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 第一卷 龙出塞北 序章 烽火狼烟 祁历三百九十七年,乱世的烽火再次升上中州的天空。 四十年前,祁阳新皇登基。二十七岁的皇子司空古良即位。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王当时正野心勃勃,以暴权为信条,崇尚霸武。登基仅一年,他于帝都太武殿拔剑向空,颁下了名噪一时的《铁血诏》,挥师西指苍狼——西启。 祁阳王朝“四堂柱”之中,龙缨、虎翼奉旨出征,自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狮狼之争”。 仅凭国力来说,当时祁阳是能与北漠王朝分庭抗礼的中州霸主,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四堂柱”更如皓月一般守护着祁阳的统治。在昌盛的国力下,“狮子皇”司空古良自信满满,他坚信能在短时间之内吞并西启,之后凭借余威荡平余下诸国,统一分裂了近七百年的中原。继而北伐南征,将领土扩大到历朝帝王不曾涉足的北漠南荒,开启一个鼎盛的王朝。 然而历史总是令人唏嘘,正当古良帝的利枪直指整个中州,祁军铁蹄震动天下的时候,西启传奇帝王李元昊却横空出世,绝境之中力挽狂澜,生生扼住了狮子的野心,将祁军死死地拒在都城之外。 七年战争,在由徭役、战火、绝望和嚎哭交织而成的黑暗年代,谁也没能躲过悲伤的命途。祁军损失远超预期,即使吞并西启,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扫荡余下诸侯。而西启方面,甚至征女子为兵,来补充严重不足的兵力。战争的残酷,战士们甚至做不到魂归故土,因为将军也只是潦草掩埋。战马死伤烹食者无数,战后二十年不得补足,此间祁阳官员出行,均以牛车代之…… 久攻不下,祁阳内部动荡严重。“狮子皇”怒发,玉玺震旨而崩角,倾一国之力,在西启最后一道关隘前发动大决战,史称“枯骨”。 枯骨一役,天昏地暗,半年死伤便达到整场战争死伤数三成,血注大地,真正做到了流血漂橹。在祁军疯狂的进攻之下,西启男挂帅,女挂将,狼王亲自上马杀敌,在硝烟中竖起了一面不倒的大旗,奇迹般守住了这座雄关。 大决战之中,损失终于达到了双方都无法承担的地步,战争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将无数人的命运放入其中碾压。数十万尸骨倒在淋漓的血泊中,面目仍带着冲锋时的狰狞,这些罹难的战士高举着骄傲的双手,仿佛震耳欲聋的狂吼仍回荡在中州的天空上,他们疲惫的灵魂行走在归乡的途中…… 战争的残酷,断壁残垣自不必说,成王败寇也可少言,只是战后无数尸骨仅以薄土掩盖,恶臭弥天,鼠蚁成群……才堪称是绝古的惨烈。 后世祁阳有一名中年剑士游历至此,触目溅泪,拍手作歌。剑士背剑背琵琶,外带一条老黄狗,他叫谢灵甫。 “枯骨月荒寒,几度霜华重; 男儿血未冷,策马带吴钩。” 一声高唱,翻手取琵琶,五指理弦,音律朗朗,喉声低哑: “悠悠十载矣,嫠妇盖新红; 异域做野鬼,望乡歌苦孤。 ……” 动情之处,他扔下琵琶,嘶声吼唱,响遏行云: “君不见古来征战几人回,骨枕铁戈血染梅; 君不见广袖歌舞君臣醉,万家灯火寒食烟。 谁笑我赤膊上战场, 谁管我尸骨未还乡?” 向天而歌,声泪俱下: “我看那高官厚禄卒不享,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笑那薄凉人心等闲变,几载衾寒嫁新人。 ……” 枯骨关前数十万将兵尸骨,不分敌友地倚叠在风中,早已被无情的历史遗忘。 战争最终以祁阳的退军结束,满身伤痕的狼得以喘息。可狮子退去时的颓丧,哪还有半点曾经出征时的威风。而西启狼王凭临在关隘上,看着萧风漫卷沙场,看着敌潮退却,坚硬的像一块石头。与此同时,“狮子皇”负手轩辕阁上,远眺他将士们埋骨的方向,将一樽一樽苦酒倒入口中。 祁历三百六十五年,战争结束,狮子返乡,没有得到礼遇。 战争的影响有了最坏的结果,祁阳各地民怨沸腾,百姓揭竿而起,内乱一发不可收拾。 不得已,古良帝将帝都防卫的半数派遣而出,耗尽了所剩不多的库银,前往镇压起义。这一年,异姓七大家族军起,协助帝军,艰难地镇压下了这次叛乱。 这一年,七大家进京封王,族中人鸡犬升天。 祁历三百六十七年,在国家满目疮痍之下,古良帝终于压制下了自己的野心,定国号为元鼎。元鼎元年春,古良帝于朝堂之上一剑劈裂虎符,显示自己不再征战的决心,之后,朝野上下璃坛祭天,皇帝上《罪己诏》,大赦天下。 自此,祁阳奉行休养生息,轻徭役,重社稷,少杀伐。百姓足蒸暑土,背照炎天,却也怡然自乐,鸡犬之声相闻,乡邻互通嫁娶,人间太平。 …… 平和天下一晃眼三十年。祁历三百九十七年,元鼎三十年,战争的痕迹在时间的流水中消磨无踪,长期休养使祁阳国力再度膨胀,诸侯们在实力的倚仗之下,再次显露出称雄的野心,而此时,迟暮的狮子却没有亮出他曾经锋利的爪牙。将臣们心生不满,七爵王侯暗中观望,默不作声。 天下同一时,最危险的敌人正在北方秣马厉兵,死死盯着祁阳这块肥美的膏腴;南边大荒之中,山精野魅似乎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在巨大的山壁上增设了成千上万的劲弩……天下备战,和平的年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乱世的风云即将到来,一场席卷天下的阴谋正在各地酝酿,准备开启尘封了千年的战争。英雄们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他们的战歌,与世世代代的狼烟烽火一同升空,与战鼓声一起轰鸣。这世上,所有的幸福,自此只能用刀剑来捍卫。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一章 龙出塞北 北方大漠,一老一少披黑袍行走于漫天黄沙中,已经接近两国的边境。 年轻人转头道:“赫伯,就是那里吧。” 黑衣老人并未说话,只是点点头,眯眼南望,他背上背了一柄一人高的阔刀。阔刀藏锋于黑木刀匣之中,刀柄处乱花纹路,本该系刀缨的地方系着不知名的兽毛。这是一柄极不寻常的刀,尺寸太大了,而且以这样的尺寸,刀身极有可能超过了一个正常成人的体重。很难想象有人能正常地提起它摆正刀形,更别说作拼杀的武器,可老人似乎很轻松地背着,打量着南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年轻人学着老人的样子眯眼南望,微微皱眉。 南方天地连成一线,可以隐约看到那座接天的巨大城楼。城极高,以长城一般的姿态屹立于此,面北背南,已经有两百年了,它叫襄阳关,是中原北边的帷幕。 年轻人道:“终于来到这里了啊,‘铁壁襄阳’,阻拦了我们两百年的地方。” 他比划了一下城墙的高度,道:“八丈九尺,真够高的啊。这些年来裹挟沧州、乌州、离州三州之势,在主关边修玉岭、雁门、击瓦等邻关,硬生生屯精兵十数万,一分名气一分货,这么看来,确实比西边的龙井,东边的鹰喙、马驰要雄伟大气些。家里那些老头子成天念叨着怎么攻破它,怎么在那之后踏平浔阳,逐鹿中原。最终还是把野心都埋在了那里的城墙下,跟历代祖先们一样,不算冤枉。” 面对这座襄阳关,很难不令北族人生出无力感。北城襄阳,是与南城夷水共称为“中原双铁壁”的不破之城。百年来北庭叩关,百年不得意,以至于一直被祁阳士子们讥笑为屋外贼,这是北族人心中永远的痛。 “老头子们谈起这座城呐,就没有不嗤之以鼻的时候,说他们的兵不经打,将也不经打。说那些兵拎得起笔,握不住刀,说那些将军都是贬来边地的,只会点纸上谈兵的本事。可一谈到攻城对垒就遮遮掩掩起来,借着酒劲跟人打马虎眼。但其实老头子们也是尊重那些跟他们在战场上拼杀的兵将的,只是嘴皮子不肯输。” 年轻人自言自语,嘴角有笑。 “要说我们北族男儿不善战,老子那是第一个不服气。太武帝够强,杨弈秋够猛了吧,不一样打的他们不敢松一口气。不说我军一万破十万,破个三四万还是可以的了。就算你祁阳每次都能找到武榜上排得上号的唐开阳、杨弈秋等猛将镇守襄阳,咱们一次也没赢过也太说不过去了。 大家都有兵有将,就因为我们这边始终没有那些个算人算国算天算地的大国士?张安世、阎文忠、段红灯……祁阳一位位文星照庭啊。不仅成功防御住了咱们,还有心思搞内斗,打南荒,几百年安稳日子过得太好了?咱们可是在这边吃了几百年风沙。是祁阳好命,还是我朝薄命?铁壁啊铁壁,中原人还真是自负。” “不过命苦久了,或许就没那么苦了。我们输了两百年,倒下了也能再爬起,他们要是输一次,不知道爬不爬得起来。中原人管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很贴切。” 他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逐渐狞笑道:“中原人倚仗的大关,莫非真当我们就攻不破?过去我们有兵有将有勇无谋,只因出了个焦千怒,这天下往后终究是不同了。” 少年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放在手心比划着,“西去一丈,东去十丈,南来一百丈,走够喽走够喽,这趟回去就关门打架了,勾心斗角也好,伏尸百万也好,都认了。” 老人点点头。 少年转身笑道:“那赫伯,这把刀,从今以后,我自己来背?” 他咽了下口水,眼神炙热,他想要握这把刀很多年了。 老人看了看少年,片刻后解下刀递过去,终于开口笑道:“就怕你背不起。” 少年吃惊道:“能有这么重?那要不还是您先替我背着好了?” 老人递刀的手悬在半空中,听到这句话片刻呆滞,但随即便释然,无奈笑道,“知道你小子滑头,现在连你赫伯都敢耍了?不过也好,这可是北族代代相传的仪刀,身为皇子的人要是接过了它就代表要踏入以武夺位的境地,不管愿不愿意,都踏进死局出不来了。你的祖父曾拿着它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对你来说,这或许还太早了。” 老人准备收刀的时候,却发现一只手已经接过了固定刀匣的皮带。 少年缓缓将刀提过去,笑道:“要是说这样的话,赫伯大概会很失望吧。像我这么没用的人,逃避了很多年,但该站出来的时候还是会站出来的。赫伯你陪我跑了大半个沙漠,不就图个回去的时候背上能轻点儿?这刀啊,没那么重,背得起。北族在沙漠里受苦了很多年,因为粮食和水源的问题,后来连人口都得控制住,中原那边说不定也没那么好,也有战乱灾荒,但比这边应该还是要好点的,我会想办法带族人去那边看看。游手好闲了那么多年,也该干很多年正事了,这是我自己活该的。咱不想打仗,可也不咋害怕,要说伏尸百万,不论北族皇庭还是两朝边境,要来便来不是?放心,这担子我估摸着也没那么重,扛得起的。” 少年背刀南行,风沙喧嚣依旧。 老人原地默立,望向那个瘦弱的背影。他背了一柄与身形不相匹的大阔刀,怎么看怎么别扭。那可是取材龙骨大山陨星沉铁的大刀啊,刀身三百二十四公斤,岂止是重那么简单?他嘴巴很硬,说什么都扛得住。只是那个背影就那么默默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老人忽然就相信了。 北庭五百年国祚,未尝入中原门,会不会在这个年轻人手上改变?老人不去想,也不敢想,只是尽人事。 至于是不是听天命—— 天命为何物? 他赫永山年近一百,习武、从军、战场拼杀、暗杀、仇人报复……鬼门关打过转,死人堆睡过觉,什么没经历过,可曾信过天命? 天地寂静! 老人轻声说:“龙起。” 茫茫大漠忽地云聚,平地起惊雷。 此时此刻,随着这声雷响,相距此地不算太远的浔阳城,一位老人忽然拍手叫好,哈哈大笑。“你赫永山也终于知道替人换命转厄了?修一百年招一道雷,可以了,够老子给你敬酒了,但半碗就够喽。” 而北面一座巍峨皇庭中,一名叫焦千怒的书生模样的北族人则笑道,“都说我们北族王座是个烧红的烙铁,烫屁股,坐不得,可偏偏为它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不在少数,这下好,入局者有两个了。” 他旁边一位静坐的中年模样男子睁开了纯黑的眼眸,平静道:“只是希望不要让我太失望了。” 作为引发这一切的少年,扬眉,伸手握住了大刀的刀柄。这柄仪刀,与中原仪刀细长的样式截然相反,很有北漠大开大阖的风格。只是它其实同时也是一柄战刀,刀身上曾背负了成千上万的冤魂。“戾气太重了。”后世人铸了黑檀的刀匣封住了它的邪气,抑制它的乖张,使它成为仪刀。可它终究太不安分了,出鞘的时候还是会伴随着腥风血雨。少年感受着刀身中冤魂的咆哮和天上雷鸣,没来由地心安。 —— 襄阳城南面有座浔阳城,人称“荡思八荒,神游万古”之地,自古便是风流。作为襄阳城军事运转的巨大支持,并扼守与北族互贸的重要咽道,浔阳便是在这乌、沧、离三州也享有超然地位,兵家必争。但与拥有更好战略纵深的襄阳相较,襄阳立城之后,便是难争之地了。 浔阳开放也古板,有规矩也讲人情世故,更重要的是浔阳与襄阳相近,互相倚仗了这么多年,襄阳浔阳沆瀣一气,那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谁愿意作出头鸟,惹那地头蛇?因此浔阳闹事的人不多,可也不是完全没有的。毕竟远山僻水出刁民,还能没一两个胆大包天的主儿了? 在北方大漠滚惊雷的时候,浔阳南城门,一架马车悄然入了城。马车装饰普通,车夫也是朴素面相,娴熟地驾着马,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眼底藏着的那股子不怒自威。车内有个白胡子白发的老头,看上去倒像富贵人家老爷,可要是再细看,,那威风劲儿跟车外马夫比起来,可不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一对深藏不露的主仆啊。与车外相比,马车内部则称得上是富丽堂皇,商州定远上等花梨木雕栏、金丝沉香檀木座、座上饰软玉丝绒为毡,以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吊顶,漆黑阴沉乌木铺地,寓意皇天后土,然而最让人在意的却是马车帘子内绣的图案,那是象征祁阳王朝司空皇族的图腾——狼啸月。 难不成这位老人还是哪位皇亲国戚? 车内老人出声道:“尉迟,这趟出门委屈你做个马夫了。” 马夫笑道:“老爷说笑了,俺当年可不就是您身边的一个小马夫?只不过侥幸讨了个将军罢了。得亏几十年过去了,这手艺还没丢,要不这趟出来,姬老头和老杨头能放心?” 老人会心一笑。 马车慢行,街道上熙熙攘攘,老人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路皆是热闹的叫卖声。他笑道:“真不像边地啊。” 一路不停,马车行于内城光洁的石板上,没有带起丝毫尘土。然而后世人往前翻这一页史书,才能发觉,这辆马车带进浔阳的,岂止满天风雷。 —— 祁阳建都四百余年,江湖无志,庙堂无情。七十年前,随着那一代武林魁首入京,昭示着武林对朝廷俯首称臣,彻底沦为门外狗、池中鲤。此后,江湖这一趟浑水,再少有过江鲫跃起。 天下两百年,除去祁阳西启的两国之战,也再没有大的风浪。 这世道终究沉寂太久,铁剑生了锈,将军腰间生二两肉,一朝起风云! 刀光剑影,觥筹交错。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章 西北风流城 浔阳是一块福地啊。曾经有读书人狂饮后登上城头慨言,睡眼惺忪。 浔阳与襄阳都地处于中州西北的沧州境内,天高皇帝远。浔阳立城四百年,在这祁阳与北漠两朝边境之上,见证了太多荣辱变迁。 四百年前,祁阳开国皇帝与北漠帝君决战于西北,一场大仗打了四年没打出胜负,于是不得已握手言和,祁阳立九原城,双方订盟不起战事,史称“黄沙订盟”。这次盟约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当时极度频繁的天灾和彭王朝灭亡之后的连年战乱,双方都急需得到长久的修养。于是九原城成了和平的象征。这之后的两百年,由于盟约的存在,双方果真选择了隐忍与按兵不动,九原城不闻铁蹄战鼓。 然而对于北族来说,这里的环境真的太艰苦了。