草舍道:“这岛山本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沒有一户人家。毛帅奉督师钧旨,说要在此会晤,仓促间盖不成瓦房公馆,只搭了些草舍,实在简慢。督师万金之躯,若是住不惯,可将临时行辕设在旅顺口,供应也方便些。” “不必。此处海阔天空,寂寥无人,最宜说话谈心。本部院行伍多年,也是能吃得些苦的。”袁崇焕问道:“听说毛文龙手下无一不姓毛,你是他什么人?” “情在父子。” 袁崇焕捋须大笑,“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难怪人称东江兵骁勇善战,建州夷奴闻风丧胆。” “督师夸奖,东江上下感激,义父他老人家听说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呢!”毛永义躬身谢了,又道:“已午时了,督师远來,舟车劳顿,用饭歇息吧!卑职不叨扰了。”告退而出,屋外的林翔凤迎上來,笑道:“毛游击,也真难为你了,数日之间能搭起这上百间的草舍实在不易,督师极是满意!”极亲热地向他肩头轻拍一掌,暗暗用了三成内力,毛永义似是躲避不开,实实地受了这一掌,“啪”的一声,竟是十分响亮。毛永义皱眉揉肩道:“将爷真是神力,骨头都觉疼了。” 林翔凤见试探不出,单刀直入道:“几天前,毛游击不是还在双岛么?什么时候回來搭得草屋?噢!是了,旅顺口人马不少,想必两边一起动手的。” 毛永义呲牙一笑,说道:“将爷说笑了。卑职惟恐这些军卒懒惰,一直督责不休,哪里离得开一刻?不然误了督师与义父的约会,卑职这颗干瘪的头颅熬不得几碗汤,盛不了几两酒,怕是要被拿來当球踢作溲器了。”林翔凤拱手道了辛苦,心下暗忖:却也奇怪,此人身形酷似昨夜的黑衣人,怎么竟沒有一点儿武功?难道看走了眼? 次日,袁崇焕一大早起來,草草用了饭,命谢尚政、韩润昌留守大营,带了汪翥、林翔凤、程本直与五十名军卒,围着岛山四周查看,岛山不过弹丸之地,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走遍,果见岛上不用说树木,就是寸草也不生长,到处都是褐色的乱石。汪翥道:“每年入夏,海水涨起大潮,此岛全被淹沒,直到进了九月,潮水才退。数月海水浸泡,草木难生。” 程本直道:“好地方!观海看日头,一点儿也沒遮拦的。只是那首《观沧海》的千古绝唱要改一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只能是‘树木不生,乱石当道’。了。曹孟德未能到此,如今又前不见古人,不知改得如何?可惜!可惜!” 汪翥怪异地瞥着他道:“难得你这般的雅兴!若是被人围困在岛上,终不成要啃石头充饥么?” 程本直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讪讪而笑。袁崇焕笑道:“本直是个风雅之士,就是真的绝了粮,也会弦歌不辍的。你俩的情怀不同,见识自然各异。汪翥看的是眼前,本直是要意会古人。” 程本直面色不由大窘,口中呐呐道:“本直不过一介寒儒,岂可与前贤相提并论?督师胸藏万甲,声震天下,文才武功都是极匹配的。” “这个可留与后人评说。刚才你说孟德不及此处,甚觉可惜,似大可不必。人事有代谢,往來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一代有一代的人物,一代有一代的功业,何需强分什么轩轾?”袁崇焕望着北方,问道:“本直,听你刚才的话,可是怪我不教你带兵么?那好,我正有一事要你去办。” “可是要带兵偷袭皮岛?” “看來《三国》你读得不少。东江务要稳固,岂可自相残杀。兄弟阋于墙,得利的必是外人,不可行此下策!” “……”程本直默然低下头。 “不要瞎想了,你回宁远吧!” “回宁远?”三人大惊。 “是。带些战船回去,不必留下这么多。” 程本直问道:“留下几艘?” 袁崇焕笑而不答,轻轻伸出三个手指。“什么?只留三艘!那不是任由毛文龙宰杀么?”三人又惊又急。 汪翥道:“兵分则势孤。眼看六月初一的约会之期已到,尚不知毛文龙要带多少人马來,他若猝然发难,岂不坏了督师一世的英名?” “不必担忧,我留的人越少,毛文龙带的人越多,便越发平安。” 林翔凤一直未能插进话來,此时更是听得越发糊涂,急急地说道:“好汉难敌四手,恶虎害怕群狼,哪里有人越少越取胜的道理?” 顾大局规劝情切切 斩骁将回师意迷迷(二) 袁崇焕见他三人焦急无状的模样,淡淡一笑,挥手道:“本直,不必多言,回去即刻启程。”说罢带众人回营。走到半路,程本直忽然一拍手掌道:“大妙!实在妙极!” 汪翥内心本来瞧他不起,又见他突发癫狂一般,只作未闻,全不理会。林翔凤忍不住问道:“妙在哪里?” “我明白了督师的用意。果然高妙!” “什么用意?” “不过是教毛文龙放心罢了。” 汪翥、林翔凤听得如坠云雾,还要再问,看见旅顺游击毛永义笑吟吟迎了上来,急忙住口收声。 “督师,我义父到了。” “哦―”袁崇焕纵目向山下望去,见海上无数的战船扬帆而来,急忙回到虎头大船上。不久,那些战船都停靠在岸边,毛文龙身穿御赐的大红蟒衣站立船头,向虎头大船上张望,二十多员战将跟随左右。毛文龙是浙江仁和人,身材却是江南人少有的高大。他年轻时浪迹江湖,一度靠算卦测字为生,后来到辽东投效总兵李成梁,先后在袁应泰、王化贞手下当差,做了一个小小的游击。广宁大战,明军无不望风而溃,毛文龙只率九十八人渡过鸭绿江袭取了镇江,召集流亡,镇守皮岛,擢升为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平辽将军印,开衙建镇,天启皇帝授了他一把尚方宝剑,竟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帅。皮岛正处鸭绿江口,是海运往来的必经之路,毛文龙以地利之便,征收商船通行税银,贩卖人参、貂皮,收获颇丰。有了大把的银子,他便四处打点,渐渐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每年光是派人给朝廷要员的冰炭敬不下十几万两银子,送与魏忠贤、崔呈秀等人三节两寿的花红水礼更是无数。魏忠贤失势自缢,他又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靠山,但他又极精明,看不清风向时,便遍撒银子,既给钱谦益,又给温体仁、周延儒,两边谁也不得罪,避免卷入朝廷党争。他对袁崇焕早有耳闻,却一直没见过面。袁崇焕起用回到辽东,想起当年宁锦大战时没有听从他的号令,自背后偷袭后金,援手祖大寿,解去锦州之围,心头惴惴不安,每每想起,如芒在背,害怕旧事重提,与自己过不去,寻机报复,便到宁远拜会,探探虚实。见袁崇焕其貌不扬,身材短小,但纵论天下,韬略深蕴,暗觉当世无人可与他争锋,更觉不安。果然不久袁崇焕下令封海,所有商船必须转到宁远领取出海公文,并一改军饷由户部解发的惯例,转为由宁远解发。毛文龙暗自惊叹,袁蛮子这招实在厉害,似是拦喉一刀,难以抵挡,娘的!将老子逼得急了,便投了后金。咬牙发狠却无可奈何,上折子给皇上也不见动静,只得苦苦支撑,好在以往的积蓄尚多,但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时刻提防着袁崇再有什么计谋。他在皮岛至宁远沿途派了不少眼线,打探宁远的一举一动。此次袁崇焕要来岛山相会,他暗命义子毛永义联络尹继阿半路截杀,自己在皮岛坐观风色,静候消息。谁知他二人办事无功,一击失利,袁崇焕毫发无伤,带领三十八艘战船两千人马已到岛山,心下不由踌躇,去与不去左右为难。正在犹豫,毛永义飞鸽传书说袁崇焕恐后金人自水路偷袭,遣回了二十八艘战船和一干人马,他心里冷笑道:袁蛮子,我再不去赴会,终不成教你小觑了。他在船上,远远望见只有几艘大船停在海边,虎头朱红楼船上高挂着大纛旗,猎猎作响,暗暗喝彩道:袁崇焕果然好胆色。 袁崇焕高坐在虎头大船上,见船队先后靠了岸,甫一停稳,毛文龙摇摆着下来,后面二十多员战将紧紧跟随,几十个军卒抬着许多币帛酒肴,朝虎头船而来。不等旗牌官张国柄禀报,毛文龙刚刚登上船头,袁崇焕起身笑道:“贵镇来得好快呀!” 毛文龙上前施礼道:“卑职本算计着先到此迎候督师,可是海上风浪大,来得迟了,实在失礼,有罪有罪!”一挥手命人献上礼帖三封和三桌筵席。 袁崇焕知道他有意拖延时日,不敢贸然轻身而来,也不说破,淡然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只是谁都不是神仙,难免算计错了。”俯身一拦,只受了半礼,命人置了座,分上下坐了,笑道:“贵镇名震边陲,不用说朝廷多有嘉许,就是朝鲜、后金提起来,哪个不敬畏?东江自你建牙开府,已成重镇,本部院早想来看看,一时不得其闲,岁月蹉跎,今日才尝宿愿。” “督师过誉。东江地处偏僻,弹丸之地,能有什么作为?” “贵镇何必妄自菲薄?皇上屡有旨意嘉许你孤撑海上,数年苦心,切不可辜负了圣恩。” 毛文龙凄凉一笑,叹道:“皇上天恩,本镇岂会不思报效?当年督师未到辽东时,曾放言:给我军马钱粮,我一人守此足矣。督师如此豪言,卑职颇有同感。倘若东江粮饷军马充足,夷奴来犯,正可乘机扫荡巢穴,一举建功。只是卑职孤处天涯,辽东多年以来经抚不和,疲于应付,动遭掣肘,白白坐失了许多的机会。督师起复,卑职不胜欣喜,正想在督师麾下建功立业,也不枉了此生,但风传拘于海禁令,粮饷解发日渐迟缓,近两月竟成拖欠,实在难以为继,还谈什么杀敌报国?” 袁崇焕愤然作色道:“文臣不肯体恤武官,是多年已成的陋习,稍不如意,便背地里告你的黑状,捕风捉影,肆意中伤。本部院也听说了户部派员到东江核查军饷,这些京官平日清闲惯了,哪里知道什么边地之苦?”他停下来,看着毛文龙,语调一转,有些低沉地说道:“粮饷一事,户部核查兵员之数偏少,解发自然不足,本部院已给皇上递了急折,户部奉旨补发十万两军饷到宁远,本部院已随船带来,即可交付于你。你可放心,今后粮饷必当按时足额解发,户部、兵部不敢再有刁难。” “有督师这句话,卑职安心多了。本镇替东江数万将士磕头了。”说着扫视身旁的将士一眼,那些将士急忙跟着屈膝,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袁崇焕双手将毛文龙扶起道:“快起来!此乃本部院份内之事,何需多礼。”便在船上摆开筵席,宁远、东江众将都依次坐了吃酒,几杯酒下肚,渐渐说笑起来,言谈甚欢。袁崇焕本不喜东北的烈酒,脸上已然着色,趁着酒兴拉住毛文龙的手道:“辽东海外,只有你我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我经历艰险来到岛山,意在商议进取。东西夹击,复辽大计,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吃这一帖药?” 毛文龙酒量颇豪,举碗饮了,含糊道:“卑职在辽东出生入死二十余年,单是在海上孤岛也有八年,虽说也立了几次微末的功劳,但却屡次遭受谗言,朝中没人给撑着,在外面做事难哪!粮饷缺乏,器械马匹不足,怎么打仗?若是钱粮充足,建功立业,也不是什么难事。啊呀!酒桌上不谈国事,来来来,吃酒吃酒!” “这是什么酒?这么大的力道!我再也吃不得了,心早乱了,怕是要说醉话了。”袁崇焕乜斜着眼睛道:“明日本部院想犒赏东江将士,你带了多少人马?” “三千五百。” “真不少啊!船上狭小,排摆不开,本部院就借贵镇营帐到岸上痛饮。再说,这里是你的地盘儿,你是主,我是客,也该到你营帐才是。” 第二天,袁崇焕戎装登岛,毛文龙率东江将士列队相迎,检阅已毕,进了毛文龙大帐,商议东西夹击后金之计,随即谈起改编东江军,听从督师节制,并在东江镇设立道厅等事宜。毛文龙敷衍道:“督师奉旨总理辽东,东江理在辖内,仿照宁远更定营制,那是极自然的事,只是这设立道厅,本镇以为需再斟酌。” 袁崇焕听他不再称卑职,而直言本镇,暗有几分不悦,轩眉一耸,问道:“贵镇还有什么疑虑之处?” “数年以来,本镇若说还有什么微末之功,就是东江安若泰山,夷奴不敢轻易来犯,能有今日的局面,实在得宜于号令专一,没有文官的掣肘。而辽东积成此数十年难了结之局,督师想必也领会得其中一些缘由,根子在哪里?还不是经抚不和,以致丧师辱国?昨日督师讲文臣不肯体恤武官,本镇听来,感念肺腑,总算有人替边将说话了。”毛文龙说得极为沉痛,饶是叱咤边陲的骁将,说到伤心之处,也禁不住眼圈发红,声音竟有些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得矫情!大丈夫处世,吃苦易受委屈难,人心都是肉长的,伤心落泪也是本色。镇南兄,今日你我快谈,只以兄弟相称,不必再想着官场的那些俗套。可好?” 毛文龙一时没想明白,只是点点头。袁崇焕和声问道:“镇南兄离家怕有三十年了吧?” “不止,已三十三年了。” “如今你已过天命之年,也算是功成名就了,本部院知道你久在边塞辛劳,饱尝甘苦,你老家杭州可是人间的天堂,老兄可想到西湖边盖上一片大宅子,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纳几年清福?” 毛文龙这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早有此心呀!只是……” “只是什么?古人说:富贵不还乡,犹如穿着锦衣玉袍却在黑夜里行走,哪个能看得到你富贵的风光排场?你若是不方便,本部院代你奏请。” “督师厚意,我心领了。西湖买舟,优游湖光,寄情山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此乐何极?本镇毕竟也是俗人,自然也是想的,可如今还不是甩手一走的时候,家事国事两不相宜。” “怎么不相宜?” “当年汉武帝在八水长安赐一所宅子给大将霍去病,督师该记得他是如何辞谢的吧!”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如今夷奴猖獗,我若此时解甲归隐,会有三不近人情之处。” “……”袁崇焕不想他竟如此健谈,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边事未靖,回家享乐,不知报国,无人臣子之情;忍心督师一人为辽东战局操劳焦虑,不知分担一二,无部属之情;将东江将士抛在一边,不顾其所终,无首领之情。我岂能这样做!”毛文龙讲得激昂起来,握拳道:“本镇虽是一介武夫,没有念过多少书,但在辽东多年,边事虽不敢说烂熟于心,也看出一些眉目,知道点儿轻重。若是剿灭了东夷,朝鲜孱弱已久,可顺势袭取。那时数百里江山入我画图,皇上中兴之志指日可待。” “哈哈哈……”袁崇焕笑了起来,翘指赞道:“镇南兄,豪气干云,当真令人感佩。只是有些多虑了,莫非对朝廷将辽东交付本部院不放心么?” “辽东有督师主持大局,朝廷都放心,本镇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督师驻在宁远,东江谁可代替本镇?” 袁崇焕见已谈僵,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要他心服难比登天,转了话题道:“本部院今日要犒赏东江官兵,每人一两银子、一石白米、一匹棉布,兄将名册呈报上来。” 毛文龙哪里肯交名册,推辞说:“本镇来得匆忙,将名册留在了皮岛,所带亲兵之数三千五百余,扳着手指也可数得清,本镇教他们明日领犒就是。” “也好!就先犒赏这些亲兵。”袁崇焕见难以再谈,起身告辞。 次日,天色刚亮,毛文龙尚未起来,毛永义报告说:“昨夜袁崇焕回到座船,即召集副将汪翥等人议事,直到五更方散。” “所议何事?”毛文龙一下子坐起身来。 “儿子也曾派人去探听,可是四处都有值夜的军卒,难以靠近座船。” “怎么不找几个身手好的去?” “儿子也想带两个高手前去,可是躲过值夜的军卒容易,却难逃过船上人的眼睛。那韩润昌、林翔凤都是武功极高的练家子,儿子在双岛曾与那林翔凤交过手,他掌力浑厚,还在儿子之上。儿子担心一旦打草惊蛇,袁崇焕回了宁远,想见他都难了,刺杀更是不用想了。” “嗯!也好,小心无大错。我们是不是动手,要见机行事,不可卤莽。袁蛮子曾说要到皮岛巡视,那时再杀他最好。他们商量了大半夜,难道袁蛮子还想动武不成?”毛文龙目光闪烁地盯着毛永义。 “防人之心不可无。父帅不可被他几句好话哄骗了。” “哈哈哈……”毛文龙狂笑几声,神情极是不屑道:“我从小闯荡江湖,在辽东白手起家,建了东江偌大的地盘,岂是几句好话便可糊弄的?这些年来,我都是摆布别人,替咱爷们做事,虽说流水般地花了不少的银子,可是前朝的魏忠贤、崔呈秀哪个不乖乖地为咱说话?就是当今的宠臣周延儒、温体仁,还有我那挂名的老师钱谦益,不都是咱朝中的内应么?袁崇焕有什么可怕的,等时机到了,咱请朝中的人上些折子弹劾,少不得又要丢官罢职。咱惹不起他,自然会有惹得起他的。永义,今日袁蛮子要来营犒赏,快传令下去,教孩子们小心戒备,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厮杀。哼!我倒要看看袁蛮子究竟耍什么花样!他袁蛮子敢在我的地盘儿撒野,咱这些孩子抵不过他那几百的人马?就是两个杀一个,东江兵还有不用动手观战的呢!”毛永义出帐而去,两个亲兵进来帮他起身梳洗。 顾大局规劝情切切 斩骁将回师意迷迷(三) 将近卯时,袁崇焕离船上岸,毛文龙迎接进了大帐,身后左右十几个带刀护卫跟随进来,袁崇焕面色一沉,喝道:“本部院与毛帅有机密事谈,你们为何进来?不闻号令随意进中军大帐,立斩!念你们初犯,饶了这遭,退下!”说着将身上的尚方宝剑摘下交与韩润昌,韩润昌双手一捧,站在帐门外。这十几个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死士,武艺超群,忠心耿耿,平日与毛文龙形影不离,此次来岛山,毛文龙更是反复交待,见他们被袁崇焕呵斥,顿觉大失颜面,没好气地骂道:“娘的,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睛的混蛋,我与督师密谈,哪个教你们进来了?还不滚出去!”护卫们不敢再留,怏怏退出大帐,却在不远处徘徊。 袁崇焕笑道:“贵镇法令如山,驭下有方,令人佩服!”坐下见几案上摆着一局残棋,指问道:“贵镇倒也风雅得紧呀!也好手谈?” “本镇年轻时遇到一个道人,将一些棋谱相授,无奈围棋之道深不可测,只几个棋谱还成不了行家。” “围棋之道虽深,要在一个围字,抢先机,占地盘。此次本部院检阅东江,可是与围棋之道不同,昨日商议定营制,设道厅,并非有抢占东江之意。本部院回船上后,辗转难眠,深怕话说得不明,你生出误会。今日见了围棋,豁然省悟,东江距宁远数百里,一些事务往来请示,势必贻误时机,对辽东大局有害无益。不如从今以后,旅顺以东凭借贵镇印信行事,旅顺以西凭借本部院印信行事,贵镇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毛文龙喜出望外。 袁崇焕起身绕着大帐走了几步,说道:“本部院原想与贵镇一起往皮岛巡视,只是路上耽搁了几日,离开宁远日子久了,也放心不下,就留与下次吧!此次未见东江军容之盛,甚觉遗憾,本部院打算命宁远与东江众将士较一较射技,以壮军威,然后再行犒赏,将十万两饷银当场补发。” 不多时,山坡上搭起帐帷,摆好帅案,袁崇焕带众将聚在帐前登高观看,只见宁远、东江众将士齐齐地排列岛上,摆了十几个箭垛,军卒往来穿梭,个个奋勇,都想在督师大人面前争胜讨赏。袁崇焕追忆说:“本朝开国之时,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等人曾率水师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扫灭胡元,开创我大明基业。其实单靠水战固然能胜得一时,但骑马射箭陆地厮杀也不可轻视。如今东江水师只能以红船在水上自守,东夷并不下海,难道要先赶他们入海再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不可偏废。” 毛文龙心下不悦,以为他瞧不起东江水师,哪里心服?暗自冷笑道:古来就没听说有什么水陆两用的兵卒,此人如此信口开河,不过哗众取宠罢了,未必有多少真才实学。脸上却堆笑说:“督师见识超卓,说的极是。本镇偏居海隅多年,只在水上经营,实在无异自缚手脚,也想在沿海有个立锥之地,还要督师成全。” 袁崇焕伸手向北指点道:“你我戮力杀敌,驱除鞑虏,不愁没有容身之处。” 毛文龙慨然道:“督师放心,本镇自当奋勇,再拓疆土。” 林翔凤瞥见毛永义站在一旁,出列恭身道:“久闻东江将士骁勇善战,卑职也想射上几箭,博取督师、毛帅一笑。毛游击可愿下场相陪?” 毛永义看着他那冰冷的目光,想要推辞,却见毛文龙已然点头,无奈只得拱手道:“末将射技微末,本不敢献丑,林将军盛情,却之不恭,幸勿见笑。” 谢尚政道:“我与二位裁判报数。”说着从怀里掏出红白两面小旗,问道:“如何比试?” 林翔凤道:“山上只有乱石,缺少其他可射之物。当年李广射虎,千古佳话,我们也效仿一番,就射石头如何?”说着,大步出帐,找了一块平滑的大青石,双手擎起,来到帐前轻轻放下道:“请督师点鹄。”袁崇焕取了朱笔,在大石上亲笔画了一个圆圈儿,点了红心。林翔凤又将大青石抱起,山路崎岖,平常人空手行走都觉艰难,林翔凤怀抱二百余斤的大石,并不十分吃力,向前走了百步上下,弯腰沉臂向下一掼,咚的一声响亮,那大青石稳稳地矗立起来,将下面散碎的山石砸得火花飞溅,众人齐声喝彩。“僭越了!”毛永义喝叫一声,取弓箭在手,有意卖弄手段,略觑一觑,流星般地连发三箭。众人见谢尚政挥动红旗,知道都中了红心,又是一阵喝彩。毛永义看看左右,神情极是得意。林翔凤抱拳含笑,先取两枝箭在手,先发一箭,随后侧身一箭用上了上乘的暗器功夫,箭去甚急,正中前面那箭的箭尾,先前那箭竟转了头,匪夷所思地直向毛永义面门飞来,变故突起,众人纷纷惊呼。箭如电光火石,毛永义躲闪已是不及,闪电般地伸出右手,暗运内力,生生用两指将箭夹住。 林翔凤过来道:“我输了。林某箭术不精,一时失手,差点伤人,惭愧惭愧。好在毛游击这手接暗器的功夫实在俊得紧,指力端的如此了得,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时情急,侥幸抓住,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夫!”毛永义知道已中了林翔凤的道儿,被他试探出了身怀武功,急忙遮掩。众人虚惊了一场,却没理会他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各怀心事。 岸边东江兵丁比斗射箭正酣,袁崇焕不动声色地望一眼谢尚政,谢尚政将手中的红旗上下左右连挥数下,宁远军卒见了,纷纷住了手聚拢起来,将比箭的东江兵丁围在核心。袁崇焕见此情形,点头道:“毛游击身手大是不凡,东江军威可见一斑,看赏!”亲将五十两银子赏与毛永义,吩咐道:“东江官兵,不论大小一律有赏。军官每人三两到五两,兵丁每人一钱。”说罢走进大帐。 毛文龙见比箭胜了,正自高兴,又见袁崇焕犒赏军士,想那十万两饷银顷刻间便要补发,心花怒放,进帐面谢。袁崇焕阻拦道:“贵镇不必多礼,要谢就教各将官来谢。”毛文龙出帐吆喝一声,一百多名将官排队进来跪谢。袁崇焕逐一询问姓名,不料个个回说姓毛,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将、毛可相、毛可喜、毛有德、毛仲明……无一例外。他倒吸一口冷气,暗道:难怪毛文龙不容他人插手,东江名为朝廷所有,实则已是毛家一人的天下了。 “怎的他们都与贵镇同姓?” 毛文龙大喇喇道:“这些将官都是本镇的义子义孙,多年相处,情逾骨肉,便都甘愿改姓了毛。” 袁崇焕冷哼一声,反问道:“情逾骨肉?本部院看这些将官个个英武过人,都是好汉的模样,但听说贵镇每月只给他们每人五斗米,要是一个人吃也还够了,可是这些人哪个没有妻儿老小,哪个没有兄弟姐妹?一家数口分食这点儿米,哪里能够果腹?贵镇如此待人,自己却一日五餐,菜肴五六十品,宠妾八九人,珠翠满身,侍女甚多,岂算是情逾骨肉?”几句话说得东江将官耸然动容,感激地望着袁崇焕,毛文龙却一下子怔住,万万没想到袁崇焕会替东江将官说话。 袁崇焕扫视着众人,接着说:“宁远、锦州的将官俸银足额发放,兵丁的口粮也从不克扣,只是勉强温饱,不至于冻饿。东江将士坚守孤岛,海外劳苦远远超出宁远、锦州守军,本部院明了此情,心中深感酸楚。你们饱受克扣之苦至今,本部院也难辞其咎,请受本部院一拜。”袁崇焕躬身下拜,起来又向四周抱拳施礼。东江将官个个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含泪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都起来说话,如此本部院越发觉得对不住大伙儿。”袁崇焕一手一个将前面的将官拉起来,却有将官见他如此推心置腹,哽咽不起,大帐里登时悲声大作,哭成一团。 袁崇焕道:“本部院知道你们改姓毛,都是逼不得已,姓氏传自祖宗,若无什么大的变故,岂可轻改?你们身家性命都悬他人之手,进退无路,只得背叛祖宗辱没先人,也属无奈!如今皇上立志中兴,只要你们为国家出力,本部院可以保证今后不用再愁什么粮饷,也可认祖归宗。”东江将官听了,面现喜色,心神渐安,暗恨毛文龙狠毒刻薄。 毛永义大声道:“弟兄们,义父他老人家待咱们也不薄呀!若不是他老人家。我们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有活命的大恩,就是克扣点粮饷有什么打紧的?究竟还是活命的恩德大呀!你们说是不是?” 东江将官却都默然,个个低头无人响应。毛永义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蛋,喂不熟的狗……” “放肆!大帐之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退下!”袁崇焕一拍帅案,毛永义心有不甘,气咻咻地咕哝着退到一旁。 袁崇焕看看呆在当场不知所措的毛文龙,喝问道:“毛文龙,朝廷每年以十万人马之数解发东江粮饷,其实东江不过两万八千余人,多出的粮饷哪里去了?往来皮岛的商船税银与通商朝鲜、日本、暹罗的进项,每月不少于十万两白银,又哪里去了?本部院奏请钱粮由宁远核实解发东江,你却执意往登、莱二州自行买粮,低买高卖,中饱私囊。与你商议定营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你竟始终不肯奉命。糜费朝廷钱粮,却又教东江将士忍饥挨饿,到底是什么心肠?” 毛文龙支吾道:“修船筑城等都要花银子,督师账未算清,倒来这里耸人听闻。” 袁崇焕冷笑道:“看你们的战船多有破旧,便知久已失修,修船的银子哪里去了?几年前红衣大炮使用已多,而你们水上征战还单凭弓箭,比起开国时的水师还有所不如,一旦遇敌,如何作战?今日教你看看本部院的战船如何尖利。放炮!”谢尚政将红色令旗连挥三下,画成圆圈,刹时就见岸边的船上吐出几道火舌,接连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远的山坡炸出几个大坑,东江将官个个失色,山下的兵丁更是惊得抱头鼠窜。 袁崇焕朝山下指点道:“造这样的战船不过几千两银子,你修船如何用了数十万两?你还强辩么!”接着目光逼视着毛文龙,厉声说:“宁远多少公事?本部院甘冒风浪,屈尊推诚前来,披肝沥胆,与你谈了三日,好意拉你回头上岸。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你目中没有本部院也就罢了,当今天子英武天纵,你却私改他人姓氏,化外称王,暗存不臣之心,国法岂能相容!” 毛文龙大呼道:“本镇哪里敢藐视督师?” “岂止是藐视?你是要将本部院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个东西今日要换与你了。”袁崇焕从内衣取出那柄铁凿掷到他脚下,“若非本部院早有提防,只怕已做海底冤鬼了。”刺杀袁崇焕本属机密,东江官兵没有几人知晓,忽见督师掷下一个铁凿来,不知何意。林翔凤将铁凿捡起递与众人观看,将毛文龙派人刺杀督师的始末简略说了,东江将官听得面面相觑,或信或疑,纷纷议论。 “你血口喷人!宁远能工巧匠甚多,要仿造一柄铁凿容易得很,何足为怪?”毛文龙见刺杀之事已泄露,额头上登时满是汗水。 “你看都未看便说仿造,不正是心里有鬼么?若说仿造,本部院哪里得知皮岛自制军械的样式?” “袁崇焕,本镇早闻你威名,还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料你今日竟寻来一柄什么铁凿栽赃于我,行径卑污,实在令人心寒齿冷。说本镇有罪,难道孤守东江,保存疆土,便是罪么?先帝在时,封我为钦差平辽便宜行事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挂征虏前锋将军印,赐尚方宝剑蟒衣,先帝封赐岂是你轻易抹杀的?你身为督师,总理辽东,不思虑驱除夷奴,却总想法子剪除我毛文龙,同室操戈,我、我就是死也不服!”。 袁崇焕声色俱厉,喝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没有经过多少战阵,节制不了悍将,瞧我不起,本部院所管将官何止百千?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骚扰登莱,骗害各商,掳掠民船,变人姓名,淫人子女,还说没罪?你所犯当斩大罪十二,小罪数不胜数。” “什么十二条?想必都是你捏造强加的!”毛文龙声嘶力竭,眼里射出怨毒的光芒。 “我朝祖制,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肯受核,此一当斩。臣子之罪,莫大乎欺君,你杀戮降人难民,却称杀的是后金夷兵,谎报冒功,此二当斩。狼子野心,宣称南下袭取登州和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此三当斩。克扣自肥,每年饷银数十万,发给军卒粮饷每月只有三斗半,其余尽情侵盗,此四当斩。在皮岛擅开马市,私通海外诸国,此五当斩。逼迫部下将领改随毛姓,副将之下,擅自封官,滥施奖赏,此六当斩。依仗皮岛居出入要津之利,剽掠往来商船,滥征税银,败坏军纪,辱我军威,此七当斩。强抢良家妇女,部下效尤,此八当斩。驱赶难民到辽东深山偷挖人参,不肯便不发粮食,甚至投入牢狱,任凭他们冻饿而死,此九当斩。将巨额金银送去京师,贿赂公卿,拜魏忠贤为父,并为逆阉塑像岛上,此十当斩。铁山一仗,大败丧师,却谎报有功,此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恢复寸土,观望养敌,此十二当斩。事实俱在,哪一条是平白污你?辽东恢复,事权必一,你恣意妄行,不听节制,驱除东夷当先除你。请王命!” 韩润昌高举起尚方宝剑,毛文龙心下不胜惊骇,嘴里却兀自咬牙强撑道:“尚方宝剑本镇也有一口,有什么稀罕的!依大明律例,副将以下可请王命就地正法,总兵官则革职听勘,你虽贵为督师,不过只有节制之权,杀不得我!” “这个倒不需你操心,本部院杀得杀不得,惟有皇上可判,皇上若是怪罪,取我项上人头与你偿命,本部院也无怨言。来人!将毛文龙冠服除下,绑了!” “慢着!”有人大叫一声,飞身跳到毛文龙身前,伸手一拦道:“督师所说的十二当斩之罪,多是信口雌黄,有几个可作得数?官大就有理了么?” “毛永义,有话准你直言。” 毛永义面色阴冷,嘿嘿笑道:“别的暂且不提,就说这建生祠一事,我记得督师当年也有此举,总不能别人做有罪,自家做却有理了吧?” 袁崇焕不想他会有此问,暗觉尴尬,争辩道:“那不过是当时监军宁远的太监所为,与本部院并无多少干系。” “有无干系,督师心里明白。末将明白的是毛帅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数建奇功,先帝与当今皇上屡有旨意嘉奖。退一步讲,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随意捏造几个什么罪名,就擅杀大将,督师不怕寒了大伙儿的心?” 袁崇焕叱道:“毛文龙本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现今官居极品,满门封荫,已足够酬答他的辛劳了,为什么却不思报效朝廷,胡作非为,如此悖逆?毛文龙可恕,天下恶人谁不可恕?”说完向西叩头道:“皇上,臣今日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有行为如毛文龙的,也一概处决。臣如不能五年恢复辽东,请皇上也像诛毛文龙一样处决臣!” 毛文龙魂不附体,叩头求饶,哭泣道:“卑职知错了,求督师网开一面,允卑职戴罪立功。”袁崇焕将脸转到旁边,看也不看,不住地冷笑。 毛永义情知难以挽回,悲声道:“爹爹,求他们做什么?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伸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提一靠,毛文龙偌大的身躯竟被他轻轻背在身上,身子掠起,跳到帐外。林翔凤等人一惊,呐喊着紧追出来。 袁崇焕霍然起身喝道:“将他们拦下!”谢尚政呼哨一声,山石后面冲出几十个身形魁梧的军卒,扇形围了上来,手中赫然持着五尺长短的西洋鸟铳,一齐指定了毛文龙、毛永义二人。 袁崇焕哈哈大笑:“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本部院的西洋火枪快。绑了!推回大帐!”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 皇太极迈入宫门,沿高台拾阶而上,进了内院,居中是三间宽敞的大殿,东西两厢各有三间配殿。大殿里的宝座竟是用纯白色鹿角为扶手黄花梨座面的宽大木椅,几案的左首安放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碧玉盘,上面盛满大块的冰,冒着淡淡的水雾,无声地消融着。八月的盛京正值暑热,空旷的大殿里却凉气森森,极是惬意。他将高大壮硕的身躯半躺半靠在鹿角椅上,饶是殿里清凉,浑身也是流汗不止,刚要将袍子松快些,贴身的太监进來禀报说:“范章京來了,在门外候着,教奴才看看大汗可醒着?” “快传他进來。你这奴才,我多次说过,范章京來不用禀报,你怎么不长些记性?” “大汗,不要责怪他,是臣怕惊扰大汗歇息。”门外进來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形貌颀伟,举止沉稳,上前恭恭敬敬地打千儿施礼。 皇太极抬手道:“范章京,沒有他人,行的什么礼?快坐了。” 那人粲然一笑道:“汗王恩宠,臣下心领身受,但尊卑之仪不可废。”执意施了礼谢坐。这范章京本是汉人,名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乃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他的六世祖范岳曾任湖北云梦县丞,洪武年间获罪,全家从江西乐平县谪徙边陲重镇辽东都司的沈阳卫,范氏一门自此在沈阳蕃衍生息。范文程自幼饱读诗书,十八岁与兄长文案一起考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文名。不料,这一年建州左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铠甲起兵反明,称汗建国,与明朝分廷抗礼,兵戈一起,辽东再难安宁,烽火映窗,不便苦读,博取功名眼见无望。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取辽东重镇抚顺所,范文程更断了读书取仕的念头,与兄长投笔从戎,同赴后金大营,为努尔哈赤效命。努尔哈赤因他是名臣之后,又富谋略,青眼有加,不久升他做了章京,参与帷幄,只呼范章京而不称其名,以示尊宠。努尔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继承汗位,将他视为亦师亦友的心腹智囊,无话不说。范文程接到來城北行宫的暗令,知道皇太极势必遇到了极为烦难的大事,他静静地等着大汗发问。 皇太极体态魁伟,喜寒畏热,似是再难忍耐汗水滚落的苦楚,脱了上身的袍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铁一般的肌肉条条隆起,起身走到屏风前,摘下上面的一块黄绫缎子,屏风上赫然挂着一把龙虎纹的宝剑。他将宝剑取在手中,轻轻一拉,倏的一声,有如龙吟,一道寒光如流水之波闪动不已。皇太极手抚宝剑,低头沉思,良久低声道:“这是我父汗的龙虎宝剑,当年他老人家从宁远败回,忧愤成疾,临死前犹手指南方,念念不忘征讨南明为祖辈父辈报仇。他老人家壮志未酬,不久我却又添了宁锦失利的新恨。如今袁崇焕又回到辽东,虽说近在咫尺,却奈何不了他,新仇旧恨何时可报?如何扬我大金国威?我每时想起,总觉愧对父汗。” “大汗,袁崇焕有坚城可凭,又有红夷大炮可用,一味固守,的确不易与之相争。宁远、宁锦失利,兵卒损伤甚多,已害怕攻城,万万不可再一意强求。用兵之道要在以我所长击敌所短,不可逞一时之气。” “范章京,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头好久了吧?” 范文程点头道:“兵书上说:坚城莫攻。若攻坚,则自取败亡矣。敌既得地利,则不可与之争其地。当时臣有心劝阻,但见将士用命,奋勇向前,怕出言不祥,坏了我军的士气。”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因一时激愤白白损伤了那么多兵卒!”皇太极语气陡转沉痛,将宝剑依旧挂好,取袍子半披了,问道:“方才你说以长击短是什么意思?” “要攻宁远、锦州不难,只是切不可使性子硬攻,需想个机巧的法子。臣倒是有一连环计,不愁拿不下宁锦二城。” “什么连环计?” “避实击虚,调虎离山。”范文程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 “……”皇太极无言地盯着他,满目热切之色。 “大汗可还记得诸葛亮的隆中对?” “我受父汗教导,自幼喜好《三国演义》,戎马多年也从未丢下,不知读了多少遍。诸葛亮隐于南阳,耕于隆中,地出偏僻,天下大势却了然于心,实在是旷古绝代的高士。” “他如何不鼓动刘备攻曹操袭东吴,而劝说他取荆州、益州?” 皇太极笑道:“你这却难不倒我。诸葛亮讲得已极明白,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多将广,难与争锋。孙权凭借险要地势,占据江东多年,人心归附,贤才效命,谋取也难。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民殷国富,但刘表、刘璋二人昏庸无能,攻取自然要容易得多。” “大汗真是好记性!明朝初年为防备蒙古人进犯,修筑长城,设立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镇。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自天命汗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复仇,明朝将兵力集聚于辽东,其他八镇防务废弛,不过徒有虚名。以我与明军的情形而论,袁崇焕兵精粮足,好似曹操、孙权,若强与他争锋,势必讨不得多少便宜,弄不好会两败俱伤,而蓟门一带兵马瘦弱,钱粮拖欠,边堡空虚,戈甲朽坏,蓟辽总理刘策懦弱无能,素不知兵,属于刘表、刘璋之流,《孙子兵法》上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用。’‘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如今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东江军心稳定尚需时日,不必担心他们由水路來袭,大汗可避开宁远、锦州,绕道辽西蒙古,直取蓟门,进逼北京。袁崇焕闻讯必会千里驰援,挥师勤王,离开宁远城,他还有什么坚城大炮可依仗?那时大汗回师伏击,野地浪战,八旗劲旅便有了用武之地,何愁夺不了宁远、锦州?若将袁崇焕生擒了,老汗王的大仇自然就报了。” “我明白了,你是要逼他离开宁远。”皇太极听得满脸欢笑,双掌一击,霍地站起身,双目炯炯生辉,大声道:“只是范章京胆子也恁小了!我大金铁骑既深入险地,进逼北京,为何不四处走上一遭?也好扬我军威,灭灭他们的气焰!” “大汗雄才伟略,臣不能及。臣圉于宁远,一叶遮木不见泰山,真是鼠目寸光了。”范文程听了心神震荡,心下大觉赞佩。 皇太极哈哈大笑,吩咐道:“先派人联络蒙古各部,天气转凉,一齐进兵。” 西风渐紧,黄叶翻飞,辽西一望无际的高粱已变得穗垂叶枯,在浩浩的长风中起伏涌动如大海的波涛。秋高气爽,寥廓霜天,辽河的水缓缓流淌,日夜不息。残阳照在崎岖的古道上,天边一行南归的大雁整齐地列队而飞,翅翼融沒在霞光之中,涂染得一会儿金黄一会儿殷红。 车辚辚,马萧萧。远处扬起大片的尘土,大队披胄着甲的武士不断叱喝着坐骑旋风般地卷來,中间拥着一个面貌清逸的中年人,赫然便是督师袁崇焕。他挺立在马上,外面披件布袍,腰间插支长剑,神威凛凛,颌下三绺细须随风飘舞,又添了几分儒雅,只是不见了平日的那份闲适,满脸的焦灼之色,不断高声催促人马急行。原來皇太极统率十万大军大举南犯,由蒙古科尔沁部布尔噶图台吉引路,穿过科尔沁草原,分三路向蓟镇喜峰口一线突袭:济尔哈朗、岳托所率四旗军马与科尔沁蒙古军破大安口入关,阿巴泰、阿济格所率四旗军和科尔沁蒙古军破龙井关南下,皇太极亲统大军破红山口入塞,一路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兵临塞下重镇遵化。遵化离北京不过三百里地,乃是北京最后一道门户,遵化若失,后金铁骑不日即可西犯京师,非同小可!北京早已关闭九门全城戒备,兵部发了紧急火牌,召四方军马勤王。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奉旨驰援遵化,与蓟镇总兵朱国彦、遵化巡抚王元雅合兵一处,阻挡后金兵向西进逼京师。袁崇焕得到消息,急忙亲笔写了行兵方略,反复叮嘱赵率教不可轻敌冒进,命游击王良臣持书信飞告赵率教,又命副总兵张弘谟、总兵朱梅各领一支人马随后救援。哪知赵率教早已率四千精骑急驰三昼夜,到了遵化城东六十里处的三屯营,后金大军尾随而來。朱国彦慑于后金兵威,害怕城门一开后金大军跟进,任凭赵率教如何叫喊,拒不放他入城。赵率教无奈纵马西奔遵化,途中遭遇后金大将阿济格的伏兵,左冲右突,后金兵依然蜂蚁似围上來,乱箭射得有如雨点一般。赵率教身中数箭,战袍染得血红,看看越聚越多的敌兵,知道进退无路万难逃生,下马跪了,向西遥呼道:“皇上,臣尽力了!”又转向东北,哭道:“督师,卑职不能辅佐大人五年复辽,恕卑职失信了!”拔剑横颈,自刎殉国,四千人马顷刻间全军覆沒。 初战既折大将,袁崇焕痛入骨髓,脸色又青又白,暗自咬牙切齿,诛杀毛文龙以后,他曾专疏禀报辽东战局,力陈蓟门单薄,宜驻重兵,不然后金进犯,祸将不测,谁知折子却如石沉大海,自己有言在先,朝廷却无人听从,如今怎样?强压着胸中的怒火,不住埋怨座师韩?、阁臣钱龙锡不晓边事,调度失据,使后金兵入关南下。怨恨无益,如何应变才是大事。虽说后金兵由别处进犯,但自己未能将皇太极盯紧,御他于关门之外,袁崇焕深恐皇上怪罪,命何可刚留守宁远,亲率副总兵周文郁、张弘谟,参将张存仁,游击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等五千马军昼夜兼程,入关驰援。依稀望到山海关的城墙,忽见前面人马拥挤起來,急问:“人马怎么行走如此缓慢?” 不多时,一个校尉打马跑禀报说:“督师,前面有一老者牧羊,数百只山羊阻住了官道。” “是什么人?教他快快将官道让开,不要阻挡大军行进。”袁崇焕皱起眉头,心下已有几分不悦。 “小人说了几次,他就是不让。” “你可明言要进关勤王么?” “小人说了,可他却说勤王之师更不该扰民。” 袁崇焕沉吟不语,谢尚政骂道:“你可说这是袁督师的关宁铁骑了么?” 那校尉见谢尚政发怒,心下惶恐,陪着小心,低声答道:“也说了。” “蠢材!一个山野草民竟也奈何不得,遇到后金兵又如何对付?放马冲过去!”谢尚政声色俱厉,那校尉唯唯诺诺,转身欲退。袁崇焕心中一动,喝止道:“不可坏了军纪!带本部院去看看倒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袁崇焕打马向前,远远望见一个戴着大斗笠的老者,手持长长的皮鞭驱赶着一大群山羊,嘴里不住大声吆喝,羊群沿路行走,几乎挤满了整条大道,关宁铁骑紧紧靠在路边,静等羊群通过。到了切近,袁崇焕下马施礼道:“老丈,可否借光让路,教大军通过?” 那老者头也未抬,回道:“你有军务,小老儿的羊也要赶着去吃草,为何要让你?” 袁崇焕面色一寒,愠声道:“你既说王师不该扰民,本部院也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何轻重不分?我袁崇焕虽说军纪森严,可事情紧急,未必不能变通,若一味相强,休说本部院无情!” 那老者冷笑道:“好大的威风!什么关宁铁骑,未必如小老儿这一群山羊呢!”众军士闻言大怒,各拉刀剑怒视老者。 袁崇焕不怒反笑道:“什么样的山羊如此厉害?果真能教皇太极闻风丧胆,就是用珠宝來换,本部院也会统统买下。” “这些山羊哪里会值得用什么珠宝來买?”老者取下斗笠,哈哈一笑道:“小老儿并非敢冒犯督师虎威,也不敢损辱关宁铁骑,只是想你们这样千里驰援,怕是未必如小老儿赶着山羊去闯盛京。” 袁崇焕听出老者话中隐含玄机,看着须发如霜的老者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自眉梢直至下颌,甚是狰狞恐怖,但双目开阖之间却精光闪露,竟是似曾相识一般,凝神细忖,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单骑出关时的那个牧羊老人,惊问道:“老丈,你还活着?”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二) 皇太极迈入宫门,沿高台拾阶而上,进了内院,居中是三间宽敞的大殿,东西两厢各有三间配殿。大殿里的宝座竟是用纯白色鹿角为扶手黄花梨座面的宽大木椅,几案的左首安放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碧玉盘,上面盛满大块的冰,冒着淡淡的水雾,无声地消融着。八月的盛京正值暑热,空旷的大殿里却凉气森森,极是惬意。他将高大壮硕的身躯半躺半靠在鹿角椅上,饶是殿里清凉,浑身也是流汗不止,刚要将袍子松快些,贴身的太监进來禀报说:“范章京來了,在门外候着,教奴才看看大汗可醒着?” “快传他进來。你这奴才,我多次说过,范章京來不用禀报,你怎么不长些记性?” “大汗,不要责怪他,是臣怕惊扰大汗歇息。”门外进來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形貌颀伟,举止沉稳,上前恭恭敬敬地打千儿施礼。 皇太极抬手道:“范章京,沒有他人,行的什么礼?快坐了。” 那人粲然一笑道:“汗王恩宠,臣下心领身受,但尊卑之仪不可废。”执意施了礼谢坐。这范章京本是汉人,名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乃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他的六世祖范岳曾任湖北云梦县丞,洪武年间获罪,全家从江西乐平县谪徙边陲重镇辽东都司的沈阳卫,范氏一门自此在沈阳蕃衍生息。范文程自幼饱读诗书,十八岁与兄长文案一起考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文名。不料,这一年建州左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铠甲起兵反明,称汗建国,与明朝分廷抗礼,兵戈一起,辽东再难安宁,烽火映窗,不便苦读,博取功名眼见无望。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取辽东重镇抚顺所,范文程更断了读书取仕的念头,与兄长投笔从戎,同赴后金大营,为努尔哈赤效命。努尔哈赤因他是名臣之后,又富谋略,青眼有加,不久升他做了章京,参与帷幄,只呼范章京而不称其名,以示尊宠。努尔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继承汗位,将他视为亦师亦友的心腹智囊,无话不说。范文程接到來城北行宫的暗令,知道皇太极势必遇到了极为烦难的大事,他静静地等着大汗发问。 皇太极体态魁伟,喜寒畏热,似是再难忍耐汗水滚落的苦楚,脱了上身的袍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铁一般的肌肉条条隆起,起身走到屏风前,摘下上面的一块黄绫缎子,屏风上赫然挂着一把龙虎纹的宝剑。他将宝剑取在手中,轻轻一拉,倏的一声,有如龙吟,一道寒光如流水之波闪动不已。皇太极手抚宝剑,低头沉思,良久低声道:“这是我父汗的龙虎宝剑,当年他老人家从宁远败回,忧愤成疾,临死前犹手指南方,念念不忘征讨南明为祖辈父辈报仇。他老人家壮志未酬,不久我却又添了宁锦失利的新恨。如今袁崇焕又回到辽东,虽说近在咫尺,却奈何不了他,新仇旧恨何时可报?如何扬我大金国威?我每时想起,总觉愧对父汗。” “大汗,袁崇焕有坚城可凭,又有红夷大炮可用,一味固守,的确不易与之相争。宁远、宁锦失利,兵卒损伤甚多,已害怕攻城,万万不可再一意强求。用兵之道要在以我所长击敌所短,不可逞一时之气。” “范章京,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头好久了吧?” 范文程点头道:“兵书上说:坚城莫攻。若攻坚,则自取败亡矣。敌既得地利,则不可与之争其地。当时臣有心劝阻,但见将士用命,奋勇向前,怕出言不祥,坏了我军的士气。”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因一时激愤白白损伤了那么多兵卒!”皇太极语气陡转沉痛,将宝剑依旧挂好,取袍子半披了,问道:“方才你说以长击短是什么意思?” “要攻宁远、锦州不难,只是切不可使性子硬攻,需想个机巧的法子。臣倒是有一连环计,不愁拿不下宁锦二城。” “什么连环计?” “避实击虚,调虎离山。”范文程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 “……”皇太极无言地盯着他,满目热切之色。 “大汗可还记得诸葛亮的隆中对?” “我受父汗教导,自幼喜好《三国演义》,戎马多年也从未丢下,不知读了多少遍。诸葛亮隐于南阳,耕于隆中,地出偏僻,天下大势却了然于心,实在是旷古绝代的高士。” “他如何不鼓动刘备攻曹操袭东吴,而劝说他取荆州、益州?” 皇太极笑道:“你这却难不倒我。诸葛亮讲得已极明白,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多将广,难与争锋。孙权凭借险要地势,占据江东多年,人心归附,贤才效命,谋取也难。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民殷国富,但刘表、刘璋二人昏庸无能,攻取自然要容易得多。” “大汗真是好记性!明朝初年为防备蒙古人进犯,修筑长城,设立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镇。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自天命汗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复仇,明朝将兵力集聚于辽东,其他八镇防务废弛,不过徒有虚名。以我与明军的情形而论,袁崇焕兵精粮足,好似曹操、孙权,若强与他争锋,势必讨不得多少便宜,弄不好会两败俱伤,而蓟门一带兵马瘦弱,钱粮拖欠,边堡空虚,戈甲朽坏,蓟辽总理刘策懦弱无能,素不知兵,属于刘表、刘璋之流,《孙子兵法》上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用。’‘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如今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东江军心稳定尚需时日,不必担心他们由水路來袭,大汗可避开宁远、锦州,绕道辽西蒙古,直取蓟门,进逼北京。袁崇焕闻讯必会千里驰援,挥师勤王,离开宁远城,他还有什么坚城大炮可依仗?那时大汗回师伏击,野地浪战,八旗劲旅便有了用武之地,何愁夺不了宁远、锦州?若将袁崇焕生擒了,老汗王的大仇自然就报了。” “我明白了,你是要逼他离开宁远。”皇太极听得满脸欢笑,双掌一击,霍地站起身,双目炯炯生辉,大声道:“只是范章京胆子也恁小了!我大金铁骑既深入险地,进逼北京,为何不四处走上一遭?也好扬我军威,灭灭他们的气焰!” “大汗雄才伟略,臣不能及。臣圉于宁远,一叶遮木不见泰山,真是鼠目寸光了。”范文程听了心神震荡,心下大觉赞佩。 皇太极哈哈大笑,吩咐道:“先派人联络蒙古各部,天气转凉,一齐进兵。” 西风渐紧,黄叶翻飞,辽西一望无际的高粱已变得穗垂叶枯,在浩浩的长风中起伏涌动如大海的波涛。秋高气爽,寥廓霜天,辽河的水缓缓流淌,日夜不息。残阳照在崎岖的古道上,天边一行南归的大雁整齐地列队而飞,翅翼融沒在霞光之中,涂染得一会儿金黄一会儿殷红。 车辚辚,马萧萧。远处扬起大片的尘土,大队披胄着甲的武士不断叱喝着坐骑旋风般地卷來,中间拥着一个面貌清逸的中年人,赫然便是督师袁崇焕。他挺立在马上,外面披件布袍,腰间插支长剑,神威凛凛,颌下三绺细须随风飘舞,又添了几分儒雅,只是不见了平日的那份闲适,满脸的焦灼之色,不断高声催促人马急行。原來皇太极统率十万大军大举南犯,由蒙古科尔沁部布尔噶图台吉引路,穿过科尔沁草原,分三路向蓟镇喜峰口一线突袭:济尔哈朗、岳托所率四旗军马与科尔沁蒙古军破大安口入关,阿巴泰、阿济格所率四旗军和科尔沁蒙古军破龙井关南下,皇太极亲统大军破红山口入塞,一路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兵临塞下重镇遵化。遵化离北京不过三百里地,乃是北京最后一道门户,遵化若失,后金铁骑不日即可西犯京师,非同小可!北京早已关闭九门全城戒备,兵部发了紧急火牌,召四方军马勤王。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奉旨驰援遵化,与蓟镇总兵朱国彦、遵化巡抚王元雅合兵一处,阻挡后金兵向西进逼京师。袁崇焕得到消息,急忙亲笔写了行兵方略,反复叮嘱赵率教不可轻敌冒进,命游击王良臣持书信飞告赵率教,又命副总兵张弘谟、总兵朱梅各领一支人马随后救援。哪知赵率教早已率四千精骑急驰三昼夜,到了遵化城东六十里处的三屯营,后金大军尾随而來。朱国彦慑于后金兵威,害怕城门一开后金大军跟进,任凭赵率教如何叫喊,拒不放他入城。赵率教无奈纵马西奔遵化,途中遭遇后金大将阿济格的伏兵,左冲右突,后金兵依然蜂蚁似围上來,乱箭射得有如雨点一般。赵率教身中数箭,战袍染得血红,看看越聚越多的敌兵,知道进退无路万难逃生,下马跪了,向西遥呼道:“皇上,臣尽力了!”又转向东北,哭道:“督师,卑职不能辅佐大人五年复辽,恕卑职失信了!”拔剑横颈,自刎殉国,四千人马顷刻间全军覆沒。 初战既折大将,袁崇焕痛入骨髓,脸色又青又白,暗自咬牙切齿,诛杀毛文龙以后,他曾专疏禀报辽东战局,力陈蓟门单薄,宜驻重兵,不然后金进犯,祸将不测,谁知折子却如石沉大海,自己有言在先,朝廷却无人听从,如今怎样?强压着胸中的怒火,不住埋怨座师韩?、阁臣钱龙锡不晓边事,调度失据,使后金兵入关南下。怨恨无益,如何应变才是大事。虽说后金兵由别处进犯,但自己未能将皇太极盯紧,御他于关门之外,袁崇焕深恐皇上怪罪,命何可刚留守宁远,亲率副总兵周文郁、张弘谟,参将张存仁,游击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等五千马军昼夜兼程,入关驰援。依稀望到山海关的城墙,忽见前面人马拥挤起來,急问:“人马怎么行走如此缓慢?” 不多时,一个校尉打马跑禀报说:“督师,前面有一老者牧羊,数百只山羊阻住了官道。” “是什么人?教他快快将官道让开,不要阻挡大军行进。”袁崇焕皱起眉头,心下已有几分不悦。 “小人说了几次,他就是不让。” “你可明言要进关勤王么?” “小人说了,可他却说勤王之师更不该扰民。” 袁崇焕沉吟不语,谢尚政骂道:“你可说这是袁督师的关宁铁骑了么?” 那校尉见谢尚政发怒,心下惶恐,陪着小心,低声答道:“也说了。” “蠢材!一个山野草民竟也奈何不得,遇到后金兵又如何对付?放马冲过去!”谢尚政声色俱厉,那校尉唯唯诺诺,转身欲退。袁崇焕心中一动,喝止道:“不可坏了军纪!带本部院去看看倒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袁崇焕打马向前,远远望见一个戴着大斗笠的老者,手持长长的皮鞭驱赶着一大群山羊,嘴里不住大声吆喝,羊群沿路行走,几乎挤满了整条大道,关宁铁骑紧紧靠在路边,静等羊群通过。到了切近,袁崇焕下马施礼道:“老丈,可否借光让路,教大军通过?” 那老者头也未抬,回道:“你有军务,小老儿的羊也要赶着去吃草,为何要让你?” 袁崇焕面色一寒,愠声道:“你既说王师不该扰民,本部院也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何轻重不分?我袁崇焕虽说军纪森严,可事情紧急,未必不能变通,若一味相强,休说本部院无情!” 那老者冷笑道:“好大的威风!什么关宁铁骑,未必如小老儿这一群山羊呢!”众军士闻言大怒,各拉刀剑怒视老者。 袁崇焕不怒反笑道:“什么样的山羊如此厉害?果真能教皇太极闻风丧胆,就是用珠宝來换,本部院也会统统买下。” “这些山羊哪里会值得用什么珠宝來买?”老者取下斗笠,哈哈一笑道:“小老儿并非敢冒犯督师虎威,也不敢损辱关宁铁骑,只是想你们这样千里驰援,怕是未必如小老儿赶着山羊去闯盛京。” 袁崇焕听出老者话中隐含玄机,看着须发如霜的老者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自眉梢直至下颌,甚是狰狞恐怖,但双目开阖之间却精光闪露,竟是似曾相识一般,凝神细忖,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单骑出关时的那个牧羊老人,惊问道:“老丈,你还活着?”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三) 老者啪啪连甩几个响鞭,羊群竟纷纷在路边卧倒,嘴里兀自不住地咀嚼。老者向袁崇焕招招手,在地上盘膝而坐,说道:“袁督师,小老儿是土命,不容易死的。只是一别八载,小老儿是越來越老,你是越做官越大了。听说你后來连战连胜,宁远大捷红衣大炮炸死了老酋努尔哈赤,宁锦大捷击退皇太极数万雄兵,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代枭雄,却被你谈笑之间打得大败,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呀!当年我追随李成梁总兵,征战辽东多年,大小百余战,都沒能将努尔哈赤奈何,真是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的老朽了!”似是不胜感慨。 袁崇焕将布袍一撩,与他相对席地而坐,神色极是恭敬,逊谢道:“前辈谬赞了,崇焕岂敢当之?若非当年李总兵开出大好局面,未必会有今日的辽东。”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老者满面的风霜,又道:“当年我回到京城,便到兵部查了案卷,知道辽东大帅李成梁有个同胞的兄弟李成材,想必就是前辈了。”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知晓小老儿的贱名,委实荣幸得紧呐!”李成材的笑声竟有几分凄凉,他朝袁崇焕点点头:“你当真是个有心人。” 袁崇焕见多年悬在心中的疑团刹时而解,极是欣喜,问道:“前辈如何到了这里?” 李成材神情一窘,怅然道:“老夫当年纵横疆场,区区几十匹野狼原不放在眼里,不想多年不动手脚,功夫生疏了,竟被狼抓了一下,落得几乎面目全非,真是老了。我忍痛一把大火烧了茅舍,将狼群惊走,不想我那些山羊被狼群连咬带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两头,恰是一公一母,我便带它们一路向南,到了山海关下,哈哈,如今又是这么一大群了。今儿个一大早听山海关的戍卒说你要入关,我赶來见你一面。”他见袁崇焕含笑看着羊群,接着道:“这些都是那两头羊的子孙们,我带它们一起來阻拦你。” “为什么?”袁崇焕一怔。 李成材喟然道:“入关大不易呀!” “南行都是官道,路途平坦,怎么说也比白山黑水容易得多。” “你带了多少人马?” “马军五千,步兵四千。” “皇太极的人马你不会不知吧?” “后金铁骑不下十万。” “据老夫所知,宁远、锦州的人马不过七万,以此据坚城守卫不难,而分兵驰援,心有旁骛,兵分势孤,难免左右见绌,若为皇太极所乘,你如何应付?” 袁崇焕不慌不忙道:“守坚城,抄后路,聚歼之九字而已。” 李成材大不以为然,摇头道:“关内城池的坚固京师为最,但却不可据守以为屏障。” “如何不可据守?” “你既入关,勤王乃是首务,自当拦截皇太极,使他离京师越远越好,怎可纵敌到城下,惊扰京畿?但遵化已失,京师门户大开,蓟州旦夕可破,你有什么城池可据守?抄后路,聚歼之两策不可谓不佳,只是关内各地勤王之师何日会齐?可否听你调遣?尤其难为的是关内兵丁长年未经战阵厮杀,自然比不得你的关宁铁骑,老夫怕你弄巧成拙,进退失据,劳而无功,反而获罪天下,予人以口实,重蹈当年遭免的覆辙。”李成材说到最后,声音低沉,目光一片惘然。 袁崇焕豪迈道:“前辈多虑了,皇太极此次深入腹地,补给救援艰难,乃是天赐的良机,正可会集各路军马围歼,定教他來的去不得,岂可轻轻放过?不然他龟缩盛京,辽东何日才可平定?” 李成材淡然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老夫也年轻过,也曾有过如此的雄心壮志,只是世事难料,决非如此容易。老夫巴巴地赶來,阻你去路,原本是想献一良策,如今看你这般决绝,不说也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啪地一甩鞭子,羊群竟也听话地一个个直起身來,蠕蠕前行。 袁崇焕阻拦道:“前辈有话讲了再走不迟,我愿闻教诲。” 李成材长叹一声,片刻才说:“后金八旗精锐尽出,盛京势必空虚……唉!督师未必用得着,不说也罢。老夫已耽搁了大军这么久了,也该告退了。沒想到我归隐多年,竟还割舍不下,看來还是六根难净呀!”他脸色凄然,那道红亮的伤疤扭曲得格外骇人。 袁崇焕急呼道:“前辈……” 李成材转身漠然道:“其实也沒什么,只有八个字:围魏救赵,临机设伏,则辽东可安宁数载,不然辽民之难不知何时能了。”说罢扬鞭而去,不多时隐沒在苍茫的原野里,只有一缕歌声断断续续地传來:“官途有夷有险,运來则加官晋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有多少宦海茫茫吁可怕,那风波陡起天來大……单听得轿儿前唱道喧哗,可知那心儿里厉乱如麻,到头來空倾轧……霎时间坠缺锦上添花,蓦地里被严参山砂落马……” 夕阳、寒鸦、朔风、落叶……歌声越发地苍凉凄切,袁崇焕起身含泪凝望多时,眼看暮色渐渐深重了,心里沉沉地,似是瞬间老迈了许多。谢尚政见他面色有异,恨声道:“督师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一个山野老匹夫知道什么军国大事?” 袁崇焕不置可否,怔怔地问道:“允仁,复辽与勤王哪个轻哪个重?” “自古功高莫国救驾,自然是勤王为重了。” “锦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马了。”袁崇焕望望依稀可见的山海关,缓缓上马命道:“传我将令,士不传餐,马不再秣,昼夜兼程,务必赶在皇太极之前进入蓟州城,阻止后金兵西进。再调锦州总兵祖大寿,参将郑一麟、王承胤,游击刘应国率马步军兵随后入关接应。”加了一鞭,那马箭一般地向前直冲而去。征尘再起,大队人马继续南进。一路急行,六天飞驰五百里进驻蓟州,袁崇焕得知后金兵离此还有两三日的路程,才暗觉松了一口气。 皇太极闻报袁崇焕抢先到了蓟州,心下也觉凛然,不由暗自赞叹,袁崇焕果是将才,与范文程商议一番,锐卒勿攻,避其锋芒,悄悄绕过蓟州城向西进发,两日之间,接连攻克京师以东的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在通州扎下大营,距京城不足五十里。袁崇焕大惊,斩了几个漏报军情的探马,率军尾随追赶,入夜时分,越过后金大营,赶到张家湾,挡在京师、通州之间。驻扎已毕,饭也不及吃,便召集众将商议,看着大伙儿略显疲惫的神态,抚慰几句,才说道:“后金兵來势汹汹,又多是精骑,往來飘忽,极是迅捷,皇太极有何举动,也难以预知,若一味尾追堵截,必然疲于应付,因此不可与他周旋。当今之计,以京师为重,京师安则君父安,君父安则社稷安,不必拘泥一城一地之得失,以守卫京师为上策,使后金无可乘之机。” “京师乃是天下根本,督师入守京师之策虽说可行,但也颇有忌惮之处,不可小觑。” 灯光不甚明亮,但听声音,袁崇焕知道说话人是周文郁,此人乃是宠臣礼部侍郎周延儒的家奴,被保举做了副总兵,乃是周延儒安插的亲信耳目,心里本來瞧他不起,多有提防,本想不作理会,转念又想或许从他话中探听出一点朝廷的动静,便问道:“有什么可忌惮的?” “大明成例:外镇之兵未奉明诏,不得轻离驻地,何况督师竟要进入京师,万万不可。如今有了兵部勤王咨文,事急从权,又是一片忠心,此事倒也有的可解说,但督师未与敌交锋,直入京城,却是大大的不妥,怕是会招人猜忌,众口铄金,不可不防。” “平生无谤不英雄,随他们去说。君父有急,顾不了这些,倘若能济事虽死无憾。你多虑了!”袁崇焕颇不以为然。 “卑职几日前在蓟州便听到了一些风传,说是朝廷有人说督师……” “事情紧急,怎么还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张存仁,你为何阻拦他?”袁崇焕一眼瞥见周文郁身旁的参将张存仁不住拉扯他的衣甲。 周文郁挣脱了他的手,上前跨了一步道:“那些奸邪小人说督师资敌。” “什么?说我资敌?”袁崇焕不禁愕然,心中暗道:或许正是你家大人所说。随即哈哈大笑:“我征战守边多年,出生入死,如何资敌了?想必是皇太极的奸计,以此流言谤语扰乱我心,不可信他!” “督师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督师既率大军入援勤王,若不迎击來敌,未动一刀一枪,便退守京师。督师坦荡,毫无芥蒂,卑职等也知道督师满腔都是报国的丹心,但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么?若纵敌深入,蹂躏京畿,惊扰都人,那时怨言四起,督师将何以自白?” 袁崇焕默然,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私下商量过了?”见众将点头,长长嘘出一口气道:“那你们以为怎样才是上策?” 周文郁道:“我等商议,当今情势有三不可不战。我军驻在张家湾,东距后金屯兵的通州不过十五里,两厢已成对峙之势,不可不战。后金深入关内,粮饷接济自难,不过靠掳掠为食,难以持久,我军则不同,张家湾西临河西务,正是运河粮道所在,足可供给,不可不战。从张家湾放马瞬间便到京城,京畿重地不可有半点儿的差池,关系社稷安危,也关系督师清白,破流言,保君父,不可不战。督师三思。” 袁崇焕听得心头一热,疑心大减,在他肩上一拍道:“你们语出肺腑,于公于私,我都极是感激。临阵杀敌,报效君恩,正是我们做武将的份内之事,岂可推脱?只是此次闻警入关,精骑只有数千,皇太极却有十万人马,敌众我寡;我军每日倍程而行,未能休整,人困马乏,皇太极则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两军交锋,万一有什么闪失,京师震动,非同小可。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岂可轻易动摇?我深怕皇太极兵分两路,如前几日在那样蓟州避开我军,直逼京师,而我左支右绌……”他见周文郁鼓着腮想要争辩,摆手阻止道:“敌我各有所长,他们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此地一马平川,冲杀起來优劣立判,我实在沒有必胜的把握。再说皇太极领兵远來,撑不了几天,想必意在速决而不愿恋战,我入防京城,一來可安人心,二來京师城墙高厚,远胜宁远,又有红夷大炮可恃,皇太极必然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只要退了敌兵,谣言自会不攻而破。不要再说了,你们的苦心我理会得,还是君父要紧京城要紧。夜深了,吃饭歇息吧!” 已近三更,崇祯枯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沒有丝毫的睡意。夷狄进犯京师,英宗皇帝之后近二百年还不曾有过。自起用袁崇焕,辽东一年多已沒有战事,他心里正喜去了这一心头大患,不想皇太极却突然兵临城下。崇祯极为恼怒,不禁纳罕皇太极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敢如此藐视天朝?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好在入阁办事不久的大学士成基命力荐原任阁臣孙承宗督理京师兵马钱粮,崇祯也知道孙承宗曾为帝师,颇有文才武略,哥哥熹宗皇帝对他又敬又怕,欣然点头,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从高阳火速來京,率军进驻通州,防御东陲,护卫京师。日间又接到塘报袁崇焕已率精兵入关,进驻蓟州,满桂进驻顺义,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來,一颗高悬的心才觉安宁了几分。只是天朝颜面何存?自己这中兴之主的颜面何在?他心里异常烦乱,连日來,言官们交章弹劾袁崇焕为逞一己之私,无故诛杀毛文龙,目无君父,致使皇太极后顾无忧,专心入关,骚扰京畿,言语之间隐隐流露出皇上不该优旨纵容之意。崇祯将这些折子堆在一边儿,不住摇头苦笑,五年复辽是大计,失一毛文龙本不足惜,这些年他空耗的粮饷还少么?因此而责罚甚至弃用袁崇焕,辽东交与何人?辽事何时才可了结?他凝神沉思,暗骂言官们见识浅鄙,不知轻重,京城烽火正起,兀自攻讦边将不止,岂不是要自家作死么?曹化淳垂手鹄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的搅扰。他在内书堂读书时日虽不多,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但他天生聪慧,生性又极为乖巧,那次皇上面试文題,与郑之惠双双折桂。不久崇祯见王承恩竟对唐代的宫廷御膳浑羊殁忽知之甚详,不为诧异,知他究心饮食,便提拔他到御膳坊当了总管太监,乾清宫首领太监的缺儿便破格落到了曹化淳的头上。 ???……,几案上的那座西洋钟忽然打开两扇小门,跳出一个梳着双角的小孩儿,手持细小的黄金杵对准金钟连敲数下,崇祯抬头看了,已是亥时,起身问道:“小淳子,可还有什么急折?” “万岁爷该歇歇了。”曹化淳向殿外挥了一下手,一个宫女捧着一个红漆食盒进來,小心地打开,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羹,他接过道:“万岁爷,先用些再说,不可太劳神了。” 崇祯捏起青花瓷勺,却忽地住手哼道:“全是混账话!夷兵将到城下,情势瞬息万变,岂能因吃这燕窝羹耽搁了十万火急之事!有什么话?快说!” 曹化淳向那宫女示意退下,才低声禀道:“方才东厂提督王永祚派人禀告说袁崇焕将近戌时青衣小帽进了城。” “啊――”崇祯暗惊,手中的瓷勺险些抖落,急急问道:“他、他去了哪里?” “韩、钱二阁老府上。” “做了什么?” “韩阁老闭门不纳,将他挡在府门外,他又转去了钱府,足足半个时辰才出城回营。” “讲了些什么?” “一等知晓端的,王永祚称再当面详奏。” 崇祯面沉似水,愠声道:“京师戒严,塘报都难送入,他是如何进得城门的?” “袁崇焕有万岁爷所赐的尚方宝剑,京师守城的那些将领对他又极为服膺,入城原本不难的。” “京师重地,防备森严,事权要一,岂可无父无君地讲什么情面?”他吃了一口燕窝羹,似觉难以下咽,皱眉挥手命撤下,取朱笔草拟了一道圣旨,交与曹化淳道:“情势危急,非同寻常。朕命司礼监沈良佐、内官监吕直一同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快送与当值的阁臣誊清速办!” 曹化淳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接了,便要告退。崇祯叮嘱道:“告诉王永祚,明日务必查清奏來!” 赞忠勇畅饮庆功酒 知悔悟大战广渠门 金忠转身要退,曹化淳忽地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皇上怎么又到了坤宁宫?” “这……”金忠看一眼袁崇焕,欲言又止。袁崇焕情知事关禁中机密,忙转过头去,凝神朝德胜门方向细听。金忠凑到曹化淳身边,附耳低声道:“炮声震天价响,娘娘……”听得本不真切,下面声音越來越低。此时炮声已歇,袁崇焕听不到丝毫动静,心里焦急万分,转头见他二人还在低语,断断续续地听到什么传太医、胎儿一些只言片语,如坠五里云雾,捉摸不透。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金忠道:“公公,小的先回去,免得出來久了,万岁爷眼前沒人伺候,发起怒來,公公脸上也不好看。” 袁崇焕正想询问德胜门大战的结局,见金忠要走,紧赶几步,一把将他扯了问道:“德胜门战事如何?” “后金兵被红衣大炮击退,满总兵也受了伤。” “伤得可重?”袁崇焕极为关切。 金忠回身一笑,婉言道:“待会儿大人不就看到了?小的也是听说的。” 进了乾清宫,曹化淳往里面一指道:“袁大人,您且在这里候着,咱就不进去了,往后面看看万岁爷何时起驾。” “曹公公请便。”袁崇焕迈步入内,一股温热自气迎面扑來,收紧的筋骨一下子舒泰开來,暖阁居中设有背东向西的宝座,宝座、御案、香几等均为浅色沉香木和深色紫檀木制做,极为珍贵。宝座两边各有一个鎏金的火盆,里面通体红亮明艳的红罗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此时已届隆冬,燕山一带极为寒冷,偌大的暖阁却温暖如春,袁崇焕见两个火盆便有如此的热力,暗暗称奇,却不知暖阁地下火沟交错,早已填满了炭火,昼夜不熄,焉能不暖?四下环顾,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明黄飞龙锦缎软垫。袁崇焕虽官至督师之尊,可早年贫寒,中进士后沒有几年远赴辽东,每日不是筑城,便是操兵厮杀,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低头自顾身上的青衣小帽,衣衫褐黑,与皇家气象实是大不相称,君威咫尺,顿觉锐气减了几分。袁崇焕坐在宝座前的锦墩等候,不敢轻动,想着皇上何时驾临,德胜门外的战事何时停歇。半个多时辰,四周依然寂静无人,他转动几下酸痛的脖子,瞥见宝座后面的墙上挂着尺幅不大的一帧墨兰图,两三抹斜斜的细长叶子托着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栩栩如生,气韵流动,大觉好奇,见上面款題:臣妾淑英恭笔,旁边画着一个极怪异的字,平生仅见,当真匪夷所思。他本是文进士出身,寒窗下有过十几年的苦读工夫,一字不识,儒者之耻,想到此处不禁有些羞恼了,心下暗自安慰道:多年未静下心來读书了,可天下的书籍何止千万,未曾经眼的也不知凡几,不识此字岂非平常?但心又觉不甘,直起些身子,仰头细看。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元素真是个风雅的儒将,披坚执锐便是金戈铁马、气吞辽东的猛将,换上青衣小帽又成了诗书风雅的文士。” 袁崇焕回身见崇祯笑吟吟地走进來,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身穿二品锦鸡补服,最后是个铁塔般的大汉,乱蓬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一条白带子系在脖颈上,吊起的左臂衣袖上血迹斑斑,此人便是大同总兵满桂。袁崇焕见他并无大碍,不由大喜,给皇上跪拜施礼道:“臣救驾來迟,皇上恕罪。” “卿临危赴难,千里驰援,朕心甚慰,一起坐下叙话。”三人等崇祯到宝座上坐定,才恭敬地坐了。袁崇焕朝满桂颔首示意,满桂也点几下头,君王在前,不好一吐离别后的块垒。 崇祯道:“元素,你看那帧墨兰图,想必是最后的这个字不识吧!这是朕的御押,本來就不是什么字,一个记号而已。” “皇上英明,那些读书人习用的字,本就不足以显示尊贵,自然该另辟蹊径了。”那个中年人满脸堆笑。 “你们想还不曾见过面吧!这是新任的兵部尚书申用懋。”崇祯指点着那个中年人道。 “袁大人名垂海内,本兵早就仰慕已久了。”申用懋作了一个揖,又向满桂道:“满总兵血战德胜门,忠勇绝伦,本兵也极感佩。”二人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袁崇焕暗忖道:兵部尚书竟换得如此之快,一年前平台召对尚是王在晋,不出半年听说换了身貌伟岸的王洽,未曾得见,便因遵化城陷迟报了三日,被逮入狱,换成了眼前的此人。正在思虑,却见王承恩带了御膳坊的几个小太监进來,抬着两个朱漆的大食盒,顷刻间便摆好了酒宴,都是极精美的御馔。 崇祯端起酒杯道:“元素率关宁铁骑入援京畿,满桂在德胜门外力挫强敌,且满饮此杯,他日退敌,再行封赏。”他将太禧白喝了,又道:“满桂,朕传你即刻入宫,听说你定要换了战袍再來,朕知道你怕君前失仪,你却不知朕看到你血染的征袍,才可想见你奋勇杀敌的模样。” 满桂听得心神激荡,含泪道:“臣是个武夫,原本就喜欢打仗……那些建州靼子若不退回关外,京城里的皇上怎么办?还有那么多黎民百姓……臣终不能眼看着靼子肆意掳掠。”他本拙于言辞,此时又见皇上劝酒,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反來复去只这几句,再无别的话语,情急之下全身不住颤抖,满是血污的战袍簌簌作响。 崇祯离座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身上有几处伤口?” “臣也记不得了,旧伤加上新伤当不下百处。”满桂急忙站起。 “可真是体无完肤了。”崇祯面色凭添了几分沉痛,喊道:“小淳子,伺候满将军宽衣,朕亲为他数一数伤疤。” 衣甲极是难脱,有几处血迹已干,竟粘连到了身上,曹化淳小心地边剥边脱,好一会儿,才脱去左臂的袖子,露出铜钱大小的箭伤,伤口并未愈合,兀自涌着鲜血,少时便染红了整条臂膊。满桂笑道:“还是我自行脱吧!”说罢,刷刷几把竟将衣甲拉扯而下,上身脱得精光,跪在锦墩之上。果然身上疤痕累累,有的竟新旧交迭,一个连着一个,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一经扯动,又渗出点点的血水,沿着脊背流下,更加难以分辨。饶是袁崇焕身经百战,心下也暗自赞叹,禁不住流下泪來。申用懋、王承恩、曹化淳等人平日不踏出京城一步,哪里见识过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咋舌不已,几乎要闭目掩面,不敢再看。 崇祯低头细数,凡一百六十五处,越数越觉心惊,抚着满桂的脊背,唏嘘道:“所谓武将不惜死,朕看了满桂的伤疤,才知道其实死也平常,不就碗大的疤么?受伤遭创血流不止,犹自力战不已,才是好汉!古人有一处伤疤饮赐一杯的佳话,本以为是野史游谈,今日见了满桂的伤疤,才知不是虚言。朕也仿效古人赐酒,你可有此酒量?” 满桂叩头慨然道:“臣死且不惧,哪里会怕区区这几杯酒!” 崇祯命曹化淳斟酒,满桂道:“不必这般麻烦,如此一杯一杯地饮酒,要吃到何时?此杯盛酒二钱上下,以此算來,皇上赐酒约有三斤,一并取來岂不便当!”起身径到食盒里抓了三瓶金茎露,又向王承恩讨了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将三瓶酒全拧开盖子,倾在大海碗里,双手平端了,向口中倒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肚去。众人见他眨眼间将三斤酒喝了,又惊奇又佩服。 崇祯道:“喝得可好?” “好酒!好酒!”满桂抹嘴连呼,却又摇头道:“可惜味道过厚过甜,不如烧刀子喝着过瘾。” “烧刀子是什么酒,能好过朕的御酒?” 袁崇焕情知皇上误解了满桂的话,忙解说道:“满桂性喜烈酒,平日也喝得惯了,御酒柔和绵软,沒有烧刀子的力道,才觉味淡些。” “那个容易,一等夷兵退了,朕赐你一缸,教你吃个够!”崇祯说着转向袁崇焕道:“你征战多年,听说沒有一丁点儿的伤,真是福将!” “全赖皇上福庇。” “朕有多少福?朕若挨上几刀,皇太极便退兵换我疆土,却也舍得。皇太极答应么?后金兵已到了京畿,你们说怎么办?朕终不成要与皇太极定城下之盟么?”崇祯抬头望着窗外,言辞之间不胜悲愤。 三人吓得离座跪下,袁崇焕道:“建虏入关,臣难辞其咎。” “建虏入关隘口既为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责有分任,与卿无关。”崇祯抬手示意他们起來道:“你千里驰援,足见忠心,不必自责了,有什么退敌方略详细奏來。” 袁崇焕道:“皇上,臣以为夷兵远來,利在速战,退敌之策要在坚守,待其粮尽,人困马乏,自然败逃。” 崇祯心里暗暗生出一丝不悦:皇太极在朕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若不出战,只是一味坚守,朕颜面何在?申用懋见崇祯默然,揣摩说:“如此退敌,似是太过难看,若天下腾笑,督师脸上岂非也失了光彩!” 袁崇焕见他如此懵懂无知,想他是初次见面的本兵,又在皇帝面前,不好发作,压住火气,解释道:“这是最为稳妥的计策,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造次的。” “那是自然、自然。”申用懋见崇祯点头,暗悔孟浪,害怕祸从口出忤怒了皇上,不敢多言,讪笑一声,神情甚是尴尬。好在崇祯心事颇重,只顾低头沉思,满桂忙着穿戴衣甲,都未理会。 一会儿,崇祯才抬头问道:“退敌只此这一个法子么?” “方才臣所言乃是中策,还有上下两策。” “何为上策?” “坚守待援,暗派奇兵焚烧后金粮草,再派兵去抢占长城各处要隘,断其退路,等各地勤王之师会齐,南北夹击,将其尽灭在关内。” “勤王之师会齐当有时日,此间若皇太极骚扰京畿,如何抵御?” “臣派侯世禄率两千人马驻守三河,以策应蓟州。又在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截击后金不难。至于昌平乃是历代皇陵所在,臣不敢疏忽,已派尤世威率两千人马协守。” 崇祯沉吟道:“何为下策?” “决战城下。” “依朕看这三策,你所说上中下之分也不尽然,决战城下未必就是下策。朕沒带过兵打过仗,但这用兵征战之道却也略知一二。如今皇太极兵临城下,情势与你在辽东不同,北京也与宁远有异。朕觉得当今之计是先安内,朝野震动,举城惶恐,如何能行?朕要先安他们的心,不然生出什么变乱來,祸起萧墙,我们自家先乱了,城守得住吗?那时怕是用不着皇太极來攻,就有一些乱臣贼子抢着献城了。朕要一战见功,教朝野有个指望。”崇祯來回走动,眼里熠熠生辉。 袁崇焕颇觉意外,又极是为难,但又觉皇上说得也有些道理,可却是一步险招,若败了……他不敢多想,只觉心头怦怦跳个不住,皇上沒想到决战不胜么?他脱口道:“敌兵十万,我军加上京营不足五万,且京营的三万人马久不经战阵,强弱之势判然可分,不如坚守不出,多守一天便会多一些勤王之师,胜算便多上一分。京师重地,半点也马虎不得,一旦……” “嗯――?怎么未曾出战,锐气全无了,当年五年复辽的豪言壮举何在!”崇祯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语气又缓和下來,语气却仍显严厉地说:“你不用给朕提醒,哪里有什么一旦不一旦的,只许胜不许败!” “臣死不足惜,只是怕有负圣恩。”袁崇焕陡然心里一寒,只觉皇上目光森然如刀,何止如芒在背,简直全身都是,就是心里也遍布了芒刺,他分明感到了无上的君威和难言的惧意,不敢再申辩一句。 “出城决战,朕也是为你着想,替你止谤弥祸。”崇祯轻轻叹气道:“不是朕逼你,朕也难呐!” “皇上――”袁崇焕登时想到了那些流言,含泪感激地望望崇祯道:“臣请皇上延缓一日。” “为何?” “臣自宁远入关,五天急驰六百里,近日又辗转蓟州等地,将士劳困已极,苦不堪言,请皇上准臣率军进城休整一日再战。” 崇祯沉吟道:“朕深知将士辛苦,入城休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强敌环伺,近在咫尺,京师震恐未定,宁远兵精冠于天下,若退入城内,一來示之以弱,助长夷敌凶焰,二來京师势必人情汹汹而无片刻之宁,弊大于利呀!” “明日既战,臣请告退回营筹划。” “朕明日亲临城头,为你助威!”崇祯亲将三人送到殿门口。 已近掌灯时分,天空飘飘扬扬地洒下雪花,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袁崇焕衣衫单薄,刚从暖阁里出來,暖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颤。崇祯见了,急呼道:“取朕的大氅來!” 曹化淳以为崇祯要出殿门,忙上前将手中的紫貂大氅为他披上,不料崇祯一把扯下,为旁边的袁崇焕披了道:“朕沒说你有罪,你为何青衣小帽地就來了,哪里像个兵马大元帅的样子?小心可别冻病了,不然明日如何为朕杀敌?” “皇上――臣为皇上驻守辽东,而今皇太极深入关内,蹂躏京畿,不但臣在辽东的心血付之东流,还令皇上焦劳百姓恐慌,臣心有不甘……”袁崇焕百感交集,呆呆地怔在殿外,一时竟忘了谢恩,只想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 崇祯摇手阻止道:“哪个有罪哪个有功,朕心里明白。此次纵敌入关,京城遭险,罪在刘策一人,兵部尚书王洽不习边事,闻警缓报,调度乖张,罪不可赦,朕已命锦衣卫将他们缉拿到镇抚司狱羁押。明日就看你的了,元素,你可不要教朕失望呀!” “臣必死战!”袁崇焕低头看着身上的紫貂大氅,咬牙说道。 次日天刚黎明,广渠门外鼓角雷鸣,后金大兵潮水般地冲來。袁崇焕知道已非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之时了,一场恶战即将來临,穿了甲胄,披挂整齐,亲自上阵督战。他立马而望,只见后金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一经人踩马踏,顷刻间荡然无存。饶是他身历宁远、宁锦大战,见惯战阵,但见此次后金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也暗自吃惊。急将令旗挥动,城上的红衣大炮一时齐发,落入后金军中炸响,腾起多高的烟尘,后金军登时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赞忠勇畅饮庆功酒 知悔悟大战广渠门(二) 金忠转身要退,曹化淳忽地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皇上怎么又到了坤宁宫?” “这……”金忠看一眼袁崇焕,欲言又止。袁崇焕情知事关禁中机密,忙转过头去,凝神朝德胜门方向细听。金忠凑到曹化淳身边,附耳低声道:“炮声震天价响,娘娘……”听得本不真切,下面声音越來越低。此时炮声已歇,袁崇焕听不到丝毫动静,心里焦急万分,转头见他二人还在低语,断断续续地听到什么传太医、胎儿一些只言片语,如坠五里云雾,捉摸不透。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金忠道:“公公,小的先回去,免得出來久了,万岁爷眼前沒人伺候,发起怒來,公公脸上也不好看。” 袁崇焕正想询问德胜门大战的结局,见金忠要走,紧赶几步,一把将他扯了问道:“德胜门战事如何?” “后金兵被红衣大炮击退,满总兵也受了伤。” “伤得可重?”袁崇焕极为关切。 金忠回身一笑,婉言道:“待会儿大人不就看到了?小的也是听说的。” 进了乾清宫,曹化淳往里面一指道:“袁大人,您且在这里候着,咱就不进去了,往后面看看万岁爷何时起驾。” “曹公公请便。”袁崇焕迈步入内,一股温热自气迎面扑來,收紧的筋骨一下子舒泰开來,暖阁居中设有背东向西的宝座,宝座、御案、香几等均为浅色沉香木和深色紫檀木制做,极为珍贵。宝座两边各有一个鎏金的火盆,里面通体红亮明艳的红罗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此时已届隆冬,燕山一带极为寒冷,偌大的暖阁却温暖如春,袁崇焕见两个火盆便有如此的热力,暗暗称奇,却不知暖阁地下火沟交错,早已填满了炭火,昼夜不熄,焉能不暖?四下环顾,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明黄飞龙锦缎软垫。袁崇焕虽官至督师之尊,可早年贫寒,中进士后沒有几年远赴辽东,每日不是筑城,便是操兵厮杀,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低头自顾身上的青衣小帽,衣衫褐黑,与皇家气象实是大不相称,君威咫尺,顿觉锐气减了几分。袁崇焕坐在宝座前的锦墩等候,不敢轻动,想着皇上何时驾临,德胜门外的战事何时停歇。半个多时辰,四周依然寂静无人,他转动几下酸痛的脖子,瞥见宝座后面的墙上挂着尺幅不大的一帧墨兰图,两三抹斜斜的细长叶子托着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栩栩如生,气韵流动,大觉好奇,见上面款題:臣妾淑英恭笔,旁边画着一个极怪异的字,平生仅见,当真匪夷所思。他本是文进士出身,寒窗下有过十几年的苦读工夫,一字不识,儒者之耻,想到此处不禁有些羞恼了,心下暗自安慰道:多年未静下心來读书了,可天下的书籍何止千万,未曾经眼的也不知凡几,不识此字岂非平常?但心又觉不甘,直起些身子,仰头细看。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元素真是个风雅的儒将,披坚执锐便是金戈铁马、气吞辽东的猛将,换上青衣小帽又成了诗书风雅的文士。” 袁崇焕回身见崇祯笑吟吟地走进來,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身穿二品锦鸡补服,最后是个铁塔般的大汉,乱蓬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一条白带子系在脖颈上,吊起的左臂衣袖上血迹斑斑,此人便是大同总兵满桂。袁崇焕见他并无大碍,不由大喜,给皇上跪拜施礼道:“臣救驾來迟,皇上恕罪。” “卿临危赴难,千里驰援,朕心甚慰,一起坐下叙话。”三人等崇祯到宝座上坐定,才恭敬地坐了。袁崇焕朝满桂颔首示意,满桂也点几下头,君王在前,不好一吐离别后的块垒。 崇祯道:“元素,你看那帧墨兰图,想必是最后的这个字不识吧!这是朕的御押,本來就不是什么字,一个记号而已。” “皇上英明,那些读书人习用的字,本就不足以显示尊贵,自然该另辟蹊径了。”那个中年人满脸堆笑。 “你们想还不曾见过面吧!这是新任的兵部尚书申用懋。”崇祯指点着那个中年人道。 “袁大人名垂海内,本兵早就仰慕已久了。”申用懋作了一个揖,又向满桂道:“满总兵血战德胜门,忠勇绝伦,本兵也极感佩。”二人急忙还礼,连道不敢。 袁崇焕暗忖道:兵部尚书竟换得如此之快,一年前平台召对尚是王在晋,不出半年听说换了身貌伟岸的王洽,未曾得见,便因遵化城陷迟报了三日,被逮入狱,换成了眼前的此人。正在思虑,却见王承恩带了御膳坊的几个小太监进來,抬着两个朱漆的大食盒,顷刻间便摆好了酒宴,都是极精美的御馔。 崇祯端起酒杯道:“元素率关宁铁骑入援京畿,满桂在德胜门外力挫强敌,且满饮此杯,他日退敌,再行封赏。”他将太禧白喝了,又道:“满桂,朕传你即刻入宫,听说你定要换了战袍再來,朕知道你怕君前失仪,你却不知朕看到你血染的征袍,才可想见你奋勇杀敌的模样。” 满桂听得心神激荡,含泪道:“臣是个武夫,原本就喜欢打仗……那些建州靼子若不退回关外,京城里的皇上怎么办?还有那么多黎民百姓……臣终不能眼看着靼子肆意掳掠。”他本拙于言辞,此时又见皇上劝酒,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反來复去只这几句,再无别的话语,情急之下全身不住颤抖,满是血污的战袍簌簌作响。 崇祯离座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身上有几处伤口?” “臣也记不得了,旧伤加上新伤当不下百处。”满桂急忙站起。 “可真是体无完肤了。”崇祯面色凭添了几分沉痛,喊道:“小淳子,伺候满将军宽衣,朕亲为他数一数伤疤。” 衣甲极是难脱,有几处血迹已干,竟粘连到了身上,曹化淳小心地边剥边脱,好一会儿,才脱去左臂的袖子,露出铜钱大小的箭伤,伤口并未愈合,兀自涌着鲜血,少时便染红了整条臂膊。满桂笑道:“还是我自行脱吧!”说罢,刷刷几把竟将衣甲拉扯而下,上身脱得精光,跪在锦墩之上。果然身上疤痕累累,有的竟新旧交迭,一个连着一个,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一经扯动,又渗出点点的血水,沿着脊背流下,更加难以分辨。饶是袁崇焕身经百战,心下也暗自赞叹,禁不住流下泪來。申用懋、王承恩、曹化淳等人平日不踏出京城一步,哪里见识过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咋舌不已,几乎要闭目掩面,不敢再看。 崇祯低头细数,凡一百六十五处,越数越觉心惊,抚着满桂的脊背,唏嘘道:“所谓武将不惜死,朕看了满桂的伤疤,才知道其实死也平常,不就碗大的疤么?受伤遭创血流不止,犹自力战不已,才是好汉!古人有一处伤疤饮赐一杯的佳话,本以为是野史游谈,今日见了满桂的伤疤,才知不是虚言。朕也仿效古人赐酒,你可有此酒量?” 满桂叩头慨然道:“臣死且不惧,哪里会怕区区这几杯酒!” 崇祯命曹化淳斟酒,满桂道:“不必这般麻烦,如此一杯一杯地饮酒,要吃到何时?此杯盛酒二钱上下,以此算來,皇上赐酒约有三斤,一并取來岂不便当!”起身径到食盒里抓了三瓶金茎露,又向王承恩讨了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将三瓶酒全拧开盖子,倾在大海碗里,双手平端了,向口中倒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肚去。众人见他眨眼间将三斤酒喝了,又惊奇又佩服。 崇祯道:“喝得可好?” “好酒!好酒!”满桂抹嘴连呼,却又摇头道:“可惜味道过厚过甜,不如烧刀子喝着过瘾。” “烧刀子是什么酒,能好过朕的御酒?” 袁崇焕情知皇上误解了满桂的话,忙解说道:“满桂性喜烈酒,平日也喝得惯了,御酒柔和绵软,沒有烧刀子的力道,才觉味淡些。” “那个容易,一等夷兵退了,朕赐你一缸,教你吃个够!”崇祯说着转向袁崇焕道:“你征战多年,听说沒有一丁点儿的伤,真是福将!” “全赖皇上福庇。” “朕有多少福?朕若挨上几刀,皇太极便退兵换我疆土,却也舍得。皇太极答应么?后金兵已到了京畿,你们说怎么办?朕终不成要与皇太极定城下之盟么?”崇祯抬头望着窗外,言辞之间不胜悲愤。 三人吓得离座跪下,袁崇焕道:“建虏入关,臣难辞其咎。” “建虏入关隘口既为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责有分任,与卿无关。”崇祯抬手示意他们起來道:“你千里驰援,足见忠心,不必自责了,有什么退敌方略详细奏來。” 袁崇焕道:“皇上,臣以为夷兵远來,利在速战,退敌之策要在坚守,待其粮尽,人困马乏,自然败逃。” 崇祯心里暗暗生出一丝不悦:皇太极在朕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若不出战,只是一味坚守,朕颜面何在?申用懋见崇祯默然,揣摩说:“如此退敌,似是太过难看,若天下腾笑,督师脸上岂非也失了光彩!” 袁崇焕见他如此懵懂无知,想他是初次见面的本兵,又在皇帝面前,不好发作,压住火气,解释道:“这是最为稳妥的计策,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造次的。” “那是自然、自然。”申用懋见崇祯点头,暗悔孟浪,害怕祸从口出忤怒了皇上,不敢多言,讪笑一声,神情甚是尴尬。好在崇祯心事颇重,只顾低头沉思,满桂忙着穿戴衣甲,都未理会。 一会儿,崇祯才抬头问道:“退敌只此这一个法子么?” “方才臣所言乃是中策,还有上下两策。” “何为上策?” “坚守待援,暗派奇兵焚烧后金粮草,再派兵去抢占长城各处要隘,断其退路,等各地勤王之师会齐,南北夹击,将其尽灭在关内。” “勤王之师会齐当有时日,此间若皇太极骚扰京畿,如何抵御?” “臣派侯世禄率两千人马驻守三河,以策应蓟州。又在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截击后金不难。至于昌平乃是历代皇陵所在,臣不敢疏忽,已派尤世威率两千人马协守。” 崇祯沉吟道:“何为下策?” “决战城下。” “依朕看这三策,你所说上中下之分也不尽然,决战城下未必就是下策。朕沒带过兵打过仗,但这用兵征战之道却也略知一二。如今皇太极兵临城下,情势与你在辽东不同,北京也与宁远有异。朕觉得当今之计是先安内,朝野震动,举城惶恐,如何能行?朕要先安他们的心,不然生出什么变乱來,祸起萧墙,我们自家先乱了,城守得住吗?那时怕是用不着皇太极來攻,就有一些乱臣贼子抢着献城了。朕要一战见功,教朝野有个指望。”崇祯來回走动,眼里熠熠生辉。 袁崇焕颇觉意外,又极是为难,但又觉皇上说得也有些道理,可却是一步险招,若败了……他不敢多想,只觉心头怦怦跳个不住,皇上沒想到决战不胜么?他脱口道:“敌兵十万,我军加上京营不足五万,且京营的三万人马久不经战阵,强弱之势判然可分,不如坚守不出,多守一天便会多一些勤王之师,胜算便多上一分。京师重地,半点也马虎不得,一旦……” “嗯――?怎么未曾出战,锐气全无了,当年五年复辽的豪言壮举何在!”崇祯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语气又缓和下來,语气却仍显严厉地说:“你不用给朕提醒,哪里有什么一旦不一旦的,只许胜不许败!” “臣死不足惜,只是怕有负圣恩。”袁崇焕陡然心里一寒,只觉皇上目光森然如刀,何止如芒在背,简直全身都是,就是心里也遍布了芒刺,他分明感到了无上的君威和难言的惧意,不敢再申辩一句。 “出城决战,朕也是为你着想,替你止谤弥祸。”崇祯轻轻叹气道:“不是朕逼你,朕也难呐!” “皇上――”袁崇焕登时想到了那些流言,含泪感激地望望崇祯道:“臣请皇上延缓一日。” “为何?” “臣自宁远入关,五天急驰六百里,近日又辗转蓟州等地,将士劳困已极,苦不堪言,请皇上准臣率军进城休整一日再战。” 崇祯沉吟道:“朕深知将士辛苦,入城休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强敌环伺,近在咫尺,京师震恐未定,宁远兵精冠于天下,若退入城内,一來示之以弱,助长夷敌凶焰,二來京师势必人情汹汹而无片刻之宁,弊大于利呀!” “明日既战,臣请告退回营筹划。” “朕明日亲临城头,为你助威!”崇祯亲将三人送到殿门口。 已近掌灯时分,天空飘飘扬扬地洒下雪花,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袁崇焕衣衫单薄,刚从暖阁里出來,暖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颤。崇祯见了,急呼道:“取朕的大氅來!” 曹化淳以为崇祯要出殿门,忙上前将手中的紫貂大氅为他披上,不料崇祯一把扯下,为旁边的袁崇焕披了道:“朕沒说你有罪,你为何青衣小帽地就來了,哪里像个兵马大元帅的样子?小心可别冻病了,不然明日如何为朕杀敌?” “皇上――臣为皇上驻守辽东,而今皇太极深入关内,蹂躏京畿,不但臣在辽东的心血付之东流,还令皇上焦劳百姓恐慌,臣心有不甘……”袁崇焕百感交集,呆呆地怔在殿外,一时竟忘了谢恩,只想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 崇祯摇手阻止道:“哪个有罪哪个有功,朕心里明白。此次纵敌入关,京城遭险,罪在刘策一人,兵部尚书王洽不习边事,闻警缓报,调度乖张,罪不可赦,朕已命锦衣卫将他们缉拿到镇抚司狱羁押。明日就看你的了,元素,你可不要教朕失望呀!” “臣必死战!”袁崇焕低头看着身上的紫貂大氅,咬牙说道。 次日天刚黎明,广渠门外鼓角雷鸣,后金大兵潮水般地冲來。袁崇焕知道已非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之时了,一场恶战即将來临,穿了甲胄,披挂整齐,亲自上阵督战。他立马而望,只见后金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一经人踩马踏,顷刻间荡然无存。饶是他身历宁远、宁锦大战,见惯战阵,但见此次后金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也暗自吃惊。急将令旗挥动,城上的红衣大炮一时齐发,落入后金军中炸响,腾起多高的烟尘,后金军登时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范文程巧施反间计 袁崇焕羁身镇抚司 “最好用的刀,最难招架的一把刀。”范文程往火盆里加了些木柴,将杯中的烈酒泼浇到上面,那火烧登时喷出一股蓝色的火焰,越发地旺了,映得他面如金纸,俨若庙里的尊神,他看着渐渐升高的火苗,一字一顿地说:“崇、祯――”皇太极不以为然,摇头道:“崇祯倚重他尚且不及,怎会杀他?” 一轮残月升到东边天际,月冷星稀,冬日的天穹分外高远,几块灰蒙蒙的云片浮在空中,一阵阵北风吹來,竟飘下些许米粒儿般的霰雪,滚落得到处都是。 广渠门外,无边的旷野之上,灰色的营帐一座连着一座,营帐当中耸立着一座外衬黄绸的牛皮大帐,黄金铸成的帐顶在星月的辉映之下闪着微光,大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这金顶牛皮大帐便是皇太极的临时行宫。天刚擦黑,皇太极与代善、莽古尔泰、阿巴泰、多尔衮、阿济格、岳托、济尔哈朗、思格尔诸贝勒大将共议用兵大计,大贝勒代善进言:我军劳师袭远,日久必疲,今出师已有月余,将士心急思归,沒有斗志,不如退兵。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也附和:袁崇焕率关宁精兵坚守北京,急切难下,班师最为上策。 皇太极丝毫也听不进去,决然道:“班师还不是时候。此次入关伐明,我谋划已久,断不可半途而废。眼下明朝各地援军未到,北京城内只有区区三四万人马,袁崇焕骁勇善战,他手下精兵不到一万,关宁的步军赶來还需数日,何必急于退兵!”岳托、济尔哈朗等人见大汗心意坚决,力请乘势而战,相互争执不下。众将已生退兵之意,皇太极实在沒有料到,直至深夜众人各自散去,尚未说服,他心中气恼,睡意全无,独自围着火盆闷闷地吃酒。 “大汗好兴致!”帐帘挑起,范文程大步进來,打千儿请了安,说道:“我们汉人有句俗语:一个人不吃酒,大汗敢是嫌酒少了,才躲着众人喝?” “范章京,來得好快!我岂会独吞,这不是已给你留了杯子?”皇太极含笑示意他对面而坐。 “遵化到这儿路程不算远,马一伸腿便到了。”范文程端杯一饮而尽。 二人体貌上,皇太极要威猛高胖许多,但范文程酒量颇豪,与他竟不相上下。不一会儿,三壶高粱烧酒便饮光了两壶。皇太极吃得面色红亮,深锁眉头将议论用兵的情形简要说了,叹道:“几个贝勒所虑也并非沒有道理,我听章京之言,在蓟州避开袁崇焕的锋芒,直逼北京,你又教围而不打,在城下相持已有几日,如此空耗下去,不用说粮草不继,一旦明朝各地勤王之师赶來,袁崇焕又在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留兵布防,想要断我归路,那时南北夹击,情势必是极为凶险。” 范文程道:“大汗,袁崇焕守而不战,是在激我攻城,臣围而不打,则是激他出战,他是守有胜算战无胜算,臣则是攻无胜算战有胜算。明朝的精兵多在九边,九边之中又以辽东为最,只要摆布了袁崇焕,其他各边望风可降。” “袁崇焕治军有方,不愧将才!我大金向以马快箭利闻名,哪料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如此迅捷,竟抢先占了蓟州?此等人物若为我所用,我大金无异虎生双翅,何愁不能伐明复仇!”皇太极自知袁崇焕决不会归顺,但钦佩他是当今惟一的对手,言下大有惋惜之意,又喝了一大口烈酒,说道:“范章京,我自宁锦兵败,真想再与袁崇焕痛快地厮杀一场。他马军精锐不下我八旗铁骑,但人数毕竟小我十倍,况且远來疲敝,又无坚城可以凭据,正可杀他个片甲不存。” 范文程笑道:“大汗,硬攻不是法子。北京决非关外孤城宁远,不用说城墙高大,城头有无数的红衣大炮,就其乃是大明的根本、帝王之居,明军岂有不死守之理?袁崇焕虽说驻守城外,一旦城外不可支撑,必然退进城内坚守,以他坚守宁远的法子而守此城,大汗若要攻城,势必劳而无功。” “这么说你也赞同班师?” 范文程摇头道:“大汗力破众议,亲率大军,深入险地,如此班师,岂非可惜?今后服众怕是越发地难了。” “不战又不退,你可是又有了什么计策?” “不错。臣先前所讲入关伐明,想的是取宁远,如今看來一城一地的得失,于明朝本不足惜,宁远不取也罢!” “宁远关外重镇,我一直如鲠在喉,大有不吐不快之感,若回师能取宁远,如何不取?” “宁远弹丸之地,不过是有了袁崇焕才令人生畏,若非此人在,宁远孤城岂会稳如泰山?” “你还是要算计袁崇焕?”皇太极目光一炽。 “算计他既是算计整个明朝。”他见皇太极有些惑然,问道:“大汗,似袁崇焕这般的人物,你以为如何处置为好?” “能为我用最好。” “不能用呢?” “杀之。”皇太极眉毛一耸,满脸生寒。 “合用则用之,不然宁杀勿留,大汗所言极是。可是袁崇焕手下猛将死士甚多,我们杀之诚属不易。” 皇太极默默无语,内心陡觉黯然,猛地一拍大腿道:“难道我竟奈何不了此人?那还想什么伐取明朝!” 范文程道:“我们杀不了他,可以想法子教别人杀他。三十六计第三有所谓不自出力,借刀杀人,大汗可以一试。” “借谁的刀?” “自然是最好用的刀,最难招架的一把刀。”范文程往火盆里加了些木柴,将杯中的烈酒泼浇到上面,那火烧登时喷出一股蓝色的火焰,越发地旺了,映得他面如金纸,俨若庙里的尊神。他看着渐渐升高的火苗,嗅着满帐酒香,一字一顿地说:“崇、祯――” 皇太极不以为然,摇头道:“崇祯倚重他尚且不及,怎会杀他?” “大汗可还记得蒋干盗书之事?”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在皇太极心头闪现,他脱口道:“你可是说用反间计?” “不错!袁崇焕既然一时难以驯服,可终归有管得他的。”范文程起身掀起帐幕,一股狂风迎面扑來,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往对面黑黝黝的广渠门一指,阴冷地一笑,说道:“崇祯是个多疑的人,大汗觉得他可像曹操?” “崇祯终究不是曹操,《三国演义》想必他也读得精熟,再这般骗他自然难了。汉人有句古话:一之为甚,岂可再哉!此计怕是难行。” “臣以为纵不能杀袁崇焕,但使他遭弃不用,并非难事。”他回身坐下,提起金壶将两个杯子尽皆斟满,恭敬地递到皇太极面前道:“崇祯起用袁崇焕,朝野以为辽东得人,自可高枕无忧,如今大汗绕道蒙古入关,京畿震动,朝野必然对他暗生失望之心。袁崇焕抢先到了蓟州,大汗避其锋芒,直逼北京,十几天來两军并未交手,朝野已疑心他与大汗有什么密约,一时流言纷起。天赐良机,正可用计,大汗切不可犹豫错过了。” “范章京,你且说如何安排?” “臣请大汗先答应一事?” “照直说!”皇太极早已无心吃酒,目光直视着他。 “败给袁崇焕。” 皇太极大惑不解,问道:“你是说要故意输与他?” “大汗舍得输了此战,反间计才好安排。他不足一万的人马与我十万大军对垒厮杀,意外获胜,崇祯必会生疑。大汗再派些兵丁扮作明朝的百姓混入城中,街头巷尾散布袁崇焕与大汗有约,假意败退为他留些颜面,也方便他劝谏议和,崇祯疑心自然加重。我军败后退到北京郊外,那里多是明朝权贵戚畹的别业田庄,大汗可趁机四处掳掠,多抢些金银粮草,袁崇焕不能分兵來救,庄园民舍遭此浩劫,那些权贵戚畹就是平头百姓也会恨他入骨的,朝野的议论也足以杀人。” “蒋干容易找么?” “臣已物色到了两人。” 皇太极哈哈大笑:“竟有这么多的蒋干?”君臣二人乘兴豪饮,一壶烧酒转眼又将喝尽了。 天色刚亮,后金大军直扑广渠门,袁崇焕急忙率兵迎击。激战方起,崇祯便到了广渠门,一身武弁服,暗衬软甲,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九门提督沈良佐、京营提督李凤翔和协理京营的兵部右侍郎刘之纶、乾清宫总管曹化淳等人簇拥在周围。广渠门是外城东向的正门,俗称沙窝门。北京原本只有紫禁城、皇城、内城三道城墙,沒有什么外城。因蒙古骑兵多次南侵,时常迫近京城。世宗嘉靖皇帝下令增筑外城一百二十里,将内城四面包围,后因财力不足,只在南面修了二十八里的一段外城,却建了七个城门:东便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广安门、西便门,北京便成了凸字形,不再方方正正。外城城门之中,广渠门仅有一层单檐歇山顶的门楼,较之永定门、广安门略显低矮。崇祯下马进了箭楼,遥遥望见一个身穿黄袍的后金大将舞剑指挥向前冲杀,举千里镜观看,那人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甚是威武,问高时明道:“此人便是皇太极么?” 高时明身居禁中,哪里见过什么皇太极?口中支吾难言,好在职掌火炮营的参将李秉春曾效命宁远军前,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当下禀道:“皇上,此人并非皇太极,乃是他的儿子豪格。” “其子如此,其父可知。”崇祯担心地向城下?望,见袁崇焕手执长剑督师,明军丝毫不乱,前面一排弓箭手万箭齐发,将后金大军射得难以前进半步。 忽然后金军中兵卒齐声呼喊:“大汗万岁,大汗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越來越响亮,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但见后金大军哗地向两旁闪裂而开,一根黄色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着一匹神驹锵锵驰近。那马浑身墨黑,额头一圈白毛犹如中天的圆月,四个蹄子也是雪白,端的神骏异常。马上的大将通身上下明黄的战袍,硕大的金盔在严冬的日头下熠熠生辉,肋下悬着一口鲨鱼皮鞘腰刀,威风凛凛,俨若天神。 “皇上,此人便是皇太极。”李秉春大呼道。 “此人的威猛与气度果然远出其子之上。”崇祯不仅感慨道。 后金官兵见大汗骑着心爱的宝驹小白亲临督战,士气大振,呐喊着向明军大营冲來。正黄旗、镶黄旗乃是皇太极的扈驾亲兵,最为神锐,不避箭矢,奋勇争先。袁崇焕见后金军攻势凶猛,左手取另了令旗,回首向城头急挥,示意放炮。一瞥之下,远远望见箭楼外面锦衣卫和京营将士林立,登时明白皇上已然驾临,又见箭楼两边的城头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地站满了京城的老百姓,那些胆子大的从女墙和堞头后面探出脑袋观望,登时热血沸腾,振臂大呼道:“皇上御驾城头,好男儿报效君恩、为国尽忠,正在其时,杀呀――”拍马向前便冲。众将士素來敬服袁崇焕,听他神威凛凛地大声呼喝,随后紧跟,各挺刀剑奋勇上前。一时之间,号角鸣响,箭如蝗飞,长刀耀日,铁骑奔践,烟尘弥天,两军混战厮杀,兵器撞击声箭矢鸣镝声混成一片,刀光剑影,血色迷漫。城头上的众人生來多是未出京城半步,哪里见过什么战阵厮杀,眼看万马奔腾,两军如潮水般地相互撞击,声势煊赫,真如天崩地裂一般,心下无不骇然,几欲心惊胆裂。 袁崇焕眼见后金大兵源源不断地涌來,将九千人马冲作几截,分隔包围起來,心中大急,向周文郁喝道:“传令擂鼓,竖起大纛!” “敌我众寡悬殊,后金兵若是瞧见了大纛,督师可就凶险了。万一脱不了身……” “军中不可无帅,不然士气难鼓。不要罗嗦,快传令!” 鼓声大作,“袁”字大纛高高升起,各处的明军见了,无不感奋,抖擞精神,个个以一当十,竭力死战。 “袁蛮子來啦!袁蛮子來啦!” “活捉袁蛮子,为老汗王报仇!” 后金兵不住呐喊,队中冲出一员白袍小将,拈弓搭箭,对准袁崇焕射來,箭來如电,相距又近,袁崇焕听到弓弦响,再躲避已难,急将头一摆,那箭自面门前飞过,狼牙利镞在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半个脸登时血肉模糊,滴洒到战袍上。身边的林翔凤大怒,拍马直向白袍小将冲去,见他还要再射,右臂一挥,将手中长矛奋力掷出,白袍小将忙撒手扔了弓箭,双手捧着长剑,对准长矛奋力一拨,那长矛斜射而去,其势不减,将旁边的护卫贯胸而过。林翔凤突袭得手,乘势冲入敌阵。后金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袁崇焕怕他有失,抬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血污,一提马缰,纵骑急驰,马嘶如雷,旋风般地随后杀入。明军占了地利,后金军却仗着人多,激战良久,双方死伤均极惨重。袁崇焕苦苦支撑,他平素治军严整,士卒宁肯战死,也不肯后退半步。 将近午时,皇太极想到范文程昨夜的话语,看看时机已是差不多了,便想败退,可是手下将士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并不理会他的用心,见对方人马远较为少,两个多时辰竟进不得半步,哪里甘心?一时杀得性起,只知向前不知后退,皇太极想败走竟也难了,未露败相又不好鸣金,再如此相持下去,袁崇焕势必难以支撑,若将他逼入城中,那些计策岂非要付之东流了?正在焦急,却听后营一阵大乱,传來震天的喊杀声,兵卒吵嚷道:“不好了!中了袁崇焕的奸计了!” 皇太极大惊,暗忖:袁崇焕入援兵马不足一万,尽在眼前,哪里又來的人马?正自惊愕,却见无数的明军杀到,一个彪形大汉飞马冲在前面,手中的大砍刀舞得如同雪片一般,生生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城下杀來,口中大呼道:“督师,祖大寿來了!” 袁崇焕脸颊上的鲜血兀自涔涔而落,脖子和半条臂膀已染得通红,眼看追随自己多年的关宁铁骑一个个倒下,或为流矢所伤,或力竭而死,而后金大军连绵不断地攻到,心里不由连连浩叹,今日是要战死国门了。略一分神,斜刺里拍马冲出一个后金将领,抡刀砍來,袁崇焕躲闪已是不及,眼看那大刀就要砍落,旁边有人大喝一声,“休伤我大帅!”飞身挺刀隔架,两刀对砍相交,火花四溅,竟一齐折断。袁崇焕反手一剑,将贼将的脑袋劈作两半,惊魂甫定,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帐前卫士袁升,正要点头示意,又冲來一群后金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袁升失了兵刃,赤手空拳难以抵挡刀砍枪扎,一时险象环生,袁崇焕有心上前救他,无奈被数十个金兵围困,分身乏术。正在危急间,闻听祖大寿领兵杀到,暗呼侥幸:苍天有眼,佑我大明。当下精神一振,大笑道:“复宇,你來得正是火候!”忙命手下亲兵大呼:“后金兵败了!后金兵败了!” 明军猝然等到援兵,喜出望外,呼喝之声响遏行云,后金兵卒心神俱震措手不及一时军心大乱祖大寿所率关宁精兵又是以逸待劳未经厮杀的生力军两下合兵一处气势如虹后金兵抵挡不住纷纷后退阵脚渐乱抛旗投枪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皇太极急忙指挥人马布开阵势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阻住明军的攻势祖大寿率军数度冲杀均被箭雨射了回來皇太极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向东面的通州城冲突而去数万铁骑挟风而驰有如千万云朵飘忽而逝袁崇焕回望一眼城头见皇上仍在箭楼急将令旗挥动随后追赶一直追到运河西岸后金兵退十里阿巴泰、阿济格、思格尔三部都被击溃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日头将落整整恶斗了四个时辰日落西山城头与城下的烟尘犹未散尽 范文程巧施反间计 袁崇焕羁身镇抚司(二) 后金怕袁崇焕趁机劫营,不敢退回通州城扎营,连夜拔营向西南移到南海子、采育之间。众贝勒大将纷纷入帐请罪,阿巴泰、阿济格、思格尔羞得无地自容,一言不发,跪地俯首请死。皇太极含笑安抚一番,将自己的铁胎弓赏与弟弟多尔衮,一拍他的肩膀道:“箭法真是越发高强了!若是那弓再硬上几分,怕是就取了袁崇焕的性命。”随后命众人回营歇息,却将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唤了进來,将捉到的提督大坝马房两个太监杨春、王成德交与他们看守。 定更时分,刮起了北风,大块的灰云将天空遮盖得黑漆漆的,对面也难分辨出人影。夜已深了,大战之后的兵营格外安寂,一座帐篷里飘出烤羊的肉香和浓烈的酒香,五个后金将领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声谈笑,旁若无人。帐篷靠里堆着一些枯草,上面卷曲地躺卧两人,身上赫然穿着明朝太监的衣饰,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正是杨春、王成德。二人闻着钻鼻的肉香,忍不住肚子咕咕作响,对视一眼,各自暗吞口水。但听一人道:“今夜我们做彻、彻夜之欢、欢,将酒饮完、完,羊肉也、也吃完,不完不散。” “老鲍,你的舌头已是硬了,还要再喝?” “达海,都说你酒量洪大、大,别、别人怕你,我鲍承先偏却不、不服,再來一碗,怎、怎样?” “你们三个汉人都敢如此豪饮,我岂会怕了?莫说一碗,就是再喝上个三五碗的,也不在话下。” “不要喝了,明日还要上阵厮杀,小心误了事!若再吃酒便是不要脑袋了。” 鲍承先大笑,将手中的羊骨将火堆里一丢,顷刻间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來,“哈哈……巴克什,你怕、怕什么!醉卧沙场君莫笑、笑,古來征战几、几人回?有……酒还不教吃么?再说近日就要签城、城下之盟了,还打、打的什么……” “噤声!”年纪最长的那个汉人将领上前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低喝道:“休得胡言!小心……”说着朝鲍承先身边的年轻人使个眼色道:“宁完我,过去看看。” 杨春、王成德慌忙闭目装睡,听那宁完我轻手轻脚地到了跟前,伸手探了探鼻息,便退了道:“高副将,还好,两人都睡实了。老鲍,你不可再喝了,免得酒后失言,泄露军机,带累了大伙儿。” 鲍承先挣脱开那人的手掌,用手点指道:“高、高鸿中,羊肉还、还多,你何必、必将你的手给我吃、吃?你真是个不、不爽快的人,这般地小、小心谨慎?此事早已铁、铁定了,谁能再、再变?哼!” 达海不觉惑然,看看巴克什,转头问高鸿中道:“果有此事么?我俩怎的不知?” 高鸿中似是仍有些放心不下,回头看看道:“喏!这两个牧马厂太监可要提防,以免走漏风声,大汗追究下來,可是死罪!” “那我先解决了这两个阉狗!”达海霍地站起身來,拉出腰刀。 “不必了!捉到他们之时,大汗便吩咐不可随意杀戮,今后他们也是大汗的子民了,自家人不可动粗。”高鸿中将达海的腰刀推回鞘中,压低嗓音道:“城下之盟我倒是知道些底细,此事说來话长。早在天启年间,老汗王因宁远兵败忧愤而死,袁崇焕派了都司傅有爵、田成和李喇嘛等三十余人假借吊丧之名,其实有心议和。后來袁崇焕又派杜明忠往盛京联络,还沒等有什么结果,袁崇焕便遭魏忠贤罢弃,此事就不了了之了。等袁崇焕复起,他又派李喇嘛往來于宁远、盛京之间,暗中与大汗商定了一个计策。”他忽地住口,向宁完我道:“你再去看看那两人可曾醒來?” “你也恁的罗嗦了!我刚刚见他俩睡得死沉的,竟这般多心。”宁完我极是不情愿地起身过去。 “小心无大错。”高鸿中见那两个太监一动也不动,咧嘴笑笑说:“袁崇焕内心早已不想再打了,他是福建人,习惯了江南温热的天气,辽东冰天雪地的,他岂会愿受这般苦楚?但他向明朝的皇帝夸下了海口,若不能议和罢兵,哪里能够离开辽东?他担心崇祯不答应议和,便密请大汗帮他胁和。” “怎样胁和?倒是闻所未闻的。”达海更觉茫然。 “袁崇焕请大汗尽发倾国之兵,直逼北京城下,他故意急急赶來救援,却只带了不足一万骑兵,如何抵得住我大金的十万雄兵?崇祯见我军威,订城下之盟自然不难。” 宁完我将头乱摇道:“此话不然,若如此该大败袁崇焕才对,崇祯见抵挡不住,自会求和,如今我军败了,他岂会害怕?” “你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次撤兵,并不是我们打了败仗,那是大汗的妙计,想要教崇祯越发倚重袁崇焕,如此他才好借机进言,金兵势大难敌,不如议和等等。你沒见到么?大汉单人独骑靠近明军,明军军中便有两名将领,隐约是谢尚政、林翔凤过來参见大汗,耍了几下刀枪,其实是为袁崇焕传话,请大汗先退兵数里,等崇祯召见时便可进言。看來大事不久既要成功了。” “袁崇焕如日中天,正受崇祯宠信,他何苦如此?” “小宁,这还不明、明白?袁崇焕怎么这般名重、重朝野,还不是沾、沾了大汗的光,若不是大汗,他怎会……”咕咚一声,鲍承先话未说完,却一头栽倒地上,头盔甩出老远,险些滚到火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未思进先思退,袁崇焕果然聪明过人。”宁完我双掌啪的一拍,却又怕惊醒了那两个太监,吐吐舌头,回头去看,见他们沒什么动静,才道:“夜深了,先各自散去吧!免得明日误事。” “也好!”高鸿中点点头,又指着睡倒在地的鲍承先道:“他醉得死猪似的,那个架得动?就教他歇在这里,你照看他一夜吧!明日再教他请酒。”起身与巴克什、达海出帐走了。 宁完我压灭了火种,和衣要睡,忽然哎哟哎哟地双手捂了肚子,不住呼痛,挣扎着向帐外边走边咕哝道:“想是羊肉烤得不熟,这该死的巴克什、达海,他们倒是茹毛饮血的惯了,却这般害我们。哎呀,好疼!竟是要拉肚子了。” 杨春、王成德听得脚步声远了,又侧耳细听鲍承先鼾声如雷,睡得极为沉重,急忙用牙齿去咬绳索,好在捆得不算太紧。不一会儿,竟将绳索咬脱,蹑手蹑脚地出帐,听听四周毫无声息,原來这座帐篷就在金营的营边,往外是无边的荒野,二人仰头看看星斗,认准了方向,沒命地狂奔起來,顷刻间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南海子是北京城南的一片低洼野地,树木茂密,野草丛生,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芦苇,高过人头。垂柳依依,荻花瑟瑟,麋食泽草,鸥鹭翔集,一年四季,景色颇佳。此处人迹罕至,常有野兽出沒,自元朝忽必烈定都后,便成了皇家的猎苑,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此时,天已隆冬,芦苇早已干枯,但依然叶叶交错,茂密如昔,杨春、王成德二人常年在郊外牧马,地形极是熟悉,一头钻入芦苇荡中,眨眼沒了踪影。宁完我鬼魅似地从暗处闪身出來,看着他俩逃走,转回帐中,那鲍承先竟也醒了,已沒有丝毫的醉态,二人相顾大笑。 袁崇焕逼退了后金兵,回守广渠门韦公寺大营,神色略显疲惫,却毫无睡意,脸颊的伤处虽敷了金创药膏,依然火辣辣地疼。仗虽打赢,他心里却颇为忧虑:祖大寿带的不过是先头的马军,步军仍未赶到,若后金兵反扑过來,怕再难如此侥幸取胜了。正自沉思,祖大寿等人说笑着进來,一齐拜见道喜。众人并未理会他脸上的笑容竟有些凝结,祖大寿带头道:“督师,此次京城下打了胜仗,正可一展我关宁劲旅厮杀对阵的好身手,教那些朝臣们看看我们如何保家卫国英勇杀敌,往后别再拖延辽东的粮饷了。” “复宇,后金兵尚未退走,此时这样说话似嫌早了。” “早什么?后金兵再來,我们就再拼杀一回,教京城的人们多开一次眼界。”祖大寿磨拳擦掌,大半年沒有仗打,他似是有些心痒难遏。 袁崇焕看着他那剽悍的身躯,淡然一笑道:“仗有你打的,何必如此心急?何可纲怎么还沒到?” “他在后面统领大队人马,卑职心急就先行了一步。” 袁崇焕叹口气道:“他们还有几日可到?” “三、五日吧!打了胜仗,督师怎的还如此郁闷?” 袁崇焕蹙眉道:“哎!这一仗我们赢得实在侥幸,用兵之道,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糟。我一直在想,皇太极十万人马似是并未全部参战,可是有什么诡计?” 祖大寿不以为然,笑道:“想是督师屡败后金,他们见了督师旗号,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坚,迟疑不前,未见得是有什么保留。” 袁崇焕不置可否,唏嘘道:“区区九千人马抵挡十余万大军,我想起來也有些后怕呢!败当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败了,真不敢想哪!”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是怕明日皇上又來旨催促出战,关宁大军未到,宜守不宜战呀!好啦!都回去歇息,明日说不定又是一场恶战。”几句话说得众将心头沉重起來,初战告捷的喜悦一扫而光,默默地退了。 次日拂晓,袁崇焕一觉醒來,探马报说皇太极已退兵南海子一带,便有心派火器营偷袭后金大营,刚刚集齐众将,御前太监金忠传旨命他与祖大寿入城议饷。二人骑马到了东华门,天已大亮,崇祯皇帝早已等在建极殿后左门,韩?、李标、钱龙锡和新近入阁的成基命四位阁臣环列左右。袁崇焕、祖大寿和稍后赶來的满桂行了叩拜大礼,崇祯并未赐座,只淡淡地问道:“袁崇焕,你可还记得一年以前,也是在此,你当着朕的面儿说了些什么话來?” 袁崇焕一怔,不是有旨意要议饷么,怎么却问起旧事來了?他原本故地重游,想起去年的豪言,至今未能多所践行,已如芒在背,听皇上如此问话,陡觉汗颜无地,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丝寒意,问道:“皇上,勤王兵马日多,军中粮饷已近枯竭,需……” “先不谈军饷的事,你回朕的问话。” “臣当年放言五年复辽,按期而核,尚有时日,皇上……” “哼!按期而核,朕的人头还在吗?” “皇上何出此言?臣不胜惶恐。” “何出此言?皇太极统领大军到了城下!辽东你是怎么守的?” “皇上,辽东固若金汤,是皇太极狡猾……”袁崇焕十分疑惑,纵敌入关之罪不是说在刘策么?怎么怪到自己头上了? 崇祯看看神情有几分委顿的袁崇焕,压下了几分火气。几天來,他心里暗暗思索着一个个疑团:袁崇焕早有奏折说后金会从蓟镇入侵,难道他预知此事?未奉旨便來入援,还來得这么快?一路尾随后金,不顾朝廷驻守蓟州的禁令与皇太极一前一后來到京城之下?一再不愿与后金决战……?难道那些传言并非捕风捉影,袁崇焕真的通敌?疑点重重,令人不安,可又实在不愿信实,他暗暗叹口气,挥手道:“传杨春、王成德上來。” 杨春、王成德二人依然衣衫不整,身上污秽不堪,外衣有几处挂得破裂,杨春竟只穿了一只靴子,想必逃得慌忙丢了。二人叩头道:“奴婢们拼命逃出來,只求万岁爷能知道这个天大的阴谋,就是死……也瞑目了。” 崇祯冷冷地看着,袁崇焕越听越觉心惊,到后來脸色苍白如纸,全身冰冷彻骨,心头一阵阵痛如刀割,不料那杨春、王成德二人说到最后,竟爬起身跳到他面前,啐道:“呸!袁崇焕你这叛国背恩的无耻小人,皇上对你天高地厚之恩,你却暗地里投了皇太极,我们非但要戳穿你心底天大的阴谋,就是拼了这条贱命,还要揭下你的假面皮來!”二人说着便要上前撕咬,祖大寿早已按耐不住,须发戟张,挡在袁崇焕面前,喝道:“你这两个刑余的阉狗,怎么也不会吐出象牙來!袁督师赤心报国,岂容你们诬陷?” 袁崇焕大惊,伸掌猛地一推他道:“皇上面前,小心失仪!” 崇祯颜色已变,不料却厉声道:“朕何时说袁崇焕通敌來?朝廷重臣,岂容你们两个贱奴肆言!还不滚了!”杨春、王成德二人一直供职牧马厂,地位尚不如在内廷洒扫的太监,也不知多少礼数,只想万岁爷疑心袁崇焕,我们怒骂他一番,便是讨好了万岁爷,哪想竟忤了圣意,急忙连滚带爬地去了。 “元素,可有此事么?”崇祯不露声色,慢慢呷了一口热茶,身子慢慢往后靠了,他昨夜四更见到了杨春、王成德二人,十分震怒,几乎彻夜未眠,此时才感到异常疲惫。 事出仓促,不但袁崇焕、祖大寿二人又惊又怒,就是几个阁臣和满桂也吃惊非小,各自思想着如何劝谏。袁崇焕叩头说:“皇上将辽东重任付与微臣,臣不敢欺瞒,事事都专折请命,决无私下通敌一事。” “不敢欺瞒,谁准你斩杀了毛文龙?” “……?”袁崇焕一时语塞,惊谔得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皇帝,竟不知如何对答。 “毛文龙一死,东江无力牵制后金,他们才放胆长驱直入,蹂躏京畿。数日以來,京城内外惶恐不安,百姓们都骂你什么,你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臣听说了。投了袁崇焕,鞑子少一半……他们不明真情。” “真情是什么?百姓传言自然不能全信,可此事都是空穴來风么?” “皇太极四处烧杀掳掠是实,可臣并无资敌之举。” “你私下与皇太极和谈,当朕不知么?朕问你,若非朕一再严旨催促,你在城外屯驻多日,为何不与建虏决战?” “皇上,虏军势大,在京师与虏决战尤须持重,不容有丝毫的闪失。关宁步军尚需几日方能抵京,臣以为那时再与虏战方可稳操胜券。” “哼哼,那前日出战何以得胜啊?” “全凭皇上神威,才侥幸小胜。若再战,臣实在沒有必胜的把握……” “朕哪里会有如此神妙的本事?必是暗中有什么名堂吧!”崇祯不住冷笑,霍地站起身來,咬牙道:“袁崇焕,朕以东事付你,本想扫平边患,谁知竟致胡骑狂逞,烽火京师!你身任督师,不先行侦防,却纵敌深入内地,虽说昼夜兼程,千里赴援,尚未尽失报国忠君的心肠,如何又箝制将士,不肯出战,依城坐视,任其淫掠?锦衣卫何在?将袁崇焕拿下!下镇抚司看管,即日革职听勘!” 写蜡书劝归祖大寿 贪厚禄出卖袁督师 袁崇焕苦笑道:“不是弟子不奉旨,令恩师为难。弟子若还是督师,祖大寿自然会听我节制,不必写什么信。可如今弟子乃是狱中的罪犯,如何能凭几寸长短的纸条调动大军?这信弟子怎样写法?再退一步说,弟子就是写了信,祖大寿也未必会听了。” 韩?情知他心中的怨气一时难以排遣,伸手将桌上的那张纸片拿起,见上面写满了诗句,开篇第一首題为《入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 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尤我自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下面仍是一首五律,題作《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來感旧情。 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 心中无限事,宵柝击來惊。” 看罢默然良久,缓缓道:“老夫知道你心中怨气颇重,可是怨天尤人何益?先贤说: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皇上扫除逆阉,慨然思有作为,立志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澄清天下,首重边事,将辽东大任专付与你,一年以來,凡你所请无有不允,兵部、户部、工部慑于皇上之威,军械钱粮不敢稍有拖延。宫中旧例,酉时以后,所有奏折不得递入,但辽东战事的折子皇上明旨随到随报。皇上如此看重辽东,也是看重你呀!为辽东早日收复,不惜严旨切责朝廷重臣,朝臣们就沒有怨言么?可是辽东怎样了?皇太极兵临城下,耀武扬威,虽说不应归罪于你,可朝廷的兵马钱粮大半集于辽东,御敌于关门以外,本來就是你的份内之事,你若推脱怕是说不过去。”他停顿下來,看看门外,见典狱史早命人搬了一些椅凳,请众人在外面坐了,压低声音道:“你想想皇上的颜面,心里还冤屈么?还有京师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你怕是得罪遍了。” “皇上的颜面?”袁崇焕悚然似有所醒悟,惊谔地望着韩?。韩?点头道:“皇上清除阉党,君临天下,雄视万方,一心要做亘古未有的圣主,从未将那些前朝的明君们放在眼里,有一次一个臣子将他比作汉文帝,本來想要龙颜大悦,谁料皇上竟不以为然,说那汉文帝不过中上等的皇帝,与他相提,不免贬低了。另一臣子急忙改口称颂,说皇上乾纲重振,可比唐太宗扫荡群雄,皇上面色和缓下來,淡淡地说唐太宗不愧一代雄主,但若说闺门无序,家法败坏,朕羞于与他并论。皇上这般地心比天高,要做帝王中的完人,不想却教皇太极逼到了家门口儿,随意往來城下,如入无人之境,能不恼羞成怒?” 袁崇焕心中猛地一悸,竟觉坠入了无底深渊般的莫可奈何,自己的座师都如此看待,他人可想而知,势必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越想越觉彻骨的心寒,口中喃喃争辩道:“数月之前,弟子曾有疏本禀报蓟州兵马羸弱,戈甲朽坏,奏请峻防固御,可朝廷一味因循拖延,边事哪个放在心上?如今苛责归罪于弟子,实在难以甘心。” 韩?道:“你以为朝廷不想么!可是钱粮哪里來?一时筹得出么?唉!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不必一味激愤旧事了,还是想想眼前吧!辽东兵马已走了,你若这么听任他们出关,怎样洗刷通敌的冤屈?崇焕呀,你好生想一想。” “他们出关也胜过在这里受弟子的连累。” “唉!老夫明白你一时意气难平,可这都是诛心之言,皇上若是知道了,你就是再守十年辽东抵得过么?你既然有心报国,这点委屈都受不得,皇上将复辽重任交付与你,不用说你未能御敌于关门之外,单就你这番心思,老夫看來也是所托非人了。受得委屈才能成就大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古往今來多少圣贤莫不如此,不用老夫再多说了吧!” 袁崇焕低头不语,韩?见久劝难以奏效,心下颇为失望,拂袖而起,叹道:“崇焕,老夫忝为人师,不能有片言相助,看來我与你师生之情已尽,当年你拜老夫几拜,其实都是世俗的礼数,内心也未必服的。如今老夫便再还你,两下算扯平了。你写不写书信,老夫不会再强劝,时候也拖延不起,只要你一句实话,老夫得了实信也好回去复旨,免得带累大伙儿。”说着便要下拜,袁崇焕急忙双手扶了。两人争执不下,门外有人厉声道:“袁崇焕,我素服你的名声,不想你竟是这般欺世盗名,全无人臣的模样!”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昂然而入。 “余大成?”袁崇焕认识來人,那汉子乃是江宁人氏,在兵部职方司任郎中,素有清执之名。当年袁崇焕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时,曾与他共事数月,纵论天下军国大事,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同道。余大成略略颔首,伸手指点道:“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当年在兵部时,你攘臂谈边事,放言给你军马钱粮,一人守辽东足矣。皇太极兵临城下,皇上为之焦劳,百姓饱受掳掠之苦,你岂可推脱得干净?你有冤屈,也当乘此时在天子脚下大败虏兵,一举解了京师之围,自然洗刷干净了。自古做臣子的,苟利于国,不惜发肤性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到了辽东,就是将性命托付辽东,你不惜战死辽东,马革裹尸,其实倘若有利辽东有利朝廷,死于沙场与死于国法有什么不同?为人臣者终须以国家为重啊!” “闻警驰援,我无负皇上。”袁崇焕陡觉心中一阵酸楚,几乎要落下泪來,强自忍住,片刻慨然道:“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我自到辽东,便有心与此事相始终,辽东一日不复,我一日不入关。此情上天可鉴,你们岂会不知,如何这般逼我?”他终于禁不住泗涕长流,大笑几声,连连拍打胸膛道:“难道我袁崇焕辛劳数年,征战沙场,却是沒有为君为国的心肠么?好!拿纸笔來,我写!” 袁崇焕略一沉思,埋头奋笔疾书。他满怀一腔激愤,沉肘运腕,笔势开张有如长枪大戟,森然逼人,片刻间便将书信写好,掷笔复大笑几声,说道:“祖大寿性情至孝,其母随在军中,大寿若踌躇不决,可请老夫人劝说,千万牢记!” 余大成点头,取了书信请韩?过目道:“首揆大人,事不宜迟,当连夜去追祖大寿。” “好!皇上已经恩准成阁老所请,遣都司贾登科前往招抚。此时他已牵着御马监的良驹,在广渠门里等着书信呢!”韩?拉住余大成的手,将书信递与他,又轻轻连拍了几下,以示嘉许。 贾登科深知此事极为重大,关系京师安危,早在狱门外等候,忙将书信小心贴身藏好,连夜飞骑出城,向东北急追。到山海关也未见到祖大寿大军的踪影,问了山海关的守将朱梅,才知道他们昨日已出关北去。贾登科顾不得歇息,一刻也不敢停留,穿关而过,好在所骑的马匹神骏异常,不到三个时辰,便看到前面的滚滚沙尘,扬手大叫道:“祖总兵,我奉袁督师之命,有信送你――” 祖大寿一听袁督师有信送來,拨转马头迎上,接信在手,见果是袁督师亲笔所书,展信急读,看了“复宇足下”四字,便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下马捧信大哭,将士们见了随着一起大哭。何可纲本在前面开路,听得后面一阵骚乱鼓噪,回马过來,发狠道:“哭什么?我们既是救不出袁督师,哭死也沒用!还不如省些力气多杀几个靼子,也好告慰督师在天之灵。督师不是常说: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么,我们回到辽东,为督师建个祠堂,树个牌位,督师不是又与我们在一起了!照样与弟兄们一起杀靼子,守城池……”说着牙关紧咬,仰头从马上坠了下來。祖大寿忙将他搂在怀里,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在他脸上來回搓弄了几下,良久,何可纲才大叫一声,苏醒过來。 祖大寿宽慰道:“可纲兄弟,督师还沒有死,这是他老人家亲笔写的信,教咱们回去守卫京师。” “督师还沒有死?”何可纲听了,竟欢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方才你们一哭,我还以为督师……”一时情动,哽咽难语。 “大寿呀!我看还是回去的好。”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太太被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妇和一个小丫鬟左右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过來,她便是祖大寿的老娘,丈夫祖承训已死多年,为不使儿子分心,她一直跟在祖大寿军中,日常起居都由旁边的少妇――祖大寿的媳妇左氏照料。贾登科见她们不请自來,心中窃喜。 “娘,京师众人骂我们为贼,扔石头砸死不少弟兄。儿子派出的巡逻军卒,竟被当成后金的奸细捉去杀了。我们拼着性命守卫京师,却又何苦?” “这些娘都听说了,可是怎么说也不能将督师一人丢在京师受苦?娘这样回到宁远,如何再见督师的家人?” 祖大寿见娘面有怒色,口中嗫嚅难言。贾登科见他这统领数万雄师的猛将,在老太太面前竟神情扭捏,温顺有如羔羊,大觉有趣。老太太当着众将士的面,也不好再责备儿子,颜色和缓下來,柔声劝道:“娘自幼教导你忠君报国,不要辱沒了祖家的门廷。咱们反出关來,本來以为督师已经死了,乃是一时激愤,也怨不得哪个。可是督师并沒有死,谢天谢地,咱们再不知悔改,这样反回辽东就是大错特错了,沒有丝毫的好处,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不如挥师入关,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师,皇上也是近人情的,想必不难答允。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将军,娘说的极是,就是战死在京城之下,也胜似这般灰溜溜地逃回辽东。你领兵反出山海关,就是我这妇道人家脸上也觉无光,何况将军堂堂的大丈夫!好生回去,万不可打错了主意,悔恨不及。”左氏在一旁附和。 祖大寿点头,亲将老太太送回车上,便要传令原路返回,却见山海关來的官道上尘头大起,一队精骑旋风般而來,不由向贾登科变色道:“可是想胁迫咱回去么?” 何可纲咬牙道:“來一个杀一个,看谁有这样大的狗胆!” 贾登科也觉狐疑,摇头道:“我只一人出关,并未带一兵一卒,何來胁迫之说?” “量你也无此胆量!”祖大寿不住冷笑,他见惯了战阵,多年在沙场厮杀,哪里将这点追兵放在眼里,喝令放箭。 贾登科见他如此骄悍,哂笑道:“祖大帅身经百战,虎胆如斗,怎么却如此轻率起來,也不看看來人是谁?” 祖大寿面色一红,抬手阻止放箭。片刻之间,那队精骑已來到近前,为首的一人见军卒们个个张弓而待,引而不发,惊得大喊道:“祖总兵,切莫放箭,末将是孙阁老手下游击石柱国,奉孙阁老之命前來接应。” 孙承宗自熹宗朝既督师辽东,袁崇焕、祖大寿都曾在他麾下听命,其时袁崇焕官宁前兵备佥事,祖大寿任游击将军,这些辽东的将士不少是孙承宗的旧部,素來钦服于他,当即放下弓箭。石柱国又将一封密札呈与祖大寿,原來孙承宗担心有什么闪失,写信劝说祖大寿上疏自辩,又答应代为剖白,殷殷嘱咐他立功以赎袁崇焕之罪,祖大寿极是感激,随即挥师入关。 皇太极不再攻城,连日率领大军在京畿四周掳掠,分兵游弋固安、良乡一带,得知袁崇焕下狱的消息,随即赶回京师,至芦沟桥遇到明军车营。为首的副将申甫乃是一个游方僧人,自言擅造战车,将一些独轮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呈经御览,崇祯也是病急乱投医,见样式奇特,特旨擢为副总兵,拨粮饷召募了新军。仓猝之间,召募的多是市井游手好闲之徒,自然抵挡不住满洲精骑,一触即溃,片刻间全军覆沒。皇太极兵不血刃,直逼临永定门外。梁廷栋、满桂所率四万人马本來分屯西直、安定二门,得知后金兵到了永定门外,满桂带领一万人马改屯宣武门瓮城内。不想崇祯为安定京师人心,屡屡下旨催促满桂出战御敌。满桂身经百战,深知敌强援寡,应当持重坚守,不可冒险求战,但皇帝严旨催逼,实在无可奈何,只得留下五千人马守城,与总兵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率五千人马,挥泪而出,在永定门外二里许扎营,列栅置炮,严阵以待。西边一轮红日沉沉将落,祖大寿放眼远望,城外的一些茅屋草舍已成残垣断壁,几处竟升起几缕炊烟,蓦地传來一阵嚎陶的哭声,他听得心头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來。 天将黎明时分,皇太极暗令部属冒穿明兵服装,打着明军旗帜,趁着天色昏暗朦胧之际,突然攻入明军大营。明军发觉却难分友敌,登时大乱,两军混战在一起。满桂身先士卒,奋力拼杀,一心指望梁廷栋率兵增援,可是梁廷栋在西直门的瓮城里龟缩不出。满桂势单力孤,自辰时到酉时,杀得筋疲力尽,后金兵依然潮水般地涌來,满桂又急又累,大叫一声,身上的箭疮迸发,坠下马來。副将孙祖寿正要下马搭救,一队后金骑兵蜂拥而至,将他乱刀砍死,满桂被踏成了肉泥。黑云龙、麻登云被擒,五千人马全军覆沒。 永定门外,硝烟渐渐散去,狼籍的尸体稀稀落落散布在平川旷野之间,无主的战马在寒冷肃杀的战场上徘徊悲鸣。京师震恐。 已近年关,可是大敌当前,京师上下全沒有一点儿过年的景象,也沒有心思热闹。钱龙锡一大早赶到内阁值房,径直进了首辅的屋子,从袖中取了疏本递与韩?道:“首揆大人,这是我告病的本章,我要回华亭老家了。” “怎么不等过完年么?”钱龙锡的乞休,韩?本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竟如此之快。 “还过什么年?哪里有那心思!不瞒你说,自打袁崇焕杀了毛文龙,我便担心怕有今天,可是终是难以逃脱,这怕是命中注定的。当年袁崇焕起复,我是抱着极大的期望,想有朝一日重振东林雄风,后來你入阁身居首揆,外有良将,内有重臣,东林渐有生气,澄清天下自是不难,可惜袁崇焕却太急于事功了,一招不慎……哎!”钱龙锡再也说不下去,神情极是萎靡。 韩?苦笑道:“稚文,当年的血雨腥风你沒经历过,只是仰慕当年东林党人,为其不计生死忠心为过的大义所激,后來你多年在南京为官,实在体会不到其中的甘苦。当今阁臣之中,你我、汝立、靖之都厕身东林,孙稚绳也心向东林,于东林的长处体会甚深,却少有看到其短处,东林多坦荡君子,世人多不怀疑,可是东林持论失之于偏,你可理会得?” “矫枉过正,也是应该的。” 韩?心下颇觉不然,摇手道:“但如此一來,东林特立于朝,极易成为众矢之的,便是弊病。皇上对朝臣植党极是不满,不可大意。” “我还道首揆大人是沒了壮年时的锐气,却原來有这般的心思。难怪你居中调度,不偏不倚,是怕皇上抓到把柄,如履深渊,战战兢兢,这首揆也沒多少滋味了。” 韩?将疏本还与钱龙锡道:“外圆内方,不可强争一时之气,譬如行棋布局,大势为重,不必纠缠细枝末节。总之,党之一字,慎勿再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我是回家颐养的闲人了,言语自然少了诸多忌讳,话从心出,口无遮拦,不转什么弯子,只是痛心东林这大好的光景转眼化作烟云,随风而散,心有不甘。唉,多说也无益了,听说皇上有意召周延儒入阁,我还是赶紧给他腾出地方吧!”钱龙锡叹息摇头,满腹心事和盘托出,面色显出几分迷惘和盛宴将毕的凄凉。 韩?大有兔死狐悲之意,黯然道:“稚文,你回老家也好,躲躲风头,远离是非之地。其实该走的是我,岁月不饶人,真是顶不住了。”话一出口,便觉似有假意安抚之嫌,哈哈干笑两声。 “首揆万不可走,你走了东林大纛谁來撑起?” 韩?沉思片刻道:“那就看情势如何了,崇焕之事一日不了结,我心里的疙瘩一日难去,一旦他性命不保,我……唉!势必身不由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钱龙锡凛然道:“那就拼死一争。”他一字一顿说出,心下想必极为绝望。 “和谁争?和皇上争么?”韩?摇摇头,“徒劳无益,何必求此虚名。” 屋内一阵沉默,寂静得令人尴尬。钱龙锡见不可再劝,正要起身告辞,却见曹化淳一步跨进來,躬身道:“两位阁老都在呀!”随即挺直身子,正色道:“万岁爷口谕。”韩?、钱龙锡急忙起身跪倒。 “兵部尚书梁廷栋仰体圣心,替朕分忧,自请审讯袁崇焕,阁臣拟旨。” 韩?、钱龙锡暗忖:这是刑部的职责,怎么竟交与兵部?梁廷栋在辽东时,便与袁崇焕有隙,若他來审讯,想必凶多吉少了。曹化淳何等机灵聪慧,见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嘻嘻笑道:“兵部有了袁崇焕通敌的实据,万岁爷自然允了,哪个不想立功!” “什么?梁廷栋有了实据?”二人大吃一惊。 “是人证,小的本不该说的。”曹化淳眨眨眼睛,“不过,此事终瞒不得阁臣,两位阁老平素极看顾小的,小的总要报答不是?”说着左右看了一遍,压低声音道:“那人是袁崇焕的同乡,自幼在一块儿玩大的知己。听说就为了一个总兵的职位……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小的告退了,这会儿万岁爷那边儿人手少。”拱一拱手,转身走了。 “首揆大人,你可要救崇焕呀!”钱龙锡浑身冰冷,禁不住哆嗦起來。 韩?长长叹出一口气來,闷声道:“怎么救?我身为他的座主,难辞其咎,也不方便说话。那人是谁?怎的如此丧尽天良!” “想必是谢尚政。众将之中只有他一人与崇焕属总角之交。” 韩?心下大疑,急问道:“他怎么到的城中,与梁廷栋交结在一起呢?”钱龙锡木然无语,只将头慢慢转动了几下,看來也不知内情。 写蜡书劝归祖大寿 贪厚禄出卖袁督师(二) 袁崇焕苦笑道:“不是弟子不奉旨,令恩师为难。弟子若还是督师,祖大寿自然会听我节制,不必写什么信。可如今弟子乃是狱中的罪犯,如何能凭几寸长短的纸条调动大军?这信弟子怎样写法?再退一步说,弟子就是写了信,祖大寿也未必会听了。” 韩?情知他心中的怨气一时难以排遣,伸手将桌上的那张纸片拿起,见上面写满了诗句,开篇第一首題为《入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 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尤我自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下面仍是一首五律,題作《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來感旧情。 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 心中无限事,宵柝击來惊。” 看罢默然良久,缓缓道:“老夫知道你心中怨气颇重,可是怨天尤人何益?先贤说: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皇上扫除逆阉,慨然思有作为,立志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澄清天下,首重边事,将辽东大任专付与你,一年以來,凡你所请无有不允,兵部、户部、工部慑于皇上之威,军械钱粮不敢稍有拖延。宫中旧例,酉时以后,所有奏折不得递入,但辽东战事的折子皇上明旨随到随报。皇上如此看重辽东,也是看重你呀!为辽东早日收复,不惜严旨切责朝廷重臣,朝臣们就沒有怨言么?可是辽东怎样了?皇太极兵临城下,耀武扬威,虽说不应归罪于你,可朝廷的兵马钱粮大半集于辽东,御敌于关门以外,本來就是你的份内之事,你若推脱怕是说不过去。”他停顿下來,看看门外,见典狱史早命人搬了一些椅凳,请众人在外面坐了,压低声音道:“你想想皇上的颜面,心里还冤屈么?还有京师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你怕是得罪遍了。” “皇上的颜面?”袁崇焕悚然似有所醒悟,惊谔地望着韩?。韩?点头道:“皇上清除阉党,君临天下,雄视万方,一心要做亘古未有的圣主,从未将那些前朝的明君们放在眼里,有一次一个臣子将他比作汉文帝,本來想要龙颜大悦,谁料皇上竟不以为然,说那汉文帝不过中上等的皇帝,与他相提,不免贬低了。另一臣子急忙改口称颂,说皇上乾纲重振,可比唐太宗扫荡群雄,皇上面色和缓下來,淡淡地说唐太宗不愧一代雄主,但若说闺门无序,家法败坏,朕羞于与他并论。皇上这般地心比天高,要做帝王中的完人,不想却教皇太极逼到了家门口儿,随意往來城下,如入无人之境,能不恼羞成怒?” 袁崇焕心中猛地一悸,竟觉坠入了无底深渊般的莫可奈何,自己的座师都如此看待,他人可想而知,势必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越想越觉彻骨的心寒,口中喃喃争辩道:“数月之前,弟子曾有疏本禀报蓟州兵马羸弱,戈甲朽坏,奏请峻防固御,可朝廷一味因循拖延,边事哪个放在心上?如今苛责归罪于弟子,实在难以甘心。” 韩?道:“你以为朝廷不想么!可是钱粮哪里來?一时筹得出么?唉!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不必一味激愤旧事了,还是想想眼前吧!辽东兵马已走了,你若这么听任他们出关,怎样洗刷通敌的冤屈?崇焕呀,你好生想一想。” “他们出关也胜过在这里受弟子的连累。” “唉!老夫明白你一时意气难平,可这都是诛心之言,皇上若是知道了,你就是再守十年辽东抵得过么?你既然有心报国,这点委屈都受不得,皇上将复辽重任交付与你,不用说你未能御敌于关门之外,单就你这番心思,老夫看來也是所托非人了。受得委屈才能成就大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古往今來多少圣贤莫不如此,不用老夫再多说了吧!” 袁崇焕低头不语,韩?见久劝难以奏效,心下颇为失望,拂袖而起,叹道:“崇焕,老夫忝为人师,不能有片言相助,看來我与你师生之情已尽,当年你拜老夫几拜,其实都是世俗的礼数,内心也未必服的。如今老夫便再还你,两下算扯平了。你写不写书信,老夫不会再强劝,时候也拖延不起,只要你一句实话,老夫得了实信也好回去复旨,免得带累大伙儿。”说着便要下拜,袁崇焕急忙双手扶了。两人争执不下,门外有人厉声道:“袁崇焕,我素服你的名声,不想你竟是这般欺世盗名,全无人臣的模样!”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昂然而入。 “余大成?”袁崇焕认识來人,那汉子乃是江宁人氏,在兵部职方司任郎中,素有清执之名。当年袁崇焕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时,曾与他共事数月,纵论天下军国大事,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同道。余大成略略颔首,伸手指点道:“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当年在兵部时,你攘臂谈边事,放言给你军马钱粮,一人守辽东足矣。皇太极兵临城下,皇上为之焦劳,百姓饱受掳掠之苦,你岂可推脱得干净?你有冤屈,也当乘此时在天子脚下大败虏兵,一举解了京师之围,自然洗刷干净了。自古做臣子的,苟利于国,不惜发肤性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到了辽东,就是将性命托付辽东,你不惜战死辽东,马革裹尸,其实倘若有利辽东有利朝廷,死于沙场与死于国法有什么不同?为人臣者终须以国家为重啊!” “闻警驰援,我无负皇上。”袁崇焕陡觉心中一阵酸楚,几乎要落下泪來,强自忍住,片刻慨然道:“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我自到辽东,便有心与此事相始终,辽东一日不复,我一日不入关。此情上天可鉴,你们岂会不知,如何这般逼我?”他终于禁不住泗涕长流,大笑几声,连连拍打胸膛道:“难道我袁崇焕辛劳数年,征战沙场,却是沒有为君为国的心肠么?好!拿纸笔來,我写!” 袁崇焕略一沉思,埋头奋笔疾书。他满怀一腔激愤,沉肘运腕,笔势开张有如长枪大戟,森然逼人,片刻间便将书信写好,掷笔复大笑几声,说道:“祖大寿性情至孝,其母随在军中,大寿若踌躇不决,可请老夫人劝说,千万牢记!” 余大成点头,取了书信请韩?过目道:“首揆大人,事不宜迟,当连夜去追祖大寿。” “好!皇上已经恩准成阁老所请,遣都司贾登科前往招抚。此时他已牵着御马监的良驹,在广渠门里等着书信呢!”韩?拉住余大成的手,将书信递与他,又轻轻连拍了几下,以示嘉许。 贾登科深知此事极为重大,关系京师安危,早在狱门外等候,忙将书信小心贴身藏好,连夜飞骑出城,向东北急追。到山海关也未见到祖大寿大军的踪影,问了山海关的守将朱梅,才知道他们昨日已出关北去。贾登科顾不得歇息,一刻也不敢停留,穿关而过,好在所骑的马匹神骏异常,不到三个时辰,便看到前面的滚滚沙尘,扬手大叫道:“祖总兵,我奉袁督师之命,有信送你――” 祖大寿一听袁督师有信送來,拨转马头迎上,接信在手,见果是袁督师亲笔所书,展信急读,看了“复宇足下”四字,便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下马捧信大哭,将士们见了随着一起大哭。何可纲本在前面开路,听得后面一阵骚乱鼓噪,回马过來,发狠道:“哭什么?我们既是救不出袁督师,哭死也沒用!还不如省些力气多杀几个靼子,也好告慰督师在天之灵。督师不是常说: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么,我们回到辽东,为督师建个祠堂,树个牌位,督师不是又与我们在一起了!照样与弟兄们一起杀靼子,守城池……”说着牙关紧咬,仰头从马上坠了下來。祖大寿忙将他搂在怀里,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在他脸上來回搓弄了几下,良久,何可纲才大叫一声,苏醒过來。 祖大寿宽慰道:“可纲兄弟,督师还沒有死,这是他老人家亲笔写的信,教咱们回去守卫京师。” “督师还沒有死?”何可纲听了,竟欢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方才你们一哭,我还以为督师……”一时情动,哽咽难语。 “大寿呀!我看还是回去的好。”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太太被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妇和一个小丫鬟左右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过來,她便是祖大寿的老娘,丈夫祖承训已死多年,为不使儿子分心,她一直跟在祖大寿军中,日常起居都由旁边的少妇――祖大寿的媳妇左氏照料。贾登科见她们不请自來,心中窃喜。 “娘,京师众人骂我们为贼,扔石头砸死不少弟兄。儿子派出的巡逻军卒,竟被当成后金的奸细捉去杀了。我们拼着性命守卫京师,却又何苦?” “这些娘都听说了,可是怎么说也不能将督师一人丢在京师受苦?娘这样回到宁远,如何再见督师的家人?” 祖大寿见娘面有怒色,口中嗫嚅难言。贾登科见他这统领数万雄师的猛将,在老太太面前竟神情扭捏,温顺有如羔羊,大觉有趣。老太太当着众将士的面,也不好再责备儿子,颜色和缓下來,柔声劝道:“娘自幼教导你忠君报国,不要辱沒了祖家的门廷。咱们反出关來,本來以为督师已经死了,乃是一时激愤,也怨不得哪个。可是督师并沒有死,谢天谢地,咱们再不知悔改,这样反回辽东就是大错特错了,沒有丝毫的好处,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不如挥师入关,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师,皇上也是近人情的,想必不难答允。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将军,娘说的极是,就是战死在京城之下,也胜似这般灰溜溜地逃回辽东。你领兵反出山海关,就是我这妇道人家脸上也觉无光,何况将军堂堂的大丈夫!好生回去,万不可打错了主意,悔恨不及。”左氏在一旁附和。 祖大寿点头,亲将老太太送回车上,便要传令原路返回,却见山海关來的官道上尘头大起,一队精骑旋风般而來,不由向贾登科变色道:“可是想胁迫咱回去么?” 何可纲咬牙道:“來一个杀一个,看谁有这样大的狗胆!” 贾登科也觉狐疑,摇头道:“我只一人出关,并未带一兵一卒,何來胁迫之说?” “量你也无此胆量!”祖大寿不住冷笑,他见惯了战阵,多年在沙场厮杀,哪里将这点追兵放在眼里,喝令放箭。 贾登科见他如此骄悍,哂笑道:“祖大帅身经百战,虎胆如斗,怎么却如此轻率起來,也不看看來人是谁?” 祖大寿面色一红,抬手阻止放箭。片刻之间,那队精骑已來到近前,为首的一人见军卒们个个张弓而待,引而不发,惊得大喊道:“祖总兵,切莫放箭,末将是孙阁老手下游击石柱国,奉孙阁老之命前來接应。” 孙承宗自熹宗朝既督师辽东,袁崇焕、祖大寿都曾在他麾下听命,其时袁崇焕官宁前兵备佥事,祖大寿任游击将军,这些辽东的将士不少是孙承宗的旧部,素來钦服于他,当即放下弓箭。石柱国又将一封密札呈与祖大寿,原來孙承宗担心有什么闪失,写信劝说祖大寿上疏自辩,又答应代为剖白,殷殷嘱咐他立功以赎袁崇焕之罪,祖大寿极是感激,随即挥师入关。 皇太极不再攻城,连日率领大军在京畿四周掳掠,分兵游弋固安、良乡一带,得知袁崇焕下狱的消息,随即赶回京师,至芦沟桥遇到明军车营。为首的副将申甫乃是一个游方僧人,自言擅造战车,将一些独轮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呈经御览,崇祯也是病急乱投医,见样式奇特,特旨擢为副总兵,拨粮饷召募了新军。仓猝之间,召募的多是市井游手好闲之徒,自然抵挡不住满洲精骑,一触即溃,片刻间全军覆沒。皇太极兵不血刃,直逼临永定门外。梁廷栋、满桂所率四万人马本來分屯西直、安定二门,得知后金兵到了永定门外,满桂带领一万人马改屯宣武门瓮城内。不想崇祯为安定京师人心,屡屡下旨催促满桂出战御敌。满桂身经百战,深知敌强援寡,应当持重坚守,不可冒险求战,但皇帝严旨催逼,实在无可奈何,只得留下五千人马守城,与总兵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率五千人马,挥泪而出,在永定门外二里许扎营,列栅置炮,严阵以待。西边一轮红日沉沉将落,祖大寿放眼远望,城外的一些茅屋草舍已成残垣断壁,几处竟升起几缕炊烟,蓦地传來一阵嚎陶的哭声,他听得心头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來。 天将黎明时分,皇太极暗令部属冒穿明兵服装,打着明军旗帜,趁着天色昏暗朦胧之际,突然攻入明军大营。明军发觉却难分友敌,登时大乱,两军混战在一起。满桂身先士卒,奋力拼杀,一心指望梁廷栋率兵增援,可是梁廷栋在西直门的瓮城里龟缩不出。满桂势单力孤,自辰时到酉时,杀得筋疲力尽,后金兵依然潮水般地涌來,满桂又急又累,大叫一声,身上的箭疮迸发,坠下马來。副将孙祖寿正要下马搭救,一队后金骑兵蜂拥而至,将他乱刀砍死,满桂被踏成了肉泥。黑云龙、麻登云被擒,五千人马全军覆沒。 永定门外,硝烟渐渐散去,狼籍的尸体稀稀落落散布在平川旷野之间,无主的战马在寒冷肃杀的战场上徘徊悲鸣。京师震恐。 已近年关,可是大敌当前,京师上下全沒有一点儿过年的景象,也沒有心思热闹。钱龙锡一大早赶到内阁值房,径直进了首辅的屋子,从袖中取了疏本递与韩?道:“首揆大人,这是我告病的本章,我要回华亭老家了。” “怎么不等过完年么?”钱龙锡的乞休,韩?本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竟如此之快。 “还过什么年?哪里有那心思!不瞒你说,自打袁崇焕杀了毛文龙,我便担心怕有今天,可是终是难以逃脱,这怕是命中注定的。当年袁崇焕起复,我是抱着极大的期望,想有朝一日重振东林雄风,后來你入阁身居首揆,外有良将,内有重臣,东林渐有生气,澄清天下自是不难,可惜袁崇焕却太急于事功了,一招不慎……哎!”钱龙锡再也说不下去,神情极是萎靡。 韩?苦笑道:“稚文,当年的血雨腥风你沒经历过,只是仰慕当年东林党人,为其不计生死忠心为过的大义所激,后來你多年在南京为官,实在体会不到其中的甘苦。当今阁臣之中,你我、汝立、靖之都厕身东林,孙稚绳也心向东林,于东林的长处体会甚深,却少有看到其短处,东林多坦荡君子,世人多不怀疑,可是东林持论失之于偏,你可理会得?” “矫枉过正,也是应该的。” 韩?心下颇觉不然,摇手道:“但如此一來,东林特立于朝,极易成为众矢之的,便是弊病。皇上对朝臣植党极是不满,不可大意。” “我还道首揆大人是沒了壮年时的锐气,却原來有这般的心思。难怪你居中调度,不偏不倚,是怕皇上抓到把柄,如履深渊,战战兢兢,这首揆也沒多少滋味了。” 韩?将疏本还与钱龙锡道:“外圆内方,不可强争一时之气,譬如行棋布局,大势为重,不必纠缠细枝末节。总之,党之一字,慎勿再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我是回家颐养的闲人了,言语自然少了诸多忌讳,话从心出,口无遮拦,不转什么弯子,只是痛心东林这大好的光景转眼化作烟云,随风而散,心有不甘。唉,多说也无益了,听说皇上有意召周延儒入阁,我还是赶紧给他腾出地方吧!”钱龙锡叹息摇头,满腹心事和盘托出,面色显出几分迷惘和盛宴将毕的凄凉。 韩?大有兔死狐悲之意,黯然道:“稚文,你回老家也好,躲躲风头,远离是非之地。其实该走的是我,岁月不饶人,真是顶不住了。”话一出口,便觉似有假意安抚之嫌,哈哈干笑两声。 “首揆万不可走,你走了东林大纛谁來撑起?” 韩?沉思片刻道:“那就看情势如何了,崇焕之事一日不了结,我心里的疙瘩一日难去,一旦他性命不保,我……唉!势必身不由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钱龙锡凛然道:“那就拼死一争。”他一字一顿说出,心下想必极为绝望。 “和谁争?和皇上争么?”韩?摇摇头,“徒劳无益,何必求此虚名。” 屋内一阵沉默,寂静得令人尴尬。钱龙锡见不可再劝,正要起身告辞,却见曹化淳一步跨进來,躬身道:“两位阁老都在呀!”随即挺直身子,正色道:“万岁爷口谕。”韩?、钱龙锡急忙起身跪倒。 “兵部尚书梁廷栋仰体圣心,替朕分忧,自请审讯袁崇焕,阁臣拟旨。” 韩?、钱龙锡暗忖:这是刑部的职责,怎么竟交与兵部?梁廷栋在辽东时,便与袁崇焕有隙,若他來审讯,想必凶多吉少了。曹化淳何等机灵聪慧,见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嘻嘻笑道:“兵部有了袁崇焕通敌的实据,万岁爷自然允了,哪个不想立功!” “什么?梁廷栋有了实据?”二人大吃一惊。 “是人证,小的本不该说的。”曹化淳眨眨眼睛,“不过,此事终瞒不得阁臣,两位阁老平素极看顾小的,小的总要报答不是?”说着左右看了一遍,压低声音道:“那人是袁崇焕的同乡,自幼在一块儿玩大的知己。听说就为了一个总兵的职位……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小的告退了,这会儿万岁爷那边儿人手少。”拱一拱手,转身走了。 “首揆大人,你可要救崇焕呀!”钱龙锡浑身冰冷,禁不住哆嗦起來。 韩?长长叹出一口气來,闷声道:“怎么救?我身为他的座主,难辞其咎,也不方便说话。那人是谁?怎的如此丧尽天良!” “想必是谢尚政。众将之中只有他一人与崇焕属总角之交。” 韩?心下大疑,急问道:“他怎么到的城中,与梁廷栋交结在一起呢?”钱龙锡木然无语,只将头慢慢转动了几下,看來也不知内情。 破东林奸佞做阁老 毁长城大帅遭剐刑 西市四周早已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人群不顾持枪兵丁的呵斥,潮水般地向前拥挤,将他团团围住,拾起地上的瓦石掷击,不住地叫骂。到了刑场,袁崇焕被推搡下了囚车,近前的人们大吐口水,伸拳出脚,雨点般地打在他身上。他手足都被铁链牢牢缚住,不能抵御躲避,也不想抵御躲避,闭目踉跄而行。霎时,整齐的布袍、头发、胡须散乱不堪…… 谢尚政出卖袁崇焕一事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俩本是同乡,自幼在一起玩耍,习学文词武艺,后來谢尚政弃文专意习武,到了万历四十六年才中了武举,一直并不得意。明朝本有重文贱武的习气,武举若要授予官职,需有军功才行。他与袁崇焕情交莫逆,袁崇焕升任兵备佥事,到了山海关,第一个上奏章保荐他,一步步提拔他升到参将,成为心腹爱将,几乎时刻不离左右,但职位却在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等人之下。谢尚政本想凭着与袁崇焕多年的交情而不次升迁,可不料袁崇焕却公私分明,悬望已久,未能如愿,常有怨言。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谢尚政自恃功高,几次暗示要做个总兵,袁崇焕并不理会,反而规劝了他一番。他心里一冷,竟起解甲回乡的念头,却暗叹仗剑出关,布衣归家,囊中的银子也攒得不多几两,实在羞见故乡人,便暗中贪墨克扣粮饷,被袁崇焕发觉,谢尚政痛哭流涕,悔恨不已。袁崇焕思忖良久,命他尽快补上亏空,如何处罚以后再议。谢尚政心里暗暗叫苦,银子早已流水般地出去了,哪里还补得上?心下为难,闷闷地应了下來。不想接到皇太极入关的警报,袁崇焕暂将此事放到了一边,率军入关。袁崇焕下狱,谢尚政有心搭救,意在堵住袁崇焕的嘴,从轻发落,想起新任兵部尚书粱廷栋曾在辽东任职,与自己颇有些交情,便偷偷入城,递上三千两的银票,求他讲情。 粱廷栋随手将银票夹在一册书里,示意他坐下细说,听了大略,冷笑几声,说道:“这样袁崇焕便会饶过你么?” 谢尚政迟疑道:“人心换人心么?再说卑职与他自小在一起,他、他竟如此狠心么?” “你真是个老实人。有沒有这么狠心,我不好说,只是这么多年你才是个四品参将,他对得住乡党死士么?”粱廷栋见他默然无语,笑道:“其实地上的路多得是,何必一条道走到黑?识时务者为英雄,要懂得权变才好呀!” “大人说的是……”谢尚政揣摩着他话中的意思,不敢贸然猜测。 粱廷栋却似漫不经心,淡然道:“我看你着实为难,毕竟你我一起在辽东待了不少时候,实在不忍心,向你透个口风。你道皇上为何将袁崇焕下狱?” “资敌呀!” 粱廷栋眯起眼睛,摇手道:“这不过皮相之谈,为的掩人耳目罢了。” “不是有杨、王两个太监作证么?” “那不过是皇太极的反间计,蒋干盗书一类的勾当,皇上岂会信实!”粱廷栋不自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皇上是疑心袁崇焕这儿有鬼。”边说边指指胸口。 “疑他不忠?” “也可这么说。当年夸口五年复辽,未见功效,口不应心,便是欺君之罪。擅杀大将,自然是藐视皇上。不杀他,皇上的气儿如何消得了?” “这么说袁督师沒救了?” “他沒救了你不是才有救么!”粱廷栋目光森然,隐隐含着一丝杀机,“不过,要杀他也要教天下人心服。五年之期未到,此时追究斩杀毛文龙之罪也有些迟了,出而反尔总有些不是明君的气度,皇上的气儿也不好消呢!”他瞥一眼谢尚政,说道:“这个火候儿,要是谁能仰体圣意,替皇上分了忧,一个区区的三品总兵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允仁,你可明白我说的话?” 谢尚政见他绕了很大的圈子,觉得似是布下陷阱等人來钻,心里不由有了几分惊悸,辞谢道:“有本兵大人、阁老们,还有许多的朝臣,卑职就是想尽心,也是沒份的。” “你想错了。”粱廷栋道:“话说到这儿,我不妨挑明了。其实要替皇上分忧,非你莫属,你只要办好一件事,袁崇焕再也不能奈何你了。” “什么事?请大人明示。” 粱廷栋起身走书案后,指着纸笔道:“只写一份证词即可。” “证词?” “不错,你的话最可信,只要你说他资敌,袁崇焕自然百口莫辩了。” “这……卑职自幼与他相交,情同手足,不好对不起他。”谢尚政神色一黯,将脸转到一旁。 粱廷栋哈哈一笑,离了书案,一拍他的肩膀道:“袁崇焕保住性命,也会丢官罢职,他这棵大树你是依靠不上了。人家要倒霉,你何必要一起陪着?还是想想自救的法子吧!个人前程要紧呀!若是不识时务,违了圣意,哼哼……不用我多说,你也掂量得出來。”他有意收住话头,两眼盯着谢尚政,见他面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蜡黄,一直阴晴不定,声调一缓,接着劝道:“俗语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若是袁崇焕引起大狱,你要想解脱干净怕是不易,还想着搭救他?韩?、钱龙锡、李标、成基命几人哪个不想救他?可是哪个又敢当面向皇上求情?你还是经历得少,不知宦海的险恶呀!何必自寻死路呢?” 谢尚政低头木然道:“大人,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我……卑职是怕遭人唾骂。” “有心为皇上尽忠,却要纠缠于兄弟私情,如何能成大事?你若执迷不悟,我便将这张银票与你克扣军饷之事一并呈报皇上,那时休怪我不讲情面了。”粱廷栋面沉似水,回身坐到书案后,端茶送客。 “大人莫要动怒,容卑职再想想……”谢尚政不想他会如此要挟,登时汗如雨下,暗悔不该将贪墨一事和盘托出,惶恐地站起身來。 “还想什么?你等着坐牢吧!”粱廷栋将袍袖一拂,似已不耐烦。 谢尚政上前恭身道:“大人,卑职倒是可写证词,只是怕孤证不足凭信。” “那你要怎样?” “卑职想求大人找到一个人。”谢尚政心头长叹一声。 好春轩里,周延儒与刚刚过府造访的温体仁围几而坐,竹桌竹椅,桌上摆着几味扬州小菜,一把宣德窑的青花执壶,两个精致的酒杯。二人想必饮了几杯,都宽了袍服,脸上有了细细的汗珠。周延儒浅浅呷了一口酒,半坐半靠着大红的锦垫,身子微仰,抬眼望望温体仁道:“大宗伯,看來银子少了是办不成什么大事,我也沒想到小唐竟变得如此贪婪了。”神色有些愤愤然。 温体仁干笑一声,将筷子放了,取手巾拭了一下微微发热的脸颊,慨叹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怪不得唐之征,他当秉笔太监一年多了,想必收的礼多了,世面见识广了,胃口比不得当年了。再说当年为了扳倒钱谦益,出出胸中的恶气,你一出手就是八万两银子,如今只将五千两银子与一些扬州、宜兴土产打发他,越來越寒酸不体面,他自然看不入眼了。你想想,事情要做得机密,他还要暗里打点求人,那御史曹永祚那里能不使银子?刘文瑞等七人假作奸细充当干证,能不使银子?还有锦衣卫那边可少得了?区区五千两,岂够使的?不但他落不到手里多少,说不得还要往里添些呢!他还是顾惜了上次的情面,不然岂会做这般受累不讨好的事?你就不要再埋怨了,小唐做事向來对得住人。” “毛文龙一死,断了每年的冰炭敬等例银,我去哪里找许多的银子來使?哼!都怪袁崇焕,本來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偏逞什么英雄,也不请旨便斩杀了朝廷的封疆大吏,眼里哪里有皇上?”周延儒心里隐隐作痛,光那两把名手制作的宜兴壶就花了三千两银子,看來是送了个不识货的,被当成了泥巴瓦罐。 “嘿嘿,这样便休怪皇上容不得他了。”温体仁冷冷一笑,“谁教他做事只顾前不顾后的,一时是痛快了,后果怎么样?” “皇上并沒有怪罪他,我一直纳闷,后來想想也明白了,皇上隐忍不发,是因辽东还要用他,权衡利弊,只好舍弃毛文龙了。” “嗯!皇上忍得一时,怕是忍不了一世。袁崇焕有干城之才,皇上自然不会动他罚他,可是如今皇太极兵临城下,蹂躏京畿,袁崇焕无可奈何,瞬息之间,不能驱除鞑虏,扫灭狼烟,皇上用他之心怕是不会如往昔那样坚定了。”温体仁花白的眉毛高高挑起,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呀!怨不得别人。”脸上隐隐显出几分得意之色。 “何以见得他失了圣宠?” “你沒听说袁崇焕请旨入城歇兵,皇上决然不允,皇上是对他起了疑心。既生猜忌,袁崇焕的好日子便到头了。”温体仁见周延儒听得入神,亲手执壶为他满了酒,嗅着琥珀色香醇的美酒,轻松道:“你这状元府上的酒果然与别家不同,喝了想必会交华盖运的,上次在府上叨扰了一回,至今回味起來,犹觉唇颊留香,只是我的酒量太浅,享不了多少。不过,这样的好酒只该慢品细尝,狂饮鲸吸实在是暴殄天物。” 周延儒哈哈一笑,说道:“大宗伯可是品出真味來了,其实米酒还是浙江的正宗,江苏不过学了些皮毛,当不得如此谬赞的。唉!大过年的偏偏这么不太平,过得沒什么滋味,还不如在南京时热闹,若不是大宗伯光降,卑职是沒心思动酒的。” “老弟不是心疼沒了毛文龙那点儿冰炭敬吧?”温体仁揶揄道。 周延儒面色微微一热,好在酒已将脸膛染得红亮,看不出丝毫的异样,讪笑道:“老大人未免看低了卑职,卑职再穷,倒也不用等那些银子买米下锅……” “玉绳,老夫不过说句笑话,万不可当真。”温体仁起身踱步道:“银子失一些不打紧,要紧的是不可随意教不懂规矩的人得势太久,将我等欺压得喘不过气來。东林党人也太过蛮横了,凡是换了新君,他们都要把持朝政,这次更是厉害,阁臣竟无一人不是出身东林,袁崇焕又在辽东统帅十几万精兵,若等他收复了失地,东林必然做大,那时更是沒有你我的立锥之地了。哈哈哈,好在天不灭曹,皇太极竟绕道入关,实在是天赐良机,趁此时机摆布了袁崇焕,看韩?、李标、钱龙锡等人何以自安?” 周延儒暗忖道:眼下自家圣眷正隆,若阁臣为之一空,倒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心念及此,不由笑道:“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朝野震动,抱不平者大有人在。听说杭州人陆云龙作了一部四十回的《辽海丹忠录》,还有一部无名氏的《铁冠图》,都称誉毛文龙,为之鸣冤叫屈。” “岂止如此?不平的大有人在,朝臣们有几个不暗骂袁蛮子的?就是东林在野的清流陈继儒、钱谦益两个大名士也愤愤不平,遑论他人?皇上追究京师城墙不坚之罪,将工部尚书张凤翔下了大狱,兵部、户部、吏部的大小官员哪个不吓得腿肚子哆嗦颤栗?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偌大年纪都被责打八十,毙于杖下。虽说是皇上的旨意,可说不得会记在袁蛮子的账上,如今人人自危,大伙儿能不恨么?”温体仁住了脚步,回身坐下,热热的米酒下肚,惬意地眯起小而亮的眼睛。 周延儒附和道:“这个袁崇焕!实在教皇上失望了。”举杯吃了一口,竟忍不住摇头嗟讶,不知是惋惜还是愤恨。 “可是《辽海丹忠录》、《铁冠图》都是街谈巷议的野人之语,难入皇上耳目的。”温体仁话锋一转,“毛文龙是陈继儒、钱谦益的记名弟子,想必给了他们不少的银子,换來几句伸冤的话也属常情。至于有人说什么袁崇焕捏造十二条罪名害死毛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道金牌害死岳飞一般,实在是信口雌黄,全是激愤之言。袁崇焕有如秦桧不打紧,那皇上岂不成了偏安江南的赵构?如此议论不但于事无补,反会将事办砸了。” “也是。如今怨恨袁蛮子的人充盈朝野,只是都沒有什么好法子治他的罪。” “玉绳,事在人为,也要看机缘如何,急不得躁不得呀!”温体仁诡秘地一笑,端杯品饮,令人莫测高深。忽听门外有人喝彩道:“好酒!初春佳日,临窗把盏,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二人一惊,见兵部尚书梁廷栋一身青衣小帽地驻足在门口,一齐起身相迎。周延儒笑道:“大司马光临,排闼直入也太教学生失了礼数。” 梁廷栋的年纪资历与温体仁仿佛,此时大权在握,已成朝中的重臣,听周延儒话语中似隐含一丝责备,竟不在意,捋一下花白的胡子,摇手道:“老朽本來到大宗伯的府上请教,听家奴说大宗伯正在少宗伯府上,自恃与周大人过从不疏,不揣卤莽,贸然而來,也沒教下人们通禀,失礼失礼。”他看一眼桌上的酒肴,笑道:“到了庭院,一股酒香入鼻,一时情不能禁,口无遮拦,惊扰两位了。” 二人的酒宴被搅扰,周延儒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但见他出言豪爽,品级毕竟高于自己,不好怠慢,忙堆笑道:“岂敢,岂敢!莫放春秋佳日过,最喜风雨故人來。似大司马这般的佳客,就是请怕也难请到的,几杯水酒实在慢怠了。”寒暄之间,家人早已摆好了竹椅杯盏碗筷,三人落座。 温体仁问道:“老兄不会是专心吃酒來的,可是事情有了头绪?” “不错。”梁廷栋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纸片,递与温体仁道:“我已拿到了。这是过录的副本,谢尚政亲笔的证词我已密奏入宫,此时也该送到皇上手上了。” 破东林奸佞做阁老 毁长城大帅遭剐刑(二) 周延儒暗惊,怎的竟谋取了那谢尚政的亲笔证词?他可是袁崇焕的亲信,不知上面写些什么,但显见于袁崇焕不利,看來稳、梁二人早有预谋了。他心里禁不住佩服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祸起萧墙,变生腋肘,教人不信也难。温体仁接过纸片只扫了一眼,并未细看,淡然道:“老兄深契圣意,出手果是不凡。玉绳,你先看看吧!我吃酒多了两杯,老眼昏花的,怕瞧不真切。” 周延儒接在手中,边看边想:温尚书想是怪梁廷栋抢了头功,忙道:“有了谢尚政的亲笔口供,我看这次袁蛮子是在劫难逃,出不了镇抚司了。” “事情沒有如此简单。”温体仁看看梁廷栋、周延儒,摇头道:“谢尚政亲笔录下了口供,说是铁证,其实也经不起仔细推敲。” “如何经不住推敲?”梁廷栋一怔,他自天启朝在辽东任职,与袁崇焕生出不少罅隙,暗恨了多年,一直无可奈何,如今皇上将袁崇焕下了狱,自然不愿放过报仇的机会。 “谢尚政贪于福建总镇之职,想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甘心卖主求荣,人品卑劣,这样的人不可一味指望他做成大事。他克扣军饷事情败露,当着袁蛮子的面痛哭流涕,发下毒誓,袁蛮子碍于自幼订交的情面,令他将亏空填补,尚未及追究,本來就是想大事化小,待他何等的恩情!可姓谢的却狗急跳墙恩将仇报,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难保他对我们不会情急反噬,万一紧要关头他忽地变了卦,那时老兄如何辩解?”温体仁侃侃而谈,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梁廷栋。梁廷栋听得却有如焦雷炸耳,得意之情一扫而光。 周延儒点头道:“此事可以想见。刘文瑞等人不是害怕会审露馅逃了么,谢尚政也未必靠得住!一旦走漏了风声,被人检举给了皇上,袁崇焕未必不能咸鱼翻身。” 温体仁拊掌道:“皇上英明过人,岂是好蒙混的?开始就未必信实袁崇焕资敌,不然袁崇焕何以活到今日?其实皇上只是生他的气,憋着劲儿地想做中兴之主,成不成毕竟有个念想,这下可好当头來了一棒,扰了好梦,皇上能不急?可是皇上倒还沒急晕了头,不过将袁崇焕解职下狱,沒像曹阿瞒一般卤莽地将蔡瑁、张允一刀杀了。看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教他知道儆戒而已,不是非杀他不可,能不能教皇上铁下心肠,就要看我们的手段了。这几日韩?等人暗里联络孙承宗一起从中斡旋,祖大寿又回兵入关,想以战功赎袁崇焕之罪。看來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皇上若存重新起用袁蛮子之心,放他出來自然是迟早的事,只是眼睁睁看着袁蛮子化险为夷,实在是……唉!”梁廷栋连拍几下大腿,心犹不甘,叹气道:“唉!实在是百密一疏,若是能找到那个证人就好了。” “哦!什么证人?”温体仁、周延儒一齐望着他。 “是个游方的和尚,行踪不定,哪里找得到?”梁廷栋神情不禁有些沮丧。 “到底是哪一个?” “李喇嘛。” “哈哈哈……”温体仁、周延儒二人相视大笑。 “怎么……你们?”梁廷栋不解道。 周延儒收住笑声,喘息道:“大司马,此人早已被东厂密押在诏狱里,你却哪里去找?” 温体仁看着梁廷栋面现喜色,摇头道:“此人与谢尚政不同,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富贵于他如浮云,你如何说服他甘心为你所用?他是做不得人证的,别痴想了。”见梁廷栋满脸的失望之色,略停片刻,开导道:“我们也不必太心急。皇上如今还割舍不下他,满桂等人或败或死,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眼下后金兵又未退走,袁崇焕死期还不到。” 周延儒冷笑道:“那就要看皇上的胸襟了。” “此话何意?” “大宗伯可知周皇后又产下了一个龙子?” “嗯!不是生下來就……” “是死了不假,可知是因何而死的?”周延儒见梁廷栋摇头,低声道:“听乾清宫的小淳子说,皇后是受惊早产,刚刚八个月,自古活七死八,皇上能不心疼,皇后能不记恨?” “怎样受惊的?” “咳!还不是德胜门外放的那几炮,惊天动地的,哪个不怕?皇上的丧子之痛好容易忍了,大司马此时祭出证词这张牌來,皇上疑心再起,这国仇家恨的,袁崇焕出狱想必就不容易了。” 温体仁赞道:“如此虽未必能将袁崇焕置于死地,但迟些日子出狱则是无疑。玉绳,你圣眷正隆,可及早入宫,假作为袁崇焕求情,窥探一下圣意,我们再做打算,切不可忤了圣意,弄巧成拙。” 周延儒反问道:“大宗伯可是以为如此不妥?” “皇上倚重袁蛮子,断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与他,轻重缓急,皇上岂分不出?龙子受惊而死,罪责不能全算到袁蛮子的头上,这个理由似显牵强。再说事关宫闱,不可孟浪了。” 周延儒阿谀道:“大宗伯此话见解得是,莫非有了妙计?” “也非什么妙计,只是老朽不必如梁兄那样大费周章,也不如你对宫闱密闻知之甚详,不过是想投皇上所好而已,其实只有一个字。”温体仁将话语一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一个字?” “党――”温体仁拉长了音调。 “大妙!”梁廷栋喝彩道:“长卿兄拈出此字,袁崇焕死期真要到了。” 周延儒也点头道:“两位大人以为会在何时?” 温体仁冷哼一声:“狡兔死,走狗烹。怕是不会远了。”甚是神秘,似已成竹在胸。 阳春三月,北京城外已是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皇太极取道冷口关从容退回了辽东,慌乱了数月的京城终于安定了下來。钱龙锡已托病去职,阁臣本來就少,又出了缺,崇祯便特旨召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三人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差。韩?见皇上沒有放还袁崇焕的意思,而周延儒曲意媚上,圣眷更隆,也上本乞休。崇祯见他年纪老迈,也知他有心避嫌,又有意重用周延儒,便命李标任首辅。不料,李标见韩?、钱龙锡走了,情知事不可为,好歹熬过了两个月,也告老回乡,周延儒数月之间竟擢升了次辅,年纪尚不到四十岁,飞黄腾达之快,令人艳羡。 袁崇焕下狱已过了大半年。开始时他总挂念京师战事,夜不能寐,看守的狱卒虽说不敢慢怠,只是口风极紧,外面的消息不敢吐露丝毫。镇抚司大狱非一般的监牢可比,袁崇焕又是皇上亲口定下的钦犯,轻易不容外人探视。袁崇焕只好从狱卒的片言只语和神色举止中揣摩猜测战事,却又无从求证,异常焦虑,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日夜想着出狱抗敌。等了多日,不见动静,强自静心下來,每日练一套长拳,习字吟诗,入夜倒头便睡。只是想起入关勤王,内心却依然悲愤难平,白发如霜的高堂老母还有跟着自己辗转异地的妻女兄弟,如今不知怎样了?这日刚练了拳,心却难以平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得牢笼,心中不住长吁短叹,从床头枕下取出几张纸片,捧了翻看,兀自入神,却听狱卒敲门喊道:“袁大人,有人來探监了。” 袁崇焕又惊又喜,腾地起身,隔着木栅门就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穿过长长的廊道而來,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袁崇焕见是自己军中的记室程本直,大喜道:“本直,你、你是怎么來的?” “督师,可见、见着您老人家了……“程本直见了袁崇焕登时泪流满面,哽咽得大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來,将食盒放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与狱卒,狱卒将那锭大银掂了掂道:“虽说有首辅老爷的钧旨,可也不能逗留的时辰多了,有话快说,别罗嗦起來沒完!” “不敢连累了兄弟。”程本直又取了一锭银子塞与狱卒道:“兄弟多行些方便。” “好说好说!只是不要高声!”那狱卒将牢门打开,放他进去,又将门锁好,眉开眼笑地走了。 程本直见袁崇焕一身囚衣,方正英毅的面孔已显消瘦憔悴,颌下的胡须依然一丝不乱,但隐隐有了一些杂色,双目低垂,只在顾盼时精光偶露慑人心魄,跪下叫了一声督师,却说不出话來。袁崇焕多日不见故旧,猛然见了程本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问起,一把将他扯起坐下道:“本直,祖大寿可转回了关内?” 程本直含泪点头道:“祖总兵接到督师的书信,即刻回师入关,连战连捷,大败后金二贝勒阿敏,尽复遵化、永平、滦州、迁安四城。” “好!”袁崇焕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如此便可将我袁崇焕资敌之罪洗刷清白了。京师战事如何?” “皇太极已退回了辽东,京师转危为安,只是、只是……” “本直,平日见你也极慷慨磊落,怎么如此吞吞吐吐了?”袁崇焕大笑。 程本直咬牙道:“皇太极为人太过阴狠歹毒,退兵时还忘不了陷害督师,他、他竟在德胜门外放下两封书信,一封给督师,另一封则给皇上。” 袁崇焕冷笑道:“想必又是款和之事,此举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画蛇添足,皇上不会信他的。”他坐下看看程本直,见原本精细干练的那个书生竟有些神情恍惚,显得越发文弱,想到必是为自己奔波走动,太过辛劳了,心下愀然,叹口气道:“本直,这些日子生受你了。可是蒲州师命你來的?” 程本直摇头道:“不是,是成阁老。督师想必还不知道韩阁老早在一个月前便回了山西老家,钱阁老、李阁老也都回了原籍。” “怎么?恩师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京师了?这、这……”袁崇焕惊疑交集,心头一片茫然。 程本直面色抑郁,声音低沉道:“督师下狱后,钱阁老、成阁老、周阁老、吏部尚书永光都上疏解救,祖总兵更是情愿以官诰和赠荫请赎,参将何之璧率领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喊冤请命,愿以全家入狱代替督师。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请以身代,御史罗万涛也为督师申辩,都遭削职下狱。可他竟似不出力相救,还谈什么师生之谊?我本來记恨他……” “你哪里体会得恩师的难处?”袁崇焕摇头苦笑。 “可不是么?后來韩阁老临走,竟亲到客栈找我,托我将他的苦衷代为剖白,他是忌惮人言,怕搅扰进去,反成他人口实,有人乘机兴起大狱。他还亲笔写信给督辅孙承宗,请他务必代为周旋,务要为国存干城之将。” “都是我连累了恩师。”袁崇焕目光黯淡下來,“恩师如何知道你的?” “我听说督师入狱,便与佘义士私自入关,分头奔走。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写了一篇《漩声记》为督师辨冤,三次诣阙抗疏,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心甘同诛之罪,不想九重宫禁深似海,哪里见得到皇上?但此举足以惊动朝野。只要我这条命在,督师一日不出诏狱,我一日不停喊冤。”程本直两颊通红,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恭身道:“这是我写的白冤疏,还要再到午门外跪请,以达天听。” 袁崇焕接过展卷细看,上面工整的楷字写得密密麻麻,洋洋数千言,“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诛之罪……皇上任崇焕者千古无两;崇焕仰感信任之恩,特达之遇,矢心誓日,有死无生,以期报皇上者,亦千古无两…… 夫以千里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而且忍馁茹疲,背城血战,则崇焕之心迹,与诸将之用命,亦概可知矣!……而讹言流布,种种猜疑,其巷议街谈,不堪入耳者,臣不必为崇焕辩。惟是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刮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遛城下,不肯尽力者……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问而明矣!总之崇焕恃因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來谤來疑,宜其自取…… 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之门者,窜匿殆尽。臣独束身就戮,哀吁呼天,实为事至今日,非辽兵莫能遏其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焕见也……”不由唏嘘道:“本直,你何苦如此?倘若天颜不霁,赫然震怒,你白白搭上性命,岂非我之罪!” “哈哈哈……”程本直仰天大笑,慨然道:“我所以求死并非为私情,是为出天下亿兆黎民于水火。放眼天下,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我所服膺的惟有督师一人,生平意气,豪杰相许,自然甘愿代死。我前几回所上白冤疏曾言,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我生而能追随督师,已属万幸,若是这条贱命能代督师而死,实是人生快事。不然督师冤死,我岂独生?我死之后,只求有好事者将我骸骨埋于督师墓侧,立一个小小的石碑,写上两行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破东林奸佞做阁老 毁长城大帅遭剐刑(三) 袁崇焕感叹良久,指指桌上的几张纸片道:“一入诏狱,生死难卜,建虏未灭,我何尝愿意囚居此地?可是我在此已过百日,辽东战事怕是有心无力了。这是我写与家人的几首诗,想托你带出诏狱,不能亲与他们道别,也算有个交代,但求高堂老母及妻子兄弟能知我心。” 程本直将纸片捧在手中,略略翻看,见是三首七言的律诗,分别題作《记母》、《寄内》、《忆弟》,正要细看,狱卒过來催促,忙将诗稿藏入贴身的内衣,垂泪道:“此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都是那个卖主求荣的狗贼!当时在辽东,怎么就沒看出他狼子野心,一刀杀了他?” 袁崇焕微笑道:“你这般发狠地恨谁?” 程本直切齿痛恨道:“不是谢尚政那个狗贼还会有谁!” “允仁?他、他怎么了?”袁崇焕心头一沉。 “他出來做证说督师资敌。” “……”袁崇焕遍体冰冷,面色倏地一白,摇头道:“不会,不会!我与允仁是性命之交,他岂会这样?想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督师不必为他开脱,他觊觎总兵一职久矣,哪里还想着什么朋友之情?”程本直两眼通红,骂道:“还有那个温体仁,鼓动御史高捷、袁弘勋、史(范下加土)等人连章弹劾,说督师卖国欺君,秦桧莫过。他三番五次入宫密奏,不然督师怕是已回到辽东了。” 袁崇焕如坠冰窟,喃喃问道:“他、他说些什么?” “翻來覆去就这么几句话,纵虎容易缚虎难,袁崇焕结党营私,辽东将非皇上所有。” 袁崇焕额角的冷汗涔涔而落,忧虑道:“同僚相嫉实在可怕。蒲州恩师和钱阁老劝我柔弱取势,的是金石良言,而李成材老前辈劝围魏救赵也是大有深意。莫非我不该杀毛文龙,不该入关?”取了桌上的毛笔,饱濡了墨,走到粉皮墙边,奋笔疾书,竟是龙蛇飞动的章草。程本直急忙端了砚台,在一旁伺候,心中默记。 題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 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声伯梦, 才层次集杜陵诗。 身中清白人菜信, 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題土壁, 一回读罢一回悲。 袁崇焕写罢,将笔掷于地下。程本直见他面色凝重沉郁,劝慰道:“督师耐心等候,有辽东将士在,皇上想必不会难为督师。这百日來,关外将吏士民天天到督辅孙承宗的府第号哭鸣冤,我出去之后,还要赴阙上书,拼得一身剐,也要救督师出去。” 袁崇焕心头一热,拍拍他的手臂道:“有你这句话,我大慰平生。只是皇上是极有主张的明君,不易打动,切勿意气用事,不然非但是以卵击石,且会引火烧身,若有闪失,我心如何能安?唉!皇上想必起了疑心,难哪!” 程本直心头大痛,嗫嚅欲言,狱卒催道:“來人了,还不快走!”程本直提了一直未曾动过的食盒才出牢门,却见迎面走來几个太监,脚步杂乱地匆匆擦肩而过,心中一动,转过廊角,掩身静听。不多时,尖尖地传來一声,“有旨意――,袁崇焕跪接――” “袁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付托不效,欺藐君父,纵虏长驱,对垒不战,又坚请入城养病,意欲何为?本当族诛;姑开一面之网,袁崇焕即着会官凌迟处死,妻子流三千里口外为民。” “凌迟?”程本直听得心惊肉跳,急急出了大门,向午门狂奔,食盒抛落脚下,酒菜洒了一地。 西安门西,皇城西侧的甘石桥下矗立着四座高大的牌楼,都是精选红松、黄柏及杉木插榫儿构筑而成,四柱三间五踩斗拱,朱红披麻漆柱,顶覆绿色琉璃瓦,正脊两端及垂脊顶端皆装饰吻兽,另有诸多彩绘蟠龙,腾云飞舞。东向牌楼上书刻行仁二字,西向者书刻履义二字,南向与北向两座牌楼上,都书刻大市街三字。这里平日人丁辐辏,是条买卖兴隆的商贸老街,也是杀人示众的刑场,号称西市。履义牌楼下面,搭好了席棚,摆好案几,是为监斩台。棚前竖起了一根高高的分叉木桩,做处决犯人后悬首示众之用。 凌迟本名脔割、剐、寸磔,俗称零刀碎剐、千刀万剐,乃是自古有名的惨刑。行刑之时,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尽,才剖腹断首,使犯人毙命。大明开国以來受此惨刑的屈指可数,只有明武宗时专权的大太监刘瑾,明世宗时天下闻名的壬寅宫婢案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但是明代凌迟的刀数远远超过前代的一百二十刀,照律应剐三千六百刀,刘瑾就被凌迟三日,总共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巳时刚过,日头越升越高,大市街外突然传來一阵阵喝道的喧哗声,一队兵丁几个校尉簇拥着一辆木笼囚车自东向西缓缓而來,囚车的人犯齐颈露出头來,细细的三绺长髯丝丝不乱,当风飘舞,正是蓟辽督师袁崇焕。西市四周早已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不顾持枪兵丁的呵斥,潮水般地向前拥挤,将他团团围住,拾起地上的瓦石掷击,不住地叫骂。到了刑场,袁崇焕被推搡下了囚车,近前的人们大吐口水,伸拳出脚,雨点般地打在他身上。他手足都被铁链牢牢缚住,不能抵御躲避,也不想抵御躲避,闭目踉跄而行。霎时,整齐的布袍、头发、胡须散乱不堪……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叫喊之声震耳欲聋。他站在行刑台上,一下子衰老了,面如死灰,仰头看看灼热眩人的日头将近中天,几无声息地长叹:我袁崇焕何曾负天下负皇恩…… 校尉、人役将他绑到行刑柱上,柱上的铁环系住他披散的长发,使他不能埋首于胸,只能将脸朝向众人。刑场上竟是千万双闪烁着深仇大恨的眼睛,宛若饥饿寻食的虎狼……两个身穿红衣的刽子手走到台下,各带一只小筐,筐里放着铁钩和解手尖刀,将小筐放了,取出青条石将尖刀磨得锋利异常。 “这个卖国的奸贼!” “可恨的大汉奸,都是他招來了夷贼!” “吃里扒外的狗贼!如何辜负了皇恩!” “咱们百姓哪里得罪他了?竟起这样的黑心,引着建州夷贼抢劫我们。这狼心狗肺的杂种蛮子!” 他朝监斩台望去,上面威严地坐着两个朝臣,那个身穿二品锦鸡补服的赫然是梁廷栋,另一个身穿三品孔雀补服却不认识。他凄然一笑,梁廷栋略略一揖道:“元素,今日我与刑部侍郎涂国鼎大人一同监斩,也是奉旨行事,不敢有半分的私情。你若耐不得痛楚,我已备下了一些蚺蛇胆泡制的烈酒,可解血毒,聊尽同僚之谊。” 袁崇焕手抓铁链,仰天笑道:“当年杨椒山直言自有胆,不须此物,我袁崇焕堂堂的二品督师,挂兵部尚书衔,怎会不如一个小小的兵部车驾司员外郎!” 梁廷栋干笑几声道:“我还备下了核桃,免得你疼痛起來,失了朝臣的身份。” “不必,大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袁某虽不才,君教臣死,死而无怨。” “好,元素果是铮铮的铁汉子!三千六百刀就一日割完,算是卖个人情吧!”梁廷栋竖起大指,心里禁不住有些悱恻之意。 午时将到,梁廷栋高声开读圣旨,命人点炮。嗵嗵嗵三声炮响。人群又开始骚动,“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吼声似浪,绵绵不绝地涌來,声如雷震,令人胆寒。? “去袍服鞋袜,动刀――”涂国鼎大喊。 袁崇焕转头环视人群,目光似箭,忽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泪水涔涔地看着自己,心念一动,几乎喊出“佘义士!”三字,电光火石之间,竟想到了白发的老母、贤惠的妻子,不由大喝道:“且慢!” 梁廷栋一怔,冷笑道:“怎么?元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袁崇焕并不理会,朝着佘义士的方向大声吟道: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然后连摇三下头,紧闭双眼。刽子手七手八脚将袁崇焕的衣服撕扯下來,裸露出上身,用渔网紧紧勒住他的身子,浑身的筋肉一块块从网眼中鼓出。第一、二刀割双眉,第三、四刀割两肩,第五、六刀割**……由上而下,用钩子钩起他身上的一小块肉,举刀割下。那些红艳艳的肉片被扔进小筐,兀自滴着淋漓的血水。 “快來吃大汉奸的肉,一钱银子一块,不分大小!”刽子手高举小筐,向人群大声吆喝,里面满是手指大小的肉块。 袁崇焕血流如注,疼得几欲昏厥,尽管尖刀离心脏还远,但看到人群蜂拥向前,伸出一只只捏着散碎银两的手臂,争相买取,当众大嚼,齿颊嘴角染得一片猩红,分明觉得刀已刺到了腹内,心如刀剜。 “吃汉奸的肉,喝汉奸的血,教他永世不得超生!”人群大呼着,争先恐后。 “好刀法!”袁崇焕用力转过头去,面向刽子手,想要张开來说话,额角疼得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在脸上露出淡淡一丝笑意。刽子手下手不讲情面,可最为佩服那些铮铮硬汉,割了已快半日,袁崇焕竟紧紧咬着钢牙,一点声响也不出,却是令人吃惊。他俩看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几乎同时收住尖刀,对视两眼,低声道:“哥哥,小弟经历的事儿少,可也当这十几年的差使,服侍打发过的老爷不算少了,可从來还沒见一个像袁爷这般胆大的呢!” “袁爷是从刀丛枪阵里冲杀出來的,横扫千军的兵马大元帅,胆子能不大?好好做事吧!别胡思乱想的,咱手脚麻利些,也算积了阴德。” 割两肘、两大腿上的肉,割腿肚上的肉…… 梁廷栋与涂国鼎慢慢站起身,走到台边看了看,他轻轻一摆手,即刻便有一个人役提着一桶水快步上前,哗地冲在袁崇焕身上,身上竟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刽子手换过一把大砍刀,嚓嚓嚓嚓,一连四下,手足齐斩斩地剁下。最后便是刺心脏切脑袋了。法场上鸦雀无声,众人一齐盯着刽子手的尖刀。尖刀轻盈地一刺一切,鲜血喷溅而出,直出八、九尺远,刽子手疾步向旁边跃闪,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赫然挑在刀尖上,兀自微微跳个不住。 “看看大汉奸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一百两,哪个拿去?”旁边挤过那个大汉,将一张银票递到他眼前,反手一把将心脏抱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冲开人群走了。人役用绳子肝肺捆好,高高悬挂在木桩上,鲜血不住滴落,桩下一片殷红。 袁崇焕已被割成了一具骷髅,再也见不到叱咤风云的模样了。梁廷栋叹息一声道:“人犯尸身由大兴县领去投葬漏泽园,首级先由宛平县领去,城头悬挂三日,传视九边。”命令两名校尉手舞红旗,骑马向东飞驰,往宫中禀报行刑刀数。 众人见监斩官走了,一哄而上,纷纷扑向小筐,抢夺肉皮手指,撕扯开膛而出的肠胃,抢得肉皮肠子,便就着烧酒生吞,边吃边唾地痛骂不已。那些抢得骨头的,用刀斧剁得粉碎,还要踏上两脚。闹哄哄地将要散去,街上又传來一阵开道的吆喝声,远远地又押來一辆囚车,车上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口中不住哭喊:“督师,慢走一步,程本直送你來了!”声音嘶哑,极为凄厉。散去的人群复又聚拢起來,沒有听到炮声,只见刀光一闪,人头便滚落在地,鲜血喷溅数尺以外,好似春残时的落英。 八月十六的夜晚本是皓月当空的仲秋时节,不料却乌云密布,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京城高大的门楼上竖起的旗杆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血污遮盖了容颜,惟有长长的胡须随风飘拂。定更时分,一个黑影悄悄來到城下,壁虎般地爬上城头,周遭探看多时,狸猫一样攀上旗杆,刀光一闪,割断系着人头的绳索,悄无声息溜下旗杆、城墙,隐沒在无边的夜幕中。 袁崇焕的人头不见了。次日清早,两个锦衣卫校尉惊骇得挢舌难下,一时间全城到处是搜查的锦衣卫,找了多日却沒有踪迹。 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里,堆起两座小小的新坟,一座光秃秃的,什么也沒有,俨然是无主的野坟。另一座坟前竖着一块小木牌,牌上墨笔写着义士程本直之墓七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串未烧完的纸钱被风吹得宛如死去蝴蝶的翅膀,几片早黄的落叶在坟的上空飘洒着…… 艾老爷逞凶鞭义士 洪参政据理护军粮 此时,窑外暮色已浓,李自成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夜幕之中,赶羊回去。妻子韩氏早已等得急了,往羊圈看了几趟,见他回來,问他为何比平日迟了大半个时辰,自成搪塞说走得远了,心里暗自害怕有人知道少了一只羊,怏怏不快地回草房歇息。韩氏以为丈夫累了,帮他将羊赶入圈中。 次日天刚放亮,那扇破旧的木门便被敲打得山响,屋外吵嚷成一片,“李鸿基快出來,快出來!” 李自成与韩氏急忙起身开了门,屋外的人一拥而入,上前将李自成扑倒绑了,推搡着便走,女儿吓得大哭,“天爷呀!这是怎么了?”韩氏叫喊着抱住李自成的双腿不放,李自成挣扎不脱,怒问道:“我犯了府上哪条规矩?” “哪一条?哼哼,你自家不明白?你说,怎么少了一头羊?”艾府的管家从门外提着皮鞭进來,不住冷笑,“李鸿基,你好大的胆子!” 李自成一怔,知道无法抵赖,嗫嚅道:“我一时大意,被野狼叼走了。” “叼走了?”管家翻着眼睛盯着李自成,“那你回來如何不禀告艾老爷?分明有心使诈。艾老爷是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会被你这混蛋三言两语地哄骗过去么?昨天你回來得晚,艾老爷便起了疑心,派人一早去查对羊数,才知道少了,差咱來问你,看你说不说实话?” “确是叼走了,我情愿认罚。”李自成低头道。 “认罚?”管家扬起手中的鞭子敲敲李自成的胳膊,凑进他的脸旁讪笑道:“你穷得快穿不起衣裳了,用什么抵债?莫不是想把媳妇献给艾老……噫--怎么你还吃酒了?”管家瞪眼对李自成上下看看,伸手在他胸前袖口一摸一嗅,唰地劈面就是一鞭,嘴里恶狠狠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谗鬼,竟敢偷吃了艾老爷的羊,带他去见老爷!” “不必了。”随着阴冷的声音,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老头踱到门边,捋着颌下稀疏的胡子责骂道:“这种沒廉耻的家贼生來就是贱种,怎么进得我的厅堂?我还怕腌臜呢!”管家等人连声答应,來人便是米脂有名的财主艾应甲,早年他曾捐过一个六品的同知,见过不小的世面,三儿子艾万年官居副总兵,有钱有势,作派比一般的财主大出许多。他缓和一下脸色,叹口气说:“我艾应甲虽不敢说富足,这阖府上下也养着百十口的人,在我这儿干活吃不饱饭,说出去哪个会信?李鸿基,你爹娘死时借了老爷的银子,老爷抬举你,教你放羊抵债,哪里想到你恩将仇报,羊还沒养肥,你却偷着杀了去吃?好好好,念在乡亲的情面,老爷也不送官了,可这偷吃的毛病非治不行!來呀!将他绑到村口的磨盘上,教他自家好生蹭蹭这张馋嘴。” 李自成被绑在一个村头废弃的磨房外,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竟有几分惬意,周围挤满了大人孩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李自成抬头细看一遍,暗自叹息,闭目低头。艾府的家奴过來按住他的头在磨盘上蹭嘴,只消几下,粗砺的石磨便将嘴腮脸蹭得鲜血淋漓,李自成羞愤难当,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过來。此时日头升到当空,晚春的日头已有了几分威力,沒遮拦地晒着,李自成便觉身上燥热不堪。他早上滴水粒米未进,腹内饥饿尚可忍耐,口中干渴最是难捱,嘴上的伤口已经干裂,更是火辣辣地疼。 “站住,不许过去!艾老爷有令,不能给他汤食。”顺着家奴的吆喝声,李自成吃力地看见一个少年端着的瓦罐被打得粉碎,一瓯清水洒了一地,瞬间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水渍,轻烟般地沒了踪迹。 “过儿!”李自成叫道:“你怎么來了?”那少年是他大哥的儿子,已经十六岁了。 少年甩脱家奴的手,跑到近前道:“婶娘去求我爹,我爹不敢出面,还说攒的钱给我娶媳妇。二叔,我宁愿不娶媳妇也要救你!” “好孩子!别瞎说了,我不怪你爹。”李自成强忍下泪水,问道:“你婶娘现在哪里?” “回去洗衣裳了,艾老爷不让出來。” 李自成悲叹道:“连累她们娘俩了。过儿,你可愿帮二叔个忙?” “愿意。” “二叔的后背有些瘙痒,想是虱子多该捉了,你替我抓抓吧!” 李过伸手进去抓摸,李自成凑进他耳边低声说:“二叔胸口贴身藏着一个木牌,你偷取出來,到银川驿去找高杰,教他动用驿马往清涧送给王子爵,自会有人來救我。快去!” 李过又惊又喜,胡乱抓了几下,将木牌顺势放入袖中,自语道:“抓不完的虱子打不尽的苍蝇。二叔,快吃晌午饭了,过一会儿我再來给你抓。”一溜烟儿地走了。 午后的日头竟似有些毒辣,李自成饥渴难当,头晕目眩,村人早已散去,两个家奴沒精打采地靠在树下看守。“嘻嘻,想吃吗?”朦胧中李自成嗅到一股浓浓的肉香,睁眼看时,见一个十岁出头的锦衣少年,一手拿着一个大肉包子,将那咬了一口的送到自己鼻下,诱人的肉香沁入心脾,李自成忍不住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腹中更觉饥饿。 “少爷!”两个家奴急忙起來见礼,那跟在身后的家奴劝阻道:“少爷莫靠他近了,免得脏了衣裳。” 那锦衣少年乃是艾应甲四十岁上讨得小妾生的小儿子,平日里被宠得骄横惯了,哪里肯听?嬉笑道:“大个子,你想吃肉还不容易,你若來求少爷,少爷一句话,天天有你的肉吃,何必要偷呢?可看见这肉包子了,你若是摇摇头晃晃身子学三声狗叫,少爷就赏了你吃。” “学呀!学呀!” “快学吧!学了有喷喷香的肉包子吃。”众人连声起哄,李自成低头不语。 “娘的!少爷慈悲,你还不领情?”那锦衣少年甩手将包子打來,李自成略略扭头,包子擦脸而过,打在磨盘上。那锦衣少年见沒打着,登时大怒,将另一个包子啪地往地上一摔,倒地大哭:“你赔我的包子,赔我的包子!” 家奴慌了,一个忙将少年抱起,另几个扑上前将李自成一阵暴打,李自成又昏了过去。 艳阳高照,黄尘滚滚,陕西东部的官道上,一队兵马押着许多骡马车辆向着韩城迤俪而行,蜿蜒数里,车上尽插黄旗,写着“军粮”两个朱字。一位头戴乌纱、身穿绯袍略显消瘦的汉子,骑匹白马走在前面。年纪三十几岁,面皮白净,颌下短短的三绺胡须,疏朗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似阖,时时闪出慑人的精光。要不是那身从四品的云雁补服、乌纱帽、素金带,腰间悬着一把宝剑,全然一副文弱的塾师模样。此人便是陕西督粮道参议洪承畴,他身后跟随着两个护卫和一个清秀的小厮,身材高大的护卫名***,瘦小的名蔡九仪,小厮乃是他的贴身书僮金升,他们正急急地将军粮送往韩城。洪承畴勒住马头,取了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污,看看走得已显疲态的军卒,问道:“此地离韩城还有多远?” ***道:“尚有五十多里。” 洪承畴一指前方的树林,命道:“教军卒们到那里歇息片刻,然后加紧行路,今夜务必赶到韩城。”***答应一声,打马向前去了。 远处的树林被一团紫蓝色的氤氲笼罩,似烟似雾,与后面连绵的山丘隐隐相连,远通天际,景象苍茫,与江南春色迥然不同。洪承畴不禁暗自嗟叹,忽听前面一阵大乱,心里一惊,却见***飞马回來,气咻咻地报说:“大人,不好了,竟有官军要抢咱的粮车!” “不是山贼假冒的?” “他们自称延绥镇总兵杜文焕的部属。” “杜总兵不是在韩城解围么,怎会突然间到了此地?”洪承畴十分诧异,催马道:“待我去看看。” 洪承畴到了队前,果见许多军士拦在粮车前,护粮的兵丁各持刀枪与他们相持不下。洪承畴喝道:“哪个大胆,敢劫军粮?” 一个校尉嬉笑上前道:“嘿嘿,大人看看我们不是扛枪打仗的?既是军粮,自然就该给我们留下,什么抢呀劫的,这话也恁的难听了。” “放肆!这是运往韩城前敌的军粮,哪个大胆要留,不要命了!” “我们也是在韩城打仗的军卒,将我们的那份儿留下,有什么不妥?” 洪承畴面色一寒,厉声道:“哼哼……你们也在韩城打仗,怎么却到了这里?分明是假冒官兵的山贼草寇,却來赚我的粮草,有那么容易!” “他妈的,你这狗官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这些兄弟一天沒吃上饭了,借你点儿粮食,还这般推三阻四的,还平白诬我们是山贼草寇!不看你乌纱绯袍的,就这么一刀……看你……”那校尉话未说完,却见洪承畴身边一个瘦小的身影如灰鹤一般飞起,只听“噼啪”几声响亮,那校尉捂着脸不住嚎叫,张嘴吐出一颗牙齿。 抢粮的兵丁见蔡九仪有如鬼魅般的身手,一时怔住,但见校尉被打得口鼻出血,各各愤怒,呐喊道:“他们不给粮食,还行凶打人。弟兄们要活命的,一起上啊!抢了他娘的!”众军士一哄而上,将粮车团团围住,两厢便要兵刃相见。洪承畴将马缰一抖,抢前几步,从怀中抽出令箭举在手中,森然喝道:“我奉军门大人的钧旨,往韩城运输军粮,有敢拦截者,杀不赦!”他见众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心知心思已有几分动摇,接着劝道:“你们身为朝廷的兵马不思剿寇杀贼,却反抢军粮,不是造反么?这可是死罪,要祸灭九族的!你们哪个家里沒有父母妻子兄弟姐妹,拿他们的性命來换一口粮食,值不值?”众人听了,各自放下刀枪。洪承畴向校尉招手道:“你且过來。” 那校尉看一眼蔡九仪,踌躇蹙步过來,沒有了一丝张狂之气,小心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是谁的部属?” “小的们都在杜总镇帐下驱谴。” “果真是杜文焕的部属,那为何到了此处?” “小的们是要回宁塞。” “韩城之围未解,为何要回宁塞?” 那校尉正要回答,一队人马自树林中旋风般地锵锵而來,为首的一员大将,金盔金甲,骑匹枣红马,年纪五十岁上下,满脸虬髯,甚是威风,只是金盔上系着长长的白布条,马头上也顶着一朵白花,身后的贴身将士也都披白带素,个个面色哀戚,竟似送葬一般,极是滑稽诡秘。那将领手按宝剑,瞪起血红的眼睛,叫道:“哪个打了我的人?” 洪承畴拱手道:“阁下可是杜总镇?” 将领翻着两眼道:“你是何人,怎么打了我的校尉?” 洪承畴见他如此骄横,官场的礼节竟也不顾,冷冷道:“不才陕西督粮道参议洪承畴。杜总镇要知我为何打人,问了校尉便知。” 杜文焕碰了个软钉子,转身朝校尉斥骂道:“你他娘的快说,怎么给人打了?” “小的手下那帮弟兄已一天沒吃东西了,见了洪大人的粮车一时忍不住,就要……哎哟!”校尉见杜文焕挥鞭打下,不敢躲避,硬挺挺地吃了一鞭,脸上登时一道血槽,涔涔流出,那些军士看得个个胆寒。 洪承畴冷笑道:“杜总镇,洪某曾闻听将军治兵极严,哪里想到竟会抢劫军粮?方才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贼寇假冒将军的旗号,谁想果是将军的手下,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实在教人心寒齿冷。” “你说我不过是徒有虚名?” “那倒不敢。只是洪某知道用兵当有法纪约束,不能放纵恣行,所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不然见利忘义,与啸傲山林奸淫抢劫的贼寇有什么两样?” 杜文焕登时语塞,面色铁青,喊一声:“來人,将他拿了!”两个武士上前将校尉捆绑起來。杜文焕仰天长叹,垂泪道:“我杜文焕自领兵以來,大小战阵无数,哪个不奋勇争先,不曾贪得一钱的财物,谁料今日竟做出这等事來!哄抢军粮必要严惩,但若不是随我擅离韩城也不至于此,责打八十军棍,撵出兵籍。八十军棍,我代你受四十。动手!”手下将士听了,一起跪地求情。那校尉伏地痛哭,拔刀便要自刎,众军士急忙拦住,哭闹成一片。 洪承畴本气他言语莽撞粗鲁,但见他知过既改,性情极是豪爽,又见军卒哭得动情,也觉不忍,劝阻道:“杜总镇,军粮尚未遭劫,其罪似可从轻。将军若一心责罚,洪某非睚眦必报之人,如何忍心?” 杜文焕默然,良久摇头叹息道:“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将军何出此言?” “洪大人可看见我身上披的重孝?” “我正想动问。” 杜文焕长叹一声,泗涕横流,他伸手抹了一把,切齿道:“我在韩城正与王左挂、苗美血战,不料王左挂联络贼人神一元,攻陷了宁塞,一把火烧毁了我的五岳草堂,将我家大小三十八口沒剩一个……可怜我那八十七岁的老母亲,还有小妾所生不足周岁的儿子……都、都给他们杀了,尸骨抛在荒野,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杜文焕痛入骨髓,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马上大哭。 洪承畴道:“杜总镇,此处非请教之所,请移步说话。”二人进了树林,下马席地而坐,洪承畴问道:“你可是要救援宁塞?” 杜文焕咬牙道:“我要找神一元报仇!” “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今日午时。” “宁塞离韩城多远?” “五百多里。” “六百里加急文书尚需一日一夜,就算一日奔跑了五百里,将军再赶到宁塞,也要两日,你想神一元可在那里等你?” 杜文焕悚然醒悟道:“这……自然不会了。” “将军报仇心切,只求见面厮杀,未免心急智昏了,不想想擅离守地,是什么罪责?” “我、我心智早乱了。” 洪承畴暗自摇头,蹙眉道:“将军如此行事,军门大人知晓了,可不是耍的!军法森严,倘若……” 杜文焕一拳击在地上,恨恨地说:“洪大人是说杨鹤!他懂什么行兵打仗?只不过读了几天的兵法,哪里真刀真枪地打过仗!老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不是做梦么?” “你气恼也沒什么用!招抚之策,是经皇上恩准的。如今临阵溃逃的可是你。” “只要让我报了家仇,回來就是千刀万剐,我也感激他。” “仇么?一天两天的,怕是难报。还是快些赶回韩城,以免事情闹大,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杜文焕黯然道:“我若回去,杨鹤岂能放过?他本來说我肆意剿杀,有碍招抚大局,早将我看作了眼中钉,恨不得除而后快。哎!我杜文焕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平生大小百余战,不曾怯懦过一回,如今却连一家老小都保护不了,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回去即便不死,也撇了手下这些弟兄,还不如找神一元干上一场!” “将军激于义愤,一时情急,心里只想着报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哪个沒有父母兄弟,沒有妻子老小?你我虽萍水相逢,但将军的忠勇我早有耳闻,斗胆劝解一句,报仇不可急于一时,风物长宜放眼量,事情还沒有到拼死一搏的地步。将军执意要去,沒有粮饷怕也到不了宁塞,终不成学那山贼草寇打家劫舍?我若冒死分赠将军几日粮饷,急切之间怕也难手刃仇人,终非良策。去留还要三思,必要慎重。” “文焕卤莽,是个粗豪的人,事已至此,想挽回怕是迟了。”杜文焕不禁有几分懊悔,又有几分狐疑。 洪承畴微微一笑,说道:“迟倒未必。我有个计较,似可减轻将军的罪责。” “大人明言。” “我诈称贼寇截粮,派人求援,城下遇到将军,匪情如火,不及向军门请命,如何?” “只是拖累大人,心里难安。” 洪承畴豪迈笑道:“陕西贼情不是指日可除的,我与将军还要为此事共患难,拖累两字从何谈起?” 杜文焕心下大为感激,抱拳道:“自古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用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军言重了。”洪承畴起身眺望韩城道:“将军私离,贼人势大,韩城不知如何了?将军速去,我随后多插旌旗,以为后援,使贼人惊疑不定,贼人若逃,将军可在后面追击,韩城之围必解。” “此计最妙!”杜文焕诧异地看了洪承畴一眼,飞身上马,扬鞭一挥,喊道:“赶回韩城----” 艾老爷逞凶鞭义士 洪参政据理护军粮(二) 此时,窑外暮色已浓,李自成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夜幕之中,赶羊回去。妻子韩氏早已等得急了,往羊圈看了几趟,见他回來,问他为何比平日迟了大半个时辰,自成搪塞说走得远了,心里暗自害怕有人知道少了一只羊,怏怏不快地回草房歇息。韩氏以为丈夫累了,帮他将羊赶入圈中。 次日天刚放亮,那扇破旧的木门便被敲打得山响,屋外吵嚷成一片,“李鸿基快出來,快出來!” 李自成与韩氏急忙起身开了门,屋外的人一拥而入,上前将李自成扑倒绑了,推搡着便走,女儿吓得大哭,“天爷呀!这是怎么了?”韩氏叫喊着抱住李自成的双腿不放,李自成挣扎不脱,怒问道:“我犯了府上哪条规矩?” “哪一条?哼哼,你自家不明白?你说,怎么少了一头羊?”艾府的管家从门外提着皮鞭进來,不住冷笑,“李鸿基,你好大的胆子!” 李自成一怔,知道无法抵赖,嗫嚅道:“我一时大意,被野狼叼走了。” “叼走了?”管家翻着眼睛盯着李自成,“那你回來如何不禀告艾老爷?分明有心使诈。艾老爷是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会被你这混蛋三言两语地哄骗过去么?昨天你回來得晚,艾老爷便起了疑心,派人一早去查对羊数,才知道少了,差咱來问你,看你说不说实话?” “确是叼走了,我情愿认罚。”李自成低头道。 “认罚?”管家扬起手中的鞭子敲敲李自成的胳膊,凑进他的脸旁讪笑道:“你穷得快穿不起衣裳了,用什么抵债?莫不是想把媳妇献给艾老……噫--怎么你还吃酒了?”管家瞪眼对李自成上下看看,伸手在他胸前袖口一摸一嗅,唰地劈面就是一鞭,嘴里恶狠狠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谗鬼,竟敢偷吃了艾老爷的羊,带他去见老爷!” “不必了。”随着阴冷的声音,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老头踱到门边,捋着颌下稀疏的胡子责骂道:“这种沒廉耻的家贼生來就是贱种,怎么进得我的厅堂?我还怕腌臜呢!”管家等人连声答应,來人便是米脂有名的财主艾应甲,早年他曾捐过一个六品的同知,见过不小的世面,三儿子艾万年官居副总兵,有钱有势,作派比一般的财主大出许多。他缓和一下脸色,叹口气说:“我艾应甲虽不敢说富足,这阖府上下也养着百十口的人,在我这儿干活吃不饱饭,说出去哪个会信?李鸿基,你爹娘死时借了老爷的银子,老爷抬举你,教你放羊抵债,哪里想到你恩将仇报,羊还沒养肥,你却偷着杀了去吃?好好好,念在乡亲的情面,老爷也不送官了,可这偷吃的毛病非治不行!來呀!将他绑到村口的磨盘上,教他自家好生蹭蹭这张馋嘴。” 李自成被绑在一个村头废弃的磨房外,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竟有几分惬意,周围挤满了大人孩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李自成抬头细看一遍,暗自叹息,闭目低头。艾府的家奴过來按住他的头在磨盘上蹭嘴,只消几下,粗砺的石磨便将嘴腮脸蹭得鲜血淋漓,李自成羞愤难当,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过來。此时日头升到当空,晚春的日头已有了几分威力,沒遮拦地晒着,李自成便觉身上燥热不堪。他早上滴水粒米未进,腹内饥饿尚可忍耐,口中干渴最是难捱,嘴上的伤口已经干裂,更是火辣辣地疼。 “站住,不许过去!艾老爷有令,不能给他汤食。”顺着家奴的吆喝声,李自成吃力地看见一个少年端着的瓦罐被打得粉碎,一瓯清水洒了一地,瞬间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水渍,轻烟般地沒了踪迹。 “过儿!”李自成叫道:“你怎么來了?”那少年是他大哥的儿子,已经十六岁了。 少年甩脱家奴的手,跑到近前道:“婶娘去求我爹,我爹不敢出面,还说攒的钱给我娶媳妇。二叔,我宁愿不娶媳妇也要救你!” “好孩子!别瞎说了,我不怪你爹。”李自成强忍下泪水,问道:“你婶娘现在哪里?” “回去洗衣裳了,艾老爷不让出來。” 李自成悲叹道:“连累她们娘俩了。过儿,你可愿帮二叔个忙?” “愿意。” “二叔的后背有些瘙痒,想是虱子多该捉了,你替我抓抓吧!” 李过伸手进去抓摸,李自成凑进他耳边低声说:“二叔胸口贴身藏着一个木牌,你偷取出來,到银川驿去找高杰,教他动用驿马往清涧送给王子爵,自会有人來救我。快去!” 李过又惊又喜,胡乱抓了几下,将木牌顺势放入袖中,自语道:“抓不完的虱子打不尽的苍蝇。二叔,快吃晌午饭了,过一会儿我再來给你抓。”一溜烟儿地走了。 午后的日头竟似有些毒辣,李自成饥渴难当,头晕目眩,村人早已散去,两个家奴沒精打采地靠在树下看守。“嘻嘻,想吃吗?”朦胧中李自成嗅到一股浓浓的肉香,睁眼看时,见一个十岁出头的锦衣少年,一手拿着一个大肉包子,将那咬了一口的送到自己鼻下,诱人的肉香沁入心脾,李自成忍不住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腹中更觉饥饿。 “少爷!”两个家奴急忙起來见礼,那跟在身后的家奴劝阻道:“少爷莫靠他近了,免得脏了衣裳。” 那锦衣少年乃是艾应甲四十岁上讨得小妾生的小儿子,平日里被宠得骄横惯了,哪里肯听?嬉笑道:“大个子,你想吃肉还不容易,你若來求少爷,少爷一句话,天天有你的肉吃,何必要偷呢?可看见这肉包子了,你若是摇摇头晃晃身子学三声狗叫,少爷就赏了你吃。” “学呀!学呀!” “快学吧!学了有喷喷香的肉包子吃。”众人连声起哄,李自成低头不语。 “娘的!少爷慈悲,你还不领情?”那锦衣少年甩手将包子打來,李自成略略扭头,包子擦脸而过,打在磨盘上。那锦衣少年见沒打着,登时大怒,将另一个包子啪地往地上一摔,倒地大哭:“你赔我的包子,赔我的包子!” 家奴慌了,一个忙将少年抱起,另几个扑上前将李自成一阵暴打,李自成又昏了过去。 艳阳高照,黄尘滚滚,陕西东部的官道上,一队兵马押着许多骡马车辆向着韩城迤俪而行,蜿蜒数里,车上尽插黄旗,写着“军粮”两个朱字。一位头戴乌纱、身穿绯袍略显消瘦的汉子,骑匹白马走在前面。年纪三十几岁,面皮白净,颌下短短的三绺胡须,疏朗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似阖,时时闪出慑人的精光。要不是那身从四品的云雁补服、乌纱帽、素金带,腰间悬着一把宝剑,全然一副文弱的塾师模样。此人便是陕西督粮道参议洪承畴,他身后跟随着两个护卫和一个清秀的小厮,身材高大的护卫名***,瘦小的名蔡九仪,小厮乃是他的贴身书僮金升,他们正急急地将军粮送往韩城。洪承畴勒住马头,取了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污,看看走得已显疲态的军卒,问道:“此地离韩城还有多远?” ***道:“尚有五十多里。” 洪承畴一指前方的树林,命道:“教军卒们到那里歇息片刻,然后加紧行路,今夜务必赶到韩城。”***答应一声,打马向前去了。 远处的树林被一团紫蓝色的氤氲笼罩,似烟似雾,与后面连绵的山丘隐隐相连,远通天际,景象苍茫,与江南春色迥然不同。洪承畴不禁暗自嗟叹,忽听前面一阵大乱,心里一惊,却见***飞马回來,气咻咻地报说:“大人,不好了,竟有官军要抢咱的粮车!” “不是山贼假冒的?” “他们自称延绥镇总兵杜文焕的部属。” “杜总兵不是在韩城解围么,怎会突然间到了此地?”洪承畴十分诧异,催马道:“待我去看看。” 洪承畴到了队前,果见许多军士拦在粮车前,护粮的兵丁各持刀枪与他们相持不下。洪承畴喝道:“哪个大胆,敢劫军粮?” 一个校尉嬉笑上前道:“嘿嘿,大人看看我们不是扛枪打仗的?既是军粮,自然就该给我们留下,什么抢呀劫的,这话也恁的难听了。” “放肆!这是运往韩城前敌的军粮,哪个大胆要留,不要命了!” “我们也是在韩城打仗的军卒,将我们的那份儿留下,有什么不妥?” 洪承畴面色一寒,厉声道:“哼哼……你们也在韩城打仗,怎么却到了这里?分明是假冒官兵的山贼草寇,却來赚我的粮草,有那么容易!” “他妈的,你这狗官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这些兄弟一天沒吃上饭了,借你点儿粮食,还这般推三阻四的,还平白诬我们是山贼草寇!不看你乌纱绯袍的,就这么一刀……看你……”那校尉话未说完,却见洪承畴身边一个瘦小的身影如灰鹤一般飞起,只听“噼啪”几声响亮,那校尉捂着脸不住嚎叫,张嘴吐出一颗牙齿。 抢粮的兵丁见蔡九仪有如鬼魅般的身手,一时怔住,但见校尉被打得口鼻出血,各各愤怒,呐喊道:“他们不给粮食,还行凶打人。弟兄们要活命的,一起上啊!抢了他娘的!”众军士一哄而上,将粮车团团围住,两厢便要兵刃相见。洪承畴将马缰一抖,抢前几步,从怀中抽出令箭举在手中,森然喝道:“我奉军门大人的钧旨,往韩城运输军粮,有敢拦截者,杀不赦!”他见众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心知心思已有几分动摇,接着劝道:“你们身为朝廷的兵马不思剿寇杀贼,却反抢军粮,不是造反么?这可是死罪,要祸灭九族的!你们哪个家里沒有父母妻子兄弟姐妹,拿他们的性命來换一口粮食,值不值?”众人听了,各自放下刀枪。洪承畴向校尉招手道:“你且过來。” 那校尉看一眼蔡九仪,踌躇蹙步过來,沒有了一丝张狂之气,小心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是谁的部属?” “小的们都在杜总镇帐下驱谴。” “果真是杜文焕的部属,那为何到了此处?” “小的们是要回宁塞。” “韩城之围未解,为何要回宁塞?” 那校尉正要回答,一队人马自树林中旋风般地锵锵而來,为首的一员大将,金盔金甲,骑匹枣红马,年纪五十岁上下,满脸虬髯,甚是威风,只是金盔上系着长长的白布条,马头上也顶着一朵白花,身后的贴身将士也都披白带素,个个面色哀戚,竟似送葬一般,极是滑稽诡秘。那将领手按宝剑,瞪起血红的眼睛,叫道:“哪个打了我的人?” 洪承畴拱手道:“阁下可是杜总镇?” 将领翻着两眼道:“你是何人,怎么打了我的校尉?” 洪承畴见他如此骄横,官场的礼节竟也不顾,冷冷道:“不才陕西督粮道参议洪承畴。杜总镇要知我为何打人,问了校尉便知。” 杜文焕碰了个软钉子,转身朝校尉斥骂道:“你他娘的快说,怎么给人打了?” “小的手下那帮弟兄已一天沒吃东西了,见了洪大人的粮车一时忍不住,就要……哎哟!”校尉见杜文焕挥鞭打下,不敢躲避,硬挺挺地吃了一鞭,脸上登时一道血槽,涔涔流出,那些军士看得个个胆寒。 洪承畴冷笑道:“杜总镇,洪某曾闻听将军治兵极严,哪里想到竟会抢劫军粮?方才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贼寇假冒将军的旗号,谁想果是将军的手下,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实在教人心寒齿冷。” “你说我不过是徒有虚名?” “那倒不敢。只是洪某知道用兵当有法纪约束,不能放纵恣行,所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不然见利忘义,与啸傲山林奸淫抢劫的贼寇有什么两样?” 杜文焕登时语塞,面色铁青,喊一声:“來人,将他拿了!”两个武士上前将校尉捆绑起來。杜文焕仰天长叹,垂泪道:“我杜文焕自领兵以來,大小战阵无数,哪个不奋勇争先,不曾贪得一钱的财物,谁料今日竟做出这等事來!哄抢军粮必要严惩,但若不是随我擅离韩城也不至于此,责打八十军棍,撵出兵籍。八十军棍,我代你受四十。动手!”手下将士听了,一起跪地求情。那校尉伏地痛哭,拔刀便要自刎,众军士急忙拦住,哭闹成一片。 洪承畴本气他言语莽撞粗鲁,但见他知过既改,性情极是豪爽,又见军卒哭得动情,也觉不忍,劝阻道:“杜总镇,军粮尚未遭劫,其罪似可从轻。将军若一心责罚,洪某非睚眦必报之人,如何忍心?” 杜文焕默然,良久摇头叹息道:“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将军何出此言?” “洪大人可看见我身上披的重孝?” “我正想动问。” 杜文焕长叹一声,泗涕横流,他伸手抹了一把,切齿道:“我在韩城正与王左挂、苗美血战,不料王左挂联络贼人神一元,攻陷了宁塞,一把火烧毁了我的五岳草堂,将我家大小三十八口沒剩一个……可怜我那八十七岁的老母亲,还有小妾所生不足周岁的儿子……都、都给他们杀了,尸骨抛在荒野,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杜文焕痛入骨髓,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马上大哭。 洪承畴道:“杜总镇,此处非请教之所,请移步说话。”二人进了树林,下马席地而坐,洪承畴问道:“你可是要救援宁塞?” 杜文焕咬牙道:“我要找神一元报仇!” “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今日午时。” “宁塞离韩城多远?” “五百多里。” “六百里加急文书尚需一日一夜,就算一日奔跑了五百里,将军再赶到宁塞,也要两日,你想神一元可在那里等你?” 杜文焕悚然醒悟道:“这……自然不会了。” “将军报仇心切,只求见面厮杀,未免心急智昏了,不想想擅离守地,是什么罪责?” “我、我心智早乱了。” 洪承畴暗自摇头,蹙眉道:“将军如此行事,军门大人知晓了,可不是耍的!军法森严,倘若……” 杜文焕一拳击在地上,恨恨地说:“洪大人是说杨鹤!他懂什么行兵打仗?只不过读了几天的兵法,哪里真刀真枪地打过仗!老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不是做梦么?” “你气恼也沒什么用!招抚之策,是经皇上恩准的。如今临阵溃逃的可是你。” “只要让我报了家仇,回來就是千刀万剐,我也感激他。” “仇么?一天两天的,怕是难报。还是快些赶回韩城,以免事情闹大,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杜文焕黯然道:“我若回去,杨鹤岂能放过?他本來说我肆意剿杀,有碍招抚大局,早将我看作了眼中钉,恨不得除而后快。哎!我杜文焕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平生大小百余战,不曾怯懦过一回,如今却连一家老小都保护不了,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回去即便不死,也撇了手下这些弟兄,还不如找神一元干上一场!” “将军激于义愤,一时情急,心里只想着报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哪个沒有父母兄弟,沒有妻子老小?你我虽萍水相逢,但将军的忠勇我早有耳闻,斗胆劝解一句,报仇不可急于一时,风物长宜放眼量,事情还沒有到拼死一搏的地步。将军执意要去,沒有粮饷怕也到不了宁塞,终不成学那山贼草寇打家劫舍?我若冒死分赠将军几日粮饷,急切之间怕也难手刃仇人,终非良策。去留还要三思,必要慎重。” “文焕卤莽,是个粗豪的人,事已至此,想挽回怕是迟了。”杜文焕不禁有几分懊悔,又有几分狐疑。 洪承畴微微一笑,说道:“迟倒未必。我有个计较,似可减轻将军的罪责。” “大人明言。” “我诈称贼寇截粮,派人求援,城下遇到将军,匪情如火,不及向军门请命,如何?” “只是拖累大人,心里难安。” 洪承畴豪迈笑道:“陕西贼情不是指日可除的,我与将军还要为此事共患难,拖累两字从何谈起?” 杜文焕心下大为感激,抱拳道:“自古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用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军言重了。”洪承畴起身眺望韩城道:“将军私离,贼人势大,韩城不知如何了?将军速去,我随后多插旌旗,以为后援,使贼人惊疑不定,贼人若逃,将军可在后面追击,韩城之围必解。” “此计最妙!”杜文焕诧异地看了洪承畴一眼,飞身上马,扬鞭一挥,喊道:“赶回韩城----” 议筹粮闻变遭责难 败援兵施计破内应 洪承畴被急令转回,他还以为杨鹤变了主意,不愿那样筹办粮草。他进了内签押房,见陕西巡抚刘广生坐在客位,双手捧着肥硕的肚子,冷眼看着跑得尚有些气喘的洪承畴,似笑非笑,指指案上的书札道:“你看,王左挂又要造反呢!” 洪承畴见杨鹤锁着眉头,神色间有几分恼怒,忙上前小心说道:“卑职与前总兵杜文焕在韩城击溃王左挂,王贼恐惧已极,缴械归顺朝廷,卑职将其残部七百人尽情分散数地,王贼与亲信五十七人交由绥德县看管,王贼早已失了魂魄,成不了什么大事……” 杨鹤挥手阻止道:“要是区区几个降卒,本部堂何至如此焦虑?你看看吧!他们竟要做乱贼白汝学的内应。” 洪承畴恭敬地接过书札,一目十行地看完,似是迟疑地问道:“军门大人,那白汝学有多少人马?” “八百人。” “那白汝学不过是绥德城里的一个小混混,八百乌合之众就想闹事,也忒看轻官兵了。”洪承畴暗自嘘出一口气,此时才觉身上早浸出许多汗水,前心后背一阵阵湿热。 “土里的泥鳅遇着风雨,也会乘机鱼龙变化的,你莫要小觑了这帮贼人,都是些光脚不怕着靴的主儿!”刘广生抬起肥胖的手抹了一下嘴角,揶揄道:“不过,连王左挂那般的贼人都是你手下的败将,白汝学一介草民,连刀剑怕是也沒摸过,自然不在话下了。” 洪承畴听他语含讥讽,身为属官却不好拉下脸皮分辩,恭身道:“抚台大人,卑职愿意提一旅之师……” “那是自然,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你降服了王左挂,他又萌反意,你去最为合适。人马么,本部院倒是有三百亲兵,终不成你带了去?”刘广生嘻嘻连声笑道:“有兵马哪个不会打仗?难道你忘了,上次解韩城之围的人马,还是本抚院经军门大人首肯截留的勤王之兵,若是神京有什么差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我俩甘愿冒着如此的风险,巡按御史李应期上的折子却一笔不提,只说你一人奇计破贼,是何居心?这不明摆着是要伤忠贞臣子的心么?怎么,害怕了?沒人马给你,就不敢去了?” “……?”洪承畴不禁愕然,一时怔住,迟疑片刻才说:“为王前驱,何敢惧死!卑职之意不在讨要人马,是想请二位大人给卑职临机决断之权。”洪承畴心头一阵酸热,大觉委屈。 杨鹤点头道:“这个本部堂省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你保得一方平安,凡事不必专请,可自行决断。再说本部堂还要外出几天,行踪不定,你也不便往來请示。招抚王左挂的事,本部堂已上奏皇上,不可再有什么闪失。”他略停顿一下,目光凌厉在洪承畴身上扫來扫去,冷笑道:“听抚台大人方才说,李应期给朝廷上了专折,极言你韩城之勇,不是你自夸的吧?” “卑职并不知情。”洪承畴感到心底涌出一阵寒意。 “我想你也不是个目无尊上的人。韩城解围到底是怎样的一码子事,本部堂也知道一二,杜文焕果然是闻警驰援接应粮草么?此事本部堂无意追问,好在韩城击败了王左挂,功过两抵。军情紧急,你去吧!” 洪承畴心头异常沉重,心知韩城之战开罪了两位大人,不住地暗自责怪李应期,都是他率意直言,不肯顾及情面,若是奏折上替两位大人美言几句,如何会教我得了现世报?不给一兵一卒,却按期核功,分明是有意刁难。看着总督大人阴沉的脸色,听着抚台大人连声的冷笑,他又急又气地走出总督衙门,赌气道:“沒有兵马也好,省得有人资敌了。”回來换下官服,匆匆写好一封短信,吩咐贴身侍卫***飞送杜文焕,喊了蔡九仪,二人各骑一匹快马连夜出城。跑了整整三天,二人來到绥德城外,在一家小饭馆打尖歇息。 已过三月,陕北春深,本该是农夫遍野之季,但连年的旱灾使得多处田地无人耕种,任其荒芜。触目皆是的闲田黄澄澄地裸露在暮春的骄阳下,越发显得干热逼人。刚刚过了午时,饭馆只有洪承畴、蔡九仪二人,沒有其他的食客,一个驼背的掌柜领着一个年轻的店伙计前后忙碌着。洪承畴点了一盘绥德油旋儿、两碗乔麦饸饹、一盘羊杂碎、两根米脂驴板肠和一大盆沙盖疙瘩汤,却沒吃出什么滋味儿,两眼不住地向官道张望。官道上行人稀少,时有三三两两的饥民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地走过。“呵----呵----”几声吆喝响亮传來,一个牧羊人挥舞着杯口粗细的长柄鞭子驱赶着羊群而來,到了饭馆前喊道:“小二,还有空房么?” 小二见那羊倌眉毛极浓,高颧骨,鼻子挺直,仪表堂堂,只是嘴角脸腮的伤痕未愈,神情有几分凶恶,急忙迎上去道:“老哥可是想要单间?” “嗯!” “随我來。”小二疑惑地看看羊倌,纳罕道:一个人吃饭也要单间雅座,敢是穷得疯魔了,却要讲讲排场,顺手去接他手中的鞭子。那羊倌却伸手阻拦道:“不劳动了。”径自赶着羊群进门。 小二赔笑道:“老哥敢是要替羊饮水么?水井在房后面。” 不料那羊倌冷笑道:“这些都是我家老爷的羊,尊贵得紧呢!这般毒热的日头还要在外面烤晒,热死一头你可赔么?”不由分说,将羊尽情赶到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道:“來一大锅绿豆稀汤,二十斤乔麦饸饹,十斤驴板肠。” “要这么多吃食,老哥一个人如何吃得消?” “多嘴!给你钱便是,问來问去地做什么?”羊倌耸眉呵斥,相貌有几分狰狞,小二口中嗫嚅,喃喃自语。驼背掌柜忙从柜台后跑上來,劈面给了小二一巴掌,骂道:“你这遭瘟的犟驴,还不到厨下帮忙,只管在这里胡乱倒什么嚼子?”连声赔罪,含笑引着羊倌进去。 洪承畴不露声色地看着小二捂脸下堂,羊倌昂首向里面去了,暗忖道:好个阔气的羊倌!平生头一次见在屋里喂羊的,低声对蔡九仪道:“听说宫里有一道小炒肉,用的猪每日要喂豆浆,真不知还有这般喂羊的,你说怪也不……”他见蔡九仪向他使个眼色,收住话语,蔡九仪附耳过來道:“大人可听那些羊叫得一声?” “沒听见。” “他赶的本來就不是什么羊,自然沒有羊叫声了。” “不是羊还会是人不成?”洪承畴心里一惊,兀自疑惑。 “不错,正是些披了羊皮的人,光天化日做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必是哪里的贼寇强人。大人可觉得这羊倌面熟?方才他进去时回身看了大人几眼,怕是认出了大人。” 洪承畴心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记起韩城大战时王左挂身前那个凶狠的侍卫,不由脱口而出:“李自成!”真的是他?看來王左挂怀有反叛之心已久了,筹划甚密。洪承畴越想越觉心不住地往下沉。 “大人,敌众我寡,不要坐等杜总兵了,还是入城再说吧!”蔡九仪起身招呼店家算账。那掌柜在里间答应一声,门帘一挑,呼啦涌出十几个大汉,将洪承畴二人团团围住。掌柜解开宽大的衣襟,从后背上卸下一个铁锅,伸直了腰,抹去脸上的污泥,一旁的小二吓得挢舌难下,惊恐道:“原來你不是我们掌柜的,那我们掌柜的在哪?” 苗美嘿嘿冷笑道:“那个该死的驼子,咱见了他便心烦,早将他剁成了肉馅,你小子白跟了他这么多年,那天夜里偷吃肉包子,竟沒吃出人肉馅來么?”一脚将小二踢翻在地,上前拱一拱手道:“洪大人,别來无恙。还认得咱苗美么?” 洪承畴喝道:“你随王左挂归顺,不好生奉命安居米脂,却到这里做甚?” 苗美嘻嘻笑道:“洪大人到了绥德城外,想必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咱就不必遮掩了。实话说与你,咱不愿与总瓢把子分开,是來救他的。” “绥德城内天兵枕戈待旦,飞蛾投火,你们要自寻死路么?” “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绥德城内的官军半数已有心投靠咱们,答应与总瓢把子一起做内应。洪大人沒想到吧?若无十分的胜算,咱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自讨苦吃呢!”苗美回头望望绥德城,不胜踌躇道:“再过几个时辰,绥德城就是咱们的了,洪大人不必再枉费心机,还是请回吧!若是执意要留,到城里咱请你好好喝上几盅。” 洪承畴冷笑道:“多谢你的美意。我既來了,就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來人,将他拿下!” “哈哈哈……”苗美一声长笑,指点道:“就你们主仆两个还想动手么,也不看看咱人手有多少!还是你自家绑了,也省得咱动手了。”他身后的手下一阵暴笑。蔡九仪早已按耐不住,一声呼叱,抢步欺身,苗美躲闪不及,脖项间早中了重重的一拳,躲闪着痛叫道:“娘的,还真有不知死的鬼,给我打!哎哟----”蔡九仪如影随形,连出数拳,将苗美打翻在地,俯身擒拿,忽觉脑后风生,急忙缩头俯身躲了,向外跃开数步。李自成一脚踢空,双掌却流星赶月一般,一前一后击到。蔡九仪见他招式之间竟含着武当八卦掌的功夫,当下不敢大意,施展平生本领,只十几个回合,已占了上风。 洪承畴喊道:“不要放走了李自成!”蔡九仪闻命招数越发紧密,李自成已难以招架,粗声骂道:“奶奶的,你们看戏么,还不上來帮帮手!哎哟----”分神说话,他出掌顿时慢了下來,连中几拳。众人这才醒悟过來,取出暗藏的刀剑呐喊着一涌而上。蔡九仪大喝一声,敌住数人,拳法兀自不乱,却苦了一旁的洪承畴,沒有丁点儿的武功,只将手中的宝剑胡乱舞动,劈、砍、刺、割……手忙脚乱,围拢的人见他将宝剑舞得一片银白,后退几步,但见不成什么章法,又聚拢上來。毕竟众寡悬殊,任凭蔡九仪功夫不弱,时候一长,也累得难以支撑,洪承畴更是到了强弩之末,脚步踉跄,险象环生,宝剑几次碰撞,险些脱手而飞。正在危难之际,一阵骤急的马蹄声传來,官道上尘头大起,洪承畴不及回身看望,大声问道:“來的可是杜将军么,快來救我!” “正是文焕。洪大人受惊了。”杜文焕举着大刀,打马冲入战团,刷刷几刀,救下了洪承畴,那些兵丁随后将饭馆团团围住,分开厮杀。洪承畴略一喘息,急道:“杜将军,不要放走一个贼人,免得走漏了消息。” 杜文焕自韩城解围以后,一直对洪承畴心存感激,接到他的密信,亲带五百人马驰援赶來,恰好遇到洪承畴遭人围攻。苗美在韩城便见识过杜文焕的威势,又见來了那么多兵卒,众寡悬殊,早已惊得心惊肉跳,不上几个回合,被杜文焕一刀砍断臂膀。“刀下留人----”洪承畴话刚出口,杜文焕早已一个夜叉探海割下首级,苗美德那些手下给兵卒们团团围了,枪刺刀砍,登时斩杀殆尽。李自成见机不妙,返身退回店内。 “不要教他跳窗户逃了!”杜文焕一挥手中大刀,几十个军卒向店后左右包抄过去,不料李自成从店内取了鞭子,将鞭梢拔去,竟成了一把朴刀,双手舞动,大喝一声,跳了出來,疯魔般地一阵狂砍猛劈。他一身蛮力气,刀枪相击,众军卒的兵器几欲脱手,个个近身不得。蔡九仪急发一只丧门钉,打中他的肩头,李自成竟浑若未觉,只略停一停,将手中的朴刀回身掷出,朴刀带着破空之声,力道甚是惊人,直向洪承畴飞來。蔡九仪急忙连发数钉,才将刀头击得偏了,但朴刀去势未尽,将一个军卒穿胸而过,钉在地上。李自成趁着慌乱,夺了一匹马,落荒逃了,不想怀中掉下一个木牌。 众军卒上马要追,杜文焕阻止道:“任他去吧!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他不过一个小贼,城里的王左挂才是大鱼。”取了那乌木牌子,递与洪承畴道:“九公受惊了。” 洪承畴接了,见上面刻着一个朱红的闯字,收在怀里,拱手还礼道:“看弢武兄拿贼真是快事!这次又要借重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九公言重了。” “不重不重。”洪承畴摇手含笑道:“救命之恩若算小事,那兄弟的这条贱命岂非太不值钱了?” “这个、这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九公莫要……”杜文焕本是一介武夫,拙于言辞,情急之下,不禁期艾起來,见洪承畴、蔡九仪强忍着满脸的笑意,才知道他是调笑,大笑道:“你、你九公的知遇大、大恩,文焕还未报答,咱们扯平了。哈哈哈……”见洪承畴大战之前,犹自谈笑风生,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从容沉稳。 二人进店坐了,小二忙从盛上两大碗绿豆汤來,杜文焕道:“进了绥德境内,我一时内急,便到一个山坳里方便,却看到两辆带布篷的大车,车上凌乱地堆着几十套衣裳,四周一个人影也无,似不是无意丢的。再说大热的天儿,却遮掩得这般严实,显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歹寻着几个过路的一问,说是有个大汉从车上赶下一群羊來,向着城里去了。这普天下哪有坐车放羊的?这般毒的日头,有车不坐却赶羊进城,不是呆子便是傻子了。我便一路急急追赶,不想救了九公。” 洪承畴环顾店里破旧的四壁道:“看來王左挂此次行动极为诡秘周详,想要趁我们不备,一举拿下绥德。如今绥德城里不知王左挂安插了多少眼线人马,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这个仗不好打呀!” 杜文焕不以为然道:“嗨!有什么不好打的?我带來的全是精兵,想王左挂那几个乌合之众,一见面还不四散奔逃?” “狗急了还跳墙呢!为活命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大意不得呀!我是怕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向军门大人交差,所以寻思着不用强攻明斗最好。” “九公的意思可是要将计就计?” “能不露声色自然最好,可是你我一出面,就给人家认出识破了,怕是不想强攻明斗也不行。”洪承畴蹙眉沉思片刻,问道:“绥德城里有沒有王左挂的亲朋故旧或是相识的人?” “上次我派人遣送王左挂來绥德,听说他有个远房的亲戚在绥德城西街杀猪。” “可知名姓?” “姓左,名字叫……对了,叫左光先。” “左光先,名字倒有几分眼熟。”洪承畴起身踱不,拍着额头想了一会儿道:“当年我做主事之时,曾看过一个兵部咨文,左光先本是辽东的一员枭将,因与上司不和,被遣还回乡,废黜不用。我想不妨借用此人,引蛇出洞。捉了王左挂,其他人便不足虑了。” “九公想带多少人入城?” 洪承畴指指蔡九仪,拈须微笑道:“只他一人。” “那文焕岂非白白跑了一趟?” “不必心急,城外的白汝学就交与你了,等他攻城,可背后击之,必可全胜。” 议筹粮闻变遭责难 败援兵施计破内应(二) 洪承畴被急令转回,他还以为杨鹤变了主意,不愿那样筹办粮草。他进了内签押房,见陕西巡抚刘广生坐在客位,双手捧着肥硕的肚子,冷眼看着跑得尚有些气喘的洪承畴,似笑非笑,指指案上的书札道:“你看,王左挂又要造反呢!” 洪承畴见杨鹤锁着眉头,神色间有几分恼怒,忙上前小心说道:“卑职与前总兵杜文焕在韩城击溃王左挂,王贼恐惧已极,缴械归顺朝廷,卑职将其残部七百人尽情分散数地,王贼与亲信五十七人交由绥德县看管,王贼早已失了魂魄,成不了什么大事……” 杨鹤挥手阻止道:“要是区区几个降卒,本部堂何至如此焦虑?你看看吧!他们竟要做乱贼白汝学的内应。” 洪承畴恭敬地接过书札,一目十行地看完,似是迟疑地问道:“军门大人,那白汝学有多少人马?” “八百人。” “那白汝学不过是绥德城里的一个小混混,八百乌合之众就想闹事,也忒看轻官兵了。”洪承畴暗自嘘出一口气,此时才觉身上早浸出许多汗水,前心后背一阵阵湿热。 “土里的泥鳅遇着风雨,也会乘机鱼龙变化的,你莫要小觑了这帮贼人,都是些光脚不怕着靴的主儿!”刘广生抬起肥胖的手抹了一下嘴角,揶揄道:“不过,连王左挂那般的贼人都是你手下的败将,白汝学一介草民,连刀剑怕是也沒摸过,自然不在话下了。” 洪承畴听他语含讥讽,身为属官却不好拉下脸皮分辩,恭身道:“抚台大人,卑职愿意提一旅之师……” “那是自然,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你降服了王左挂,他又萌反意,你去最为合适。人马么,本部院倒是有三百亲兵,终不成你带了去?”刘广生嘻嘻连声笑道:“有兵马哪个不会打仗?难道你忘了,上次解韩城之围的人马,还是本抚院经军门大人首肯截留的勤王之兵,若是神京有什么差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我俩甘愿冒着如此的风险,巡按御史李应期上的折子却一笔不提,只说你一人奇计破贼,是何居心?这不明摆着是要伤忠贞臣子的心么?怎么,害怕了?沒人马给你,就不敢去了?” “……?”洪承畴不禁愕然,一时怔住,迟疑片刻才说:“为王前驱,何敢惧死!卑职之意不在讨要人马,是想请二位大人给卑职临机决断之权。”洪承畴心头一阵酸热,大觉委屈。 杨鹤点头道:“这个本部堂省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你保得一方平安,凡事不必专请,可自行决断。再说本部堂还要外出几天,行踪不定,你也不便往來请示。招抚王左挂的事,本部堂已上奏皇上,不可再有什么闪失。”他略停顿一下,目光凌厉在洪承畴身上扫來扫去,冷笑道:“听抚台大人方才说,李应期给朝廷上了专折,极言你韩城之勇,不是你自夸的吧?” “卑职并不知情。”洪承畴感到心底涌出一阵寒意。 “我想你也不是个目无尊上的人。韩城解围到底是怎样的一码子事,本部堂也知道一二,杜文焕果然是闻警驰援接应粮草么?此事本部堂无意追问,好在韩城击败了王左挂,功过两抵。军情紧急,你去吧!” 洪承畴心头异常沉重,心知韩城之战开罪了两位大人,不住地暗自责怪李应期,都是他率意直言,不肯顾及情面,若是奏折上替两位大人美言几句,如何会教我得了现世报?不给一兵一卒,却按期核功,分明是有意刁难。看着总督大人阴沉的脸色,听着抚台大人连声的冷笑,他又急又气地走出总督衙门,赌气道:“沒有兵马也好,省得有人资敌了。”回來换下官服,匆匆写好一封短信,吩咐贴身侍卫***飞送杜文焕,喊了蔡九仪,二人各骑一匹快马连夜出城。跑了整整三天,二人來到绥德城外,在一家小饭馆打尖歇息。 已过三月,陕北春深,本该是农夫遍野之季,但连年的旱灾使得多处田地无人耕种,任其荒芜。触目皆是的闲田黄澄澄地裸露在暮春的骄阳下,越发显得干热逼人。刚刚过了午时,饭馆只有洪承畴、蔡九仪二人,沒有其他的食客,一个驼背的掌柜领着一个年轻的店伙计前后忙碌着。洪承畴点了一盘绥德油旋儿、两碗乔麦饸饹、一盘羊杂碎、两根米脂驴板肠和一大盆沙盖疙瘩汤,却沒吃出什么滋味儿,两眼不住地向官道张望。官道上行人稀少,时有三三两两的饥民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地走过。“呵----呵----”几声吆喝响亮传來,一个牧羊人挥舞着杯口粗细的长柄鞭子驱赶着羊群而來,到了饭馆前喊道:“小二,还有空房么?” 小二见那羊倌眉毛极浓,高颧骨,鼻子挺直,仪表堂堂,只是嘴角脸腮的伤痕未愈,神情有几分凶恶,急忙迎上去道:“老哥可是想要单间?” “嗯!” “随我來。”小二疑惑地看看羊倌,纳罕道:一个人吃饭也要单间雅座,敢是穷得疯魔了,却要讲讲排场,顺手去接他手中的鞭子。那羊倌却伸手阻拦道:“不劳动了。”径自赶着羊群进门。 小二赔笑道:“老哥敢是要替羊饮水么?水井在房后面。” 不料那羊倌冷笑道:“这些都是我家老爷的羊,尊贵得紧呢!这般毒热的日头还要在外面烤晒,热死一头你可赔么?”不由分说,将羊尽情赶到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道:“來一大锅绿豆稀汤,二十斤乔麦饸饹,十斤驴板肠。” “要这么多吃食,老哥一个人如何吃得消?” “多嘴!给你钱便是,问來问去地做什么?”羊倌耸眉呵斥,相貌有几分狰狞,小二口中嗫嚅,喃喃自语。驼背掌柜忙从柜台后跑上來,劈面给了小二一巴掌,骂道:“你这遭瘟的犟驴,还不到厨下帮忙,只管在这里胡乱倒什么嚼子?”连声赔罪,含笑引着羊倌进去。 洪承畴不露声色地看着小二捂脸下堂,羊倌昂首向里面去了,暗忖道:好个阔气的羊倌!平生头一次见在屋里喂羊的,低声对蔡九仪道:“听说宫里有一道小炒肉,用的猪每日要喂豆浆,真不知还有这般喂羊的,你说怪也不……”他见蔡九仪向他使个眼色,收住话语,蔡九仪附耳过來道:“大人可听那些羊叫得一声?” “沒听见。” “他赶的本來就不是什么羊,自然沒有羊叫声了。” “不是羊还会是人不成?”洪承畴心里一惊,兀自疑惑。 “不错,正是些披了羊皮的人,光天化日做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必是哪里的贼寇强人。大人可觉得这羊倌面熟?方才他进去时回身看了大人几眼,怕是认出了大人。” 洪承畴心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记起韩城大战时王左挂身前那个凶狠的侍卫,不由脱口而出:“李自成!”真的是他?看來王左挂怀有反叛之心已久了,筹划甚密。洪承畴越想越觉心不住地往下沉。 “大人,敌众我寡,不要坐等杜总兵了,还是入城再说吧!”蔡九仪起身招呼店家算账。那掌柜在里间答应一声,门帘一挑,呼啦涌出十几个大汉,将洪承畴二人团团围住。掌柜解开宽大的衣襟,从后背上卸下一个铁锅,伸直了腰,抹去脸上的污泥,一旁的小二吓得挢舌难下,惊恐道:“原來你不是我们掌柜的,那我们掌柜的在哪?” 苗美嘿嘿冷笑道:“那个该死的驼子,咱见了他便心烦,早将他剁成了肉馅,你小子白跟了他这么多年,那天夜里偷吃肉包子,竟沒吃出人肉馅來么?”一脚将小二踢翻在地,上前拱一拱手道:“洪大人,别來无恙。还认得咱苗美么?” 洪承畴喝道:“你随王左挂归顺,不好生奉命安居米脂,却到这里做甚?” 苗美嘻嘻笑道:“洪大人到了绥德城外,想必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咱就不必遮掩了。实话说与你,咱不愿与总瓢把子分开,是來救他的。” “绥德城内天兵枕戈待旦,飞蛾投火,你们要自寻死路么?” “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绥德城内的官军半数已有心投靠咱们,答应与总瓢把子一起做内应。洪大人沒想到吧?若无十分的胜算,咱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自讨苦吃呢!”苗美回头望望绥德城,不胜踌躇道:“再过几个时辰,绥德城就是咱们的了,洪大人不必再枉费心机,还是请回吧!若是执意要留,到城里咱请你好好喝上几盅。” 洪承畴冷笑道:“多谢你的美意。我既來了,就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來人,将他拿下!” “哈哈哈……”苗美一声长笑,指点道:“就你们主仆两个还想动手么,也不看看咱人手有多少!还是你自家绑了,也省得咱动手了。”他身后的手下一阵暴笑。蔡九仪早已按耐不住,一声呼叱,抢步欺身,苗美躲闪不及,脖项间早中了重重的一拳,躲闪着痛叫道:“娘的,还真有不知死的鬼,给我打!哎哟----”蔡九仪如影随形,连出数拳,将苗美打翻在地,俯身擒拿,忽觉脑后风生,急忙缩头俯身躲了,向外跃开数步。李自成一脚踢空,双掌却流星赶月一般,一前一后击到。蔡九仪见他招式之间竟含着武当八卦掌的功夫,当下不敢大意,施展平生本领,只十几个回合,已占了上风。 洪承畴喊道:“不要放走了李自成!”蔡九仪闻命招数越发紧密,李自成已难以招架,粗声骂道:“奶奶的,你们看戏么,还不上來帮帮手!哎哟----”分神说话,他出掌顿时慢了下來,连中几拳。众人这才醒悟过來,取出暗藏的刀剑呐喊着一涌而上。蔡九仪大喝一声,敌住数人,拳法兀自不乱,却苦了一旁的洪承畴,沒有丁点儿的武功,只将手中的宝剑胡乱舞动,劈、砍、刺、割……手忙脚乱,围拢的人见他将宝剑舞得一片银白,后退几步,但见不成什么章法,又聚拢上來。毕竟众寡悬殊,任凭蔡九仪功夫不弱,时候一长,也累得难以支撑,洪承畴更是到了强弩之末,脚步踉跄,险象环生,宝剑几次碰撞,险些脱手而飞。正在危难之际,一阵骤急的马蹄声传來,官道上尘头大起,洪承畴不及回身看望,大声问道:“來的可是杜将军么,快來救我!” “正是文焕。洪大人受惊了。”杜文焕举着大刀,打马冲入战团,刷刷几刀,救下了洪承畴,那些兵丁随后将饭馆团团围住,分开厮杀。洪承畴略一喘息,急道:“杜将军,不要放走一个贼人,免得走漏了消息。” 杜文焕自韩城解围以后,一直对洪承畴心存感激,接到他的密信,亲带五百人马驰援赶來,恰好遇到洪承畴遭人围攻。苗美在韩城便见识过杜文焕的威势,又见來了那么多兵卒,众寡悬殊,早已惊得心惊肉跳,不上几个回合,被杜文焕一刀砍断臂膀。“刀下留人----”洪承畴话刚出口,杜文焕早已一个夜叉探海割下首级,苗美德那些手下给兵卒们团团围了,枪刺刀砍,登时斩杀殆尽。李自成见机不妙,返身退回店内。 “不要教他跳窗户逃了!”杜文焕一挥手中大刀,几十个军卒向店后左右包抄过去,不料李自成从店内取了鞭子,将鞭梢拔去,竟成了一把朴刀,双手舞动,大喝一声,跳了出來,疯魔般地一阵狂砍猛劈。他一身蛮力气,刀枪相击,众军卒的兵器几欲脱手,个个近身不得。蔡九仪急发一只丧门钉,打中他的肩头,李自成竟浑若未觉,只略停一停,将手中的朴刀回身掷出,朴刀带着破空之声,力道甚是惊人,直向洪承畴飞來。蔡九仪急忙连发数钉,才将刀头击得偏了,但朴刀去势未尽,将一个军卒穿胸而过,钉在地上。李自成趁着慌乱,夺了一匹马,落荒逃了,不想怀中掉下一个木牌。 众军卒上马要追,杜文焕阻止道:“任他去吧!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他不过一个小贼,城里的王左挂才是大鱼。”取了那乌木牌子,递与洪承畴道:“九公受惊了。” 洪承畴接了,见上面刻着一个朱红的闯字,收在怀里,拱手还礼道:“看弢武兄拿贼真是快事!这次又要借重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九公言重了。” “不重不重。”洪承畴摇手含笑道:“救命之恩若算小事,那兄弟的这条贱命岂非太不值钱了?” “这个、这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九公莫要……”杜文焕本是一介武夫,拙于言辞,情急之下,不禁期艾起來,见洪承畴、蔡九仪强忍着满脸的笑意,才知道他是调笑,大笑道:“你、你九公的知遇大、大恩,文焕还未报答,咱们扯平了。哈哈哈……”见洪承畴大战之前,犹自谈笑风生,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从容沉稳。 二人进店坐了,小二忙从盛上两大碗绿豆汤來,杜文焕道:“进了绥德境内,我一时内急,便到一个山坳里方便,却看到两辆带布篷的大车,车上凌乱地堆着几十套衣裳,四周一个人影也无,似不是无意丢的。再说大热的天儿,却遮掩得这般严实,显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歹寻着几个过路的一问,说是有个大汉从车上赶下一群羊來,向着城里去了。这普天下哪有坐车放羊的?这般毒的日头,有车不坐却赶羊进城,不是呆子便是傻子了。我便一路急急追赶,不想救了九公。” 洪承畴环顾店里破旧的四壁道:“看來王左挂此次行动极为诡秘周详,想要趁我们不备,一举拿下绥德。如今绥德城里不知王左挂安插了多少眼线人马,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这个仗不好打呀!” 杜文焕不以为然道:“嗨!有什么不好打的?我带來的全是精兵,想王左挂那几个乌合之众,一见面还不四散奔逃?” “狗急了还跳墙呢!为活命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大意不得呀!我是怕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向军门大人交差,所以寻思着不用强攻明斗最好。” “九公的意思可是要将计就计?” “能不露声色自然最好,可是你我一出面,就给人家认出识破了,怕是不想强攻明斗也不行。”洪承畴蹙眉沉思片刻,问道:“绥德城里有沒有王左挂的亲朋故旧或是相识的人?” “上次我派人遣送王左挂來绥德,听说他有个远房的亲戚在绥德城西街杀猪。” “可知名姓?” “姓左,名字叫……对了,叫左光先。” “左光先,名字倒有几分眼熟。”洪承畴起身踱不,拍着额头想了一会儿道:“当年我做主事之时,曾看过一个兵部咨文,左光先本是辽东的一员枭将,因与上司不和,被遣还回乡,废黜不用。我想不妨借用此人,引蛇出洞。捉了王左挂,其他人便不足虑了。” “九公想带多少人入城?” 洪承畴指指蔡九仪,拈须微笑道:“只他一人。” “那文焕岂非白白跑了一趟?” “不必心急,城外的白汝学就交与你了,等他攻城,可背后击之,必可全胜。” 施巧计斩杀王左挂 许厚禄招抚神一魁 杨鹤命人收了印信,看了一眼畏缩到文武官吏后面的蒋应昌,含笑朗声道:“你们请求归顺朝廷,一齐來降,又将蒋知县及保安县印信送回,足见已有悔罪输诚之意,本部堂自然以礼相待,洞开重门以示青天白日无纤芥可疑。今后我等一同为朝廷出力,戮力王事,便是修成了正果,到时封妻荫子,也不枉人生一场。”说罢,起身恭声道:“宣旨!” 刘金、刘鸿儒等人急忙跪伏在地,刘可观跨前一步,展旨读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宣旨已毕,杨鹤看着众人,缓声道:“你们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本部堂可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你们可听清了?” 刘金、刘鸿儒等人叩头称谢,齐声答道:“听清了。” 刘可观引领刘金、刘鸿儒二人抬起龙亭,又寻了两个威武的汉子在前面掌起两面杏黄大旗,随在杨制台等人的后面,将龙亭请入总督衙门。杨鹤将龙亭接入大堂,又率文武官吏、军民父老行了五拜三叩头的大礼,众人齐呼万岁,受降礼毕。杨鹤招刘金、刘鸿儒几个大头目退入二堂安抚,询问神一魁何时來宁州拜见,刘金叉手施礼道:“军门大老爷,等我们回去见了大头领,大头领知道老爷这般礼遇我们,自然急着來拜见的。” “礼者国之本。人无礼不信,国无礼不立。当今皇上仁慈,体恤万民,怀柔远方。圣天子在位,自是我等的福祉,你们要好生仰体,长思报效。”杨鹤吃了口茶,又道:“你们本是良民,无奈从贼,罪责不全在你们身上,本部堂岂可不待你们如良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有心从善,世人便要容得他,而不可再随意污诟。前代有个大恶人周处,他听人劝说,立志自新,不是成了仁人君子的榜样?周处尚能如此,你们切不可自家轻贱了。” 刘鸿儒诧异道:“大老爷也知道周处?” 杨鹤见他相貌粗壮高猛,却一直神情木讷地站在干瘦的刘金旁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不料竟有此一问,似有几分内秀,虽嫌无礼,却不以为忤,和声道:“不止我一人知道,你们的父母官知州大人也是知道的。” “知州老爷知道并不稀奇,倒是大老爷远自西安來,是如何知道的?”刘鸿儒似是极为惘然。 刘金忍不住插嘴道:“这有什么猜不破的,必是知州老爷说与大老爷的。” 杨鹤与周日强对望一眼,心下迷惑,听他俩夹七夹八地说个不住,皱眉道:“你们不必胡乱猜想了,周处其人其事我是从书上看來的。” 刘金不胜钦佩道:“大老爷看的书可真多。周处不过是刘鸿儒姥娘庄上的一个土财主,人称周呆子。他幼时父母双亡,家境极是贫寒,遭人白眼无数,谁知不上二十年的光景,竟发达了,还被人写进了书册,何等光彩!”他说得啧啧有声,不知是称赞杨鹤读书广博,抑或是羡慕周处发了财。 杨鹤哑然失笑,摇头道:“我说的周处不是你们这里的。” 周日强不顾他二人吃惊的模样,使眼色阻止他俩争辩,哂笑道:“制台大人说的周处家在东吴义兴,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宜兴县,不是本地人。你们这些种田的粗汉,不曾念过什么书,肚子里能有什么才学?真是辱沒了你的名字。” 刘鸿儒吃惯了讥讽,沒有半点火性,孩子似地红了脸,扭捏道:“小人肚子里尽是黄屎,哪里吃得上什么青菜、羊血?名字是花十个铜钱请设馆先生起的,想是爹娘不甘心教小人再种一辈子田的,谁知头一天小人就逃了学。”他低垂着头,暗觉对爹娘不起。 周日强哼道:“看你粗手笨脚的,一副赶车挑担下死力的模样,天生不是拿笔动墨的料儿!” “老爷看得真准,小人扶犁扛耙倒觉得轻快,拿管小小的毛笔却似重有千斤,舞弄不动。”众人见他偌大的汉子竟似小学生遭先生考问一般,手足无措,模样极是滑稽,忍不住哄笑起來。周日强怕他絮絮叨叨话及稼穑的鄙事,忙岔开话題道:“莫扯远了。制台大人说的周处生在晋朝,几百年前的人物了,勇武有力。他自幼丧父,无人管教,称霸一方,当地百姓将他与南山白额虎、长桥大蛟并称义兴三害。后來周处幡然醒悟,弃恶从善,杀死老虎、大蛟,拜吴郡名儒陆机、陆云兄弟为师,被官府征召为官,一直做到广汉太守、御史中丞,成了流芳千古的名宦。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只要不甘居下流,必会有所成就的。” “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杨鹤接口道:“你们既知悔悟,弃暗投明,便是替朝廷出力。读不读书,识不识字,一样可以报效皇恩,要紧处是不是真心情愿,有沒有磐石不移的志向。向善之心多了,向恶之心自然减少。” 刘鸿儒一拍胸脯道:“大老爷,我们都是粗汉子,说话也是算数的,吐个唾沫便成钉,拉出的屎不能再缩回去。我们既答应归顺朝廷,不、不会轻易反悔……”他急得面皮涨红,不住作揖打躬。刘金将他扯住,恭声道:“老爷待我们以了礼,我等自是感激不尽。我们都是粗人,沒读过几年书,识不得几个字,却不是无君无父的畜类,知道做事为人义字当先,我等私下都崇敬关老爷,但凡有什么大事要决断,都要到关帝庙焚香盟誓,老爷若是信得过我们,可愿到关老爷的神像前做个见证。” 不等杨鹤开口,周日强喝道:“胡说!你们已拜了龙亭御座,便算是礼成,何须再拜什么土偶泥胎?如何这般首鼠两端?” 刘金二人听他亵渎关帝极是愤懑,脸上陡然生出一丝不屑之色,迫于情势,强自隐忍。杨鹤见他俩面色有异,笑道:“春秋盟誓,杀马烹牛,这般习俗由來已久,也无可厚非。只要有益招抚平乱,就是多去几趟也无妨。本部堂与你们一起往关帝庙焚香立誓!” 刘金二人听了,跪请道:“我二人愿为老爷抬轿。” 杨鹤大喜,出來上了青呢大轿,刘金二人稳稳抬起,降卒、百姓在后面蜂拥跟随,鼓乐喧天,迤俪往关帝庙而來。周日强与吴弘器、范礼早已派兵净了场子,率手下捕快班头四周巡查护卫,眼见杨鹤与刘金、刘鸿儒三人进庙门跪拜盟誓,暗暗松了口气,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总督回衙,却听庙内咚的一响,似是重物落地之声,却听杨鹤失声惊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梁上偷看?”不由大惊失色,急忙带人抢入庙内。 “军门老爷莫慌,你不是一直想招抚咱么?”从梁上跳下的那人身材矮小,神形极是猥琐,看着面貌清癯的杨鹤嘿嘿干笑几声。 “你是神一魁?”事起仓猝,杨鹤吃惊之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神一魁竟这般干枯瘦小,心下甚觉失望。 “怎么,大人觉得不像?”神一魁双目闪动,瞬间精光逼人。吴弘器、范礼按剑大喝道:“大胆神一魁,不告而入,敢是要行刺么?” 杨鹤见他身上并沒携带兵器,心下坦然,摆手阻止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乃是圣人明训,本部堂岂会泯然从俗?” 神一魁见他处变不惊,躬身长揖道:“其实咱与刘金等人一起动身,只是猜不透大人的心思,怕有什么闪失,隐身在一旁静观。区区下情,还望大人海涵。” “本部堂早将招抚一事呈奏皇上,如今是奉皇上明诏,岂有反复之理?” “咱见大人先命张应昌退兵休战,又洞开重门,待我等以礼,如此郑重其事,推心置腹,才敢放心现身。”神一魁屈膝叩头。 杨鹤伸手虚搀道:“你既诚心归降,也不枉本部堂一片苦心了。人生于世,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有此善念,本部堂便赦免了你等的罪责,保举你授个守备的官职,戴罪立功。那些军卒愿意留下的可安插各营吃粮当兵,愿意回乡的可发放印票,以为通关过境的凭据,好与家人团聚。本部堂预备向皇上专请恩诏,求赐帑银二万两,用做遣返川资。” 神一魁听了大喜,跪在神像面前赌咒发誓,却听庙外有人大骂道:“狗贼,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一个跃身进來,持剑便刺。神一魁情知有变,闪身躲到神案一侧,伸手一探,早将烛台操在手中抵挡。 杨鹤喝道:“杜文焕,还不住手!你敢坏了皇上的招抚大计么?”周日强、吴弘器几人急忙上前扯住,杜文焕兀自怒气不息,骂道:“这般狼心狗肺的恶贼,连妇孺都不放过,招抚他何用?还不如一刀宰了利索。” 杨鹤劝道:“神一魁做贼之时,杀人放火自是难免的,世上有几个仁义的贼寇?如今他既有心招安,为朝廷出力,那些旧仇暂且放下,皇上已有旨宽恕,你非要与他为难便是抗旨。” 杜文焕愤然道:“他杀了我家老少数十口,此仇不共戴天,岂可说丢就丢在一边?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何能轻饶?求大人不准他归顺,待卑职阵前擒他。” 神一魁见杨鹤执意劝阻,登时大觉心安,放下烛台,笑道:“杜总镇,人人都知你骁勇,咱却不怕与你刀來枪往地领教一番,出出你胸中的恶气,只是怕如此有违圣意,弄得你丢官去职的,反倒不美了,岂不是气上加气?” 杜文焕大怒,目眦欲裂,厉声道:“休说什么丢官,今日便是拼着丢了性命,也要将你这无耻鼠辈毙于剑下。”仗剑欺身,直取神一魁。刘金、刘鸿儒急忙上前援手,无奈手无寸铁,被杜文焕一连几剑逼得手忙脚乱。 神一魁见吴弘器、范礼冷眼旁观,全无出援助之意,大叫道:“军门大人,咱钦佩你是个至诚的君子,谁知你竟设计赚咱们上当,恕不奉陪了。”转身便向庙门外逃窜,“回去!”随着一声暴喝,一人挡在了门口,拳势乍吐,一股亦刚亦柔的暗力将神一魁生生逼退回去。 杨鹤担心神一魁被逼急了,招抚不成,再去做贼,坏了大局,向吴、范二人急喝道:“快下了他的剑!”杜文焕早已看见出拳将神一魁逼回庙内的人是蔡九仪,知道洪承畴到了,以为有了强援,不顾吴、范二人用剑逼來,和身直扑神一魁,趁他被蔡九仪逼得连退几步之机,刷的一剑刺向咽喉。此时,洪承畴已进了庙门,大呼阻拦道:“弢武,不可胡來!”原來洪承畴送走了李应期,便要拜谢杜文焕率兵援助,不料却扑了空,问了几个兵卒,知道他带了贴身的亲兵也往宁州去了。洪承畴听了大惊,料想杜文焕必是赶到宁州寻仇去了,担心他情急智昏惹出祸端,急忙与蔡九仪骑快马一路追赶下來。 蔡九仪闻声,疾出一拳,后发先至,将神一魁震向一边,宝剑冷森森在神一魁面门前走空。蔡九仪化拳为掌,往杜文焕手腕上一搭一靠,杜文焕忽觉一阵酸麻,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杨鹤一脸怒容,叱道:“将杜文焕绑了!” 洪承畴急忙求情道:“军门,念杜总兵遭灭门之祸,心神惑乱,情有可原。” “招抚大局已经皇上恩准,他却三番五次地搅扰,念你这次沒闹出什么乱子,且饶你这一回。再敢胡來,欺君惘上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杨鹤哼了一声,带着神一魁等人拂袖而出。 杜文焕失神地望着杨鹤等人走得远了,终于难忍心中的悲愤,放声大哭。洪承畴并不劝阻,轻轻叹了口气,等他收住哭声,抚着他的后背摇头道:“弢武,你太心急了。” 杜文焕泪流满面,哽咽道:“家恨深仇,时刻断难去怀。” “唉!”洪承畴听他心里兀自不甘,“你这般卤莽,正好给人抓住了把柄,若是杨军门以此参你,皇上怪罪下來,莫说报仇,怕连你自家的性命都难保了。” “他杨鹤又沒有杀亲之恨,自然心冷旁观了。” “不要说别人了,你自家也是不近人情。” “我怎么不近人情了?” “你想想,招抚神一魁既经皇上恩准,岂可抗旨不遵?再说,杨军门巴不得招抚神一魁而张扬其事,使天下世人尽知,也好风风光光地回京陛见,你却要一剑将神一魁悄无声息地斩了,这不是存心与他为难么?” “这……”杜文焕一时语塞,抱头蹲在地上,神情极为痛苦绝望。洪承畴劝慰道:“你不必急于一时,要杀神一魁,今后再寻机下手不。” “他有了杨军门发放的免死牒票,只怕难以动手了。” “你不光是个急性子,也是个直肠子,怎么不绕几个弯儿呢?”洪承畴捻须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杜文焕莫测高深,心下更觉茫然,起身长长一揖道:“若能杀了神一魁,大恩沒齿不忘!” 洪承畴还礼道:“言重了。你我同仇敌忾,何须如此。今夜庆功宴上,好生吃酒,不可再造次了。” 施巧计斩杀王左挂 许厚禄招抚神一魁(二) 杨鹤命人收了印信,看了一眼畏缩到文武官吏后面的蒋应昌,含笑朗声道:“你们请求归顺朝廷,一齐來降,又将蒋知县及保安县印信送回,足见已有悔罪输诚之意,本部堂自然以礼相待,洞开重门以示青天白日无纤芥可疑。今后我等一同为朝廷出力,戮力王事,便是修成了正果,到时封妻荫子,也不枉人生一场。”说罢,起身恭声道:“宣旨!” 刘金、刘鸿儒等人急忙跪伏在地,刘可观跨前一步,展旨读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宣旨已毕,杨鹤看着众人,缓声道:“你们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本部堂可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你们可听清了?” 刘金、刘鸿儒等人叩头称谢,齐声答道:“听清了。” 刘可观引领刘金、刘鸿儒二人抬起龙亭,又寻了两个威武的汉子在前面掌起两面杏黄大旗,随在杨制台等人的后面,将龙亭请入总督衙门。杨鹤将龙亭接入大堂,又率文武官吏、军民父老行了五拜三叩头的大礼,众人齐呼万岁,受降礼毕。杨鹤招刘金、刘鸿儒几个大头目退入二堂安抚,询问神一魁何时來宁州拜见,刘金叉手施礼道:“军门大老爷,等我们回去见了大头领,大头领知道老爷这般礼遇我们,自然急着來拜见的。” “礼者国之本。人无礼不信,国无礼不立。当今皇上仁慈,体恤万民,怀柔远方。圣天子在位,自是我等的福祉,你们要好生仰体,长思报效。”杨鹤吃了口茶,又道:“你们本是良民,无奈从贼,罪责不全在你们身上,本部堂岂可不待你们如良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有心从善,世人便要容得他,而不可再随意污诟。前代有个大恶人周处,他听人劝说,立志自新,不是成了仁人君子的榜样?周处尚能如此,你们切不可自家轻贱了。” 刘鸿儒诧异道:“大老爷也知道周处?” 杨鹤见他相貌粗壮高猛,却一直神情木讷地站在干瘦的刘金旁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不料竟有此一问,似有几分内秀,虽嫌无礼,却不以为忤,和声道:“不止我一人知道,你们的父母官知州大人也是知道的。” “知州老爷知道并不稀奇,倒是大老爷远自西安來,是如何知道的?”刘鸿儒似是极为惘然。 刘金忍不住插嘴道:“这有什么猜不破的,必是知州老爷说与大老爷的。” 杨鹤与周日强对望一眼,心下迷惑,听他俩夹七夹八地说个不住,皱眉道:“你们不必胡乱猜想了,周处其人其事我是从书上看來的。” 刘金不胜钦佩道:“大老爷看的书可真多。周处不过是刘鸿儒姥娘庄上的一个土财主,人称周呆子。他幼时父母双亡,家境极是贫寒,遭人白眼无数,谁知不上二十年的光景,竟发达了,还被人写进了书册,何等光彩!”他说得啧啧有声,不知是称赞杨鹤读书广博,抑或是羡慕周处发了财。 杨鹤哑然失笑,摇头道:“我说的周处不是你们这里的。” 周日强不顾他二人吃惊的模样,使眼色阻止他俩争辩,哂笑道:“制台大人说的周处家在东吴义兴,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宜兴县,不是本地人。你们这些种田的粗汉,不曾念过什么书,肚子里能有什么才学?真是辱沒了你的名字。” 刘鸿儒吃惯了讥讽,沒有半点火性,孩子似地红了脸,扭捏道:“小人肚子里尽是黄屎,哪里吃得上什么青菜、羊血?名字是花十个铜钱请设馆先生起的,想是爹娘不甘心教小人再种一辈子田的,谁知头一天小人就逃了学。”他低垂着头,暗觉对爹娘不起。 周日强哼道:“看你粗手笨脚的,一副赶车挑担下死力的模样,天生不是拿笔动墨的料儿!” “老爷看得真准,小人扶犁扛耙倒觉得轻快,拿管小小的毛笔却似重有千斤,舞弄不动。”众人见他偌大的汉子竟似小学生遭先生考问一般,手足无措,模样极是滑稽,忍不住哄笑起來。周日强怕他絮絮叨叨话及稼穑的鄙事,忙岔开话題道:“莫扯远了。制台大人说的周处生在晋朝,几百年前的人物了,勇武有力。他自幼丧父,无人管教,称霸一方,当地百姓将他与南山白额虎、长桥大蛟并称义兴三害。后來周处幡然醒悟,弃恶从善,杀死老虎、大蛟,拜吴郡名儒陆机、陆云兄弟为师,被官府征召为官,一直做到广汉太守、御史中丞,成了流芳千古的名宦。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只要不甘居下流,必会有所成就的。” “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杨鹤接口道:“你们既知悔悟,弃暗投明,便是替朝廷出力。读不读书,识不识字,一样可以报效皇恩,要紧处是不是真心情愿,有沒有磐石不移的志向。向善之心多了,向恶之心自然减少。” 刘鸿儒一拍胸脯道:“大老爷,我们都是粗汉子,说话也是算数的,吐个唾沫便成钉,拉出的屎不能再缩回去。我们既答应归顺朝廷,不、不会轻易反悔……”他急得面皮涨红,不住作揖打躬。刘金将他扯住,恭声道:“老爷待我们以了礼,我等自是感激不尽。我们都是粗人,沒读过几年书,识不得几个字,却不是无君无父的畜类,知道做事为人义字当先,我等私下都崇敬关老爷,但凡有什么大事要决断,都要到关帝庙焚香盟誓,老爷若是信得过我们,可愿到关老爷的神像前做个见证。” 不等杨鹤开口,周日强喝道:“胡说!你们已拜了龙亭御座,便算是礼成,何须再拜什么土偶泥胎?如何这般首鼠两端?” 刘金二人听他亵渎关帝极是愤懑,脸上陡然生出一丝不屑之色,迫于情势,强自隐忍。杨鹤见他俩面色有异,笑道:“春秋盟誓,杀马烹牛,这般习俗由來已久,也无可厚非。只要有益招抚平乱,就是多去几趟也无妨。本部堂与你们一起往关帝庙焚香立誓!” 刘金二人听了,跪请道:“我二人愿为老爷抬轿。” 杨鹤大喜,出來上了青呢大轿,刘金二人稳稳抬起,降卒、百姓在后面蜂拥跟随,鼓乐喧天,迤俪往关帝庙而來。周日强与吴弘器、范礼早已派兵净了场子,率手下捕快班头四周巡查护卫,眼见杨鹤与刘金、刘鸿儒三人进庙门跪拜盟誓,暗暗松了口气,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总督回衙,却听庙内咚的一响,似是重物落地之声,却听杨鹤失声惊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梁上偷看?”不由大惊失色,急忙带人抢入庙内。 “军门老爷莫慌,你不是一直想招抚咱么?”从梁上跳下的那人身材矮小,神形极是猥琐,看着面貌清癯的杨鹤嘿嘿干笑几声。 “你是神一魁?”事起仓猝,杨鹤吃惊之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神一魁竟这般干枯瘦小,心下甚觉失望。 “怎么,大人觉得不像?”神一魁双目闪动,瞬间精光逼人。吴弘器、范礼按剑大喝道:“大胆神一魁,不告而入,敢是要行刺么?” 杨鹤见他身上并沒携带兵器,心下坦然,摆手阻止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乃是圣人明训,本部堂岂会泯然从俗?” 神一魁见他处变不惊,躬身长揖道:“其实咱与刘金等人一起动身,只是猜不透大人的心思,怕有什么闪失,隐身在一旁静观。区区下情,还望大人海涵。” “本部堂早将招抚一事呈奏皇上,如今是奉皇上明诏,岂有反复之理?” “咱见大人先命张应昌退兵休战,又洞开重门,待我等以礼,如此郑重其事,推心置腹,才敢放心现身。”神一魁屈膝叩头。 杨鹤伸手虚搀道:“你既诚心归降,也不枉本部堂一片苦心了。人生于世,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有此善念,本部堂便赦免了你等的罪责,保举你授个守备的官职,戴罪立功。那些军卒愿意留下的可安插各营吃粮当兵,愿意回乡的可发放印票,以为通关过境的凭据,好与家人团聚。本部堂预备向皇上专请恩诏,求赐帑银二万两,用做遣返川资。” 神一魁听了大喜,跪在神像面前赌咒发誓,却听庙外有人大骂道:“狗贼,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一个跃身进來,持剑便刺。神一魁情知有变,闪身躲到神案一侧,伸手一探,早将烛台操在手中抵挡。 杨鹤喝道:“杜文焕,还不住手!你敢坏了皇上的招抚大计么?”周日强、吴弘器几人急忙上前扯住,杜文焕兀自怒气不息,骂道:“这般狼心狗肺的恶贼,连妇孺都不放过,招抚他何用?还不如一刀宰了利索。” 杨鹤劝道:“神一魁做贼之时,杀人放火自是难免的,世上有几个仁义的贼寇?如今他既有心招安,为朝廷出力,那些旧仇暂且放下,皇上已有旨宽恕,你非要与他为难便是抗旨。” 杜文焕愤然道:“他杀了我家老少数十口,此仇不共戴天,岂可说丢就丢在一边?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何能轻饶?求大人不准他归顺,待卑职阵前擒他。” 神一魁见杨鹤执意劝阻,登时大觉心安,放下烛台,笑道:“杜总镇,人人都知你骁勇,咱却不怕与你刀來枪往地领教一番,出出你胸中的恶气,只是怕如此有违圣意,弄得你丢官去职的,反倒不美了,岂不是气上加气?” 杜文焕大怒,目眦欲裂,厉声道:“休说什么丢官,今日便是拼着丢了性命,也要将你这无耻鼠辈毙于剑下。”仗剑欺身,直取神一魁。刘金、刘鸿儒急忙上前援手,无奈手无寸铁,被杜文焕一连几剑逼得手忙脚乱。 神一魁见吴弘器、范礼冷眼旁观,全无出援助之意,大叫道:“军门大人,咱钦佩你是个至诚的君子,谁知你竟设计赚咱们上当,恕不奉陪了。”转身便向庙门外逃窜,“回去!”随着一声暴喝,一人挡在了门口,拳势乍吐,一股亦刚亦柔的暗力将神一魁生生逼退回去。 杨鹤担心神一魁被逼急了,招抚不成,再去做贼,坏了大局,向吴、范二人急喝道:“快下了他的剑!”杜文焕早已看见出拳将神一魁逼回庙内的人是蔡九仪,知道洪承畴到了,以为有了强援,不顾吴、范二人用剑逼來,和身直扑神一魁,趁他被蔡九仪逼得连退几步之机,刷的一剑刺向咽喉。此时,洪承畴已进了庙门,大呼阻拦道:“弢武,不可胡來!”原來洪承畴送走了李应期,便要拜谢杜文焕率兵援助,不料却扑了空,问了几个兵卒,知道他带了贴身的亲兵也往宁州去了。洪承畴听了大惊,料想杜文焕必是赶到宁州寻仇去了,担心他情急智昏惹出祸端,急忙与蔡九仪骑快马一路追赶下來。 蔡九仪闻声,疾出一拳,后发先至,将神一魁震向一边,宝剑冷森森在神一魁面门前走空。蔡九仪化拳为掌,往杜文焕手腕上一搭一靠,杜文焕忽觉一阵酸麻,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杨鹤一脸怒容,叱道:“将杜文焕绑了!” 洪承畴急忙求情道:“军门,念杜总兵遭灭门之祸,心神惑乱,情有可原。” “招抚大局已经皇上恩准,他却三番五次地搅扰,念你这次沒闹出什么乱子,且饶你这一回。再敢胡來,欺君惘上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杨鹤哼了一声,带着神一魁等人拂袖而出。 杜文焕失神地望着杨鹤等人走得远了,终于难忍心中的悲愤,放声大哭。洪承畴并不劝阻,轻轻叹了口气,等他收住哭声,抚着他的后背摇头道:“弢武,你太心急了。” 杜文焕泪流满面,哽咽道:“家恨深仇,时刻断难去怀。” “唉!”洪承畴听他心里兀自不甘,“你这般卤莽,正好给人抓住了把柄,若是杨军门以此参你,皇上怪罪下來,莫说报仇,怕连你自家的性命都难保了。” “他杨鹤又沒有杀亲之恨,自然心冷旁观了。” “不要说别人了,你自家也是不近人情。” “我怎么不近人情了?” “你想想,招抚神一魁既经皇上恩准,岂可抗旨不遵?再说,杨军门巴不得招抚神一魁而张扬其事,使天下世人尽知,也好风风光光地回京陛见,你却要一剑将神一魁悄无声息地斩了,这不是存心与他为难么?” “这……”杜文焕一时语塞,抱头蹲在地上,神情极为痛苦绝望。洪承畴劝慰道:“你不必急于一时,要杀神一魁,今后再寻机下手不。” “他有了杨军门发放的免死牒票,只怕难以动手了。” “你不光是个急性子,也是个直肠子,怎么不绕几个弯儿呢?”洪承畴捻须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杜文焕莫测高深,心下更觉茫然,起身长长一揖道:“若能杀了神一魁,大恩沒齿不忘!” 洪承畴还礼道:“言重了。你我同仇敌忾,何须如此。今夜庆功宴上,好生吃酒,不可再造次了。” 茹成命恃勇闹戏筵 周阁老求计掌春闱 蔡九仪本气他嚣张,如今见他当众服输,不想再折辱他,道声得罪,收了丧门钉,不料茹成命乘他转身,一把抓住他肩头,双手高举过顶便要抛出。众人一阵惊呼,这般粗壮的大汉一掷之力不下千斤,蔡九仪如此瘦小的身子岂不摔得散了?蔡九仪却并不惊慌,暗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身形,随即曲臂出手如电,五指反转,扣住他的双手脉门,暗运内力,一扭一带,茹成命顿觉双臂酸麻,全身僵硬,偌大个身躯反被蔡九仪举起。电光火石之间,一上一下地移形换位,众人看得挢舌难下,齐声叫好。 刚近酉时,宁州府衙便已热闹非凡,知州周日强早已搭好了彩棚,请了当地有名的秦腔戏班,大小官员围坐一处,听戏饮酒庆功。杨鹤居中坐了,神一魁、刘金、刘鸿儒三人也坐了主桌,周日强身为地主便与吴弘器、范礼下首陪了,其他人等众星捧月一般散在四周。班主赔着笑脸,跑到主桌前请主人点戏,杨鹤摇手道:“我不懂什么本地的戏曲,胡乱点一通气不出笑话?今个儿既是庆贺神一魁等人归顺朝廷,就由他们随意点吧!” 神一魁与他死去的哥哥神一元都曾是延绥镇的边兵,军中礼数大体还是知晓的,哪敢随便僭越,赶紧恭身道:“理当军门大人來点。”周日强等人也急忙附和。杨鹤才接过大红的戏单看了,问道:“可有武戏?” 班主指点道:“这一行題作三国、杨家将、岳家将的便是。” “就点这一出吧!” “《斩单童》?”班主似是吃了一惊,神一魁等人听得一个斩字,面色也是一变,好在灯光忽明忽暗,杨鹤不解曲目何意,眼光一直未离开戏单。班主躬身施礼退下,锣鼓、梆子骤然响起,不多时,一个红花脸的大汉持铁槊一溜烟儿出來,边舞边唱,随后几队人马冲出,将他围住厮杀。杨鹤不知就里,耐了性子看,半顿饭的工夫,站起身來,周日强想他必是要去方便,便亲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一旁的洪承畴抢步过來道:“周府尊,你且稳坐主桌陪大伙儿好生看戏,我陪军门大人。” 杨鹤如厕已毕,看着在外边静候的洪承畴道:“亨九,我的耳朵几乎听得聋了,真沒想到竟还有这般聒噪的戏!” 洪承畴道:“大人來陕西不久,想是听惯了江南十七八岁的小女子手执红牙板,歌柳三变那阕杨柳岸晓风残月,乍闻关西大汉绰铁板铜琵琶唱大江东去,不免粗豪得大煞风景了。” 杨鹤哈哈大笑,又问:“《斩单童》不知是什么戏?” “大人耽心坟典,那些稗官野史的劳什子想是不曾寓目的。这出戏文讲的是隋唐间的故事,勇将单雄信不肯归顺李世民,单人独骑杀入唐营,遭擒后,甘心引颈就死,决不肯归顺。” “唉!真是不知天命。”杨鹤大摇其头,快步赶往前院。洪承畴紧跟几步,低声问道:“大人以为这些贼人是真心归顺朝廷?” “你不放心神一魁?”杨鹤收住脚步。 “卑职方才看得真切,大人点了《斩单童》,神一魁、刘金等人面现惊慌之色,神情忐忑难安,想必心怀鬼胎,不是真降。” 杨鹤捻须道:“眼下并未见什么反迹,不可疑心太过,逼他们再反。其实王左挂你也不该杀他,好在沒有防碍招抚大局,不然……” “卑职以为平定西北叛乱,必要除其根本,不然终不是长久治安之策。”洪承畴知道杨鹤并不怪罪,胆子登时大了,四顾周遭无人,悄声道:“神一魁其实与王左挂是一丘之貉,都是强悍刁蛮之徒,本性反复无常,信他不得。这等背恩负义的贪利小人,走投无路时,才不得已归顺朝廷,显然并非心服。如今他既來投降,贼首都聚齐了,正是天赐良机,不如趁酒醉之时,当机立断,一了百了。” “你是要……”杨鹤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今日已然不及布置了,可來日另设酒宴,请神一魁等人赴席,四周暗伏刀斧手一百人,大人起身推说如厕为号,当筵杀之,釜底抽薪,看他咸鱼如何翻身?” “胡说!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今后省去朝廷多少负担!不然,总是剿剿杀杀,何时是个头呀?” “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沒有足够的银子断难办妥。大人三思,如今许多村落尽成丘墟,数千之众多是无家可回,无居无食,何以度生?” 杨鹤扫了洪承畴一眼,不悦道:“总不能将他们都杀了吧!再说神一魁归顺,已蒙皇上恩准,不好再变更了。本部堂若对來降的不能坦诚相待,如何树立威信,岂不是堵死了归顺之途?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言了。” 眼看将到左侧的垂花门,洪承畴还要再劝:“大人,神一魁嗜杀成性,恶行昭著,人神共愤,惟有杀之以谢天下。此事不宜迟缓,早图为上。若心存狐疑,拖延日久,变故突生,悔之何及?”话音刚落,刘金、刘鸿儒二人双双迎來,一齐笑道:“军门老爷去得久了,我家哥哥……不、不,是守备哥哥放心不下,命我二人赶來服侍。” 杨鹤微笑颔首,迈步进了前院,却听有人高声叫道:“快停了,莫再唱这晦气的鸟戏文!”但见主桌旁边的酒席上一个彪形大汉,啪的一声,将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条粗腿搭踩在条凳上,嘴里不住地骂。台上的伶人吓得转身跑回后台,班主急忙出來打躬道:“这是军门大老爷亲点的,大爷不喜欢听,且忍耐一二。” “啪、啪”两声,那大汉甩手两个嘴巴,斥骂道:“娘的,那单雄信本是我们陕西的好汉,杀富济贫,何等英雄,怎么偏要杀他?” 班主便知大汉有心找茬儿,惊愕万分,结结巴巴地说:“大、大爷,这出戏文从小人的祖、祖师爷起便是这个模样的,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哪里、哪里有那么大的胆、胆子……踩了蚂蚁都怕硌脚呢!天地良心……”指手画脚地赌咒发誓。 吴弘器看看周日强,见他端然不动,举杯干了,啧啧作声,哂笑道:“英雄,哼!什么英雄?不过一介草莽,不知天命所归,怎能不挨刀剑?” “可不是么?说是狗熊才对。”范礼嬉笑着附和。 “娘的,欺负咱们陕西人么?”那大汉一脚将凳子踢了,上前举拳便打,吴弘器、范礼猝然不及防备,早中了几拳,二人大呼小叫着拔剑要砍,却被那大汉一手摁住一个,动弹不得。二人嘴里不住喝骂,神一魁早已瞥见杨鹤进了前院,佯作不知,申斥道:“茹成命,你吃不得酒就别吃,灌上几杯就撒疯耍痴,借机犯上作乱,我等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还不快向两位老爷告罪赔礼!” 茹成命一翻怪眼,将二人放手轻轻一推,吴弘器、范礼二人拿椿不住,伸手扶了桌子才未摔倒,只是桌上的壶杯盘筷一阵叮当乱响,模样甚为狼狈。二人含羞带愧,暗怀怨怒。茹成命哈哈大笑道:“赔个鸟礼!似这般酒囊饭袋,给我提鞋还嫌不中用呢!也做得什么参将、中军,却给我个小小的把总,我心里早就不服,还向他们赔礼?我不怕闪了腰,还怕折了他们的寿呢!” 杨鹤见他勇猛异常,心下本有几分赞叹,但听他目中无人诽谤朝廷命官,顿觉不悦,踱步过來,连声冷笑道:“自恃几分蛮力,便成英雄了?你殴打朝廷命官,便是无法。身在绿林,义字当先,在大掌家面前,旁若无人,咆哮宴席,便是无义。似你这般无法无义的人,也配说什么英雄?口口声声替单雄信打抱不平,做的却是三岁小孩子不屑做的蠢事,岂不笑煞羞煞天下英雄豪杰?” 茹成命沒想到杨鹤这样一个瘦小的老头,平日笑面佛一般,竟有如此凛然不可犯的气度,一时语塞,半晌才发狠道:“不须论说什么英雄,只要赢得我这双拳头,我便心服。” “这个容易。”蔡九仪双腿并未怎样动作,身形却如鬼魅般地滑到茹成命身后,一掌按到他项下道:“我手里这颗丧门钉已浸过鹤顶红,剧毒无比,你只要稍稍一动,便会刺破你的肉皮,见血封喉。你要不想死,便自家打上两拳,喊两声我服了。” 茹成命哪里甘心受制于人,见蔡九仪比自己瘦小远甚,用力挣脱,不料项下的那只手竟如铁铸的一般,如影随形,躲不开半分一毫,情知遇到了高手,只得砰砰自击两拳,想是他出拳不遗余力惯了,恼怒之下,忘了是打在自家身上,竟也用了全力,痛得呲牙咧嘴,神情极是滑稽可笑。蔡九仪本气他嚣张,如今见他当众服输,不想再折辱他,道声得罪,收了丧门钉,不料茹成命乘他转身,一把抓住他肩头,双手高举过顶便要抛出。众人一阵惊呼,这般粗壮的大汉一掷之力不下千斤,蔡九仪如此瘦小的身子岂不摔得散了?蔡九仪却并不惊慌,暗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身形,随即曲臂出手如电,五指反转,扣住他的双手脉门,暗运内力,一扭一带,茹成命顿觉双臂酸麻,全身僵硬,偌大个身躯反被蔡九仪举起。电光火石之间,一上一下地移形换位,众人看得挢舌难下,齐声叫好。杨鹤出言喝止,众人重新入座,开锣听戏。茹成命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埋头饮酒。 二更时分,酒宴散了。夜风浩荡,吹來阵阵花草的香气,杨鹤精神为之一振,遥望满天星斗,无边的银河像一条长长的带子斜挂中天,星汉灿烂,长空如洗,宽衣坐了,命人唤來洪承畴。烛影摇动,水汽袅袅,二人低头品茶,都未急着说话。杨鹤放下青花茶盏,问道:“亨九,今日酒席上可曾留意什么?” “神一魁才德似不足以服众,想是借了他哥哥的余威,才坐得头把交椅。” “嗯!那刘金、刘鸿儒倒是真心服他,茹成命,还有同桌的两个头目张孟金、黄友才却多有蔑视、不平之色,想是瞧他不起,或是不愿归顺。既是如此,本部堂倒有个双手互搏之术,诱使他们自家相残,却不省下我们许多气力?也不算违了圣意。只是要借你的贴身侍卫一用。” “但凭大人驱使。”洪承畴见他不肯多说,事关机密,也不敢贸然追问,但他似是给自己劝说得动了心,想法子來对付神一魁等人,心头一阵暗喜。 “你教他明日过來听差。杜文焕那边儿你多盯着点儿,他一再妨碍招抚大局,只想着个人的私怨,哼……小心他拖累了你呀!” “卑职省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些,心里却是以国事为重,今日之事,想必仇人乍见,一时心急……” “好了----你不必替他辩解了。本部堂可起用他,自然也可不用他。”杨鹤冷笑着伸手摸起茶碗,洪承畴见了,忙起身告退。杨鹤起身道:“我知道你有心干一番事业,不肯久居人下。你我虽说心思时有抵牾之处,但治平陕西,还要用你。你放心,本部堂不会亏待你。”洪承畴一时揣摩不出他是真心褒扬,还是嫌自家锋芒太露,不知如何作答,连道不敢。出得总督行辕,仍琢磨不透,怅然地走在漆黑的夜幕里,突然听到远处传來咿咿呀呀的琴声。他入秦已有数年,听出那是板胡的声调,不知是谁深夜还有这般兴致。夜色如玄布一般重重垂落,显得空旷深沉凝重。琴声婉转呜咽,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或凄凉哀怨,或欣悦留连,洪承畴霎时忽觉身心俱疲,泪水涔涔而落…… 春寒犹重,暖阁里的红罗炭火烧得热烘烘的,惹人困倦。 自后金兵退走辽东,袁崇焕凌迟而死,崇祯独坐之时常觉百忧集结,万绪纷來:后金兵不知何时再來进犯,辽东缺少良将;陕西民变蜂起,平定无期;江南复社声势日大,议论朝政,抨击时弊……袁崇焕一案虽已了结,可不曾想到牵扯如此之巨之广,半年以來,阁臣走马灯似地换了三个。君臣相处这些日子,三个人无奈地去职,他甚觉可惜。韩爌老成持重,有心破朋党之弊,到头來却落得两方不讨好,又与钱龙锡齐受袁崇焕牵连,失了多少人望?朕即便依然重用,你们就能自安于位么?群僚暗怀不服,朕还能指望你们么?成基命做了几日首辅,却是一副清流的体态,不知变通。唉!他又想起袁崇焕,其实他还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是一再请军需器械,置办起來着实不易,因此得罪了那么多同僚。京城首遭兵火,大片皇戚贵畹的庄园别业毁于一炬,以致羁押诏狱半年,满朝文武大臣竟沒有一个替他上本求情,朕就是赦他也觉为难。中秋既望之夜,袁崇焕的人头悄然失踪,沒过几天,东厂的番子便打探出是袁崇焕的仆人佘义士,趁着乌云掩月,将人头埋在了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里,搭个草庐守护。埋就埋了,好歹君臣一场。其实他心里依然余恨难消,皇太极竟围了我的都城,如此奇耻大辱,真是令人又羞又愤。 崇祯透过东暖阁的花窗看看外面的天色仍有几分阴霾,懒懒地仰倒在宽大的龙椅上小寐,朦胧之中又看到广渠门外的那场恶战,杀声震天,惊得身子一摇,登时醒來,却见曹化淳急急从外间进來叫道:“万岁爷,可是有事唤奴婢?” 崇祯伸手一摸,满头是汗,掩饰道:“拧个手巾來!”曹化淳赶忙拧了温热的湿手巾递上來,伺候崇祯擦了,笑嘻嘻地问:“万岁爷,敢是这红罗炭烧得热了?奴婢打打帘子?” 崇祯道:“是有些热了,帘子倒不忙着打。外头有什么事要奏么?” “方才周阁老命人送來几份折子节略,奴婢见万岁爷打盹儿,沒敢惊扰。这会儿万岁爷看么?” “呈上來吧!”崇祯净了面,精神为之一振,接过工笔誊清的节略细看:辽东孙承宗议大凌河筑城备战,陕西杨鹤举荐洪承畴为延绥巡抚,礼部奏请春闱取士……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这些奏本都是极紧要的事,断不能写成节略的,将节略一按,抬眼道:“小淳子,命内阁呈原奏本來!” “万岁爷,方才奴婢往内阁传旨,周阁老还估摸着万岁爷要看原本,嘱咐奴婢代奏,那几个奏本内阁一直还沒有票拟,故此才写成节略。” “哦!”崇祯一怔,“请周先生來。”他虽不愿大小臣工们揣摩上意,曲媚逢迎,惟独赏识周延儒的这份儿小心,做人主的最怕专擅罔上的权臣,他理会得太祖高皇帝事必躬亲的苦心,有意栽培一个君臣相得的治世辅臣。初次见周延儒,惊叹此人仪表超群,谈吐文雅,当下便生出了但凡圣主必有非常辅臣的念头,周延儒因此机缘,由礼部侍郎升东阁大学士,参预机要,不久,韩爌、钱龙锡、成基命先后去职,周延儒一跃而为首辅。周延儒随着曹化淳进殿,跪在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上叩头道:“臣周延儒恭请圣安。臣已有日子沒见着皇上了,皇上英姿犹胜往日。” “先生近前來坐。朕今日有几件事要请教。”一名小内侍忙搬杌子过來,周延儒仄身坐了,答道:“臣惶恐,不敢当请教二字。” “节略上所言大凌河筑城、提拔洪承畴、春闱开科诸事,语焉不详,为何不见内阁票拟的原本?” “臣也有心奏禀皇上。前二事,近几日臣召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内阁会揖,本兵梁廷栋力主筑城守备,可筑城要花费三万两银子,户部一直亏空,筹措艰难,以致犹豫难决。” “此事可是紧要?” “大凌河古称白狼水,后又称龙水,凌水,直到我朝才改此名。大凌河两岸多是高山峻岭,若筑城于此,易守难攻,便可屏障锦州。孙高阳奉旨出关东巡,见大凌河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与辽东巡抚丘禾嘉上了联名公折。据辽东谍骑飞报,后金皇太极有攻锦州之意,若此城不修,后金铁骑便可直踏锦州城下。”周延儒过目成诵,将众人的折子撮其精华,侃侃而谈。 崇祯面色登时凝重起來,事情牵扯到后金,听來便觉分外刺耳,点头道:“朕的意思是要筑城,银子你命户部想法子。帑银朕不是舍不得,但担心此例屡开,伸手的过多过滥。”此时,内侍上了茶,崇祯吃了一口,接着说道:“洪承畴这个人你可知道?” “臣知道一二。此人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做过刑部主事、两浙提学道佥事,天启七年任陕西督粮道参议。” “杨鹤举荐他任延绥巡抚,先生以为如何?” “这……”周延儒目光偷偷扫过崇祯,沒有看出什么端倪,思忖片刻道:“洪承畴一个刀笔小吏,能解围韩城,近日又设计斩杀王左挂,倒是个人才,只是由从四品的粮道骤然荣升从二品的巡抚,确乎有些快了,恐招物议。” “陕西戡乱急需此等人才,时势造英雄,该用不必迟疑。” 茹成命恃勇闹戏筵 周阁老求计掌春闱(二) 周延儒应道:“臣下去即拟旨。今年的春闱礼部上了公折,臣想这是皇上登极再开抡才大典,后金兵犯京畿,停办了一科,此次春闱重开必要办得隆重些,贡院也需修缮,怕是下不來五万两的。” “隆重未必多花费,多花费也未必就隆重了。抡才大典要在取才,必要公允,杜绝舞弊,其他倒在其次。停开一科,人才聚集更多,取舍不易呀!”崇祯停茶不喝,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们做臣子的也难,每年九边兵饷加上内廷供奉、各边抚赏及不时之需,太仓银随解随出,不光沒有积蓄,年年都亏空二百多万两,还不算历年积欠的几百万两兵饷。辽东、陕西是朝廷心腹大患,今后万万拖欠不得,户部毕自严曾有专折论及开源节流,开列十二事,增盐引,议鼓铸,括杂税,核隐田,税寺产,核牙行,停修仓廒,止葺公署,南马协济,崇文铺税,京运拨兑,板木折价。法子都可行,只是不免敲民骨髓。朕这些日子思虑着该催缴各省府历年积欠的赋税,虽说收缴起來缓慢吃力,不能救急,但终究是根本之策。那些积欠若能解归太仓,户部就不用天天喊穷了。” “皇上圣见,洞彻万里。各省府藩库大多入不敷出,兼以积欠数额极大,派员下去催缴,急切之间见功也难。多年的积欠是历任官员经手的,却要现任的官员偿还,哪里去弄银子?不如网开一面,先朝积欠的赋税尽情蠲免,近四年的如数上缴,免得各省府畏难观望,嘴上答应得痛快,背地里虚与委蛇。” “嗯!近四年的积欠赋税还不足用度,前些日子本兵梁廷栋有折子陈说加派辽饷,朕因兹事体大,留中压下了。先生吃茶。”崇祯把盏示意,从几案上的红木匣子里拿出折子道:“他所说诚非虚言。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欣自若。” 周延儒起身道:“皇上时刻以天下万民为念,不忍使之多受其苦,足见圣德。古人说:君瘦而天下必肥。今日的情形,太仓空虚,实是藏富于民,以各地官员推论,朝觐、考满、行取、推升,使银子少说也要五六千两;巡按、盘查、访缉、馈遗、谢荐,使银子多达两三万两,这些银子若都归了太仓,怕是盛不下了。”神色极是恭敬,即便有几句谀辞也说得堂皇正大。 崇祯提笔在折子上批朱,叹道:“累及吾民,朕终觉不安。就交户部商议,如何加派,加派多少,上个条陈。” 周延儒退回值房,未及好生喝上一口茶,喘息片刻,次辅文渊阁大学士温体仁含笑进來,打躬道:“首辅,圣躬安否?”周延儒心知他來探听消息,心下极觉不耐烦,但温体仁掌礼部时曾是自家的上司,不好冷头冷面地晾他,何况他又先向皇上请安,微呷了一口捧在手中的热茶,随即放下略略欠身道:“圣躬安康!一日不见皇上,老先生便请圣安,可是难得的忠臣呀!”又指指旁边的椅子,请他坐了,书办忙着给他沏了热茶。 “首辅过誉了。”温体仁干笑两声,取茶在手,眯起两眼看着茶盏上蒸腾的热气,提鼻一吸,连道:“好茶!好茶!” 周延儒怕他闲扯起來,空耗了时辰,又怕遭他转弯抹角儿地套问什么话语,并不接言,喊着他的表字道:“长卿兄,方才听你们谈论春闱之事,可有什么高见了?” 温体仁干笑两声,连连摆手道:“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专等首辅宣皇上的口谕呢!” “此次春闱当有个全新的气象。”周延儒见帘子一挑,何如宠与钱象坤、吴宗达依次进來,忙招呼道:“我正要向各位求教。”五个阁臣聚齐了,众人搓着手围着火炉坐下。阁臣之中,温体仁与何如宠同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资历最老,钱象坤、吴宗达二人略晚几年,周延儒迟至了万历四十一年,却高中头名状元,荣耀无人可及,年纪轻轻的三十九岁便位极人臣,阁臣之中若论入阁的次序却是最早的,何如宠与钱象坤次之,温体仁、吴宗达最晚,温体仁因崇祯喜他孤立忠心,特擢位次辅。不过,历來惟重首辅,其他阁臣不过唯唯奉命而已。 周延儒等书办添了炭火,眼角扫了端坐不动的温体仁,打着哈哈道:“都坐,靠着炉子坐,沒有外人,就别拘什么行迹了。我正想着请各位移步过來议议春闱之事……”他环视四位阁臣,有意停顿片刻,又吃了口茶。温体仁见他如此拿捏,那三人却平心静气地支楞着耳朵,心下暗自冷笑,不急不躁地吃茶。 周延儒放了茶盏,沉吟道:“今年春闱,皇上有意隆重,如何隆重却沒明旨,颇费心思。”众人猝然之间,沒有想好的法子,各自低头拧眉思虑,值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温体仁兀自嗞嗞地吃茶有声。 “贡院多年不用,需修葺的地方不少,影壁、大门、二门、魁阁、号舍、大堂、二堂、后楼,这些不必细说,单说那一万多间号舍,还有主考、监临、监试、巡察以及同考、提调执事等人的千余间官房,再加上膳食、仓库、杂役、禁卫等用房以及水池、花园、桥梁、通道、岗楼,需要多少砖瓦木料?” “砖瓦木料不必管它,算算用多少银子既可。”温体仁咽下热茶,将茶盏轻轻一放,拈着花白的胡须道:“既是礼部的事,银子交由他们筹措好了。” “礼部如何筹措?”周延儒听他说得轻巧,心下有几分猜疑。 “太祖高皇帝丕基之初,便立了官妓之制,成祖永乐皇帝在金陵城里城外建造重译、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讴歌、南市、北市、清凉、來宾十六楼,轻眉淡粉,冶艳名姝,与众多乐户一并纳捐,每年都有一万两上下的金花银,四年下來,也有四万两了。” “还有一万两的亏空。” “太仓如洗,户部无可奈何,就是请旨下來,毕自严也拿不出半两银子,这些亏空找户部沒用。”温体仁收住话头,慢慢吹着漂在新续热水上的茶叶,神情甚是悠然。 钱象坤睃一眼周延儒,见他低头吃茶,恍若未闻,催道:“长卿兄引而不发,可是嫌首辅花红悬赏不足?” 吴宗达也笑道:“次辅不可埋沒了高见。” 温体仁并不理会,诡秘一笑道:“其实我也沒什么筹钱的法子,不过避实就虚而已。银子既不能天上掉地下出,就不要揪着不放。皇上说要隆重,其实意在仪式与功效。愚意以为不必修缮过了头,银子有多少算多少,酌情使用,换个份量最重的主考就是了。” 众人一惊,次辅依例主考春闱,分量已是极重的,温体仁竟匪夷所思地说什么重臣,自然不是嫌次辅主考不够郑重其事,而是畏难想撂挑子。何如宠、钱象坤、吴宗达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看着周延儒。周延儒哈哈一笑,起身说道:“玉尺量才,可是无上的功德,我倒是有心抢这个差事,可主考春闱,向有成例。若是贸然改变,须请皇上裁断。温阁老一席话,倒是出人意表,量力而行也是个切实的法子,以免大伙儿都作难。”众人唯唯,见二人都各怀心思,不敢多言,闲话一阵,各回值房。 周延儒回到石虎胡同的宅子,总管周文郁笑吟吟地迎到轿厅,打帘子伺候他下轿。自袁崇焕死后,他便不做副总兵,又回到了周府。周延儒一边往好春轩走一边问:“许先生可在?” “在、在。”周文郁鸡啄米似地点头道:“估摸着老爷快回府了,才进去一会儿,大爷等人陪着在里面品茶呢!” 周延儒吩咐一声:“我有事与许先生商议,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入。有人过府拜访,一概不见。”说罢,头也不回地迈步进了好春轩。 此时,好春轩里笑语喧哗,周延儒的同胞哥哥周素儒与几个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正在陪着一个白髯老者品茗闲话,周延儒上前向老者深揖一礼,老者抚髯而笑。周素儒跳起身道:“玉绳,你回來得正好,许先生方才出了个上联,我们几个都在冥思苦想,对不成句。” “恁的难了。”董献廷摇头叹息,见李元功、蒋福昌两人兀自闷头沉思,劝道:“省省脑子吧!惯对对子的來了,还要逞强么?” 周延儒向黄花梨靠背圈椅上坐下道:“夫子出了什么联语?” “山人方才见他们坐等得清闲,便出‘黑白难分,教我怎知南北’一联,本是游戏玩的,不对也罢。” 周延儒闭目沉思,不多时,睁眼道:“青黄不接,向你借点东西。老师看可熨贴?” “嗯!妙,实在大妙!”老者不住点头,其他几人也纷纷喝彩。董献廷不解道:“世上的人都说什么买东西,怎么不说买南北?” 周素儒道:“你这不是胡扯抬杠么!多年的老话儿,都这么说惯了。不信,你问问许先生,他老人家渊博似海的,什么都懂。” 老者含笑不语,看周延儒目光有些游离,心不在焉,心知他有什么大事要商议,便道:“不要调笑了,看玉绳有什么要事?”众人急忙噤声。这老者一身烟色直身,戴顶逍遥巾,并不见什么出奇之处,但众人神色之间对他却极敬佩,他是周延儒的老师许太眉。许太眉本是当世有名的隐士,隐居太湖马迹山,才智超群,学识渊博,孤虛、风角、日者、灵台之学莫不涉猎,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周延儒高中状元衣锦返乡,意气昂昂,蹬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听说了许太眉的大名,布衣长衫,挟把油纸伞,只带书僮周文郁,冒着濛濛梅雨,前往拜师。许太眉推说隐居惯了,不愿再入红尘,端出一盘红红的大枣款待,笑言:“周生既折蟾桂,文思天下独步,以此为诗一首如何?”红枣本生在江北,在江南算是罕见之物,周延儒取一枚吃了,吐出一个两头尖尖的枣核,拱手道:“长者有命不敢辞。”即席吟颂: 红绸祆祆核小小, 进到衙门走一遭。 骨头全被扔出來, 肉让众官吃尽了。 咏物观志,许太眉听了心里暗惊,此诗言语俚俗,却大有担荷天下苦痛舍生取义的旨趣,当即写了“取法乎中”四个字,说道:“你今后的仕途都在此四字上,这四字体会得好,到时不用你來请,山人定去寻你。”。 周延儒谨记在心,历经万历、天启两朝,阉党、东林两不得罪,若即若离,由少詹事到礼部右侍郎,再拜东阁大学士,终至首辅,成了百僚之长。许太眉果然不负前约,葛袍竹杖芒鞋飘然进京,周延儒命人专门收拾出一个小跨院供老师落脚居住,转眼间,许太眉來京半年多了。 周延儒最服膺东晋名相谢安处变不惊的气度,不想扫了众人的兴致,轻咳一声道:“这并不难。依五行之说,南属火,北属水,叩人门户借个火吃碗水,沒有不给的,无须交易;而东属木,西属金,都是有质之物,须经买卖才能成交,因此只能说买东西而不能称买南北。献廷,此说还合情理么?”他见众人纷纷点头,才言归正传道:“春闱开科在即,温乌程有意公举学生主考此科,学生不知他何意,回來请教夫子。”说到后一句,神色之间,甚是恭敬。 事情既奇怪又仓促,许太眉也觉懵然无绪,沉吟道:“次辅主考春闱是历朝因袭下來的成例,借为皇上网罗天下英才而培植势力,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反而推脱,实在不合人情,其心叵测,不可不防。” “北京贡院年久失修,户部太仓又拿不出银子,他会不会因此畏难?” 许太眉摆头道:“区区几万两银子就是各省的巡抚也难不住,何况堂堂阁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不肯任主考,必是意在取熊掌。” “什么是熊掌?”周延儒往前倾一倾身子,其他四人也侧耳静听,生怕漏下一个字。 “眼下还不清楚,只好坐观其变,以静制动了。” “夫子的意思是应下來,还是推掉?” “应不应下來,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只要凡事多加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量无大碍。”许太眉语气颇为自负,闭眼屈指算了一番,又道:“玉绳,你放宽心,老朽推算你的流年并无灾祸之相。” “去吧!相爷主考春闱,天下多少举子奔走门下,银子不是水一般地流进來?我那珠宝店怕都多了不少的生意呢!”董献廷欣喜得搓手欢叫,仿佛金银珠宝已如山地堆在了眼前。 周延儒面带忧色道:“若学生主考春闱,温乌程势必暂代学生署理阁务,学生去阁日久,怕猝生变故应对不及。”随即横了董献廷一眼,肃然说道:“近日必要收敛些,不要伸手过长,只顾银子不顾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真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你们且下去吧!不要在此多嘴了!” 许太眉听周素儒四人尴尬退出好春轩,抬起眼皮问道:“阁里近日有什么要务?” “九边兵饷,陕西民变,江南复社……” 许太眉打断道:“这些都是外事,朝中有什么大事?” “春闱开科取士,议定吏部尚书、刑部尚书人选……” “不必再说。山人知道什么是熊掌了。”许太眉有如入深山采药的郎中看到了一株千年的灵芝仙草,两眼眯成一条细缝。 “什么事竟比网罗人才还紧要?” 许太眉暗自冷笑:选才不如用人,温体仁果然高明!口中一字一顿地答道:“大--冢--宰--。不过此事不必放在心上,他多个吏部尚书做帮手,分量还是轻,你只要在票拟上多驳上几次,他们便嚣张不得了。” 周延儒点头称是。 寻故人酒馆遇奇士 入科场贡街识名流 吴伟业极佩服吴昌时的缜密心细,却又暗觉为难,多年不见了,不知先生的容貌可还如从前?不然,就要看自家的造化了。他一路走着,一路祷告,到了江西会馆,悄悄地找了个遍,竟是一无所获。难道去迟了一步?吴伟业郁闷地出了会馆,但想起未做蝇营狗苟的宵小之事,名节沒有丁点污损,心下竟有几分轻松,漫步回來,天色渐晚,走到北半截胡同南口路东,隐隐传出喧哗笑语。他循声望去,见一套阔大的四合院,三间临街的门面,朝南洞开的大门,屋宇并不甚高,门上并沒什么招牌字号,掉头欲走,透过门洞瞥见院内的影壁墙上有砖刻的招牌,青砖上刻着“隆盛轩”三个秀美的赵体白字,院内各房门窗大小不一,是个老字号的酒馆,离江苏会馆隔着一条巷子。吴伟业不禁踌躇起來,折腾了大半日,劳而无功,不免觉得有些羞愧,多延捱一会儿,也算尽心了。于是迈步进院,小二见他一身儒服打扮,知道是赶考的举子,笑吟吟地引他到僻静的小房,问道:“大爷要什么酒菜?” “贵号什么菜拿手,尽管上來!酒么,就來一斤花雕。” “大爷,炒腰花青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不下十几个名目。哟----大爷可是一个人,这些菜若全上來,未免多了。” “不用多虑,我有银子。”吴伟业伸手取出一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小二跟前。 小二慌忙道:“小人岂敢嫌大爷银子少?是怕大爷一人吃不完,实在可惜。” “不必担心,他吃不完,自会有人帮他吃。”不知何时门外站了一个手执千字牌的相士,身材矮小犹如十余岁孩童,只是身材要粗壮一些,脸上胡须稀疏,却有半尺多长,不住地朝里张望。吴伟业恼他唐突,有心呵斥,却见他相貌奇特,想到李明睿不知在何处,不如请他测问一番。于是以手招呼道:“先生请入座赐教,若算得准,酒食吃得,银子也不吝惜。” 矮相士将白幡倚墙放好,拱手道:“叨扰。”说着在对面坐下,问道:“大爷可是要问今科的运气么?” “先生看我想算什么?” “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山人看你忧急于色,必是遇到极为艰难的事了,灵棋、六壬推算起來太过繁复,怕你等不及。就测个字吧!烦请大爷劳动。”矮相士打开身上斜挎的大包袱,里面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便要预备纸笔,吴伟业道:“不必了。”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士”字。 矮相士看了片刻,说道:“大爷的心事怕是难成。” “还请指点。” “‘士’字加‘人’为‘仕’,大爷想必是寻人的。大爷写的‘士’字又似‘之’字,此人怕是已经走了,找他实在不易。” 吴伟业看桌上的“士”字,因桌面平滑,茶水不住流走,端详起來果然似个“之”字,听了矮相士的话,皱眉道:“我有个故交,多年沒见了,他近年一直在京师,却不知道在哪里,我是急着想见他一面。” “莫急,莫急。此人见到见不到沒什么妨碍,大爷这么急着寻找此人,想必是要他帮忙入仕,人虽找不到,忙他还是会帮的。” 吴伟业不屑道:“你倒会寻人开心!找不到人,怎么帮忙?” “大爷请看,士字加口为吉,不用你求,他自会替你说话。”矮相士用粗胖的手掌捋着细长的胡须,嘿嘿连笑几声,神情极是滑稽可笑。 吴伟业冷笑道:“这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刚刚入学的童子,也会用这增字法的。测字的书我见得不少,不过拆拆合合而已,能有多少奥妙?” 矮相士不以为意,拱手道:“大爷说的也是。测字之法由來已久,历代的奇人异士多有撰著,坊间书铺多有雕版,寻找起來也不难。这类的书无益于功名仕途,自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天下读的人本就不多,大爷不顾失了身份翻翻这些闲书,已属大不易了。可这类书说起來,不敢说像六经那样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而写成,却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就说这拆字法吧,细分起來,名目颇多,有装头、接脚、穿心、包笼、破解、添笔、减笔、对关、摘字九法,乍看起來不出拆、增、减、换、借,其实运用之下,还要看个人的天资禀赋,天资禀赋不同,即便同一个字,解释也会有异的,就像大爷们做八股文一样,同一个題目也分上下高低的。大爷不可随意将它看轻了。” 吴伟业见他娓娓而言,几句话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却又点到为止,给自家留了脸面,情知方才卤莽了,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含笑道:“谢先生吉言。烦请推算今科如何?” “烦请大爷再写几个字。”矮相士从大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沙盘,放在吴伟业眼前。 吴伟业见院内的槐树上挂着几串红艳艳的干辣椒,随手在沙盘上写了“槐”、“串”两个字。此时,小二已摆好酒菜,毕恭毕敬地斟满了酒,小心退了出去。矮相士闻着屋内弥漫的菜香酒香,伸手取了酒杯,提鼻一嗅,眯起两眼,吱的一声喝下肚,赞道:“真是好酒!窖藏了不下十年。哦!你是想问今科的运气,呵!这两个字可是大吉之相,‘槐’字乃是榜上经魁,‘串’字是两个‘中’字,恭喜大爷要连中两榜了。可要想高中状元怕是不成,已有人了。” 吴伟业甚是诧异,反问道:“会试尚未开考,遑论殿试?怎么会有人中了状元,谁许他的?” 矮相士诡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终不能空穴來风,了无痕迹吧!” “昨日山人在一家会馆,大爷也不必追问是哪家,在那家会馆里,山人扶觇请仙,已是代天许了。仙人指点的不是平常的绝句,却是八句古诗……”矮相士看着吴伟业冷笑不止,知他不信,闭眼吟道:“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妆何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來面目君知否?” “这就是许了状元?”吴伟业将八句诗仔细记下了,不知何意,心中一阵怆然。 “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去体味吧!”说着起身欲退,吴伟业又取了一两银子,与桌上的银子合在一处,双手奉了道:“多谢指点,些许微仪不足以谢。敢问先生上下?” “不敢。山人云游四方,不用姓名多年,自家都要忘了,大爷就称山人宋矮子吧!山人每次來北京都遇到贵人,时光如流矢,转瞬已过五年。五年前,高粱河上……唉!云烟过眼,都成往事,还提它作甚?”宋矮子接过银子,执幡而去,脚步竟有些蹒跚,不似來时稳健。 “宋矮子?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么个奇人?”吴伟业目送他出了大门,想着他吟的那八句诗,无心吃饭,急急回到会馆。 夜色已重,红烛高烧。吴伟业进了屋子,见张溥、吴昌时、陈子龙三人围炉吃茶,想是坐等他的消息,听说沒有找到李明睿,陈子龙大呼可惜。吴昌时城府极深,一声不响,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张溥竟也不埋怨,反倒安慰道:“天意如此,不可相强。”吴伟业暗叫惭愧,想起今日的奇遇,简要说了一遍。四人沉吟良久,张溥拊掌道:“我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了。这是首藏头拆字诗,可用离合增损法破解,首二句‘六’、‘一’、‘十’合‘辛’字,三四句‘杏’字去‘口’加一横为‘未’字,五六句‘半妆’加‘一点大’为‘状’字,七句‘完’字去头为‘元’字,合起來便是‘辛未状元’四字。这首诗应在谁身上?” “那相士缄口不说。” “江湖术士说些吉利的话儿,不过是讨口饭吃,本算不得什么数,何必管他?”陈子龙大不以为然。张溥阴着脸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冥冥之中,或有天数。”他见吴昌时一直闷头不语,问道:“來之,你以为如何?” “我?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若果真灵验如此,怕是大有文章了。看來不少人下了书外的工夫,大意不得。”吴昌时心头沉重,脸上隐隐现出一丝失望之色。 张溥拍案道:“尽人事而听天命,未必无望!” 二月初六,何如宠、徐光启带领李明睿、薛国观、倪元璐等帘官提前三天进驻了顺天府贡院,周延儒身居首揆,特地请旨留阁办公,八日一早入场。二月七日过了午时,他将钱象坤请到首辅值房,密谈了半个时辰,才回府预备入院,温体仁、吴宗达见他出阁,忙一齐过來相送。二月初九,是会试依例定下入闱的日子,本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考第三场。四更刚过,周延儒冠带朝服坐了青幔大轿赶往贡院。 顺天府贡院座落在京城东南角崇文门内观星台西北,永乐十三年在元代礼部衙门旧址上改建而成,此后一直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经过多次修葺扩建,连绵成片,规模宏伟壮观。贡院坐北朝南,四周围以高墙,门有五楹,大门上方大书“贡院”,正中高悬“天开文运”泥金大匾。门分三重,最外面的门称头门。第二道称仪门,前有盘龙大照壁,背面是贴金榜之处。第三道便是天下艳称的龙门,非考生莫入,送考的人到此就止步了。后面依次是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魁堂、会经堂、二十房等处,还有监临、提调、监试、考试四房,弥封、誊录、对读、供给四所。大门外东西两侧建起“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两个石牌坊,外有东、西辕门,大仲春刚过,夜长昼短,将近五更,天色尚黑。周延儒的青幔大轿还沒到贡院大门,远远就看见贡院东街、贡院西街、贡院头条、贡院二条、贡院三条,还有鲤鱼胡同、笔管胡同、驴蹄子胡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如汤沸,卖吃喝的、卖文房四宝的……在街道边、胡同口摆得满满的,吆喝声、说话声响成一片。三三两两的举子顾不得春寒料峭,提着考篮早早地赶來。周延儒命落了轿,打发轿子回府,换下官服,只带了一个长随,趁着夜幕挤入人群。 寒星满天,斗柄倒旋,穿过路南隔街的鲤鱼胡同,來到贡院东街,见一个年轻举子似在与一个摊贩讨价:“就这样一幅小小的画儿,又是木版刷印的,竟要一钱银子?一钱银子能买多少张纸?” “相公不可这样说话,小人一年也只这几日的买卖,这大冷的天,起早摸黑的,若沒甚利钱,何苦不在热炕头守着老婆,还巴巴地到这里受苦?一钱银子讨个口彩,图个吉利,也值了。若是相公高中了,银子还少了这一钱?就是几千两、几万两也有的。”那小贩喋喋不休,一口的京腔京韵,言辞之密水泼不进,那举子一时竟插不上嘴,见小贩住了口,才问:“你这画上画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有什么讲究?” “哎呀!我的大老爷,这你能不懂?小人却不信!哦!是了,大爷是想讨个口彩,小人就说与大爷听。这画有个名目,叫‘魁星踢斗图’,你看上面有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单脚独立站在鳌头上,另一脚踢起,托起一个‘斗’字。连鬼带‘斗’,像个什么字?大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然识得,这是一个草体‘魁’字,大爷祥瑞,魁星踢斗,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那举子摸出银子递与小贩,恭恭敬敬地捧起魁星踢斗图,转身欲走,那小贩却上前一把拉住,举子怒道:“我缺你银子?说好是一钱的。” “大爷误会了。小人不是讨要银子,这请魁星还有个说道。”小贩赔笑道。 “什么说道?竟这般罗嗦!耽误了入场,我可不与你善罢。” “大爷息怒。这魁星本是主宰科考的神祀,你看他手里那支笔,专点金榜題名人的姓名。大爷请魁星,须当面说出姓名,暗自祷告祷告,将图带进试场,贴在号房里,包你高中。” “真的如此灵验?” “心诚则灵嘛!孔老夫子都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不多花大爷的银子。” “你也读过几天书?好!且信你一回。我祖籍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姓吴名……” 那举子尚未说完,却见一人大呼着抢身过來道:“骏公,你躲在此处做什么?教人找得好苦!”也是一身举子打扮,身形略高大一些。周延儒心里一动,暗忖道:太仓吴家,我少年做诸生游学时曾与太仓吴琨一见如故,交谊颇深,不知此人与吴琨可有瓜葛? 那自称姓吴的举子忙将手中的图画藏入怀中,答道:“卧子兄,小弟也在找你们。” “快走快走!前几日你说的那人也來了。”说着拉起买画举子便走,边走边说:“你说那人可也恁的胆大,竟将这几句扶觇的诗写在灯笼上,想是欺人不知,走!咱去揭穿他。”周延儒见二人神色有几分诡秘,跟在他们身后赶往贡院外门。 贡院大门前,早已聚集了无数的举子,依次等着入场。一队兵丁刀枪明亮,巡视维持。周延儒见他们朝一堆人群挤去,一些举子团团围在一处,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不住议论,不知是在做什么。随从知道他不想挤入人群,急忙弯腰躬背,周延儒小心地踏上去,见人群围的竟是一辆骡车,不知有什么稀奇之处。侧耳细听,听他们议论什么灯笼、诗,这才看见车箱外面挂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八句诗。正不知原委,却见一个矮胖的举子朝一人拱手道:“天如先生原來也在呀!多日不见,先生风采依旧。这灯笼上的诗究竟何意,还请指教。” “此人便是张溥?”周延儒心里一惊,看此人身材消瘦,貌不出众,竟是人人崇敬、攘臂一呼、南北响应的复社魁首,他到底有什么本领,竟能暴得大名?崇祯元年,他以恩选入太学,组成燕台社。二年,将几社、闻社、南社、应社等十六家文社合而为一,名为复社,大会尹山,声势倾动朝野,天下士林侧目。三年,又大会金陵,入社的名士高才三千余人,遍及十几个省。他不过一个新中的举人,如何会有如此的法力?“兴复古学,务为实用”,并无甚出奇之处,三千文士竟甘心听他驱遣,大可奇怪!他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张溥的许多传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溥。 张溥昨日想了半夜,也猜不出包揽状元的是怎样的人物,口气如此之大。今日三更时分,他与吴昌时、陈子龙、吴伟业预备应考之物,文具、烛火、食物,凡是闱中所需的用具,从钉锤到白泥小风炉,一应俱全,总计不下五十件之多,收拾检点妥当,早早來到贡院街。不料吴伟业失了群,他与吴昌时、陈子龙分头去找,约定在贡院门前汇合,人沒找到,却见了写着那八句诗的灯笼,便多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查看。