整个北境,腹地的沙漠占据了国土面积的近四成,沙漠里没有任何粮食水源,族人无法生存,而广袤的东部地区亦是如此,常年冻土地带让此地颗粒无收,严寒也让人难以抵御。真正能让北族人安心生活的,只有龙骨大山附近的近两成土地。龙骨大山位于北境西部,横贯南北,它的东侧是狭长的稀树草原地带,此处很适合北族人狩猎和迁徙,它的西侧则是北族最适合生存的一小块土地,常年受到来自西边海洋海风的吹拂,这里能形成降水,也能种活粮食,得到丰收。包含都城上京,这里聚集了北族近七成的人口和州城,是北族人口中名副其实的“天府”。 可就算是再肥沃的土地,相较于人口还是太少了。北族从两百年前的三万人到两百年后的四十万人,仅一个天府怎么可能完全养的下?北族最动荡的时候,城外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尸骨。难民不给入城,活活饿死,城中人家丢尸城外也是屡见不鲜的。北族入伍年龄从一开始的十八岁到后来的十岁,想进军营讨口饭吃的又有几个能活下来?家里养不活还不如送去战场上自生自灭……这是当时北族人的原话,也是最苦难岁月的写照。 于是战争顺理成章地爆发了。两朝第一次订盟之后的第两百年,盟约破裂,北庭叩关。当时的北帝率领身后的二十几万饿殍大军临阵时,是这么说的,“我北族寸土寸沙,今天不开战,明天都得死。别怪我,我身后二十六万军,要么战死,要么饿死,我来中州寻找我们的新故乡了。” 祁阳这边,当时的一代天骄,太武帝司空上服倾尽国力,集结六十万兵北拒,双方于离现今的襄阳更北的沙地开战,一役打的昏天黑地。北族军伍曾是最骁勇的部队,巅峰之时号称一甲破六甲,一万撞八万。可当时北族二十几万快饿死的将士,最终却没有打赢祁阳六十万兵甲,祁阳惨胜北朝。这一战之后,基本奠定了中州后百年的走向,祁阳在此地开城破土,用时七年,建造了长城一般的襄阳,称要永世驻守精兵。两朝跟第一次战争一样,皆元气大伤,北族败退,祁阳也好不到哪里去。襄阳城北镇黄沙,此后煌煌不起大战,相安无事两百年。 太武帝之后,终于又是没有了战争的长久和平。然而对于一任任襄阳守将和祁阳皇帝来说,没有谁是真正心里踏实了的,毕竟这个生活在北方的族群,曾经太强太勇,每一次大规模战争都要耗尽祁阳国力。而且对于两朝来说,两百年似乎是一个轮回,上一个两百年到头,北族人破釜沉舟,背北撞南,那这一个两百年之后呢?自太武帝立襄阳,大战不起是事实,但小股扰袭多如榴粒,也是事实。难怪世人会说北方住着的是一群狼,逮着机会咬一口,便是一块肉。 但世人也说,襄阳长城铁壁,狼牙也咬不开。 铁壁之后,就是九原了,也就是如今的浔阳。 说来也是天幸,北漠千里万里的风沙,到这里便老实了下来。当年以九原为界,北望滚滚黄沙,累累白骨;南望千里古国,海晏升平。一条江流穿三州,浔阳人称浔水,养活了这北线一带百万民众,十万兵马。难怪当年北帝率军横穿大漠,也要夺这一城;难怪当年太武帝北伐南归,望这一江水,会生出“倒像是江南水乡,何不做西北的风流城”的感慨。也是如此,九原便改名浔阳。 当年那个坚毅的男人刚打完胜仗,带着所剩不多的兵马返回,望着这一条玉带川流不息,随口对身边的将领说道:“北漠这一次输了,但是远称不上伤筋动骨,仗还有的打。我们赢了,今后会一直赢,狼胆野心,将被一直被扼杀在北壁之外。” 将军韩起带马前驱,点头道:“总有一天,这座边城会再不闻铁蹄战鼓,就像是常年和平的江南。” 太武帝哈哈大笑,沿河奔驰,策马啸西风。 浔阳浔水,这在北族人眼里就是一块肥膏,若不是两代大帝的雄韬武略,怕是浔阳早已化外了。 战停之后,依托着拔地而起的天障襄阳,浔阳便发展了起来。大批的商贾从中州各地蜂拥于此,拖家带口的、飞鹰走兔的、打把势卖艺的……浔阳从此热闹。更有路子好的大商,带着从内地购得的大批楠木、陶瓷等翻山越岭而来,领着车马过境。入北地,过黄沙,从北族人手中换得价值丰厚的明珠、龙骨……他们再将这些运回中州贩卖,获利之丰令东海豪商也要垂涎三尺。 于是乎,凭借着外商的大量涌入和来往关税,浔阳逐渐从一个边陲古镇发展成了彻夜灯火的大城。同时,以浔阳为首的北商帮,也隐隐有了与临东海的商州、帝都上九流商会分庭抗礼之势。往前百年不敢想像的场面,从前战鼓震天之地,从此也有驼铃悠悠。 两百年来,时至今日,令西北三州人们心中安定的,除了襄阳,浔阳的名号也开始越来越响。 繁荣起来的浔阳,面对老生常谈的文兴现象,一寺一塔一高楼,意外的没有想象中那般烂俗景象。当年重建之后的浔阳,遍地商旅,官商勾结,几乎找不到一个敬畏神明的主儿。想一想那个连城主都变着法儿变相经商的年代,玉瓦高楼岂不是烂的发臭的人心砌成的吗?于是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越不敬神不思己的人家,摆放的佛陀道首便越高大越金贵,至于那些个供奉了好几尊鎏金大佛或黄木天师的门户,得烧多少香火才镇得住他们犯下的恶事? 让这种现象好转的是百多年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相传身前是夜,身后百鬼,百丈琉璃身,举火夜行。僧人在遍历中州之后,于浔阳结茅修行。满城人鬼,一钟即鸣,十年修净满城人心。后来老和尚离开浔阳之后,便有人共建了浔阳的第一座寺庙和佛塔。 至于号称藏书十万卷的麒麟楼,则相传是三十年前祁阳前代帝师暗中下令修建,三十年来捡尽天下正史野史、堪舆、水经、风化、文宗武卷……傍于浔水,坐落于城主府侧,是一座令任何人都会心生贪念的宝库。然而几十年来,无数想潜进楼中盗书的武夫能人,硬是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来过,不是消失不见,就是抛尸城外喂了野狗,倒是平白给这座书库增添了几分不可名状的威慑。 除了生意兴隆和以塔、寺、高楼为首的文学兴盛。浔阳的美景,在中州也是出了名的。浔阳枫美,秋来的时候,一树树枫叶挤簇着,在漫天夕阳中簌簌飘落,娓娓地滑行到地上,仿佛下着一场盛大的红雪,美的让人忘记呼吸。 浔阳满城皆枫树,风来时便满城枫落,好似下雪。外人传言的“枫雪城”或“风雪城”,传的太多就不清不白了,但终究是说它的好。 于是这里的景色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文人骚客,其中不乏帝都长安的才子。一叶红枫落,万事上心头。他们满心欢喜地来,又满腹愁绪地离去。 浔阳城的满城枫里,有些枫叶特别,带着淡香,有的人家用开水过一遍,晒干,熏上些北域送来的香料,再用针线缝制好,就做成了一盏小巧的枫灯,是浔阳的特产。年年中秋,满城都挂着这样的灯笼。它也受到来往客商的钟爱,因为特有、路远,又不易保存,制好的枫叶枫灯捎往内地往往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中州有很多地方都能看到枫灯的身影,其中又以大户人家居多。 还有此地的落日,或许是临关的缘故,带上了些肃穆的气氛。天气好的时候,登上城楼,便能见到一颗硕大的红日贴近地平线下沉,连云都给染成漫天的彤红色。忽的风起,大漠上便弥升起一层朦朦细沙,半遮着夕阳。风沙缠缠绵绵,千里外野鹰起落…… 若有时天地之间号响,便是襄阳兵马出关又入关。 此时有诗,便很好。 有酒,便更好。 古人曾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又或是“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大概也不过如此。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章 棋剑少年 祁历三百九十六年,中州入秋,水落石升。 相较于整个中州,祁阳显然在过节这一些方面特别热衷,而相较于祁阳,位于西北的这座浔阳城更是尤为热闹。 浔阳本就是由来自中州各地的人组建起来的,所谓倦鸟飞还兮,狐死首丘,老一代浔阳人难回故土,便尤为思乡,每逢大节小节都要摆大排场,唱戏、游城、放花灯……满城都是喜庆。传统沿袭下来,浔阳人便自小爱疯爱闹,小时候闹城闹节,大了便闹战场,千军万马避浔阳,有本事的浔阳将士上了沙场,便是翻云覆雨,所以自古北族就头疼浔阳这帮疯子。祥帝年间,甚至传出了北族军令遇浔阳将便退,打赢了不赚,打平了血亏的密辛。 密辛已不可考证,但是浔阳这节日传统,却一年年越发浓郁。都说笑脸人最苦,爱热闹的人最孤独,难保浔阳人欢闹的表面下没有这层因素,一年之中的大小节日,尤其是中秋、春节、元宵等,就成了浔阳满城狂欢的日子。 这不才刚入八月,距离那十五月圆还有半月时间,浔阳城已经节日气氛浓厚。城主府和麒麟楼首当其冲,都在四角飞檐挂上了大红灯笼,城主府还贴上了城主苏满堂手书的“秋”字。节服、爆仗、花灯、游船……浔阳商道紫梁道倒是流光溢彩,各式小玩意儿也相继摆上贩摊,例如手艺人现做现卖的糖画儿、各式各样的灯谜、招揽客人的游船等。这么看来浔阳浓厚的节日气氛与商人的刻意营造不无关系,但浔阳人也不曾对这档子事做那揭短露骨的掉价行为,那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乐呵事了。 这边刚入夜便闹腾的商道,把整个浔阳都给带喧闹了起来。往常那座以庄严肃穆著称的白石佛塔,也点燃了一盏红烛。顶楼一个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呢喃了一声佛号,转身,轻撞了一声佛钟,钟声微漾,荡遍浔阳,夜幕落下。 相较于文兴三宝地,庄严神圣的普贤寺与莲花塔、广纳千秋天下的麒麟楼,浔阳城主府则相当恢弘气派。城主府的最近一次修缮在十二年前,由现任城主苏满堂主持,修缮完成之后少了几分军阀杀气,多了几分闲散舒适。在加注的几处流水与新修的庭阁的辉映之下,竟是有了些大院的感觉。起初有人说这是惯女儿的城主的私心,也不见过苏满堂出来避嫌,倒是十几年来浔阳城在他手上蒸蒸日上,这些风言风语反而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然不见了。 皓月当空,城主府后院秋风亭,司空玉龙与苏倾雪正在对弈,双方都没有过多的长考,落子很快。猜子阶段,司空玉龙侥幸胜了,执黑先行,便罕见地以天元开局,企图让着对方,结果是差点吃了一顿少女的毒打。现在下至中盘,双方共同营造出了一幅猛虎长剑的画卷。少女手中捏着一颗白子敲了敲桌面,缓缓落子,司空玉龙便紧接着落子生根,你来我往。 两人边对弈边谈论家国天下,刚刚说完了祁阳近两百年来的分裂统一,西启的开朝以及南朝三十年风雨,此时已说到襄阳边防,祁阳与北漠的对峙。 司空玉龙正了一颗棋,道:“祁阳北漠南北对垒,四百年来祁阳都是无可奈何的后手落子,北族拥有以整个大漠为腹地的战略纵深,占尽了地利,祁阳则依靠二十七年分裂割据走向统一的天时及蓄养了两百年的国力。人和双方各占,但究竟是北漠傲视天下的先天兵武更强,还是坐拥中州最肥沃土地、生养最多人口的祁阳后劲更足,还不好说。现在双方争到的这个勉强对半的局面,倒是十分不易。这些年来祁阳暗地里谋划不少,尤其是近百年几位读书人的手段,埋得很深,不容易查探出来,好坏也就暂时不做定论。两国两大战,北族号称破釜沉舟,但其实一直有余裕,这倒不难想到是北族人谋划的以战养民、暗度陈仓,至于埋下的暗手怎么样,就要看接下来局势的走向了。听说最近那边出了个不得了的帝师,叫焦千怒,很让人期待,祁阳读书人压了北族五百年,不出个直得起腰的还真是说不过去。” 苏倾雪不作评价,拣子落子。 司空玉龙瞥了一眼苏倾雪,笑道:“两国这些年见招拆招,乱七八糟麻烦得要死,要是不必说个清清楚楚的孰高孰低,倒是祁阳两战都能做到战于国门之外,最是让我佩服欣赏。看样子当年祁阳读书人的风采,的确是独步中州的。平地而起的襄阳城也是如此,挡尽风沙杀伐,为中州百姓生生守住了近两百年的安居乐业。光是这个,就足够咱们读书人们前赴后继奔向那座巍峨皇庭了,这手阳谋下的好,也不知是出自谁的神招妙手。” 苏倾雪头也不抬,道:“那你是也想着去长安捞取功名了?” 司空玉龙听到这句,后脊梁一阵发凉,赶忙陪笑道:“那哪能啊,长安城再好,比得上小姐您的浔阳?” 苏倾雪轻哼一声。 司空玉龙义正言辞道:“小姐若是不信,赶明儿我就去那劳什子麒麟楼,一把火把经史子集什么的都烧了,狗屁的读书人,敢惹咱们小姐生气,统统没好果子吃。” 司空玉龙按住腰间长剑,道:“要是小姐还不信,瞧见这把剑没有,老头子珍藏的神下,真正削铁如泥的宝剑。咱们现在就去挑两匹上等宝马,备足干粮,出襄阳一路北去,也不做回来的准备,每天塞外砍他个百十个不知好歹的北族军,做逍遥天地的游侠如何。只是要委屈小姐终日受尽追杀之苦,陪小生浪迹天涯了……” 司空玉龙本想再从肚子里搜刮点马屁一顿乱拍,刚好瞥见对面嘴角微翘,心里松了一口气。 苏倾雪拣了一颗棋,没好气道:“你说你一个文武兼修的堂堂‘棋剑’,连我爹都由衷称赞的襄阳少将军,哪来的这么多市侩俚语,麒麟楼十万卷书,你就读了些马屁?” 刚说完,苏倾雪便意识到说溜了,不小心漏嘴了她所说的市侩俚语中的“马屁”二字,迅速噤声。 司空玉龙在那儿一个劲儿乐呵。 苏倾雪暗自恼火,嗔怒道:“下你的棋,再笑大龙要被我屠没喽。” 说来奇怪,苏倾雪作为城主苏满堂的独女,打小便被宠在蜜坛里长大,吃住都是最好的,礼教也是最好的,连教书先生都是请的浔阳严厉出了名的孔老夫子,可也对这位脸蛋漂亮、知书达理的小姐没有半点挑剔。再加上在苏满堂这么一位行事上肚子里都有大学问的城主的耳濡目染下,苏倾雪本该是在任何场合下都能表现完美的大家闺秀。偏偏在这个此时笑意盈盈的少年面前没得半点架子和小姐作态。 打小时候苏满堂见到苏倾雪跟着司空玉龙爬树掏鸟窝开始,便只能在远处扶额叹息,谁叫这个拐走他女儿的小王八蛋是襄阳守城将军、他的至交好友的儿子呢?大一些了便更叫苏满堂为难,从掏鸟窝到跟着少年偷偷摸摸溜进禁地麒麟楼;嚷嚷着要学剑,把可恶的仗剑欺人的玉龙打败;大年三十彻夜未归,和臭小子在莲花塔剑舞一夜,清晨撞钟,撞裂一城雪;还有后来苏倾雪不知从哪儿听说的司空玉龙战死襄阳关外的传闻,一人一马偷溜出城,马术并不娴熟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到了襄阳才知是谣传,心头松一口气从马上跌落,在襄阳整整静养了三日送回浔阳,调理了大半个月才得以痊愈。也亏得是从小跟司空小子到处乱窜练就的好体魄,不然病情还得更严重些。 司空玉龙收起玩笑态度,正色道:“中秋之前可能要回趟襄阳。” 苏倾雪皱眉,道:“襄阳那边出事啦?” 司空玉龙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好像是北漠虎须镇来了位不得了的人物,这几天就到了。师父派人叮嘱我,只给了两个字‘龙王’。” 苏倾雪面色凝重道:“顾先生都插手了,看来这件事比想象中的只大不小。” 司空玉龙点点头。 苏倾雪担心道:“怕就怕又要起战事,能顺利解决?” 司空玉龙无奈道:“你刚刚还说我堂堂棋剑,大名鼎鼎,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北漠龙王神秘厉害,我中原剑仙就得怕他?” 苏倾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要脸,我可没说你大名鼎鼎,还自封剑仙。 司空玉龙默默望了眼北方,手摩挲着剑柄,意味不明。 苏倾雪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北族不过二十万人,却生生撑起五百年底蕴,靠的可远不是仅浮于表面的锦绣手段。几百年来人们都说祁阳国士强于北族,难保不是北族人散播出来遮蔽本象的谣言惑语。除此之外,北族手握一只天下最强的雄兵,会没有逐鹿中原的想法?骑战配马槊牛弓,步战配长枪甲盾,皆是无敌于世的劲旅,连一度简陋匮乏的军备,如今都已不在我朝之下。军旅制度、军纪军风,中州最严,论谋算布阵,也有数不清让咱们大意吃亏的先例。雍帝年间,不就有一场战斗,四百北族军诈降,大军撤逃二十里,后来聚沙岭杀回马枪,里应外合,降卒暴起,打的我军措手不及,死伤六千余人,这些都是流血的教训。” 司空玉龙笑道:“你倒是想的深远,未雨绸缪,到时候要是北族真攻打过来了,请你去襄阳做个军师保准有奇效,指不定就杀的敌军丢盔卸甲了。” 司空玉龙没个正形,苏倾雪倒也不生气,“北族目前战线拉伸成了极长的东西一线,除此之外,祁阳的三面树敌更让局面不容乐观,现在全天下都在等,等哪个先沉不住气,等谁先竖旗敲鼓。