见被人认出,不敢泄露,客气道:“兄台谬赞,小弟也懵懂不知其意。” “先生之学出入经史,融通古今,若是不知,还有何人可以教我?” “委实不知。小弟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科考上,无暇顾及其余。时辰快到了,该入场了。”张溥看见吴伟业、陈子龙凑到灯笼前面端详,怕他们一时兴起,口沒遮拦地说出谜底,惹來什么是非,急忙拱拱手,拉了便走,低声叮嘱他们不要多事。 “老、老爷,辰时已过,该进科场了。”周延儒兀自看着张溥几人,脚下的长随苦苦支撑,吃力地提醒。 他看看天色将明,退出人群,却被人一把抓住,那人呼着他的表字道:“玉绳兄,你怎的还在这里?” 周延儒听出是儿女亲家陈于泰,低声道:“大來,人多眼杂,此时不宜相见。” 寻故人酒馆遇奇士 入科场贡街识名流(二) 吴伟业极佩服吴昌时的缜密心细,却又暗觉为难,多年不见了,不知先生的容貌可还如从前?不然,就要看自家的造化了。他一路走着,一路祷告,到了江西会馆,悄悄地找了个遍,竟是一无所获。难道去迟了一步?吴伟业郁闷地出了会馆,但想起未做蝇营狗苟的宵小之事,名节沒有丁点污损,心下竟有几分轻松,漫步回來,天色渐晚,走到北半截胡同南口路东,隐隐传出喧哗笑语。他循声望去,见一套阔大的四合院,三间临街的门面,朝南洞开的大门,屋宇并不甚高,门上并沒什么招牌字号,掉头欲走,透过门洞瞥见院内的影壁墙上有砖刻的招牌,青砖上刻着“隆盛轩”三个秀美的赵体白字,院内各房门窗大小不一,是个老字号的酒馆,离江苏会馆隔着一条巷子。吴伟业不禁踌躇起來,折腾了大半日,劳而无功,不免觉得有些羞愧,多延捱一会儿,也算尽心了。于是迈步进院,小二见他一身儒服打扮,知道是赶考的举子,笑吟吟地引他到僻静的小房,问道:“大爷要什么酒菜?” “贵号什么菜拿手,尽管上來!酒么,就來一斤花雕。” “大爷,炒腰花青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不下十几个名目。哟----大爷可是一个人,这些菜若全上來,未免多了。” “不用多虑,我有银子。”吴伟业伸手取出一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小二跟前。 小二慌忙道:“小人岂敢嫌大爷银子少?是怕大爷一人吃不完,实在可惜。” “不必担心,他吃不完,自会有人帮他吃。”不知何时门外站了一个手执千字牌的相士,身材矮小犹如十余岁孩童,只是身材要粗壮一些,脸上胡须稀疏,却有半尺多长,不住地朝里张望。吴伟业恼他唐突,有心呵斥,却见他相貌奇特,想到李明睿不知在何处,不如请他测问一番。于是以手招呼道:“先生请入座赐教,若算得准,酒食吃得,银子也不吝惜。” 矮相士将白幡倚墙放好,拱手道:“叨扰。”说着在对面坐下,问道:“大爷可是要问今科的运气么?” “先生看我想算什么?” “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山人看你忧急于色,必是遇到极为艰难的事了,灵棋、六壬推算起來太过繁复,怕你等不及。就测个字吧!烦请大爷劳动。”矮相士打开身上斜挎的大包袱,里面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便要预备纸笔,吴伟业道:“不必了。”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士”字。 矮相士看了片刻,说道:“大爷的心事怕是难成。” “还请指点。” “‘士’字加‘人’为‘仕’,大爷想必是寻人的。大爷写的‘士’字又似‘之’字,此人怕是已经走了,找他实在不易。” 吴伟业看桌上的“士”字,因桌面平滑,茶水不住流走,端详起來果然似个“之”字,听了矮相士的话,皱眉道:“我有个故交,多年沒见了,他近年一直在京师,却不知道在哪里,我是急着想见他一面。” “莫急,莫急。此人见到见不到沒什么妨碍,大爷这么急着寻找此人,想必是要他帮忙入仕,人虽找不到,忙他还是会帮的。” 吴伟业不屑道:“你倒会寻人开心!找不到人,怎么帮忙?” “大爷请看,士字加口为吉,不用你求,他自会替你说话。”矮相士用粗胖的手掌捋着细长的胡须,嘿嘿连笑几声,神情极是滑稽可笑。 吴伟业冷笑道:“这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刚刚入学的童子,也会用这增字法的。测字的书我见得不少,不过拆拆合合而已,能有多少奥妙?” 矮相士不以为意,拱手道:“大爷说的也是。测字之法由來已久,历代的奇人异士多有撰著,坊间书铺多有雕版,寻找起來也不难。这类的书无益于功名仕途,自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天下读的人本就不多,大爷不顾失了身份翻翻这些闲书,已属大不易了。可这类书说起來,不敢说像六经那样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而写成,却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就说这拆字法吧,细分起來,名目颇多,有装头、接脚、穿心、包笼、破解、添笔、减笔、对关、摘字九法,乍看起來不出拆、增、减、换、借,其实运用之下,还要看个人的天资禀赋,天资禀赋不同,即便同一个字,解释也会有异的,就像大爷们做八股文一样,同一个題目也分上下高低的。大爷不可随意将它看轻了。” 吴伟业见他娓娓而言,几句话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却又点到为止,给自家留了脸面,情知方才卤莽了,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含笑道:“谢先生吉言。烦请推算今科如何?” “烦请大爷再写几个字。”矮相士从大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沙盘,放在吴伟业眼前。 吴伟业见院内的槐树上挂着几串红艳艳的干辣椒,随手在沙盘上写了“槐”、“串”两个字。此时,小二已摆好酒菜,毕恭毕敬地斟满了酒,小心退了出去。矮相士闻着屋内弥漫的菜香酒香,伸手取了酒杯,提鼻一嗅,眯起两眼,吱的一声喝下肚,赞道:“真是好酒!窖藏了不下十年。哦!你是想问今科的运气,呵!这两个字可是大吉之相,‘槐’字乃是榜上经魁,‘串’字是两个‘中’字,恭喜大爷要连中两榜了。可要想高中状元怕是不成,已有人了。” 吴伟业甚是诧异,反问道:“会试尚未开考,遑论殿试?怎么会有人中了状元,谁许他的?” 矮相士诡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终不能空穴來风,了无痕迹吧!” “昨日山人在一家会馆,大爷也不必追问是哪家,在那家会馆里,山人扶觇请仙,已是代天许了。仙人指点的不是平常的绝句,却是八句古诗……”矮相士看着吴伟业冷笑不止,知他不信,闭眼吟道:“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妆何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來面目君知否?” “这就是许了状元?”吴伟业将八句诗仔细记下了,不知何意,心中一阵怆然。 “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去体味吧!”说着起身欲退,吴伟业又取了一两银子,与桌上的银子合在一处,双手奉了道:“多谢指点,些许微仪不足以谢。敢问先生上下?” “不敢。山人云游四方,不用姓名多年,自家都要忘了,大爷就称山人宋矮子吧!山人每次來北京都遇到贵人,时光如流矢,转瞬已过五年。五年前,高粱河上……唉!云烟过眼,都成往事,还提它作甚?”宋矮子接过银子,执幡而去,脚步竟有些蹒跚,不似來时稳健。 “宋矮子?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么个奇人?”吴伟业目送他出了大门,想着他吟的那八句诗,无心吃饭,急急回到会馆。 夜色已重,红烛高烧。吴伟业进了屋子,见张溥、吴昌时、陈子龙三人围炉吃茶,想是坐等他的消息,听说沒有找到李明睿,陈子龙大呼可惜。吴昌时城府极深,一声不响,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张溥竟也不埋怨,反倒安慰道:“天意如此,不可相强。”吴伟业暗叫惭愧,想起今日的奇遇,简要说了一遍。四人沉吟良久,张溥拊掌道:“我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了。这是首藏头拆字诗,可用离合增损法破解,首二句‘六’、‘一’、‘十’合‘辛’字,三四句‘杏’字去‘口’加一横为‘未’字,五六句‘半妆’加‘一点大’为‘状’字,七句‘完’字去头为‘元’字,合起來便是‘辛未状元’四字。这首诗应在谁身上?” “那相士缄口不说。” “江湖术士说些吉利的话儿,不过是讨口饭吃,本算不得什么数,何必管他?”陈子龙大不以为然。张溥阴着脸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冥冥之中,或有天数。”他见吴昌时一直闷头不语,问道:“來之,你以为如何?” “我?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若果真灵验如此,怕是大有文章了。看來不少人下了书外的工夫,大意不得。”吴昌时心头沉重,脸上隐隐现出一丝失望之色。 张溥拍案道:“尽人事而听天命,未必无望!” 二月初六,何如宠、徐光启带领李明睿、薛国观、倪元璐等帘官提前三天进驻了顺天府贡院,周延儒身居首揆,特地请旨留阁办公,八日一早入场。二月七日过了午时,他将钱象坤请到首辅值房,密谈了半个时辰,才回府预备入院,温体仁、吴宗达见他出阁,忙一齐过來相送。二月初九,是会试依例定下入闱的日子,本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考第三场。四更刚过,周延儒冠带朝服坐了青幔大轿赶往贡院。 顺天府贡院座落在京城东南角崇文门内观星台西北,永乐十三年在元代礼部衙门旧址上改建而成,此后一直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经过多次修葺扩建,连绵成片,规模宏伟壮观。贡院坐北朝南,四周围以高墙,门有五楹,大门上方大书“贡院”,正中高悬“天开文运”泥金大匾。门分三重,最外面的门称头门。第二道称仪门,前有盘龙大照壁,背面是贴金榜之处。第三道便是天下艳称的龙门,非考生莫入,送考的人到此就止步了。后面依次是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魁堂、会经堂、二十房等处,还有监临、提调、监试、考试四房,弥封、誊录、对读、供给四所。大门外东西两侧建起“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两个石牌坊,外有东、西辕门,大仲春刚过,夜长昼短,将近五更,天色尚黑。周延儒的青幔大轿还沒到贡院大门,远远就看见贡院东街、贡院西街、贡院头条、贡院二条、贡院三条,还有鲤鱼胡同、笔管胡同、驴蹄子胡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如汤沸,卖吃喝的、卖文房四宝的……在街道边、胡同口摆得满满的,吆喝声、说话声响成一片。三三两两的举子顾不得春寒料峭,提着考篮早早地赶來。周延儒命落了轿,打发轿子回府,换下官服,只带了一个长随,趁着夜幕挤入人群。 寒星满天,斗柄倒旋,穿过路南隔街的鲤鱼胡同,來到贡院东街,见一个年轻举子似在与一个摊贩讨价:“就这样一幅小小的画儿,又是木版刷印的,竟要一钱银子?一钱银子能买多少张纸?” “相公不可这样说话,小人一年也只这几日的买卖,这大冷的天,起早摸黑的,若沒甚利钱,何苦不在热炕头守着老婆,还巴巴地到这里受苦?一钱银子讨个口彩,图个吉利,也值了。若是相公高中了,银子还少了这一钱?就是几千两、几万两也有的。”那小贩喋喋不休,一口的京腔京韵,言辞之密水泼不进,那举子一时竟插不上嘴,见小贩住了口,才问:“你这画上画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有什么讲究?” “哎呀!我的大老爷,这你能不懂?小人却不信!哦!是了,大爷是想讨个口彩,小人就说与大爷听。这画有个名目,叫‘魁星踢斗图’,你看上面有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单脚独立站在鳌头上,另一脚踢起,托起一个‘斗’字。连鬼带‘斗’,像个什么字?大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然识得,这是一个草体‘魁’字,大爷祥瑞,魁星踢斗,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那举子摸出银子递与小贩,恭恭敬敬地捧起魁星踢斗图,转身欲走,那小贩却上前一把拉住,举子怒道:“我缺你银子?说好是一钱的。” “大爷误会了。小人不是讨要银子,这请魁星还有个说道。”小贩赔笑道。 “什么说道?竟这般罗嗦!耽误了入场,我可不与你善罢。” “大爷息怒。这魁星本是主宰科考的神祀,你看他手里那支笔,专点金榜題名人的姓名。大爷请魁星,须当面说出姓名,暗自祷告祷告,将图带进试场,贴在号房里,包你高中。” “真的如此灵验?” “心诚则灵嘛!孔老夫子都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不多花大爷的银子。” “你也读过几天书?好!且信你一回。我祖籍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姓吴名……” 那举子尚未说完,却见一人大呼着抢身过來道:“骏公,你躲在此处做什么?教人找得好苦!”也是一身举子打扮,身形略高大一些。周延儒心里一动,暗忖道:太仓吴家,我少年做诸生游学时曾与太仓吴琨一见如故,交谊颇深,不知此人与吴琨可有瓜葛? 那自称姓吴的举子忙将手中的图画藏入怀中,答道:“卧子兄,小弟也在找你们。” “快走快走!前几日你说的那人也來了。”说着拉起买画举子便走,边走边说:“你说那人可也恁的胆大,竟将这几句扶觇的诗写在灯笼上,想是欺人不知,走!咱去揭穿他。”周延儒见二人神色有几分诡秘,跟在他们身后赶往贡院外门。 贡院大门前,早已聚集了无数的举子,依次等着入场。一队兵丁刀枪明亮,巡视维持。周延儒见他们朝一堆人群挤去,一些举子团团围在一处,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不住议论,不知是在做什么。随从知道他不想挤入人群,急忙弯腰躬背,周延儒小心地踏上去,见人群围的竟是一辆骡车,不知有什么稀奇之处。侧耳细听,听他们议论什么灯笼、诗,这才看见车箱外面挂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八句诗。正不知原委,却见一个矮胖的举子朝一人拱手道:“天如先生原來也在呀!多日不见,先生风采依旧。这灯笼上的诗究竟何意,还请指教。” “此人便是张溥?”周延儒心里一惊,看此人身材消瘦,貌不出众,竟是人人崇敬、攘臂一呼、南北响应的复社魁首,他到底有什么本领,竟能暴得大名?崇祯元年,他以恩选入太学,组成燕台社。二年,将几社、闻社、南社、应社等十六家文社合而为一,名为复社,大会尹山,声势倾动朝野,天下士林侧目。三年,又大会金陵,入社的名士高才三千余人,遍及十几个省。他不过一个新中的举人,如何会有如此的法力?“兴复古学,务为实用”,并无甚出奇之处,三千文士竟甘心听他驱遣,大可奇怪!他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张溥的许多传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溥。 张溥昨日想了半夜,也猜不出包揽状元的是怎样的人物,口气如此之大。今日三更时分,他与吴昌时、陈子龙、吴伟业预备应考之物,文具、烛火、食物,凡是闱中所需的用具,从钉锤到白泥小风炉,一应俱全,总计不下五十件之多,收拾检点妥当,早早來到贡院街。不料吴伟业失了群,他与吴昌时、陈子龙分头去找,约定在贡院门前汇合,人沒找到,却见了写着那八句诗的灯笼,便多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查看。见被人认出,不敢泄露,客气道:“兄台谬赞,小弟也懵懂不知其意。” “先生之学出入经史,融通古今,若是不知,还有何人可以教我?” “委实不知。小弟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科考上,无暇顾及其余。时辰快到了,该入场了。”张溥看见吴伟业、陈子龙凑到灯笼前面端详,怕他们一时兴起,口沒遮拦地说出谜底,惹來什么是非,急忙拱拱手,拉了便走,低声叮嘱他们不要多事。 “老、老爷,辰时已过,该进科场了。”周延儒兀自看着张溥几人,脚下的长随苦苦支撑,吃力地提醒。 他看看天色将明,退出人群,却被人一把抓住,那人呼着他的表字道:“玉绳兄,你怎的还在这里?” 周延儒听出是儿女亲家陈于泰,低声道:“大來,人多眼杂,此时不宜相见。” 李明睿密约偿夙债 薛国观检举邀头功 草榜完毕,众人散去。周延儒细数一遍,此榜共取三百四十七名贡士,竟有六十二人出身复社,心里暗叹道:“复社若为我所用,朝野合一,这首辅的位子不但稳固,还会清心许多。”他心神舒泰,才感到这些日子疲乏已极,正要上床安睡,门外有人喊道:“首辅老爷,有人要拜见。” “混账,不知道这是国家抡才的禁地,能随意出入么?不要脑袋了!”周延儒朝外骂道。 “那人进不來,请首辅屈尊到内龙门说话。” “來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须老者。小的不认识,他也不说名号。” “太眉先生?”周延儒登时睡意全无,他知道若非有了极紧要的事,许太眉决不会深夜而來的,急忙披衣起身,到了内龙门。好在举子们三场已毕,门禁不如前几日那么森严了。周延儒从门缝往外看,借着门上的灯光,果见许太眉披着大氅站在寒风之中,焦急地不住來回走动。 护军逢迎道:“首辅,要开门么?”不料周延儒厉声道:“沒有圣旨哪个敢开?”护军无趣,转身远远躲了。 “何人找我?”周延儒为避嫌疑,故意高声问道。 许太眉应道:“是老奴。” “什么事?” “夫人得了急症。”许太眉走近门边,低声道:“方才钱象坤送信,有人要上折子弹劾会试舞弊,不知抓到了什么把柄,千万小心留神!” “我知道了。快到太医院请个太医诊断。”随即又小声问道:“他还说什么?” “钱府管家传话给了我派出盯在钱府门外的人,但怕有厂卫在左右,匆忙之中,只说了这两句话。” “哪个指使,是谁告发?” 许太眉摇头道:“不知道。我想此事关系重大,别人來我不放心。北闱重地,怕你碍于门禁不愿见面,将事耽误了。” “明日北闱即了,我进宫复命,窥探动静,再做商议。”周延儒心急如火,一阵夜风吹过,猛然打个寒战,才觉到身上一片冰冷,前胸后背早已浸出了汗水。 弹劾科场舞弊的折子已送进了宫,放到了崇祯的御案上,告发周延儒徇私舞弊,取中姻亲陈于泰和友人之子吴伟业,说什么“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上折子的是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此次北闱,他以六部科道言官的身份参与其中。崇祯见多属捕风捉影的推测之辞,语焉不详,便留了中。 开春以來,崇祯的心情如春日的花事一日好似一日,辽东平安无战事,陕西杨鹤传來捷报,招抚了神一魁。自杨鹤陛辞赴陕西日起,崇祯一直有些忧心。他对杨鹤本來知之不多,从吏部大档知道他籍贯湖广常德府武陵县,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做过几任知县,后來做了京官,又屡遭罢斥,起用为右佥都御史不到一年,升任督察院副都御史。依惯例,不应再转调外任,但既是吏部会推,而他陕西三边总督也属紧要之职,不可悬缺过久,崇祯破例准允,却又担心杨鹤缺少戡定祸乱之才,更无拓边守疆的阅历,便在平台召见,当面考问。问及平乱方略,杨鹤一句“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崇祯心宽了几分,边帅清正,将卒自然用命,区区几个乱卒流民便不足为惧了。如今陕西民变只剩下王嘉胤一路,孤掌难鸣,平寇指日可待。崇祯反复看了杨鹤的折子,禁不住展颜微笑,心底颇有些得意起來,九边长年缺饷,士卒饥寒,这么多年的亏空一时难补,非多用循吏不可。他命曹化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伸手打开,里面满满的奏折都依次排好,贴了阁臣墨笔票拟的纸签,他冷哼一声,用力合上道:“小淳子,将这个锦匣封好,六百里加急送与杨鹤。” 曹化淳吃惊道:“这些奏章已由阁臣票拟,都是弹劾杨鹤主抚养寇的,如何再转与他?” “朕要推心市恩给他。”崇祯微微皱了下眉,旋即淡淡一笑,“小淳子,你忘了宫门前铁牌上的祖训了?下去掌嘴二十。” “奴婢就在这儿自家掌嘴吧!万岁爷听了也好消消气,逗乐儿解闷儿。”曹化淳两眼逡巡着崇祯,见他脸上并沒有气恼的颜色,小心地举手作势掌嘴。果然,崇祯哼道:“你这奴才倒是好心,可也恁多嘴了。这次且记下,以后一并惩戒算了。” “谢万岁爷!”曹化淳将锦匣抱在怀里,跪下叩头,又问道:“万岁爷此招可是高明得紧,杨鹤见了想必感激涕零。” “看來你在内书堂的书沒白读,倒是真懂了不少事儿!” “内书堂再读也是沒活气儿的旧书堆,还是跟万岁爷学得扎实。” “噢----”崇祯从袖管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八角椭圆形苏样水磨红铜手炉,“你倒说说怎样扎实了?” “万岁爷一个月前已有旨将那些弹劾的奏章发了邸报,是教杨鹤知道朝臣……哎呀!奴婢着了万岁爷的道儿了,岂非又要掌嘴?” “哈哈哈……你不用怕,朕命你说,你还要抗旨么?” “弹劾的奏章刊发邸报,万岁爷的意思不外乎一个字。” “痛快地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逼。” “嗯?” “此次将这些奏章的題本并阁臣的票拟一起给杨鹤,也是一个字:安。” “你说说看。” “恩威并施,教杨鹤安心抚策,早定西北。” 崇祯不置可否,却将话題转了问道:“朕首肯杨鹤的招抚方略,外面可有什么风闻?” 曹化淳嘻嘻一笑,“奴婢每日都在万岁爷身边,奴婢听到的万岁爷也听到了,朝臣并沒有多少异辞。” “朕心里总觉有些奇怪,招抚方略初定之时,还有不少人奏杨鹤糜饷养寇,主抚误国,如今知道他招抚有成,倒都见机得快了。”崇祯心神通泰,离了御座活动几下手脚,“王永祚有日子沒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 “奴婢听说他近日中意一个粉头,据传出自名妓薛素素的门下,娇艳异常,极为可人,将王公公狐媚了……” “哼!是将朕的耳目迷了。”崇祯不觉动怒,在暖阁里來回走了几遭,问道:“西院还是那般热闹?” 西院即是西院勾栏,与粉子胡同自元代便是妓女聚集之地,明代将官妓的居所改在了东城的勾栏胡同,与教坊司所在地本司胡同和演乐胡同毗邻,西院随即衰落下來,成为贩夫走卒、江湖浪子光顾的场所,有些脸面的人物早已不屑去了。曹化淳见崇祯问起西院,他倒是偷偷去过几次,每次都是败兴而归,竟遇不到一个出色的女子,却怕皇上知道责罚,支吾道:“热闹倒还热闹……不过,往西院走动的多是被斥退不用或进宫不久的小太监,王公公那样的身份若去免不了遭人笑话了。王公公是娶到了家里。” 崇祯冷笑道:“朕说呢!那些进了宫沒甚出头的想打发光阴,到西院或在宫里寻个菜户解闷儿取乐儿,既是我朝陋规,也就罢了。如何一个有身份的大太监也这般屈尊失德,娶个青楼的腌臜女子,岂不污了宫廷?朕已有旨禁止内监娶妻及在外宿娼,他不知道么?” “想是知道的。” “小淳子,你到大玄高殿取个欢喜佛,就说是朕特地赏他的,教他好生习练,多享极乐,只是要小心钦差东厂的关防印信,别是嫖得精光,换了银子。” “那、那怎么会!王公公还是知道轻重的,那东厂关防非同小可,他岂敢……” “罗嗦!用不着你替他讲情。”崇祯见曹化淳言辞闪烁,还道他收了王永祚的贿赂,面色如霜,冷冷问道:“你与他可常见面么?” 曹化淳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叩头道:“奴婢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哪里高攀得上?太祖皇爷早定**,奴婢有几个脑袋敢结交外廷?再说,万岁爷待奴婢天高地厚的恩德,奴婢怎能丧了天良,胳膊肘儿往外扭呢!” “起來吧!朕也是随便问问。”崇祯口气和缓下來,说道:“小淳子,你跟着朕也有几年了,世面也见得不少,又是内书堂的高才,朕有心栽培你,你替朕看着东厂,王永祚老朽了,早晚有一天朕会将东厂关防赏了你!” “万岁爷……”按照旧制,提督东厂须是从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中选出,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宫里第二号的人物,东厂的掌班太监仅次提督一等,虽说与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五品的官职,但乾清宫管事牌子跟着皇上,往往身不由已,沒日沒夜地在宫里当值,实在辛苦,宫内外看皇上的金面倒是也高看一眼,可哪有东厂掌班太监的日子滋润?每天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儿,不用像在宫里那样提心吊胆,老怕出什么纰漏,不管上衙门当差,还是回到私宅,都有人伺候,若是找个美貌风流的小娘们儿,啧啧……曹化淳垂手鹄立,心下一阵窃喜,做梦也想不到突然之间发达了,嗫嚅道:“万岁爷说、说的可、可是真、真的?奴婢何德何能,这……” “又是混账话!朕何须说假话?好生替朕盯着吧!东厂可是朕的耳目。” “奴婢不愿意离开万岁爷。”曹化淳鼻子竟有些酸涩,语调略带呜咽。 崇祯笑骂道:“小王八羔子,老跟着朕你也未必甘心,这般提拔都沒个笑模样,该不是贪心不足吧!朕不是呆子,不必教你哄着开心。你离了皇宫,可不是断了线的纸鸢,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撒不得欢儿,小心绳子还在朕手心攥着呢!”说到后面几句话,已是严厉起來,曹化淳身子略略抖动一下,跪下叩了头,弯腰后退道:“奴婢知道了,只是、只是还不知今后谁來伺候万岁爷,有些放心不下。等万岁爷找好了人,奴婢交代他几句话便去东厂。” 崇祯最恨人不本分,思出其位,想些不该想的事,若不是方才曹化淳难舍离别之情,多半已遭申斥,饶是如此,崇祯此时听了,也禁不住微微蹙眉,懒懒不想说出,只伸两掌一合,做了个圆形。曹化淳极为聪慧,又在他身边多时,崇祯的一举一动多能猜测其意,脱口径问道:“可是小程子?”小程子即是马元程,那年八月中秋节在慈宁宫他仰望天上的圆月,说小时候饿极之时,恨不得月亮变成一个喷香的大油饼,因此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喊他“麻油饼”,马元程的名字反而叫得少了。 崇祯略点一下头,“嗯!先教小程子跟着朕,交代他几句也好,他心眼儿实,是得点拨点拨。你去东厂,朕再给你一道密旨,不到不得已时,切勿使用。”崇祯写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在右角下画了花押。 曹化淳小心收好,复又跪下膝行几步,仰面含泪道:“奴婢知道这是万岁爷的天恩,自万岁爷践祚以來,着意用人,王承恩究心饮食,说了个唐朝的御膳浑羊殁忽,便掌了御膳坊,万岁爷用人真可谓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奴婢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总害怕辜负了圣恩呢!” 崇祯本喜他机灵通透,见他如此重情,想起当年兵马司的救命之恩,暗自唏嘘,也有些不舍,但听他夹七夹八地说了一番,什么“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倒不知他是在称颂还是自夸了。崇祯忍下笑意,正色道:“你先不要只顾着高兴,命你去东厂,终要看你差使办得如何,若是辜负了朕的心意,南海子喂马的人手还少,你好生斟酌。”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北闱会试几天了?” “今个儿是最后一天。” “唔!”崇祯指指几案上的那个黄龙裹袱,面色阴沉道:“贡院那边的情形如何,你去打探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情弊。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上了专折,话却说得含糊,科考试朝廷的抡才大典,容不得有半分的差池。”他拿起密折,折子上的几句话分外刺眼:三百四十九名贡士中竟有六十二人身在复社;何地无贤才,而辛未贡士多出苏、松、常、淮四府?薛国观一个小小的七品言官,弹劾揭发本属职责所在,但所奏多出风闻,沒有多少实据,背后必是有人指使。江南自古为人文渊薮,人才出得多了未必就存有舞弊,倒是复社声势日大,不可等闲视之,免得又成一个东林,与朝廷对抗。崇祯暗想:张溥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将十几个文社合而为一?此人好生用他,也是朝廷幸事。 曹化淳答应着退下,这一夜睡得极为香甜,四更时分预备起來伺候皇上临朝,想起马元程做了乾清宫管事牌子,自家要到东厂当差,再也不必摸黑早起地受罪,整天价站得两腿酸麻肿胀,嘿嘿地笑了,翻身躺倒,睡到将近卯时,出宫往东厂面见提督王永祚。王永祚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十分地客气,不以属官看待。曹化淳新官上任,有心建功,暗地将得力番子手布在周府、钱府和各会馆周围,四下打探。 李明睿密约偿夙债 薛国观检举邀头功(二) 草榜完毕,众人散去。周延儒细数一遍,此榜共取三百四十七名贡士,竟有六十二人出身复社,心里暗叹道:“复社若为我所用,朝野合一,这首辅的位子不但稳固,还会清心许多。”他心神舒泰,才感到这些日子疲乏已极,正要上床安睡,门外有人喊道:“首辅老爷,有人要拜见。” “混账,不知道这是国家抡才的禁地,能随意出入么?不要脑袋了!”周延儒朝外骂道。 “那人进不來,请首辅屈尊到内龙门说话。” “來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须老者。小的不认识,他也不说名号。” “太眉先生?”周延儒登时睡意全无,他知道若非有了极紧要的事,许太眉决不会深夜而來的,急忙披衣起身,到了内龙门。好在举子们三场已毕,门禁不如前几日那么森严了。周延儒从门缝往外看,借着门上的灯光,果见许太眉披着大氅站在寒风之中,焦急地不住來回走动。 护军逢迎道:“首辅,要开门么?”不料周延儒厉声道:“沒有圣旨哪个敢开?”护军无趣,转身远远躲了。 “何人找我?”周延儒为避嫌疑,故意高声问道。 许太眉应道:“是老奴。” “什么事?” “夫人得了急症。”许太眉走近门边,低声道:“方才钱象坤送信,有人要上折子弹劾会试舞弊,不知抓到了什么把柄,千万小心留神!” “我知道了。快到太医院请个太医诊断。”随即又小声问道:“他还说什么?” “钱府管家传话给了我派出盯在钱府门外的人,但怕有厂卫在左右,匆忙之中,只说了这两句话。” “哪个指使,是谁告发?” 许太眉摇头道:“不知道。我想此事关系重大,别人來我不放心。北闱重地,怕你碍于门禁不愿见面,将事耽误了。” “明日北闱即了,我进宫复命,窥探动静,再做商议。”周延儒心急如火,一阵夜风吹过,猛然打个寒战,才觉到身上一片冰冷,前胸后背早已浸出了汗水。 弹劾科场舞弊的折子已送进了宫,放到了崇祯的御案上,告发周延儒徇私舞弊,取中姻亲陈于泰和友人之子吴伟业,说什么“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上折子的是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此次北闱,他以六部科道言官的身份参与其中。崇祯见多属捕风捉影的推测之辞,语焉不详,便留了中。 开春以來,崇祯的心情如春日的花事一日好似一日,辽东平安无战事,陕西杨鹤传來捷报,招抚了神一魁。自杨鹤陛辞赴陕西日起,崇祯一直有些忧心。他对杨鹤本來知之不多,从吏部大档知道他籍贯湖广常德府武陵县,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做过几任知县,后來做了京官,又屡遭罢斥,起用为右佥都御史不到一年,升任督察院副都御史。依惯例,不应再转调外任,但既是吏部会推,而他陕西三边总督也属紧要之职,不可悬缺过久,崇祯破例准允,却又担心杨鹤缺少戡定祸乱之才,更无拓边守疆的阅历,便在平台召见,当面考问。问及平乱方略,杨鹤一句“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崇祯心宽了几分,边帅清正,将卒自然用命,区区几个乱卒流民便不足为惧了。如今陕西民变只剩下王嘉胤一路,孤掌难鸣,平寇指日可待。崇祯反复看了杨鹤的折子,禁不住展颜微笑,心底颇有些得意起來,九边长年缺饷,士卒饥寒,这么多年的亏空一时难补,非多用循吏不可。他命曹化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伸手打开,里面满满的奏折都依次排好,贴了阁臣墨笔票拟的纸签,他冷哼一声,用力合上道:“小淳子,将这个锦匣封好,六百里加急送与杨鹤。” 曹化淳吃惊道:“这些奏章已由阁臣票拟,都是弹劾杨鹤主抚养寇的,如何再转与他?” “朕要推心市恩给他。”崇祯微微皱了下眉,旋即淡淡一笑,“小淳子,你忘了宫门前铁牌上的祖训了?下去掌嘴二十。” “奴婢就在这儿自家掌嘴吧!万岁爷听了也好消消气,逗乐儿解闷儿。”曹化淳两眼逡巡着崇祯,见他脸上并沒有气恼的颜色,小心地举手作势掌嘴。果然,崇祯哼道:“你这奴才倒是好心,可也恁多嘴了。这次且记下,以后一并惩戒算了。” “谢万岁爷!”曹化淳将锦匣抱在怀里,跪下叩头,又问道:“万岁爷此招可是高明得紧,杨鹤见了想必感激涕零。” “看來你在内书堂的书沒白读,倒是真懂了不少事儿!” “内书堂再读也是沒活气儿的旧书堆,还是跟万岁爷学得扎实。” “噢----”崇祯从袖管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八角椭圆形苏样水磨红铜手炉,“你倒说说怎样扎实了?” “万岁爷一个月前已有旨将那些弹劾的奏章发了邸报,是教杨鹤知道朝臣……哎呀!奴婢着了万岁爷的道儿了,岂非又要掌嘴?” “哈哈哈……你不用怕,朕命你说,你还要抗旨么?” “弹劾的奏章刊发邸报,万岁爷的意思不外乎一个字。” “痛快地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逼。” “嗯?” “此次将这些奏章的題本并阁臣的票拟一起给杨鹤,也是一个字:安。” “你说说看。” “恩威并施,教杨鹤安心抚策,早定西北。” 崇祯不置可否,却将话題转了问道:“朕首肯杨鹤的招抚方略,外面可有什么风闻?” 曹化淳嘻嘻一笑,“奴婢每日都在万岁爷身边,奴婢听到的万岁爷也听到了,朝臣并沒有多少异辞。” “朕心里总觉有些奇怪,招抚方略初定之时,还有不少人奏杨鹤糜饷养寇,主抚误国,如今知道他招抚有成,倒都见机得快了。”崇祯心神通泰,离了御座活动几下手脚,“王永祚有日子沒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 “奴婢听说他近日中意一个粉头,据传出自名妓薛素素的门下,娇艳异常,极为可人,将王公公狐媚了……” “哼!是将朕的耳目迷了。”崇祯不觉动怒,在暖阁里來回走了几遭,问道:“西院还是那般热闹?” 西院即是西院勾栏,与粉子胡同自元代便是妓女聚集之地,明代将官妓的居所改在了东城的勾栏胡同,与教坊司所在地本司胡同和演乐胡同毗邻,西院随即衰落下來,成为贩夫走卒、江湖浪子光顾的场所,有些脸面的人物早已不屑去了。曹化淳见崇祯问起西院,他倒是偷偷去过几次,每次都是败兴而归,竟遇不到一个出色的女子,却怕皇上知道责罚,支吾道:“热闹倒还热闹……不过,往西院走动的多是被斥退不用或进宫不久的小太监,王公公那样的身份若去免不了遭人笑话了。王公公是娶到了家里。” 崇祯冷笑道:“朕说呢!那些进了宫沒甚出头的想打发光阴,到西院或在宫里寻个菜户解闷儿取乐儿,既是我朝陋规,也就罢了。如何一个有身份的大太监也这般屈尊失德,娶个青楼的腌臜女子,岂不污了宫廷?朕已有旨禁止内监娶妻及在外宿娼,他不知道么?” “想是知道的。” “小淳子,你到大玄高殿取个欢喜佛,就说是朕特地赏他的,教他好生习练,多享极乐,只是要小心钦差东厂的关防印信,别是嫖得精光,换了银子。” “那、那怎么会!王公公还是知道轻重的,那东厂关防非同小可,他岂敢……” “罗嗦!用不着你替他讲情。”崇祯见曹化淳言辞闪烁,还道他收了王永祚的贿赂,面色如霜,冷冷问道:“你与他可常见面么?” 曹化淳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叩头道:“奴婢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哪里高攀得上?太祖皇爷早定**,奴婢有几个脑袋敢结交外廷?再说,万岁爷待奴婢天高地厚的恩德,奴婢怎能丧了天良,胳膊肘儿往外扭呢!” “起來吧!朕也是随便问问。”崇祯口气和缓下來,说道:“小淳子,你跟着朕也有几年了,世面也见得不少,又是内书堂的高才,朕有心栽培你,你替朕看着东厂,王永祚老朽了,早晚有一天朕会将东厂关防赏了你!” “万岁爷……”按照旧制,提督东厂须是从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中选出,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宫里第二号的人物,东厂的掌班太监仅次提督一等,虽说与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五品的官职,但乾清宫管事牌子跟着皇上,往往身不由已,沒日沒夜地在宫里当值,实在辛苦,宫内外看皇上的金面倒是也高看一眼,可哪有东厂掌班太监的日子滋润?每天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儿,不用像在宫里那样提心吊胆,老怕出什么纰漏,不管上衙门当差,还是回到私宅,都有人伺候,若是找个美貌风流的小娘们儿,啧啧……曹化淳垂手鹄立,心下一阵窃喜,做梦也想不到突然之间发达了,嗫嚅道:“万岁爷说、说的可、可是真、真的?奴婢何德何能,这……” “又是混账话!朕何须说假话?好生替朕盯着吧!东厂可是朕的耳目。” “奴婢不愿意离开万岁爷。”曹化淳鼻子竟有些酸涩,语调略带呜咽。 崇祯笑骂道:“小王八羔子,老跟着朕你也未必甘心,这般提拔都沒个笑模样,该不是贪心不足吧!朕不是呆子,不必教你哄着开心。你离了皇宫,可不是断了线的纸鸢,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撒不得欢儿,小心绳子还在朕手心攥着呢!”说到后面几句话,已是严厉起來,曹化淳身子略略抖动一下,跪下叩了头,弯腰后退道:“奴婢知道了,只是、只是还不知今后谁來伺候万岁爷,有些放心不下。等万岁爷找好了人,奴婢交代他几句话便去东厂。” 崇祯最恨人不本分,思出其位,想些不该想的事,若不是方才曹化淳难舍离别之情,多半已遭申斥,饶是如此,崇祯此时听了,也禁不住微微蹙眉,懒懒不想说出,只伸两掌一合,做了个圆形。曹化淳极为聪慧,又在他身边多时,崇祯的一举一动多能猜测其意,脱口径问道:“可是小程子?”小程子即是马元程,那年八月中秋节在慈宁宫他仰望天上的圆月,说小时候饿极之时,恨不得月亮变成一个喷香的大油饼,因此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喊他“麻油饼”,马元程的名字反而叫得少了。 崇祯略点一下头,“嗯!先教小程子跟着朕,交代他几句也好,他心眼儿实,是得点拨点拨。你去东厂,朕再给你一道密旨,不到不得已时,切勿使用。”崇祯写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在右角下画了花押。 曹化淳小心收好,复又跪下膝行几步,仰面含泪道:“奴婢知道这是万岁爷的天恩,自万岁爷践祚以來,着意用人,王承恩究心饮食,说了个唐朝的御膳浑羊殁忽,便掌了御膳坊,万岁爷用人真可谓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奴婢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总害怕辜负了圣恩呢!” 崇祯本喜他机灵通透,见他如此重情,想起当年兵马司的救命之恩,暗自唏嘘,也有些不舍,但听他夹七夹八地说了一番,什么“举贤不避亲,任用唯贤,大有古人之风”,倒不知他是在称颂还是自夸了。崇祯忍下笑意,正色道:“你先不要只顾着高兴,命你去东厂,终要看你差使办得如何,若是辜负了朕的心意,南海子喂马的人手还少,你好生斟酌。”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北闱会试几天了?” “今个儿是最后一天。” “唔!”崇祯指指几案上的那个黄龙裹袱,面色阴沉道:“贡院那边的情形如何,你去打探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情弊。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上了专折,话却说得含糊,科考试朝廷的抡才大典,容不得有半分的差池。”他拿起密折,折子上的几句话分外刺眼:三百四十九名贡士中竟有六十二人身在复社;何地无贤才,而辛未贡士多出苏、松、常、淮四府?薛国观一个小小的七品言官,弹劾揭发本属职责所在,但所奏多出风闻,沒有多少实据,背后必是有人指使。江南自古为人文渊薮,人才出得多了未必就存有舞弊,倒是复社声势日大,不可等闲视之,免得又成一个东林,与朝廷对抗。崇祯暗想:张溥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将十几个文社合而为一?此人好生用他,也是朝廷幸事。 曹化淳答应着退下,这一夜睡得极为香甜,四更时分预备起來伺候皇上临朝,想起马元程做了乾清宫管事牌子,自家要到东厂当差,再也不必摸黑早起地受罪,整天价站得两腿酸麻肿胀,嘿嘿地笑了,翻身躺倒,睡到将近卯时,出宫往东厂面见提督王永祚。王永祚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十分地客气,不以属官看待。曹化淳新官上任,有心建功,暗地将得力番子手布在周府、钱府和各会馆周围,四下打探。 抢先机携卷呈御览 幸私宅探病慰辅臣 吴伟业一骨碌爬起身,攘臂怒问道:“这是怎么说?这江苏会馆乃是本籍的官员造福桑梓之所,江苏一省的举子赶考住在此处已是成例,我到要看看哪个敢轰咱们出去?” “嘿嘿,何必那么大的火气!要说轰么,听起來也委实难以入耳,小的岂能做出这等无礼的事來?不过是受全省的举子老爷们所托,请吴老爷另谋上处,以免连累大伙儿。小的想您也不会如此忍心开罪大伙儿吧!”长班连声笑着,打个酒嗝,踱步进來,脸上尽是笑意,语调却冰冷异常,听似客气,实则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作派,将退路尽情封死,沒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怎么连累大伙儿了?” “吴老爷你是明白人,还需咱点破么?小的看你也别问那么多,存点儿脸面岂不更好?” “但请直言,不必客气,吴某洗耳恭听。”吴伟业认起真來,沒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长班干笑道:“吴老爷莫急,小的但凡有丁点儿法子,也不敢坏了会馆的规矩。这会馆乃是本省乡贤们为方便科考的举子们所建,照理说,您自然住的。只是小的不敢因您一个得罪全省所有的举子老爷。外面都说您与首辅有关节,如今皇上一心要查处赃证物证,若真有什么差池,牵扯到辛未一科,就算本省举子老爷还念些同乡之情,不与小的为难,可其他省的举子们就是吐口唾沫,也能将我这个小小的长班儿淹死。您说不是么?” 吴伟业默然,片刻才问道:“仓猝之间,你教我去哪里寻房子?”神情不胜悲凉,似是覆巢惊飞的鸟儿。 “要是等皇上下旨封了会馆的门,大伙儿可都沒地方住了。您还是走吧,算小的求您了,终不成大伙儿都陪你受累?”长班见他如此,心下也大觉不忍,语气随之和缓下來,但丝毫沒有让步之意。 吴伟业听他嘴上说得委婉,不住打躬作揖,但话里话外依然似将自己视作作奸犯科的蟊贼强盗,口气分明有些不屑,心中大痛,自忖为顾全省举子的乡谊是该搬走,可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岂不是做贼露了赃物,不打自招了?到时想要清白就更难了。想到此处,不觉又愤懑起來,高声道:“我是今科的会元,终不成要我睡在大街上?我倒不怕什么,可不能不顾惜朝廷的体面。若皇上一旦怪罪……” “哎哟----你快别说什么会元了,皇上真若怪罪下來,还指不定是杀头还是充军呢!能平平安安地睡在大街上,就是享福了。哼!那样的日子还有沒有,谁敢说呢!”长班见他软硬不吃,口中登时便不留情面了。 “你……你满嘴胡说!”吴伟业见他出言刻薄,气得说不出话來。 吴福见公子面色灰白,浑身颤抖,一把扶住,说道:“如今我家公子可还是今科的会元,皇上也沒有下旨要办要杀的,你倒满嘴胡诌什么?不怕我们到顺天府告你个假传圣旨之罪?” “随你们到那里去告,只要快些搬出去,腿在你们脚上,哪个也不会拦你!” “那你前日还求我家公子给会馆写什么匾额?”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那个匾额你就是写好了,我也不敢再要,更不敢挂出去。你们能快些走,会馆平平安安的,我就念佛了。” 吴福知道与他辩驳不清,这长班见过多少世面,口舌又伶俐,再辩驳下去,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出來,那时吃亏的还是自家,他将满胸的火气压一压,便要劝说吴伟业。不料,吴伟业早已气极,嗔目吼道:“你这势利小人!我、我今天就是不搬,看你怎样?” “怎样?那就不客气了。來呀!给我将行李等一应物品扔出去!”长班也急了,一声呼喊,几个馆役一起拥进來,便要收拾行李,吴伟业与吴福死死挡在前面,紧紧护住。正在僵持,张溥等人闻声赶來,劝阻道:“念在乡土之谊上,且请再容一夜。今日天色已晚,等他明日寻下住处,自然就搬了,也不需你们劳动。” 吴伟业见來了援军,翻身坐在行李上,气得拍床大嚷道:“这些势利之徒欺人太甚了。我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要衙门來人解押,用不着他们驱赶。这会馆也不是他一人的!” 长班扭头道:“天如先生,要是平常的事体,也不敢惊动先生。老爷们都是读书明理的人,这事耍脾气沒有用,不如趁早想法子。不然,等到三法司的人來了,连坐起來,哪个能脱得干系?我们这些撇家舍业的,从家乡來到北京,惹不起事儿,谁不怕牵累到案子里去?这且不说,你们十年寒窗容易么?若是付之东流,误了一辈子的前程,岂不可惜?”他朝外撇了一下嘴,压低声音道:“你们这两天沒出过大门一步,大门外扒头探脑是些什么人?都是东厂的番子,早盯上这儿了,小的惹得起他们么?再说,若是沒什么风声,小的何苦平白无故地得罪你们这些老爷呢!” 张溥见围过來的人越聚越多,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却又无法再出言劝说,拉起吴伟业附耳道:“且忍一时之气,不要弄得满城风雨,三人成虎呀!”又对吴昌时、陈子龙道:“先去找房子,不必争执与人家为难。” 吴昌时、陈子龙本來见长班一味势利,大抱不平,但听他说得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心中的愤恨渐渐沒了,怒气也泄了,暗叹祸福相倚,无常莫测。吴伟业考中会元,本是件大喜事,却又被人诬告舞弊,这可是干犯国法,褫去功名不说,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吴昌时想到曾鼓动吴伟业去寻李明睿,更是不安起來,将吴伟业拉到屋中,温语劝慰,又打发吴福出门去寻房子。 周延儒连夜递牌子入宫,将吴伟业的卷子送呈御览。崇祯沒有见他,只将吴伟业的朱卷留下。周延儒回府后惴惴不安,夜深才歇息,预备明日一早上朝探听,不料第二天竟病了,身子忽冷忽热,他躺在紫檀围子黄花梨罗汉床上烦躁难耐,他的同胞哥哥周素儒与几个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及郎中张景韶都聚在好春轩里,陪着说话解闷儿。日色向晚,夫人带着侍儿提着食盒进來,见都是穿门过府的常客,也不避讳,径自到床头,打开食盒,取出一钵香软的糯米粥,亲手喂给他吃。周夫人是昆陵人,周延儒及第之前,二人便有婚约,只是周家极其贫寒,数年不能具礼纳采,遑论迎娶。夫人的妹妹嫁得豪富之家,行聘之日,铺张扬厉,极尽奢华,夫人却若无其事做她的女红,与平常无异。周延儒那年落魄科场,依然白丁身份,夫人得了消息,依然不声不响做针线,沒有半句怨言。周延儒二十岁中了举人,得意异常,急欲成亲,夫人劝他仍须求进,周延儒愧怍难当,远赴北京,再战礼闱,竟连中两榜,会试、殿试俱为第一,神宗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朝廷闻知状元家贫,特派官员为其行聘,恩赐归乡亲迎完婚,途经之处,郡守县令迎送道旁,荣耀无比。周夫人贤惠之名一时之间乡里尽知。夫人见周延儒吃了一碗,无意再吃,便与侍儿收拾食盒退了。周延儒吃得通身见汗,燥热难当,正要解衣擦拭,门外进來一人道:“汗未出透,大意不得。”周延儒听得耳熟,探身一看,赫然见崇祯一身月白道袍,手里拿一柄苏式的竹骨折扇,顾盼进來,身后紧跟着一个略显矮胖的小太监。 “皇上----”周延儒急忙挣扎起身,“臣该到门口跪接的,看门的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懂礼数了……” “是朕不教他们禀报的。”崇祯已到床边,伸手在他肩头一按道:“你是病人,不必拘礼。”周延儒惶恐地披了大氅起身,张罗着将云纹翘头案后的黄花梨靠背圈椅搬到亭花厅中央,权当了宝座。崇祯含笑坐了,屋里的其他众人早已跪伏在地。咫尺天颜,众人既惊且喜,哪里想到能见到皇帝?崇祯命众人平了身,询问先生可吃了餐饭,周延儒忙回说吃了米粥,才醒悟刚过申时,忙问:“皇上可曾进了晚膳?” 崇祯笑道:“在路上用了。” “皇上万金之尊,怎么竟在街头巷尾吃那些腌臜的鄙食,若是有什么闪失……” 崇祯摆手道:“朕自登基,这是头一回坐轿出宫,在前门的查楼吃了几个扁食,还有一小碗元宵。那扁食似不如翊坤宫刘宫人做得好吃,元宵倒比宫里的新鲜,只是未免有些贵了,竟讨了一贯钱。” “平时只要三十文钱的,怎么竟贵出许多來?想是……”周延儒瞥见那小太监面色红白不定,心知是他做了手脚,忙收住话头,开解道:“想是元宵做得好,别有风味。好比炒制龙井茶,狮峰、梅坞、西湖三地所产也有高下,又有莲心、雀舌、极品、明前、雨前、头春、二春、长大八级之分。若同选狮峰明前茶叶,同为抖、带、挤、挺、扣、抓、压、磨等十种手法,然高手庸手之间,形色味便有云泥之别。高手所制,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便觉隐隐有一股太和之气在齿额之间弥漫萦绕,半日不散,而庸手所制则白白糟蹋了天赐的嘉木。” 崇祯点头道:“说的也是。只要吃着可口,自然是物有所值了。”却又想起宫里御膳坊做的捻转儿、包儿饭、银苗菜、长命菜,个个清爽鲜嫩,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周延儒见崇祯面色微沉,默然无声,以为皇上有什么机密大事要谈,忙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地退下。崇祯这才回过神來,问道:“先生此刻觉得如何?太医可曾开了方子?” 周延儒忙回道:“皇上天恩,臣感铭五内。太医早已來过,臣依方吃药,病轻了许多,方才臣与几个门客还在感念皇上的恩德,臣就是、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报得万一。”眼里登时满是泪水,向门口招手道:“景韶,你回來说与皇上听,免得圣心悬念。” “原來先生府上备着郎中。” “草民微末之技,不敢有污圣听。”张景韶急忙转身跪禀道:“阁老的病乃是劳累过度所致,春阳初生,乍寒乍热。阁老幼年之时,用功太苦,劳损过甚而生宿疾。天有六淫,风、寒、暑、湿、燥、火,而风为百病之长。春气所攻,风寒相合,宿病发动,以致体热头昏。这等病症其实多源于冬至后夜半一阳生之日,有的人体魄素健,有的人保养得法,便可无事。不然春夏之交,衣裳加减不当,便成此风寒之症。春风如刀能透骨,不可不防!谚云:避风如避箭,避色如避乱,加减逐时衣,少餐申后饭。”他难得睹见天颜,有心卖弄本领,不避烦琐,说得极为详细,“阁老的病,依草民來看,倒无什么大碍,用几日牛黄解毒丸、紫雪丹、杏苏散三剂清毒退热,卧床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朕还以为你是什么心病,郁结在胸,难以排遣。其实主考会试,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使,费神苦熬不说,请托人情也总难免。人哪个沒有私心,只是要先国家而后其余,便是忠臣。朕不用访查,但见所取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不是浪得虚名的无能之辈,其中便沒有徇私舞弊。”崇祯寥寥几句话,淡淡说出,人情世故竟极为透彻练达,看似随意说出,周延儒听來却如暮鼓晨钟一般敲入心扉,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明白。崇祯连夜看了吴伟业的朱卷,他性喜八股,屡屡动手写作,见吴伟业写得果然出色,破題、承題、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八段连绵缜密,不足五百字的文章立意深远,一手馆阁体的小楷雍容典雅,心里的那些猜疑大去,这样的文章取为会元绝非侥幸,看來此科果然得人。又见他的年龄不过二十三岁,那末后所写“身家清白,身中面白无须”,虽是多年的套语,年少英才,也该是翩翩佳公子一流的人物,崇祯欣喜异常,写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评语。一早又得到曹化淳的密报,沒有侦到什么蛛丝马迹,越发自信评判不差。 “皇上如此、如此知臣的心,臣就是肝脑涂地……”周延儒感激涕零,哽咽难语。他揣摩皇上别有他事,偷偷挥手教张景韶退下,一个小丫鬟奉上香茶。崇祯四下扫视一眼,见客堂虽不甚阔大,彩绘梁栋却极尽藻饰,家具一色黄花梨木,无不精致,四壁上挂着宋元书画真迹。绘着牡丹图样的雕漆茶桌上有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旁边的小矮方凳上是一局尚未下完的残棋,棋局四周有一条春凳和几把官帽椅,想必下棋时观者不少。崇祯本來喜好手谈之道,闲暇时常与田贵妃下下围棋,多有胜绩。见书房陈设得精雅异常,笑道:“所谓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杆,窗窦欲净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时泛花香,精雅倒是有了,只是在此谈论庙堂之事却显狭小了些,容不下几个人么!” 周延儒自做了首辅,便扩建了私宅,整座宅子不算后花园,总共两进的大四合院,府门两重,大门三楹,二门五楹,厅堂、厢房、耳房、影壁、游廊、垂花门、甬路、后罩楼一应俱全,影壁、屏风、花墙、漏窗雕着鹤鹿同春,松鹤同春,莲花牡丹,松竹梅岁寒三友,福禄寿喜的图案,都出于园冶名手雕琢,好春轩拓为七楹,硬山卷棚顶,出廊抱厦,什锦花窗。主人骤贵,院子簇新,越发显得整洁气派。周延儒听崇祯还说什么狭小,摸不准他话中究竟何意,不敢贸然搭言,嘴里咿咿喔喔,讪讪而笑。 崇祯想起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折,转了话題道:“内阁票拟的那些弹劾杨鹤的奏章,朕都看过了。说杨鹤纵寇养寇,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杨鹤也不易,他素不习兵,手下又沒有多少心腹的将士,征剿实难哪!朕是不是选错了人?” “杨修龄招抚神一魁,如今陕西只剩下王嘉胤一股流寇,足见他深体圣心,招抚有术,言官们平日望风而奏惯了,哪里能够设身处地体味他人的苦衷。古人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皇上何必往心里去?大凡做事,众口一词终是少数,也未必就是幸事,只要事情做好了,那些别调异词自然息了。”周延儒本來痰火颇盛,气息不畅,连着说了一大堆的话,胸闷气喘得有心要咳,又怕在君前失仪,强自隐忍,面色涨得绯红。 “嗯!理儿倒是这个理儿,那些言官的话朕原本也沒放在心上,若他们说得可行,何必派杨鹤千里迢迢地远赴陕西?下道或抚或杀的旨意不就行了!哈哈……”崇祯连笑几声,又皱眉道:“只是陕西官员若也弹劾,先生怎样看?” “臣并未见有陕西呈上的此类奏折。” “你主考那些天,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送來加急密折,劾杨鹤曲意招抚,滥发免死牌票,贼人阳顺阴逆,不只抢掠如故,甚至欺压官兵,陕西虽得暂时平安,其实人心浮动,不久恐生变故,怕是无法收拾。” 周延儒见崇祯言辞之中多有忧虑,取茶吃了一口,喉咙间便觉通畅了许多,“杨修龄想是见皇上屡次严旨安抚,惟恐皇恩不能泽及那些子民。” 崇祯摇摇头,轻叹道:“推恩过宽,施得太滥,过犹不及,无补于事,毕竟是书生之见。” “趁贼焰未炽,可要变抚为剿?”周延儒试探道,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皇上圣旨已下,朝令夕改,岂不贻笑天下?崇祯果不以为然,沉吟道:“轻改方略,不利安抚人心,前方将士也无所措手足。其实对付陕西民变,不外乎征剿、招抚、赈济三策,一味征剿,便将乱民逼上了绝路,他们必会死拼狠斗;一味招抚,便会示人以弱,长大他们的气焰;惟有征剿、招抚并用,才可奏效。这都不难,难在平乱以后如何安置他们。”崇祯起身踱到门边,看着院中那棵铁色的枣树,已隐约见出了一抹新绿,御花园里本也有棵枣树,花开的时节,甜香随着熏风飘进來,极是醉人。崇祯不由深吸了口气,扳着手指道:“那些乱民本來就沒有什么家产,贫极从贼,在外漂泊多时,不用说田地荒芜,就是存身的茅屋草舍怕也坍塌破败了,遣散安插,总得教他们有个立足的地方!这要用银钱,陕西的边兵人吃马喂耗费粮饷……”他忽然收声而住,见曹化淳急匆匆地赶來。 抢先机携卷呈御览 幸私宅探病慰辅臣(二) 吴伟业一骨碌爬起身,攘臂怒问道:“这是怎么说?这江苏会馆乃是本籍的官员造福桑梓之所,江苏一省的举子赶考住在此处已是成例,我到要看看哪个敢轰咱们出去?” “嘿嘿,何必那么大的火气!要说轰么,听起來也委实难以入耳,小的岂能做出这等无礼的事來?不过是受全省的举子老爷们所托,请吴老爷另谋上处,以免连累大伙儿。小的想您也不会如此忍心开罪大伙儿吧!”长班连声笑着,打个酒嗝,踱步进來,脸上尽是笑意,语调却冰冷异常,听似客气,实则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作派,将退路尽情封死,沒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怎么连累大伙儿了?” “吴老爷你是明白人,还需咱点破么?小的看你也别问那么多,存点儿脸面岂不更好?” “但请直言,不必客气,吴某洗耳恭听。”吴伟业认起真來,沒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长班干笑道:“吴老爷莫急,小的但凡有丁点儿法子,也不敢坏了会馆的规矩。这会馆乃是本省乡贤们为方便科考的举子们所建,照理说,您自然住的。只是小的不敢因您一个得罪全省所有的举子老爷。外面都说您与首辅有关节,如今皇上一心要查处赃证物证,若真有什么差池,牵扯到辛未一科,就算本省举子老爷还念些同乡之情,不与小的为难,可其他省的举子们就是吐口唾沫,也能将我这个小小的长班儿淹死。您说不是么?” 吴伟业默然,片刻才问道:“仓猝之间,你教我去哪里寻房子?”神情不胜悲凉,似是覆巢惊飞的鸟儿。 “要是等皇上下旨封了会馆的门,大伙儿可都沒地方住了。您还是走吧,算小的求您了,终不成大伙儿都陪你受累?”长班见他如此,心下也大觉不忍,语气随之和缓下來,但丝毫沒有让步之意。 吴伟业听他嘴上说得委婉,不住打躬作揖,但话里话外依然似将自己视作作奸犯科的蟊贼强盗,口气分明有些不屑,心中大痛,自忖为顾全省举子的乡谊是该搬走,可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岂不是做贼露了赃物,不打自招了?到时想要清白就更难了。想到此处,不觉又愤懑起來,高声道:“我是今科的会元,终不成要我睡在大街上?我倒不怕什么,可不能不顾惜朝廷的体面。若皇上一旦怪罪……” “哎哟----你快别说什么会元了,皇上真若怪罪下來,还指不定是杀头还是充军呢!能平平安安地睡在大街上,就是享福了。哼!那样的日子还有沒有,谁敢说呢!”长班见他软硬不吃,口中登时便不留情面了。 “你……你满嘴胡说!”吴伟业见他出言刻薄,气得说不出话來。 吴福见公子面色灰白,浑身颤抖,一把扶住,说道:“如今我家公子可还是今科的会元,皇上也沒有下旨要办要杀的,你倒满嘴胡诌什么?不怕我们到顺天府告你个假传圣旨之罪?” “随你们到那里去告,只要快些搬出去,腿在你们脚上,哪个也不会拦你!” “那你前日还求我家公子给会馆写什么匾额?”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那个匾额你就是写好了,我也不敢再要,更不敢挂出去。你们能快些走,会馆平平安安的,我就念佛了。” 吴福知道与他辩驳不清,这长班见过多少世面,口舌又伶俐,再辩驳下去,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出來,那时吃亏的还是自家,他将满胸的火气压一压,便要劝说吴伟业。不料,吴伟业早已气极,嗔目吼道:“你这势利小人!我、我今天就是不搬,看你怎样?” “怎样?那就不客气了。來呀!给我将行李等一应物品扔出去!”长班也急了,一声呼喊,几个馆役一起拥进來,便要收拾行李,吴伟业与吴福死死挡在前面,紧紧护住。正在僵持,张溥等人闻声赶來,劝阻道:“念在乡土之谊上,且请再容一夜。今日天色已晚,等他明日寻下住处,自然就搬了,也不需你们劳动。” 吴伟业见來了援军,翻身坐在行李上,气得拍床大嚷道:“这些势利之徒欺人太甚了。我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要衙门來人解押,用不着他们驱赶。这会馆也不是他一人的!” 长班扭头道:“天如先生,要是平常的事体,也不敢惊动先生。老爷们都是读书明理的人,这事耍脾气沒有用,不如趁早想法子。不然,等到三法司的人來了,连坐起來,哪个能脱得干系?我们这些撇家舍业的,从家乡來到北京,惹不起事儿,谁不怕牵累到案子里去?这且不说,你们十年寒窗容易么?若是付之东流,误了一辈子的前程,岂不可惜?”他朝外撇了一下嘴,压低声音道:“你们这两天沒出过大门一步,大门外扒头探脑是些什么人?都是东厂的番子,早盯上这儿了,小的惹得起他们么?再说,若是沒什么风声,小的何苦平白无故地得罪你们这些老爷呢!” 张溥见围过來的人越聚越多,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却又无法再出言劝说,拉起吴伟业附耳道:“且忍一时之气,不要弄得满城风雨,三人成虎呀!”又对吴昌时、陈子龙道:“先去找房子,不必争执与人家为难。” 吴昌时、陈子龙本來见长班一味势利,大抱不平,但听他说得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心中的愤恨渐渐沒了,怒气也泄了,暗叹祸福相倚,无常莫测。吴伟业考中会元,本是件大喜事,却又被人诬告舞弊,这可是干犯国法,褫去功名不说,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吴昌时想到曾鼓动吴伟业去寻李明睿,更是不安起來,将吴伟业拉到屋中,温语劝慰,又打发吴福出门去寻房子。 周延儒连夜递牌子入宫,将吴伟业的卷子送呈御览。崇祯沒有见他,只将吴伟业的朱卷留下。周延儒回府后惴惴不安,夜深才歇息,预备明日一早上朝探听,不料第二天竟病了,身子忽冷忽热,他躺在紫檀围子黄花梨罗汉床上烦躁难耐,他的同胞哥哥周素儒与几个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及郎中张景韶都聚在好春轩里,陪着说话解闷儿。日色向晚,夫人带着侍儿提着食盒进來,见都是穿门过府的常客,也不避讳,径自到床头,打开食盒,取出一钵香软的糯米粥,亲手喂给他吃。周夫人是昆陵人,周延儒及第之前,二人便有婚约,只是周家极其贫寒,数年不能具礼纳采,遑论迎娶。夫人的妹妹嫁得豪富之家,行聘之日,铺张扬厉,极尽奢华,夫人却若无其事做她的女红,与平常无异。周延儒那年落魄科场,依然白丁身份,夫人得了消息,依然不声不响做针线,沒有半句怨言。周延儒二十岁中了举人,得意异常,急欲成亲,夫人劝他仍须求进,周延儒愧怍难当,远赴北京,再战礼闱,竟连中两榜,会试、殿试俱为第一,神宗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朝廷闻知状元家贫,特派官员为其行聘,恩赐归乡亲迎完婚,途经之处,郡守县令迎送道旁,荣耀无比。周夫人贤惠之名一时之间乡里尽知。夫人见周延儒吃了一碗,无意再吃,便与侍儿收拾食盒退了。周延儒吃得通身见汗,燥热难当,正要解衣擦拭,门外进來一人道:“汗未出透,大意不得。”周延儒听得耳熟,探身一看,赫然见崇祯一身月白道袍,手里拿一柄苏式的竹骨折扇,顾盼进來,身后紧跟着一个略显矮胖的小太监。 “皇上----”周延儒急忙挣扎起身,“臣该到门口跪接的,看门的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懂礼数了……” “是朕不教他们禀报的。”崇祯已到床边,伸手在他肩头一按道:“你是病人,不必拘礼。”周延儒惶恐地披了大氅起身,张罗着将云纹翘头案后的黄花梨靠背圈椅搬到亭花厅中央,权当了宝座。崇祯含笑坐了,屋里的其他众人早已跪伏在地。咫尺天颜,众人既惊且喜,哪里想到能见到皇帝?崇祯命众人平了身,询问先生可吃了餐饭,周延儒忙回说吃了米粥,才醒悟刚过申时,忙问:“皇上可曾进了晚膳?” 崇祯笑道:“在路上用了。” “皇上万金之尊,怎么竟在街头巷尾吃那些腌臜的鄙食,若是有什么闪失……” 崇祯摆手道:“朕自登基,这是头一回坐轿出宫,在前门的查楼吃了几个扁食,还有一小碗元宵。那扁食似不如翊坤宫刘宫人做得好吃,元宵倒比宫里的新鲜,只是未免有些贵了,竟讨了一贯钱。” “平时只要三十文钱的,怎么竟贵出许多來?想是……”周延儒瞥见那小太监面色红白不定,心知是他做了手脚,忙收住话头,开解道:“想是元宵做得好,别有风味。好比炒制龙井茶,狮峰、梅坞、西湖三地所产也有高下,又有莲心、雀舌、极品、明前、雨前、头春、二春、长大八级之分。若同选狮峰明前茶叶,同为抖、带、挤、挺、扣、抓、压、磨等十种手法,然高手庸手之间,形色味便有云泥之别。高手所制,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便觉隐隐有一股太和之气在齿额之间弥漫萦绕,半日不散,而庸手所制则白白糟蹋了天赐的嘉木。” 崇祯点头道:“说的也是。只要吃着可口,自然是物有所值了。”却又想起宫里御膳坊做的捻转儿、包儿饭、银苗菜、长命菜,个个清爽鲜嫩,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周延儒见崇祯面色微沉,默然无声,以为皇上有什么机密大事要谈,忙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地退下。崇祯这才回过神來,问道:“先生此刻觉得如何?太医可曾开了方子?” 周延儒忙回道:“皇上天恩,臣感铭五内。太医早已來过,臣依方吃药,病轻了许多,方才臣与几个门客还在感念皇上的恩德,臣就是、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报得万一。”眼里登时满是泪水,向门口招手道:“景韶,你回來说与皇上听,免得圣心悬念。” “原來先生府上备着郎中。” “草民微末之技,不敢有污圣听。”张景韶急忙转身跪禀道:“阁老的病乃是劳累过度所致,春阳初生,乍寒乍热。阁老幼年之时,用功太苦,劳损过甚而生宿疾。天有六淫,风、寒、暑、湿、燥、火,而风为百病之长。春气所攻,风寒相合,宿病发动,以致体热头昏。这等病症其实多源于冬至后夜半一阳生之日,有的人体魄素健,有的人保养得法,便可无事。不然春夏之交,衣裳加减不当,便成此风寒之症。春风如刀能透骨,不可不防!谚云:避风如避箭,避色如避乱,加减逐时衣,少餐申后饭。”他难得睹见天颜,有心卖弄本领,不避烦琐,说得极为详细,“阁老的病,依草民來看,倒无什么大碍,用几日牛黄解毒丸、紫雪丹、杏苏散三剂清毒退热,卧床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朕还以为你是什么心病,郁结在胸,难以排遣。其实主考会试,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使,费神苦熬不说,请托人情也总难免。人哪个沒有私心,只是要先国家而后其余,便是忠臣。朕不用访查,但见所取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不是浪得虚名的无能之辈,其中便沒有徇私舞弊。”崇祯寥寥几句话,淡淡说出,人情世故竟极为透彻练达,看似随意说出,周延儒听來却如暮鼓晨钟一般敲入心扉,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明白。崇祯连夜看了吴伟业的朱卷,他性喜八股,屡屡动手写作,见吴伟业写得果然出色,破題、承題、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八段连绵缜密,不足五百字的文章立意深远,一手馆阁体的小楷雍容典雅,心里的那些猜疑大去,这样的文章取为会元绝非侥幸,看來此科果然得人。又见他的年龄不过二十三岁,那末后所写“身家清白,身中面白无须”,虽是多年的套语,年少英才,也该是翩翩佳公子一流的人物,崇祯欣喜异常,写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评语。一早又得到曹化淳的密报,沒有侦到什么蛛丝马迹,越发自信评判不差。 “皇上如此、如此知臣的心,臣就是肝脑涂地……”周延儒感激涕零,哽咽难语。他揣摩皇上别有他事,偷偷挥手教张景韶退下,一个小丫鬟奉上香茶。崇祯四下扫视一眼,见客堂虽不甚阔大,彩绘梁栋却极尽藻饰,家具一色黄花梨木,无不精致,四壁上挂着宋元书画真迹。绘着牡丹图样的雕漆茶桌上有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旁边的小矮方凳上是一局尚未下完的残棋,棋局四周有一条春凳和几把官帽椅,想必下棋时观者不少。崇祯本來喜好手谈之道,闲暇时常与田贵妃下下围棋,多有胜绩。见书房陈设得精雅异常,笑道:“所谓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杆,窗窦欲净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时泛花香,精雅倒是有了,只是在此谈论庙堂之事却显狭小了些,容不下几个人么!” 周延儒自做了首辅,便扩建了私宅,整座宅子不算后花园,总共两进的大四合院,府门两重,大门三楹,二门五楹,厅堂、厢房、耳房、影壁、游廊、垂花门、甬路、后罩楼一应俱全,影壁、屏风、花墙、漏窗雕着鹤鹿同春,松鹤同春,莲花牡丹,松竹梅岁寒三友,福禄寿喜的图案,都出于园冶名手雕琢,好春轩拓为七楹,硬山卷棚顶,出廊抱厦,什锦花窗。主人骤贵,院子簇新,越发显得整洁气派。周延儒听崇祯还说什么狭小,摸不准他话中究竟何意,不敢贸然搭言,嘴里咿咿喔喔,讪讪而笑。 崇祯想起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折,转了话題道:“内阁票拟的那些弹劾杨鹤的奏章,朕都看过了。说杨鹤纵寇养寇,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杨鹤也不易,他素不习兵,手下又沒有多少心腹的将士,征剿实难哪!朕是不是选错了人?” “杨修龄招抚神一魁,如今陕西只剩下王嘉胤一股流寇,足见他深体圣心,招抚有术,言官们平日望风而奏惯了,哪里能够设身处地体味他人的苦衷。古人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皇上何必往心里去?大凡做事,众口一词终是少数,也未必就是幸事,只要事情做好了,那些别调异词自然息了。”周延儒本來痰火颇盛,气息不畅,连着说了一大堆的话,胸闷气喘得有心要咳,又怕在君前失仪,强自隐忍,面色涨得绯红。 “嗯!理儿倒是这个理儿,那些言官的话朕原本也沒放在心上,若他们说得可行,何必派杨鹤千里迢迢地远赴陕西?下道或抚或杀的旨意不就行了!哈哈……”崇祯连笑几声,又皱眉道:“只是陕西官员若也弹劾,先生怎样看?” “臣并未见有陕西呈上的此类奏折。” “你主考那些天,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送來加急密折,劾杨鹤曲意招抚,滥发免死牌票,贼人阳顺阴逆,不只抢掠如故,甚至欺压官兵,陕西虽得暂时平安,其实人心浮动,不久恐生变故,怕是无法收拾。” 周延儒见崇祯言辞之中多有忧虑,取茶吃了一口,喉咙间便觉通畅了许多,“杨修龄想是见皇上屡次严旨安抚,惟恐皇恩不能泽及那些子民。” 崇祯摇摇头,轻叹道:“推恩过宽,施得太滥,过犹不及,无补于事,毕竟是书生之见。” “趁贼焰未炽,可要变抚为剿?”周延儒试探道,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皇上圣旨已下,朝令夕改,岂不贻笑天下?崇祯果不以为然,沉吟道:“轻改方略,不利安抚人心,前方将士也无所措手足。其实对付陕西民变,不外乎征剿、招抚、赈济三策,一味征剿,便将乱民逼上了绝路,他们必会死拼狠斗;一味招抚,便会示人以弱,长大他们的气焰;惟有征剿、招抚并用,才可奏效。这都不难,难在平乱以后如何安置他们。”崇祯起身踱到门边,看着院中那棵铁色的枣树,已隐约见出了一抹新绿,御花园里本也有棵枣树,花开的时节,甜香随着熏风飘进來,极是醉人。崇祯不由深吸了口气,扳着手指道:“那些乱民本來就沒有什么家产,贫极从贼,在外漂泊多时,不用说田地荒芜,就是存身的茅屋草舍怕也坍塌破败了,遣散安插,总得教他们有个立足的地方!这要用银钱,陕西的边兵人吃马喂耗费粮饷……”他忽然收声而住,见曹化淳急匆匆地赶來。 小客栈将军告御状 灞陵桥巡按送故人 淫词浪调乃是妓家姊妹取乐劝酒常用的手段,会的何止十支八支?只是有雅俗之分,遇上文人墨客诗酒雅集,她们照例是唱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之类的风流韵事。遇到一掷千金只为买笑的豪客巨商,则唱些露骨的淫词,正所谓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那绿袄女子曾是西安城里的书寓,极为善解人意,本要扭捏作态讨男人们怜爱,见这些乡下粗豪的汉子不懂什么风情,忙将一脸的羞涩换了,大大方方地敛衽施个万福,莺莺燕燕地唱道:“紧打鼓來慢打锣,停锣住鼓听清歌。诸般闲言也休唱,听我唱段十八摸。一呀摸,摸到了姐姐的鬓角边……二呀摸,摸到了姐姐的粉香肩……三呀摸,摸到了姐姐的眉毛边……摸到了姐姐的小脚边……” 神一魁、茹成名等人听得眉飞色舞,击桌拍掌,连呼过瘾,丑态百出。杨鹤偌大年纪从未见识过这等淫鄙的曲调,也禁不住老脸暗红,忙用袖子擦擦笑出的眼泪遮掩过去,若不是众人在座,几乎不能自持。茹成名早将上衣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酒吃急了,顺着嘴巴洒落胸前,他用手胡乱擦抹几下,听那女子唱到后面几段,竟随声附和起來: “老年听见十八摸, 少年之时也经过。 后生听见十八摸, 日夜贪花哭老婆。 鳏夫听了十八摸, 抱着枕头哭老婆。 和尚听了十八摸, 搂着徒弟呼哥哥。 尼姑听见十八摸, 睡到半夜无奈何。 你们后生听了去, 也会贪花讨老婆……” “咱们听见十八摸,且将妹妹当老婆。哈哈哈----”神一魁等人纵声狂笑,碍于杨鹤的威严,不然早将两个女子搂作一处了。 夜阑更深,宴饮犹自不息。杨鹤见众人无心吃酒,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夜就到此吧!早点儿歇息,明日若沒什么事,可再接着宴饮。”然后转脸向两个歌妓道:“好生陪伴这几位爷,不可偷懒。” 小彩云媚媚地一笑,娇声道:“哎呀!大老爷,奴奴怎敢不用心尽力?倒是奴奴只姐妹两个,可却有六位大爷,怎么个陪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还请大老爷明示才好,不然开罪了这六位大爷,奴奴这身嫩肉可经不起捶打哟!” 杨鹤的目光扫过神一魁等人,异常幽深,摆手道:“这几位乐意怎么玩儿,悉听其便。” “咱就要这小彩云了。”茹成名说着起身上前搂抱,闭着两眼将满是酒气的油嘴拱到小彩云的腮边,猴急道:“教哥哥香一个。”不料却觉嘴角一凉,睁眼看时,见刘鸿儒将一个盛菜的盘子挡在嘴前,里面的菜汁油脂兀自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弄得满嘴满脸的油污,茹成名登时气得大叫,恶狠狠大骂:“你这呆根,竟敢与大爷争女人!”舍了小彩云,朝刘鸿儒扑去。 刘鸿儒如泥鳅一般,闪身躲在神一魁身后道:“有大掌家在,你怎敢抢先?小彩云怕还轮不到你!” 茹成名大怒,骂道:“既是有种出头,就不要再做缩头乌龟!來來來,我俩比划比划,赢了我的拳头,小彩云让你!” 刘鸿儒丝毫不惧,摆开门户,预备动手。不想茹成名出手甚快,啪的一声,刘鸿儒脸上早已重重挨了一下,鲜血顺嘴角淌出。茹成名叱骂道:“他娘的,你装什么大头蒜,老子与神一元、高应登两位哥哥起事的时候,怕是还沒有你呢!当年在延绥镇,老子吃的是什么苦,你哪里知晓!破新安,攻宁塞,围靖边堡,克柳树涧,杀参将陈三槐,老子哪次不是冲在前面?如今找个**乐乐,却要靠后了?论功劳辈分,老子也可当半个家!怎么,你这样用眼珠子瞪老子做什么,想是不服么?再过來比比拳头!” 杨鹤冷眼看着神一魁。神一魁坐着沒动,他不是心里不气,自从接替哥哥神一元做了首领,茹成名口服心却不服,如今嘴上也不服了,当着军门大人的面儿给他难堪,若不想法子杀杀他的威风,今后怕再难约束住他了,本想发作,又怕茹成名勇猛过人,张狂來难以压服,给军门大人瞧不起,许下的守备虚衔成了泡影,更不用说什么实授了。心念及此,攥紧拳头的右手缓缓松开,强自笑道:“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何况她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岂能因她伤了兄弟和气,漫说你单要他陪侍,就是将这两个都要了,哥哥也舍得与你。” “掌家哥哥果然豪爽,那就却之不恭了。”张孟金哈哈一笑,过來拉起绿袄女子便走,竟是一个也不想留下。 周日强见杨鹤盯着自己,劝解道:“义字当头,万不可伤了兄弟和气!其实也不必急在一时,似这般姿色的女子,西安城里多的是,你们只要到了西安,就是一人两个、三个,也费不了许多周章。” 刘金拔刀在手,咬牙道:“西安是西安,宁州是宁州,远水不解近渴。张孟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张狂撒野!识相的,快将她放手,不然我这把刀可认不得你!” 杨鹤起身,假意嗔怒道:“大胆!本部院面前,你们却这般放肆!饮酒耍乐,怎么竟要舞刀弄枪的,还不收起來!” 刘金本无意争斗,只是如此忍让太觉失了脸面,指望逼迫茹成名喝止张孟金,不想他自顾吃酒,全不理会,军门大人却大发雷霆,心下一怔,已是气馁了。张孟金趁此时机,拉起绿袄女子便走。刘金看看站在杨鹤背后的蔡九仪,忌惮他本领高强,不敢出手阻拦,眼见张孟金拥着绿袄女子出了院门。 神一魁三人回到卧房,哪里睡得着?一桩风流快活的好事,转眼间生生被人搅了,心里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刘鸿儒在床上翻來覆去,弄得木床吱吱呀呀地响,他与刘金睡在外间,听着里间的神一魁悄无声息,知道他还沒睡着,不然必会鼾声如雷。刘鸿儒碰碰刘金,刘金翻身坐起,低声道:“什么事?” “我实在气不过!娘的,他们倒舒坦了,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却教咱们当和尚撞钟。茹成名也恁他娘的不讲理,凡事都要拔个尖尖,眼里还有大掌家哥哥么?” “可不是么!既是大掌家哥哥让先与他,再教张孟金那小子占便宜,这不是得寸进尺么?哼,总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们,不然往后还不反了天?”刘金叹气道:“不知首领哥哥怎样打算。” “若是依我的性子,早动刀子了,什么兄弟不兄弟的,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不要瞎说!大掌家哥哥想必已有打算,只是暂时不便说与咱们知道。” “不行!我倒要问问大掌家哥哥怎样打算的,不然闷也闷死了。”刘鸿儒大步进了里屋,刘金待要阻拦已然不及,急忙跟着进去。刘鸿儒一挑帘子,里面漆黑一团,借着窗棂透进來的一丝星辉,模糊地看见神一魁盘膝坐在床上,闭目深思,大觉意外,讪讪问道:“哥哥还沒睡?” “喔----你们也沒睡?坐吧!我就不点灯了。”神一魁伸手指指窗下的椅子道:“你俩有事?” “哥哥,这口鸟气就这样忍下了?”刘鸿儒心直口快。 “你想怎样?” “趁他们只顾快活,今夜就摸进去,喀、喀、喀!一了百了。”刘鸿儒手掌向下一砍,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妥,不妥!”神一魁摇头道:“不可造次,万一有什么闪失,不是好玩的。” “哥哥怕了?”刘鸿儒甚觉失望。 刘金劝解道:“不是哥哥怕了,哥哥是不想犯险而行。你想如今咱们的人马半数是茹成名的手下,一旦行事不密,势必两败俱伤,谁都沒好果子吃。” “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我不动手想得还多。”神一魁苍然一笑,神情极是无奈,长叹道:“你们说军门大人为何这般礼遇咱们?是因我们手下有这些人马,可是这些人马若是自相残杀,到头來所剩无几了,军门大人还将咱们放在眼里么?硬拼不是法子,你俩沒见方才军门大人偏袒茹成名么?” “为什么要偏袒他?”刘金、刘鸿儒几乎同时出口动问。 “这是卞庄刺虎之计,让我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能教他如了意,不然吃亏的终是我们。” 刘金赞佩道:“还是哥哥想得周全。那么这事就先忍下?” “唉!哥哥你倒是拿个法子呀!”刘鸿儒搓着两手,跺脚发狠。 神一魁黯然道:“我想了大半夜,沒有什么万全的法子,看來这事咱们自家是办不得了,要找个帮手。”声音显得异常苍老。 “向王胤嘉求援?” “不是。”神一魁摇头道:“不能找他,他也帮不了咱们,能帮咱们的只有军门大人。” “他方才那样偏袒茹成名,岂能帮咱们,哥哥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刘金颇觉失望。 神一魁笑道:“你俩沒看出來,军门大人是在演戏?其实他也恨透了茹成名,茹疯子不服节制,肆意胡來,不用说军门大人,就是周知州怕是也心烦牙痒,只是想着大局,怕惹恼咱们造了反,才沒有动作罢了。” 刘鸿儒欣喜道:“大哥是说军门大人一直与咱们打哑谜,也想着收拾茹疯子?” “不错。上次茹成名殴辱了参将吴弘器、中军官范礼后,杨军门甚是气恼,就想着如何惩治茹疯子,后來知州周日强暗地里曾试探过刘金兄弟。” “是有此事。周日强教我传话给哥哥,若能除掉茹疯子,可实授哥哥守备之职,还授……咳、咳……”他假装咳嗽几声,生生将下面那句“也可授你总旗之职”咽下,喘息一会儿,接着说:“小弟想哥哥义薄云天,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不屑做这般下三滥的勾当,就沒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沒敢强劝哥哥。今夜此事,看來不能再隐忍退让了,还是要先发制人,免得再遭他们欺凌。” “嗯!我方才想了个计策,却也拿不定主意,与他人联手对付兄弟,一來对不起多年的情义,二來也怕遭人嘲笑,可恨他们竟然不知收敛,反而越來越出格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到底是个什么计策?哥哥快说!”刘鸿儒抢过话头。 “其实也沒有什么出奇的,借刀杀人而已。” “哥哥说仔细些。”刘金欠起身子。 “设法将茹成名诓到西安总督府,交由杨大人处置。” 刘鸿儒颇不以为然,大摇其头道:“哥哥想瓮中捉鳖,怕是难成。茹疯子是何等的奸猾,教他向东偏要往西的主儿,怎会听咱们摆布?” 刘金道:“这个容易。杨大人不是说了,西安有的是窑姐儿,就由茹疯子可着心地挑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 “这个借口好,他会去的。”神一魁长出口气道:“我正想不出怎样诓骗他去,如此最好。军门大人在此逗留不了几天,就教他带着两个**随杨大人上路吧!天一亮,我便去求军门大人,他不会不应的。” 洪承畴回到西安便接到调赴延绥的圣旨,他一边命人收拾起程,命贴身书吏金升送信给蔡九仪赶往榆林会合,一边依例到巡抚衙门向抚台刘广生辞行。刘广生看着昔日的属官一下子成了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延绥虽说地属陕西,但为九边之一,乃是独立的军事重镇,不在自家统辖之内。地方不大,但品级与自家相同,已然平起平坐。刘广生心里郁闷非常,可场面上还要过得去,依例在巡抚衙门为洪承畴饯了行。二人闷声对坐,洪承畴已觉难耐。吃了几杯,刘广生招呼歌妓上來侑酒,洪承畴起身向刘广生拱手道:“抚台大人备了这样齐整的酒宴,足见抬爱。承畴极想把盏言欢,不醉不归,无奈王命在身,不敢迟延,就告辞了。” 刘广生干笑道:“洪大人抬出王命,哪个还敢留你?如此,就简慢了。”说罢起身送到二门,连道恕不远送,二人打躬作别。 申时已过,洪承畴不顾天色渐晚,带着贴身侍卫***打马出了长乐门。西安城四面各有一座城门,南为永宁,北为安远,西为安定,东为长乐,去往榆林通常直出北面的安远门,如此最为便捷。洪承畴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极好风雅,城东灞桥,风景如画,阳关三叠,绝唱千古,自然比出北门更能发古人之幽情,因此宁肯多跑几十里的路途,也绕道出东门。灞桥在西安城东二十多里的长安县灞水之上,相传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始建,此后灞桥多次废毁多次重修,规模竟是越來越大,长有百十几丈,宽两丈余,横跨灞水两岸,旁设石栏,桥下有七十二水孔,四百多根柱桩,两岸遍植绿柳,阳春时节,含烟吐絮,随风飘舞,好似冬日雪花飞扬。唐代在桥边设有驿站,亲友出城多在此送别,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灞桥风雪是关中八景之一,岂可错过!西安城那高耸的角楼越來越依稀模糊,灞桥的两个高大牌楼已远望可见。此时,红日西下,云霞满天,柳絮飘飞,宛如冬雪。洪承畴下马道:“今夜就歇在此处,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将马缰甩给***,沿着官道负手而行,脚步起落,拂起地上大团大团的柳絮,在他前后左右相随,将到桥头,牌坊下面有人叹息道:“如何这柳絮也难割舍?亨九兄,我等你多时了。” 洪承畴听得耳熟,住下脚步,怔问道:“应期,你如何会在这里?” 李应期转过身來,晃一晃几可盈握的一大把柳条道:“我在这里都是因抚台大人到了这里,我知道就是将灞水两岸的柳枝折光,也留你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东门?” “哈哈哈……”李应期大笑几声,“你我都是两榜出身,多少还都解得几分风情。你若飞骑直出北门,就不是洪亨九了。”洪承畴也大笑起來。二人挽手上桥,河水涨绿,归燕呢喃,几条小船在河上往來,橹声咿呀可闻。李应期将柳枝一一丢在河里,看着它们逐波漂流而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弱柳系船,留君不住。亨九,你前程高远,将來出将入相也在弹指之间。” 洪承畴壮志初酬,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并沒顾及李应期眉目之间那缕淡淡忧色,朗声道:“替皇上效命乃是咱做臣子的份内之事,也是我辈无上荣耀,至于出将入相,我可从未有过奢求,皇上明见万里,圣睿天聪,依功奖赏,容不得半点遮掩虚饰。不过,话又说回來了,只要用心当差办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臣工,就像曹化淳曹公公,听说已协理东厂了。他才多大的年纪?” “不必攀比他人了。亨九,你一个从四品擢升成从二品,不次擢迁,可见皇恩浩荡啊!”李应期感叹道,眼中闪过一丝艳羨之色。 洪承畴谈兴甚浓,慨然道:“太平年景立功实难,免不了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如今国家多事,你我在三秦为官,虽说劳苦些,但终算有了用武之地,倘若有所作为,也不枉了平生的襟怀。” “三秦乃是非之地,可成人也可败人。”李应期长叹一声,嘴里吟道:“灞桥晴來送别频,相偎相依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把长条绊得人。我不是要留你,是怕今后再难从容见面说话了。” “自家飞絮犹无定,此句何意?”洪承畴这才觉察到他神情恹恹,落落寡欢。 李应期并不搭言,凄然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我今日送你,不知明日有沒有人送我?我倒是不用像你似的,巴巴地绕道灞桥,心思神追,遥会古人。这里是我的必经之途,想绕也无从绕过的。唉!难怪千百年來无数文人骚客魂牵梦萦,此处真是送别饯行的绝佳处所,古今伤心的消魂之地。”他不胜唏嘘,言谈神色大异往日。 “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讲來。” “实不相瞒,我明日就要东归了,业已宣了旨,与你调赴延绥的圣旨前后不差一个时辰。” “那巡按御史一职岂非空缺?” “巡按御史空缺有什么打紧的,延绥巡抚不是也空缺了数月?再说,朝廷已另派了人來。” “是谁?” “吴甡。” “吴鹿友!再次入秦川,他会不会又來个大闹筵席?此人真有虎胆。” “刘广生可不是胡廷宴,他还敢么?” “他这个时候入秦,该不是朝着刘广生來的,不是查赃官,是來赈济灾民,催着早日平定三秦的。” “吴鹿友参倒了胡廷宴,圣宠正隆,如今再次入秦,明摆着是要坐享其成,捞些资本,好脱身回京。听说皇上有意升他做左副都御史,早晚要大拜入阁的。他势必催逼杨军门及早廓清匪患,如此那杨修龄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哈哈,无须多情谈国事,赏赏灞桥的烟柳。此次一去不知何时再來?东去灞陵也无故人,到驿站饮上几杯如何?”李应期眼中酸涩,语调故作放达。 洪承畴点头道:“你东归也好,可以过上清闲的日子了。帝京日下,万商辐辏,哪里会有三边这般寒苦?好生纳几天清福吧!”几句话开解得李应期脸色为之一霁,为前途未卜而烦恼之情顿减,二人赏着四边的风景朝驿站缓步而去。 柳絮扑面,草青耀眼。李应期放眼四顾,惆怅伤春之情油然而生,喟了一声道:“绿柳春风,天下绝佳的赏柳处,还当以灞桥为首,山东济南明湖翠柳,杭州西湖柳浪闻莺,扬州瘦西湖长堤春柳,景象颇似,然终不如灞柳风雪动人心脾,勾人魂魄。” 洪承畴调笑道:“伤春悲秋,老兄倒是体会得个中三昧。你其实不必赴京城,却该回江南了,如此方能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哈哈哈……你当真风雅得紧,也酸楚得紧!如此该有诗,不、不……是婉约词记之才好。” “你是笑我惺惺作闺中女子之态么?” 洪承畴忙摇手道:“岂敢,岂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能归老江南,画船听雨,也是人生的乐事。” “那须少不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然终属落寞难捱,残生苦度,哪里有些文章风流的况味!” 二人说笑下了灞桥,却见西边的官道上一骑飞來,蹄声骤急,马上人大呼道:“前面可是李大人?抚台大人有命,请快回衙迎接钦差大人。” “吴甡來得好快!”二人惊谔得对视一眼,李应期愀然道:“看來你也沒人饯行了。”挥手作别,上马而去。 洪承畴望着他们隐沒在渐浓的暮色里,转头命***道:“今夜无人作陪,你我二人不免寂寞,就不宿在这儿了。到驿站换过马匹,加紧赶去榆林!” 小客栈将军告御状 灞陵桥巡按送故人(二) 淫词浪调乃是妓家姊妹取乐劝酒常用的手段,会的何止十支八支?只是有雅俗之分,遇上文人墨客诗酒雅集,她们照例是唱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之类的风流韵事。遇到一掷千金只为买笑的豪客巨商,则唱些露骨的淫词,正所谓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那绿袄女子曾是西安城里的书寓,极为善解人意,本要扭捏作态讨男人们怜爱,见这些乡下粗豪的汉子不懂什么风情,忙将一脸的羞涩换了,大大方方地敛衽施个万福,莺莺燕燕地唱道:“紧打鼓來慢打锣,停锣住鼓听清歌。诸般闲言也休唱,听我唱段十八摸。一呀摸,摸到了姐姐的鬓角边……二呀摸,摸到了姐姐的粉香肩……三呀摸,摸到了姐姐的眉毛边……摸到了姐姐的小脚边……” 神一魁、茹成名等人听得眉飞色舞,击桌拍掌,连呼过瘾,丑态百出。杨鹤偌大年纪从未见识过这等淫鄙的曲调,也禁不住老脸暗红,忙用袖子擦擦笑出的眼泪遮掩过去,若不是众人在座,几乎不能自持。茹成名早将上衣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酒吃急了,顺着嘴巴洒落胸前,他用手胡乱擦抹几下,听那女子唱到后面几段,竟随声附和起來: “老年听见十八摸, 少年之时也经过。 后生听见十八摸, 日夜贪花哭老婆。 鳏夫听了十八摸, 抱着枕头哭老婆。 和尚听了十八摸, 搂着徒弟呼哥哥。 尼姑听见十八摸, 睡到半夜无奈何。 你们后生听了去, 也会贪花讨老婆……” “咱们听见十八摸,且将妹妹当老婆。哈哈哈----”神一魁等人纵声狂笑,碍于杨鹤的威严,不然早将两个女子搂作一处了。 夜阑更深,宴饮犹自不息。杨鹤见众人无心吃酒,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夜就到此吧!早点儿歇息,明日若沒什么事,可再接着宴饮。”然后转脸向两个歌妓道:“好生陪伴这几位爷,不可偷懒。” 小彩云媚媚地一笑,娇声道:“哎呀!大老爷,奴奴怎敢不用心尽力?倒是奴奴只姐妹两个,可却有六位大爷,怎么个陪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还请大老爷明示才好,不然开罪了这六位大爷,奴奴这身嫩肉可经不起捶打哟!” 杨鹤的目光扫过神一魁等人,异常幽深,摆手道:“这几位乐意怎么玩儿,悉听其便。” “咱就要这小彩云了。”茹成名说着起身上前搂抱,闭着两眼将满是酒气的油嘴拱到小彩云的腮边,猴急道:“教哥哥香一个。”不料却觉嘴角一凉,睁眼看时,见刘鸿儒将一个盛菜的盘子挡在嘴前,里面的菜汁油脂兀自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弄得满嘴满脸的油污,茹成名登时气得大叫,恶狠狠大骂:“你这呆根,竟敢与大爷争女人!”舍了小彩云,朝刘鸿儒扑去。 刘鸿儒如泥鳅一般,闪身躲在神一魁身后道:“有大掌家在,你怎敢抢先?小彩云怕还轮不到你!” 茹成名大怒,骂道:“既是有种出头,就不要再做缩头乌龟!來來來,我俩比划比划,赢了我的拳头,小彩云让你!” 刘鸿儒丝毫不惧,摆开门户,预备动手。不想茹成名出手甚快,啪的一声,刘鸿儒脸上早已重重挨了一下,鲜血顺嘴角淌出。茹成名叱骂道:“他娘的,你装什么大头蒜,老子与神一元、高应登两位哥哥起事的时候,怕是还沒有你呢!当年在延绥镇,老子吃的是什么苦,你哪里知晓!破新安,攻宁塞,围靖边堡,克柳树涧,杀参将陈三槐,老子哪次不是冲在前面?如今找个**乐乐,却要靠后了?论功劳辈分,老子也可当半个家!怎么,你这样用眼珠子瞪老子做什么,想是不服么?再过來比比拳头!” 杨鹤冷眼看着神一魁。神一魁坐着沒动,他不是心里不气,自从接替哥哥神一元做了首领,茹成名口服心却不服,如今嘴上也不服了,当着军门大人的面儿给他难堪,若不想法子杀杀他的威风,今后怕再难约束住他了,本想发作,又怕茹成名勇猛过人,张狂來难以压服,给军门大人瞧不起,许下的守备虚衔成了泡影,更不用说什么实授了。心念及此,攥紧拳头的右手缓缓松开,强自笑道:“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何况她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岂能因她伤了兄弟和气,漫说你单要他陪侍,就是将这两个都要了,哥哥也舍得与你。” “掌家哥哥果然豪爽,那就却之不恭了。”张孟金哈哈一笑,过來拉起绿袄女子便走,竟是一个也不想留下。 周日强见杨鹤盯着自己,劝解道:“义字当头,万不可伤了兄弟和气!其实也不必急在一时,似这般姿色的女子,西安城里多的是,你们只要到了西安,就是一人两个、三个,也费不了许多周章。” 刘金拔刀在手,咬牙道:“西安是西安,宁州是宁州,远水不解近渴。张孟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张狂撒野!识相的,快将她放手,不然我这把刀可认不得你!” 杨鹤起身,假意嗔怒道:“大胆!本部院面前,你们却这般放肆!饮酒耍乐,怎么竟要舞刀弄枪的,还不收起來!” 刘金本无意争斗,只是如此忍让太觉失了脸面,指望逼迫茹成名喝止张孟金,不想他自顾吃酒,全不理会,军门大人却大发雷霆,心下一怔,已是气馁了。张孟金趁此时机,拉起绿袄女子便走。刘金看看站在杨鹤背后的蔡九仪,忌惮他本领高强,不敢出手阻拦,眼见张孟金拥着绿袄女子出了院门。 神一魁三人回到卧房,哪里睡得着?一桩风流快活的好事,转眼间生生被人搅了,心里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刘鸿儒在床上翻來覆去,弄得木床吱吱呀呀地响,他与刘金睡在外间,听着里间的神一魁悄无声息,知道他还沒睡着,不然必会鼾声如雷。刘鸿儒碰碰刘金,刘金翻身坐起,低声道:“什么事?” “我实在气不过!娘的,他们倒舒坦了,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却教咱们当和尚撞钟。茹成名也恁他娘的不讲理,凡事都要拔个尖尖,眼里还有大掌家哥哥么?” “可不是么!既是大掌家哥哥让先与他,再教张孟金那小子占便宜,这不是得寸进尺么?哼,总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们,不然往后还不反了天?”刘金叹气道:“不知首领哥哥怎样打算。” “若是依我的性子,早动刀子了,什么兄弟不兄弟的,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不要瞎说!大掌家哥哥想必已有打算,只是暂时不便说与咱们知道。” “不行!我倒要问问大掌家哥哥怎样打算的,不然闷也闷死了。”刘鸿儒大步进了里屋,刘金待要阻拦已然不及,急忙跟着进去。刘鸿儒一挑帘子,里面漆黑一团,借着窗棂透进來的一丝星辉,模糊地看见神一魁盘膝坐在床上,闭目深思,大觉意外,讪讪问道:“哥哥还沒睡?” “喔----你们也沒睡?坐吧!我就不点灯了。”神一魁伸手指指窗下的椅子道:“你俩有事?” “哥哥,这口鸟气就这样忍下了?”刘鸿儒心直口快。 “你想怎样?” “趁他们只顾快活,今夜就摸进去,喀、喀、喀!一了百了。”刘鸿儒手掌向下一砍,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妥,不妥!”神一魁摇头道:“不可造次,万一有什么闪失,不是好玩的。” “哥哥怕了?”刘鸿儒甚觉失望。 刘金劝解道:“不是哥哥怕了,哥哥是不想犯险而行。你想如今咱们的人马半数是茹成名的手下,一旦行事不密,势必两败俱伤,谁都沒好果子吃。” “这只是其中的一层,我不动手想得还多。”神一魁苍然一笑,神情极是无奈,长叹道:“你们说军门大人为何这般礼遇咱们?是因我们手下有这些人马,可是这些人马若是自相残杀,到头來所剩无几了,军门大人还将咱们放在眼里么?硬拼不是法子,你俩沒见方才军门大人偏袒茹成名么?” “为什么要偏袒他?”刘金、刘鸿儒几乎同时出口动问。 “这是卞庄刺虎之计,让我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能教他如了意,不然吃亏的终是我们。” 刘金赞佩道:“还是哥哥想得周全。那么这事就先忍下?” “唉!哥哥你倒是拿个法子呀!”刘鸿儒搓着两手,跺脚发狠。 神一魁黯然道:“我想了大半夜,沒有什么万全的法子,看來这事咱们自家是办不得了,要找个帮手。”声音显得异常苍老。 “向王胤嘉求援?” “不是。”神一魁摇头道:“不能找他,他也帮不了咱们,能帮咱们的只有军门大人。” “他方才那样偏袒茹成名,岂能帮咱们,哥哥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刘金颇觉失望。 神一魁笑道:“你俩沒看出來,军门大人是在演戏?其实他也恨透了茹成名,茹疯子不服节制,肆意胡來,不用说军门大人,就是周知州怕是也心烦牙痒,只是想着大局,怕惹恼咱们造了反,才沒有动作罢了。” 刘鸿儒欣喜道:“大哥是说军门大人一直与咱们打哑谜,也想着收拾茹疯子?” “不错。上次茹成名殴辱了参将吴弘器、中军官范礼后,杨军门甚是气恼,就想着如何惩治茹疯子,后來知州周日强暗地里曾试探过刘金兄弟。” “是有此事。周日强教我传话给哥哥,若能除掉茹疯子,可实授哥哥守备之职,还授……咳、咳……”他假装咳嗽几声,生生将下面那句“也可授你总旗之职”咽下,喘息一会儿,接着说:“小弟想哥哥义薄云天,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不屑做这般下三滥的勾当,就沒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沒敢强劝哥哥。今夜此事,看來不能再隐忍退让了,还是要先发制人,免得再遭他们欺凌。” “嗯!我方才想了个计策,却也拿不定主意,与他人联手对付兄弟,一來对不起多年的情义,二來也怕遭人嘲笑,可恨他们竟然不知收敛,反而越來越出格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到底是个什么计策?哥哥快说!”刘鸿儒抢过话头。 “其实也沒有什么出奇的,借刀杀人而已。” “哥哥说仔细些。”刘金欠起身子。 “设法将茹成名诓到西安总督府,交由杨大人处置。” 刘鸿儒颇不以为然,大摇其头道:“哥哥想瓮中捉鳖,怕是难成。茹疯子是何等的奸猾,教他向东偏要往西的主儿,怎会听咱们摆布?” 刘金道:“这个容易。杨大人不是说了,西安有的是窑姐儿,就由茹疯子可着心地挑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 “这个借口好,他会去的。”神一魁长出口气道:“我正想不出怎样诓骗他去,如此最好。军门大人在此逗留不了几天,就教他带着两个**随杨大人上路吧!天一亮,我便去求军门大人,他不会不应的。” 洪承畴回到西安便接到调赴延绥的圣旨,他一边命人收拾起程,命贴身书吏金升送信给蔡九仪赶往榆林会合,一边依例到巡抚衙门向抚台刘广生辞行。刘广生看着昔日的属官一下子成了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延绥虽说地属陕西,但为九边之一,乃是独立的军事重镇,不在自家统辖之内。地方不大,但品级与自家相同,已然平起平坐。刘广生心里郁闷非常,可场面上还要过得去,依例在巡抚衙门为洪承畴饯了行。二人闷声对坐,洪承畴已觉难耐。吃了几杯,刘广生招呼歌妓上來侑酒,洪承畴起身向刘广生拱手道:“抚台大人备了这样齐整的酒宴,足见抬爱。承畴极想把盏言欢,不醉不归,无奈王命在身,不敢迟延,就告辞了。” 刘广生干笑道:“洪大人抬出王命,哪个还敢留你?如此,就简慢了。”说罢起身送到二门,连道恕不远送,二人打躬作别。 申时已过,洪承畴不顾天色渐晚,带着贴身侍卫***打马出了长乐门。西安城四面各有一座城门,南为永宁,北为安远,西为安定,东为长乐,去往榆林通常直出北面的安远门,如此最为便捷。洪承畴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极好风雅,城东灞桥,风景如画,阳关三叠,绝唱千古,自然比出北门更能发古人之幽情,因此宁肯多跑几十里的路途,也绕道出东门。灞桥在西安城东二十多里的长安县灞水之上,相传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始建,此后灞桥多次废毁多次重修,规模竟是越來越大,长有百十几丈,宽两丈余,横跨灞水两岸,旁设石栏,桥下有七十二水孔,四百多根柱桩,两岸遍植绿柳,阳春时节,含烟吐絮,随风飘舞,好似冬日雪花飞扬。唐代在桥边设有驿站,亲友出城多在此送别,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灞桥风雪是关中八景之一,岂可错过!西安城那高耸的角楼越來越依稀模糊,灞桥的两个高大牌楼已远望可见。此时,红日西下,云霞满天,柳絮飘飞,宛如冬雪。洪承畴下马道:“今夜就歇在此处,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将马缰甩给***,沿着官道负手而行,脚步起落,拂起地上大团大团的柳絮,在他前后左右相随,将到桥头,牌坊下面有人叹息道:“如何这柳絮也难割舍?亨九兄,我等你多时了。” 洪承畴听得耳熟,住下脚步,怔问道:“应期,你如何会在这里?” 李应期转过身來,晃一晃几可盈握的一大把柳条道:“我在这里都是因抚台大人到了这里,我知道就是将灞水两岸的柳枝折光,也留你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东门?” “哈哈哈……”李应期大笑几声,“你我都是两榜出身,多少还都解得几分风情。你若飞骑直出北门,就不是洪亨九了。”洪承畴也大笑起來。二人挽手上桥,河水涨绿,归燕呢喃,几条小船在河上往來,橹声咿呀可闻。李应期将柳枝一一丢在河里,看着它们逐波漂流而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弱柳系船,留君不住。亨九,你前程高远,将來出将入相也在弹指之间。” 洪承畴壮志初酬,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并沒顾及李应期眉目之间那缕淡淡忧色,朗声道:“替皇上效命乃是咱做臣子的份内之事,也是我辈无上荣耀,至于出将入相,我可从未有过奢求,皇上明见万里,圣睿天聪,依功奖赏,容不得半点遮掩虚饰。不过,话又说回來了,只要用心当差办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臣工,就像曹化淳曹公公,听说已协理东厂了。他才多大的年纪?” “不必攀比他人了。亨九,你一个从四品擢升成从二品,不次擢迁,可见皇恩浩荡啊!”李应期感叹道,眼中闪过一丝艳羨之色。 洪承畴谈兴甚浓,慨然道:“太平年景立功实难,免不了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如今国家多事,你我在三秦为官,虽说劳苦些,但终算有了用武之地,倘若有所作为,也不枉了平生的襟怀。” “三秦乃是非之地,可成人也可败人。”李应期长叹一声,嘴里吟道:“灞桥晴來送别频,相偎相依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把长条绊得人。我不是要留你,是怕今后再难从容见面说话了。” “自家飞絮犹无定,此句何意?”洪承畴这才觉察到他神情恹恹,落落寡欢。 李应期并不搭言,凄然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我今日送你,不知明日有沒有人送我?我倒是不用像你似的,巴巴地绕道灞桥,心思神追,遥会古人。这里是我的必经之途,想绕也无从绕过的。唉!难怪千百年來无数文人骚客魂牵梦萦,此处真是送别饯行的绝佳处所,古今伤心的消魂之地。”他不胜唏嘘,言谈神色大异往日。 “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讲來。” “实不相瞒,我明日就要东归了,业已宣了旨,与你调赴延绥的圣旨前后不差一个时辰。” “那巡按御史一职岂非空缺?” “巡按御史空缺有什么打紧的,延绥巡抚不是也空缺了数月?再说,朝廷已另派了人來。” “是谁?” “吴甡。” “吴鹿友!再次入秦川,他会不会又來个大闹筵席?此人真有虎胆。” “刘广生可不是胡廷宴,他还敢么?” “他这个时候入秦,该不是朝着刘广生來的,不是查赃官,是來赈济灾民,催着早日平定三秦的。” “吴鹿友参倒了胡廷宴,圣宠正隆,如今再次入秦,明摆着是要坐享其成,捞些资本,好脱身回京。听说皇上有意升他做左副都御史,早晚要大拜入阁的。他势必催逼杨军门及早廓清匪患,如此那杨修龄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哈哈,无须多情谈国事,赏赏灞桥的烟柳。此次一去不知何时再來?东去灞陵也无故人,到驿站饮上几杯如何?”李应期眼中酸涩,语调故作放达。 洪承畴点头道:“你东归也好,可以过上清闲的日子了。帝京日下,万商辐辏,哪里会有三边这般寒苦?好生纳几天清福吧!”几句话开解得李应期脸色为之一霁,为前途未卜而烦恼之情顿减,二人赏着四边的风景朝驿站缓步而去。 柳絮扑面,草青耀眼。李应期放眼四顾,惆怅伤春之情油然而生,喟了一声道:“绿柳春风,天下绝佳的赏柳处,还当以灞桥为首,山东济南明湖翠柳,杭州西湖柳浪闻莺,扬州瘦西湖长堤春柳,景象颇似,然终不如灞柳风雪动人心脾,勾人魂魄。” 洪承畴调笑道:“伤春悲秋,老兄倒是体会得个中三昧。你其实不必赴京城,却该回江南了,如此方能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哈哈哈……你当真风雅得紧,也酸楚得紧!如此该有诗,不、不……是婉约词记之才好。” “你是笑我惺惺作闺中女子之态么?” 洪承畴忙摇手道:“岂敢,岂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能归老江南,画船听雨,也是人生的乐事。” “那须少不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然终属落寞难捱,残生苦度,哪里有些文章风流的况味!” 二人说笑下了灞桥,却见西边的官道上一骑飞來,蹄声骤急,马上人大呼道:“前面可是李大人?抚台大人有命,请快回衙迎接钦差大人。” “吴甡來得好快!”二人惊谔得对视一眼,李应期愀然道:“看來你也沒人饯行了。”挥手作别,上马而去。 洪承畴望着他们隐沒在渐浓的暮色里,转头命***道:“今夜无人作陪,你我二人不免寂寞,就不宿在这儿了。到驿站换过马匹,加紧赶去榆林!” 拜恩师负气打恶仆 求序文刻稿忤房师 一早起來,吴昌时、陈子龙便陪张溥、吴伟业二人等在长安左门外,长安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状元,有的看热闹。辛未甲榜三百四十九名新进士,都在金水桥北、太和门外待命,分为两行,单数进昭德门,双数进贞度门,依次跪在丹墀后面。 崇祯御殿,众大臣跪叩已毕,周延儒起身直趋黄案,双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光启转身将金榜放在铺着黄缎的小几上,连几举起,由左阶下丹墀,将榜案置于御道正中的龙亭中。鸿胪寺官员高声慢唱:“传胪!”礼部司官出班宣读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祯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接下來便是鸿胪寺官员唱名传胪:“第一甲第一名陈于泰----”末字未终,乐声大作。跪在后面的陈于泰随即起身,急步而趋,越过所有品级山,跪在读卷官后面。“第一甲第二名吴伟业----”吴伟业出班急走,跪在状元左面。 张溥听到状元果然是陈于泰,暗自嗟讶不已。随后听到吴伟业高中榜眼,夏曰瑚点了探花,自己中在三甲头名,心头陡觉一片冰冷,二甲、三甲只唱个总数,在原地随众行礼,无须出班,自然难入皇帝龙目。三甲赐同进士及第,多数是外放个知县,山高路远的,不知何日能够回來?就是留在京中,也是微末的冷僻小官,军国庙堂的大事万难参预,实在是报国济世无门呀!他心中一阵萎靡颓唐,抬眼远望,见宝座上的崇祯正俯视着众人,目光似是往这边看來。张溥心里郁闷着,传胪大典已告结束,崇祯正在宝座上遥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门。鼓乐前导,礼官捧榜,“三鼎甲”后随,由御道正中出皇极门、午门以及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再笔直往南,便是承天门、大明门。他随众人出來,看着外面人声鼎沸,已是热闹到了极点,知道吴伟业还要陪着状元跨马游街,在京城的九陌红尘中招摇一番,而本省本府在京城的前辈都会赶來道喜,还须应酬,只好回到会馆等候。接下來,礼部赐状元及进士宴,赴鸿胪寺演习上表谢恩礼仪,诣国子监,谒先师庙……一连数日,忙得团团转。这些事忙完了,新科进士依例还要拜谒座主房师,从周延儒起,都要拜到。 石虎胡同热闹非凡,周延儒府上人來人往,新科进士三三两两地邀了來拜座主,也有人为谋个美差,借着感激师恩奔走活动。暮色方起,西山还余着一抹红霞,四顶轿子拐进了石虎胡同,刚刚望见周府巍峨的门楼,轿子远远地停了,张溥、吴伟业、吴昌时、陈子龙四人从轿中下來,吴昌时看聚在周府门口的几个人都有长随担着礼物,扯住张溥急声道:“天如,我來前说得怎样?哪里有空手拜师的道理?你看看门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备下了贽敬?” 张溥却不着急,笑道:“來之,似我等这般家境的,虽不能说贫寒,但能备什么礼物入得首辅的青眼?你自管放心,首辅还不致于少我们这点薄礼。怎么,你还以为是入学发蒙要送什么束修么?” “天如,你好不晓世故!这次是你们新科进士依例登门拜师,两手空空如也,何以为敬?” “就凭我们十年寒窗、八载遨游、一只健笔吐出的锦绣文章。”不待张溥应声,吴伟业昂然说道。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连中会元、榜眼,是人生可遇而不可强求的幸事,少年得志,在师友面前也禁不住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锦绣文章?嘿嘿……”吴昌时一阵冷笑:“若全凭着文章取才,那自古还会有什么悲士不遇?隋代开科以來,文章锦绣的何止寥寥有数的千百个进士?再说你就是中了进士,离治平天下还远着哪!最好的前程不过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后,优者留翰林院为编修或检讨,次者出为给事中或者御史。不然一下子放到僻远的地方做个知县,巴掌大的一块地,百十几个刁民,青云之志如何施展?蹉跎几年,终不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了。圣人并非事事清高峻洁,也要变通么!变则通,通则久,不必计较由不由正途,只要达于事功,有何不可?” “是这个道理。只是仓促之间,也备不下什么别致的礼物,周阁老是天字第一号的权臣,人物又风雅,若礼物不济,不如不送为好。”张溥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听吴昌时说得有理,顿觉犹如下棋但观大势而疏漏一招,心下不免有几分懊恼。 陈子龙附和道:“堂堂阁老府第能缺什么,就是金银珠宝怕也堆成了山一般,还会少咱这些许的物件?送得不合心意,倒是不送为好。” “我备下江西铅山府的上好大红官柬,写了门生帖子,圣人说辞达而已,何必费那些周章?”吴伟业想着父执辈的交情,其余什么礼物已不十分重要。 吴昌时本要再劝:礼物轻重本不打紧,但却关乎心意。见他三人不以为意,也不好相强,心里负气,嘴上敷衍道:“好好好,反正我与卧子两人今科未中,到相府也是陪太子读书。若忤怒了周阁老,坏了你俩的仕途,可埋怨不得别人。” 四人争论到府门,抬眼见三楹青碧的门楼,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仅开了一侧的角门,几个青衣小帽的家奴里外溜达,不住地对上门的进士叫喊:“快些回去!相爷吩咐一概免拜,将门生帖子留下就算成礼了。” 那些进士一腔热血要拜见座主,无缘见面心有不甘,仍在府门外徘徊流连。吴伟业命持帖子的长随递上拜匣,并五两碎银,赔笑道:“我等是來拜谒恩师的,烦请通报一声。” 一个家奴摇晃着迈出门來,接了拜帖,先捏了捏银子,冷笑道:“我家相爷今日有公事,还未下朝回……你就是吴、吴……”待瞥了一眼大红的拜帖,神色登时恭敬了许多,客气地询问。 “在下便是吴伟业。” 家奴将银子收了,低声道:“老爷上朝时留下话,张溥、吴伟业若來请进会面,其他的进士一律只留下门生帖子,打发回去。你当真是吴伟业?” “前几日礼部刚刚验明正身,你还不信?”吴伟业语含讥讽,却又隐忍不好发作。 “你身后的三人哪个是张溥?” 张溥在一旁冷眼看着几个豪奴不可一世的模样,竟对今科进士颐指气使,心下愤恨不已,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由想起家中的恶仆,恨得暗自咬牙。 太仓张氏,乃是名门望族。张溥的父亲张翼之排行老三,大伯父张辅之任南京工部尚书,二伯父相之早死。张翼之娶妻陆氏,后继娶潘氏,有侧室三人:叶氏、汪氏、金氏。三房之中,大房位高名显,煊赫一时,二房孤儿寡母,三房科考止步太学生,沒有半点功名,早早断了科举的念头,弃儒经商,数年之间,家资饶富。张辅之虽做着二品堂官,但留都比不得北京,南京工部清水衙门似的,沒有多少油水可捞,眼见三弟财源通达,家业兴旺,禁不住心急眼热,屡屡侵夺欺凌。长兄如父,张翼之见哥哥官爵既高,自家房下的十个儿子大者才过二十岁,小者仅**岁,沒有一个能立时指望的,只得忍气吞声,不惜银子延请名儒硕学,望子成龙,也好时转运來,一吐胸中块垒。张溥生母金氏入门最晚,张溥排行第八,不为宗党所重,大房的家奴都瞧他不起。张溥发愤苦读,六岁入学,七岁能日诵数千言,读过的书都手自抄录,抄毕吟诵一遍,随即烧掉又抄,如此反复六七遍为止,将读书的小屋取名七录斋。张溥苦学数年,文名初显,不料突來横祸,大房的门客唆使翼之的故旧到州里诬告翼之,官司虽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翼之遭此暗算,气结于心,每日闭目摇头,垂泪叹息,不到一年,溘然而逝。张溥以刀刺臂,滴血书壁,誓言:“不报奴仇,非人子也!”大房的家奴见了,嬉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报什么仇?哪个怕你!”张溥心中大痛,转而留心科举时文,将黄淮、杨士奇等奉敕编纂的《历代名臣奏议》读得精熟,十九岁补为博士弟子,声名腾起。二十一岁设帐授徒,二十三岁创建应社,二十八岁合天下文社为复社……这些年声势倾动朝野,可幼年的那口恶气始终未出,今日见了这班豪奴,蓦地又忆起遭受的那些羞辱,听到豪奴喊问,迈步上前,昂然答道:“不才便是。” “你二人可以进來,他们两个相爷可沒嘱咐过,不知是什么角色,对不住了,就在外面等着吧!”豪奴伸手将吴昌时、陈子龙拦下,二人落榜本已惭愧万分,又遭豪奴恶言讥讽,却无颜争执,吞声退后。 张溥大怒,啪的一掌批在豪奴脸上,高声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不过阁老府上一条看门狗,也敢取笑读书人?” 那豪奴平生沒有遭过这般羞辱,一下呆了,捂脸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來,叫道:“咱道你是相爷吩咐过的客人,礼敬你三分。不想你竟这般胆大,跑到相府撒野。快來人呀!” 门内的豪奴听到喊声,呼啦一起出來,为首的两个豪奴手持棍棒朝四人扑來,那几个等着拜谒座主的进士吓得一哄而散。吴伟业自幼多病娇养,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连连作揖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莫动粗!”那几个豪奴如何肯听,吆喝着一拥而上。 陈子龙大喝一声,飞身跳起,挡在三人面前。两个豪奴挥起棍棒劈头打下,陈子龙不慌不忙,见那棍棒堪堪打到头顶,身形陡地一转,几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他长臂一伸甩,拿住棍棒,那两个豪奴使的是笨力气,扑势太猛,本已收脚不住,给他顺势一引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一条棍棒被他绰在了手里。陈子龙哈哈一笑,取棍在手,并不还击,挫步扬腕,舞出一趟棍來,磕、打、点、挑,棍影排山,风雷迸发,不多时,棒影和人影合在一处,有如车轮般的滚动旋转,一根粗大沉重的棍棒在他使來,却如阁中绣女指运金针一般轻灵巧妙!众人看得目骇神摇,陈子龙舞得一时兴起,倏地收住招势,将棍往地下一戳,那根棍竟直直地插入地中,众人各觉骇然。 陈子龙喘息几口,招手道:“來來來,不怕死的快上啊!”那些豪奴连连后退,逃进大门,作势道:“有种的等着,看爷们儿找人來收拾你们!” 不料周延儒正送客出來,见他们狼狈逃入,怒斥道:“你们几个混账,晕头瞎眼的乱闯什么?一点儿规矩都沒有!” 几人吓得作声不得,周延儒见他们个个噤声,越发气恼,那挨打的豪奴知道瞒不过,才嗫嚅道:“老爷,有人上门行凶,打了小的,小的们只想找人报仇,不想冲撞了相爷。” “是些什么人?”周延儒见门外是四个儒服的文士,心里一怔。吴伟业幼时曾与周延儒有数面之缘,依稀记得他的容貌,周延儒并无大变,只是微胖了些,胡须也多了,添了许多尊贵威严,急忙上前深深一礼道:“叔父大人可还记得小侄?” 周延儒见是个粉面朱颜、风流儒雅的儒士,先自喜爱几分,细细端详一番,惊喜道:“你是伟业?啊呀,弹指之间,已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了。你父亲可好?快请进來!” 张溥三人也上前拜见,周延儒微笑颔首,见三人面貌各异,陈子龙英气逼人,吴昌时瘦小伶俐,自不必说,他上下打量张溥,见张溥气度沉稳从容,举手投足间隐含豪迈之气。张溥也细细打量周延儒,见他衣著华贵,倜傥儒雅,上天眷顾,将美貌、才学与富贵集于他一身,少年得志,风云际会,不惑之年就入阁拜相,成了人人敬畏的首揆,张溥暗暗赞叹。此时,周延儒将目光一收,指着身旁与他年纪相仿的高瘦男子道:“此人便是今科的状元陈大來。” 众人心里抑郁不平,口中却连道久仰,寒暄几句,陈于泰上轿走了。四人随周延儒进门,一起用眼睛横着几个豪奴,几个豪奴转身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吴昌时在后面悄声问陈子龙道:“你几时学得这等功夫?” 陈子龙神秘一笑,说道:“你忘了喻连河?” “原來你还拜了师!”那喻连河是复社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本是蜀中人氏,迷恋江南风物,逗留颇久,其家传的武功在江浙一带颇有名气。 “恭喜,恭喜!坐,你们都坐呀!”走进好春轩,周延儒脸上浮起喜见佳子弟的那种笑容,指指轩内的花梨靠背椅。四人哪敢轻易就座,张溥、吴伟业二人先以师生大礼参拜,吴昌时、陈子龙二人也行过礼,才小心告了座。 周延儒打量着四人道:“我此次主考礼闱,能为国家网罗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大慰平生。伟业的文章我呈与皇上御览,皇上竟也赞叹,连称今科得人,朱笔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这是我朝多年不曾有过的。皇上如此赏识,我也就安了心,如此那些宵小之徒就不敢再生什么口舌了。” 张溥微欠一下身子,神色恭敬道:“全仗恩师周旋。如今世风日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却也难免。圣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朝中那些奸邪小人混淆视听,骏公这几日可是尝到了不少苦头。” “依成例,温长卿当为今科主考,他未能如愿,想必暗自悔恨,要搅搅局,闹出些乱子。那上折子的薛国观乃是他的门生,自然愿为他马前卒。不过,话又说回來,哪个不愿天下英雄出于自家门下?怜才之心人皆有之,倒也不必厚非,只要应对得法足矣。”周延儒将事端起因点破,却又略为他人开脱,胸怀极显宽广磊落。 拜恩师负气打恶仆 求序文刻稿忤房师(二) 一早起來,吴昌时、陈子龙便陪张溥、吴伟业二人等在长安左门外,长安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状元,有的看热闹。辛未甲榜三百四十九名新进士,都在金水桥北、太和门外待命,分为两行,单数进昭德门,双数进贞度门,依次跪在丹墀后面。 崇祯御殿,众大臣跪叩已毕,周延儒起身直趋黄案,双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光启转身将金榜放在铺着黄缎的小几上,连几举起,由左阶下丹墀,将榜案置于御道正中的龙亭中。鸿胪寺官员高声慢唱:“传胪!”礼部司官出班宣读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祯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接下來便是鸿胪寺官员唱名传胪:“第一甲第一名陈于泰----”末字未终,乐声大作。跪在后面的陈于泰随即起身,急步而趋,越过所有品级山,跪在读卷官后面。“第一甲第二名吴伟业----”吴伟业出班急走,跪在状元左面。 张溥听到状元果然是陈于泰,暗自嗟讶不已。随后听到吴伟业高中榜眼,夏曰瑚点了探花,自己中在三甲头名,心头陡觉一片冰冷,二甲、三甲只唱个总数,在原地随众行礼,无须出班,自然难入皇帝龙目。三甲赐同进士及第,多数是外放个知县,山高路远的,不知何日能够回來?就是留在京中,也是微末的冷僻小官,军国庙堂的大事万难参预,实在是报国济世无门呀!他心中一阵萎靡颓唐,抬眼远望,见宝座上的崇祯正俯视着众人,目光似是往这边看來。张溥心里郁闷着,传胪大典已告结束,崇祯正在宝座上遥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门。鼓乐前导,礼官捧榜,“三鼎甲”后随,由御道正中出皇极门、午门以及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再笔直往南,便是承天门、大明门。他随众人出來,看着外面人声鼎沸,已是热闹到了极点,知道吴伟业还要陪着状元跨马游街,在京城的九陌红尘中招摇一番,而本省本府在京城的前辈都会赶來道喜,还须应酬,只好回到会馆等候。接下來,礼部赐状元及进士宴,赴鸿胪寺演习上表谢恩礼仪,诣国子监,谒先师庙……一连数日,忙得团团转。这些事忙完了,新科进士依例还要拜谒座主房师,从周延儒起,都要拜到。 石虎胡同热闹非凡,周延儒府上人來人往,新科进士三三两两地邀了來拜座主,也有人为谋个美差,借着感激师恩奔走活动。暮色方起,西山还余着一抹红霞,四顶轿子拐进了石虎胡同,刚刚望见周府巍峨的门楼,轿子远远地停了,张溥、吴伟业、吴昌时、陈子龙四人从轿中下來,吴昌时看聚在周府门口的几个人都有长随担着礼物,扯住张溥急声道:“天如,我來前说得怎样?哪里有空手拜师的道理?你看看门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备下了贽敬?” 张溥却不着急,笑道:“來之,似我等这般家境的,虽不能说贫寒,但能备什么礼物入得首辅的青眼?你自管放心,首辅还不致于少我们这点薄礼。怎么,你还以为是入学发蒙要送什么束修么?” “天如,你好不晓世故!这次是你们新科进士依例登门拜师,两手空空如也,何以为敬?” “就凭我们十年寒窗、八载遨游、一只健笔吐出的锦绣文章。”不待张溥应声,吴伟业昂然说道。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连中会元、榜眼,是人生可遇而不可强求的幸事,少年得志,在师友面前也禁不住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锦绣文章?嘿嘿……”吴昌时一阵冷笑:“若全凭着文章取才,那自古还会有什么悲士不遇?隋代开科以來,文章锦绣的何止寥寥有数的千百个进士?再说你就是中了进士,离治平天下还远着哪!最好的前程不过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后,优者留翰林院为编修或检讨,次者出为给事中或者御史。不然一下子放到僻远的地方做个知县,巴掌大的一块地,百十几个刁民,青云之志如何施展?蹉跎几年,终不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了。圣人并非事事清高峻洁,也要变通么!变则通,通则久,不必计较由不由正途,只要达于事功,有何不可?” “是这个道理。只是仓促之间,也备不下什么别致的礼物,周阁老是天字第一号的权臣,人物又风雅,若礼物不济,不如不送为好。”张溥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听吴昌时说得有理,顿觉犹如下棋但观大势而疏漏一招,心下不免有几分懊恼。 陈子龙附和道:“堂堂阁老府第能缺什么,就是金银珠宝怕也堆成了山一般,还会少咱这些许的物件?送得不合心意,倒是不送为好。” “我备下江西铅山府的上好大红官柬,写了门生帖子,圣人说辞达而已,何必费那些周章?”吴伟业想着父执辈的交情,其余什么礼物已不十分重要。 吴昌时本要再劝:礼物轻重本不打紧,但却关乎心意。见他三人不以为意,也不好相强,心里负气,嘴上敷衍道:“好好好,反正我与卧子两人今科未中,到相府也是陪太子读书。若忤怒了周阁老,坏了你俩的仕途,可埋怨不得别人。” 四人争论到府门,抬眼见三楹青碧的门楼,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仅开了一侧的角门,几个青衣小帽的家奴里外溜达,不住地对上门的进士叫喊:“快些回去!相爷吩咐一概免拜,将门生帖子留下就算成礼了。” 那些进士一腔热血要拜见座主,无缘见面心有不甘,仍在府门外徘徊流连。吴伟业命持帖子的长随递上拜匣,并五两碎银,赔笑道:“我等是來拜谒恩师的,烦请通报一声。” 一个家奴摇晃着迈出门來,接了拜帖,先捏了捏银子,冷笑道:“我家相爷今日有公事,还未下朝回……你就是吴、吴……”待瞥了一眼大红的拜帖,神色登时恭敬了许多,客气地询问。 “在下便是吴伟业。” 家奴将银子收了,低声道:“老爷上朝时留下话,张溥、吴伟业若來请进会面,其他的进士一律只留下门生帖子,打发回去。你当真是吴伟业?” “前几日礼部刚刚验明正身,你还不信?”吴伟业语含讥讽,却又隐忍不好发作。 “你身后的三人哪个是张溥?” 张溥在一旁冷眼看着几个豪奴不可一世的模样,竟对今科进士颐指气使,心下愤恨不已,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由想起家中的恶仆,恨得暗自咬牙。 太仓张氏,乃是名门望族。张溥的父亲张翼之排行老三,大伯父张辅之任南京工部尚书,二伯父相之早死。张翼之娶妻陆氏,后继娶潘氏,有侧室三人:叶氏、汪氏、金氏。三房之中,大房位高名显,煊赫一时,二房孤儿寡母,三房科考止步太学生,沒有半点功名,早早断了科举的念头,弃儒经商,数年之间,家资饶富。张辅之虽做着二品堂官,但留都比不得北京,南京工部清水衙门似的,沒有多少油水可捞,眼见三弟财源通达,家业兴旺,禁不住心急眼热,屡屡侵夺欺凌。长兄如父,张翼之见哥哥官爵既高,自家房下的十个儿子大者才过二十岁,小者仅**岁,沒有一个能立时指望的,只得忍气吞声,不惜银子延请名儒硕学,望子成龙,也好时转运來,一吐胸中块垒。张溥生母金氏入门最晚,张溥排行第八,不为宗党所重,大房的家奴都瞧他不起。张溥发愤苦读,六岁入学,七岁能日诵数千言,读过的书都手自抄录,抄毕吟诵一遍,随即烧掉又抄,如此反复六七遍为止,将读书的小屋取名七录斋。张溥苦学数年,文名初显,不料突來横祸,大房的门客唆使翼之的故旧到州里诬告翼之,官司虽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翼之遭此暗算,气结于心,每日闭目摇头,垂泪叹息,不到一年,溘然而逝。张溥以刀刺臂,滴血书壁,誓言:“不报奴仇,非人子也!”大房的家奴见了,嬉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报什么仇?哪个怕你!”张溥心中大痛,转而留心科举时文,将黄淮、杨士奇等奉敕编纂的《历代名臣奏议》读得精熟,十九岁补为博士弟子,声名腾起。二十一岁设帐授徒,二十三岁创建应社,二十八岁合天下文社为复社……这些年声势倾动朝野,可幼年的那口恶气始终未出,今日见了这班豪奴,蓦地又忆起遭受的那些羞辱,听到豪奴喊问,迈步上前,昂然答道:“不才便是。” “你二人可以进來,他们两个相爷可沒嘱咐过,不知是什么角色,对不住了,就在外面等着吧!”豪奴伸手将吴昌时、陈子龙拦下,二人落榜本已惭愧万分,又遭豪奴恶言讥讽,却无颜争执,吞声退后。 张溥大怒,啪的一掌批在豪奴脸上,高声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不过阁老府上一条看门狗,也敢取笑读书人?” 那豪奴平生沒有遭过这般羞辱,一下呆了,捂脸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來,叫道:“咱道你是相爷吩咐过的客人,礼敬你三分。不想你竟这般胆大,跑到相府撒野。快來人呀!” 门内的豪奴听到喊声,呼啦一起出來,为首的两个豪奴手持棍棒朝四人扑來,那几个等着拜谒座主的进士吓得一哄而散。吴伟业自幼多病娇养,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连连作揖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莫动粗!”那几个豪奴如何肯听,吆喝着一拥而上。 陈子龙大喝一声,飞身跳起,挡在三人面前。两个豪奴挥起棍棒劈头打下,陈子龙不慌不忙,见那棍棒堪堪打到头顶,身形陡地一转,几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他长臂一伸甩,拿住棍棒,那两个豪奴使的是笨力气,扑势太猛,本已收脚不住,给他顺势一引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一条棍棒被他绰在了手里。陈子龙哈哈一笑,取棍在手,并不还击,挫步扬腕,舞出一趟棍來,磕、打、点、挑,棍影排山,风雷迸发,不多时,棒影和人影合在一处,有如车轮般的滚动旋转,一根粗大沉重的棍棒在他使來,却如阁中绣女指运金针一般轻灵巧妙!众人看得目骇神摇,陈子龙舞得一时兴起,倏地收住招势,将棍往地下一戳,那根棍竟直直地插入地中,众人各觉骇然。 陈子龙喘息几口,招手道:“來來來,不怕死的快上啊!”那些豪奴连连后退,逃进大门,作势道:“有种的等着,看爷们儿找人來收拾你们!” 不料周延儒正送客出來,见他们狼狈逃入,怒斥道:“你们几个混账,晕头瞎眼的乱闯什么?一点儿规矩都沒有!” 几人吓得作声不得,周延儒见他们个个噤声,越发气恼,那挨打的豪奴知道瞒不过,才嗫嚅道:“老爷,有人上门行凶,打了小的,小的们只想找人报仇,不想冲撞了相爷。” “是些什么人?”周延儒见门外是四个儒服的文士,心里一怔。吴伟业幼时曾与周延儒有数面之缘,依稀记得他的容貌,周延儒并无大变,只是微胖了些,胡须也多了,添了许多尊贵威严,急忙上前深深一礼道:“叔父大人可还记得小侄?” 周延儒见是个粉面朱颜、风流儒雅的儒士,先自喜爱几分,细细端详一番,惊喜道:“你是伟业?啊呀,弹指之间,已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了。你父亲可好?快请进來!” 张溥三人也上前拜见,周延儒微笑颔首,见三人面貌各异,陈子龙英气逼人,吴昌时瘦小伶俐,自不必说,他上下打量张溥,见张溥气度沉稳从容,举手投足间隐含豪迈之气。张溥也细细打量周延儒,见他衣著华贵,倜傥儒雅,上天眷顾,将美貌、才学与富贵集于他一身,少年得志,风云际会,不惑之年就入阁拜相,成了人人敬畏的首揆,张溥暗暗赞叹。此时,周延儒将目光一收,指着身旁与他年纪相仿的高瘦男子道:“此人便是今科的状元陈大來。” 众人心里抑郁不平,口中却连道久仰,寒暄几句,陈于泰上轿走了。四人随周延儒进门,一起用眼睛横着几个豪奴,几个豪奴转身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吴昌时在后面悄声问陈子龙道:“你几时学得这等功夫?” 陈子龙神秘一笑,说道:“你忘了喻连河?” “原來你还拜了师!”那喻连河是复社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本是蜀中人氏,迷恋江南风物,逗留颇久,其家传的武功在江浙一带颇有名气。 “恭喜,恭喜!坐,你们都坐呀!”走进好春轩,周延儒脸上浮起喜见佳子弟的那种笑容,指指轩内的花梨靠背椅。四人哪敢轻易就座,张溥、吴伟业二人先以师生大礼参拜,吴昌时、陈子龙二人也行过礼,才小心告了座。 周延儒打量着四人道:“我此次主考礼闱,能为国家网罗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大慰平生。伟业的文章我呈与皇上御览,皇上竟也赞叹,连称今科得人,朱笔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这是我朝多年不曾有过的。皇上如此赏识,我也就安了心,如此那些宵小之徒就不敢再生什么口舌了。” 张溥微欠一下身子,神色恭敬道:“全仗恩师周旋。如今世风日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却也难免。圣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朝中那些奸邪小人混淆视听,骏公这几日可是尝到了不少苦头。” “依成例,温长卿当为今科主考,他未能如愿,想必暗自悔恨,要搅搅局,闹出些乱子。那上折子的薛国观乃是他的门生,自然愿为他马前卒。不过,话又说回來,哪个不愿天下英雄出于自家门下?怜才之心人皆有之,倒也不必厚非,只要应对得法足矣。”周延儒将事端起因点破,却又略为他人开脱,胸怀极显宽广磊落。 拜恩师负气打恶仆 求序文刻稿忤房师(三) 吴伟业感激道:“老年叔不忘故人,小侄感铭五内。小侄少不更事,险些惹了祸端,害老年叔操劳,深感愧怍。” “世侄你万不可这样乱想。古人说:先国家而后私人,我未曾徇什么私情,一心为国取材。平心而论,你的文章峭拔高秀,正是国家的栋梁,国家抡才大典,意在举贤,全凭个人本领,容不得半点侥幸,更不可强分什么亲疏恩仇。惟能如此,才可消弭奸党的诽谤之言。”周延儒怕他纠缠科考话題不放,千言万语地感恩道谢,忙将话锋一转道:“天如,你的殿试策论极好,可惜长了些,书写也有一笔过了朱栏,有些违制,本该是高等的文章……我已请人抄來,细读过了,确非等闲。” “恩师过奖!学生得蒙栽培,真不知道怎么报答?”张溥登时想起果有一笔写得激奋,过了朱丝界栏,心中不禁悔恨起來。 周延儒见他脸色微变,叙起家常道:“你的老亲还都在堂?” “先父见背了,老母在堂。” “你们昆仲几位?” “十个。门生行八。” “世居太仓州?” “嗯!” “江南自古就是人文渊薮,又是富庶之区,你们复社金陵大会,声动朝野,势力遍及大江南北,社艺之盛超迈古人。若能为朝廷效命,匡谬正俗,也是社稷之福。” “学生于崇祯二年,联合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闻社、黄州质社、江南应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等十六家文社,大会吴江尹山,合气类之相同,资众力之协助,成立复社。倡导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不过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常在一块把酒论文,砥砺学问,涵养道德,其实不敢思出其位。” “哈哈哈……”周延儒笑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原想天如是个胸怀磊落的汉子,不料竟也不能免俗。我虽身在京师,多年不回江南了,江南的大小事情倒也瞒不过我。复社成立不久,既获小东林的美誉,难道是浪得虚名?” “这……”张溥面色一红,说道:“恩师面前有什么话不可讲?复社自尹山大会成立以來,社员都是一些沒有功名的寒士,终日研讨时文,心无旁骛,想着早登天子堂,比不得东林书院的那些缙绅耆老,实在是无暇……嗯,所谓小东林,不过是友朋们的抬爱,算不得数的。恩师想必知道泾阳先生曾撰有一联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诸老们倡实学以救世,视天下为己任,因此声声入耳、事事关心乃势之必然。我们复社后生小子自叹弗如,故当日尹山大会时,共订盟规:毋从匪彝,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实在是不想做出位之思。” “天如,你恁客气了。首揆不过试探你的抱负,何必闪烁其辞!”吴昌时在一旁十分焦急,怕他风骨太硬一味争辩下去,弄巧成拙,忙辩解道:“泾阳先生此联语一出,风行海内。天下人看來,都以为其心怀抱负可谓大矣,但学生以为不免有关心太过之嫌。” “关心太过,此话何意?”周延儒微微侧一下身子,看着有些矮胖的吴昌时,“这位是……?” “晚生吴昌时,草字來之。浙江嘉兴府人氏,去年中了举人。”他见周延儒并无不屑之色,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世上有大抱负的人,往往不懂得变通,以固守学问道德与人为难,东林诸君子一概难免。以致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朝野相异,百姓不知其所从,人心焉能不大坏!济世利人的旨趣岂不落了空?复社虽给人称作小东林,也讲求经世济用,但对窗外风雨,却是该入耳者入耳该关心者关心,不敢只知讽议朝政,品评公卿。” 周延儒点头道:“好个该入耳者入耳该关心者关心!天如,你不必皱什么眉头,这段故事我也知道,乃是前朝的阁臣王荆石规劝顾泾阳时所言。不料顾泾阳却极不赞同,反驳说外论所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我记得王阁老是娄江人,是你的乡先辈吧!”他不等张溥应承,接着道:“天如,你们的心思我也猜测出一二。复社的声势虽说不算小,但若只是一味地研讨文艺,再进一步就难了。若能学优而仕,境况自然会大不相同。近日有人给皇上进谗取缔复社,我回奏皇上讲学论文乃是太平盛事,禁它做甚?皇上的念头倒是有些转了!其实习文也罢,习武也罢,都是不虚此生,想要有所为于世,而不能寂寂填沟壑。圣人说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称,不然岂不是有负父母师友的栽培!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其实权势能治人,也能自保。” 张溥见他折节下士,语意殷殷,戒备之心顿减,想到三十岁才中进士,比起吴伟业已拖延了七年,隐隐有些惭愧,慨叹道:“学生早有为朝廷出力之心,虽蹉跎至今,忽忽已届而立,终算有了报国的门径。” “门径?其实不过入门而已。要想登堂入室,还需际遇和工夫。天如,你有什么打算?” 张溥一怔,沒想到周延儒问得如此直接,但又见他语含关切之意,沉吟道:“学生此次名列三甲,前途怕是难料。” “按照我朝成例,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例授编修,正七品,品级不高,却极清贵,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二、三甲进士想进翰林院还要经馆选。天如,以你的文章,入翰林院做个庶吉士不难。” 能馆选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条上好的出路,做了庶吉士,便有了入阁拜相的资本,以故翰林院庶吉士被视为储相,成为人人都眼热的职位。张溥心下感激,谢道:“恩师抬举,感念莫名。只怕学生历练不足,当不得恩师栽培。” 周延儒微笑道:“得天下英才,也是人生的幸事,你们不必谢我。”他端茶吃了一口,又问道:“听说复社费用极是拮据,尹山大会多是吴江县令熊开元资助的?” “还有几个家境殷富的弟子捐了些银子,堪堪够花销的。”张溥想起许多贫寒的社友自备川资赶赴尹山,却无力资助他们,心头又热又酸。 周延儒叹息道:“靠人捐助不是长久之计。” “恩师所言极是。尹山大会后,我们精选了时文制艺的一些篇章,汇集各社的文章编为《国表》,我又将永乐朝敕编的《历代名臣奏议》加以删节,委托几家书铺代刻代售,收入也颇可观。此次会试的妙文也想选编成集子,先将梅村应试的文章合编成一册,已交与了书坊刊印,不日还要编选《国表》二集。” 周延儒耸了一下眉头,说道:“温阁老命五城兵马司查了那家书坊,追问书坊老板怎样得到的会试文章,还有那八字御批。那书贾咬牙不吐一个字,五城兵马司便将那些书板封存。其实这家书坊与宫里大有渊源,我已命五城兵马司放人,退还书板,不再追查深究此事。” 张溥道:“那书贾已讨去学生的序文,说要正大光明地卖。事情这么一闹,瞩目的人更多了,想必卖得更好。” 周延儒点头道:“只要与朝廷气息相通,这些都是小事,你们可放胆去做。若用度再有不足,我可捐助一些。”他转头看着吴昌时、陈子龙道:“你们的文章我业已看过,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科不中,倒也不十分打紧,你俩还年轻,都在而立弱冠之年,不要急于一时,再历练几年,中个头甲未必是什么难事。我这里书札往來极多,人手一时不够,想请个幕宾,你们可愿意留下?” 入首辅之门做幕宾,历练长见识不说,请托通关节的势必也不在少数,银子自是不愁了,若夤得机缘,捐个功名,也是与举业殊途同归的。吴昌时忙说道:“我遭双亲捐弃,已了无牵挂,愿意侍奉左右。卧子,你怎样打算?” 陈子龙也有些动心,京师人文荟萃,天下名儒硕学云集,在相府司职书札奏折,事近机要密勿,日后殿试策问不难言之有物、对症下药,但老母在堂,还要奉养尽孝,只得拱手道:“我早失怙养,赖老母抚育,此次千里迢迢赴京会试,离家已是久了,不敢再淹留拖延,只得有负首揆大人的美意,还请俯恤。” “父母在,不远游。乃是人之常情,沒有人怪的。”周延儒仰身向后靠了,摸着秀美的髭须,两眼微微眯起,脸上满是笑意。 张溥也道:“你回去也好,一來好生侍奉慈母,二來正可潜心时文,以利再战。”他起身打躬道:“首揆大人,我们叨扰太过了。” “那就不留你们多谈了。好在今后能常见面,不然秉烛长谈,也可领教你们后生的锐气。”周延儒笑吟吟地站起身來。 四人出了石虎胡同,见吴福与那四个轿子在胡同口的小茶馆吃茶等候,张溥让吴伟业将轿子打发回去,留下吴福与四人一起步行回去。圆月东升,其光如水,将街道照得清晰可见,远近的房屋光影班驳、错落有致,街道两旁的柳树枝条低垂,熏风中一丝丝花香袭來,春意浓到了十分。半个多时辰以后,五人穿过长安街到宣武门,张溥忽然问道:“我记得首善书院就在此周围,虽已废弃,如此良宵正可凭吊。” 陈子龙感慨道:“首善书院当年何等兴盛!都察院都御史邹元标、副都御史冯从吾两先生主持,大学士叶向高撰碑文记其事,礼部尚书董其昌书写刻石,都门风气为之一变。谁知为魏忠贤、崔呈秀所嫉,说什么聚不三不四之人,说不痛不痒之话,作不深不浅之揖,啖不冷不热之饼,斥为伪学,破门毁碑,风流云散,盛衰只在一时之间。前年礼部尚书徐光启奏请改为西洋历局,听说请了几个洋教士在里面修订历书,想是面目全非了,不看也罢!先生久不到京师,想必不知道这些情形。” “是啊!上次來京城也有四年了。”张溥听说书院改了历局,兴致顿减,心里暗自唏嘘。 “天如,既來之,则安之。前面就是书院了,几个洋教士见见有何妨?人说他们都是红胡子绿眼睛,面貌虽有些可憎,难道异域邪教吃人不成?”吴昌时即将入幕首辅之府,落榜的沮丧一扫而空,言辞极是豪迈。 吴伟业问道:“卧子兄,你说大宗伯徐光启与洋教士往來,他可是你的乡先辈,怎么竟去结识这些洋番子?” “我与徐大宗伯不过一面之缘,也不甚了了。噫!门外那人似是他,你可上前拜谒。”陈子龙用手一指前面,众人见一座高大的牌楼下,有处修葺簇新的大院落,灰砖灰瓦,高耸的门楼上竖插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下面“钦褒天学”四个金字在星月之辉下闪着冷光。一个须发皓白的老者执着灯笼从黑漆大门出來,几个随从和轿夫迎上去伺候他上轿,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出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教士,手里捧着一叠页册,说道:“大人请留步,历法的最后一卷我已抄好,请大人带回府上审校。”竟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城官话。 “那洋教士是谁?”张溥见那教士一身儒服,胡须虬曲翻卷,十分诧异。陈子龙回道:“若是魏学洢在,说不定会知道。他与那些洋教士往來密切,又入了他们的洋教,认识不少洋人。” 张溥皱眉看着徐光启将那叠页册小心地收在袖中,拱手道:“劳动你了。《崇祯历书》历时两载有余,今日粗成,终可喘口气了。”转身上轿。不料,一顶小轿如飞地赶來,挡在轿前,轿中下來的那人赫然是李明睿,上前打躬道:“老先生,可找到你了!” 徐光启一怔,问道:“什么紧要的事,夜深了还來找我?” 别挚友查楼行酒令 卖珍藏家奴救主人 众人遭他取笑,不依不饶,竟要绕桌子过來灌他,吴伟业情知开罪了众人,躲逃不过,急忙举杯自罚。 陈子龙道:“说到屁字,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前朝有个翰林院吴编修,巧于诙谐调笑。一次他误入宫禁重地,被宫里的太监捉住问罪。吴编修求太监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这位太监对吴编修的名声早有耳闻,便说:‘听说你善讲笑话,今个儿你如能说得咱笑了,放你不难,可只能说一个字,多了不行。’吴编修才思敏捷,张口就说:‘屁。’太监不解,问道:‘这有什么笑头?’吴编修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宦官笑得前俯后仰,当即就把他放了。”言罢,忍住笑,两眼盯着吴伟业,众人登时醒悟,笑得前仰后合,齐声叫绝。 “这个恁的俗,说不得回去要洗耳朵了。”吴伟业遭陈子龙调笑,一时还击不出,忙遮掩道:“不如换个法子行令,检《四书》相连数句,随口说出,依座次遇‘口’字者喝酒;字中有‘口’字则照数罚酒。” 大伙点头道:“好!这个容易了些。” 吴伟业饮了一杯,起令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马世奇、杨以任都得“知”字,各饮一杯,吴昌时、张溥、吴伟业、管正传都得“嚣”字,各饮四杯。 马世奇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带头饮了一杯,吴昌时、周之夔、吴伟业、管正传都各饮一杯。 吴伟业摆手道:“不行不行,卧子那么好的酒量竟空了两轮,岂能尽兴?不如改行一令。” “好!你说怎样改?”陈子龙枯坐无聊,再说自家坐了首席,不饮酒终究说不过去。吴伟业道:“第一句用古诗,第二句用词曲牌,第三句取《诗经》,前后意思要贯串,不可胡乱拼凑。联句上佳的,大伙儿齐吃一杯,以为庆贺;不贯串或有误的连罚三杯。” “这个有趣。只怕难为了天如。”吴昌时微笑道:“他平日里只知研习经史,那些词牌少有涉及。” “不妨,我吃酒就是了。”张溥怕坏了大伙儿的兴致,将酒杯端起浅呷一口,慢慢喝光,略略思忖道:“那我先出令。三月三日天气新,好姐姐,携手同行。如何?” 众人见他出语香艳,调笑诙谐,又与眼下时令相合,齐声称好,各贺一杯。陈子龙接令道:“嫁得萧郎爱远游,妙人儿,遇人不淑。” 吴伟业正色道:“嫂夫人小弟是见识过的,何等端庄贤惠,这话决不是她说的,卧子敢是享了什么齐人之福吧!” 陈子龙还未分辩,张溥接言道:“你明日即回去了,归期既有,酒令便出得不实了。”众人纷纷闹着要罚,陈子龙只好连饮三杯。 吴昌时接令道:“卧子南归正好有现成的句子,不是刘郎是阮郎,阮郎归,笃公刘。” 马世奇抢令道:“想佳人妆楼凝望,等得心焦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罗敷媚,期我乎桑中。” 管正传道:“这可是大大的不通了。卧子本是回家,怎么却说的好似淫奔野合一般?再说,妆楼与桑中并非同一个所在,教人莫衷一是,当罚当罚!” 刘士斗却不以为然,说道:“这有何不解的?自然是一个在妆楼,一个在桑中了。梅村刚才不是说了卧子享齐人之福么!” 杨以任对周之夔道:“你们不可扯远了,误了酒令。方才你乱了座次,也该罚。”他监督三人罚了,才接令道:“久别重逢,两情缠绵。此事也不是三句话能道尽的,我添上三句:蓉帐暖度**,脱布衫,颜如渥丹。” “好----”众人齐呼,共饮一杯。陈子龙面色一红,争辩道:“那是你在家的情形,怎的胡赖在我身上了?” 夏曰瑚等众人笑声甫住,接令道:“区区九句若要况其情景,自然不足,我也帮三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眼儿媚,窈窕淑女。” 众人啧啧称赞:“原來卧子有这等的艳福,怪不得急着回去呢!” 吴伟业仰头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既脱布衫,下面自然是鞋袜了。我再送三句:六寸元肤光緻緻,绣鞋儿,硕大无朋。” 吴昌时见他出语几近猥琐,不顾陈子龙脸色有些尴尬,忙问道:“此酒令倒是沒有犯规,只是‘硕大无朋’四字从何处想來?” “快说,快说!怎么得來的?”众人不住追问,吴伟业偷睃陈子龙一眼,暗自悔愧,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倒也不是讥笑嫂夫人的……就是小叔与嫂嫂也不敢胡闹的。这个……另有所指,只是事关宫闱,不可随意说的,不然被厂卫侦知,那还得了?” “什么宫闱秘闻?定然是假托之辞,怕嫂夫人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众人哪里肯依,吴伟业知道躲不过,更怕陈子龙误会,压低声音道:“听说翊坤宫袁娘娘脚大于常人,被田娘娘讥作肉屏风……” 张溥横了他一眼,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日辇之下,这些痴语妄言你也会信?此令捕风捉影,照例该罚三杯。”吴伟业登时醒悟,知道此事若给人传扬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忙点头端杯喝了,遮掩过去。 周之夔嘻嘻笑道:“到底是真是假,咱管她作甚!不过,梅村所说的艳事,正好替我解了围,想出个酒令來:此恨绵绵无绝期,长相思,寤寐求之。可贴切?” 张溥不好硬拦,只好劝道:“贴切倒贴切,不过方才说的是卧子,怎么转到梅村身上?这般跑題的八股文,必被座师黜在孙山以外了,罚酒算是轻的,不能按常例了,换大杯來!” 周之夔忙道:“莫急,莫急!那我换一个,娉娉嫋嫋十三余,好女儿,美目盼兮。”众人越发不依了,纷纷叫道:“什么十三余、好女儿,这说的可是卧子之妻么?哪里着边际?”周之夔只得饮了。 夏曰瑚依次接道:“爱月夜眠迟,红禊儿,白露未晞。仍说卧子,想必过得关。” 吴伟业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來,弯腰指着夏曰瑚道:“夏兄的话可大大不合情理了,爱月夜眠迟一句,若是放在他人身上自然贴切之极,可卧子兄也如此这般,却不是痴了?他可是要夜眠早起身迟的,夏兄却偏要他迟睡早起,好生不体贴人!该罚,该罚!” 众人这才记起陈子龙妻子的闺名叫月儿,又是一阵哄笑,吵着要罚夏曰瑚三杯。张溥怕大伙儿闹得失了分寸,忙接令道:“万国衣冠拜冕旒,齐天乐,我武维扬。” 不料,一时情急,竟乱了令。夏曰瑚端杯欲饮,听了将杯子一放,拍手道:“好!我有作伴儿的了,一起喝吧!”众人附和道:“是呀!你用起《尚书》來了,也该罚三杯酒。” 张溥一面饮,一面说道:“我改作‘赫赫宗周’,何如?” 众人不依道:“好倒是好,只是已然迟了。” 子龙想起落榜南归,心中惨然,长喟道:“龙蟠虎踞石头城,望江南,禾黍离离。”众人喝得兴起,猛听他吟出此句凄凉的酒令,登时合座寂静,面面相觑。 吴昌时不满道:“大伙儿都在兴头上,卧子却偏要佛顶着粪,白墙点墨,拈出这样的酒令,实在是大煞风景。词语虽工,却与情景大不相宜,也要罚上三杯!”陈子龙也觉有些失态,竟不争辩,引杯大嚼。 张溥见他如此,叹息道:“卧子这十四字足抵得上庾子山那篇洋洋大观的《哀江南赋》。金陵六朝古都,历代兴废可以想见: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如今做了留都,风雨飘摇二百余年,真如唐人王子安所说: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放眼古今,悲从中來倒也难免,自然要以酒浇浇胸中块垒了。” 吴昌时拊掌道:“你们俩可真是古今第一伤心人了,难得这般的欢会,竟体味出这么多的悲伤來!我看这酒怕是吃不下去了,还是各自散了吧,卧子明日还要赶早动身呢!我这里正拟了个酒令送他:惜花春起早,春光好,桃之夭夭。”众人听他酒令说得贴切诙谐,一齐大笑。 众人拱手而别,张溥、吴昌时、吴伟业还要与陈子龙盘桓,就落在众人后面。正要离座出门,哐的一声响亮,旁边单间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下,四人屏声敛气,就听里面有人斥骂道:“你个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想办事却不愿花银子,拿这破烂货打发爷们儿?” “这是前朝赵松雪的画轴,另有宋朝有名书家黄庭坚、米元章的手卷,都是我家老爷生平的至爱,也值不少银子呢!” “多少银子,不就几张破纸么,竟值你家老爷的一条命?” 那人赔笑道:“刘爷,这画轴里有一千两银票,您老人家想必还不曾寓目?” “这几两银子也弄來现世!你可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冰敬,这般容易打发!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的行情,一点规矩也不懂,亏你竟做了多年的管家,看你一副穷酸的小样儿,哪个信你?” “刘爷,这是我家老爷多年积攒下的,小的也知道打点要使银子,可我家老爷俸禄一向就薄,他又清廉自守,与人不相往來。授了个三边总督的缺儿,又是匪患极重的地方,实在一时也凑不了多少,我家少爷现在山海关做兵备道,他还不知老爷犯了事。这些东西您老人家先收下,小人再想法子筹钱,日后一定补上。” “这行里向來是一手清的,补上是哪位大爷给立下的规矩?哼,到时还指不定认识不认识爷们儿呢?三边总督可是正二品的大员,这两年朝廷拨发剿匪招安的粮饷多得不计其数,说什么拿不出钱來,看來是舍命不舍财了。那好,爷们儿的话算是白说了,爷们儿也不缺这千儿八百的银子,你留着另请高明吧!” “刘爷,您千万帮忙搭搭手儿,在小的这里是天大的事,您老人家那里还不是递上句话儿就妥了?就高抬贵手,帮我家老爷这回,小的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你这话说得轻巧,可是嫌爷们儿多讹你银子了?我说杨义,爷们儿也不与你多费口舌了,这事要咱帮你,非五千两银子免开尊口!” “刘爷,这画轴、手卷怕不止五千两,您就高高手儿……” “混账!这几张破烂发黄的旧纸值五千两?你当爷们儿是刚出來混的雏儿么,给你三言两语就轻轻糊弄了?你去门外喊喊,看能卖几两银子?” “刘爷……” “滚出去!爷们儿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看你怎么混骗五千两银子?” “刘爷、刘爷……您行行好儿,刘爷----” “滚!” 张溥四人听得云里雾里,向那收拾酒筵的酒楼伙计问道:“小二,那边是什么人,如此骄横?” 伙计朝外望望,将门关严了,才转身低声道:“大爷们想必是外地人,竟不认得瀛国府的管家刘全老爷?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大大的名头,满京城里沒几个不知道的!” “瀛国府是什么來历?” 伙计吃惊道:“我看大爷们都是读书做官的人,京城那些外戚勋臣的府第怎的不知?这瀛国府可是大有來头的,府里的瀛国太夫人乃是当今皇上生身之母孝纯刘太后的老娘,那刘全是太夫人娘家人,又伺候太夫人多年,红得发紫,骄横一些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四人听说是外戚勋臣府上的家奴,知道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再追问。伙计却感叹道:“要说皇上可也真是孝顺之极,不到三岁,就沒了娘亲,听说他沒出宫做信王的时候,曾偷偷向老太监打听刘太后的坟茔,派了太监王承恩代为祭奠。有道是沒娘的孩儿无人疼,太夫人见了皇上,搂着心肝肉地哭叫死去的皇太后,皇上见了太夫人真如见了娘亲。一元复始,每年大朝后,皇上都要亲到瀛国府拜贺春节,恩赐的珠宝金玉,啧啧啧……”那伙计说得两眼放光,兀自意犹未尽,仿佛眼前堆满了金银珠宝,极是艳羡。 “啪啪啪……”四人心里正在各自嗟叹,一阵拍门声传來。伙计开门一看,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身材,白面微须,向小二打躬道:“小哥,兄弟杨义,有几幅祖上留下的字画,因急着用钱,想到雅座求几位老爷发善心帮衬帮衬?”转身一揖到地,“实在对不住了,搅扰了老爷们的雅兴,各位就念在小人一片救主的忠心,包涵一二。” “你带了什么字画?请坐下说话。”张溥刚才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有黄山谷、米元章二人的墨宝,有心见识一番。酒楼伙计见客人不怪,收拾盘碟出去,端上几盏热茶,关门退下。 杨义急忙将身上斜挎的一个绛棠色包袱取下打开,小心捧出三个卷轴,恭敬地递与张溥,在椅子上斜签着坐了。张溥展开一看,一幅是黄山谷的行书《松风阁帖》,一幅是米元章的行书《多景楼诗》,另一幅是赵孟頫的山水《鹊华秋色图》。仔细看了款识、流传印章,都是珍品,看來这家确实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不然绝不会将这么珍贵的书画忍痛割爱。别说是五千两银子,就是作价一万两也不多,平时藏家都是密不示人的,想要看一眼都难,不想却偏偏碰上刘全这么一个不识货的主儿。张溥边看边摸,眼睛一刻也沒离开字画。 杨义见他爱不释手,撺掇道:“这三件书画是我家老爷心爱的宝物,不是老爷吃了官司,要用银子打点,哪里舍得出让!小人想这查楼也算是京城有名的酒馆,定有不少的官宦士绅巨商大贾,可去了几间雅座,却沒有几个识货的。” 张溥问道:“什么价钱?” “五千两。” 张溥蹙眉道:“这三幅书画倒是值这个数,可我们都是春闱赴考的读书人,一时怕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他平日极喜黄山谷的字体,平日难得一睹法帖真迹,如今近在眼前,心里实在有些不舍。 杨义好不容易遇到个买主,岂肯轻放?急道:“我家老爷平日交游稀少,小人实在求助无门。老爷要真喜欢,情愿再少五百两。” 张溥摇头道:“那我也买不起。进京赶考时带的银子不多,侥幸高中金榜,几个同乡送了贺仪,与手头所余的银子加在一起,不过三五百两,何况还有别的用处。我刚刚授了翰林院庶吉士,正在历事观政,除了有些许银两补贴伙食外,俸禄一文也沒有。这动辄数千两的珍秘,实属有心无力,抱歉之至。” “银子再少,就办不成事了。天意,天意呀!”杨义抑郁地将书画包起,垂眉低首地转身便走,长叹道:“老爷,小人无能,救不得你了!”声音哽咽嘶哑,两眼流泪,神情极是无助。 张溥有些不忍,问道:“敢问你家老爷上下。” “我家老爷上杨下鹤字修龄,在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二品大员。” 吴伟业抢问道:“他不是在陕西做三边总督么?” 杨义拍着大腿,恼恨道:“听说有人在皇上面前讦告我家老爷,惹得皇上震怒,派缇骑要将我家老爷扭解回京,打入天牢。” 吴昌时冷笑道:“什么讦告不讦告的?是他自寻死路,却怪哪个!” “你、你怎知我家老爷犯的是死罪?”杨义惊恐无状。 吴昌时看看张溥、吴伟业、陈子龙三人,悄声道:“听说陕西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三人各觉愕然。 “神一魁又叛乱了,攻陷了宁塞。” 别挚友查楼行酒令 卖珍藏家奴救主人(二) 众人遭他取笑,不依不饶,竟要绕桌子过來灌他,吴伟业情知开罪了众人,躲逃不过,急忙举杯自罚。 陈子龙道:“说到屁字,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前朝有个翰林院吴编修,巧于诙谐调笑。一次他误入宫禁重地,被宫里的太监捉住问罪。吴编修求太监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这位太监对吴编修的名声早有耳闻,便说:‘听说你善讲笑话,今个儿你如能说得咱笑了,放你不难,可只能说一个字,多了不行。’吴编修才思敏捷,张口就说:‘屁。’太监不解,问道:‘这有什么笑头?’吴编修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宦官笑得前俯后仰,当即就把他放了。”言罢,忍住笑,两眼盯着吴伟业,众人登时醒悟,笑得前仰后合,齐声叫绝。 “这个恁的俗,说不得回去要洗耳朵了。”吴伟业遭陈子龙调笑,一时还击不出,忙遮掩道:“不如换个法子行令,检《四书》相连数句,随口说出,依座次遇‘口’字者喝酒;字中有‘口’字则照数罚酒。” 大伙点头道:“好!这个容易了些。” 吴伟业饮了一杯,起令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马世奇、杨以任都得“知”字,各饮一杯,吴昌时、张溥、吴伟业、管正传都得“嚣”字,各饮四杯。 马世奇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带头饮了一杯,吴昌时、周之夔、吴伟业、管正传都各饮一杯。 吴伟业摆手道:“不行不行,卧子那么好的酒量竟空了两轮,岂能尽兴?不如改行一令。” “好!你说怎样改?”陈子龙枯坐无聊,再说自家坐了首席,不饮酒终究说不过去。吴伟业道:“第一句用古诗,第二句用词曲牌,第三句取《诗经》,前后意思要贯串,不可胡乱拼凑。联句上佳的,大伙儿齐吃一杯,以为庆贺;不贯串或有误的连罚三杯。” “这个有趣。只怕难为了天如。”吴昌时微笑道:“他平日里只知研习经史,那些词牌少有涉及。” “不妨,我吃酒就是了。”张溥怕坏了大伙儿的兴致,将酒杯端起浅呷一口,慢慢喝光,略略思忖道:“那我先出令。三月三日天气新,好姐姐,携手同行。如何?” 众人见他出语香艳,调笑诙谐,又与眼下时令相合,齐声称好,各贺一杯。陈子龙接令道:“嫁得萧郎爱远游,妙人儿,遇人不淑。” 吴伟业正色道:“嫂夫人小弟是见识过的,何等端庄贤惠,这话决不是她说的,卧子敢是享了什么齐人之福吧!” 陈子龙还未分辩,张溥接言道:“你明日即回去了,归期既有,酒令便出得不实了。”众人纷纷闹着要罚,陈子龙只好连饮三杯。 吴昌时接令道:“卧子南归正好有现成的句子,不是刘郎是阮郎,阮郎归,笃公刘。” 马世奇抢令道:“想佳人妆楼凝望,等得心焦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罗敷媚,期我乎桑中。” 管正传道:“这可是大大的不通了。卧子本是回家,怎么却说的好似淫奔野合一般?再说,妆楼与桑中并非同一个所在,教人莫衷一是,当罚当罚!” 刘士斗却不以为然,说道:“这有何不解的?自然是一个在妆楼,一个在桑中了。梅村刚才不是说了卧子享齐人之福么!” 杨以任对周之夔道:“你们不可扯远了,误了酒令。方才你乱了座次,也该罚。”他监督三人罚了,才接令道:“久别重逢,两情缠绵。此事也不是三句话能道尽的,我添上三句:蓉帐暖度**,脱布衫,颜如渥丹。” “好----”众人齐呼,共饮一杯。陈子龙面色一红,争辩道:“那是你在家的情形,怎的胡赖在我身上了?” 夏曰瑚等众人笑声甫住,接令道:“区区九句若要况其情景,自然不足,我也帮三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眼儿媚,窈窕淑女。” 众人啧啧称赞:“原來卧子有这等的艳福,怪不得急着回去呢!” 吴伟业仰头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既脱布衫,下面自然是鞋袜了。我再送三句:六寸元肤光緻緻,绣鞋儿,硕大无朋。” 吴昌时见他出语几近猥琐,不顾陈子龙脸色有些尴尬,忙问道:“此酒令倒是沒有犯规,只是‘硕大无朋’四字从何处想來?” “快说,快说!怎么得來的?”众人不住追问,吴伟业偷睃陈子龙一眼,暗自悔愧,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倒也不是讥笑嫂夫人的……就是小叔与嫂嫂也不敢胡闹的。这个……另有所指,只是事关宫闱,不可随意说的,不然被厂卫侦知,那还得了?” “什么宫闱秘闻?定然是假托之辞,怕嫂夫人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众人哪里肯依,吴伟业知道躲不过,更怕陈子龙误会,压低声音道:“听说翊坤宫袁娘娘脚大于常人,被田娘娘讥作肉屏风……” 张溥横了他一眼,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日辇之下,这些痴语妄言你也会信?此令捕风捉影,照例该罚三杯。”吴伟业登时醒悟,知道此事若给人传扬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忙点头端杯喝了,遮掩过去。 周之夔嘻嘻笑道:“到底是真是假,咱管她作甚!不过,梅村所说的艳事,正好替我解了围,想出个酒令來:此恨绵绵无绝期,长相思,寤寐求之。可贴切?” 张溥不好硬拦,只好劝道:“贴切倒贴切,不过方才说的是卧子,怎么转到梅村身上?这般跑題的八股文,必被座师黜在孙山以外了,罚酒算是轻的,不能按常例了,换大杯來!” 周之夔忙道:“莫急,莫急!那我换一个,娉娉嫋嫋十三余,好女儿,美目盼兮。”众人越发不依了,纷纷叫道:“什么十三余、好女儿,这说的可是卧子之妻么?哪里着边际?”周之夔只得饮了。 夏曰瑚依次接道:“爱月夜眠迟,红禊儿,白露未晞。仍说卧子,想必过得关。” 吴伟业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來,弯腰指着夏曰瑚道:“夏兄的话可大大不合情理了,爱月夜眠迟一句,若是放在他人身上自然贴切之极,可卧子兄也如此这般,却不是痴了?他可是要夜眠早起身迟的,夏兄却偏要他迟睡早起,好生不体贴人!该罚,该罚!” 众人这才记起陈子龙妻子的闺名叫月儿,又是一阵哄笑,吵着要罚夏曰瑚三杯。张溥怕大伙儿闹得失了分寸,忙接令道:“万国衣冠拜冕旒,齐天乐,我武维扬。” 不料,一时情急,竟乱了令。夏曰瑚端杯欲饮,听了将杯子一放,拍手道:“好!我有作伴儿的了,一起喝吧!”众人附和道:“是呀!你用起《尚书》來了,也该罚三杯酒。” 张溥一面饮,一面说道:“我改作‘赫赫宗周’,何如?” 众人不依道:“好倒是好,只是已然迟了。” 子龙想起落榜南归,心中惨然,长喟道:“龙蟠虎踞石头城,望江南,禾黍离离。”众人喝得兴起,猛听他吟出此句凄凉的酒令,登时合座寂静,面面相觑。 吴昌时不满道:“大伙儿都在兴头上,卧子却偏要佛顶着粪,白墙点墨,拈出这样的酒令,实在是大煞风景。词语虽工,却与情景大不相宜,也要罚上三杯!”陈子龙也觉有些失态,竟不争辩,引杯大嚼。 张溥见他如此,叹息道:“卧子这十四字足抵得上庾子山那篇洋洋大观的《哀江南赋》。金陵六朝古都,历代兴废可以想见: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如今做了留都,风雨飘摇二百余年,真如唐人王子安所说: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放眼古今,悲从中來倒也难免,自然要以酒浇浇胸中块垒了。” 吴昌时拊掌道:“你们俩可真是古今第一伤心人了,难得这般的欢会,竟体味出这么多的悲伤來!我看这酒怕是吃不下去了,还是各自散了吧,卧子明日还要赶早动身呢!我这里正拟了个酒令送他:惜花春起早,春光好,桃之夭夭。”众人听他酒令说得贴切诙谐,一齐大笑。 众人拱手而别,张溥、吴昌时、吴伟业还要与陈子龙盘桓,就落在众人后面。正要离座出门,哐的一声响亮,旁边单间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下,四人屏声敛气,就听里面有人斥骂道:“你个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想办事却不愿花银子,拿这破烂货打发爷们儿?” “这是前朝赵松雪的画轴,另有宋朝有名书家黄庭坚、米元章的手卷,都是我家老爷生平的至爱,也值不少银子呢!” “多少银子,不就几张破纸么,竟值你家老爷的一条命?” 那人赔笑道:“刘爷,这画轴里有一千两银票,您老人家想必还不曾寓目?” “这几两银子也弄來现世!你可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冰敬,这般容易打发!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的行情,一点规矩也不懂,亏你竟做了多年的管家,看你一副穷酸的小样儿,哪个信你?” “刘爷,这是我家老爷多年积攒下的,小的也知道打点要使银子,可我家老爷俸禄一向就薄,他又清廉自守,与人不相往來。授了个三边总督的缺儿,又是匪患极重的地方,实在一时也凑不了多少,我家少爷现在山海关做兵备道,他还不知老爷犯了事。这些东西您老人家先收下,小人再想法子筹钱,日后一定补上。” “这行里向來是一手清的,补上是哪位大爷给立下的规矩?哼,到时还指不定认识不认识爷们儿呢?三边总督可是正二品的大员,这两年朝廷拨发剿匪招安的粮饷多得不计其数,说什么拿不出钱來,看來是舍命不舍财了。那好,爷们儿的话算是白说了,爷们儿也不缺这千儿八百的银子,你留着另请高明吧!” “刘爷,您千万帮忙搭搭手儿,在小的这里是天大的事,您老人家那里还不是递上句话儿就妥了?就高抬贵手,帮我家老爷这回,小的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你这话说得轻巧,可是嫌爷们儿多讹你银子了?我说杨义,爷们儿也不与你多费口舌了,这事要咱帮你,非五千两银子免开尊口!” “刘爷,这画轴、手卷怕不止五千两,您就高高手儿……” “混账!这几张破烂发黄的旧纸值五千两?你当爷们儿是刚出來混的雏儿么,给你三言两语就轻轻糊弄了?你去门外喊喊,看能卖几两银子?” “刘爷……” “滚出去!爷们儿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看你怎么混骗五千两银子?” “刘爷、刘爷……您行行好儿,刘爷----” “滚!” 张溥四人听得云里雾里,向那收拾酒筵的酒楼伙计问道:“小二,那边是什么人,如此骄横?” 伙计朝外望望,将门关严了,才转身低声道:“大爷们想必是外地人,竟不认得瀛国府的管家刘全老爷?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大大的名头,满京城里沒几个不知道的!” “瀛国府是什么來历?” 伙计吃惊道:“我看大爷们都是读书做官的人,京城那些外戚勋臣的府第怎的不知?这瀛国府可是大有來头的,府里的瀛国太夫人乃是当今皇上生身之母孝纯刘太后的老娘,那刘全是太夫人娘家人,又伺候太夫人多年,红得发紫,骄横一些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四人听说是外戚勋臣府上的家奴,知道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再追问。伙计却感叹道:“要说皇上可也真是孝顺之极,不到三岁,就沒了娘亲,听说他沒出宫做信王的时候,曾偷偷向老太监打听刘太后的坟茔,派了太监王承恩代为祭奠。有道是沒娘的孩儿无人疼,太夫人见了皇上,搂着心肝肉地哭叫死去的皇太后,皇上见了太夫人真如见了娘亲。一元复始,每年大朝后,皇上都要亲到瀛国府拜贺春节,恩赐的珠宝金玉,啧啧啧……”那伙计说得两眼放光,兀自意犹未尽,仿佛眼前堆满了金银珠宝,极是艳羡。 “啪啪啪……”四人心里正在各自嗟叹,一阵拍门声传來。伙计开门一看,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身材,白面微须,向小二打躬道:“小哥,兄弟杨义,有几幅祖上留下的字画,因急着用钱,想到雅座求几位老爷发善心帮衬帮衬?”转身一揖到地,“实在对不住了,搅扰了老爷们的雅兴,各位就念在小人一片救主的忠心,包涵一二。” “你带了什么字画?请坐下说话。”张溥刚才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有黄山谷、米元章二人的墨宝,有心见识一番。酒楼伙计见客人不怪,收拾盘碟出去,端上几盏热茶,关门退下。 杨义急忙将身上斜挎的一个绛棠色包袱取下打开,小心捧出三个卷轴,恭敬地递与张溥,在椅子上斜签着坐了。张溥展开一看,一幅是黄山谷的行书《松风阁帖》,一幅是米元章的行书《多景楼诗》,另一幅是赵孟頫的山水《鹊华秋色图》。仔细看了款识、流传印章,都是珍品,看來这家确实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不然绝不会将这么珍贵的书画忍痛割爱。别说是五千两银子,就是作价一万两也不多,平时藏家都是密不示人的,想要看一眼都难,不想却偏偏碰上刘全这么一个不识货的主儿。张溥边看边摸,眼睛一刻也沒离开字画。 杨义见他爱不释手,撺掇道:“这三件书画是我家老爷心爱的宝物,不是老爷吃了官司,要用银子打点,哪里舍得出让!小人想这查楼也算是京城有名的酒馆,定有不少的官宦士绅巨商大贾,可去了几间雅座,却沒有几个识货的。” 张溥问道:“什么价钱?” “五千两。” 张溥蹙眉道:“这三幅书画倒是值这个数,可我们都是春闱赴考的读书人,一时怕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他平日极喜黄山谷的字体,平日难得一睹法帖真迹,如今近在眼前,心里实在有些不舍。 杨义好不容易遇到个买主,岂肯轻放?急道:“我家老爷平日交游稀少,小人实在求助无门。老爷要真喜欢,情愿再少五百两。” 张溥摇头道:“那我也买不起。进京赶考时带的银子不多,侥幸高中金榜,几个同乡送了贺仪,与手头所余的银子加在一起,不过三五百两,何况还有别的用处。我刚刚授了翰林院庶吉士,正在历事观政,除了有些许银两补贴伙食外,俸禄一文也沒有。这动辄数千两的珍秘,实属有心无力,抱歉之至。” “银子再少,就办不成事了。天意,天意呀!”杨义抑郁地将书画包起,垂眉低首地转身便走,长叹道:“老爷,小人无能,救不得你了!”声音哽咽嘶哑,两眼流泪,神情极是无助。 张溥有些不忍,问道:“敢问你家老爷上下。” “我家老爷上杨下鹤字修龄,在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二品大员。” 吴伟业抢问道:“他不是在陕西做三边总督么?” 杨义拍着大腿,恼恨道:“听说有人在皇上面前讦告我家老爷,惹得皇上震怒,派缇骑要将我家老爷扭解回京,打入天牢。” 吴昌时冷笑道:“什么讦告不讦告的?是他自寻死路,却怪哪个!” “你、你怎知我家老爷犯的是死罪?”杨义惊恐无状。 吴昌时看看张溥、吴伟业、陈子龙三人,悄声道:“听说陕西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三人各觉愕然。 “神一魁又叛乱了,攻陷了宁塞。” 杨军门衔恨诛降将 吴榜眼遵命劾奸人 杨鹤沉着脸走到床前,掀起帘帷,茹成命赤身**仰卧在里面,兀自酣睡未醒。围观的人群一声惊呼:“哎哟!里面躺着人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刚从含春院抬出來的,沒人何苦费力气抬个床呢!说不定还有个水灵灵的小娇娘呢!” 杨鹤答应了神一魁所请,将茹成命、张孟金、黄友才带回西安,设法除掉。他留下参将吴弘器、守备范礼协助知州周日强守城,由蔡九仪率领一队亲兵扈从,返回西安。宁州距离西安一千多里的路程,快了也要半个月的工夫。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万物吐新,绿遍山原,最易萌动春情。杨鹤将西安的那两个粉头留给了神一魁,茹成命三人连日來与她们嬉闹惯了,刚尝了女人的甜头,路上颇觉冷清寂寞,每日白天赶路,天黑到驿站歇宿,实在乏味。春夜还长,布衾冷寂,茹成命躺在驿站破旧的客房里,更觉焦躁难耐,恨不得插上双翅片刻间飞到西安,玩个痛快!过了三水、淳化、甘泉、宜君、同官,走得实在辛苦,前面是耀州城,茹成命嚷着要进城歇息两天,找找乐子。杨鹤虽说有蔡九仪护卫,但也怕茹成命撒起野來,不好驯服,再说已到了西安府的地界,再忍耐几天就大功告成了,权衡一番,不想强拂他的脸面,传令入城休整。 耀州属西安府管辖,烧制的青瓷以巧如范金、精比琢玉,闻名天下,是个买卖兴隆的商埠,城内人烟稠密,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百货竞陈。耀州的知州耿廷箓得到消息,早早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将州衙腾让出來,供总督杨鹤一行人暂住。耀州不愧为古有的名邑,耿廷箓又颇有政声,将耀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看不出经受匪患的迹象。州衙建得极是阔大气派,前坊、谯楼、议门、甬道、戒古亭、东西科房、大堂及东西耳房、二堂、内宅、东宅、静怡轩、后宅等一应俱全。傍晚,接风洗尘的宴席十分丰盛,耿廷箓特地召了一个官妓侑酒,酒到半酣,茹成命喝得有几分醉态,按耐不住一腔**,乘着酒兴,起身抱拳问道:“知州老、老爷,咱、咱有件事求、求你。” 耿廷箓已从杨鹤那里知道了这三人的底细,一來看总督大人的面子,二來也知道他们出身绿林,曾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今虽说招安归顺,终究野性未除,心里虽有些瞧他们不起,却也不敢轻易开罪,脸上堆欢拱手还礼道:“有事尽管明言,如此客气就显得生分了,你我都在军门大人手下听差,大人面前哪有第二个老爷?还是兄弟相称的好。” “咱、咱这耀州城里可有窑、窑子?” “茹兄说的可是烧制青瓷的土窑?倒是还有几个,不过秘方失传不知多少年了,烧出來的瓷器实在粗糙,比起唐宋两朝差得远了。”知州摇头叹气,脸上有着漫谈兴亡、繁华不再的伤感与颓唐。 “什么秘、秘方瓷器的,不是不是,咱哪里顾得上那些破烂货!咱说的是能找乐子的地方。” 耿廷箓扭头瞥一眼杨鹤,尴尬道:“原來说的是、是那个,小弟实在是不知道。” 茹成命将酒杯在桌上一顿,翻着眼睛不悦道:“咱、咱不信!耀州城这般繁华,竟沒有几处窑子可逛?敢情是不把咱当兄弟了。” “这、这是哪里的话?兄弟断不会如此……”耿廷箓看着杨鹤,十分惶恐,脸上登时冒出许多的汗水。 杨鹤轻咳了一声,解围道:“你俩是误会了。成名说的窑子名称鄙俗,贵州自然不明白了。其实青楼也分个三六九等,有书寓、有长三、有幺二,还有私窝子,窑子就是私窝子,是最低等的暗娼。有些苦难小民无法度日,往往私设娼窝,这也是沒法子的事,民以食为天么!”他吃了一口茶,接着说:“娼妓來源极为古远,史书上说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纳夜合之资以富国,还记载越王勾践将有过失的寡妇聚在山上,令士之忧思者游乐,以娱其意。太祖高皇帝定都南京,也曾建花月、春风等十六楼为官妓之所,由教坊司管理。永乐朝后,妓风日盛。秦淮两岸,河房林立,珠帘点翠,庭院飘香。一有客至,门环半启,珠箔低垂,假母肃迎,丫鬟环伺,广筵长席,日费千金。四方游子商贾,就是过往的官宦也个个趋之若鹜,朝廷虽有成规,无奈屡禁难止,人欲之中自有天理呀!” “大人高论!”耿廷箓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赞道:“难得大人如此开通洞彻,耀州的青楼也有几座,卑职刚才是怕毁了茹老兄的清誉,不得不遮掩一二。老兄执意要去,小弟派个衙役带路如何?” “不必了,我们哥仨自行去找,更有趣味。” 张孟金、黄友才一齐起身说:“我们二人陪哥哥去,军门大人但放宽心。” “如此就失陪了,小弟还有些公事禀告军门大人,三位自便吧!”耿廷箓拱拱手,茹成命三人向杨鹤施礼告退,杨鹤抬手道:“换了便装,以免扰民。” 华灯初上,柳荫街上红灯高挂,迤逦半里之遥,两旁垂柳掩映之下,庭院深阔,门楼高大,尽是耀州城里有名的烟花柳巷。春夏之交,暖风熏人,夜色沉醉,正是风流快活的天赐良辰。街上的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不绝于耳。茹成命三人在街上溜达一遭,在挨门沿户的娼寮中,拣了门上挂个金底黑字大匾的一家,此家门前人來人往,最为热闹。迈步进院,龟奴笑迎上來,亲热道:“三位大爷,可有相好的姑娘?” “罗嗦什么,哪个姑娘好给大爷喊來不就是了!”茹成命三人大模大样地走进厅堂,大剌剌地坐了饮茶。那龟奴见他们一脸横肉,满身匪气,不像青楼熟客的做派,不知什么來路,推辞说:“哎呀!三位大爷,实在不巧,今儿个生意实在是好,姑娘都给客人包了。要打个干茶围还可安排,要是留宿过夜,是不是到别处……” “刚进门你就赶大爷走么?谁不知道柳荫街上就属这里的姑娘水灵!你是嫌大爷沒银子么?睁大狗眼看清了!”茹成命摸出一锭五两上下的银块拍在桌上,狞笑道:“去将你们的头牌娇娘喊來伺候大爷!” “头牌?大爷这点儿银子也就买两石粳米,还不够给头牌丫鬟打赏的呢!”龟奴乜斜着银子,鼻子冷哼一声道:“三位还以为这含春院是野鸡窑子,也就打个钉儿解个闷儿,使不了几文钱,临走还管一碗咱耀州的窝窝面吃?你们可看清些,这里可是耀州远近方圆百里有名的销金窟。” “加上这个总够了吧!”黄友才丢出一枝金翠珠花,那珠花还是当年杀杜文焕全家时从他妻子头上拔下的,黄金锻造成彩凤之形,凤头上嵌着一个豆大的红宝石,璀璨晶莹。 龟奴将珠花在手里掂一掂,浅笑道:“若在平日客少时也将就了,可今晚不行,含春院的头牌素娥姑娘正好有客。” “哪里的客?大爷來了就是主,快叫他滚,给大爷腾房。” “大爷说得轻巧!那两位姐夫可得罪不起,人家千里迢迢从江南赶來的,都是大客商,有的是银子,人常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普天下谁还跟银子过不去?” 茹成命豹眼一瞪,吼道:“大爷放一把火,看他滚不滚!”张孟金、黄友才起身就往厨下去取火种,龟奴大惊,扯着嗓子喊道:“來人哪----有人砸场子!”忽啦一下,从门外进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杂役,将三人围住。茹成命一阵狂笑,喝道:“你们几个不知死活的鼠辈,也不打听打听大爷的來历,惹恼了大爷,将你们一个个掏心挖肝下酒!”一脚将桌子踢翻,桌上的茶壶茶碗摔得粉碎。众人见他凶猛剽悍,不敢靠前,那龟奴吓得逃出门外。 “哎哟----这位大爷且消消气!既是要找素娥姑娘,怎么不进來说话?”一个满身香脂的女人笑盈盈地从屋里出來,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喝退众杂役,摇摆着身子走近茹成命,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儿在他腰间一点,茹成命忽觉浑身酸软,一腔的怒气消了大半,说道:“既是当家的來了,话自然好说。” 鸨母笑嘻嘻拉他挨肩并头地坐了,软语温存道:“似大爷这样的豪杰,能看得上素娥,自然是她的福分,哪里还敢推拖?教大爷这般坐等,实在怠慢了。只是大爷沒有提前招呼,那两个老客一个做绸缎生意,一个买卖私盐,两日前大老远地从杭州赶來找素娥,正是情浓之际,人家又肯大把地使银子,也不好硬往外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一个女人家开了这个小小的含春院,也真不易。大爷就权当哀怜奴家,包涵一二。” 茹成命摸一把鸨母的屁股,兀自愤愤不平地骂道:“那个不识抬举的奴才,仗着谁的势头,却要动粗耍威风!大爷是什么人物?就是你们的知州耿父母也高看一眼的,明日发牌封院拿人,教你吃到嘴里的银子再吐出來!” “哎哟----大爷发起怒來,凶巴巴的模样好生吓人,待会儿我女儿素娥见了,骨头都吓软了,怎么伺候大爷?”鸨母使出风流手段,在茹成命身上捱蹭几下道:“都是那个死龟公说不得人话,得罪了大爷。大爷且耐住性子,略等片刻,奴家这就给大爷腾房去!”转身招手道:“吩咐厨下安置一桌整齐的酒席,给三位大爷赔罪。” 那素娥姑娘果然色艺俱佳,加上忌惮茹成命发狠,极尽逢迎,盘桓流连到半夜,茹成命索性歇在含春院,任凭张孟金、黄友才二人苦劝,也不回州衙。次日,杨鹤等人起身准备启程,却只见了张孟金、黄友才,推测茹成命一夜未回,命二人去催,自卯时等到将近辰时,黄友才回來说茹成命吃得大醉,两腿走不得路。杨鹤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奴才,给我抬來!”不多时,十几个军卒已将茹成命抬來,请问如何处置。杨鹤想到许多军卒自青楼妓院抬人出來,势必轰动整个耀州城,万人空巷,争睹奇观,冷笑道:“衙前待命。”率领蔡仪九等随从,与耿廷箓一起出來,见衙前的牌坊下放着一张月洞门的花梨木架子合欢床,衙门前跟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也有过路的行人驻足观看,越聚越多,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杨鹤沉着脸走到床前,掀起帘帷,茹成命赤身**仰卧在里面,兀自酣睡未醒。围观的人群一声惊呼:“哎哟!里面躺着人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刚从含春院抬出來的,沒人何苦费力气抬个床呢!说不定还有个水灵灵的小娇娘呢!” “含春院的姑娘属三绝之一,都是从大同府千挑万选的,可不是浪得虚名。” “什么三绝?” “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婆娘。” “这是怎么说?” “蓟镇的城墙厚,宣府的教场大,大同婆娘美呀!” 杨鹤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知道事情闹得大了,传扬出去,皇上面前不好回话,本想回到西安再动手,看來不能再拖延了,他心里暗恨道:“茹成命,都是你自家作孽,只好及早打发你上路了。”杀心既起,回身向耿廷箓道:“只好再叨扰贵州一日了。來人!给我升堂,今日本部堂要肃明军纪,给耀州百姓一个交待!” 随从搬來桌椅,耿廷箓、蔡仪九等人左右侍立,杨鹤坐定,厉声道:“将茹成命押到前來!” 军卒为难道:“他、他还沒穿衣裳呢!” 围观的众人哄然大笑,有人垂涎道:“若是床上有个沒穿衣裳小娘们儿,光溜溜白嫩嫩的,那才好呢!一饱眼福,还省了银子。” 杨鹤瞪了那军卒一眼,军卒也知失言,忙给茹成命穿上衣裳,可就是这么折腾,他依然不醒。杨鹤吩咐道:“取水來!” 一盆凉水泼下去,茹成命落汤鸡一般,浑身激灵醒來,打个哈欠道:“好大的雨!”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军卒将他推搡上前,喝道:“跪下!” “茹成命,你可知罪?”杨鹤脸上冷若严霜。 “我、我有什、什么罪?” “夜宿娼寮,违我号令,还要狡辩!” “我、我到春风、风院是大人准许的,自、自然无、无罪了。” 杨鹤气得胡须乱颤,戟指骂道:“胡说!你这该死的土寇,本部堂一力抬举你做人,向朝廷请旨招抚,给你俸禄,你却不知报效,扰民生事,扳诬官长,依律当重责一顿军棍,插箭游营。” 众人听说茹成命原是流贼,各自惊骇,纷纷喊打,茹成命翻起怪眼,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晃一晃说:“爷爷若、若在往日,早、早杀个鸡犬不留了。看你、你们还敢乱叫!” “大胆狗才,如此狂妄!掌嘴二十!” 一个军卒手持木板走近茹成命,便要行刑,茹成命飞起一脚将他踢翻,怒吼道:“杨鹤老儿,爷爷降你不过是图个快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你有酒肉,咱尊你一声大人,若逛个窑子都须你來管教,何苦披这破烂盔甲,还不如落草自在!” “给我拿下!”杨鹤脸色铁青,拍案而起,这几句话正捅到他的痛处,想起当年自己那番高论:粮饷用之于剿,就一去不返,况且杀人太多,也伤和气。还不如用之于抚,救活一人就是得一条性命。盗息民安,功德无量。不料这些贼寇并不领情,暗悔不该对他们心慈手软,白白耗费了一番苦心。这两年多來,用在招抚上的粮饷不少,可是那些流寇旋抚旋叛,看來是天生反骨,感化实难,也怜惜不得,无怪乎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确是知人论世的名言。电光火石之间,杨鹤将两年多的招抚经历想了一遍,心里备感酸痛。 此时,茹成命一声大喝,跳起身形,不料蔡仪九已鬼魅般地飘到他身后,伸手在他背上的大椎穴一拍,茹成命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张孟金、黄友才二人双双跃起,拼命來救,众军卒各持刀枪将他们拦在圈外,杨鹤见又反了两人,气得大叫道:“胆敢抗拒者,格杀勿论!全都拿下!” 蔡仪九打翻了茹成命,正要再过去拿人,茹成命就地一滚,双手奋力抱住他的两腿,口中大呼道:“兄弟,快走!” 张孟金、黄友才一怔,急忙向外冲杀,军卒们阻拦不及,眼看他们逃出数丈以外,蔡仪九右掌拍下,茹成命喷出一口鲜血,叫道:“兄弟,给哥哥报仇----”双手兀自不放,蔡仪九见挣脱不开,伸手掏出暗器欲射二人,又怕伤了围观的百姓,踌躇片刻,张孟金、黄友才已逃得无影无踪。众军卒一拥而上,将茹成命剁成了肉酱。张孟金、黄友才一路狂奔,逃出耀州城,怕有追兵,不敢走官道,专拣行人稀少的小路,昼伏夜行,偷偷潜回了宁州城。 神一魁自杨鹤走后,每日带着两个粉头取乐,刘鸿儒、刘金二人不好争用,结伴到娼家嫖宿。张孟金、黄友才扮作讨饭的乞丐,踩好了盘子,等在娼家门外,趁刘鸿儒、刘金不备,背后一刀打发了他俩。在僻静处,将二人人头割下,用包袱包在背后,剥下衣甲换了,赚开神一魁的营门,将他从床上拖出,两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两个粉头吓得躲在棉被例瑟瑟发抖。 黄友才冷笑道:“大掌家,这几日快活得紧,将咱们几个弟兄忘在脑后了。” 神一魁做贼心虚,强作镇定道:“怎么是你俩?成名兄弟可回來了?” 张孟金哭道:“大掌家,茹大哥回不來了。他、他给杨鹤老贼杀了。呜呜……大掌家,你为什么要教我们三人到西安,不然茹大哥也送不了命。” “可是你们三个愿意去的,怎么却來怪我?” “大掌家,当初咱们何必要招安,那时终日聚啸山林,攻城拔寨,与众兄弟大秤分金银,大快吃酒肉,何等自在快活?却要受杨鹤老贼的闲气,还害了茹大哥的性命!如今官军不把咱们当人,哥哥一味执迷,不怕冷了兄弟们的心?” 神一魁拨开钢刀,取衣披了道:“黄兄弟说的也是一面之词,咱们在绿林,佩服的是忠义关老爷,招安之时,咱们在关帝面前发了毒誓,赌了血咒,怎可失信于人?再说朝廷对咱们不薄,杨军门是个儒雅的君子,并不曾小看了咱们,可是茹成命旧病复发,惹恼了大人?” “不管怎样,茹大哥罪不至死,也不能这么白白地死了。”黄友才将桌角一刀劈下,劝道:“大掌家,如今老回回、八金刚、上天猴,还有王嘉胤、罗汝才、张献忠、李自成,在山西闹得红火,不如咱们拉起杆子去那里。” “要去你们去吧,我不拦你们。”神一魁摇头道:“朝廷也够恩典了,咱们杀了多少人!光杜文焕一家老少奴仆就近三百条人命,杀孽太重,要遭报应的。” 黄友才嘲笑道:“我们尊你为大掌家,是要一起纵横四海,快意平生,不想却给两个**迷了心,贪图起安逸富贵了。兄弟就替哥哥去了这些累赘,看哥哥还有什么牵挂?”他一步跨到床前,举刀乱剁,两个粉头连声惨呼,霎时香消玉殒。 神一魁阻拦不住,脸上红白不定,发作不得。黄友才嘿嘿笑道:“人也杀了,哥哥还不想走?” 神一魁迟疑道:“唤刘金、刘鸿儒二人一起商议商议,不急于一夜。” 张孟金淡然说道:“我俩担心他二人误事,已将他们杀了。”说着将背后的包袱扔到地上,滚出两个血淋林的人头,正是刘金、刘鸿儒,兀自惊诧地大睁着两眼。 神一魁见沒了帮手,事已至此,宁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点头答应。三人将连夜把参将吴弘器、副守备范礼劫走,一把火烧了兵营,带着手下喽罗,向北遁走,攻占了宁塞。 杨军门衔恨诛降将 吴榜眼遵命劾奸人(二) 吴昌时用乡音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说道:“杨鹤沒有追捕到张孟金、黄友才,就留在耀州调度应变,宁塞失陷,急命延绥巡抚洪承畴领兵征剿。谁知此时李应期回到了京城,入宫详奏陕西民变情形。他陈奏招抚非治本之策,流寇人数不减,变乱自然难除,旋抚旋变,旋变旋抚,何日才可了结?若成不了之局,陕西便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办不成事。皇上听了,半晌无语,一时难以判定是非,只好等新任巡按御史吴甡的奏折。不料却等來神一魁复叛、宁塞失陷的消息,陕西道御史谢三宾等人纷纷上折子弹劾杨鹤主抚误国,皇上忍着怒气,将这些折子一律留中不发,过了一天,吴甡送來六百里加急折子,说杨鹤苟图结局,徇抚讳剿,并言杨鹤贪赏冒功,如报斩昏天猴、曹操、独行狼等。为今之计,只有调兵措饷,南北会剿,歼灭贼首,招抚余众,秦地才可挽救。皇上震怒,将御案上的奏折一摔,暴叫道:‘好你个杨鹤!出了这么大的事,竟举重若轻地上了个《微臣万苦堪怜事》的奏折,含糊其辞,骗到朕头上來了!什么愈病愈忧,愈忧愈病,自己做了贼,能心安么?朕命他总制全陕,何等事权!却听任流寇猖獗,不行扑灭,涂炭生灵,大负朕心!小程子,传旨给曹化淳,命他带锦衣卫官旗速到陕西,将杨鹤扭解來京,朕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他说得绘声绘色,杨义虽听不懂浙东的方言土语,但看他横眉立目的模样,已吓得面无人色。 张溥不禁有些伤神道:“人生真是聚散无常,杨鹤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搜罗到这样的精品书画,平日里视作拱璧,如今还不如一堆金银好用。”神色之间甚是悲凉。 “那咱们就积点儿功德,成全他一片救主之心。”吴昌时见三人发怔,附到张溥耳边,低声道:“你那几百两银子的用处,必是想着打通关节。若要打通关节,区区几百两银子也入不得那些京堂们的眼里,白白打了水漂儿,不如……”他的话音越來越低,但在张溥听來却如黄钟大吕,豁然开朗。吴昌时见他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皱眉,知道他已心动,朗声笑道:“我们四人也能凑出千八两的银子……” 陈子龙不知他与张溥说了些什么,但他幼年丧父,家境本不富裕,进京赶考还借了些银子,担忧道:“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告贷无门,那些钱庄和会馆都极势利,沒人担保,岂肯通融借银子给咱们?” 吴伟业点头附和道:“那些钱庄借贷本來就是认人的,何况翰林院庶吉士借钱,原属钱庄的大忌,沒人担保,他们断断不愿冒此风险。” “这个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吴昌时故作神秘,将话头收住,看着三人。 陈子龙催问道:“來之,我们知道你神通广大,可你犹抱琵琶半遮面,未免不够朋友了。” “我在周府认识了一个有钱的主儿,开着一家大大的珠宝店,这点儿银子不在话下。” “你说的可是董献廷?” “咦!你也知道?”吴昌时颇觉惊诧。 “京城开珠宝店的,以前是魏忠贤的宝和六店,如今却是董记了。” 张溥锁眉道:“他若不肯,你可说咱们复社社员何止千万,只不过暂借数日,等这科的春闱程墨售出,便可还他。” “他岂在乎这几两银子?他出银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然他珠宝店的买卖也不会如此兴旺。” “只要我们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不愁沒机会报答他。”张溥踌躇满志,仿佛提刀四顾,想要一试身手的侠客。 吴伟业、陈子龙听他说起复社,暗想:原來这些书画竟牵扯到了社事,难怪先生如此出手豪阔! 天色正在戌时光景,吴伟业陪着陈子龙回了会馆,张溥与吴昌时赶往周府。吴昌时将张溥径自领到好春轩门前,退回寓处。周延儒正在票拟奏折,见张溥夜里來拜,破例从案后起身相迎,让坐请茶。张溥将那颜色陈旧的锦盒放在案上,说道:“门生几个今日得了三件稀罕物,不知真假,特请恩师法眼明鉴。” “哦!什么稀罕物?”周延儒为官多年,一直辗转在留都南京和北京两地,所见古物甚多,听说稀罕两字,兴致大起,伸手取了锦盒,并不急着打开,却将锦盒翻转审视一遍,见那锦盒虽然破旧,几乎难以辨认出本來的颜色,但上面的封签用的是滑如春冰密如茧的澄心堂纸,外面罩着华美的云锦。区区一个锦盒都如此不惜工本,显然只有宫里的匠作局才有这样的气魄,那锦盒中的物件必是前朝宫里的旧物,怎样稀罕自然是不言而明了。 周延儒轻拂一下锦盒,心中暗自赞叹,缓声说道:“这盒子确是真的!”他轻轻打开锦盒,取出三个卷轴,逐一打开,展放在案上,手持烛台,小心地反复端详着字画、落款、印章,眼里射出两道惊喜的光芒,口中啧啧有声道:“天如真是好福气,平常人就是想看其中的一幅已属不易,你却将三件宝贝凑齐了,真是难得。”目光一刻也未离开书画,神情颇多陶醉,更觉艳羡。 张溥站起身道:“这三件书画卖家索价不高,门生本來拿不准,怕给人家骗了,有辱恩师的门楣。既经恩师评判不是膺品,就是天下极珍贵的物件了,门生如何消受得起?就送给恩师清赏雅玩,万请笑纳。” “哦?”周延儒满脸喜色,嘴里却连声道,“怎好掠人之美,怎好掠人之美!万万不可如此!天如啊,我家里还有陈了多年的状元红,前些天你们來时,本要留饮的,只是來來往往的拜客不断,沒有整工夫坐下,今夜补上如何?” 张溥天生傲骨,睥睨天下,放眼儒林,入眼的人物也只有钱谦益、陈继儒、黄道周几个先辈,本來对周延儒并未心服,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座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断断不敢忘怀。周延儒自少年之时,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看惯了官场的惺惺作态,他不稀罕银子也不缺权势,惟独看重名声,尤其是张溥这样天下名士,出入门庭,为我所用,今后朝野的物议自然要由自己引领了。 一瓶醇厚的状元红下肚,张溥起身告辞,周延儒道:“天如,同进士出身能入翰林院,我大明开国以來,你虽不是头一个,也是极少见的。庶吉士按规矩要见习三年,期满之后,才能过班引见,一睹圣颜。你的文章冠绝天下,自然是罕有人及,但你官场的历练还少,不要心急。只要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三年,自然会有施展身手的日子。” “恩师教诲的是。” “天如啊,听说你在翰林院有品评他人文章的习气,甚至随意批改,可有此事?” “门生薄有微名,一些人便拿文章來请教,不好推辞……”张溥见周延儒脸色有些阴沉,顿住话題。 “如今翰林院是温阁老掌管,外面已有些非议了,你说话还要有些分寸才好,毕竟薛国观讦告科考之事刚刚平息,不要给人家再抓了什么把柄。皇上因杨鹤招抚失策,近日心绪不佳,已连连申饬了好几位大臣,这几日办事可要格外小心。” “谢恩师教诲。”张溥心头猛地一沉,嘴里答应着,怏怏地告辞回到私宅。他虽破格做了庶吉士,但还只是翰林院里见习的预备官员,除了每年有些许银两补贴伙食,一文的俸禄也沒有,本來留住在江苏会馆,要节省不少。可是母亲金氏知道儿子钦点了翰林,捎信要來京师看看。金氏出身侍婢,在家中地位最卑,几十年忍气吞声,难得有几天舒心日子。张溥体谅母亲,又想早在京师自立门户,便赁了一个僻静的小四合院,但担心开销过大,写了家信暗嘱妻子留守家中,不必跟着來京。四合院不大,属于最小的那种,只有一重院子,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两间,道士帽式的黑漆街门。进门是五六丈见方的天井,青砖铺墁的十字甬路通到四面各房屋,天井沒什么遮拦,四下通透,墙外的几棵老槐树,枝桠嵯峨,乱蓬蓬地遮住大半个天井,添了一些生气。已过戌时,他怕惊动了母亲,轻手轻脚地回了东厢房,犹觉头有些发晕,胡乱擦了把脸,和衣卧在床上,眼前却总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晃來晃去,心口的烦闷难以排遣,冷笑着自语道:“温体仁,你这老狗切莫打错了算盘,须知我也不是你随意拿捏摆布的泥人儿!”想到此处,翻身坐起,将烛光挑明,铺纸濡笔,将温体仁结党营私、援引同乡洪闽学为吏部尚书等事情,写成疏稿,洋洋千言。 次日一早起來,又斟酌改定,在翰林院偷偷送给吴伟业,暗里嘱托他誊清后具名参劾。吴伟业看了,一整天心神不安,深感进退无地,虽说高中榜眼,文章也得皇上圣裁恩宠,但自家不过一个区区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入仕途不久,个中三昧沒有多少体味,如何掌握分寸,实在为难,可毕竟追随张溥已近十载光景,若不参劾则是有违师命。好不容易熬到散班,他匆匆赶回宅子。张溥沒见到吴伟业,回家草草吃了晚饭,正要出门寻他,吴昌时却一步跨进门來。张溥看他一身的黑色衣衫,帽檐压得极低,心里登时隐隐有些不安。多年的交往,张溥深知吴昌时的禀性,何况做了首辅的幕僚,更不该轻易抛头露面,除非遇到了极为重大紧急的事情。张溥领他进了东厢房,吴昌时甫一坐下,就低声道:“天如,我劝你不要弹劾温乌程。” “來之,你是何意?”张溥心里吃惊异常,看來自己的一举一动实在难以不为人知,他强捺住心中的不快,展颜一笑,但吴昌时分明感到了话音之外的不满。 “此时上折子,还欠火候。” “來之!你也是熟读经史的人,那董狐直笔、圣人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太过久远,可不必提了。前朝的杨继盛弹劾严嵩十大罪状,我等未逢其时,未睹他飒飒风姿,也不必说起。天启三年,杨大洪上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与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俱遭魏阉酷刑惨死诏狱;天启六年,魏阉走狗应天巡抚毛一鹭到逮办周顺昌、周宗建、缪昌期、李应升以及高攀龙七君子,他们无不慷慨赴义。这些先贤你可都是知道的。他们可曾想过是不是时候?自古正邪如冰炭,水火难容,就该知其奸而发,不可延缓。再说,兵法也讲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吴昌时拱手道:“天如,你抄赠的《五人墓碑记》,我一直好生地收着,时时取出拍案快读,这些先贤我自然是不曾忘的。你说到兵法,岂不闻待时而动么?” “來之,坐等玄想不如身体力行,你不怕落入王阳明心学空谈的巢臼?” “天如,你且听我说。你知道了这事的來龙去脉,自然不会逞一时的意气了。” 张溥冷笑道:“哼,你不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吧?” 吴昌时见他怒气又起,并不理会,自顾说道:“其实周、温两位阁老本不相容,只是至今尚未撕破脸皮……” “天下人可都知道那年会推的事由,当时他二人联手逼走了钱牧斋,周阁老可还是念旧情么?”张溥打断吴昌时的话,似颇不以为然。 吴昌时也不反驳,略顿一顿,接着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些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还是说说近來的新事。你道温乌程安于其位么?” “此话怎么讲?次辅权势已极高了,还要……难道还想做首辅不成?” “不错,天如不愧是一社之魁,心思果然……” “好了,來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调笑?我不过是推测之辞,他做首辅不是痴心妄想么?不用说周师相圣眷正隆,单说年纪,那温乌程六十几岁,将到致仕之年了,说他想着首辅的位子,不若说他想着如何多捞些银子。”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吴昌时摇摇头,“你将权势与银子分得太清楚了,其实只要心思稍稍一偏,这两样本是一体,有了权势还能沒银子,有了银子还能买不动权势么?温乌程要想着径自将周阁老推开,做个名正言顺的首辅,自然不容易,可若有了许多的实权,将首辅架空一些,又何必在乎那虚名呢!” “暗渡陈仓?他手未免伸得长了吧!师相又不是……目光何等锐利,又有许先生等人出谋划策,岂能听之任之。”张溥怕出语不恭,忙将呆子二字生生咽下。 “温乌程高深莫测,做事滴水不漏,不是泛泛相与之辈。”吴昌时眉头锁起,语气颇为沉重道:“此次春闱延开,天下人才势必集聚。温乌程本想借主持春闱,网罗英才,培植势力,稳扎稳打,步步经营,一旦门生故吏遍及四海,那时一呼百应,把持朝政,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群臣也自然唯他马首是瞻,周阁老又能奈他何?不料,周阁老请旨亲领会试,他的计谋落了空……” “怕是不能这么说吧!温乌程是一计不成,再生二计,吏部尚书不是他的同乡么?铨选大权要比取几个儒生要紧得多。” “唉!这也是首辅看错了。当时许先生提过醒儿,首辅并未全放在心上,只暗地叮嘱钱象坤抢先票拟,推荐别人。你想温乌程是何等伶俐聪慧,钱象坤哪里是他的对手!几句话几杯酒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张溥忍不住惋惜道:“实在所托非人呀!” “还不是为私心所误!”吴昌时扼腕叹息,将事情前后讲出,张溥听得一时默然。 会试的次日,温体仁与吴宗达一道拉着钱象坤吃茶闲话。吴宗达道:“此次首揆将阁中要务暂且放下,不知要取多少栋梁之材?” “有孙承宗总理辽东,后金不会轻举妄动。陕西又出了洪承畴这样的干才,招抚的招抚,剿杀的剿杀,平安无事,首辅自然乐得多几个门生了。他尚不足天命之年,不出数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呼百应,可是尊贵威风得紧呀!”钱象坤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摸着花白的胡须晃着脑袋,叹道:“要说我这把年纪,入阁拜相也沒什么不知足的,丝毫不敢再份外之想了。到致仕的时候,皇上能有恩旨许乘驿传,回老家含饴弄孙,也不枉了此生。” 温体仁听出他话语之中的醋意,心下不由暗自好笑,他懦弱无能,竟也有此妄想?虽甚觉不屑,口中却呼着钱象坤的表字,啧啧称赞道:“弘载如此淡泊,足见胸怀,好生教人钦佩。不过,说起子孙,我记得令郎还在留都礼部奉职。” 钱象坤一怔,点头应道:“温相好记性!小犬在南京已有五年了。”礼部本是清水衙门,沒有多少油水可捞,南京的礼部更是做样子的摆设,冷清得门可罗雀,就是沒靠山的也将白花花的银子顶在头上,四处找门路选调北京。钱象坤前些年在北京做礼部尚书,赶上皇上初登极践位,不敢用银子打通门路,如今做了辅臣,越发担心物议,不敢轻举妄动,有心帮忙的见他满脸的清正,怕碰一鼻子灰,也去了念头,他儿子就一直窝在南京,自己虽暗地焦心,却有苦说不出,儿子也老大的不快。听温体仁提起此事,他暗叫惭愧,老脸自觉也红热了一阵。 “我协掌吏部,令郎一个微末之官,升迁选调倒是极平常的事,不用费多少周章,只是……”温体仁拿眼睛瞟着钱象坤,故意将话收住。吴宗达心领神会,一旁撺掇道:“君子成人之美,弘载兄这般清正的好官,平日只知耽心国事,哪里想什么儿女私情?眼看着那些不成器的庸官俗吏个个填了肥缺,总不能教老实人吃亏吧!” 温体仁连连摆手道:“那倒不会。只是担心帮了倒忙,坏了老先生的名声,实在不敢开罪呀!” 钱象坤听他如此说,怎能轻易教他落个空口人情?忙道:“言重了。如此盛情雅意,我岂能不知好歹地拂逆了?只是劳累费心,无以为报,实难心安……” “报答什么?老先生若是送什么银子,便是通了关节,兄弟哪里还敢援手?老先生若以为欠了人情,要还也不难,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馆,老先生做东请我们几人大快朵颐一番如何?” “什么好酒馆?漫说一次,就是百十次也无不可。”钱象坤大喜,问道:“在什么地方?” “大隆福寺的一个胡同里。老先生有意破费,可要早去订下席面,以免吃不成了。” “什么山珍海味,莫非是龙肉,这么稀罕抢手?”钱象坤大不以为然。 吴宗达与温体仁相视一笑,笑道:“倒沒那么金贵。只是这家酒馆做的菜肴是有数的,晚去便沒货了。若是干喝他们的酒,刀子似的,小弟自信沒有老先生的酒量,怎敢干喝?” “这倒怪了,有银子也不挣,宁肯闲着?” 温体仁应道:“嗯!小本生意,沒有做大的心思。这也是操守,思不出位么!”钱象坤听他说得不动声色,却一语双关,似含嘲讽之意,脸上又是一阵发烧。 三人來到酒馆,小二斟酒上來,钱象坤端杯一嗅,笑道:“果是烈酒。这孙记烧刀子闻名关外,不在地冻天寒的时候喝,有些伤身。” “你这般的好酒量,怕什么?不是心疼银子吧?”吴宗达一番调笑,钱象坤不好再说什么,举杯干了,温、吴二人乘机再劝,钱象坤盛情难却,心里又想着南京的儿子不日可來团聚,哪里把持得住?一连几杯下肚,便不再推让。孙记烧刀子果然名不虚传,温体仁又暗地吩咐换成五十年的陈酿老酒,力道更大,不消半个时辰,已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依然满嘴酒气,浑身无力,挣扎不起,只好称病在家。温体仁从容地写了举荐闵洪学的折子,递了上去。钱象坤知道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将消息传与周延儒,皇上已然准了,再无可挽回。 张溥听到这里,叹惋道:“皇上英明圣睿,竟沒有识破他的险恶用心?” “天如,看來你恨乌及屋,动了肝火。你想皇上英明,自然不愿出个什么把持朝政的权臣了。首辅本來就权重,身边沒有一个异心的,如何制衡?” 张溥沉思道:“依你说來,皇上是有意准了温乌程的折子?” “不错!近來首辅安插的人也多了一些,难免遭人议论。皇上听了,想必有些担忧。皇上乾纲独振,容不得恃宠而骄之人,最怕再出个大权独揽的魏忠贤。” “师相可是不愿多生是非,才命你來游说我?” 吴昌时眯眼应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必急于一时。” “要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呢?” 吴昌时的两眼连跳几跳,粲然笑道:“当日首辅说你承接东林先贤,你还推辞,这不正是东林的风骨么?不过,首辅吩咐:上折子若成功,他心里感激;若不成,那他怕难以保全你,只好请你先避避了。” “难道要我缩在家里不出门么?”张溥天性有些狂狷,最不怕权贵,听到躲避二字,大觉不快,不由面色一寒,仿佛罩了层严霜。 “那倒不必,只怕要委屈你过几年优游林下的日子了。” 张溥不平道:“我一身正气,反要躲温老贼?” “累及师相,事情就更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你再好生想想,不必争一时之气。” “若劳而无功,我甘愿吃苦领罪,决不累及他人。”张溥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如此,我也可报师相知遇之恩了。” 避锋芒借机别首辅 访名妓夤缘识仙姝 张溥听了,不敢随便应对。辽饷始征于万历四十六年,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计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天启时,并征及榷关、行盐及其他杂项银两。崇祯四年,又把田课由九厘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除兵荒蠲免,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二百九十八两。虽是神宗皇帝留下的祖制,但事关当今皇上,出言自然格外慎重,不敢率尔陈词。可他转念一想,皇上既然动问,若泛泛而言,不过老生常谈,必然难符圣意,语不惊人,不如缄默。打定主意,略想一下,说道:“万历三大征,天下财力耗尽,太仓无岁支之银,开征辽饷也是不得已的法子。但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当广布宽仁之政,不以苛察聚敛为主,以免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燐,夜夜常闻鬼哭。日日聚敛,无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民心关系国运,民心若失,则天下事不堪问矣!” 崇祯摆手道:“张溥,你说得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如今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太仓又沒有多少积蓄,四处伸手要银子,朕不得不百计筹饷。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朕岂不知停征辽饷,是天子的仁德,可饷银不足,兵卒必有怨言,谁肯出力戍边?若动辄兵变,不必后金來攻,自家就先破败了。” 张溥见皇上忧心兵饷不足,记起座师周延儒当年论宁远兵变的奏折,便借題发挥道:“自神宗朝以來,朝廷解发辽东的饷银何止千万,而边帅总言不足,实在大可怀疑。臣以为并非饷银不足,实是兵籍过滥,兵多虚冒,饷多中饱。饷银有数,而贪欲之心无厌,再多的银子也打了水漂儿,用不到该用的地方。皇上若要饷足,必先要兵清,核实兵额,兵无虚冒,自然足用。不然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筹措,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 崇祯轻喟道:“朕自登极以來,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张溥啊!你的策论有不凡之处,可谈及实事毕竟还多书生气,轻重缓急还需用心权衡。兵清容易么?多年陋规,想着一朝消除,只会自取其扰。再说后金皇太极虎视眈眈,这时闹得将士们人心惶惶的,也不是时候。凡事必有主次轻重,不能因小失大,不能昧于百姓眼前的一时之苦,而忘了天下根本,忘了朕的万世江山。” “臣不敢。” “朕总以为你是可造就之材,不想你未入仕途,已一脚踏进了是非的圈子。朕颇为失望。”崇祯看张溥面色一变,加重语气道:“自从万历以來,士大夫多以讲学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那些进谏献策的大臣,结党立朝,互为声援,先党后国,假公济私。朕每次听來,不得不加份小心,惟恐误信其言,助其气焰。如此大小臣工们的才智如何为朕所用?依朕看來,建虏、贼寇易治,衣冠之盗难除。诸臣若各自洗涤肺肠,消除异见,共修职掌,赞朕中兴,同享太平之福的日子非远。” 张溥以为皇上要揭破弹劾蔡弈琛之事,免不了大发雷霆,正觉胸中鼓响,却听他的话语由申饬渐渐变成了无奈与牢骚,似非专对自己所言,心中有些诧异,又听崇祯问道:“你离开江南,北上京师,复社由谁统领?” 张溥一怔,摸不透皇上话中之意,踌躇道:“臣还忝居社长一职,但觉社务纷繁,实在不好措手,预备北迁京师,也方便些……” “不必了。”崇祯冷冷地说道:“砥砺学问必要清心寡欲,受不得尘世中的浮嚣。你忘了管子割席绝交的故事了?” “臣遵旨。” “你心里要是只有朕,只有朝廷,自然就清明了。不然,朕交办你做事,如何安心?好了,你起去吧!” 张溥望望红日沉后的余晖,心下一片茫然,暗自体味着皇上话中的深意,实在觉得费解,莫非皇上说自己结党了?他默然回到私宅,久坐出神,本打算约吴昌时商议,但想到皇上显然知晓了自己指使吴伟业弹劾之事,不敢轻举妄动,辗转了一夜,四更十分,才略微打了个盹儿。 张溥刚到翰林院的值房,门外就有人喊着:“张溥接旨----”一个小太监迈步进來,展开宣读,张溥听到“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准其所请,假归葬父”,心里豁然开朗了,皇上竟想了这个法子放自己南归,看來对自己对复社是有了成见。他心头顿觉冰冷,想到以后不知何时回朝奉君,心底不由涌起一声浩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回家与母亲商量,预备回太仓给父亲迁葬。 吴昌时、吴伟业几个故旧和早年问业的门生,知道他要离京,纷纷赶到私邸看他,商量着择日饯行。吴伟业正好被恩赐回乡完婚,有意同行。张溥心知奉旨归娶,沿途势必多有逢迎往來,此时心绪寞落,不便搭伙儿,更怕招摇,便请吴昌时代向座师周延儒致意,与母亲悄然出了朝阳门,到通州张家湾买舟南下。 张溥陪着母亲在一处饭馆坐等,贴身书童到岸边去找船只,却见一人进來跪下叩头,口中说道:“幸好还能与恩公见上一面!” 张溥低头细看,原來是那日在前门外查楼遇到的仆人杨义,抬手道:“你怎么到了这里?” 杨义起身道:“我家少爷听说老爷要南归,特备下了一桌水酒,给老爷饯行。” “这……”张溥登时醒悟,知道杨义说的是杨鹤的儿子杨嗣昌,这几日,有关杨嗣昌的传闻极多,听说他一个挨一个地到京城的寺院里焚香,祷告早日剿灭陕西民变,四海升平,又接连上了三个折子请求代父承罪,朝野称赞其孝心可嘉。他有心结识,转头看了看母亲,有些放心不下,神色不禁有些迟疑。杨义在跟随杨鹤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已非等闲,忙朝上拜道:“老太太,怪不得张老爷如此古道热肠,原來是家里有您这样现世的活菩萨!多亏张老爷帮忙,我家少爷感念得不行,特地托漕运总督寻下了南去运粮的漕船,开船时辰还早,老太太先上船歇息一会儿。” 盛情难却,金氏老太太笑着应了,张溥不好再推辞,随着杨义上了一家酒楼。进了楼上的单间雅座,里面站起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略瘦,穿一件湖蓝色的道袍,头上只罩个网巾,白净面皮,眼神幽深,颔下细长的黑胡须丝毫不乱,一副少年老成、沉稳干练的模样。寒暄着将张溥让到首席,长揖到地,说道:“昨日才听说恩公即日离京,嗣昌连夜赶來张家湾。这些日子一直想着登门拜谢,但忙着家父的案子,抽不开身,拖延到了今日,恩公勿怪!”说着便要大礼参拜。 张溥急忙上前拉住,阻拦道:“举手之劳,怎敢居功?大人若执意如此,学生只有告退了。”想到自己买了那三幅书画走通权门,心里暗叫惭愧,花了莫大的本钱,却落得惶惶回籍的下场,怏怏不快。 杨嗣昌道:“既是如此,大恩不言谢。若蒙不弃,咱们就不必这般生分了,且以兄弟相称如何?” “最好!”张溥落座,称着杨嗣昌的表字道:“文弱兄,尊父的官司听说有了一些转机?” “天如兄,愚弟在山海关接到邸报,知道事情难以回旋,请旨入京料理家父后事,这才來到京城。天可怜见!宫里传出话來,皇上有意从轻发落。”杨嗣昌抬眼扫了一下屋门。 “也是文弱兄的一腔孝心感天动地,才有此奇效。”张溥知道就是这一丝信息,倘若泄露出去,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还会引來更大的灾祸,他能透出口风实属不易,当下不再追问。 “那不过是表面文章……实不相瞒,愚弟结识了瀛国府的总管刘全,但知道皇上轻易不为人所动,又等新任三边总督洪大人率兵攻破了宁塞城,将神一魁等贼寇斩杀干净,请他亲笔上折子为家父求情,几下里使劲儿,皇上才松了口儿。” “可喜可贺。”张溥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足以看出虑事极为细密周全,谋定而后动的涵养功夫极深,又见他顾盼之间,神采毕现,说得极为坦诚,并无什么顾忌,暗暗赞叹此人胸怀磊落。 “若不是天如兄援手,未必能够如此。” 张溥摇手道:“言重了。” “天如兄大恩,一杯水酒自然不成敬意,愚弟席前奏支曲子,聊表寸心。”杨嗣昌从怀中取出一管碧绿的竹箫,幽幽地闪着暗光,显然是多年的古物,他吹了一曲《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本是一支古琴曲,如今给他用箫吹出,虽无铮铮淙淙的古韵,但清越悠远,别是一番意趣。张溥见杨嗣昌吹奏得极是忘情,其中隐含着几分知音自况之意,不由怦然心动,以手击节相和,心怀澄澈,想到复社三年前的金陵大会,心神大振,登时忘却了南归的失望与凄凉。 张溥辞别杨嗣昌,登舟南下。一路过了河南、安徽,进了江苏地界。复社的社员早已得了消息,沿途结伴拜谒,摆酒接风。张溥忙于应酬,只得先命贴身书僮护送母亲先归,自己另雇了小船,带了家奴长三随后缓行。那船家乃是惯行水路的把式,船使得又快又稳,不几日便过了苏州。河道里往來的船只往來如梭,多是运送丝绸的商贾。张溥出舱眺望,见前面一处港湾,樯桅如林,篷帆如云,问道:“船家,前面可是盛泽镇?” 那艄公应道:“正是盛泽。老爷可是要买几匹绸缎回去?” “倒不想买什么绸缎,我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老爷要上岸访友么?前面拐个弯儿就是垂虹桥了,由此进镇最为便捷。”艄公将泊在垂虹桥旁,张溥与长三弃舟登岸,步行入镇。 盛泽镇隶属苏州府吴江县,明初之时还是个不过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后來开始以蚕桑为业,家家户户开机织绸,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个,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已是烟火万家的巨镇。自古商贾荟萃之地,多半烟柳繁华。盛泽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京杭运河的必经之途,轻脂淡粉,袅袅婷婷,书寓鳞次,欢笑时闻,灯火楼台,颇多韵事。镇上青楼大小数十家,归家院无论规模名声都是此间的翘楚。原來的归家院不过一家平常的妓院,并沒有什么出奇之处,万历末年,归家院出了一个绝色的书寓徐佛,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出落得貌美如花,体态风流,兼以能琴工诗,画得一笔好兰花,一时观者如堵,门前宝车香马,络绎不绝,归家院声名鹊起,兴隆异常。不出三年,鸨母病亡,徐佛接掌了归家院,每日**那些买來的小丫头,有时遇到可心的老主顾也逢迎接纳。 张溥沿着河边弯曲的小巷,迤俪來到一座青漆大门前,正是掌灯时分。这归家院果然气派非凡,一水儿的青砖瓦房,连檐起脊,庭院深阔。门前上百盏红灯高挂,直通院内。富商公子、游子过客带着小厮,往來如梭,门外却并无一人招呼迎客,但院内呼酒送客之声不绝,与丝竹笙歌夹杂在一起,颇为诱人。张溥心里暗赞:看來归家院的名头越发响亮,门口已不必像一般的妓院招揽客人了。张溥进门,直奔院内的十间楼。十间楼是归家院最为高大华丽的楼阁,也是归家院色艺双绝的女校书的寓所。楼总三层,越往上姑娘的身价越高。每层之中又各据《千字文》的次序分出等级。才进大厅,早上來一个伶俐的知事丫鬟,嫣然问道:“大爷要到几号房?” 张溥几年前曾与徐佛有一面之缘,在此厮守盘桓数日,如今归家院已今非昔比,哪里说得上什么房号。那丫鬟见他踌躇不定,笑吟吟地说道:“大爷想必是老客了,自然有早相识的姑娘,我领大爷去。请问大爷要找的是……”那丫鬟瞧着张溥的脸色,两眼眨个不住,越发显得明眸善睐。 “我要找徐佛。” 那姑娘脸色微变,回道:“大爷,我家妈妈早已不接客了,大爷还不知道?” 张溥微微一笑,颇为自负地说:“我來了,她自会接的。” “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她岂会不见!”长三扬起眉毛,虚张声势地一甩胳膊,神情颇为滑稽。 那丫鬟微愠,冷脸说道:“大爷想是慕名而來,小婢实话说与大爷,每日來寻妈妈的不下数十个,若说也是有情有意的人,只是妈妈年事渐长,早决了这些念头。大爷若看得上别的姑娘,任凭挑选,不然就请回吧!” 长三在一旁挢舌道:“吓!开妓院的也学江湖中人金盆洗手么?可真是天下奇闻,自古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怎么送上门來的生意却不做了?” 丫鬟冷笑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归家院的规矩你们想是还不知道,可心的,沒有银子,这里的姑娘照样笑脸相迎。不如意的,就是金银堆成山,想取乐子耍威风也难。” 张溥见事情要僵,忙瞪了长三一眼,赔笑道:“姑娘,你不必听他胡说。我是徐佛的故友,今日路过此地,特來见她一面。” 丫鬟脸色不见一丝和缓,依旧敷衍道:“不巧了,妈妈不在归家院,小婢也不好教大爷空等,改日再來可好?” 张溥见她精灵鬼怪,伶牙俐齿,以为她借故推脱,沉了脸道:“我好言好语的,你却要耍刁蛮。再不去通禀,我可教我的书僮满院子喊了,看她出不出來?” “你敢?”丫鬟睁大杏眼,怒叱道:“还读圣贤书呢!沒有见过你们这般不要脸的,枉污了这顶头巾!” 张溥见她娇嗔的模样,不怒反笑:“你看我敢不敢?长三----” “小的在呢!” “去租面铜锣來,在院子里來回喊上三遍,就喊:徐姐有客了。”张溥摸出一锭大银,甩与长三。 那丫鬟急得眼泪汪汪,朝里喊道:“你、你好无赖!爱姐姐,快來呀----有人要生事!” “是谁这么歹毒?”随着一阵脚步声响,楼梯上下來一个绮淡雅净的丽人,年纪十四、五岁的光景,中等身材,一袭藕白色窄袖长衫襦,飘飘如云中仙子,施施然走到长三面前,问道:“你叫长三么?” 长三点点头,那女子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名字好怪,似是我们青楼姐妹的后人,那姐姐想是位在下等,才盼着将來能做一回长三。不对、不对,看你如此地狠心相迫,又不似一路人。想是一个泼皮的赌棍,终日骰子、牌九儿不离手,给儿子取名也免不得俗,看作一张牌了。” 长三正自惊叹那女子的美貌,不想这般刻薄的话竟从她口中说出,气得连连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他本待骂那女子:你爹才是赌棍,你娘才是**呢!只是给她的神采震慑了,觉得这般污浊的话在她面前骂不出口。 张溥听那女子出言伤人,不屑与她纠缠,转身道:“你这丫头这般刁蛮,归家院徐佛创下的名声就要给你们毁了。若是徐佛如此,不见也罢!” “读书人动辄摇头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其实不知那些君子更难伺候,一身头巾气,只认自家的道理。我看你们哪里是妈妈的什么故交,不过是想來生事的!”那女子负手围着张溥、长三走了一圈,上下不住打量。 “你看我们像上门讨债讹银子的么?”张溥摆摆宽大的衣袖。 “那既是故交,怎么还想动用敲锣喊街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只要徐佛出來见我,自然不必用了。” “妈妈不在家。” “你不必一齐合伙儿骗我,我只想问问她若不想见我,说一声不字,我自会掉头而走,不必这般推脱。” “妈妈当真不在。” “何以信你?” “你看妈妈门前的红灯不是一直沒亮么!” 张溥抬头望了一眼,果然徐佛的门窗一片漆黑,显然屋内无人,但他京师之行,实在有许多话语要与红粉知己倾诉,当下厚了脸皮,穷追不舍地问道:“去了哪里,方便见告么?”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长三抢先说道:“我家老爷可是当今的大名士,你们沒听过娄东二张么?”他撇一撇嘴,脸上有些倨傲之色。果然,那女子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张溥道:“娄东二张,闻名天下,我们如何会沒听说?先生是西张,还是南张?” 张溥家居娄东西郊,而称西张;张采家居南郊,而称南张。若论名声,自然是张溥最为响亮,但他的年纪却小张采六岁。张溥见她半信半疑,莞尔笑答:“在下张溥。” 那女子听了,盈盈下拜道:“小婢杨爱,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缘拜见了。” “哎呀!姐姐可遇到师傅了,她写了许多的诗词,总说等着先生这样的大名士指教呢!”小丫鬟拍手欢笑。 张溥愕然失声道:“你就是那个才貌双全的女校书?不想竟如此年幼!” “正是影怜。”杨爱低垂了眼睑,似有不尽的仇怨。张溥赶忙换了话題道:“你还沒说徐佛到底去了哪里呢!” “妈妈前日去了尹山,赶赴陈眉公先生的寿宴。” “眉公先生是天下文宗,该去祝寿的。再说诗酒风流,也少不了她。人既不在,我就告辞了。” “先生要这就走么?” “小住一夜,留宿船头,再听听盛泽的夜曲。”张溥本想连夜赶路,但他分明看听出了杨爱话中的缱绻与留恋,便改了口。 避锋芒借机别首辅 访名妓夤缘识仙姝(二) 张溥听了,不敢随便应对。辽饷始征于万历四十六年,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计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天启时,并征及榷关、行盐及其他杂项银两。崇祯四年,又把田课由九厘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除兵荒蠲免,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二百九十八两。虽是神宗皇帝留下的祖制,但事关当今皇上,出言自然格外慎重,不敢率尔陈词。可他转念一想,皇上既然动问,若泛泛而言,不过老生常谈,必然难符圣意,语不惊人,不如缄默。打定主意,略想一下,说道:“万历三大征,天下财力耗尽,太仓无岁支之银,开征辽饷也是不得已的法子。但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当广布宽仁之政,不以苛察聚敛为主,以免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燐,夜夜常闻鬼哭。日日聚敛,无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民心关系国运,民心若失,则天下事不堪问矣!” 崇祯摆手道:“张溥,你说得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如今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太仓又沒有多少积蓄,四处伸手要银子,朕不得不百计筹饷。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朕岂不知停征辽饷,是天子的仁德,可饷银不足,兵卒必有怨言,谁肯出力戍边?若动辄兵变,不必后金來攻,自家就先破败了。” 张溥见皇上忧心兵饷不足,记起座师周延儒当年论宁远兵变的奏折,便借題发挥道:“自神宗朝以來,朝廷解发辽东的饷银何止千万,而边帅总言不足,实在大可怀疑。臣以为并非饷银不足,实是兵籍过滥,兵多虚冒,饷多中饱。饷银有数,而贪欲之心无厌,再多的银子也打了水漂儿,用不到该用的地方。皇上若要饷足,必先要兵清,核实兵额,兵无虚冒,自然足用。不然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筹措,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 崇祯轻喟道:“朕自登极以來,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张溥啊!你的策论有不凡之处,可谈及实事毕竟还多书生气,轻重缓急还需用心权衡。兵清容易么?多年陋规,想着一朝消除,只会自取其扰。再说后金皇太极虎视眈眈,这时闹得将士们人心惶惶的,也不是时候。凡事必有主次轻重,不能因小失大,不能昧于百姓眼前的一时之苦,而忘了天下根本,忘了朕的万世江山。” “臣不敢。” “朕总以为你是可造就之材,不想你未入仕途,已一脚踏进了是非的圈子。朕颇为失望。”崇祯看张溥面色一变,加重语气道:“自从万历以來,士大夫多以讲学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那些进谏献策的大臣,结党立朝,互为声援,先党后国,假公济私。朕每次听來,不得不加份小心,惟恐误信其言,助其气焰。如此大小臣工们的才智如何为朕所用?依朕看來,建虏、贼寇易治,衣冠之盗难除。诸臣若各自洗涤肺肠,消除异见,共修职掌,赞朕中兴,同享太平之福的日子非远。” 张溥以为皇上要揭破弹劾蔡弈琛之事,免不了大发雷霆,正觉胸中鼓响,却听他的话语由申饬渐渐变成了无奈与牢骚,似非专对自己所言,心中有些诧异,又听崇祯问道:“你离开江南,北上京师,复社由谁统领?” 张溥一怔,摸不透皇上话中之意,踌躇道:“臣还忝居社长一职,但觉社务纷繁,实在不好措手,预备北迁京师,也方便些……” “不必了。”崇祯冷冷地说道:“砥砺学问必要清心寡欲,受不得尘世中的浮嚣。你忘了管子割席绝交的故事了?” “臣遵旨。” “你心里要是只有朕,只有朝廷,自然就清明了。不然,朕交办你做事,如何安心?好了,你起去吧!” 张溥望望红日沉后的余晖,心下一片茫然,暗自体味着皇上话中的深意,实在觉得费解,莫非皇上说自己结党了?他默然回到私宅,久坐出神,本打算约吴昌时商议,但想到皇上显然知晓了自己指使吴伟业弹劾之事,不敢轻举妄动,辗转了一夜,四更十分,才略微打了个盹儿。 张溥刚到翰林院的值房,门外就有人喊着:“张溥接旨----”一个小太监迈步进來,展开宣读,张溥听到“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准其所请,假归葬父”,心里豁然开朗了,皇上竟想了这个法子放自己南归,看來对自己对复社是有了成见。他心头顿觉冰冷,想到以后不知何时回朝奉君,心底不由涌起一声浩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回家与母亲商量,预备回太仓给父亲迁葬。 吴昌时、吴伟业几个故旧和早年问业的门生,知道他要离京,纷纷赶到私邸看他,商量着择日饯行。吴伟业正好被恩赐回乡完婚,有意同行。张溥心知奉旨归娶,沿途势必多有逢迎往來,此时心绪寞落,不便搭伙儿,更怕招摇,便请吴昌时代向座师周延儒致意,与母亲悄然出了朝阳门,到通州张家湾买舟南下。 张溥陪着母亲在一处饭馆坐等,贴身书童到岸边去找船只,却见一人进來跪下叩头,口中说道:“幸好还能与恩公见上一面!” 张溥低头细看,原來是那日在前门外查楼遇到的仆人杨义,抬手道:“你怎么到了这里?” 杨义起身道:“我家少爷听说老爷要南归,特备下了一桌水酒,给老爷饯行。” “这……”张溥登时醒悟,知道杨义说的是杨鹤的儿子杨嗣昌,这几日,有关杨嗣昌的传闻极多,听说他一个挨一个地到京城的寺院里焚香,祷告早日剿灭陕西民变,四海升平,又接连上了三个折子请求代父承罪,朝野称赞其孝心可嘉。他有心结识,转头看了看母亲,有些放心不下,神色不禁有些迟疑。杨义在跟随杨鹤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已非等闲,忙朝上拜道:“老太太,怪不得张老爷如此古道热肠,原來是家里有您这样现世的活菩萨!多亏张老爷帮忙,我家少爷感念得不行,特地托漕运总督寻下了南去运粮的漕船,开船时辰还早,老太太先上船歇息一会儿。” 盛情难却,金氏老太太笑着应了,张溥不好再推辞,随着杨义上了一家酒楼。进了楼上的单间雅座,里面站起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略瘦,穿一件湖蓝色的道袍,头上只罩个网巾,白净面皮,眼神幽深,颔下细长的黑胡须丝毫不乱,一副少年老成、沉稳干练的模样。寒暄着将张溥让到首席,长揖到地,说道:“昨日才听说恩公即日离京,嗣昌连夜赶來张家湾。这些日子一直想着登门拜谢,但忙着家父的案子,抽不开身,拖延到了今日,恩公勿怪!”说着便要大礼参拜。 张溥急忙上前拉住,阻拦道:“举手之劳,怎敢居功?大人若执意如此,学生只有告退了。”想到自己买了那三幅书画走通权门,心里暗叫惭愧,花了莫大的本钱,却落得惶惶回籍的下场,怏怏不快。 杨嗣昌道:“既是如此,大恩不言谢。若蒙不弃,咱们就不必这般生分了,且以兄弟相称如何?” “最好!”张溥落座,称着杨嗣昌的表字道:“文弱兄,尊父的官司听说有了一些转机?” “天如兄,愚弟在山海关接到邸报,知道事情难以回旋,请旨入京料理家父后事,这才來到京城。天可怜见!宫里传出话來,皇上有意从轻发落。”杨嗣昌抬眼扫了一下屋门。 “也是文弱兄的一腔孝心感天动地,才有此奇效。”张溥知道就是这一丝信息,倘若泄露出去,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还会引來更大的灾祸,他能透出口风实属不易,当下不再追问。 “那不过是表面文章……实不相瞒,愚弟结识了瀛国府的总管刘全,但知道皇上轻易不为人所动,又等新任三边总督洪大人率兵攻破了宁塞城,将神一魁等贼寇斩杀干净,请他亲笔上折子为家父求情,几下里使劲儿,皇上才松了口儿。” “可喜可贺。”张溥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足以看出虑事极为细密周全,谋定而后动的涵养功夫极深,又见他顾盼之间,神采毕现,说得极为坦诚,并无什么顾忌,暗暗赞叹此人胸怀磊落。 “若不是天如兄援手,未必能够如此。” 张溥摇手道:“言重了。” “天如兄大恩,一杯水酒自然不成敬意,愚弟席前奏支曲子,聊表寸心。”杨嗣昌从怀中取出一管碧绿的竹箫,幽幽地闪着暗光,显然是多年的古物,他吹了一曲《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本是一支古琴曲,如今给他用箫吹出,虽无铮铮淙淙的古韵,但清越悠远,别是一番意趣。张溥见杨嗣昌吹奏得极是忘情,其中隐含着几分知音自况之意,不由怦然心动,以手击节相和,心怀澄澈,想到复社三年前的金陵大会,心神大振,登时忘却了南归的失望与凄凉。 张溥辞别杨嗣昌,登舟南下。一路过了河南、安徽,进了江苏地界。复社的社员早已得了消息,沿途结伴拜谒,摆酒接风。张溥忙于应酬,只得先命贴身书僮护送母亲先归,自己另雇了小船,带了家奴长三随后缓行。那船家乃是惯行水路的把式,船使得又快又稳,不几日便过了苏州。河道里往來的船只往來如梭,多是运送丝绸的商贾。张溥出舱眺望,见前面一处港湾,樯桅如林,篷帆如云,问道:“船家,前面可是盛泽镇?” 那艄公应道:“正是盛泽。老爷可是要买几匹绸缎回去?” “倒不想买什么绸缎,我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老爷要上岸访友么?前面拐个弯儿就是垂虹桥了,由此进镇最为便捷。”艄公将泊在垂虹桥旁,张溥与长三弃舟登岸,步行入镇。 盛泽镇隶属苏州府吴江县,明初之时还是个不过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后來开始以蚕桑为业,家家户户开机织绸,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个,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已是烟火万家的巨镇。自古商贾荟萃之地,多半烟柳繁华。盛泽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京杭运河的必经之途,轻脂淡粉,袅袅婷婷,书寓鳞次,欢笑时闻,灯火楼台,颇多韵事。镇上青楼大小数十家,归家院无论规模名声都是此间的翘楚。原來的归家院不过一家平常的妓院,并沒有什么出奇之处,万历末年,归家院出了一个绝色的书寓徐佛,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出落得貌美如花,体态风流,兼以能琴工诗,画得一笔好兰花,一时观者如堵,门前宝车香马,络绎不绝,归家院声名鹊起,兴隆异常。不出三年,鸨母病亡,徐佛接掌了归家院,每日**那些买來的小丫头,有时遇到可心的老主顾也逢迎接纳。 张溥沿着河边弯曲的小巷,迤俪來到一座青漆大门前,正是掌灯时分。这归家院果然气派非凡,一水儿的青砖瓦房,连檐起脊,庭院深阔。门前上百盏红灯高挂,直通院内。富商公子、游子过客带着小厮,往來如梭,门外却并无一人招呼迎客,但院内呼酒送客之声不绝,与丝竹笙歌夹杂在一起,颇为诱人。张溥心里暗赞:看來归家院的名头越发响亮,门口已不必像一般的妓院招揽客人了。张溥进门,直奔院内的十间楼。十间楼是归家院最为高大华丽的楼阁,也是归家院色艺双绝的女校书的寓所。楼总三层,越往上姑娘的身价越高。每层之中又各据《千字文》的次序分出等级。才进大厅,早上來一个伶俐的知事丫鬟,嫣然问道:“大爷要到几号房?” 张溥几年前曾与徐佛有一面之缘,在此厮守盘桓数日,如今归家院已今非昔比,哪里说得上什么房号。那丫鬟见他踌躇不定,笑吟吟地说道:“大爷想必是老客了,自然有早相识的姑娘,我领大爷去。请问大爷要找的是……”那丫鬟瞧着张溥的脸色,两眼眨个不住,越发显得明眸善睐。 “我要找徐佛。” 那姑娘脸色微变,回道:“大爷,我家妈妈早已不接客了,大爷还不知道?” 张溥微微一笑,颇为自负地说:“我來了,她自会接的。” “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她岂会不见!”长三扬起眉毛,虚张声势地一甩胳膊,神情颇为滑稽。 那丫鬟微愠,冷脸说道:“大爷想是慕名而來,小婢实话说与大爷,每日來寻妈妈的不下数十个,若说也是有情有意的人,只是妈妈年事渐长,早决了这些念头。大爷若看得上别的姑娘,任凭挑选,不然就请回吧!” 长三在一旁挢舌道:“吓!开妓院的也学江湖中人金盆洗手么?可真是天下奇闻,自古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怎么送上门來的生意却不做了?” 丫鬟冷笑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归家院的规矩你们想是还不知道,可心的,沒有银子,这里的姑娘照样笑脸相迎。不如意的,就是金银堆成山,想取乐子耍威风也难。” 张溥见事情要僵,忙瞪了长三一眼,赔笑道:“姑娘,你不必听他胡说。我是徐佛的故友,今日路过此地,特來见她一面。” 丫鬟脸色不见一丝和缓,依旧敷衍道:“不巧了,妈妈不在归家院,小婢也不好教大爷空等,改日再來可好?” 张溥见她精灵鬼怪,伶牙俐齿,以为她借故推脱,沉了脸道:“我好言好语的,你却要耍刁蛮。再不去通禀,我可教我的书僮满院子喊了,看她出不出來?” “你敢?”丫鬟睁大杏眼,怒叱道:“还读圣贤书呢!沒有见过你们这般不要脸的,枉污了这顶头巾!” 张溥见她娇嗔的模样,不怒反笑:“你看我敢不敢?长三----” “小的在呢!” “去租面铜锣來,在院子里來回喊上三遍,就喊:徐姐有客了。”张溥摸出一锭大银,甩与长三。 那丫鬟急得眼泪汪汪,朝里喊道:“你、你好无赖!爱姐姐,快來呀----有人要生事!” “是谁这么歹毒?”随着一阵脚步声响,楼梯上下來一个绮淡雅净的丽人,年纪十四、五岁的光景,中等身材,一袭藕白色窄袖长衫襦,飘飘如云中仙子,施施然走到长三面前,问道:“你叫长三么?” 长三点点头,那女子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名字好怪,似是我们青楼姐妹的后人,那姐姐想是位在下等,才盼着将來能做一回长三。不对、不对,看你如此地狠心相迫,又不似一路人。想是一个泼皮的赌棍,终日骰子、牌九儿不离手,给儿子取名也免不得俗,看作一张牌了。” 长三正自惊叹那女子的美貌,不想这般刻薄的话竟从她口中说出,气得连连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他本待骂那女子:你爹才是赌棍,你娘才是**呢!只是给她的神采震慑了,觉得这般污浊的话在她面前骂不出口。 张溥听那女子出言伤人,不屑与她纠缠,转身道:“你这丫头这般刁蛮,归家院徐佛创下的名声就要给你们毁了。若是徐佛如此,不见也罢!” “读书人动辄摇头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其实不知那些君子更难伺候,一身头巾气,只认自家的道理。我看你们哪里是妈妈的什么故交,不过是想來生事的!”那女子负手围着张溥、长三走了一圈,上下不住打量。 “你看我们像上门讨债讹银子的么?”张溥摆摆宽大的衣袖。 “那既是故交,怎么还想动用敲锣喊街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只要徐佛出來见我,自然不必用了。” “妈妈不在家。” “你不必一齐合伙儿骗我,我只想问问她若不想见我,说一声不字,我自会掉头而走,不必这般推脱。” “妈妈当真不在。” “何以信你?” “你看妈妈门前的红灯不是一直沒亮么!” 张溥抬头望了一眼,果然徐佛的门窗一片漆黑,显然屋内无人,但他京师之行,实在有许多话语要与红粉知己倾诉,当下厚了脸皮,穷追不舍地问道:“去了哪里,方便见告么?”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长三抢先说道:“我家老爷可是当今的大名士,你们沒听过娄东二张么?”他撇一撇嘴,脸上有些倨傲之色。果然,那女子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张溥道:“娄东二张,闻名天下,我们如何会沒听说?先生是西张,还是南张?” 张溥家居娄东西郊,而称西张;张采家居南郊,而称南张。若论名声,自然是张溥最为响亮,但他的年纪却小张采六岁。张溥见她半信半疑,莞尔笑答:“在下张溥。” 那女子听了,盈盈下拜道:“小婢杨爱,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缘拜见了。” “哎呀!姐姐可遇到师傅了,她写了许多的诗词,总说等着先生这样的大名士指教呢!”小丫鬟拍手欢笑。 张溥愕然失声道:“你就是那个才貌双全的女校书?不想竟如此年幼!” “正是影怜。”杨爱低垂了眼睑,似有不尽的仇怨。张溥赶忙换了话題道:“你还沒说徐佛到底去了哪里呢!” “妈妈前日去了尹山,赶赴陈眉公先生的寿宴。” “眉公先生是天下文宗,该去祝寿的。再说诗酒风流,也少不了她。人既不在,我就告辞了。” “先生要这就走么?” “小住一夜,留宿船头,再听听盛泽的夜曲。”张溥本想连夜赶路,但他分明看听出了杨爱话中的缱绻与留恋,便改了口。 杨影怜花馔宴名士 张天如巧辩难大儒 “先生若是喜欢,下次再來,我要做一桌宜于高人雅士的菊花宴,配以百花露。可惜先生來的季节不对,不到秋凉,找不到菊花,也酿不成百花露。秋露初起,山林疏朗,月白风清……”影怜从想望中醒悟道:“看我这般絮叨,说了这么多不该在筵席前说的话,扫了先生雅兴。先生慢慢品用,我吹个曲子给先生侑酒。”说罢,取了一管乌油油的紫竹箫,静心屏息,细细地吹出一首古曲。 张溥回到垂虹桥边的船上,辗转反侧,良久难眠,数年的时光,不知徐佛是什么模样了。听得四下鸡鸣,才沉沉睡去。朦胧之中,仿佛躺在十间楼柔软的香榻上,徐佛已摆好了酒宴,满室香气,执壶把盏,情深意浓……竦然惊醒,见东方日头已高,咳嗽一声,长三赶忙进來道:“老爷可醒了,杨姑娘已等了半个时辰。” “怎么不喊醒我,教人家空等。” 长三见主人呵斥,委屈道:“杨姑娘知道老爷在睡,不教惊动呢!” 张溥起身净脸漱口,整好衣装,出舱一看,见垂虹桥下杨影怜衣袂翩翩,立在婆娑的柳树下,不住地往船上张望,一个跑街的小厮蹲坐在旁边,放着两个大食盒。张溥站在船头招招手,影怜见了,忙教小厮将食盒挑上船來,道:“昨日妈妈不在,未便款待,唐突佳客,今日特來还礼。” 张溥笑道:“该不是试探我的真伪來的吧?” “先生说笑了。婢子出生得晚,一直仰慕先生文章风采,今日既夤缘会面,自然不肯放过了。亲到厨下调制了几样小菜,昨日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言重了。你不怪我唐突佳人,我就领情。” “婢子越发惶恐无地了。先生请在船头稍待,容婢子摆设酒菜。”杨影怜弯腰入舱,扫一眼舱内的小木桌,出來蹙眉道:“这等腌臜,如何招待贵客?小福子,你快回去取那绿竹桌來。” 小福子一指远处道:“姑娘,那桌子有人送來了。” “谁这么细心?”杨影怜往岸上望去,见一顶小轿如飞地赶來,眨眼间到了岸边,轿帘方起,绿袄女子从轿中下來,怀里抱着一张通体碧绿三尺见方的竹桌,娇喘道:“姐姐,可曾耽误了用?” “小玉妹妹,你來得正好。” 小玉取香帕拭了鬓边的细汗,笑道:“妹妹想张先生何等尊贵的客人,怎好用那船上的破烂桌椅,见这绿竹桌还在,想必姐姐走得急,一时忘了,便赶过來。谢天谢地,总算沒有误事。” 长三嘴里咕哝道:“谢什么天地!还是谢谢我家老爷的瞌睡虫才对。若不是他多睡了一个多时辰,两桌酒席都吃过了。”忙帮着搬入船舱。小玉见张溥立在船头,一件淡蓝的道袍随风飘摆,更觉洒脱,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三人一同进了船舱。小玉将锦垫放好,三人依主宾之位坐了,影怜将红漆食盒中的美味佳肴依次取出,四凉六热,佳肴杂陈,色彩斑斓。 张溥看了,多是不曾见过的,惊问道:“这是什么宴席?” “这是婢子依照《餐芳谱》调制的花馔。”影怜逐一指点道:“四凉是迎春花、金雀花、玉兰花、玫瑰花。六热是杏花、桃花、芍药花、蔷薇花、百合花、茉莉花。” “鲜花入馔,古來有之,只是不曾亲眼得见。屈子《离骚》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章·惜颂》又说: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今日见了姑娘的花馔,才觉古人言之不虚。若是天下鲜花皆可入菜,该是何等华丽的筵席!”张溥不胜赞叹。 小玉道:“为这桌花馔,姐姐忙了大半夜,今个儿一大早起來,去采了满满一篮子鲜花,挑选、洗净又忙了多半个时辰,平常两三桌酒席也不用这般费神。” “有劳了。”张溥含笑一揖,影怜逊谢道:“妈妈不在,有事女儿服其劳,本属份内之事,岂敢当得劳动二字。” 小玉嘻嘻笑道:“姐姐知道先生是西张后,整夜不安,她从小敬佩的就是满腹诗书的君子,怎想险些开罪了先生……” 张溥见影怜的脸色越发窘得绯红了,忙打断道:“偶遇容易相知难,萍水相逢,有些戒心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姑娘家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玉见张溥和蔼亲善,登时沒了拘束,活泼起來,拍手笑道:“噫!我倒有个主意,先生若再去陌生的地方,可在胸前写上西张两个大大的字,别人自然不会不知了。” 张溥大笑,“那见到的人岂不个个说我是疯子?”影怜也扑哧笑了,伸手在小玉臂上拧了一把,啐道:“你这利嘴的丫头!这般口沒遮拦,亏得先生是极有肚量的,不然责怪下來,姐姐就是给先生做一辈子的花馔也难赎罪了。” “姐姐竟想一辈子给先生做饭么?”小玉乐不可支,几乎弯腰笑倒,“那、那要不要工钱?” 影怜一时大窘,羞得面红耳赤,狠很瞪她一眼,责问道:“你要作死么?这般乱说!” “是你自家说要做一辈子的,怎么反來问我?”小玉嘴里兀自不依不饶,影怜忙将一块松饼塞到她嘴里。张溥见她尴尬,忙转了话題,问道:“方才你说的《餐芳谱》是何人所作,难道竟是闻所未闻的珍本秘笈么?” “哪里是什么珍本秘笈,不过拾人牙慧,从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我朝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王象晋《群芳谱》中所载的花馔辑录汇编,略加改变,便成了此书。解闷好玩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张溥本以为这些菜肴不过是她一时兴趣所至,不想却都有來历,他平生读书极博,但多属经史时文,那些清玩雅赏的文章不曾涉略,见她小小年纪,读书竟极驳杂,心下既有几分佩服又有几分惋惜,感慨道:“看如此精致的花馔,色彩缤纷,艳丽异常,就是不见到影怜姑娘,也可推测必是出自一位兰质慧心冰雪聪明的妙人儿之手。这般稀罕雅致的筵席,大快朵颐起來,不免有些焚琴煮鹤,实在不忍心吃下肚去。” 影怜终究年纪还小,沒有听出他话中的惆怅,只以为他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举箸劝道:“江南有四时常开之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听任它自开自落,化作春泥,也属可惜,不如填填先生满是诗书的肚子。先生多吟几首花间词句,它们也就得其所哉了!先生看这个凉菜名唤春光乍泄,是将迎春花在热汤里氽过,用酱、醋拌成的;这个名唤金屋藏娇,是将金雀花在热汤氽过,拌以糖、油、醋;这个名唤春色满园,是以玉兰花为底,点缀些桃花、杏花……这六热菜是桃花鳜鱼、月季虾仁、芍药银耳、百合时蔬、茉莉豆腐……还有梅粥、藤萝花饼、槐花糕……” 张溥听她流水价说來,如数家珍,仿佛吸风饮露的仙子,清雅脱俗,沒有一丝尘世烟火之气,不由连连赞叹,暗忖青楼并非善地,此女子天资聪慧,多加**,假以时日,必是横绝一时的人物,不然久处勾栏,为风尘所误,岂不可惜?看着影怜如花的笑靥,大有怜惜之情,不待她说完,问道:“徐佛的色艺曾擅绝一时,不少公子王孙大把地抛银子,她却未寻下个可心的,一直留在归家院。这些年來,她教了你什么?” 不等影怜出语,小玉抢着答道:“琴棋书画,姐姐沒有不会的,尤其是写的诗词,见到的人无不击节称赏。姐姐,快背几首给先生听听。” 影怜从袖中取出几页纸來,含羞奉与张溥道:“信笔涂鸦,敝帚自珍,不足入方家法眼,只可供先生一哂。” 张溥将诗章轻轻接过,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婉媚绝伦,取法玉板十三行,又杂有虞世南、褚遂良的笔意,铁腕银钩,不似小女子所为,第一首題为《咏竹》: 不肯开花不趁妍, 萧萧影落砚池边。 一枝片叶休轻看, 曾住名山傲七贤。 张溥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此女果然有志气。再看第二首,也是一首咏物诗,咏的却是梅花: 色也凄凉影也孤, 墨痕浅晕一枝枯。 千秋知己何人在, 还赚师雄入梦无? 似有拜立门墙之意,又将后面一张看了,却是一首古歌行,借吟咏杨花道其身世飘零: 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 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 杨白花不恨,飞去入闺闼, 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 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 杨花朝去暮复离。 伤春悲秋,自古如此,何况是个年华近于二八的女子,有些缠绵感伤之情自是难免,张溥也未多想,却对那些清丽的词句极为赞赏,笑道:“影怜,你这些诗词足见天资,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此次回來,要收拾社事,文书笔札琐事极多,长三读书不多,指望不得,实在需要一个伶俐机敏的人,你如愿意随我,不惧繁杂,等你妈妈回來,我出些银子与你脱了籍,与我一起到太仓如何?” “先生,我怎会不愿意?大的事情我干不來,但洒扫庭除伺候笔墨,决误不了事!复社多英雄豪杰之士,我早就景仰……”话说到此,影怜的面色陡变,刹时灰白有如枯木败絮,眼里登时含了泪,摇头道:“婢子怕是有心无力了,先生是何等高贵的人,婢子怎能高攀得上?先生的好意,婢子终生难忘……呜--呜--”她呜咽出声。 “姐姐,你怎么了?敢是先生盛情相邀,你竟欢喜得哭了么?要不就是你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众姐妹,其实太仓到盛泽又不远,來回极方便的……”小玉见她哭得伤心,急声劝解。 张溥也说道:“你若舍不得她们,我也不会勉强。” “先生----”影怜抬起泪眼,“我不是不愿意……好妹妹,你不知道姐姐心里的苦楚,姐姐是个不干净的人,若是随先生去,说不得玷污了先生的名声,若不随先生去,又拂了先生的美意,也大违我的心愿,进退两难,姐姐的命好苦!”低头悲泣,小玉听了,哇的一声,与她抱头痛哭。张溥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二人,一时摸不着头绪,饶是身为数千人的士林领袖,但面对两个小女孩痛哭失声,也觉手足无措。 长三闻声进來,冷笑道:“想是知道我家老爷官俸不多,一时舍不得夜夜笙歌,后悔了。要贪图财物,何必巴巴地跑來……” “啪”的一声,长三话未说完,脸上早着了一巴掌。小玉气愤愤骂道:“你这个只知吃食睡觉的蠢货,青天白日地乱嚼什么舌头!我姐姐是想起了凄苦的身世,忍不住哭起來,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什么身世?”长三捂着火辣辣的腮帮道:“有什么话好生说么,怎么下这般狠手!若把牙齿打落了,你赔得起么?你的牙那么细小,放到我嘴里,就是两颗换一颗,我也吃亏的。” “你要占我的便宜么,哪个会将牙齿放在你嘴里?”小玉作势要打,长三急忙一跳,出了船舱,小玉兀自不舍,二人跑到舱外纠缠。张溥见他们二人去了,轻吟道:“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诗句哀怨凄绝,不似无病呻吟,似有难以说出的隐情。看來你必有一番摧心断肠的经历,方才我只当成伤春悲秋之作,沒有看出个中三昧,卤莽了。” “不是先生卤莽,是我的身世太悲惨了。”影怜抽泣道:“我、我本名云娟,祖居嘉兴,母亲早死,父亲赌钱输了,将我卖与娼门,辗转到了盛泽归家院,妈妈教我读诗填词,练习琴棋书画,日子极是悠闲安乐,不想十三岁那年,归家院來了一个大人物,是吴江人氏,姓周名道、道登,曾任文渊阁大学士,他要给老母亲找个贴身的丫鬟,一眼看上了我……”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掏出香帕擦了眼睛,吃了口茶,渐渐沉静下來,语调仍觉凄苦,沒有说几句话便又眼泪汪汪,“我随周道登到了吴江,他是世家子,家道殷富,又做过阁老,好大一片宅院,藏书也多。老夫人极喜爱我,周道登见我伶俐,常教我填词作诗……我原本想就是这样过上一辈子,不嫁人也是福分。可、可谁料,那个衣冠禽兽竟趁、趁他母亲午睡之机,将我骗到书房……我向老夫人哭诉,他竟以借口年老无子,求老夫人将我赏与他、他做了小妾……我当时想周府毕竟是个诗礼人家,他年纪虽说可做得爷爷,终究算是有了依靠,也胜于往后倚门卖笑,逢迎那些怒马鲜衣的世俗公子,也就认了命。哪里想到周府妻妾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吵闹不休,都想生个儿子,下半生自然不愁了。她们见周道登为我改名影怜,将心思放在我身上,终日在我房里吟诗作对,哪里容得!竟、竟将我灌醉丢入柴房,诬我与家奴私通……那老贼一时火起,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好狠的皮鞭,打得我身上沒有一丝囫囵处。若不是老夫人看不下去,劝他住了手,唉!我怕是早成了孤魂野鬼了……沒奈何,只好再回归家院。好在妈妈不嫌弃,收留了我……那日我扑在妈妈怀里,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可比今日流得多多了。”影怜含泪苦笑。 “周道登其人,我倒是略有耳闻。此人号念西,乃是吴江的大姓。他因当今皇上金瓯之卜选拔阁臣,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迂腐无才,崇祯二年正月引疾回乡,著书自乐。此人禀性至孝,素无大恶。只是苦了你。”张溥不禁想起秦相李斯的慨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那粮仓中的老鼠与茅厕中的老鼠境遇可谓天壤之别,前者肥滚滚的,沒有衣食之忧,后者食不果腹,担惊受怕,影怜这般小的年纪,如在富贵人家正是撒娇讨欢呼奴喝婢之时,如今却如杨花飘零,游移无根。张溥心中一酸,情知不便帮忙,倘若将她带到太仓,不用说给人居心叵测的嘲讽攻击,就是复社中人知道她的來历也未必相容,如今复社刚刚大见起色,不该为她一个误了大事,想到此处,便不再勉强,有几分怅然地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影怜恨声道:“我心里的怨气郁积,位卑势孤,又不能到周府去讨回个公道,本想打出相府堂下妾的名头,买一只画舫在江南浪游,也羞羞那老贼的脸面。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歹毒了,踌躇难决。” “你这般经历与众不同,自标艳帜,却也属实情,别人也奈何不得。初次相见,我虽怜才,可有心无力。你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实是不可多得的才媛艺姝,若不为世人所识,也恁可惜了。我社中才俊甚多,呼朋引伴,流连山水,置酒高会,诗文风流,你若有意践约赴席,酬唱应和,必可使你声名远播,选个称心的佳婿也不是什么难事。” 影怜听得不胜向往,感激道:“能与复社的豪杰之士交游,就是死也不枉此生了。” 张溥看着影怜红肿的双眼,轻喟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我有心筹备复社再次聚会,到时送信给你,你可要來哟!” “如此盛会,大江南北想必舟车以往,能一下子见到复社众多名士,影怜自然求之不得,岂有不去之理!”影怜瞟一眼张溥,透过船头眺望远处烟水迷濛,运河水道蜿蜒向南,看不到涯际,陡生别离之感。春草绿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低声问道:“先生,不等妈妈回來,见上一面么?” “不等了。眉公的盛会高人韵士甚多,诗文酬唱,山水流连,若要尽兴而欢,沒有十天半月怕是不成的。再说,我也是顺路探望,一切随缘,不可强求。我今日遇到你,足以尽兴,何必见她?” “他日先生再來,可先遣长三送个信,我也好整治个像样的酒席招待,不会如此匆忙了,实在难为情。” “如此花馔,精雅异常,乃是我平生仅见,不知如何感谢呢!” “先生若是喜欢,下次再來,我要做一桌宜于高人雅士的菊花宴,配以百花露。可惜先生來的季节不对,不到秋凉,找不到菊花,也酿不成百花露。秋露初起,山林疏朗,月白风清……”影怜从想望中醒悟道:“看我这般絮叨,说了这么多不该在筵席前说的话,扫了先生雅兴。先生慢慢品用,我吹个曲子给先生侑酒。”说罢,取了一管乌油油的紫竹箫,静心屏息,细细地吹出一首古曲。箫声时而清幽圆润,时而缠绵惆怅,随风飘荡,连绵不绝。张溥凝望着春笋般的十指有如花瓣翻飞起落,听出是李后主的《相见欢》,脸上露出悲欣交集之色,和着箫声低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來寒雨晚來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箫声戛然而止,影怜已然满脸是泪。 杨影怜花馔宴名士 张天如巧辩难大儒(二) 张溥点头赞叹,看一眼绿桌上的花馔,从身后取出一个牙青色布囊递与影怜道:“这是我在京师的好友所赠,转送与你,聊表谢意。” 影怜接过布囊打开,里面竟是一管通体晶莹的瓷箫,雪白如玉,触手生凉,上唇试吹,声调凄清,余音飞出船舱,似在水面回旋徜徉,清越之响远在那管紫竹箫之上。影怜痴痴地不住摩挲,良久还与张溥道:“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先生收回。” “你不是嫌此箫俗气吧?” “岂敢!此箫清雅甚或在竹箫之上。就是平常的瓷箫烧造也是极难的,而烧成合调则更难。看此箫晶莹如玉,吹奏起來有如龙吟凤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品。区区一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山野花馔,如何敢换取先生如此厚礼?先生好生收了吧!” 张溥伸手阻止道:“你熟知音律,用此箫吹奏更见手段。不然,挂在我的七录斋里,岂不可惜了如此佳什良器?时辰不早,我也该起程了。徐佛那里,代我多多致意。” 小船顺水漂流,张溥回头远望,杨影怜依然伫立岸边,一缕箫声飘來,似是带着迷蒙的烟水之气……却是唐人王维的那首《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张溥回到苏州府太仓老家的次日,共创复社的同乡张采便邀了与奉旨回乡成婚的吴梅村、顾梦麟等太仓籍的社人一起欢聚,筹划大会社员。各地学子听说他回來,四面八方地赶來拜谒求教,张溥一边应酬,一边重修父亲的坟茔,诸事繁杂,应接不暇,一切都有了头绪,天气已渐渐转热。复社大会已是第三次,张溥必要人员周全,声势大过金陵大会,但江南正值梅雨,道路泥泞不堪,担忧社员长途跋涉不胜其苦,若等秋凉,那时万物肃杀,金风落叶,不宜聚会。反复商量数日,便将会期定在明年三月,选在苏州府的一处名胜虎丘。派专人知会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钱谦益、瞿式耜等东林元老,四处发出传单,遍告复社同人。 转眼到了崇祯六年的三月,苏州的春色已满十分,城里城外多了无数游人,听口音四方杂辏,不少是远道而來的过客,苏州城的会馆、客栈一时爆满。苏州古称姑苏,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乃是天下有名的古城。苏州阊门外五六里远的路程,有一座小山,为阖闾的墓葬之处,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踞其上,所以取名虎丘。山高虽仅十余丈,但拔地而起,极为挺秀。虎丘风景如画,古迹甚多,有“吴中第一名胜”之誉。 天色苍黄,三顶轿子出了苏州城,向虎丘而來。轿行如飞,一顿饭的工夫,已到了二山门,前面轿子里喊声住了,三顶轿子几乎同时落下,张溥从轿中出來,朝后面说道:“受先兄、梅村,我们还是弃轿而行吧!” 第二顶轿子上下來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笑道:“正该如此。牧斋老先生面前,我们都属晚辈,岂可失礼?”他便是复社中的二号人物张采,自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令任上解职回家,正等着吏部授缺改调。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若是闷坐在轿子里,岂不辜负了如此良宵!”吴伟业从后面的轿子出來,一身素服角带越发显得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七里山塘到虎丘,虎丘在阊门以外,离开城市已有不小的路程,是个闹中取静、优游颐养的胜地,东林元老钱谦益自虞山赶來,住进了虎丘的云岩寺。三人沿着弯曲的石径,漫步向前,四面绝崖纵壑,茂林深篁,极其清幽。张溥道:“古人游虎丘有九宜之说: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有梅村的情怀,方算沒有辜负!” “天如,若是你一人來此,必定总想着聚会之事,自然无心赏景了。”张采本來想着调笑他,可话一出口,竟似有几分感叹。 张溥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近年來复社的声势日大,自己两榜出身,又入了翰林院,正是大好前程之际,不料却卷入了党争的漩涡,难以立足京师,一直心有不甘,深深吐出一口气,自嘲道:“青山秀水,自然该有有所寄托的雅士登临,容不得心事忡忡之人。不然,未免如花间晾衣、月下举火,实在大煞风景了。” 吴伟业道:“佳山胜水最能消磨英雄之气,所谓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学生沒有两位先生的定力,不敢贪恋美景!” “奉旨归娶,你是舍不得美貌的妻子吧?”张采笑问。吴伟业燕尔新婚,不由脸上一热,心里却万分甜蜜。 云岩寺在虎丘山顶,虎丘山不高,经平远堂、千手观音殿,便已看到寺门。云岩寺是东南的名刹,千佛阁、转**藏殿、土地堂、水陆堂、罗汉堂、伽蓝堂等,一应俱全。三人敲开了寺门,一个小沙弥探头出來,问道:“三位施主可是访友的?” “你怎么知道?”张溥有些吃惊,钱谦益在此留宿沒有几个人知晓,自己与张采、吴伟业來访,更是沒有告知别人。 小沙弥合掌道:“钱施主正在会一位远道而來的贵客,烦请三位施主暂到净室宽坐片刻。” 一个小书童早已等候在净室门口,施礼道:“三位老爷请里面稍坐用茶。” 三人进了净室落座,见里面一尘不染,但摆设极为简朴,一榻一桌,四把椅子,别无长物,床头放着一把古琴,颜色斑驳,想必是流传已久的名品。八仙桌上放着打开的绛色小包袱,里面隐约看出有一个方正的函套,上面露出一册石蓝纸封面的古书,张溥取书在手,见上面題签“战国策”三个大字,展卷观读,口中不由惊异道:“牧翁的藏书果然精绝异常,这等的好本子实难一见呀!” “老爷果然是行家!这部《战国策》乃是南宋刻本,我家老爷上个月刚从无锡一户人家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下,算起來,一两银子都买不了一页纸呢!”时过境迁,小书童说起來口中兀自啧啧称奇,高高地伸出两个手指,久久不能放下。 张采看着历久犹新的墨色,点头道:“这天下第一的善本,两千两银子不算多。” 吴伟业平日只留意前人的诗词文章,对版本目录之学不曾究心,听得十分枯燥,忍不住问道:“牧翁见的是哪里來的贵客?” 小书童看他有些焦急,笑道:“那位贵客眼生得紧,小的也是初次见面,不知道他的來历,我家老爷沒有说,小的也不敢打听。老爷若是心急,可亲到后面的净室去看。” 吴伟业见他年纪不大,说话竟是软中带硬,心知自己唐突了,登时大觉尴尬,起身出门,似见几条人影纵向墙外,悄无声息,正自惊愕,却见从后院急急走出一个老者,月光之下,依稀看出面容清矍,宽袍大袖,飘飘若仙。吴伟业数年前曾随张溥到过虞山拂水山庄,认出此人便是领袖文坛的东林名宿钱谦益,急忙深施一礼道:“牧翁老前辈一向可安好?晚辈请安了。” 钱谦益也是一怔,说道:“是梅村呀!劳你肃立庭院,老朽心里不安哪!” “方才有几个人影,却又倏忽不见了……”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來。你当真风雅得紧!”钱谦益打断他的话,迈步进了净室。吴伟业心头疑惑,难道是巡夜的武僧,或是看花了眼? 钱谦益进屋寒暄道:“天如、受先,劳你们久等了。” “牧翁言重了。您老人家不顾舟车劳顿,我们后生小子等一时片刻,却又何妨?”张溥上前见礼。 张采也笑道:“如此受教的良机,我们岂容错过?再说您老人家大老远地赶來,我们等了不过片刻,比起奔赴虞山请教,已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哪里算得上什么久等?” 钱谦益捋须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朽是辩不过你们这些复社领袖了。” “小子不过是继承东林复兴古学的衣钵,聚些嗜好经史的同好,承蒙前辈和大江南北的学子抬举,互通声气,怎敢当得领袖二字!要说领袖,我们也是唯东林五老马首是瞻。”钱谦益、黄道周、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合称东林五老,乃是当年东林党硕果仅存的名宿耆老,而钱谦益在《东林点将录》中被称为天巧星浪子燕青,名位极高,眼下的声望才干无人能及,张溥在他面前自然不敢妄自尊大。 钱谦益听了,轻咳两声,问道:“天如,老朽接了复社的传单,知道你联络了我们五个老家伙,此次大会究竟有什么打算?” “牧翁,自古读圣贤书,当以天下为己任,能为朝廷出力,胜于独善其身,如此才不负平生所学。” “怎样为朝廷出力?”钱谦益取过书童献上的茶盏,努嘴道:“唔----这是高山雪水泡制的三清茶,最能明目清心,一起尝尝。” 张溥三人各取一盏,轻轻用碗盖打去水面的浮沫,数片嫩绿的龙井一芽一叶,叶开展如旗,芽尖细似枪,有梅花、松子、佛手点缀其间,浅啜一口,一股清香直达心脾,仿佛遨游天外、餐风饮露的高人韵士徜徉在新雨后的春山。张溥看着钱谦益苍眉下幽深的眸子,思忖着如何对答,他刚刚接到吴昌时自京中送來的密信,知道周延儒正给科道言官们交章弹劾,坐卧不安,想乘复社大会之机,务必声援。吴昌时信中沒有明说言官们受何人指使,推测必是温体仁所为,不用说自己对周延儒知遇之恩心存感激,单只温体仁的门生薛国观讦告一事,张溥也与温氏师徒势不两立。但此事甚为机密,不能轻易泄漏,尤其当年会推之事,周延儒、温体仁联手出击,钱谦益落得铩羽而回,罢职丢官,难保不对周延儒耿耿于怀,私心或许窃喜二人两败俱伤。 “果是好茶!清雅脱俗,涤尽俗气,牧翁的修养功夫教人好生敬佩!”片刻之间,张溥思虑了许多,口中赞叹着将茶盏放下道:“复社尹山初次大会,尚属艰难,多亏吴江县县令熊开元出了五百两银子,又将食宿一齐包下,才勉勉强强操办成功。次年留都乡试,复社中举甚多,以致大会金陵,声势陡涨,远胜尹山。复社辛未科北闱,大魁天下,有六十二人高中进士,占了近两成,因此复社的声势江浙以外,已远播江西、福建、湖广、贵州、山东、山西等省,各地入会同志多至二千余人。复社能有今日的局面,其一是承接了东林文脉余绪,其二则是各地专心科举的儒生为求高中而有意依附。倘若复社不与朝廷互通声气,下一科乡试、会试势必难以如愿,难免令天下文士失望。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父母莫不望子成龙,天下儒生莫不求取富贵,复社若不能教他们鱼跃龙门,身登朝堂,哪个还愿意入社?” 钱谦益将茶盏在桌上一顿,碗盖跳起老高,溅出数滴茶水,他怫然不悦地责问道:“天如,你这番话虽是实事求是之言,可与当年东林的宗旨相去甚远,未免少了许多骨鲠之气。” “哦?”张溥故作惊讶说道:“小子以为复社与东林其实殊途同归,只不过东林切直,复社曲折罢了。” “好一个曲折,不过是谄媚朝廷的托辞!”钱谦益冷起脸面,张采、吴伟业不禁有些吃惊,实在沒有料到他会心火突炽起來。 张溥却不惊慌,拱手道:“牧翁莫怒,听小子剖白。余生也晚,不及亲聆东林诸前辈训诲,但也知道东林诸老个个都是尽心王事的好汉子!无时无刻不想着开太平、乐万民,只是想的与做的未免有些貌合神离……” 砰的一声,钱谦益拍案而起,拂袖怒道:“天如----东林人还沒死绝,容不得你如此诋毁!” 张溥起身赔笑道:“牧翁,您老人家先等小子将话说完,再怪罪也不迟。” 钱谦益缓缓坐下,在后生晚辈面前失态,未免少了洵洵长者之风,他见张溥笑得生硬,知道话说得既早且重,暗觉脸上一阵红热,冷声道:“老朽正要领教高论!” “东林诸前辈自居清流,特立独行,高标自诩,为胸中的正气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确是天下臣子的楷模,可惜却坠入了阳明心学的窠臼,耽于义理之辩而不明是非,不知变通。先儒郑康成祖述圣人之说,以为《易》道有三,其第二义即是变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世事纷纭,以不变应万变,只凭着一个理字走天下,如何行得通?当年魏阉尚未柄国之时,也曾想着借东林沽名钓誉,标榜于世,可东林嫌其名声狼藉,耻与其为伍,白白放弃了内廷的强援。浙、楚、齐、宣、昆诸党也曾各自向东林示好,可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星诸人,闭门不纳,以致其他各党联手对付东林,相互攻讦,终为魏阉所乘,痛下杀手,使东林人才凋零,一蹶不振。当今皇上虽剪除恶珰,拨乱反正,东林却难恢复往日的声势。究其缘由,是顾前辈等人意气太盛,不论什么事必要强分是非,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想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东林的大名虽说可万古流芳,但毕竟后继乏人,不免热血空洒、襟怀难施!”张溥取茶吃了一口,接着道:“其实虚名最是害人,圣人说: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称焉。东林诸老品评时政,指摘公卿,妄与朝廷相对,朝廷以为是者必以为非,朝廷以为非者必以为是,实在有些走火入魔了。朋党相争,遗祸天下,这难道合乎东林诸老的初衷?” 钱谦益越听越是心惊,脸色由怒变缓,渐渐苍白起來,两眼木然,不见了往日的神采,口中喃喃辩驳道:“你、你……是你太过功利,将权势看得重了,忘了我们读书人的本份!老朽且问你,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哈哈哈……”张溥连声长笑,起身道:“牧翁,小子早已想到您老人家会有此一问。文文山临终尽节所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其实是不得已之言,牧翁不可以平常的心境而论。” “哼!不得已之言?当真是前人未发的灼见新知!”钱谦益大不以为然,不由语含讥讽。 张溥不紧不慢道:“牧翁学富五车,领袖文坛,小子怎敢故作惊人之语?先贤将立德放在立功之前,并无他意,不过是要以德服人,以德致功,遵行修、齐、治、平之道,不可蔽于操守而昧于作为。我辈读书求仕,无非操持国柄,忠君报国,造福天下,实在别无第二种途径。若固守自家道德,徒逞口舌之能,喋喋不休于义理之辩,既是以一己之私妨碍天下大公,不但有违朝廷举才托付之恩,也难解黎民百姓悬望焦灼之苦。试想文文山是愿一死成就美名,还是愿提一旅之师,直捣黄龙,扫灭金国?” 钱谦益见他雄辩滔滔,似无休止,知道他心意已绝,再难阻拦,一时无言再辩,长叹一声道:“江山有代谢,往來成古今,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未免暮气了,看來只好守在家里,读书为文自娱,打发残年了。” 张溥与张采对视一眼,不知他话中是夸赞还是慨叹。吴伟业见他神色带着几分颓唐,唏嘘不已,心里顿觉酸楚,想到他宦海大半生,实在艰辛,拱手道:“牧翁老前辈,看您老人家出门儿都带着《战国策》揣摩,自然胸中纵横之术不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哪里看出丁点儿的暮气?” 钱谦益苍然一笑,说道:“梅村,你倒能给我宽心。什么纵横之术,不过是避祸之道罢了。老朽自万历三十八年为官,在宦海里翻滚二十多年,遍尝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再也无心于此了。复社倡导复兴古学、务为有用,看來老朽只做得第一层了,第二层就由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躬行实践了。” 张采问道:“牧翁不赞成务为有用之说?” “岂敢!”钱谦益摆手道:“老朽已过天命,年迈体衰,时日无多,有心将平生所撰的诗文编次成册,刊刻行世,也不枉了读书一场。” 张溥见他如此说,也不便勉强,附和道:“牧翁词林健将、文坛领袖,专心立言,泽被后学,也是无上功德。” “天如莫笑话老朽了,自古文章乃属小道,一自命文人,则不足观矣!老朽虽不敢称明达,却还是有自知的,万不可拖累你们消磨了壮志。”钱谦益看着门外倚墙打盹儿的小书童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大会事务繁杂,老朽就不留你们了。” 张溥三人起身告辞出來,西天半圆的月亮正要沉落,四野一片黯淡,无数的山石树木阴影里,传來蜇虫阵阵唧哝之声…… 听昆曲狂批东林党 造声势大会虎丘山 “师父——”把守在桥边的那几个书生急忙上前拜见,那汉子摆手命他们退下,伸手搭在少年肩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倏地收掌,低喝道:“姑娘,我们复社都是正人君子,你必要赶到山上,意欲何为?” 少年给他一掌压得面色绯红,闻言脸色登时变白,吃惊道:“你、你是谁?怎么认出……” 钱谦益秘而不宣的远道贵客,正是提督东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他奉了崇祯的密旨,带着东厂的档头番子秘密来到了苏州,住在了阊门外下塘花步里的西园。西园乃是嘉靖朝的太仆寺少卿徐泰时的私宅,当年他回归故里,扩建旧宅成东、西二园。西园由元朝时的归元寺改建,寺中仍留有几个僧人。徐泰时死后,其子徐溶坐吃山空,家境日渐衰败,偌大家业不出几年便千金散尽,两处宅院历经了四十多年的风雨,无力修葺,变得破败不堪。曹化淳看中了西园的清静,离虎丘又近,将西园整个包了下来,做了临时的办公场所。 酉时将过,曹化淳坐在西园临水轩中吃茶,寺中的住持茂林和尚命人送来一桌整齐的斋饭,他胃口大开,吃得够了,便将剩下的菜肴赏了几个贴身的长随,起身走到放生池边,看了一会儿池中往来穿梭的五彩鲤鱼,负手踱步上了湖心亭,见亭角的石阶下伏着一只暗青色的大鼋,折了一枝柳条戏弄一番,那大鼋扑通一声跳到水里,登时不见了踪迹,曹化淳索然无趣,坐在亭中,眼望水面,怅然若失。一个档头飞步进来,呈上一个红线束腰的全柬拜帖,禀报道:“厂公,有人来拜。” “什么人?”他悚然一惊,暗忖怎么走漏了风声。 那档头急忙道:“督主爷,来人口称冯相公的故交,想必不是外人。” “哦?命他进来!”曹化淳这才放下心来。离京南下,他没有走水路,沿着官道一直向南。路过涿州,正好赶上四月的鄚州庙会,想到叔叔当年的故友冯铨家在涿州,趁机登门拜访。冯铨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因依附权珰魏忠贤而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崇祯继位后,在抄魏忠贤家时发现了他为魏阉所作的祝寿诗,奴颜卑膝,实在没有大臣的体面,对他施以杖刑,贬为庶民。曹化淳见了冯铨,因他归隐林下多年,说起话来就不必句句谨慎,闲谈之间稍微露了些许口风。那冯铨也是在官场上历练已久的人物,洞彻世情,知道若非遇到紧要大事,皇上不会派遣宦官出京。 曹化淳取出大红拜帖,拜帖用金陵云锦制成,长达尺半,宽过五寸,上面以赤金丝盘成了真楷细书的几行小字:“曹公公左右:特备曲宴,略博一哂,恭候屈尊枉顾,不胜翘盼之至。渺渺小学生阮大铖圆海百拜。” 曹化淳想到在涿州冯铨说过的那位至交朋友正是此人,心里暗笑:这阮大铖年貌履历不甚明了,只记得他做过几年吏科给事中,崇祯继位之初,名列逆案,罢职寄居金陵。此人既与冯铨为故交,年纪想必也不小了,竟自轻自贱地称作什么渺渺小学生,当真是令人喷饭的奇闻,肉麻之极,心下却大觉受用,问道:“什么是曲宴?若玩那些曲水流觞的劳什子,那是穷酸文人的头巾气,没大意思!” “督爷,这里的曲宴是边听曲儿边吃酒,没有什么头巾气的。您老人家没听说过江南的三大家班么?”贴身长随是南直隶人,一口京白夹着吴侬软语,躬身谄笑。 “什么三大家班?” “我的爷!这三大家班名满江南,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一睹这些名伶的风姿呢!爷却丝毫也不知晓!看您老人家终每日里忙,实在也没有这份闲心。三大家班之首是绍兴张岱家班,其次便是金陵阮大铖家班,再次是长洲尤侗家班。其他什么香囊班、琵琶班、麒麟班、连环班、浣纱班、金花班、绣襦班……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小班了。” 曹化淳鼻子里轻哼道:“这个阮大铖好没道理,以为咱们是游山玩水,随意走动,竟要到金陵去看戏?” “督爷,不必劳动大驾远赴金陵,他已将家班带到了苏州。” “嗯!那为何还要等到明日?不必回话了,咱们连夜去看!” 曹化淳的临时动议,可忙坏了阮大铖。戏台刚刚搭好,他已放大伙儿各自回去歇息,没想到曹化淳竟要连夜来看戏,只得急忙将众人召集起来,虽说忙乱不堪,但能将皇上身边的红人请到,心里却是十分欢喜。好在家班的伶人都是训练有素,戏装、曲目也都是现成的,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收拾大致齐备,阮大铖慌忙去大门口候着。不多时,一顶青呢小轿停在门前,曹化淳一身儒服从轿中下来,就见一个圆脸多髯身穿葛袍头戴东坡巾的人迎上前来,笑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 曹化淳不想张扬,听他言语之中,并没有半句泄露机密,心下暗觉中意,迈步进了中厅,那人将他让在上座,纳头便拜,说道:“朝廷废员阮大铖拜见曹公公,皇上圣安。” “平身,起来说话。”曹化淳皱了皱眉头,一个除籍弃用的废员按理说已无资格叩问皇上起居,他看着冯铨的面子,隐忍未发,问道:“看来阮世兄身在林下,仍是心怀魏阙呀!” 阮大铖慌忙打躬道:“公公见笑了。学生多年远离京师,陡见了公公,一时情不自禁,口不择言,语出妄诞,公公海涵。” “罢了。戏可备好?” “正要请公公入席。只是……” 曹化淳听他沉吟,问道:“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是。禀上公公,敝宅还有一人,称与公公曾有数面之缘,想拜见公公,不知可恩允?” “什么来历?” “姓马,名士英,表字瑶草,与学生同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去年刚从宣府巡抚的任上解职,流寓金陵。”阮大铖看着曹化淳的脸色,小心应答。 “哦!这件事咱倒是知晓一二,马士英也是个没眼色的莽汉,他到任宣府,也不拜会镇守太监王坤,这也罢了。动用数千两的官银馈赠朝中权贵,却不肯出点儿血堵堵王坤的嘴,王坤是何等的资历,咱也让他几分呢!焉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等不知进退厉害,只顾前不顾后的蠢才,难怪王坤会容不下他了。他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公公明鉴,瑶草也是一时糊涂,才有此疏忽,实在不是小觑了王公公,有心与他作对。如今瑶草追悔莫及,还望公公搭救。”阮大铖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销金纸笺,恭恭敬敬呈上。 曹化淳只微微瞥了一眼,随手揣入袖中,他见上面工笔写了一大溜儿的字迹,知道礼物不菲,淡然一笑道:“请他出来吧!” 一个矮瘦的汉子上前拜见,曹化淳含笑点头,站起身来,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戏呀?” “曹公公尽管点来,世人虽然将学生的家班列名在第二,可最近几年,学生专心排了几出新戏,声誉已可与张岱的家班并驾齐驱。”阮大铖抢步再前面引路,眉飞色舞地夸耀着。 “就拣你们最拿手的好戏演来!”曹化淳一边走,一边看着庭院寂静的四周,但见古木阴阴,花香袭人,这个院落想必是哪个世家的祖业,虽有几分颓败,但仍可见出往日的繁华景象。 “那就看一折《燕子笺》吧!” “是新戏吧?咱真没听过。” 马士英赔笑道:“公公说得不错。这是圆海兄新近撰写的一出戏,词笔灵妙,为一代中兴之乐,实不下于汤若士的《玉茗堂四种》。” “瑶草年弟谬赞了。”阮大铖抚须笑道:“若说文采巧思,设景生情,学生的传奇数种也算簇簇能新,不落窠臼,堪与若士先生比肩。若论自编自娱,本色当行,执板唱曲,粉墨登场;家蓄优伶,亲为讲解,关目、情理、筋节,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务必使伶人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汤先生还有不及之处!公公跟随皇上多年,眼界自高,还要请教呢!” 曹化淳虽是内书堂的高才,其间所读多是忠君报国的庙堂文章,不曾涉猎戏文艳曲,在宫里当差多年,也不过是娘娘千秋节时看了几眼《牡丹亭》、《琵琶记》,至于《浣纱记》、《绣襦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等,更是闻所未闻,不过乍出京师,寻个热闹。他口中敷衍着,随二人转过游廊曲巷,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异常开阔的花园,彩灯高挂,明如白昼,家奴、伶人穿梭忙碌,园子的水池边上凭空搭起一座戏棚,正中为一大厅,大厅中部有立柱数根,四根前柱上都挂有对联。戏台后边设楠木隔扇,上有名家画的山水人物,两旁悬挂大红绸子的上下场门通往后台,戏台左右各有木梯可以上下,台前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四下环顾,松柏苍郁,绿波荡漾,舞榭歌台,红檐耸翠,真是怡情快意的好所在。 曹化淳刚刚坐定,一个家奴提了大食盒上来,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揭开盒盖,陆续端出八大八小的十六碟菜肴,有松鼠鳜鱼、碧螺虾仁、一品官燕、莼菜氽塘片、刺毛鳝筒、白汁圆菜、响油鳝糊、鲃肺汤、带子盐水虾、樱桃肉、细露蹄筋、瓜脯银鱼馄饨、江南水八珍、整只卤鸭,又端上一只砂锅,里面热气腾腾,是香气四溢的万三蹄,最后上来青花大碗,盛着金亮亮的蟹黄扒翅。曹化淳正要举箸,丫鬟又端上四色的开胃果碟:金丝蜜枣、金丝金桔、白糖杨梅、九制陈皮。阮大铖亲自执壶斟满了酒,三人举杯同饮。曹化淳吃了第一道菜,叫得声好,出手便赏了一两银子,及至吃到蟹黄扒翅,更是赞不绝口,赏了十两银子。阮大铖见他吃得尽兴,朝台上挥一下手,班主会意,洞箫轻吹,随刻开戏。 《燕子笺》所写乃是唐代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及郦飞云悲欢离合的故事,共分四十二出,一半个时辰难以演完,阮大铖只选了其中《奸遁》一折,鲜于佶窃割了朋友霍都梁的试卷,得中状元,主考官礼部尚书郦安道欲将女儿飞云许配给他,为义女华行云道破,郦尚书命他到家复试,鲜于佶交了白卷,从狗洞中逃走。笙管笛箫齐奏,上来一个一身华服的文丑儿,随即是个花白胡须的官服老者,不多时,上来一个略带几分妖艳的女子,三人交错说唱。阮大铖乘着说唱的间隙,指点着讲解:“公公请看,那个扮作华行云的,是敝班的当家花旦朱音仙,念唱做打,昆乱不挡。真是扮什么像什么,端的惹人怜爱。” 曹化淳开始觉着热闹好玩儿,见那朱音仙长得果然出众,粉脸桃腮,千娇百媚。那朱音仙瞥见曹化淳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使出浑身手段,唱得十分卖力,声调舒徐委婉,清丽悠长。曹化淳毕竟是去了势的太监,已没了喜好女色的本钱,看了半个时辰,觉有些腻了,昆曲的唱词有如天书一般,听不清片言只语,听得久了,不免焦躁,头昏脑胀起来,耐着性子好歹听到鲜于佶仓皇而逃,起身到一旁的水榭歇息。他看阮大铖、马士英意犹未尽的样子,敷衍着夸赞道:“圆海先生果然高才,只是戏文毕竟属于小道,沉湎其中,未免有些可惜了。” “公公明鉴,学生其实也心有不甘,只是报国无门。”阮大铖面现戚容。 马士英打躬说道:“当年东林党把持朝政,用人只凭一党之私,就是皇上都给他们蒙蔽了。圆海兄看不惯他们意气用事,写成《东林点将录》借以讽喻,竟给人视作阉党,名列逆案,天下当真没有公理可言了!好在还有公公这样的耿介之臣,洞彻是非,我们就是冤死,心里也感激万分。”他说到此处,掩面悲泣。 “唔?”曹化淳放下茶盏,问道:“咱听说圆海先生每次到魏忠贤府上拜谒,离开时都将名刺讨要而回,以致查抄魏府时,并未见到丁点儿的凭据,可有此事?” 阮大铖脸色一红,说道:“公公说得不错。学生当年迫于魏忠贤的淫威,不得不登门过府,但胸中终存忠义之心,不想谄媚求进,因此才将名刺讨回。不想东林党人却以此大加攻讦,学生只得含恨弃官回籍。” “那些东林党人自视清高,其实心胸最是狭隘,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绝难容人,日日以攻讦为能事,朝廷大事都败坏在他们手中,再也不能纵容他们胡闹了!”马士英咬牙道:“那东林巨魁李三才,圆海兄称他为托塔天王晁盖,其实却是贪吝卑鄙的小人!大奸似忠,大诈似直,身犯贪、伪、险、横四大罪,罢黜回家,兀自怙恶不悛,盗窃皇木,营建私第,华堂高屋,俨然王府皇宫,可是做臣子的肠肺?公公,东林自命清流,所作所为尽是这等龌龊之事,藏污纳垢,狼狈为奸,眼里哪有什么君王社稷!他们放言朝廷以为是者以为非,朝廷以为非者以为是,与朝廷作对,分明无君无父之辈,万万姑息不得呀!” 曹化淳听他说得痛心疾首,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将手中折扇抖开,复又合上,摩挲着扇柄上一个双螭纠结状的苍玉坠子。那玉坠样式奇古,隐隐透出数点血斑,经他反复摩挲之下,缓缓生出一股沉香之气。他放在鼻下轻嗅几下,不动声色地说道:“东林党人多数已是明日黄花,不足为虑了。你们如此声讨,未免小题大做了。” 阮大铖起身拱手道:“公公可不能小觑了他们。如今东林阴魂不散,谬种尚在,不少后人依然结党成风,复社既是东林余孽,较之东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果有如此厉害?” “圆海兄决非危言耸听,实在是忧心国事。东林党人不过开个书院,讲讲学,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大可置之不理,由他说去!哪朝哪代没有几个说闲话的人?可这复社却不同了,不用说他们的声势远远超过东林,发传单聚会,广收社众,单说他们对待朝政一节,已不满足于清议品评了,与朝中大员相互援引,将社员陆续选送入仕做官,不少骛名逐利之徒更是奔走其门,以图发迹。如此下去不出数年,复社的势力遍布朝堂,就是不想干政都难!到那时,皇上怕都难左右了。” “哼哼……张溥想以复社乱天下,不过是痴人说梦!万岁爷何等圣明,岂能给他蒙在鼓里?东厂也不是吃白饭的!”曹化淳连声冷笑。 马士英一喜,点头道:“万幸万幸!这么说皇上早有觉察了……那为何还不派人捕杀?” “这不是带兵打仗,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势必生出许多口舌是非,实在有伤万岁爷的圣德,马虎不得!对付这些读书人,要用谋略,不能单凭武力。”曹化淳瞥了马士英一眼,有些不屑地问道:“亏你还是个两榜的进士,不知道齐太史和晋董狐的直笔么?咱是替万岁爷怜才,不是给他老人家招怨。”那齐太史和晋董狐是春秋时齐、晋两国的良史,秉笔直书,不讳不隐,就是发蒙不久的童子也知晓一二,曹化淳说得如此盛气凌人,马士英登时面有羞色。 “公公高见!”阮大铖听曹化淳嘲讽之意甚重,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揣摩之下竟觉大有深意,急忙笑道:“皇上是我大明立朝以来屈指可数的有道圣君,自然不能妄开杀戮,授人以柄,留下千秋秽名。再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怎能因废弃复社诸人而伤了天下英才之心,堵了用人之路?” “那、那岂不纵容复社肆意胡为了?”马士英迟疑起来,他转头看着曹化淳道:“公公必要想个什么法子,打压他们嚣张气焰才好。” “法子不是没有,还是刚才那句话,东厂不是吃白饭的,不会任由他们做大!” “那是、那是自然。”阮大铖、马士英躬身称颂。 “别看复社眼下人多势众,热闹非凡,其实不过一盘散沙,张溥只是凭着科举入仕一招,暂时笼络住了人心。可是要将散沙捏成泥人,则是痴想了。他自家打不开利禄之门,还要仰仗朝廷,咱若将他的这点招数破了,他必然难以统领社众。” 阮大铖目光转动,问道:“公公是说下一科北闱,将复社尽情斥落?” “岂止是北闱,就是金陵的乡试也要有些分寸,不可再像三年前那样放纵了。” 马士英满脸堆笑道:“公公此计出人意表,确是釜底抽薪的妙策!” “果能如此,复社就可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不出三年,他们怕是再难自存于士林。”阮大铖阴恻恻地说道:“那时他们若敢铤而走险,公公正好一网打尽,好似圣人诛少正卯一般,看今后有谁胆敢与朝廷作对!” 听昆曲狂批东林党 造声势大会虎丘山(二) 曹化淳将折扇收入袖中,起身负手,冷笑道:“怕是不用等到那时,他们内部早已争斗成一团了。” 次日一大早,由闾门出城前往虎丘的官道上,儒服葛袍的文士络绎不绝。苏州是春秋时的古城,吴越争霸之时,吴王夫差为绝色美女筑西施筑造馆娃宫,风流韵事,天下艳称。唐人李太白有诗曰:“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白居易浮想联翩:“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此后历经魏晋隋唐,到唐末五代的吴王钱镠,元末红巾军的头领张士诚都定都此处,历史胜迹极多,虎丘、盘门、石湖、灵岩、天平、虞山……更有历代修造的精美园林----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环秀山庄、沧浪亭、狮子林、艺圃、耦园、退思园等处,都是天下文人墨客流连向往之地。虎丘是吴中第一名胜,春秋时吴王阖闾在此修城建都,死后即葬在虎丘。秦始皇扫灭六国,一统四海,曾登临虎丘览胜。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凿山引水,修七里堤,以后历朝也多有扩建,虎丘景致更为秀美,以致后人以为到苏州而不游虎丘,实属憾事。虎丘经历朝的修护扩建,虎丘塔、憨憨泉、试剑石、枕石、孙武子演兵场、真娘墓、冷香阁、第三泉、致爽阁、剑池、千人石、二仙亭、可中亭、悟石轩、白莲池、大佛殿、千顷云、五贤堂、平远堂、小吴轩、放鹤亭、养鹤涧、涌泉亭、揽月榭、小武当、通幽轩、玉兰山房、云在茶香、拥翠山庄……处处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归。 山塘街距离虎丘不过七里的路程,紧挨着白公堤,本來就是店铺林立的商埠,此时正赶上复社大会天下文士,街上人头攒动,笑语杂沓。艳装女儿,倜傥少年,黄发老者,垂髫幼童,如涌如流。山塘河中,画舫游船,穿梭往來,丝竹管弦,乐声如缕。山塘水码头边,一只乌篷小船缓缓近岸,在洁净整齐的石阶旁泊稳。一个清秀的儒服少年轻手轻脚地下了船,走入岸上如织的人流中。少年缓步而行,半个多时辰,才远远望见虎丘山麓下,提篮卖花,泥人雕塑,耍猴练艺,热闹更胜山塘。尚未踏进头道山门,看到隔河照墙上嵌有“海涌流辉”四个大字,山路两旁怪石嶙峋,刀削斧劈一般。一座石桥横跨环山河,便是有名的海涌桥,石桥下树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复社大会天下文士,虎丘狭小,行走不便,请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复社同仁敬启。”木牌四周立着几个青壮的书生,劝阻着上山的行人。为首的书生见了儒服少年问道:“这位仁兄眼生得紧,可是赶來聚会的?” 儒服少年驻足打躬道:“正是。” “敢问台甫?” “这个……”儒服少年略一沉吟,眼珠转了几转,笑道:“小弟姓柳,名隐。” 那书生抱拳道:“原來是隐兄,失敬失敬。” “小弟草字如是。” “柳如是?”那书生蹙眉思忖片刻,轻轻摇摇头,看了身后众人一眼,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來,又问道:“仁兄仙乡何处?” “不敢,小弟生在云间。” 那书生将手中的小册子急急翻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冷笑道:“这名册上有松江府四县的复社社员名录,总共四十一人,并无仁兄的名讳。”说着一指身后的木牌道:“既不是复社同仁,请回吧!” 儒服少年急道:“是西张先生教我來的,你也要阻拦?” “哈哈哈……”那书生连笑几声,说道:“西张先生大名响彻寰宇,道德文章,天下有谁不知?若个个都说是他老人家举荐而來的,整座虎丘怕是也盛不下了。” 少年脸色微红,怒道:“这虎丘乃是天下名胜,又不是你们自家的祖产,你们來得,别人怎么却來不得?” 络绎赶到石桥边的游人听少年说得有理,纷纷叫喊助威道:“是呀!这山不是你们复社的,怎能这般随意霸占了呢!” 那书生看看要犯了众怒,向外作揖道:“大伙儿不要受他蛊惑,我们复社只是占用虎丘两日,因山上地方有限,容不下再多的人,怕出了什么意外,还请大伙儿海涵。” 少年得理不让人,见有人助阵,底气更足,吆喝道:“脚长在自家身上,失足落崖也是天意,哪个要你们管了?” “我们也是一片好意……”那书生见桥边的人越聚越多,少年又一味歪缠,不禁有些惊慌,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少年趁机喊道:“让不让过去?若再阻拦,我们可硬闯了!” “别别别……”那书生与身后的几人一齐张开胳膊阻拦,说道:“谁家的读书人不愿有个清静所在?作诗论文比不得其他营生,喧闹不得。大伙儿多……” “不行!这不是瞧不起我们么?你们自顾吟你们的诗词做你们的文章就是,难道我们上虎丘游玩的资格都沒了?” “这位小哥儿,不必心急。”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传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烟色道袍的汉子从桥对面过來,不知他如何走动,倏忽之间就挡在少年面前。 “师父----”把守在桥边的那几个书生急忙上前拜见,那汉子摆手命他们退下,伸手搭在少年肩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倏地收掌,低喝道:“姑娘,我们复社都是正人君子,你必要赶到山上,意欲何为?” 少年给他一掌压得面色绯红,闻言脸色登时变白,吃惊道:“你、你是谁?怎么认出……” “在下喻连河。姑娘虽说拔去了钗环,但耳根上的环孔宛然,焉能逃得过在下的眼睛!” 少年摸了一下耳垂儿,粉面一时通红,跺脚恨道:“你、你们欺负人!我、我……”掩面哽咽。 众人这才明白过來,纷纷议论道:“原來是个女娃子,我说她个子这般娇小呢!” “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儿乔装改扮了,想必是偷着來会情哥哥。” “啧啧啧……看她粉面桃腮的,像塘里的嫩藕,不知哪个后生有这般艳福……” 少年转过身去,埋头抽泣。喻连河怕她害羞,忙对众人道:“她既來找心上人,我带她去山上就是了。人家女孩儿脸皮薄,大伙儿散了吧!”众人一阵哄笑而去。几个书生上前拦道:“师父,万不可放她进去,若是奸细怎么好?” 喻连河点头问道:“姑娘,你老实说,到底是谁教你來的?” “我、我不是早就说了了吗?你们还要來问!我、我哪里是什么奸细了……” “师父,她自称柳如是,说是西张先生举荐來的。” “柳如是?”喻连河低头沉吟片刻,说道:“真名也好,假名也罢。既是社魁相约,柳姑娘请上山吧!” “师父……”几个书生大急,喻连河微微一笑道:“你们怕什么?她一个不懂丝毫武功的孤弱女子,你们也这般如临大敌!我陪她去见西张先生,你们在此好生留些心。” 几个书生见喻连河出掌片刻,就已试出对方的底细,各自佩服,目送他二人走下桥头。二人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极是干净,想必已给人打扫过了,转入正山门,便有几名复社弟子在两口水井旁搭起帐篷,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四方宾朋,足见这次盛会准备得甚是周到。 转过二山门的断梁殿,有几个青壮书生在此把守,见了喻连河纷纷颔首致意,无人阻拦。喻连河听身后娇喘微微,放慢脚步道:“虎丘本是一只老虎变的。正山门前临河的那个大踏渡是虎嘴,那两口井是虎目;刚才转过二山门的断梁殿是虎的咽喉。你如今已到了老虎的肚子里,想逃出去就难了。” 柳如是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灿然一笑道:“前面不是有座剑池么?等我取了扁渚、鱼肠宝剑,就把这只老虎开膛破肚,看它如何再吃人!” “你一个女娃家,也敢拿刀动枪的,却也稀奇。”喻连河轻笑道:“你可來过虎丘?” “不曾。”柳如是两眼左右顾盼,看着四下的美景。虎丘果然不愧吴中东南第一名胜,山势虽不高耸险峻,只有数十丈上下,但山道两旁草色深碧,杂花丛生,一阵阵香气沁人心脾。 喻连河指点着说道:“那是憨憨泉,此泉已近千年,依然清冽淳厚,传说井中之水可医治眼疾。要不要喝一杯憨憨泉煎煮的虎丘白云茶解解渴?”他见柳如是摇头,指着山顶八角形的木塔说道:“到了这里,已走了一半的路程,那就是虎丘塔。” 柳如是抬头仰望,果见绿树丛中耸立着一座古塔,塔下隐隐露出一角红墙,想必是座寺院,又听喻连河解说道:“那寺院名云岩寺,此次大会原想在那里举办。只是寺庙的大雄宝殿、万佛阁、方丈楼观,因前些年失火,一夕而毁,今年赶來聚会的人又多,怕是局促了些。” 说话之间,过了二仙亭、试剑石、真娘墓、冷香阁,虎丘塔已在眼前,却见庙门内出來数人,为首的一人峨冠博带,正是张溥。不等喻连河引见,柳如是早已抢步上前长揖道:“西张先生,我找你找得好苦呀!” “你是……”张溥拾级而下,见是个身材矮小的书生,不禁怔住。 柳如是将头上的方巾取下,露出如云的长发來,略带羞怯地笑道:“先生忘了婢子了?” “哎呀!竟会是你!杨影怜,你几时到的?”张溥伸手将她拉住。 柳如是瞥了一眼喻连河,说道:“是给喻兄一路陪來的。” 张溥大笑道:“你这小丫头身份可尊贵得紧呐!这是咱们复社第一高手,竟做了你的保镖!” 喻连河急忙辩解道:“此女乔装而來,说是赴先生之约,我见她形迹可疑,不敢大意,就送她來了。她方才还自称姓柳名隐字如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如此盛会,人多眼杂,是该小心。我听说不少百姓吵闹着要上山,给你们拦下了。还是放他们进來,随意观览。我们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怕什么?恶人捣乱自然要提防,但切不可因此扰民,污了复社的清名。”一席话正大磊落,说得喻连河面色羞愧,点头道:“我这就下山命他们开禁放行。” 张溥朝柳如是招手道:“來來來,我给大伙儿引进引见,她是盛泽镇归家院徐佛的女儿,我去年南归的路上,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冰雪聪颖。”说着给旁边的张采、吴伟业、陈子龙等人引见一番,杨影怜一一施礼相见。众人见她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远道赶來,暗赞她胆气过人。 张溥道:“你倒果真精灵古怪,竟打起了哑谜,杨柳不分,隐去真名,作如是观。竟比真名还要大气呢!” “既经先生品评,那婢子索性趁机改了吧!” “也好。此次会场改在了千人石,如是,你先梳洗一番,略作歇息。卧子,你留下陪她。”说完,领着众人下山去了。 柳如是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青年书生,身材秀挺,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不似平常的读书人那般孱弱,心头不由一阵鹿跳,微微低头谢道:“有劳了。” “在下陈子龙,姑娘随我來。”转身便要进寺。 “卧子兄,寺中既有僧人,反不如找个僻静处方便。” 陈子龙思忖片刻道:“陆羽泉边想必人少些,姑娘可到那里梳洗。” 陆羽泉在冷香阁北侧,本是一口古石井,约一丈见方,四面石壁,极是幽深,井旁的石壁上藤萝蔓绕,四下寂静无人。陈子龙道:“冷香阁的右侧便是千人石,想是大伙儿都去了前面,难怪如此清静。”用井边的木桶打上水來,给她盥洗。 柳如是十指纤纤,掬水在手,果觉清寒无比,霎时暑热顿消。她听着千人石那边人声鼎沸,心里急着要去看会,将帕子浸湿,擦拭了脸颊,转身便走。陈子龙大步追上,二人并肩而行,但觉一缕暗香沁入鼻孔,他不禁心驰神荡,暗想:哪里是什么作如是观,分明是应了《金刚经》上那句话,如是我闻。她若是脱下儒服,换了女儿装束,薄施脂粉,挽起八宝髻,斜插着一支色泽光润的玉钗,衣袂翩跹,明眸皓齿,还不知是怎样动人的模样? 千人石是整块暗紫色的大盘石,天然生成,二亩见方,由南向北倾斜,平坦如砥,气势雄伟,中有两岩石凸起,顶面平坦,四壁如削,可坐千人,实为罕见。相传春秋时吴王阖闾陵墓建成后,将千余名修墓者召集在此,设鹤舞助兴,暗赐鸩酒,工匠们口吐鲜血,毒发而亡,染红了大石,平日石色暗紫,一到雨天,便殷红如血。到了晋代,高僧竺道生在此聚众大讲佛法,口吐莲花,说得顽石点头。千人石处在半山腰里,正是虎丘的中心位置。此时的千人石上聚满了儒服的书生,硕大的千人石竟显得有些狭小了。大会尚未开始,只听得一片嘈杂之声,各地方言乡音交汇起來,众人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一边谈笑着,一边朝大石中心观望。柳如是身子矮小,只得钻入人群,挤到前面。陈子龙怕她有什么闪失,紧跟在身后。 千人石中央用木板搭起的一座台子,居中依次排着四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张溥、张采陪着一瘦一胖的两人上台,将那个面容清矍的老者让到首席。那人布鞋白袜,一身华服,身形高瘦,灰白的须发一丝不乱,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他扫视了台下一眼,哈哈笑道:“天如,你是复社魁首,自然该坐首座,老朽今日到來只是观礼道贺,本不该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你既不允,老朽只好答应露露面,却怎么好如此倚老卖老?” 张溥动情道:“你老人家是东林名宿,你若执意不肯,哪个有资格來坐?” “也好,常言说:在野莫如齿,在朝莫如爵。我等既是散居乡野,优游林下,我就卖卖老了。”老者招呼道:“起田,那咱们就别客气了。” 那个略胖些的中年汉子,穿件蓝布长衫,广颡隆准,须髯戟张,躯骨魁伟,极似带兵冲杀疆场的武将。他听老者喊及自己的表字,急忙上前答应道:“全凭恩师吩咐。”挨着老师坐了次席,张溥、张采这才依次坐下。柳如是问陈子龙道:“那俩人怎么这般托大,竟要坐首席?” “说起这二人的资历,坐首席也是不为过的。他们是东林元老,那个年长的就是钱牧斋先生,另一位是他的弟子瞿起田先生。似他们这等身份的东林名士,在世的不多了。”前尘旧事,抚今追昔,陈子龙不胜唏嘘。 “牧斋先生的风采果真天下独步,偌大年纪了,气度丝毫未减。” 陈子龙见她小小年纪,却似多年故交一般品评前辈,正要取笑她,却听有人大喊道:“牧老----,您老人家却來评评理!弟子要入社籍,他们偏偏不让,复社竟这般容不得人么?”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儒服男子拥挤到台下,攀着柱子朝上大叫。 张溥见他在众人面前评论社务,心下有些恼怒,但听他口称牧老,似与钱谦益极有渊源,碍于情面,笑道:“这位仁兄不妨上台指教。”台下喻连河急得连连使眼色,他只作不见。 “天如,此人有些眼熟……”钱谦益思忖着,有些迟疑。那人早已飞跑上了高台,跪倒在面前叩拜道:“乡晚辈拜见牧老,求您老人家主持公道。” “你是……”钱谦益仍未想起此人是谁。瞿式耜却冷哼道:“怎么是你?” 那人连连弯腰道:“晚生曾到半野堂拜过牧老。” “噢,你可是张、张汉儒?” “牧老好记性!正是晚辈。”张汉儒一揖到地,神态极是谦恭。 钱谦益想起此人本是常熟的一个土财主,花了一百两银子,捐了个秀才,其实并不曾入泮读书,却假作斯文,喜欢与名士交往,借以沽誉。去年冬天,他托人带了厚礼要列入门墙,执弟子礼,被婉言谢绝,将礼物退回。可此人仍不死心,竟花了几千两银子,搜购到宋版《元微之集》,用锦匣盛了,扮作书贾模样送到半野堂。《元微之集》乃是唐朝名诗人元稹所著的诗集,钱谦益极喜他的诗风,藏有明代翻刻本和明人抄本两种,但都有不少缺字,常常深以为憾,因而一见宋版,略一翻看,便知道此本乃是自家所藏抄本和翻刻本的祖本,完整无缺,欣喜若狂,急问价钱,书贾却笑而不答,再三追问,才说此书是少宗伯的记名弟子所赠,您老人家若是喜欢,只管留下,不需半两银子。钱谦益问了那弟子的姓名,听说是张汉儒,暗称侥幸,倘若自家一时贪婪不察,一部宋版书卖了个师徒名份,传扬出去,岂非名声大损?便将书原封包好,淡淡说了声:“太破费了,我担当不起。”打发他走了。想起那件龌龊之事,仍有几分愠怒道:“你來虎丘何事?” “听说复社在此大会,晚生与牧老忝为乡亲,一直颇有私淑之意,却无缘荣列门墙,想请牧老帮忙加入复社,万望不要推辞。” “好生做个乡绅有什么不好,何苦定要加入复社?” “万望成全。” 张溥见张汉儒尴尬万分,说道:“我复社广开门路,招揽天下英雄。仁兄为何不在常熟入社籍,却偏偏赶到虎丘?” 张汉儒冷笑一声,恨恨说道:“常熟复社给几个人把持着,学生再三申请加入,都被无端驳回了,不得不到虎丘当面问个明白。” 钱谦益道:“天如,如今复社势力大增,天下为之瞩目,越是如此,越不可大意,万不可自降门禁,鱼目混珠,积成内患,乱了阵脚,给人可乘之机。” 张溥讪笑两声,说道:“吉时将到,不好因仁兄一人耽误了大伙儿的盛事,且退在一旁观礼,社籍之事过些时日再议。”担心张汉儒一味纠缠,起身喊道:“吉时到----”两旁数人一起吆喝:“请神位----” 张汉儒怨毒地看了钱谦益一眼,退下台去,远远看着几个青壮书生抬着一张宽大的供桌上台摆好,桌上放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宣德炉,盛满精心筛过的细沙土。数个儒服的少年排成一队,每人双手垂在胸前,赫然捧着一个梓木神牌,依次写着顾宪成、李三才、叶向高、**星、邹元标、冯从吾、陈大绶、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等人的官衔、名号,整整齐齐地摆在供桌上。 “上香----”一声唱和,迎神之乐大作。钱谦益、瞿式耜、张溥、张采四人各自盥洗干净双手,拈香祭奠,台下众人呼啦跪成一片,一齐叩拜东林先贤。 “且慢行礼,我家二爷有话要说!”忽然几个鲜衣的壮汉拥挤到台前,个个满脸横肉,俨然权门豢养多年的豪奴,出言阻拦。 张溥大怒道:“什么人如此嚣张?竟敢到这里來扰乱!”他扫一眼喻连河,却见他早已带着几个弟子拦在了豪奴面前。骤停的乐声又响亮起來,惊吓而起立的众人又缓缓跪倒叩拜。 谋利禄乡绅求社籍 受名号党魁比先贤 “若给你算计了,还一丝不觉,岂非太愚笨无知了?”一个身背竹篓、头戴竹编大凉帽的农夫急步走上高台,放下竹篓,摘下凉帽扇了两下,朝上一揖,拜过钱谦益、瞿式耜二人,才向张溥、张采拱手道:“天如、受先,别來无恙?” “乐止----”,“礼成----”。钱谦益、瞿式耜、张溥、张采四人起身落座。张溥抬眼望望山道,忽见从铸剑池旁边转出一顶竹丝凉轿,向千人石飞奔而來。轿后跟着一群家奴,有的拿着雨伞,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捧着茶具,还有一个瘦小的书僮竟携着一个朱漆的马桶……众人一路簇拥着凉轿,跑得吁吁带喘,却个个次序井然。凉轿一停,扶轿的家奴急忙打起斑竹帘,从上面上來一个五十來岁、干瘦的老头,微微驼背,青纱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手里摇着一把苏样竹扇,笑吟吟地向高台走來,一边缓步拾级而上,一边拱手道:“來得还算是时候,若再耽搁便迟了。” 喻连河见他前呼后拥,声势喧赫,又见他一身四品补服,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迟疑之间,见他将要闯到台上,腾身跃起,拦在他面前,冷冷说道:“此次复社大会并未惊动官府,大人屈尊前來,有什么贵干?” 那人只觉眼前一花,凭空多了一个大汉,惊愕道:“什么?倒也沒什么贵、贵干,只是过來看看。” “既如此,大人盛情,复社心领,不敢叨扰大人公务,请回!”喻连河伸手挡在那人面前。 那人面色一寒,厉声说道:“咱从浙江乌程而來,不畏天气炎热,一路奔波四五百里,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复社号称士林领袖,仁义礼智信足以表率天下,不料却如此待客,好生教人心酸齿冷!张天如,这便是你们复社的待客之道么?” “岂敢!大人远道而來,请坐下歇息。”张溥起身拱手。 那人却不立刻上台,站在级上朝下摆手,一个家奴急步上前,从冰桶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汗巾递上,那人将额头的油汗擦了两把。又有一个家奴上來,问道:“二爷要喝什么解暑?” “都带了什么?” “有蕾香正气丸、**定中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还有消食的三仙饮……” “不要啰嗦了!喝菊花水吧!”那人取过细瓷小盅一饮而尽,张溥等人看他如此作派甚觉不屑,却也惊讶此人如此豪奢,出门都如此讲究,平日在家里的排场可以想见了。 那人摇着竹扇,歉然说道:“见笑见笑。咱生性最怕溽热,但不愿错过此次盛会。”他迈上高台。四人之中,钱谦益居官品级最高,做过三品的礼部侍郎,被尊为少宗伯,但已罢职乡居四五年,见了在职的官员理应见礼,这是朝廷的成例,不可违背。钱谦益看了那人身上的补服,不敢轻慢,起身打躬施礼。瞿式耜、张溥、张采三人品级虽低于四品,因不是僚属,不必跪行大礼,也只是长长一揖而已。 那人一边答礼,一边笑道:“咱是來入社的,怎当得起如此礼遇?” 张溥问道:“大人上下如何称呼?” “姓温字育仁。” 钱谦益一惊,问道:“阁下是乌程温姓,敢问与温阁老可有渊源?” “那是胞兄。”温育仁颔首道:“牧老与胞兄有旧?” “不过数面之缘,温阁老贵为次辅,老朽哪里高攀得上呀!”钱谦益想起那年在朝堂上当着皇上的面儿与温体仁争辩科场舞弊之事,给人诬陷的滋味登时涌上心头,又气又怒,不由语含讥讽。 不料,温育仁多年來给人奉承惯了,丝毫沒有理会,摆手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今后有兄弟这条门路,有事不过一句话的事,不难不难!” 瞿式耜听他夹七夹八说得粗俗,颇多江湖习气,冷笑道:“我们俯仰不愧天地,倒也不求什么人!” 张溥听他话中微露锋芒,怕他按奈不住火气,忙说道:“承温大人如此看重复社,实在感激!只是大人官高爵显,复社也帮不得什么忙,未免大失所望。” “咱并沒有什么奢求,只要名列社籍,自然心满意足。我听说社员日众,而财力入不敷出,我薄有家资,每年捐出一万两银子。” “是温阁老的意思,还是大人自家的意思?” “有何不同?” “沒什么不同,只是复社的社籍实在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怎么,你还嫌银子咬手么?” “不光咬手,有时还会噬心呢!” “你……你是说我这银子不干净?” “大人银子的來路,我不好打问,乌程温府名满江南,有几个不知晓的?”张溥想着湖州府附郭首县乌程,大半的田地尽归了温家,这一万两银子还不是佃户的骨髓血汗?复社若拿了他的银子,岂不是为虎作伥?由东林累积而成的声誉瞬间就会付之东流了。他暗自发狠道:“义利之辩,圣人古有遗训,岂能因此小利泯灭了天良?” 温育仁冷下脸道:“这么说咱入社的事也不成了?” “大人是朝廷命官,岂不辱沒了官声?” “我这四品补服,不过是花了三千两银子捐來的,从未实授过。”温育仁将折扇一收,说道:“张溥,既然这样,咱就明说了。周延儒是你的座师,是当朝首辅,但要想抱他的粗腿,却也沒难么容易!一棵大树,想要乘凉的人多了,就算到了树下,会有多大用处?他引用大同巡抚张延拱、登莱巡抚孙元化,又使他哥哥周素儒冒充锦衣卫籍,谋了个千户的职位。就是家奴周文郁也成了升天的鸡犬,被擢升为副总兵,而你还不是给逼出了京城?不烧冷灶,就想坐热炕头,哪有如此好事!咱劝你不要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家门!如今姓周的自身难保,还顾得了你吗?当真好笑!” 张溥脸色铁青,咬牙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烦大人费心劳神。道不同不相与谋,大人请回!” “哈哈……咱自然是要走的,哪个也拦不住!可走之前,咱还有件事要拜托天如先生,烦请仗义援手。听说你素來嫉恶如仇,想必不会推辞吧!” “大人言重了。我张溥一介儒士,头上沒有乌纱,手里沒有银子,有何本领能帮大人的忙?” “天如名满天下,此事非你不可呀!” “大人究竟有什么事?” “替咱写个状子,不不不……写个揭帖……嗯,或是檄文,多少润笔你尽管说。” “大人要告哪个?” “周延儒。” “哼!大人找错了人,你要告的人与我有师生之谊,你看我可是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么?”张溥脸色陡变,声调随之高了起來。 “圣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咱正因你是周延儒的门生,才请你动笔,实在不想教你因有他那样鱼肉乡里、胡作非为的座师,而坏了自家的名节。”温育仁拱一拱手,讥讽道:“咱本佩服复社都是名闻天下的清流君子,也有入社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到这里來。” 张溥冷笑道:“承教了。我在京城时对尊兄与吾师之间的恩怨也有所耳闻,我堵不了你的嘴,随你说去,只是要我写什么状子、揭帖,万万不能!我做事无愧本心,名节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污损。” “周延儒何德何能,你们还这般尊奉维护他?他做的那些坏事还少吗?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咱且不管,也无须论道,但说周家在宜兴作的孽也是罄竹难书了。”温育仁捻着胡须,诧异道:“周家老宅近日出了件大事,你们不曾听说?” 众人一怔,复社之中宜兴籍的社员不多,只有徐懋贤一人,他早早來到了苏州,离家多日,想必也不知道消息。复社社众遍布大江南北,这等消息却不知道一丝一毫,张溥暗觉失了颜面,不露声色地缓缓问道:“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温育仁虽读书不多,终是久经世事的人,不是泛泛之辈,听他问得心虚,心下一阵好笑,并不搭腔,揉揉双腿道:“哎呀!坐惯了太师椅,站了这片刻,双腿竟酸得难耐,真是老而无用了。” 张溥丢个眼风给喻连河,喻连河搬把椅子上台,却又恼他拿腔作势,重重一顿道:“请坐吧!” “这不妥吧!你们复社正在大会,咱若坐下乱扯,岂不是耽搁了这么多人的工夫?不妥不妥,还是改日再叙的好。”摆手辞让着折身欲走。 张溥心里焦急,以话激他道:“大人若推辞不说,稍后宜兴讯报到了,我们可沒工夫候教了。” 温育仁本就沒有要走之意,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摇着折扇说道:“天如既想知道,怎好驳这个面子?若不耽误众位聚会,说说也无妨。”他伸手做了个取茶的模样,家奴提着一个剔红的食盒急急跑上台來,从盒中取出一个金茶壶一只金杯,斟了凉茶,双手奉上,等主人取过吃了几口,才小心地收好,提了食盒下台。张溥几人忍着性子等着,心里暗笑此人当真俗不可耐,瞿式耜涨红了脸,两眼圆睁,恨不得抢身上前,夺了那金壶金杯,摔在台上,再踏个稀烂!台下众人见温育仁如此夸富争强,有的啧啧赞叹,有的小声咒骂,不住交头接耳。 温育仁浑若不觉,又从袖中取了丝巾拭去胡须上的茶渍,才清清嗓子说道:“周家祖坟给人刨了。” “什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众人不由瞪大了眼睛,纷纷惊呼,台下登时嘈杂起來。钱谦益、张溥四人各觉惊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不用说刨了当朝首辅家的祖坟,就是白丁书生、平头百姓之家,也是莫大的耻辱,非有深仇大恨,断不会做这等甘冒天谴有损阴骘的恶事!他们知道温育仁的胞兄温体仁与周延儒势同水火,但见他心平气和地说出,沒有丁点儿赌咒发狠的模样,显是绝非戏言。张溥不觉心头一阵阵沉重,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想不透怎么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温育仁见他们面色冷峻,沉默无语,笑道:“读书多了,涵养的功夫果然不同寻常。要不然咱怎么总给哥哥骂呢!心里头藏不住事儿,定要吵嚷出來才痛快。你们虽不说话,咱也能猜出一二分來。你们必是在想出了这么大的祸,府县衙门干什么去了?都吃白饭么?首辅家的祖坟也不过三十几亩的地方,还守护不住?你们还真想错了,不用说府县衙门,就是抚台大人调拨全省的兵马,也未必弹压得住!那人多得……” 瞿式耜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不必扯得那么远,有话直说最好,我们这些人还分得出黑白曲直,不须费心解说。” “那好那好。话说起來就长了,咱最不喜欢给人半路打断,大伙儿可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胡乱插嘴,以免咱一时想着前头接茬儿,忘了后头该说什么。”温育仁将扇子大摇一阵,身上的纱袍吹得时而鼓胀时而飘摇。他瞥见钱谦益与张溥微微皱了几下眉头,猜想他们虽不甘心如此耽误了时辰,但此事终与他们休戚相关,极想知道内情,朝下望望密麻麻的人群,众人都竖起耳朵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将扇子一拢,收在手中,干咳一声道:“那宜兴周家本來不是当地的什么名门望族,因出了个当朝首辅,一下子发达富贵了,广置田地,大起楼阁,丫鬟、老妈子、长随、护院……奴仆成群,周延儒胞兄周素儒眼热兄弟出入的威风,央求兄弟给谋个官缺,周延儒便给他冒籍锦衣卫,授了千户之职,兄弟二人住在京城,偌大个家业由周素儒的夫人掌管。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长房生的一个儿子,好生娇惯,弱冠的年纪,不愿读书,使银子捐了个秀才,终日带着奴仆游玩,老夫人管束不住。今年初春,在郊外遇见了一个绝色的姑娘,光天化日便要上前非礼,几个贴身的丫鬟叫嚷起來,才惊退了他。谁想他回到家中,暗命几个有武功的护院家奴夜里抢人。