这次北漠的动静,说不定背后就有人推波助澜,谁知道有几只眼睛盯着。所以玉龙,你回襄阳我没意见,要上战场我也管不着,甚至去更危险的地方,谋更大的事业我也不反对,可你得至少答应我一件事。” “可别死在战场上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棋盘上落白子,一子生气,气气相接,三柄“长剑”随着这颗子的牵引,几乎同时展开凌厉的攻势。一如祁阳与天下的风起云涌。 司空玉龙端详着棋盘,手指摩挲下巴,片刻后拈起一颗黑棋,轻笑道:“那就看我这一手杀的你片甲不留。” 黑子点落。 落地生根,“挖”在白棋两剑杀势正中间。局势大变,瞬间断了白棋铺天盖地的包围,只露出坚挺厚实的腹地。妙,绝妙!这一手的精妙在于策算无双,接下来不论白棋如何扑杀,都不能屠掉黑棋的大龙,自己的两端势力反而联系薄弱。而唯一有机会的中部,却是黑棋自一开始便计算好的扎实布局,突围出去无疑难上加难。 这是令苏倾雪几乎掀桌的一手好棋。 本姑娘一腔好心好意,却被你这负心汉一顿搅和糟蹋?本姑娘跟你拼了。 苏倾雪几乎跳脚的当下,对面司空玉龙抢先站起身来,拇指扣食指,轻轻地弹在苏倾雪眉间,笑意盈盈,云淡风轻。 这是司空玉龙从小惯用的无赖手段。 这一弹,直接弹去了少女满腔的怨气委屈和忧心愁绪。 少女心中欢喜,却见少年猛然生出一股不自然的严肃气势。 她望着那个站起身来的少年,奇怪的是他并不面北,而是望南。 一袭黑袍一柄长剑,远眺着黑夜,眼神倔强且坚定。 这场景苏倾雪熟悉。她不自觉的回想起了十岁那年,玉龙带着她溜进了那座偌大的麒麟楼,一番搜刮翻阅之后,合上一本大部头史书的司空玉龙长舒一口气,登上二楼回廊,那时他眺望黑夜的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 真让人心疼啊,少年从小就不愿意把心里的苦说出来,从来只是把它藏在心底,藏在不正经的外表下,这一藏,就是十年。 苏倾雪曾无数次推测他心里的秘密,却始终不能得知。少年郎,心里事,那感觉就像某些事情是他生来就必须去做的,他不害怕,也愿意接受,只是不开心。 “我答应你。” 白玉月光下,苏倾雪听见司空玉龙幽幽地说:“打仗有什么好的,不打仗才是真的好。可要是真打起来了,咱们祁阳汉子也绝对一点不会含糊。北族沉得下气,两百年观望,二十年虎伏,可咱们何尝不是?自古以来都是枪撞枪,盾打盾,咱们什么时候怂过。别说是北族、西启、南荒同时虎视眈眈,就是再加上一个考不可考、虚无缥缈的东溟又有什么可怕的,到时候铁蹄长帆,尽是我祁阳的疆土,那时候便天下太平。”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章 龙城飞将 浔阳城,城主府。 二楼大厅灯火通明,灯下棋子,黑白醒目。 苏满堂与司空月对坐着落子,每隔半柱香时间,便有下人悄悄呈上记录着棋位的纸谱。棋墩棋罐都由极为考究的上等榧木制成,造价不菲,但相较于富庶的浔阳,城主府摆上一张这样的棋墩,也并不是值得让人如何说道的事情。 苏满堂拿起生宣制成的纸谱,边看边从棋罐中拣子,逐一落在棋盘之上。司空月并未查看纸谱,却也跟着逐一落子,执黑守白,黑子象地,白子象天,针锋相对。 这棋局赫然是楼下二人对局的复盘。 司空月笑道:“黑子对白子,猛虎打长剑。两个小家伙下的不错。” 苏满堂笑道:“你们父子倒是秉性相同,下的棋也一样。” 司空月打趣道:“那不是太看得起那小子了?我跟他可不同,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水平强多了。” 苏满堂摇头笑道:“也就你肯跟小辈一般见识。” 司空月在坐隐一途,少年成名,天赋惊人。四岁接触围棋,五岁入七品“斗力”,六岁入“小巧”,九岁“通幽”,十二岁“坐照”,十六岁战胜国手柳凌心,晋升一品“入神”,名动京华。按照司空玉龙现在十九岁来讲,十九岁的司空月在弈途上还真能甩他十条街,司空月的玩笑话,到并不是自吹自擂。 苏满堂右手执一子,在拇指与食指间摩挲,打量着棋盘,道:“玉龙这棋有点意思啊,取势则高,遇战则平,攻为攻,守则守。倾雪前不久才胜过玉兰楼那个西北三州小有名气的八段吕为先,风头正劲,棋势正刚。此番摆下这座剑阵,与祁阳目前形势有异曲同工之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算得上是极难破解的局。玉龙下得好啊,虽然不见得赢下现在的倾雪,但这些年文章武道都没落下,已经很不容易。要不除了武道国道,这棋道,也挑上一挑?” 纵横十九道风靡中州上千年,开始是贵胄皇族之间的手谈有乐,自下而上九品至一品,层层递进。但自六百多年前大彭王朝开始,民间木野狐逐渐兴起,考段流行,一段对九品,九段对一品“入神”,一段升九段,直至大国手。后来江湖里流传开来,这考段名头倒是成了棋坛主流了。这不浔阳城最大的酒楼玉兰楼就住了个除了喝酒下棋啥也不会的棋手吕为先,号称八段,西北小国手,每月只下三场棋,迎接来自西北三州各方名士的挑战,胜多输少,为玉兰楼赚了不小的名气,酒楼老板也豪爽,每日好酒好肉供着,还有银子倒贴,双方皆大欢喜。 一个月前,城主府的小姐苏倾雪三万两银票包下了吕为先整整一月的棋局三场,三战皆胜,风头一时无两。浔阳百姓都夸苏满堂不仅城主当的好,调教出来的女儿也是这般学问顶天的奇女子,是咱浔阳的福气。浔阳年轻一辈男子,都在那一天得知这位城主府的千金不仅棋下得好,模样更是俏得顶天,顿时城主府的门槛,差点让说媒求亲的给踏破喽。 棋盘上,司空月依旧不去看纸谱,落子如飞,却跟司空玉龙落子一模一样。他看了眼苏满堂,不做正面回答,“明察秋毫,布局则广,眼界具外。你小看他了,这小子虽然还比不上他老子,但已跳出‘具体’,跻身‘坐照’了。” 苏满堂眼睛一亮,这几手,都是好棋。 这时下人再次呈上宣纸,这一次的记录,只单单过了纸半。看来这就是两人对弈最后的胜负手了。苏满堂察看棋谱,司空月伸手捻子。 两人提子落子,黑白相争,大雨落于山河。 这盘棋白子是很明显的攻势更优,黑子则是稳扎稳打的守势,所以苏满堂执白子下的十分酣畅,自己下棋下不过对面司空月,让天赋十足的女儿压他儿子一头倒也不错。所以待下至苏倾雪那一子牵动全盘的攻势极强的一手时,苏满堂放下棋谱,幸灾乐祸地笑着,那模样跟只洋洋自得的老狐狸几乎没有区别。 然而,还没得意多久,他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司空月轻描淡写地便下出了临步惊天的一“挖”,局势瞬间扭转。苏满堂拿起棋谱察看玉龙这一手,倒吸一口凉气。一样!一样的点位,惊天的好棋。这一手,断天断地,几乎直追当年司空月官子神算胜柳凌心的绝世风采。 苏满堂啧啧称奇,不怀好意道:“妙倒是妙啊,棋也是好棋,只是不知道你们父子这棋下的,谁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司空月听到这个老东西的无赖言语,气笑道:“这小子从小下棋便是我教的,虽说后来师从顾千秋,但老底子还是咱传下去的不是,加上这些年与我手谈不少,他的招式变化,我推演个两下,还不是全清楚了。” 他拿过棋谱,确认了这一手挖断确实下的一样,松了口气。 “有点一品的意思了。” 他轻声说道。 府中后院,司空玉龙与苏倾雪离开了秋风亭,漫步曲折小径上。 苏倾雪叮嘱道:“沙场最是无情,刀剑无眼,莫要以为自己功夫了不得就天下无敌了,人力有穷时,从古至今有过几个万人敌?还不都是死在战场上了。这趟回去,少逞英雄不是什么坏事,赔上性命就是亏本买卖了。秋寒近了,走的时候多带些褥子狐裘,还有上次答应两位副将军的酒,多稍些回去。” 司空玉龙一一应承下来,难得的没有打岔。 苏倾雪问道:“月将军一起回去?” 司空玉龙望了眼二楼,道:“不回去,有我便够了,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苏倾雪哦了一声。 司空玉龙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我有分寸。再说了,襄阳十几万人给我撑着腰呢,这便是我最大的底气。这次还有你哥陪我回去,没事的。” “我哥?”苏倾雪撇了撇嘴巴。 司空玉龙努努嘴,示意她看前方。 前方一人沿小径走来,走至苏倾雪身前,笑道:“这么瞧不起你哥?没良心的丫头。” 苏家长子苏倾天。苏满堂育有一儿一女,倾天倾地倾城倾雪,长子取倾天,寓天地无极,小女取倾雪,寓绝代佳人,都是天下响当当的名号。苏倾天本人,乃是襄阳改制以来,“三堂”之中,“刺客堂”的副堂主,好白衣,杀人不喜沾血,覆玉狐面具。北族军深恶痛绝,榜上有名“白狐”,欲杀之而后快,却对其手段不甚了解。因为了解他手段的,基本都被他杀了。 苏倾雪摘下苏倾天放在他头上的手,佯怒地挥了挥拳头,惹得两人大笑。 司空玉龙双手笼在袖中,笑道:“风云乍起喽。” 苏倾天看向司空玉龙,片刻后沉声道:“期待已久了。” 棋局已定,苏满堂抓了一把棋子在手心把玩,左右手互倒,不亦乐乎。 苏满堂道:“这小子下手没个轻重啊,这么狠一手赢了倾雪,能有好果子吃?” 司空月不置可否。 苏满堂再道:“这点就跟你这个老子不一样了,你当年是怎么让着玉龙他娘的,我想想啊,拆东补西,昏招不断,明目张胆地送大龙,哪还有什么九段的风范。那可是在长安的斋国宴上啊,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啧啧。” 司空月顿时脸上挂不住了,但是也没处发火,毕竟这确实是他做出来的。面对这个知道他太多糗事的老家伙,他还真是没什么好办法啊。 司空月嘀咕道:“都二十多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苏满堂笑道:“是啊,细想一下都二十年了,真是不短呐。想当年我还是京城的高官,你还是京城的纨绔,后来就都来到了这座偏远的九原。都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不知道怎么扎根,只得一步一步摸爬。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终于到了可以俯视这座边关的时候。” 司空月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回忆。 良久后,他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 万家灯火,一如当年。 记得当初刚来浔阳的时候,走了很远的路,接近时已经天黑了,可是在一座小丘上眺望,依旧很轻松地就能找到这座城池。因为它灯火通明,在平坦的大地上,就像是一堆冲天的篝火。或许那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吧,坚信它的火焰能令自己温暖起来。 “这座城还是没变啊,明明就在边境上,还是最不安稳的北线,却好像永远也不会发生战争。这座城里的人也一样,就像你我,都不得安生,却又都求安稳。就像一座囚笼,只要没被战火波及到,永远都是家畜的圈子。” 苏满堂打趣道:“家畜也好,野狗也罢,这不是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嘛。” 或许是觉着话题沉重了些,苏满堂想了想,岔开话题道:“再过不久玉龙就要及冠了吧。” 司空月道:“还有将近两个月呢,不急。” 苏满堂道:“前些日子,也就是倾雪跟吕为先下天地人三局的时候,我倒是接到襄阳的消息,说是少将军一人挑翻了一只百人众的沙匪,说的是玉龙?” 司空月道:“小打小闹罢了。再说了,他可是带了一只三十人的精骑,要杀不掉这伙儿沙匪反倒奇怪。你这消息,也忒不靠谱了。” 苏满堂满脸笑意,显然是早便知道。 “给说道说道?” 司空月叹了口气,拗不过苏满堂的热情嘴脸,缓缓道:“沙匪的由来你不是不知道,北族皇庭管不住的野狗罢了,没约束没法度。归根到底是北漠那边养不起的散人,生养太多扔了的,或者是对咱们祁阳怨恨太久的,甚至还有退下来老兵残兵,在这边境上徘徊久了,自行组建起来的一伙伙马匪,剿不尽,杀不完,专挑商队或落单的军伍下手。这次这拨人是咱们心头的一块久病,遭他们黑手的商队不在少数。玉龙这小子机灵,带着人几次扮成商队试探,还终于给他找出了他们的窝巢,就带着人杀了过去。不过区区三十人,就敢堵在别人门口叫阵,还真给对方唬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多少大军呢,莫名其妙的就答应了单挑。结果玉龙二话不说,连挑了对面三名头领,这下对方不干了,就要一拥而上,这可好了,咱们骑军几个冲锋,不就都干干净净了嘛。” 苏满堂哈哈大笑:“解气啊解气,这小子牛气啊,再加上之前的娘子关飞身挑阵旗,这么多年了,咱们是不是终于等到了池鲤化龙的这一天?” 司空月无奈道:“还早着呢。” 苏满堂道“可不早了,年轻人嘛,还是要去闯一闯的,就算是龙潭虎穴,比起肩挑风云,算得了什么。” “再等等吧。” 司空月望着窗外,神情恍惚,“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在乎多等这么一会儿。现在天下风起,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这我知道。但是弘德啊,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比谁都希望这孩子能多过点安稳日子,能把根再扎得深一些,在这个还算平静安稳的浔阳,跟他的朋友们一起。” 苏满堂叹了一口气。 司空月抬起头,一轮明月当空,“世事无常啊,哪是人能轻易左右的。就拿姬月满来说吧,几十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一介草寇,劫道的时候错劫了在岭州微服私访的皇帝,本是杀头的大罪,后来却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反而受到了皇帝赏识,就此平步青云。从草寇到宰辅,如今的金殿,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这其中是非,谁说的清?这世间事就更是如此了。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少去计较些许许多多,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轮月亮可不能白费了。” 他笑道:“今年中秋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浔阳过了。” “你哪年不是在浔阳过的。” 苏满堂也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司空月,笑这只白衣潇洒的无赖货,“说起来你和玉龙也好些日子没来浔阳了,这热闹气啊,是淡了些,麒麟楼也蒙上了一层灰尘,冷清了。前段日子倾雪还念叨,一时在她娘那儿学做女红,一时又在厨房吵着让师傅们教她做糕点,府上府下没个消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硬是让你家臭小子带的跟个男娃一样。如今倒好,玉龙一来,府里倒是消停了,可这街上能安宁得了?” 苏满堂苦着脸抱怨,“这个中秋节,城里怕是要跟往年一样,天翻地覆喽。” 司空月哈哈大笑。 …… 浔阳城月光如水,有雀别枝,许久后,扑簌入夜。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章 草蛇灰线 次日,司空玉龙与苏倾雪走出城主府大院,去往浔阳第一等热闹的商街。 苏倾天并未同行,单人匹马出城,往南走,去往他求学的刺客山堂。他已经与玉龙约好了一同去往襄阳,走得急,天亮之前就出发了。守城士卒早早接到了苏满堂的手令,开了偏城门。大公子出城时,如往常般依旧是那身白袍,士卒中有眼尖者,望那玉狐面具,可见满是白霜。 商会街市,在浔阳是出了名的热闹非凡,名为紫梁道。有好事者扬言能比得上帝都佳陵道,赛得过商州十里街,虽说是牛皮话,也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浔阳地处边境,街市上不仅有祁阳本地的商品,北漠的花活玩意儿也传入不少。