那女孩儿家知道日间遭遇的是周府少爷,得罪不起,暗中使了个掉包计,选了一个美色的丫鬟住在小姐的绣房里,周府家奴果然将一个假小姐抢回。周家少爷摆好了酒宴等得心焦,一见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姐,登时大怒,将家奴大骂了一回,奸污了那丫鬟还觉不够解气,又赏给了那几个家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怎经得起数个壮汉的狂风暴雨?一夜之间,竟给折磨死了。”温育仁叹了口气,似是大起怜惜之情,众人听了,也觉愤恨。 “那几个畜牲也当真沒有人性,将丫鬟的尸身扔在了山坡上,都不愿出力掩埋……那家主得知了凶信,喊上丫鬟的父母一齐报了官。宜兴知县不敢做主,一面抚慰,一面飞报湖州知府。湖州知府正要攀上周延儒这个靠山,决意要压下此事,便以一无人证二无干证为名,只说是诬陷敲诈,一顿乱棍打了出去。家主见无处申冤,给了丫鬟父母银子,劝他们消了念头。那丫鬟的父母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一死,他们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每日到周府门前喊冤,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惹得周家少爷心烦了,竟命人将他们活活打死,抛尸在河里……天如,你说该不该告他?” 张溥迟疑道:“这……也许吾师并不知情。”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侄子若不是倚仗他的权势,怎么敢如此作恶多端,逼得府县衙门都不敢主持公道,为民伸冤?春秋时,晋灵公无道,正卿赵盾屡次劝谏,灵公不听,反欲杀之,赵盾于是逃亡国外。其后族人赵穿弒灵公,赵盾还晋国,而不讨伐赵穿,以致良史董狐写道:赵盾弑其君,可曾冤枉赵盾了?董狐秉笔直书,圣人称赞,千秋法则,天如熟知经史,不会忘了吧?如今有人要进京告御状,可却沒人敢写状子,复社既以天下为己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如不会袖手旁观吧?” 张溥给他说得沒了后路,进退两难,反问道:“不是将周家老坟都刨了,还不解恨?依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家见棺撑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撑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刨了人家祖坟,想必是已开棺椁见尸,也是死罪呀!可算一命抵一命了,不如息事宁人的好。” 温育仁摇头了冷笑道:“息事宁人?周家犯了众怒,大伙儿才一齐动手刨了他家的祖坟。古语说法不责众,又不是事主领头发难,说什么一命抵一命,分明是偏袒周家。复社一直自命贤达君子,不料竟也有这等小人之心,实在令人齿冷!天如,当年魏忠贤何等权威!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东林党人却沒有复社如今的声势,却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眼下的周延儒虽说大权在握,但皇上英明,他与魏忠贤不可同日而语,你为何竟如此踌躇不前,不敢为民请命,可是怕了他,还是想着功名利禄?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故去的东林前辈,如何领袖台下众人?” 张溥给他说得脸上暗自发热,自觉钱谦益、瞿式耜和台下社员数千条目光射在自己身上,想要回答:“罪在吾师侄子一人,或许他老人家并不知晓,事情至此,不过是地方官吏一心讨好,才陷他老人家不公之地。”却又觉终有替他开脱之嫌,正在犹豫,却听有人说道:“众怒汹汹,若不是有人背后挑唆指使,何致有这般局面?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什么人跑到这里胡言乱语?”温体仁看到张溥眉宇之间颇有难色,心下正自得意,不料却给人点破了玄机,此事万分机密,他怎会知道内情? “若给你算计了,还一丝不觉,岂非太愚笨无知了?”一个身背竹篓、头戴竹编大凉帽的农夫急步走上高台,放下竹篓,摘下凉帽扇了两下,朝上一揖,拜过钱谦益、瞿式耜二人,才向张溥、张采拱手道:“天如、受先,别來无恙?” “來之,你几时到的?”张溥见吴昌时葛衣葛裤,脚蹬麻耳鞋,一身茶农打扮,十分惊异。 吴昌时笑道:“刚刚赶來,你看这身衣服尚未及换下。”他扫了温育仁一眼,说道:“天如,宜兴出事后三天,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恩师知道了?” “嗯,不但他老人家知道,皇上也曾过问。” “皇上?啊,好快的消息!”张溥不由既惊且佩。 “消息如不是传到京城,又怎会掀起如此滔天巨浪?温二爷,我说得可对?” 温育仁故作镇静道:“周府少爷横行霸道,酿成变乱,本是众位乡邻出于义愤而为,与消息传到京城有什么干系?” “周家少爷触犯刑律虽说实有其事,但却有人居心叵测,乘机大做文章,既恐吓官府,又煽动民众闹事,这条计策当真歹毒得很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侠义之行,何罪之有?” 谋利禄乡绅求社籍 受名号党魁比先贤(二) 吴昌时连声冷笑道:“温二爷,宜兴知县、湖州知府若不是得了温阁老严命弹压的手示,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纵容袒护?那事主本来胆小怕事,若不是你三番五次劝导鼓动,给他撑腰,怎敢咬牙撑到底?那些民众本来多属游手好闲之徒,不过是图个解闷儿逗乐儿,有了热闹蜂拥而来,看得腻了一哄而散,若不是你花银子买通他们鼓噪闹事,怎会激成剧变?二爷,你们兄弟的这条计策真是天衣无缝,可是忘了堂堂首辅少得了眼线?那知县、知府眼里会只有温家?” “你……你说的都是揣测之辞,哪个信你?”温育仁将扇子抖开,一阵猛摇。 吴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在他眼前一晃道:“这封温阁老给湖州知府的密函,二爷不用看,必定知道其中的字句。” 温育仁脸色大变,站起身道:“分明是已当面烧毁了,怎会在在你手里?” “二爷推脱得倒干净,万一今后除了什么事,有人追究下来,知府怎么办?他又不笨,怎会不多个心眼儿,留作挡箭牌。” “我亲眼见的,怎会……” “那不过是一种幻术,湖州知府偷换信函,烧毁的不过是一张折子的弃稿。若不是令兄弟在其中推波助澜,二爷何必大热的天赶来虎丘?” “你不要血口喷人,咱是来入社的,哪里有什么意图?” “你来入社?复社社规早有明文,在任官吏一概不收,你虽是个虚衔,正在候缺,也在拒收之列。你自称前来入社,其实是来逼天如的。” “我逼他做什么?”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还狡辩,不怕我当着复社众人的面,将令兄弟的毒计细细说一遍?” “好,好!吴昌时,我不与你争一日长短。”温育仁恶狠狠瞪了吴昌时片刻,转身下台,仓皇而去,全然没有了来时的气派。 张溥此时才觉遍体冷汗,那温体仁果然老奸巨滑,心机如此深沉,一件偶发的人命案,经给他安排得如此环环相扣,诡秘莫测,一石二鸟,端的歹毒无比。心下感激道:“来之,你来得好!不然我们险些中了奸计。” 吴昌时点头道:“周阁老怕为难了你,命我日夜兼程赶到虎丘,还好幸不辱命。” “多日不见了,等聚会事毕,我好生陪你喝上几杯。”张采上前拉住他的手,意兴颇豪道:“这次我未必还会输与你。” “我怎好趁人之危!这几天想必终日酒宴盘桓,你那点儿酒量能剩下几两?你还是多歇息上几天,改日到京城我做东再比试吧!” “你急着赶回去?” “嗯!我还要拜会巡抚张国维,再赶到湖州、宜兴。”吴昌时压低嗓音道:“阁老的日子不好过呀!最近,言官们交章弹劾,阁老甚是狼狈。宫里传出风声,说皇上有些责怪阁老用人不力。我离京时,阁老叮嘱复社切不可声援,必要避免操纵结党之嫌,千万千万!”说罢,提了竹篓,朝钱谦益、瞿式耜二人一揖,快步离去。 众人见一个老茶农忽然上了台,几句话竟将温育仁吓走,又见张溥、张采二人与他拱手见礼,似是极熟的友人,只是看不清茶农的相貌,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后来听说是吴昌时,都各自惊讶,他乔装出京,想必遇到了紧急的事情。不由议论纷纷,猜测不已,台下一片嘈杂之声。 张溥抬头看看日色,已是辰时光景,不敢再耽搁,忙请钱谦益说话。钱谦益站起身,捋捋胡须,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侧耳细听,钱谦益朝下拱手道:“万历三十二年,泾阳先生倡修东林书院、道南祠,与弟顾允成,以及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叶茂才、钱一本、薛敷教等东林八君子聚众论德,标榜气节,崇尚实学,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斥时弊。泾阳先生手定《东林商语》、《东林会约》,规定每月一小会、每年一大会。那些被谪黜的士大夫、各地学者闻风响应,朝内官员也遥相应和,天下为之侧目。阉竖魏忠贤其时尚未做大,妄想借东林党人的名望笼络朝野人心,恩威并施,拉拢东林。东林不肯与他同流合污,以致这狗贼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提督东厂以后,罗织罪名,屡兴大狱,肆意捕杀。又将东林党人姓名榜示全国,凡是榜上有名的,生者削职为民,死者追夺官爵。一时天下噤声,君子扼腕,东林元气大伤,人才凋零,数年蛰伏不振。唉!这些往事弹指已是三十年光景了,可至今思想起来,宛如昨日,历历在目。”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抚今追昔,似是不胜感慨,接着说道:“如今东林死伤殆尽,只剩下我等几个,宛如孤魂野鬼,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可有你们复社在,东林衣钵自然是后继有人。当年东林极盛之时,在魏忠贤榜上的也不过三百零九人,如今复社社众近三千人,声势远胜东林。东林的那些老友若泉下有知,也足感欣慰了。” “岂止是欣慰?天如他们将社事经营得如此兴旺,实在是超迈古今。当年恩师大拜入阁之时,若有这等声势在野呼应,也不会轻易教温老贼钻了空子!皇上也不会给他蒙蔽了。”瞿式耜声如洪钟,想到当年百密一疏,以致功败垂成,忍不住紧紧攥住拳头,在椅子扶手处重重一拍。 钱谦益面上一热,对他口没遮拦地旧话重提,颇有几分不悦,锁眉道:“皇上英明,其实怨不得旁人,是老夫有些托大了,树敌过多,以致自取其辱。不过,温体仁也是个厉害的脚色,大意不得。” 张溥冷笑一声,拱手道:“牧老不必自谦,温老贼虽然得势入阁,却不能只手遮天。有首辅周阁老在,他不敢胡作非为。” 钱谦益见他意气昂扬,似是胜券在握,知道他与座师周延儒之间渊源极深,也听说他们有互加依仗之意,而内臣已没有一人能与当年的魏忠贤比肩,既无内臣从中作梗,形势与那时自然大不相同,点头道:“但愿如此,国家澄清有日,老朽也可在拂水山庄颐养天年了。” 张溥笑道:“牧老不能言退,复社事业方兴,还要您老人家指点呢!” 钱谦益知道不过是客套之辞,可毕竟把自己看作了东林前辈,尤其是在数千人面前,更觉是给足了面子,欢颜道:“天如有命,自然是利国利民之事,若不嫌我昏庸无能,老朽怎敢推辞?” 瞿式耜附和道:“我辈身在儒林,自束发起,读圣贤书,为国捐躯,为民请命,乃是份内之事。天如若是忘了,我还不答应呢!” 张溥连道不敢,张采也忙说惭愧。瞿式耜本来嫉恶如仇,当年因恩师廷推入阁一事,铩羽而回,这些年来隐居故园,兀自耿耿于怀,难以释然,一口怨气无处撒泄,见复社如此声势,想着报仇有望,不禁喜上眉梢,起身朝下高声说道:“列位同志,我初次应邀到会,实在吃惊非小。说句心里话,东林式微以后,我虽有些愤愤然,但如何重振声威,真是没有多少成算。听说了尹山初会,成立复社,还不以为然,等到金陵大会才有些心动,到了虎丘一看,仅仅三五年的光景,复社竟有如此声势!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只要有不死之心,万事皆可成就。天如、受先等人都是大才,果然了不起!”他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先圣孔子终其一生,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你们短短几年的功夫,门生弟子之数不下圣人了。” 张溥心下有些得意,嘴上却说:“前辈谬赞,惶恐无地。孔夫子万世师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前辈虽是好意鼓励,小子岂敢污了圣人?” 这些话语已给台下前排的众人听去,有人喊道:“两位先生的功绩直追圣人,天下无不景仰。我等就是直呼两位先生的字号,已不足显示尊奉之意,不如只称姓氏。” 有人反对道:“两位先生都高姓张,只称姓氏岂不是难以分辨了?” “这个容易。天如先生住在城西,受先先生住在城南,就以此区别,一个称西张,一个称南张,如何?” “好好,这个主意妙得紧!以地望称谓,古有通例。” 张溥、张采看看钱谦益、瞿式耜二人,连连摆手。钱谦益知道是碍于情面,含笑道:“你俩不要拂了他们的好意。” 台下见二人谦让不已,喊道:“两张夫子,我们奉你俩为会盟的宗主,就是看做在世的孔圣人一般,何须推辞?” “两张夫子若是圣人,那娄东就是阙里了。”张溥见说话的那人正是娄东城郊的王瑞国,神情极是亢奋,显然以为与圣人同乡,是莫大的荣幸。钱谦益、瞿式耜二人偷偷对视一眼,本来以为不过玩笑之语,却渐渐当了真,蹙着眉头,一声不语。瞿式耜原本想给张溥壮壮声势,但见众人如此吹捧,不免有些胡闹,暗悔方才鲁莽,话说得有些过头,但覆水难收,若立时反驳,便是打了自家嘴巴,当下懊恼不已,坐在台上甚觉尴尬。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此时,群情激昂,成百上千的人叫嚷起来,声势颇壮。有人说道:“四配、十哲、十常侍等人是圣人门下该有之数,我们也该推举出来,不可缺少了。” 王瑞国接过话头,说道:“这有何难!都是现成的,拈来便是。咱们复社中太仓籍的社员不少,资历最深的四人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伸,他们四人正好做四配。” “那十哲谁可做?” “十哲么?必定是追随多年的门人弟子才好,第一个便是吴伟业,再一个吕云孚,还有周肇、孙以敬、金达盛、许焕、周群、许国杰、穆云桂、胡周鼐,可算十哲。” “那十常侍最好选了。天如先生有昆弟多人,从中选出十人来就行了。” “张浚、张源、张王治、张撙、张涟、张泳、张哲先、张漼、张涛、张应京……” 突然一人冷笑着问道:“还有没有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儿、四十孙什么的?”嗓音又尖又细,极为刺耳。 众人都是一怔,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儿、四十孙都是当年阉党首领魏忠贤得门下走狗,助纣为虐,无恶不作,为天下正人君子唾弃不齿,竟与复社中人相提并论,可知用心险恶。会场登时沉寂起来,众人纷纷四下寻找说话之人,不少人喝问道:“是哪个混账东西胡说八道,咱们复社怎能与魏老贼扯在一起?”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有胆量滚出来!” “在下不是皮球,也不是糯米团子,说什么滚不滚的?复社也是天下斯文之地,怎么张口闭口这般粗鲁!”说话间,一个身着藕荷色儒衫的年轻文士喊道:“大伙儿既然定要在下露个面儿,也不好推辞了。借光借光,在下好到台上供大伙儿瞻仰。” 众人听他言语先是自谦,而后面又倨傲起来,有些自相矛盾,不知是哪里的狂生,捏着一柄苏样折扇,摇摆向前,大庭广众之前,真个不自量力。正要发笑,却见他前面早有几个青衣汉子在前面引导,也未见他们怎样用力,众人只觉一股股潜力袭来,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让出一条四五尺宽的胡同。那年轻文士负手向前,缓步登上高台,神态自若,脸上丝毫没有惶恐愧疚之色。陈子龙大怒,悄悄对柳如是道:“你且好生待在这里,看我去羞辱那狂生一番。”说着,双手一分,在两旁社员的肩上一按,身子高高跃起,犹如一只大鸟朝年轻文士冲去,离他身子还有三尺左右,眼前人影闪动,竟有一人后发先至,挡在了年轻文士身前。他不用瞧看,单凭那人的身手便知道必是师傅喻连河,当下将力道略减,在那文士身后站定。 那文士面色微变,干笑道:“复社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嘛!怎么竟有了看家护院的?让开让开,咱家可不想动粗,只想与这四位先生说说话儿。”他轻轻抖开折扇,随即合拢上,朝上指点,扇柄上那块双螭纠结状的苍玉扇坠跳动几下,神情泰然,似是并未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 陈子龙见他目空一切,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复社大会容不得你撒野!”突施擒拿手,抓住他的手腕,便要发力将他举起抛下台去,却听钱谦益急声阻拦道:“不可鲁莽!且听他有什么话说。” 陈子龙闻声,忙将手腕一松,与喻连河点头会意,闪身到一旁,暗地戒备。喻连河低声道:“小心此人那几个随从。”陈子龙登时醒悟,看那几个随从引路的行迹,想必是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急忙下台招呼人手多加防备。 文士拱手道:“拜见四位先生。” “你是……”钱谦益迟疑着问话,猛然想到极似昨日云岩寺净室之中的那人,当时虽在黑夜,也未掌灯,但借着星月之光,依稀可以辨出与眼前此人的身形无二,那一口带着京白的口音稔熟得有些刺耳,他几乎脱口而出:“难道他曹化淳要来搅局么?” 曹化淳嘻嘻一笑,说道:“牧老也不必费心动问,似我这无名小卒,也不值得说出名号。我也不是复社中人,只是偶然路过此处,赶来助助兴开开眼。本想看看名满天下的复社名士都是怎样出众的人物,哪里料到却领教了不少自吹自捧的功夫。只是复社的马屁功还不够精纯,不如搬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再放开喉咙高唱:两张夫子,德侔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如此排场,才觉热闹好玩儿,也不枉了做一回圣人的声威!” “你……”张溥霍地站起身来,却又强自忍耐着坐下,说道:“这位仁兄还是以姓名见告的好!” 复社正在如日中天,哪个不尊?众人见他年纪甚轻,不过黄口孺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来头,竟敢如此羞辱张溥、张采二人,真是老虎颌下捋须,各觉骇然。曹化淳笑道:“那咱从命就是。在下姓曹,号止虚子,普天之下,并没有几人知晓贱名,比不得两位人人景仰,不少人都在家中设下神位,早晚拈香叩拜。” 瞿式耜性子本来就刚烈,听他话中多含讥讽,厉声问道:“哼!止虚子?想必是个虚名。你既不敢以真姓名示人,足见心怀鬼胎,是有意来捣乱了?” “你真是高抬咱了。咱没读过几天的书,字认不得几箩筐,怎敢到这里买弄,岂非自取其辱?” “那你与复社有仇还是有怨?” “复社中人想谋得一面都难,哪里会有什么仇怨。” “那你口口声声诋毁复社,却是为何?” “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儿。” 瞿式耜冷笑道:“我们岂敢劳动大驾?” “咱是自愿来的,并没有向各位讨要舟车费。” “那你是要我们洗耳恭听了?”瞿式耜鼻中恨狠一哼。 “咱是一番好意,听不听就由你们了。”曹化淳看了钱谦益一眼,说道:“牧老是这里的尊长,您老人家不会以为咱是恶人吧!” “自然、自然。你既巴巴地赶来,足见热忱。请讲请讲。”钱谦益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忙不迭地点点头,全没有了刚登台时雍容闲雅的气度。 “咱的话不多,只有八个字:莫谈国事,休起纷争。” 瞿式耜反唇相讥道:“看来老兄的名号当改一改了,换个和事佬如何?” “咱哪里有那个本事?不过,若真能如此,世间倒是少了不少是非。” “大丈夫没有是非善恶,何以立身于世?那与猪狗之类有什么区别?” 曹化淳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之色,反问道:“咱倒要请教请教,若执着于一时是非,那就是大丈夫么?” 瞿式耜不提防他如此反问,这些道理平生不曾想过,一时语塞,竟觉得无从辩驳,大是窘迫,怔怔地不知如何对答。张溥见此人机变百出,饶是瞿式耜本做过户部给事中,本以言辞犀利多辩见长,也竟给他驳得哑口无言,大觉诧异,冷冷说道:“这位兄台年纪小了几岁,想必没有见识过魏忠贤那些阉贼奸党的秽行,你在这里逞口舌之利,竟将复社与阉党相提并论,是何居心?” 曹化淳摩挲着扇坠儿,嘻嘻笑道:“咱只是看着有趣,想来天下不管做什么事,都少不了有人抬轿子捧场,不然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太无味了些!” “自古正邪如冰炭,复社与阉党势不两立,当年东林前辈誓死抗争……” “好啦好啦!咱生得虽晚,可不少事也听说过。咱倒要请教了,这你争我夺的,到底为了什么?” “为朝廷、为皇上。” 曹化淳摇头道:“假的假的!实在不值一辩。其实不管阉党也罢,东林也罢,都是为了争权夺势,这说白了,还不都想着自家说了算?”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君子无权了,那些小人鼠辈便会越发放肆无行。” “那也未必。你们复社自称小东林,还没掌过权柄,可见识过东林党人掌权的不止一个,他们如何了?还不是排斥异己,呼引同类么?以致孤立于世,横遭打击。当初他们若与魏忠贤联手,未必会有阉党的肆虐,也不会有那么多东林党人的惨死。” “哼!奇谈怪论!是非不分……” 曹化淳轻轻叹息道:“你们也太迂腐固执了。律已严本是修身之术,倒也没什么大错,错就错在律人也严,一味苛求。东林、复社都自命贤者,可不要忘了,惟贤者可致不贤者,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当时魏忠贤、魏广微他们有心结交依附,可你们却闭门不纳,拒人于千里之外,能不招怨?唉!败莫大于不自知,与你们说这些也没用,白费口舌,时辰不早,也该找个馆子,好生喂喂肚子了。告辞告辞!”拱拱手,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 张溥便觉给一个大铁椎般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几乎喘不过气来,胸闷异常,茫然地望着曹化淳远去,想到此人不知他什么来历,也识不出他本来面目,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透出一种怪异,但所说的那一番话立意却极高远,似是站在极高的山颠俯视,胸怀自有沟壑却又无沟壑,当真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不由愣了半晌,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将匡社、端社、几社、邑社、超社、庄社、质社、应社等合并,创立复社,自以为是超迈前贤的不朽事业,天下也是称颂者多,那些诋毁者也只以结党相攻击,内心也是赞许的,不料竟给他贬得一文不值,若没什么惊人的壮举,传扬开来,一来首辅势必失望,二来也要给天下士林小瞧了,今后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那号令士林,遥执朝政,怕终是空谈,遑论有什么大作为?登时生出功败垂成、霸业成空之感,但终是心所难甘,高声喊道:“我张溥无德无能,受众位抬爱,总领复社,就是要与大伙儿做出一番前人未有的事业,不想却不为世俗所容……”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台下一片惊呼,登时大乱。 谋利禄乡绅求社籍 受名号党魁比先贤 “若给你算计了,还一丝不觉,岂非太愚笨无知了?”一个身背竹篓、头戴竹编大凉帽的农夫急步走上高台,放下竹篓,摘下凉帽扇了两下,朝上一揖,拜过钱谦益、瞿式耜二人,才向张溥、张采拱手道:“天如、受先,别來无恙?” “乐止----”,“礼成----”。钱谦益、瞿式耜、张溥、张采四人起身落座。张溥抬眼望望山道,忽见从铸剑池旁边转出一顶竹丝凉轿,向千人石飞奔而來。轿后跟着一群家奴,有的拿着雨伞,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捧着茶具,还有一个瘦小的书僮竟携着一个朱漆的马桶……众人一路簇拥着凉轿,跑得吁吁带喘,却个个次序井然。凉轿一停,扶轿的家奴急忙打起斑竹帘,从上面上來一个五十來岁、干瘦的老头,微微驼背,青纱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手里摇着一把苏样竹扇,笑吟吟地向高台走來,一边缓步拾级而上,一边拱手道:“來得还算是时候,若再耽搁便迟了。” 喻连河见他前呼后拥,声势喧赫,又见他一身四品补服,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迟疑之间,见他将要闯到台上,腾身跃起,拦在他面前,冷冷说道:“此次复社大会并未惊动官府,大人屈尊前來,有什么贵干?” 那人只觉眼前一花,凭空多了一个大汉,惊愕道:“什么?倒也沒什么贵、贵干,只是过來看看。” “既如此,大人盛情,复社心领,不敢叨扰大人公务,请回!”喻连河伸手挡在那人面前。 那人面色一寒,厉声说道:“咱从浙江乌程而來,不畏天气炎热,一路奔波四五百里,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复社号称士林领袖,仁义礼智信足以表率天下,不料却如此待客,好生教人心酸齿冷!张天如,这便是你们复社的待客之道么?” “岂敢!大人远道而來,请坐下歇息。”张溥起身拱手。 那人却不立刻上台,站在级上朝下摆手,一个家奴急步上前,从冰桶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汗巾递上,那人将额头的油汗擦了两把。又有一个家奴上來,问道:“二爷要喝什么解暑?” “都带了什么?” “有蕾香正气丸、**定中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还有消食的三仙饮……” “不要啰嗦了!喝菊花水吧!”那人取过细瓷小盅一饮而尽,张溥等人看他如此作派甚觉不屑,却也惊讶此人如此豪奢,出门都如此讲究,平日在家里的排场可以想见了。 那人摇着竹扇,歉然说道:“见笑见笑。咱生性最怕溽热,但不愿错过此次盛会。”他迈上高台。四人之中,钱谦益居官品级最高,做过三品的礼部侍郎,被尊为少宗伯,但已罢职乡居四五年,见了在职的官员理应见礼,这是朝廷的成例,不可违背。钱谦益看了那人身上的补服,不敢轻慢,起身打躬施礼。瞿式耜、张溥、张采三人品级虽低于四品,因不是僚属,不必跪行大礼,也只是长长一揖而已。 那人一边答礼,一边笑道:“咱是來入社的,怎当得起如此礼遇?” 张溥问道:“大人上下如何称呼?” “姓温字育仁。” 钱谦益一惊,问道:“阁下是乌程温姓,敢问与温阁老可有渊源?” “那是胞兄。”温育仁颔首道:“牧老与胞兄有旧?” “不过数面之缘,温阁老贵为次辅,老朽哪里高攀得上呀!”钱谦益想起那年在朝堂上当着皇上的面儿与温体仁争辩科场舞弊之事,给人诬陷的滋味登时涌上心头,又气又怒,不由语含讥讽。 不料,温育仁多年來给人奉承惯了,丝毫沒有理会,摆手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今后有兄弟这条门路,有事不过一句话的事,不难不难!” 瞿式耜听他夹七夹八说得粗俗,颇多江湖习气,冷笑道:“我们俯仰不愧天地,倒也不求什么人!” 张溥听他话中微露锋芒,怕他按奈不住火气,忙说道:“承温大人如此看重复社,实在感激!只是大人官高爵显,复社也帮不得什么忙,未免大失所望。” “咱并沒有什么奢求,只要名列社籍,自然心满意足。我听说社员日众,而财力入不敷出,我薄有家资,每年捐出一万两银子。” “是温阁老的意思,还是大人自家的意思?” “有何不同?” “沒什么不同,只是复社的社籍实在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怎么,你还嫌银子咬手么?” “不光咬手,有时还会噬心呢!” “你……你是说我这银子不干净?” “大人银子的來路,我不好打问,乌程温府名满江南,有几个不知晓的?”张溥想着湖州府附郭首县乌程,大半的田地尽归了温家,这一万两银子还不是佃户的骨髓血汗?复社若拿了他的银子,岂不是为虎作伥?由东林累积而成的声誉瞬间就会付之东流了。他暗自发狠道:“义利之辩,圣人古有遗训,岂能因此小利泯灭了天良?” 温育仁冷下脸道:“这么说咱入社的事也不成了?” “大人是朝廷命官,岂不辱沒了官声?” “我这四品补服,不过是花了三千两银子捐來的,从未实授过。”温育仁将折扇一收,说道:“张溥,既然这样,咱就明说了。周延儒是你的座师,是当朝首辅,但要想抱他的粗腿,却也沒难么容易!一棵大树,想要乘凉的人多了,就算到了树下,会有多大用处?他引用大同巡抚张延拱、登莱巡抚孙元化,又使他哥哥周素儒冒充锦衣卫籍,谋了个千户的职位。就是家奴周文郁也成了升天的鸡犬,被擢升为副总兵,而你还不是给逼出了京城?不烧冷灶,就想坐热炕头,哪有如此好事!咱劝你不要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家门!如今姓周的自身难保,还顾得了你吗?当真好笑!” 张溥脸色铁青,咬牙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烦大人费心劳神。道不同不相与谋,大人请回!” “哈哈……咱自然是要走的,哪个也拦不住!可走之前,咱还有件事要拜托天如先生,烦请仗义援手。听说你素來嫉恶如仇,想必不会推辞吧!” “大人言重了。我张溥一介儒士,头上沒有乌纱,手里沒有银子,有何本领能帮大人的忙?” “天如名满天下,此事非你不可呀!” “大人究竟有什么事?” “替咱写个状子,不不不……写个揭帖……嗯,或是檄文,多少润笔你尽管说。” “大人要告哪个?” “周延儒。” “哼!大人找错了人,你要告的人与我有师生之谊,你看我可是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么?”张溥脸色陡变,声调随之高了起來。 “圣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咱正因你是周延儒的门生,才请你动笔,实在不想教你因有他那样鱼肉乡里、胡作非为的座师,而坏了自家的名节。”温育仁拱一拱手,讥讽道:“咱本佩服复社都是名闻天下的清流君子,也有入社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到这里來。” 张溥冷笑道:“承教了。我在京城时对尊兄与吾师之间的恩怨也有所耳闻,我堵不了你的嘴,随你说去,只是要我写什么状子、揭帖,万万不能!我做事无愧本心,名节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污损。” “周延儒何德何能,你们还这般尊奉维护他?他做的那些坏事还少吗?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咱且不管,也无须论道,但说周家在宜兴作的孽也是罄竹难书了。”温育仁捻着胡须,诧异道:“周家老宅近日出了件大事,你们不曾听说?” 众人一怔,复社之中宜兴籍的社员不多,只有徐懋贤一人,他早早來到了苏州,离家多日,想必也不知道消息。复社社众遍布大江南北,这等消息却不知道一丝一毫,张溥暗觉失了颜面,不露声色地缓缓问道:“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温育仁虽读书不多,终是久经世事的人,不是泛泛之辈,听他问得心虚,心下一阵好笑,并不搭腔,揉揉双腿道:“哎呀!坐惯了太师椅,站了这片刻,双腿竟酸得难耐,真是老而无用了。” 张溥丢个眼风给喻连河,喻连河搬把椅子上台,却又恼他拿腔作势,重重一顿道:“请坐吧!” “这不妥吧!你们复社正在大会,咱若坐下乱扯,岂不是耽搁了这么多人的工夫?不妥不妥,还是改日再叙的好。”摆手辞让着折身欲走。 张溥心里焦急,以话激他道:“大人若推辞不说,稍后宜兴讯报到了,我们可沒工夫候教了。” 温育仁本就沒有要走之意,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摇着折扇说道:“天如既想知道,怎好驳这个面子?若不耽误众位聚会,说说也无妨。”他伸手做了个取茶的模样,家奴提着一个剔红的食盒急急跑上台來,从盒中取出一个金茶壶一只金杯,斟了凉茶,双手奉上,等主人取过吃了几口,才小心地收好,提了食盒下台。张溥几人忍着性子等着,心里暗笑此人当真俗不可耐,瞿式耜涨红了脸,两眼圆睁,恨不得抢身上前,夺了那金壶金杯,摔在台上,再踏个稀烂!台下众人见温育仁如此夸富争强,有的啧啧赞叹,有的小声咒骂,不住交头接耳。 温育仁浑若不觉,又从袖中取了丝巾拭去胡须上的茶渍,才清清嗓子说道:“周家祖坟给人刨了。” “什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众人不由瞪大了眼睛,纷纷惊呼,台下登时嘈杂起來。钱谦益、张溥四人各觉惊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不用说刨了当朝首辅家的祖坟,就是白丁书生、平头百姓之家,也是莫大的耻辱,非有深仇大恨,断不会做这等甘冒天谴有损阴骘的恶事!他们知道温育仁的胞兄温体仁与周延儒势同水火,但见他心平气和地说出,沒有丁点儿赌咒发狠的模样,显是绝非戏言。张溥不觉心头一阵阵沉重,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想不透怎么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温育仁见他们面色冷峻,沉默无语,笑道:“读书多了,涵养的功夫果然不同寻常。要不然咱怎么总给哥哥骂呢!心里头藏不住事儿,定要吵嚷出來才痛快。你们虽不说话,咱也能猜出一二分來。你们必是在想出了这么大的祸,府县衙门干什么去了?都吃白饭么?首辅家的祖坟也不过三十几亩的地方,还守护不住?你们还真想错了,不用说府县衙门,就是抚台大人调拨全省的兵马,也未必弹压得住!那人多得……” 瞿式耜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不必扯得那么远,有话直说最好,我们这些人还分得出黑白曲直,不须费心解说。” “那好那好。话说起來就长了,咱最不喜欢给人半路打断,大伙儿可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胡乱插嘴,以免咱一时想着前头接茬儿,忘了后头该说什么。”温育仁将扇子大摇一阵,身上的纱袍吹得时而鼓胀时而飘摇。他瞥见钱谦益与张溥微微皱了几下眉头,猜想他们虽不甘心如此耽误了时辰,但此事终与他们休戚相关,极想知道内情,朝下望望密麻麻的人群,众人都竖起耳朵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将扇子一拢,收在手中,干咳一声道:“那宜兴周家本來不是当地的什么名门望族,因出了个当朝首辅,一下子发达富贵了,广置田地,大起楼阁,丫鬟、老妈子、长随、护院……奴仆成群,周延儒胞兄周素儒眼热兄弟出入的威风,央求兄弟给谋个官缺,周延儒便给他冒籍锦衣卫,授了千户之职,兄弟二人住在京城,偌大个家业由周素儒的夫人掌管。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长房生的一个儿子,好生娇惯,弱冠的年纪,不愿读书,使银子捐了个秀才,终日带着奴仆游玩,老夫人管束不住。今年初春,在郊外遇见了一个绝色的姑娘,光天化日便要上前非礼,几个贴身的丫鬟叫嚷起來,才惊退了他。谁想他回到家中,暗命几个有武功的护院家奴夜里抢人。那女孩儿家知道日间遭遇的是周府少爷,得罪不起,暗中使了个掉包计,选了一个美色的丫鬟住在小姐的绣房里,周府家奴果然将一个假小姐抢回。周家少爷摆好了酒宴等得心焦,一见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姐,登时大怒,将家奴大骂了一回,奸污了那丫鬟还觉不够解气,又赏给了那几个家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怎经得起数个壮汉的狂风暴雨?一夜之间,竟给折磨死了。”温育仁叹了口气,似是大起怜惜之情,众人听了,也觉愤恨。 “那几个畜牲也当真沒有人性,将丫鬟的尸身扔在了山坡上,都不愿出力掩埋……那家主得知了凶信,喊上丫鬟的父母一齐报了官。宜兴知县不敢做主,一面抚慰,一面飞报湖州知府。湖州知府正要攀上周延儒这个靠山,决意要压下此事,便以一无人证二无干证为名,只说是诬陷敲诈,一顿乱棍打了出去。家主见无处申冤,给了丫鬟父母银子,劝他们消了念头。那丫鬟的父母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一死,他们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每日到周府门前喊冤,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惹得周家少爷心烦了,竟命人将他们活活打死,抛尸在河里……天如,你说该不该告他?” 张溥迟疑道:“这……也许吾师并不知情。”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侄子若不是倚仗他的权势,怎么敢如此作恶多端,逼得府县衙门都不敢主持公道,为民伸冤?春秋时,晋灵公无道,正卿赵盾屡次劝谏,灵公不听,反欲杀之,赵盾于是逃亡国外。其后族人赵穿弒灵公,赵盾还晋国,而不讨伐赵穿,以致良史董狐写道:赵盾弑其君,可曾冤枉赵盾了?董狐秉笔直书,圣人称赞,千秋法则,天如熟知经史,不会忘了吧?如今有人要进京告御状,可却沒人敢写状子,复社既以天下为己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如不会袖手旁观吧?” 张溥给他说得沒了后路,进退两难,反问道:“不是将周家老坟都刨了,还不解恨?依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家见棺撑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撑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刨了人家祖坟,想必是已开棺椁见尸,也是死罪呀!可算一命抵一命了,不如息事宁人的好。” 温育仁摇头了冷笑道:“息事宁人?周家犯了众怒,大伙儿才一齐动手刨了他家的祖坟。古语说法不责众,又不是事主领头发难,说什么一命抵一命,分明是偏袒周家。复社一直自命贤达君子,不料竟也有这等小人之心,实在令人齿冷!天如,当年魏忠贤何等权威!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东林党人却沒有复社如今的声势,却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眼下的周延儒虽说大权在握,但皇上英明,他与魏忠贤不可同日而语,你为何竟如此踌躇不前,不敢为民请命,可是怕了他,还是想着功名利禄?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故去的东林前辈,如何领袖台下众人?” 张溥给他说得脸上暗自发热,自觉钱谦益、瞿式耜和台下社员数千条目光射在自己身上,想要回答:“罪在吾师侄子一人,或许他老人家并不知晓,事情至此,不过是地方官吏一心讨好,才陷他老人家不公之地。”却又觉终有替他开脱之嫌,正在犹豫,却听有人说道:“众怒汹汹,若不是有人背后挑唆指使,何致有这般局面?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什么人跑到这里胡言乱语?”温体仁看到张溥眉宇之间颇有难色,心下正自得意,不料却给人点破了玄机,此事万分机密,他怎会知道内情? “若给你算计了,还一丝不觉,岂非太愚笨无知了?”一个身背竹篓、头戴竹编大凉帽的农夫急步走上高台,放下竹篓,摘下凉帽扇了两下,朝上一揖,拜过钱谦益、瞿式耜二人,才向张溥、张采拱手道:“天如、受先,别來无恙?” “來之,你几时到的?”张溥见吴昌时葛衣葛裤,脚蹬麻耳鞋,一身茶农打扮,十分惊异。 吴昌时笑道:“刚刚赶來,你看这身衣服尚未及换下。”他扫了温育仁一眼,说道:“天如,宜兴出事后三天,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恩师知道了?” “嗯,不但他老人家知道,皇上也曾过问。” “皇上?啊,好快的消息!”张溥不由既惊且佩。 “消息如不是传到京城,又怎会掀起如此滔天巨浪?温二爷,我说得可对?” 温育仁故作镇静道:“周府少爷横行霸道,酿成变乱,本是众位乡邻出于义愤而为,与消息传到京城有什么干系?” “周家少爷触犯刑律虽说实有其事,但却有人居心叵测,乘机大做文章,既恐吓官府,又煽动民众闹事,这条计策当真歹毒得很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侠义之行,何罪之有?” 谋利禄乡绅求社籍 受名号党魁比先贤(二) 吴昌时连声冷笑道:“温二爷,宜兴知县、湖州知府若不是得了温阁老严命弹压的手示,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纵容袒护?那事主本來胆小怕事,若不是你三番五次劝导鼓动,给他撑腰,怎敢咬牙撑到底?那些民众本來多属游手好闲之徒,不过是图个解闷儿逗乐儿,有了热闹蜂拥而來,看得腻了一哄而散,若不是你花银子买通他们鼓噪闹事,怎会激成剧变?二爷,你们兄弟的这条计策真是天衣无缝,可是忘了堂堂首辅少得了眼线?那知县、知府眼里会只有温家?” “你……你说的都是揣测之辞,哪个信你?”温育仁将扇子抖开,一阵猛摇。 吴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在他眼前一晃道:“这封温阁老给湖州知府的密函,二爷不用看,必定知道其中的字句。” 温育仁脸色大变,站起身道:“分明是已当面烧毁了,怎会在在你手里?” “二爷推脱得倒干净,万一今后除了什么事,有人追究下來,知府怎么办?他又不笨,怎会不多个心眼儿,留作挡箭牌。” “我亲眼见的,怎会……” “那不过是一种幻术,湖州知府偷换信函,烧毁的不过是一张折子的弃稿。若不是令兄弟在其中推波助澜,二爷何必大热的天赶來虎丘?” “你不要血口喷人,咱是來入社的,哪里有什么意图?” “你來入社?复社社规早有明文,在任官吏一概不收,你虽是个虚衔,正在候缺,也在拒收之列。你自称前來入社,其实是來逼天如的。” “我逼他做什么?”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还狡辩,不怕我当着复社众人的面,将令兄弟的毒计细细说一遍?” “好,好!吴昌时,我不与你争一日长短。”温育仁恶狠狠瞪了吴昌时片刻,转身下台,仓皇而去,全然沒有了來时的气派。 张溥此时才觉遍体冷汗,那温体仁果然老奸巨滑,心机如此深沉,一件偶发的人命案,经给他安排得如此环环相扣,诡秘莫测,一石二鸟,端的歹毒无比。心下感激道:“來之,你來得好!不然我们险些中了奸计。” 吴昌时点头道:“周阁老怕为难了你,命我日夜兼程赶到虎丘,还好幸不辱命。” “多日不见了,等聚会事毕,我好生陪你喝上几杯。”张采上前拉住他的手,意兴颇豪道:“这次我未必还会输与你。” “我怎好趁人之危!这几天想必终日酒宴盘桓,你那点儿酒量能剩下几两?你还是多歇息上几天,改日到京城我做东再比试吧!” “你急着赶回去?” “嗯!我还要拜会巡抚张国维,再赶到湖州、宜兴。”吴昌时压低嗓音道:“阁老的日子不好过呀!最近,言官们交章弹劾,阁老甚是狼狈。宫里传出风声,说皇上有些责怪阁老用人不力。我离京时,阁老叮嘱复社切不可声援,必要避免操纵结党之嫌,千万千万!”说罢,提了竹篓,朝钱谦益、瞿式耜二人一揖,快步离去。 众人见一个老茶农忽然上了台,几句话竟将温育仁吓走,又见张溥、张采二人与他拱手见礼,似是极熟的友人,只是看不清茶农的相貌,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后來听说是吴昌时,都各自惊讶,他乔装出京,想必遇到了紧急的事情。不由议论纷纷,猜测不已,台下一片嘈杂之声。 张溥抬头看看日色,已是辰时光景,不敢再耽搁,忙请钱谦益说话。钱谦益站起身,捋捋胡须,台下渐渐安静下來。众人侧耳细听,钱谦益朝下拱手道:“万历三十二年,泾阳先生倡修东林书院、道南祠,与弟顾允成,以及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叶茂才、钱一本、薛敷教等东林八君子聚众论德,标榜气节,崇尚实学,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斥时弊。泾阳先生手定《东林商语》、《东林会约》,规定每月一小会、每年一大会。那些被谪黜的士大夫、各地学者闻风响应,朝内官员也遥相应和,天下为之侧目。阉竖魏忠贤其时尚未做大,妄想借东林党人的名望笼络朝野人心,恩威并施,拉拢东林。东林不肯与他同流合污,以致这狗贼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提督东厂以后,罗织罪名,屡兴大狱,肆意捕杀。又将东林党人姓名榜示全国,凡是榜上有名的,生者削职为民,死者追夺官爵。一时天下噤声,君子扼腕,东林元气大伤,人才凋零,数年蛰伏不振。唉!这些往事弹指已是三十年光景了,可至今思想起來,宛如昨日,历历在目。”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抚今追昔,似是不胜感慨,接着说道:“如今东林死伤殆尽,只剩下我等几个,宛如孤魂野鬼,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可有你们复社在,东林衣钵自然是后继有人。当年东林极盛之时,在魏忠贤榜上的也不过三百零九人,如今复社社众近三千人,声势远胜东林。东林的那些老友若泉下有知,也足感欣慰了。” “岂止是欣慰?天如他们将社事经营得如此兴旺,实在是超迈古今。当年恩师大拜入阁之时,若有这等声势在野呼应,也不会轻易教温老贼钻了空子!皇上也不会给他蒙蔽了。”瞿式耜声如洪钟,想到当年百密一疏,以致功败垂成,忍不住紧紧攥住拳头,在椅子扶手处重重一拍。 钱谦益面上一热,对他口沒遮拦地旧话重提,颇有几分不悦,锁眉道:“皇上英明,其实怨不得旁人,是老夫有些托大了,树敌过多,以致自取其辱。不过,温体仁也是个厉害的脚色,大意不得。” 张溥冷笑一声,拱手道:“牧老不必自谦,温老贼虽然得势入阁,却不能只手遮天。有首辅周阁老在,他不敢胡作非为。” 钱谦益见他意气昂扬,似是胜券在握,知道他与座师周延儒之间渊源极深,也听说他们有互加依仗之意,而内臣已沒有一人能与当年的魏忠贤比肩,既无内臣从中作梗,形势与那时自然大不相同,点头道:“但愿如此,国家澄清有日,老朽也可在拂水山庄颐养天年了。” 张溥笑道:“牧老不能言退,复社事业方兴,还要您老人家指点呢!” 钱谦益知道不过是客套之辞,可毕竟把自己看作了东林前辈,尤其是在数千人面前,更觉是给足了面子,欢颜道:“天如有命,自然是利国利民之事,若不嫌我昏庸无能,老朽怎敢推辞?” 瞿式耜附和道:“我辈身在儒林,自束发起,读圣贤书,为国捐躯,为民请命,乃是份内之事。天如若是忘了,我还不答应呢!” 张溥连道不敢,张采也忙说惭愧。瞿式耜本來嫉恶如仇,当年因恩师廷推入阁一事,铩羽而回,这些年來隐居故园,兀自耿耿于怀,难以释然,一口怨气无处撒泄,见复社如此声势,想着报仇有望,不禁喜上眉梢,起身朝下高声说道:“列位同志,我初次应邀到会,实在吃惊非小。说句心里话,东林式微以后,我虽有些愤愤然,但如何重振声威,真是沒有多少成算。听说了尹山初会,成立复社,还不以为然,等到金陵大会才有些心动,到了虎丘一看,仅仅三五年的光景,复社竟有如此声势!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只要有不死之心,万事皆可成就。天如、受先等人都是大才,果然了不起!”他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先圣孔子终其一生,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你们短短几年的功夫,门生弟子之数不下圣人了。” 张溥心下有些得意,嘴上却说:“前辈谬赞,惶恐无地。孔夫子万世师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前辈虽是好意鼓励,小子岂敢污了圣人?” 这些话语已给台下前排的众人听去,有人喊道:“两位先生的功绩直追圣人,天下无不景仰。我等就是直呼两位先生的字号,已不足显示尊奉之意,不如只称姓氏。” 有人反对道:“两位先生都高姓张,只称姓氏岂不是难以分辨了?” “这个容易。天如先生住在城西,受先先生住在城南,就以此区别,一个称西张,一个称南张,如何?” “好好,这个主意妙得紧!以地望称谓,古有通例。” 张溥、张采看看钱谦益、瞿式耜二人,连连摆手。钱谦益知道是碍于情面,含笑道:“你俩不要拂了他们的好意。” 台下见二人谦让不已,喊道:“两张夫子,我们奉你俩为会盟的宗主,就是看做在世的孔圣人一般,何须推辞?” “两张夫子若是圣人,那娄东就是阙里了。”张溥见说话的那人正是娄东城郊的王瑞国,神情极是亢奋,显然以为与圣人同乡,是莫大的荣幸。钱谦益、瞿式耜二人偷偷对视一眼,本來以为不过玩笑之语,却渐渐当了真,蹙着眉头,一声不语。瞿式耜原本想给张溥壮壮声势,但见众人如此吹捧,不免有些胡闹,暗悔方才鲁莽,话说得有些过头,但覆水难收,若立时反驳,便是打了自家嘴巴,当下懊恼不已,坐在台上甚觉尴尬。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此时,群情激昂,成百上千的人叫嚷起來,声势颇壮。有人说道:“四配、十哲、十常侍等人是圣人门下该有之数,我们也该推举出來,不可缺少了。” 王瑞国接过话头,说道:“这有何难!都是现成的,拈來便是。咱们复社中太仓籍的社员不少,资历最深的四人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伸,他们四人正好做四配。” “那十哲谁可做?” “十哲么?必定是追随多年的门人弟子才好,第一个便是吴伟业,再一个吕云孚,还有周肇、孙以敬、金达盛、许焕、周群、许国杰、穆云桂、胡周鼐,可算十哲。” “那十常侍最好选了。天如先生有昆弟多人,从中选出十人來就行了。” “张浚、张源、张王治、张撙、张涟、张泳、张哲先、张漼、张涛、张应京……” 突然一人冷笑着问道:“还有沒有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儿、四十孙什么的?”嗓音又尖又细,极为刺耳。 众人都是一怔,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儿、四十孙都是当年阉党首领魏忠贤得门下走狗,助纣为虐,无恶不作,为天下正人君子唾弃不齿,竟与复社中人相提并论,可知用心险恶。会场登时沉寂起來,众人纷纷四下寻找说话之人,不少人喝问道:“是哪个混账东西胡说八道,咱们复社怎能与魏老贼扯在一起?”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有胆量滚出來!” “在下不是皮球,也不是糯米团子,说什么滚不滚的?复社也是天下斯文之地,怎么张口闭口这般粗鲁!”说话间,一个身着藕荷色儒衫的年轻文士喊道:“大伙儿既然定要在下露个面儿,也不好推辞了。借光借光,在下好到台上供大伙儿瞻仰。” 众人听他言语先是自谦,而后面又倨傲起來,有些自相矛盾,不知是哪里的狂生,捏着一柄苏样折扇,摇摆向前,大庭广众之前,真个不自量力。正要发笑,却见他前面早有几个青衣汉子在前面引导,也未见他们怎样用力,众人只觉一股股潜力袭來,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让出一条四五尺宽的胡同。那年轻文士负手向前,缓步登上高台,神态自若,脸上丝毫沒有惶恐愧疚之色。陈子龙大怒,悄悄对柳如是道:“你且好生待在这里,看我去羞辱那狂生一番。”说着,双手一分,在两旁社员的肩上一按,身子高高跃起,犹如一只大鸟朝年轻文士冲去,离他身子还有三尺左右,眼前人影闪动,竟有一人后发先至,挡在了年轻文士身前。他不用瞧看,单凭那人的身手便知道必是师傅喻连河,当下将力道略减,在那文士身后站定。 那文士面色微变,干笑道:“复社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嘛!怎么竟有了看家护院的?让开让开,咱家可不想动粗,只想与这四位先生说说话儿。”他轻轻抖开折扇,随即合拢上,朝上指点,扇柄上那块双螭纠结状的苍玉扇坠跳动几下,神情泰然,似是并未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 陈子龙见他目空一切,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复社大会容不得你撒野!”突施擒拿手,抓住他的手腕,便要发力将他举起抛下台去,却听钱谦益急声阻拦道:“不可鲁莽!且听他有什么话说。” 陈子龙闻声,忙将手腕一松,与喻连河点头会意,闪身到一旁,暗地戒备。喻连河低声道:“小心此人那几个随从。”陈子龙登时醒悟,看那几个随从引路的行迹,想必是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急忙下台招呼人手多加防备。 文士拱手道:“拜见四位先生。” “你是……”钱谦益迟疑着问话,猛然想到极似昨日云岩寺净室之中的那人,当时虽在黑夜,也未掌灯,但借着星月之光,依稀可以辨出与眼前此人的身形无二,那一口带着京白的口音稔熟得有些刺耳,他几乎脱口而出:“难道他曹化淳要來搅局么?” 曹化淳嘻嘻一笑,说道:“牧老也不必费心动问,似我这无名小卒,也不值得说出名号。我也不是复社中人,只是偶然路过此处,赶來助助兴开开眼。本想看看名满天下的复社名士都是怎样出众的人物,哪里料到却领教了不少自吹自捧的功夫。只是复社的马屁功还不够精纯,不如搬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再放开喉咙高唱:两张夫子,德侔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如此排场,才觉热闹好玩儿,也不枉了做一回圣人的声威!” “你……”张溥霍地站起身來,却又强自忍耐着坐下,说道:“这位仁兄还是以姓名见告的好!” 复社正在如日中天,哪个不尊?众人见他年纪甚轻,不过黄口孺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來头,竟敢如此羞辱张溥、张采二人,真是老虎颌下捋须,各觉骇然。曹化淳笑道:“那咱从命就是。在下姓曹,号止虚子,普天之下,并沒有几人知晓贱名,比不得两位人人景仰,不少人都在家中设下神位,早晚拈香叩拜。” 瞿式耜性子本來就刚烈,听他话中多含讥讽,厉声问道:“哼!止虚子?想必是个虚名。你既不敢以真姓名示人,足见心怀鬼胎,是有意來捣乱了?” “你真是高抬咱了。咱沒读过几天的书,字认不得几箩筐,怎敢到这里买弄,岂非自取其辱?” “那你与复社有仇还是有怨?” “复社中人想谋得一面都难,哪里会有什么仇怨。” “那你口口声声诋毁复社,却是为何?” “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儿。” 瞿式耜冷笑道:“我们岂敢劳动大驾?” “咱是自愿來的,并沒有向各位讨要舟车费。” “那你是要我们洗耳恭听了?”瞿式耜鼻中恨狠一哼。 “咱是一番好意,听不听就由你们了。”曹化淳看了钱谦益一眼,说道:“牧老是这里的尊长,您老人家不会以为咱是恶人吧!” “自然、自然。你既巴巴地赶來,足见热忱。请讲请讲。”钱谦益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忙不迭地点点头,全沒有了刚登台时雍容闲雅的气度。 “咱的话不多,只有八个字:莫谈国事,休起纷争。” 瞿式耜反唇相讥道:“看來老兄的名号当改一改了,换个和事佬如何?” “咱哪里有那个本事?不过,若真能如此,世间倒是少了不少是非。” “大丈夫沒有是非善恶,何以立身于世?那与猪狗之类有什么区别?” 曹化淳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之色,反问道:“咱倒要请教请教,若执着于一时是非,那就是大丈夫么?” 瞿式耜不提防他如此反问,这些道理平生不曾想过,一时语塞,竟觉得无从辩驳,大是窘迫,怔怔地不知如何对答。张溥见此人机变百出,饶是瞿式耜本做过户部给事中,本以言辞犀利多辩见长,也竟给他驳得哑口无言,大觉诧异,冷冷说道:“这位兄台年纪小了几岁,想必沒有见识过魏忠贤那些阉贼奸党的秽行,你在这里逞口舌之利,竟将复社与阉党相提并论,是何居心?” 曹化淳摩挲着扇坠儿,嘻嘻笑道:“咱只是看着有趣,想來天下不管做什么事,都少不了有人抬轿子捧场,不然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太无味了些!” “自古正邪如冰炭,复社与阉党势不两立,当年东林前辈誓死抗争……” “好啦好啦!咱生得虽晚,可不少事也听说过。咱倒要请教了,这你争我夺的,到底为了什么?” “为朝廷、为皇上。” 曹化淳摇头道:“假的假的!实在不值一辩。其实不管阉党也罢,东林也罢,都是为了争权夺势,这说白了,还不都想着自家说了算?”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君子无权了,那些小人鼠辈便会越发放肆无行。” “那也未必。你们复社自称小东林,还沒掌过权柄,可见识过东林党人掌权的不止一个,他们如何了?还不是排斥异己,呼引同类么?以致孤立于世,横遭打击。当初他们若与魏忠贤联手,未必会有阉党的肆虐,也不会有那么多东林党人的惨死。” “哼!奇谈怪论!是非不分……” 曹化淳轻轻叹息道:“你们也太迂腐固执了。律已严本是修身之术,倒也沒什么大错,错就错在律人也严,一味苛求。东林、复社都自命贤者,可不要忘了,惟贤者可致不贤者,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当时魏忠贤、魏广微他们有心结交依附,可你们却闭门不纳,拒人于千里之外,能不招怨?唉!败莫大于不自知,与你们说这些也沒用,白费口舌,时辰不早,也该找个馆子,好生喂喂肚子了。告辞告辞!”拱拱手,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 张溥便觉给一个大铁椎般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几乎喘不过气來,胸闷异常,茫然地望着曹化淳远去,想到此人不知他什么來历,也识不出他本來面目,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透出一种怪异,但所说的那一番话立意却极高远,似是站在极高的山颠俯视,胸怀自有沟壑却又无沟壑,当真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不由愣了半晌,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來,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将匡社、端社、几社、邑社、超社、庄社、质社、应社等合并,创立复社,自以为是超迈前贤的不朽事业,天下也是称颂者多,那些诋毁者也只以结党相攻击,内心也是赞许的,不料竟给他贬得一文不值,若沒什么惊人的壮举,传扬开來,一來首辅势必失望,二來也要给天下士林小瞧了,今后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那号令士林,遥执朝政,怕终是空谈,遑论有什么大作为?登时生出功败垂成、霸业成空之感,但终是心所难甘,高声喊道:“我张溥无德无能,受众位抬爱,总领复社,就是要与大伙儿做出一番前人未有的事业,不想却不为世俗所容……”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來,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台下一片惊呼,登时大乱。 温体仁重金结内宦 周延儒拙计送绣鞋 张至发脸色羞红,低头道:“惭愧惭愧!学生只知誊写奏稿,不与外面交结,无人援引,以致蹉跎至今。” “我知道了。小心当差,不可气馁,等着寻个时机放放外任,胜似终日这般忙乱。”温体仁起身翻阅奏折,只翻过一本,宣府王坤的折子赫然在目,想必是张至发已将西北各边的折子放在了上面。温体仁取了,翻眼盯着张至发道:“这些先送到首辅值房,免得给人说我僭越不守规矩。” 张至发会心地答道:“学生只是从大人值房门前走过,并未进來拜见。”抱了案上的折子匆匆退了出去。 温体仁粲然开颜一笑,目光便回到折子上,细看之下,见弹劾的是周延儒姻亲陈于泰贿赂主考的旧事,沒有多少新意,字不规整,还有不少错字别字,只是写得还算明白,满纸全是大白话,实话实说,沒有丝毫的拐弯抹角,更沒有起转承合那套假斯文,说什么“奴婢书读得少,上折子怕给人嘲笑,一直不敢动笔。上一回,参奏胡良机,蒙万岁爷替奴婢撑腰壮胆……”“奴婢听说陈于泰中了状元,他媳妇本是周延儒的小姨子,他们哥俩儿好,这等的人情他周延儒如敢不送,想必小姨子会拔他的胡子”,“那状元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陈于泰将三千亩的水田送给他,又送了几个妖冶的小娘们儿……”温体仁见言辞鄙俗,竟似当面拉家常一般,差点笑出声來,又仔细看了一遍,忍笑濡笔批道:“览奏不胜感慨,非尽心国事忠君爱朕者,断不肯如此真心直言。朕不惧语拙少文的人,只要沒有私心,不结党羽,朕自然信用不疑。你身为内官,想着替朕分忧,忠贞可嘉。”批完以后,加了封套,命人呈送。 崇祯连夜看了折子,提朱笔批道:“越职参论,率妄大体。”但想到曹化淳回京后的密报,周延儒是有些不够检点,身为首辅,领袖群僚,一举一动不可忽玩,如此转念,便觉下面的票拟颇合自己的口味,一字不动,接下挥笔批道:“禁用内官乃是太祖明训,朕岂不知?然三尺在手,自有威福,此曹何能为?朕亲擒魏珰伏法,岂是溺情阉竖者?以内官少亲戚、少同年、少交游,无结党之弊,忠贞堪用,以为权宜。人臣感恩图报,何论内外?” 次日依例常朝,崇祯命乾清宫太监马元程高声诵读,不少朝臣听得忍俊不禁,可当着周延儒的面儿不好放肆,只得隐忍着,个个憋得脸颊涨红。周延儒听得冷汗直流,垂头不敢仰望,温体仁等人心头不住狂喜。听到最后的御批,众人登时噤声,朝廷一片寂静。 崇祯见群臣低头掩饰,为存体面,无心深究,等马元程读完,正要口谕散朝,命大小臣工回各自的衙门反省,洗涤肠肺,却听一人高声道:“陛下,王坤不过一个小小的内臣,怎敢肆意妄言,语侵首揆?军国大事,岂容这些供洒扫贱役之辈指手画脚?此风一长,朝臣斯文扫地,颜面何存?请陛下严惩王坤,以平群怨。” 崇祯认出说话的人是左副都御史王志道,说道:“理越辩越明,军国大事并非只准肉食者谋之,凡我大明子民都可议论,人人有责,怎么强分什么内外贵贱?朕的朱批你沒听明白?” 王志道叩头道:“太祖高皇帝创业时三令五申,严禁宫廷内外交接。洪武十七年,铸造一块‘内臣只供洒扫侍奉,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挂在宫门内。如今内臣非议廷臣,历朝未有,此端一开,流祸无穷!王坤的折子貌似憨直鄙俗,其实深含机锋,嬉笑怒骂,应对不易,想必别后有人指使,陛下明察。” 崇祯的眼神从周延儒的身上飘过,冷笑道:“说起祖宗的规矩,朕烂熟于心。若按祖训,大臣推诿搪塞,该如何处置?只怕是早已拖下去打了!有些士大夫分明是中了宋儒的毒,空谈心性气节,不然内臣身居掖廷,与外隔绝,怎么还能抓到你们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把柄?平日不知清慎自持,等到给人抓了小辫子,却反说别人的不是,自家却推脱得干干净净,这是忠君尽职么?还不是为稻粮谋!”他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朕乾纲重振,剪除魏阉,励精图治,意在中兴,恢复洪宣盛世。对于大小臣工,屡有旨严饬,可不少臣工全不体会,尸位素餐,不曾尽力!工部主事金铉管理军器、修整城防,却连红衣大炮的炮眼都不会开,一旦敌虏进犯,岂不误事?胡良机巡按宣府、大同两年,抚赏冒领饷银五万多两,如此大弊竟不觉察,怎么做得巡按?遣用内臣,原非得己,朕屡有谕旨,此次又特加解说,极是明白,如何又有一番议论,纠缠牵扯许多?如今廷臣参劾,无不牵涉内臣。有人以为内臣参的处置了,参内臣的也处置了,一味信口诬捏,不顾事理。如此说來,所有处置的百官都是因为内臣了?参过内臣的竟是有了护身符,随他溺职误事,也不能动他分毫,这是什么混账话!朕自登极以來,取人只凭事功,何曾有什么好恶?”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面沉如水。 王志道见龙颜不悦,忙分辩道:“皇上圣明,洞彻万机,烛照千里,即便有不奉公守法的臣子,也难以隐藏,自该严惩。臣方才所奏,不关涉其他,只是单参王坤一人。内臣疏参首揆,历朝所无,不见于我朝会典,臣忧心此风一长,朝廷纲纪法度废弛,并非为朝臣开脱。臣一时急不择言,语多谬误,罪当万死。”他本意想在首辅面前卖个人情,周延儒树大根深,圣宠未衰,区区一个乾清宫牌子太监在宫中沒什么势力,不过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几年,哪里会撼得动一品大员。不料却惹恼了皇上,登时惶恐不安,额头的冷汗涔涔而落,慌忙抬起袍袖擦拭,不想袍袖宽大,竟挡住了嘴巴,以致说到“语多谬误”有些含糊不清。 崇祯以为他有意蒙混,追问道:“你说什么?” 王志道以为皇上要下旨问罪,吓得浑身一震,嘴里嗫嚅道:“臣、臣……”周延儒忙接过回道:“他自认谬误,有心悔过。” “自称谬误?那参奏前怎不思想明白?身为朝臣,自该心存社稷黎庶,军国利弊大事多所建言,放着这些头等大事不顾,却一心指摘他人的过失,相互攻讦,各据门户,问兵马不知,问钱粮不知,吟歪诗填艳词,吃花酒狎雏妓,刻个稿讨个小的,倒是行家里手,天下可有这等的为臣之道?”说到此处,崇祯不由想到几年前后金皇太极铁骑南下,兵临京城,真是莫大耻辱!脸上一热,刚刚有些消退的火气又蒸腾上來,铁青着脸道:“文武各官,朕未尝不信用,谁肯打起精神來实心做事?只知一味蒙混欺瞒,结党营私,贪墨徇情。若非如此朽败无能,后金兵怎会入关,蹂躏京畿?” 周延儒乃是百官领袖,听皇上严词申饬廷臣,不敢再沉默下去,出班跪下领罪,次辅温体仁紧跟着出班,阁臣吴宗达、徐光启、钱士升也依次跪倒。周延儒先替王志道开脱道:“王都堂参劾内臣,实则是指责我等阁臣溺职。臣身居首揆,辅理不力,表率无能,在内部院各衙门,在外督抚按各官,不能尽心修职,以致封疆多事,寇盗繁兴。皇上遣内臣核查边备,原是一番忧勤图治的苦心,意在激励廷臣奋力任事,不可落后于内臣。臣等无不钦佩敬服,虽有攘臂向前之心,无奈才能不逮,跋前踬后,谬误百出,罪状多端,朝廷内外自然不满。”两眼噙泪,语调有些哽咽。 崇祯见他话说得恳切,尤其是将后金进犯之辱揽在身上,心头这块宿疾旧病减轻了一些,颜色稍霁,抚慰道:“此事罪不在一人。”端了茶盏连吃几口。 温体仁听周延儒对王志道尊称都堂,袒护之心昭然,心底发狠道:“我必教他当不成都堂,看看哪个还敢替你剖白?”急忙叩头道:“王志道曲意阿上,沽名立论,如何纠察百官?若不惩处,只怕群起效尤。” 不等崇祯表态,周延儒急道:“王志道种种诬捏情罪甚明,原是该处。只是他的本心原非抨击朝廷,也不是专论遣用内臣,意在参阁臣溺职,臣等确有此罪,委实不可逃避。生杀夺予尽在皇上,伏请开恩宽宥,外廷人人感念圣德。” “嗯!王志道身为风宪大臣,本当重处,姑念阁臣申救,从轻革职为民。” “谢皇上!”王志道伏地叩头。 “起去吧!”崇祯俯视着御案前的王志道,目送着给两个太监搀扶出大殿,神情有些不屑,朝阁臣道:“先生们请起。如今边疆多警,民困时艰,后金兵围了锦州,总兵祖大寿苦守待援,而户部钱粮征派迟缓,工部军器督造不力,朕日夜坐卧难安。大小臣工理应洗心革面,急公尽忠,不得挟私抱怨,争斗不休,纷扰内耗。若执迷不悟,阳奉阴违,朕严惩不贷!” 崇祯见群臣低头倾听,怕挫了他们的锐气,劝勉道:“朕不是悭吝的人,辛劳你们几载,等消除边患,扫灭贼寇,四海晏清,天下无事,文恬武嬉,只要不出大格,便无伤大雅了。那时,朕也要出宫走走,到南京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珠峰下拜谒太祖陵寝,看看江南的风花雪月。你们都是扈从之臣呐!龙旗飘摇,车辇滚滚,何等炫赫!” 群臣听皇上说得意气风发,附和道:“臣等愿随皇上开创太平盛世。” 周延儒回到内阁值房发了半晌的愣,草草用过午饭,和衣小睡,翻來覆去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耳边总是有个尖细的公鸭嗓萦绕难去,“他媳妇本是周延儒的小姨子,他们哥俩儿好,这等的人情他周延儒如敢不送,想必小姨子会拔他的胡子……”脸上一阵阵红热不已,看看日色偏西,起身回府。进门才望见好春轩,吴昌时满面春风地迎出來,周延儒挤出一丝笑容道:“來之,路上可还顺利?” 吴昌时笑吟吟地说道:“一切如愿,事情办妥了。办了几个恶仆,苦主也撤了讼状。” 周延儒倒身在太师椅上,无奈道:“侥幸侥幸,亏你去得快,不然更给他们抓住把柄了。” “朝堂上风声紧了?” “朝臣弹劾也就罢了,监军宣府的王坤那个阉竖也跳出來狂吠,皇上又命在朝堂上当面读他的折子,我只得忍辱不言,实在脸上无光。”周延儒嗓音有些嘶哑,声调甚觉凄凉。 吴昌时吃惊道:“听说王坤其人生性暴躁,当年在宫里是身份卑贱的小火者,必是有人给他撑腰,不然怎么会如此胆大妄为?太监参劾首揆可是历朝所沒有的稀罕事儿,我看大人不妨查查他背后是哪个指使的。” 周延儒在朝堂上一心揣摩皇上的心思,心无旁骛,沒想到这一层,此时幡然醒悟道:“那折子的票拟似是出于温体仁之手,他手伸得如此长,其心不可测。当年张江陵与大太监冯保互为援引,只一个月的工夫,便将首辅高拱赶回了河南老家。此事看來不简单,速教董献廷找唐之征问个明白!” “关系重大,皇上心意不明,凡事都该加倍小心,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我还是亲去一趟的好。”吴昌时拱拱手,急匆匆出了好春轩。 唐之征不过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是个资历颇深的大太监了,自万历末年入宫当差,历经了泰昌、天启两朝,如今曹化淳取代了王永祚提督东厂,唐之征做了掌班太监,成为东厂的二号人物,手下的领班、司房、掌刑、理刑、档头、番子,人数众多。他知道自家资历虽深,但赶不上曹化淳狡黠多智,圣宠更是望尘莫及,因此别无他念,安心做份内职事,日子过得甚为滋润。魏忠贤在宫禁开设内操时,他曾下苦功习武,练就了一身本事,习武不辍成为他的一大嗜好。另一嗜好则是酷爱杯中之物,发誓尝遍天下酒。酒吃了多年,嘴巴极刁,最爱两种酒,一是美酒,一是沒吃过的酒,哪怕粗浊不堪,也毫不在意。那所太监所开的廊下家酒家,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每日日落前,他从东厂衙门坐轿而來,在远远迎候着的小二悠长的肥诺中,踱进屋宇深密的那间廊下,举杯浅酌。 暮色初起,西山外尚残留着一抹余晖,几朵火烧云殷红似血,艳丽异常。吴昌时进了皇城,远远望见玄武门外、北安门内那一片连在一起的瓦房。玄武门以东,东西横列,连排有十一道门,以西有九道门。过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则是一排南北纵列的屋宇,自北而南,有三十一道门,称为“长连”,再往前面,有三道门称为“短连”。这些房屋总计五十四道门,总称廊下家,乃是宫中地位中等的答应、长随们集中居住之处。此处毗邻御酒房,御酒房酿造的竹叶青、五味汤、真珠红、长春酒、金茎露、太禧白、满殿香等,都是天下罕见的美酒,酒香飘到廊下家,那些答应、长随忍不住仰鼻长吸,可那些美酒都是御用之物,万难尝到一滴。他们便偷学酿御酒的手艺,又向内府酒醋局的酒户请教,酿制枣酒,不料大为成功。太监出宫不易,于是便请旨开了廊下家酒家,专供太监、宫女们吃酒玩耍,不需上税。吴昌时赶到门前,唐之征已吃完了一壶名为琥珀光的内酒。 唐之征见了吴昌时,并不说话,只取了一只杯子,满满斟了,推到对面桌边。吴昌时拱手谢座,端起來一饮而尽,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廊下家果然名不虚传。” “天下的好东西都进了宫,加上万里挑一的酿酒师傅,酿成的酒自然会与外面大不相同。”唐之征跟着干了一杯,朝外喊道:“小二再添几个菜,沒见多了个客人吗?” 吴昌时见桌上的四个青花中盘摆着尽是荤菜,一个红烧牛鞭,一个雄鹅腰子,一个羊白腰子,一个龙卵,并无丁点儿菜蔬,笑道:“公公真一副好肠胃,常年吃竟能受用得了?我可是沒这口福了。” 唐之征点了醋熘鲤鱼、清炒河藕,说道:“这廊下家的酒菜可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儿,别处想吃漫说是吃不到,怕是连酒菜的名儿都不知道呢!你也果真沒口福,这挽手,你们称牛鞭的,还有雄鹅腰子、羊白腰子都是大补的东西,能治病又能顶饭食。这龙卵,啧啧……更是极难得的珍品,要想天天吃可不容易,光有银子也不成。你想呐,白色的儿马有多少,一个儿马不就两个卵吗?若非咱有几个小徒弟到了九边做监军,手下有成千上万匹军马,哪里会有这么多龙卵供奉?” “有您这身子骨儿,能吃能喝,真是天下第一快活事!”吴昌时翘指称赞。 “哈哈哈……”唐之征开怀大笑一阵,吃了杯酒道:“古人说酒可红双颊,愁能白二毛。人这一辈子,不能自寻烦恼,得高歌时且高歌,酒可以喝,愁不能添呀!” 吴昌时将酒也干了道:“公公倒是旷达,可常常是愁來寻人呀!想躲都躲不开。” “说说什么愁事吧!你是个大忙人,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家做幕宾,可是轻易不抛头露面的。” “还是老规矩,先喝完了酒再说不迟。”吴昌时给他说得搅动了心事,想到自家蛰居周府转眼两年多了,威风自在倒是有些,可仕宦之路依旧迷茫,不知何时才有登台亮相的机遇。 “好!”唐之征酒兴大发,朝外喊道:“小二,上酒----” 吴昌时阻拦道:“时辰还早,不用急着喊他进來。我听说公公只喝两类酒,都这把年纪了,喝过多少种酒,还有多少种沒喝过?” 唐之征思忖片刻,扳着指头道:“要说咱生平所尝过的酒,还真不少,拣有名的好酒说,喝过宫里的满殿香、金茎露,京师柳泉居的黄米酒,蓟州的薏苡酒,永平的桑落酒,易州的易酒,沧州的沧酒,大名的刁酒、焦酒,济南的秋露白,兰溪的金盘露,淮安的绿豆酒,婺州的金华酒,粤东的荔枝酒,汾州的羊羔酒,高邮的五加皮,扬州的雪酒、稀芬酒,无锡的华氏荡口酒、何氏松花酒……总共不下百种。名酒沒喝过的不多,只有广西的滕县酒,山西的襄陵酒、河津酒,成都得郫筒酒,关中的蒲桃酒,中州之西瓜酒、柿酒,十余种。” “公公尝尝这酒如何?”吴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酒塞轻轻拔下,登时一股酽酽的酒香扑面而來,唐之征大吸了一口,伸手抓过,满满斟了一杯,吱的一声,浅浅地咂了一小口,闭着眼睛慢慢咽下,睁开眼睛道:“这是什么酒?咱沒喝过,下的料可真足,够劲儿!” “这是五香烧酒。” “怎么个做法?” “取糯米五斗,细曲十五斤,白烧酒三大坛,檀香、木香、**、川芎各一两五钱,人参四棵,各研成细末。再取白糖霜十五斤,二百个胡桃取仁,红枣三升去核,也研成细末。将米蒸熟,晾冷,放入缸中密封,等刚刚发起,加入糖并烧酒、香料、桃、枣等物,将缸口厚封,密不透气。每七日开打一次,依旧密封,到七七四十九日,绵软幽香,透出缸外,大功便成。” 唐之征边听边喝,牢牢记在心里,说道:“咱将这法子告知廊下家,命他们学着做。不然,若是等着你來送,肚子里的酒虫怕早渴死了。” 片刻之间,酒瓶已空,唐之征道:“趁咱还沒醉倒,有什么事快说吧!” 吴昌时朝外看一眼,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内写了一个大大的“周”字。唐之征道:“咱明白你的心思,是要找个解围的人。这事直说吧,不必打什么哑谜!咱在这里,窗户根下不会有人的。” “那是自然。”吴昌时将桌上的茶水用袖子擦了,说道:“我家东主想找个皇上面前递上话儿的人,如今他给一些廷臣逼得实在有些心烦。” “这可不好办呐!皇上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主儿,谁敢在他面前乱嚼舌头!” “这事要是好办,我也不來麻烦公公了。您老人家是伺候过四代皇上的功臣,就是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也是晚辈,宫里的事还不是您路子最熟?” “你小子也别给咱戴高帽子,这事还真的棘手。如今宫外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就是瀛国老夫人,那是万岁爷的姥娘,可求她说话,太扎眼了,弄不好万岁爷会起疑心。宫里头么,周皇后和田贵妃求哪个都行,不过近日万岁爷歇在田娘娘承乾宫的时候多。”唐之征蹙眉苦思道:“田娘娘的父亲田弘遇倒是个有义气的人,可事情不好张扬,这般大张旗鼓的,给万岁爷知道了,反帮了倒忙。怎么求贵妃娘娘,要好生核计核计。噢!咱听说田娘娘嫌宫里的衣服样式不好,尤其穿不惯笨重的宫鞋,想到苏州订做一批苏样的新鞋,可周皇后怕花费太多,沒有应允。” “这事容易,我前几天刚刚见过江苏巡抚张国维,吩咐下去,來回用不了一个月。”吴昌时从袖中抖出一张银票,推到唐之征面前。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吴昌时霍地站起身來。唐之征笑道:“莫怕,这是小太监们在演正德皇帝醉酒廊下家的戏,你若愿意,可过去见识见识。” 吴昌时屏息倾听,一连几声娇喊:“朱大爷,我家來!”随即笙箫杂奏,殷勤劝酒之声不绝于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來,拱手道:“这点儿银子权给公公买料酿酒,等酒酿好了,再來廊下家叨扰,尝尝公公的五香烧酒。” “咱可等你了。”唐之征看着吴昌时闪身出去,看一眼桌上的银票,赫然是一千两,小心收藏入怀。 温体仁重金结内宦 周延儒拙计送绣鞋(二) 张至发脸色羞红,低头道:“惭愧惭愧!学生只知誊写奏稿,不与外面交结,无人援引,以致蹉跎至今。” “我知道了。小心当差,不可气馁,等着寻个时机放放外任,胜似终日这般忙乱。”温体仁起身翻阅奏折,只翻过一本,宣府王坤的折子赫然在目,想必是张至发已将西北各边的折子放在了上面。温体仁取了,翻眼盯着张至发道:“这些先送到首辅值房,免得给人说我僭越不守规矩。” 张至发会心地答道:“学生只是从大人值房门前走过,并未进來拜见。”抱了案上的折子匆匆退了出去。 温体仁粲然开颜一笑,目光便回到折子上,细看之下,见弹劾的是周延儒姻亲陈于泰贿赂主考的旧事,沒有多少新意,字不规整,还有不少错字别字,只是写得还算明白,满纸全是大白话,实话实说,沒有丝毫的拐弯抹角,更沒有起转承合那套假斯文,说什么“奴婢书读得少,上折子怕给人嘲笑,一直不敢动笔。上一回,参奏胡良机,蒙万岁爷替奴婢撑腰壮胆……”“奴婢听说陈于泰中了状元,他媳妇本是周延儒的小姨子,他们哥俩儿好,这等的人情他周延儒如敢不送,想必小姨子会拔他的胡子”,“那状元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陈于泰将三千亩的水田送给他,又送了几个妖冶的小娘们儿……”温体仁见言辞鄙俗,竟似当面拉家常一般,差点笑出声來,又仔细看了一遍,忍笑濡笔批道:“览奏不胜感慨,非尽心国事忠君爱朕者,断不肯如此真心直言。朕不惧语拙少文的人,只要沒有私心,不结党羽,朕自然信用不疑。你身为内官,想着替朕分忧,忠贞可嘉。”批完以后,加了封套,命人呈送。 崇祯连夜看了折子,提朱笔批道:“越职参论,率妄大体。”但想到曹化淳回京后的密报,周延儒是有些不够检点,身为首辅,领袖群僚,一举一动不可忽玩,如此转念,便觉下面的票拟颇合自己的口味,一字不动,接下挥笔批道:“禁用内官乃是太祖明训,朕岂不知?然三尺在手,自有威福,此曹何能为?朕亲擒魏珰伏法,岂是溺情阉竖者?以内官少亲戚、少同年、少交游,无结党之弊,忠贞堪用,以为权宜。人臣感恩图报,何论内外?” 次日依例常朝,崇祯命乾清宫太监马元程高声诵读,不少朝臣听得忍俊不禁,可当着周延儒的面儿不好放肆,只得隐忍着,个个憋得脸颊涨红。周延儒听得冷汗直流,垂头不敢仰望,温体仁等人心头不住狂喜。听到最后的御批,众人登时噤声,朝廷一片寂静。 崇祯见群臣低头掩饰,为存体面,无心深究,等马元程读完,正要口谕散朝,命大小臣工回各自的衙门反省,洗涤肠肺,却听一人高声道:“陛下,王坤不过一个小小的内臣,怎敢肆意妄言,语侵首揆?军国大事,岂容这些供洒扫贱役之辈指手画脚?此风一长,朝臣斯文扫地,颜面何存?请陛下严惩王坤,以平群怨。” 崇祯认出说话的人是左副都御史王志道,说道:“理越辩越明,军国大事并非只准肉食者谋之,凡我大明子民都可议论,人人有责,怎么强分什么内外贵贱?朕的朱批你沒听明白?” 王志道叩头道:“太祖高皇帝创业时三令五申,严禁宫廷内外交接。洪武十七年,铸造一块‘内臣只供洒扫侍奉,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挂在宫门内。如今内臣非议廷臣,历朝未有,此端一开,流祸无穷!王坤的折子貌似憨直鄙俗,其实深含机锋,嬉笑怒骂,应对不易,想必别后有人指使,陛下明察。” 崇祯的眼神从周延儒的身上飘过,冷笑道:“说起祖宗的规矩,朕烂熟于心。若按祖训,大臣推诿搪塞,该如何处置?只怕是早已拖下去打了!有些士大夫分明是中了宋儒的毒,空谈心性气节,不然内臣身居掖廷,与外隔绝,怎么还能抓到你们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把柄?平日不知清慎自持,等到给人抓了小辫子,却反说别人的不是,自家却推脱得干干净净,这是忠君尽职么?还不是为稻粮谋!”他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朕乾纲重振,剪除魏阉,励精图治,意在中兴,恢复洪宣盛世。对于大小臣工,屡有旨严饬,可不少臣工全不体会,尸位素餐,不曾尽力!工部主事金铉管理军器、修整城防,却连红衣大炮的炮眼都不会开,一旦敌虏进犯,岂不误事?胡良机巡按宣府、大同两年,抚赏冒领饷银五万多两,如此大弊竟不觉察,怎么做得巡按?遣用内臣,原非得己,朕屡有谕旨,此次又特加解说,极是明白,如何又有一番议论,纠缠牵扯许多?如今廷臣参劾,无不牵涉内臣。有人以为内臣参的处置了,参内臣的也处置了,一味信口诬捏,不顾事理。如此说來,所有处置的百官都是因为内臣了?参过内臣的竟是有了护身符,随他溺职误事,也不能动他分毫,这是什么混账话!朕自登极以來,取人只凭事功,何曾有什么好恶?”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面沉如水。 王志道见龙颜不悦,忙分辩道:“皇上圣明,洞彻万机,烛照千里,即便有不奉公守法的臣子,也难以隐藏,自该严惩。臣方才所奏,不关涉其他,只是单参王坤一人。内臣疏参首揆,历朝所无,不见于我朝会典,臣忧心此风一长,朝廷纲纪法度废弛,并非为朝臣开脱。臣一时急不择言,语多谬误,罪当万死。”他本意想在首辅面前卖个人情,周延儒树大根深,圣宠未衰,区区一个乾清宫牌子太监在宫中沒什么势力,不过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几年,哪里会撼得动一品大员。不料却惹恼了皇上,登时惶恐不安,额头的冷汗涔涔而落,慌忙抬起袍袖擦拭,不想袍袖宽大,竟挡住了嘴巴,以致说到“语多谬误”有些含糊不清。 崇祯以为他有意蒙混,追问道:“你说什么?” 王志道以为皇上要下旨问罪,吓得浑身一震,嘴里嗫嚅道:“臣、臣……”周延儒忙接过回道:“他自认谬误,有心悔过。” “自称谬误?那参奏前怎不思想明白?身为朝臣,自该心存社稷黎庶,军国利弊大事多所建言,放着这些头等大事不顾,却一心指摘他人的过失,相互攻讦,各据门户,问兵马不知,问钱粮不知,吟歪诗填艳词,吃花酒狎雏妓,刻个稿讨个小的,倒是行家里手,天下可有这等的为臣之道?”说到此处,崇祯不由想到几年前后金皇太极铁骑南下,兵临京城,真是莫大耻辱!脸上一热,刚刚有些消退的火气又蒸腾上來,铁青着脸道:“文武各官,朕未尝不信用,谁肯打起精神來实心做事?只知一味蒙混欺瞒,结党营私,贪墨徇情。若非如此朽败无能,后金兵怎会入关,蹂躏京畿?” 周延儒乃是百官领袖,听皇上严词申饬廷臣,不敢再沉默下去,出班跪下领罪,次辅温体仁紧跟着出班,阁臣吴宗达、徐光启、钱士升也依次跪倒。周延儒先替王志道开脱道:“王都堂参劾内臣,实则是指责我等阁臣溺职。臣身居首揆,辅理不力,表率无能,在内部院各衙门,在外督抚按各官,不能尽心修职,以致封疆多事,寇盗繁兴。皇上遣内臣核查边备,原是一番忧勤图治的苦心,意在激励廷臣奋力任事,不可落后于内臣。臣等无不钦佩敬服,虽有攘臂向前之心,无奈才能不逮,跋前踬后,谬误百出,罪状多端,朝廷内外自然不满。”两眼噙泪,语调有些哽咽。 崇祯见他话说得恳切,尤其是将后金进犯之辱揽在身上,心头这块宿疾旧病减轻了一些,颜色稍霁,抚慰道:“此事罪不在一人。”端了茶盏连吃几口。 温体仁听周延儒对王志道尊称都堂,袒护之心昭然,心底发狠道:“我必教他当不成都堂,看看哪个还敢替你剖白?”急忙叩头道:“王志道曲意阿上,沽名立论,如何纠察百官?若不惩处,只怕群起效尤。” 不等崇祯表态,周延儒急道:“王志道种种诬捏情罪甚明,原是该处。只是他的本心原非抨击朝廷,也不是专论遣用内臣,意在参阁臣溺职,臣等确有此罪,委实不可逃避。生杀夺予尽在皇上,伏请开恩宽宥,外廷人人感念圣德。” “嗯!王志道身为风宪大臣,本当重处,姑念阁臣申救,从轻革职为民。” “谢皇上!”王志道伏地叩头。 “起去吧!”崇祯俯视着御案前的王志道,目送着给两个太监搀扶出大殿,神情有些不屑,朝阁臣道:“先生们请起。如今边疆多警,民困时艰,后金兵围了锦州,总兵祖大寿苦守待援,而户部钱粮征派迟缓,工部军器督造不力,朕日夜坐卧难安。大小臣工理应洗心革面,急公尽忠,不得挟私抱怨,争斗不休,纷扰内耗。若执迷不悟,阳奉阴违,朕严惩不贷!” 崇祯见群臣低头倾听,怕挫了他们的锐气,劝勉道:“朕不是悭吝的人,辛劳你们几载,等消除边患,扫灭贼寇,四海晏清,天下无事,文恬武嬉,只要不出大格,便无伤大雅了。那时,朕也要出宫走走,到南京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珠峰下拜谒太祖陵寝,看看江南的风花雪月。你们都是扈从之臣呐!龙旗飘摇,车辇滚滚,何等炫赫!” 群臣听皇上说得意气风发,附和道:“臣等愿随皇上开创太平盛世。” 周延儒回到内阁值房发了半晌的愣,草草用过午饭,和衣小睡,翻來覆去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耳边总是有个尖细的公鸭嗓萦绕难去,“他媳妇本是周延儒的小姨子,他们哥俩儿好,这等的人情他周延儒如敢不送,想必小姨子会拔他的胡子……”脸上一阵阵红热不已,看看日色偏西,起身回府。进门才望见好春轩,吴昌时满面春风地迎出來,周延儒挤出一丝笑容道:“來之,路上可还顺利?” 吴昌时笑吟吟地说道:“一切如愿,事情办妥了。办了几个恶仆,苦主也撤了讼状。” 周延儒倒身在太师椅上,无奈道:“侥幸侥幸,亏你去得快,不然更给他们抓住把柄了。” “朝堂上风声紧了?” “朝臣弹劾也就罢了,监军宣府的王坤那个阉竖也跳出來狂吠,皇上又命在朝堂上当面读他的折子,我只得忍辱不言,实在脸上无光。”周延儒嗓音有些嘶哑,声调甚觉凄凉。 吴昌时吃惊道:“听说王坤其人生性暴躁,当年在宫里是身份卑贱的小火者,必是有人给他撑腰,不然怎么会如此胆大妄为?太监参劾首揆可是历朝所沒有的稀罕事儿,我看大人不妨查查他背后是哪个指使的。” 周延儒在朝堂上一心揣摩皇上的心思,心无旁骛,沒想到这一层,此时幡然醒悟道:“那折子的票拟似是出于温体仁之手,他手伸得如此长,其心不可测。当年张江陵与大太监冯保互为援引,只一个月的工夫,便将首辅高拱赶回了河南老家。此事看來不简单,速教董献廷找唐之征问个明白!” “关系重大,皇上心意不明,凡事都该加倍小心,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我还是亲去一趟的好。”吴昌时拱拱手,急匆匆出了好春轩。 唐之征不过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是个资历颇深的大太监了,自万历末年入宫当差,历经了泰昌、天启两朝,如今曹化淳取代了王永祚提督东厂,唐之征做了掌班太监,成为东厂的二号人物,手下的领班、司房、掌刑、理刑、档头、番子,人数众多。他知道自家资历虽深,但赶不上曹化淳狡黠多智,圣宠更是望尘莫及,因此别无他念,安心做份内职事,日子过得甚为滋润。魏忠贤在宫禁开设内操时,他曾下苦功习武,练就了一身本事,习武不辍成为他的一大嗜好。另一嗜好则是酷爱杯中之物,发誓尝遍天下酒。酒吃了多年,嘴巴极刁,最爱两种酒,一是美酒,一是沒吃过的酒,哪怕粗浊不堪,也毫不在意。那所太监所开的廊下家酒家,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每日日落前,他从东厂衙门坐轿而來,在远远迎候着的小二悠长的肥诺中,踱进屋宇深密的那间廊下,举杯浅酌。 暮色初起,西山外尚残留着一抹余晖,几朵火烧云殷红似血,艳丽异常。吴昌时进了皇城,远远望见玄武门外、北安门内那一片连在一起的瓦房。玄武门以东,东西横列,连排有十一道门,以西有九道门。过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则是一排南北纵列的屋宇,自北而南,有三十一道门,称为“长连”,再往前面,有三道门称为“短连”。这些房屋总计五十四道门,总称廊下家,乃是宫中地位中等的答应、长随们集中居住之处。此处毗邻御酒房,御酒房酿造的竹叶青、五味汤、真珠红、长春酒、金茎露、太禧白、满殿香等,都是天下罕见的美酒,酒香飘到廊下家,那些答应、长随忍不住仰鼻长吸,可那些美酒都是御用之物,万难尝到一滴。他们便偷学酿御酒的手艺,又向内府酒醋局的酒户请教,酿制枣酒,不料大为成功。太监出宫不易,于是便请旨开了廊下家酒家,专供太监、宫女们吃酒玩耍,不需上税。吴昌时赶到门前,唐之征已吃完了一壶名为琥珀光的内酒。 唐之征见了吴昌时,并不说话,只取了一只杯子,满满斟了,推到对面桌边。吴昌时拱手谢座,端起來一饮而尽,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廊下家果然名不虚传。” “天下的好东西都进了宫,加上万里挑一的酿酒师傅,酿成的酒自然会与外面大不相同。”唐之征跟着干了一杯,朝外喊道:“小二再添几个菜,沒见多了个客人吗?” 吴昌时见桌上的四个青花中盘摆着尽是荤菜,一个红烧牛鞭,一个雄鹅腰子,一个羊白腰子,一个龙卵,并无丁点儿菜蔬,笑道:“公公真一副好肠胃,常年吃竟能受用得了?我可是沒这口福了。” 唐之征点了醋熘鲤鱼、清炒河藕,说道:“这廊下家的酒菜可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儿,别处想吃漫说是吃不到,怕是连酒菜的名儿都不知道呢!你也果真沒口福,这挽手,你们称牛鞭的,还有雄鹅腰子、羊白腰子都是大补的东西,能治病又能顶饭食。这龙卵,啧啧……更是极难得的珍品,要想天天吃可不容易,光有银子也不成。你想呐,白色的儿马有多少,一个儿马不就两个卵吗?若非咱有几个小徒弟到了九边做监军,手下有成千上万匹军马,哪里会有这么多龙卵供奉?” “有您这身子骨儿,能吃能喝,真是天下第一快活事!”吴昌时翘指称赞。 “哈哈哈……”唐之征开怀大笑一阵,吃了杯酒道:“古人说酒可红双颊,愁能白二毛。人这一辈子,不能自寻烦恼,得高歌时且高歌,酒可以喝,愁不能添呀!” 吴昌时将酒也干了道:“公公倒是旷达,可常常是愁來寻人呀!想躲都躲不开。” “说说什么愁事吧!你是个大忙人,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家做幕宾,可是轻易不抛头露面的。” “还是老规矩,先喝完了酒再说不迟。”吴昌时给他说得搅动了心事,想到自家蛰居周府转眼两年多了,威风自在倒是有些,可仕宦之路依旧迷茫,不知何时才有登台亮相的机遇。 “好!”唐之征酒兴大发,朝外喊道:“小二,上酒----” 吴昌时阻拦道:“时辰还早,不用急着喊他进來。我听说公公只喝两类酒,都这把年纪了,喝过多少种酒,还有多少种沒喝过?” 唐之征思忖片刻,扳着指头道:“要说咱生平所尝过的酒,还真不少,拣有名的好酒说,喝过宫里的满殿香、金茎露,京师柳泉居的黄米酒,蓟州的薏苡酒,永平的桑落酒,易州的易酒,沧州的沧酒,大名的刁酒、焦酒,济南的秋露白,兰溪的金盘露,淮安的绿豆酒,婺州的金华酒,粤东的荔枝酒,汾州的羊羔酒,高邮的五加皮,扬州的雪酒、稀芬酒,无锡的华氏荡口酒、何氏松花酒……总共不下百种。名酒沒喝过的不多,只有广西的滕县酒,山西的襄陵酒、河津酒,成都得郫筒酒,关中的蒲桃酒,中州之西瓜酒、柿酒,十余种。” “公公尝尝这酒如何?”吴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酒塞轻轻拔下,登时一股酽酽的酒香扑面而來,唐之征大吸了一口,伸手抓过,满满斟了一杯,吱的一声,浅浅地咂了一小口,闭着眼睛慢慢咽下,睁开眼睛道:“这是什么酒?咱沒喝过,下的料可真足,够劲儿!” “这是五香烧酒。” “怎么个做法?” “取糯米五斗,细曲十五斤,白烧酒三大坛,檀香、木香、**、川芎各一两五钱,人参四棵,各研成细末。再取白糖霜十五斤,二百个胡桃取仁,红枣三升去核,也研成细末。将米蒸熟,晾冷,放入缸中密封,等刚刚发起,加入糖并烧酒、香料、桃、枣等物,将缸口厚封,密不透气。每七日开打一次,依旧密封,到七七四十九日,绵软幽香,透出缸外,大功便成。” 唐之征边听边喝,牢牢记在心里,说道:“咱将这法子告知廊下家,命他们学着做。不然,若是等着你來送,肚子里的酒虫怕早渴死了。” 片刻之间,酒瓶已空,唐之征道:“趁咱还沒醉倒,有什么事快说吧!” 吴昌时朝外看一眼,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内写了一个大大的“周”字。唐之征道:“咱明白你的心思,是要找个解围的人。这事直说吧,不必打什么哑谜!咱在这里,窗户根下不会有人的。” “那是自然。”吴昌时将桌上的茶水用袖子擦了,说道:“我家东主想找个皇上面前递上话儿的人,如今他给一些廷臣逼得实在有些心烦。” “这可不好办呐!皇上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主儿,谁敢在他面前乱嚼舌头!” “这事要是好办,我也不來麻烦公公了。您老人家是伺候过四代皇上的功臣,就是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也是晚辈,宫里的事还不是您路子最熟?” “你小子也别给咱戴高帽子,这事还真的棘手。如今宫外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就是瀛国老夫人,那是万岁爷的姥娘,可求她说话,太扎眼了,弄不好万岁爷会起疑心。宫里头么,周皇后和田贵妃求哪个都行,不过近日万岁爷歇在田娘娘承乾宫的时候多。”唐之征蹙眉苦思道:“田娘娘的父亲田弘遇倒是个有义气的人,可事情不好张扬,这般大张旗鼓的,给万岁爷知道了,反帮了倒忙。怎么求贵妃娘娘,要好生核计核计。噢!咱听说田娘娘嫌宫里的衣服样式不好,尤其穿不惯笨重的宫鞋,想到苏州订做一批苏样的新鞋,可周皇后怕花费太多,沒有应允。” “这事容易,我前几天刚刚见过江苏巡抚张国维,吩咐下去,來回用不了一个月。”吴昌时从袖中抖出一张银票,推到唐之征面前。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吴昌时霍地站起身來。唐之征笑道:“莫怕,这是小太监们在演正德皇帝醉酒廊下家的戏,你若愿意,可过去见识见识。” 吴昌时屏息倾听,一连几声娇喊:“朱大爷,我家來!”随即笙箫杂奏,殷勤劝酒之声不绝于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來,拱手道:“这点儿银子权给公公买料酿酒,等酒酿好了,再來廊下家叨扰,尝尝公公的五香烧酒。” “咱可等你了。”唐之征看着吴昌时闪身出去,看一眼桌上的银票,赫然是一千两,小心收藏入怀。 赈饥民老妪输粟米 设内应骁将擒寇贼 洪承畴听得心里一阵冰冷,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都是书上读來的惨剧,不想今日竟会亲耳听说。他提起口袋,伸手抓出一小把,交给***道:“给我好生放妥,记住切不可教百姓无望。”随后他将口袋往地上一掼,咬牙道:“杜总兵,本军门就将这袋黄米送与你做军粮,望你戮力杀贼,将王嘉胤一鼓剿灭!” “卑职将这些黄米给每个兵卒分上几粒,决不负大人重托。” “我只能多拨给你两日的军粮。” 杜文焕一抚剑柄道:“大人宽心。此地到山西,一路多山岭,常有野兽出沒,卑职选数名弓箭手打些山羊、野鸡,不难充饥,就是杀马而食,也不会掳掠地方。” 老太婆问道:“这位军爷若是见到曹将军,给我那孩儿捎个口信,教他好生杀贼,不要记挂家里。” “你那儿子名唤什么?” 老太婆絮叨道:“大名张立位,花了十文钱请先生起的。小名狗剩儿,是他爹起的。” 宁塞到阳城有**百的路程,杜文焕带领一千人马走了十天,才抵达阳城。阳城本是多山的地方,巍巍八百里太行,绵延晋冀豫三省,横亘境内,又有王屋、中条二山自西向东汇來,三山在此交汇,造就无数奇峰、秀谷、幽涧,山岭陡峻,云海浩瀚,瞬息而变,气象万千。王嘉胤的老营驻扎在龙王山下,面临着丹河,依山建寨,易守难攻。随后赶來的曹文诏见王嘉胤派人守住险要之处,情知急切难下,却又不甘心空手而返,便在丹河对面扎下营盘,两相对峙,借机休整士卒,伺机攻打山寨。 王嘉胤得知曹文诏立起了大营,似有相持之意,急召手下众头目商议。右丞相白玉柱道:“不管谁來,咱还是一个字‘走’,钻到山沟里,教官军追不上,找不着。” 军师王自用道:“此地便是太行山南麓,不如将人马拉到太行山上,建起山寨,修筑关隘,做个自在逍遥快活王,岂不胜过终日东奔西逃的。八百里太行山,官军要围剿也难。” 一个高大威猛的黄脸汉子叫嚷着闯进來,呼喝道:“怕什么,打他奶奶的!曹文诏这个孤魂,竟要附体怎的?这般穷追不舍!大当家的,咱带手下人马与他拼个死活,看他厉害还是咱厉害?” 王嘉胤只听声音便知道來人是绰号黄虎的张献忠,笑道:“你就是这火爆脾气,总愿意猛打硬拼,用兵不是打群架,还要讲究些韬略兵法。” 一身白袍的高迎祥大步进來,抱拳施礼,他身后跟着方面宽额、神态凛凛的李自成,他们二人与张献忠自王左挂被杀后,一齐转投到了王嘉胤手下。他环视众人一眼,点头道:“大当家的所言有理,曹文诏骁勇异常,手下多是惯于厮杀的精兵,孤军尾随,必是有备而來,应先避其锋芒。” 张献忠性情暴躁,哪里听得进去,摇头道:“我张献忠从來沒做过缩头乌龟,眼见人家找上门來,却吓得躲起來不敢出战!” “曹文诏既然赶來,必是想要与咱们决斗,你这等心急,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王自用翻着两眼,见张献忠紧闭着宽大的下巴,蜡黄的脸色因发怒才有了一丝血色,想着如何劝说他。 张献忠却嚷道:“老百姓编了两句歌谣,说什么‘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军师想必怕了曹文诏,咱却不怕他!不信这个邪,今日便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 李自成一拍张献忠的胸膛道:“想与曹文诏争个高低,出出心中的恶气,法子多的是,何必非要用蛮力气呢?” “你有什么好法子?” “只在高处摆好酒宴,一边吃酒一边看山景,不愁曹文诏不退。” “哪里会这等容易!曹文诏大老远地追到这里,岂能善罢甘休?你不要调笑了。”张献忠颇不以为然。 李自成说道:“曹文诏追得如此急,必是沒带多少辎重,远來少粮,利在速战,咱们却坚守不出,看他粮食够用几天?一沒粮草,二无援军,他武艺再高强,也沒了用武之地,必然不战自退,还用你费力么?” 张献忠当胸一拳,笑道:“还是你的点子多,这回可要将曹文诏的鼻子气歪了。”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登时欢笑起來,商量着在哪里摆酒。一个探子飞跑进來,禀报道:“大王,又有一队明军向龙王山而來,距此不过十里。” “是哪路人马?” “小的远远看见大旗上写着个‘杜’字。” “此人想是杜文焕,他怎么从陕西赶來了?”不仅是王嘉胤,屋里其他的人也有些吃惊,一时想不明白杜文焕竟会到了山西。如今明军实力大增,是守是退还要再加斟酌,屋内骤然寂静下來,大伙儿一齐看着王嘉胤,个个面色严峻,只有张献忠以为大战在即,神情反有些亢奋。 王嘉胤思忖片刻,说道:“方才自成说的法子虽好,可是也有疏忽之处。咱们据险坚守,与官军拼一拼粮草,官军的粮草即便不多,咱们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若官军随后运送粮草,反会耗不过他们。” 李自成叉手施礼道:“大当家的,此事小将也想过。此处草木茂密,又值初夏时节,山上野兽极多,獾狗、野兔、山羊、野鸽、野鸡……数不胜数,每日派人猎上一些,不仅省了口粮,也教弟兄们见点儿腥味,岂不两便?多支撑半月二十天不难。倘若官军陆续增援,咱们就再向南,到河南筹粮去。那里可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平川呐!敞开肚皮随便吃。” 王嘉胤一拍虎皮椅的扶手,起身道:“好!就照自成说的办。守住险要之处,日夜戒备,我看官军怎么來攻打。” 杜文焕望见曹文诏的大营,先命军卒在相距两里左右的河边扎营,带了几个亲兵赶去拜会曹文诏。曹文诏业已接到探报,他虽不是杜文焕的属官,但杜文焕做过延绥总兵,职位高出一截,自然要礼数周全。早早迎出了辕门,高叉手行礼,客气道:“有杜总镇赶來,不愁捉不到王嘉胤。” 杜文焕哈哈笑道:“本镇早已听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将军威名素著,本镇还担心碍手碍脚,可是洪军门钧旨不敢违抗,特地赶來看将军杀贼。” “还要仰仗总镇大人虎威。”二人一阵寒暄,并肩进了大帐,曹文诏问道:“总镇大人说的是哪个洪军门?” “延绥巡抚洪大人刚刚升任了三边总督,曹兄还不知道?” 曹文诏苦笑道:“卑职与尤总镇分手以后,一直追剿王嘉胤,不是钻山沟,就是爬土坡,消息怎能知道得如此快捷?” 杜文焕看着桌上展开的地图道:“将军可有成算?” 曹文诏摇头道:“王嘉胤依山建起营寨,易守难攻,卑职打算诱他出來,伏而击之,他们未必会上当。” 杜文焕点头道:“若是他们坚守不出,与咱们拼耗粮草,势必会更棘手。本镇來得匆忙,沒带多少粮草,将军追得急,想也不会有多少余粮。孙子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这仗可不好打哟!” 曹文诏给他说中心事,一时想不出什么妙策,低头看着地图,二人默然无语。良久,曹文诏叹息道:“强攻山寨损兵折将不说,也无必胜的把握,稍有疏忽,又给王嘉胤逃了。常言道擒贼擒王,若是王嘉胤有胆量厮杀,凭着卑职手中的长矛,再不放过他!” “他躲得远远的,你如何近得了身?”杜文焕连连摇头,忽然醒悟道:“你帐下可有名唤张立位的军卒?” “张立位?喔,卑职想起來了,半年前他深夜來到营门,给巡营的误以为奸细,捉住审问,他却嘴硬得很,只说要见抚台大人,其他一概不说,给巡营的捆了一夜,次日才知道是來投军的。卑职这才记住了他的名字,总镇认识他?” “从未见过面,但此人与王嘉胤是同乡,可派他到王嘉胤身边卧底,以为内应。不知他可有此胆量?” 曹文诏即刻命人喊來张立位,杜文焕见他五短身材,形状甚是猥琐,颇为失望。等他上前拜见过了,问道:“你家里可是还有一个老娘?” 张立位既惊且喜,不解道:“大人怎么知道?俺娘还替小人抚养着一个儿子。” “你有个妹妹给贼寇掳去了?” “大人……”张立位惊异地看着杜文焕,说不出话來。 杜文焕道:“本镇來的时候,见过你的老娘,她托本镇捎话给你,教你安心寻找妹妹的下落,不要惦记家里。” “大人,我娘她……想妹子眼睛都快瞎了。” “老人家还好。”杜文焕眼前登时浮现出一具四肢残缺的小孩尸体,想到自己一家老小都给神一元杀了,忍不住心头一酸。 “多谢大人,小人这就放心了。我妹子就是给王嘉胤手下掳走的,如今已有半年,不知死活。” “若你妹妹还活着,你想不想救她?” 张立位茫然地看着杜文焕,不知如何回答。曹文诏道:“总镇大人想命你假作寻找妹妹,到王嘉胤的营中入伙,伺机刺杀,然后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共破贼寇,你可愿意?” “小人愿意。”张立位挺胸道:“何时动身?” 曹文诏道:“你扮作花子模样,见了贼兵只说四处寻找妹妹,不可乱说话。明日一早,从别处过去。” 次日,天刚放亮,张立位拄着打狗棍,一身的破烂衣裳,端着腌臜的讨饭碗,來到王嘉胤老营前,推说是大王的同乡前來投靠,巡营的军卒不由分说,五花大绑着禀报了王嘉胤。王嘉胤冷笑道:“此处离我老家府谷皇甫川小宽坪不下千里,怎么会有乡亲來寻?带进來我听听他的口音,自然就明白了。” 王嘉胤高坐在虎皮椅上,看着张立位给推搡进來,踢软了双腿,跪在地上,问道:“你是哪村的?” “尧峁村。” “离我老家多远?” “走大路三十五里,抄小道二十三里。” “哼!听你说话不是府谷口音,分明是官军混进來的奸细。來人哪!给我重打四十军棍,看他喊疼是什么口音。” 两个大汉将张立位掼翻在地,张立位怒目而视,分辩道:“五里不同乡,十里不同俗。俺的口音怎会沒有一点儿分别?” “哼哼,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了!” 张立位横下心來,闭目大叫道:“都说好汉护三村,你这般对待乡亲,哪有半点儿乡亲之情?算俺瞎了眼!” 王嘉胤喝道:“还不动手?” 大汉们举棍便打,忽听后面凄厉地哭喊道:“不准打!”话音未落,冲出一个俏丽的妇人,上來挡在张立位身前,恨声道:“要打先打死我。”两个大汉急忙住了手。 王嘉胤道:“你出來做什么,这样一个叫花子也值得你可怜?小心污了你的衣裳。” “他是我哥,我心疼有什么错?”妇人拉着张立位的手,流泪道:“哥呀!你怎么到了这里?娘还好么?” 张立位睁大眼睛,见眼前满身绫罗绸缎的美貌妇人果然是自家妹子,只是白胖了一些,眉眼模样并沒有大变,想到饱受**的妻子,登时呜呜地痛哭起來,“哥找得你好苦啊!” 那美貌妇人正是张立位的妹妹,给喽罗们掳來,献给了王嘉胤。她与张立位虽是一母同胞,可自小出落得水灵灵的,面容姣好,体态婀娜,王嘉胤十分宠爱。见此情景,心知真是大舅哥,急忙亲手解开绳索,吩咐给张立位沐浴更衣,摆酒压惊。为讨妇人欢心,使他们兄妹时常见面,命张立位做了帐前指挥,引为心腹,随意出入大帐。军师王自用、高迎祥等人得知此事,并未疑心。 一连几天,王嘉胤总是与人商议对策,张立位沒有下手的机会,又见他身形魁梧,自己一人未必能对付得了,一时沒有主意,离开大帐,到后院找妹子闲话。刚刚迈进院子,却见跨院里门环一响,出來一个汉子,四下察看一番,急匆匆朝月亮门走來,见了他脸色大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招呼。屋内却有女人恨恨地说:“这么快就走,你倒是快活了,撇得人家好苦!”声音娇滴滴的,不由得酥了半边身子。 张立位认出那汉子是王嘉胤的侍卫首领王国忠,如此与王嘉胤的女人缠绵,想必早就勾搭在了一起,等他走过來,才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大当家的正在前面议事,你却跑到后面來讨便宜,要是传扬出去……你自然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王国忠早已心惊胆颤,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黄,给他一吓,跪地哀求道:“我那亲哥哥,您高高手儿,放兄弟这一回,兄弟做牛做马也念哥哥的恩德。” 张立位嘿嘿一笑,拉他起來,嘘声道:“还不快走!”王国忠飞也似地跑了。 刚进六月,山上的粮食剩下不多了,山下官军还沒有撤走的迹象,王自用带着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出去打猎,将近晌午还沒回來。王嘉胤饥肠辘辘,带着张立位、王国忠回到后院,妇人已整治好酒饭,红烧肉、过油肉、肉丸、鸡蛋汤……满满八个大碗。王国忠在门口侍立,张立位进屋坐定,看着王嘉胤迫不及待的模样,摆上两个大碗,倒了满满两碗烈酒,笑道:“听说当家的酒量惊人,比试一番如何?” 王嘉胤酷好杯中之物,登时酒瘾大发,端碗一饮而尽,不想空腹痛饮,酒量大打折扣,眼睛有些发花,正要夹菜吃,张立位伸手拦道:“先喝个双数。”王嘉胤不以为意,端酒又一气喝下,腹中一团火似的热烘烘烧起來,他咬牙喝彩道:“好酒!” “这是陈年的汾酒,酒性虽烈,可味道却醇厚。”张立位朝外喊道:“添酒來!” 王国忠答应一声,抱着一个瓷坛进來,在王嘉胤身后将坛子放下,从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绳索,猛地勒在王嘉胤的脖子上。王嘉胤闷哼一声,扭身右肘击出,王国忠猝不及防,正中面门,向后飞出五六步,仰身摔倒,手里还抓着绳索。 “不要松手!”张立位拔出尖刀当胸刺下,王嘉胤伸手拉住绳索,抬腿将桌子踢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碟碗摔得粉碎,饭菜撒了一地。他见尖刀刺來,闪身急躲,无奈相距太近,尖刀刺儒腹中,直沒刀柄。妇人正从厨下端饭上來,见此情景,吓得掩面尖叫,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却未碎裂,在地上连转几下。王嘉胤痛得狂吼一声,右掌奋力劈下,击在张立位天灵盖上,张立位登时昏了过去,双手兀自紧握着尖刀不放,借身子歪倒之力,将尖刀向上一挑,王嘉胤连声惨叫。妇人抢身上前,不知是照顾丈夫,还是扶住哥哥,扯住两人的衣衫哭喊,王嘉胤面目狰狞,倏地右掌一翻,十指如钩,锁住她的咽喉,只听得咯吱吱几声响,妇人的喉管给他生生捏断,哇的一声,喷出几大口鲜血,倒在地上…… 过了半晌,张立位幽幽醒來,头痛欲裂,他支撑着爬起來,看看王嘉胤、妹妹、王国忠三人已死,鲜血流了一地,急忙出了院门,见十几个侍卫聚在一处,闹哄哄地推牌九,急忙拐进小路,爬上一处山头,掏出三只响箭,朝天上放了,脑袋一晕,瘫倒在一块大石头下,含含糊糊地听到一阵阵喊杀的声音传來…… 赈饥民老妪输粟米 设内应骁将擒寇贼(二) 洪承畴听得心里一阵冰冷,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都是书上读來的惨剧,不想今日竟会亲耳听说。他提起口袋,伸手抓出一小把,交给***道:“给我好生放妥,记住切不可教百姓无望。”随后他将口袋往地上一掼,咬牙道:“杜总兵,本军门就将这袋黄米送与你做军粮,望你戮力杀贼,将王嘉胤一鼓剿灭!” “卑职将这些黄米给每个兵卒分上几粒,决不负大人重托。” “我只能多拨给你两日的军粮。” 杜文焕一抚剑柄道:“大人宽心。此地到山西,一路多山岭,常有野兽出沒,卑职选数名弓箭手打些山羊、野鸡,不难充饥,就是杀马而食,也不会掳掠地方。” 老太婆问道:“这位军爷若是见到曹将军,给我那孩儿捎个口信,教他好生杀贼,不要记挂家里。” “你那儿子名唤什么?” 老太婆絮叨道:“大名张立位,花了十文钱请先生起的。小名狗剩儿,是他爹起的。” 宁塞到阳城有**百的路程,杜文焕带领一千人马走了十天,才抵达阳城。阳城本是多山的地方,巍巍八百里太行,绵延晋冀豫三省,横亘境内,又有王屋、中条二山自西向东汇來,三山在此交汇,造就无数奇峰、秀谷、幽涧,山岭陡峻,云海浩瀚,瞬息而变,气象万千。王嘉胤的老营驻扎在龙王山下,面临着丹河,依山建寨,易守难攻。随后赶來的曹文诏见王嘉胤派人守住险要之处,情知急切难下,却又不甘心空手而返,便在丹河对面扎下营盘,两相对峙,借机休整士卒,伺机攻打山寨。 王嘉胤得知曹文诏立起了大营,似有相持之意,急召手下众头目商议。右丞相白玉柱道:“不管谁來,咱还是一个字‘走’,钻到山沟里,教官军追不上,找不着。” 军师王自用道:“此地便是太行山南麓,不如将人马拉到太行山上,建起山寨,修筑关隘,做个自在逍遥快活王,岂不胜过终日东奔西逃的。八百里太行山,官军要围剿也难。” 一个高大威猛的黄脸汉子叫嚷着闯进來,呼喝道:“怕什么,打他奶奶的!曹文诏这个孤魂,竟要附体怎的?这般穷追不舍!大当家的,咱带手下人马与他拼个死活,看他厉害还是咱厉害?” 王嘉胤只听声音便知道來人是绰号黄虎的张献忠,笑道:“你就是这火爆脾气,总愿意猛打硬拼,用兵不是打群架,还要讲究些韬略兵法。” 一身白袍的高迎祥大步进來,抱拳施礼,他身后跟着方面宽额、神态凛凛的李自成,他们二人与张献忠自王左挂被杀后,一齐转投到了王嘉胤手下。他环视众人一眼,点头道:“大当家的所言有理,曹文诏骁勇异常,手下多是惯于厮杀的精兵,孤军尾随,必是有备而來,应先避其锋芒。” 张献忠性情暴躁,哪里听得进去,摇头道:“我张献忠从來沒做过缩头乌龟,眼见人家找上门來,却吓得躲起來不敢出战!” “曹文诏既然赶來,必是想要与咱们决斗,你这等心急,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王自用翻着两眼,见张献忠紧闭着宽大的下巴,蜡黄的脸色因发怒才有了一丝血色,想着如何劝说他。 张献忠却嚷道:“老百姓编了两句歌谣,说什么‘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军师想必怕了曹文诏,咱却不怕他!不信这个邪,今日便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 李自成一拍张献忠的胸膛道:“想与曹文诏争个高低,出出心中的恶气,法子多的是,何必非要用蛮力气呢?” “你有什么好法子?” “只在高处摆好酒宴,一边吃酒一边看山景,不愁曹文诏不退。” “哪里会这等容易!曹文诏大老远地追到这里,岂能善罢甘休?你不要调笑了。”张献忠颇不以为然。 李自成说道:“曹文诏追得如此急,必是沒带多少辎重,远來少粮,利在速战,咱们却坚守不出,看他粮食够用几天?一沒粮草,二无援军,他武艺再高强,也沒了用武之地,必然不战自退,还用你费力么?” 张献忠当胸一拳,笑道:“还是你的点子多,这回可要将曹文诏的鼻子气歪了。”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登时欢笑起來,商量着在哪里摆酒。一个探子飞跑进來,禀报道:“大王,又有一队明军向龙王山而來,距此不过十里。” “是哪路人马?” “小的远远看见大旗上写着个‘杜’字。” “此人想是杜文焕,他怎么从陕西赶來了?”不仅是王嘉胤,屋里其他的人也有些吃惊,一时想不明白杜文焕竟会到了山西。如今明军实力大增,是守是退还要再加斟酌,屋内骤然寂静下來,大伙儿一齐看着王嘉胤,个个面色严峻,只有张献忠以为大战在即,神情反有些亢奋。 王嘉胤思忖片刻,说道:“方才自成说的法子虽好,可是也有疏忽之处。咱们据险坚守,与官军拼一拼粮草,官军的粮草即便不多,咱们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若官军随后运送粮草,反会耗不过他们。” 李自成叉手施礼道:“大当家的,此事小将也想过。此处草木茂密,又值初夏时节,山上野兽极多,獾狗、野兔、山羊、野鸽、野鸡……数不胜数,每日派人猎上一些,不仅省了口粮,也教弟兄们见点儿腥味,岂不两便?多支撑半月二十天不难。倘若官军陆续增援,咱们就再向南,到河南筹粮去。那里可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平川呐!敞开肚皮随便吃。” 王嘉胤一拍虎皮椅的扶手,起身道:“好!就照自成说的办。守住险要之处,日夜戒备,我看官军怎么來攻打。” 杜文焕望见曹文诏的大营,先命军卒在相距两里左右的河边扎营,带了几个亲兵赶去拜会曹文诏。曹文诏业已接到探报,他虽不是杜文焕的属官,但杜文焕做过延绥总兵,职位高出一截,自然要礼数周全。早早迎出了辕门,高叉手行礼,客气道:“有杜总镇赶來,不愁捉不到王嘉胤。” 杜文焕哈哈笑道:“本镇早已听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将军威名素著,本镇还担心碍手碍脚,可是洪军门钧旨不敢违抗,特地赶來看将军杀贼。” “还要仰仗总镇大人虎威。”二人一阵寒暄,并肩进了大帐,曹文诏问道:“总镇大人说的是哪个洪军门?” “延绥巡抚洪大人刚刚升任了三边总督,曹兄还不知道?” 曹文诏苦笑道:“卑职与尤总镇分手以后,一直追剿王嘉胤,不是钻山沟,就是爬土坡,消息怎能知道得如此快捷?” 杜文焕看着桌上展开的地图道:“将军可有成算?” 曹文诏摇头道:“王嘉胤依山建起营寨,易守难攻,卑职打算诱他出來,伏而击之,他们未必会上当。” 杜文焕点头道:“若是他们坚守不出,与咱们拼耗粮草,势必会更棘手。本镇來得匆忙,沒带多少粮草,将军追得急,想也不会有多少余粮。孙子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这仗可不好打哟!” 曹文诏给他说中心事,一时想不出什么妙策,低头看着地图,二人默然无语。良久,曹文诏叹息道:“强攻山寨损兵折将不说,也无必胜的把握,稍有疏忽,又给王嘉胤逃了。常言道擒贼擒王,若是王嘉胤有胆量厮杀,凭着卑职手中的长矛,再不放过他!” “他躲得远远的,你如何近得了身?”杜文焕连连摇头,忽然醒悟道:“你帐下可有名唤张立位的军卒?” “张立位?喔,卑职想起來了,半年前他深夜來到营门,给巡营的误以为奸细,捉住审问,他却嘴硬得很,只说要见抚台大人,其他一概不说,给巡营的捆了一夜,次日才知道是來投军的。卑职这才记住了他的名字,总镇认识他?” “从未见过面,但此人与王嘉胤是同乡,可派他到王嘉胤身边卧底,以为内应。不知他可有此胆量?” 曹文诏即刻命人喊來张立位,杜文焕见他五短身材,形状甚是猥琐,颇为失望。等他上前拜见过了,问道:“你家里可是还有一个老娘?” 张立位既惊且喜,不解道:“大人怎么知道?俺娘还替小人抚养着一个儿子。” “你有个妹妹给贼寇掳去了?” “大人……”张立位惊异地看着杜文焕,说不出话來。 杜文焕道:“本镇來的时候,见过你的老娘,她托本镇捎话给你,教你安心寻找妹妹的下落,不要惦记家里。” “大人,我娘她……想妹子眼睛都快瞎了。” “老人家还好。”杜文焕眼前登时浮现出一具四肢残缺的小孩尸体,想到自己一家老小都给神一元杀了,忍不住心头一酸。 “多谢大人,小人这就放心了。我妹子就是给王嘉胤手下掳走的,如今已有半年,不知死活。” “若你妹妹还活着,你想不想救她?” 张立位茫然地看着杜文焕,不知如何回答。曹文诏道:“总镇大人想命你假作寻找妹妹,到王嘉胤的营中入伙,伺机刺杀,然后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共破贼寇,你可愿意?” “小人愿意。”张立位挺胸道:“何时动身?” 曹文诏道:“你扮作花子模样,见了贼兵只说四处寻找妹妹,不可乱说话。明日一早,从别处过去。” 次日,天刚放亮,张立位拄着打狗棍,一身的破烂衣裳,端着腌臜的讨饭碗,來到王嘉胤老营前,推说是大王的同乡前來投靠,巡营的军卒不由分说,五花大绑着禀报了王嘉胤。王嘉胤冷笑道:“此处离我老家府谷皇甫川小宽坪不下千里,怎么会有乡亲來寻?带进來我听听他的口音,自然就明白了。” 王嘉胤高坐在虎皮椅上,看着张立位给推搡进來,踢软了双腿,跪在地上,问道:“你是哪村的?” “尧峁村。” “离我老家多远?” “走大路三十五里,抄小道二十三里。” “哼!听你说话不是府谷口音,分明是官军混进來的奸细。來人哪!给我重打四十军棍,看他喊疼是什么口音。” 两个大汉将张立位掼翻在地,张立位怒目而视,分辩道:“五里不同乡,十里不同俗。俺的口音怎会沒有一点儿分别?” “哼哼,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了!” 张立位横下心來,闭目大叫道:“都说好汉护三村,你这般对待乡亲,哪有半点儿乡亲之情?算俺瞎了眼!” 王嘉胤喝道:“还不动手?” 大汉们举棍便打,忽听后面凄厉地哭喊道:“不准打!”话音未落,冲出一个俏丽的妇人,上來挡在张立位身前,恨声道:“要打先打死我。”两个大汉急忙住了手。 王嘉胤道:“你出來做什么,这样一个叫花子也值得你可怜?小心污了你的衣裳。” “他是我哥,我心疼有什么错?”妇人拉着张立位的手,流泪道:“哥呀!你怎么到了这里?娘还好么?” 张立位睁大眼睛,见眼前满身绫罗绸缎的美貌妇人果然是自家妹子,只是白胖了一些,眉眼模样并沒有大变,想到饱受**的妻子,登时呜呜地痛哭起來,“哥找得你好苦啊!” 那美貌妇人正是张立位的妹妹,给喽罗们掳來,献给了王嘉胤。她与张立位虽是一母同胞,可自小出落得水灵灵的,面容姣好,体态婀娜,王嘉胤十分宠爱。见此情景,心知真是大舅哥,急忙亲手解开绳索,吩咐给张立位沐浴更衣,摆酒压惊。为讨妇人欢心,使他们兄妹时常见面,命张立位做了帐前指挥,引为心腹,随意出入大帐。军师王自用、高迎祥等人得知此事,并未疑心。 一连几天,王嘉胤总是与人商议对策,张立位沒有下手的机会,又见他身形魁梧,自己一人未必能对付得了,一时沒有主意,离开大帐,到后院找妹子闲话。刚刚迈进院子,却见跨院里门环一响,出來一个汉子,四下察看一番,急匆匆朝月亮门走來,见了他脸色大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招呼。屋内却有女人恨恨地说:“这么快就走,你倒是快活了,撇得人家好苦!”声音娇滴滴的,不由得酥了半边身子。 张立位认出那汉子是王嘉胤的侍卫首领王国忠,如此与王嘉胤的女人缠绵,想必早就勾搭在了一起,等他走过來,才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大当家的正在前面议事,你却跑到后面來讨便宜,要是传扬出去……你自然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王国忠早已心惊胆颤,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黄,给他一吓,跪地哀求道:“我那亲哥哥,您高高手儿,放兄弟这一回,兄弟做牛做马也念哥哥的恩德。” 张立位嘿嘿一笑,拉他起來,嘘声道:“还不快走!”王国忠飞也似地跑了。 刚进六月,山上的粮食剩下不多了,山下官军还沒有撤走的迹象,王自用带着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出去打猎,将近晌午还沒回來。王嘉胤饥肠辘辘,带着张立位、王国忠回到后院,妇人已整治好酒饭,红烧肉、过油肉、肉丸、鸡蛋汤……满满八个大碗。王国忠在门口侍立,张立位进屋坐定,看着王嘉胤迫不及待的模样,摆上两个大碗,倒了满满两碗烈酒,笑道:“听说当家的酒量惊人,比试一番如何?” 王嘉胤酷好杯中之物,登时酒瘾大发,端碗一饮而尽,不想空腹痛饮,酒量大打折扣,眼睛有些发花,正要夹菜吃,张立位伸手拦道:“先喝个双数。”王嘉胤不以为意,端酒又一气喝下,腹中一团火似的热烘烘烧起來,他咬牙喝彩道:“好酒!” “这是陈年的汾酒,酒性虽烈,可味道却醇厚。”张立位朝外喊道:“添酒來!” 王国忠答应一声,抱着一个瓷坛进來,在王嘉胤身后将坛子放下,从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绳索,猛地勒在王嘉胤的脖子上。王嘉胤闷哼一声,扭身右肘击出,王国忠猝不及防,正中面门,向后飞出五六步,仰身摔倒,手里还抓着绳索。 “不要松手!”张立位拔出尖刀当胸刺下,王嘉胤伸手拉住绳索,抬腿将桌子踢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碟碗摔得粉碎,饭菜撒了一地。他见尖刀刺來,闪身急躲,无奈相距太近,尖刀刺儒腹中,直沒刀柄。妇人正从厨下端饭上來,见此情景,吓得掩面尖叫,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却未碎裂,在地上连转几下。王嘉胤痛得狂吼一声,右掌奋力劈下,击在张立位天灵盖上,张立位登时昏了过去,双手兀自紧握着尖刀不放,借身子歪倒之力,将尖刀向上一挑,王嘉胤连声惨叫。妇人抢身上前,不知是照顾丈夫,还是扶住哥哥,扯住两人的衣衫哭喊,王嘉胤面目狰狞,倏地右掌一翻,十指如钩,锁住她的咽喉,只听得咯吱吱几声响,妇人的喉管给他生生捏断,哇的一声,喷出几大口鲜血,倒在地上…… 过了半晌,张立位幽幽醒來,头痛欲裂,他支撑着爬起來,看看王嘉胤、妹妹、王国忠三人已死,鲜血流了一地,急忙出了院门,见十几个侍卫聚在一处,闹哄哄地推牌九,急忙拐进小路,爬上一处山头,掏出三只响箭,朝天上放了,脑袋一晕,瘫倒在一块大石头下,含含糊糊地听到一阵阵喊杀的声音传來…… 行郊劳士卒拦圣驾 演双簧君臣论密情 正在热闹之际,忽然发一声喊,三个方队往來穿梭到一处,三声锣响,军士们登时各自站定方位,屹然不动,大纛旗下的数百勇士竟然排列成了“中兴圣主”四个大字!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來,震天价齐声喝彩。 一大早,崇祯皇帝摆动銮驾,出了永定门,由文武大臣们扈从着,浩浩荡荡向西南的良乡郊劳台进发。永定门到良乡有六十里上下的路程,中间要在黄新庄歇息一夜。这时已入初伏,赤日炎炎,犹如在头顶上悬着一团大火。崇祯在銮舆里热得浑身是汗,出了城门,急忙弃轿乘马,汗虽不出了,可火毒的日头直晒下來,烤得浑身热哄哄的。崇祯是个能吃苦的人,在毒日薰蒸之下,还可忍受,有些随行的小太监平日难得出宫,开始还觉新鲜,等日头高起,走得又渴又乏,几乎晕倒。 黄昏时分,接到讯报,洪承畴已在良乡宿营。崇祯看着天色尚明,悄悄吩咐马元程道:“朕到良乡的大营走走,看看洪承畴与当年的袁蛮子是不是一个样?” “袁崇焕家在广东东莞,洪承畴家在福建南安,离得想來不远,必是说一样听不懂的鸟语,长得瘦小不堪……” 崇祯见马元程絮叨不止,叮嘱道:“切不可声张,免得惊动了随行的各位大臣,又要劝谏阻拦个不住,全沒了趣味。” 二十几里的路程,骑马只用了半个多时辰。马元程朝前方指点道:“万岁爷,看那里有许多灯火,必是到了大营。” 崇祯远远望见点点光亮,催马快行,突然一声喝问传來:“什么人夜闯大营,再敢往前,小心弓箭是不长眼的。” 崇祯一收马缰,那马缓缓而行,抬头看看大营外的辕门,旗杆上高高挂起一盏大红灯笼,上面大写一个“洪”字,一个带刀校尉率领着几个兵卒來回巡逻,把守辕门。四周一片寂静,不时传來几声战马的嘶鸣。 马元程上前大叫道:“快去通禀,圣上……”崇祯阻拦道:“你去禀报洪大人,说我们要见见他。” “呵!你是什么人?黑灯瞎火地要见我们洪军门,你想见就见啦!”校尉看这几人一身便服,以为是京城里什么人家來求洪承畴办事的,半理不睬,一点也不买账,又问道:“你与洪军门沾亲带故?”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至今还沒见过面儿。” “那你又何贵干?” “來拜望拜望。” “不必了。此处是辕门,各色人等照例不许妄自靠近,请回吧!” 马元程骂道:“混账东西,皇上要见洪大人,你也要阻拦么?” “皇上?拿來吧!”校尉伸手道。 马元程以为他如权贵的门房一般讨要银子,恼怒道:“拿什么?” “皇上的印信呀!” “印信岂可随意带在身上?” “沒有印信,难断真假。”校尉摇头道:“军营之中只闻将令,不知有皇上。即便你们拿出印信,我也要禀告洪军门,请令后才会放你们进去。” “让开!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阻拦圣驾,不想活了?叫洪承畴出來迎接!”马元程气急败坏地大叫起來。 那校尉却丝毫不为所动,按刀而立,冷笑道:“洪军门的辕门岂容人随意出入驰骋!看你们沒带兵刃,才不为难你们,快走吧!休要啰嗦,不然捉你们关上一夜,等天明了,再交洪军门处置。” 崇祯不以为忤,心里暗自称赞: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洪承畴果然有手段。他调转马头,低喝一声:“回去!”原路返回了行宫。 次日天明,崇祯用过早膳,來到了郊劳台。郊劳台俗称接将台,专为迎接出征将士凯旋而建,在良乡大南关外,地方甚是空阔。一座大方台,有一丈多高,方圆百尺之阔,兀然伫立于旷野之中。台上建起一座汉白玉的八角亭,亭分两层,每层八根石柱,飞檐翘脊,气势非凡。几间厂房是演武厅,东面是将台,西面是马道。演武厅后面另外有三间起坐,是歇息的处所,东西两面搭起数架席棚,是给站班的众位大臣遮阳所用。台上搭起黄缎子的行帐,中央设着皇帝宝座,撑着一把巨大的黄罗伞。崇祯登台就坐,数百官员们在大方台前按官职大下排列两旁。马元程等几个太监忙着在崇祯周围服侍,有的打扇,有的递手巾,有的献凉茶。 崇祯笑道:“烈日似火,你们大伙儿也辛苦了。回头返城,朕下旨给光禄寺,凡是随行的大小臣工都赐些冰块。” 周延儒道:“陕西的贼寇剿灭了,往后都是太平的日子,想起來臣欣喜若狂,不觉得有什么炎热之苦。” 崇祯点头道:“也是,这点苦比起用兵打仗,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温体仁接口奉承道:“皇上不辞炎热,御驾劳军,大热的天儿,迎出好几十里的路,这真是旷古未有的殊恩,将士们为皇上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崇祯的用意就正在笼络军心,还要给群臣选出做臣子的榜样,尤其这是他做皇帝以來头一次大胜,如此下去,中兴有望,自然倍加郑重其事,听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微微一笑,扫视一眼两旁的群臣道:“朕常说,只要大小臣工尽心职守,不难求得太平日子。如今洪承畴荡平了陕西,内乱消歇,不足为患,再提师出关,扫灭后金,朕便可与你们共享太平了。”台下众位臣子齐呼万岁,崇祯哈哈大笑。 此时,听得远远的军号响声,接着是轰隆隆三声炮响,前站迎接的大员飞马回來报道:“洪总督凯旋回朝!” 崇祯起身,踱出行帐,远处一队步卒甲胄鲜明整队而來,随后是一队骑兵,马蹄嗒嗒,刀剑铮铮。步卒到了台前,行过军礼,骑兵一齐翻身下马,也行过军礼,左右分列。最后一支马队铿铿而至,轰隆隆三声炮响,中间一面大旗高高竖起,旗上绣着“三军司命洪”几个大字,旁缀一行小字:钦命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理粮饷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亲随卫队和帐下将领簇拥着金盔绯袍的洪承畴,骑着一匹白龙驹,缓辔而來,神采飞扬,竟丝毫沒有路途迢迢的疲惫之色。 崇祯回到宝座,洪承畴已到了台前,滚鞍下马,伏地跪拜道:“臣洪承畴恭请圣安。” 崇祯抬手笑道:“洪卿辛苦了,免礼平身,上台來!” 大小文武百官都鹄立在台下,自己却登上高台,是何等的恩宠!洪承畴起來掸掸浮尘,小心地迈步在大红的毡毯上,一步步走上高台。崇祯特命赐座,太监递上在冰水里浸泡过的手巾,洪承畴敷在脸上,顿觉全身的汗毛为之一爽,迎面竟有丝丝凉风吹來。 崇祯含笑道:“洪卿,朕昨夜已看过你的细柳营了。” “臣惶恐,昨夜睡得沉,不知道……” 崇祯摆手道:“朕知道路上你走得急,次日还要见朕,不能不养养精神。朕也是兴之所至,想尽早见到你,听你讲讲是如何杀贼的!折子毕竟要写得中规中矩,有些话不方便说。” “天气如此炎热,微臣劳动圣驾,肝脑涂地,不足言报!臣惶恐惭愧。臣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朕赏罚严明,就凭你荡平陕西这一条,就可赏!朕今日如此加恩,犹恐慢待了你。朕实在是高兴,自从皇太极入关以來,朕还沒有过一天这样可心的日子!这口气朕一直憋了许久,今日可以一吐为快了。当年朕剪除了魏忠贤,以为做天下英主,留个圣明的好名声给后代并不难,哪里想到内忧外患瞬间便來,朕措手不及呀!昨夜朕去大营,给把守辕门的军卒阻拦了,可朕心里头沒有丁点儿的恼怒,只觉着高兴。朕想起了周亚夫,想到了汉文帝,想到了文景之治……我大明的将领个个如周亚夫,何战不可胜,何敌不可克,何功不可取呀!” 崇祯朝台下看去,两旁文武百官,文自内阁大学士以下,武自兵部尚书、五军大都督以下,都按品级穿着纱制的补服,个个热得汗透衣衫,显出斑斑的汗渍,不停地拭汗打扇。那一队队军卒在热日下直挺挺地肃立不动,任凭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淌落下來,却无一人敢用手抹。洪承畴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威武之师,焉能不胜!他环顾左右,朗声道:“赐蟒服!” 乾清宫管事太监马元程捧着一个朱漆的托盘上來,上面放着一件五爪龙纹的蟒衣,衣襟左右用黄灿灿的金丝绣着两条行蟒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蟒服的纹饰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官服制度之列,多是内廷权高位尊的司礼监太监、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这件单蟒虽比不得坐蟒尊贵,沒有在前胸后背加正面坐蟒纹,但在崇祯剪除魏忠贤、乾纲独揽以后,属于初次赐服,就是那些信王府邸的旧人、内阁大学士都无人有此荣宠,单凭此一点,洪承畴足以傲视天下。乐声大作,洪承畴穿戴整齐,跪拜谢恩。崇祯抬手说道:“洪卿免礼!” 洪承畴知道皇上嘴上说免礼,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客套之辞,哪里敢恃功而骄,不行大礼?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果然崇祯心里甚为舒服,面上闪过几个笑影,假作责备他多礼道:“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可以便宜行事,天气炎热,但行军礼已足,何必如此繁琐呢!” “君臣之礼乃是人世间的大礼,岂可轻易言废?臣不敢奉旨。”洪承畴知道皇上喜欢,口中连声告罪,心下却是暗暗喜欢。 崇祯微笑道:“洪卿此次带了多少人马?” “马步军兵三千。”洪承畴回身望望台下直立不动的三个方队。这三千军马是他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精锐之师,生得虎背熊腰,勇猛异常 “辕门侍立三千将,统领貔貅百万郎。你这个大总督可是威风得紧呀!朕今日要看看你如何操兵?” 演武校阅例有成法,但多在秋后天气转凉时才演习操练,无非是战阵、射箭、角力,但自万历九年以來,朝廷从未举行过演武,大臣们哪里见过?不用说知道底细,许多人听都沒听说过。洪承畴自任陕西督粮道参政以來,在研习兵书战策上下过苦功夫,他领旨起身,在怀中掏出令旗,侍卫蔡九仪躬身接了,单膝跪地向洪承畴行了个军礼,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高呼一声:“洪军门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大阅!”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齐声高呼,各持刀枪开始操演。崇祯在宝座上观看着兵士们操演,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快起來。刚才侍卫蔡九仪上台接令旗,竟对自己这个皇帝视而不见,这是什么规矩?他瞟一眼洪承畴,见洪承畴看得饶有兴致,丝毫沒有察觉,心中暗自冷笑。 此时,台下的三个方队正操演阵法,队形变化多端,时而横排,时而纵列,什么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四面埋伏阵……当中还有什么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左右行进,纵横变幻。随着阵法变化,三个方队依次对垒,互相厮杀。只听金鼓阵阵,弯刀长矛,此起彼伏,杀声震天。地上虽用黄土垫了,泼了许多净水,可早给日头晒得半干,又经军卒们奋力踩踏,扬起了阵阵尘土,越发显得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正在热闹之际,忽然发一声喊,三个方队往來穿梭到一处,三声锣响,军士们登时各自站定方位,屹然不动,大纛旗下的数百勇士竟然排列成了“中兴圣主”四个大字!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來,震天价齐声喝彩。 崇祯大声称赞:“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卿家是国之干城,兵卒自然是一支无敌铁甲军!” “皇上可要看兵卒们射箭?” “不必了!朕已看到卿家军纪肃谨,天气炎热,士卒劳乏了,免了吧!”崇祯甚为满意地望望台下,对洪承畴道:“朕要到台下劳军,卿家随在朕身后。”说着,大步走下高台,洪承畴紧随在他身后,慌得马元程急忙吩咐肩舆伺候,可已是追赶不及。 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崇祯穿行在队列之中,还沒走到大纛旗下,已是通身透汗了。看着身边的兵卒都一身铠甲,操演一番,一个个早已热得大汗淋漓,点了点头道:“操演已毕,你们都解了甲,凉快凉快吧!” “谢万岁!”众兵卒兀自挺立不动,沒有一个敢解甲宽衣。 “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了甲……”崇祯心下诧异,但话未说完,扑通一声,一个兵卒摔倒在地。洪承畴低喝一声:“拖下去,重择四十军棍!” 一个校尉上前嗫嚅道:“军门大人,他、他是热得中暑了,不是有、有心违纪。” “拖下去!”洪承畴目光如刀,饶是五黄六月的天气,那校尉竟连打了几个冷颤。崇祯有些不忍道:“洪卿,既属无心之过,又无大害,不必苛责他了。” “拖下去!”洪承畴恍若未闻,校尉挥手,上來两个甲士将中暑的兵卒拖走。跟在身后的周延儒变了脸色,温体仁仰头望望天顶火辣辣的日头,似乎沒有看到。不多时,传來声声惨叫。崇祯心头一惊,他万万沒有想到在文武大臣面前,竟会有人抗旨不遵,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來了,再也觉不到天气炎热,浑身冷涔涔的。他轻咳一声,洪承畴看出了皇上的不满,辩解道:“军中只知有军令,不知有皇命,还请陛下明鉴!” 崇祯眼里闪过一丝阴寒之光,但稍瞬即逝,他猜忌之心大起,可不得不暂时收敛深藏,哈哈大笑道:“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明白这个理儿。指挥大军,如臂使指,自有法度。令下如山,你责打得对!不过领兵打仗并非全不讲情面,不然威而不心服,谁肯愿效死命!” 洪承畴已听出皇上话中有一丝不悦,忙躬身道:“万岁训诫的是!臣回去必要好生体会圣意。” “朕沒带过兵,但知道带兵的难处,你不容易!”崇祯折身返回,依旧入座,吩咐三品以上的大臣上台,将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满面春风地说:“我朝开科三百年,取士无数,可称得上国家栋梁的寥寥无几。洪卿是神宗爷开轩亲取的门生,带出如此勇猛的兵卒,荡平了陕西,替朕除去了心头一患,今日凯旋回朝,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沒有他在前方领兵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朕自登极那日起,就有三件大事,一个是魏忠贤,那是肘腋之患,不可不早除,但真正的心腹大患却是民变和后金。如今还剩下后金这一大心事,还要有人替朕分忧,雪洗当年兵临京师之耻!谁能替朕了却这桩心愿,谁就是朕的恩人!朕要不惜王侯之爵,重重封赏他!玉绳----” “臣在!” “今日操演的兵卒各赏银十两,肥羊一头,酒一瓶。另发内帑四万两,素红蟒缎四千匹,红素千匹犒军。洪承畴保奏立功将士的折子上了沒有?” “臣昨日刚刚见到。” “洪承畴加封太子少保,领兵部尚书衔。所有立功将士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 “遵旨。” 众人都钦羡地看着洪承畴,大学士督师才领兵部尚书衔,一般的总督依照成例都是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看來皇上这次是格外推恩,以示殊荣。崇祯不理会众人眼热,吩咐赐宴,洪承畴跟着崇祯走下高台,转进后面的行帐,一同坐席,周延儒、温体仁那班内阁大学士、驸马勋臣等在左右陪宴。御酒飘香,珍馐杂陈,席间崇祯干了头一杯酒,问起陕西剿匪的情形,亲热地称呼道:“彦演啊!剿匪的捷报朕看过了,可语焉不详,事情经过曲折猜不出來,今个儿给大伙儿讲讲吧!” 众人又是各自不住暗忖:皇上直呼臣子之名本來就算宠爱了,而今日竟称洪承畴的表字,与内阁大学士们一般,难道他洪承畴竟要出将入相了?洪承畴将第二杯酒干了,滔滔不绝地夸耀武功,崇祯见他第二杯酒独自吃下,只顾着自夸,沒有丝毫称颂君王之意,更加不悦。洪承畴说到最后,奏请道:“前任总督杨鹤给锦衣卫旗牌押解入京,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要在往日,妄测上意是大不敬的重罪,但此次洪承畴自恃有功,名为杨鹤讨条生路,其实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崇祯淡淡说道:“洪卿曾有专折替杨鹤求情,此事已有旨了,不必再纠缠下去。”他瞥见洪承畴神情极为尴尬,似是自语道:“朕明白杨鹤尽了力,他本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写诗度曲还行,对兵事并不通晓。朕生他的气不假,损兵折将,耗费粮饷不打紧,要紧的是令朝廷蒙羞,给那些贱民小看了。此事朕也有失察之责,就免去他的死罪,充军江西袁州算了。” “皇上圣鉴,至公至允。”众人纷纷称颂。 崇祯摆手道:“什么至公至允?朕也是不得已,前有杨鹤的儿子杨嗣昌泣血跪请,一连上了三道折子。朕动了隐恻之心,是在下不去手呀!杨嗣昌到任了吧?” 周延儒忙回禀:“到任几日了,今日就在台下站班呢!” 崇祯点头夹着说道:“朕自幼既失怙恃,未能承欢父母膝下,怎能教杨鹤失了天伦之乐?朕一直拿不定主意,想着杨嗣昌孝心可嘉,将他升作都察院副都御史,替杨鹤尽忠,杨鹤就忍痛……如今洪卿又替他求情,朕还是要给他这个面子的。” 行郊劳士卒拦圣驾 演双簧君臣论密情(二) 洪承畴听皇上准了,心里却高兴不起來,皇上话中有弦外之音,有责怪之意,连刚刚喊了一句的称呼又变了回去。周延儒、温体仁等人也觉洪承畴有些得意忘形,犯了君臣之间的大忌,但见皇上并未申饬,都默不作声,小口地饮酒。 洪承畴又向崇祯道:“圣上大阅已过,臣想即刻转回陕西,就不再京师逗留了。” “那怎么成?朕还要到太社、太庙告奠天地祖先,还要你上朝陛见,在奉天殿论功行赏,赐你诰命,用仪仗、鼓乐送到你在京的府第。噢,对了,你离京多年,就是有宅子也早卖了,朕赐你片宅子。” “臣的宅子事小,陕西粮饷接济不上,臣心里不踏实……” “朕心里记着哪!”崇祯打断他的话,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要的军饷,还有请截留的税银,朕都已吩咐户部尚书毕自严办理了。”洪承畴大喜,急急谢过恩。 皇帝郊迎,赐宴统帅,不过是一种仪式,三杯酒吃完之后,便告撤席。崇祯出了行帐,上马回城,周延儒、温体仁、洪承畴等文武大臣随后跟随。进了德胜门,天已大黑,周延儒等人目送皇上进了西华门,各自回府歇息。崇祯刚迈进清暇居,宫女们忙伺候着洗脸水、换衣裳,献上凉茶。辛苦了一天,崇祯连吃了几盏凉茶,才觉喉咙里清凉了一些,可暑气方退,身上却觉到一阵阵疲乏,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假寐,可偏偏沒有一丝睡意,白天的事情一件件涌到心头,挥之不去。 马元程悄无声息地进來,笑声禀道:“万岁爷,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杨嗣昌求见。奴婢回说万岁爷累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不迟,可他却死赖着不走,还说非要连夜拜见不可。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了,不奉特旨出不去,这可怎么办好?” 崇祯心底压着的火气腾地升起來,厉声说:“又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告诉杨嗣昌,要是替杨鹤谢恩,就上个正经的折子,朕不听他当面禀告。” 马元程出去不大一会儿,回來说:“万岁爷,他不是來谢恩的。” “那要做什么?朕沒教他陪着进膳呐!” “他要弹劾洪承畴。” “哦,宣他进來!” 马元程见皇上发这么大的火,战战兢兢地出去,引着杨嗣昌进來,路上不住小声叮嘱。崇祯看着跪在脚下的杨嗣昌,愠声问道:“杨嗣昌,你夤夜求见,真是要参洪承畴?他可是你的大恩人,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杨嗣昌一身簇新的孔雀补服,上面还可看出斑斑汗渍,他擢升都察院副都御史,自家本沒有想到,更想不到的是圣旨上竟特地注明官阶是从三品,比正常的都察院副都御史低着一级,他猜测着皇上是出于抚慰之心,升官本是可喜可贺的事,可他一想到从三品的乌纱换了老父亲的一条命,千万个不甘心。今日知道父亲沒有了刀光之灾,万分欣喜,可同时心里也添了一股怒气,竟比替父亲担惊受怕的惊恐厉害百倍。他低着头,看不到崇祯脸上的颜色,但听到皇上出言汹汹,咄咄逼人。 “臣并沒有忘恩负义。” “洪承畴曾上专折替你父亲求情,今日在郊劳的赐宴上还向朕面请,你却要参他,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杨嗣昌叩头答道:“臣所知道的恩义与皇上所说的不同。” 崇祯见他把话顶了回來,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朕是不懂得什么是恩义了?” “臣不敢,臣沒有诬枉皇上之意。臣心里想的是国恩,沒有个人私惠;想的是公理,沒有个人私义。不错,洪承畴是一再替臣父求情,臣心里感激莫名,若论私谊的话,臣自然可与他成为刎颈之交的生死至友,但臣想的是朝廷礼法、伦理纲常,所以不得不参他。”杨嗣昌说道最后,神色凛然。 “那你要参他什么?” “参他居功自傲,藐视皇上,无人臣礼。”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全都怔住了,个个手颤心摇,偷偷看着崇祯的脸色。杨嗣昌的话触到了崇祯的隐痛,他慢慢往前倾一倾身子,仔细盯着杨嗣昌,心里暗自惊讶,一个刚刚到任的都察院副都御史竟这么胆大,话又说得直白,不知道绕弯子顾惜脸面,真是出人意料。他又开始思想洪承畴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就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在瞬间回想了一遍。他盯了杨嗣昌片刻,才问道:“你可是想借着参洪承畴为自家沽名钓誉?” “臣决沒有私心!” “那朕要好生听听洪承畴到底有些什么错?他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满朝文武……不、不,天下都是尽人皆知的。朕御驾亲迎,恩宠已极,就是要给天下人树一个替朝廷卖力的楷模,他居功自傲,朕怎么看不出來?” 杨嗣昌用手捏捏跪得有些麻木了的双腿,又叩头答道:“臣想请教皇上,兵法上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将在内君命该不该受呢?” “多此一问。” 杨嗣昌抬头道:“皇上适才说,洪承畴是立了大功的人。不错,荡平陕西居功甚伟,若沒有皇上屡屡平台召对商讨良策,沒有朝廷的粮饷、军械、马匹……,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胜吗?这一层洪承畴不会想不到,可皇上御驾郊迎,格外施恩,皇上赐酒之时,他竟坦然自顾地吃下,沒有半句感谢圣恩的言语。皇上大阅兵马,洪承畴执意处罚违纪的兵卒,全不顾皇上免刑的谕旨,如此置皇上于何地?长此以往,兵卒只知有洪军门而不知有皇上,岂不成了洪家军?一旦洪承畴心怀异志,如之奈何?” 崇祯扫了马元程一眼,马元程知道皇上要与杨嗣昌密谈,急忙朝那些太监宫女挥了一下手,快步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崇祯果然叹息一声,说道:“你方才说的话,朕并非沒有觉察,朕该怎么做,消了他的兵权?不行啊,朕还要用他,陕西离了他不行。眼下是荡平了,可朕心里明白,陕西连遭大旱,山东、河南、安徽等地,就是号称米仓的江南,今年的收成也不好,朝廷能调拨的粮食有限,陕西民变自然难以根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朕接到吴甡的密奏,王嘉胤虽死,可他的余部推举军师王自用为首领,还在与朝廷作对。朕担心死灰复燃,再成燎原之势呀!洪承畴在陕西已树了威,别人替不了他,也弹压不住,你教朕怎么办?只有忍了,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嘛!小不忍则乱大谋,洪承畴是有些倨傲跋扈,可并沒有犯上的胆子,还沒有一丝反迹,朕不得不恩威并用。”崇祯起身走下凉榻,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如今虽不能说是乱世,可内忧外患不少,朕要的是能臣,不是忠臣啊!朕的苦心你可领会得?” 杨嗣昌听皇上说得坦诚,眼里早噙了泪水,连连叩头道:“臣、臣进宫门前做了最坏的打算,自以为是忠直为国,却沒想到皇上想的是更深一层,臣、臣断沒想到皇上有如此的难处。皇上刚刚给洪军门郊迎贺功,臣就急急忙忙地入宫告状,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求皇上降罪责罚!”语调哽咽,脸上尽是伤悔之色。 崇祯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摇头说:“朕方才真想了怎么处置你,预备教你在家里托病,闭门思过,可转念一想,也不是个好法子。朕不想将此事传扬出去,朝臣们议论纷纷,说得变了音走了调怎么好?那样洪承畴势必不安其位,不会一门心思地替朕带兵打仗。你身为风宪之官,这次造膝密陈本有些不够光明,可也幸亏了是向朕说悄悄话儿,不然你在朝堂当着大小臣工的面将这么一军,朕反倒是措手不及了。朕一是不能再装糊涂,二是不能糊弄,怎么处置这个难題?你参他为的是君臣之礼,是天大的事,朕不好怪你,也不该怪你;可为了安抚洪承畴的心,为了陕西全省的安宁,又不得不怪你。朕好生为难呀!朕自幼读习经史,历朝治乱知道得不少,西汉时的晁错进谏削藩错了么?可景帝不得不杀他。晁错也确实该死,他的话说得不是时候,给景帝添了乱子,皇上尚未准备好怎么应付,可刘濞等七国却有了造反的口实。” 杨嗣昌抬头仰视着崇祯,眼泪终于流了下來,悔恨道:“若是坏了皇上的大计,臣真是万死莫赎了。” “你知道就好。平身吧!”崇祯语调又威严起來。 “臣不敢,臣该跪着,哪怕两腿跪烂了也是罪有应得。” “起來说话吧!”崇祯回到凉榻上,“你明日一大早起來,就赶去洪承畴那里道谢,他若问起你入宫的事,就说是替你父亲向朕谢恩。朕思谋着洪承畴在陕西已是水泼不进了,可只此一省,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朕要再用一人总督山西,再逐步分调几个陕西将领入晋,既可挡住贼寇东进,又可提防洪承畴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明日早朝,朕要大伙儿推选一个山西总督,却不想教洪承畴起疑心,你要给朕唱好这出戏,明白么?” 杨嗣昌何等机警,只是连日为父亲获罪一事愁烦,心智有些纷乱,如今经崇祯解说一番,心中早已豁然领悟,又跪下叩拜道:“皇上谕教,臣感激不尽,受用不尽。” 次日早朝,洪承畴一身蟒衣,站在众人之中分外扎眼。崇祯升座后,先说了后金皇太极带兵围住大凌城,辽东总兵祖大寿孤立无援,命大伙儿议议选派何处兵马出关解围。大小朝臣都望着周延儒,等着首辅说话。周延儒自以为领会了皇上的旨意,回头看看神气飞扬的洪承畴,出班奏道:“三边总督洪承畴运筹帷幄,韬略过人,正好挟荡平陕西余威,提雄兵出关,必能不负众望,为国分忧。” 崇祯也沒想到会有人举荐洪承畴出关,关外有着当年袁崇焕留下的数万精兵,洪承畴到了那里如虎添翼,加上他在陕西的兵马,天下的精兵都到了他的麾下,在吃不准他有多少忠心的情势下,这可是一步极险的棋,万万不可轻易落子。电光火石之间,崇祯想了一遍,不露声色道:“陕西虽已荡平,但百姓尚未安居乐业,善后的事务还不少,不便另换他人,还是洪承畴轻车熟路的好。再说洪承畴种的果树已经开花了,别人來摘果子,也显得朕处事欠公允了不是?”皇上的话说得有些诙谐,众人上朝叩拜时诚惶诚恐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温体仁看着碰了一鼻子灰的周延儒,暗自解气,出班道:“臣举荐登莱巡抚孙元化解大凌之围。”周延儒听了,心里暗忖:孙元化本是我的心腹,你将他赶到关外是何居心?是借此消弱我的实力吧?哼,你手伸得未免过长了,我岂容你如意!孙元化到了辽东,死伤一人我补他一人,看你还能如何?但此事不好贸然出言唱反调,皇上已对自己多了心,万不可再大意。他强压下心头的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温体仁恍若不见,侃侃而道:“大凌所在的宁前道归登莱巡抚统辖,莱州与辽东隔海相望,无论走海上还是走陆地,都要比陕西近得多。孙元化手下辽人颇多,袁崇焕矫旨斩杀毛文龙后,其下属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均自东江走避登州,孙元化即用以为将。这都是陕地兵卒不可及之处,最不可及的是孙元化有不少火器。子先,孙元化是你**出來的得意门生,他的底细你再清楚不过了。” 须发花白的阁臣徐光启听温体仁扯及自己,不得不出班奏道:“皇上,当年孙元化曾随臣学了几年火器,还写了一部书,名叫《西法神机》,上面说的都是西洋火器的款式、造法、用法,他确实精研此道,浸淫甚深。说起他手下的火器,还是多年前的旧物呢!臣记得天启二年,张焘自澳门运來大铳二十六门,原是澳门葡萄牙兵卒在广东高州府电白县所击沉荷兰人船上的舰炮,十四门留在了京师,一门试炮时炸毁,其余的十一门都安在宁远城上。崇祯元年,两广军门李逢节和王尊德奉旨至澳门招募三十一名铳师、工匠,购买大铁铳七门、大铜铳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这些火器都在孙元化营中。前些日子张凤翼刚接了兵部本兵,收到了孙元化筹建火器营的奏折,温次辅因臣略通火器,曾面召与张本兵一起商议如何票拟,最后因耗银过巨,暂时搁置。” 张凤翼忙接着解说道:“孙元化的胃口大得出奇,想要建立十五支精锐火器营,每营配备双轮车一百二十辆、炮车一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西洋大炮十六门、中炮八十门、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打仗的兵卒二千人、搬运的兵卒二千人。还要甲冑、军械,凡军中所需,一一备具。说什么若建成四、五营,则不忧关内;建成十营,则不忧关外;十五营都建成了,则不忧进逼辽东,收复失地。当真狂妄之极!” 温体仁看着崇祯面带沉思,揣摩着他有些动心,说道:“他既有此雄心大志,何妨教他一试?倘若成功,自然是社稷之福,也替皇上分了忧。那时建不建火器营,就不用反复商议了。” “一旦损兵折将……”张凤翼颇觉迟疑。 杨嗣昌早已出班道:“皇上,臣在山海关多年,对后金兵马与我军长短略知一二。建虏马快箭急,长于野地浪战,却不谙攻城。我军长处在于火器,西洋大铳远胜后金弓箭,建虏箭矢射不到城头,而西洋大铳发射的弹药已入敌营。” “但搬运不便,朕担心太过迟延了,祖大寿他们撑不到时候。” 温体仁道:“登莱有三万八千守军,每年花费八十余万饷银,是一百四十余万百姓每年多出的加派钱,况且后金从來不曾自海路进兵内犯,朝廷不能耗银养兵,而一无所用。” 崇祯点头应允:“就命孙元化从海上救援。如今陕西荡平,朕也放了心。可朕接到山西巡抚的加急奏折,说山西境内突然出现几股贼寇,如何追剿?” 崇祯话音刚落,杨嗣昌便奏道:“权事要专一,才好……” 洪承畴接过话头,禀道:“山西巡抚说境内惊现流寇,其实是参劾臣剿灭不干净。臣既受圣命,总督陕西剿贼,若贼寇一日不绝,臣一日不罢手,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今山西传报陕贼入境,臣请赴晋剿贼,节制山西军马政务。” “臣以为不可。” “杨嗣昌,你说下去!” “以洪军门的韬略自然是上上之选,臣不是反对他入晋剿贼,只是担心他到了山西,贼人惧怕他,不敢交战,又退回了陕西,如此追剿下去,徒劳我师,也坠了洪军门的虎威,实在于事无补。”杨嗣昌略停顿一下,目光从洪承畴脸上掠过,见沒有异样,接着说道:“臣以为不如再指派一人做山西总督,与洪军门合力夹击,贼人便无处可逃了,洪军门也省了往返奔波之苦。” “洪卿以为如何?”崇祯和气地问了一句。 “杨大人深知兵法,对流寇了如指掌,臣以为大合情理。”洪承畴自然知道与流寇周旋起來,不易奏效,只道杨嗣昌是为报答自己的恩情,而给自己提个醒。皇上英明苛察,自己大包大揽,一旦劳而无功,祸且不测,不可不预先虑及。想到此处,他含笑朝杨嗣昌微微颔首,说道:“臣以为这个职务要懂得兵法、在军中历练过的才好。皇上看杜文焕行吗?” 崇祯轻轻摇头道:“自景泰初年设总督一职以來,都是两榜出身的人担任,杜文焕一个武夫,这样用他不合惯例。” 杨嗣昌怕洪承畴再想出什么人选來,皇上为难,忙说道:“臣倒有个人选,不知行不行?” “是哪个?你说给众位听听。”崇祯不急不躁地问了一句,似是极为随便。 亏银两兵变吴桥镇 遭围困误入车厢峡 张屠户早沒了方才昂然的模样,全身哆嗦着向前挪步,双手颤抖得几乎攥不住刀柄。陈继功本是不要命的主儿,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开膛剖肚,不由面色惨白,一头满脸的冷汗不住滴落,眼见那尖刀晃到胸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小的是吃了烧鸡,求大老爷开恩哪!” 杨嗣昌郑重道:“臣举荐署理延绥巡抚陈奇瑜。” 周延儒道:“他署理巡抚尚未有什么实绩,这样擢升未免太快了吧?” 陈奇瑜与兵部尚书张凤翼是儿女亲家,温体仁见张凤翼低头不语,似是恍若未闻,其实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心里必是万分赞同,撺掇道:“张大人与他相交多年,总有话要说吧!自古举贤不避亲,都是为了朝廷,大伙儿可沒说你怀什么私念。”几句话将张凤翼开脱得干净,沒有了瓜田李下之嫌,又隐隐挑破了他与周延儒的情面。 张凤翼想得沒有如此深切,急红着脸道:“臣、臣还是回避才好……”一时进退两难。 “朕记得不久曾看过陈奇瑜的履历,他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按说资历也不浅了。再说朕用人唯才是举,不次擢升有什么不好,只要堪用,管什么相貌、年纪、资历?英雄不问出身,哪里有那么多陈腐的臭规矩!就命他实任延绥巡抚。”崇祯看看周延儒,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问道:“昨日朕吩咐过所有立功将士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别人朕就不问了,只听听杜文焕和曹文诏是怎么票拟的?阳城南山这一仗打得好,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奇谋制胜犹过于猛打猛冲,朕不能亏待了他们。” 周延儒道:“杜文焕封神武将军,曹文诏封扬威将军。” “这怎么行?都是虚衔嘛!他们两人立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大功,不行,这票拟得改。杜文焕一家老小都给贼寇杀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教功臣绝了后,朕亲赐婚给他,再赏他一所宅子……嗯,洪卿不要想着替他谢恩,等他生了胖儿子,再到京城來谢朕。曹文诏嘛,山西总兵一直出缺,此次秦晋并力剿贼,正是用人之际,就实授他山西总兵,由陈奇瑜节制。都不要再说了,下去拟旨吧!” 孙元化不是两榜出身,与周延儒同年中举。他的老家嘉定县与徐光启所居毗邻,跟徐光启游学数年,精研过西洋算学和西洋火器。科场蹭蹬多年,一直难入仕途,便转到辽东军中,先后在王在晋、孙承宗、袁崇焕手下当差,颇有边功。照例他这般出身的人万难做到封疆大吏,赶上崇祯破格求才,周延儒又极力提拔,以勤劳边事擢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他在辽东多年,不少辽东将士追随着到了登莱,但辽东兵多身经百战,看不起山东内地兵卒,争斗时有发生。这些辽东将士是久惯征杀的悍军猛将,脾气暴躁,出手凶狠,山东军民畏如虎狼。孙元化颇为此事伤神,接到兵部自海路赴辽东耀州盐场牵制后金的急令,请來总兵张可大商议一番,趁机将最凶悍的那部辽兵遣派回去,可算一举两得,既可应付兵部谕令,又可少了争斗之烦。于是命游击孔有德与牙将李应元率兵两千渡海出关,不料孔有德到了海边,借口风汛不合,一再拖延,眼见天气转凉了,又借口船只修缮未完,仍不动身。兵部一再严令,孙元化发了两封文书申辩,看看再也不能等下去,急忙请兵部改令从陆路赶到宁远,听候调遣。 孔有德本是皮岛大帅毛文龙的部下,与后金兵马交战多次,深知建州铁骑的厉害,这几年在山东养尊处优,哪里还吃得下军前的劳苦,暗忖此次出关想必凶多吉少,但知道再难推脱,只得硬着头皮上路。 时至十月,天气已凉,过冬的衣甲要等到宁远再发,兵卒身穿夏衣,暗怀不满,偷抢百姓衣物的事件屡有发生,孔有德一味纵容,并不申斥责罚,军纪散漫,行走迟缓,以致前队进入直隶地界,李应元的后队还逗留在山东境内。不多日到了吴桥县,天气突变,纷纷扬扬地下起雪來,那雪虽说不大,可阵阵北风吹來,兵卒身上衣甲单薄,如刀刺骨。辽兵一窝蜂地向城中涌去,想找地方避风取暖。此时正是农闲季节,城中正办着庙会。吴桥是远近闻名的杂技之乡,全县百姓沒有不会这功夫的,所谓“上至九十九,下至才会走,吴桥耍玩艺儿,人人有一手”。饶是飘着雪花,城南关外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做买卖的摊贩支起帐篷,沿街叫卖的小贩称起一把大伞,遮挡风雪。时有扛着长枪牵着一只猴子的江湖艺人撂地卖艺,还有几处打场子舞刀弄剑的,颇是热闹。中间一块开阔处高高搭起祭台,台上正演着马戏,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健儿在飞奔的马上翻跟斗、叠罗汉、变戏法儿……,或翻或卧,或折或踞,或坐或骑,或跃而立,或顿而侧,时而双手撒了缰绳,时而两脚离了马蹬,观者纷纷咋舌叫好。孔有德大剌剌地到了前排,身后跟着不少的兵卒,前排的人见了,忙起身让了座。孔有德叉腿坐了,命人端上酒肉,一边吃喝一边看戏。 过了半个时辰,那些看戏的兵卒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赶了大半天的路,因乍看马戏入神,竟忘了饥饿。等马戏过后,蹬车轮、蹬人、钻桌圈、蹬散梯、舞狮子……轮番出场,工夫一长,前排烧鸡和烈酒的香味直钻鼻孔,登时肚子咕咕直叫,才觉得又冷又饿,又累又乏。一个身形高大、面目黧黑的兵卒用肘左右撞了身边的兵卒几下,使个眼色,挤出人群,一矮一瘦两个兵卒随后出來,问道:“放着这般有趣的玩意儿不看,哥哥要到哪里去?” “哼!哪里去?去寻些吃食,晌午那点儿干粮有多少油水,几泡尿撒过,肚子早空了。” 矮子笑道:“哥哥又不是不知道,小弟那几两散碎银子在登州时便全输光了,哪里还有银子使唤?” 瘦子也道:“小弟的银子也是输了。” 黑脸大汉骂道:“你们两个可真沒用,终日地玩牌九,怎么总是只输不赢,白白地将银子送了别人,倒不心疼?” 矮子挠头道:“小弟平日嫌得手痒,忍不住去赌几把,可手气却如此之坏。等月底发了饷银,好歹再博回本钱來!” 瘦子接话道:“我俩输得还少呢!算不得什么!游府李老爷将孙抚台到塞外买马的银子都输光了。” “五万两银子呐!谁赢了去?”黑脸大汉听得挢舌不下。 “还有哪个?游府老爷耿仲明呗!” 三人谈论着入了城内,在街上四下乱走,隐隐嗅到一股浓浓的香味。转过一个街口,果见临着街面,有一个高挂幌子的店铺,写着王记烧鸡店,扎着白围裙的店小二正守在一个大食盒烤火,那食盒想必有了些年头,油晃晃地透着香味。矮子偷偷咽了口唾沫,上前问道:“还有烧鸡么?” 店小二听着他一身破旧的衣甲,不是本地口音,乜斜了一眼,说道:“刚刚出锅的烧鸡,三钱银子一个,三位要几个?” 矮子回看黑脸大汉一眼,黑脸大汉抱拳道:“先要两只吧!” 店小二却打开食盒,矮子骂道:“你小子耳朵聋了?我大哥说要两只,还不快拿!” “军爷”,店小二指着店铺的幌子道:“咱王记烧鸡店向來是一手交钱,一手拿鸡,不能坏了规矩。” 黑脸大汉伸手往怀里一摸,吃惊道:“坏了,那一两散碎银子不知何时竟弄丢了。” 矮子和瘦子催道:“你再找找,看是不是放错了地方?”店小二却不住冷笑。 黑脸大汉将腰刀摘下,说道:“小二哥,我这把腰刀权且押给你,换两只烧鸡,你明日拿着到大营里找我换银子可好?” “不行不行……”店小二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咱这可是烧鸡店,不是当铺。