当下紫梁道,常见的除了浔阳本地的枫灯、酒水,还有南边内陆来的字画书卷、金樽酒具等。当然还有外域传来金玉器玩,栩栩如生的玉菩萨、金罗汉,柔软华丽的雪狐裘,珍贵的老参、苁蓉,香气扑鼻的酥油、大块牛羊肉…… 两道叫卖的又属飞鹰的不在少数。一地一民俗,过关入北,买只熟鹰领路比那时灵时不灵的司南实在,靠谱得很,方向不差不说,若是极远处有沙暴,飞鹰飞回,商队也可早做应付。除此之外,打把势卖艺的也不少,盘蛇吹笛、胸口碎石、含油喷火……热闹非凡。 司空玉龙与苏倾雪一路走来,虽说人群熙熙攘攘,但也井然有序,街道拥挤,却又不至于混乱。在于城主苏满堂文治有功。 司空玉龙笑道:“还是这般热闹啊。” “那是。也不看看城主是谁?”苏满堂治下的浔阳蒸蒸日上,作为女儿的苏倾雪当然颇为自豪,昂着下巴洋洋得意。 这一路上,苏倾雪充分向司空玉龙展示了她那千金小姐的身份,花钱如流水,一箱一箱的节货堆在下人手上,再由下人搬回府中,看的司空玉龙心惊胆颤。 苏倾雪刚指挥着付了一箱月饼的钱,拍了拍手,跟上前边行走的司空玉龙,并肩而行。 司空玉龙道:“置办得差不多了?” 苏倾雪点点头,扳着手指道:“府上上百名丫鬟婢女、壮丁护院,浔阳大大小小官员、守城将士、麒麟楼暗桩阁守。这个中秋,有的过了。” 司空玉龙笑道:“就算是全都发下去,也剩下的多了些。你这个大手大脚的花钱法子,你爹就半点不心疼?” 苏倾雪微笑道:“既然是他让我帮他置办,那我可不是管杀不管埋?他要心疼就由着他心疼去。” 司空玉龙轻声笑道:“这想法可不大好。” 苏倾雪不以为然。 司空玉龙伸手轻轻弹在苏倾雪眉上,苏倾雪便鼓着嘴巴抗议。 苏满堂浔阳为官,天高皇帝远,这些年在浔阳积攒下不小的家业。在京城那边有意无意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浔阳商会,由他一手牵线建设而成。掌管整个浔阳经济命脉的苏满堂不仅搭建了雕梁画栋的府宅,更是让满城守将的待遇年年拔升。不仅如此,日益富足的浔阳,更让襄阳跟着一同得道,军备也有过几次大的翻新,足见苏满堂腹中手段。而家底殷实的苏家,两个子女虽然是同辈之中翘楚,但花钱散财却是没个节制。上个月苏倾雪不过与玉兰楼吕为先下了三场棋,却足足豪掷三万两,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一个大家的葳蕤气象,远不在于家主长辈有多风光体面。子孙一辈的蒸蒸日上、平步青云比家财万贯要好的太多太多。所有苏满堂不怕苏倾雪如何挥霍,有他这个狐狸老爹在,这个家还不至于衰败颓唐,苏倾雪与苏倾天的文成武就,在苏满堂眼中反而比黄金白银更加珍贵无比。 司空玉龙道:“教你礼数文史的孔老夫子,也在城东私塾教书,都是些家底不大的人家送过去的孩子。咱浔阳的孩子,苦命的也不在少数嘛。等到十五,你那些剩下的月饼糕点、花灯香囊,一起送过去点?” 苏倾雪满口答应。 司空玉龙心里道,但是前提是得活着回来啊。当然,这话没敢让苏倾雪听到。要不然这姑奶奶可不得啰嗦的他耳朵起茧子。 紫梁道上有一处摊贩,当下十分惹眼。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男人,也不见如何吆喝,摊子前却已经是水泄不通了。浔阳城商品五花八门,中州各类物什不在少数,可这老板今日摆开摊子,陈列了近两百把刀剑,寒光逼人,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这老板架势可不小啊,皆是开了刃的好家伙。左列环首刀、障刀、横刀、陌刀、九环刀,均剽悍实用;右列相对秀气的朴刀、子母刀、云头刀等;后头陈列则是仪刀、戒刀、服刀,甚至有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而前头横列的,则均是世间有名的刀剑,十四把!惹得众人咋舌称奇。 司空玉龙与苏倾雪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定睛看去,饶是以苏倾雪的见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司空玉龙眯着眼望向前头陈列的十四把刀剑,玩味道:“呵,刀剑榜上一百把名刀名剑,这里一下子摆了十四把,牛气!” 按了按自己左腰之上未入榜的“神下”,司空玉龙向苏倾雪解释道:“榜上刀剑分三等,下品刀剑四十把,中品四十把,上品二十把,当然,这是相对而言。这里十四把刀剑,下品十一把,善胜、威胜、赤冶、鱼离为先;中品两把,嘲风、烘炉,都是百战之刃;唯一的一把上品,竟是那排名第九,近七十年不曾出世的‘青犊’。这摊子老板,不简单呐。” 苏倾雪指了指玉龙,好奇道:“你这把‘神下’,排得了第几?” 司空玉龙楞了一下,笑道:“说出来怕吓着你,第一都排得。” 苏倾雪撇了撇嘴,一脸不信。 司空玉龙并未多做解释,正欲上前,询问刀剑卖价,人群中猛然窜出两个身影。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一个则是跟他们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两人同时问道:“老板,你这‘青犊’怎么个卖法儿?” 摊子老板看了眼二人,哈哈大笑:“两位客官当真是好眼色,这‘青犊’七十年没有现世,不曾想刚现世便遇到识货的主。” 老板顿了一下,为难道:“只是这剑就一把,二位怎么分?” 那年轻男子闻言,笑问道:“老板你这阵仗摆这么大,这等小事就没个说头?” 老板嘿嘿笑道:“这说头嘛,倒还真有。顶上名兵二十把,遇龙则灵,这把青犊也是一把认主子的灵物,两位要拔得出来,名剑认主,才有资格买它。价格嘛,好说,一万两一把,当然,这是灵剑挂的名头。咱家唯独这灵剑贱卖,这边几把威胜、赤冶,倒比它贵得多了。两位若是没被这青犊看上眼,瞧上一瞧这些个?” 少年男子竖起大拇指,笑道:“这法子好,讲究。名剑自然自己择主,要是遇人不淑,岂不是得受气蒙尘了。” 司空玉龙乐得瞧热闹,没有理会旁边苏倾雪暗中使会的眼色,好似丝毫不担心青犊被买走。瞧了眼老板,玉龙笑道:“听店家您这口气,二十把名兵共灵,还不只卖过一把啊。” 这次老板并未作答,只是憨笑了几声。 人群中蓦地出现一个圈,为这两人腾出来老大一片空地。 那边少年先来试剑。握剑,拔剑——牛鸣! 乖乖! 这牛鸣便是剑鸣,声小却刺耳,剑身出鞘,一时间青光乍曝,剑气纵横。 人群中传来一声声叫好,好家伙,敢情这名剑青犊,刚出世便就认主了? 七十年前,名剑青犊跟随一位名叫叶朴生的剑客堵截进京为官的武林盟主晁石。面对这位对朝廷俯首称臣的“武榜”高手,叶朴生破口大骂,称他亲手折断了江湖人的脊梁。两人于京城近郊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叶朴生失踪,青犊也跟着销声匿迹。现在青犊七十年里第一次现世,就认了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是这青犊名头不过尔尔,还是这少年大有来头,真是令人玩味啊。 少年回剑归鞘,牛鸣戛然而止。见此状苏倾雪眼神懊恼,青犊既然认主,再见旁人自然不会驯服,这等好物岂不是拱手让人了。这玉龙真是没个心眼,也不知道拦一拦。 邋遢汉子见少年收起剑,试探问道:“小娃娃,能给我试上一试?” 少年闻言,想了想,大度地笑了笑,自信将剑抛给对方。 呵,灵剑青犊,既已认主,岂有再亲近他人的道理? 邋遢汉子接住剑,夹在腿间,朝双手呸两口,搓了搓手,这才郑重地拿起剑。拔剑——纹丝不动,再拔——鸟用没有。 四周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爽朗笑声,人群中一个声音玩笑道:“老哥,看来你跟这剑么的缘分啊。” 汉子也笑了,朝对方拱了拱手,一脸尴尬。看了眼天,翻了个白眼,汉子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低声念叨一句:“得罪了。” 汉子双手十指成钩,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抓住青犊的剑鞘剑柄向两端用力,双臂青筋暴露。刀剑榜上第九,天下名剑共灵的二十把中,最倔强的青犊,此时竟被人强行一寸一寸从剑鞘中拔出。 牛鸣声直冲天际,却阻止不了自身的出鞘。眼见汉子拔出最后一寸剑尖,扔了剑鞘,将青犊一把插入身前的土里,整把没入。汉子一脚抵住剑柄,长出了一口气,“真够犟的。” 众人目瞪口呆,就没见过这么霸气的主儿。这汉子一手强行拔剑,跟强上了咱玉仙楼的花魁有啥子区别。这一刻,人群反倒是一片喝彩。 一片嘈杂声中,唯独得了青犊认主的少年原地发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见那青犊被一只脚抵住,无法破土,剑身颤动不已,当下就急了。 “老头,拔剑哪有这般拔法,可算不得是青犊认主啊,老板是不是?” 汉子无赖道:“这拔出剑了,可不就是灵剑认主?你见着青犊可曾不服我半分?” 废话!这青犊被你一脚压住,想反抗也反抗不得啊。 汉子转头问老板:“老板,你这儿可有拔了剑不算认主的规矩?” 老板闻言,看了眼少年,为难道:“到还真没这规矩。” 以前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武夫高人啊。老板瞥了眼汉子,心里嘀咕道。 这汉子一双铁手,竟能硬生生拔出有灵之剑,武道三阶九品,估摸着是不下于三品高位的牛人呐。真人不可貌相,说的一点儿不错。 汉子挠挠头,想了想,叹了口气,歉意道:“娃娃,俺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可现在俺是真需要这把剑。要不你吃点亏,这剑就让给我了?” 少年掏出一沓银票,一把拍在老板的桌子上,沉声道:“青犊还给我。” 邋遢汉子无奈道:“你这娃娃恁的这么不识好歹。讨打?” 少年伸手便要去夺剑。 汉子见状,一把将青犊从土里抽出来,拔腿便跑,边跑边笑:“娃娃你先垫着这一万两银票,爷爷便懒得揍你了。倒是这把青犊我非带走不可,吃爷爷的屁去吧,哈哈。” 少年见汉子这般不要脸地跑了路,一下急了眼。庆幸那青犊剑身不停颤动,剑鸣不断。少年循着那剑鸣便追了上去。人群兀自让出一条路,生怕惹着碰着这两人,一个发了疯的老魁,一个不要命的少年。 司空玉龙眯着眼望那两人远去,突然一条瘦皮老黄狗跳进那条众人散开的道路,撒腿朝两人追了上去。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六章 玉兰楼国手 司空玉龙等那两人终于跑得没影了,才挤上摊子前,看了一会儿,笑道:“这好东西还真是不少啊。” 老板笑道:“那是!这位客官,您不来两把称手的兵剑?” “自然要瞧上一瞧,好不容易见了这些宝贝,放跑了不就太可惜了?” “得嘞,您瞧瞧看得上哪把?” 老板吆喝了一声,便去招呼客人。 司空玉龙一眼扫过去,目露凶光。左右两边加后边三排刀剑只是一掠而过,善胜、威胜、赤冶、鱼离也只是略作停留,嘲风、烘炉着重看了几眼,却也是没有过多的惊喜。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卖剑老板身上。老板腰上挂一短剑,朴素剑鞘,简单装饰。 司空玉龙指了指无名短剑,问道:“老板,你这把剑卖得?” 老板看向腰间剑,拍了把剑鞘,道:“瞧您这话说的,这摊子两百把刀剑,就没有哪把刀剑卖不得。您可拿好了,这剑没啥宝贝的,不过是一把防身的兵刃。您要是拔得出来,咱就分文不取,送给您了。” 司空玉龙接过短剑,握在手里。光看剑鞘剑柄,这剑还真是没啥特别的,都是普通质地。司空玉龙握住刀柄,推剑,意外地没有阻塞,十分轻松地拔了出来。抚过剑身,也没有什么出彩,看了是应了店家的话,不过是防身的武器。 收了剑,司空玉龙打趣道:“真送给我了?” 店家点点头,“那能有假?” 司空玉龙哈哈大笑:“那好,这两把嘲风、烘炉,我便一并买了。” 两柄杀人剑,十万雪花银。 身后一阵嘈杂,司空玉龙回过头,见到了一帮子家奴婢女,只觉得一阵头大。 一位杀人不眨眼,哦不,花钱不眨眼的女侠走出人群,来到司空玉龙和店家跟前,一开口便见血封喉:“玉龙你磨叽什么呢,这摊子好东西能这么放过了?老板,你这摊子我全包了。” 司空玉龙扶额叹息。 “老板你要是肯卖,我便以两倍……” 苏倾雪惊觉一道目光投来,司空玉龙在一旁轻声咳嗽,眼睛微眯眉头紧皱。苏倾雪见状赶紧改口:“我便原价一次结清。” 在老板震惊之时,一帮家奴中走出一位高大的灰发老人。 老人朝摊子老板拱了拱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可大的银票,笑眯眯道:“老板,这是大行钱庄的现银银票,您填个数,我立马签字,您就可以去兑银子了。” 老板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显然是莫名其妙着了这一帮子凶奴恶主的道,还未回过神来,一摊子刀剑便风卷残云般消失不见,悉数搬上了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灰衣老人将银票塞进老板的衣襟里,拍了拍老板的肩膀,显然这桩生意是盖棺定论了。 灰衣老人走向苏倾雪,苏倾雪笑着说道:“宋爷爷,这些刀剑您可得护住了呀。” 老人似乎是永远挂着那张笑脸一样,拱了拱手,笑道:“那是自然,小姐放心便是了。” 老人真名宋世青。现在浔阳的年轻人多半是不知道他的名头了,只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才知道他是当年浔阳名气顶大的青衫客,如今浔阳苏家护院教头兼大管家。几十年来一手儒家剑早已出神入化,苏满堂将府上安全和诸多大小事宜交付给他,足见对他的赏识。文武双全,是一头活成了精的老狐狸。 经过司空玉龙身前时,老人拱了拱手,便领着一帮子奴仆赶回苏府。 没有任何盛气凌人的彪炳气焰,却能感受到一股岁月打磨后的沉稳剑锋。司空玉龙盯着老人的背影,良久后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宋大管家真是老而弥坚,要是舍下诸多红尘杂事,怕是一身武道修为还要精进,那才是有望直追武榜的风流了。” 苏倾雪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 送走了苏府一帮人,摊子也干净了,围观的大家伙儿见没了热闹,便很快散去。先前争闹青犊的一对老小顽童早早没了踪影,偌大一条紫梁道,好似瞬间就空了,只剩刀剑摊老板在唉声叹气地收拾。其实往实在说,老板也没亏啥本,甚至是赚了零头,苏家小姐出手阔绰的说法,可并不是徒有虚名。只是心里咋有点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呢。按江湖规矩,老板哐哐锵锵拉了那么大的一场大幕,怎么的也得好几十名好汉粉墨登场,为这些名刀名剑争个面红耳赤的,不说大打出手,也要将看家本领亮出一番,然后决定一把把刀剑归属。偏偏今天这戏还没开场,便落幕了。江湖啊江湖,可是一个极讲究名头的地方啊。要不怎么说岁月催人老、一入江湖岁月催呢。看看武榜上那些有名的高手,项般月封拳坐镇轩辕山巅,一览众山小;剑仙十方俱诚整天踏着剑天上飞来飞去;耍刀的独孤迦罗则挖空心思找十方俱诚打架,双方十几年来互为苦手……这可不就是最脍炙人口的江湖嘛。没了名头讲究的江湖,可就寂寞的很了啊。 司空玉龙与苏倾雪离开卖剑摊子,待走的远了,苏倾雪才小心问道:“这剑有讲究?” 司空玉龙拿出朴素短剑,掂量了几下,轻叹一声,“没看出来门道,说不定这次是真看走眼了。” 握剑拔剑,司空玉龙咦了一声,眼露惊奇。 苏倾雪歪着头,一脸疑惑。 司空玉龙道:“先前买剑时这剑一推便出鞘,现在却拔不出来了。” 苏倾雪试探问道:“莫非这剑真有灵?” 司空玉龙并没有把握,在剑柄处摩挲了几次,想了想,终究没有学那邋遢汉子强行拔剑的手段。一是不敢,二是不愿。名剑有灵,不平则鸣,强买强卖可就真落了下乘了。 司空玉龙将短剑收进衣衫,这档子事便揭了过去。 