就是当铺,也不当营里的刀枪军械。不然官府追问下來,沒法子交待。再说你们这些过路的兵卒,说不定连夜拔营赶路了,哪里去讨账?” 矮子上前劈胸抓住,恶狠狠道:“咱大哥什么时候向别人说过软话?不用说换你只烧鸡吃,就是白拿了又能怎样?” 瘦子掀起食盒,捞起一只,将鸡腿撕了,递与黑脸大汉,又将另一条鸡腿扯下大嚼,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可不是!爷爷们在军前、咳……啐”他吐出一截鸡骨,“出力效命,到了你的铺子來,你就该拣好的烧鸡送上,还要费这些口舌做什么,好不识相!” 店小二不惊不慌,说道:“我只是一个下力气的小伙计,要是我们东家愿意,漫说一只,就是十只百只也送得起,只怕你们知道了不敢吃!” “有什么不敢吃的?你要到官府出首就只管去,大爷却不怕你!”矮子松了手,顺势推他一把,店小二好不容易站稳脚步,拱手道:“有劳三位在店门上砍上一刀,报出姓名,咱也好向东家交待,不然凭空少了一只鸡,东家追问起來,百口莫辩。” “成全你!”黑脸大汉拔出刀來,白光一闪,那店门飞下一块木片儿來,“我叫陈继功,那矮胖的是李尚友,瘦些的是曹得功,不要记错了。”说罢,三人扬长而去。 天色将暗,祭台上的锣鼓兀自铿锵地敲着,已到了一天的**。台上一个老头正耍着飞叉,那飞叉光闪闪绕着身子上下飞动,叉头的铁环哗啦啦乱响,猛听他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钢叉横担在脖子上,双手叉腰,不住摆动身躯和脑袋,那叉竟在脖颈之间绕來绕去,团团飞舞。“飞叉呀!好飞叉!”众人不住喝彩。那老头收了飞叉,招手喊出一个小丫头,抛出一个空竹,老头鹞子翻身接住,只抖了几下,便听到有嗡嗡的声音传出。那小丫头上前接过,一套“风摆荷叶”、“黄瓜架”、“回头望月”、“片马”、“流星赶月”等招数接连使出。耍了一会儿,又换了单片的、茶壶盖、酒壶芦來抖,台下叫好声不断。孔有德从军多年,今日大开眼界,看得痛快淋漓,拍桌子喊好。正在兴头上,后面有人喊叫道:“让开让开,县老爷要找人。” 一个满身冠服的知县到了孔有德跟前,施礼道:“本官吴桥知县李綦隆,敢问可是孔将军?” 孔有德上下打量他几眼,一个七品知县称自己这个无品级的游击为将军,心里大觉受用,起身拱手还礼道:“正是小将。老公祖有何贵干?” “有事请将军裁决。”李綦隆朝身后喝道:“带上來!” 陈继功、李尚友、曹得功三人被捆绑着押了上來,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役捕快,三人见了孔有德,大呼冤枉。孔有德霍地站起身问道:“这是何意?”此时,看戏的人纷纷围拢过來,里三层外三层的,台上也提前煞了戏,艺人们站在台边,居高张望。 李綦隆道:“素闻将军治兵严明,可这三人却在城中抢掠,无端扰民,本官不敢自专,将人犯带來,请教将军如何处置?” “他们抢了多少东西?” “游府大人,小的们沒抢东西,是他们诬陷,求大人替小的们做主。”陈继功挺着身子,十分不服气地说道:“说小的们抢了东西,人证物证呢?” 李綦隆附在孔有德的耳边,低声说道:“他们抢得东西虽说不多,可那王记烧鸡店的东家却是兵部侍郎范景文大人的至亲,他不依不饶,执意要本官惩处,不好推托。” 孔有德听了,朝陈继功三人喝问道:“说的可是实话?” 陈继功梗着脖子,回道:“句句是实,小的们不敢损了大人虎威。倘若有半点儿虚假,甘愿领罪。” 李綦隆嘿嘿一笑,眯起眼睛说道:“既是如此,本官就地升堂问案,审个一清二白。來呀,升堂!” 那些衙役捕快在祭台中央摆好了一张桌子,搬两张板凳放了,又多点起灯火,将祭台照得一片雪亮,看戏的那些人早忘了回家吃饭,几个卖烧饼的小贩挎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趁机兜售。李綦隆居中坐了,请孔有德在一旁陪坐,陈继功三人被押上前來,立而不跪,衙役们举棍子要朝他们的腿上打,他摆手阻拦道:“不必了,孔将军在此,要略存体面,不可滥用刑罚,我自有办法审问。别看此时他们嘴硬,到时候自然会跪下求饶。将人证带上來!” 店小二上來跪倒叩头,李綦隆问道:“你当时看得可明白?” “小人看明白了。” “再见到那抢烧鸡的三人可指认得出來?” “断不会错。” “你看可是他们三个?” “正是这三位军爷。” 陈继功跺脚道:“你这小兔崽子平白血口喷人,大爷何时到过你的烧鸡店?” 店小二冷笑一声,“我早防着你赖账呢!你们到沒到过烧鸡店,我不用强辩,你们离店时,这位**爷一刀砍在店门上,还将姓名告知了,若是你们沒到过店里,我如何知道?” 陈继功沒想到他毫不怯阵,给问得张口结舌,但赖账的话已说出口,只好咬紧牙不承认,瞪着眼睛道:“大爷到过店里,就抢了你的烧鸡么?就你一个人,说大爷抢了就抢了么,物证、旁证呢?” 店小二见他这般胡赖,赌咒道:“那物证早到了军爷的肚子里,我哪里拿得出來?店里也只我一个,沒有什么旁证,天地良心,平白无故的,我怎敢诬赖军爷!求老爷明鉴。” “不要吵嚷,老爷心里有数。”李綦隆看着孔有德,森然说道:“物证关系人犯的清白,本官有法子取來,不过有些毒辣,孔将军莫怪。” “有助断案,小将不敢阻拦。” “本官谢过将军。”李綦隆朝孔有德拱拱手,说道:“将北关的张屠户请來,带上顺手合用的宰猪快刀。” 众人一时莫名其妙,纷纷议论着县太爷判案如何有用张屠户之处,有的悄声私语自古兵匪一家,何必招惹这些麻烦。正在议论不休时,满脸横肉的张屠户捧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昂然随在衙役身后來到台上。李綦隆等他拜见了,狞笑道:“张屠户,你宰过多少头猪?”众人听得心下惘然,孔有德也觉问得越发不着边际,耐着性子看他如何结案。 “回大老爷,小人记不清了,想來不下四五千头了。” “好!在人身上动过刀沒有?” 张屠户吓得一激凌,哆嗦道:“沒、沒有,小人万万不、不敢杀人的,大老爷可说不得玩笑话。” “本老爷今夜就请你在他三人身上试刀。”李綦隆一指陈继功喝道:“先将他开膛剖肚,看看肠子里有沒有烧鸡肉?若是找不出來,本官就把店小二那条人命赔给你!你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开膛剖肚!不用说陈继功三人和四周围观的百姓,就是孔有德这样的悍将听來,也不由毛骨悚然,眼看区区一只烧鸡将要酿成命案,好个心狠手辣的李知县,竟想出这等狠毒的法子。张屠户早沒了方才昂然的模样,全身哆嗦着向前挪步,双手颤抖得几乎攥不住刀柄。陈继功本是不要命的主儿,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开膛剖肚,不由面色惨白,一头满脸的冷汗不住滴落,眼见那尖刀晃到胸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小的是吃了烧鸡,求大老爷开恩哪!” 李綦隆哈哈一笑,“你早说了不就结了,何必费这些周章呢?孔将军,本官已问明了案子,这三人是你的部下,本官不便越俎代庖,交给将军发落吧!” 孔有德满脸沉郁,明白王家朝中有人,若不还他个公道,王家势难罢手,一旦事闹大了,兵部追究下來,就是孙抚台也不敢袒护,自己更不易收场,一拍桌子骂道:“你们三个狗才,犯了军纪还推三阻四地抵赖,到大庭广众面前现世,全营将士的脸面也给你们丢光了。來人,押下去,插箭游营,以儆效尤!”说罢,朝李綦隆抱了抱拳,头也不回地走了。 插箭游营是用箭穿着耳朵,在军营中游行示众。虽说比挨军棍要好受得多,可却饱受羞辱,脸面无存。陈继功三人沒有想到区区一只烧鸡,说起來不是什么大事儿,竟落得插一枝耳箭,被人押着游营,越想越气,路上大声叫道:“众位兄弟听了,咱们领不到饷,吃不饱肚子,饿得两腿打晃,还要跑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送命,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挡着不教鞑子兵杀进关來?咱不过吃了他一只烧鸡,算不得什么罪名,欠账还钱,给他银子就是了,如何却要插耳游营,弄出这般丑态,也是撕破了咱们辽东兄弟的脸面!”说到伤心处,陈继功三人放声大哭。营中尽是辽东兵卒,听得个个心中凄惨,唏嘘不已,有的禁不住暗自落泪叹息。众兵卒一阵喧哗,纷纷叫嚷责骂。 “哭什么?咱们辽东的弟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窝囊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将领从营中出來,走到陈继功面前,一刀将他身上的绳子割断,拔出他耳朵上的箭折在地上。 押解的兵卒吃惊道:“李督司,这可是游击大人的军令,你怎敢如此藐视?” “我不是藐视军令,是替这三个弟兄鸣不平。游击大人怪罪下來,自有我李应元承担,与你们无关!” 那押解的兵卒见他恶狠狠的,不敢招惹,回去禀告孔有德去了。孔有德大怒:“将李应元捆來!” “不必了!我自己送上门來了。”李应元笑嘻嘻地进了大帐,手无寸铁。 孔有德冷着脸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大的不止他一个。”帐外闯进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身兵卒的衣甲,含笑朝他抱拳。 “你、你怎么來了?” 那老者叹息道:“我若不來,这条老命就要留在登州了。” 孔有德见状,挥手命左右回避了,离座问道:“九成兄,出了什么事?” 老者黑红着脸,只顾摇头叹气。李应元说道:“我父亲把孙抚台预备到塞外买马的银子输光了。” “这可怎么办?几万两银子怎么凑?”孔有德大惊失色。 李九成自责道:“我是一时糊涂,赌得兴起,将银票就那么押了。唉!错到这步田地,想改也是不及。可我不能看着你再错!” “兄弟错了什么?” “错了什么?”李九成冷笑两声,“你这是去送死,岂非大错特错了?” “我知道躲不过,沒法子呀!”孔有德怅然若失,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有法子,看你够不够胆量了。” “兄长之意……” 李九成双眉一挑,咬牙道:“杀回皮岛,去过快活逍遥的日子,省得受别人的鸟气!” “我们粮草不多,怎么走?再说朝廷得到消息,四处截杀,走得了吗?” “走海路!” “孙抚台能答应?” “等咱们拿下登州,就由不得他了。” “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谁愿跟追随咱们?” 李九成一按腰间的钢刀说:“此事我早有准备。你我加上咱们的老兄弟东江副总兵毛承禄、右步营都指挥陈有时,还有全营的将士,都等着你歃血盟誓呢!”李应元抢步上前,将帐帘一把高高掀起,帐外齐刷刷地站着一排排兵卒,孔有德顿觉遍体冰冷,知道身不由己了。 亏银两兵变吴桥镇 遭围困误入车厢峡(二) 洪承畴一路郁闷地离京回秦,途中便接到了杜文焕的急报,斩杀王嘉胤后,其残部拥立左丞相兼军师王自用为王,与曹文诏周旋数日,四处联络各地反贼,老回回、曹操、整齐王、点灯子、五条龙、贺双全、英王、过江王、征西王、福寿王、齐天王、满天星、荆联子、豹五、大胆王、八大王、密灵王郝光、阎和尚、出猎雁、黑心虎和楼山虎老邢和顺利王等,陆续汇集到泽州、沁阳、阳城一带,加上上天龙、九条龙、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阎正虎、过天星、破甲锥、邢红狼、显道神、黑煞神等王自用手下的十二路流寇,号称三十六营,大会南山。洪承畴暗笑道:“如今的贼寇大部都在山西,我倒要看看陈奇瑜有什么手段收拾局面?”下令杜文焕将人马守在东南边界,不准贼寇回窜入秦。 陈奇瑜数月之间,便得实授延绥巡抚,成了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他本是山西保德州人氏,自万历四十四年中了进士,辗转在河南、京城等地做官,如今虽说还在陕西,但巡抚衙门的治地榆林与保德州毗邻,喜讯早就传到了老家,也算是衣锦还乡,免不得生出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气概,军需器械又有亲家张凤翼本兵筹措调度,到任伊始,分遣副将卢文善讨斩截山虎、柳盗跖、金翅鹏等,又遣游击将军常怀德斩薛仁贵,参政戴君恩斩一条龙、金刚钻、开山鹞、黑煞神、人中虎、五阎王、马上飞,都司贺思贤斩王登槐,巡检罗圣楚斩马红狼、满天飞,参政张伯鲸斩满鹅,擒黄参耀、隔沟飞,守备阎士衡斩张聪、樊登科、樊计荣、一块铁、青背狼、穿山甲、老将军、二将军、满天星、上山虎,把总白士祥斩扫地虎,守备郭金城斩扒地虎、阔天飞,守备郭太斩跳山虎、新來将、就地滚、小黄莺、房日兔,游击罗世勋斩贾总管、逼上天、小红旗,他将斩草上飞、一只虎、一翅飞、云里手、四天王、薛红旗、独尾狼,又取得了延水关大捷,先后斩获八次,威名大震。王自用又急又忧,暴病而亡。三十六营分散败逃,剩下的几路拥立闯王高迎祥为首领,向南避入湖、广,在襄阳、郧阳等地抢掠,老回回、过天星等,又自郧阳窜入四川,攻陷夔州。 北京城里,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乾清宫东暖阁里,觉不到一丝寒意,可崇祯的脸色却如窗外阴郁的天色,他看着周延儒、温体仁、徐光启几个阁臣,神情极是不悦。周延儒满脸的汗水,脸色惨白,两眼死死盯着案几上的折子,那是半个时辰前,兵部送來的六百里加急文书,登州丢了。崇祯恼怒道:“这可倒好,真越是想清心麻烦事越多,如今祖大寿还给皇太极围困在大凌城内,这天寒地冻的,等着兵马解围,不想后院却起了火,登州就这么轻易地丢了。” “臣一时失察,举荐了孙元化,臣罪该……” “此事还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还是想个稳妥的法子吧!”崇祯打断周延儒的话,“那个孙元化御下过宽,失于督责,几万两银子做了赌本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隐匿不报,妄想文过饰非。又调度乖张,应对失策,一心想着当好好先生,招抚宽宥,以致叛兵在山东、直隶势如破竹,连陷陵县、临邑、商河、青州、新城。好哇!如今做了人家的阶下囚,再有妙策也是无用,朝廷的脸面给他丢光了!” 温体仁暗笑不已,口中却开脱道:“他想必是一心替皇上分忧,想着先平定了兵变,将功赎罪,再禀报朝廷。” “哼,想得倒周全!他就是做得了朕的主,也做不了乱兵的主。什么招抚,全是书生之见,他们但凡有忠君爱国之心,断不会做出这等无君无父的禽兽行径來!还有山东巡抚余大成,听说了兵变,竟吓得托病不出,朕严旨申饬,才不得已派了中军沈廷谕、参将陶廷鑨带兵征讨,朕何曾负他,他竟如此负朕!”崇祯越说越气,朝外喝道:“小程子----” 马元程小跑进來,崇祯气急败坏地命道:“命曹化淳带锦衣卫缇骑将余大成扭结來京,投入诏狱。” 崇祯看來气得真是不轻,余大成有罪也该由兵部会同三法司审讯,押在刑部大牢,不该羁押在诏狱。三位阁臣知道皇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劝谏,眼看马元程领旨走了。崇祯兀自怒气不息,命道:“拟旨,割去余大成山东巡抚之职,由参政道徐从治接任;割去孙元化登莱巡抚之职,由布政使谢琏接任。起去吧!” 三位阁臣起身告退,崇祯阻拦道:“温先生、徐先生且留下。”周延儒一怔,自己身为首辅,位在他二人之上,却给赶出了东暖阁,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悔恨,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崇祯望着周延儒的背影,怔了片刻,问徐光启道:“朕请先生冒着风雪入宫,是想讨教孙元化手中的火器如何处置,那可是几百万两银子呐!” “臣惭愧!”徐光启得到消息,早已伤心欲绝,孙元化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学生,也是西洋算学和西洋火器的传人,自己多年的心血倾囊传授与他,可眨眼间却都付之东流,白白浪费了。他声音哽咽道:“皇上,那些火器是自神宗爷起便开始置办的,就是不算银子,也非有十几年的功夫不可。大部分火器还不曾用过,要是给乱军砸坏尚可修复,若给他们丢入大海,就再难搜寻了。老臣一辈子的心血呀----” “朕担心的是他们带着火器投靠了后金。” “那红衣大炮运转不便,他们想运到辽东可是不易……” 温体仁狞笑道:“不管他们易不易,必要连人带炮都截下,尤其那些炮手更是不准走脱一个。沒有炮手,后金即便得了大炮,也不会用,无异一堆烂铜废铁。” “嗯,如此最为稳妥。谕令皮岛总兵黄龙,在海上往來巡逻,严防乱军在海上北窜,将乱军围歼在登莱。”崇祯的脸色终于和缓下來,向二人说道:“闯贼高迎祥几路流寇窜入了湖广,四处掠杀,朕担心各地的巡抚互为推诿,贼不在所辖的地界,便袖手旁观,若有心追剿,过境讨贼,又有些不宜。事权不一,难免相互观望,宜设大臣总领其事。思來想去,得有个办贼的专差,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其实这事他前几天与杨嗣昌谈起过,今日得知了登州失陷,感到不可再拖延。 总督一职向來都是一省、一地或一事,如此统辖五省的设置,虽无成例,但却是因时制宜的好法子,二人听得各自点头。温体仁大感欢欣,崇祯今日撇开周延儒,召对阁臣,询问密勿大计,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忙称颂道:“皇上英明。如此,必赶得流寇上天入地,无可遁逃了。” 崇祯问道:“先生们看谁任此职合适呢?” 温体仁沉吟不语,低头冥思。徐光启道:“非三边总督洪承畴不可。”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洪承畴自做了总督,就居功自傲,如今在陕西拥兵观望,朕这才明白猎……啊,千里马也不能喂得过饱了,喂饱了还怎么跑?” 温体仁听皇上改了口,知道皇上本來是想将洪承畴比作猎狗的,猎人打猎前总是将猎狗饿着,不然它不愿再追捕猎物。他揣摩着说道:“人跟人也未必相同,皇上看陈奇瑜如何?” “他名震关陕,是个将才,就加他兵部侍郎衔,做个五省总督。不必进京陛见,径直赴任。”崇祯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又说:“擢升杨嗣昌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 “那洪承畴……”温体仁吃惊不已,他分明看到崇祯眼里隐含着两道凶狠的光,忙将下面的话声声咽了回去。 “回去接着做延绥巡抚。”说完,从袖中摸出一卷纸扔到案几上,笑道:“这是周延儒请罪的折子,朕准他!”然后,踱步出了殿门,慌得门外的太监七手八脚地给他披裘皮大氅,戴风雪帽。 徐光启暗呼道:“看來洪承畴是要给饿一饿了。”俯身去看那案几,见折子上朱笔批了三个大字:放他去。皇上说得平淡,可片刻之间竟将首辅罢了职,轻轻这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惊异地看看温体仁,温体仁伸出右手,不动声色地收入了袖中,可那宽大的袍袖分明连连抖了几下,似是难以抑制喜悦之情。 陈奇瑜接到圣旨,已到正月,天气寒冷,不宜用兵,因此便沉住了气,先请旨罢黜了见贼逃遁的郧阳巡抚蒋允仪,又将大名副使卢象升调任。卢象升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虽是文士,但善骑射,娴将略,慷慨好义,已巳之警,曾招募万人,入卫京师。北京围解后,任大名、广平、顺德三府兵备,人马并未解散,号天雄军,是经过悉心**的精锐之师。卢象升带领天雄军到任后,陈奇瑜如虎添翼,即刻调兵遣将,布置四面围堵,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率兵会讨,陕西巡抚练国事驻扎商南,阻截在西北;郧阳巡抚卢象升驻房、竹,阻截在正西;河南巡抚玄默驻卢氏,阻截在东北;湖广巡抚唐晖驻南漳,阻截在东南。陈奇瑜自率精兵从南阳赶到湖广襄阳府均州城,自郧阳府的竹溪出击,连战于平利、乌林关、沟阳界、乜家沟、蚋溪、狮子山等地,大小十余战皆传捷报,斩杀近五千人,俘获头目十一人。副将刘迁则攻击于平利、竹溪之间,游击贺人龙等追击至紫阳,分获大胜,紫阳一战贺人龙斩杀万余人。陈奇瑜乘胜追击,加紧围堵,命四个巡抚继续守住四方要害通道,部将贺人龙、刘迁、夏镐守卫略阳、沔县;杨正芳、余世任守卫褒城;陈奇瑜亲率杨化麟、柳国镇驻扎洋县,布置周密,步步为营,不断收缩包围圈。 闯王高迎祥率领八大王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各部四万多人,自渑池渡过黄河,进入河南,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杀入湖广郧阳府郧西县城,接着又攻破郧西之北的上津、房县、保康诸县,如入无人之境,正觉得意,听说陈奇瑜调集各路十几万大军四面合围,知道众寡悬殊,不敢硬拼,召集八大王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李自成等人商议如何突围。 三十六营大会阳城南山,李自成因兵马最少,位列末席,看着绰号黄虎的八大王张献忠,在议事大厅上恃着兵多,意气自豪,便暗暗留心结交天下豪杰之士。南渡黄河,他率军攻破渑池,收服了顾君恩的部众,人手虽说不多,可顾君恩出身秀才,颇有谋略,李自成一见倾心,以为军师,参与机要。李自成与顾君恩尚未走进议事厅,就听里面已吵作一团,张献忠力主入川,蝎子块、张妙手则吵嚷着躲进商洛。二人悄悄进來,坐在一旁静听。过了大半个时辰,高迎祥见他们兀自争吵不休,一无定论,劝阻道:“大伙儿在这里费着口舌,可官军却不等咱们,再这样吵下去,也是无益……自成,你怎的一声不吭?噫!你身边这位儒士还沒请教高姓大名。”他见顾君恩三十几岁的年纪,一身儒服,颌下飘着稀疏的长须,举止颇为儒雅,顿生好感,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李自成一扯顾君恩,说道:“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军师顾君恩,是入过县学的秀才。快见过闯王!” 高迎祥不等顾君恩施礼,忙拱手道:“咱们都进过学,就作个揖吧!” 顾君恩执意不肯,说道:“自古尊卑有序,不可乱了。”跪下便拜。 张献忠大笑道:“你们这酸腐的两个老秀才,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还这般瞎讲究!” 顾君恩团团作揖,与大伙见了礼,才应道:“八大王说得不差,百无一用是书生么!不过方才听了大伙儿言语,学生却以为不可。八大王说入川,其实欠妥。” 张献忠圆睁着两眼,问道:“有什么不妥?” 顾君恩环顾了众人一眼,侃侃而论:“咱们处在郧阳,四通八达,本有不少出路可走。往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往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往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往正南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往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眼下陈奇瑜在正西、西北、东北、东南布有重兵,惟独在西南网开一面,他想做什么?”不等众人回答,他自顾接着说道:“他意在将咱们赶入四川。不错,四川自古就是天府之土,可别忘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川兵据险死守,陈奇瑜遣精兵追杀,咱们腹背受敌,实在危险之极。即便拼死杀进四川,那里山岚瘴气,咱们祖居北方,水土不服,这样消耗几年,不用官军围剿,咱们就自生自灭了。” “好阴狠的一条毒计!”众人听得大惊失色。张献忠搓着一双大手道:“那、那往哪里好?” 顾君恩目光灼灼道:“只有杀回陕西一条路可走。” 蝎子块不解道:“西北有练国事阻截,怎么过得去?” “兵者,诡道也……”顾君恩想到面前的人多是些大字不识的粗汉子,忙改口道:“练国事不甚知兵,他一來必以为咱们不会返回陕西,二來他自恃身后有洪承畴,虽拥重兵,也必大意。再说西北方向山岭连绵,他哪能面面俱到,沒有丝毫纰漏呢?咱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等官军明白过來,咱们已逃出围堵,在陕西杀了回马枪。” 高迎祥忧虑道:“那洪承畴极会用兵,不容小觑,你想必沒与他打过交道,不甚了了。” 李自成道:“洪承畴刚刚遭贬,他心里正不好受呢!未必肯出死力。到了陕西,咱们人地两熟,钻进山沟儿与官军绕圈子,他们人再多也奈何不了咱们!” 高迎祥环视一下,见众人再不反对,说道:“兵分势孤,容易给官军各个击破。咱们五路人马一起动手,向西北撕开个口子,回陕西再说。” 陈奇瑜派出了十几路探马,半个时辰一次往來飞报贼寇动向。他接到贼寇向西北行进的密报,取过地图,细看了半晌,冷笑道:“他们自恃平利、兴安、洵阳这条路崎岖难行,追剿不便,便打起了如意算盘,却忘了山高谷深最易设伏。哈哈……兴安县内有一处车厢峡,长四十里,四面绝壁,是个适宜埋伏的地方。传羽檄给练国事,命他虚与委蛇,将高迎祥等人诱入其中,困而杀之!” 李自成智献诈降计 陈奇瑜贪贿纵残敌 钟鼓的声音才歇,众人兀自在交头接耳,却听城南面远远传來几声炮响,震得屋顶簌簌作响。屋门轰然洞开,陈奇瑜提剑排闼而出,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众人,高声道:“桌上的奏折,本部堂已拜发,速用六百里快马飞报皇上。曹先生、王先生,还有你们几个,今夜看本部堂杀贼----”众人吆喝一声,各上战马出城而去。 练国事接到陈奇瑜的军令,暗中吩咐手下将士网开一面,只等高迎祥到來。四更天色,满天星斗灿烂,高迎祥果然命李自成为前锋,张献忠断后,自带蝎子块、张妙手居中,率领大队人马闯营而出。官军虚张声势地阻拦一阵,练国事又亲率人马呐喊着追赶了数里,眼看着他们钻入深山,连放了几声号炮,转回大营,命人飞报陈奇瑜。陈奇瑜急令练国事带精兵昼夜不歇,赶往车厢峡北面的谷口埋伏,自率副将刘迁、游击贺人龙、杨化麟、柳国镇尾随,又调卢象升以为后援。 高迎祥等人钻入深山密林,听着后面呐喊之声渐渐远去,勒住白马,眺望四周的群山道:“这些山岭抵得上数万官兵!” 蝎子块笑道:“咱只要到了山里,跟官军兜起圈子,他们就是再多的人马,也是拖得胖的瘦瘦的病病的死了。他们终日花天酒地,哪里吃得下这等苦处?不似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脚板儿早磨得铁一样硬了。” “不光是脚板儿磨硬了,是咱们的命贱胆子大,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陈奇瑜那般金贵,二品的朝廷命官,泼天的富贵,怎能随便抛了?咱们怕什么?在家里是等死,出來造反也是死,可这样死得壮烈,死得有声响!”高迎祥捋定丝缰,翻身下了白马,提着马鞭,指指崎岖难行的山路道:“他陈奇瑜也不用走这等的山道儿,自有八抬大轿抬着,前呼后拥,衣食无忧,用不着像咱们这般拼命,要他担当风险,自然不容易。” 蝎子块也下了马,哈哈大笑道:“他一介腐儒,哪里会有如此豪气!终日逢迎往來,说的都是虚言假话,岂有咱们这般快活自在!” 二人随着队伍向前缓行,山路曲折往复,回首望去,数万大军拉着马,挑着粮草辎重,在山里蠕动,犹如一条蜿蜒的巨龙,或隐或现,时断时合,行进极是艰难。日色过午,埋锅造饭,填饱了肚子,接着行进。天色将晚,走了半日,却又转回了原处。高迎祥正要派人到前面责问,李自成带着两个亲兵赶來道:“禀闯王,此山峰岭相连,路径曲折,咱们迷了路。” “迷了路?”蝎子块和跟上來的张妙手对视一眼,吃惊道:“怪不得方才看见埋锅造饭的地方有些眼熟,原來折腾了小半天,竟又折了回來,这可怎么好?” 张妙手瞪着眼睛道:“自成,你不是遇到鬼打墙了吧?怎么能转回來呢,走过的路不记得么?” 高迎祥摆手道:“遇到鬼打墙的都是深夜独行的人,哪里有数万大军给鬼打了墙的?”他虽宽慰众人,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眼看黄昏日落,数万大军若在原地绕起圈子,阻隔难行,一旦后面追兵上來,四面夹击,情势必会万分危急,见张妙手面色有些仓惶,转头问道:“自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自成搔着脑袋,狠狠骂了一声,才回道:“我发觉路径不对,就命人沿路做了标记,可还是转回了原路。这山小路极多,四处都有岔道,真弄不清哪条道可走出去?” 高迎祥担心张妙手的鬼打墙传扬出去,对大军不利,当机立断道:“快去找个向导!” “这附近杳无人烟,找个向导比打只猛虎都难……”李自成颇有难色,见高迎祥阴起了脸,只得改口说:“我多撒出几个兄弟,也并非难事。”转身欲走,却见李过押解着一个大汉过來,嚷道:“抓了一个官军的奸细,抓了一个官军的奸细!” 李自成看那大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破旧的粗布短褂,裤脚高挽过膝,脚蹬一双麻鞋,体格魁梧,紫铜色的面皮,似有多年风餐露宿之苦。当下冷笑一声,问道:“看你也是穷苦出身的一条汉子,怎么甘心给朝廷做鹰犬,残害自家兄弟?” 那大汉抱屈道:“大爷,我本是此地的樵夫,砍柴回家,猛然见了这些人马,吓得躲在岩石后面,不想心惊胆战,斧头失手落地,砍在山石上,给这位小爷听见了,带人一拥而上,将小人绑了,硬说小人是什么奸细。” 李自成逼视着他道:“这里方圆数里沒有人烟,山路又崎岖难行,哪里会有人在此居住?” 大汉丝毫不慌,答道:“大爷想必是初次路经本地,见此处满眼的乱石奇峰,看不到人烟。这倒不奇怪,此处传说是女娲娘娘的故里,当年女娲娘娘练五彩石补苍天,将剩下的石头丢落在此,山路行走不便,却常有些猎户樵夫出沒。往前面走不过十五里,便是兴安县城,城里店铺林立,买卖兴隆,是个繁华的所在。” “哦,前面是兴安县城?”李自成上前给他解了绑绳,无意间带起大汉身上的衣衫,后背上赫然有几处褐红的圆疤,闪着幽幽的冷光,他仔细打量片刻,忽然喝问道:“你一个砍柴的樵夫,身上怎么來的箭伤?”李过等人闻声,各持刀剑将大汉团团围住,蝎子块、张妙手也纷纷呼喝道:“快说!若有半句假话,必是官军的奸细,绝不可饶了!” 高迎祥大步上前,分开众人道:“你可是躲什么仇家,在深山里隐居?” 那大汉本來有些惊慌,见一个白净高大的汉子过來问话,那些壮汉神色之间对他甚是恭敬,抱拳施礼道:“这位大爷眼光果然过人。小人名叫左良玉,本在辽东戍边,原是辽东经略袁崇焕大人手下的都司,因替袁大人鸣不平,挨了四十军棍,一怒之下,杀人逃回了关内。可却有家难回,只得躲在这深山中,靠打柴为生。实不相瞒,这位大爷说的箭伤,是追随袁大人苦战宁远时给后金兵射的,小人整整躺了一个月。”左良玉说的本是实情,可也隐瞒了不少。袁崇焕当年平定宁远兵变,责打了他二百军棍,他甘心受罚,待罪戍边。袁崇焕死后,他心灰意懒,跑到关内,在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于武艺出众,为总兵尤世威赏识,举荐给以兵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的侯询,侯询保举他做了副将。此次领兵进入河南,已升作总兵,统领两千多人马。 高迎祥听他來历说得真切,暗自敬佩,疑心顿去,抱拳回礼道:“左兄弟原來跟随袁督师在关外抵御后金,失敬了。看來你到此也有不少年头。” “五年有余。” “左兄弟可愿帮哥哥个忙,给我们引引路?” “哥哥如此坦诚待人,万死不辞。”左良玉躬身道:“这里便是女娲山,虽然山重水复,道路难辨,但比起你们越过的大巴山,已算不得高耸险峻了。前面凤凰山有一处山谷,人称车厢峡,地势低平开阔,乃是平常客商出入的必经之路,出得山谷眼前便是兴安城。” 暮色苍茫,在左良玉的引领下,大军缓缓向凤凰山进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果见一座不高的山岭,似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山路也渐渐平坦开阔。高迎祥等人上马而行,前面传过话來,离车厢峡还有不足一里的路程。高迎祥传令下去,今夜赶到那里宿营,明日黎明时分攻占兴安城。 此时的兴安城内外都已驻满了官军,陈奇瑜将行辕建在兴安县衙,分兵出去,独自一人闭着眼睛坐在签押房内,中军、幕僚、亲兵们在门外伺候着。屋内燃起几棵粗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他忽地睁开眼睛,盯着桌上的那个刻漏,那刻漏打做得极为精巧,上有一只黄铜的凤鸟注水,一朵金莲在下边承着浮箭,水浮箭升。刻漏旁边是一封加盖兵部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封缄已好。他侧耳听听,朝外面问道:“几时了?” 门外的中军、幕僚、亲兵们也围着一个刻漏,忙不迭答道:“刚刚酉时。” “钟鼓楼怎么沒动静?” “想是与老爷的刻漏有些出入……” 正说着,钟鼓声连续传來,极为悠长。 中军诧异道:“老爷眼前不是有莲花漏,怎么來要问?” “东翁有这般的大事在心头,能在屋里坐得住,已非凡人。你不记得谢安听说侄子大破前秦苻坚,一时走得慌忙,脚上的木屐都给门槛碰坏了?” “看來老爷的气度还胜过谢安呢!”中军看了幕僚一眼,点头赞佩。 钟鼓的声音才歇,众人兀自在交头接耳,却听城南面远远传來几声炮响,震得屋顶簌簌作响。屋门轰然洞开,陈奇瑜提剑排闼而出,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众人,高声道:“桌上的奏折,本部堂已拜发,速用六百里快马飞报皇上。曹先生、王先生,还有你们几个,今夜看本部堂杀贼----”众人吆喝一声,各上战马出城而去。 养德斋内,崇祯独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那一大摞奏折批阅完毕,夜已深了。他将留在一旁的一个奏折取过來,又细细看了一遍,提笔欲批,却踌躇起來,放下朱笔,吃了一口凉茶,喃喃自语道:“唉!废了一年多的工夫,吴桥兵变才有这般一个结局!本來叛军不过区区两千余人,越打越多,最终竟有数万之众。该死的孙元化!” 孔有德兵变吴桥后,还兵大掠,登莱巡抚孙元化与山东巡抚余大成担心朝廷怪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竟力主安抚,下令沿途州县不得出兵邀击,致使孔有德一路畅通,先后攻陷陵县、临邑、商河,随即杀入齐东,攻陷青城、新城,兵临登州城下。城内的中军耿仲明及都司陈光福等,暗中策应,举火开门,孔有德从东门攻入,登州失陷。孙元化自杀未成,与同城将官一起被俘。总兵张可大斩杀其妾陈氏后,在官署悬梁自尽。余大成见事已闹大,不敢再隐瞒,上疏朝廷。想到此处,崇祯脸上怒意大盛,饶是已将他两人免职逮到京师,最后余大成充军,孙元化斩首弃市,犹觉心头怨气难消。孙元化这样一个腐儒,满身的头巾气,竟给举荐做登莱巡抚,成了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其中大有情面!他不由有些迁怒周延儒、徐光启,恨恨地忖道:朕如此待你们,你们却如此待朕!用这样一个不中用的门生故旧,败坏朝廷大事,还替他求情。若不是朕力排众议,提拔福建右参政朱大典任山东巡抚,并急调辽东劲旅五千入关参战,真不知登州之乱何日了结。 朱大典至德州后,派副将牟文绶驰救平度,斩杀叛将陈有时。派总兵金国奇、参将祖宽为前锋,率辽东兵马与孔有德战于沙河,大败孔有德。乘胜追击,直至莱州城下,围困莱州城的叛兵解围而去。金国奇穷追不舍,与叛军再战于黄县,斩杀上万人,俘获近千人,追至登州城下,在城外斩杀李九成,叛军首领仅存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三人。孔有德见大势已去,用大船载着子女财帛,从水门出海而遁,耿仲明等也随之逃出登州,叛兵无心守城,登州被一举攻克。旅顺总兵黄龙奉旨率兵在海上拦击孔有德、耿仲明,斩杀李应元,俘获毛承禄、陈光福。孔有德、耿仲明拼死冲杀,投奔后金去了。 崇祯叹息了一阵,终于又拿起朱笔批道:“擢升朱大典为兵部右侍郎,世袭锦衣卫百户,其他参战将领各赏赐有差……”批到此处,想到孔有德、耿仲明二人竟然漏网,皇太极对他俩颇为礼遇,亲出盛京十里,设宴迎接,赐蟒袍、貂裘、鞍马,授孔有德都元帅、耿仲明总兵官,赐敕印,予以重用。孔有德感激涕零,进献了红衣大炮。登时心情大坏,奋笔批了:叛首毛承禄解押來京,以大逆罪,依律寸磔。随即啪的一声,将笔狠狠扔下。 门外伺候的马元程见了,轻手轻脚地进來,小心地收拾好朱笔,擦干净了墨迹,劝道:“万岁爷,已是亥时了,该歇息……”见崇祯瞪了眼睛,赶忙收住嘴。 “你见朕什么时候睡这般早了?” “万岁爷这几日进膳比平日少,皇后和贵妃两位娘娘都叮嘱奴婢,万万不可忘了给万岁爷提个醒儿,以免太过劳累。奴婢见万岁爷批完了折子……”说着眼圈儿竟有些发红。 崇祯听他啰嗦,摆手道:“朕沒说不歇息,想到外面走走。五黄六月,月白风清,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是坏事。” 马元程听了,破涕为笑,忙不迭说道:“奴婢去喊当值的侍卫。” “不必了。朕就在外面露台上走走,他们带刀佩剑的,反会大煞风景。”崇祯一边阻拦着,一边迈步出门。 新月早已隐去,只剩下满天的星斗,闪烁不已,银带子似的银河横亘长天,像是一大袋散落的珍珠。淡淡的雾气将四周的宫殿楼阁笼罩起來,朦胧中越发显得无上的尊严。崇祯走到露台右侧的那座鎏金铜亭前,伸手摸在亭顶上,温润而湿凉,那江山社稷金殿竟也有些迷蒙了。 “当当当……”三声云板响亮,崇祯心里一紧,在一旁掌着宫灯的马元程早已颜色大变,快步朝乾清宫通往养德斋的拐角处跑去。这是崇祯早就立下的宫规,倘若夜间有十分紧急的军情文书,不论什么时辰都不能延误,必须赶快启奏。内阁、通政司、司礼监夜间长年轮值,当值的内阁大学士、秉笔太监接了紧急文书,便到拐角处敲响云板,值夜守候的太监宫女接过送到崇祯寝宫门外,交与在寝宫外间值夜的太监宫女,到御榻前跪呈。崇祯接过牛皮封套,连扯两下,才撕裂一条小口儿,拆开來,抽出文札,在灯下展读,不禁笑逐颜开,仰天叹道:“十年剿匪,毕其功于一役。陈奇瑜果然不负朕望,将反贼们都困在了车厢峡!” 马元程贺道:“万岁爷圣明,庙算千里,万里江山河清海晏,实在是中兴可期啊!” “恭喜万岁爷----”侍卫、宫女一起拜贺。 李自成率先锋营进入了山谷,路倒是还算平坦,只是宽仅丈余,难以疾行。夜色已浓,将士们燃起了火把,但谷中雾气蒸腾,饶是连成了一条火龙,所见不过三五丈远,两旁的山石变得迷蒙起來,奇峰突兀,怪石嶙峋,似要扑面而來。走了近一个时辰,估计后面的大队人马也都进入谷中,才吩咐安营造饭,带领李过等人到前面巡视查看,却见顾君恩急急赶來,问道:“闯将,这里是什么所在?” “想必是车厢峡了。左良玉呢?唤他过來问问。” 李过前后问了个遍,哪里有什么左良玉的影子?顾君恩说道:“此处不管是不是车厢峡,但此谷两峰加峙,形势险要,易入难出,咱们数万人马拥挤在这等狭窄之地,一旦官军守住两边的谷口,前后夹击,插翅也难逃了,万不可在此宿营停留!” 李自成听了大惊,急命道:“快去禀报闯王!”话音未落,山头上一声炮响,落下一阵石雨,随着射下无数的火箭,帐篷粮草霎时燃起熊熊烈焰。众人惊呼着四下躲避,李自成大喝一声,“随我冲出去!”挥刀向前急奔,行了不足数里,眼前早已堆起了无数的乱石,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山上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数十面战旗猎猎作响,旗下一个大汉哈哈大笑道:“流贼,你可还认得咱?” 李自成细看,赫然是失踪了的左良玉,心头顿时有如重锤撞击,暴叫道:“左良玉,是好汉的下來与咱见个输赢,用这般毒计算得什么英雄?” “哈哈哈……你这不知死的草寇,到了这等境地还兀自嘴硬!实话说与你,这等妙计是陈大帅想出的,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也沒用,你怕是见不到他了。”左良玉挥动令旗,山上射下满天的箭雨,李自成等人急忙后退。 后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将衣甲帐篷淋得精湿。折腾了一夜,李自成等人又饿又冷,疲惫不堪。天色微亮,闯王传下令來,众首领齐聚中军大营商议对策。李自成叮嘱李过等人,官军只想困守,不会入谷厮杀,小心山上的冷箭,不可轻举妄动,然后带了顾君恩急匆匆赶往大营。一路上,抬眼四望,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两面绝壁陡起,势若刀削斧砍,直插云天。时值初夏,林草茂密,荆棘遍布,更觉狭长阴森,逶迤难行。不由暗暗叫苦,自己一时大意,竟给人诱入了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睁睁困死在此,这可是数万弟兄的性命呀!顿时遍身冷汗,悔恨交加。 大营建在一个狭小而曲折的山洞中,点着火把,一块平坦的大石四周围坐着高迎祥、蝎子块、张妙手三人,个个神色沉重,高迎祥的右肩上系着一条白带,已给鲜血浸得半透。他上前问道:“闯王受伤了?” “不打紧,中了一箭。箭头已取出,敷了金疮药。”高迎祥微笑着,略抬一下右臂,以示伤得不重,但却疼得嘴角抽搐两下,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 蝎子块看着李自成,阴阴一笑道:“都伤到了骨头,怎会不重?自成兄弟,你带的好路!这回怕是逃不过此劫了,你该不是与那左良玉串通一气,将我们卖了吧?” 李自成一怔,心头酸楚得不知如何辩解,洞口有人大叫道:“他若敢如此负义,咱老张头一个饶他不过!”随着话音,张献忠大步进來,自顾坐下,对蝎子块道:“他若投了官军,还到大营來做什么?守在山头等着收尸就行了,何必來陪咱们!” 蝎子块自知话说过了头,苦笑一声,掩饰道:“有自成兄弟替我收尸,倒是享福了,得个全尸,说不定还有个棺椁,总强过给那些官军乱刀砍个稀烂,喂了山里的虎狼!” 张献忠拍了他一掌,叫道:“你怎的如此丧气!咱就守在谷里,他來一个咱杀一个,多杀一个赚一个,怕什么?” “官军肯进來就好了,拼死厮杀一场,或有生逃的一丝希望,就怕他们坚守不战,咱们的粮草烧毁了不少,能熬得过几天?饿就饿死了。”高迎祥脸色叹了口气,忧虑道:“车厢峡南北两个出口都伏有重兵,东西两面山上有大炮和强弩,咱们近十万弟兄被围困于此,不少兵卒受了箭伤,又遇大雨,无处躲避,刀甲上都生出了斑斑锈迹,不少箭羽脱落不能再用,士气低落,人心浮动。要尽早想个法子,不然拖延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李自成智献诈降计 陈奇瑜贪贿纵残敌(二) 张献忠一拍大腿道:“冲出去!不然窝在这狭谷中,早晚是死路一条。” 高迎祥摇头道:“突围不是好法子,咱们在谷底,官军在高处,据险而守,可谓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连飞鸟怕也难逃!咱们一味冲杀,无异是拿性命往刀口上撞。如今士气不振,再败只会自乱阵脚,一旦军心思变,就约束不住了。” 众人一阵缄默,李自成陡然感到洞中的潮气加重了几分。高迎祥见大伙神色有异,起身朝众人一揖道:“我高迎祥誓与众弟兄同生死,断不会见利忘义,卖身求荣!事情危急,切不可自相猜忌,只要咱们上下一心,此处并非绝境。” 张妙手不以为然,反问道:“不是绝境是什么?还是给自家宽心呗!依我看,拼了算啦!等到饿得拿不动刀枪的时候,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蝎子块说道:“不如就此散伙,化整为零,各人顾各人,装成樵夫山民,先躲过这一关再说。” 张献忠取笑道:“老兄的相貌早就画影图形多日了,陈奇瑜的营中不认识你的兵卒怕是不多,若沒有上佳的易容术绝难蒙混过去。”说得蝎子块半晌无言。众人吵嚷了一阵,一时想不出万全之策,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我有一计,不知众位头领愿不愿听?”顾君恩跨步上前,深深一揖。他一直站在阴影处,以致众人未曾发觉。 高迎祥招呼道:“原來是君恩呀!快过來坐,有话直说,只顾躲在暗处做什么?” 顾君恩四下作了揖,说道:“惟今之计,只有诈降一条路可走。” “诈降?我还以为什么惊人的妙计,却原來不过是拾人牙慧,这一套哄鬼的把戏,神一魁、王嘉胤他们早就用腻了,官军吃尽苦头,岂会再信咱们?”张献忠拊掌冷笑,众人也觉问到要紧之处,都等顾君恩解答。 “八大王,你说的也属实情。但自古兵不厌诈,才有诸多妙计屡试不爽。对杨鹤使得,对陈奇瑜自然也使得。” “怎见得?”张献忠听他说得颇有些自负,如何肯信? “当年神一魁、王嘉胤是受杨鹤招抚,咱们却要主动请降,更显心诚。此其一。其二,咱们身陷绝境,兵卒无力再战,官军对咱们就少了旋抚旋叛的戒备之心。其三,官军贪利好功,咱们动之以利,将所得珠宝尽献给陈奇瑜,他自然乐得名利双收。其四,他若再有什么顾虑,可晓之以理。”顾君恩环视众头领一眼,见他们微微点头,接着说道:“这最为紧要,洪承畴剿杀过滥,上干天怒,皇上有些疏远他,陈奇瑜当不愿学洪承畴。再说,咱们可以出关平辽东为诱饵,若是既可消弭内乱,又能攘除外患,陈奇瑜不是傻子,他也想着青史留名,岂肯将这等不世之功拱手让人?” “谁能担此重任?”高迎祥目光闪烁不定,“我身上有伤……” 李自成道:“闯王前去反会教人小看了咱们,大伙儿要赞成此计,我去见陈奇瑜!” 高迎祥思忖道:“自成啊,当心陈奇瑜拿你做人质。” “他若拿我做人质,才是诚心受降招抚,不然他必是将计就计,诱咱们出谷捕杀,可要千万提防。”李自成神色凝重。 “那怎么办,还不是死路一条?”蝎子块、张妙手二人大惊失色。高迎祥微微一笑道:“那时就由不得他了。咱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弟兄们哪个不出力死战?” 张献忠厉声叫道:“我老张先砍下了陈奇瑜的人头做酒碗!” “不用你砍,崇祯想必饶不了他。”高迎祥起身道:“拿酒來,给自成壮壮行色!” 七八只大海碗斟满了,山洞里登时弥漫着酒香,将潮气冲淡了许多,“保重!”众人一齐咕嘟嘟喝下,摔碎在地上。 大雨浇去不少暑热,天气凉爽了许多。五省总督行辕内,陈奇瑜悠然地坐着吃茶,一旁的幕僚、中军、亲随正在品评他刚刚正书的字幅,上面写的是宋人辛弃疾《破阵子》,曹师爷细捻着胡须,啧啧有声地赞道:“辛稼轩的这首词写得端的是豪气万丈,大帅这手真书大字,楷法严正,不减颜柳,端的绝配,书词双绝!” 王师爷自是不甘后人,接话道:“此首词副題《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起句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继之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全是呓语痴话!他一介文儒,平生沒多少功业,何來什么壮语?至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妄想了。这等话不是不可说,但要看谁來说。若是落在大帅头上,自属写实之辞,最契合不过。有了这等功业胸襟,再以颜筋柳骨写出,自是另一番气象。此词不过一假借之语,大帅信手拈來,其实与稼轩无涉!” “这安邦定国的盖世奇功不下于开国的徐达、刘伯温。” “那时自然了,创业难守成更难么!辅佐社稷他俩是比不得大帅的!” “诸葛武侯也是望尘莫及,他功败垂成,星落五丈原,比不得大帅扫荡中原,澄清玉宇。”众人一片谀声。 陈奇瑜道:“先收起來,等回了京师,再找人好生裱糊。” 门外的兵卒进來,禀报道:“恭喜大帅,流寇闯将李自成自缚出谷,前來请降。”众人闻言,登时喜笑颜开。 陈奇瑜不露声色,轻轻放下茶盏,取手巾擦了额头的细汗,命中军道:“传我将令,车厢峡所有将士严防固守,当心流寇突围。”看着中军匆匆出去,才又命道:“带他进來!” 大堂上,先前的衙役换成了赫赫威仪的带刀侍卫,李自成进來跪拜:“小民李自成,受高迎祥及各路人马所托,向大帅请降。愿意归顺朝廷,永不为寇。” 陈奇瑜见來人三十來岁的年纪,方脸宽额,面孔微黑,高颧削颊,鸱目鹰鼻,举止从容不迫,隐含一股凛凛神威,心下竟有些赏识之意,想到他四处攻掠,才放下念头,怒喝道:“來人,将李自成拖出去,斩喽!”门外进來两个刀斧手,朝外拖扯。 李自成挣扎着问道:“诚心來降,为何杀我?” “满嘴胡言!本部堂自幼读书,兵书战策了然于胸,岂会给你几句白话哄骗了?你分明是來诈降,还要狡辩!”陈奇瑜两眼灼灼,向下逼视。 李自成神色坦然道:“小民知道大帅身经百战,连剿截山虎、柳盗跖、一条龙、金刚钻、开山鹞、黑煞神、人中虎、五阎王、马上飞、王登槐、马红狼、满天飞、满鹅禽、黄参耀、隔沟飞、张聪、樊登科、樊计荣、一块铁、青背狼、穿山甲、老将军、二将军、满天星、上山虎、扫地虎、扒地虎、阔天飞、跳山虎、新來将、就地滚、小黄莺、房日兔、贾总管、逼上天、小红旗、草上飞、一只虎、一翅飞、云里手、四天王、薛红旗、独尾狼、钻天哨、开山斧、金翅鹏、一座城等七十七家大小头领,威震关陕,有什么伎俩能瞒得了大帅?我等身陷绝境,都是引颈待死之人,实是真心请降。大帅设身处地而想,只有归顺朝廷才可保全性命,此外还有什么生路?” 陈奇瑜沉吟道:“你们如何招抚?本部堂的粮饷都是朝廷定额拨发,可沒有多余的供你们安插之需。再说似杨修龄那般安插,本部堂也不安心。” “小民愿到辽东军前效力,不费大帅分毫粮饷。” “哦,果真有此忠心?容本部堂上奏朝廷,如蒙圣上恩旨下來,你们便可为国效力了。”陈奇瑜说道:“如皇上不准,本部堂只好遣散你们。为此,要先派人入谷清点人马,再做打算。” 李自成又禀道:“小民还有几句私密的话与大帅说。” “你们下去吧!”陈奇瑜扫了左右一眼,众人悄然退走,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臂反绑的李自成,抬手道:“你且起來说话。” 李自成朝前走了两步,低声道:“车厢峡成就大帅千古威名,天下做臣子的无不艳羡,小民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可也替大帅担心。” “哦,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陈奇瑜拈着胡须,惊讶之中颇有些不屑。 “斗胆问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大帅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如何打算?本部堂还沒想过。” “常言说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自古至今,功成而身退的都是世间聪明人,远的就说范蠡、张良,二人得以善终,可文种、韩信的下场不免令人心寒。再说近的,太祖爷杀了多少功臣,大帅自然比小民更清楚。”李自成见陈奇瑜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听得极为专注,猜测着他有些动心,接着说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谓棋高一招,既顾全了君臣之情,又可高枕无忧。如今大帅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兼理粮饷,天下一半兵马掌握在手中,又有这等盖世奇功,皇上能睡得着嘛?” “你这厮胡说!本部堂自幼读圣贤书,忠孝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天诛地灭!”本是申斥之言,说到后來竟成了赌咒发誓。 李自成耸耸肩头,活动了几下麻木的双臂,点头道:“小民沒有半句扳诬大帅之意,兵法上说:未思进先思退,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会有什么大错。小民做了几年草寇,有了不少积蓄,足够回乡安居乐业。银子多了,哪个还想提着脑袋拼命!可大帅未必有小民这般自在吧?” “你是劝本部堂归隐?” “小民沒有这样说,只是想大帅若是终日遭人猜忌,日子怕也不好过。” “嗯,急流勇退,也是自然之理。老子说: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部堂也深有体味。” “那是自然。”李自成暗忖:依他年纪,他老子必是七十开外了,老人家说话总归是对的。他说道:“大帅的仙乡保德州地贫灾重,是个兔子不拉屎……嗯,嗯,是个秃岭荒丘的地方,听说大帅在延绥抚台任上,拿出三千两银子赈济家乡灾荒,又代交了一年的赋税,共花费了三千六百多两……” “你怎么知道的?”陈奇瑜脸色大变,那些银子大半是或借贷或挪用的,才一年多的工夫,那些亏空尚未來得及还上,一旦给人告发,只有领罪了。 “大帅泽被乡里,早就传为美谈,山陕两省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再说,大帅若是归隐故里,修园筑楼也少不了用银子,总不能张着手向皇上讨要吧!小民知道大帅的手头不宽裕,特地备下了一点儿薄礼,就装在马背上的口袋里,请大帅笑纳。” 陈奇瑜目光倏的一炽,命人抬入大堂,亲手解开,除了黄白之物,还杂有许多的珠宝,熠熠放光,想必装得匆忙,不及细择。李自成见他看得有些贪婪,将口袋死死扎牢,拖到帅案后面,笑道:“似这等的物件,营中尚多,不用说不费大帅分毫的银子安插回乡,就是招抚一人纳银五十两,剩下的银子小民们建房置地也不用发愁呢!” 陈奇瑜听得暗自挢舌,他在陕西做过左右布政使,每年纳入藩库的银子不过百万两,竟不及流寇攻掠所得。他暗自叹息了片刻,又恢复了矜持的模样,缓声说道:“这也算劫富济贫吧!本部堂就替众乡亲收下,分毫不会动用。”然后坐回帅案后,朝外命道:“來人,给他去了绑绳!” 两个侍卫进來,给李自成解开绳索,退在陈奇瑜左右按刀护卫。陈奇瑜自然还少不了晓谕一番,说道:“你们既有意洗心革面,回乡安居,本部堂就成全你们,发你们免死牌。但须每百人一队,陆续出谷,每队之中还要有安抚官监押,经由汉阴、石泉、西乡、汉中,北出栈道,从凤翔、陇州、平凉、环县、庆阳一线,遣送回乡,路上所需餱粮由沿途州县给发。” “大帅再生之德,沒齿难忘!”李自成又跪倒在地,磕了响头。 人数清点极是容易,半天的工夫就点清了,共有三万六千人马。次日一早,开始百人一队出谷,谷中军卒衣甲褴褛,无精打采地出來,甚是狼狈,行走缓慢。陈奇瑜檄令守在南边的郧阳巡抚卢象升,依法放人。卢象升大惊,严令固守,匹马赶到兴安城,劝阻道:“大帅,贼人刀锈弩坏,正是一举扑灭之机,怎么却要放他们出來?” “建斗,你不必多虑,本部堂逐一招抚,不费一刀一箭即成大功。” 卢象升一时情急,伸手抓住陈奇瑜的臂膊,提醒道:“大帅,你要再蹈杨鹤覆辙么?” 卢象升虽是文进士出身,可自幼习武,膂力过人,一抓之下,不觉用了真力,陈奇瑜负痛,甩脱了厉声喝道:“好生无礼,竟要你來教训本部堂!” “这般轻轻放过数万贼寇,他们就感念大帅的恩德么?一日为贼,终生难改。大帅准他们出谷,无异鱼入大海,再想捕杀,万万不能了!”卢象升拉住他的袍袖,争辩不休。 陈奇瑜变脸道:“放手!你也是两榜出身,竟如此举止失措?來人,哄他出去!” 卢象升拉住门环,放声大哭。陈奇瑜冷笑道:“本部堂处分神速,数万凶徒,一朝解散,天下从此无匪寇之患,你是替他们哭么?” 卢象升高声道:“卑职是为三秦百万人口哭,为大明江山哭,担忧此后三秦再无宁日了!”掩面上马而去。 一连十几天,终于将三万六千多流寇分遣完毕,各由五十多位安抚官护送回乡,偌大的车厢峡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寂静无人。每日都有信报从各处传回,分遣的各路乱民到了何地,都是一成不变的顺利消息,陈奇瑜听得都有些麻木了,想着那些流寇各自回乡安居,变成了荷锄挑担的良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一场莫大的功德。他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招抚有了结局,如何给皇上上个折子,不露声色地将这场功德说得震古烁今。左右斟酌不定,正要去请曹、王两位师爷过來商议,辕门外传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辕门内走马可是杀头的死罪,他阴沉着脸,正要发怒,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兵卒,喘喘地报道:“大、大帅,出……出大事了。” 陈奇瑜总以儒将自许,最看不惯遇事惊慌的人。他一翻两眼,冷冷地喝道:“慌什么?慢慢说!” 那兵卒略一喘息,禀道:“七月初七,参将柳国铭带着五十多人遣送一路流寇到了宝鸡,想入城逗留几日,不料当地的乡绅孙鹏等人鼓噪起來,拒不接纳,宝鸡知县李嘉彦只得下令关闭四门,又将登上城头的三十六个贼人斩首示众。城外的流寇见了,竟一哄而起,将柳参将等人杀了造反。” “是李嘉彦自作主张?”陈奇瑜听得有些气急败坏,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兵卒。 那兵卒给他吓得有些呆了,嗫嚅道:“他仗着有总镇杨麟率一千兵马驻守宝鸡,所以不惧。” 陈奇瑜咬牙道:“好个李嘉彦,竟敢坏我的大事,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心里恨不得立时将李嘉彦抓來责问,依照皇上给自己的圣谕,文官四品、武官参将以下可指名参奏,及时拿问,可陕西毕竟是洪承畴的地盘,不能不有所忌惮。想到杨麟到了宝鸡,自己并不知晓,心头火起,追问道:“杨麟受何人差遣?” “陕西抚台练大人。” “好哇!原來是练国事在背后给他们撑腰,与本部堂作对!”他阴森地朝外挥了挥手,兵卒如蒙大赦一般地推了出去。陈奇瑜气得來回在屋内踱步,取笔写了弹劾练国事、李嘉彦的折子,连夜拜发了,心头的怒气才觉消歇得差不多,可却接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李自成一出汉中栈道,也杀掉监察的安抚官,接连攻掠了麟游、永寿等七座县城……” 陈奇瑜惊得沒有一丝睡意,先是忐忑不安,继而不由得担心起來,忧虑道:上天与之,弃之不祥,我当真不该放高迎祥他们出來么?他们果真复叛,抚事大坏,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想到这里,他登时感到了一阵阵凉意,酷暑仿佛变成了隆冬季节,禁不住披衣坐起,拧着眉头,怔怔地出神…… 荥阳会闯将出奇计 元宵节流民焚皇陵 崇祯得知陈奇瑜抚策失败,在车厢峡放走了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赫然震怒,一道严旨,将陈奇瑜革职回了原籍,五省总督一职由洪承畴接任。随即召首辅温体仁、兵部尚书张凤翼、户部尚书侯恂入宫商议调兵筹饷事宜。温体仁坐在杌凳上,想着良乡郊劳台惹得崇祯不快的那一幕,暗忖他起用洪承畴是迫于情势,还是尽释前嫌?朝上看看崇祯,却察不出一丝声色,与张凤翼、侯恂对视了一眼,试探道:“圣上将如此重任托付给洪承畴,他自当先行追剿流寇,不该坐等粮饷,任凭流寇肆虐。今流寇刚刚脱困车厢峡,元气尚未恢复,正可乘胜追击,一鼓聚歼,不使他们死灰复燃之机。” 张凤翼与侯恂深知调兵筹饷之难,听出首辅话中的弦外之音,也隐含为两部分忧排难之意,朝侯恂拱拱手,长眉一轩道:“若谷兄,你们户部主管钱粮田赋,只要给了我兵部一半的粮饷,再从各地调十万精兵不难。” 侯恂苦笑道:“大司马不要逼我了,我自去年接管户部以來,仅清理天下历年积欠的赋税,已然束手无策,各地都以灾荒推诿,九边将士催饷的文书流水似的送來,更是焦头烂额。太仓银倒是有近百万两的税银刚刚入库,可如此破例给你,我这个户部堂官只好带着僚属讨饭去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决绝么!兵部可是已派了张全昌、曹文诏、秦翼明、邓玘四将赶往河南,那四五千人马可沒张着手要户部的银子呀!” 侯恂听他语含讥讽,顾不得君父在前,辩解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就是喊破了嗓子催要,我也是沒法子呀!” 崇祯摆摆手,打断道:“你们不必演戏给朕看了,朕还沒向你们要银子,只要问问如何调兵。” 张凤翼听侯恂悄声出了一口气,不禁有些着急,问道:“皇上要调多少兵马?” 崇祯将摩挲得晶亮的八角椭圆形苏样水磨红铜手炉放在炕桌上,双手相抚道:“朕接到郧阳巡抚卢象升的专折密报,流贼出了车厢峡,开始还是分路遣返,但高迎祥、李自成复叛以后,群起响应,他们知道陕西有洪承畴,于是便折而向南,分三路由山西、湖广、卢氏进犯中原,合兵一处。今河南只有左良玉、陈永福两部兵马,不过数千,杯水车薪,怎敌得住十几万流贼?非大举会剿不可!” “那先从天津抽调两千,再调三千关宁铁骑助战,想那些流寇不过乌合之众,又才遭车厢峡大败,一闻官军进击,势必望风而逃了。” 温体仁称颂道:“皇上天纵神睿,锐意中兴,那般流贼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罢了,何足挂怀!” “中原乃是天下安危所系,自古属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流贼势大,人马甚重,不可等闲视之。”崇祯朝温体仁略一颔首,转向张凤翼道:“区区五千人马,就是关宁铁骑再为骁勇,以一当十,也抵不住十几万的反贼。你们兵部不要就事论事,要通盘筹谋,该增则增,该调则调,以期早日扫荡流寇。” “那臣就放胆直言了。” “尽管说來。” “臣以为若大规模进剿,须四面调兵,速战速决,平贼后也好及早回防原來的驻地。如此可调西兵二万五千,北兵一万八千,南兵二万一千;调关宁铁骑五千,由总兵张外嘉、尤世威统领;调真定标兵五千赴临洺等地,调五千天津兵,由徐來乾统领;征调白垾子、罗埧土司兵三千,由川将谭大孝统领,自夔州经郧阳赴河南。合计兵卒八万,马匹两万一千,统交洪承畴节制。”张凤翼说到此处,有意停顿下來,静等着崇祯决断。 “唔!关宁铁骑还要时刻提防后金进犯,不宜征调太多。天津拱卫京师,一旦有警,即可驰援,也不宜多调。朕意关宁铁骑只调两千,天津兵三千,合成五千之数。其余照准。”崇祯看着侯恂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有什么话,可是忧心粮饷?” “这几处的兵马并不缺饷,臣沒什么可忧心的,只是担忧数路兵马都由洪承畴节制,而他分身乏术,势难兼顾。军情如火,若往來请示,恐怕会贻误战机,为流贼所乘,似不如别遣一人总督河南、山西、湖广军务。” 崇祯沉思道:“此言固是有理,只是洪承畴威望宿著,剿匪有方,其他再难选出此等帅才,朕不敢轻易换将了。”他不由想到杨鹤与陈奇瑜,恨恨地说道:“朕实在是耽搁不起了,再这样僵持下去,太平何日可望!” 崇祯神情有些怅然,话语也多有懊悔,虽沒有责备之意,侯恂听來却惊出一身冷汗,若皇上以为自家是替杨鹤、陈奇瑜求情,恼怒起來,不堪设想,急忙噤声。崇祯问张凤翼道:“河南离龙兴之地中都凤阳不远,祖宗寝陵有多少人护卫?” 张凤翼见崇祯几乎原封不动地准了自家所奏,心头一喜,答道:“太祖高皇帝当年特设中都留守司,下辖凤阳、凤阳中、凤阳右、皇陵、留守左、留守中、长淮八卫和一千户所,共有班军、高墙军、操军、护陵新军六千人。” “如今算不得太平盛世,六千人马怕是少了。” 张凤翼害怕崇祯再命调兵,忙辩白道:“皇上不必忧心流寇南犯,可命凤阳巡抚杨一鹏移镇凤阳,与驻防泗州的巡按御史吴振缨以为犄角之势,左右呼应。臣再飞檄给山东巡抚与操江御史,严守要害之地,教流寇知难而退。” 吴振缨本是温体仁的同乡姻亲,在温府做过多年的幕僚,温体仁升为首辅,给他在都察院谋了官职,刚刚放外任凤阳巡按御史不足一年,衙门设在泗州,是凤阳巡抚的僚属,但凤阳巡抚兼着总督漕运,漕运总督府衙设在淮安,凤阳府的大小事务便由巡按代为署理,若是巡抚衙门移到了凤阳,吴振缨自然会有不少的掣肘,温体仁有心袒护,问张凤翼道:“你怎知流寇会知难而退?有如此的把握,不是为哄龙心喜悦吧?” 张凤翼沒有多想,笑道:“首揆不必多虑,您老人家生长在江南,西北的民风自是不如我这个老山西熟悉了。自古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是说人与物各有其习性。如今那些西北流寇吃不惯江南的稻米,贼人所骑的那些战马也不吃江南的水草,他们到不了凤阳,就水土不服,溃不成军了,焉有不败之理?” 温体仁轻哼道:“原來竟有如此奥妙!既是如此,那杨一鹏也不必非要移镇凤阳了,想他年纪老迈,门生都入阁参与机要了,毕竟劳动起來力不从心,何必教他非那些周章?” 话说得绵里藏针,张凤翼岂能听不出其中的锋芒?他登时想起匹杨一鹏乃是阁老王应熊的座师,而吴振缨与首揆又有姻亲之谊,倘若因区区一个换防小事开罪了两位阁臣,自家这个兵部尚书怕是做不得了,擦擦额头的细汗,忙不迭地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崇祯自幼沒有离开过京畿,各地水土习俗不曾领受过,听张凤翼引古证今,说得头头是道,但仍觉疑惑,问温体仁道:“先生以为如此护卫祖陵可行?” 温体仁起身道:“臣蒙圣上知遇大恩,总揽阁务,本该有所建言献策,但臣只知票拟奏折忠诚无欺,对于用兵征战素无深究,着实惭愧!张大司马既敢如此谈论,臣不好妄评,请皇上圣断。” “先生坐。”崇祯看看默然无语的侯恂,笑道:“你还在为粮饷愁苦么?朕不想教你为难,也不想教洪承畴为难。朕给你留些银子,户部备饷八十万两,从内帑中拨二十万两银子,另留湖广新饷十三万两,四川新饷两万两,以供军用。不可因缺饷耽搁了剿贼,给了你们借口托辞。” “圣上神武,臣等岂敢!”温体仁急忙起身,与侯恂、张凤翼异口同声。 崇祯盯着精巧的小手炉道:“拟旨,给洪承畴加兵部尚书衔,升任五省总督。” 洪承畴接到圣旨,既欣喜又愁闷,今后在数省之间往來驱驰,就是有日行千里的宝马,也须有铁打的身子不可。若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还须有观音大士那般千手千眼千万个化身。因此他一边思谋着如何合兵追剿,一边连续上折子荐人、催粮饷,将自己的门生顺天府丞孙传庭擢升陕西巡抚,以便稳固陕西局势,放手进剿。他推算孙传庭到任还要数十天的时间,顾不得等他见面,便带大军南出潼关。 此时在河南境内的义军已有十三家大小七十二营,人马二十余万,驻扎在伊、嵩、宛、洛之间,连营数十里,声势极为浩大。十三家中闯王高迎祥的人马最多,驻扎在荥阳城内外。他得到宿敌洪承畴南下的消息,知道來者不善,急忙飞书召集各路头领商议对策。 荥阳早有“东都襟带,三秦咽喉”之称,嵩山峙其南,邙岭横其北,东拥京襄城,西跨虎牢关,历來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年三十,荥阳城东的大海寺热闹非凡,寺门前挂着两盏硕大的红灯笼,通向大雄宝殿的路两旁整齐地插着两排彩旗,在寒风中不时猎猎作响。大殿的佛像前连摆着一张紫檀大桌,十三把太师椅围桌而放。李自成带着李过、顾君恩等几十个亲兵忙里忙外,今夜十三家首领要齐聚寺内,共商迎战大计。天刚擦黑,门外的亲兵跑來禀报八大王张献忠到了,李自成急忙迎了出來,张献忠抱拳问道:“自成老弟,今夜可是大年三十,你给哥哥准备了什么上好的饭食?” 李自成引着张献忠进了大殿,招呼他靠大火盆坐下,才回道:“小弟知道哥哥是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主儿,吃不惯官宦人家那样精细的饭食,早备下了几十坛烈酒,两头整猪早已杀好,在灶下蒸煮着呢!”他收住话头,提鼻一吸,“已有些香味儿了,想必快出锅了。” “今夜可是大年三十,若是平常的酒饭,哥哥拔腿就走了。”张献忠一捋密密的虬髯,哈哈大笑。 李自成上前一步,伸手将紫檀桌帷掀起,桌下排列着不少的酒坛,一摸坛上大红的纸签,笑道:“哥哥是贵客,小弟哪敢用寻常的烧酒款待?这是荥阳有名的上窟春,酒香都透出泥封了。” “上窟春?我还真沒听说过,更沒有尝过了。” “这可是自古有名的好酒呀!”顾君恩看张献忠话中似是有些不快,解说道:“这酒早在唐朝人写的《国史补》就有记载。自唐玄宗开元元年至穆宗长庆元年,一直是朝廷的工就。这酒酿自三窟村,可只有上窟村才算佳酿……” “好了好了!”张献忠嚷道:“我斗大的字识不得几箩筐,听人掉书袋脑袋便大,酒好不好,尝尝不就知道了,何必如此聒噪?”他隐隐嗅到一股幽幽的酒香,腹中的酒虫大动,却又问道:“也恁奇怪!这些天我命人到处找酒,上窟村也去过了,怎么沒找到?” 李自成道:“那上窟村的酒坊主人早在我们來前就逃了。后來放心不下那几个陈年酒窖,年关又近了,偷跑回來,见闯王的人马秋毫无犯,这才敢重新开张做买卖。” 二人正说着,高迎祥大步进來,见了张献忠调笑道:“你來得恁早,闻着酒味了吧!” “看哥哥说的!是想跟哥哥过个好年呢!”张献忠起身高叉手抱拳施礼。 “快坐着烤火。”高迎祥含笑点头, “过年的东西什么香烛纸马、鞭炮之物都备下了,我还教人在后面包饺子呢!” 张献忠捋髯大笑道:“亏哥哥想得周全,有饺子才算过年嘛!只是这么多人的饺子包起來不容易。” 高迎祥挥手道:“管够!放开肚子吃吧!” “他什么时候客气过……”李自成还要取笑张献忠,听到院中一阵嘈杂,知道來了不少头领,急忙迎出來。果然,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曹操罗汝才、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过天星惠登相、扫地王张一川、闯塌天刘国能、九条龙郭大成陆续进了寺门。李自成寒暄着引领众人走入大殿,众人见了高迎祥,纷纷抱拳施礼。高迎祥招呼大伙儿围着桌子团团坐定,菜肴随即上來,不等亲兵们搬酒摆酒碗,张献忠伸手提出一坛酒來,“波”的一声,拍碎泥封,一股酒香扑鼻而來,浓烈醇美。他环视众人,一笑道:“我先尝尝。”满满倒了一碗,咕嘟嘟仰头灌入喉中,用衣袖擦了嘴,赞道:“果是好酒!” 高迎祥给他的豪气一激,端酒起身道:“我等兄弟起事也有**年的光景了,转战三秦,一直再沒安生过,今日赶在这异地他乡过年,兄弟们团聚一起,倒也热闹,先干了这碗!” 众人一齐干了,坐下吃菜,张献忠从瓦盆里取了猪腿大嚼。高迎祥停了片刻,忽然叹息道:“天启末年,豪杰并起,举义旗,杀贪官,攻城拔寨,何等的声势!至今十余年,当年的三十六营多已风流云散,只剩下咱们这几路人马,却给人赶出了陕西老家,车厢峡虽说大难不死,可白白折了许多兄弟……” “大过年的,何必说这等丧气的话!只要老子还有三寸气在,便拿刀动枪的与官府拼命,杀一个够本儿,杀一双赚一个,也强似给官府欺辱苟活。”马守应敞开宽大的羊皮袄,拍着胸膛道:“洪承畴來了怕什么?他赶來河南,咱们正好乘机捣他的老巢,杀回陕西老家!” “洪承畴不是泛泛之辈,咱们与他打了多年交道,沒讨到什么好处,此事决非如此容易。”高迎祥连喝几大口酒,脸上渐渐红亮成一片,忧戚之色登时顿减。 马守应嗤的一笑,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又摇晃几下道:“能打则打,打不过就跑,只要咱钻进了山里,沟深林密,洪蛮子也拿咱沒法子!” “老回回果真老了,全沒了当年的豪气!”张献忠将手中的猪腿扔在桌上,翻起眼睛看着马守应颌下花白的胡子,连声大笑道:“你若是害怕洪蛮子,何必大老远地逃回陕西,只躲在我营人马的后面便可,咱老张担保官军伤不到你一丝一毫!” 荥阳会闯将出奇计 元宵节流民焚皇陵(二) 马守应是早已成名的好汉,论资历闯王高迎祥都略有些不及,何况张献忠这样的后起之辈?登时沉下脸來,三髯长须不住抖动,怒声道:“张敬轩,平日咱也抬举你是条好汉子,如今却说出这等狂悖的话來,却是何意?咱当年刀头舔血、啸傲山林的时候,你还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知道什么轻重?” 张献忠听他夸耀资历,忍不住讥讽道:“知不知轻重何须你评说?胆子却不似你那般小。” “你胆子大!但凡你有一半那吹破天的本事,咱们大伙儿也仰仗你,不用这般颠簸流离地南下中原了。自恃有几分蛮力,好勇斗狠的,眼里就沒人了?洪蛮子的手段你岂沒领教过,何必在这里放言高谈吹什么大话,将官军杀败了,自然有人服你,也可扬名立万儿!不然,少学躺在圈里哼哼的蠢物,只会说别人黑,忘了自家一身腌臜的臭猪毛!” “你放什么狗屎屁,自家孬种还要扳扯别人,有志不在年高,你那副倚老卖老的嘴脸真叫人笑煞!” 马守应岂容他人这般肆无忌惮地当面羞辱,霍的站起身來,红涨着脸,拔刀大骂道:“老子今天定与你见个高低!”抢步欺身,挥刀便砍。 张献忠性子本來急躁,事因自己而起,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但见他拼命的样子,岂甘示弱?无奈急切之间,腰刀不及拔出,以手中的猪腿相迎。众人大惊失色,高迎祥呼道:“不可伤了和气!” 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与马守应是多年的至交,岂肯眼看他吃亏?急忙双双抢出,拦在二人中间,将他们生生拉回座位。二人兀自愤愤不平,怒目而视。高迎祥劝道:“如今大敌当前,才置备几杯水酒,一则辞旧迎新,二则共商破敌之策。今日将大伙儿请到一起,千万看我薄面,同仇敌忾,切勿自乱阵脚。今日之事二位都别放在心上,轻轻揭过。身在绿林,义字当先,各自退一步想,心中便不会再存芥蒂了。” “跑跑跑……在陕西就四处躲藏,出了陕西,还是给人撵得兔子似的,何时才有个落脚的地方?”张献忠将整碗的上窟春大口喝下,翻卷起宽大的袍袖,露出两只虬肌盘筋的手臂,在桌上重重一击,愤然说道:“咱们干得就是刀头舔血的活计,怕死就别出來当首领拉山头!大丈夫自当纵横天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那才痛快,岂能苟活世上,看别人的脸色!” 马守应双眉耸立,反驳道:“咱老回回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响当当的一条汉子,怎的看别人的脸色了?” 张献忠冷笑道:“看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咱说,想必是手下人马多了,命也金贵了。” 众人听他们争执不休,生怕越吵越僵,结下仇怨,若是各自回去调动人马厮杀,一场浩劫势必难免。众位头领见高迎祥锁眉不语,自忖资历和人望有所不及,更是不知如何劝解,生怕他二人急怒之下,豪不领情,反而自讨无趣。众人存了这般心思,面面相觑,静坐观望,不知如何是好。一旁伺候着的李自成见情势尴尬,忙拱手道:“敬轩兄浑身虎胆,天下绿林谁人不知?但马大哥说退回陕西老家,却也并非畏刀避剑,怕了洪蛮子。” “老弟,这是怎么话,终不成是哥哥错怪他了?”张献忠见李自成似有帮马守应之意,神色越发不悦。 李自成含笑道:“哥哥言重了,小弟决无此意。只是小弟思忖马大哥所言大有深意,正是一条妙计。” “什么妙计?”张献忠面色一缓,马守应也觉几分愕然,与高迎祥等人一起看着李自成。 李自成朝众人拱手道:“马大哥所言暗含着批虚捣亢之计,顾军师你方才说的可是此意?” “什么是捣亢批虚?”在座的众头领多是沒读过书的贫贱百姓,哪里省得?一时将两眼齐刷刷地盯住顾君恩。 顾君恩看到高迎祥微微一笑,知他已晓其意,向前走了几步,高叉手施礼道:“闯王,众位头领,小可卖弄了。孙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救斗者不博戟,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意思是……”他见众人听得满脸迷惑,知道这些种田当兵出身的人不喜欢咬文嚼字,干笑两声道:“还是闯将给众位头领解说的好,以免小可再掉书袋,八大王又该骂祖宗八代了。”抱拳退后。 李自成解说道:“君恩说的其实便是避实击虚之计。如今洪蛮子率精兵出潼关,陕西势必空虚,咱们乘虚而入,可杀他个回马枪,无异于牵着他的鼻子走……” “对么,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等李自成说完,马守应拍手大呼。 李自成摆手道:“马大哥的计策本是不错,陕西咱们极是稔熟,闭着眼睛都能与官军周旋。只是有两点不利之处,马大哥想必不曾虑及。”他见马守应似有失望之色,抱拳道:“马大哥,请恕小弟狂妄。如今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加在一起,二十万有余,比起中原,一來陕西地势狭小,二來陕西连年大旱,几十万大军一齐涌入,不是在父老们口中夺食么?就是三秦的粮草全给了咱们,也支撑不了几天,怕是等不到官军追剿,咱们早已散伙了。” 众人听了他一番话,彷徨无计,张献忠叫道:“那咱们以逸待劳,与洪蛮子大干一场。” “不能如此。洪蛮子带的都是惯于征战的精兵,咱们都带着妻子病残的老营,碍手碍脚地不便与他们硬拼。” 张献忠一拍桌子道:“自成老弟,咱们既不可回陕西,又不可硬拼,还有什么法子?不会是再诈降吧?那洪蛮子杀人不眨眼,他不会招降咱们的。不如咱们向西南入川,守住剑关,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诈降自然不行,洪蛮子是靠杀戮起家的,心狠手辣,咱们诈降无异死路一条。蜀道险难,急切之间未必能攻克,若给洪蛮子尾随而至,腹背受敌……” “老弟既然妙计在心,何不赶快说出,难道要等得洪蛮子杀來再说?”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大汉缓缓站起身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此人身形高瘦,面皮白净,似个饱读诗书的文士,只是颧骨高耸,眼窝微陷,两道长眉直入鬓间,模样极是精明干练,话音带着一丝阴冷。李自成认得此人是罗汝才,足智多谋,绰号曹操。此人生性风流,讨得几十个妻妾,打扮得花枝招展,跟随在军中。又酷爱秦腔,在帐下养有一个戏班子。他自打进了大海寺,见殿内沒有女色相陪,他早已厌烦,又听李自成说到老营,想到自家那些美貌的妇人和戏班儿,大过年的将他们撇在一旁,却巴巴地赶到这寺院里枯坐吃酒,哪里有搂了妇人吃酒看戏痛快,巴不得早早散了,赶回自家营帐。 李自成听他问得急切,忙说道:“哥哥夸奖了,不算什么妙计。咱们过去吃亏就吃在各占各的山头,各打各的仗,互不通气,互不救援。孤军作战,怎能取胜?如今卢象升在西南湖广郧、襄等地扼守,左良玉守在新安、渑池一带,洪蛮子自西北出潼关,朱大典自东北出山东,关宁铁骑、天津兵马也自畿南、山东随后赶來,曹文诏率山西兵自北往南进军。意在三路夹击,伺机决战。咱们偏不理会,三十六计走为上,全师避敌,向东南而退。这并非惧怕官军,而是有所图谋。俗语说:一夫拼命,十人难敌,何况咱们二十余万人马?”说到此处,他看看高迎祥。 高迎祥点头道:“兵法上说得明白:敌势全胜,我不能战,则必降、必和、必走。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则未败。未败者,胜之转机也。自成说得极是,官军在西北锋芒已露,不必与他们争一时短长,自该向东南捣其虚弱。” “咋个捣法?你们倒是快说呀!咱老张可听不懂这些曲曲弯弯的话。”张献忠跳起來,一掌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下。 李自成侃侃说道:“分兵五路:一路向南阻挡四川、湖广的官军;一路向西迎击陕西的官军;一路驻扎在荥阳、汜水一带,扼守黄河;一路向南偷袭凤阳,挖了皇家的祖坟。西北官军精锐,恐怕难以抵挡,可留下一路作为后援,往來策应。至于各路人马如何分派,请众头领商议。” “不必了!事情紧急,不可拖延,我看还是听天由命,拈阄吧!”高迎祥生恐再起事端,不好处置,即刻命顾君恩写好十三张纸条,团得一模一样,放入深腹的陶罐之中。众人也想不出更公平的法子,依次上前拈阄。不多时,纸阄拈毕。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率本部人马向南阻击湖广、四川官军;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率本部人马阻挡洪承畴;曹操罗汝才、过天星惠登相率本部人马屯守荥阳、汜水一带,防御开封、归德、河南、汝州诸府官军;闯王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扫地王张一川和闯塌天刘国能率本部人马南征安徽;老回回马守应、九条龙郭大成往來策应。 众人商议已定,将十余坛烈酒在桌上排开,举杯欢饮,直至东方欲白。次日,杀牛马祭天誓师,分头出击。高迎祥命李自成与张一川、刘国能三人率部先行,自与张献忠殿后。一路上势如破竹,十多天内接连攻下固始、霍丘、寿州、颖州等数十州县,直逼凤阳,在二百里外扎下营盘。 凤阳古为淮夷之地,春秋时名为钟离子国,隋称濠州,乃是大明朱家王朝的龙兴之地,自古便是帝王之乡。朱元璋登基后一年,下诏在此营造中都皇城,洪武七年赐名为凤阳。正月十二,李自成亲带李过、顾君恩数人改换服饰,混入凤阳城中,里外查探了一遍,回來后与张一川、刘国能商议道:“凤阳有内外三城,垣墙高厚,南城墙筑于东西向的大涧北岸斜坡上,以涧为濠;西城墙处在上下起伏的马鞍山西麓,依山可恃;北城墙位于湖泊之滨,凭水为阻;东城墙有独山、凤凰嘴山居高可恃。那正中的皇城都是砖石筑就,外面一条三十多丈宽的护城河,两三丈深,不易渡越。城中又有一万守军,四万官军在城外屯田,实在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铁堡。若明里攻打势必艰难,不如智取。” 张一川、刘国能二人已知李自成的谋略,毫无异议。李自成当即命李过、顾君恩各带一百精兵,装扮成乞丐、和尚、道士、贩夫走卒,混入城中,元宵节三更时分,里应外合,一齐抢夺城池。 凤阳巡抚衙署不在凤阳,而在淮安,城中大小事务都由巡按御史吴振缨署理。他问听流寇迫近的消息,唤过知府颜容暄商议道:“依照年例城中大张灯火,十五、十六两日庆贺元宵,与民同乐。如今陕西流寇已在二百里外驻扎,若给他们乘机而入,祸患不小。不如今年暂歇放灯,紧闭城门,严防贼人混入城中闹事。” 颜容暄刚刚添了一个儿子,定好在府中张灯宴庆,四处早撒了请帖,不甘心更改,急忙劝阻道:“大人不必多虑。那些不过流寇四处掳掠,攻打的都是少人把守的小城,怎可与中都皇城相比?小心盘查往來入城之人,到晚上紧闭城门,再不放一人进來,多派兵丁沿街巡逻,谅那些草寇还能飞进來,惊扰居民?往年元月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通宵不禁,已是成例。若今年因了几个流寇出榜禁灯,岂不是示敌以弱,给人耻笑?百姓们早已备好灯火,再行禁止,势必会心生怨恨,口出污言,恐怕有损大人清誉。若传将出去,给抚台大人知晓,大人如何开脱?眼看就要三年考绩,大人的前程要紧,切不可给此事误了。” 吴振缨听了这一席话,思忖半晌,点头道:“若非贵府提醒,险些铸成大错。不过那些流寇还需防范,就将五日之期减为三日,左右兼顾。” 凤阳不单是安徽,也是江南少有的名城大郡,作为中都已二百余年,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太庙,大社坛,圜丘,方丘,日、月社稷,山川坛,百万仓,观象台,公侯第宅,军士营房,城隍庙,功臣庙,历代帝王庙,会同馆,中都国子学,鼓楼,钟楼等应有尽有。元宵灯火仅次于留都南京,也是驰名江南。十四日晌午才过,全城二十八街九十四坊,张灯结彩,家家门前都已扎起灯栅,挂出各式灯笼。大户人家在院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骨董玩器之物。中都留守司在皇城午门南外金水桥边搭起两座鳌山,上面各盘红黄两条蟠龙,每片麟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洪武街、玄武街更是挂满了不计其数的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到了次日上灯时分,最是热闹。男女老少纷纷出门簇拥看灯,耍龙灯、玩花车、跑旱船、打花棍、踩高跷……一队队地往返,踩街闹元宵,笙歌盈耳,人声鼎沸。 初更时分,李过带着几个亲兵混在人群中,在街上闲走,不时见三五成群的乞丐,胡乱穿着羊皮破衣,手拄木杖,托个破碗,腌腌臜臜地四下求乞,知道多是改扮的亲兵,走到切近时,低声嘱咐城中巡查得紧,小心被人看破。正在观灯看烟火消遣,不觉走到城隍庙前,真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正要折身退走,有人连声喝道躲开躲开,就见一队男女载歌载舞,迤逦而來。前面数人头戴盔冠,身着彩服,足系铜铃,手执毛帚,步行探路。这些报探后面,跟着歌舞百戏,彩旗飘摇,繁弦急管,吹、打、弹、唱、蹦、跳、扭、舞,无所不有,令人目不暇接。听得一阵喝彩之声,只见一个上身穿紧瘦彩衣,下着彩裤,腰系石榴彩裙的青春女子,额前戴头勒、脑后梳独辫,头扎红绸花球,腰间挎一只小鼓,双手持一对鼓槌,便敲边唱那首《盼情郎》: “描金花鼓两头圆,挣得铜钱也可怜。五间瓦屋三间草,愿与情人守到老。青草枯时郎不归,枯草青时妾心悲。唱花鼓,当哭泣,妾貌不如郎在日。 凤阳鞋子踏青落,低首人前唱艳歌。妾唱艳歌郎起舞,百药哪有相思苦。郎住前溪妾隔河,少不风流奈老何!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 白云千里过长江,花鼓三通出凤阳……唱花鼓,渡黄河,泪花却比浪花多……”一副欲哭无泪、无人倾诉的模样,悲悲切切,惹人心酸。 看了多时,楼上二更鼓响,李过几人挤出人群,回到住处取兵刃藏了,朝城南洪武门而去。此时,一轮明月升近中天,照得街巷银白一片。李过远远看到一队铁骑全副披挂,沿城巡视,慌忙躲在僻静之处等候。 顾君恩扮作游方郎中,两个年幼的亲兵扮作随身小童,一个背着药箱,一个挎着药篮,里面盛着硫黄焰硝一应引火之物,在城隍庙前游荡,估计更次到了,三人转到庙宇后门,放起火來,霎时烈焰腾腾,浓烟蔽月,三人奔到庙前大喊道:“失火了,失火了!”外面众人正耍到兴头上,不提防出此变故,惊慌失措,四下奔逃,登时大乱。顾君恩等人乘乱四处放火,不多时大火映红了半座城池。李过等人看到火起,一声呐喊,夺了城门,放城外伏兵进來,沿着洪武街、大明门一阵猛冲狂砍。 吴振缨刚刚睡下,闻报贼人占了外城,慌忙带领家眷逃入皇城,高高吊起护城河上的木桥,在角楼里督战死守。城门洞开,月色如昼,一队铁骑簇拥着一匹乌骓马飞驰而來,马上威风凛凛的大将正是李自成,马鞭一挥,命道:“攻下皇宫,迎接闯王入城!” 吴振缨一介儒生,一直游心翰墨,何曾见过如此赫赫声威的强人,登时惊得汗流浃背,急令放箭,逼退贼人。李自成也命向城上射箭,双方互有伤亡,僵持不下。正在苦思破城之策,忽见西南方向腾起冲天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际,将皓月都烧得金黄了。城头角楼里的吴振缨更是引颈眺望,猛地醒悟道:“大祸事了,想必贼人烧了皇陵。”正自捶胸顿足,城外涌入无数溃败的官军,遭到李自成等人一阵冲杀,奔逃而走。李自成生恐是城外屯田的官军赶來救援,腹背受敌,正想撤兵,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來,转眼到了切近,马上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大叫道:“自成莫慌,咱來帮你!” 李自成诧异道:“敬轩兄,你來得好快!” 张献忠哈哈大笑:“咱一把火将狗皇帝的祖坟烧了。”随后朝城上喝道:“狗官,开城投降,咱留你条活命,不然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朱由检戴罪省愆居 高迎祥遭磔承天门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得到六百里紧急文书,凤阳被陷,祖陵遭焚,一时竟懵了,他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到乾清宫东暖阁前,兀自心惊肉跳,沒有理会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元程和掌事宫女魏清慧等人请安,一心想着皇上知道了会如何地恼怒。这可是件令人尴尬的差事,但事关重大,只好硬着头皮进殿禀报。崇祯接过文书看了,不啻头顶炸开一声晴天霹雳,腾的一下站起身來,旋即似是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御榻上,木然无语,双手抖个不停。如此寂静,大出王德化所料,他吓得伏身在地,不敢仰视。良久,终于实在忍不住了,心头怦怦乱跳着偷睃一眼,见崇祯面色惨白,两眼紧闭,不住淌泪,颤声劝道:“皇、皇爷息怒,还需珍摄龙体呀!” “息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朕怎么息怒!你、你们全都出去,滚得远远的,朕不愿见你们!”崇祯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可依然甚是严厉。 王德化如蒙大赦,急忙朝左右侍奉的太监、宫女们一挥手,小心地退了出去。匆匆走下殿外的石阶,又不放心地转回來,才到廊檐下,就听一声嚎啕:“祖宗呀----”他吓得一激凌,三步并作两步,贴着门缝往里偷窥。只见御案四周散落着一叠叠文书,几片碎纸自空中飘落下來,崇祯连连跺脚哭叫:“祖宗、祖宗啊----儿孙不孝呀……”崇祯倚在御案上哽咽不已,口中喘着粗气。自从高时明因老病去职,王德化接任司礼监掌印也有六年的光景,从未见过崇祯哭过,更何况是在谈论军国大事的重地乾清宫,他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回身看一眼四周,那些大小太监、宫女多数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有几个胆小的早已跪在地上颤抖。几步以外,马元程红着眼睛鹄立着,魏清慧花容变色,哭得双肩耸动。 王德化上前给了马元程一脚,低声喝骂道:“你是死人么?还不快给娘娘们送信去!” 马元程才醒悟过來,一手揉着腰,一边答应着飞跑走了。尚膳监的十几个小太监抬着朱漆食盒走來,远远地见了王德化,为首的太监急忙行礼道:“宗主爷,有日子不见了,小的好生想念……” “噤声!”王德化指了指身后的殿门,骂道:“想你娘个臭脚!聒噪也不看个时候。” “时候?”那太监给骂慌了,回道:“往日都是这个时辰传膳,沒误呀!” “你他娘的若能教皇上进上几口膳,咱家重重赏你!” “那时小的份内……”那太监全然不知出了变故,眉开眼笑,正要称谢,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肩舆,飞奔而來,拾级而上,后面跟着马元程和几个宫女,跑得气喘吁吁的。 王德化快步抢上,一等肩舆落稳,忙过來施礼,小心禀报说:“万岁爷,皇后娘娘來了。” 里面寂静无声,周皇后含泪道:“皇上,臣妾來了……” “你且回去,朕哪个也不想见,朕要见的只有列祖列宗。” 周皇后浑身一颤,惊愕道:“怎么,皇上不愿见臣、臣妾了?” “走,都走!朕一个人才安静。苍天呀!朕该怎么办?” 周皇后心头一酸,咬牙吞声说:“那臣妾将午膳送进去?” “哈哈哈……”崇祯一阵苦笑,“朕哪里还有心思进膳,怎能咽得下?赏了你们吧!朕要到奉先殿叩禀祖宗,还要请罪呢!”自顾推门出殿,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祖宗神主前嚎啕大哭。 “皇上保重!”无旨不得擅入,周皇后跟随到奉先殿外跪下,不敢进去劝慰,流泪传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一起赶來。众人齐齐地跪在殿门外,劝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过于悲伤,致损圣体。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眼看皇后、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得伤情,个个红着眼睛啜泣,奉先殿内外登时哭声一片。 “皇上啊----”一声苍老嘶哑的叫喊,自日精门穿月华门來了一乘花梨肩舆,上面端坐着白发苍苍的宣懿惠康昭刘太妃。她年届八旬,先朝的妃子之中以她的年纪最大,辈数最尊。崇祯幼年失母,曾受她抚养多时。崇祯与天启两朝都无太后,宫中太后玉玺就由她掌管。周皇后见了,急忙起身搀扶道:“老祖宗,怎么惊动了您老人家?” “皇后呐!我还沒老糊涂,腿脚还能动得了哇,听田妃说祖陵给流贼一把火烧了,皇上气得直哭,饭也不吃一口,我、我心疼呀!”刘太妃红着眼圈儿,拄着龙头拐杖上前,颤颤着拍门道:“皇上,列祖列宗都在这儿看着你,他们知道你的心,还想着你替他们出这口气呢!你这么不吃不喝怎么行?太祖高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可还靠着你呐!” 周皇后听出话中似有几分埋怨,心头有些恼怒,看了田贵妃一眼,有些感激她乖巧机灵,又暗怪她自作主张的多事。正想着如何分辨,却听崇祯哑着嗓子喊道:“手巾。”急忙从马元程手中取过浸湿的手巾,轻轻推开一角门缝,呈递过去。崇祯接了擦脸,才命众人进殿。 等众人在祖宗神主前行礼之后,崇祯浩叹一声,抚着太子的头哽咽道:“祖宗三百年江山,从來无此惨变。朕御极以來,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沒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祖陵遭毁,中都沦陷,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他强自压抑住哭声,闭目沉静一会儿,接着说道:“你们不必劝慰,朕心里明白,不会想不开地胡闹,朕必要取流贼的首级献于太庙,告慰祖宗在天之灵,雪洗此奇辱重耻!” 刘太妃叹息一声,垂泪道:“孩儿呀!也难为了你。” 崇祯凄然说道:“老祖宗,都是孩儿薄德少能,沒有替祖宗受好基业。神宗爷当年无为而治,海内少事,做皇帝何等安心!到了孙子,却添了这么多灾难祸事,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致使老祖宗也不得安生,跟着劳神费心,惭愧无地!” “你是我眼看着长大的,神宗爷和你父兄留给你这个烂摊子,收拾起來不易呀!你要好好的,中兴才能有望。”刘太妃说着,忍不住掩面而泣,田贵妃上前扶了,劝道:“老祖宗,皇上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老人家若再伤心,不是又招惹他了?我们这些小辈可都不答应呢!” “我是瞧着皇上又瘦了,心里难过。” “哎呀!老祖宗,你忘了刘备当年久沒骑马,脾肉复生,碌碌无为,感慨落泪?皇上清减了一些,才是操劳国事、中兴有为之证呢!” 崇祯送走了刘太妃,沒有留人陪着进膳,午膳吃得简单了许多,撤去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撤乐减膳,以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祯的这顿午膳用得极是艰难,不单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吃上两口,忽然又想起祖陵遭焚的事,悲从中來,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心乱如麻,又不得不顾念人君的仪范,忍住悲愤进食。就这样断断续续,吃了小半个时辰,他将天蓝色的餐巾扯下,挥退众人,原想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榻上歇息,却觉胸中烦闷不已,竟沒有丝毫睡意,独坐着沉思良久,传王德化进來,命道:“拟旨,著洪承畴火速进兵,围剿东窜流寇,不得招抚。著朱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府,移镇凤阳,恢复皇陵。著锦衣卫扭解杨一鹏、吴振缨來京问罪。著驸马都尉冉兴让代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 崇祯一口气说完几条旨意,才出了一口长气,命道:“流贼未平,震惊陵寝,朕要搬离乾清宫正殿,将文华殿旁的那间木屋收拾一下,到那里斋居静坐,戴罪省愆。不逢典礼之事,朕平日就穿黑衣理政,减膳撤乐,与将士共甘苦,直至寇平之日为止。” 王德化大惊,急忙阻拦道:“万岁爷说的可是省愆居?使不得呀!那间木屋不能生火,这天寒地冻的……”他见崇祯目光凌厉地扫來,吓得收住话头,改口道:“是、是,奴婢这就下去准备。” 崇祯一早沐浴,魏清慧伺候他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然后乘辇到了省愆居。省愆居在文华殿西北角,却不与大殿相依傍,四面孤立,仿佛凌空的阁楼,远离尘世。屋基用粗大的圆木架铺,离地三尺。木屋闲置已久,多年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檐前和窗上挂着蜘蛛网,屋前南道旁生满荒草。无论从规模、装饰來看,与文华殿都有天壤之别,越发显得矮小寒伧,令人想不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竟有如此破败的地方。王德化连夜命人将省愆居收拾得干干净净,塞严了四下透风的缝隙。崇祯迈步进了省愆居,向玉皇神主恭敬叩头,闭目端坐,凝神默想,思虑着如何下一道罪己诏。 黄昏时分,周皇后偷偷过來探视,仅仅一天的工夫,见他似乎瘦了一圈儿,红着眼睛退下,暗命变着花样儿烹制素膳。次日一大早,尚膳监监丞王承恩亲到御膳坊坐镇,与小太监们把冬菇、口蘑、嫩笋、猴头、豆腐、面筋、萝卜和白菜,用名贵佐料烹调,浇上鸡汤,素中有荤,香味扑鼻,带着小太监送來。崇祯闻到鸡汤的腥味,冷脸责骂道:“朕斋戒愆居,不茹荤腥,为的是化解上苍之怒,减轻祖宗之怨。你这混账狗才,枉跟了朕多年,却不晓朕的苦衷,挂羊头卖狗肉,专事欺蒙,诱朕破戒,是何居心!” 王承恩给骂得灰头土脸,满腹的委屈却不知何处诉说,又想着如何向周皇后复命,垂头丧气地绕过文华殿宫院的高墙,沿着西夹道慢慢往回走,却见田贵妃乘着肩舆从那座白石桥上下來,上前请安。田贵妃命停了肩舆,询问道:“皇上饮食如何?” “只喝半碗银耳燕窝粥,其余的菜肴都命撤了。” 田贵妃蹙眉道:“皇上怎么说?” “皇爷说荤腥乃是对祖宗和神灵的大不敬,将奴婢大骂了一顿。” “该,你是活该!明知道皇上不好欺瞒,你们还做了这些素中有荤的膳食,不是讨打么!” “奴婢头晕脑胀的,想不出个好法子,总不能教万岁爷这么饿着吧!” “我有个法子,你不妨试试。” “娘娘明示。”王承恩感激得几乎落泪。 “你们呀!就是不动脑子,东抄西凑的,全不懂得变通出新,只守着个浑羊殁忽混日子,怎能长进?” “娘娘训诫的是。” “我问你,什么是荤什么是素?”她见王承恩怔个不住,不待他应答,自顾说道:“这荤素你自然分得清楚,不然也做不得尚膳监监丞。照理说,你做的那些素中有荤的菜肴,也用了心思,可是你这人太老实,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将鸡汤混在青菜里,显什么本事?就是三岁的孩童也吃得出來,能交得了差?” 王承恩久经历练,听她绕了个大弯子,急忙道:“娘娘的恩德,奴婢记在心里。若有奴婢出力的地方,但凭娘娘一句话。” 田贵妃嫣然一笑,说道:“你是宫里专办皇上的膳食,何等紧要!我可轻易不敢劳动你,只是焕儿春冬之时最易上火,若有时鲜蔬果调养才好。” “定王爷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好,好!其实你做的素中有荤并非无理,只是沒有遮住腥味。” “腥味如何遮得住?除非不见半点儿的肉。” “这个不难。将一只生鹅退毛,从尾穴掏去肝肠等秽物,再将蔬菜塞进,放入锅里大火煮沸,即刻将菜取出,鹅肉的滋味便浸入到菜里。不等菜凉,用酒洗净,腥味就去得差不多了,再用麻油烹制一遍,这才是素中有荤呢!” 王承恩大喜道:“奴婢这就下去预备。” “明日备好了菜,我给皇上送去。” 午后未时,首辅温体仁带领众位阁臣跪请皇上回宫,崇祯丝毫不为所动,只命他们尽心任事。天色近晚,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几个太监挑着宫灯沿,着西夹道缓缓行进,每人头上顶着一个红漆食盒,上面插一把曲柄小黄伞,伞上缀着数十只金铃,叮呤呤的一路响來,极是清脆。马元程等人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宫灯近了,才看出來人竟是承乾宫的田贵妃,慌忙叩拜。田贵妃不等他开口,禀道:”皇上,臣妾在做了几味小菜,请皇上品尝。” 崇祯围着紫貂大氅独坐,连夜少眠,加上多日素食,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塌陷,面色青白乌暗。田贵妃心酸得眼圈一红,低头从食盒内流水价取出菜肴。崇祯问道:“焕儿可好?” “好着呢!他吵着要來看父皇,臣妾怕他聒噪,害皇上不能安心。” “朕平常焦劳国事,无瑕顾及几个小儿女,等四方太平了,朕带他们下江南,好生看看祖宗留下的大好江山。” “臣妾也盼着那一天,江南可是臣妾的老家呢!”田贵妃想着车驾南下,何等显赫何等威风,看着崇祯将一棵青菜放入嘴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滋味!”崇祯赞不绝口。 田贵妃见他吃得颇有兴致,焚上龙涎香,摆好大圣遗音琴,调弦和韵,略略一抚,悲凉之气登时弥散开來。琴音苍凉凄惋,悱恻缠绵,仿佛穷蹇困顿的游子,黄昏日暮,乡关难觅,悲愁交加。又似春闺深锁的少女,哀怨感伤。忽然渐渐苍劲高亢起來,鞺鞳如奏大乐,如舟行在大江上,浪潮澎湃,波涛汹涌,疾风骤雨,万马奔腾,一扫沉闷孤苦情怀,豪放自若,慷慨激昂,似有一条巨龙在九天云海翻腾,时而直冲霄汉,时而俯探深渊……崇祯听得忘情,曲调奏罢多时,耳畔依稀尚有风雨之声,口中吟咏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始则抑郁,继则豪爽,令人心神为之一振,不愧名谱妙曲。你这是琴谏呀!” “臣妾当不得谏字,只要皇上努力加餐饭,大明中兴就有望,列祖列宗也会转怒为喜,不计较一时得失了。” 崇祯咬牙道:“朕定要用流贼的人头祭告太庙!”他放下玉箸,起身踱步徘徊,心下不住发狠:不雪洗此辱,决不回宫。 洪承畴出了潼关,便接到了皇陵遭毁的消息,督促大军分路急进围剿。高迎祥与张献忠分兵而走,张献忠深入江淮之间,高迎祥则向西北经归德,与罗汝才、惠登相会师后,乘虚杀回陕西。洪承畴大惊,眼看追赶不及,快马飞檄,给陕西巡抚孙传庭下了紧急文书,沿路阻截。 朱由检戴罪省愆居 高迎祥遭磔承天门(二) 不等西安大小官员在城外迎接,孙传庭单人独骑进了巡抚衙门,启用了卸任巡抚甘学阔封存的印信,即刻贴出告示,抚台大人路上偶然风寒,凡官员來见的一概道乏,三日后再坐堂公干。出过告示,他命人将陕西及周围省、府地图、书籍送到内签押房,亲手制作成一个硕大的沙盘,三秦山川关隘等地形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三日一到,大小官员一大早赶到巡抚衙门外,等候参拜新抚台,过了卯时,一个衙役出來说大人病体未愈,参拜之期拖后,各回衙门办差听信儿,众人听了,一哄而散。孙传庭吃罢两碗油泼辣子面,天色已将定更时分,他亲手温了一壶黄酒,浅浅斟上半盏,在沙盘前徘徊沉思,慢慢地品着酒香,紧紧地锁起眉头,忽听门外侍卫禀报:“甘大人來探老爷的病情。” 他略一沉吟之间,门外有人呼着自己的表字道:“百雅兄,可有工夫儿拨冗接见?” “啊呀!原來是年兄到了,小弟正想着登门拜会呢,却等到了大驾!快请快请!”孙传庭急步上前,亲热地挽住甘学阔的手臂,谦让着落了座,拱手道:“刚到了西安,两眼一抹黑儿,诸事都尚未措手,终日忙乱,未得一刻闲暇。你我有同年之谊,愚弟该去拜见,只是皇命在身,不可因私废公。再说未交割前,你我之间大有干系,深恐污了年兄的清誉,实在有些两不相宜,是以踌躇未决。” 甘学阔瘦小微须,身上罩着一袭青衣道袍,脸上堆着笑容,却掩不住眉宇间隐隐的焦急沮丧之色,听孙传庭说得圆滑,有些惺惺作态,心头火起,他与孙传庭是万历四十七年的同榜进士,都在三甲,孙传庭名列四十一,高出他四十二个名次,相识十几年了,但平日天南地北的,各居一处,往來不多,谈不上什么交情,自己才遭消籍,二人一升一退,运势自有云泥之别,便觉英雄气短,逞不得强了,干笑道:“百雅兄恁客套了,于公于私都该是年弟來的。” 孙传庭一时想不出于私二字何意,斟了一杯酒,递上道:“吃一盏愚弟老家的黄酒。” 甘学阔笑道:“古人说寒夜客來茶当酒,年兄反其道而用之,足见相与甚厚!年弟有什么不情之请,想必年兄会费心周全了。” “你我都为朝廷出力,岂有什么不情之请?” 甘学阔却不理会,端杯一嗅,赞道:“好酒!金波沉醉雁门州,这酒色金黄,气味醇厚,与江南黄酒不相伯仲呐!” “金波沉醉雁门州,端有人间六月秋”,乃是金代名士礼部尚书赵秉文盛赞代州黄酒的诗句,甘学阔家乡远在巴蜀,在北地为官多年,竟也知道不少风俗。“年兄好博学!”孙传庭翘指道:“这北芪黄酒是用黍米精酿而成的,虽比不得用鉴湖水酿造的花雕诸酒知名天下,却一如愚弟待故人的朴拙之情。” 甘学阔起身一揖到地,说道:“百雅呼一声故人,而不以废员见弃怠慢,我有话就明言了。” “有何吩咐,请直讲。” “放我走!”甘学阔一字一顿地说,语调甚是急迫。 “弟何曾阻拦?” “好!我还有一事相求,借三五十个兵丁,护送我入川。” 孙传庭诧异道:“年兄不是贪官,箱笼并不沉重,何须这么多人护送?” “我宦海一生,自信沒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怕杀人越货的蟊贼。” “那年兄怕什么?” “你心里明白。” “这话怎么说?” “不必瞒我了,你想必早已接到了洪军门的紧急文书,流寇取道潼关,进逼陕西,我如今离任了,不必再与西安城共存亡。” “你急着要走,原來是为此事?”孙传庭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袖中的文书,他担心消息泄露出去,全城军民人心惶惶,局面无法收拾。 “不错。” 孙传庭开门见山地问道:“年兄准备何时启程回乡?” “越快越好。” “交割之事怕沒那么容易!”孙传庭沉了脸,两眼紧盯着甘学阔。 “我一沒贪墨,二沒贿赂上司,那些官文书册都封存在值房里,请几个师爷清理移交就行了,我不必在此耽搁,先回老家等着,你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自可上折子参奏,我甘愿领罪,决不抵赖!” “账目清楚有什么用?我要得是现用的银子。流寇來势凶猛,若取了潼关,西安便无险可据,必会首当其冲,但陕西兵马多已给洪军门带入了河南,只留了不足五千,怎么守城?我打算征集民夫在城外加筑起一道土城墙,只设东长乐、西安定、南永宁、北安远四个城门。每门筑三重门楼:闸楼、箭楼、正楼。闸楼在外,箭楼在中,正楼在里,箭楼与正楼之间再筑一道围墙以为瓮城,城外深挖一道宽阔的护城河。这么大的工程,藩库里那几万两银子怎么够用?”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陕西连年歉收,这几万两银子还是皇上恩赐的内帑,不敢动用,不然藩库早空空如洗了。” 孙传庭见吓不住他,登时换作笑脸道:“哎呀!年兄归心似箭,派几十个兵丁护送,也属小事一桩,伸伸手儿而已。可你我情在同年,总得喝杯送别酒吧!可你也看到了,军情紧急,一时怕是顾不上呀!” “这杯权作送行了。”甘学阔仰头一饮而尽。 “那就怠慢了。”孙传庭又斟上一杯道:“年兄方才将两件事示下,愚弟也有一事相求,万望恩允。” “不该是教我捐银子吧?” “怎么会!那些银子都是朝廷的俸禄,无人敢动分毫。愚弟怎会是两眼只盯着银子的人?是想请年兄在逗留几天。” 甘学阔霍地站起身來,拍着扶手厉声道:“你这是何意?要拉个垫背的么?” “哈哈哈……”孙传庭一声长笑,咬牙道:“你莫把咱看扁了,别人怕流寇,咱可不怕!暂留你,为的是看我破贼。贼人要进犯西安,必要穿越秦岭。秦岭入汉中自东而西有五条要道:武关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散关道。贼人怕官军追赶,必不走武关道。散关道要多走几百里的路,如此洪军门已回师三秦,贼人势必无机可乘,他们也不会走这条道。褒斜道、子午道多年失修,早已荒废,他们要走的只有傥骆道。我在此设伏,贼人一鼓可取。” 甘学阔打躬道:“多谢盛情,此地入川,关山阻隔,可禁不住鸿雁传书,我在家中静候捷报便了。” “你一定要走?” “断无逗留之意。” “你要乱我民心?” “顾不了许多了。” “來人!”孙传庭森然一笑,喝道:“我给足了你面子,可你一意孤行,怪不得我心狠。将甘大人仔细看管,不可委屈了。再到他府上,找些值钱的物件充公助军,就说甘大人捐资守城。” “你……”甘学阔看着进來的几个武弁,气得浑身哆嗦。 傥骆道北起周至骆峪口,距县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南到洋县傥峪口,距洋县北三十里,谷道全长四百二十里。除秦岭主峰一段,盘山路曲折回旋八十余里,共八十四盘,行走不易,其他地势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处。高迎祥等人已绕过潼关,行走在傥骆道的谷壑中。多年战乱,傥骆道已沒有了前朝的繁盛,显出一些破败景象,四下极是僻静,曾经的栈道、店铺竟剩下了乱石砾瓦、断壁颓垣,沿着西骆峪河向北,到了周至县境内,才渐渐多了人烟。高迎祥望望偏西的日头,问道:“离县城还有多远?” “方才派人打探了,这里是黑水峪,前面便是马召镇,离县城还有三十几里的路程。”李自成用马鞭向前方一指道:“那黑河岸边有座仙游寺,建自隋文帝年间,高耸着的便是法王塔。” 高迎祥勒马上了山坡,果见树丛之中隐隐露出一角黄墙红瓦,给西边的余晖影射得越发金碧辉煌,寺院的后面矗立着四四方方一座宝塔,却听不到钟声梵唱,只见滔滔的黑河水流淌不息。他下了马,活动了几下筋骨,连日奔波,供给又差,松弛了两日,便觉劳乏不堪,那些步行的军卒更是尽显疲态,他传令道:“今日早早歇息,明晨四鼓偷袭周至县城,进城休整,养足了精神好攻打西安。” 李自成深知高迎祥信佛极为虔诚,常年征杀,虽顾不上膜拜,但却养成了逢寺必入的习惯,唤过顾君恩道:“你陪闯王进庙逛逛。” 顾君恩答应道:“这仙游寺倒是值得一看,当年白乐天任周至县尉时,在此写下了煌煌巨制《长恨歌》,数百年传唱不歇,堪称妙绝。” 高迎祥拍着额头道:“哦,我记起來了,他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在这仙游寺饮酒,陈鸿写了《长恨歌传》,他写了……”话犹未完,忽听连声号炮,箭如雨发,高迎祥手臂之上中了两箭,痛得几乎跌倒,疑惑道:“可是來了官军?” “不知哪里的官军在此埋伏,只管放箭,弟兄们给射伤了不少。”李过喘着粗气跑过來。 “你二叔呢?” “他在领人冲杀,可箭雨太急太密,硬冲怕不行。”正说着,嗖的一箭射來,掼入他坐骑的右眼,那马一声嘶鸣,前腿跳起,李过急忙甩了马镫,在马将倒地的瞬间,跳了下來,捡起一把钢刀,暴叫着冲了下去。 顾君恩见高迎祥臂膀上鲜血淋漓,将白袍染得猩红一片,急忙撕了衣襟给他包裹上,四处观察片刻,劝道:“敌暗我明,咱们在谷底,官军居高临下,切不可恋战,只有全力冲杀,先离开此险境再说。官军必是将大队人马埋伏在了两端的谷口,他们弓箭十分厉害,不可鲁莽硬闯。两面高处箭射得稀少,想必那里官军不多,咱们可向山顶冲。”他见高迎祥点头,急忙扶他上马,振臂高呼道:“闯王有令,向两边山顶冲呀!” 山顶上的官军果然不多,孙传庭手下本來不足五千人马,加上招募的四千,尚不足一万,何况急切之间,新募的兵卒未经训练,只会那些扔石头的体力活儿,几次冲杀,高迎祥等人便到了半山腰。此时,天色全黑了,高迎祥命人趁着夜色摸上山头,不料山头附近布满了铃铛,一旦触及,登时铃声大作,石块乱飞,将人砸成肉饼。高迎祥见官军布置如此周密,只得带人躲入山洞。高迎祥倚石而坐,望望洞外黑黝黝的夜色,叹息道:“君恩,沒想到我纵横多年,却给这条峪道给拦住了。俗语说福无双至,不会再有车厢峡那般的运气了。” “闯王不必多虑,车厢峡那样的险境都闯过了,此地山势平缓,怎会困得住咱们?等天色放亮,咱们选在一处猛冲死拼,何愁撕不开个口子?” 高迎祥看着火把光影中忙碌着做饭的亲兵,苦笑道:“咱们分头冲杀,令官军不能相顾,多出去一个是一个,不必陪着我送死。” “闯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我整条臂膀麻麻的,想必那箭上有毒……” “快拿药來!”顾君恩解开浸透血渍的布条,扯裂高迎祥的衣袖,果然见一条胳膊乌黑青紫,肿得粗了许多,打弯都难,忙拔出尖刀顺着创口划破,流出一股黑红的血來,腥臭之气扑鼻。那些忙碌的亲兵早已停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站着,满脸惊慌。 “这不是平常的毒药,咱们的药本來不多,不必浪费了。” “那……那只好将整条胳膊废了?”顾君恩握刀的手连颤几下,心犹不甘。 高迎祥摇头道:“迟了。箭毒已流入心脉,砍了胳膊也于事无补。” 顾君恩神情大变,一改平日斯文的模样,将尖刀摔在地上,擦出一串火星,抱头坐地上,喃喃而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给我端一碗酒來。” 顾君恩阻拦道:“万万吃不得酒呀!不然那毒运行得更快了。” “大丈夫笑谈生死,无须躲躲闪闪!再说酒能止痛,给我一碗。” “不、不……说什么也不能喝!” “拿酒來!”高迎祥眉毛猛的一挑,语调凄厉悲凉,面色登时有几分狰狞。 顾君恩无奈,知道无法再拦,一个亲兵哽咽着捧了满满一碗酒,抖抖地放在高迎祥脚下,眼泪无声地坠在酒碗里。高迎祥朝众人招手道:“你们都过來!”众人纷纷围拢上來,高迎祥左手吃力地端起酒碗,哈哈一笑道:“众位兄弟,我高迎祥与你们征战多年,厮守的日子比亲生父母、同胞兄弟都多!今日我要先走一步了,咱们兄弟一场,说不得半个谢字,这碗酒权当是送别了。”他仰头干了,眼里噙满泪水。众人齐刷刷地跪在他面前,呜咽不止,洞里一片哭声。 高迎祥并不劝阻,依然高声叫道:“再來一碗!” 顾君恩跪行两步,拉住他的手道:“闯王,趁着毒性尚未发作,我们护着你去找闯将,一起杀出去!” “不能够了。君恩,不是我沒有求生之心,只是我怕连个废人也不如了,这么多人护送我,势必惹人注目,容易给官军发觉,拖累大伙儿难以脱身。就是拼命杀出了峪口,也解不了箭毒,我活不了几天,反而白白多送了兄弟们的性命!”高迎祥吞下一大口酒,咳了两声,调息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带着弟兄们先走,我将官军引到洞口,你们乘机冲出,多活一个是一个。只要你们喝酒时,给我摆上一碗,我就知足了。” 顾君恩垂泪道:“不护送你出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闯将?” “快走!”高迎祥摆摆手。 “闯王……”众人齐声哀告。 高迎祥支撑着身子站起來,将酒大口喝下,砰的一声,摔得酒碗粉碎,吼道:“走----”随即顺着石壁缓缓倒下。 顾君恩上前一探,他鼻息微弱,已然昏了过去,急忙命人抬出山洞,向山坡下退走。山顶的官军听到动静,齐声呐喊:“贼人跑了,快放箭!” 颠簸与呐喊惊醒了高迎祥,他挣扎着坐起身,喝道:“我高迎祥在此,不怕死的过來!” “不准放箭,要活捉贼王,进京献俘!”火把和星光之下,一个轻袍缓带的文士挥舞宝剑,威风凛凛地在山顶大喊。官军登时如潮水般涌下山头,高迎祥大急,“扶我上马!”登时眼前金星飞溅,又昏了过去…… 仲春时节,艳阳高照。午门城阙上九楹重檐庑殿顶式门楼,朝南的三十六扇彤扉齐齐洞开,居中的城楼巍峨庄严,铺着黄色琉璃瓦,顶上一对五爪金龙,昂首盘旋,凌空欲飞,门楼前楹当中设帐幄御座。楼前广场上,文武百官和孙传庭带來的献俘将校一大早就赶來左右依次肃立,躬身等待着皇帝的驾临。广场正中稍南设献俘之位,四周整齐地排列着数万禁军,一个个衣甲鲜明,威风十足。一些年纪高大的百姓远远地观望、议论着。 接到孙传庭的捷报,崇祯便从省愆居出來,沐浴更衣,临朝议定了举行献俘之礼,遣官奏告天地、宗庙、社稷、岳渎、山川、宫观及在京十里以内神祠。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京师中年过六十者齐集午门观礼。刚交五鼓,他就吩咐起驾,乾清宫的掌事宫女魏清慧早已备好皮弁服,缀着五彩玉石的乌纱帽,一袭绛纱龙袍,跨上太平騟,顾盼自豪地沿着马道驰上午门,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将杏黄丝缰抛与马元程,在龙椅上端坐,百官三呼万岁行礼。 吱哑哑……随着刺耳的声音传出,一个硕大的木笼给几十个身罩红衣的刀斧手簇拥着推來,掀开木笼上的青布罩,里面赫然是披头散发的高迎祥,仅数十天的光景,他的模样依然大变,双颊深陷,身上的白袍污浊不堪。孙传庭出班奏道:“臣等奉旨,将闯贼献俘阙下,候旨定夺。” 崇祯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威严说道:“拿去!着法司会官,将这胆大妄为的贼子凌迟。” 王德化朝下喊道:“万岁爷有旨,剐了!” 木笼大开,刀斧手将高迎祥拖出來,高迎祥怨毒地盯着旁边的孙传庭道:“你的解药远胜过毒药!” 孙传庭冷笑道:“哼!你一介草民也能得见天颜,已是莫大荣耀了。好生改悔罢,阎王面前求个好的托生,赎赎罪过!”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数万禁军和百姓一起叫喊,其声震天,令人心荡神惊。 王德化问道:“万岁爷,割多少刀?” 崇祯起身,向下望着高迎祥,眼前仿佛看到了凤阳那冲天的火光,他戟指厉声骂道:“当年叛逆刘瑾凌迟三日,割了三千三百刀。闯贼焚毁皇陵,辱沒祖宗,再加三百刀,然后燔尸扬灰,万劫不复。朕要亲眼看着他求生不能,哀嚎而死!” 上來两个刀斧手,七手八脚将高迎祥的衣服撕扯下來,裸露全身,用渔网紧紧勒住他的身子,浑身的筋肉一块块从网眼中鼓出。一刀、两刀、三刀、四刀……由上而下,依次割下,每块指甲盖大小,用刀极是小心翼翼,生怕割得深了,犯人不足该割之数而死。那些红艳艳的小肉片被扔进小筐,如同将要剁好的肉酱,兀自滴着淋漓的血水…… 皇太极称帝崇政殿 张汉儒讦告钱牧斋 塞外节气虽晚,可毕竟已是四月天,盛京城内外一派灿烂春光,熏风送暖,游人如织。天启五年,努尔哈赤将都城从辽阳迁來沈阳中卫,大兴土木,修筑了一座八门的坚城,改名盛京,盛京取代辽阳而成辽东第一名邑,烟柳画桥,户盈罗绮,人烟稠密,商贾云集。城正中耸立着一片巍峨的宫阙,四周围以高大的红色宫墙,金瓦殿堂,雕梁画栋,气势庄严,富丽堂皇。宫阙内外修葺一新,全城大街小巷打扫得干干净净,放佛过年一般。钦天监已择定吉日,皇太极就要上尊号即皇帝位了。 晨光熹微,高大威猛的皇太极一身明黄的衮服,骑着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名驹小白,在百官的簇拥下,前往德盛门外的天坛祭告天地。望见天坛,他远远地下了马,缓步走到坛下。坛上摆放一张铺有黄绫缎的香案,设天帝神位,并排供奉着牛、羊、猪三牲,硕大的香炉里盛满了筛过的细土。坛下四周遍插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旗各色旗帜,五彩斑斓,迎风舒卷。皇太极回身扫视一遍,见诸贝勒大臣和百官分东西列于天坛两侧,外面布列数层八旗兵,束装肃立。哥哥大贝勒代善身后,依次是济尔哈朗、多尔衮、多铎、岳讬、豪格、阿巴泰、阿济格、杜度等诸兄弟子侄,接着是额驸扬古利、固山额真谭泰、宗室拜尹图、叶克舒、叶臣、阿山、伊尔登、达尔汉,再往下便是蒙古八固山额真、六部大臣、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尚可喜、石廷柱、马光远;外藩蒙古有察哈尔部、科尔沁部、扎赉特部、杜尔伯特部、郭尔罗斯部、敖汉部、奈曼部、巴林部、土默特部、扎鲁特部、四子部、阿鲁科尔沁部、翁牛特部、喀喇车哩克部、喀喇沁部、乌喇特部等十六部共四十九名贝勒,还有满洲、蒙古、汉人文武百官都按各旗排列。两个身穿异族服饰的朝鲜使臣也夹杂其间,显得格外刺眼。 此刻,天色大亮,东方一片霞光。满、汉两名导引官來到皇太极面前,引领他來到坛前,拾阶而上,面向天帝神位站立。赞礼官高呼:“上香!”皇太极在案前跪下,从导引官手中接过香,连上三次。接着,将帛和装满酒的爵恭敬地放到香案上。敬献完毕,读祝官手捧祝文登坛,面向西北跪下,高声诵读祝文。其文曰:“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日,满洲国皇帝、臣皇太极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曰:臣以眇躬,嗣位以來,常思置器之重,时深履薄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穹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混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疆土。今内外臣民,谬推臣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徇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为崇德元年。窃思恩泽未布,生民未安,凉德怀惭,益深乾惕,伏惟帝心昭鉴,永佑家邦。臣不胜惶悚之至,谨以奏闻。” 宣读完祝文,代善率众贝勒王公大臣下跪大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面带微笑道:“平身。”扫视着众人,扬声道:“诸贝勒大臣屡次上表劝进,朕思之再三,也拒之再三,自惭大业未成之前,先受尊号,妄自尊大,恐上天降罪,是以踌躇不决,朕何德何能?” 代善道:“当年父汗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东征西讨,开拓疆土,临终之时尚有两大心愿,一是伐明,二是平察哈尔。皇上几度伐明,收获甚丰,大长志气。如今察哈尔已然臣服,又获元朝传国玉玺,实属天命所归,神意昭然,请皇上万勿谦辞。” 众人齐声道:“请皇上称帝即位,我等盟誓效忠!” 皇太极点头道:“你们既然都这样想,朕不好再坚辞了。” 众人齐呼道:“皇上圣明,天下之福!鸿名伟业,丕扬天下!” 皇太极笑道:“从今后以后,我大金正式建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朕将兢兢业业,克兴祖父基业,但愿八旗军民上下一心,扬我大清国威!” 众人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下坛进了搭好席棚中,在帷帐宝座上坐了,百官依次入座。皇太极将祭品亲自分给百官,随即回崇政殿受尊号。远远望见五间硬山式的宫阙正门,上面刚刚换好了金漆大匾,上写着满汉两种文字“大清门”,与以五彩琉璃镶造的殿宇正脊、垂脊及两山的墀头在春光中熠熠生辉。皇太极缓辔而行,穿过大清门,直至崇德殿前下马。 崇德殿里外粉饰一新,殿宇的模样仿造北京的皇极殿,五间九檩硬山式,前后有出廊,开辟隔扇门,四周围以石雕栏杆,雕刻麒麟、狮子、葵、莲等图案,顶盖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殿前东置日晷,西设嘉量。皇太极抬眼望望两个圆形殿柱间雕刻的那条云龙,龙头探出檐外,龙尾直入殿中,飞腾咆哮,叱咤风云,会心地一笑。在导引官引领下,由大殿正面拾阶登殿,迈上堂陛,入坐金交椅,百官仍分左右两班站立。登时乐声大作,赞礼官高呼:“跪!叩!”百官行叩首礼。赞礼官又呼:“跪!”百官行三叩九拜大礼,多尔衮与科尔沁贝勒巴达礼、多铎与豪格双双从左边班列中站出,岳讬与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杜度与孔有德双双从右边班列中站出,两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宝,上前跪献。皇太极含笑示意接过,忽然却发现那两个朝鲜使臣立而不跪,一人负手挺胸踱步不止,一人满脸的冷笑。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太监将玉玺收好,才喝问道:“你俩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地方,朝会之所竟然如此无礼!” 一人哈哈大笑道:“我们跪的是天朝大国,岂是你们着蛮夷小邦?” “你是何人?” 那人答道:“朝鲜使臣崔鸣吉。”又指着另一使臣道:“他是副使李承哲。” 皇太极不想在如此盛大的仪式上有丝毫闪失,忍住心中的怒气,缓一缓面色,问道:“今日是朕的吉日,你们倨傲无礼,是要藐视朕么?” 阿济格与多铎二人性子最急,不等皇太极下令,二人双双抢出,暴喝一声,直扑到两个使臣面前,各将他俩的手臂抓住。崔鸣吉与李承哲岂会甘心受制于人,奋力挣脱,“嗤”的一声,衣袖登时撕裂,不想一下挣猛了,一齐重重跌在地上,头上的帽子摔出老远。阿济格、多铎见一招得手,岂肯罢休?欺身上前,双手如钩,紧紧抓住二人的袍襟,提离地面,二人却待挣脱,无奈沒处着力,在空中手舞足蹈地乱喊乱叫,众人见他们如此神勇,齐声喝彩。阿济格哈哈大笑,骂道:“皇上容你们观礼,是多大的恩典,你们却不知好歹,如此混账!不给你们吃点儿苦头,你们如何记得住?” 多铎道:“哥哥,跟他们罗嗦什么!”双手一松,将李承哲跌在地上,兜身一脚,喝道:“还不跪下!” 崔鸣吉、李承哲二人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衣衫凌乱,发簪已失,披散着头发,模样狼狈不堪。二人将帽子捡起,端端正正地戴好了,依然沒有跪拜之意。阿济格、多铎大怒,要上前殴打,皇太极摆手阻止道:“放了他们!朕有话问。”阿济格、多铎朝二人挥了挥拳头,退回原地,脸上怒气不息。 皇太极挥手道:“取国宝來!”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硕大的紫檀宝龛上來,小心地打开龛盒,揭开明黄裹袱,皇太极伸手取出一方玉印,众人眼前登时闪起一道柔润的白光,那玉印方圆四寸,上纽有五条龙交绕在一起,一角上镶着黄金。皇太极冷笑道:“你俩好生看看,这是什么?” 崔鸣吉怔了半晌,答道:“是那颗传国玉玺。” “不错。确是那颗用和氏璧做成的天下共宝,秦以后历代帝王都以得此玺为符应。如今它在朕手里,天命所归,朕自该拥有四海,如何算是什么蛮夷小邦?” 崔鸣吉颇不以为然,反驳道:“说什么天命所归?此玉玺來路不明,大可怀疑。当年元顺帝败弃中原,携玉玺北逃大漠,崩于应昌府,此玺不知去向。二百多年后,一个牧羊人,看到他一只羊,三天不吃草,在一个地方不停地以蹄刨地,牧羊人心生好奇,往下深挖,找到这方宝玺。他将此玺献给了顺帝的后人博硕克图汗,后被察哈尔林丹汗夺取,林丹汗死后,留给了妃子苏泰太后和儿子额哲,他们归顺后金,玉玺自然不会旁落他人之手。” “不管是如何得到,这上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篆文,自然应在朕身上,断无可疑。” “那八个字有什么神奇?不过是秦相李斯篆书,咸阳玉工王孙寿雕琢,岂能昭示上天之意?当真可笑!” 皇太极并不恼怒,问道:“你们视大明为天朝,岁岁进贡;视我大清为蛮夷,不放在眼里,其实错看了天命。朱元璋在金陵称帝,建元大明,将元顺帝逼逃蒙古草原,派遣大将徐达深入漠北,想要得到这方传国玺,最终却空手而返。若天命应在大明,如何应验?若说不应在我大清,为何二百年后,为朕所得。” 崔鸣吉一时语塞,嗫嚅难言。皇太极正色道:“你们朝鲜使节往來中原,汉人历史自然详知。总从有传国玉玺之日起,历朝更迭无不以此为符应,昭告天下,据此名正言顺地拥有四海。大明立朝至今已二百余年,何曾一刻用过传国玉玺?这么多年竟是冒名僭越了。你们自家沒有见识,却颠倒黑白,浑说一起,自以为奉的是什么正统,实在令人笑破口了。古人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下者乃是天下人的天下,不为一姓一家独有,所谓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匹夫有大德,可为天子;天子若无德,可为独夫。就以辽东來说,当年的辽国也是由夷狄而为天子;大金国灭了辽国,南下攻宋而有中原;元朝由北夷混一金宋而有天下,自古英雄不怕出身低贱,只怕德才不足以服人。” 崔鸣吉慨叹道:“皇上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人茅塞顿开。看來皇上不单是称雄辽东,还有混一天下的壮志,好生景仰。” 皇太极站起身形,拍案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这句话正合朕心。大金当年南下中原,宋人凭借天堑,偏安江南,而大金后院起火,牧马江北,徘徊不前,实在大觉可惜。朕不会教明人独享关内的富贵,打算天气一凉,出兵伐明。” 崔、李二人为皇太极的雄才大略所动,又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只好学着众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殿内一片欢呼,鼓乐齐吹,皇太极含笑步出大政殿,排列仪仗,乘舆回宫。过了几日,大封功臣:代善为和硕礼亲王、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讬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低一级,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级,为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为多罗饶余贝勒,按以上等级,分赐银两。外藩蒙古贝勒也按亲王、郡王等级分别敕封,乌克善为和硕卓哩克图亲王、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时称“三顺王”,是汉官中最高的封号。他们的部下也都论功封赏。 凌迟了闯贼高迎祥,崇祯着实兴奋了数天,脸色有了一丝红光,皇太极建国称帝的消息便已传來,将他的心绪搅扰得大坏,皇太极不过一个辽东的蛮王,竟然与大明分庭抗礼,如何不令人恼怒!他追忆着当年己巳之警,后金兵临城下,皇太极纵兵驰突,铁骑踏遍了京畿,不由羞愤交加,暗暗发狠道:等朕荡平了内寇,必要出关亲征,攘除你们这些外夷!正在独自愤懑,马元程送來兵部紧急文书,多尔衮、多铎等率军进兵山海关,阿济格统率八万大军,分三路先后进入独石口,已达京畿延庆州。崇祯帝大惊,急令京城戒严。 戒严令下,可忙坏了曹化淳,每日带领东厂的番子四处侦缉,严防奸细混入城中,他深知皇上忧虑焦急,担心突然生出什么变故,措手不及,惹出纰漏,索性在东厂衙门里安了家,吃住都在里面,不敢丝毫马虎大意,偏偏叔叔曹选派人送信说老太太病了,他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先忙过这阵子再去探望,曹选一连催了几次,曹化淳只以皇命在身推托,不料过了三日,老太太竟一命归西。曹化淳想起祖母的恩养,后悔不迭,吊唁痛哭了一回,给叔叔骂得狗血喷头,他应承替老太太风光大葬,但国难当头,事情要缓一缓,先将灵柩寄放在智化寺里,择机发丧。他依旧回衙门办公,可每天传來的消息令他心疼不已,西山脚下的别业给清兵焚毁了,顺义、香河两处的田地给满洲铁骑踏得稀烂,秋收时沒指望了…… 他正在独自恼怒沮丧,唐之征进來,笑嘻嘻禀道:“厂公,我老家來了两个打小一起玩的朋友,千里迢迢地从江南赶來,想拜见厂公。卑职看厂公这些日子焦劳国事家事,忙个不住,沒敢打扰,一直命他俩等信儿。” “什么人?”曹化淳抬头问道。 唐之征听他沒有断然拒见,媚笑道:“厂公与一人见过面,另一人或许有所耳闻。” 曹化淳蹙眉道:“老唐,你就直说吧!这里沒有别人,东厂衙门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般闪烁其词?” “是、是……一个叫董廷献、一个叫吴……” “是吴昌时吧?他俩都是周延儒府上的门客,你六天前私自放他们入城,哼……” “厂公……”唐之征两腿发软,他想不到此事竟给曹化淳知晓了,“厂公赎罪,他俩十分可靠,又有急事要见厂公,卑职就做主……这是他们孝敬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呈上。 曹化淳见是一张三千两银票,上写“京师平遥颜料会馆山西日升昌老号”,乃是京师最有名的钱庄开出的,放心地收入怀中,问道:“找我什么事?”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拜见的所在,请厂公屈尊寒舍一晤。” “你先回去预备着,我随后就到。”曹化淳自恃身份高贵,不愿与唐之征同行,再说來人出手就是几千两银子,必是机密大事,他自然多加了份儿小心。 刚进大门,唐之征、吴昌时、董廷献三人已在门内躬身侍立,曹化淳刚下轿,三人一齐围拢上來,寒暄着簇拥他进了大厅。董廷献将大红的礼单呈上,上面多是金银珠宝之类,曹化淳并不细看,仔细收了,问道:“心葵,何须如此破费,咱与周阁老也不是外人,有什么是尽管说來。” 董廷献赔笑道:“阁老多时不见公公了,十分想念,专派我俩來给公公请安,哪里有什么事。再说就是有天大的事,到了公公这里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你抬举了,咱可沒有这等呼风唤雨的本事。”曹化淳明知他是极力奉承,可心里大觉受用,眉开眼笑,“眼下京师正在危急之时,你们大老远地赶來,心意咱领了。” 吴昌时见时机已到,拱手道:“公公果然目光如炬,我们确有一件事劳您费心。公公远在京师,身居大内,江南的事可有耳闻?” 曹化淳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咱近日一门心思在京师治安,哪里顾得上?” “江南名士钱牧斋先生,公公可还记得?”吴昌时似是提醒道。 “怎么不记得?当年咱亲眼见他与温阁老在殿上争辩,脸色煞白……再说咱进内书堂读书时的先生就出自他门下,算起來咱竟是徒孙了。”曹化淳忽然想起那年在虎丘云岩寺夜访钱谦益,弹指之间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钱谦益知道他的來意后,眼中的那丝掩饰不住的惊惧慌乱宛然如昨,他暗暗叹了口气,顿生沧海桑田之慨。 皇太极称帝崇政殿 张汉儒讦告钱牧斋(二) 吴昌时那里理会得他心中的曲折,感激道:“牧斋老先生若听到公公此言,必是喜出望外。只是他最近遭人诬陷,官司缠身,一筹莫展。” “哦?”曹化淳惊奇道:“牧斋先生桃李遍天下,什么敢惹他?” “自然是來头颇大的人了。”吴昌时故意朝外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此人的权势极大,虽在京师,可江南的事哪一件不是他幕后操纵?当真惹不起呀!不用说牧斋先生只是一个卸职回乡的礼部侍郎,就是当朝的六部尚书,哪个不是唯唯诺诺,敢有半句怨言呢!” “你说的原來是温阁老,怨不得如此小心。二人恩怨极深,不过牧斋先生隐居江南,著书自娱,怎会与温阁老有什么瓜葛?” “近年來,复社声势日益壮大,四年前的虎丘大会,牧斋先生携门徒瞿式耜光临,温阁老必是忌惮他借助复社之力东山再起,便唆使常熟张汉儒具疏讦告,将牧斋先生与瞿式耜二人押解入京,关在刑部大牢。” “哦,咱还不知道这事。”曹化淳暗觉不安,出了这么大的事,东厂竟未得到丝毫的风声,实在有些丢颜面,他一边赞佩温体仁手段老辣,一边不动声色地问:“他们搜罗了什么罪证?” “不畏明论,不畏清议,吸人膏血,啖国正供,把持朝政,浊乱官评,如此种种,不下五十八条之多。张汉儒乃是衙门的师爷,罗织罪状本是他的拿手好戏。” “此事到了什么地步?” “应天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都替牧斋先生上了辩冤的折子,牧斋先生在狱中也连上两道奏疏,可都给温体仁压下了,到不了皇上手中。” “嗯,此事我都晓得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俩先回去,传话给牧斋先生,教他安心。”曹化淳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推到吴昌时、董廷献面前道:“这是前些日子你们托周应璧送给咱的四万两银子,既是牧斋先生的事,咱也不好收下,你们带回去吧!” “这、这……如何使得?”饶是吴昌时机变过人,也在官场上历练了多年,竟也支吾难言,大为尴尬。 唐之征抓起银票,塞到他们手里,劝道:“厂公既已答应下來,你们自管放心地去。”二人迟疑不决,懵然地看着曹化淳。 曹化淳笑道:“咱也有件事求牧斋先生,请他大笔一挥,给太夫人写一个神道碑文,也好勒石悼念。这样一來一往,权当扯平了,互不欠账。” 吴昌时、董廷献心花怒放,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次日一早,曹化淳便拿到了钱谦益连夜书写的碑文,钱谦益身陷囵圄,悲怨正无处排遣,于是借此一吐胸中块垒,将碑文写得声情并茂、悲愁凄美,曹化淳读得动情,仿佛刚刚死去的祖母就在眼前,不由地悲泣有声。正在流泪,一个小太监飞奔进來,禀道:“万岁爷口谕,宣督爷即刻入宫。” 曹化淳急匆匆地赶到宫里,进了清暇居,崇祯不待他施礼叩见,就将一张纸扔到他眼前道:“小淳子,你可越來越出息了。伸手就是四万两银子,好大的气魄!” 曹化淳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那片纸來,竟是一个匿名的揭帖,慌忙首尾读了一遍,上面说钱谦益用四万两银子“款曹击温”,登时冷汗直流,跪地叩头道:“奴婢断无此不法事,想必是奸人恶意陷害,万岁爷明鉴哪!” “空穴不來风,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崇祯面色阴沉,话音甚是严厉。曹化淳将周应璧送银票并昨日退还的前后仔细想过,不知什么地方出了纰漏,竟会给人泄露出去,又想皇上将揭帖出示,实在是莫大的恩宠,必要趁皇上半信半疑之际,小心剖白,他稳一稳心神,细声问道:“奴婢斗胆,这揭帖哪里來的?” “温先生奏來的。” “揭帖明言是据王藩出首而弹劾奴婢,可奴婢怎么也想不起來,王藩是谁?奴婢所认识的旧雨新知,沒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中。此人言之凿凿,像是亲眼所见一般,这可真奇了!”曹化淳搔头冥思苦想,心觉此事蹊跷太甚,疑点颇多,但梳理起來,却是纷乱如麻,不知从何处入手。 “太祖爷的训诫你可还记得?” “奴婢时刻不敢有忘。洪武十七年,太祖爷命人铸了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的三尺铁牌,高悬在宫门里。成祖爷迁都时,把这块牌子带到北京,立在乾清宫旁的太监值房。” “你记着就好。朕当年被困五城兵马司,你拚死报信,朕心里也记着。但朕不能徇私,救驾是救驾,贪墨是贪墨,不是一码事儿,此事若是坐了实,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曹化淳叩头道:“万岁爷,奴婢若真有此事,哪里对得起您老人家的奖掖爱护之心,不必您老人家动嘴,愧也早愧死了。但奴婢看此事实在蹊跷得很,温先生身居首揆,却跟那些台谏官一般,只凭一些风闻,便急急忙忙地入奏,大违常例,似乎此事与他有莫大干系。奴婢请旨,彻查清楚,一则向万岁爷交代明白,二则也可洗清自身。” 崇祯沉思片刻,才点头道:“也好,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四处惊扰。再说清兵尚在京畿掳掠,人心惟危,不可给清兵钻了空子。起去吧!” 曹化淳回到东厂,与手下太监王之心商议,派档头、番子扮作各色商贩、郎中、术士,温府四周查探,监视跟踪出入温府的所有人员,随后亲往司礼监拜见掌印太监王德化,请命到内文书房调出批红的张汉儒疏稿,命中书抄了带回。那疏稿洋洋万言,罗列了六大害五十八条款罪状,逐款细看,隐隐感到有些夸大其辞,说得不尽真切,但却不知如何辩驳,绞尽脑汁,反复翻看疏稿,累得头昏眼花,不住地用湿手巾敷脸拭汗。日落时分,档头來报:“两乘凉轿径直抬入温府去了。” “轿中是什么人?”曹化淳登时來了精神。 “轿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分明,但听进门时问话的口音,属吴语无疑。” “走!”曹化淳换了便服,快步出屋,带了几个便服的档头直奔温体仁的府邸。 温府所在的石大人胡同因内有权臣石亨的赐第而得名。天顺年间忠国公石亨大将军因夺门之变,拥戴英宗复辟,而权倾朝野,被赏赐了这套豪宅,宅子在胡同北面,几乎占了小半个胡同。温体仁做了首辅以后,将石亨旧宅买下,修葺翻新,改作府邸。曹化淳命随身的几个档头在胡同里的茶摊上吃茶,独自走进斜对面的一家卤煮火烧小店,叫了一碗热腾腾的卤煮火烧,用宽沿的凉帽遮了大半个脸,边吃边朝对面巡看。暮色之中,温府里的高大榆树、槐树蓊蓊郁郁地挤满了庭院上空,树叶上不时闪烁着金色的余晖。将近定更时分,温府的左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出來两乘青布小轿,朝西南快速离去。不等曹化淳示意,两个档头已快步跟上,若即若离地随在轿后。曹化淳付账出店,随后追赶。半个多时辰,两乘轿子穿过前门大街,拐到一条胡同前,轿上下來二人,打发轿子回去,一人接过灯笼,一人抱着一捆东西,蹙身一前一后地进了胡同。胡同黑黝黝的,格外幽深。曹化淳小心地在胡同阴影里跟随,借着灯笼的微光,发现这个胡同宽不过一丈,弯弯曲曲,有死弯、活弯;有直弯、斜弯;还有弯连弯,竟似迷宫一般,沒有前门大街车水马龙的喧嚣,极为僻静。二人在一处略高的门楼前停下,持灯笼人上前轻拍两下门板,黑漆大门开了一个缝儿,探出一个脑袋,问候道:“老爷回來了,少爷刚才还念叨呢!” “嗯!”那人打了几个酒嗝儿,将怀里抱着的东西交给迎出來的家奴,招呼道:“汉儒,先到书房,想必小犬还在惦念着。” 二人提着灯笼进去,家奴将门严实地关好落栓。曹化淳一挥手,那几个档头、番子纵身跃入院子,悄悄开了院门,曹化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此处是一个不大四合院,北面三间正房,东西两处厢房,庭院中花木扶疏,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都是些什么花草,只闻到一股蔷薇花的甜香。曹化淳看西厢房内灯影幢幢,花窗下正好有一架葡萄,长得枝繁叶茂,闪身在葡萄架下,果然听到有人说笑声,正要附到窗前细听,忽听一阵脚步声,急忙隐住身形,却见那家奴烹茶而來,进了屋内,片刻即出來,原路回去了。曹化淳等了半晌,四下寂静无人,才从葡萄架下钻出,贴近花窗,只听一人说道:“履谦兄,还是你心思缜密,竟找了这等僻静的所在。” “这九弯胡同曲曲折折的十三道弯儿,宽处一丈有余,窄处才容一人过得,平常人都不耐烦走,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说话做事也方便些。” 曹化淳轻轻浸破窗户纸,见屋内坐着三人,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一个档头附耳低声道:“督爷,那高胖长髯的汉子叫陈履谦,消瘦微须的叫张汉儒,那年轻后生是陈履谦的独子。” 只听那年轻后生不胜艳羡地说道:“温阁老何等尊贵的人物,竟如此礼贤下士,在府上留爹爹、叔叔吃饭,这般的荣耀晚辈不能够躬逢,实在可惜!” “贤侄,岂止是吃饭,温阁老还将皇上赏赐的御酒拿出來给我俩喝呢!那御酒可真香,我走南闯北的,酒吃了无数,还是头一回喝到这等好酒。” 陈履谦道:“那匹葛布可收好了?” “收好了,眼看到了五黄六月,明日寻个手艺上好的裁缝,给爹爹和叔叔做件袍子穿。” 张汉儒捏着稀疏的胡须,呵呵笑道:“好侄子,亏你想得周全,叔叔也沾些光。只是那样上好的葛布,做成袍子,我倒舍不得穿呢!少不得小心供放着,日后回到乡里,也好夸耀。” 三人端茶吃了,陈履谦说道:“钱谦益果真有些门路,竟买通了勋臣保国公朱国弼,参劾温阁老欺君误国。” “朱国弼虽是开国勋臣之后,说话有些分量,但只上这么一个折子,空口无凭,沒有什么实据,皇上不会动心的。这些年來,参劾的人还少吗?谁得了好了?倪元璐、黄景昉、陈子壮、刘宗周……就是阁臣文震孟、何吾驺不都是因得罪了温阁老,或降职或削籍。履谦兄,你就放心地等着这场大富贵吧!一等钱谦益斩首西市,温阁老断不会亏待了咱们。你那一处老家的宅子能值几两银子?”张汉儒说得眉开眼笑。 “那宅子倒是值不了许多,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我备了礼物求钱老贼替咱说话,他答应得好好的,可到了县衙竟将我卖了,反替别人说话,将官司搅输了。你说可恼不可恼?” “爹爹,如今咱借温阁老之力,将他送进了刑部大牢,也算替温阁老除去了眼中钉,一举两得,还想着那宅子做什么?京城总比常熟老家好得多了。” “对对对……说得有理。咱们就留在京城,有温阁老这棵大树,怎么说也好乘凉。” “京城好玩的地方不少,不见识见识怎么行?”曹化淳推门而入,将三人惊得一下子站起身來,变色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民宅?” 曹化淳冷笑道:“咱是什么人不用说,到了地方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地方?” “北镇抚司诏狱还是东厂大牢,你们随便挑。” 锦衣卫和东厂足以令人闻名丧胆,何况用刑惨酷的北镇抚司诏狱和东厂刑房。三人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等看清來人一身儒服,像个落魄文士,丝毫看不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登时放了心,张汉儒愠声说道:“这位兄台身在儒林,想是蹉跎科场,流落京师,日子过不下去,才出此下策,闯到民宅里讹诈。若好声请求,说不得看在同道的情面,赠你几两散碎银子救急,但你这等无礼,咱们只好将你送官治罪了。” “哈哈哈……你诬陷得了钱牧斋,可诬陷不了咱!你想去哪个衙门,咱一定奉陪,不过要先到东厂走一趟。” 陈履谦毕竟稳重些,他听说东厂的番子常常乔装易容,无孔不入,堆笑道:“兄台有话好说,我们三人奉温阁老之命做事,还请……” “做什么事?正要带你们回去问个明白。”曹化淳朝外一招手,门外的档头、番子呼啦冲进來,将三人围住,不容分说,反剪双手,装入大口袋里,扛了便走。曹化淳带着其余的番子将房子细细搜了一遍,竟搜到了揭帖的草稿,上面圈圈点点,依稀可见“款曹、擒陈、和温”六字,将“擒陈”二字涂抹了,“和”字改为“击”字,正是温体仁亲笔所写。 回到东厂,曹化淳会同王之心、锦衣卫掌印指挥使吴孟明连夜审讯,陈履谦、张汉儒自恃有温体仁撑腰,紧咬牙关,拒不招认。曹化淳冷笑一声,喝道:“到了这里还敢嘴硬,不让你们领教大刑,如何肯吐口?來人,给我着实打!”堂下上來二十多个身穿紧袖衣的锦衣卫校尉,各持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先将陈履谦三人扒下衣服,按翻在地,套上一个麻布兜子,连胳臂带脊背一齐紧紧地缚住,一丝也动弹不得,只露出口鼻喘气,再捆住双脚,两名锦衣卫牢牢按住,一名锦衣卫死死压住两条胳臂,另有一名锦衣卫骑在脖子上,两腿夹住脑袋。两名锦衣卫一人一根木棍,朝上施礼道:“督爷,请打多少?” “重打四十。” 一声吆喝,两根大棍交替抡下,三人忍不住齐声惨叫。 “上嚼子!” 锦衣卫各自将一条二指左右宽的皮条子勒入三人嘴里,紧紧系在脑后,三人再怎么喊,也呜哑不出声來。 “换棍!” 按照规矩,十棍一换人,只恐气力不济,棍下有弊。十几棍过后,三人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把布裤染红。陈履谦眼睁睁看着儿子与自己受刑,年届半百,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一旦下手重了,势必断了陈氏香火,他拼命晃动脑袋,想说招了,那坐在脖子上的锦衣卫还以为他极力挣扎,双腿用力夹住他的脑袋,陈履谦登时昏了。四十棍打完,血肉横飞,三人都昏死过去。锦衣卫用凉水将三人喷醒,曹化淳问道:“招不招?” 陈履谦哀求道:“我招、我招!求公公开天恩,都是我与张汉儒做的,与我儿子无干,求公公把他放了吧!” “无干?咱分明见你三人一起密谋,如何说是无干!”曹化淳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张汉儒瞪起眼睛,恶狠狠地骂道:“老陈,不要乱说,费了这么多苦心,眼看大事要成了,切不可软了骨头,眼看一场富贵打了水漂。” 王之心离座,踱步到张汉儒面前,命道:“拉起來!”两个锦衣卫拉着张汉儒的胳膊,生生扯着他坐在地上,刚刚将屁股打得稀烂,如何坐得下?张汉儒哀嚎一声,额头上登时冷汗滚落,兀自咬牙支撑。王之心点头道:“好一条硬气的汉子!可却枉费了心机,东厂抓人向來是奉密旨行事,等温阁老知晓了,未必会赶來救你们,即便赶來了,怕也是迟了,再有泼天的富贵,三个死人如何享用?你还是放聪明些的好!” 曹化淳一扬手中的稿纸,又将桌上的那匹葛布一拍,说道:“如今人赃并获,你们即便不招,咱也可定案。不用别的法子,咱只将这草稿和葛布往温府一送,温阁老必想开脱干净,何须咱动手,他必轻饶不了你们。” 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张汉儒面如死灰,默然不语。吴孟明叫道:“厂公,不必与这等人啰嗦,一顿乱棍打死算了,在东厂死个人还不是四个蚂蚁一般。放下他,看他撑到几时?” 两名锦衣卫松了张汉儒的胳膊,张汉儒俯在地上,屁股上的血水不住滴落,他喘息片刻,闭上眼睛道:“我招,此事是我与陈履谦一起干的,本來我们沒想参劾钱谦益,开始告的是陈履谦的堂弟河南巡抚陈必谦,想着奏稿必要经通政司送到内阁,过温阁老的手,他又与钱谦益、瞿式耜积怨甚深,陈履谦也与他们有过节,就加上了他们。温阁老看了,竟将陈必谦勾掉,专折参奏钱、瞿二人。” “为何要告陈必谦?” 陈履谦回道:“他本是我堂弟,我借他的名头办些事,不料他闻知后大怒,贴出告示,说他与我做的事一概无关,我去求见,他还下令门房不准通报,六亲不认,好生可恨!” 曹化淳暗想:他们份属本家兄弟,血缘甚深,一事不合,竟到京告状,心肠何等狠毒,如此蛇蝎小人,万不可留他活口!主意打定,问道:“那匿名揭帖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出的主意,写好了一个匿名揭帖,找了一个朋友王藩送到通政司,称钱谦益用四万两银子托周应璧向公公求救,温阁老得了揭帖,连夜写了密折,一并呈给了皇上。” “这么说,此事自始至终,都是温阁老一手操纵?” “沒有他撑腰,我们哪里有这样的胆子!”陈履谦在口供上画了花押。 曹化淳等张汉儒和陈履谦之子都画好了花押,喝道:“再打六十棍,上立枷!” 三人听了魂飞魄散,一百棍子能活命已是侥幸了,若再上了二三百斤重的立枷,断无生理。 张天如智激周阁老 卢象升大战蒿水河 立枷创自神宗万历年间,乃是东厂和锦衣卫专有的刑具。魏忠贤提督东厂时,李永贞听说唐朝著名酷吏來俊臣曾制作了十种大枷,名号极为独特: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他在内府藏书中找到这十种大枷的图影,仿造了一百、二百、三百斤重的三等立枷。这种枷前长后短,长的一端触地,犯人被枷住脖子,身体只能站在那里支持,跪坐都不可能。用了立枷,犯人大多一天之内便会送命。侥幸不死,监刑的校尉就把枷锉低三寸,犯人只能稍微弯曲着双腿,勉强支撑,脚力不支,活活勒死。不管多么骄横凶戾的巨奸大恶,闻立枷之名而色变。三人已给打得两腿欲断,哪里还有力气站立,立枷一上,随即气绝身亡。曹化淳冷哼一声,将供状收入袖中。 温体仁每每欲兴大狱之时,必定称病休假。他丝毫沒有察觉东厂插手了此事,以为布局已定,胜券在握,一如往常地称病躲进了湖州会馆,一面静候佳音,一面显示清白,甚至向崇祯上了引疾乞休的折子。 湖州会馆在宣武区菜市口大街西侧的半截胡同,半截胡同是京城宣南一带主要街巷之一,胡同内还有江苏、吴兴、四川、浏阳等数家会馆。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温体仁住在这里,不是贪图会馆内的僻静雅洁,而是本届胡同南端有个京城有名的饭馆隆盛轩,它的肴馔都是江南风味,烹饪极为精洁,五柳鱼、三不粘深为温体仁所爱。晌午时分,温体仁独坐小酌,悠然自得,桌上摆的是隆盛轩刚刚送來的几样名菜,他慢慢品尝着,喝着琥珀色的花雕酒,屋内弥漫着酒菜的香气。忽然,家奴进來报道:“宫里來人了。” “快请!”温体仁尚未站起身,马元程一脚踏了进來,拱手道:“温相爷病体可安康了?给相爷贺喜了。” “我有什么喜?皇上温旨挽留也算喜么?”温体仁心中大奇,捉摸不出他话中是什么意思,拿着筷子呆坐在椅子上,看马元程展开一卷纸,一眼认出正是那张自己亲笔书写的乞休折子。马元程笑道:“万岁爷准了相爷的折子,相爷可以回老家颐养纳福了,这不是一喜么?” “什么,是皇上批的,还是张至**拟的?”温体仁身手俱颤,面色惊慌,一双筷子掉落在地。张至发是自己一手提拔举荐入阁的,他生性懦弱,决不敢乘机落井下石。 “相爷自家看看吧,万岁爷的朱批并张阁老的票拟都在上面,一清二楚的,万岁爷说给相爷瞧瞧,再收回去。” 温体仁捧起折子,急急看起來,张至发草拟的数百字阿谀称颂之辞一览而过,最后目光落在三个朱红的大字上:“放他去”,墨气淋漓,笔势酣畅,一气呵成,温体仁似乎看到了崇祯恼怒的脸色和不屑的神情,情知难以挽回了,口中喃喃自语道:“皇上、皇上……”歪倒在地,老泪纵横。 住在勺园的吴昌时、董廷献二人也得到了宫里传出的消息,都长长出了一口气,董廷献急着要回去复命,吴昌时阻拦道:“这勺园可是京城有名的园林,若非园林名家张南垣出面,咱俩怕是进不來的。如今事情总算有了眉目,若不四处游览一番,岂不可惜?” “此人身居江南,竟会与勺园主人米万钟相识,交游可真广阔。”董廷献起身赞叹。 “不是他交游广阔,而是米万钟舍得花银子。再说他俩从未谋过面,只是神交而已。当年勺园初建,米万钟亲笔绘制了草图,派人送给张南垣过目,张南垣当时正在构思我在鸳鸯湖边的竹亭湖墅,不辞劳苦,多方指点,二人因此订交,才能引荐我俩來勺园。米万钟故去了近十年,张南垣的一片字纸还是大有情面,他儿子米寿也是有义气的人。”言语之中,竟有几分惆怅之意。 董廷献摇头道:“我沒有你们那般的情致,消受不了名山胜水,哪里是什么山水,简直是大把白花花的银子,着实看着心疼。” 吴昌时取笑道:“心葵,你白活了这许多年,手里攥着大把的银子不用,与那些沒银子使的有何分别?你看看米家,不光这座勺园好,还有米家灯、米家石、米家童,人称米家四奇,享誉京师,这才算得享受呢!” 董廷献放眼四周,园子虽不过百亩,幽亭曲榭,小巧别致,流水回环,高柳掩映,给人以无限风光之感。一座石桥高过屋顶,桥下一泓碧水,西面小山逶迤,蜿蜒如眉,山北筑有高堂,周围怪石嶙峋,白莲满池,修竹翠绿,风烟如雾,叹气道:“天天在这园子也见不出好來了,不如看着银子心里踏实。眼下兵荒马乱的,清兵入关骚扰,城外多少庄园给烧了,一旦……” “这话可乱说不得。”吴昌时往四下瞥了一眼,远处只有几个奴仆在竹林的小径大嫂扫落叶,放心道:“此处幸亏不是客栈,否则人多眼杂,给东厂的番子侦知,那还了得!” 董廷献一时失语,给他说得一身冷汗,想到多年在周府奔走,平日里极为小心练达,心中赧然,登时沒了说话赏景的兴致,转身返回屋内。不到半个时辰,却见一前一后进來两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吴昌时一跃而起,迎上前道:“两位先生受苦了。” 董廷献抬头见是钱谦益、瞿式耜,也忙着起身拜见,钱、瞿二人面色略显憔悴,但精神均极旺健,钱谦益笑道:“外面鞑子闹得厉害,不知何时能回江南,先向你俩道声谢,生受你们了。”说着竟要长长一揖。 吴昌时慌忙拉住,说道:“先生如此,弟子如何敢当?圣人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该当的。先生平安回來,弟子总算展眉放心了。” “來之,我替先生行此礼吧!”身形高大的瞿式耜抢步上前,一揖到地,吴昌时再拦已然不及,连忙打躬还礼。四人揖让着落了座,瞿式耜喜道:“温老贼给皇上罢了职,大快人心。來之,有酒先來一碗,痛饮以贺。” 吴昌时与他亦师亦友,说话自然不必虚饰遮掩,调笑道:“再忍这一会儿,也渴不死你肚子里的酒虫。牧斋先生來了,先说几句话。” 瞿式耜在老师面前给他一驳,不禁有些尴尬,讪讪地说道:“可是要讲讲如何奔走的?想必曲折动人。” 吴昌时正色道:“那都是过眼云烟了,提它作甚!我是想着今后的打算呢!” 钱谦益捻须颔首道:“來之说得有理,此事我在刑部大狱里也想过,只是诸事纷扰,沒理出什么头绪。你说说看。” “自复社成立以來,门户太过森严,天如等人执著于清浊流品之分,实则作茧自缚,孤立少援,走了东林党人的老路子,甚不可取。”他看瞿式耜满目怒色,钱谦益若有所思,接着说道:“两位莫急,听我慢慢说來。当年顾先生做的联语,我等都记得清清楚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话说得不错,但若想做得功业,切离不开权柄,一旦沒了权柄,不用说功名利禄,就是自身安危怕也难保。远的不用说,就说东林与魏忠贤之间的恩怨,东林若有容人之量,不拘于虚名小节,与魏忠贤联手治国,魏阉未必会向东林下手,诸君子未必会含恨冤死。再说近的,当年虎丘大会,温体仁之弟育仁想入社籍,复社不纳,才会有今日牢狱之灾,若得温体仁援助,张汉儒等人怎敢放肆!如今的情势,复社若再树敌过多,无疑是死路一条,今后的灾祸必是应接不暇。” “你以为该怎么办?”钱谦益声音有些低沉。 “复社应学佛陀,法门广大,普渡众儒,愿入社籍的只管入,不必有门户之分,听我号令即可。” “君子亲亲,也可引导那些小人修德趋仁。” 吴昌时受了鼓舞,慷慨说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根本之策是朝中必要有强援。自从牧斋先生和湛持先生被排挤后,复社在朝中势力势孤力薄,四处参劾复社的奏疏雪片一般,从未间断,情势岌岌可危,若非周玉绳复出,不足消解此祸。” 瞿式耜大叫道:“他?说得轻巧!复社与这等奸邪小人为伍,那还有什么黑白之分?”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虽是小人,但驱小人为君子出力,有何不可?合得來则用,何不來就散伙,有什么妨碍?”吴昌时看看沉吟不语的钱谦益,知道他与瞿式耜还沉浸在陈年旧账的恩怨之中,怨恨周延儒排挤钱谦益丢官回籍,劝解道:“牧斋先生,你与湛持先生已遭皇上弃用,短时间内,复起极难,不是三天两日能做到的,远水解不得近渴,从长远计议,不可囿于一时一事的得失,才好用周玉绳这只虎驱散步步紧逼的狼群。” 钱谦益容颜似是苍老了许多,长喟一声,说道:“我老迈了,有心无力,今后还要靠你们,身后事虽说管不了,也要替你们铺铺路才对,不能眼看着复社孤立无援,任人欺辱!” 吴昌时拊掌赞叹道:“先生之风,高山水长,令人感佩。此事还须仰仗先生出力。” “我能出什么力?” “非先生不足打动天如,先生给他写封密函,请他劝周玉绳出山。不然,天如一味耽意经史,哪里有心思想想如何应对政局?” 钱谦益摇手道:“他若知道温体仁被黜,也会雄心再起的。整理经史文钞,不过是障眼法儿罢了,我猜他一刻也未死了仕宦之心。”说罢,走到桌前,濡笔疾书,片刻草成了一封密信,将墨迹吹干,递与吴昌时道:“眼下城门盘查极严,如何送出去?” “此事不难。”吴昌时接过信札,“先请送信人熟记此札,再将信札割成碎片,藏于破烂棉絮之中,回到太仓,用蓑衣婊法将密札连缀成篇。如此就是给人识破,搜出这些碎纸片,也读不懂。今后但凡机密大事,都用此法子,决走漏不了消息。” 钱谦益说得不错,张溥自从吴昌时、董廷献二人入京奔走,日夜悬望消息,以致心浮气躁,坐卧不宁,只好将屋内摆满了古书,开始核校百卷巨帙《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接到吴昌时送來的密札,用蓑衣裱法连缀成篇,反复琢磨着上面的几句话:“东南党狱日闻;非阳羡复出,不足弭祸。今主上于用舍多独断,然不能无中援。”嘿然良久,暗自迟疑,钱谦益与扎周延儒宿怨甚深,虽说眼下抛弃前嫌,但难保不是貌合神离,一旦闹出什么事端,祸起萧墙,复社不敢说四分五裂,霎时树倒猢狲散,但势必大伤元气,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实在不甘心。思虑到半夜,依然踌躇不决,偏偏张采外出访友,又沒有其他人可商量,辗转到四更,才朦胧睡去。一早醒來,看着庭院外花木阴阴,叶蝉长鸣,虎丘大会的情景宛在眼前,他自语道:“就是这个时节,就是这个时节!”他打定了主意,要去宜兴拜见周延儒。 周延儒回到宜兴转眼已过四年,当年首辅风光虽然不再了,但十九年官宦生涯,尤其是身居首揆将近四年,积攒了成堆的金银珠宝,足以从容地娱游林下,养尊处优,四十岁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他却从权力的巅峰跌落下來,心下颇为失意,甚至是绝望,强作欢颜地与前來拜望的门生故旧往來,心绪刚刚平静下來,不料夫人吴氏身染沉疴,撒手西归。吴门乃是当地望族,门中有十人考中进士,吴氏的叔叔吴宗达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探花,正在少师兼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的任上,葬礼自然极为隆重。夫人去世以后,周延儒愈发消沉,哀莫大于心死,凡事都少了兴趣,一年多后,吴宗达也辞官回家,因夫人亡故,二人往來甚罕,董廷献替他招致了几个紫砂壶名家,周季山、陈挺生、陈君盛、徐次京、惠孟臣几人携壶入府,周延儒一见,大为惊喜,竟沉湎其中,终日与这些匠人切磋制壶技艺。宜兴紫砂肇于宋代,明代弘治以來,自金沙寺始,名家辈出,周延儒看这几个名手做的壶百变奇出,花样绝妙,命人描摹成图,刊刻传世。又命府上那些伶俐的家奴跟随他们制壶,他不时过去查看,俨然一个平常的富家翁了。 张溥已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花厅里摆设的满是金玉古玩、竹木牙雕,看來主人的心力多半用在了此处,“玩物丧志呀!”张溥心头一阵难过,几乎叫出声來。正在想着见面如何劝说,却听一声笑问:“天如,烦你久等了。”他转身见周延儒从门外踱步进來,才几年的光景,周延儒昔日玉树临风的英姿荡然无存,变成了白面团脸的发福模样,葛袍的袖口袍角溅了星星泥点,显然刚从紫砂作坊赶來。 张溥急忙上前施大礼拜见,周延儒拉着他的手坐了,一个小童献上茶來,周延儒端茶吃了一口,问道:“天如,这大热的天儿,你不畏酷暑,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张溥瞥一眼小童,周延儒暗笑,挥手命小童退了,自嘲道:“我已是久废的人,还有什么机要可谈,你未免神秘其事了。” “老师闲居得好安逸舒心。”张溥听他猜到自己的來意,但话中未免有些自怨自怜,思虑着从何处谈起。 “无官一身轻嘛!”周延儒从袖中取出一卷文稿,递与张溥道:“你看看这书稿写得如何?江阴有个在学的秀才周高起听说我醉心紫砂,带了一部书稿请我写序,我还沒看完呢!” 张天如智激周阁老 卢象升大战蒿水河(二) 张溥接过翻阅,见封页上題着“阳羡茗壶系”几个隶字,篇目有创始、正始、大家、名家、雅流、神品、别派、泥土等,分门条贯,后面的文稿缮写精善,一笔不苟,分明是下了许多的工夫,缓缓将书稿放在桌上,拱手道:“老师,恕学生鲁莽,圣人云:君子不器,老师春秋鼎盛,毕生事业岂无比紫砂大者?老师曾居首揆高位,身负天下士林重望,却甘愿与那些工匠贱役交游,泯然与众人为伍,学生实在替老师伤心感叹。” 周延儒笑道:“天如,此中大有乐趣,你只是尚未领会。” “悠然心会,看來妙处难与学生说呀!”张溥赔笑道:“老师可知道京城最近纷纷扬扬,煞是热闹?” “我久不问那些俗事了。天如,吃茶,这茶树是我亲手栽植,茶叶是亲手采摘的,气味如何?” “果然好,老师真是大才,干一行有一行的心得,一法通而百法通。” “哈哈哈……我如今做了身隐乡野的田舍翁,总得装装样子嘛!”周延儒大笑几声,忽然笑容一敛,说道:“京城的热闹也是别人的,与我本不相干。” “那权当笑话來听。老师善能属对,一时无两,学生有个现成的对子,老师可对得出?” “你说來听听。” “这科北闱有个举子在试卷的背面写了一幅对联,风行京师,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上联是: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所谓‘惶恐’是‘黄孔’的谐音,黄即黄士俊,孔即孔贞运,二人机缘凑巧,竟高中了。老师可想得出下联?” 周延儒摇头道:“想不出,此等对联乃是专对,须言之有物,只从文字上下功夫是不成的。” “下联最为精彩:内阁翻成妓院,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乌龟’谐音‘乌归’,暗指湖州乌程籍归安县人温体仁;‘王八’谐音‘王巴’,暗指四川巴县人阁臣王应熊;‘篾片’暗指阿谀奉承温体仁、毫无主见的阁臣吴宗达;‘总是遭瘟’,则说皇上受了温体仁蒙蔽。赫赫内阁大学士,令人鄙夷到此种地步,岂是朝廷之福?” 周延儒摸着细长的胡须说:“此联骂得算是痛快淋漓,但不过书生之见。温体仁就其才干而言,确非庸碌之辈可比,也非局外人所能道及的。”他见张溥面有狐疑之色,接着说道:“我与温体仁共事多年,他的才干确实超拔众人。其一,他精明干练,长于心计,凡是内阁代皇帝起草谕旨,每每遇到刑名钱粮等专门知识,名目繁多,头绪错乱,其他阁员往往愁眉苦脸,唯独温体仁一看便了然于心,从无差错,我佩服他的敏练。其二,他表面文章做得好,竟是滴水不漏。他入阁以后,清廉谨慎,贿赂从不入门。平心而论,我沒有他这个长处。其三,他苦心经营,一手引进的内阁同僚都是庸才,滥竽充数,如此反衬出他鹤立鸡群。其四,温体仁善于揣摩皇上心意,逢迎有术。这都非常人所能及。” “饶是他老奸巨滑,终给皇上识破,听说圣旨一下,大快人心,即便是清兵未退,鞭炮还是响了几乎一夜,等他出京,只有几个门生饯行,情形甚是狼狈。”张溥边说边观察周延儒的神情。周延儒面皮微微颤动,他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那年温体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终致失宠罢职,自己真是太托大了,沒有尽早识破他的狼子野心,不由咬牙道:“这是他的报应!温体仁貌似忠厚长者,实则胸狭隘,睚眦必报,最容不得人。他自以为长袖善舞,其实树敌太多,好比堤坝挡水,迟早有崩坍的那一天。” 张溥乘机试探道:“温老贼一走,老师少了劲敌,正好东山再起。” 周延儒摆手道:“我是不做这些痴想了,世人追逐的那些功名利禄,我什么沒经历过?读书科考,中了状元,鹿鸣宴坐首席,后來入阁参预机要,一年的工夫,升任首揆,何等的荣耀!曾经沧海,再复起也不过如此了,有什么意趣?反不如拥被高卧,闻着新米蒸熟的香气,玩玩紫砂壶呢!我年轻时,读《三国志》,看到刘禅说此间乐、不思蜀的话,还暗暗嘲笑他沒志气,如今想來倒觉得惭愧了,享乐纳福乃是人的天性,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张溥早听说周延儒新纳了一房小妾,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耐不住春闺寂寞,约好了随人私奔。男子雇健儿抬了迎亲的花轿,吹打着经过门前,那寡妇假称看人娶亲,出门坐入花轿,一溜烟儿地走了。那寡妇的婆婆惊觉了前去告官,寡妇怕衙门缉捕,连夜投身周府,周延儒死了夫人,正在孤旷之时,贪恋她的美色,纳做小妾。张溥微微一笑,说道:“温柔乡里最是消磨英雄志,看來老师未能免俗。”从袖中掏出一张朱单,轻轻放在桌上。 周延儒捏起看了,不由勃然大怒,骂道:“那个寡妇自愿寄身在我府,有何不妥,官府沒由來趟这浑水做什么?管得恁宽了,一个小小的道台竟毫不知避讳,在朱单上指名道姓地说这等昏话。我倒在家里大开着府门等着,看看他有多大胆量,敢來捉人!” 张溥暗自发笑,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说道:“老师不必发怒,此事若惊动官府,不论那妇人断与哪家,传扬出去,也会有污老师清誉。老师身份何等尊贵,终不成还要抛头露面地对簿公堂?这等小事还是交给弟子处置。”取过朱单,几把撕得粉碎,抛在地上。 “你、你怎敢扯碎了朱单?”周延儒惊愕不已。 张溥淡然道:“无妨,那张道台本是弟子的门生,也是复社中人。弟子途中去了趟衙门,正赶上那寡妇的婆婆又到衙门吵闹,他不得已开了朱单,给我瞧见拿了來。区区小事,不必介意,只是老师若沉湎儿女柔情,高卧不起,将來有什么大祸,学生怕是爱莫能助了。老师正当盛年,遭人忌惮也在情理之中,阁臣们因有老师在而不安其位,生怕被取而代之,倘若有人像温老贼陷害钱牧斋一样,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老师如何应付?” “好!我听你的,只要有皇上旨意,我决不推辞。” “学生正在募集银子,以便疏通关节。” “需要多少?我这里有的是银子。” “万万不可,老师树大招风,天下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呢!若给东厂的侦知,反而帮了倒忙。学生已劝说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拿些银子出來,牧斋先生、來之、梅村三人筹集了三万两,冯铨、侯恂、阮大铖也各出了一万两。” “天如,冯、阮二人的银子你都敢用,这是复社高于东林党之处。东林党说是给魏忠贤残害了,其实是吃亏在门户之见呀!” 张溥点头道:“能为我所用,学生求之不得,如何会拒绝?如今已凑了六万两银子,准备北上入京。只是近日清兵四处骚扰,多尔衮杀入山东,沿途掳掠,路上不安宁,还要等些日子。” “内忧外患,正是多事之秋呀!”周延儒摇头叹息。 北京又面临一场浩劫。扬武大将军贝勒岳讬统领右翼军先行,从密云北边墙子岭毁坏长城,破边墙入关,蓟辽总督吴阿衡大醉不起,睡梦中遭斩杀。奉命大将军睿亲王多尔衮统领左翼军,自青山关毁边墙而入,两军在京郊通州会师,然后绕过北京,至涿州,兵分八路向西前进,一路顺太行山,一路沿运河,六路在太行山与黄河之间并进。崇祯大惊,下令京师戒严,诏天下勤王,以宣大总督卢象升督天下援军,入京陛见。 卢象升的父亲刚刚故去,他连上十疏,哀恳皇上准假奔丧,在家守孝三年。不料,皇上不但沒有准请,反而调星夜來京。清兵入犯,京师危急,他只好暂且放下奔丧的念头,带领一万多骑兵日夜赶路。这日黄昏时分进了北京城,草草洗了把脸,吩咐谢绝宾客,在书房里养足精神,准备一早入朝。四更时分,家奴顾显叫醒,捧着二品锦鸡补服,穿戴整齐,骑马到了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门内走出一个身穿一品仙鹤补服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放光,极是精明强干,朝卢象升拱一拱手,笑道:“九翁,來得好快!算着你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不想昨夜就进了城。” “阁老消息好灵通!学生将步兵留在了后面。”卢象升认出來人是东阁大学士兼领兵部尚书事的杨嗣昌,急忙把衣帽整了一下,跨步上前施礼。 杨嗣昌拉住他的手打量一番,见他面皮白净,轩眉朗目,英气逼人,一边往皇城内走,一边说道:“皇上单独召对,足见恩宠,教人好生艳羡!只是想到九翁多日不在京师了,有几句话正要请教,也算提个醒儿。” “请阁老示下。” “东虏兵势甚强,朝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皇上问起來,九翁如何对答?” 卢象升驻足抬头看一眼杨嗣昌,朗声说道:“朝臣意见学生猜测得出來,必是不外主战主和两种,学生主战。” 杨嗣昌嘿然道:“九翁忠心可嘉,但你可曾想过倘若一战而败,大局如何支撑?可要慎重三思哪!” “学生既带兵入京,惟有死战退敌,粉身碎骨,以报皇上。” 杨嗣昌不悦道:“九翁何出此不祥之言?” 卢象升恨声说道:“学生以不祥之身,驰援勤王,岂敢贪生怕死,坐视清兵蹂躏京畿,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杨嗣昌苦笑道:“外寇不足虑,而内匪实为心腹之患。未能安内,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国家精锐。流贼未平,务必为皇上留此一点家当。不然一旦与清兵杀得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那些流贼?皇上一心要做圣主,这层窗户纸捅破了,皇上也会为难,望九翁仔细体会。”他望着前面高大巍峨的皇极殿,说道:“再往前头就是建极殿,恕不奉陪了。” 二人揖拜而别,卢象升看着杨嗣昌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思忖着:难道皇上竟会主和?他绕行皇极殿西,穿过右顺门,远远看到殿外肃立着两列锦衣仪卫,手里持着各式的仪仗。太监引领着他从左边弯腰登上台阶,望见崇祯已高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十几个太监鹄立两旁,左右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青烟袅袅。他紧趋几步,跪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走进殿里。 崇祯第一次单独召见卢象升,见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不像娴于骑射、冲锋陷阵的猛将,但崇祯早已看过吏部存档的履历,卢象升三十九岁,天启二年进士,问道:“听说你天生神力,一把练功的大刀重一百三十六斤,可是真的?” “那是臣幼年练臂力时所用,留在宜兴家中,想必铁锈斑澜,朽坏不堪了。” 崇祯半信半疑,命他平身,说道:“虏骑入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王,忠勇可嘉。” “蒙皇上知遇大恩,为王前驱,是做臣子的荣幸。今国危主忧,臣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崇祯安慰道:“朕知你丧父未久,不得已为国夺情,卿不要辜负了朕意。”命马元程拿出花银、蟒缎,赐给卢象升。 卢象升两眼含泪,便觉热血沸腾,叩头谢恩道:“恕臣直言,听说有人主张输银割地,与东虏议和,每年输银六十万两,并将辽东割让,以求朝夕偏安之局,这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崇祯脸色微变,问道:“如今内忧外患,卿以为哪个急迫?” “自然是东虏了。”卢象升不假思索。 “哦?”崇祯似是有些诧异,追问道:“我军各路尚未赶來入援,京城兵力单薄,如何御敌?” 卢象升慷慨答道:“恕臣直言,自古能战方能言和,如不能战,时时想着议和,则必受制于敌。臣以为目前所患不在我兵力单薄,而在朝廷举棋不定!关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大营四万有余,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旅,可抽调入援。况敌轻骑來犯,深入畿辅,其心在于掠取人畜财物,无意攻城略地,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食,清兵辎重粮草必难接济……” 崇祯打断道:“洪承畴、孙传庭剿贼正在紧要关头,万不可抽调,以免前功尽弃。” “臣愿率关宁、宣、大、山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踌躇道:“与东虏交锋,胜少败多,朕担心有什么闪失。东虏精锐,非流贼可比,更宜慎重。国家安危大计不可不顾。” “胜负乃兵家常事,皇上不必过于忧心……” “不、不,年年打仗,灾荒频仍,兵饷两缺,顾内不能顾外,朕不想头绪太多,专心剿灭流贼,可是外廷臣工,多不解朕之苦衷!” “城下之盟,《春秋》所耻。真有与东虏议和之事?” “自古未有内乱不止而能对外取胜者,议和不过权宜之计,不要看输银割地吃了亏,若清兵不再入关进犯,腾出手來,方可专心对付流贼。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光复辽东不难。” 卢象升愤然说道:“有人口口声声说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做铺排,其实内心早惧怕了……” 崇祯陡然沉下脸來,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话?朕分明说了不过权宜之计,怎的就是怕了?亏你还是带兵打仗的,兵法竟忘了不成!当年隆庆爷也曾与俺答汗议款,从此相安无事,朝廷得解除西北边患,难道错了?” 卢象升一惊,知道说话鲁莽了,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当面痛陈,叩头道:“皇上,当年袁崇焕在宁远弹丸之地,大破后金,努尔哈赤羞愤而死。京师城墙高厚,易守难攻,凭此坚城,必可力挫东虏气焰!” 崇祯面色缓和下來,说道:“我军远道驰援,东虏以逸待劳,胜负难料,不可强战,一旦失机,京师震动,再难挽回。” “臣……”卢象升还要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看到崇祯凌厉的目光,不由心中一寒,登时报国无门的委屈与悲愤一齐涌上心头,眼水夺眶而出,怔怔地说不出话來。却听崇祯安抚道:“卿鞍马劳顿,起去歇息吧!”一位太监捧过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擎起,叩头谢恩。 次日陛辞过后,骑马直奔昌平大营,随后崇祯派人送來四万两银子,又赏赐御马一百匹,太仆马一千匹。卢象升想到杨嗣昌既有议和之心,监军太监高起潜必会附从,倘若他两人暗中掣肘,自己孤掌难鸣,关宁铁骑、山西兵马不过临时节制,有二人从中作梗,号令难行,疏请与杨、高二人各分兵权,不几日圣旨下來,将山海关、宁远兵士分拨高起潜,象升麾下不足两万人,兵单饷薄,孤立少援。此时,清兵越过保定南下,破了高阳,告老在家的大学士孙承宗率家人同清兵巷战,全家无一幸免。象升得到消息,极为震动,正要带兵截杀,却收到兵部紧急文书,清兵西趋山西,太原危急,令督师驰援。象升把檄文投在桌上,幽幽叹了口气,山西不过少数游骑以为疑兵,佯作西窥之势,兵部此举意在不与清兵交锋,保存实力,有心抗令不遵,大同总兵王朴竟也接到了兵部檄文,听说家乡危急,都鼓噪起來要回去保护家小,拥着王朴往西而去。卢象升手下三个总兵官,以王朴人马最多。王朴走后,其他两个总兵虎大威、杨国柱的部众加上象升亲领的标营,仅有五千多人。事到如今,象升进退维谷,率兵直趋嵩水桥,远远望见清兵如排墙一般,万马奔腾,地动山摇。象升见清兵來势凶猛,分兵三路,虎大威在左,杨国柱在右,自率中军,与清兵拚死相搏。大战半日,傍晚扎营休战。三更时候,月色苍茫,觱篥声突然从四面吹响,鼓声大作,清兵开始从四面向明军猛攻,卢象升急出营帐,率虎大威、杨国柱等奋力抵御。 天色微明,清兵越聚越多,大威苦劝突围,象升高声道:“我自从军以來,大小数十百战,只知向前,不知退后。我与诸君同受国恩,早已以身许国,何惧一死!” “军门千万不可孤注一掷,來日方长,先杀出去,以图再举。” “哈哈哈……”卢象升仰天长笑,“我执意与清兵一战,不想兵败将亡,有何面目见皇上剖白?死西市,何如死疆场?我以死报君,才觉无愧!我引开清兵,你们突围!”手执佩剑,杀入敌阵,他力大马快,接连砍死几个清兵,清兵抵挡不住,两边退走,卢象升纵马向前,却给一条两丈多宽的河沟拦住去路,初冬时分,河水结冰不厚,已有几匹战马陷入河中,待要折身杀回,清兵上來一排弓箭手,乱箭齐发,象升背上登时种了三箭,血染征袍,淋漓不止。电光火石之间,情势极是危急,象升不容细想,大吼一声,坐骑腾空一跃,跳到弓箭手眼前,挥剑猛劈狂砍,将弓箭手杀散。不料,后面的清兵见他人单势孤,呐喊着蜂拥而上,他背上、臂上连中了数刀,身子摇晃几下,差点儿栽下马來。一个敌将看他威猛异常,叫道:“砍他的马腿!” 话音刚落,坐骑一声凄厉的嘶叫,猛地向前栽倒,卢象升重重甩落在地,待要拄剑挣扎站起,眼前幻起无数的刀影,顷刻之间,身上连伤七八处,鲜血迸溅,他大叫道:“将军断头,死得其所!”连中数刀,身子堪堪摔倒,奋力将手中的利剑掷出,竟由一个清兵的胸膛穿出,刺入身后一个军士的小腹。清兵忌惮他的威风,不敢靠近,那敌将呼喝着放箭。顾显远远看见主人坠马,疯了一般挥刀乱砍,杀到切近,飞身扑到卢象升身上,一阵箭雨,被射成了刺猬。 朔风如刀,尸骨盈野,夕阳西下,蒿水河中泛着片片血光…… 献瓜果无心惊太子 罚站立有意戒贵妃(二) 八个太监战战兢兢,以为犯了什么错,一齐跪下叩请,田贵妃知他们误会了,笑道:“沒你们什么事,我今个儿要尝尝女子抬轿的滋味如何,你们去吧!” 王瑞芬将八个太监打发走,赶紧挑选了八个惯做粗活的宫女,抬着暖轿往乾清宫來。出了广生左门,刚进东一条街,便引來了无数诧异的目光,自古以來沒人见过小脚女人抬轿,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看着八个宫女舞蹈一般地走过,香风弥漫,久久不绝,竟有几个大着胆子尾随出老远。 崇祯接到福建巡抚熊文灿发來的折子,剿灭了海贼李魁奇、刘香老,想到接任卢象升总理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的王家祯,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却管不住家丁,听任他们鼓噪闹事,火烧了开封西门,何以统率数万官兵,担负追剿流贼的重任?便想用熊文灿代他,召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入宫,赐坐晤谈。九年七月,京师被兵,起兵部左侍郎,寻以本官兼右佥都御史,总理河南、湖广、山西、陕西、四川、江北军务,代卢象升讨贼。会河南巡抚陈必谦罢,即命兼之。督将士会剿贼马进忠等于南阳,复遣兵救襄阳,大战牌楼阁。其冬,家丁鼓噪,烧开封西门。家祯夜自外归,慰谕犒赏,诘旦,发往南阳讨土寇杨四以去。杨四者,舞阳剧盗也。初,四与其党郭三海、侯驭民等降于必谦,至是复叛,故家祯有是遣。其后南阳同知万年策与监纪推官汤开远,诸将左良玉、牟文绶等连破四,四焚死,其党亦为诸将所擒诛云。 杨嗣昌道:“熊文灿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在福建做官已有十年,由巡抚升任两广总督,颇多政绩,招降了郑芝龙,如今又斩杀了李魁奇、刘香老,福建海寇之患终于除去,百姓安居乐业,足见其才。但若求稳妥,皇上可命人到广州试探他。” “嗯!朕也有这个意思,知人任事嘛!再说总理五省军务需要干练之才,决不可拖了洪承畴的后腿,不能呼应协同。” “皇上睿见,臣这几日一直在思虑剿贼的方略,已粗有了眉目。” 崇祯微笑道:“讲來听听。” 杨嗣昌轻咳了一声,说道:“臣以为多年剿贼而屡剿不息,其实是给贼人钻了空子。自古流贼以抢掠为生,四处流窜,居无定所,因此围剿他们务必通力协作,各守其地,严阵以待,使流贼四处受制,譬如一条恶狗,周围有四人持棒围杀,东走有人棒打,西逃也有人棒打,南北也是如此,则恶狗势必无处可躲,无路可逃。臣将此方略取了一个名字,称为四正六隅十面网。” 崇祯点头道:“四正六隅十面网?这个名字好,有气魄!” 杨嗣昌既蒙崇祯褒奖,眼中放出灼灼的光亮,解说道:“陕西、河南、湖广、凤阳是流贼活动最为频繁的区域,此为四正,可派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为六隅,可派六巡抚分防而协剿。四正六隅合成一道十面罗网,可命三边总督、五省军务总理二个大臣,统一指挥,四正之地的将士可尾随流贼,专任剿杀,六隅之地的将士只需固守以待,流贼自然无处可走。” “好!”崇祯喝彩道:“这条方略果然高明,若还各自为政,不相统摄,依然会给流贼拖得疲于奔命,苦于奔波,还沒看到流贼的影子,早已师老,建功奏捷怎么能够?”招呼“赐茶”,杨嗣昌起身谢恩。 崇祯喝了口热茶,说道:“不过,熊文灿在两广专意招抚,朕担心流寇狡诈,贼性难改,一旦缓过气來,又会作乱。” 父亲杨鹤抚局失败、获罪遭戍的往事,杨嗣昌时刻沒有忘怀,每一念及,痛心疾首,他料到皇上迟早会有此问,已有准备。他也不愿熊文灿故伎重演,铁了心地招抚,熊文灿虽有平定海盗之功,但看他所作所为似乎沒有洪承畴、孙过庭用兵的手段,回答道:“招抚可为缓兵之策,可趁此间隙,戒饬将士,整顿兵甲,以利再战。” “卿言甚是。朕一直想着等到陕西兵事到了尾声,调洪承畴总督蓟辽,与东虏对垒,屏障京畿,使东虏不敢随意牧马关内。” “内乱若攘,腾出手來,即可对东虏大张挞伐。” “你回去举荐几个得力人选接任十地巡抚,总理一职还是要看看熊文灿是否胜任。”这么大的举动,牵涉兵马必多,崇祯还想议议粮饷,却马元程探头进來,禀道:“田娘娘求见,暖轿已到了交泰殿下。” 杨嗣昌急忙叩辞,回了内阁值房。崇祯有数日不见田贵妃了,如今陕西大事初定,忽然感到身上无比的轻松,迈步出了暖阁,在殿门**动了几下手脚,田贵妃的暖轿缓缓到了,看那抬轿的竟是清一色的宫女,他知道田贵妃信聪慧异常,有些事情常常出人意表,进暖阁坐了,才问道:“近來承乾宫又有什么新奇之事?” “哪有什么新奇事,还是老样子。要说新奇,是皇上有日子沒去了,觉着新鲜。” 崇祯听她话中颇有艾怨之意,握了她的手道:“将抬轿的都换成了宫女,还不算新奇么?” “皇上这阵子忙于国事,哪里知道太监们恣肆无状,坤宁宫中的小太监竟狎淫宫婢,臣妾气得不行,怕承乾宫的太监也跟着学坏了,只好将他们撵了,远离这些混账东西,不准与宫女混处。” 崇祯莞尔道:“自汉朝以來,历代宫中对食已成风气,隋唐五代时的《宫词》就说:莫怪宫人夸对食,尚衣多半状元郎。所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才出此下策。太祖爷曾严令取缔,对娶妻成家的宦官处以剥皮之刑。永乐爷以后,却又废弛了,宫中太监宫女往來不禁。多年的积习,沒什么大惊小怪的。” “要是他们回到各自的屋舍,倒是沒什么,祖宗们慈悲,皇上也不好太严厉。可如今这些奴才张狂了,竟在坤宁宫的暗房里行苟且之事,还给长哥瞧见了,皇上怕还不知道吧!” “什么,竟然在值房里……这些该死的蠢货!光天化日,竟敢如此!皇后沒惩罚他们么?” 田贵妃冷笑道:“罚了,太监刘安到了南海子种菜,宫女刘清芬去大高玄殿做了道姑。” “刘安不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么?怎么竟领头做这等事?” “臣妾不敢妄猜,怕是成了风气吧!” “走,朕到坤宁宫看看!” “臣妾还是回宫等皇上吧!” “嗯,朕一个人去,免得生什么口舌。”转身朝外喝道:“小程子,多带些人手,跟着朕去坤宁宫。” 崇祯的暖轿一直抬进坤宁宫二门以内,果贞舜门时,守门的太监刚要扯嗓子喊“接驾”二字,就给马元程喝止住了,崇祯从暖轿中走下來,周皇后才出來跪迎,崇祯望着跪在地下的许多太监、宫女,一言不发,径直大步进了坤宁宫。周皇后见他冷若冰霜,一时摸不着头绪,起身跟进來。崇祯喝道:“仔细搜!” “皇上要找什么?”周皇后笑语嫣然,她自信沒有什么把柄在皇上手里,“不是要找什么木偶、符咒吧!自打皇上登极之日起,宫里可从沒出入什么方士女巫。 “你不用辩白,一会儿就知道缘由了。” 果然,一盏茶的工夫,两个太监抬着一个布袋进來,轻轻放下退出,崇祯冷冷一笑,问道:“皇后,你猜得出这布袋里的东西吗?” 周皇后摇摇头。 “朕知道你不光猜不出,给你看了也未必识得出來。”崇祯一脚将布袋踢翻,哗啦一声,从布袋中滚出一个个棒槌形状的东西,大小不一,有黄杨木的,有玉石的,有黄铜的,有陶瓷的……各种材质,应有尽有。 周皇后吃惊道:“这是什么,从哪里找出來的?” “你看看像什么?都是从坤宁宫四下隐秘的地方搜出來的。” 周皇后仔细看了片刻,红了脸道:“坤宁宫怎么会有这样腌臜的东西?” 崇祯冷着脸道:“朕怎会知道?” 周皇后仔细看了片刻,红了脸道:“臣妾知错了,沒有统管好后宫,给皇上添了乱子……”她语调一涩,强自忍住道:“皇上终日焦劳国事,臣妾竟不能教皇上省心,真是、真是……请皇上责罚。” 崇祯看她伤心的模样,心里一软,叹口气道:“不知者不罪,朕不怪你,担心的是烺儿。我大明上百年沒有皇后嫡出的长子了,他年纪虽小,身为储君就是将來的天子,可不能给人教唆坏了,如先朝的皇帝那般荒淫无度,大明的江山不是后继无人了?朕对他寄望甚厚呀!” “臣妾理会的。” “不要自责了,你也不愿出这等事。但此事你不该瞒着朕。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朕虽给烺儿选了名儒宿学做师傅,但师傅们毕竟存了君臣上下之分,不敢犯颜进谏,朕不能撒手呀!” “是哪个禀奏了皇上,臣妾自信也有改过之心……” “你未必有容人之量,这话你不该问。”崇祯起身道:“好了,不要纠缠此事,真还要去看折子。温体仁走了以后,张至发接了首辅,精明干练相去太远了,朕不得不多费些心。” “杨先生不是见识明练的大才么?” “朕将兵部的事托付给他,已够他忙的了,朕不想令他分心。”崇祯望望阴沉的天空,眼看就要飘雪了。 进了腊月,接连下了几场雪。隆冬季节,雪后的北京,寒冷之极。崇祯十一年到了, 正月初一,崇祯皇帝在奉先殿与周皇后祭拜了祖宗,按照惯例万寿、元旦、冬至三大节,天子要在皇极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然后在此赐宴宗室、大臣,以示辞旧迎新,天下同乐之意。周皇后从奉先殿出來,就回了坤宁宫等着宫眷们拜贺。头一个來坤宁宫的总是田贵妃,一來她的承乾宫离此不远,二來宫眷们心里都有个次序,不敢跑到她前面。田贵妃坐着小辇,进了贞顺门,此刻的坤宁宫灯火辉煌,太监们焚香放鞭炮,穿着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的宫眷捂起耳朵远远地看着。坤宁宫管家婆吴婉容早笑着迎接出來,笑道:“娘娘,奴婢去通禀一声。” 田贵妃摆手道:“通禀什么?我又不是初次來这里,认得路,你自去忙吧!” 吴婉容赶忙说:“奴婢怎么敢冷落了娘娘?宫中的规矩、上下尊卑礼数牢记着呢!”抢身进了宫门,田贵妃听到“礼数”二字,不由心里一惊,登时脚步缓了下來,回身往往殿宇顶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此时空中却又飘起雪來,她伸出手掌,接住一个飘摇而落的雪花,那雪花倏的一下化成了水,手心一阵冰凉,顺着手腕直沁心脾,她急忙把手缩进皮袍里。吴婉容已小跑着出來,堆笑道:“娘娘,皇后正在换冕服,还要一会儿呢!说请娘娘略等等。奴婢失陪了,还要到里面伺候着。”说罢,转身小跑着进去。田贵妃刚才将王瑞芬几人打发在贞顺门外等候,如今只好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雪越发地下大了,又起了风,旋起地上的雪片,扑面而來。田贵妃拉紧了银狐大氅,走进廊檐下避风雪,已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吴婉容出來,她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听着远近各处的爆竹一声声传來,时而骤急,时而稀疏,脚下早是一片冰冷,连跺几下,竟震得麻了,袖口、颈后、裤脚……冷风从各处吹來,深透骨髓,身子不由哆嗦起來,想着回到暖轿避寒,却又怕给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样子,一直等下去,实在冷得难以忍受,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贞顺门外守门的太监一声高喊:“翊坤宫袁娘娘驾到----” “快请!”殿内传出周皇后的声音,田贵妃听得心里一阵阵冰冷,泪水几乎禁不住流下來。 吴婉容跑出來,浑然忘了廊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的田贵妃,直到贞顺门外,将袁贵妃赢了进來。袁贵妃披一件猩红大氅,满面春风地进了门,一眼见到廊檐下面色青白的田贵妃,上前施礼,诧异道:“姐姐还沒见过皇后么?” “皇、皇后在、在换冕服……”平日伶牙俐齿、言笑晏晏的田贵妃此时竟已冻得说不成完整的话了。 袁贵妃只生了两个女儿,一直沒能生个儿子,知道皇上最宠田贵妃,翊坤宫的名次又在承乾宫后,如何敢僭越争强?忙说道:“我怎敢抢在姐姐面前,还是姐姐先进去吧!”田贵妃顺势答应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火盆里的红罗炭烧得正旺,冒着蓝幽幽的火苗。田贵妃只觉一股热浪扑面,竟有些灼痛似的,俯身跪拜,不料腿脚麻木僵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慢慢施了大礼,周皇后淡然说:“你我姐妹一般,不须如此的。快上炕來烤火。”眼睛却瞟着袁贵妃。 袁贵妃生性厚道,逊谢说:“我才从暖轿出來,沒经的多少风雪,倒是田姐姐冷得脸都青了。”说得田贵妃一阵酸楚,暗自怨恨。 周皇后大怒,骂吴婉容道:“你这奴才,好生大胆!怎么教我田妹妹在外面受冻?” 吴婉容一怔,脱口分辩道:“方才娘娘不是在换衣裳……” 周皇后厉声道:“胡说!你几时见我换了?身上这套衣裳不是早穿好了么?” “这……”吴婉容何等聪明灵俐,扑通一声跪地道:“是奴婢忘了。” “忘了?你跟我多年了,大大小小的事业经历了许多,从沒出过什么差错,分明是找说辞,拖下去,掌嘴二十!” “娘娘……” “不准狡辩,拖下去!” 袁贵妃看一眼田贵妃,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求情道:“娘娘,这大过年的,别气伤了身子,这些奴才们犯了错儿,权且记下,等过了年再罚。” 周皇后拉着脸道:“那怎么行!田妹妹在皇上那儿都给宠着,她一个奴才竟敢不放在心上,还当什么差!此时不重加责罚,她怎能长记性?给我打!” 袁贵妃又拉一下田贵妃的衣角,田贵妃冰冷的身子经阁里的热气一激,已暖和过來,浑身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袁贵妃的心思,想要自己做个人情,事既因自己而起,自己若宽大求情,周皇后自然不会追究,但想到外面的风雪,心头的怨气无法消除,哧地冷笑一声,说道:“皇后的懿旨谁敢不遵?再说吴婉容既是坤宁宫的人,坤宁宫乃是六宫之首,处置自有法度,岂是旁人能左右的?我若存了菩萨心肠,一味心软求情,坏了宫里的规矩不说,倒显得皇后不仁慈了,这事万万做不得!” 此话大出意外,不但袁贵妃,就是周皇后一时都有些怔了,坤宁宫里寂静得如同空寥无人一般。吴婉容何等的聪明伶俐,见周皇后尴尬无言,叩头道:“都是奴婢瞎了两眼,不,是昏了头,竟将田娘娘忘在了外面,就是皇后娘娘不责罚,奴婢也放不过自己,奴婢该死!”说着,自己接连掌嘴十几下,将一张粉脸打得红肿起來,嘴角淌出一丝血痕,吴婉容兀自不停手。 袁贵妃脸色红了又白,瞥见周皇后身子抖了抖,默然地看着吴婉容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嘴巴,愠声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田娘娘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还教如何谨慎当差,快过去叩谢!” “不必了,我下次再來,若还赶上这般风雪天气,教我少受些罪就是了,这些虚的倒不必拘礼。好在我还知道礼数,虽说受冻挨冷,皇后这里沒失了礼,我心头也是暖的,身子冷些回去烤火就是。”田贵妃施礼告辞。 周皇后看着她走向殿门,转头朝袁贵妃笑道:“这大冷的天,也要你巴巴地赶來,心里不忍的,快坐下烤火。我吩咐御膳房加几个好菜,用那副新贡的马吊牌,取取乐子。” “怎么好叨扰?我教她们回去预备些扁食。”袁贵妃心里有些不安。 周皇后点头道:“我怎么忘了刘宫人的扁食,乃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皇上都夸了好几次。” 正在跨出宫门的田贵妃,听着背后喧哗的笑语,暖了的身子似又有些冰冷,一阵心疼悄然袭來,泪水忍不住涔涔而落…… 朱由检怒打周皇后 田淑英谪居启祥宫 周皇后望着田贵妃远去的背影,怒气不息,责罚吴婉容不是,不责罚也不是,进退两难,不免有些尴尬,无奈斥退了吴婉容,强忍着心头的不快,与众人说笑。袁贵妃与她相处已久,深知皇后尊崇惯了,最是看重脸面,金银珠宝倒在其次,今日给田贵妃当众顶撞,虽未形于颜色,心里势必恼怒异常,想到此处,便有些坐不住了,生恐有什么言语不周之处,给皇后借題发挥地抢白,引火烧身,小心地陪了片刻,急忙告辞。周皇后破例挽留了一回,袁贵妃只得又陪了一会儿才得脱身。众人见了,也随着退下,坤宁宫登时寂静下來,过年的喜庆也减了几分。周皇后独自坐着,越想越觉气恼,此事都给众宫眷瞧见了,用不了一两天就会传遍宫廷,我如这么隐忍了,明事理的会赞我贤德大度,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必会说我软弱可欺,忌惮田贵妃的无边圣宠,不敢惩治她,那今后群起效尤,我如何应付,如何统领后宫?正在苦思对策,吴婉容匆匆进來告罪,周皇后阻止道:“你不必往心里去,你原沒什么罪过,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如此,你受委屈了。” 吴婉容看她脸上有些怒容,劝道:“娘娘切不可动气,伤了身子,反如了他人的意。这事尚不算完,还要娘娘劳动呢!” “难道要我带人到承乾宫问罪?” “不是,婢子以为娘娘该速将此事经过说与万岁爷知道,不然给田娘娘抢了先,还不知她会怎样指摘娘娘呢!若闹出什么幺蛾子,辩解起來就难了。万岁爷是个英明刻察的人,凡事都藏在心里,轻易不表露出來,过节久了,势必越积越紧……” 周皇后一惊,打断她的话道:“你是怕她恶人先告状?” “娘娘,此事本來也是咱们的理亏,婢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怠慢了田娘娘,万岁爷如此英明,哪里会看不出來?这么大的错儿,婢子想担也担不起來,这个谎不好扯得圆通,还是先说与万岁爷的好。” “好!皇上正在外廷朝见众位大臣,你去前面盯着,一等廷见完毕,即刻回來禀报。不行,这还怕慢了,你先告知马元程。” “小程子长个榆木脑袋,婢子说了,怕他不明白。” 周皇后沉吟道:“嗯!皇上就是喜欢他木讷老实,不多事不生事,用着放心。皇上身边是该安排个底细人,有个大事小情的,也通个风报个信儿,不然脏水泼了一身,还不知道是谁呢!我寻个机会,举荐王承恩做个秉笔太监,他心情温和忠厚,又是信邸的旧人,皇上不会起什么疑心。” “婢子与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情同手足,不如请她帮忙。” “请她出面更好,不过,我听说小程子有个相好的在承乾宫,只要那个宫人见了小程子,他未必会听得见魏清慧的话。” “那婢子就先拦下那个宫人。” “你去办吧!切不可伤人,也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婢子省得。”吴婉容答应着出去。 紫禁城内,东西六宫靠四条幽长的永巷与外廷相通,日精门外向北有顺德左门,再往北为南北方向通道,称东一长街。东六宫中间又有一条通道,纵穿南北,与东一长街平行,称东二长街,其南有麟趾门,北有千婴门。东六宫分列在东二长街两侧,东侧从南往北依次为延禧宫、永和宫、景阳宫,西侧依次为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自月华门往北的顺德右门外也有一条南北方向通道,称西一长街。西六宫中间也有一条与西一长街平行的南北通道,称西二长街,其南有螽斯门,北有百子门。西六宫分列在西二长街两侧,东侧由南往北依次为毓德宫、翊坤宫、储秀宫,西侧依次为启祥宫、长春宫、咸福宫。承乾宫通往乾清宫的道路不外乎东一、东二长街两条,东二长街最为便捷。吴婉容暗命几个面生的小太监等在东二长街,装作给街旁的路灯添油,刚刚安排妥当,就见一个标致的小宫人急急地向麟趾门而來,那几个太监相互递了个眼色,等她來到切近,忽然抛出一只大口袋來,当头罩下,将那宫人装入口袋中,扛了便走。那宫人在肩头挣扎,刚叫喊出声:“來人呀----”头上早给重重地击了一下,昏了过去。 元旦朝仪历來较简,不过是走走过场,君臣们见个面而已,本來就不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六部各衙门也都沒有陈奏什么公事,崇祯问了几句兵部进剿流贼、军饷等几件事,即草草罢朝。魏清慧叮嘱了马元程,马元程一等崇祯进暖阁换下冕服,便将皇后请驾一事禀明。崇祯皱眉道:“刚才在奉先殿祭拜祖宗时已见了,她还有什么事非找朕不可?”崇祯一大早起來,祭拜祖宗朝见勋戚大臣,已觉有些疲惫,正想歇息一会儿,想到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平日也是极为温婉体贴的,既然打发人來请,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商量,便忍住不快,走出乾清门。 出日精门往东,穿过内东裕库后边夹道,刚到高大的奉先殿前,殿门忽然洞开,周皇后笑吟吟地走出來接驾。崇祯吃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周皇后见他脸上沒有喜色,赶快趋前答话道:“臣妾怕他们请不动皇上,赶到这里接驾。” “皇后到底有什么急事找朕?不容朕片刻喘息。” 周皇后听出他画中的不悦,顿生怯意,心头怦怦地连跳几下,但事已至此,不能随意搪塞,小心说道:“田妃恃宠而骄,屡屡违反宫里的规矩。臣妾想请旨处置田妃,以为惩戒。” “她怎么惹你了?”崇祯反问道。 “方才元旦各宫眷到坤宁宫朝拜,正当臣妾换冠服,命她在永祥门内等候,她等得工夫大了一会儿,竟口出怨言,全不将臣妾放在眼里”,她偷瞥一眼崇祯,看不出崇祯脸上的喜怒颜色,心头一宽,接着说道:“还不止这些,平日里她改换宫中的旧制,配殿、宫灯、花木、服饰……竟仿照江南民间的样式随意变动,皇家几乎与草莽细民沒什么分别,威仪体面何在?” 崇祯喜欢承乾宫的别致,田贵妃那些刻意变换的布置他都点头激赏。田贵妃出生扬州,身材娇小玲珑,承乾宫的殿宇不免有些过于高大,她独出心裁,改廊房为小的屋舍,砌上曲折的朱红栏杆,雕花隔扇,屋内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各种奇巧物件:一张用螺钿、翡翠和桃花红玛瑙镶嵌成采莲图的黑漆红木茶几,一只金猊香炉,一把宜兴紫砂壶,还有光滑脱俗的竹椅……崇祯每次在百忙中來到承乾宫,登时便觉心弛神爽。想到皇后竟拿出什么宫规來,崇祯暗忖:如此小題大做,为免滑稽可笑了,扑哧笑道:“宫殿本來就是供人居住,改变一些沒什么大不了的,朕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周皇后正色道:“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不能表率妃嫔,自然也是有罪。但不加以惩戒,宫规势必成了一纸空文,后宫如何统治?” “后宫的事,朕不需插手。后妃恃宠而骄的毛病,历朝历代都有,只要不因此与宫外通声气,专权生事,尚算不得大过,皇后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周皇后踌躇起來。 “朕知道,你是想教她服个软陪个罪,可如此一來,你不怕有人说你心胸狭窄了?田妃已为朕养育了三个儿子,五皇子活泼可爱,深得朕欢心,尚且年幼,此事还是不要计较了为好。” 周皇后恍然明白自己虽贵为皇后,但在皇上心中却不如田妃,她朝四下看了一眼,见周围的太监宫女似是都盯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热,她从來不曾在崇祯的面前大声说话,但在众太监和宫女面前崇祯不顾自己的脸面,如此袒护田妃,她顿感十分委屈,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道:“皇上不可太偏心纵容,怎能因她一人坏了宫里的规矩?若不借此时机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她一天比一天恃宠逞威,将臣妾这个皇后置于何地?不如让了给她……” 崇祯不等她说完,厉声斥责道:“胡说!朕息事宁人成了纵容田妃?你、你、你如此说,不是把朕看作了昏君么?” 周皇后见他变了脸,心中骇然,低头道:“臣妾不敢,也绝无藐视皇上之意。但田妃出身卑贱,性好嬉玩,不可再纵容了。若皇上于心不忍,臣妾就做一回恶人。” “她怎么卑贱了?”崇祯耸起眉毛。 周皇后深悔有些失言,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崇祯怒道:“快说呀!” “臣妾听、听说她、她出身扬州瘦、瘦马……”周皇后触到崇祯凌厉的目光,浑身一阵哆嗦,她知道皇上动怒了。 “什么是扬州瘦马?”崇祯大声追问,见周皇后闭口无语,命魏清慧道:“你说与朕听!” 魏清慧不敢隐瞒,禀告道:“万岁爷,养瘦马在扬州是个赚钱的营生,有钱人家低价收买贫家童女,教以歌舞、琴棋、书画,又以高价转卖给官绅、商贾做小妾,俗称‘瘦马’。就像贩马者把瘦马养肥,得高价……” “混账!”崇祯怒不可遏,堂堂一国之君竟会与那些官绅商贾一般讨妾么?他将周皇后用力一推。周后哪里禁得住如此的猛力,踉跄几步,坐倒地下,脚上名为一瓣莲的鞋子甩掉了一只。魏清慧、吴婉容、马元程等左右太监和宫女们立刻抢上前去,环跪在崇祯脚下,连声呼喊:“皇爷息怒!皇爷息怒!”早有两个宫女赶快给皇后穿好鞋子,搀扶起來。周皇后自从入了信王邸中,与崇祯结成患难夫妻,已有十几年的光景了,沒想到他竟会在众人面前动手推倒自己,一时羞愤交加,脱口叫道:“信王!信王!你忘了那年望吴台上我是怎么替你担忧了!”掩面大哭起來。吴婉容怕她一时情急,再说出什么断情绝意的话來,更惹皇上震怒,给宫女们使个眼色,七手八脚将周皇后扶上凤辇,向坤宁宫簇拥而去。崇祯余怒未息,望望脚下仍跪着的太监和宫女,踢了魏清慧一脚,骂道:“什么扬州瘦马,你是怎么知道的?怎敢瞒着朕!”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在暖阁中坐了一会儿,心中的怒气一越來越盛,恨不得闯入承乾宫中,当面质问田贵妃,弄个清楚明白。但转念一想,如此莽撞,未必问得出真情,不如等气消了再追查。他忍着烦恼,批阅从各地送來的塘报和奏疏,大部分都是关于灾情、民变和催请军饷的。他在心中自问:“国库如洗,怎么好呢?”正自烦闷,马元程进來禀报杨嗣昌求见,崇祯急命宣入赐座。 杨嗣昌年前就接到了洪承畴、孙传庭联名拜发的请饷折子,眼看到了年关,他不忍教皇上劳心过不好年,与首辅薛国观商量暂且压下了,但心头一直惴惴不安,洪承畴正与孙传庭筹划着在潼关一带伏击流贼,生恐因粮饷不足,军心生变,势必贻误战机,罪责可就大了。因此朝贺过后,他急忙揣着洪承畴的折子赶到乾清宫。崇祯看了折子,半晌才说:“朕知道你年前将所有请饷请兵的文书一律压下了,可能压到几时?去年江北、湖广、四川、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灾荒惨重,甚至像苏州和嘉兴一带的鱼米之乡,也遇到旱灾、蝗灾,粮价腾跃,不断有百姓成群结队,公然抢粮闹事。他们只知道向朕讨饷,朕哪里來这许多的银子!” “古语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见皇上焦劳国事,实在惭愧无地。”杨嗣昌起身道:“臣倒是想了个法子,只是一直踌躇不决,不敢贸然说出。” “说说吧!朕倚你为股肱,就该知无不言嘛!”崇祯招手示意他坐下。 杨嗣昌侃侃说道:“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长痛不如短痛,惟今之计只有加派饷银,以补急需。” “如何加派?” “每亩田加征一分银子,全国可得七百三十四万两。” “以何名目加派?” “臣想可以练兵为名,加征练饷。” 崇祯沉思道:“自万历四十六年征收辽饷,每亩田加征银九厘,崇祯四年把田课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除兵荒蠲免,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多两。去年又开征剿饷两百八十万两,原议只征一年,看样子今年也难以停止。若再征练饷,各种赋税累计算來,已高达两千万,全国每年正税尚不足一千万两,这样敲骨吸髓不是个法子,何况不仅洪承畴一处急需粮饷,必要慎重。再说各地征集起來送到陕西,半年的工夫也未必能够,实在是缓不济急呀!” 杨嗣昌颂扬道:“皇上所虑周详,又有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那些无知小民竟不知仰体圣意,实在、实在是愚不可及。” “嗯,民智未开,不可强逼他们,不然又会造反闹事。”崇祯对帘外侍候的马元程命道:“快叫张至发來。” 首辅张至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见有什么大事,一路上心中七上八下。他接温体仁做了首辅,但才智、机变相去甚远,他深知皇上多疑刻察,害怕应对失误,招來祸患,进殿跪拜时,神情兀自有些慌张,误踩住自己的袍角,几乎跌倒。崇祯虽看不惯他的狼狈模样,却照例赐了座,缓声说道:“朕召见先生,是为详议粮饷,目前国事如焚,军情峻急,不能一日缺饷。先生有何良策教朕?” 朱由检怒打周皇后 田淑英谪居启祥宫(二) 筹饷是最为头痛的事,张至发听了便觉头昏目眩,往日在朝堂上,皇上一言筹饷,众皆哑口,他也低头不做声,但今日奉旨召对,躲是躲不过了,他忽然想到前几日看到的一个折本,起立奏道:“臣连日与户部尚书程国祥计议,尚未想出什么可行的法子。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彷徨无计,不能替皇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不过,臣前些日子看到一个本章,倒谈了筹饷之策,但臣以为妄诞,就沒有进呈。” “讲了些什么?” “恳请皇上下旨,命江南大户输饷。” “哦?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富庶异常,竞相奢侈,叫江南大户们捐输些银钱,倒也理所应该。这个奏疏是何人写的?” “是个名叫李琏的太学生。” “这倒可救救急……”崇祯不禁有些心动,但见杨嗣昌默然无语,问道:“你以为如何?” 杨嗣昌与张至发见了礼,才说道:“臣以为李琏此折不过书生之见,一无可取。” 张至发涨红着脸,含着几分嘲讽道:“杨本兵想是有别出心杼的妙策了。” “首辅谬赞,嗣昌沒有什么良策,只是觉得必要三思。所谓劝输实则是强征,以此而论,有四不可行。国家人才大半出于江南,劝输事关系甚大,牵扯到的缙绅大户不少在朝为官,势必群议汹汹,人心浮动,此其一不可行。国家岁入大半出于江南,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莫不如此,这等天下粮仓,不可轻动,此其二不可行。富家实乃贫民衣食之源,伤及一个富家,许多贫民便失了依靠,更沒了活路,不得不从贼,此其三不可行。最可怕者,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群起与富家为难,大乱丛生,再难遏制。” 杨嗣昌说得张至发则无言以对,崇祯醒悟道:“这些富家实为国家根本,他们若是皮,贫民则为毛,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向他们劝输,还不如向京师诸戚畹、勋旧借助。” 张至发是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在京师任职已久,备知戚畹、勋旧内情,吓得噤若寒蝉,心中不住地告诫自己:“说不得,可说不得呀!”遍体流汗,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崇祯一眼。就是颇想有番作为的杨嗣昌听得也有些心惊,那些戚畹、勋旧或为皇亲国戚,或属数代受封荫袭爵位的世家,与国咸休,尊荣无限,非一般仕宦可比,实在招惹不起,以免大祸临头,后患无穷。 过了片刻,崇祯等不到附和之声,问张至发道:“卿看向戚畹借助,该叫谁家先出头做个榜样?” 张至发支吾道:“这、这……”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这、这……”张至发急得满头大汗,大张着嘴,声音低得仿佛藏在喉咙深处。 “到底是哪家?” “这、这……臣实在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这……容臣回阁商议。” 崇祯厉声责问道:“你身居首揆,不敢直言任事,如此尸位素餐,国事安得不坏!再若首鼠两端,只求自保,定当拿问。起去!” 崇祯厌烦地看着张至发退走,叹口气说:“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朕心里沒底,怕做起來有什么阻碍。” 杨嗣昌躬身道:“若陛下独断,那些戚畹、勋旧世受国恩,自然不敢违拗,只是定要找个德隆位尊的人物,他肯出來做个榜样,其他戚畹、勋旧随后跟从,此事就好办了。若领头的人物选不准,事情容易办夹生了,到时进退维谷,军饷筹集不成不说,陛下有损威仪,有累盛德。” “你看,戚畹中谁可带头?”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再说臣身居京师沒有几年,不曾结交一个戚畹、勋旧,其中的瓜葛利害实在不得要领。” “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屡减膳食日用,一些皇亲国戚竟知替朕分忧,随意挥霍!听说武清侯李国瑞新近扩建了清华园,竟花了十几万两银子!”说到最后,崇祯露出凶狠的目光。 “臣也听说了。清华园经此次扩建,占地方圆十余里,引万泉河水入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濒水飞桥,涉溪攀柳,楼台亭立,假山宛转,水木清华,风香十里,林泉之胜,无愧都下名园第一,银子自然少花不了。”杨嗣昌知道皇上的两位岳丈周奎和田弘遇更为殷富,但皇上似是已有拿武清侯开刀之意,他不敢节外生枝。 崇祯长叹一声,半是怨恨半是无奈地说:“武清侯乃是孝定太后的侄孙,算起來朕还要称他一声表叔。朕知道新旧皇亲中他是最有钱的人家之一,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李国瑞若带了头,其余众家皇亲才好心服。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戚畹捐助银子。” “臣知道皇上也难……”杨嗣昌眼中一热,只说了半句,便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了。” “总比太祖创业时容易……”崇祯心里也是感慨良多,但在臣子面前不好流露,正极力掩饰,忽听马元程在帘外禀道:“万岁爷,坤宁宫掌事太监刘安请见。” 杨嗣昌才告退出去,神色焦急的刘安进了暖阁,哭拜在地,“万岁爷,皇后娘娘一直痛哭,不肯进膳,任奴婢们百般劝谏,全不理睬,几个时辰了,娘娘水米未进,可怎么办好唉!” 崇祯一心想着筹饷,并未将刘安的话放在心上,他淡然说道:“你到钟粹宫请太子,到撷芳殿请三皇子并众皇女去坤宁宫,跪劝进膳。” 半个时辰后,刘安哭着跑了回來,流泪禀告皇后依然不肯进膳。崇祯命他到翊坤宫请袁贵妃來,崇祯将两件礼物交与袁贵妃,命她去劝解。袁贵妃进了坤宁宫东暖阁,就见周皇后坐在床上哭泣不止,忍不住陪着哭了一会儿,才劝道:“皇上听说娘娘未用午膳,在乾清宫坐立不安,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想必是追悔莫及,娘娘就看在皇上终日焦劳国事的份上,勉强用些膳食吧!” 周皇后悲泣道:“好妹妹,你不知道我的心多苦,十几年的夫妻了,众人眼前,他竟全不顾惜我的脸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今日明白了历朝历代的后妃们,不少是怨愤而死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过眼烟云!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呜、呜……还会有什么好!不是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就是受人谗害被被废黜幽闭,还有更惨的赏给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袁贵妃听得胆战心惊,但嘴里却劝解道:“娘娘多心了,皇上断不是那样的人,咱大明朝自太祖以來,至今传了十几代,说句对祖宗大不敬的话,列祖列宗淡泊女色的实在屈指可数,不过太祖、孝宗二人。娘娘但看皇上送來的礼物,就知道了。”她轻轻拍一下手,近來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那宫女捧着一个黄龙裹袱,太监捧着朱漆食盒。太监小心打开食盒,里面满满地盛着甜食坊秘制的丝窝虎眼糖,那是崇祯最爱吃的甜食,周皇后心中一暖,渐渐止住了抽泣。宫女将黄龙裹袱展开,里面赫然是一件貂褥,周皇后见了,惊问道:“这也是皇上命送來的?” 袁贵妃道:“是皇上亲手交给我的。” 周皇后起身离床,一把抱过貂褥,热泪又簌簌地滚落下來。袁贵妃吃惊道:“娘娘怎么又哭了?” “不是哭,我是欢喜的。妹妹方才说得对,皇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周皇后紧紧抱了貂褥,脸上已沒有了悲戚之色,“你想必不知道,这是信王府中的旧物,还是、还是我大婚时的陪嫁。那时我身子瘦弱,天气极是寒冷,我娘托总管高时明带入这件貂褥给我御寒……”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仿佛憧憬着新婚之夜的旖旎,她心底慨叹着,皇上日理万机,竟还有这等细密如发的心思,毕竟沒有忘记昔年的夫妻恩情呀!她登时感到自己的不是了,那些委屈消逝得无影无踪,忙对袁贵妃说:“你回奏皇上,就说我已经遵旨进膳,万请皇上不要因此烦心。” 黄昏时分,崇祯步出东暖阁,在回乾清宫正殿里踱步,抬头望见正殿内向南悬挂的大匾,“敬天法祖”四个大字气势雄浑,与皇后争执的不快顿时消散,御案旁边的九重博山宣炉正飘着袅袅轻烟,他觉得有些饿了,用过晚膳,马元程见皇上沒说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用手招进御膳坊的小太监,小太监按着宫中规矩,捧了一个锦盒跪在崇祯面前,打开盒盖,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一个宫名。崇祯想今夜宿在哪个宫中,就掣出刻有那个宫名的牙牌,太监立刻拿着牙牌去传知该宫嫔妃梳妆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会儿,崇祯却看着牙牌出神。“扬州瘦马”,崇祯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这四个字,他想极力压下,竟有些徒劳,这四个字总在脑海里翻腾,如此清丽脱俗的妙人儿竟会是扬州瘦马?他怎样也不相信,可皇后的话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暗忖:给曹化淳一道密旨,命他暗中查访一下,看看田贵妃的出身底细。主意打定,沉吟着掣出承乾宫的牙牌,小太监朝外喊道:“承乾宫田娘娘候驾----”盖好锦盒,屏息退下。 承乾宫前后两进的宫院,五间正殿都是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窗,给高挂的金丝罩绢宫灯映照得一片晕红。东西两座配殿悬着崇祯亲笔所写的大匾:贞顺斋、明德堂。承乾宫布置得精巧别致,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精巧家具和新颖什物,靠窗的一张黄花梨大画案上放着一方唐代箕形青玉砚,砚旁放着大半截御墨,上有“德泽万方”四个描金篆字,“方”字已磨去大半。永乐年制的剔红嵌玉笔筒里放着各色的湖笔,一幅素馨贡笺上画着一树桃花,山下桃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草屋,上題“依旧笑春风”五个王体小字,给龙纹玉压尺压着。崇祯知道画的是唐人崔护的故事,大有寻芳已迟之意。端详片刻,颇有感触,问道:“爱妃所学甚博,琴棋书画皆臻精妙,都是何人所传授?” “是臣妾在扬州时学的,那时年纪尚幼,书画妙谛参悟不深,教者又不讲解,只教临名帖摹画谱,无趣得很!” “在扬州学的?”崇祯心头一阵痛楚,“请了几个师傅?” “只有一个。” “那人自然也如爱妃这般多才多艺了。”崇祯越发起了疑心。 田贵妃沒有察觉,笑道:“那时自然了,不然怎么教臣妾?” “朕倒想见识见识你师傅。” “好啊!”田贵妃拍手道:“臣妾也想见见母亲了。” “你师傅竟是……”崇祯一惊,妓女都称老鸨为母,自己的妃子难道当真出身青楼?他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恐当面揭穿了,颜面扫地,不知道如何应付。 “皇上什么时候传旨?”田贵妃实在有些喜出望外,按照宫里的规矩,后妃是不能随便与家人见面的,哪怕是生身之母,也是如此,沒有谕旨不能入宫。 崇祯忍住不悦,敷衍道:“等天气暖和谐再说吧!” 田贵妃见他脸色有些沉郁,问道:“皇上怎么又烦恼起來,难道是臣妾说错了话?” “不、不是……”崇祯摆手道:“朕是为帑藏空虚,筹饷不易烦心,打算向戚畹借助。” “戚畹世受国恩,自该捐银输饷。” 崇祯几乎要说:“你去劝导田弘遇,捐几万两银子。”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朕有意先要武清侯捐助。” “他要不捐助怎么办?” 崇祯冷哼一声:“押入诏狱,看他出不出银子!” 田妃劝阻说:“下狱怕不是办法,未必能逼他出银子。李国瑞年纪不小了,万一哟一个三长两短的,一则皇上的脸面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恨声道:“那是他自找的,朕顾不了许多。此事万不能虎头蛇尾,必要把李国瑞制服才行。不然,以后诸事都难办了。”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田贵妃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却犯了他心中的大忌。田贵妃担心皇上逼令李国瑞借助只是头一步棋,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此例一开,戚畹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父亲田弘遇自然不能幸免,若父亲依仗自己在宫中的恩宠抗旨或命自己向皇上求情,此事就十分棘手了,她鼓足勇气说道:“皇上奏的可是一步险棋,拿李国瑞开刀,众戚畹势必人人自危,各家贫富不一,认捐的银子因而有异,势必造成不公,不但京师的戚畹相互观望、攀比,就是京师以外的藩王怕也心惊肉跳,大伙儿心里记恨着皇上……” “你是在替他们说情么?后妃不得干政是朕定下的规矩,你好大胆!”崇祯拂袖而去,田贵妃怔怔地好久缓不过神來。她悔恨激怒了皇上,盼着皇上能消消气转回承乾宫。她耐心地等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王瑞芬急急地进來启奏说御前太监马公公前來传旨,随即听见马元程在院中扯着嗓子高声叫道:“田娘娘接旨----”她赶忙整好冠服小跑着出來,跪在阶下恭听宣旨。一个小太监高挑着料丝灯笼,马元程展开圣旨诵读道:“皇上有旨:田妃恃宠,不自约束,妄议国政,袒护戚畹。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惩,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其余二皇子、四皇子均留承乾宫,不得擅随。钦此!……谢恩呐!” “谢恩!”田妃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身子一阵阵战栗,缓缓地叩下头去,若不是王瑞芬等人搀扶着,几乎瘫软在地,站不起來了。启祥宫是座冷宫,神宗皇帝因乾清宫、坤宁宫毁于大火,曾移居此处数年,此后近三十年再无人居住过,只有几个太监宫女定时洒扫,殿宇年久失修,多处朽坏,寒如冰窖,与承乾宫不可同日而语,漫漫长夜如何度过,田贵妃不敢想下去,暗自幽怨道:皇上好狠的心! 王瑞芬替她取掉凤冠,流泪道:“奴婢不能随去启祥宫伺候,这就去替您收拾东西。娘娘千万要想开些,二皇子、四皇子还等着您出來呢!” 田贵妃拉着王瑞芬的手,惨然说道:“出头之日?唉,我出了这承乾宫,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再回來的日子。二皇子、四皇子就交给你了,费心好生照顾他们,沒娘的孩子可怜呐!” “娘娘放心,伺候两位皇子本是奴婢份内事,不消娘娘嘱咐。”王瑞芬取了一幅青纱首帕,替田贵妃蒙在头上。**抱着睡熟的五皇子,一个小宫女提着包袱随行,田贵妃辞别承乾宫的众太监、宫女,连夜迁往启祥宫。刚刚飘落的积雪,踩上去犹如棉絮一般柔软,但走不多几步,田贵妃便觉脚冻得冰凉。出了承乾门一箭之地,回望飞雪中的承乾宫,她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抽泣起來。 吴昌时结怨薛首辅 崇祯帝赏花永和门 为周延儒的起复,吴昌时在北京四处活动。他在行人司做个正九品的闲官儿,遇到颁行诏敕、册封宗藩、慰问、祭祀、出使藩夷等事,朝廷派行人前往或参加,实在沒有多大出息。吴昌时不甘心如此湮沒无闻,但自己一个微末的小官,不用说肩负着起复故相的重任,就是向上升迁,必要结交强援才行,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沒有内援,诸事都要落空。好在董廷献那里有的是银子,以此來攀附宫掖、结交大珰、勾通厂卫,不愁开辟不通一条道路。他按着节气时令,定期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东厂提督曹化淳送银子,唐之征、王之心两个大太监也有一份。但王德化等人囿于朝廷旧制,不敢轻易过问政事,只能等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向皇上进言,因此周延儒起复的事一直沒有什么头绪。年关前,收到了张溥派人送來的密信,催问事情进展得如何,他淡然笑笑,心里也沒多少底,不打算回信,只说了一句,还要等待时机。话一出口,感到实在缺少豪气,便提笔写了八个大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用手撕碎了,混入來人的棉袍之中,嘱咐带与张溥,回去再以蓑衣裱法还原。送走了來人,他心绪烦乱,盯着张溥的題诗。 张溥的诗是专门題赠吴昌时的,《寄吴來之》:红叶从风溯远堤,春回烟阁静香提。素心道路难为说,好事云屏待子題。一诺久知千古重,三秋自此两峰齐。平章梅雪看君子,赋有金声报紫霓。吴昌时看了多时,心里埋怨道:我比你们还急呢!正在愁闷,外甥王陛彦來拜,他猜测是來借银子过年的。王陛彦虽是内阁中书,终日与阁臣们厮见,知道不少机密大事,但俸银极低,不够用度,时常过來讨要借取。吴昌时本來不胜其烦,但内阁中书多少漏几句口风,那几两银子也就值了。果然,王陛彦坐了,并未像往常那样开口借银子,却扯及戚畹捐助之事,神情有些诡秘地说道:“皇五子慈焕突然生了一种怪病,好似孝定太后鬼魂附体一般,口口声声劝说皇上不要薄待外戚勋旧。” “竟有这等事?”吴昌时似是极有兴趣,其实并不动心,闭目敷衍,诱他多透些消息。 “可惜武清侯命相不好,注定躲不过此劫难。他听说田贵妃只说了一句求情的话就谪居启祥宫,十分惊骇,登时绝望,昨日夜里在北镇抚司诏狱吞金自尽了。” 吴昌时睁眼道:“他此举是在愚蠢得很呐!必会惹出无穷的祸患。” “可不是么!皇上闻知李国瑞自尽,又怒又悔,赶到奉先殿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祷,以求鉴谅。其实皇上心中却暗恨李国瑞不识时务,竟敢以死抗争,舍命不舍财,不知悔改。他是一了百了了,但将皇上置于何地,岂非有损皇上圣德?听说皇上又改了主意,打算李国瑞的儿子下狱,继续严追,查封家产!” “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一个失势的外戚,还敢向皇上较真儿,真是可笑!”吴昌时摇摇头。他來京之前,本想着攀附上田贵妃,请她在皇上跟前多替周延儒说说话,但她自己谪居启祥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沒心思管别人的事了。不由地脱口叹息道:“真是难哪……” 王陛彦只道他是说崇祯进退两难,附和道:“可不是嘛!眼看成了僵局,皇上只好咬牙发狠地追比下去,不然何以树威?” “宫里内帑多的是,皇上何必求人?” “皇上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他将内帑看作祖宗的基业,再多也不忍动用。倘若连这些帑银使用光了,他想做个守成之君都不行了,还说得上什么做中兴英主?因此,阁老们甫一提出向戚畹捐助,皇上即刻点了头。”王陛彦往前靠了靠身子,低声道:“听说皇上对首揆颇多不满,有意要换人了。”脸上颇有得色。 “他给皇上出了借银子的下策,使皇上进退维谷,恩宠衰减也属自然。” 王陛彦笑道:“舅舅呀!你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实话说与你吧!命戚畹捐助其实是薛阁老的主意,张至发那个老糊涂怎么想得出來?皇上正是因他身居首揆,遇事沒有主张,才有意换人呢!” “换哪个,杨文弱么?” “皇上虽说十分倚重他,但却不会教他做首揆。” “是何道理?” “若是太平年景,皇上必会用杨文弱。但如今干戈四起,皇上将兵部看得比什么时候都重,阁臣之中论干练知兵,无出其右。杨文弱做了首揆,依照旧例,便会改为掌管吏部,皇上怎么放得了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只好委屈他了。” “这么说薛阁老要……” 王陛彦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一一排在吴昌时面前,得意道:“嘻嘻……舅舅说得极是。转眼就要京察考选了,朝臣们都知道薛阁老待我似儿子一般,纷纷求我多多美言。才有一丝风声,薛阁老还沒做首揆,我就收了上千两的银子。唉!我可再也不用过那清苦贫穷的日子喽!”说着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推给吴昌时道:“前几年,老是空着两手往舅舅这里跑,讨饭花子似的,想來教人活活愧煞!如今好了,我也有银子孝敬您老人家了。” 吴昌时知道外甥时來运转了,用手指捻着银票,也赔笑道:“我与你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只要你能出人头地,光大门楣,我是喜不自禁呐!这银子你拿回去,也该换换宅子,接我姐姐到京城來纳几天福了。”他起身从书橱内拿出两张银票,递给王陛彦道:“今后你自与先前不同了,往來应酬的事多了,手头不可少了银子。这一千两银子你且拿去,这五千两送与薛阁老,也好谋个大大的前程。” “这、这怎好再要舅舅的银子?” 吴昌时叹气道:“看着你出息了,舅舅也欢喜也惭愧,多年在功名路上奔走,如今还是个小小的行人,品级低微,毫无权势,饱受了他人多少冷眼?不久就要京察了,舅舅也想挪个地方。你是薛阁老的心腹,替舅舅说上几句话,总归是有用的。” 王陛彦揶揄道:“哎呀!似舅舅这般有个闲差,又不缺银子使,快活得神仙一般,何必惹那些红尘?” 吴昌时苦笑道:“你哪里知道舅舅的苦楚?这个沒什么品级的小官,只不过聊胜于平头百姓罢了,但若论起给人冷眼相待,还不如林下优游得好呢!再说,你看着舅舅大把地使银子,眉头不皱一下,其实不过硬撑而已,在老家南湖上建那座园子花了不少银子,平常的费用也要许多,再这样下去,只好像武清侯那样标价卖与他人了。” 王陛彦眼前浮现出一幅清丽的图画,面对鸳湖,北依城壕;楼台亭榭,假山峭削;陂塘曲径,烟雨迷蒙;池中荷花,岸边杨柳;青松苍翠,秋枫红醉;名士徜徉,佳人流连;风光旖旎,景物绝佳……这就是吴昌时在鸳鸯湖边仿照京城米氏勺园而建的另一座勺园。是呀!偌大的园子单说洒扫修葺,就是不少的银子。他小心地问道:“舅舅想谋个什么差事?” “一有油水可捞,二有人仰我鼻息。” 王陛彦暗嘲他不知足,嘟囔道:“那只有入阁拜相了。” 吴昌时心知此一时彼一时,不敢端出长辈的架子,竟不以为忤,摇手道:“入阁拜相有什么好处?看着位尊权重,其实不如各部的郎官主事自在。我沒有别的痴想,只要到吏部做个吏科给事中,就知足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职掌天下官员的除授、调任、升迁、降职和罢免,炙手可热。吏科给事中虽只是从七品,却是“言官”和侍从之臣,不但有监督吏部之责,且对朝政也可进谏评说,为朝廷所重视,自然少不了纳贿、敲诈、勒索的机会,前程也宽,有了这样的职位,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王陛彦暗自赞佩舅舅的老辣,拍胸脯说:“此事尽管放心,这是薛阁老一句话的事,包在外甥身上了。” 吴昌时心头欢喜,嘴上却说:“事情若办不好,我可饶不了你!”看着王陛彦将银票揣入怀中,亲送他出门。 吴昌时一连几天都在密切关注着张至发的去留,静不下心來思谋周延儒起复之事,他甚至想好做了吏科给事中以后,下一步便要拜入薛国观门下,博取功名利禄,不必死心塌地替周延儒卖命,不知变通,一棵树上吊死。又过了两天,果然等到了张至发回家养病、薛国观升任首揆的消息,但接下來却等到了一个坏消息,京察完毕,他升任了礼部主事,并沒有如愿地得到吏部给事中的职位。礼部主事虽是正六品,但礼部是个冷衙门,而主事是堂官手下的部曹,沒有多少实权,反不如从七品的给事中受人重视。吴昌时愤懑不已,暗自怨恨薛国观,却也无可奈何,想将王陛彦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王陛彦却躲着不见,他有气无处发泄,便独自到本司胡同寻欢解闷。 本司胡同俗讹称粉丝胡同,乃是教坊司所在地,与演乐胡同、勾栏胡同相邻,自元代起,一直聚集着许多男女艺人,笙歌喧嚣,歌舞终日。正德皇帝最喜欢热闹,嫌出宫看戏不方便,将许多艺人召入宫廷,这几个胡同日渐衰落,与周围的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一样,变成了卖笑寻欢的娼寮,加上宣武门以南大栅栏一带的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王寡妇斜街、万佛寺湾、大外郎营胡同和胭脂胡同等,一时京师欢场众多。只是去宣南的那些胡同多是商贾或贩夫走卒,本司胡同周围來的多是官吏、士子。 未时刚过,吴昌时走进本司胡同,选了楼门轩丽的一家进去,并沒人迎出高喊:“某姐有客了----”,进了厅堂,更觉得分外冷清,丝毫沒有秦淮河上“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的热闹景象。正在迟疑,一个提着水桶的小丫鬟出來,吃惊道:“老爷要找什么人?” 吴昌时几乎哑然失笑,暗忖:这是什么规矩?到青楼里來还要需动问找什么人,自然是找个粉头了,她这般多此一举,想必是尚未出道破瓜的幼雏儿。他登时大觉有趣,调笑道:“见了姐夫进來,却这等沒头沒脑地问话,可是要讨姐姐打了。” 不料小丫鬟冷笑道:“老爷要找乐子,可是走错地方了。” 吴昌时诧异道:“门上分明写着‘不夜宫’三个大字,必是取意于苏东坡诗句:‘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怎么却说走错了地方?” “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得好。”小丫鬟转身便走,吴昌时伸手拦了,不舍地问道:“为何要走?你们这儿的姑娘都是石女么?” 小丫鬟听他说得有些下流,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不争辩,闪开身子,低头快步上楼。楼上迎面下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衣着甚是整齐,到了吴昌时跟前,万福道:“客官还是听丫鬟的好,咱们不夜宫不接外客已有数年了。” “什么是外客?难道你家的姑娘都嫁人了不成?”吴昌时愤然作色。 “沒嫁人,却不能再接客了。” “嫌给的银子少么?”吴昌时摸出一张银票,递到那妇人手里。 妇人微微一瞥,随即还给他道:“用不了这许多,只是我家只剩一个女儿,已有人约了。” 吴昌时讥讽道:“一个女儿还要这么大的院子,当真是家有摇钱树了。” “也算够用度了。”妇人叹口气道:“这是我们母女的命,违拗不得。今日就是再多的银子,女儿也不会出來的。” 吴昌时隐隐觉察到妇人似有苦衷,不好追问,冷哼道:“好个金贵的女儿,还要指望着养老么?” 妇人正色道:“我好言劝你,客官却冷语相加,你自便吧!惹下什么祸事,也怨不到我头上。”说着朝楼上喊道:“小红,你姐姐沐浴可好了?” 那小丫鬟探身出來,应声道:“正在梳头呢!” “客人快要到了,快些吧!” 吴昌时不知是什么人物,听闻正德、天启两位皇帝时常微服出宫,到教坊司游乐,看这妇人和丫鬟如此的排场,难道是当今皇上要來?若自己有什么际遇,岂非分外之喜!他存了此心,便寻了个角落坐下静等。 不到半个时辰,却听门外一声高喊:“有客了。”东厂太监王之心摇摆着进來,径直上楼而去。吴昌时初时看见他,心头狂跳,但见他身后再无一人,才明白此处竟是王之心的私巢别院。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听到楼上传出铮铮淙淙的琴声,顷刻之间,满楼之中似是充满了风雾烟雨。吴昌时轻声上楼,恰遇小丫鬟端着茶盘进屋,将银票放到茶盘上,低声说道:“请代为通禀,吴昌时拜见王公公。” 小丫鬟一怔,脱口而出道:“原來你认识公公?”不待他应答,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不多时,出來招手道:“教你进去呢!” 吴昌时进屋见了礼,王之心招呼他坐下吃茶听琴。吴昌时这才看清弹琴的是位年纪二九上下的姑娘,貌美绝伦,举止娴静,十指飞动,端坐奏曲。他静心一听,知道弹的是《昭君怨》:“万里边城远,千山行路难。举头惟见月,何处是长安。汉庭无大议,戎虏几先和。莫羡倾城色,昭君恨最多。” 香雾缭绕,琴音幽怨,吴昌时自悲不遇,同病相怜,竟有了泣下沾襟之感。王之心见他听得入神,等曲子终了,笑问道:“弹奏得如何?” 吴昌时翘指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公公果然好眼力,也好艳福!” “哈哈哈……算你识货。她深得妙手梁三姑的嫡传,自然是非同凡响了。” “梁三姑可是正德时教坊中的高才,姑娘这么年幼……” 吴昌时结怨薛首辅 崇祯帝赏花永和门(二) 那女子离座,敛衽一礼道:“承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梁三姑故去已有五年,小女曾得她老人家亲炙,算是关门弟子。我入门的师父是姓薛,先生想必有所耳闻。” 王之心点破道:“就是闻名京畿的薛素素。” “名师出高徒。”吴昌时蹙眉思索道:“我在金陵曾见过尊师留下的一方端砚,砚质甚细,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一条金线隐约可见,珊瑚红漆盒,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小巧精致。砚背镌名士王百谷行草书五绝一首:‘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后題‘素卿脂砚王稚登題’。唉!人间万事消磨尽,惟有清香似旧时。佳人手泽,百代流芳。听琴闲话,忆及前尘。睹物思人,空怀惆怅呀!”几句话说得女子掩面而泣,道声失礼,起身出去净脸整妆。 王之心看着吴昌时道:“你怎么也來这里寻乐子?这可是咱包了数年的地盘儿。” 吴昌时凄然道:“寻什么乐子,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你的事咱知道了,礼部主事虽不能如你所愿,但即便朝廷出缺再多,咱也帮不上忙,那终究是外廷的事。不过薛国观也真有点儿心黑了,内情咱虽不知,但自古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竟吞了鱼饵,甩脱了钩子,还有点儿人味儿吗?” “只怪我瞎眼看错了人。” “你也不必灰心,他未必靠得住呢!薛国观做了外相,日子未必好过,他得罪的人太多了。那天在乾清宫东暖阁,万岁爷说起朝廷贪赂之风屡禁不止,他竟说什么倘若东厂和锦衣卫有得力的人统领,皇上自然洞察朝臣奸迹秽行,他们怎敢如此放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不是存心进谗害人么?当时宗主爷王德化正好在一旁相伴,他看到万岁爷瞥來的目光甚是凌厉,惊出一身冷汗,好几天都心惊肉跳的,担心万岁爷给他蒙蔽了。” 吴昌时暗想:这薛国观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按照旧例,新任首揆或阁臣要到内相和东厂太监的私宅登门拜访,薛国观敢当面说这等话,足见他骤然新贵,未将厂卫放在眼里,王德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吴昌时与曹化淳、王之心等人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他们手段十分毒辣刁钻,必定会暗派东厂番子四处打探窥伺,薛国观的一举一动再也不会逃出王德化的视线。倘若瞧准时机,上个参劾的折子,薛国观便坐不牢首揆之位,甚至会被逐出朝堂。吴昌时心里登时生出一丝泄愤的快意,点头道:“幸亏学生沒有列入他的门墙,此人如此心术不正,早晚会遭他毒手。公公且看他屡次给万岁爷出的是什么主意,惹下多少祸事!就是公公们心宽量大,那些戚畹怕也饶他不过,这样僵持着,等皇上也恼了,看他如何收场?” “咱们可不是好惹的主儿。”王之心笑得极为自负。 吴昌时看他神态露出几分狰狞,暗呼侥幸,仕途险恶,前程莫测,倘若自己成了薛国观的心腹,岂非得罪了大珰们?那纵有什么富贵,也不过昙花一现。想到宠冠后宫的田贵妃,那本是座师周延儒多年前攀附的内援,如今却谪居启祥宫,正所谓盛尽而衰,泰极否來,何况碌碌的众生?他试探道:“田娘娘可安好?” “能有好吗?谪居冷宫不说,五皇子病得沉重,终日焦头烂额的,哪里还有旧时的风光!”王之心放低了声音道:“外头都知道她失宠了,可知道失宠的缘由?” “还不是与周皇后争斗所致。” “那只是皮相之谈。”王之心朝着长几上那张古琴努努嘴道:“都是为了这个。” “琴……?”吴昌时不解其意。 “田贵妃弹得好琴,周皇后远远不如,赶上万岁爷问她幼年可曾习练,皇后却答道:妾本儒家,从來不学娼门烟花之技。万岁爷本來风闻田娘娘是扬州瘦马出身,并非田弘遇亲生,登时起了疑心,这次谪居启祥宫,不过万岁爷借机发作罢了。田贵妃这下可是栽到家了,如此污迹清洗不干净,怕是永沒受宠之日了。” 青楼勾栏最能见识性情,这番话在衙门、酒肆什么时候也是听不到的。吴昌时暗觉此行不虚,竟知晓了许多的内情,这些事情搅扰在一处,不住在心头翻腾,他忽然想出一条妙计。他沉吟片刻,向王之心道:“恭喜公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公公若能居中斡旋,富贵自然更上层楼。” “什么机会?” “责罚后妃,不论是废黜、赐死,都是先行削去封号,可田娘娘除换了一处宫院外,毫发无损,足见皇上不过是因疑心而一时愤怒。公公若想个法子替她洗去冤屈,田娘娘不知会多感念公公恩德,皇上也会记在心里的。” “你当咱是三岁的孩童,只看着眼前,不想着身后。咱这样做,不是得罪了周皇后?” “公公多虑了。如今周皇后怨气已出,她自然不会与田娘娘结深了仇怨,你想她俩这般争斗,难过的是谁?不但是她俩,还有皇上。田娘娘谪居后,皇上势必少了许多欢乐。他想着宽恕田娘娘,可这话不能由皇上先说出口,得借坡下驴,给皇上留面子……” 王之心拍手道:“嘻……咱明白了,这是一石三鸟的妙计!给了万岁爷台阶,成全了皇后的圣德,又烧了田娘娘的冷灶。不过,你小子诽谤万岁爷是驴,可是大大的不该。” “公公罪过更大,你将皇上与后妃三人都骂成了鸟人。”吴昌时哈哈大笑。王之心一怔,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田贵妃谪居启祥宫已两个多月了,周皇后看出皇上这些日子郁郁寡欢,越发沒了笑脸。有时留宿在坤宁宫,更多的夜晚则住在乾清宫,每日除了上朝和召见大臣外,就是埋头省阅文书。渐渐地來坤宁宫的次数也稀少了,中间到过翊坤宫两三次。周皇后忽然感到不安起來,她明白皇上心里还牵挂着田贵妃,只是因为沒人从中代为求情,才不好召回田贵妃。王之心的话不错,自己宽宏大度,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不止皇上会高兴,田妃也会心存感激。找个怎样的台阶呢?她想到早膳时吴婉容说宫后苑、永和宫等处花已含苞待放,暗想道:“永和,这个名字吉祥,就邀皇上一起往永和宫赏花。”她唤过坤宁宫掌事太监刘安,命他到前面看看,皇上若是得闲,就请三日后到永和宫赏花。刘安在宫里当差久了,早已成了人精,明白皇上得闲的含义,连声答应。 崇祯正沉浸在喜悦之中,刚刚收到洪承畴、孙传庭联名拜发的捷报,潼关伏击一战,大获全胜,李自成仅率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正率大军进山搜索,必要生擒,献俘阙下。他过年以來捐助惹出的愁闷一扫而空,听说皇后來请赏花,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适时下了一场微雨,紫禁城内春意盎然,天气晴好。周皇后乘了凤辇,花枝招展的宫女们擎着羽扇、团扇和黄罗伞,捧着食盒,簇拥着皇后的凤辇來到乾清宫。袁贵妃穿一件天水碧蝉翼纱宫衫,早已在日精门外恭候,周皇后下了凤辇,她上前拜见道:“怪不得皇上都赞叹娘娘是白衣大士。这件白纱衣穿在娘娘身上,真是南海來的玉观音活菩萨!” “真是巧嘴!你身上这件天水碧蝉翼纱宫衫,皇上不也赞不绝口么!我可不是二八佳人了,与那些春花争不得艳比不得美了,索性穿得素些。”二人说笑着进了乾清宫,崇祯也已换好衣服,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素葛直裰,脚上是薄底的皂靴,分外精神。三人一同乘辇往永和门,太监宫女们有日子沒见皇上、皇后如此高兴了,个个满脸含笑前呼后拥。在永和门下辇后,崇祯缓步踱入花园,周皇后、袁贵妃和一大群太监、宫女跟在后面。因还沒有到盛开的时令,永和宫花开甚稀,散在万绿丛中却格外醒目。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们下足了工夫,摆设得十分精致,将那花房中养育的奇花异草搬出,点缀在绿色之中,还有几缸金鱼和数架盆景,增添了一些生机。花园一角有一架紫藤,枝干虬曲,新叶吐绿,紫藤架下放着一张竹桌、四把竹椅。桌上摆着一把大彬壶和四个玲珑小巧的茶杯,在四周富丽的黄瓦红墙衬托下,更突兀出几分俭朴闲适,颇得山野之趣。花墙边的古松下,紫檀条桌上摆着一张古琴,一个宣德炉内焚着龙涎香,桌后放个青花瓷绣墩,碧空中的骄阳透过松枝洒落在琴上,光影斑驳。 崇祯在竹椅上坐了,兴致勃勃地呼茶饮,吴婉容急忙命人提了热水來,崇祯摆手说:“这是喝茶么?快取全套的茶具來!” 众人见他如此兴致,各自快活,周皇后急忙命人取了经冬的雪水,袁贵妃亲手点燃风炉,煮水烹茶,不多时,满院飘荡着茶香。周皇后见崇祯吃得啧啧有声,趁机道:“皇上,如此佳日,品茗赏花,不可不听曲儿,臣妾已命范选侍和薛选侍伺候着,她俩是田娘娘的入室弟子,专精琵琶。” “唤來听听。” 两个春衫轻薄鲜丽的宫娥怀抱琵琶,施礼已毕,在太湖石边坐了,叮叮咚咚地拨弄一番,弹了一首《阳春古曲》,周皇后看他听得心不在焉,小声说:“可是她们弹得不好?不若臣妾将田娘娘召來一曲。听说她在启祥宫省愆多日,颇知悔过,这等热闹的事如何少得了她!皇上中兴有望,逢了这等的大喜事,也该大赦天下,与万民同欢了。” 崇祯含笑不语,不置可否。周皇后微笑着看了一眼袁贵妃道:“借你的辇一用,咱们姐妹齐全了,才好与皇上共享承平之乐。”袁贵妃如何不应,吴婉容见了,便带着宫女去接田贵妃。 半盏茶的工夫,衣裙素净的田贵妃乘辇进了永和门,穿花拂柳般走上前,盈盈地向皇帝和皇后行过礼,又同袁贵妃互施了礼。田贵妃憔悴清减不少,崇祯暗觉心疼,但众人面前不好流露,只多看了她两眼,眼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田贵妃避开他的眼光,低下头去,她怕看得久了,忍不住辛酸流泪。周皇后有心化解积怨,忙拉过她的手,笑道:“田贵妃,你知道今日皇上为什么要來永和门赏花消遣?” “臣妾不知。” “潼关大捷,闯贼几乎全军覆沒,实在是多年未有的大喜事。皇上刚闲下來,便想到承乾宫來看梨花,可就是记错了日子,梨花要开还有一个月呢!皇上分明是想承乾宫的人,还不明说。” 田贵妃偷瞥崇祯一眼,但见他两眼盯在自己身上,脸上一热,掩饰道:“恭贺皇上大喜。” 周皇后见她娇羞可人的模样,暗自叹息道:狐媚偏能惑主,我若是个男子,也把持不住了。朝她命道:“贺喜不能沒有礼物,你就弹奏一曲,以为庆贺吧!大伙儿也正好一饱耳福。” 田贵妃躬身回答:“谨遵懿旨。臣妾自省愆以來,久未练习,指法生疏,皇上、皇后幸勿怪罪。军前大捷,照理该奏《十面埋伏》,但此曲杀伐之气太重,不宜称觞贺喜。臣妾请旨弹一曲《渔樵问答》,庆贺今后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她见崇祯微微点头,随即走到松树下,在青花瓷绣墩上端坐了,调几声琴弦,略微凝神片刻,铮的一声,弹了起來。她玉指轻舒,或滚或拂或绰或注,上下翻飞,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都给她妙指弹出,琴声泠泠,顿挫扬抑,一会儿幽细如发,宛转低回,又忽然间五指拨滚,弦卷风雷,似是一个丹青高手描摹出一幅渔樵行乐图,众人都觉徜徉在山林之中,登时断了功名利禄的念头。田贵妃边谈边唱道:“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曲子弹毕,所有随侍左右的太监和宫女都向崇祯跪下齐呼:“万岁!万岁!” 崇祯颔首道:“爱妃的琴技似乎又有精进,曲意因此更觉深长了。朕记得本朝杨慎所作的《廿一史弹词》中有一首《临江仙》,正可作此曲的妙解。” “皇上圣睿,那词写得确比臣妾唱的原词要好。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崇祯赞道:“你如今琴艺的境界已超越指法技巧,领悟得极深了。情动于中,而发乎声,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与以前大不相同。” “还是皇上知道臣妾的心……”田贵妃含泪欲滴,哽咽着说不下去。 周皇后醋意暗起,浅笑道:“她下过苦功夫,侵淫多年,宫里头自然是无人可及了。” “扬州瘦马。”崇祯心中的疑虑又冒了出來,不由皱起眉头,脸色有些阴郁,停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爱妃的琴技是何人所教?” “臣妾的母亲就是学琴的师父。” 周皇后追问道:“她是经何人传授?” “她的一个堂姐曾是扬州瘦马,色艺双绝,后來给我父亲赎了身,一直寄居臣妾家里,为报答赎身之恩,将一身的本领传给了臣妾的母亲。”田贵妃暗自庆幸,好在有太监王之心的安排,不然还不知如何回答,倘若实话说出母亲是扬州瘦马出身,皇家的体面怕是不好看了,皇上少有反感,自己何日才能出头见天日? 崇祯疑心去了大半,说道:“找个适当的日子,请她到宫里來,朕也好见识一下你们师徒琴技的高低。” “臣妾替母亲叩谢皇上。”田贵妃心头狂喜,亲眷进宫可是难得的殊荣,也是皇上格外的恩典,后宫嫔妃沒有一个不梦想悬望的。她谢过恩,又说道:“臣妾想回启祥宫一趟,实在放心不下焕儿的病。” 崇祯关切道:“慈焕的病可见轻么?” “这孩子的病忽轻忽重,服药总不见效。臣妾天天为他斋戒祷告,祈求上苍垂怜。”田贵妃声调有些哽咽。 崇祯生气地说:“太医院这班庸才真是该死,焕儿只是受了些惊吓,本沒什么大病,竟不能早日治愈!” “太医院使吴翼儒亲率两名御医天天给慈焕诊病,斟酌脉方,并非不尽心。”周皇后看田贵妃红了眼睛,怕好好的一场乐事给她搅了,笑道:“皇上沒听说京城有几句谚语,人称四大可笑: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太医昼夜当值,东庑拨给他们作为商议处方和歇息的场所。为方便他们问病,臣妾将焕儿安置在二门外的西庑,叫**和四个贴身服侍的宫女陪着。”田贵妃偷偷拭了一把眼泪,答道:“焕儿前日确实大好了,不料昨夜里突然发起烧來,头上身上火一般的烫,手脚却冰凉,惊恐不安,不住地胡言乱语……这孩子久病虚弱,似是遇到了什么鬼神……” “他说些什么?” “请恕臣妾妄诞之罪。” “快说吧!” “焕儿翻來覆去就拿几句话:‘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田妃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 “你可听清了?”崇祯脸如土色,孝定太后显灵了。这必是死去的李国瑞作祟,他到孝定太后那里告了恶状。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起身道:“朕到启祥宫看看,你们一起去吧!” 慈焕躺在床上,神智昏迷,奄奄一息。崇祯俯身看看,用手摸了摸病儿的额头,转向跪在地上的**和几个宫女们:“你们都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九莲菩萨!九莲菩萨!”**和宫女们都俯地不敢仰视,身子颤抖着,似是害怕之极。他顿足长叹,流泪连呼道:“朕对不起九莲菩萨,对不起孝定太后!”随即传谕明日早朝免了,那些在南宫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大高玄殿的女道士一齐替五皇子诵经攘灾,然后匆匆乘辇去奉先殿,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跪拜祈祷一番,回了乾清宫。王德化早在那里等着,怀里抱着几份奏疏。他坐到御案后,见最上面的奏疏竟是参劾首辅薛国观纳贿,写得颇为翔实。他头也不抬地问王德化道:“吴昌时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得如此真切?” “万岁爷,薛阁老受贿之事不言自明,今年北闱,他与蔡弈琛为正副主考,取士三百名,为何将邹式金、杨琼放在前面?据查是收了不少的银子。好在万岁爷英明,三月廷试时,前四十八人一并召考。魏藻德才被拔为状元,邹式金抑为二甲,杨琼抑为三甲。” “他还有什么劣迹?” “他有一次夜里在书房点数银票,不下十五万两。听说在老家买了上百顷的良田,还准备着要盖所大宅子。” “他辜负了朕!”崇祯翻看下面的奏折,多是参劾薛国观的,正要细看,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來,哭道:“万岁爷,五皇子不行了!” 崇祯全身冰冷,想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竟因向戚畹捐助而夭折了,不由悲从中來,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薛国观身任首辅,贪读营私,成何话说!着五府、九卿、科道议处奏闻!他忽然觉得处置轻了,难以向孝定太后交待,将纸团了团扔掉,重批下几个字:着薛国观回籍听勘! 李自成遭伏遁商洛 洪承畴奉诏入蓟辽 朔风如刀,满地冰霜。将近年关,地处秦、晋、豫三省交界的天堑----潼关却沒有丝毫辞旧迎新的喜气,反而大军云集,戒备森严,六座城门都有一名千总亲率数十个兵丁把守,严查出入。关上和几处门楼虽与往日沒什么两样,可关内的麒麟山、凤凰山、象山、印台山、笔架山及东西瓮城屯满了官兵。城外的几处山坡上也驻满了马步军队。几乎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马,单听四处不断的马嘶声中,足以断定确实增添了重兵。 黄昏时分,洪承畴一身便服,在***、蔡九仪、金升等上百人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从西安骑马赶到了潼关。他如今权势更为煊赫,加封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衔,三边总督兼摄河南等五省军事,可算是一等一的封疆大吏,满朝上下,无人能及。一路之上,他沒有惊动各处地方官,快到潼关时,才派人知会潼关兵备道丁启睿,腾出道台衙门的大堂和签押房以备急用,但明令不许声张。丁启睿更是机密其事,一边匆忙地换上四品文官冠服,准备出城到十里亭迎接,一边下令潼关全静街,不许闲杂人等在街上行走,家家关门闭户,加派马步哨官带兵沿街巡逻。丁启睿带领少数亲随,刚刚骑马奔出潼关西门,洪承畴便到了。丁启睿率领大小文武官员,分列官道两旁跪迎。洪承畴下马还礼,微笑颔首,略事寒暄,随即上马,趁着暮色四合,进驻了道台衙门。在签押房稍事歇息,洗净了一路的风尘,金升沏上一盏浓浓的武夷山岩茶,才分别传见丁启睿及总兵、副将,简要询问一番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留下商议军情,其余的将领赶回防地驻守。用过晚饭,正自闭目养神,陕西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赶來。 孙传庭自从黑水峪一战,活捉闯王高迎祥,献俘阙下,威名远扬,甚至大有后來居上之势,被朝野视为难得的干练之才。他挟连胜之威,整顿屯垦积弊,以充裕军饷,短短数月之间,计得实额兵丁九千多名,饷银十四多万两,米麦二万多石,兵精粮足,再不受户部粮饷掣肘,崇祯皇帝极为嘉许。他正布置如何在城南设伏,生擒李自成,中军参将刘仁达飞马而來,说制台大人已进了潼关,有要事见面详谈。孙传庭尽管有些暗自埋怨分了自己的心神,但却不敢怠慢。 洪承畴与孙传庭年纪仿佛,但孙传庭中进士晚了一科,又是洪承畴的属官,但洪承畴对孙传庭颇为赏识器重,以为他是百年不遇的将才。听到签押房外又急又重的脚步声,洪承畴起身出门,将身形魁伟的孙传庭让进房内,屏退左右,寒暄着让了座,拂须道:“白谷兄,黑水峪大捷以來,剿灭蝎子块拓养坤,击溃大天王和过天星,陕西渐有清平之日。明日一战,若能生擒闯贼,我兄不世之功不愁凌烟阁上題名了。” 孙传庭看着全身上下一尘不染的洪承畴,知道他性喜洁净,爱慕风雅,欠身道:“卑职一直在布防设伏,不及远迎,又急着赶入城中,面目黝黑,袍服污皱,制台大人海涵!” 洪承畴果然哈哈笑道:“只要克敌制胜,还怕沒有簇新的紫袍加身!前敌情形如何?” 孙传庭答道:“闯贼目下急欲窜回陕西,他犯险而行,不顾前有潼关天堑阻挡,想出其不意,破关北进,哪里想到制台大人庙算如神,调度有方,又亲统雄师驰援,鼓舞士气。如今卑职已布下三道埋伏,以逸待劳,决不令其逃脱,即便不能将其生擒,定要将其斩杀,陕西全境剿贼即可毕其功于一役,万请大人放心。”孙传庭意气风发,胜算在握。 洪承畴微微一笑,低声道:“白谷兄,本部院在途中接到你的密札,知道你要在潼关南原设三伏以待闯贼,此计大妙!不知埋伏已就绪了么?” “兵力原本尚嫌不足,幸蒙制台大人俯允,孙显祖和祖大弼两总兵所率辽东铁骑调赴前敌,暂受卑职节制,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闯贼上门了。” “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西顾之忧,实是本部院多年未了的心愿。只要能生擒逆贼,潼关内外所有人马可任凭我兄调遣。” “多谢大人!” 洪承畴展颜一笑,随即微蹙眉头道:“本部院有些担心,怕闯贼攻打潼关只是虚张声势,却从别处逃脱。” “大人所虑极是。不过依卑职所见,他用兵好走险棋,即便得知潼关南原驻有重兵,也会以为官军势必自恃天堑,布下疑兵之计,却在其他道路上伏击,卑职料他必走潼关,自投罗网。” “如此最好,但事有万一,不得不防。”洪承畴心头狐疑不止,拈着胡须思忖。孙传庭见他不很安心,解说道:“请制台大人宽心。纵令闯贼不走潼关,别寻生路,四下的关隘均已派重兵堵死,曹变蛟与贺人龙等在背后紧追不放,闯贼到了此种地步,万难幸免。再说他手下不过两千多人马,哪里抵挡得住四下的重兵合围。” 洪承畴终于点点头,缓声道:“李自成虽系屡败之贼,却狡诈凶悍,部下虽人数不多,却都是身经百战的死士,非曹操之流可比,只恐偶一疏忽,功亏一篑,数日的心血白白搭上不说,上不能解君父之忧,下留无穷之患,我辈的罪孽就深重了。” 孙传庭自赴任陕西巡抚以來,未遭败绩,听洪承畴说得谨慎,暗笑他未免小心持重过了,但脸上却不敢显露出來,连声称是。洪承畴嘘出一口长气,感慨道:“本部院已接到皇帝两道手诏和三道兵部檄文,清兵大举入关,京畿危急,皇上严旨尽快剿灭流寇,然后星夜勤王。皇上深居九重,殷殷悬望,腹心之患不除,内乱不靖,何以攘外?”他扫了孙传庭一眼,激励道:“南原设伏,实在是天赐良机。此处地势平坦,但南北狭长,两侧有流水深切的远望沟和禁沟,休说闯贼余孽不多,就是千军万马,也无处施展,只有挨打的份儿了。闯贼惧怕者不过你我二人,本部院想放出风声,说你我已北上勤王,闯贼势必大胆前來,正可一鼓歼灭。” 孙传庭起身道:“大人高见!可将清兵入关的塘报丢弃野外,闯贼见了,更加深信不疑。” “好,好!如此更为周密。”洪承畴嘉许地连连点头。 “大人,潼关百姓苦于匪患,人心思治,各怀杀贼报国之志。卑职通令各处士绅,一俟流贼溃败,督率乡勇伺机截杀。闯贼等巨寇阵前侥幸脱逃,也无路可走,无处可藏。” “倘能如此,夫复何忧!”洪承畴转头向帘外威严地喝道:“中军,侍候升帐!” 中军答应着进來,躬身候令。洪承畴吩咐道:“今夜布置伏击大计,务要机密,仪式从简。”然后换上大红纻丝蟒服,头戴六梁冠,偕着孙传庭从签押房步入大堂,居中坐定,目光炯炯地向四周扫视一遍,胸前补子上的锦鸡似乎也凭添了几分威仪,喊道:“请尚方剑!” 中军捧着黄龙套袱包着的尚方剑,阔步而进,小心地摆在大堂正中的楠木翘云头条案上,靠着貔貅黑漆屏风,左右肃立恭候的文官武将和堂外列立的武士,一个个鸦雀无声,凛凛然暗生畏惧之色。升帐仪节虽然从简,沒有了平日总督升帐放炮、擂鼓奏乐、文武官员大声报名参见等仪式,但因供出尚方剑,总督大人又朝服整齐,文官武将们按品级依次行礼后,只有孙传庭、丁启睿和几位总兵设了座位,其余众人参拜后依然肃立。洪承畴早已打定主意,大战之前不能不鼓舞士气,他轻咳一声,说道:“闯贼李自成迭经痛剿,疲于奔命,所余贼人不过数千,又遭四面堵截,今已在潼关南原张下网罗,只等他前來受死。望诸位奋勇杀贼,报效君恩,力争将李自成等生擒活捉,献俘阙下,或将他们斩杀,传首京师。潼关大战,全凭孙抚台筹划调遣,本部院也亲临督战。今上为不世英主,天威难测。凡作战不力,临阵畏缩者,不论官制尊卑,有尚方剑在,本部院决不姑息!”说道最后,洪承畴语调陡然严厉起來,脸上似是罩了一层严霜,冷峻异常,众人各觉骇然,齐声答道:“谨遵钧命!” 洪承畴见孙传庭、丁启睿也都起身作答,莞尔一笑,登时换了一副面孔,招呼道:“闯贼模样你们可识辨得出來?” 孙传庭答道:“卑职已命画工据降将翻山鹞高杰所言,描摹成图,详列闯贼的姓名、年龄、籍贯,发与各营。为便于记诵,特題了一首《西江月》:此是李闯逆贼,而今狗命垂亡,东西溃窜走四方。四下天兵赶上,撒下天罗地网,看他何处逃藏?军民人等绑來降,玉带锦衣升赏。” “唔,这首《西江月》写得朗朗上口。想高杰与闯贼同乡,又夺了闯贼的妻子邢氏,自然熟知晓闯贼容貌。诸位务必记清楚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洪承畴估计已近戌时,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即刻散帐,孙传庭率领部将奔回驻地,自己也带着一群幕僚和亲随驰归大营。 月色苍茫,寒星微明。精兵在前,老营拖后,李自成的大队人马出了山口,前哨进入了一道深长的狭谷。他看了兵士捡回來的塘报,清兵内犯京畿,洪承畴、孙传庭北上勤王,那潼关自然就只剩下丁启睿的本部人马。他由秦入豫,由豫入秦,数次经潼关左右出入,潼关山川形势了然于胸,潼关所以有险可恃,不过依仗禁沟和十二连城。禁沟南起秦岭蒿岔峪口,北至潼关城南的石门关,由此突袭潼关,不易给官军发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十二连城城墙高厚,宛如一道天然屏障,东西横亘,截断了南北通路。他看着谷中荆棘丛生,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马蹄声、脚步声和枪刀剑戟碰击之声,在寒风中飘荡,担心官军在此设伏,命令大队人马远远跟随在前哨后面,三三两两,络绎而行,并派出哨探不时到两边山头查看。天色放亮,人马渐渐出了峡谷,前面隐约现出大片的山丘,连绵起伏,好似一大堆出笼的馒头,并不险峻,这里便是潼关南原。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勒马跑上道旁的土岗眺望,依稀可以看到潼关城了。清晨尤其是隆冬季节的清晨,实在是劫城最佳的时刻,人们大多还懒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意朦胧。他想着人马接连征战数月,沒有地方好好休整,又赶上瘟疫流行,死伤甚众,能在潼关城中吃上几顿饱饭,也好振奋一下士气。正在思谋,忽听前面一声炮响,震天动地,随即传來阵阵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 “不好,中了埋伏!”李自成猝不及防,知道众寡悬殊,身后又有曹变蛟、贺人龙尾随追击,不敢恋战,只得拼死向潼关城猛攻。城上官军居高临下,火炮、弓弩齐发,李自成的人马登时溃不成军。此时,城头上竖起一杆大纛旗,随风舒卷,斗大的“洪”字飘鼓起來,甚是醒目。李自成禁不住暗吃一惊,低叫道:“啊呀,洪承畴果然沒走!” 孙传庭身披重甲,头戴金盔,立马高冈,远远望见李自成的人马前队游鱼入釜般地进了伏击圈内,鞭梢一挥,炮手点燃号炮,霎时伏兵四起。“随我杀贼!”孙传庭大吼一声,横刀跃马,直冲下去,在谷底截住厮杀。围追在后的曹变蛟听见前边炮响,杀声骤起,催动军马赶來,左光先居右,贺人龙在左,一齐杀到。箭如飞蝗,官军大呼着“活捉闯贼”,潮水一般蜂拥而來,将李自成和等人团团围住。李自成进退无路,挥剑拼死一搏。官军人数颇众,骑兵在前冲击,步卒随后厮杀,一场混战,将李自成等人冲散,分割包围,使之各自为战,不能相顾。李自成拍马舞剑,往來冲突,纵横驰骋,饶是骁勇善战,但到处是官军,看着“闯”字大旗追杀围堵,李自成身边数百个亲随,人单势孤,一时难以摆脱。一阵箭雨射來,他急忙俯身在马鞍上,但听身边的亲随纷纷坠马,“闯”字大旗倒落尘埃,给那些惊马腾踏,扬起几块布片,深秋残叶般地在寒风中飘落。无数官军将他们围困在核心,左冲右闯,都给刀丛枪林逼退,李自成焦躁万分,正在危急,忽见官军背后一阵骚乱,旋风般卷过來一支人马,当先一人手舞两把大砍刀,正是勇将刘宗敏。二人合在一处,往外冲杀,撕开一条血路朝西南方向逃走。听着后面的追兵渐渐远了,李自成勒住马头,问道:“老营怎样了?” “都完了!”刘宗敏一声哀叹,“沒有战死,也会落入孙传庭之手。” 李自成默然无语,两眼扫过身边仅存的十八骑,嘶哑者声音道:“走,咱们躲入商洛山去!” 黄昏时分,南原各处的厮杀都已停止,满山遍野都是刀枪、旌旗和尸体。孙传庭不及吃晚饭,通令三军,连夜打扫战场,辨认死尸,搜寻李自成等匪首元凶的下落。兵丁们点燃火把,仔细辨识,花了一个多时辰,也沒找到李自成的踪影。孙传庭刚回到大帐,想着边吃晚饭,边等候喜讯,却听帐外一声高喊:“制台大人到----”沒等孙传庭出帐恭迎,洪承畴疾步跨了进來。洪承畴含笑朝躬着身子的孙传庭拱拱手道:“白谷兄辛苦了,晚饭尚未用过吧!” “不敢言劳,大人辛苦。” 等洪承畴坐下,孙传庭才跟着坐了,等众人退出帐外,他欠身问道:“大人乘着夜色亲來敝营,可是急等闯贼的消息?” “闯贼下落不明,确实令人心焦。不过他经此重创,即便漏网,要想恢复从前的声势,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暂且可将他放置一旁,率师勤王,刻不容缓呀!” “只是闯贼不知死活,卑职难以甘心,不如留下卑职仔细搜寻,必要将他生擒或斩杀。” “方才我刚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严令启程,违拗不得呀!白谷兄,你是个世事透彻通达、熟知权变的人,闯贼固是重要,但终究比不过皇上。这般火烧眉毛的当口儿,君父有难,咱们做臣子的惟有赴汤蹈火,若一味逗留拖延,皇上那里实在不好剖白交待。” “那谁來收拾残局?”李自成生死不明,不弄个水落石出,孙传庭有些舍不得离开陕西。 “关中治安及查明巨贼下落,可交付潼关兵备道丁启睿。” “这……”眼看大功垂成,自己却不能善终其事,孙传庭实在不甘心,但洪承畴话说得很重,又是推心置腹的金石良言,一时无从辩驳,他心中郁闷异常。 洪承畴虽戎马倥骢十余年,但毕竟是两榜出身,官场历练多年,阅人无数,如何不知他此时的心境,长喟一声,徐徐说道:“白谷兄,不瞒你说,此次北上勤王,本部院心中有些异样,其中滋味你或许体味得出來。” “大人请明言。” “唉!本部院觉得怕是回不了西安了。” “此话怎讲?” 洪承畴起身踱步不止,许久才咬牙说出两个字:“出关。” “大人要远赴辽东?” “白谷兄,你想中原贼寇扫灭,你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必是攘除外患,征讨后金了。” “大人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朝廷还沒有旨意,但依皇上的秉性,决不会容忍后金三番五次地入关侵扰。”洪承畴摇摇头。 “卑职也要到辽东么?” “白谷兄是难得的帅才,就是皇上沒有旨意,本部院也准备举荐。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少得正是知兵善战之人呀!” 孙传庭登时深觉知遇,慷慨应道:“卑职随大人驰援京师。” 李自成遭伏遁商洛 洪承畴奉诏入蓟辽(二) 次日,洪承畴、孙传庭二人不及休整兵马,孙传庭为前队,洪承畴随后,各率人马即刻取道北上。途中不断有兵部塘报传來,头一份塘报就说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孙传庭进了河北地界,接到第二份塘报,知道卢象升战死蒿水桥。他不敢怠慢,率精兵三千昼夜急进,离京师还有二十里扎下营盘。崇祯得到陕西援军赶到的消息,擢升孙传庭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替卢象升总督各路援军,并赐尚方剑。 清兵四次深入京畿,三次直逼北京城下,乘胜横扫畿南几十个州县,又突入山东,攻克济南,德王朱由枢被俘,布政使张秉文,副使邓谦济、周之训,知府苟好善被杀,济南城被焚掠一空,城内外积尸十三万,马踏中原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崇祯每次想起都羞愧交加,恨得暗自切齿,几次召大学士杨嗣昌到乾清宫商议对策。多次的召对使杨嗣昌更能体味崇祯的心思,他深知内贼虽需小心防范,但如今李自成潼关新败,无论生死与否,仓促之间再也不会兴风作浪,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又都给熊文灿招降,中原只剩十几个不甚知名的小股流寇,已属疮痍之疾,东虏便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刻意中兴,此时断不会再言抚策的,再说和议密谋已有人风闻,满城百姓也纷纷谈论,人心不可违呀!他试探着举荐洪承畴挟破贼军威,总督蓟、辽,出关对付清兵,新任陕西、三边总督由洪承畴举荐,崇祯思虑片刻,便准了。周皇后与田贵妃和好如初,虽经丧子之痛,但田贵妃在承乾宫夜夜承欢。中原匪患虽未敢说根除,李自成的生死,洪承畴报捷的折子有些含糊其辞,只说正在加紧搜缉,而孙传庭却连章奏捷,声称闯贼全军覆灭,非俘即亡。两家抵牾,使他对李自成已死心存疑虑,但潼关一战毕竟是十年以來不曾有过的大捷,数年剿贼算是有了暂结之局,用兵辽东的时机到了。他得知洪承畴将到京师西南的良乡,特命杨嗣昌代为郊劳。等击退满清鞑子后,与孙传庭一起入京陛见。清兵此次入关,依然是意在骚扰,无意略地,一经饱掠,便出青山口北还。京师虽又经一次磨难浩劫,但庆幸并无大恙,不过一场虚惊。 洪承畴耳目极多,杨嗣昌未到良乡,他已扎下大营,远远赶來迎接。洪承畴当年在杨鹤麾下就已闻杨嗣昌之名,知道他博涉文籍,工于笔札,诗文奇崛,富有辩才,却一直不曾谋面。张凤翼死后,正丁忧在家的杨嗣昌被夺情起复为兵部尚书。他到任后上的奏折《敬陈安内第一要务疏》写得不同凡响,洪承畴读到后曾为之击节赞赏。他还记得奏折中的几句名言,必先安内然后方可攘外,必先足食然后方可足兵,必先保民然后方可荡寇,佩服杨嗣昌的远见卓识,何况杨嗣昌以东阁大学士掌理兵部,又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宠臣,今后仰仗之处还多,自然不敢轻慢。上次皇上驾临良乡亲劳大军,因自己掩饰不住骄矜之色,吃了大亏,若不是贼寇蜂起横行,要想官复原职都不知是什么年月了,晋封宫保挂兵部尚书衔怎敢奢望?君子不二过呀!洪承畴不断告诫着自己,他看见马上得杨嗣昌年纪与自己相若,面皮白净,颌下漆黑的长须丝毫不乱,跑了几十里的路,大红一品仙鹤补服依然显得整洁,心里顿生好感。杨嗣昌因他是父亲旧部,又见他洵然一派儒将之风,大起惺惺相惜之意。二人寒暄着,在礼炮声中步入大帐,洪承畴跪接了圣旨,将杨嗣昌让向黑漆貔貅屏风前面的虎皮金交椅。杨嗣昌笑着推辞道:“九老,学生虽忝居阁中,却也知晓军中法纪,自古虎不离山,帅不离位,莫要谦让了,还是你來坐才是。就像朝中站班,乱不得呀!” 洪承畴打躬道:“如此就不客套了。”他先命人给杨嗣昌在上首设好了座席,才稳稳坐了,喊道:“來人!阁老不辞劳苦,代圣天子出城劳军,传令参将以上入帐参拜。” 杨嗣昌摆手道:“莫急,莫急!学生还有几句话要与九老抵掌相谈。” 洪承畴挥退众人,不等杨嗣昌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阁老说的可是关涉辽东?” “不错。”杨嗣昌莞尔一笑。 “阁老,此时出兵辽东似嫌尚早,李自成生死不明,张献忠、罗汝才等人未必真降,若尽撤中原之兵,岂不是给了流贼喘息之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流贼气焰复张,再行扑灭可就难了。如今东虏已退走关外,京畿无忧,中原不可久虚,还应乘胜追击,剿灭流贼。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分心两顾,不能专办一事,左支右绌,实在是兵家大忌呀!” “剿兵难撤,敌国生心,要绝了东虏入关之心,必要有雄师拱卫京畿。内患初靖,满清为我之敌,与流贼不同,只可战,不可和,和则怯敌,实在有损皇上圣德呀!” “九边绵延将近万里,关隘无数,难以个个守得牢固,东虏铁骑往來飘忽迅急,不教他们入关,怕是沒有这个把握。当年袁崇焕守住了宁远、山海关一线,可却阻止不了东虏自西边进犯。” 杨嗣昌压低声音道:“皇上有意趁流贼蛰伏之机,一举剪灭东虏。” “那就更难啦!长途征伐,关山万里,急切之间,如何得手?卑职不才,可不敢冒如此的风险呀!” “九老是先父的旧属,我不用瞒你。皇上心意已决,不要再争辩了,何必惹皇上不快呢!” “卑职担心皇上按期责功,交不了差呀!”洪承畴面色沉郁,忧心忡忡。 “你且宽心,只要学生在阁一日,皇上那里必代你剖白。” “多谢阁老。自古未有朝中无内援而外将立功者,有阁老这句话,卑职就放心了。”洪承畴离席长长一揖,“卑职蒙皇上知遇大恩,理应整顿关外军务,替皇上稍解东顾之忧,但有两件事需请旨恩准。” “什么事?” “东虏与我朝对峙多年,如今又僭立伪号,决非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之时,不可小觑。若持久对垒,步步为营,与他们拼耗财力,卑职以为这法子虽愚笨,却最为可行,绝不可轻易言战。孙白谷深谙兵事,是难得的将才,若能留他守卫京畿,东虏即便破关而入,京师也不致有什么危难。卑职可乘机挥师北进,直捣盛京。这两件事如获皇上恩准,辽东恢复并非遥遥无期。但流贼尚未根除,卑职恐不能专心辽东,若内外辗转,必然事倍而功半。” 杨嗣昌点头道:“学生回去,先给皇上吹吹风,过些日子还要平台召对。召对前,九老可上折子请求陛见,亲口向皇上陈情。” 平台召见的不止洪承畴一人,还有总督各路援军的孙传庭。孙传庭已听说了洪承畴改任蓟、辽总督,还知道洪承畴到了京师,皇上特命阁臣杨嗣昌隆重郊劳,又被允进城陛见,此次潼关大捷,自己功劳应在洪承畴之上,却沒有此等殊荣,他自是郁闷填胸。崇祯升座后,等洪承畴、孙传庭行过常朝礼,问了洪承畴一些何日起程和兵马粮饷准备如何等等,用兵方略在那日陛见时已准其所请,今日无需再问,接着勉励他早奏捷音。命洪承畴起來,崇祯看着跪在地上的孙传庭,问道:“孙传庭,陕西三边总督之缺,你看有何人接任为好?” 孙传庭伏着身子,恭候问话,却未料到皇上竟会有此一问,他心中暗喜,以为皇上有意命自己接任,平台召对俨如朝堂,自然不好狂妄自荐,但放眼天下,实在有些舍我其谁,他踌躇片刻,才回道:“全凭圣裁。” “你是难得的将才,屡次剿贼立功,朕想留你在总督保定、山东、河南军务,护卫京畿,你可愿意?” 孙传庭洪承畴既然改任为蓟、辽总督,陕西、三边总督的遗缺,无论是凭战功,还是比用兵才能,都该由自己升补,不料皇上急于稳定关外局势,竟破例将自己回调,与洪承畴相比,皇上似乎有些偏心,孙传庭不由一阵伤感,有些负气地答道:“圣意如此,微臣焉敢不遵!” 崇祯听出他话中的哀怨,抚慰道:“你不但剿贼有功,练兵筹饷也见才能。朕留你在身边,一是要你接着练兵,二是要向你借兵。” 孙传庭一怔,脱口道:“借兵?” “不错,朕要调集天下可用之兵,戮力出关,征讨东虏,一举解除辽东之忧。你手下的陕西兵马是屈指可数的精锐之师,朕想交给洪承畴指挥。”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孙传庭惊得猛然抬起头來。 崇祯以为他舍不得让出,劝说道:“朕不是赏罚不分明的人,断不是狡兔死走狗烹,削夺你的兵权,实在是辽东急需调用将士,却又等不及练兵。京畿腹地开阔,朕拨你些内帑银,不出一年,你手下兵马不会少于今日。” “皇上,臣决沒有拥兵自重的私念,截留秦兵,臣以为有三不可。” “哪三不可?” “截留秦兵,陕西势必防卫空虚,是替贼寇清除了官军,贼寇必然乘机滋蔓,若成燎原之势,则陕西剿贼数年心血毁于一旦。此一决不可留。秦兵的妻子儿女一家老小都散居陕西,秦兵戍边久了,必然思念家人,不是哗变就是逃回,回到老家,又担心官府缉拿,只好投奔流贼,这些逃兵不能为朝廷用却为流贼用,是驱兵从贼呀!此二绝不可留。辽东严寒,水土与秦地大不相同,秦兵远赴辽东,水土不服,势必非病则弱,实在无助于蓟、辽边防,不如以辽人守辽土。此三绝不可留。其中安危之机,伏请皇上明察。” 崇祯不悦道:“辽东黎民本來就少,只选辽地之兵,如何够用?辽东何日恢复?东虏何日可平?张献忠、罗汝才都已归顺朝廷,他们如何滋蔓?你是担心李自成吧!朕且问你,闯逆现在何处?” 李自成的下落一直沒有查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孙传庭心里沒底,隐约感到闯贼逃到了什么地方,躲藏了起來,见皇上责问,如何说得明白,登时急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含糊答道:“微臣前奏闯贼全军覆灭,确系实情,不敢有丝毫欺饰。” “强辩!”崇祯一拍御案,追问道:“既是全军覆沒,闯逆等元凶巨恶如何一并漏网?如此浪对,还不是欺饰么?” 孙传庭叩头道:“君父在前,微臣怎敢强辩。潼关一战,臣与洪制台麾兵围剿,设三伏以待贼,确将闯逆全军击溃。因臣星夜率师勤王,未能擒捉闯贼及其他渠魁,想來多半死于乱军之中,但死伤遍野,遗弃甲仗如山,一时难以搜活巨贼尸体,献首阙下,以致闯贼下落至今未明,实是微臣心头一大恨事。” “你知不知道逆贼渠魁均已漏网?” “臣率兵勤王,到了山西境内,听说有漏网余贼逃入商洛山中。为斩草除根,免遗后患,臣飞檄潼关兵备道丁启睿进山搜剿,又派副将贺人龙带兵折回协助。漏网贼人是不是闯逆,臣实不知。” “你看看吧!”崇祯从御案上拿起來几份奏疏和塘报,扔给孙传庭。 孙传庭一直抱着李自成死于乱军之中的希望,他宁愿相信因尸首残破或腐烂辨识不出來,也不愿相信李自成全身而逃,隐藏在无边的山林。他捡起文书,捧着匆匆浏览一下贴在一旁的引黄,叩头道:“臣以为这些文书都是妄奏。那些打闯贼旗号的决非闯贼。” “何以见得?” “闯贼倘若未死,定必潜伏起來,待机而动,决不会刚刚残败,养息尚且不暇,而妄竖大旗,指引官军追剿。” “唔,此说倒是深合情理。”崇祯微微点头。 洪承畴道:“闯逆狡诈,不会轻易冒此风险。” 孙传庭叹息道:“倘非奉诏北上,星夜勤王,决不会有一贼漏网。” “大胆!孙传庭你竟如此目无君父,拿下!” 登时有两个锦衣力士从地上拖起孙传庭,褫去衣冠,推搡出去。洪承畴慌忙跪下叩头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孙传庭素娴韬略,亦习战阵,伏乞圣上息雷霆之怒,念他数年剿贼,不无微劳,令其戴罪立功。” 崇祯冷笑道:“朕不如此,秦兵怕是调不动了。朕已谕示兵部,将前屯卫总兵王廷臣、蓟州总兵白广恩、宁远总兵吴三桂归你节制,玉田总兵曹变蛟等你的旧部,还有孙传庭麾下劲旅,亦供你驱使遣,天下精兵半数汇集山海关。望卿实心任事,全力恢复,不教东虏入关半步,灭寇雪耻,卿其勿负朕望!” 洪承畴含泪道:“潼关设伏虽称大捷,但闯贼等人漏网,臣尸位总督,论法不能辞其责,自该具疏请罪。皇上不惟免予惩处,还将辽东重任付臣,知遇之恩,天高地厚,臣感激涕零,惟有以身许国,拼死报效。” 崇祯微笑道:“起去吧!你放心经营辽东,不要有后顾之忧。朕不怪孙传庭,还要用他拱卫神京。明日正午赐宴平台,文武百官未时一刻在朝阳门外为你饯行。” 洪承畴叩头谢恩,暗忖:皇上恩威莫测,倘若此去辽东无功,实在沒有颜面再回朝廷,只好成仁取义了。他刚站起身子,一个太监疾步踏上台阶,口中喘着长长的白气,躬身将一封文书放在御案上,垂首鹄立一旁。崇祯看他大冷的天,却跑得一脸热汗,放下手中的茶碗,急问道:“王承恩,什么紧急大事?” 王承恩答道:“万岁爷,五省总理熊文灿六百里加急呈送密折,张献忠请降。” “请降?其中有诈吧!”崇祯接过密折看了,问道:“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沒有回奏吗?” “沒到呢!文灿有折子來,他必定也会跟着呈递。” “嗯!”崇祯取乐朱笔,在密折上批道:兵连胜贼势已窘,抚之则可;未战胜而贼势未窘,则断不可抚。抚之而求散则可,抚之而求聚则不可;抚之而求杀贼则可,抚之而求拥众自固则不可。小心贼人再施车厢峡故计,提放有诈。停了片刻,又写道:贼首张献忠曾惊扰祖陵,罪不可赦,绝不可放走了他! 熊文灿庐山访高士 李自成谷城激故人 七月伏天,骄阳似火,大地如笼,正是一年中最为难熬的季节。雄奇秀挺的庐山却刚入初夏,依然凉爽宜人。庐山南面,翠壁黄崖的双剑峰东麓,有一座黄岩寺,寺院规模不算大,不在庐山五大丛林之列,甚是僻静。傍晚时分,一队人马來到了黄岩寺前,军卒都是一水儿的鸟铳,引得三五个避暑的游客驻足观看,指指点点,不知哪里來的精兵。为首的一人身穿大红锦鸡补服,须发有些花白,但气度雍容,有儒将之风。他在寺门前下了马,问门前的小和尚道:“小师父,敢问空隐大和尚可在?” 小和尚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不敢丝毫怠慢,恭敬回道:“老爷上下如何称呼,也好回禀师尊知道。” “烦请禀告上人,就说故友熊文灿造访。” 话音未落,寺门里转出一位年岁略长面容清秀的僧人,快步迎上,合掌施礼道:“熊老爷,家师接到老爷的书信,日日悬望,等了多日了,快请里面净室相见。” 熊文灿随着那和尚进了寺门,转过大雄宝殿,到了后面的一间净室,里面端坐着一位老和尚,须眉皓白,面色红润,正在闭目清修,和尚通报道:“师父,熊老爷到了。” 老僧倏地睁开两眼,翻身赤脚下床,上前迎接道:“文灿老弟,老衲算着你两天前就该到了。” “大师,路上山洪暴发,道路阻绝,拖延了两日。” 空隐一指身边的蒲团道:“老衲接到老弟的手札,知道你北上赴任,特地绕道江西,赶來庐山相会,心下感念,看來老弟沒有忘记故人呐!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现。真是千载不易的良言!” 熊文灿环顾室内,盘膝坐下,笑道:“大和尚乃是方外高士,何故有此浩叹?岂是勘不破红尘纷扰、利禄功名?” “我佛出入两无碍,入得愈深,愈勘得破。不从地狱中打拼磨炼,如何到得西方乐土?”空隐面有悲悯之色。 “入得愈深,愈勘得破”,熊文灿禁不住点头道:“十五年不见,大师佛理又精进了一层。” 空隐粲然一笑,合掌道:“阿弥陀佛,不过一层窗户纸罢了,捅破它即可。”向那清秀和尚道:“函可,将老衲亲手采摘的云雾茶取來。” 不多时,函可手捧一个小锡罐进來,空隐手提茶炉、茶壶等一应用具,出了寺门,步履如飞,直向东边的山峰而去。熊文灿加快脚步,却越來落得越远,沿着蜿蜒的山路追赶,走了不远,只听见一阵隆隆的声响传來,如同龙吟虎啸一般,又似夹杂着飒飒的松涛声,正在惊愕,转入一个山坳,仰头望见一条瀑布劈空而下,悬挂数十百丈,飞珠溅玉,蔚为壮观。悬崖边上,空隐已汲了山泉水,点火煮茶。熊文灿喘着粗气爬上悬崖,见崖上有块一丈见方的大石盘,光滑如镜,似是给人刻意打磨的一般。此时,日头西下,万道霞光映照在山间、树木……染了一层金光,那条瀑布如一匹长长的织锦,光华灿烂。空隐听着瀑布落入深潭的轰鸣声,说道:“这条瀑布古称开先瀑布,当年李太白曾到此游历,留下名篇传世,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何等的气魄!” 江山胜迹,名士风流,留下不少千古佳话。熊文灿自幼饱读诗书,自然少不了文人习气,远远眺望,云烟苍茫,瀑布斜飞,藤萝倒挂,感叹道:“时光如梭,人世代谢,当年李太白不会想到我辈登临,若干年后,我辈也不知谁会到此。” 空隐问道:“听你话中隐含惆怅之意,实在不像是出自一位以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的五省军务总理之口。你必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來听听。” “吉凶难定,听说庐山大佛颇为灵验,我想在佛前卜问前程。” “老弟错了。佛本心生,不可妄求。你前世种什么因,今日自然得什么果,求人不如求己呀!” “大师说我不该來?”熊文灿脸色微变。 “你在岭南做你的太平总理,有什么不好?何苦千里迢迢地蹚这浑水?” “哎!都是贪杯误事。” “愿闻其详。” 熊文灿低头道:“我招抚了海盗郑芝龙和刘香老,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理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功成名就,也想着久镇岭南。两年前,皇上派往亲信太监王承恩往广西采办珠宝,路过广州,我是个远离朝廷的封疆之臣,朝中的贵使哪敢怠慢,自然是厚赠宴饮,一连留了他十天,他临走那天,更是喝得痛快酣畅,他称回京之后,一定美言。不知如何话锋一转,说起中原战乱,慨叹无人能为朝廷出力。我当时酒已多了,拍案大骂诸臣误国,若如提兵挺进中原,断不会任流贼猖獗!不料王承恩当即坦言相告:实是借往广西采办珠宝之名,來暗查我的虚实。见我如此慷慨豪迈,以为中原非我不能办。回京后,即向皇上保举了。我那姻亲礼部侍郎姚明恭也跟着添乱,听到王承恩保举我的风声,竟向兵部尚书杨嗣昌说,我有宫中内援,可向皇上举荐。杨嗣昌正好对五省总理王家祯不满,我便取而代之了。” 一壶茶堪堪吃完,空隐命函可道:“你且收拾茶具回去,我陪熊老爷在山中走走。”看着函可走远了,起身循着原路回去。暮色四起,山中分外宁静,林间偶尔有几声蝉嘶鸟叫,山下的蛙鸣响成一片。空隐问道:“老弟,你自己想想统领兵马,足以剿灭流贼么?” “我手下两千精兵,纵然有火器,但那些流贼又不会坐等我去打杀,东躲西藏,四处流动,找他们的影子都难,如何剿灭?实在是难为我,真不能做到。” “你手下有沒有独当一面的将才?” “手下将领多是骠悍异常,都是桀骜不驯、不肯听话的主儿,怎肯诚心听我节制,为我死力卖命?有的将领,我至今不曾见过一面,还对不上号呢!”熊文灿不禁有些悻悻然。 “这两件事你办不到,皇上却授你如此高位,寄以厚望,实在是拿你在火上烤呀!一旦不见功效,恐怕会祸及自身。” “我该怎么办?” “眼下是晚了。你难道忘了,庄子说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你却有些过于成已之才了。满招损,谦受益,乃是天下至理,自古露才扬己有几个是好下场的?” 熊文灿停下脚步,望着四下黑黝黝的山影,缓步走进寺门,在大雄宝殿前踯躅良久,才黯然道:“我施展故计如何?” 空隐失声笑道:“果然不出老衲所料,招抚虽说可行,但流贼不是海寇,抚得了一时,抚不了一世,终成中原遗患,你要慎之又慎呀!” “招抚不可轻许,必大创流贼,使之走投无路,才可招抚。”熊文灿步入大殿,在佛祖前跪了,祷告道:“此次如能平安身退,愿青灯经卷、朽躯残年,长伴我佛。”空隐暗暗摇了摇头,暗道:“流贼已走投无路,又何必给他们路走!” 熊文灿不敢在庐山逗留,住了一夜,天明即刻北上。急行数日,到了河南南阳城外,只见旌旗招展,金鼓大作,两支人马正在厮杀。熊文灿将两千精兵分为两队,左右包抄。此时,那两支人马激战正酣,身披白袍手舞大刀的大将与一身黑袍黄面黄须的大汉杀得难解难分。熊文灿到了切近,已然看明白旗号,知道是总兵左良玉与八大王张献忠交战。张献忠生得又高又瘦,脸色焦黄,貌若病夫,但咆哮似虎,一杆大砍刀舞得车轮一般,极为骁勇,熊文灿不由一阵阵心惊,惋惜道:“如此悍将屈身做贼,实在可惜了。”左良玉久战张献忠不下,拨转马头退走,张献忠哈哈大笑,拍马追赶,不料左良玉伏在马背,偷偷扯出弯弓,搭上狼牙大箭,霍地翻转起身,嗖的一声射出。张献忠听到弓弦声响,急忙闪身躲避,那箭贴着前额飞过,将眉心划开一寸多长的血口子,登时淌出鲜血,将一只眼睛遮了。张献忠大吼一声,用袍袖连擦两把,叫道:“姓左的,就你会射箭么?也吃你张爷爷一箭!”伸手从背后摘下弯弓,却听左良玉高喊道:“姓张的孙子,你竟敢冒充左爷爷的名号,四处欺瞒百姓。你左爷爷堂堂朝廷命官,岂会听任你这杀人魔头玷污?看我射你的胳膊!” 张献忠给他抢了先机,不敢大意,急忙一个蹬里藏身,躲到马腹下,但那箭如流星一般射到,正中拿弓的手指,手指未断,但伤及骨头,痛彻心脾。张献忠撒手扔了弓箭,翻身起來,气得两眼通红,挥舞大砍刀,朝左良玉冲來。左良玉见他拼了性命,吃了一惊,双手一缓,再要搭箭射他,已然不及,只得打马奔逃。张献忠乘机大呼,领兵冲杀,逼得官军纷纷溃退,一举扭转了劣势。风云突变,官军眼看要败,熊文灿一挥令旗,两千精兵上前拦住张献忠,一字排开,一阵火药射出,张献忠猝不及防,兵马死伤众多。左良玉大喜,回身追杀,赶到张献忠身后,举刀便砍,张献忠慌忙抵挡。两把大刀撞击在一处,张献忠额头的箭伤震裂,眼睛又给鲜血遮住,急忙伸手去抹,左良玉大刀反手横推,向张献忠扫來。张献忠听到耳边金风声响,猛扭身形躲闪,饶是如此,脸颊依然给刀尖划出一道血槽,张献忠痛得扔刀落马,左良玉大喝道:“看你还往哪里逃!”俯身砍下,张献忠情知难免,心头一阵悲凉,兀自挣扎着就地翻滚,左良玉一连几刀都未砍中,但却将张献忠的衣衫袍袖划破,头上的帽子、脚上的一只靴子也都滚掉了,神情甚是狼狈。正在危急,一个手持长枪的大汉杀到,暴叫道:“一堵墙孙可望在此,休伤我们大当家的!”拦下左良玉奋力拼杀,手下的兵卒救起张献忠,夺路突围,直奔麻城而去。 初战告捷,熊文灿欣喜异常,乘胜遣将四出追击。监军道张大经与太监刘元斌、卢九德率勇卫营禁军从舒城、**、固始、光山往麻城、黄州追袭,湖广巡抚余应桂率左良玉、陈永福自南阳等地出击,自率冯举、苗有才两部五千边兵,一齐剿杀。此时,十面张网,四处合围,陕西、山西、延绥、湖广、凤阳、山东、应天、江西、四川等地都布下重兵,张献忠、闯塌天、革里眼、老回回等人无路可走,败逃湖广谷城县。张献忠驻扎在谷城四郊,严令部下不得入城掳掠扰民。谷城地处湖广西北,南依荆山,西偎武当,东临汉水,南北二河经县城东流入汉江,西北、西南三面群山环抱,但通往四川、陕西的道路都给官军堵住,熊文灿又率大军自河南围追而來,如何躲过眼前这一劫,他心里一时沒了主意。谷城知县阮之钿看到流贼聚集城外,又急又惊,严守城池,等待朝廷大军救援。最先赶到的是总兵陈洪范率领的延绥边兵,张献忠闻知,准备好美女珠宝,与孙可望连夜到营中拜见。 陈洪范听说张献忠只带一个随从,下令开营门放入。张献忠进了大帐,见陈洪范居中端坐,两道苍眉依稀还有往日威风,胡须花白,精神未减,一股沧桑之感油然而生,匍匐跪拜,行过大礼道:“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记得。”陈洪范睁大眼睛,逼视他片刻,摇头道:“我倒是沒看走眼,可惜你火焚皇陵,惊天动地,不走正路,枉负我当年求情放你一条生路之恩。” 张献忠想起当年在延绥镇当兵,因误伤人命,按军法当斩,参将陈洪范见他相貌堂堂,是条汉子,杀了实在可惜,赶到大营向总兵王威求情,死罪饶过,重责一百军棍,赶出军营。自己侥幸不死,留下了性命,都是陈大人的一念之仁,噙泪哽咽道:“大人再造之德,小人沒齿难忘。小人也想过平安日子,只是一向沒有遇到明主,又常遭官军百般欺辱……” 陈洪范截住他的话道:“当年你们身陷车厢峡,朝廷也曾有恩诏,为何却又再叛?” “当年小人出了车厢峡,分头安插遣散,但押解的官军屡屡刁难,不把我等当人看,小人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你不会久居人下,必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今边患未除,内乱不靖,正是用人之际,你若真心归顺朝廷,我可替你向督台大人面请。” 张献忠面露喜色,叩头道:“多年前,小人蒙大人一句话得以免去死罪,救命大恩一直沒有报答,今日在谷城危难之中得遇大人,实在是天意。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大人刀兵相见,愿率本部人马归降,在大人军中报效朝廷。” “你真有此心,我断不会为朝廷埋沒人才。明日我禀明督台大人。” 张献忠接过孙可望手中的锦袋打开,袋内光芒闪烁,都是金玉珠宝,呈到陈洪范眼前,恭敬地说道:“这些珠宝是小人多年积攒的,特地献给大人。” 军中俸禄极低,陈洪范一辈子的俸银也买不了几颗珍珠、美玉,他这些珠宝必是从巨商大户人家掳掠而來,绝非出自寻常百姓,想來多半也是不义之财,就不推辞,笑着收了。张献忠轻击两掌,帐外进來两个十七八岁的美人,朝上盈盈下拜。陈洪范军旅寂寞,见了两个如花的尤物,登时酥了半身,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何、何意呀?” 孙可望堆笑道:“我们首领一直感念大人救命恩德,今后虽追随左右,但终不能日夜侍奉,特找了这两个美人代为伺候大人衣食起居。大人也好养足精神,带着小人们多为朝廷出力。” “好好!”两个美人左拥右抱,陈洪范心花怒放,“督台大人那里还需……” “督台大人的礼物,小人也备下了。”张献忠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木小匣,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支两尺多长的碧玉珊瑚树,色绿如水,光可鉴人,令人禁不住心神荡漾,就是大内皇宫里也未必有如此稀世之珍。陈洪范看得两眼发直,就见张献忠又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是两颗一寸大小浑圆的珍珠,幽幽地闪着光芒,“请大人代为转交督台大人,转圜疏通。” “一定办到,一定办到!”陈洪范给那两个美人又扯胡须又捶后背,伺候得心猿意马,满口应承。 熊文灿庐山访高士 李自成谷城激故人(二) 熊文灿闻知闯塌天刘国能曾是有功名的秀才,家里还有老母在堂,闯塌天又极为孝顺,正要派人接他母亲过來帮着劝降,想着先招抚一两股流贼,一则引诱其他流贼來降,二则可打击流贼的气焰,听说张献忠愿意归顺,而陈洪范有大恩于他,大喜过望,立时准允,上专折请旨招抚。张献忠听到消息,即刻响应,贴出告示:“本营志在匡乱,已逐闯兵远遁。今欲释甲归朝,并不伤害百姓。”谷城百姓见他秋毫无犯,平价买卖,也不加防备。两个落第秀才潘独鳌、徐以显出城投靠,做了张献忠的军师。 崇祯接到刘元斌的折子,坐实了张献忠归降一事,心中实在不愿赦免张献忠之罪,却又担心不容他改过,无异逼他狗急跳墙,踌躇多时,只在折子上批了剿抚并用四个大字。熊文灿决定在谷城受降,湖广巡按林铭球、襄阳道王瑞旃与左良玉密谋,明以抚示,阴以剿杀,待张献忠一到,即刻捉拿斩杀。不料给熊文灿知晓,严令禁止。张献忠猜测朝廷必然心存疑虑,按照军师潘独鳌的主意,请來当地乡绅耆老具结作保,情愿归顺,但只受陈洪范节制;三万人马缩减一半,缩减者就地务农,在城外十五里的白沙洲建造房舍数百间,以为长久居所。徐以显亲自作媒,娶当地高姓女子做妾,并给他起了一个文诌诌的表字----敬轩。张献忠、刘国能投降后,混十万马进忠、射塌天李万庆、曹操罗汝才、过天星惠登相、整世王王国宁、托天王常国安、十反王杨友贤、花关索王光恩等部陆续投降,湖广、河南等地渐渐平定。 秋风送爽,北雁南飞。进了十月,张献忠的伤已养好,每日听徐以显讲解孙吴兵法。想到熊文灿火器厉害,暗自打造三眼枪、狼牙棒、排弩等兵器,特地打造了一支镶金嵌银的三眼枪,张献忠极为喜爱,终日不离手。这日正在帐中摆弄,一个亲兵进來禀道:“闯王李自成來了。” “他怎么來了?”张献忠一惊,不由站起身來,焦急道:“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谷城,多少人怀疑咱是诈降,他此时來谷城,若给官军知晓,可是惹了大麻烦。” “大帅不必担心”,军师徐以显笑吟吟地进來,“天赐良机,切莫错过。” “什么良机?兵马尚未休整好,官军若发觉咱们与李自成往來,岂肯坐视?” “此事好办。李自成自投罗网,大帅正好乘机将他捉了,押送到武昌,交给督台大人。一來可显示对朝廷的忠心,二來也除去了心腹大患。” “我与他不过有些小怨,不必杀个你死我活。” 徐以显笑道:“大帅误会了。李自成新经潼关惨败,论理该苟延性命,躲在深山,坐待时机。可他却甘冒风险,只带两个随从,奔波数百里,到谷城白沙洲來见大帅,足见胆识不凡。今后能与大帅一争长短的,非此人莫属,绝不可留他!” 张献忠沉吟道:“我俩也算多年的兄弟,不能翻脸无情,坏了江湖规矩。你跑一趟,将他接进來,千万不可露了形迹。” 李自成许久沒有见过这样的佳肴美味了,闻着酒香,不由想起下落不明的妻女,心中一阵痛楚。张献忠见他对着酒菜走神,拍拍他的肩膀,有几分奚落道:“山中的日子东躲西藏,想必清苦。李兄不如跟随我投降朝廷,岂不胜过奔波受罪?” “哈哈哈……”李自成仰面大笑,“老弟,我怎比得了你?如今手下不足百人,早已沒了投降的本钱,哪个还愿意在我身上花银子?我來谷城混口酒饭吃,还是老弟看着以往的情分呢!” “李兄乃是当世英雄,哪里缺得了酒饭?你必是有什么打算。” “痛快!”李自成一拍大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特來劝你起事的。” “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起什么事?”张献忠咽下一杯酒道:“你尝尝这是谷城有名的花石酒,醇香无比呀!” 李自成长叹一声,惋惜道:“想不到当年叱咤风云、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竟也气短如此。看來谷城我是白來了。”说罢,站起身來,欲言又止,拱手告辞道:“后会有期。” “慢着,有话说完不迟。” 李自成冷笑道:“老弟,你在谷城自以为享乐纳福,在我看來你上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不过困居而已,非大丈夫所为。” 徐以显阴恻恻冷哼道:“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却骗不得人。我们起事,引來官军厮杀,得便宜的却是你。在山中做快活神仙,好生自在!” “古语说: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哪个自在,张老弟心里明白。” “还是自己当家快活……”张献忠大笑未绝,一个兵卒飞跑进來,急急说道:“知县阮之钿來拜,已到了营门。” “阮知县想必听到了什么风声。”张献忠诧异地看了李自成一眼。 “老弟可将我献出请功。” “人在江湖,义字当先。李兄还是快走吧!出后营门往东,从仙人渡浮桥过河,顺着官路再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难隐身了。”张献忠拱手离席。 阮之钿身为谷城的地方官,张献忠就在他眼皮底下,所作所为就是再机密,也难保不弄出丁点儿动静,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忍得一时忍不得一世,终会露出马脚來。张献忠才驻扎谷城时,不妄取百姓一草一木,买卖公平,有时向几个为富不仁的乡绅借粮,却不敢胡作非为,近來公然向富户征索粮食和财物,威逼拷打,目无法纪。日夜赶造军器,天天练兵,屯积粮食,又从河南來的灾民中招收一万多人,并将辎重往均州、房县一带急运,看來他贼性未泯,起事作乱不过早晚之间,而近在襄阳的熊总理硬是装聋作哑,但谷城是自己的署地,推脱不得也逃避不得,实在沒有退路可走。他坐轿來到白沙洲大营,身上的七品大红公服分外鲜艳,看到虎皮椅上高坐的张献忠,想到城里城外说张献忠诈降的传言,暗自担忧,但想到身陷此地,自该与谷城共存亡,不是死于流贼之手,便是为国法所不容,横下一条心,气昂昂地上前,劈面问道:“张将军,闯贼李自成在哪里?” 张献忠见他孤身一人,沒带什么兵马,知道他并无什么确证,意在诈人,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该去问洪承畴、孙传庭,不该到白沙洲來,走这遭冤枉路。” 阮之钿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非找洪、孙两位大人?有人分明眼见他进了大营。” “知县大人若有疑心,不妨在我营中搜查一遍,也算帮我洗个清白。” 阮之钿明白一个人进了十万兵马的大营,便如鸟归山林,鱼入大海,纵使自己化身百千,也难找到他的影子,不由神气为之一馁,温语劝说道:“张将军不如捉他献给朝廷……” 张献忠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向朝廷讨官做么?他奶奶的,当初答应给的副将职衔还沒有实授,关防也沒发,朝廷分明沒把咱放在心上,何必自寻烦恼,惹那些闲气生?别说李自成沒來,就是來了,也不关咱什么鸟事!” “外间谣传甚多,真假且不去管他,将军不想借此机会表白忠心?将军岂不见刘国能将军,反正后赤诚报效,天子手诏封官,厚赏金帛,封妻荫子,何等风光!” “自古有几个忠臣有好下场的?别人不理,自各儿何必紧赶着去献媚讨好!哈哈,你以为咱稀罕朝廷的一颗关防铜印?老子什么时候高兴了,刻颗麦斗大的金印,岂不比朝廷的关防阔气得多!”张献忠捋着散乱的虬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 “看來你是存心窝藏闯贼了?”阮之钿声色俱厉。 张献忠跳了起來,指着阮之钿的鼻子喝问道:“怎么?你这芝麻粒儿大的七品县官,也敢教训起老子來了!咱就是窝藏钦犯,你又能怎么样?” “学生动不得你,也惹不起你。可还有监军道、巡按,还有熊大人,他们若是知道了你尚存反意,自然有法子对付。”阮之钿两眼直视着张献忠,丝毫不让半步。 “你知会了张大经、林铭球?” “不错。” “你看看这可是你写给熊文灿的文书?说什么献忠必反,可先未发而图之。”张献忠从怀里掏出一张团得皱巴巴的纸,轻蔑地哼道:“他信你的一纸文书,还是喜欢白花花的银子?熊大人坐镇襄阳,捞起银子來,手一伸便到了谷城。你的那些上司,除了襄阳道王瑞旃以外,哪一个沒使过咱的银子?你们吃国家俸禄的,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有几个想着老百姓的?” 阮之钿见密信竟遭张献忠截获,想到熊总理尚给他蒙蔽,焦躁不安,但谷城四门都给张献忠的人把守,城外数十里都有兵卒巡逻,脱身乏术,消息难以送到襄阳。这是天意么?他暗自叹息,脸上却十分沉静,冷声道:“学生今日來见将军,原是一番好意,想为朝廷惜才,将军若执迷不悟,可别怪学生沒提个醒儿。” 张献忠瞪起眼睛,恨声骂道:“哼,你向熊总理告老子的状,还是向崇祯奏上一本,随你娘的便,老子一点都不在乎!來人呀,给老子把他先押起來!” 阮之钿双眉耸立,朝上前的兵卒喝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可放肆!” “不可动粗!”张献忠嘿嘿一笑,摆手道:“阮知县,你究竟还算有些气节,咱不想杀你,但要教你看个明白。來人,拿我的令箭去请张大经來!” 阮之钿给两个亲兵架到大帐后面,不一会儿,张大经坐着轿子到了辕门,张献忠迎出二门,张大经慌忙喝住了轿,不待轿子落稳,急忙下來,喘喘地说道:“学生在此监军,一向与将军交厚,有什么得罪之处,今日竟用令箭相招,这、这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将军要给学生略存些脸面才好。” 张献忠连笑两声,拱拱手道:“咱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不懂那些臭规矩,因事情紧急,只想早一会儿见到你,有什么不妥,多多海涵吧!” “言重了。”张大经在客位上坐下。 张献忠朝后看了一眼,估摸着阮之钿听得清楚,笑道:“张大人,今日请你來,想吐吐心中的苦水。” 张大经吃惊道:“朝廷恩旨不日就要到了,将军请发六个月的粮饷也都如数拨付,该喝将军的喜酒了,还有什么苦水?” “咱俩都姓张,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里还是以兄弟相称亲近些。你年长几岁,咱就喊你做大哥吧!” “这、这……” “你是朝廷四品命官,不是嫌咱出身草莽,高攀不上吧?” “哪里……岂敢……那、那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张大经给他说中心事,神情有些尴尬,呼着他新取的表字,掩饰道:“敬轩,什么人给你气生了?” “不是哪个人,是……咳,一时也说不清楚。咱出身贫苦,造反也是因遭遇不平,咽不下那口恶气。在谷城归顺朝廷,也想为地方造福。如今身入宦海,已半年多來,见到的都是官吏贪墨,豪绅横行,加上官军随处掳掠,百姓实在沒了活路。当年咱在绿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曾见过这等乌七八糟的事,如今却终日要见,想不见都不行,就是闭上两眼,也在心头上晃悠。咱实在受不了了,做这样的鸟官,还不如占个山头快活自在,你如愿意同咱共图大事,日后决不会负你。若你还想做官吃俸禄,咱也不强求,等咱离开谷城地界,即刻放了你!” 张大经惊得面无人色,暗想:既然知道了张献忠要起事复叛,事关机密,他决不会容自己活着逃出谷城,与其死在他刀下,不如虚以委蛇,先活下去,走一步说一步。倘若张献忠兵败,便一口咬定并未投贼,只是遭流贼威逼挟裹,大不了削籍丢官,却胜似丢了性命。电光火石之间,张大经心头想了几遍,起身道:“敬轩!你为民请命,再树义旗,愚兄感佩不已,情愿追随左右,共图大事,出民于水火。倘有二心,天地不容!” “好哇!这才是识时务的英雄俊杰,不像那死读书的腐儒穷酸。來人,请阮知县出來!哈哈哈哈……” 阮之钿昂然走出來,对着张大经冷笑数声。二人官阶相差许多,但他一不搭言寒暄,二不揖拜行礼,只翻了翻眼皮,竟将张大经视若无物,不放在眼里,实在是轻蔑已极。张大经暗自脸热,沒想到营帐中有同僚在,讪讪地坐着,尴尬万分。张献忠问道:“张大人堂堂的四品官,都愿与咱共襄大事,你还有什么留恋不肯的?” “我自幼读圣贤书,别的沒记住,只记住了一个忠字。张大经甘心从贼,我无力管他,但替他祖宗忧惧,张家祖坟今后怕沒人照看了。” 刚刚进來的军师潘独鳌反驳道:“你真是不知时变的腐儒!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张大人弃暗投明,同举义旗,來日即是新朝之开国元勋,不单祖坟不必担心无人照看,还可往上追封三代,光宗耀祖呢!” “呸!你这沒天良的逆贼,枉负了这顶头巾!”阮之钿戟指大骂。 潘独鳌大怒,森然喝道:“再敢胡说,割了你的舌头!” “我既敢來白沙洲,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沒打算活着回去,不用啰嗦,快快动手!” “好汉子!”张献忠磔磔大笑,“咱偏不杀你,留着看熊文灿,不、不,看崇祯如何处置你。” “不必了。有死而已,夫复何惧!”阮之钿嘴角抽搐了几下,跪下身子向北拜了四拜,然后咬破手指,在帐帏上奋力书写,竟成一首短诗: 读尽圣贤书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杀身成仁, 无负贤良方正。 ----谷邑小臣阮之铀拜阙恭辞 张献忠命道:“來人,护送阮知县回衙,好生伺候,不可教他走漏了消息。”几个军卒进來,将阮之钿连拖带推,送回县衙。 谷城四门都已换成张献忠的人马把守,沒有令箭,谁也出不了城。不断有人进來禀报,一会儿说已打开官库,运走库中银钱;一会儿说已打开监狱,所有囚犯都放了出來。张献忠哈哈大笑,呼道:“快拿酒來,与众位痛饮上几杯!” 上好的花石酒端了上來,张献忠举大杯在手,三杯酒下肚,忽然懊恼道:“咱四海纵横十年,不想会在谷城委曲求全,竟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当真好恨!” 潘独鳌劝解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譬如云中之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乘时变化。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能息马谷城,养精蓄锐,便是今日大举的本钱。” “还是老潘知道咱的心。來來來……吃酒,吃酒!”他带头干了一杯,向左右问道:“看紧了林铭球,不要教他跑了。” 潘独鳌走到帐外,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來,禀道:“那狗官已然惊觉,乘船要跑,给我带人追上杀了,这便是林铭球的狗头,请大帅验看!” 张献忠不愧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血淋淋的首级,沒有丝毫吃惊害怕之色,用手提提人头上的长发,骂道:“这便是贪官的下场!” 左良玉兵败罗猴岭 杨嗣昌督师襄阳城 襄阳古城号称七省通衢,南船北马,四通八达,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名胜古迹繁多,城东南角城墙上,有一座双层重檐歇山顶的高楼,雄伟壮丽,相传是汉代诗人王粲作《登楼赋》之处,后代改建为楼宇,取王粲字而名仲宣楼,与晴川楼、黄鹤楼、岳阳楼并称湖广四大名楼。端午佳节,仲宣楼上,筵席初开,笙歌盈耳。五省总理熊文灿正在宴请大小官员。二楼上也是五楹开间,红松铺地,楠木隔扇、抱柱上雕着虫鱼花鸟云树仙人,还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居中的一块大屏风上镂着王粲的名篇《登楼赋》,银钩铁划,显然出自名家手笔。楼宇年久失修,丹漆蒙尘,雕花剥落,有一种繁华不再的失落与惆怅。熊文灿吩咐道:“人都齐了?告诉下头开席。不必上來敬酒,各自尽兴吧!” 侍卫朝下喊一声:“督台大人有命,楼下开宴!” 湖广巡抚余应桂刚刚被参出缺,巡按林铭球又在谷城与监军道张大经监督张献忠,其他各省的巡抚、巡按相离较远,只有郧阳巡抚戴东旻赶來赴会,襄阳城中文官够品级作陪的只有道台王瑞旃一人,其他的则是左良玉、副将罗岱、冯举、苗有才一班武将。熊文灿上席,戴东旻、左良玉左右相陪,王瑞旃执壶斟酒。王瑞旃端杯道:“荆襄形胜,自古论者以关中为上,荆襄为次,金陵为下。督台大人统率雄兵,各路流贼闻风而降,湖广、河南一时河海晏清,多年沒有了太平景象,实在可喜可贺!” “不少人说我是玩寇呢!”熊文灿吃下一杯,“余抚台三番五次地向皇上密奏,说张献忠反心未灭,可大半年了,他还不是乖乖地呆在古城?娶妾生子,安享天伦。不少部众又做了种田汉,买田盖屋,以为久居之计。前些年招抚,动不动就遣散回家,实在劳民伤财,将这些抚众就地安插,少了许多周折,也省了许多银子。” 戴东旻带众人一齐喝了,说道:“招抚一事也见胆识,这工夫火候需拿捏得极准,圣人说过犹不及,实在是万古不易的金玉良言。”这话明明是赞颂熊文灿,但说得不露痕迹,王瑞旃等人也暗自佩服。 熊文灿极为受用,点头道:“此次招抚与以往绝不相同。张献忠行伍出身,有些见识。我推诚待他,陈总镇又是他的恩人,自然更知道他的底细,有陈总镇引荐,谅张献忠也不会存什么欺诈之心。如今张献忠已成惊弓之鸟,最怕别人不信他,将心比心,决不可反复试探,以致使他惊惧不安,总担心刀斧将至,性命不保。如此哪里是招抚,分明是逼他再反么!” “督台大人此举有两不易呀!”王瑞旃也不甘于后人,给熊文灿满满斟上酒。 “什么两不易?”左良玉、罗岱等人都是粗莽的汉子,拙于言辞,逢迎起來自觉还不如带兵打仗、冲锋陷阵容易,搭不上话,又不好埋头吃酒,听王瑞旃转了话題,急忙插话。 “左总镇,张献忠骁勇彪悍,不易招抚,这是一不易。其次,上自本兵杨大人,下到古城知县阮之钿,都说张献忠据城要抚,并非真心归顺,若不能杀贼自效,就该早想法子除去他,以免留下祸患。众人皆曰可杀,而熊大人铁了心地要招抚,为此遭了多少弹劾,这可真不易呀!” 左良玉附和道:“这如同用兵打仗一般,最怕号令不一,军心若乱了,胜负之势已判,仗其实不用打了。” “都是皇上圣明。”熊文灿难掩得意之色,“若非皇上不听余应桂等人的聒噪,哪里会有如此太平景象?”说到最后,却有了自夸的口气。众人齐声称颂,纷纷起身敬酒。 酒过三巡,熊文灿推杯不饮,起身踱到花窗下,凭栏远眺,只见沮、清、漳三条大河交汇于此,滚滚东去,感慨道:“仲宣楼,我是久仰了。自广州來到湖广,就想着何时得空闲登临四大名楼,但流贼未平,哪里有心思风雅。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王仲宣说得牢骚话,你我诸人深受皇上知遇大恩,又拿着朝廷俸禄,必要替君父分忧才是。” “仲宣的文章固然千古卓绝,但终究不过一个文人墨客而已。他当年登高远望时,天下豪杰并起,天下半糜烂于戈戟,却不能立尺寸之功,文章再好也不过无病呻吟,于世毫无裨益。大人重登此楼,与他兴会自然不同。”戴东旻说得熊文灿心花怒放,但嘴上却谦逊道:“王粲登楼,千古风流,也值得钦佩。不然后代哪里会有许多吟咏名作?” 王瑞旃接道:“卑职倒还记得一首《摸鱼儿·仲宣楼赋》写得极好。倚危梯,酹春怀古,轻寒才转花信。江城望极多愁思,前事恼人方寸。湖海兴,算合付、元龙举白浇谈吻。凭高试问,问旧日王郎,依刘有地,何事赋幽愤? 沙头路,休记家山远近。宾鸿一去无信。沧波渺渺空归梦,门外北风凄紧。乌帽整,便做得、功名难绿星星鬓。敲吟未稳,又白鹭飞來,垂杨自舞,谁与寄离恨。” “词情并茂,却与眼前景象不合。”戴东旻摇头道:“袁中道有《登仲宣楼》诗五首,其一曰:‘久矣承平日,登临壮郢疆。水边三市润,树里万家藏。南浦笙歌沸,西园剑舄忙。驱车行乐好,游子不思乡。’倒是像亲眼见了熊大人的丰功伟绩,民心思治呀!张献忠概莫能外。” 熊文灿轻拈胡须,沉吟道:“我倒觉得还是前朝张江陵那首《題仲宣楼》写得气魄极大:一楼雄此郡,万里眼全开。孤嶂烟中落,长江天际來。看題寻旧迹,怀古寄新裁。不见操觚者,临风首重回。那襟怀确是不凡。” “熊大人平贼之功,当朝几乎无人可及,出将入相不过早晚之间。”戴东旻环视众人一眼,“咱们再敬熊大人一杯如何?” 众人吵嚷着随声附和,刚刚端起杯子,却听楼梯一阵乱响,一个衙役飞跑上來,两个侍卫又急又恐地跟在后面。那衙役扑通跪下,连叩几个响头,流泪道:“熊大人,张献忠又反了,我家老爷自知逃不过此劫,服毒自杀。” 好端端一场欢宴给搅了,熊文灿大怒,拍案道:“你说张献忠已造反,有什么凭据?” “谷城四门都给张献忠的人把守,小人是拚死才逃出來的。” “胡说!巡按林大人、监军道张大人都沒消息來,怎么偏偏会由你一个小小的衙役报信?分明是受人蛊惑!” “小人不敢谎报。如今谷城已给张献忠占据,阮大人的官印给贼人抢去……” “张献忠是造反还是向阮之钿泄私愤,你说得清吗?” “这……老爷说的小人不明白。” 熊文灿冷哼道:“张献忠在谷城外十五里的白沙洲造房买地种麦,本是经我准许的,阮之钿却四处游说他已无土可守,无民可牧,无赋可征,还向他的故交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写信抱怨。你当我不知道么?”他目光凌厉地盯着衙役道:“是不是张献忠到县衙找阮之钿寻仇去了?从实招來。” “小人只看见那些贼人拆毁城墙,抢劫粮仓,释放囚犯,又将县衙一把火烧了。” “阮之钿呢?” “小人一看火起,乘乱逃了出來,不知阮大人的下落。” “这个混账东西,阻扰招抚大局,若果真逼反张献忠,一年多的心血就白费了。”熊文灿面色阴沉。 左良玉起身道:“督台大人,末将也曾风闻张献忠这半年來,在谷城招纳亡命之徒,打造兵器,购买马匹,又在汉水之上架造浮桥,反迹已露。必要发兵剿袭,切不可养虎遗患。” 左良玉是威名素著的大将,熊文灿最为倚重,语气登时缓和下來,含笑道:“昆山,此次招抚不止张献忠一部,他虽怀二心,但尚未公开叛乱,若派兵袭击,必然引起其他几路贼人的惊觉,本來他们就怀疑朝廷招抚是权宜之计,所谓明以招抚阴以剿杀,必会再叛,那时烽烟四起,难免顾此失彼,如何向皇上交待?两害相较取其轻,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忍忍吧!再说张献忠等人毕竟出身贫贱,粗知国家法度,不可以正途出身的臣子标准要求他们,需慢慢诱导,才能改邪归正。操之过急,逼得急了,他们铤而走险,什么事做不出來?” 左良玉拥兵自重,战功又多,心里有些看不起那些自命儒将的人,听他动辄劝诫以大局为重,反驳道:“督台大人难道不怕一味纵容张献忠,他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其他贼人学他的样子?若他们个个不受大人节制,不遵朝廷号令,招抚不招抚又有什么分别?” “毕竟湖广地面太平了许多。” “不过是一时局面,终非根本长久之策。” 熊文灿有些勉强地笑道:“哈哈,昆山还是个急性子呀!” “张献忠招抚前,大人不是常说必大创流贼才好招抚么?如今张献忠反迹既显,再派兵痛击,使他死了复叛的心,不敢胆大妄为。” “那、那还是往死里逼他呀!”熊文灿尴尬道。 戴东旻、王瑞旃一齐打圆场道:“來來來,吃酒吃酒!不要辜负了端午佳节。”命人将谷城县衙役带下楼去,看管起來。 众人刚刚坐定,探马飞跑上來禀报:“张献忠占据谷城,林大人死难,张大人从贼了。” “怎么,他、他竟敢杀了林大人?”熊文灿一口酒正要咽下,却堵在喉咙间,辣得眼泪几乎流出來。 左良玉请战道:“末将愿率人马替林大人报仇。” 熊文灿想到林铭球与左良玉、王瑞旃二人商议捕杀张献忠,如今林铭球却给张献忠杀了,暗自叹息一番,心里却仍然存着侥幸,以为张献忠不过出于个人恩怨,决非造反,若左良玉率大军进击,张献忠想不造反也势所难免了。他犹豫道:“张献忠凭借谷城,居高临下,将军贸然出击,未必建功,挫动士气,实在得不偿失,不如等他松懈下來,伺机偷袭。” “大人此话并非知兵之言。”左良玉摆手道:“逆贼善于野战,而不善于守城。何况据方才衙役讲,张献忠拆毁城墙,已无险可依,他也沒想着坚守谷城。我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将谷城围了,切断他的粮饷,不出两月,流贼势必自乱阵脚,军心涣散。如此贼寡我众,贼散我合,贼怠我奋,攻之必拔,袭之必擒。如此良机,若失去了,实在可惜。” 熊文灿阻拦道:“将军不必着急,张献忠正向房县运送粮草,他必不会久据谷城,不如等他离开,在房县途中阻拦追击,且从容饮酒,看他还有什么动静。” 左良玉嘿然道:“督台大人既如此说,我等何必犯险厮杀,但皇上怪罪下來,并非我等怯敌不肯尽力。” 熊文灿讪笑道:“那是自然,有什么罪责,我决不推卸。” 初夏昼长,将近申时,日头尚高,酒宴方酣,熊文灿依旧留左良玉等人饮酒作乐。期间探马不住來报,罗汝才闻张献忠动手,在房县起事呼应。张献忠火烧谷城,退走房县,与罗汝才合兵,杀了知县郝景春及其子鸣鸾,并送进一张告示。熊文灿酒已吃到七成,接了告示在手,只看了两眼,便大惊道:“好贼子!我诚心待你,想保举你出人头地,你却恩将仇报,如此害我!” 左良玉不识几个字,不知告示上写的什么,但见戴东旻取过告示看了,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这贼子可、可恶!竟、竟血口喷、喷人。我何曾见过他、他一文钱!” 王瑞旃歪头扫看一遍,心头不住怦怦直跳。哪里是什么告示,分明是一份送礼纳贿的清单。张献忠详列了各级官员敲诈勒索的钱财,上自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下至县令、县丞,密密麻麻写满了湖广、郧阳各地的官员姓名、索贿数目、日期等,一笔笔都写得清清楚楚,开头便说:“献忠之叛,总理使然……”清单的第一行就是“熊文灿索贿金银珠宝货累万万”。王瑞旃沒有找到自己的姓名,暗呼侥幸,张献忠也曾送來五百两银子,自己沒有收下,命來人带了回去。不然,自己的大名势必也会列在其中,这些告示不知道在通衢大街上贴了多少,如何瞒得住? 熊文灿脸色铁青,双手颤抖着,许久说不出话來,恨不得一刀劈了张献忠,可此事给告示宣扬出去,众人的嘴是堵不住了,只有杀了张献忠,将所有罪责推在他身上,皇上那里才好遮掩。熊文灿打定主意,想着方才未听左良玉的劝告,正踌躇着如何下这个台阶,使左良玉欣然带兵进剿,中军官匆匆上楼來,躬身禀道:“请大人赶快回去接旨。” “有圣旨到了?”熊文灿即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來。 “已到了道台衙门。” 道台衙门是熊文灿的临时行辕,钦差到了,不敢怠慢,熊文灿起身道:“诸位快随我去接旨!”一边整理衣冠,一边下楼上轿。戴东旻、王瑞旃、左良玉等全体文武紧紧跟随,也都是边走边整衣冠。熊文灿隐隐有些不安,猜到圣旨必定与剿贼有关,若是张献忠焚毁谷城的事给皇上知道了,不知会受到怎样的严责。 熊文灿赶到行辕,一个背着黄包袱的太监已在辕门外等候。熊文灿急忙命人在大堂上摆好香案,与众文武分两行跪接圣旨。那太监捧着黄包袱,穿过仪门,昂然步入大堂,尖细着嗓子,向众人道:“熊文灿、左良玉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太监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匣子里面有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封套中严严实实地放着诏书。他不紧不慢地取出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凡我臣子,谁不切齿!上天有好生之德,下民皆大明赤子,朕甚悯焉。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凡有悔过归顺之心者,一律准其自新。然贼首张献忠曾惊祖陵,不可轻赦。熊文灿不能仰体圣心,专意招抚,竟允其据城拥兵,为其请官开赏,欺蒙已甚。革去熊文灿总理一职,立功自赎。钦此!” 诏书宣读已毕,熊文灿叩头谢恩,许久才站起身來,颤抖着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向传旨太监寒暄道乏,吩咐在花厅准备酒宴。与左良玉陪吃了,天色已晚,安顿好传旨太监歇息,请左良玉到书房议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一进书房,熊文灿长揖到地,哀求道:“昆山救我!” 左良玉猝不及防,伸手拉住,故作不解道:“督台大人,何故行此大礼?末将担当不起呀!” “昆山,你就不要装糊涂了。方才的圣旨你亲耳听到了,我就要大祸临头,你若忍心袖手旁观,我惟有一死以谢圣上了。” “督台要末将做什么?” “我已不是总督,不要以此称呼了。你若愿意帮我,咱们就以兄弟相称,不拘什么虚礼了,喊我一声老哥哥。哥哥求你带兵追击张献忠,必要一鼓歼灭,哥哥才好向皇上有个交待。事到如今,哥哥也不求什么官职了,只求能全身而退,回到老家,安享余年。” 左良玉冷笑道:“在仲宣楼我向你请战,攻打谷城,你却百般阻拦。如今再要围追,已经晚了。方才我得到信报,张献忠已将军械粮草从容运到房县,离开谷城,躲入大山之中。良机已失,恕难从命。” “昆山,我自信待你不薄。刚來湖广,手下的两千火器军不为你所容,我随即将他们遣散回广东。你就忍心看着我给缇骑押解回京,斩首西市?”熊文灿颇觉失望。 “不是我不愿分忧出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孙子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流贼居无常地,四处窜伏,张献忠据谷城而守,不过是急着移运粮草,并不在乎一城的得失,他心里明白谷城无险可恃,因此他拆毁城墙,怕给官军攻取。当时,若派兵围攻,流贼本不善守城,张献忠必定顾此失彼,逃向房县。途中设伏,必可大胜。如今他窜入深山密林,却是有险可依了,不用说追击,就是找到他的影子也难,如何作战?再说即便找得到,也未必战之能胜。若损兵折将,只能罪加一等,对督台恐怕沒有什么裨益。” “你是不愿帮忙了?” “情势不容。” 左良玉兵败罗猴岭 杨嗣昌督师襄阳城(二) 熊文灿一指桌上,阴恻地说道:“昆山,你看这是五省军务总督的印信,这是我准备拜发的疏稿。你若愿意进兵追剿,这总督关防可由你随意加盖。若不愿意,哼!也休怪我心狠手辣,参劾你故意逗留纵贼之罪。皇上既将剿贼大事相托,你我便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躲得远远的,沒有一点儿干系!” 左良玉大怒,一张本來色如重枣的脸盘变得紫红,拍案大叫道:“分明是督台纵虎归山,却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你身为总督,便是首恶,有什么罪责也要你先承担。我不过一个部将,风雨再大能打湿多少?你用六百里快马紧急发出吧!看看到头來,是哪个倒的霉大!” 熊文灿叹了口气,拿起疏稿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烧为灰烬,摸着胡须道:“昆山,原本不该逼你,怪不得你恼怒。唉!我老了,本想在岭南安享晚年,不料却误走了这步棋!你就不同了,我记得你是万历二十六年出生,四十岁的年纪,正是春秋鼎盛的好时候,正是大有作为之时,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一旦有什么闪失,妄想咸鱼翻身,难哪!你想想崇祯元年你在辽东任车右营都司,宁远兵变遭撤职,后來累积战功,才授了个游击。若不是昌平督治兵部右侍郎侯恂推荐,你一个有前科的人想升为副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的机缘不错,遇到了贵人。可难说永久幸运,世上也沒有那么多侯若谷!你前程远大,好生珍重。去吧!去吧!”他颓然倒在椅子上,紧闭两眼,举手摆了两下,“我个人一死不足惜,只怕连累了家人。” 左良玉是个骄悍不畏上的人,但熊文灿的一席话却打动了他。他出身微贱,自幼父母双亡,未曾上过一天学,凭着一身好武艺,弓马娴熟,才升到总兵的职位,其中千辛万苦刻骨铭心,自然不愿轻易放弃,见熊文灿闭目呆坐,老泪纵横,将总督关防一推,高声道:“这印信是朝廷发授的,他人岂敢轻动?大人还是好生保管着,我这就去追张献忠!”说罢,抱一抱拳,大踏步走了。 五黄六月的季节,大军冒着暑热急行,苦不堪言。副将罗岱带领两千人马为先锋,左良玉率一万大军随后,向西追击。过了房县八十里,眼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树木茂密,林荫森森,乃是房县有名的罗猴山。已近晌午时分,罗岱下令歇息造饭,士卒们纷纷躲在树下乘凉,将兵器丢在一边,有的甚至解开衣甲,袒胸露乳,仰卧在地。罗岱喝骂不住,正在焦躁,却听一声炮响,伏兵四起,山头上一个黄脸的大汉大呼道:“罗岱,张爷爷不下了天罗地网,快快下马受死!” 罗岱大怒,奋勇向山头冲來。不料,山道上藤萝遍地,绊住马腿,饶是罗岱骑术甚精,也险些摔下马來。急忙一提丝缰,那马原地转了两圈儿,忽地腾身而起,马腿却给藤萝缠绕紧了,连人带马重重摔倒在地。张献忠大笑道:“见个面儿倒也不必大礼参拜,作个揖就行了!”罗岱又羞又怒,挥刀砍断藤萝,上马再进,前面又是一片茂盛的藤萝,将山道密密遮住,只得弃马登山。不到半里,给人团团围住。罗岱大喝一声,舞刀厮杀,左右冲突。左良玉闻报先锋与流贼厮杀,生恐罗岱兵少不敌,急令大军救援。刚到山下,得知罗岱给贼人围困,力竭遭擒,心知不妙,急令退军,却给张献忠截断了退路。左良玉拼死冲杀出去,官军大败,左良玉的军符印信尽失,士卒死伤过万人,丢弃的军械物资千万有余。 崇祯得到左良玉罗猴山惨败的消息,急忙召杨嗣昌进宫密商大计。杨嗣昌惶恐不安,不等崇祯问话,跪下叩头道:“熊文灿剿抚乖方,致有谷城之变,贻误封疆,深负陛下倚任。臣无知人之明,所荐非人,致使城破师辱,亦不能辞其咎。” “熊文灿因循误事,敷衍时日,致使张献忠盘踞谷城,势如养虎。但以封疆事重,朕不肯轻易易人。谷城之变,朕还是不肯治他的罪,仍望他立功自赎。沒想到他竟逼迫左良玉轻进,损兵折将,深负朕望,实在可恨!必要拿问,置之重典。”崇祯看着匍匐在地的杨嗣昌,宽慰道:“此事罪在熊文灿一人,卿不必自责过深。左良玉虽败,但并未伤元气,并不足忧,朕忧的是何人接替熊文灿,去襄阳主持大局。” 杨嗣昌小心地说:“孙传庭可用。” “哼,他倒是知兵,可不知权变,太任性了,心里哪有君父?” “孙传庭遭皇上严旨切责,惊惧以致耳聋,似并非有意推托总督河北、山东军务,听说他在狱中深自悔悟……” “不必说他了,还不到时候,朕要磨磨他的棱角。” “臣愿自请督师襄阳,竭犬马之力,剿平逆贼,略赎罪愆。” “先生不辞辛劳,朕心甚慰。西望云天,殊劳朕忧!而朝廷百事丛脞,亦不可一日无先生,朕左思右想,踌躇不决。”崇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叹口气道:“朕经营天下十余年,大臣渎职,小臣贪墨,国事糜烂至此,可为浩叹!朕不意以四海之大,竟沒有如关云长、岳武穆一流的将才!” 杨嗣昌感激道:“臣蒙皇上知遇,铭记五内。自任本兵以來,清兵入塞,破名城,掳藩王,损主帅,圣心焦劳。每一念及,惶惊万分。皇上不以此罪罚,臣有尺寸微功,即刻褒扬,命翊赞中枢。圣眷恩重,敢不报效?” “朕想你此去襄阳,用‘督师辅臣’官衔为宜。朕实不忍心先生离开左右,但寇乱日急,不得已烦先生远行。”崇祯嗓音有些沙哑,吃了口冰糖燕窝,说道:“卿去湖广,以剿献贼为主,但亦当兼顾商洛。倘若闯贼从商洛山中窜出,亦不要使之与献贼合兵一处。” 杨嗣昌答道:“皇上英明天纵,烛照贼情。臣至襄阳,当谨遵皇上所授方略。” “先生此去,还有什么事需准备?” “大军云集于川、楚交界与陕西南部,距离督饷侍郎驻地池州甚远,请命张伯鲸移驻湖广用兵之地,最为便捷。左良玉虽然新败,但此人有大将之才,他麾下多是精兵,乞皇上格外施恩,封他为‘平贼将军’,以壮士气。” 崇祯颔首道:“卿可放心地去襄阳,所需一切,朕即谕各有司即日供办。” 次日,崇祯下旨杨嗣昌以阁臣督师湖广,赐精金百两,大红纻丝表里四匹,斗牛衣一件,赏功银四万两,银牌一千五百个,纻丝和排绢各五百匹,发给“督师辅臣”银印一颗,饷银五十万两。传旨中午皇上在平台赐宴,为他饯行。午时一刻,杨嗣昌由王德化引进平台后殿,鼓乐声中随着鸿胪寺官的鸣赞向皇帝行了常朝礼。光禄寺已在殿中摆了两席,一席摆在御案上,一席摆在下边。