今天这趟上街,奔着两件事,一件是临近中秋的节货置办,在苏大小姐英明神武的指挥下,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还有一件,则跟那个前段日子下棋输给苏倾雪的吕为先有关系。司空玉龙估摸着到正午了,转头问道:“饿了没?” 苏倾雪玲珑心思,接着话茬,“还真饿了。” “那咱们去那玉兰楼见识见识?” “走着!” 玉兰楼三层四门,占地极广,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三楼则是搭台唱戏的梨园。玉兰楼建造奢华,名气也极大。此刻到了饭点,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进了熙熙攘攘的玉兰楼,司空玉龙和苏倾雪直奔二楼。二楼窗子边有个人独自饮酒,似乎正伤春悲秋着呢。 司空玉龙在他对面毫不客气地落座,苏倾雪也跟着坐下来。 司空玉龙出声调笑道:“还在为前阵子输给这位女侠伤感呢?吕竹竿,你也忒不是个爷们了,不就输局棋吗,赢回来不就得了,用得着在这儿唉声叹气?” 吕为先看清来人,翻了个白眼,摆摆手,道:“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我输的是苏大家,又不是你这条玉虫,你瞎掺和什么?” 吕为先夹了一筷子醋溜猪肝,又就了一口酒,含糊不清道:“上次侥幸不敌苏大家,但我自信已经摸到了九段的门槛,成名大国手那是指日可待,板上钉钉。日后西北三州方圆坐隐,就指望着我和苏大家双宿双飞了,你就眼馋着吧。可怜你个玉虫,前几年运气好赢我半子,这以后可就得被我越拉越远喽。” 司空玉龙笑而不语,拎着吕为先的酒壶满了一杯。 吕为先嚷嚷道:“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啊。” 饮完一杯酒,司空玉龙招呼着小二将刚点的菜品往这张桌子上摆。苏倾雪笑道:“玉龙昨天才刚赢我呢。” 吕为先一脸不信,从司空玉龙那里抢回酒壶,刚倒了半杯,竟然没酒了。此时小二刚好端上一盘叫花鸡,司空玉龙将空酒壶递给小二,笑道:“小二,再打壶酒过来,今天吕公子要不醉不归了。” “好嘞。” 吕为先这才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眼睛,问道:“真赢了?” 司空玉龙和苏倾雪的两个小脑袋,不约而同地点了点。 吕为先愤然夹起一条叫花鸡腿。 司空玉龙道:“你这也不咋客气嘛。” “你懂个屁!” 吕为先咬下一块肉,颓唐坐着,望向窗外发呆。 窗外是一览无余的浔阳,往北延伸,则是坐南面北的襄阳。这里能看到的景色很好,所以玉兰楼专门留了这方专座,供吕大家享受。但再好的景,看的久了,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腻歪。吕为先定了定神,终于将思绪拉回来,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玉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歪主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没事会来找爷的茬?” “吕猪肝,不带你这么拐弯抹角骂人的。” “废话少说。” 见吕为先一副扎手点子的派头,司空玉龙叹了口气,终于正色道:“西北三州棋局知道吧,这次轮到咱浔阳摆场了。这个中秋,乌州、离州,再加上我们沧州,叫得上名号的棋手都会陆陆续续汇聚到浔阳,这之中有三个硬茬子,乌州世家的汪夜辉、汪寒水,离州跟你一个德性的方信石。咱浔阳不差钱,城主放了明话,不输阵,棋台建的比历年都高大,棋盘棋子更是从麒麟楼搬出的有名十副。我寻思着那就更不能输人了,你吕为先脾气是差了点,但水平没的说。怎么样,有兴趣来助个阵?” “你太抬举我了。” 司空玉龙摆了摆手,“不抬举。” 吕为先这才拿正眼看司空玉龙,良久,沉声道:“你这家伙,呵,从小便这副德性,什么都要争,样样都想拿第一。襄阳将军、浔阳国手,听听多大的派头,啧啧。这次便要文武兼修,棋剑等身了?我估摸着凭你和苏大家,胜两局不是什么难事,可你偏偏要找上我,去求你那个完美的三局皆胜,真是好大的胃口。司空玉龙,你就这么想把全天下都踩在脚下?” 吕为先顿了顿,接着道:“司空玉龙,老子看不惯你,但浔阳的事我也不会不管。拉上我?可以。但这件事了结之后,我要登上那座人鬼不近的麒麟楼。天下尽藏的棋经孤卷,我要带走两本,做得到?” “可以!”司空玉龙爽快答应,不说二话。 这次倒轮到吕为先愣住了。 “这就是我最不喜你的地方。”半晌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吕为先气,很气,气的连菜都吃不下去。 “得了得了,你不喜归不喜,现在咱们既然在一条船上了,走一个?” 司空玉龙拎着酒壶,笑问道。 吕为先气结,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满上!”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七章 多事之秋 司空玉龙和苏倾雪悄悄出了玉兰楼。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是一准办成了。吕呆子看着不着调,其实内心骄傲的很,答应过的事儿,那可是会花上十二分的心思去完成的。司空玉龙往玉兰楼大堂里望了眼,拉着苏倾雪远了去。 吕为先在两人走了以后,把满桌子的酒都喝完了,醉得那叫一个不省人事,最后还是人家店小二给扛回房去的,店小二把他扔床上的时候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叨叨着,眉头锁的跟城主府府门上那把大锁一样。小二不是个很精明的人,可也知道吕公子,这是愁的呀。只是愁是个什么滋味呢?小二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在店里上菜的时候,听着过几个独自喝酒的酸秀才说过什么“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只言片语。再想想咱浔阳那条浔水,这问题可就大了呀。 小二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这江水滔滔的,吕公子你可得挺住了啊。 带上了吕公子的房门,小二便忙着招呼客人去了。楼下有桌客人出手阔绰得很,不上二楼雅间,但菜可点了真不少,尤其是这酒水点的尤其多。小二定睛瞧去,哟,客人是两个老头。好家伙,酒量可真够大的,瞧瞧两人脚边的空坛子,吕公子刚才喝的那点,那就是个屁呀。 一位老头夹了一箸菜,就着一口酒吞下,笑道:“浔阳这酒啊,是不一样,好。敢情当年太武帝不是钟情这穿城水,是看上了这穿肠酒啊。” 另一位老头点点头,只顾闷头喝酒,大概这是最好的回答。 两个老头,一位白发白须,一位白眉,气度非凡,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对简单的滑稽老头吧。 说话的白发老头屈着四指在桌子上打着节拍,抿了一口酒,闭上眼睛,轻声问道:“尉迟,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很好。” “哦?你夸人的次数可一只手数的过来。” “俺说的是实话。” “因为他一出手就拿下了嘲风烘炉?” “不是。” “因为他没有去碰不会认主的青犊?” “也不是。” “那就奇怪了,那小子哪点能入了你的法眼?” 唤作尉迟的白眉老头抬了抬眉,嘴唇动了动,沉声道:“老爷你忘了?他可是还揣走了一把‘平平无奇’的短剑呢。” 白发老头想了想,点点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假装没听到。 尉迟老头拿老人没办法,喝了口酒,瓮声瓮气地说道:“不过那都算了,再怎么样那也是老爷您自己的东西。不过是十四把刀剑,说拿出来便拿出来了,俺无权过问,俺也不心疼。这小子眼力劲儿怎样先不去说,但俺这双眼睛可是看的明明白白,四品之上,三品以下,天生雷池圆满无暇。老爷,论练武的天才俺见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但这小子是个例外,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武榜了。” 白发老人嗯了一声,继续打着拍子,闭目小息。 老人不说话,白眉尉迟也就不敢言语。 片刻后,老人问道:“有没有心思收个徒弟?” 尉迟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试探道:“俺降不住他。” 老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手将半杯没喝完的酒倒在了地上。再提起一坛酒,拍去泥封,老人又道:“听说这小子还是襄阳城一名守将呢,尉迟,你能想象他在战场上白袍雪甲的样子吗?一准儿威风。” 尉迟挠挠头,犹豫了会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哦?” “因为大公子在战场上从来都是白袍白甲,俺想象的出来。” 老人倒酒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 尉迟心胆粗,接着道:“老爷,这是大公子的儿子吧,您不用瞒俺,俺猜得到,当年那件事儿,俺也是知道一点儿的。” 老人沉默片刻,提起酒坛子倒了一杯酒,推在白眉老头子面前,这才笑道:“你这榆木脑子今天终于跟你那双眼睛一样活泛起来了?” 尉迟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杯酒,小心地用两只手四根手指举起来,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老头欣喜道:“老爷,还真是公子的孩子?” 老人点点头。 尉迟一拍大腿:“难怪,俺打一开始瞅着就觉得跟大公子年轻时候像,要模样儿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也就是大公子,才能生出这么带把儿的娃儿了。” 老人无可奈何地笑了。 “老爷,俺们啥时候带小公子回去?以小公子这天资,那还不得是一鸣惊人?俺寻思啥将军不能捞个当当。要是有一天能爬到俺们几个头上就更好了,统御天下兵马啊。” 老头越说越兴奋,激动道:“狗日的北漠西启,在中州搞东搞西的净整小动作,这些年俺们肚子里都憋着火呢。要是能等到小公子一阶一阶直破天命,可不就是万人敌了嘛。到时候指北指南,哪个龟孙敢出一口大气?白衣雪甲啊,俺想想都……” “尉迟泫!” 白发老人轻呵一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白眉老头瞬间噤声。 这一趟北行,老人第一次呼他全名。尽管老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在他这里依旧是如雷贯耳。 “这个孩子,不会是个将军。” 老人望了尉迟泫一眼,“也不会是个元帅。” 尉迟泫汗如雨下,“是,卑职明白。” 老人颔首,望着满桌子酒菜,忽然感到意味阑珊,“结账吧,酒已经喝够了。再喝下去也就是这么个味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酒楼,天已经黑下来了,浔阳城结起灯火。 走至一处人少的僻静处,老人忽然站停。 “尉迟,世人都说你是最憨傻的,看来世人蠢得很啊。” 尉迟泫大惊道:“卑职不敢。” 老人无声笑道:“二十年前那事,不论是是姬月满,还是杨弈秋说给你听的,肯定都不希望你随便说出来害死自己。以后这件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吧。” “是。” 一架马车从暗中驶出,停在两人身旁。 白发老人跃上那架外饰极简的马车,尉迟泫立刻拉上帘子,上车与车夫共同驾马。 尉迟泫问道:“老爷,我们去哪里?” “找个地方落脚,先在浔阳城里转几天吧,我想看看这两个孩子生活过的地方。至于苏满堂那边,呵,他多半已经知道我到了吧。不用去通报了,让那头老狐狸等着吧。” “是。” 一条长街,光影流转,老人的朴素马车驶进夜色。 待马车走了很久之后,角落里,另一架马车缓缓行出。马车之内,竟是去而复返的司空玉龙和苏倾雪。 苏倾雪放下车帘,一脸担忧,“还真给咱们猜对了,这两老头果然不是啥好东西,正常人谁会吃饭的时候一直往楼上瞟着咱们这桌的?” “怎么,害怕啦?” 司空玉龙看到她那皱着眉头的脸蛋,强忍住笑意,出声安慰道:“别担心,暗地里的算计再多,最后还不得归结于刀斧了事。战场上千军万马我都没死,这些小伎俩就更杀不死我了。” 苏倾雪转头,刚想骂一声这个有勇无谋的玉龙,就看见他一只手撑着头,身子侧躺在马车上,作闭目养神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差没打呼噜了。 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愤然跺脚,惊的司空玉龙立马坐直,顺手抽出挂在车壁内的剑,凑到倾雪身边。 “咋地咋地?那俩老头发现了?还是碰见劫道的了?他奶奶的敢把咱们当肥羊?跟他们拼了!爷爷我要钱没有,要命更没有。” “要是真碰见了劫道的才是好事呢。” 苏倾雪白了他一眼,强忍住笑意,敲了两声车壁。 “宋爷爷,回府了。” 她掐着司空玉龙腰间的肉说道。见着司空玉龙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大小姐终于是银铃般地笑了出来。 秋风卷落叶。 浔阳城街上,朴素马车缓缓行驶着。 与外表不相符的奢华内室,白发老人闭目养神,屈指扣膝。 一扣一呼吸。 二十岁的半步“高位”,这样的天才祁阳百年来也只出过一个,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嘲风烘炉、灵剑青犊?哼,不值甚钱的玩意儿,能买的来几两人情人心? 尉迟泫憨傻,却并不痴笨,要不怎么不肯趟这份事关师徒香火的浑水?有些斗争不能轻易踏进去,他白眉不会不知道。他敢这么过早地暴露意图,又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孩子的身份连一个尉迟都能点破,那还有几个看不出来的人?这极北荒凉之地,除了战火硝烟,背后又编织了一张怎样的蛛网? 老人揉了揉眉头,长出一口气。西北三州欺我无眼? 老人轻吐出声。 “震。” “在!” 兀然传来一声沙哑回应,不知出自何处,又像来自整辆马车。 老人敲了敲车后壁,说道:“这孩子很敏锐啊。” 没有回答,车内只有老人悠长的呼吸声。 老人接着道:“让‘艮’继续驻守吧,浔阳目前暗流汹涌,那就先钉在地里面。不要太信得过苏满堂了,有些事,他未必肯跟我们分享。” 暗中之人依旧没有说话,似乎极其吝啬言语,连在白发老人面前也是惜字如金。 “震,其实有时候,我还挺希望你跟车外那个匹夫一样是个话痨的。” 无言,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收起玩笑话,老人目光一凝,冷声道:“西北三州一片漆黑,事急从权,现在由你来暂时接管暗阁。暗阁全面运转,谍子死士全撒出去,我要看清整个西北三州,事无巨细。” “是。” 震低声回应,然后隐于无声。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能人,八杀手,暗阁之中八位主事,跟随老人已经长达五十年了,精于一切见得人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暗阁,谍子机构、情报机关,就是老人看中州的另一双眼。 片刻之后,老人知道震已经离去了,心思一动,掀起了马车帘子。窗外吹进来一阵冷风,老人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裘子。 