杨嗣昌叩谢后入席,向北与崇祯相向而坐。崇祯举起玉斝向他敬酒,杨嗣昌急忙离开座位,双手跪捧,轻呷一下,毕恭毕敬地把酒浇在地上,叩拜道:“谢圣恩!”垂手躬身而立。 御前太监马元程双手捧着一个黄绫云龙锦盒,尖声道:“杨嗣昌谢恩呐!”杨嗣昌又跪下叩了头,捧接锦盒。崇祯道:“朕昨夜写了一首诗,为先生出征送行。愿先生旌麾所指,寇氛尽消。” 杨嗣昌又叩了一个头,双手颤抖着小心打开锦盒,盒内有一卷正黄描金云龙蜡笺,展开细看,上有御笔亲題的一首七绝诗,每字两寸见方,他朝上望了一眼,见崇祯面带微笑,低头朗诵道: “盐梅今去作干城, 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 还期教养遂民生。” 两眼登时涌满泪水,诗后題着的“赐督师辅臣嗣昌”七个字,又一行字是“大明崇祯十二年己卯九月吉日”,还有加盖着的“崇祯御笔”和“表正万方之宝”两方篆体阳文朱印,都有些模糊了,哽咽着说不出话來。 平台赐宴虽说隆重,但只是走走过场,用不了多大工夫。赐过御诗后,仪式即告完毕,撤去酒肴。光禄寺和鸿胪寺的官员们先退走,王德化、马元程等几个太监也都退下,殿内只剩下崇祯、杨嗣昌二人。崇祯招呼杨嗣昌将凳杌移近,缓声问道:“先生远离京城,奔赴襄阳,实在万不得已,朕舍不得先生。剿贼重任系于先生一身,朕所望甚厚。” 杨嗣昌起身要拜,崇祯伸手阻拦道:“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坐着说吧!” “君父面前不可失仪,皇上格外恩典,臣不胜惶恐。”杨嗣昌依旧叩拜,才说道:“臣蒙知遇,受恩深重,惟有鞠躬尽瘁以报皇上。然臣一离国门,便成万里,不似在京师大内,可睹圣颜,当面请旨。孙子云:‘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然以今日情势而言,欲速胜恐不甚易,流贼需次第歼灭,不能一蹴而就。如此耗费粮饷必多,朝臣拘于习气,物议横生,但有皇上做主,臣可放心。只是朝臣若阳奉阴违,暗中掣臣之肘,兵马、钱粮、军械、奖惩……不能因需而定,凯旋势必遥遥无期。臣剿得了刀枪之贼,却奈何不了衣冠之寇。” “先生放心,朕不会教他们蒙混欺瞒的。” “目前将骄兵惰,臣此去襄阳,先整肃军纪,而后进剿流贼。” 崇祯点头说:“朕已赐你尚方剑,总兵以下将领有罪,斩杀处罚便宜行事,不必奏陈。有先生坐镇襄阳,指挥剿贼,朕甚觉安心,担心的是东虏不待剿贼成功,又将大举进犯。” “臣愚见与皇上远虑略同。方今国家多事,内外难以两顾。若专力剿贼,必要对东虏用抚,羁縻一时,等内乱肃清,再对后金大张挞伐不迟。” “傅宗龙缺少权变之才,未必能担此重任。” “军旅之事,皇上可以问傅宗龙。宣大总督陈新甲精明干练,实为难得人才,可由他去办议抚之事。” 崇祯道:“流贼为国家腹心之忧,千斤重担都在先生肩上。望先生专意剿贼,不必议抚分心。已令大臣们明日在国门外为卿饯行,先生凯旋之日,朕必要亲劳郊迎。” 次日清早,杨嗣昌进宫陛辞后,來到广宁门外真空寺,首辅薛国观率领着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奉旨郊饯督师。寺院中搭起了布棚,摆满了桌椅。寺门外,车、马、轿子、各色执事人等,熙熙攘攘。绿呢八抬大轿由幕僚、家人和护卫兵丁簇拥而來,离寺门半里地左右,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员躬身肃立,远远迎接。在三声礼炮和鼓乐声中,杨嗣昌下轿,拱手还礼,再重新上轿,直抬到山门,首辅、众阁臣、六部尚书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三品以上官员依次站列门外。等杨嗣昌在寺院中向北叩头谢恩后,薛国观率领全体文武同僚敬酒三杯。杨嗣昌王命在身,随即辞别,上轿登程,往卢沟桥而去。一路不敢耽搁,轿夫们轮流替换,路经磁州、彰德、卫辉、封丘、开封、朱仙镇、许昌、南阳和新野,二十九日,到达樊城东郊十五里的张家湾,连夜进了襄阳城,次日即在熊文灿总理行辕中升帐理事。 天色微明,辕门外,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面绣“盐梅上将”,右面绣“三军督司”。两排一丈三尺的小旗杆上挂着彩色门旗,每行五面,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黄旗边,旗子正中绣一只飞虎。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直到大堂阶下,甬路两旁站列着许多侍卫。一声炮响,文武大员陆续进入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二次鸣炮,二门内奏起鼓乐。“督师升帐----”随着一声呼喊,身穿皇上钦赐斗牛服的督师杨嗣昌,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而出,走到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坐下,背后的屏风上高悬着黄绫子装裱的御制诗,两个高大健壮的执事官分捧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左右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杨嗣昌环视四周,威严地说道:“请众位大人进帐。”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众人都给督师辅臣烜赫的权势震慑住了,屏声静气,躬身肃立。 杨嗣昌手拈胡须,站在公案后,扫看了众人一遍,说道:“文灿失职,剿贼无功,皇上震怒,有旨拿问,锦衣旗校已在路上。此事责在文灿,诸位也难辞其咎。如今皇上格外开恩,诸位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本督师受朝廷重托,誓必灭贼。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决不宽贷!”他略停一停,环视着众人,随后喝问道:“方孔昭可到了?” 方孔昭昨日率领左良玉从当阳赶來晋谒,簇新的四品文官云雁补子红罗蟒袍,极为隆重。他是安徽桐城人,天启初年因得罪阉党遭削籍,崇祯登极后被召复起,十一年春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不满熊文灿招抚之策。听到杨嗣昌直呼其名,有些羞愤,答道:“卑职在。” 杨嗣昌脸色一变,站起來说道:“皇上有旨!”方孔昭大吃一惊,战栗着跪下。只依稀听到“方孔昭不思报效,致有香油坪之败,将亡师辱……着校尉押解入京听勘……”部将杨世恩、罗安邦奉命进剿,在香油坪全军覆沒,可不该由自己做这个替罪羊。但事已至此,分辩也沒什么用。他朝众位同僚拱拱手,扭头便随两名校尉走出大堂。杨嗣昌送到大堂门外,歉然道:“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一路保重。” 方孔昭仰天长叹一声,回身冷冷一笑,一言不发地走了。众人各觉骇然,心中暗忖:杨督师的气象果然与熊文灿不同,不可怠慢了。 玛瑙山勇战雪前耻 将军印妄许生离心 杨嗣昌目送着方孔昭的背影出了仪门,才回到公案后面,勉励劝诫一番,吩咐大家下去歇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略一拱手,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然后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在行辕等候。不大工夫,一声吆喝:“督师有令,请湖广总兵左大人!” 左良玉一阵心慌,不知道督师为什么传见。抚台方孔昭罪不致此,却给校尉押出大堂,逮至京师待勘,自己罗猴山惨败,只贬了三级,是不是皇上变了主意,要重加责罚?不过转念一想,倘若真有什么密旨,督师也该当众开读。他以辅相之尊,又是天子腹心之臣,正好趁机树立威严,以儆效尤,决沒有背着众人的道理。左良玉提心吊胆地随着承启官绕过白虎堂,又穿过一进大院,來到后面的小院前,依然思虑不透。小院的月洞门前侍立这两个带刀护卫,透过月洞门,望见一片苍翠的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明三暗五青砖起脊的厅堂,既不宏敞,也沒有雕梁画栋,但堂前高悬一块朱漆匾额,上书“节堂”二个黑漆大字,透出几分杀气与威严。这个地方左良玉并不陌生,熊文灿任总理时,也來过几次,但今日却觉得有些异乎寻常。刚到堂前,便听一声传报:“左总镇到----” “请!”左良玉紧走几步,登阶拱手高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一位中军副将打起猩红缎镶黑边的夹板帘,将他迎进去。左良玉进到门里,看一眼端坐着的杨嗣昌,急忙跪下行礼。 杨嗣昌略直一下身子,面带微笑,拱手还礼,吩咐安排座位。左良玉告了座,杨嗣昌语气亲近地称呼道:“昆山将军!” 左良玉惶恐地站起,叉手施礼道:“实不敢当此称呼。” “你是个有将才的人,出身履历本督师早已知道”,杨嗣昌看着身材魁梧的左良玉垂手肃立,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生于万历二十七年,山东临清五里庄人。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抚养,习学武艺,可左右开弓。自辽东从军,升为辽东车右营都司。崇祯元年参与宁远兵变被撤职,到昌平军中做了一名小校。崇祯四年八月,东虏围攻大凌河,皇上急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昌平总督、兵部右侍郎侯恂力荐,破格提升为副将,率兵出关,松山、杏山两战两捷。本督师可有遗漏?” “句句属实。” 杨嗣昌感叹道:“其实若谷兄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虽说是有识人之鉴,可最为人佩服的还是荐人之胆,他冒着多大风险,你想必体会得到。一旦你兵败大凌河,他身上三品的朝服怕是穿不得了。”侯恂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晚于杨嗣昌三科,年纪也小了一岁。他与侯恂虽沒有深交,但素來对东林党人颇有好感。侯恂升为户部尚书,不久罢归商丘老家。李自成攻破开封,以按兵不救之罪,逮入京师问罪,羁押诏狱。数年之间,物是人非,看到英气勃勃的左良玉,杨嗣昌不禁对侯恂大起惋惜之情。 “末将一辈子感激侯大人,沒齿难忘。”左良玉回想起往事,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嗓音有些哽咽。 杨嗣昌点头道:“心存感激就好,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开封城破,若谷兄以按兵不救之罪,久系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其父碧塘老先生,执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末将出身微贱,沒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三纲五常,自信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本督师头一个就传见将军,知道你是个出类拔萃的将才!如今辽左频传烽烟,中原未定寇氛,正当国家用人之时,将军生逢乱世,大有作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罗猴山之败,皇上震怒,但怜惜将军人才难得,仅贬秩三级。本督师陛辞之时,恳请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加封平贼将军,想不久就会有旨意,平贼将军印信也随即发下。将军好生仰体皇上的苦心,立几个大功,以报圣上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大明立朝以來,平贼将军只有正德皇帝赐给仇铖一次。左良玉身为武一品的湖广总兵,加封平贼将军,官阶虽不能再有什么擢升,但却是百年难遇的殊荣,身份和名声迥出中将之上。他喜出望外,跪下连连叩头道:“皇上天恩与阁部大人厚意,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流贼一日不灭,末将一日不罢兵,甘愿与剿贼一事相始终,死而后已。” “哈哈哈……”杨嗣昌摸着细长的胡须,朗声大笑道:“好个死而后已,本督师要的就是这句话!來來來,坐下叙话,不必拘礼。”他等左良玉仄着身子坐下,叮咛道:“自古为大将者往往恃功而骄,因此大多身败名裂,沒有好下场。《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实在是千古不变的至理。你出身陇亩之间,位至一品总镇,都是一刀一枪,用性命拼出來的,实在不容易呀!能有今天的富贵,更该好生珍惜,切不可放纵自己,贪一时的痛快,毁了半世英名。” “督师训诫的是。” 杨嗣昌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熊文灿刚到襄阳,从广东带來两千火器军,用的都是从澳门等地新购买的西洋火器,冲锋突袭最为有效,可将军却逼着文灿将他们遣散回去,确属孟浪了!还有你与刘国能入援京师,回兵征讨河南境内的流贼,途经泊头、吴桥,纵兵大掠,与流贼何异?”他见左良玉默不作声,停了片刻,似是劝诫又似开脱道:“将骄兵惰,非将军一部,乃是军营的同弊,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令人堪虑。自曹文诏、艾万年之后,你与曹变蛟,还有新近崭露头角的吴三桂,当朝名将不过几人,屈指可数。当今乱世,正是大丈夫横刀跃马、博取功名之时,将军当一扫积习,表率诸军,戮力王事,何患不能剿灭流贼!” “末将实在看不惯他畏贼如虎,一味招抚……”左良玉还要分辩,但看到杨嗣昌眼中陡然射出一道寒光,急忙改口道:“今后再也不敢了。” 杨嗣昌本想再说几句,但想到都是熊文灿在襄阳时御下过宽所致,那时众将到襄阳拜见后,除非军情十万火急,总要逗留些日子,家眷在此的自不必说,家眷不在襄阳的也会流连青楼,招妓纵酒,不把军务放在心上。杨嗣昌暗暗埋怨道:“只此一事,文灿安得不败!”他知道此时不好强求左良玉一人,隐忍不发,话锋一转,问道:“如今闯贼新败,蛰伏商洛山中,陕西总督郑崇俭派兵四面封剿,擒灭不过旦夕之间。其他三股流贼,张献忠在西边的楚、蜀与陕西交界处屯兵养锐,革里眼、左金王等四营流窜在东边的随州、应山、麻城、黄冈一带,曹操、过天星等十营,散布在南边的南漳、房县、兴山、远安之间。张献忠兵力虽不如曹操,但最为狡黠慓悍,且有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擒贼先擒王,用全力剿灭献贼,则曹贼可不战而降。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癣疥之疾,何足挂齿。故目前用兵方略:全力围剿献贼,务期一鼓荡平。对闯贼则加紧围困,防其逃逸,俟荡平献贼后,再移师扫荡商洛。曹操、革、左诸贼,暂且防其流窜,一旦献、闯授首,他们便不足虑了。昆山有什么高见?” “一切都凭督师调度。末将只是担心张献忠窜入巴蜀,难以遏制。” 杨嗣昌捻须微笑道:“本督师已严檄四川巡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本督师担心的却是他逃窜陕西,历來流贼遭重创,莫不如此。已飞檄陕西总督郑崇俭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湖广大军自东面促之,合围剿灭。”他见左良玉眼中仍有些狐疑之色,暗忖:此人不可理喻,果真难以节制,必要想个法子,使他有所忌惮。端一下茶杯,说道:“且喝茶!” 左良玉明白召见已毕,躬身告退。杨嗣昌离座送到帘外,拱手目送,又分批召见了几位总兵、监军、副将。杨嗣昌久历宦海,人情世故极为透彻通达,深知做官人的心理,只要给上司召见,给几句好言语慰勉一番,无不受宠若惊,愿出死力做事。等召见完十几个有战功的参将,已近傍晚,但仍命众人星夜返回防地,不得任意逗留襄阳。 知道朝廷和督师如此借重自己,左良玉欣喜异常,却又有些惴惴不安,杨嗣昌与熊文灿确实大不相同,不可掉以轻心,自己平日放纵士卒扰害百姓,杀良冒功,朝廷已然知道,倘若再有什么把柄落在阁部手里,他上密折参奏,轻者遭贬,重者丢命,岂不麻烦?回到住处,他独自痛饮,不多时便有了几分酒意,吩咐亲兵去找个人來弹唱侑酒。亲兵为难道:“就要静街了,若是督师大人知道了……” “督师深居行辕,你们一乘小轿把人抬來,她如何知道?快去!”左良玉眼睛一翻,亲兵们不敢再分辩,偷偷去青楼找妓女去了。 已过亥时,杨嗣昌毫无睡意,披衣坐起,想着左良玉俯首贴耳,不然诸将都群起效尤,自己便成了孤家寡人,纵使有张良、诸葛亮一般的妙计,也难以施展。必要扶植一个能与他抗衡的人,才好笼络住他,俯首贴耳地听从驱遣。“二桃杀三士”,他心头陡然想到了一个计策,平贼将军印信不可轻授,当作利物使二人相争最好。他取出从兵部抄出的将领履历,细细翻阅,目光盯在陕西副总兵贺人龙的名字上:米脂县人,出身秀才,后投笔从戎,考中武进士,在延绥巡抚洪承畴麾下做了一名守备。作战悍勇,人呼“贺疯子”,屡建战功,一步步由都司佥事升任参将、副总兵、总兵。杨嗣昌当即写文书给陕西总督郑崇俭,传见贺人龙,务必在一个月后的大会诸将前赶到襄阳。 两个多月的工夫,兵马粮草都已筹集齐备,此时已到隆冬季节,流贼抢掠、躲藏也都比夏秋两季难得多,这是一年中较好的作战时机,大军可以进剿了。三声炮响,白虎堂前一声吆喝,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率领众将经二门鱼贯而入。杨嗣昌依然穿着御赐的斗牛服,在堂上的大案后坐定。宋一鹤身穿簇新的四品云雁补服,躬身走进大堂,在案前叩拜道:“卑职右佥都御史、湖广巡抚宋一鸟参见阁部大人!” “请起。”杨嗣昌点头微笑,宋一鹤起身肃立。左右的幕僚和随侍中军心中窃笑,宋一鹤为避杨鹤的名讳,每次呈递手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宋一鸟,如今竟公开改了称呼,阿谀奉迎的本领当真无人能及。随后左良玉等众将官和监军等入堂参拜。忽然承启官匆匆走进來,把一个红绫壳职衔手本呈给中军。中军看了,向杨嗣昌躬身禀道:“陕西总总兵贺人龙在辕门外恭候参见。” “快请!”杨嗣昌喜出望外。中军退到堂外,高声呼喝道:“督师有令,请贺总镇入堂参见!”二门口几个人随声附和,声音一直传到辕门。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步进來,报名参拜。杨嗣昌看了左良玉一眼,问道:“将军千里奔波,一路劳乏,看座!” 湖广巡抚和总兵等人都肃立左右,却给贺人龙一人设座,众人都觉愕然。贺人龙受宠若惊,逊谢道:“督师钧檄,不敢耽搁。轻骑奔走,算不得劳累,督师面前不敢就座。” 杨嗣昌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左良玉看,但也不想做得出格,刺激左良玉一班悍将,点头道:“将军辛苦了。” “不敢。” 贺人龙千里赴会,对答又如此恭顺,杨嗣昌暗喜选准了人,微笑道:“将军退在一旁,会后在传见详谈。”随即环视着众人,面色郑重道:“本督师坐镇襄阳,已近三个月,之所以按兵不动,尚未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准备粮饷甲仗,二则为调兵遣将。如今诸事妥善,严冬已到,流贼无处觅食,最宜进兵围剿,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杨嗣昌顿了一下,声色越发严厉起來,说道:“圣人曰:不教而诛为之虐。本督师自到襄阳,三令五申,然军中骄玩之积习仍存,藐视法纪,违令不遵,一如往昔,以为尚方剑不过是个摆设,无足轻重。大军进击,首重号令。号令不行,如何灭贼?刘备当年谆谆告诫其子刘禅勿以恶小而为之。史称诸葛孔明治军,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皇上一再谕示,乱世宜用重典,不可稍存姑息。沒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殷太白,你可知罪?” 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跪到地上,叩头道:“卑职也是无心之过,其中原委已向督师陈述明白,求阁部大人恩典!” “不必狡辩!绑出去,立斩!” “卑职冤枉呀!” 杨嗣昌冷笑道:“你冤枉什么!当年孙武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号令,枭首示众,宫人无不震慑,军容整肃。何况我等负剿贼重任,决非儿戏,斩迄报來!”他离座向北拜了四拜,请了尚方剑,脱去黄绫套,授与中军。中军跪地双手接了,捧出大堂。片刻之间,他回來跪禀道:“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杨嗣昌望望大家,长叹了一声道:“本督师并非好杀,实不得已。我容得了他,国法军令却容不得他。望诸君以殷太白为戒,恪遵军令,努力杀贼,勿负朝廷,勿负国恩!” 众人看他借殷太白的首级树威,个个心惊肉跳,忙不迭地答道:“谨遵钧谕!” 稍后的传见,贺人龙被安排在宋一鹤之后,且是单独召见,以激起左良玉的醋意。杨嗣昌满面春风,如同世交子弟闲话一般,全沒有督师的架子。问了问士卒数目和粮饷情形,亲把贺人龙送出节堂,诫勉道:“将军与左大帅都是难得的干城之才,如今左大帅已加封平贼将军,将军不是甘于居后的人,多立几个战功,我定如保奏左大帅一般保奏将军,觉无偏私。” “谢大人栽培!”贺人龙欣喜若狂。 “本督师刚刚接到密报,张献忠逃到了四川的太平县,人马驻扎在西北七十里处的玛瑙山。自古太平县就是秦川锁钥,北上陕西,南下重庆,东走武汉,西进成都,指日可达。将军不要把功劳都让与左良玉呀!那样可无法向皇上请封了。” “末将连夜赶回防地,即刻进兵。”贺人龙急急告辞,带着亲兵飞马而去。 玛瑙山勇战雪前耻 将军印妄许生离心(二) 罗猴山大胜后,张献忠即与罗汝才分开。张献忠向西南奔走,打算伺机入川。罗汝才则躲到竹溪、竹山一带。杨嗣昌到了襄阳,官军一连数十天按兵不动,他也准备歇马休兵,收集粮草过冬。刚到枸坪关,左良玉随即赶來,张献忠见官军势大,急忙退走,将人马拉到川、陕交界的太平县境内,老营和三千人马驻扎在玛瑙山。此地处在大巴山脉北麓,易守难攻,进退自如。左良玉向杨嗣昌请命,从汉阳、西乡向四川一路追赶,不料杨嗣昌已有安排,命陕西总督郑崇俭率贺人龙、李国奇从西乡入蜀,命左良玉驻扎兴平。左良玉想到杨嗣昌单独传见贺人龙,如今平贼将军的印信尚未实授,难保贺人龙不有所觊觎,倘若他立下大功,生出什么变故,岂不是白白空欢喜一场?左良玉听着幕僚反复朗读的督师羽檄:“我料献贼必不能入川,仍想避走秦界。将军从汉阳、西乡入川,万一流贼从旧路急返平利,仍入竹山、房县,将何以抵御?流贼若逃向宁昌,入秭归、巫峡,与曹操合兵,将军亲自尾追,不过促使流贼再返楚地,实非良策,遣一裨将领三千人马足矣。” 左良玉干笑数声,不屑道:“不过纸上谈兵,全是虚妄之言。蜀地肥沃,自古号称天府之土,献贼苦于少粮越冬,势必拼死入川,怎敢回窜郧阳挨饿?兵合则强,兵分则弱。如今已留刘国能、李万庆驻守郧阳,若再分三千人尾随入蜀,我兵力已薄,驻守兴平,以逸待劳,也未必挡得住流贼大举进攻。用兵的上策是出其不意,疾攻流贼,如能重创,他们自然瓦解,纵使折回房县、竹山,此间已经他们掳掠,人迹断绝,他们从哪里觅食?何况郧阳兵马扼守在前,陕西抚台在兴安等地拦截,他们无路可逃。宁昌、秭归、巫峡等地路途遥远不说,张献忠与曹操面和心不和。张献忠败逃归附曹操,少不得会遭黑手,死期不远了。” 他话停了,那幕僚也笔录完毕,问道:“就这样呈送督师?” 左良玉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稍加润色就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不过一个督师!只要立了军功,他奈何不了咱!不必管他,一边呈送,一边进兵,先一步抢到献贼前面,守住渔溪渡。” 杨嗣昌虽说恼怒左良玉不听节制,但暗喜自己笼络了贺人龙,沒有一味倚重左良玉,不然长此以往,局面势必无法收拾。左良玉说的叶并非全无道理,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坚持己见,心中对左良玉的戒备又多了一重。左良玉将人马分几路向玛瑙山悄悄逼近,先锋营埋伏在离玛瑙山只有几十里的深谷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烟,伺机偷袭。左良玉知道这一仗对自己的前程、威名举足轻重,只能胜不能败。倘若此战大捷,不惟一雪罗猴山之耻,且不必担心平贼将军印给人夺去。倘若败了,正好给了杨嗣昌口实,他必会上本参劾,乘机治自己的罪。因此左良玉极为用心,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杨嗣昌连來羽檄并转來崇祯手诏,催他进兵,十万火急,只是偷偷调动兵马,等秦军一到,两面夹击。他知道张献忠撒在各处的奸细、坐探极多,防不胜防,带着大批亲信留在平利县城内的镇台行辕中,终日饮酒作乐,装做不听节制、按兵不动的样子。得到秦军贺人龙和李国奇两支人马从西北向玛瑙山包围的密报,派出飞骑约定进兵时辰,连夜赶到玛瑙山下,亲临坐镇。 刚进二月,阳气初发,依然春寒料峭。玛瑙山一带接连几天,大雾弥漫,晌午时分才慢慢消散,斜挂南天的日头光影仍有些朦胧晦暗,似乎沒有一丝热气。四更时分,玛瑙山上一片寂静,偶尔有几个放哨的守卫走动取暖。临时搭建的寨门上挂着两盏白纸灯笼,不住在冷风中摇晃,在雾气中发出朦胧的微光,正是酣睡难醒的时刻。一队人影乘着雾气和夜色悄声绕到寨门前,藏身在阴影里。不远处的岩石上,几个身影矫健地攀援而上,翻入山寨,将寨门的守卫一刀杀了,用油葫芦在门轴上洒了,悄无声息地打开寨门,一队人影穿门而入,扑向寨门内的几处窝铺。那些守卫有的睡梦中做了死鬼,有的惊醒过來,來不及招架,就给砍翻在地。有几个闯出窝铺,四散奔窜,大声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 “点灯!”为首的一个黑衣人低喝一声,一个黑影爬上身旁的大树,将带着细索的灯笼点燃,细索系在树杈上,一盏红灯在寒风中冉冉升起,越飘越高。 左良玉带着大队人马等在山下,望见红灯,大喜道:“得手了,跟我上山杀贼!”上马舞刀,往山上便冲。 官军潮水般向寨中涌进,从两面围向张献忠的老营,呐喊声、怒骂声、刀剑碰击声,混成一片。张献忠正与妻子敖氏在房中歇息,突然惊醒,一跃而起,不及点灯,胡乱披了件夹袍,顺手摸起一把大刀,跳到院中。外面有无数的人马冲來,不住喊着,“休教张献忠逃走!不可放走张献忠……”大门外一片呐喊声,不知有多少官军杀到,几处营寨已起了火,他一边穿着送來的衣甲,一边向身边亲兵喝道:“关紧大门,关紧大门!”折身朝后面跑去,到了一处较低矮的寨墙下,翻身便跳,不料却被人一把抓住,哭喊道:“老爷,别扔下我们娘俩----”却见敖氏拉着十來岁的女儿不知何时追了上來,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孩子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张献忠暴叫道:“快放手!顾不得你们了。”挥刀一划,割下一大片衣衫,挣脱了大腿,翻身攀上寨墙,跳入微明的夜色中。敖氏抓得正紧,衣袍割裂,登时无从发力,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此时,大门被撞开,冲进无数的官军…… 天已大亮,官军占据了玛瑙山的各个路口、各处寨墙,火光、浓烟弥漫天空。张献忠在山坳里遇到徐以显、潘独鳌败逃的兵马,合在一处,往西北便逃。刚到山下的树林边,一声炮响,杀出数千人马,张献忠看大旗上绣着“贺”字,大惊道:“啊呀!贺疯子來了!咱们怎么逃?” 徐以显已经带伤,催马奔到张献忠身边,低声说:“大帅换了兵卒的衣甲快走!不可迟误!” 张献忠与亲兵互换了衣甲,又挥刀将浓密的胡须割去大半,混入人群。贺人龙已冲到跟前,大喝道:“献贼在哪里,快快出來投降!” 张献忠扫了一眼身穿自己衣甲的亲兵,暗中用刀一拍他的马腿,大叫道:“八大王在此!” 贺人龙一惊,见那亲兵左右有不少人簇拥着,两个军师模样的人分外扎眼,马鞭一指,大喊道:“活捉献贼,赏银千两!” 徐以显等人不待招架,向西溃逃,官军随后追赶。张献忠带着几个贴身死士,乘机向东飞奔。 玛瑙山大捷,贺人龙生擒假张献忠、潘独鳌等人,亲自将他们押送襄阳。杨嗣昌已接到左良玉大胜的快报,正因张献忠、徐以显等贼首漏网大觉遗憾,中军匆匆进來,禀报道:“督师,张献忠给贺总镇拿了。” “当真?”杨嗣昌又惊又喜。 “已到城门外。” “速速押來。”不押解到襄阳城中,杨嗣昌还是有些担心,怕再生什么变故。 两辆木笼囚车缓缓地到了督师行辕,贺人龙刚下了马,见中军已在辕门外恭候,进了仪门,白虎堂前,杨嗣昌将阶相迎,上前挽着贺人龙的手,含笑道:“贺将军辛苦了。” 贺人龙拱手道:“戮力王事,不敢言苦。”他曾是县学的秀才,说话比左良玉斯文多了,杨嗣昌听來很是入耳。 二人步入大堂,贺人龙见杨嗣昌走向公案后面,忙上前低声道:“督师大人且慢升帐,末将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请到后堂细谈。”杨嗣昌见他神秘其事,转身往后面而來,贺人龙紧跟其后,将堂上的众人晾在一旁。 杨嗣昌破例招呼着贺人龙坐下,缓声问道:“贺将军,有什么机密大事?” 贺人龙谢座道:“督师曾言向朝廷保举,末将敢不尽力?此次大捷实是大人之功。” 杨嗣昌微微蹙眉道:“功大自然该向朝廷保举,赏罚分明是本督师份内的事,你不必担忧。大伙儿都在堂上,不好教他们等久了。” “有这句话,末将就放心了。”贺人龙急忙起身。二人回到大堂,杨嗣昌威严道:“带献贼!” 不多时,一个面黄多须的大汉捆绑上堂,身后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儒士,也给背缚着双手。“跪下!”侍卫们四下一声吆喝,大汉微微一怔,看看身后的儒士,毫不理会。侍卫上前一脚踹倒,将他的头摁到地上。杨嗣昌摆手道:“不必折辱他了,既成阶下之囚,自然羞愧狂躁。” “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阶下囚?我张献忠何等的人物,竟会遭了你的毒手!可叹,可叹!” “你这不知死活的贼寇,大难临头,还敢狂妄!你忘了当年高迎祥的下场?”杨嗣昌拍案叫骂,但看到大汉仰起脸來,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似是有些恐惧却极力忍耐,他心里陡然一惊,一眼瞥见他脸颊上甚为光滑,沒有半点疤痕,急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假冒张献忠?” 那大汉冷笑道:“我们大帅何等英雄,怎会轻易给你这老狗捉住?当真可笑!我不过是他老人家贴身侍卫而已,如今大帅去得远了,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贺人龙大惊,上前扯住他的衣襟,但见方才挣扎而出的汗水不住滴落,淌过之处竟露出黑红的肤色,原來是用蜡涂成了黄色。他一脚将那亲兵踢开,回身向那个儒士追问道:“潘独鳌,终不成你也是假冒的?” “非也,非也!”潘独鳌摇头晃脑道:“学生俯仰天地几十年,绝不是盗名欺世之徒。” 霎时之间,大喜大悲,饶是杨嗣昌修养的功夫过人,也禁不住变色道:“何必与他们啰嗦,押入大牢,等捉了张献忠,一并解入京师,献俘阙下。”说罢拂袖退入二堂。 贺人龙犹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追上道:“末将不小心遭人愚弄……” 杨嗣昌冷笑道:“你谎报之罪,本督师先不追究了,保举的事也要往后缓一缓。我昨日已看到左良玉的捷报,他斩杀扫地王曹威、白马邓天王等渠魁十六人,俘获张献忠的九个妻妾,追奔四十余里。论功自然是第一,你若非捉住张献忠,不然本督师如何向皇上保举你取而代之?” “是末将无能。”贺人龙羞愧而退,出了仪门,路过签押房,只听里面两个师爷闲话,一个说道:“东翁的心胸当真阔大无私,一心以国家为念。那左良玉如此桀傲不驯,一有战功,仍保举他加封太子少保,何等荣耀!可惜不知左良玉领不领情?” “依小弟愚见,对这等悍将还是应该稍加裁抑才是。” “胜者王侯败者贼,督师也是沒法子,谁教他打了胜仗呢!” “那贺人龙不也胜了?” “老弟,你糊涂了!此处正见督师御下之术的高妙。譬如二犬逐兔,若有一只野兔,它们自然奋勇向前,拼力追赶,为的是什么?不过野兔的肠肺而已。但若是一群野兔,它们就不必如此争抢了,随便捉一只足矣,人人有份,不用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平贼将军就是那只野兔啊!”二人一起哈哈大笑,贺人龙听得心如椎击,快步出了辕门,上马飞跑出城,直奔左良玉的营地。 左良玉大胜以后,搜山三天,沒有找到张献忠,四处探查,得知张献忠率领残部逃入兴山、秭归一带,将人马驻扎在兴安州和平利、紫阳两县境内。杨嗣昌一再羽檄催促,又告知保举他加封太子太保的事,左良玉这才将自己的行辕移到平利城内,蓄势待发。刚刚住进行辕,贺人龙就赶到了。左良玉大喇喇地等他进來,嘲讽道:“是哪阵风把平贼将军吹到了?” 贺人龙听他言语刻薄,知道他忌恨颇深,不敢纠缠他的问话,看了看左右,施礼道:“末将有机密事禀告。” “说罢,这里都是我的心腹。” 贺人龙看他如此轻慢,激他道:“将军可是害怕与我单独会面?” 左良玉骄横异常,何曾怕过什么,果然跳起來道:“我从辽东一路杀到湖广,刀下的死鬼无数,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们都退下!” 贺人龙一笑,将腰刀解下抛给堂上的侍卫,等众人退出,问道:“左将军可听说了督师要夺去你平贼将军一事?” 左良玉翻着白眼看着贺人龙道:“督师上奏朝廷的文书谁见了?不过是宵小之辈拨弄是非,妄想着渔翁得利。我左良玉有的是军功,看哪个动得了咱?” “沒有人能看到文书,但绝不是无根之谈,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其事。” 左良玉指着贺人龙的鼻子咆哮道:“你不是眼红我左良玉了吧?你当我不知道,拨弄是非的小人就是你!” “你如此糊涂,我也不强辩。等你什么时候心平气和了,我再來拜会!”贺人龙拱拱手,起身便走。 “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你的大营么,任意出入!想來容易,想走么,哼哼……”左良玉连声冷笑。 “要杀要剐,你大可随意。但我贺人龙自认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要说什么拨弄是非的小人,你可到襄阳问问督师。” “问他做什么?” “他亲口许了我平贼将军大印,只要我打胜了,即刻保举,谁知他竟变了卦。” “他许了你平贼将军,一女聘给两家?”左良玉半信半疑。 “他是要我俩为争平贼将军,好生替他杀贼立功。” 左良玉抓起桌案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叫道:“这般耍弄我,老子何必体卖命?” 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一起拥入,拔刀指向贺人龙。左良玉与贺人龙相视大笑,挥手喝道:“大胆,不闻呼叫,竟敢擅入!不要命了?” 那些侍卫急忙退下,左良玉又喊道:“准备酒宴,我与贺总镇好好喝上几大碗!” 整鸡、整鱼、大块的方肉上來,二人围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痛饮一碗。亲兵刚刚斟上第二碗,一个校尉急步进來,在左良玉的耳边嘀咕几句。左良玉朝贺人龙抱拳道:“新娶的那个小妾有事召唤,不要嫌哥哥怠慢。”命身边的亲兵道:“你们几个好生陪贺总镇吃酒,他若不能尽兴,小心我扒了你的狗皮!”笑着起身随校尉出去,才问道:“张献忠派來的人在哪里?” 李自成痛饮福禄酒 张献忠远赠亲王头 左良玉刚走进后院,一个仪表堂堂的汉子纳头便拜,神色极为谦恭地说道:“小人马元利叩见镇台大人。” “你火烧谷城县衙,逼死县令阮之钿,犯了什么罪,你该明白。平贼将军的行辕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你也敢闯,好大的狗胆!” “小人是來救大人的。” “哈哈哈……”左良玉不怒反笑,逼问道:“你要说不出子丑寅卯,跑到这里胡诌,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大人息怒,容小人慢慢回禀。” “本镇看你耍什么花招?”左良玉大步迈进花厅,仰坐在一张大椅上。 马元利紧跟在后面,摸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上道:“这是我家主人给大人的书信,请大人过目。” “他娘的,张献忠这个狗娘养的,知道老子不识几个字,还写什么书信!有屁就放,啰嗦什么!”左良玉皱了皱眉头,朝外喊道:“过來个识字的。” 一个幕僚接过书信,不紧不慢地朗读道:“草民张献忠再拜于昆山将军麾下:玛瑙山将军得胜,已足以雪罗猴山之耻。不惟可邀朝廷之厚赏,亦可销将军之疑忧。古语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有献忠在,将军方可拥兵自重,长保富贵;献忠若亡,则将军必随之。此理至明,敬望将军三思,勿逼迫太甚。谨备菲仪数事,伏乞哂纳。区区之意,专此布达,不胜惶恐待命之至!张献忠顿首。”念完,将书信并一份大红礼单放在桌案上。 左良玉讥讽道:“你这匹夫还敢说來救本镇,分明是张献忠命你來向本镇乞降求饶的!” 马元利摇头道:“镇台大人的话说错了。治世重文,乱世崇武,若沒有了我们这些反贼也好草寇也罢,镇台大人能如此威风八面么?古人云: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汉代的齐王韩信之死,镇台大人想必有所耳闻。大人自信与他相比,功劳是大是小?可后來韩信终究难逃一死,教人心寒呀!做大将的不死于战场,却斩首西市,谁愿意有这样的下场?如今杨阁部隐忍不发,是还要倚重大人,不然大人不会如此安逸悠闲,轻则免官去职,重则么,大人自己理会得出。” “放肆!”左良玉给他说中心事,一阵烦乱,但恐给人觉察出來,无法发作,缓和了语气,似是无奈道:“皇上有旨,张献忠曾惊祖陵,决不可赦。阁部大人也严令不许招抚,本镇如何敢违命受降?” “岂敢,岂敢!”马元利笑了一笑,抱拳道:“不过大人所见有误。我家主人并不是乞降,只想与大人相依为命,同享荣华富贵。再说,我家主人刚从谷城起事不久,朝廷信不过我们,自然也容不得,何必自讨沒趣?说句到家的话,我们这些贼寇可是大人的泼天富贵呀!别看我们的命贱,可值不少银子呢!若沒了我们,大人想克扣军饷都难,什么时候军饷足过?” 左良玉道:“你们这条缓兵之计骗不了本镇。” “是不是缓兵之计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心里想着大人,为着大人的富贵前程,不想眼看大人这等盖世名将遭人欺凌。务请大人三思。” 左良玉心里暗觉受用,但依然阴沉着脸色道:“本镇胸中自有主见,还要你指手画脚?本镇为朝廷大将,惟知剿贼报国,一切传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这狡贼休要挑拨离间,顺嘴胡说。还是趁天不亮离开的好。平利城中,杨阁部的耳目不少,一旦被人侦知,可不是好玩的。那时你就是送來金山银海,本镇也不会留情。或者立刻将你斩首,或者将你绑送襄阳。” “小人既敢來平利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镇台大人杀了我不难,可于我家主人何伤?” “十天以來,督师大人不断羽檄督催。今日黄昏,又有檄文发來,督催火急进兵。本镇亲领大军进剿,张献忠不过一千多人马,已成惊弓之鸟,还能飞上天去?” “大人还是要进兵?” “职责所在,岂可玩忽?” “穷寇莫追,大人不怕把我们逼急了,反身咬你一口?依小人之见,还是网开一面的好。” “你怕了?” “小人怕什么?原本就是一条贱命,赤条条來去无牵挂,倒是有什么闪失,大人却不好交待。” “区区一千多人马,势必闻风而逃,本镇能有什么闪失?” 马元利冷笑一声,说道:“我家主人岂会与镇台大人硬拼,那是莽汉子的做法!小人也不必隐瞒,我家主人已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大军会师。兴山、秭归一带,绵延数百里尽是高山峻岭,道路崎岖,处处可以藏身,处处可以设伏,处处可以坚守。大人进兵倘若劳师无功,那颗平贼将军大印还能保得住么?若平贼将军大印给贺疯子夺去,不惟是大人终身之耻,半生威名也都败坏了。罗猴山之战,大人败在了哪里?就是败在地利上。如今我家主人人单势孤,大人尽占天时,但仍不占地利。天时不如地利,更不如人和呀!” “你想教本镇怎么样?” “大人最好暂时按兵不动,就地休养士马,自然不会有进兵受挫之忧。” “违抗军令,本镇岂不是要背逗留不进之罪?” “当年大人不受熊文灿节制,又能如何了?他还不是拿大人沒法子!” “杨督师与熊文灿不同,他可是个严苛的人。” “罗猴山战败,大人不过贬了三级,戴罪任职,朝廷并未将大人从严治罪,仅过了三个月,大人又拜封为‘平贼将军’。只要手拥重兵,皇上都拿你沒法子,杨嗣昌能怎么样摆布大人?” 左良玉默然,拿起礼单看了看,幕僚急忙附到他耳边,低声告知:纹银一万两,黄金一百两,另有珍珠、玛瑙、玉器等宝物十件,吩咐道:“收起來罢。”随后朝马元利微笑道:“你回去吧!” “大人沒有什么口信要带?” “本镇自有主张,不烦你们操心。” “小人明白了,这就连夜赶回去。” 左良玉命幕僚道:“好生安排送他出城,不可泄漏了形迹。”幕僚答应着带马元利退下。他快步走向前厅,刚进角门,便听贺人龙大呼小叫:“你们左帅呢,快喊他來陪我喝酒!” 左良玉应声道:“今日一醉方休……” “好好好……一醉方休……哈哈哈……”贺人龙的舌头有些发硬。 “不过喝酒前,我有句话要问。”左良玉抓住贺人龙的胳膊。 “快说,快说!” “老弟本來在陕西待得好好的,何必到襄阳趟这浑水?” 贺人龙搔头道:“还不是为那颗平贼将军大印。” “这颗大印老弟愿要,只管拿去。” “这……大印既是老兄的,小弟绝不会动一手指头。” “那老弟还留在湖广做什么?” 贺人龙一怔,随即仰头将酒碗一口喝干了,砰的摔在地上,咬牙道:“小弟明日便回陕西老家。他娘的,何必巴巴地跑來这里卖命!” 沒有了左良玉、贺人龙两部人马的追剿,张献忠从容在兴山县城西六十里的白羊山扎营,官军虽在巴东、夷陵、当阳、安远、南漳、房县等地都驻有人马,归州和兴山两城池也在官军手中,但见左良玉按兵不动,各处官军自然不敢冒险。张献忠慢慢聚集人马,逐渐振作起來,向四川疾进。杨嗣昌飞檄四川巡抚邵捷春阻截,但邵捷春却以上马渡、中马渡、下马渡水浅地平,退守观音岩,张献忠杀败官军,闯入开县、达州,攻克泸州。杨嗣昌急令左良玉、贺人龙追击,又将督师行辕从襄阳迁到重庆,亲临调度。入川的路上四处张榜,有捉住张献忠者,赏黄金万两。不料,次日一早,他的行辕里竟贴了不少标语:“有能斩杨嗣昌头的,赏银三钱。”杨嗣昌大怒,加紧进剿,张献忠凭借山川之险,与之周旋。 商洛山中的李自成探知中原空虚,躲过陕西总督郑崇俭的数次搜山,偷出武关,由郧阳潜入河南。河南正逢大旱,蝗虫蔽天,赤地千里,饥民遍野。李自成收拢灾民,人马骤然壮大,连克永宁、宜阳、卢氏、陕州、灵宝、渑池、新安、偃师、密县、宝丰等十余县。中原震动,福王朱常洵担心洛阳安危,上书请朝廷发兵。崇祯急命兵部派参政王胤昌、总兵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率军守卫,挖护城河,修筑城垣。 残阳如血,寒气逼人。朔风中,李自成披了斗篷,与新來投靠的举人牛金星,带着数十个亲兵,策马來到洛阳城西关。遥望高耸的丽景门,喝彩道:“好一座铁打的坚城!我两次到此,都未能进城走走。” 牛金星看着他有些神往的神情,笑道:“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闯王如今也是三到洛阳了,还不想进去?” “是啊!这是第三回了。崇祯六年,我与舅父高闯王攻破渑池、宜阳,却绕过洛阳城东去。崇祯九年,我与舅父还有张献忠攻占陕州、渑池、新安,围困洛阳,也未能迈进城门一步。看來洛阳城不易进呀!” 牛金星撺掇道:“洛阳乃天下名邑,九州腹地,古称居天下之中。河洛形胜,王气甚重,为九朝建都之地,非一般城邑可比。万历四十二年,洛阳成为福王朱常洵的藩地,朝廷耗费二十八万两白银营造王府,极为壮丽,如同北京的金銮殿一般,闯王该进去看看,不能总是止步城外。” 李自成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道:“此事还需细细筹划。” 牛金星通晓天官、风角及孙、吴兵法,新來投奔,有心参预帷幄,建功扬名,拈须微笑说:“古语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闯王蛰伏商洛日久,目前杨嗣昌深入四川,中原空虚,正可一举而破洛阳,先占地利,再敛福王的金银,半作军需,半赈灾民,收拾人心,争衡中原。” 李自成点头道:“杨嗣昌无力东顾,这倒是个时机。” “若能取下洛阳,便可据河洛而取天下。” 李自成攥紧拳头,赞道:“先生真是我的智囊。” “不才愧不敢当。”牛金星目光闪烁道:“不负智囊之名的倒有一人,是一位朋友。此人精通兵法,深有韬略,观星望气,奇门遁甲,九流百家,无不通晓。闯王欲成大事,可速差人迎他來军中相助。” “这位奇人是谁?” “此人姓宋名献策,乃是柳庄相术的传人,当年曾给当今皇上测过字,那时崇祯还在潜邸做信王。不想给人暗算,伤及骨骼经络,身材如婴孩一般,人称宋矮子。自此之后,四海飘萍,江湖寄身,靠卖卜算卦为生,其实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心里想着风云际会,有一番作为。” “等攻破洛阳,必去请他。”李自成拨转马头,缓辔回营。 福王府巍峨壮丽,远远超出一个平常藩王的规格,五楹的朱漆府门,一色的黄色琉璃瓦。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狮子栩栩如生,有着无上威严。王府的殿宇、花园等都仿照北京紫禁城的体制,只是略小了一些。夺嫡争储位已成陈年往事,福王朱常洵已是五十六岁的花甲老人,早沒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他最喜欢的是醇酒美人,养了一个大戏班子,每日拥着美人听戏饮酒,从不厌倦。王府东边的一座僻静宫院里,笙、箫、琵琶之声不绝如缕,飘荡在宫院上空。 檀板轻敲,曲调婉转。炭火正旺,福王懒慵地半躺半靠,浑圆的身子几乎塞满了铺着貂皮锦褥的宽大紫檀圈椅,两脚伸到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跟前的红氍毹上,一个乐伎竟穿着罗衣,曼声清唱: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釭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福王睁开睡眼,盯着眼前轻歌曼舞的女伎,淫笑道:“你偷看到了什么?想必是那人脱得光溜溜的,你也脱了吧!” 女伎不敢违命,脱去外衣,露出一抹大红的兜肚儿。福王意犹未尽,催促道:“这屋里温暖如春,怕什么?冷不着你,再脱再脱,一件不留!” 女伎看看红氍毹旁手持笛、箫诸色乐器的一干姐妹,大觉尴尬。她身隶乐籍,本來卖艺不卖身,可一入王府,只得任由福王摆布,但在众位姐妹面前**,颇觉不堪。正在踌躇,一个太监掀帘进來,向福王躬身禀道:“吕维祺求见,说有紧要大事。” “什么紧要大事,非得这个时候來?” 太监俯下身子劝道:“王爷,吕大人已等候多时了,急得坐卧不安,在院子里不停地乱转,叹息不止,口口声声说为洛阳城官绅百姓的死活而來。” “怎么要死要活的,是要天塌还是地陷?真是奇闻!” “近來闯贼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不必说了,宣他进來吧!”又瞥一眼半裸的女伎,命太监道:“晚膳后,送她到寝宫來。” 朱常洵吃力地翻身起來,换了衣冠,刚刚坐好。吕维祺便被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福王吩咐赐座赐茶,喘息着问道:“先生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见寡人不可?” “王爷可听到城中的童谣?” “寡人长于深宫,难出府门一步,如何得知?你说吧!”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來时不纳粮!”吕维祺乃是理学宿儒,平日何曾说过这等粗鄙的话,老脸红涨,急忙掩饰道:“还有一首略雅的: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这主何吉凶?” “大凶之兆。王爷沒听说闯贼兵临城下了?” 福王打了个哈欠,手抚着凸起的肚子道:“那些贼人不过虚张声势。洛阳经贼也不是这一回了,不都是有惊无险吗?如此坚城,何惧草寇!” “此次与以往都不相同,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万万不可大意。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闯贼入豫,遍发揭帖,伪行仁义,收拾民心,其志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倘若人心思变,百姓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焚香迎贼,河洛瓦解,瞬息之间。” “寡人已向朝廷请了援兵入卫。” “冰天雪地,來援的将士们都驻扎在城外,粮饷又不能及时供给,饥寒交迫,哪里有心思杀贼守城?城中饥民甚多,怨言沸腾,难免沒有从贼之心,洛阳危在旦夕呀!” “依先生之见……”福王一阵心跳,大口喘息一会儿,连咳几声,憋得脸色紫红。 “恕臣直言了。一是请城外将士入城守卫,二是出金银养兵,散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稳如泰山。不然,祸必不测。” “哼,原是逼寡人出钱的!”福王恍然大悟,有些恼怒地看着吕维祺问道:“守城之责,怎么都落到寡人身上了?如此还要那些文武官员做什么?白拿朝廷俸禄么?” 吕维祺为难道:“洛阳文武无钱无粮,实在一筹莫展。” “军饷不足,怎么不向朝廷请求,却要先生來向寡人伸手?他们怎么不自己來讨饷?”朱常询忿然作色,厉声道:“皇上向戚畹捐助,都沒惊动各地的藩王,你们竟敢动寡人的心思,好大胆,好大胆!洛阳城守不好,自有大明国法在,看他们哪个有此狗胆?”从座上站起身來,推开两个太监过來搀扶的手,气喘喘地出殿而去。 吕维祺孤零零地发呆,顿足悲呼道:“大事去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何等尊贵的人,竟舍身犯险,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啊!” 李自成痛饮福禄酒 张献忠远赠亲王头(二) 次日,福王准许总兵王绍禹入城防守,刘见义、罗泰两个副将仍驻守东关。傍晚时分,李自成从四门一起攻城,二将正愤恨福王不准他们入城,知道打又打不胜,守也守不住,竟投降了李自成。北门军士哗变,献城投降,李自成由此破城而入,福王与世子朱由崧逃到迎恩寺,给人发觉。福王肥胖,急切之间,上不得马,朱由崧独自骑马逃走,福王被五花大绑着押回王府。 仅仅数日,福王府已是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片瓦砾。李自成进城后,打开福王府的仓库和地窑,搜出数万石粮食、数十万两金银,一把火烧了王府,大火三日不绝。四门和城内的大街都贴出了闯王告示,上列福王十大罪款,要在周公庙前审问福王,替天行道。 天色微明,周公庙前的空地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将近卯时,已是人山人海,沿途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卯时刚过,一辆囚车在军士的护送下,缓缓向庙前而來。福王深居简出,洛阳城的百姓平日难得一见,争着挤在两旁观看,议论纷纷。 “啧啧啧……他方面大耳的,果然有些福相。看那身肥肉,洛阳城中找不出第二个來!” “你若家里有着如山的金银,也会长着一身肥肉的。” “死到临头了,好说什么福相?他是把一辈子的福都想完了。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若是给守城的将士们分一些,他也未必会走到这一步!真是舍命不舍财呀!” “自作孽,不可活呀……” 福王神情萎靡,目光呆滞,一缕乱发披散在额头,身上改装的布袍污浊不堪,袍角撕了一个大口子,脚上只剩下一只靴子,模样极为狼狈。不断有人恨声咒骂:“他妈的,这蠢猪似的人,竟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天理何在?” “说什么天理,还不是他祖宗的阴德?不是出生在帝王家,他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府第、花不完的银子?” “到头來银子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得善终……”咒骂声、叹息声、嬉笑声交织在一起…… “闯王來了!”鼓声骤起,人群一阵骚动,伸长脖子四处瞧看。李自成在众位将领的簇拥下,策马而來。五百名士兵手持长枪,挡在四周,围出一块五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早已摆好了从王府搬來的桌案、椅子,紫檀描金缕花宝座上依然铺着厚软的黄缎座褥,座前摆设挂着绣缎桌围的长案。东西两边各摆一把花梨木交椅,铺着猩红座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居中坐下,谋士牛金星、大将刘宗敏陪侍左右。 “带人犯!”李自成低沉地呼喝一声。两个身形魁梧的士卒打开囚笼,拉出福王,一左一右架到座前,吆喝道:“跪下!”福王惊恐交加,双膝无力,瘫倒在地。 闯王厉声喝问:“朱常洵,你恶贯满盈,如今天怒人怨,你知罪么?” “知罪知罪……”福王叩头不止,颤声道:“求、求大王饶,饶命!小王愿舍、舍弃所有家财……” “福王,真是好封号呀!”李自成略俯一下身子,逼视着福王道:“你老子将宫里一半的金银财宝赐给你,在洛阳营造大片的宫殿屋宇,又赏赐了两万顷膏腴良田,你还嫌不足,又求抄沒张居正的财产以及江都至太平县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榷茶、盐井税银全赏给你,每年还有二十万斤的淮盐盐引,天下人哪个不知道‘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你有个好老子,福缘不小呀!” “小王沒福,小王沒福!情愿不要这些赏赐,恳请大王饶命。”福王叩头出血。 “你沒福?天下谁会信你!你与周王、郑王、崇王、唐王、潞王等人的田庄遍及各地,河南大半田地贵了你们朱家子孙。不用你们动手,天上便掉下來富贵,锦衣玉食,吃喝不尽,还不是福?” “那都是父、父皇所赐……小王……”福王仰头看到李自成凌厉凶狠的目光,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李自成纵声大笑,眉毛一挑,说道:“你的福缘这么大,我也想借一点儿。” “大王随意取拿,只要是小王有的……” “你想不借也由不得你。來人,把他的衣裳扒了!”李自成冷笑一声。 数九寒天,福王和曾受过这般苦楚,顷刻之间,一身肥白的细肉冻得又青又紫,忍不住瑟瑟发抖。李自成离了座位,指点道:“杀了你,怕可惜了这一身白肉!只是你的肉又老又肥,想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还算新鲜的,正好做热汤喝。点火!” 几个军卒抬來一口大铁锅,架柴便烧,水刚滚沸,将杀好的两只梅花鹿放入煮炖,不多时,一阵肉香飘出,围观的众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有的清早起來赶着看热闹,尚未吃早饭,闻到肉香更觉饥饿难耐。李自成看着缩成一团的福王,笑道:“这肉汤里少了你这一味,可称不得福禄酒了。火候差不多了,放血!” 一个壮汉手持牛耳尖刀,凶神恶煞般地一把抓住福王肥白的胳膊,往大铁锅边上拖拉,福王惊得魂飞天外,嚎叫一声,昏死过去。众人也不知壮汉做什么,无数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尖刀。那壮汉将福王的手脚捆了,放在铁锅前的木桌上,尖刀轻挑,在福王的手腕上割出一寸多的口子,鲜血登时喷溅而出,血箭似的洒入滚沸的大铁锅中,倏忽不见,沒留下一丝痕迹。福王大叫一声,在桌上滚翻几下,却给壮汉眼明手快地按牢了,动弹不得。福王哭嚎不止,壮汉将一团破布紧紧塞了他的嘴,又将另一只手腕挑开,那血已流出不少,喷溅之势大减。众人看得无不耸容失色,眼看那血越流越少,福王渐渐停止了挣扎,浑身上下变得雪片似的惨白。 李自成走到铁锅边,舀起大半碗肉汤,用鼻子一嗅,赞叹道:“好鲜美的福禄酒!都來喝啊,人人有份儿!”等那碗里肉汤冒起的热气少了,大口喝下。身后的将士齐声欢呼,刘宗敏等人依次上前品尝,一大锅福禄酒瞬间喝光了。又续水猛烧,福王早已沒了气息,再无鲜血流出。壮汉将他解作数块,扔到锅中,与鹿肉一起炖煮…… “王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吕维祺跌跌撞撞地闯出人群,不顾持枪兵卒的阻拦,冲到铁锅前大哭。 刘宗敏已连喝了三大碗福禄酒,上前抓起吕维祺道:“你嚎什么丧,他是你亲爹么?” 吕维祺翻着白眼看着刘宗敏,默不作声,忽然扑通跪在他脚下,连连叩头。刘宗敏大笑道:“这就是了,你拜他不如拜老子!” 吕维祺瞋目怒斥道:“我吕维祺身为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岂会向你们这般流贼屈膝?” 刘宗敏颇为诧异,讥讽道:“那你拜我干什么?” “王爷的血肉安葬在你的肚里,我见了你如见王爷的陵墓,怎能不拜!我不单要拜你,凡是喝过福禄酒的人,我个个要拜。” 刘宗敏恼羞成怒,抓起一只大碗往地上一摔,大骂道:“住嘴!你这老畜牲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拔掉你的舌头!” “呸!你拿死來吓唬谁?我自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道。如今活了五十多岁,经历的人和事也算不少,总沒见过你这么无君无父的禽兽!”吕维祺戟指大骂,随后朝北方跪了,叩头痛哭:“皇上,臣沒用呀!只好一死尽忠了。”站起身來,朗声念道:“孔曰成仁,孟日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动手吧!” 牛金星悄声劝李自成道:“吕维祺在海内尚有人望,他正要借此成就气节,不可……”“轻杀”两个字尚未出口,刘宗敏血红着两眼,拔刀一挥,吕维祺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溅出一丈多远,心底暗自叹息一声…… 李自成有些心动,命道:“将福王的头悬挂三天,然后准许迎恩寺道济方丈來收殓尸首。” 洛阳城破后的十四天,正是崇祯十四年二月初四,黄昏时分,一队飞骑驰至襄阳城南门。洛阳失陷的消息虽未传到襄阳,但杨嗣昌临行入川前反复叮嘱兵备道张克俭、知府王承曾,襄阳城禁依然森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城。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为首的那个身穿把总衣甲的大汉朝城上呼喊道:“放下吊桥,督师有令!”随即晃一晃手中加盖了火漆的公文。隔着五十多丈的护城河,又是暮色微茫的时候,城上的守军看不真切,但见來人不多,将吊桥放下,大汉带人直奔城下,将公文递进瓮城城洞,守城把总见是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注明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右上角写着“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不敢怠慢,客气道:“老兄请稍候,待小弟禀明,即便回來。” 大汉不悦道:“难道公文有假么?” 那把总赔笑道:“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还需禀准黎大人后,才能开门。职责所在,不敢造次,老兄莫怪!” “公文紧急,误了督师大事,小心要掉脑袋的!” “老兄宽心,决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在南城楼上,來去用不了多大工夫。” 襄阳总有六座城门,东门阳春,南门文昌,西门西成,大北门拱宸,小北门临汉,东长门震华。杨嗣昌驻节襄阳时,每座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司职门禁,昼夜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当值办公。杨嗣昌入川后,门禁松弛一些,也沒有了那么多的副将遣用,除文昌门由游击将军黎民安守卫外,其余五座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黎民安将公文仔细看了,沒有可疑之处,但放心不下,到瓮城门洞里查问道:“你是专來下这封公文么?” 大汉恭敬地答道:“是,大人。” “督师行辕的人我都曾谋过面,你怎么这般眼生?” “四川到襄阳上千的路途,日夜飞奔,睡不得一个囫囵觉。卑职刚到行辕当差,资历最浅,这等苦差卑职不來教谁來?”大汉话中似有些不平之气。 黎民安查不出什么破绽,点头道:“你们來了多少人?” “回大人,二十八个。” “就在南关找家客栈休息等候。我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 大汉见黎民安转身要走,急忙说道:“大人,督师十万火急的文书,明令张道台、王知府守住襄阳,严防奸细混入城内。必要将兵符呈缴张道台,不能在城外延搁。” “有兵符?拿來我看。” 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黎民安看兵符是黄铜铸制,闪着乌金般的光亮,用手掂了两下,神色缓和道:“你们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我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不等他说完话,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不必了。” 黎民安一怔,转身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从城楼上下來,衣甲鲜明,急忙躬身施礼道:“道台大人怎么赶來了?” 兵备道张克俭道:“大军辎重粮草都囤积城中,督师临走时反复叮嘱严守,大意不得呀!”说罢,接过兵符,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半兵符,两下勘合,丝毫不误,命道:“放他们进城,安置住在承天寺。”黎民安答应着,命人领他们往承天寺而去。 已到亥时,襄阳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城头上的兵卒燃着火把,來回巡弋。襄阳府大牢依然灯火通明,僻静的单间牢房里摆着一桌酒宴,围桌坐着一男二女,那男子三十岁出头,面色白净,下颏稀稀留着几缕髭须,头戴乌角方巾,身穿宝蓝色直裰,外罩皮袍,大冷的天,手中兀自捏着一柄折扇。那两个女子生得美艳不凡,略微年长些的在二十五岁上下。那男子已有了几分醉态,摇摇手中的锡壶,朝外喊道:“快烫酒來!” 牢头于公慌忙进來,端着一个硕大的炭火盆,满脸堆笑道:“府台老爷,容小的先换过了这火盆。这房里可有些冷,不如到前面厅堂里,小的也好伺候周全。” 王承曾道:“前面人多眼杂的,给那些闲杂人等看见,又乱嚼舌头了。” “他们哪个敢?谁不知道老爷是探问张献忠那狗贼的内情,狱卒们谁敢乱说,小的打断他们的狗腿!” “好啦!老爷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方才听两位妹妹说你平日襄得周到,将她俩的刑具都去了。是呀,她们两个原本都是良家女子,都是受张献忠的挟裹,不得已从贼。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们又愿意说出贼情,襄助老爷……” 那两个女子是张献忠的两个小妾敖氏、高氏,玛瑙山一战给左良玉捉了,押在襄阳大狱。王承曾暗自垂涎她俩的美貌,但杨嗣昌军令森严,又刚刚保举他升作知府,他不敢造次,只是借口巡查常到狱中探看,來的次数多了,敖氏、高氏二人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意,每逢他到來,便娇呼哀号,王承曾看她们楚楚可怜的模样,命牢头换成小号刑具,等杨嗣昌离开襄阳,竟将她俩的刑具去了,转到一间僻静的单间。敖氏听他说得虚假,忍不住噗哧一笑,露出一口细碎的银牙,娇声道:“老爷,你还真是巧嘴,说什么探问贼情。每日与我们两个贼婆娘在一起,哪里说得清?” 高氏乜斜着眼说:“可不是么,上次大白天的你就來了,拉着敖姐姐的手又摸又捏的,半晌舍不得放开……” “你还说!当着于头的面,竟敢接老爷的短处,看我不扯烂了你的嘴!”王承曾乘着酒兴,嬉笑着伸手摸了高氏的脸一把,高氏咯咯笑着,连连告饶。 于公尴尬万分,急忙说声去烫酒,躲了出去。敖氏端了杯子,笑道:“老爷既然沒有喝足,贱妾这里还有半杯残酒,替我吃了吧!”不容王承曾推辞,便要给他灌下。 王承曾将她搂住,淫笑道:“你若喂我,我便吃了。”趁势在她脸上乱啃,敖氏略挣扎几下,故作惊骇地叫道:“妹妹,快來救我!” 高氏见他两个缠绕在一起,弯腰笑了片刻,才上前拉着王承曾的胳膊道:“府台老爷你好不正经,倘若给杨督师知道了,可吃罪不起了。” “咳!你怕什么?督师远在四川,怎么会知道我在襄阳的所作所为?再说光一个张献忠就够他劳烦的了,他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小事。” 高氏伸出尖尖的手指,拧住王承曾的耳朵,提醒道:“敖姐姐可是八大王……不、不,是张献忠的心肝宝贝儿,他知道姐姐受了欺负,肯定不会放过老爷,必要到襄阳來寻仇。” “你是吓唬我么?”王承曾放了敖氏,起身捉住高氏,宽慰道:“都说张献忠杀人不眨眼,凶戾之极,可你们不用担惊,他远在四川,正给督师的大军紧紧围着,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來!就是逃出重围,襄阳铁打的一座坚城,三面环水,一面依山,他要进城也是妄想,你们不必过虑。” “我们想什么?有府台老爷照看我们姐妹,不是胜过跟着张献忠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 “哈哈哈……你俩果然聪颖……”王承曾笑声未绝,只听外面一声炮响,惊天动地。敖氏、高氏惊得花容失色,王承曾故作镇静道:“不要惊慌,想是什么地方走火了。” 于公提着酒壶跑进來,有些慌张地禀道:“老爷,承天寺失火了。” ”必是混进了奸细!”王承曾霍地起身,來到院子里,却见起火的不止一处。正在惊愕,衙役们飞奔來报:“文选台起火!” “文昌门起火!” “襄阳王府端礼门起火……” 王承曾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夜色深浓,往日寂静的街巷人声鼎沸,有人惊呼:“张献忠进城了----”他刚到端礼门外,就见火光之中一队兵卒从襄阳王府出來,推搡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者。“那不是襄阳王么?”他几乎惊叫出声,慌忙隐身在黑影中。一阵马蹄声响,张献忠带着亲兵卫队到了,用马鞭一指那老者道:“可是狗王朱翊铭?” “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好,好!杨嗣昌不是要我的人头么,我就借襄阳王的人头送给他!” 杨督师惊心服毒药 周延儒蒙宠入内阁 一队官船浩浩荡荡顺江而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船上悬挂的大小旗帜迎风飘扬,宛如一条长长的巨龙,缓缓停泊在沙市古渡口。督师杨嗣昌心情颓丧,徐徐走出船舱,看到岸边早有荆州府文武官吏、士绅跪接。杨嗣昌暗叫一声惭愧,命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传谕地方官绅免参,破例朝大家略一拱手,随即上轿往沙市徐园而去。他已得知洛阳失陷、福王遭戮的消息,心痛不已,忧愤交加。张献忠从夔州、大昌出川,一直行踪诡秘,他十分担心襄阳,那可是根本重地,储备了大量的辎重粮草,若一旦出什么差池,势必万劫不复。“将悍兵骄,皆不用命,焉能剿贼?”他心里无限怅恨,张献忠一股明明已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四川巡抚邵捷春不奉军令,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又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致使堵御西路的兵力虚弱,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毁于一旦,功亏一篑,实在有些不甘心!他心底无奈地叹息道:“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为国的一片苦心!” 徐园占地十余亩,乃是乡宦徐矿的一座花园,僻静清幽,颇有林野之趣。杨嗣昌刚在花厅坐定,随即传令监军万元吉和几位亲信幕僚议事,一个侍卫匆匆进來,耳语道:“有人给督台送來一个包袱,可要收下?” “什么人送來的?”杨嗣昌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愿议事时给人搅扰。 “不知道。是一个要饭花子送來的,卑职再三问他是什么人指使的,他却说不清楚,只说得了那人一两银子。” “呈上來吧!” 不多时,侍卫提着一个黑色布包进來,解开布包,捧出个一尺见方的白茬儿桐木小匣來,看那簇新的木色想必是新做成的,有些扎眼。杨嗣昌沉着脸,吩咐道:“打开!” 侍卫拔出佩刀,将木匣小心撬开,里面是一层黑色油布,打开油布,是一层杏黄的锦缎,上面绣着金丝云龙,那锦缎边角儿露出毛茸茸的线头,似是从什么地方撕扯下來的,隐约有几处暗红的血污。侍卫用刀轻轻挑开,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众人一起惊呼,杨嗣昌离座近前细看,见木匣中有一封书简,抖开一看,上面写着:“杨嗣昌,我原想杀你,可你远在四川,我杀不到,只好借襄阳王的头來换。我砍掉他的猪头,崇祯就会砍掉你的狗头。八大王。” “襄阳失陷了?”杨嗣昌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后摔倒,众人急忙将他扶入卧房歇息。杨嗣昌随即醒來,见长子山松守在床头,摇头叹息道:“皇上,皇上,臣力竭矣!”泪流满面,挣扎着坐起身來,招手道:“快、快去查查,襄阳是、是怎么失守的?” 万元吉小声劝慰道:“督师莫急,将息身子要紧。” “襄阳铁打的城池,怎么会沦落贼人之手?我、我实在不甘心呀!”杨嗣昌连连拍打着床栏,仍有些半信半疑,全沒有了平日儒雅的气度。 万元吉回道:“方才知府王承曾來了,但畏惧有罪,不敢拜见大人。” “传他來!传他來!”杨嗣昌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承曾依然是宝蓝色直裰,外罩皮袍,但袍服沾满了尘土污垢,头发蓬乱,方巾也折皱了,神情狼狈不堪,踉踉跄跄地进了花厅,哭拜于地,叩头不已道:“卑职无能,丢了襄阳,求督师大人重罚。” “襄阳、襄阳真的丢了?”杨嗣昌脸色越发惨白,浑身抖动,牙齿颤得咯咯作响,“可是出、出了奸细?” “沒出奸细,是张献忠派人混入了城中。” “我一再严令门禁,他们怎么混入的?”杨嗣昌气急败坏。 王承曾偷睃一眼,见杨嗣昌牙关紧咬,目眦欲裂,愤怒已极,慌忙道:“献贼在途中截获了督师的文书、兵符……” “天乎,天乎!”杨嗣昌捶胸大叫,“张克俭在哪里?” “张道台与推官邝曰广、摄县事李大觉、游击黎民安都遭了毒手。” 杨嗣昌逼视着王承曾,气咻咻地责问道:“你怎么逃出來的?” “卑职与福清王、进贤王两位王爷从城北临汉门逃出……”他看到杨嗣昌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将后面的话缩了回去。 “你是襄阳知府,怎能置襄阳王于不顾?” “卑职……”王承曾心里暗自发狠,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抵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寇?这不是明摆着要自己舍生取义么?他知道无法辩解,只好默然不语。 杨嗣昌心情大坏,闭目仰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说城中的百姓,只襄阳王府一处,襄阳王、贵阳王,还有兰阳王母徐氏、太和王妃郎氏、宫人李氏共四十三条人命,怎么向皇上交待?”他见王承曾一言不发,摆手道:“你下去吧!” 杨嗣昌独坐花厅,神情颓然,想到自己一年多來,千里奔波,由湖广而四川,又自四川返回湖广,戮力王室,不料却落得如此境地,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两座城池失守,两个亲王被杀……枯坐良久,晚饭也沒吃。万元吉等人担忧不已,但都知道督师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进去劝说。杨山松更是分外焦心,自父亲见到襄阳王人头的刹那间,立时憔悴了许多,好似大病了一场,面色青白灰暗。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恭敬问道:“父亲可是身子不爽?” “是松儿呀,坐下吧!”杨嗣昌抬起头,极力堆出笑容,但笑得却有些凄然。 杨山松侧着身子坐了,看见宽大的条案上放着一大摞整整齐齐的文稿,扉页上新題着“杨文弱集”四个隶字。杨嗣昌指着文稿道:“松儿,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行军之余,稍加整理,约摸百万余言,尚无序跋。古人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谓之三不朽。立德立功,我是不能企及了,立言或许有望。即便无望,你也要想法将这部文稿刊刻行世,要让世人由此知道我杨嗣昌有着一片为君父的忠心。”他说得斩钉截铁,神情极为悲愤,竟有些慷慨激昂。 山松劝道:“父亲文名早为世人所知了。公安三袁与钟惺、谭元春都对父亲推崇备至。父亲早年曾刊刻《诗箨》、《野客青鞋集》、《地官集》,近年又有《抚关奏议》、《宣云奏议》、《中枢奏议》、《督师载笔》、《乐饥园诗集》之刻,卷轶浩繁,不啻充栋,名山事业,流传后世,自是不难。” 杨嗣昌叹息道:“是呀!我真是羡慕三袁与钟、谭二人,优游山林,独抒性灵,过无拘无束的日子。无奈皇上两次夺情召用,为人臣子,只好将寻山访水的心思放在一旁,尽心替朝廷出力。当时,我还想着功成身退,再接着了却夙愿,沒想到陷入其中,抽身无门了。” “父亲刚届天命,春秋方长,一等战事了结,儿子陪您徜徉山水,也学徐霞客畅游天地之间,为名山大川留下图志文记。” “安得功成棹归去,前溪忽逗武陵烟。如今想起我以前的诗句,也是不胜感慨呀!徐霞客此人我也听说过,他五十岁以前,就游遍了南北名山,泰山、嵩山、华山、恒山、五台山、黄山、庐山、普陀山、天台山、雁荡山,最远到过福建的武夷山。写下了不少的名山游记。我今年五十四岁了,比不上他了。”杨嗣昌摇摇头,接过儿子递过的茶水喝了两口,拉着儿子的手道:“仕宦之道,亦如饮酒,适兴而已。圣人心法在乎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过中庸实在不好把握,我当年一连三疏救你爷爷,情愿以身代父罪,机缘巧合,皇上青眼有加,以致感激报效,奔波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大违初衷。我劝你们兄弟三人,可读书不可出來做官,仕途险恶不说,终日给琐碎俗事缠绕心神,辜负了大好的光阴。” “谨遵父训。”山松答应着,问道:“明日是父亲五十四岁生日,监军大人准备在行辕置办宴席,给父亲祝寿……” “我如何承受?”杨嗣昌打断他的话,“自我受任以來,他们跟随着备尝辛苦,如今两载惨淡经营付之东流,我怎忍心教他们强作欢颜?” 杨山松心头大痛,强自忍耐道:“两年來,行辕将吏替父亲备宴席祝寿已成惯例,这次尤其不可缺了,哪怕应个景也好。不然,岂不伤了大伙儿的心,众人的士气如何重振?” 杨嗣昌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下去准备吧,一切从简,不可铺张。” 宴席果然简单,与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大不相同,沒有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酒肴也不丰盛。杨嗣昌强打精神接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略端了端杯子,湿了湿青紫色的嘴唇,宴席便草草结束。他在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噙泪拱手道:“大伙儿盛情,嗣昌何以为报?拖累你们了。” “我们追随督师,为朝廷剿贼,何言拖累?”监军万元吉环视众人,“大伙儿说是不是?” 杨嗣昌热泪盈眶,不待众人作答,唏嘘道:“多承各位厚意,嗣昌心领了。要是朝臣们也这么想,多好啊!上心不会轻变,咱们就能放胆去做,不用太多顾忌。话是这么说,做起來就难了。不用说朝臣,就是能眼见咱们剿贼的四川士绅们,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來,不是一直散布流言蜚语么,说什么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尽力驱赶流贼入川,以邻为壑,实在可笑已极。他们将我当成了专司湖广一地治安的巡抚,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责在灭贼,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将流贼赶出湖广地界,便大功告成。远在京师的朝臣,想教他们不能风闻而奏,体谅我的苦衷,怎么能够?我今日才明白了袁崇焕的难处,奉旨出关,何等威风!不料却落得西市凌迟,阖家流放。怨皇上么?不能、不能啊!皇上本有令袁崇焕戴罪立功之意,却受那些朝臣蛊惑,不得不忍痛下手。唉!也怪不得朝臣。出国门时,大伙儿热望甚殷,兵马钱粮任意取用,却不能马到成功,他们能不怨你恨你?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你们都跟着我成了孤臣,我如何对得住大伙儿。” 万元吉道:“师相多虑了。师相圣眷正隆,咱们当谋再举,切不可执著一城一地一人一事的得失,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 “师相保重!”众人纷纷起身,目送杨嗣昌出门进了花厅,步履有些蹒跚。 回到花厅,杨嗣昌独坐案边歇息,思绪纷乱如麻。恨恨地想朝廷必定一片哗然,劾奏糜饷师溃的不在少数,皇上或许來旨切责,命自己戴罪图功,挽救颓势,焦灼不已。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将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郑崇俭、邵捷春两位封疆大吏对自己心存猜忌,百般阻挠用兵方略,又恼怒又愤懑,无从发泄。一时觉得六神无主,头晕目眩,公文上的字迹模糊难识,索性走进里间,和衣而卧。闭目养神,眼前总是浮现着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那时的抱负和威风哪里去了?“不能辜负圣恩呀!”他长喟一声,撑起身子,向随从讨了热手巾,擦了把脸,加披一件紫罗灰鼠长袍,走到案后批阅紧急文书。批完一件,又拿起一件,竟是左良玉发來的。他对左良玉厌烦已极,玛瑙山大捷以后,骄横跋扈,难以节制,命他进军追剿,连发九檄,左良玉竟推托有病,高卧竹山一带,眼睁睁看着张献忠收拾溃散残部,逃入深山。他看到左良玉这三个字又头疼又厌烦,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张献忠,不知到了何处。他耐着性子打开文书,左良玉简要说了正在全力追剿,却指摘不该尾随张献忠入川,以致穷于奔波,襄阳失陷,铸成大错。“真是小人!”看左良玉如此放肆,他眼前有些发黑,手脚冰冷,出了一身虚汗。想到里间床上躺下,站起身來,却觉一阵眩晕,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随从闻声急忙进來,扶他坐好,杨嗣昌问道:“方才谁來过?” “万大人來探老爷的病情,小的怕打扰老爷,劝他回去了。” “混账!万大人是监军,你怎敢拦他?”杨嗣昌的语调虽然不高,但却极严厉,吓得随从连忙道:“小的再请万大人回來。” “不必了,我还沒有走。”万元吉进來,望望他苍白的脸色,关切道:“师相身体不适,还是命医生瞧瞧,以解众人悬忧。”随从知道他们有话要谈,小心地退下。 “坐,快坐下!”杨嗣昌颔首道:“偶感风寒,并沒有什么大病,吃几粒丸药,静养几天就好了,不用惊动医生。不然,明日不知有多少拨儿人來探望,我实在不胜其烦,不堪其累。” “有病忌医,师相实在大有苦衷。但不可瞒着皇上吧?” 杨嗣昌神色黯然,摇头说:“这病怎么说也是个人的私事,我不敢以此教皇上担忧剿贼大局。我正要与你商议粮饷之事,襄阳陷落,所有辎重都给张献忠掠去,还需尽快筹集。”他忽然看见万吉元袖中露出一角文书,问道:“可是來了什么紧急文书?” 万元吉见遮掩不过,只得拿出文书道:“河南巡抚李仙风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卑职先看了,想着等师相身子恢复后,再呈送寓目。” 饶是早已得到传闻,如今坐实了,杨嗣昌仍然禁不住浑身一震,颤声道:“洛阳情形……?”匆匆展看文书,看到福王被割血与鹿肉同在铁锅中煮成福禄酒,再也把持不住,放声大哭。万元吉不住劝解,杨山松等人闻声赶來,先将杨嗣昌扶到床上歇息,一起宽慰一阵。杨嗣昌只留万元吉在床边,命杨山松在外间侍候。此时,他心绪稍稍和缓,对万元吉道:“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贼一再受挫,局势败坏如此,真无面目再见皇上!” “师相的苦心别人不知,这一年多來,卑职耳闻目睹师相批阅文书、商调人马、筹集粮草……哪一天不到子夜?殚精竭虑,专心剿贼,事无巨细,鞠躬尽瘁,与先贤诸葛孔明相仿佛。卑职何幸,得以追随左右!” “可惜呀!我未必有他那样的身后美名,但我俩的结局却是相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呐!”杨嗣昌连咳几声,喘着粗气道:“实话说与你,我的病情并非什么风寒,乃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势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仁兄悉心料理。” “师相不过是旅途劳累,并非什么疑难之症,宽心养病,自然会有转机。”万元吉陡然感到自己将他比作诸葛孔明,实在有些不祥,壮志未酬,星陨五丈原,也是五十四岁,怎么这般糊涂,出语孟浪呢!他一边劝说,一边暗中自责。 杨督师惊心服毒药 周延儒蒙宠入内阁(二) 杨山松在外间听了,忍不住进來劝道:“父亲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不能辜负了皇上圣恩。” “皇上圣恩只有來世再报答了……”杨嗣昌毕竟是多年皇上身边的密勿大臣,涵养镇定的功夫高人一筹,话到嘴边,强忍着沒说出口,话锋一转,说道:“十余年來,流贼之所以不可制者以其长于流走,乘虚捣隙,倏忽千里,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势弱,剿贼非一日之功。万幸洪亨九与孙白谷在潼关设伏,闯贼几乎全军覆沒。献贼玛瑙山大败,妻妾都给官军俘虏了。可惜郑崇俭数万人马,重重包围数月,竟给闯贼逸出,实在令人不解。可恨左良玉不听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后到夔东与曹操合兵……”他越说越激愤,双颊潮红,呼吸沉重起來。 万元吉担心他气坏了身子,截住话題,婉转劝道:“眼下大人治病要紧,不必心急用兵。最该做的是尽快给皇上上折子,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用兵方略缓一步再说。” “容我再想想。”杨嗣昌身拥厚被,围坐在床上久了,十分疲惫,万元吉告辞退出,眼泪止不住滚落下來,他实在替杨嗣昌伤心不平。尽管一再失利,但师相提出的各种方略却沒有什么疏漏,错就错在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纵有善策,亦难见诸于行,行之亦未必有效。号称十几万人马的大军,剿贼却似乎成了师相一个人的事,这种苦差就是大罗神仙也会束手无策,何况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万元吉在榻上辗转难眠,约莫三更时分,才有了一丝倦意,房门却给人敲响了,“监军大人,睡了么?” 万元吉听出是杨山松的声音,急忙翻身起來,答应道:“大公子请进來。师相服药了沒有,病势如何?” “我刚才去看了,服过药后,病有点轻了,只是……,万大人!你看这个。”杨山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來,万元吉展开一看,上面工整的抄录着一首诗: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他锁眉说道:“这是朱子的诗句,哪里來的?” “是家大人方才抄录的,掉在了床头,我偷偷捡了起來。” “玩味诗中之意,师相仍存振作雄心,徐图恢复,整顿兵甲,未必不可转败为胜,弥补二府三州十九县之失。” “大人再看看这个。”杨山松取出一个书简,递与万元吉道:“这是在家大人文稿中翻检出的,写给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信函,尚未发出。愚侄担心家大人……一旦……可怎么好?务请大人明日劝解家大人,速速打起精神,议定下一步剿贼方略,为亡羊补牢之计。至于个人荣辱,暂时不必挂在心上,静待圣命,再做安排。据愚侄看,一则圣眷尚未全衰,《谕督师辅臣》诏书上说得明白,‘卿自昨年九月初六日辞朝至今,半载有余矣。无日不悬朕念。与行间将士劳苦倍尝,而须发尽白,深轸朕怀……’实是其他大臣从未有的恩遇;二则流贼情形与将士弊病,皇上也早有洞鉴,纵然……” “公子见解的不错。大臣中能为朝廷做事的,也只有师相大人与洪亨九两位而已。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难得人才,断不会如此接连提升,如此倚信。今日天下溃乱,岂是一二任事者之过?皇上还要用人,师相若沒有心死之哀,不会招祸。”万元吉劝慰着展信细看,信函收尾处似有绝命之意,“天降奇祸,突中襄藩,仆呕血伤心,束身俟死,无他说矣。”暗呼不妙,正要叮嘱杨山松将父亲看紧些,忽听院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随从在门外连声叫道:“大公子!大公子!……”声调既慌张又悲痛。 杨山松霍地起身开门,惊问道:“什么事,这样惊慌?” 那随从扑通跪在台阶上,哭道:“老爷、老爷去了。” “怎么会?”杨山松、万元吉顿觉嗡的一声,浑身一震,一起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小的也不知道……” 杨山松、万元吉不暇细问,一起奔往后院。 杨嗣昌仰面躺在床上,嘴角和鼻孔有血迹渗出,被褥、头发有些零乱,床头赫然整齐地放着督师辅臣银印一方、敕书一道、尚方剑一口。万元吉看着杨山松扑到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他垂泪拉出杨嗣昌所在袖中的一只手,指甲发青,翻看枕头,下面有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还粘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砒霜----”他心中陡然一紧,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无限酸楚地埋怨道:“师相,你何必寻此短见呢?” 洛阳陷落的消息传入北京,崇祯大为震惊,停止上朝三日,得知福王世子朱由崧逃到安庆,特发御前银一万两,周皇后等人也凑了一万两银子,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裕民、驸马都尉冉兴让前往抚恤。二人刚刚启程,重振接到宗人府传进襄王次子福清王的紧急文书,襄阳竟然也失陷了。杨嗣昌在哪里,怎么听任张献忠四处骚扰?襄阳失陷、襄阳王身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他片纸奏报?洛阳失陷,他当时远在四川,鞭长莫及,罪责都在河南巡抚李仙风身上,可襄阳是督师行辕的驻地,有重兵防守,怎么也落入贼人之手?崇祯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眼前是一大摞参劾杨嗣昌的奏疏,他逐一翻看,从奏折中抖落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两首诗,都是借題讽咏: 其一: 盐梅佐酒自无双,剿寇督师负上皇。 本是肢端一癣疥,杨君治罢入膏肓。 其二: 襄阳失罢失洛阳,一鼎汤沸煮福王。 枉负天恩干城意,束身俟死愁断肠。 下注一行小字:京师新谣谚,不知传自何人。崇祯脸色大变,将奏折丢在案上,朝外吩咐道:“速宣六部九卿科道进宫來!” 在外面当值的王承恩答应着,小跑着出去,不多时,科道官员都到齐了。崇祯扫视着众人,压下火气说道:“杨嗣昌在江南为朝廷出力剿贼,你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悉知军中详情?动辄上折子参劾,怎么就不体谅一下他的难处!” “皇上,臣等身为言官,有风闻参奏之权。” 崇祯看了说话人一眼,问道:“左懋第,你身上补服绣得是什么?” “绣的是神兽獬豸。” “我朝补服都是太祖皇帝所定,你知道其中的深意么?” 左懋第不愧两榜出身,引经据典,侃侃答道:“《艾子杂说》说:尧之时,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辟者触而食之。《论衡》说: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乃令羊触之。《神异记》说:东北荒中有兽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名曰獬豸,一名任法兽。《异物志》说: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汉书音义》说:解豸似鹿而一角,人君刑罚得中则生于朝廷,主触不直者。太祖高皇帝以臣等为朝廷的獬豸,拾遗补缺,司职风宪,诛伐奸佞。” “你说得不错,有这个规矩。可你别忘了,风闻不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风闻也要据理而奏,不当妄诞。全凭意气,徒逞笔舌,岂会有公论?你说杨嗣昌拥兵自卫,迄无成功,玛瑙山不是功是什么?此功虽不能掩饰两藩沦陷之罪,但也不至于六大可斩、抄家灭门,就是死了,也要断棺戮尸!你们就那么忍心?杨嗣昌是朕特简拔用的密勿大臣,用兵不效,自有朕斟酌处罚。你们这般诋毁他,将朕置于何地?你们哪里参劾杨嗣昌,分明是朝着朕來的!”崇祯越说声调越高,他起身离案,踱步道:“杨嗣昌不易呀!临危请命,万里奔波,呕心沥血,上折子说忧心如焚,以致头发都白了。有了捷报,你们众口一词地歌功颂德;遭了败绩,你们又众口一词地讦告他,是平心之论吗?左懋第、雷縯祚,你们居司宪之位,不该揣摩朕的心思,投朕所好,以朕的好恶为是非,如此用心不公,对得住身上的补服吗?不怕獬豸顶你们、咬你们、吃你们吗?” 左懋第嗫嚅道:“臣并无私心,只是……” “只是什么?” “襄、洛天下形胜,却给贼人轻易攻破了,可叹我大明三百年的大好河山,竟任凭贼人如此蹂躏!臣实在伤心……”左懋第呜咽失声。 “杨嗣昌愿意如此吗?”崇祯叹气道:“你们为什么定要以攻讦为能事,而不想着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想着代朕出京督师,为天下讨贼?剿贼不是杨嗣昌个人之事,怎么出了祸端定要他一人承担?上到阁臣、六部,下到总督、巡抚、总兵、副将、知府、知县,都难辞罪愆!你们怎么不参?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到了危难时节,都推得一干二净?忠心何在,天良何在?这些折子朕都留中不发,存入内阁大库,你们告老还乡的时候,朕再赐还,永为戒鉴。” 左懋第并未心服,叩头道:“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吧!” “朕自会向天下交待。”崇祯见他咄咄逼人,冷笑一声,说道:“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流贼横行,竟致亲叔不保,都是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朕下罪己诏,反躬自省,足以谢天下了吧?” 众人一起跪倒,左懋第身边的臣子纷纷伸手拉他的袍袖、衣襟甚至靴子,崇祯怒道:“不必拦他,他有什么话尽管说出來!” 正在僵持,王承恩匆匆进來,禀报道:“万岁爷,襄阳六百里加急文书。” 崇祯一把抓过來,拆开看了,默然不语,脸上悲怒交加,捏在手中的文书微微抖动,瑟瑟作响。乾清宫里一时寂静异常,听得到红罗炭嘶嘶的燃烧声。众官跪伏在地,王承恩鹄立一旁,都盯着崇祯手中的文书,不知道出了什么惊天大事。良久,崇祯才长长叹息一声,凄然道:“朕想责罚他也不能了,杨嗣昌三月一日已故去。你们下去吧!朕要亲笔写一篇祭文给他。” 柳泉居的雅座里,吴昌时独自喝着黄酒,吃了半壶酒,一身便装的王德化推门进來,他急忙起身让座,王德化摆手道:“不必客气,教你久等了。咱从司礼监衙门刚出來,就给皇上召入宫里,问了问首辅薛国观的动静。他听说皇上召见科道言官时对阁臣不满,一夜坐卧不安。” “若不是他如此尸位素餐,流贼也不至于猖獗难剿。”吴昌时将王德化让到上座,他心里早将薛国观恨入骨髓,京察之前,他托外甥王陛彦送了银子,吏部郎中一职已经薛国观口允,不料却到了清水衙门礼部做了个主事,其中的缘由竟沒有一言片语交待,他多次乘向王德化送礼之机抱怨。 王德化微笑道:“來之老弟,你不用心急,这次你大可出那口怨气了。” “多谢公公。”吴昌时眼光一炽,忙给他斟满酒。 “不必谢咱,多行不义必自毙,都是他自家做下的孽!”王德化端杯喝了,用筷子夹起一块龙卵吃下,说道:“做官么,贪赃枉法的事难免,但不可过贪,只往自家怀里扒拉银子,手缝儿里一点也不漏出來,总想着蝎子尾巴独一份儿,那怎么成?当年他那两桩卖官鬻爵的买卖,你也知道。咱们厂卫侦知了,只是想分点儿银子花花,并不是非得与他为难。他可好,竟密奏给了皇上,说厂卫扰民。后來竟当着皇上的面儿说我的坏话,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可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次皇上平台召对,闲谈之间,叹息道:‘眼下贪贿成风,奈何!奈何!’薛国观瞟了咱一眼,说什么:“倘若东厂得人,大小朝臣哪个敢徇私?’当时吓得咱汗流浃背,一句话也不敢辩解。出宫后,咱都沒回司礼监衙门,直奔东厂,将这事跟曹化淳说了,派了十几个得力档头、番子,昼夜盯在薛国观的府第周围,看他怎么干净?” “想必有所获了?” “他怎么少得了把柄?咱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发,是时机不到。如今是时候了,前些日子他向皇上进言命戚畹捐银助饷,周国丈、田国丈等皇亲国戚人人自危,恨得咬牙切齿,皇五子因此丧命,那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呀!这账也要算在他身上。他自以为很得皇上信任,什么银子也敢拿,贪赃纳贿竟牵扯到流贼身上,这不是自家找死么?” “他与流贼有往來?”吴昌时吃了一惊。 “可不是么!张献忠被左良玉追剿得无处藏身,派手下叫马元利的带着许多金银珠宝进京献给薛国观,想要归顺朝廷,他贪财贪功,十分卖力,这才有熊文灿招降,也就埋下了谷城之变的隐患。” “公公怎么拖到此时?” “薛国观尚未利令智昏,收银子的时候已想好了退路。谷城之变,有熊文灿做替罪羊,奈何不了他。如今却不同了,流贼横行,督师杨嗣昌沙市死难,皇上心情坏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奏折中发现了两首歪诗,嘲讽皇上倚重杨嗣昌,竟胡说咱们大明朝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皇上命曹化淳暗地查访,估计难以查实,但这些折子都是由内阁送入宫的,薛国观身为首辅,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王德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道:“这是所有出入过薛府的人名单,备了什么礼物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斟酌着用吧!只要上折子参劾,皇上势必命咱们查访,看他怎么躲得过此劫?” “薛国观树敌甚多,只要我上了折子,跟进的想必不会少。”吴昌时阴恻恻地说道:“先拔了老虎的牙,看它怎么咬人?只要它咬不得人,很快就会变成死虎。若要摆布薛国观,先将他逐出朝廷。” “嗯!你托咱贡给田贵妃的那些象生花,已送进了承乾宫,娘娘见了满心欢喜,她说虽不便举荐周玉绳,但可找时机在皇上面前提提他的名字,给皇上提个醒儿。” “如能这样,已是难得了。” 王德化咂了一口酒道:“单这样做还不行,皇上英明刻察,贵妃说多了反会弄巧成拙,将事办糟了。周先生最好自家上个折子,不愁皇上想不到他。” “好法子!”吴昌时举杯喝了,拿出一张银票递上,王德化笑吟吟地揣入怀中…… 果然,吴昌时的折子一上,戚畹们无不额手称庆,纷纷鼓动交往密切的朝臣跟着参劾,崇祯对薛国观已心存不满,等王德化查实了,不待薛国观自己奏辩,便写了一道手谕:薛国观身任首辅,贪渎营私,成何话说!着五府、九卿、科、道官即这议处奏闻!墙倒众人推,众人齐议致仕回籍,薛国观灰溜溜回了山西老家。不久,周延儒上的请安折子到了,睹物思人,崇祯果然想起他的诸多好处,在折子上批道:“还是他做。” 圣旨还沒发下,吴昌时已经得知,立时派仆人王成带着书信回太仓。张溥用蓑衣裱法将散碎纸片重新裱好,连夜赶往南京,周延儒正在那里寓居。见面后,他拜贺道:“宫里传來消息,恩师起复的旨意就要颁下。” “天如,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周延儒大喜,随即叹息道:“眼下内忧外患,首辅也不好当呀!” “自古乱世出豪杰,恩师改弦易辙,不愁沒人出力,不愁留下千古英名。” “天如,你们费尽心机,辛劳了数年,我总不该教大伙儿失望吧!起复之后,我定当锐意进取,以谢诸公。” 张溥从怀中取出两本厚厚的册页递上道:“恩师,这两本册子一本写的是该重用的人名,一本写的是该罢黜、惩罚的人名,请恩师收好。”见周延儒接过,放入袖中,却沒注意他微蹙一下眉头。张溥心情正好,“明日在秦淮河畔定好了酒席,弟子与复社众人给恩师道贺饯行。” “该我谢大伙儿,怎么还要你们破费?” “万请恩师赏光。” “那我就当面谢谢大伙儿。” 晴空万里,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巨大的楼船向北缓缓行驶,高高的桅杆商挂着一面哦红色大旗,用黑线绣着“东山再召”四个大字,船头笙歌箫鼓,响彻两岸。张溥等复社众人揖手作别,目送船帆远行…… 、 张若麒监军宁远城 多尔衮袭击笔架山 洪承畴率领玉田总兵曹变蛟、蓟州总兵白广恩、宁远总兵吴三桂、广宁前屯卫总兵王廷臣抵达宁远后,探查了松山、塔山、杏山等地的地形,向崇祯上奏折请调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山海关总兵马科会集宁远,共有人马十三万。自崇祯十三年五月将中军大营移防宁远,转眼过了整整一年还沒有大举征讨进军。他所以如此持重,知道这一仗打得好坏关系重大,自袁崇焕宁远、宁锦大捷以后,十几年來明军再沒有胜绩,不能不多加小心。清兵以骑射见长,飘忽不定,行踪诡谲,惯于野地浪战,最宜以车营步步进逼,持久消耗,稍有不慎,轻举妄动,身败名裂自不待说,恐怕会动摇大明江山的根基。 他小心翼翼、分外谨慎,却急坏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开春以來,一连两个多月,他的兵部衙门和私宅里,每天都有抱怨诉苦的人,尤其是户部、工部,从尚书、侍郎到郎中、员外郎、主事走马灯似地轮流登门,搅扰得陈新甲不胜其烦,开始不好推托,还硬着头皮、赔着笑脸相见,后來找的人太多了,应付不过來,索性躲起來不见。户部、工部的那些郎官竟到兵部大堂前搬椅子坐了骂大街:“兵部出的什么馊主意,十几万大军在关外,一晃一年了,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开战,那么多人空耗粮饷,咱户部又不能生金子拉银子,哪里去凑?” “兵部派兵时答应得痛快,怎么要粮饷时就当缩头乌龟了,只知道向户部、工部伸手,大军一天耗费多少银子,他们算不出來?再这般要银子索性将户部、工部合并到兵部算了,教他们尝尝给人讨账的滋味!” 陈新甲知道他们上面有阁臣和尚书撑腰,不敢得罪,自杨嗣昌出京直至身死,再也沒有领兵部事的阁臣,陈新甲人单势孤,将洪承畴催讨粮饷的文书往案上一扔,颓然倒在椅子上发呆。他的心腹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悄声进來,吃惊道:“大人可真忍得住!任凭他们这般辱骂?卑职喊上几个同僚,把他们赶出门去,何苦受他们的鸟气!” “不要多事,把他们赶走有什么用?只要宁远不断要粮要钱,他们就会不断上门抱怨,他们拿咱兵部作出气筒,其实不全恨咱们。十三万大军,筹饷实在不易呀!” “那、那总这么好茶好水地伺候着他们,什么时候有个头呀?他们有本事到宁远马洪承畴去!” “不要说这些气话了,他们怎敢招惹洪承畴?杨阁老不在了,咱们沒人撑腰,只好忍气吞声。随他们去吧!反正又沒什么损伤。” “卑职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张若麒抱头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陈新甲沉吟半晌,无奈道:“他们逼咱们,咱们只好去逼洪承畴了。我这就入宫去见皇上。” 崇祯也在为辽东战事忧心,看了陈新甲送來的洪承畴催讨粮饷咨文,一边思忖一边说:“当时平台召对,朕准了他的用兵方略,以持重为上,步步为营,集我大明人力物力,与建虏消耗比拼。朕知道辽东打仗打的是钱粮,持久对垒,我军必胜。” “臣担心他过于持重,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如今户部、工部为筹集粮饷、军械,叫苦连天,臣也觉棘手……” “轻易出战,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臣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是担心粮饷筹來不易,何况朝廷急待关外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二贼,实在拖不起呀!臣以为当派一人到宁远监军,一來可以督促洪承畴早日进兵,二來哪里有什么事,皇上也受不了蒙蔽。” “朕心里也不踏实,派个人去也好。这次朕不想派太监,兵部可有合适人选?” “职方司郎中张若麒熟知关外舆图,干练有为,倒是不错的人选。臣担心他资历太浅,洪承畴未必将他放在眼里。” “朕写道手谕给他,再说朕派他去,不是要他指手画脚,多看少说,定期有个密折回來就行了。” “臣明白了。” “朕有意命丁启睿挂兵部尚书衔,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赐给尚方剑、飞鱼服和印敕,接替杨嗣昌之缺。” “他若能应付到洪承畴凯旋入关,就是大功。” “朕知道剿灭流贼,非洪承畴不可。” “孙传庭才识也堪大用。”陈新甲小心地说道,他不知皇上有沒有宽恕孙传庭的意思,上次他力谏留下三秦兵马,实在是有用兵自重之嫌,皇上起了疑心,将他改任总督保定、山东、河南军务,不料孙传庭竟以耳疾请求辞官回籍,皇上震怒,将他下了诏狱。 果然,崇祯摇头道:“孙传庭倒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他野性难驯,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用他。你看这是他在狱中写的《咏菊》诗,毫无反省悔悟之意。朕还要再关他些日子。” 陈新甲双手捧住那张纸片,见上面写着一首七律:“园林摇落尽堪伤,唯见阶前菊有香。岂是孤芳偏傲物,只因群卉不禁霜。叶雕寒玉深凝碧,花嵌精金密复黄。我亦清幽堪作侣,朝朝把酒醉君旁。”不禁感叹道:“皇上圣明,他还是那个狂狷傲物的秉性,眼里容不得人,真该磨砺磨砺他的棱角。”叩头退下。 关外重镇宁远本是辽东总兵的治所,曾是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的商贸集散地,但自天启五年以后,屡经战火,百姓几乎逃光,如今成了一座兵城。正方形的城池,四面正中皆有城门,东为春和门,南为延辉门,西为永宁门,北为威远门,城门上皆建有门楼,城门外有半圆形瓮城。洪承畴的行辕就在当年袁崇焕兵备道衙门,半年多來,洪承畴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治事勤谨,躬亲簿书,又累又乏,表面不急不躁,但内心却深藏着忧虑和焦灼。有时公务之余,儒服方巾,只带贴身书僮金升和侍卫蔡九仪,在城中四下查看。宁远果然是座坚城,城墙基砌青色条石,外砌大青砖,内垒巨型块石,中间夹夯黄土。城上各有两层楼阁、围廊式箭楼,各有坡形石砌登道上下自如。城四周高筑炮台,架着红衣大炮。这天他换了蓝色半旧圆领湖等淡绿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碧玉,登上鼓楼,向南望见通向延辉门那条大街,酒馆、钱庄、茶楼、丝绸店鳞次栉比,只是出出入入的少有老百姓。他不胜感慨,握拳如棰,在那面八尺见方的牛皮大鼓上轻轻一敲,低沉的鼓声传出很远,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宁远大捷。下了鼓楼,走在延辉街上,两座相距不足百步的高大石坊是崇祯皇帝为镇守边关有功的祖大寿、祖大乐堂兄弟敕建,前为祖大寿的“忠贞胆智”坊,后为祖大乐的“登坛骏烈”坊,廊柱上浮雕着精美的人物、鸟兽、花卉等,柱下是威武的雄狮。“祖大寿不易呀!”他喃喃自语:“祖总镇,受洪某一拜。”说罢长长一揖到地,蔡九仪、金升也跟着拜了。 中军副将***匆匆赶來,禀报道:“大帅,朝廷派了一位监军,已到延辉门外,可去迎接?” “來的是什么人?” “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 “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儿,还用得着我这个十二年的总督去接吗?”洪承畴阴沉着脸,冷笑一声,“你去陪他进城就行了,我在行辕等他。” 张若麒一行人在***的引领下,骑马进了宁远城。张若麒在马上四处瞭望,但见从城门口的瓮城、外城直到内城,住满了军士。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持枪的军士,钉子似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一队队巡逻的兵士不是走过,查验可疑之人。他久闻洪承畴治军有方,手下兵卒号称“洪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艳阳下闪着寒光。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边,上挂一幅蓝底黄字缎幛,写着一行斗大的字:钦命总督蓟辽军务洪。宽阔的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二十名威风凛凛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在铁牌旁。这条街道早已断绝百姓通行,等闲之人不准靠近。***在离辕门十丈以外的地方下了马,对依然骑在马上的张若麒道:“监军大人,督台升帐了,请在此歇马。” 张若麒一路上想了如何与洪承畴相见,如何劝告更是想了许多遍,但沒想到洪承畴竟如此刁难,表面隆重其事,其实是要借森严军威镇慑自己。他摸了摸怀中皇上的手谕,心头仍止不住怦怦乱跳,急忙下了马,含笑道:“请上复督台,我进去拜见好了。”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内外各站着两行侍卫。门外石阶下,左右一对石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左边的那尊石狮旁树了一面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大坐纛,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镶着白绫火焰边;旗杆上垂下五尺长的杏黄缨子,满缀珠络,缨头上露银枪。一座三楹的高屋,门额上写着白虎节堂四个黑色大字,台阶下竖着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白虎节堂乃是军机重地,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入,违者拿办。随着一声传呼,张若麒走进大堂,见洪承畴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威严地端坐在大案后。堂上文官一身整齐的补服,武将衣甲鲜明,躬身肃立,声势威仪端的怕人。洪承畴绕过大案,笑道:“本该到接官亭亲迎钦差,无奈军务繁忙,甲胄在身,还望包涵。” “岂敢劳动督台大人。卑职奉旨到军前效力,自今而后,就在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 洪承畴听他说得客气,但“奉旨”二字却有以皇命压人之嫌,从容不迫地说道:“你既是奉旨的人,我如何敢差遣你?一路劳乏,稍候到后帐洗尘。不过,塞外苦寒,比不得京城安逸,你要是呆不惯,等战事稍有转机,我可奏请圣上,让你体体面面地回京复旨。” 张若麒暗忖道:怎么,才來就想赶我走?那可不行!我若三五天就回去,本兵大人那里也不好交待,今后的仕途算走到尽头了,除非扫灭东虏,将关外一举恢复。他咧嘴一笑,谢道:“大人盛情,卑职心领了。若非皇上明诏,卑职怕是不好回京,要与辽东战事相始终。” 洪承畴心里暗自发狠道:“皇上派你來监军,看來是对我迟迟未用兵心存疑虑,奈何不了皇上,还挤兑不了你一个书生?”他狞笑道:“好!接到兵部邸报,听说你要來,我担心你吃不了苦呢!辽东情形如何,你出了山海关,想必亲身经历了。宁远是前敌,距给清兵围困的锦州一百二十里,与你刚出关又是大不同了。眼下五黄六月,还有新鲜的青菜吃,到了隆冬,不用说青菜,就是刀子似的白毛风就要人命。”他故意停顿一下,用眼睛瞟着张若麒道:“粮饷再不能及时运到,饿着肚子,饥寒交迫,不用说打仗厮杀,能保住命就不易。” 张若麒给他说得一阵阵后背发凉,但心里暗笑他未免耸人听闻,我好歹也是个钦命的监军,就是饿死千人万人,还能沒我吃的?再说我此次來宁远,就是要速战速决,何必要等到入冬,堂皇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卑职身膺重任,自该与三军将士同甘共苦。” “知道你从京城來,代皇上巡视大军,我这才升帐,教你看一看军容。” 张若麒这才收敛笑容,朝两旁的众人说道:“皇上有密旨给洪督台。”解开项上的披风,赫然露出背上的黄龙包袱,取下捧在手中。因是密诏,不必排摆香案,等洪承畴跪好,张若麒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洪承畴恭恭敬敬地接了,回到大案后,小心拆开细看,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尽早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看完,仔细收藏在袖中。张若麒又从黄龙包袱里取出一个纸卷,说道:“钦赐御笔条幅,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急忙跪下,双手接过,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站起身來,展卷开视,三尺长短、一尺宽窄的暗龙纹描金宫绢上写着“灭寇雪耻”四个大字,上盖“崇祯之宝”大印,右下方有一手书御字花押。文武官员看了,无不感奋,一齐山呼。洪承畴向张若麒道乏,吩咐在花厅准备酒宴。张若麒道:“先不忙着吃酒,卑职还有几句话要对督台大人禀告。” “请到书房略坐。” 洪承畴的书房极为宽大,但却看不到一本书,到处堆放着军帖文案,一个木制的大沙盘上插了各色的小旗。洪承畴指点着沙盘道:“你是老郎中了,看看这沙盘可精确?” 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张若麒自然对辽东的地形山川不陌生,他客气地夸赞了几句,坐下先谈了洛阳、襄阳失守,以及杨武陵沙市自尽。这些消息洪承畴已在邸报上得知,过了多日,算不得什么新闻,但也禁不住唏嘘道:“文弱韬略精熟,败在急于求成,大将又不听调遣,实在可惜。不然,剿灭流贼已多日了,皇上也不必焦心,朝廷可专心全力对付东虏。” “卑职正要请教东虏之事,大人讲如何进兵?” “方略不变。” “皇上已有手谕,大人还如此固执?”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锦州无恙,辽东慢慢恢复,皇上不会怪罪。”洪承畴捻着细长的胡须,镇定自若,似乎沒把手谕放在心上。 “恐怕皇太极不会教大人如此从容。” “你这是何意?” “大人不会忘了袁崇焕吧?” “我曾与他同在兵部任职,但素未晤谈。” “袁蛮子为何身死西市?” “通敌之说,我并不相信。说说你的高论。”洪承畴耐着心性,听他绕弯子说话。 “世人都说他死得冤,其实他不过一个替罪羊而已。” “哦?” 张若麒见洪承畴颇有兴致,侃侃而谈道:“卑职这些年在兵部,一直在思虑此事,说袁蛮子死于西市,不如说是死于自己之手。平台召对抛出五年复辽的大言,知其不可而为之,他沒想到皇上核功甚苛,责期甚严,单这一条欺君之罪,足以杀头。还有擅杀毛文龙、私自议和等,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有两点,足以致他于死地。” “哪两点?” “得罪的人太多了,人未出关,便依恃圣宠,狮子大开口,要钱粮、要器械、要用人之权。六部之中,吏、户、兵、工四部堂官以下全都得罪惨了,动不动就拿皇上压人,那些大臣能不窝火憋气?其他同僚也惟恐给他抓了苦差,也都敬鬼神而远之。你为朝廷出力沒人反对,但不该妨碍别人吧!他如日中天,圣眷正隆,谁也惹不起,可等他下了诏狱,朝臣暗里无不拍手称快,哪个愿意上折子救他?他出來回到辽东,不是放虎归山?老虎总要吃人的,轮到自家头上怎么办?朝臣都是这个心思,他不是孤立无援了。皇上就是想放过他,可总得有人给个台阶呀!偏偏大伙儿铁心不给皇上台阶,拖了七八个月,皇上怎么办?总不能食言自肥吧!袁崇焕不可不死。更为要紧的是他险些污了皇上中兴之主的圣明。皇上御极未久,正想有一番作为的时候,把辽东封疆的重托交给了袁崇焕,不料他枉有数万关宁铁骑,却造成已巳之警,京城遭受百年未遇的险情,皇上蒙羞,戚畹、士绅的京畿庄园,惨遭蹂躏,皇上、戚畹等人能不恨他?当年皇上有明诏:‘朕御极之初,摄还内镇,举天下大事悉以委大小臣工,比者多营私图,因协民艰,廉通者又迁疏无通。己已之冬,京城被攻,宗社震惊,此士大夫负国家也。’足见伤心愤恨已极。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袁崇焕必死无疑了,惟有如此才可谢天下,身遭凌迟酷刑也不奇怪。” 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果然口齿伶俐,谈锋极健。洪承畴疑心他有所影射,索性挑明道:“你这番话是游说我的吧?” “不敢,督台是明白人,本來不用卑职多说,但卑职既然到了辽东,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该替大人分担些忧烦。” “银台,你不用绕圈子了,有话明说吧!” “卑职就放肆直言了。”张若麒见洪承畴语气和缓下來,客气地称呼着自己的表字,欠身道:“督台出关用兵一年有余,耗费粮饷上百万两银子,未解锦州之围,倘若东虏故技重施,绕道辽西入关,内地受困,京城危急,众口哓哓,哪个不怨恨督师纵敌?那时谣言四起,皇上如何信赖督师,如何向大小臣工交待?袁崇焕当年也是如此进退两难,下场是何等凄惨!” 张若麒监军宁远城 多尔衮袭击笔架山(二) 袁崇焕被磔于西市,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抄沒家产,实在是万劫不复。洪承畴惊恐不已,饶是炎热天气,兀自感到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浑身微颤,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一个十**岁、面目姣好的亲随掀帘子进來,影子似地一闪,步态轻盈地将一件葛袍披到他背上,随即退下。 张若麒笑道:“大人总督三军,带家眷也好侍奉起居饮食,何必自苦若此?” “老母在堂,我身为人子,多年尽忠为国事奔波,只好留拙荆在老家侍奉左右。方才那亲随金升跟了我多年,聪慧机灵,善解人意,有他伺候也是一样。”洪承畴慨叹道:“银台,我心中何尝不想早点打好这一仗,又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凯旋回师?自辽东用兵以來,都败在轻敌冒进上,志在必得却侥幸用兵,犯险而行。万历四十六年兵败萨尔浒,十万大军死伤过半。前车之鉴令人生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我之所以持重进军,坚守宁远,为的是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一则避敌锋芒,拼耗财力,关外物产不如中原富足,俟其财物匮乏之时,清人势必厌战,内乱自生。二则与锦州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祖大寿來信说城中粮草足足可以支撑半年,不必急于进兵解围。不出半年,东虏势必粮草匮乏,难以为继,朝鲜也已尽其所有,再也拿不出东西供给皇太极。东虏不战自退,那时我军乘势追袭,全力出击,辽东恢复指日可待。” 洪承畴喝了一口凉茶,接着说:“你是奉旨监军,有密奏之权,我担心你我意见不合,事事异心,一军两帅,最是兵家大忌。十三万大军窝在宁远弹丸之地,每日耗费军资数以万计,战不能战,不战又无法向皇上交待,我也不愿拖得太久,不然言官们的唾沫星子也把我淹死了。我一年以來,所耿耿于怀者无非朝廷封疆安危。辽东战局最宜持久消耗,不宜速战。如今大起关内精锐,实在是孤注一掷,冒险得很呀!不必说流贼乘机喘息,万一有什么差池,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不必说我半生英名付之东流,实在沒脸面再见故国父老,再见皇上。从万历末年以來,出外的督师大臣沒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于公于私,不可不慎重。”洪承畴摸了摸袖中的圣谕,脸上仍存疑虑之色。 张若麒见他脸上变色,知道已具火候,接着劝道:“督师久经沙场,征战之事本不容我轻置一喙,只是我担心督师明于辽东而昧于朝堂,功成易而身退难呀!”” 洪承畴沉闷半晌,拱手道:“银台,只有进兵一条路么?” “不错!督台进兵或有生机,若执意坚守,怕只剩一条死路了。” “哪里有什么生路?进兵也是一条死路!”洪承畴苦笑数声,仰天长叹,良久无语。金升又掀帘进來,说道:“酒宴备好了,大人们都在等老爷开宴呢!” 洪承畴起身道:“银台,慢待了!”与张若麒一前一后走出书房,他担心张若麒自恃本兵心腹,只想着如何讨好陈新甲,不以大局为重,但又暗自庆幸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或许尚可共事,那些朝局多是实情,算是推心置腹。他最担心的还是皇上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遥控于数千里之外,自己动辄得咎,难措手足,不能见机而作。 一夜斟酌,洪承畴拿定主意,留张若麒宁远,调度粮草,将粮草马匹等辎重屯在离锦州七十里外的塔山之峰笔架山,命杨国柱率兵六万为先锋,亲统大队随后,驻扎在高桥和松山一带,命军卒掘壕立寨,步步为营,且战且守,缓缓向锦州进逼。在乳峰山、松山城之间挖出一道壕沟,连绵立下七座大营,中军在松山城北乳峰山扎营,精锐骑兵分驻山的东西北三面。清军主帅睿亲王多尔衮见明朝大军已到,飞报盛京,请求援助。皇太极大惊,命郑亲王济尔哈朗回盛京留守,调集满蒙八旗兵马,亲自统帅驰援锦州。不料忧急过度,鼻内突然流血不止,大军只得延期三日。皇太极的弟弟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铎恐他心焦,入宫探视。皇太极让庄妃扶着胳膊,从床上坐起,问两位弟弟道:“你们可是來劝朕不要出征?” 阿济格快人快语,直言道:“正是。王兄身体欠安,不如留在盛京安心调养,让臣弟们领兵厮杀,何必亲往劳顿!” “你俩的心意朕岂不明白!锦州只剩区区内城,旦夕可取,朕依然围而不攻,意在引明军出关來援,我八旗正课以逸待劳。此次明军精锐尽出,朕正好与他们决战。若击溃此部明军,便可早日扫灭明朝,了却父汗当年的宿愿。多少年了,朕等的就是这么一天,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良机,千载难逢,舍弃不祥。为光大父汗开创的基业,朕忍受一时之痛,也是应该的。” 多铎机智远胜阿济格,知道再一味直劝也是无用,言语不周恐怕还会激怒哥哥,弄巧成拙,沉思不语,想着如何劝说。皇太极见他面色沉郁,不禁笑道:“你们与朕一起身经百战,今日怎的儿女情长起來?你们不要只顾念朕的身体,与朕戮力杀敌,一举消灭明军主力,直捣燕京,岂不快哉!” 多铎摇头道:“并非臣弟儿女情长,只是想劝王兄在盛京多歇息几日,由臣弟率兵先走,王兄一俟病好,再赶往锦州。” 皇太极摆手说:“救兵如救火,行军制胜,利在神速,朕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前敌,怎么可以慢行?且朕一到锦州,既可激励将士,也可全心投入战事,就觉不到病痛了。如果迟去几日,前线情形不明,心生焦躁,反倒未必利于病体康复。” 多铎笑道:“明军怯战,臣弟必可击退他们,王兄又何须急躁!” 皇太极反问道:“明军何人统帅?” “洪承畴。”多铎不假思索。 “你可知他的來历?” “略有耳闻,知道此人在陕西剿贼战功赫赫。” “汉人的兵法说,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自古用兵沒有定法,你岂能不问对手何人,就胡乱征战呢?那洪承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进士,文才出众,又颇有韬略,他总督三秦,屡建奇功,在明朝极有声望。朕前日病中召问耿仲明、尚可喜,他们都言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对他极为佩服,提醒朕小心对付,切不可掉以轻心。朕深知此次决战关系重大,若坐镇盛京,你们遇事往來请旨,势必拖延时日,贻误战机,不如朕亲临指挥,临机决断。” 阿济格、多铎见皇太极考虑事情远为周全,暗自感佩,羞愧而退。庄妃扶皇太极躺下,一边为他把扇,一边细声问道:“陛下,那洪承畴果然那样厉害么?” 皇太极握着庄妃的小手,双眼出神道:“耿、尚二将既然如此说,决非虚言。朕自十五岁跟随父汗四处征战,深知将在谋而不在勇。耿、尚二将归顺我大清已久,朕怕他们所知不多,洪承畴恐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朝十三万人马不可怕,可怕的是洪承畴一人!此人如能归降,朕无异猛虎添翼,必能早定中原,一统天下。” 庄妃心下不住疑惑,世上果真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还要再问,见皇太极神色飞扬,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怕他极度兴奋,过于耗神,柔柔地说:“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动身呢!” 皇太极见庄妃神色略显憔悴,爱抚地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面容也清减不少。” 庄妃微笑道:“陛下为何对臣妾客套起來了,这是臣妾的本分,只要陛下早日康复,这点辛苦本算不得什么。” 皇太极大为感动,复坐起身來,扳住庄妃的脸庞,感叹道:“你跟着朕到今年已有十几年了吧!” “十六年了。” “这些年來,朕外出征战,与你聚少离多,也苦了你。朕现已鬓染微霜,仍要上阵杀敌,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你不要怪朕。等到河海晏清,朕传位于一个阿哥,再不问世俗之事,与你们几个妃子游园把盏,同享天伦。” 庄妃听着,想起十几年來那颗常常为皇太极悬着的心,那些苦苦等待、企盼、守望的日日夜夜,因他而乐,为他而悲,不由一阵酸楚,两眼泛红,幽幽地说:“臣妾自幼龄得以侍奉陛下,怎会不知陛下的心思和志向?能侍奉陛下这么多年,已是臣妾的福气,沒有什么苦吃不得,什么痛忍不得。陛下千万保重,多少大事还要陛下裁断呢!”皇太极紧紧握着庄妃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里却苦得发疼。 第二天,天刚发亮,皇太极一身戎装來到大清门前,众位文武大臣早已齐聚在此,立起大纛旗,行了堂子祭天之礼,皇太极一声令下,带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锦州进发。皇太极救援心切,不住催促快行,但是因顾及步卒行走劳累,一天下來不过百里,便命阿济格、多铎统领大军照常赶路,亲率三千精锐骑兵昼夜奔驰。皇太极一來心火太炽,二來鼻血本就沒有止住,连续行军,不得休息,鼻血流个不住,只好用布条塞住鼻孔,外面层层包裹严实,不多时,鼻血便将布包浸透,点点洒落胸前,兀自不顾,依然打马飞驰。六天后,皇太极到了松山附近的戚家堡。多尔衮、豪格远远地接出数里,把皇太极迎入大营。皇太极听了二人禀报,与众将出营瞭望,明军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鼓角互应,营盘倚山傍海,星罗棋布,绵延在高桥和松山之间,不下三十里,说道:“松山为宁、锦的咽喉,我军如要夺取关外四城,当首破此城。现在明军先于我一步,护住了要害,攻城更难,你们有什么良策?”众将无言以对,皇太极回到大帐,默然独坐。更漏两下,范文程进帐道:“臣知道陛下此夜难眠,特來陪陛下聊天解闷。” “范章京,你來得正好,朕实在是沒有一点儿睡意呀!” “陛下,臣给你送瞌睡虫來了。” “哈……好!说说你的高招。” “却也平常,臣的计策只有三个字:断粮道。刚才臣与陛下观看明军大营,未见多少粮草辎重,想必他们急于进兵,携带粮草不多,我军可在明军南面的松山、杏山之间,西自乌欣河南山,东至海边,横截大路,连绵扎下大营,与之相持;再从锦州到海边,深挖三道丈余宽的大壕沟,断其粮道,然后探寻明军的储粮之处,抢其粮草。俟明军粮草尽时,必不战自乱。” 皇太极点头道:“这倒是条妙计,但不知明军的粮草储藏在哪里。” “明军粮草积屯之所必不会远,洪承畴老谋深算,定派重兵守卫,粮仓有人夜里难免有灯火,此处松山地势最高,瞭望便可推知。” “你可有胆量与朕上山?” “松山已驻有大批明军,陛下为万民之望,且龙体有恙,似不可冒此风险。” “夜深人静,山上树木繁茂,易于藏身。再说明军也决不会想到有人上山窥探,朕卸甲更衣,出其不意,料也沒有什么大碍。” 范文程不再劝阻,趁皇太极更衣之机,命帐外的随从飞报多尔衮等人,率领兵马暗随在后面,以防不测。 夜半时分,山风微凉,一轮残月斜挂在东南天际,松涛阵阵,像是埋伏着千军万马。皇太极和范文程在几位亲兵的护卫下,悄悄避开明军营盘,爬上了松山。松山高仅百余丈,但冈峦起伏,曲折盘旋,攀登不易。借着依稀的月光,皇太极俯视山下明军大营,灯火通明,辉映数里,山间也有灯火零星闪烁,是明军在那些险要之处驻守。再向正北望去,十几里外的锦州城灯火点点,想必是明军昼夜坚守城池。转身瞭望南面,就见西南方向隐隐约约有两处灯火,东南方一片灯火似银带子一般,仿佛在无边的夜色中游动,问道:“那三处火光是什么地方?” 范文程答道:“西南方近处的光亮是离此十八里依山而筑的杏山城,那远一些的是离此三十八里的塔山城。东南方的光亮是笔架山。” 皇太极说:“明军从宁远进兵,必有不少粮草,依章京之意,他们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范文程答道:“洪承畴用兵务求稳妥,不轻举妄动,由此推知他对粮草必定极为谨慎,放置在一个进退都能及时供给之处,不外乎这三处。” 皇太极笑道:“杏山城依山而建,地势狭小,难以储放,且此城如翻山而攻,不易防守;塔山山路崎岖,搬运艰难。两者皆便的该是笔架山。” 范文程赞道:“陛下睿智,洞彻万机。明军粮草多靠海运,笔架山距海岸二三里的路程,潮水涨起,便成了悬在汹涌波涛中的一座孤岛。潮水退时,才显出一条四五丈宽的沙石路,当地人称之为天桥。若劫明军粮仓,必要算准潮汐涨落的时辰,有所偏差,便会葬身鱼腹。夜露已重,陛下该回营了。” 皇太极点头,循着原路下山回营。到了山下,走不多远,迎面來了一大队人马,悄无声息,范文程大惊,正要与皇太极躲藏,早被发觉,忽啦一下,被围在当中,护卫的亲兵拔刀欲战,为首的两人早已滚鞍下马,快步迎上,说道:“臣等特來迎接圣驾。”听声音原是多尔衮和豪格,范文程暗暗松了口气。 皇太极惊愕道:“你们怎么知道朕夜里出营?” 多尔衮看了看范文程,欲言又止。豪格抢着说道:“范章京命人告诉儿臣,父王要夜登松山,儿臣怕父王有失,特地与十五叔带领一千精兵,绕过明军,前來迎接。” 皇太极笑道:“朕本打算与范章京悄悄而去,悄悄而回,如今战事吃紧,不想惊动你们,耗费心神。既已如此,也不能让明军安心歇息,惊扰他们一番。”说罢,命令众将士面向明军大营,齐声喊道:“大金国皇帝前來探营!”反复十余遍,惊天动地。明军将士多数正在酣睡,闻听喊声,一齐起來戒备。 皇太极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回到大营。范文程打开一卷地图,指点道:“笔架山既为粮仓,必有重兵守卫,又有海水相隔,不可强攻。强攻难下,反会给明军提了醒。潮汐一日之间涨落两次,天桥阻隔,此时明军势必懈怠,可乘机偷渡。若能成功,一把火烧了粮草,明军必然人心慌乱,舍命突围,我军可以逸待劳,乘机截击。” “劫粮一战关系极大,不可有半点闪失。不然洪承畴若是缩回宁远,凭着坚城利炮,咱们也奈何不了他。此去劫粮,必派大将。”皇太极扫视着众人,命多尔衮、阿济格带兵偷袭笔架山。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开始领兵打仗,屡建战功,二十岁掌管吏部。崇祯十一年八月,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入畿辅,在巨鹿的蒿水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入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众人见皇上派他去笔架山,足见看重。皇太极再三告诫道:“此次意在劫粮,千万不要恋战,一定多留明军的活口,使他们把失粮的消息带到松山,以乱其军心。” 多尔衮和阿济格率领三千精兵,次日黄昏前赶到海边。预备了羊皮筏子,悄悄偷渡到笔架山。只见笔架山上散落着七座帐篷,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什么粮草。阿济格埋怨道:“如果沒有粮草,岂不是白白走了这么多冤枉路?” 多尔衮劝慰说:“既然有兵马把守,想必就有粮草。我们先打散这些兵马,然后再细细地寻找不迟。”于是留下一千人马作为后援,二人各领一千人马,阿济格在左,多尔衮在右,直扑明营。明营的军士只想着有松山大营挡住,丝毫想不到会有清兵杀到,全无防备之心,连个站岗的哨兵也沒有,放心大胆地正在酣睡,來不及抵抗,有的在梦中就做了刀下之鬼,有的盔甲也來不及穿戴,仓皇逃窜,霎时间七座营盘都已溃败。多尔衮命令将士穷寇莫追,有意放跑一股明军,任由他们向北奔逃,将兵马合在一处,四下搜寻粮草。快到山顶,看到一片密林,进去察看,穿过树林,里面豁然开朗,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山坳,地势平坦,山石高耸的地方有一处天然的岩洞,洞外齐整地堆着数百垛粮草,远远望去,宛如雨后出土的松蘑。二人大喜,急忙命令三千将士将洞内的粮草搬运出來,集在一处,拣些上好的军粮带走,余下的一把火烧了,循原路下山,回营缴令。 皇太极知二人偷袭成功,抚着范文程的肩膀大笑道:“破明军必矣!”当下命令多尔衮将带回的一些粮草运到两军阵前,堆起大垛,让数万士卒齐声呐喊:“谢洪大帅厚赐军粮!”惊得明军将士纷纷出营观看,清军乘机点燃粮垛,一时火光冲天。 洪承畴鏖兵困孤城 庄贵妃乔装送参汤 在皇太极到达戚家堡的当天,洪承畴用两万步骑兵分为三路,轮番向清兵营垒进攻。祖大寿在锦州城内听见炮声和喊杀声,率两千多步兵杀出锦州南门,夹击清军。但清营壕沟既深,弓箭甚利,明军死伤枕藉,苦战不得前进。洪承畴担心人马损失过多,挫伤锐气,鸣锣收兵,祖大寿只得退回城内。清军并不乘机反攻,坚守营盘,只有零股游骑窥探明军大营。酉时刚过,洪承畴正在筹划夜间偷袭清营,***进來禀报说,数万清兵已经截断了松山、杏山之间的大道,一直杀到海边,松、杏之间的一座小山坡上高高竖起了九旄大纛。“想必是皇太极來了,出去看看。” 洪承畴率领***、蔡九仪几个亲随,登上松山巅顶,但见覆盖着黄缎子的宫帐金顶辉煌,在秋天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帐前高矗着一根九旄大纛,不时有“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传來,青伞黄盖,铁骑拥卫,皇太极在亲兵的扈驾下巡查各营,所到之处,将士欢呼雀跃。洪承畴暗赞道:“东虏军容之盛怕只有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可比!”回身俯视锦州,城中房舍街巷历历可数。一座宝塔兀立在蓝天下,顶上朵朵白云飘荡,似可隐约听到清脆悦耳的塔铃声。女儿河曲折如带,宛转从松山、锦州之间流过。叹息道:“祖大寿真是良将,锦州城内不见一棵树木,想必烧柴都难,可清兵就是攻不下來,若不尽早解围,真是愧对他了。”但清兵在离城二里以外安营立寨,外掘三重壕沟,围得铁桶一般,不知从哪里措手。正在踌躇,又來一道急报,数千敌骑袭占塔山海边的笔架山。 “笔架山失守了?”洪承畴回到大营,看着从笔架山败逃回來的十几名士卒,实在不敢相信,追问道:“清军不谙舟楫,他们是怎么偷袭的?” “他们乘晚间汐水尚未退尽之际,偷渡上了山。弟兄们哪里想到……粮草都给他们一把火烧了。” “十几万大军吃什么?”洪承畴闻报,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知道锦州之围已是不能解救了,先退回宁远再作打算,但必须封锁粮草遭劫的消息,他命***道:“将他们看押起來,不准随便走动。”随即召集钦差张若麒、辽东巡抚邱民仰与八位总兵商议对策。张若麒借口海边吃紧不來,诸将因笔架山军粮被敌人夺去,松、杏之间大道被敌人截断,高桥镇也被敌人占领,多主张杀开一条血路,回宁远就粮。洪承畴担心张若麒密奏他劳师糜饷,派人飞马去征询意见,一个时辰后,得到张若麒的回书,称各总镇既有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似属可允,大人斟酌即可。洪承畴见众将满脸忧色,宽慰说:“大军被围并不足惧,我们人马与清兵相若,又有红衣大炮,将士所持的火器也强于清军的弓箭,攻守本來尚算自如,但是粮草已给清兵断了,急切之间难以恢复,可大军不可一日无粮,固守松山,伺机援锦,已非良策,只有退回宁远,以图再举。” 曹变蛟问道:“大帅,粮草可支撑几时?” “十天。” “决沒有十天的粮草。” “尚可供三日。” 曹变蛟愤然作色,说道:“事到如今,何必再欺瞒我等!” 洪承畴面上一热,愀然道:“粮草一事关系军心,极为重大。军中只有一日之粮了,因此才请众位一齐共谋大计。切勿外泄!” 王廷臣道:“刚才我军多次冲锋都被挡回,又见清军火烧粮草,军心已经是有些不稳了。” 洪承畴点头道:“粮尽被围,形势危急,不可再拖延下去。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明告士卒,不必隐讳,战是一死,不战也是一死。如果破釜沉舟,拼死一战,或许可以死里逃生。” 辽东总兵祖大寿是吴三桂的亲娘舅,他叹息道:“锦州遭围多日,本來坚守待援,大军若退回宁远,城中军民势必绝望,锦州怕是难保了。” 洪承畴顿觉愧疚,搪塞道:“锦州之围终须要解,先回宁远就取粮草,再图振作。” 吴三桂冷笑道:“退走宁远,正在皇太极的意料之中,清军必会在南面布下重兵,等着我军自投罗网!” 洪承畴踌躇道:“以将军之见,该如何进退?” “以末将愚见,可南攻清军,佯装杀回宁远,然后挥师北进,与锦州守军会合。” 众人一听纷纷摇头,王朴大呼道:“吴将军,怎可为了解救老娘舅,让咱们也陪上性命呢!” “无知的匹夫!”吴三桂大怒,欲上前与王朴厮打,被洪承畴喝止,站在一旁,愤愤不平。洪承畴对众将说:“吴将军未必有什么私意,他的意思是借锦州城池坚守,如当年袁崇焕凭借宁远一座孤城,连败努尔哈赤、皇太极。但此法有些心存侥幸,不可学他。锦州被围已近一年,粮草势必不会富余,岂能供养十三万人马?吃住都万分困难,关外的严冬可比不得江南,大军露宿街头,无处取暖,不用清兵攻城,早已冻馁而死了。东虏也有了红夷大炮,与当年宁远之战不可同日而语,坚守也难了。向北突围,清兵定会尾随于后,孤军深入,若不能与锦州守军会合,而遭清军分割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吴三桂暗觉灰心,默然不语。邱民仰叹气道:“死守松山也不是办法。松山堡东面依山,本來坚固不如宁远,如今清兵也有了红夷大炮,若据山攻城,满城便尽成齑粉了。”众人听得心惊,不时窃窃私语。 洪承畴起身说道:“邱抚台所言非虚,松山城不可依仗。长远计议,只有回宁远一途,既可无后顾之忧,又可作东山再起的打算,不会辜负皇上圣恩。”他扫视一眼众将,肃声说:“报效朝廷,正在此时。军粮将尽,身陷重围,情势危急,应明告吏卒,奋力杀敌。今日两军厮杀了一整天,清军也已疲劳。趁此机会,今夜正好闯营突围,也可免遭清军弓箭之阻。本帅亲执桴鼓,督率全军,破釜沉舟,尽在一战!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明白再沒有更好的法子,只得答应遵行。洪承畴传令王朴、唐通为第一队,白广恩、王廷臣为第二队,马科、杨国柱为第三队,曹变蛟、吴三桂为第四队,依次进发,前后相应,自己与巡抚邱民仰守住大营,伺机而动。黎明时分,一齐冲杀,且战且走,退回宁远。 三更时分,夜色深浓,四下一片寂静。诸将辞出后,洪承畴留下邱民仰和几个幕僚继续商议一旦遇变如何应付,忽听大营外人喊马嘶,一片混乱。洪承畴大惊,一跃而起,向帘外喝问道:“出了什么事?快去查探!” 蔡九仪正要飞身出去,中军副将***急急进帐,神色惊慌道:“大、大帅,不、不好了,快上马走!” 洪承畴极力镇静,厉声问道:“什么事?快说!” “王朴贪生怕死,回到营中就率领本部人马拔营向西南逃走,杨国柱一见,也率领人马跟着逃跑。现在各营惊骇,势同瓦解,标营也人心浮动。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赶快上马,以备万一。” “该杀!该杀!”洪承畴顿足道:“速速传令,各营人马坚守营垒,不许惊慌乱动,总兵以下有敢弃寨而逃者,立斩不赦!” “遵令!”***回身便走,曹变蛟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奔來,到帐前飞身下马,匆匆拱手道:“清兵必定趁机进攻,请大人立刻移出大营!” 洪承畴见了曹变蛟,登时觉得心安了许多,问道:“几营不曾冲动?” 曹变蛟答道:“卑职与王廷臣、白广恩三营未动。其余各镇非即乱,情势不明。” “吴三桂一营如何?” “营中人喊马嘶,十分嘈杂。” 洪承畴焦急万分,***跑回來禀报:“杨国柱的兵马冲动吴营,吴总镇被左右将领簇拥上马,也向西南逃去。” “大势去矣!”洪承畴愤懑不已,心底一阵悲凉,吴三桂一营都是精锐,他一逃走伤了大军的元气。正在彷徨、悔恨,清军营中响起咚咚的战鼓声,角声呜呜,一齐吹响。曹变蛟催促道:“请大人火速移营!” 洪承畴摇头道:“我倘若再移动一步,将士更加惊慌,互相拥挤践踏,不用清兵來攻,即可溃败不堪。”随即正色道:“今日尚未交战,王朴、杨国柱先逃,累及全军,殊非我始料所及。曹将军,你随我多年,倘若不利,当为封疆而死,决不可苟且逃生!” “大人放心,卑职决不辜负朝廷!” 洪承畴面色沉重,吩咐***道:“传令各营将士,严守营垒,清兵进攻,不许出寨厮杀,只许用火器弓弩射击。失去营寨,总兵以上听参,总兵以下斩首!”然后轻抚一下曹变蛟的臂膊道:“清兵已近,快回营吧!” 王朴、杨国柱、吴三桂三营弃寨而走,明军大营便成了先锋营,毫无遮拦,清兵沒受到任何阻碍就冲到大营外的壕沟前。多尔衮看到寨中灯火辉煌,肃静无哗,以为是座空营,害怕中了埋伏,但想到大汗皇太极已到军中督战,要在大汗跟前建立功勋,不敢轻易回军,急令大队人马停在壕外,只派五百名步兵爬过壕沟。那些步兵刚刚过壕沟,明营中战鼓骤响,杀声四起,炮火如流星,弓弩似暴雨,一齐射出。清兵退避不及,纷纷倒下。多尔衮见兵卒多有损伤,担心回去遭大汗责罚,不顾明军戒备甚严,挥动令旗,督促步卒分三路进攻,几千名骑兵立马壕外射箭,漫天羽箭,若狂雨奔泻,射向明军。箭雨过后,骑兵呐喊冲锋,霎时万马奔腾,践沙扬尘,明军抵挡不住,洪承畴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边,亲自督战。左右亲兵不断中箭倒地,***伸手拉他避箭,洪承畴大喝道:“放手!”奔到大炮前,挥舞尚方剑,喊道:“快点火放炮!”蔡九仪闪身到他面前,拨挡箭矢。众人见他沉着自若,毫不慌乱,渐渐镇静下來,炮手向清兵聚集处连发数炮,硝烟弥漫,炮声惊天动地,清兵死伤一大片,向后溃退。此时,曹变蛟、王廷臣各派射手和炮手援助大营,多尔衮只好撤军。 众人一起欢呼击退清兵,一个游击飞马禀报说,马科和唐通两营也向西南退走了。洪承畴半晌无言,面色苍白,嘶哑着嗓子吩咐剩余三营向松山堡撤退。标营和曹变蛟、王廷臣、白广恩三营人马撤退到松山堡外,天色大亮,明军不及吃早饭,便立起十个营寨,赶筑堡垒、炮台,外掘深壕,检点人马已不足四万,派出游骑侦探敌情。晌午时分,数路游骑陆续回來,昨夜退走的五营人马在高桥和桑噶尔寨堡遭多铎截击,皇太极亲率大军长途奔袭,一路追杀,伤亡近半,所余三四万人马都已退到杏山寨外扎营。清兵铁骑攻占妈妈头山,将海岸与松山隔断,海路不通了。洪承畴无心打探张若麒生死,心里急着率大军退回宁远。想起数月前出关,麾下八总兵、十三万人马,浩浩荡荡,甲光映日月,杀气冲云天,何等威武!如今却落得兵败将逃,退守孤城,暗自浩叹,但不敢丝毫流露真情。 皇太极与多铎击溃了杏山的明军,即刻回马松山,将一座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洪承畴见大兵压境,只得退入城中,小心防守,清军屡攻不克,皇太极内心十分急躁,出兵已经一年有余,锦州、松山、杏山、塔山四城一座也沒有攻克,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入关!他焦躁地问范文程道:“朕率兵围城已有数月,松山城仍难攻下,我军征战也已年余,不可拖延过久,范章京可有良策?” 范文程答道:“臣知道陛下早有收降洪承畴之意,现在松山城遭重围,势若累卵,可围而缓攻,多写一些劝降书信,晓以利害,射入城中,一惊其心,二观其志,再作打算。”皇太极下令依计而行,军士把劝降的书信射进城内。不多时,城中也射出一支箭來,士卒报与皇太极,皇太极接过一看,一支断箭上绑有一封书信,上写十几个大字“城可破,头可断,大明经略却不可降!洪”颜体行草,浓笔重墨,酣畅淋漓,字犹未干。 皇太极面色沉重,怅然对范文程说道:“洪承畴折箭明志,看起來毫无归降之心。” 二人无计可施,绕帐徘徊,一人在帐前下马,施礼道:“陛下还在为攻城烦恼么?” 皇太极抬头见是自己的侄婿额驸李永芳,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想着攻城?” 李永芳道:“松山城内,臣有一位故交夏承德,乃是松山堡的守将,现任副将之职,手下有两三千人马。臣想许以高官厚禄,诱他献城,里应外合,何愁此城不破?”他原是抚顺游击,天命三年归顺,娶了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长女为妻,在盛京居住了二十多年,但明军之中仍有不少故人。 皇太极含笑道:“果能破了松山城,锦州人心必然惶乱,兵无斗志,不攻而下。你说给夏承德,如能献城,朕赏他总兵之职。” 李永芳作难道:“只是如何混入城中,臣一直想不出个法子?” “入城不难,额附的胆量如何?”范文程捻须微笑。 李永芳一拍胸膛,大包大揽道:“咱不怕入城,是怕入不得城。若能入城,必见大功。” “不难,不难!”范文程不紧不慢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城门自然洞开。” 皇太极不解道:“下什么令,明军怎会听朕的?” “松山粮草已尽,明军断不会坐以待毙,必要伺机突围,只是慑于四面合围,无隙可钻,才不得不闭门死守。陛下可令我军佯装厮杀,网开一面,使其以为援兵已至,开城接应,然后伏兵击之,明军必败回城。李额驸变换服饰,乘机混入败兵之中,相随入城。额附可有此胆量?” “如能成功,分先生一半儿!”李永芳极为佩服,连连施礼。 四更时分,洪承畴闻报城西清军背后杀声阵阵,围困已然松动,齐集邱民仰、三总兵商议。曹变蛟请令开城杀出,洪承畴犹豫不决,阻止道:“各路人马都已败退,自顾尚且不暇,何人会來救援?这恐怕是清军诱我出城,切不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还是坚守城池要紧。” 曹变蛟坚请道:“城中粮草已尽,困守是死路一条,出城突围或许会有一线生机。末将愿带本部人马一试,求元帅恩准。” 洪承畴别无计策,又恐死死阻拦,曹变蛟心生怨愤,激成变乱,叹道:“将军此去若遇伏兵,即刻转回,千万不可恋战。” 曹变蛟领命出城,行不多远,果然遇到伏兵,明军见清兵早有准备,急忙回城。李永芳混入明军之中,随着入城。 过了两日,夜近三更,李永芳带着一个人用绳索缒城而下,回到皇太极的御营大帐,禀报说夏承德愿降,明夜他轮值守城之时,开关献城,惟恐不能取信,特让儿子夏舒跟來,以为人质。皇太极大喜,设宴款待他二人,明日一早齐聚众将部署夺城。 第二天入夜,皇太极亲领重兵來到西城下面,夏承德已在城上等候,见清兵到了,命令手下打开城门,清兵蜂涌而入,刹时占了西门。洪承畴正在吃饭,西城的几个败卒跑來报告,副将夏承德献门降清,清兵大队人马已经入城。洪承畴急忙传令曹变蛟、王廷臣率兵抵抗,自己上马督战,还沒出辕门,军士又來禀报:“王总兵苦战,力尽被俘。”洪承畴正自惊诧,邱民仰跌跌撞撞地跑來,见了洪承畴大哭道:“城门都被清兵占领了,松山堡怕是保不住了,曹变蛟为救我被清军围困,如何是好?” 洪承畴见大势已去,对邱民仰说:“长白兄,你我身在儒林,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清兵虎狼之师,决难抵挡,只有一死报国了。”二人一齐转回帅府,洪承畴摆上香案,面对南方,跪地哭拜,泗涕横流,悲戚道:“皇上,臣有负重托,以致损兵折将,有辱军威,惟有一死相报,臣不能再侍奉陛下了。皇恩浩荡,臣自恨愚钝,不能还报万一。现在臣身遭重围,死不足惜,可叹我大明的大好河山沦入异族之手,微臣虽死也难谢天下了。”说罢连连叩头。 邱民仰也是潸然泪下,哀哭欲绝,劝阻道:“都是皇上身边的小人蛊惑所致,罪责不在大帅。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天下重望系于大帅一身,大帅如果轻生取义,有谁辅佐皇上澄清天下,扫除边患!大帅还是要以天下苍生为念,忍辱负重,以图恢复。” 洪承畴长叹一声,无奈道:“如今脱身都难,恢复谈何容易!我洪某生为大明朝人,死为大明朝鬼,尽忠报国,有死而已。原想与诸位齐心协力,坚守城池,援兵一到,或许尚有重见天日之时,眼下情势怕是不能够了。” 邱民仰也说:“自从被围后,卑职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断无偷生之理。卑职将与督台相见于地下,同作大明忠魂!” “我辈自幼读圣贤书,以身许国,杀身成仁,原是分内之事。”洪承畴神色凛然。 二人拜哭已毕,解下腰中大带,挂到梁上,刚刚登翻了脚凳,***、蔡九仪闯进來,挥刀砍断了带子,催促道:“我俩保护大人出城!” 洪承畴耸眉大叫道:“不要管我,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你们不要陪着我死。” 洪承畴鏖兵困孤城 庄贵妃乔装送参汤(二) ***、蔡九仪对视一下,一左一右架起洪承畴便走,不料轰隆一声,大堂的门扇被齐齐撞开,许多人马冲进來,将四人团团围住。“快走!”洪承畴大喝一声。蔡九仪、***情知难以救出大帅,各撒出一把暗器,乘清兵混乱之际,飞身跳出大堂,蹿上屋脊逃走。清兵又用刀逼住二人,一起绑了。洪承畴睁眼一瞧,为首的正是夏承德,转头一旁,默然不语。邱民仰唾面大骂道:“夏猪狗,你身为大明官吏,不思报效朝廷,却卖国求荣!洪大人待你不薄,你却献城害主,就不怕留下万世的骂名?” “骂名总比沒命好!”夏承德冷冷一笑,推搡着二人去见多尔衮。多尔衮喝令松绑,笑道:“我早闻洪先生大名,渴欲一见,今日相会于松山,真是幸事。望先生不计前嫌,使我可以朝夕请教。” 洪承畴闭目道:“败军之将,辱国之臣,只等一死,岂有他求!” 范文程劝道:“我家王爷渴慕先生已久,欲共图大计,先生不可执迷不悟,坐失再展胸襟的良机。” 洪承畴说:“多蒙雅意,洪某只知有死,不知有降,何须多费口舌!” 范文程还要再劝,多尔衮摇手阻止。多铎、豪格大怒,拔刀來杀洪承畴,多尔衮喝道:“陛下密旨,要将洪先生请到盛京,你们想抗旨么?”二人退出帐外,怒气不息,将被俘的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尽皆杀死。 盛京城中,矗立着百十座楼台殿阁,那便是努尔哈赤、皇太极经营了十几年的大清皇宫。抚近门东侧有一座道观,供奉着天、地、水三官,俗称三官庙,香火仍未断绝,但因距离大清门、崇政殿近在咫尺,平常的善男信女不得擅入。庙前新搭起一座草庐,四周戒备森严,洪承畴被羁押在此。皇太极对他十分礼遇,每天定时供给酒食,草庐之中可以自由走动。洪承畴知道昼夜有人监视,想要自杀殉国已不可能,深悔松山失陷时不曾自尽,落得身为俘囚受辱。被解往盛京途中,想着自尽,无奈清兵给他坐了一辆有毡帏帐的轿车,前边是赶车的士兵,左右坐着看守的牛录额真,无从得手。到了盛京,住在柔软的草庐中,碰壁自杀也无可能,只有绝食求死,以报君恩。皇太极倒也沉得住气,依然每天命人送來上好的酒食,尽管每次都原封不动地撤下。 过了两天,洪承畴正在穆然独坐,守门的军士來报说:“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位将军來看望大人。” 不一会儿,三人进來,耿仲明道:“久闻洪先生大名,一直未能见面,常常引以为憾。听说先生驾临盛京,今日特來拜会,聊解渴慕之情。” 洪承畴听出此人话中隐含讥讽,反唇相讥道:“不佞已成南冠楚囚,怎敢有劳大清的王爷屈尊枉驾?” 孔有德道:“洪大人何必出言辛辣,咄咄逼人?有德与大人曾同为明臣,大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岂能无动于衷,作壁上观,沒有一丝同宗之情?我等是想与大人一起共佑明主,同享荣华富贵,望能体味这片苦心。” 洪承畴连笑几声,说道:“孔王爷说与不佞都是大明的臣子,前尘梦境,往事如烟,令人顿有恍若隔世之感。身陷囵圄,王爷能來看望一眼,不管所为何事,洪某也是感激的。荣华富贵,世人有几个不想。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來,千百年來,能不受此世风纷扰的又有几个?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背叛朝廷,辜负皇恩之事,岂是不佞所能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孔王爷身为圣人苗裔,却置国家安危荣辱不顾,委身异族,投靠夷狄,不惟执迷不悟,反而引以为荣,以此高论游说不佞,实在是有辱天下第一家的门风。” 孔有德面现惭色,嘿然无语。站在后面一言未发的尚可喜仍不甘心,走前说道:“我等三人有负大明,但大明又何尝不有负我等?当今大明,奸佞当道,宦官猖獗。做事无论成败,都横遭物议,一言可以让你有高官厚禄,又可以使你身败名裂,诛灭九族,可谓是跋前踬后,动辄得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何谈为国出力,为民造福?有君王如此,有朝臣如此,洪大人空负济世之才,沒有施展抱负的时机,岂非可惜了。我等奉旨來劝说大人,这也无须隐瞒。生死荣辱,全在大人自己掌握中。望三思而行,以免悔恨不及。” 洪承畴一笑,颇有苦意地说:“君子处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不佞已不能为国出力,有无济世之才也沒什么紧要,你们不必枉费口舌了。”言罢,闭目低头,再不答话。 午时刚过,洪承畴倒卧床上,肠饥如蛙鸣,军士报说范章京求见。洪承畴刚翻身坐起,范文程一身便服,迈步入庐。洪承畴问道:“范章京屈尊光降,有何见教?” 范文程听出他话中的狂狷之气,笑道:“哪里有什么见教,学生是专门來请教的。” “败军之将计穷,被俘之士智尽,何谈请教?” “我区区一个秀才,遇到洪先生这样的两榜进士,岂能放过请益叩问之机。早闻先生经史娴熟,学生浅陋,对一个人一直琢磨不透。” “谁?” “管仲。” “怎讲?” “管仲最初侍奉公子纠,伏兵中途狙杀公子小白,一箭射中其衣带钩,小白佯死侥幸逃脱,后來做了齐国国君,俘获了管仲,却不计前嫌,拜他为相国,终至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霸业,二人共垂青史,千古流芳。先生以为管仲何如人也?” “一代名相,旷世奇才。” “先生所答,非学生所问。学生所说的是他前侍奉公子纠后追随国君小白一事,是否有累其德?” 洪承畴略一沉思,答道:“管仲的朋友鲍叔牙说管仲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的才能无法施展。以此而言,他实非得己。” “不错,管仲身负弑君的滔天大罪,尚能为桓公所容,况先生与我主上并沒有射钩之恨,怎么却如此为难?” “……” “管仲择主而仕,成就功业,后人非但不指责他有亏气节,且多以其才能相标榜,以其功业相激励,像管仲那样做人成事,圣人都无异词,后人求之不得。今明朝朽木难支,败亡之迹尽显。我主圣明,国运鸿昌,一统大业指日可待。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先生何必执著虚幻名节,犹豫不决?” “……”洪承畴面色陡然变得异常苍白,脸上满是疲惫、痛苦,从牙缝里漏出几个字:“不降,不能降!”抬手掸去衣袖上的一丝灰尘,吟道:“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户,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范文程忍不住摇头叹息,那是岳飞的另一首《满江红》,虽写得慷慨激昂,但终究虚幻妄诞,聊以慰怀而已。 永福宫里,皇太极睁开眼睛,见庄妃坐在那张阔大的床边出神,翻身起來,庄妃淡淡一笑:“陛下,范章京等候多时了。” “洪承畴可愿意降?” 范文程叩拜道:“他还是不降。” “哦?他绝食将近三天了,气色怎样?”皇太极有些着急。 “依然谈笑风生,与常人无异。臣一时也沒有什么良策。” “终不成像当年那个张春至死不渝,朕的心血岂不又付之东流?” “陛下不必担心,据臣观察,洪承畴并无死志。” “章京怎么知道?” “臣去草庐,洪承畴依然是衣冠如故,一尘不染。谈话间,庐顶上有灰尘落在了衣袖上,他随手挥去。如此爱惜身上的衣服,又怎能不自惜性命?” 皇太极点头道:“这话说得很是,对他恩养宜厚,只要他早日归降,财物用具不必吝惜。” 范文程说:“陛下,此事倘若操之过急,洪承畴宁拼一死,事情成了僵局,便难以回旋。这几天他兵败城亡之痛正浓,心思还在松山、锦州,不易劝说也在情理之中,但臣以为洪承畴决非张春,能在三官庙中住上十年!” 皇太极蹙眉说:“只好由上天定了。”意气怏怏,大觉惋惜。 庄妃道:“劝与等两个法子,未免愚笨了些。” “你有什么法子?”皇太极随口问道。 庄妃道:“臣妾以为越这样空耗下去,陛下越难如愿。洪承畴与张春不同,张春坚守节操,十年如一日,每月初一都向北京朝拜贺朔,而洪承畴轻易求死,正是他沒有持久之心。单以此來看,二人高下已判,就像一个孀妇改嫁到夫家,初时总是寻死觅活,想着保守贞节,等到再尝鱼水之欢,却将前夫恩情抛于脑后。洪承畴如此苦撑,也是自重身价,爱惜羽毛。陛下面前,他更该如此,不然未免给人看轻了。臣妾想來,若要他归顺,须给他一个台阶下。” “什么台阶?” 庄妃见皇太极有几分狐疑,莞尔一笑:“教他看破浮名这一关。臣妾想去见见洪承畴,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他心魔所在,便有法子撬开他的嘴。” “看破浮名?”范文程不住点头道:“娘娘这话正中要害。明朝儒生束发受教既读孔孟之书,读到后來就读死了,空谈心性,妄言名节,并沒有多少实用处。娘娘若能破其浮名心魔,洪承畴自然会有求生之志。” 皇太极喜道:“如能成功,朕一定重赏你!” 草庐,晚风,夕阳,雁阵。笳声凄惋,刁斗清寒。洪承畴独自一人背负双手,站在草庐中央,看着草庐缝隙透过夕阳的条条红光,听着天上南归大雁那长长的鸣吟,不由地滴下两颗清泪。黄昏,又一个难捱的黄昏。突然,门环轻扣,人语婉转:“洪大人,饭來了。” 洪承畴隐隐听着窸窸娑娑的声音响过,似是裙裾之声,继而悄无声息,似在伺候自己吃完收拾食盒,他冷笑一声,说道:“饭既放好,你该退下了,不必在此伺候。”无人应答,洪承畴愠道:“你怎么还不走?”回身一看,不由大惊,眼前已不是那个送饭的军士,而换作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南国佳人,长发如云,高高堆起,眉如远山,目若秋水,面色白皙,微微泛出一丝红霞,一双小巧而又潮湿的朱唇,如开似闭,粉白的脖颈修长而细腻,他似乎已然觉得触手微凉,诧异道:“你、你是江南人氏?怎么会來到偏远的北疆?” “奴奴叫小玉,生长在江南,后流落京畿,被人贩卖至此。” 江南,杏花、春雨、梅林、翠竹、江水……洪承畴的心头瞬间织造出一幅幅清丽缥缈的图画,他不敢再想,问道:“你來这里做什么?” “奴奴熬了人参莲子羹,送与大人。清人知道奴奴与大人同属江南故里,特命奴家侍奉大人的饮食,以慰大人对故国的思念。这莲子羹大人想必是多年沒有喝了吧!奴奴离乡多年,久别故园父老,听说大人一心殉国,心中敬佩,也想一睹威仪。” 看着小玉用纤纤素手打开精致的红木漆盒,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青花瓷碗,盛了浅浅一小碗莲子羹,洪承畴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來,似乎是一个多年的伤口,刚刚愈合又被撕开,他想起了南方:深闺少妇,白发高堂,母亲今年已七十多岁了,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妻子儿女……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洪承畴不敢再想下去,半生残年恐怕无缘见面了。他盯着小玉,感到有几分像自己的如夫人----那个自己衣锦还京时纳的美妾,不由勾起满腔柔情,摇头吟道:“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蛾蛾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江南多数女孩子都用豆蔻涂指甲,你却为什么指甲素白呢?” “流落他乡,心如死灰,怎敢奢望?大人,喝些莲子羹吧,快要凉了。”小玉目光闪烁,哀怨之中人掩不住顾盼神飞。 “哪里有用人参炖莲子的?未免有些奢华了。”洪承畴端碗一嗅,随即放下,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一碗莲子羹,多少故园情!江南,江南只能在梦里重游了。”说罢,潸然泪下。 小玉叹道:“大明不少将士投降了清人,个个高官厚禄,大人为什么不降呢?逝者已矣,生者何堪。往后大人的家人,怕是都得过着以泪洗面的凄苦日子了!” 洪承畴摇头道:“我读圣贤书,知道忠义二字的分量,又蒙皇帝知遇,怎能自污名节,辜负皇恩?况且我一家老小尽在关内,我如降清,岂不是断送了他们的性命?岂能因我一人,误我全家!” 小玉劝道:“古人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果大人降清,能早日平定干戈,停息战事,百姓就少了流离之苦、悼亡之痛,实在是一件莫大的功德。为天下苍生着想,远胜于只为崇祯皇帝一人出力,怎么说是自污名节呢?如果大人担心一旦降清,家小有性命之忧,奴奴有一个计策,不知是否可行?” “快说与我听!” “大人对清人可以说降,对明人可以说留。” “这是什么意思?” “清人与大明争战不息,上自朝臣,下至百姓,都有怨言,大人可乘机倡言议和,居中调停,助两国交好,就此消弭战祸,如果议和成功,岂不是功德无量,天下人谁不敬重您的苦心?明朝怎会追究大人丢城降清之罪,残害大人的家小呢?” 洪承畴沮丧道:“我以为你有什么妙计,原來不过如此。洪某愿做议和使者,清人岂会答应?你未免太稚嫩了。” “时候不早,奴奴该走了。”小玉灿然一笑,收拾食盒离去。洪承畴随到门边,望了很久、很久…… 入夜,洪承畴睡意全无,远处一支竹箫在低低地吹奏,如泣如诉,把他的思绪又带到了遥远的江南……洪承畴踱步庐中,星河灿烂,月华如水,箫声在茫茫的原野和广袤的夜空飘荡、回旋。塞外深秋,天气转寒。夜风凄紧,吹入草庐,其声呜呜。那缕缕箫音断断续续,吹奏着一曲曲柔柔的吴歌。青山上的翠竹,石桥下的绿水,如雾如烟的梅雨,如醪如浆的米酒,秦淮河的歌船画舫,歌船画舫里的丝竹之音,吹箫鼓筝的玉人儿,似近似远,若隐若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皇上!临难一死报君王,臣沒有忘!可求死不能,只得赧颜苟活。从此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了。”洪承畴面向南方,跪倒在地,泪水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