放眼望去,远方天地一线黑,这世间何曾少杀伐。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八章 山上流云隐 浔阳地处沧州,北望沙,南望海。当然,这“海”不是真的海,而是一望无际的“绿海”。 出了沧州南,便是与西举高原接壤的岭州,常年如一块绿玉。岭州地势低,多盆地,最南边却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乃是号称“天下奇峰有二”之一的昆仑山,与之对应的另一座就是有武榜上排名第一、力拔山海的项般月坐镇的轩辕山。昆仑山脚下山脉连绵起伏,宛若云海,便愈衬得这昆仑山一枝独秀。 深山藏古寺,奇峰隐山门。 昆仑山中藏有一座刺客山堂,已经成名江湖近两百年,一直未见颓势。 在这座流水般的江湖里,能保持这么长时间盛而不衰何其困难。江流石不转,乾坤斗移,岁月打磨的这座门派愈发遗世神秘。 从岭州南来,官道转小道,小道成小径,小径尽头,竖立着两块大石,大石上一柄石雕匕首,一柄石雕长剑,势成犄角,杀气暗透。这石雕主人手艺和修为,可见已经登峰造极。两块大石立于小路两侧,石上两道谒语:论武世间三魁,杀人天下第一。 大石形似门,后面却无路,只有绵延的群山。刺客山堂这是何等傲气风骨,又是何等拒人于千里之外。 真正穿过这片山林之后,来到山堂古香古色的木漆山门前,又见一块顽石,立于绝顶崖边,以剑书:云间闲散客,世上无奈人。 刺客山堂几百年来,闲人散客,皆是无奈人。 山上,苏倾天马放青崖,人处于阴冷如狱的阎王殿。出了阎王殿,见了阔别已久的阳光,苏倾天下意识挡了一下,将一口提上喉咙的鲜血强行咽了下去。 入眼是一对凶相毕露的睚眦石刻,立于这杀机暗藏的阎王殿之前。阎王殿,十殿阎王。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 一道轻微的呼吸声从他身后传来。 苏倾天猛然拔出袖中剑,一剑后斩,斩向后方来人。 来人二指下压,施镇山印,不动声色地将剑摁下去。 “杀气重了。” 一袭长衫,一柄长剑,一手负后,两鬓斑白,老人笑着,将剑弹回给苏倾天。好高明的手段,也难怪,此人名叫王椽,乃是山堂登极殿殿主,手段不高,如何压制住山堂一帮子桀骜不驯的门徒? “嗯,感知也更敏锐了,不错。” 苏倾天一剑倒提,另一只手扶在腰间另一柄剑上,只待拔剑而出。他警惕地打量着王椽,这老头可不是什么善茬。 王椽改单手负后为双手,失声笑道:“再摆臭架子可就真揍你了。” 苏倾天架势不变,只是后退了半步,犹如老虎捕兽之前的三分蓄力。 王椽眯起眼睛,眼神不善。他偷偷向四周看了一眼,无人,半晌之后,无奈叹了口气,低声骂道:“行了行了,臭小子。收了神通行不,算你让师叔的。” 苏倾天嘴角扯了扯,眼神缓和了几分。 王椽又道:“陪师叔走走?” 王椽这次没有给苏倾天考虑的时间,抬脚便走,边走边骂骂咧咧,“刚回来就板一张臭脸,活该你挨揍。” 苏倾天犹豫了一下,收起袖剑,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极快,一路登山。出了阎王谷,寻一条小路往上走,越来越高,往别处看便越看越远,众山越小。再往高处走,来到了在昆仑山算是极有名的一处地儿,青崖。这地名取自几百年前驾鹤巡天的“诗剑仙”所作的“且放白鹿青崖间”,是一处天然断崖,此处望远,目力所及没有一丝阻隔,云海翻滚,天地合一。苏倾天正是将那匹同行而来,日行八百且一千的“追月”放在了这里。 王椽径直走到崖边停住,儒衫长剑,十足的仙风道骨。 他淡淡问道:“还在怪老爷子让你走转轮殿?” 苏倾天不置一言。 王椽接着道:“你有你的理念,山堂有山堂的规矩,而有些规矩是坏不得的。两百年来我们一直不曾式微,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这百年来山堂胸怀广大,能登上那座顽石点头的山门便收徒,能杀任何一位三品以上的高手便能进‘登极殿’悟道,看似风光,但真正让山堂屹立不倒的其实不是这些,而是那些看不见的条条框框,你能明白?” 王椽微笑道:“你可是天罗殿头号杀胚啊,当年未学大成便强行入世,老爷子可是生气得很呐。就凭这一条,就是说你是叛徒又能如何?你不清楚山堂对付叛徒的手段?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一个天罗殿杀手的影子?” 王椽一抬手,止住了苏倾天的欲言又止,自顾自说道“阎王殿主刑罚拷问,十殿阎王杀九品武夫,秦广杀末品‘无己’,楚江杀‘无功’,宋帝杀‘无名’,仵官杀罗预,阎罗杀弹指,卞城杀刹那。后面三殿,泰山杀三品高位,都市杀二品圣言,平等杀一品天命,最后一殿转轮殿,杀天下武夫,但可以根据山堂堂主或阎王殿主的手令改变被罚者面对的位阶。山堂记大过的弟子回山堂走一遭阎王殿本就无可厚非,这阎王殿不针对你一个,但依老夫看来,你这趟走转轮殿,走得。” 苏倾天沉默片刻,问道:“转轮殿号称杀尽天下武夫,那杀得了天命之上?” 王椽深深看了一眼苏倾天,重重点了点头,道:“杀得。” “刚刚我走转轮殿,什么位阶?” “老头子拍板,高位。老夫倒是想让你试试圣言,但怕你留下一条胳膊在里面。” 苏倾天淡淡道:“低了。” 王椽楞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老人一边笑一边拍掌,笑的前仰后合,“你啊!” 苏倾天一脸不解。 笑过之后,老人指了指身旁,示意他上前。苏倾天拍了拍追月的头,走上去,跟老人并肩。 “能跟师叔说说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苏倾天望向北方,轻声道:“战场,杀人。” 王椽也跟着望了北方一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看来你这些年你依然做到了心有所恃,没走歪路,还好。其实你刚走到山脚大石下我就知道你来了,那时候你身上杀气虽重,却无邪气,这也是能放你上山的原因,不然,我本来该将你击杀在那块顽石之下的。” 苏倾天下意识想要拔剑。 “别怕。” 王椽笑着,抬手指了指面前的云海,道:“武功天下,三阶九品,三教中人只修单境,武夫却要循序渐进,直达天听。九境之中,三品以下武夫不值一提,只求务实冲境,三品之上,才是名动天下的开始。你很好,已经看到了很远的路。” “一品之上是什么路?” 王椽嘿嘿一笑,神秘道:“长生。有些武榜都排不出来的人,说不定就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咱们山堂两百年前闭关的那位祖师爷,据说就在这片群山之中悟道,指不定哪天蹦跶出来,一掌就给这座昆仑山推倒了。” 苏倾天只觉得头皮发麻。 王椽笑了笑,将背上的长剑抽出来,“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登极殿殿主,世人都说我是大器晚成,四十年寂寂无名,悟道也悟了六年也才算有点起头。可偏偏是这样,这登极殿殿主之位还是给我给坐了,前一任殿主也是死在这把剑下。今天我不跟你谈是非曲直,只谈武道进退。刺客杀道,与天道大道不符,杀孽太重,怨障太深。所以这些年来山堂中人单以杀道冲击天命境界的多半失败了,甚至有些走火入魔。我当年在登极殿一坐六年,所受的先人指点颇多。山堂建于三百年前,但成名却只有两百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人缓了缓,道:“先祖创立山堂,那时候中州宗门比现在可多得多了,先祖武功超世,但奈何门徒孱弱,三品境界屈指可数,天命境界更是只有一人,穷心穷力几十年,依旧没能让山堂跻身一流势力,后来心灰意冷,隐居在了这昆仑群山之中,这才有了顽石上的那道谒语。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十年,直到后来一位前辈冲境,于千龄山跻身天命,招来漫天诸佛,震动山堂,从那时起便有了改道的先例。几百年来,我山堂中人攀行武道,有由杀道转黄老、由杀道转佛道,霸道、王道、法道、术道也可行颇多,山堂式强之年,这昆仑山巅甚至传说可见百家齐鸣。如今这座登极殿,可不就是建来供弟子们登极悟道的宝殿吗?我王椽本事不大,六年磨一剑,这才由杀道入儒道,二十年来,依旧只低你师父一筹。小家伙,你这趟回来,是不是想着进登极殿?怎么,天下要不太平了,你就按捺不住了?既然从小在山堂铸下圆满无暇的体魄,又在战场上打磨了一身跋扈气焰,舍得就这么毁了?” 王椽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境界还不够,心境也太急了。武道长生,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岂能走的出来?天赋好的我见的多了,心境深的也见的不少,我老实说吧,你这趟进殿,只有一个结果,跌境。” 他看向那个走回去给追月宝马喂草的年轻人,“我说的这些话,信不信,由你。但你最好去找找你师父,毕竟依照山堂规矩,进登极殿也是需要师父许可的。你上次背着他离开山堂,这一次,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 苏倾天喂马的手不自觉停了下来。王椽嘿嘿一笑,将出了鞘的长剑横在身前,问道:“小子,你这些年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应该见得不少吧,有没有遇到过你觉得对你有威胁的人或剑?你看我这一剑如何?” 苏倾天吃惊地看向老头子。 万里高的青崖边上,登极殿殿主王椽挥了一剑,一剑巡天,复尔回鞘。 但见—— 万里流云,片刻之后竟出现了整齐划一的一条线,此线之上,流云不动,此线之下,流云层层崩塌。 一剑切云! 老头子轻轻吐声,“天尽流云。” 武夫极致竟能如此通天彻地? 王椽看着望向那一剑余威久久不曾回神的苏倾天,笑问道:“吓傻了?” 见他不吭声,老人咳了一声,故作神秘,又道:“小子,再透露给你个事,你知不知道老头子察觉你离开了山堂的那天,发了多大的脾气?” …… 昆仑山上山风起,老人捻着胡须,片刻后终于怅然笑道:“其实你当年走了以后,老爷子并没有大发雷霆。那几天他只是一直叹气,跟谁都不吭声。偶尔有一次跟我喝酒,只说了一句这孩子下山早了,可别死在了外面。” 苏倾天面无表情。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九章 酒中乾坤小 昆仑山脉,群山之中,大小山头数不胜数,刺客山堂在此地落成后,在这藏奇掩秀之中拣了八十五座奇峰破土,构成了如今山堂的基本架构。正堂族堂、上宫、本家、四殿八阁……皆坐落于这八十五峰之中,余下各峰有各族老隐居处所、藏丹纳卷之地,隐秘无穷。 白泉峰,又称“客居山”,山中有以十天干十二地支搭配取名的一百二十座客舍,供山堂待客之用,此峰环境清幽、客舍错落有致,碧花凛泉、流水潺潺。 苏倾天在一间客舍中静坐,手捧一卷《皓首剑》。写书的是一位自称资质平平的剑士前辈,讲的是一甲子岁月的剑道感悟。由浅入深,并不难懂,然而相对其余所述剑道的卷宗,似乎也并无特别出彩的地方,倒是有一句“重意轻形为痴,重形轻意则愚,意生形,形张意”,勉强落了苏倾天下怀,再就是讲人人皆有心生剑缘之时,缘起则握,缘灭则消,抓住心中剑意剑影,相比有些卷宗提倡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就有意思多了。 合了书,置于几案上,还有一本《四海杀形剑》。 相较于著述《皓首剑》那位巅峰时处圣言,后来跌境高位的前辈,这卷《杀形剑》的作者起于圣言,陨于圣言,并未出现跌境之举,所以更对苏倾天胃口。再者来说,一直以来,他都是练剑形多于剑意,就是连司空玉龙那位高深莫测的师父偶尔提醒也没有过多更改,这当然跟处于屠人战场,形剑杀人强于意剑有一定关系,而更多的则是源于苏倾天小时候遇到的一件小事。 苏倾天将两本书叠放好,摘下外衫,起身推门来到庭院。他所居住的这座客居中门大开于南,院子里虽有左右各一处假山,依然足够空旷。苏倾天闭眼面天,片刻后招手出剑,自舞起剑诀飞卢一至六式,开山、坠谷、踏冰、破海、巡天、撼地。六式相连,头尾相接,生生不息。 转眼间走剑四十九遍,苏倾天依然未抓住书中所言的心中有剑,手上却不停,继续走剑至八十一遍,换式,《四海杀形剑》中记载剑式有四,又走九九八十一遍,这才止式,回剑于腰间鞘,毫不拖泥带水。 苏倾天长舒了一口气。九九又九九,不作内息,不运内力,仅凭一身体魄,全力走剑两轮,可惜一无所获。 他走到假山流水边鞠了一捧水洗脸,没有做任何失落之想。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世间万物从来没有一蹴而就,更何况是练剑。书中道理要真是这么好参透,就不是大道理了,岂不是人人都是剑仙了? 至于师叔王椽那一式通天彻地的“天尽流云”,在他这些年的见识里,剑形好看当排的上目前第一,剑意之强也能够独占鳌头。只是以他眼下境界和剑意,都不足以挥出这一剑威能,勉强施为,搞不好会落下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下场。既然剑意凭己、剑招依人,就暂时不做这非分之想了。 苏倾天转身往屋子里走,抬头看见了门上匾额上两个刺眼的大字“甲辰”,自嘲地笑了笑。练剑之事没放在心上,不代表这事儿也能真的不放在心上。呵,终究在这刺客山堂只能是个客人了? ———— 坐落于昆仑山主峰之上,左右各坐落有一只狴犴的正堂之前,三百六十阶长梯下,一人背长剑拾阶而上。 相较于阎王殿前那一对睚眦的凶相毕露,这一对狴犴倒是十分明显地少了一分杀伐,多了一分威风堂堂、肃穆严正。 王椽登上长阶顶端,来到正堂门前。没有急着走进门槛,反倒是回头望了一眼。眼中云海翻滚、山峰错落有致,景色是极美极美。山堂建制三百年,积淀深厚,这些年更是人才济济,当然衬得上这样的好景。只是他想起那个现在只能住在白泉峰客居的年轻人,披星戴月一千多里来到山堂,先是遭到阎王殿的当头棒喝,接着自己一番话,不知是否折了他的心境,再加上此刻正堂里他那个人传刻薄古板的师父,王椽只得心中叹息。 当然不是赞成他私自出逃山门的举动,这种任性的行为别说是在山堂,就是在任何一个门派,都是不能容忍的大罪。他曾经很好奇六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执意出走,昨天看见了他那个不曾后悔的眼神,他似乎有些懂了。北方、杀伐,不用说肯定跟那场几百年的南北对峙有关了。只是这些,都是他那个师父不愿理解,也不想理解的。当年山堂中那个天才的少年,就算是整天摆着那副臭脸,但似乎有了他山堂就热闹了起来,连王椽都看得出门主对他的喜爱。可是到了今日,就算不反目成仇,也只能做到敬之如宾了? 收起心中心思,王椽还是踏进堂门。 堂中只看到一个席地而坐的白发老人,身旁是一坛未开封的酒,比寻常酒坛子大了何止三倍,身前摆了两只大碗。王椽笑了笑,摘下长剑,在老人面前径直坐了下来。 待王椽坐定,老人揭开泥封,先在自己碗中倒了浅碗。 王椽嗅了一口,陶醉道:“好东西,十五年的绍兴花雕,门主今日大方。” 被王椽尊称门主的老人将碗中浅酒饮尽,咋吧两下嘴,点了点头。这才将眼前两只空碗倒满,放下酒坛,问道:“天尽流云他看到了?” “看了。估计接下来一段日子这小子脑海里,这一剑的影子是暂时挥不去了。” 老人点头,两人撞了一碗酒。 王椽略带笑意地问道:“为何非得要我去为他演化这一剑?” 老人不紧不慢地将碗放下,沉声道:“这个过于重形不重意的蠢货,性子犟、眼光更是奇高,如果不能一剑杀杀他的威风,接下来只会在这条歪路上越走越偏。况且他现在处于高位境界的瓶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破境三品了,难道真要等到那时候再去纠正?难了不说,以后入登极殿,也不过是一条走火入魔的死路罢了。” “那就让我去作这苦力活?这小子可是你的弟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别忘了,你可是还没有颁下把他逐出师门的叛杀令。你自己为何不去指教?” 老人面容严肃,“王椽殿主,你该知道,当他擅离山门的那刻起,我和他师徒缘分就尽了。你可以教他杀人剑,我教不得。要问为什么?老头子我是山堂这一代掌教门主,这个理由,够是不够?” “够。” 王椽默然,心中反而积郁,只得闷头喝酒。连着十大碗下肚,逐渐飘飘乎,目光涣散。人情之内,规矩之外,如何抉择,不是他一个殿主能够决定的。 门主也是几碗酒下进肚里,闭眼抬头,两人皆是沉默。 “我想让你看个人。” 老人招起手,接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从他宽阔的身躯后面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老人抚摸过孩子的脑袋,难得露出慈祥的样子,抬手指了指王椽,“去,给你师叔瞧瞧。” 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向王椽。 王椽眼睛一亮,目光不再呆滞涣散。 “你叫什么名字?” “第、第八子。” “好名字!” 王椽一边捏了捏孩子骨骼,啧啧称奇,一边轻声问道:“家住哪里?父母亲人……能否说予师叔?” 孩子低下头去。 “没家,孤儿。我在泯州找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死在秋寒里了。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在山堂调理了半个月才养出来的效果。” 王椽默然,摸完孩子根骨,再食指抵住孩子眉心,送进半缕真气探查,片刻之后,他才拍了拍孩子衣襟,示意孩子回到老人那边。 王椽怅然道:“门主缘广,倒是常有捡宝的好运气。” 老人并不否认,语气中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子自豪,“既然你也看好这孩子,我打算让他成为山堂下一代青玉柱,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极好。这孩子天生剑胎,天赋比那倔小子只高不低,你要是肯下功夫,武道成就超你我都不一定是难事。不过一个门派的掌教顶梁,不单单看武道高低,心性方面,水磨浪打,才是真正值得考究的事情。” 老人笑而不语。第八子藏回老人身后,继续打量这个才刚见着面的师叔。 王椽心中竟是难得有几分喜气,打量了对面二人片刻,嘴角微翘,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王椽站起身。挂好剑,正欲抬脚,突然笑道:“我那一剑的功夫不能白使力气。得找补回来。” “看上何物?” 王椽指了指还剩将近半坛子的黄酒。 老人大袖一挥,“德性,拿去!” 提着半壶酒走出正堂,山风迎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丝丝寒气,王椽毫不在意。长灌了一口酒,胸臆大开。 刻薄古板?不近人情?还是说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混蛋?思之令人发笑。自己的一剑切云加上特地搁置在“甲辰”居的两卷剑经,不知是否让那个小家伙有所裨益。本就积韵深厚的刺客山堂,再加上这个天赋绝佳的灵气娃儿第八子,几十年不曾有过的盛举啊。山堂当兴?王椽只觉得神清气爽。 单手提壶灌酒不停,长醉复长醉。王椽自正堂前三百六十烦恼阶上摇晃而下,身形不稳,眼神涣散,醉梦神游。 杯中乾坤小,看世上何人何事不可笑;酒后贪嗔痴,叹人间生老病死不自量。 此时此刻,刺客山堂自昆仑山巅至刻有两道谒语的巨石山脚,都回荡起了登极殿殿主王椽的醉语低吟。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章 师兄弟 苏倾天居住的“甲辰”居院子外边,多了一对小眼睛。 眼睛的主人就是那位才到山堂半月之久的第八子。 自从门主师父那天带他见了师叔之后,只丢下了“多看多学,遇到不懂的就问你师叔。”这样一句话,然后就轻飘飘不见了踪影。 良久之后,被丢在正堂的第八子只得发出了一声叹息,接受了自己被放养的命运。 第二天开始,在师叔王椽的安排下,他先在阎王殿末殿秦广殿炼体、打磨身子骨,接着在上宫打坐炼心。天罗殿暂且还没有挂名资格,但不妨碍先在“八阁”之中从藏行、化面、变声、入戏等开始学习。修行从清晨到黄昏没有间断,万丈高楼平地起,他这个已经被寄予了厚望的小子,要想登顶武道,成为他师父口中名副其实的擎天青玉柱,除了要保持住一股子坚韧不拔的毅力,更要一拳一拳夯实基础,是一点也容不得他偷奸耍滑的。 一天修行结束,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已经精疲力尽的第八子沿山道而下,腰间挂了一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青竹,一步一步晃晃悠悠,袖子少了一大段,显然是拿去做系青竹的布条了。 他顺山而下,想偷偷去看看他从师叔口中得知的师兄,那个出走六年之后,又再次回来山堂的苏倾天。 第八子来到客居门前,却突然没了伸手叩门的勇气。估计是从师叔那里听说的他这位素昧蒙面的师兄那个鼎鼎大名的“杀胚”称号在作祟,小家伙悻悻地放下手来,找到一棵大树爬了上去。小家伙在树上朝院子里瞅啊瞅,始终没有见到人影。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第八子累了就坐在树枝上,抱着树干休息一会儿,休息够了就接着朝院子里观望,一副不见师兄不罢休的架势。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要是见着的师兄一脸和善,他便前去叩门,讨口水喝,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蹭上一顿饱饭。可是转念一想,要是师兄是个嗜杀成性的疯子呢?第八子苦着一张小脸,心里暗道:不知道跑不跑得过。 一个时辰之后,第八子跳下树,犹豫地走到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步,还是下不定决心抓起门上的铜环。 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开门之人一身白衫站在门口,第八子扭头望去,呆了一下。 真是好看的人啊! 这是他的师兄吗?这么好看的人真的会是一个杀胚吗? 第八子呆立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神是回过来了,小家伙双手却不知道如何安放,慌忙之间,触碰到腰间青竹,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这才勉强定住了心神。 苏倾天看着小家伙手忙脚乱,脸上漠无表情。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孩子在他门外徘徊好久了,也耐心看着小家伙在外面跟个猴子似的爬上爬下,等了半天,最后才不得已自己开门。 苏倾天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第八子走进了院门。 半晌之后,莫名其妙着了道般走进院子的第八子又莫名其妙地坐在餐桌前面端起了碗筷。 苏倾天为小家伙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一旁,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说你是门主新收的徒弟?” “唔。” 第八子边吃饭边点头,刚塞进一口菜,又急忙扒了一口饭。虽然刚开始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更架不住肚子里挂不住,毕竟一心想着来看师兄的他倒真是一口饭都没吃的。 小家伙喝了一口水,咽下嘴里饭菜,苦着脸低声说道:“不过我现在反倒有些不那么确定了。从昨天开始,已经一整天不见师父踪影了,从吃穿住到练功夫都是师叔安排。” 苏倾天看着第八子自言自语,心中有些了然。先前在他简单的描述里就察觉到了,这个从小就在泯州流浪的小家伙还真是心思敏锐,而且始终保持着一种会再次被抛弃的警觉感,活像一只警惕的小野兽。 “门主这家伙一直就是这德性,你啊,不用那么担心。” 苏倾天出声安慰道:“进山门之前坑蒙拐骗,连哄带诈,进山门之后就三天两头不见人影,习惯了就好了。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年也是被这么骗过来的。所以说咱们做徒弟的啊,摊上个这样的师父,就很考验咱们自学成才的本事了。” 苏倾天自己都没有发觉到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升起的淡淡笑容,接着道:“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天生剑胎、上古神体之类的鬼话,要你做登顶武道的准备?别害怕,我当年也被骗过,这些年过的那叫一个惨。所以你大可不必有那些杞人忧天的心思,武道什么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有我这个师兄败絮在前,大不了你到时候来一句苏倾天那个家伙也不过是个三品不到的废物不就完了?” 第八子终于会心一笑,点了点头,继续将精力花在了对付饭菜上。 吃完了饭,苏倾天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小家伙慌忙摆了摆手,推辞了一句明天还要练功便欲夺门而出。苏倾天心中暗笑,轻轻说了一句等一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那两本剑经《皓首剑》和《四海杀形剑》交到第八子手上。 “回去用心看,看完了也不用带来还给我了,交给你王椽师叔就行。这原本就是你们山堂自己的东西。” 第八子疑惑地哦了一声。 苏倾天瞥了一眼第八子腰间的青竹,心里一动,问道:“还没人教你学剑?” “没。” 苏倾天点了点头,“下次来的时候就不用佩着竹子来了。” 第八子又是疑惑地哦了一声。 看着第八子隐没在夜色之中,苏倾天关了院门,往主峰方向望了一眼,独自回屋。 这个师弟的本性不坏,虽然尚且带些怯懦,但只要根子不腐,这些都是可以花时间去雕琢的东西。这次山堂门主,也就是他现在不能去认的那个师父既然再次收徒了,那肯定是往下一个门主的方向培养的。自己曾经撂下这个担子一走了之,那这次这个师弟,他不介意多照顾一点。 苏倾天暗自忖度,但是这小子心性——自己随口开玩笑的一句话居然就套出了他天生剑胎的根骨!这个性子,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此时在夜色中摸黑而行的第八子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师兄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忽的一下蹦了起来。 ———— 这之后两天,第八子虽然修行依旧艰苦,可还是坚持每天修行结束之后前往苏倾天所在的甲辰居看一看。当然,每次必不可少的,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从甲辰居回到住所之后,又仔仔细细地将师兄送的两本剑经花时间研读上一段。虽然还不懂其中之意,但既然是师兄推荐的,那准没错,读就对了。 第三天的时候,师兄送了第八子两把剑,连剑鞘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上。剑鞘漂亮,剑更绝伦。 面对死活不肯收下这么贵重东西的第八子,苏倾天用一句淡淡的“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这一天,第八子除了山堂的修行,开始跟他的师兄练习劈、刺、撩、削等基本的剑招。这也直接导致了练剑过猛的第八子当晚直接昏睡在了苏倾天的甲辰居。 然而第四天早上,令苏倾天没想到的,是第八子那个整整四天都没见着面的师父突然出现在了甲辰居的院子里。 门主看也不看苏倾天,径直走进第八子睡着的房间,将还在熟睡的第八子背出了房门。 苏倾天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两人不相对,亦无言。 门主即将踏出院门的一刻,突然冷声说了一句:“就这么点微末本事,也敢妄自教剑?” 苏倾天眼睛微眯,望向那个熟悉的背影。虽然不欲反驳,但心中一柄剑,正悄然成型。 突然,他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一跃而起,心中那柄剑也砰然碎裂。远处,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成型。 “察觉到了?” 背着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两把剑的第八子的门主哼了一声,一只手护着徒弟,一只手指向东北方,“那里,即将打响一场绝世的刀剑之争,除了山堂主峰和千龄山,昆仑山外明月崖是最好的观景台。” 说完这句话,门主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抬脚便离开了院子。 待人影消失,苏倾天才坐了回去,内心五味杂陈,冷汗直流。 自己这些年眼高于顶,但今天看来,比起天下真正巅峰的那一撮人,他这点道行倒真还当得起一句微末本事。而自己刚才不自量力的心中挑起的那一剑,现在看来,反而是有些贻笑大方了。 门主两句话,如果说前一句是他作为曾经师父的训斥,那下面一句就是他作为门主下逐客令的明示了。 也好,既然在王椽殿主的劝说下,自己并没有选择踏进登极殿,那继续留在刺客山堂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与玉龙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苏倾天收拾好屋子,牵了追月宝马。 出山门前,他最后望了一眼山堂的四殿八阁、上宫本家,然后跟六年前离开时一样,策马奔行,头也不回。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一章 刀剑之争 遣走了苏倾天,门主背着第八子从山道一步一步朝主峰走去。 第八子朦胧中睁开眼睛,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醒了?” “嗯。” 认出来这里是山道,并不是师兄所在的甲辰居,稍感疑惑的第八子正准备询问,只听师父说道:“那就把这两把剑收好吧,毕竟这是他唯一送你的东西。” “估计现在已经出了山门了吧。” 第八子心中一惊,回头朝山下望去,却只见到云雾朦朦。有人已经下山了。两只手一只手抓一把剑,他忽然感觉有点不真实。 将两把剑怀抱在胸前,第八子趴在师父背上,听到老人轻飘飘传来一句话。 “素月、湖雪,他随身的佩剑,竟舍得就这么送人了。” 老人古井不波,小家伙心里却泛起丝丝涟漪。 门主不再言语,脚步不停,一路登山,径直来到了正堂前大广场。老人将徒弟第八子放下,牵着他的手来到广场边沿,背对正堂和一对狴犴,面朝东北方向。 良久之后,老人轻轻问道:“你很喜欢你那个师兄?” 第八子被老人这个问题问住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沉默地看着老人。 老人盯着第八子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老人绕到少年身后,将双手放在少年郎的肩头。 “既然事已至此,那也没办法。好好盯着这个方向,第八子,你口中那个师兄马上也会在山堂外明月崖跟你同看这一场注定轰动天下的刀剑大争。这场大战,是你的起点,也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他既然现在身旁无剑,就更是如此。看仔细了,你那个师兄一颗剑心包罗万象,是和你一样剑道天赋最拔尖的那一撮儿天才。可是他既然不愿掺和山堂事,我便不去管他。但你不一样,你会在这里长大,也会了解山堂的历史,山堂下一代的兴衰都在你和天罗地网殿的那些孩子身上。所以不要怪师父给你压了太重的担子啊,第八子,你们要慢慢从我们这些老家伙手中把刀剑接过去了,年年如此,岁岁皆然。睁大眼睛看好,你的眼前,开始了,大争之世,大争之剑。” ———— 想必从今天开始,中州百姓茶余饭后又会多一点谈资了吧。 祁阳西北版图,昆仑山脉一座山峰附近,两人隔空对峙。一人踏剑,一人抱刀,踏剑之人凌空而立,抱刀之人背靠山崖。 起始于上古之时的刀剑争势,在中州历史上,走过了千年之前的大阙王朝、六百多年前的大彭王朝。如今到了祁阳王朝,武榜之上两人,高居探花之位的十方俱诚及紧随其后的独孤伽罗,这一代大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们头上。既是刀剑之争,也是三四之争。 噱头极大,雷声极响,探子眼线极多。只是不知谁想以此扬名、谁想借此破境。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求仁之人得几钱仁,求义之人得几厘义? 苏倾天一路奔行,终于来到明月崖。说是刺客山堂外一处山峰,其实此峰也是刺客山堂的一处私地,常年有人在此盯梢,外人不得入内。苏倾天轻易便骑马上山,直奔峰顶。刚系马于一块青石之上,便听到一声巨响,他蓦然起身,放眼北望,眼神炙热。 两人第一轮不动身形的气势相撞,宛如炸雷。十方俱诚负手踏剑,微微皱眉。 “独孤伽罗,你真要现在就在这里跟我来一场你死我活?” 山崖之上,抱刀人挑眉。 十方俱诚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还不想跟你打。你练刀不易,修心更不易,不要落得个心力皆破的下场。二十年后如果你要跟我打,我没有二话。” 独孤伽罗脸色阴沉,片刻后将怀中刀往肩上一抗,咧嘴阴森一笑。他竖掌成刀,隔空一掌斜劈。十方俱诚并二指作剑,同样隔空一点。没有浩大声势、风雨雷电。只有天上白云层层裂开,周围山峰之中,两座拔尖的山峰各自少了一截山头。 无声处惊雷。 独孤伽罗再一次挑眉,说道:“这一次够不够?” 十方俱诚见着自信心爆棚的刀客,点了点头,自顾自低声说了一句:“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突然数不清的剑气无休止地从天而降,悉数向独孤伽罗所在的山峰坠去。十方俱诚扔出一把带鞘剑,让其在身前竖立悬停。 剑心澄明,不拔剑亦有无尽剑气。这,是诗剑仙李白醉后一言。 而这位相传醉后更胜醒前、剑术冠古绝今的大剑仙,也正是六百年前大彭王朝刀剑大争的主角之一。剑术之高,直达天听,豪迈之气,直贯地府。 何其相似,这一代剑道魁首十方俱诚完美再现了醉酒诗剑仙的这道谶语。 “来得好!” 独孤伽罗哈哈一笑,单手倒提长刀在身前,漫天剑气滚滚而下,每掠过一道剑气,他便振刀一次。先后振刀二十四,每次振刀皆不同。独孤伽罗身旁有异象,或有天地春风、或有滚灼热浪、或有萧杀叶落、或有冬雪冬雷。独孤伽罗的刀是长刀,但刀身比起寻常的刀更加宽阔,跟鬼头刀相近。刀客振刀,刀身长鸣。 春风吹、夏雨落、秋叶折阳、冬雷阵阵……每一道异象都撕开一道剑气。四季异象周而复始,不断蚕食从天而降的剑气剑雨。武功大道三阶九境,传承近千年,而世人传为宗师的前三境高手,是那以儒家气象命名的“高位”、“圣言”、“天命”三境。在千年之前大阙开朝之后,这套武功体系便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武道坦途。至于这凌驾于众生之顶的武道三境,“高位”力无双、“圣言”一语成谶、“天命”天地共鸣。独孤伽罗一手振刀,已经是妥妥的天命顶峰水平。 独孤伽罗保持刀势不变,在心中默念这一式振刀式:人间。 剑气落尽,独孤伽罗毫发无损,他将倒提刀改为直握刀,指向天上十方俱诚,畅声道:“再来?” 十方俱诚不作发言,身形不动,左手前探,伸手抓住那把无鞘剑,右手则握住刀柄,缓缓出剑。 出剑一寸,独孤伽罗胸前衣衫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小口。 出剑两寸,独孤伽罗保持着那个长刀前指的姿势,全身绽放起细小的血花。 剑术世无双? 刀客低喝一声,眼神微凝,收刀在左腰边,低垂刀尖,双手握刀。独孤伽罗一声怒吼,以夸父仰天式自下而上斜撩起一道上百丈的刀光。那些笼罩全身的细小剑气蓦然消逝,巨大刀光直奔天上一人双剑。 十方俱诚第一次面色凝重,手中剑直接出鞘一半,三股巨大剑光横着斩向百丈刀光。剑光刀光一交触,便互相倾轧,锋刃处传来刺耳的鸣声,一时间状况胶着。 独孤伽罗脱胎于拔刀术的仰天一刀气势不凡,十方俱诚那柄剑中温养的剑意同样不同凡响。 远处观战的苏倾天暗自忖度,三股剑气,每一股单独拎出来都比不了师叔此前在青崖上演化的一剑,但三剑同势,剑意互相弥补,层层叠加,不是那道刀光能够媲美的。十方俱诚剑术千变万化,剑意圆满无暇,真真是剑仙风范。虽然不知他和那个六百年前,诗酒剑皆是中州最得意的诗剑仙比起来孰强孰弱,但这一代江湖大年,十方俱诚雄踞剑魁之位三十年,千千万万剑客,万万千千天才,都对这个剑魁没有半分不服气,可见十方俱诚这个剑仙名头的名副其实。 果不其然,刀剑互毁之下,刀光率先承受不住,被三股剑气一下子削成四段,崩毁而去。而早有预料的独孤伽罗闪电一刀,亦是打散了凭借余势而来的三剑气。 十方俱诚颔首,轻轻说了一声:“再来。” 这一次,白衣剑仙直接将整把长剑拔出。剑出鞘的一瞬便自行悬浮在十方俱诚手掌之上。十方俱诚右手单托长剑,剑光刺眼,剑气反而内敛。 他望向战意昂扬的独孤伽罗,屈指弹指,道了一声: “去!” 长剑暴射而出。 山峰之上,独孤伽罗瞬间头皮发麻。他长舒了一口气,面对这迎面而来的必杀一剑,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朝刀身上呵了一口气,长刀向身后一抖,一双脚踏裂半座峰头。不退反进,迎向那飞仙一剑。 独孤伽罗以何作为立刀之本? 霸!霸刀!霸气绝伦,一往无前! 独孤伽罗直撞向飞剑,那柄气势汹汹的飞剑被冲撞的东倒西歪。不服气的飞剑调整剑尖,重新指向独孤伽罗,不曾想那家伙忽然一招撩阴腿式的出刀,猝不及防地以刀身拍剑身,拍的它撞碎了两座峰头才止住颓势。 独孤伽罗不再管飞剑,刀尖向前,以身化刀,义无反顾地撞向了十方俱诚。这名刀客自知在术之上还是不及十方俱诚的仙人之资,此时以刀之道撞剑之道,已经是十成十的不要命打法。破一切法,以命换命,以本心撞本心,以武道撞武道,注定是一个扬名立万,一个身死道消。 一把剑立在了两人中间。 十方俱诚先前脚踩的那一把剑剑尖朝下,一瞬间便飞至独孤伽罗身前。刀客刀尖狠狠地撞在了剑身一侧,剑客一只脚踩在剑身另一侧,横悬在空中。 没有预想之中大碰撞引发的浩大声势,一声钟声、又或者说像是一声梵唱在广袤天地间回荡开来,之后便是天地寂静。十方俱诚翻身后立,那柄剑毫发无损的回到他脚下。独孤伽罗则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先前所在山峰才勉强停住。 独孤伽罗眼神惊疑,试探性出声问向上空那道身影:“你跨出那一步了?” 这一刻,所有将视线投入到这块战场的人,心底都泛起浓浓的不安。 天上的十方俱诚伸手将先前被独孤伽罗拍飞的一剑招回剑鞘,挂在腰间。随后郑重地朝远处山峰那个刀客说了一句话,答非所问:“独孤伽罗,你够资格了。” 十方俱诚从不喜形于色,可此刻却好像这方天地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剑横天地间,那个身影缓缓坐下。 此处更北浔阳城,一个老酒鬼喝了满满一碗酒。 十方俱诚闭上眼睛,阳光似乎少了几分刺眼,天地恍惚变暗了几分,浓浓乌云忽然在此汇聚。所有关注这方战场的人不安更甚。刺客山堂,登极殿殿主王椽盘腿默然坐在千龄山峰顶,想喝酒却没带酒,第八子不知不觉张大了嘴巴,门主老人依旧面色如水。山堂之外明月崖,苏倾天双手微微颤抖,腰间无剑,袖中亦无剑。 独孤伽罗双眸微垂,提了提手中刀,无声咧嘴。 “云开!” 十方俱诚一语成谶,天地生异象。 忽然一道光芒撕破云层、照破八方,天上乌云裂开处,缓缓降下一抹巨大身影,头朝下直撞而来。一尊逾百丈金身大佛从天而降,裹挟风雷之势,双手合十,手掌合住一把巨大金色大剑。大佛面相,与十方俱诚两分形似,八分神似,长剑直指,是那峰顶之上一抹黑影。 仙人之姿,佛尊一剑。 仙佛临顶,罡风猎猎,独孤伽罗抬起头,片刻后,放声大笑。无数人目光中,这名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处于下风的刀客向前踏了一步。在这一刻,他心中没有别的心思,只觉得这一步应该踏出来,于是他踏了。武道之上有大道,他独孤伽罗从来不惧,我手中有刀,怕什么?你迎过来?我撞过去!独孤伽罗一步踏前,双手握刀作背刀式,下一刻后脚前踏,挥刀!随心所欲、义无反顾。 独孤伽罗,独孤,倒念为孤独,一粒黑影迎向一尊大佛,这一幕孤不孤独? 天地间斩出了一轮最萧飒的圆。 十方俱诚貌似笑了一下,下一瞬间刀剑相撞,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就都看不到这处战场了。 浔阳城,老酒鬼笑呵呵收起了酒碗。 明月崖,苏倾天神采奕奕。 刺客山堂正峰,高大老人收回视线,回忆这一战更多细微之处,心中却在临摹一幅幅画卷拓本。 “师父。” 一声呼唤传来,老人转头望向自己的小徒弟。 此刻,第八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两把剑看,眼神带着一丝疑惑。老人瞳孔微缩,小家伙的身前,苏倾天刚送给他的两把剑悬停在空中,一长一短。 素月在发光,湖雪在泛霜。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二章 天下落我棋盘 浔阳城,有一处与闹市相隔甚远的偏僻街道,名为老蝉街,顾名思义,此处居住大多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寒秋老蝉,踽踽独鸣,不外如是。 老蝉街青藤巷,白发老人和白眉尉迟泫同行。行至一处院落,老人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尉迟泫先去前面巷子口那里的酒铺等着,然后老人转身面朝院落,细细打量。 院子里十分空旷,杂草不多,不像没人打理的样子。院子里有一个老头子搬了把躺椅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老人双手拢袖,抱一只小巧酒葫芦在腹间,十分惬意的模样。 院外,老人隔着错落有致的篱笆打量着院里晒太阳的老头子,良久之后,双手交叠直放在身前,缓缓鞠了一躬。 “先生曾经让我不过问西北三州之事,也曾承诺过将这西北三州打造成铁板一块,北枪南矛都刺不进,如今看来,先生不曾食言。” 院内老人瞥了一眼院外来人,躺在椅子上并没有动身的打算,几个呼吸之后,老人缓缓道:“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 “这些年你没有插手西北的事,这很好,如今你要是再想渗透进来,我不会作过多的干涉。毕竟现在的顾千秋,只是一个只会喝酒的老酒鬼而已了。” 院外老人直起身,道:“先生说笑了。” “说笑?” 自称顾千秋的老人提了提袖子,嗤笑道:“说笑你会这么快来找我顾千秋?你手下的暗阁很能干啊,只靠我放出去的只言片语便能在这一坛浑水的浔阳找到我的踪迹。要是再给你点线索,是不是尉迟泫就不用支走,而是来敲我的院门了?“ 门外老人笑而不语,顾千秋报以相同的笑意。隔着一堵篱笆墙,两个老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仿佛两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良久之后,顾千秋收敛笑意,感受着洒在身上的温暖阳光,他一只手慢慢拍打手背,缓缓道:“现在祁阳很厉害啊。江离、姬月满,一暗一明,一外一内,几乎将祁阳铸成了一只铁桶,再加上老而不死的‘四堂柱’,原本有机会架空整个司空皇室的七大家族,现在看来,倒是成了被蚕食的对象了。” 院外,老人道:“就算是一只铁桶,铁桶内部也还有几乎独立在外的西北三州和西举高原,铁桶外处处是敌人在虎视眈眈,再加上一直不安分的七大家族。祁阳处境,并没有先生说的那么高枕无忧。” 顾千秋笑而不语。 老人接着说道:“二十年前,我接受了先生的提议,选择放手天下二十年。西北三州我没有动,西启,我也让他们苟延残喘,南边,兵马从未越过夷水一线,北境,只加固了辽州群州两线防事。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天下依旧动荡不安,那么曾经和先生的这个约定,就到此为止了。” 顾千秋道:“怎么,是觉得有了江离、姬月满等人就能拨弄整个天下了?还是觉得仅仅蓄养三十年国力就可以在中州为所欲为了?或者说,你已经见到了那个孩子,觉得他可以实现你的野心,于是要从我这里把他抢走,去作为你制霸的基石?” “先生可以拭目以待。这天下往后是怎样的,谁说的好呢,以前我采纳先生的建议,可看到的依旧是这个世道的波澜诡谲。如今我想换条路走一走,一条曾经被我舍弃的道路。不过先生有一点说的很对,那个孩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不管要采用什么样的手段。” 老人说完之后随即后退三步,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顾千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笑了,“真是骄傲啊,司空。你这样的人,野心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吧。哪一天心里那团火熄灭了,也就是你倒下的时候。” 顾千秋默默地从躺椅上起身,揭开手中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然后推开房门。 屋里家具不多,十分空旷,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正中央摆了一张大桌子,有一个叫司空玉龙的少年正端坐在那里。 本名顾千秋的老人从门口走向大桌,桌面上摆放着一把短剑。 顾千秋拿起短剑打量着,道:“说说怎么得到这把剑的。” 司空玉龙将紫梁道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老人饶有兴趣道:“知不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司空玉龙摇了摇头。 “摊子老板的身份呢?” 司空玉龙继续摇头。 “一问三不知。” 顾千秋在司空玉龙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将短剑扔在面前的桌面上,道:“想不想知道我刚才在外面见到的人是谁?” 司空玉龙懒散道:“没兴趣。” 顾千秋打量了一眼司空玉龙,继续道:“那如果这个人和你的身世相关呢?或者我换个说法,你母亲的死,有一部分答案在这个人身上呢?” 司空玉龙陡然间眼神锋利,一只手闪电般扣在了神下剑的剑柄上。 少年盯着老人,剑格处缓缓绽放出一朵青色莲花。 一剑转青莲。 老人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呵呵笑道:“雷池生莲花,进步不小啊,要不要试试看?如果你能把老头子我这根手指划出一条口子,我就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所有事情。你不是一直想去帝都长安走一趟?没问题,只要你小子本事够,我以后也不拦着。” 司空玉龙望着笑呵呵的老人,片刻后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没用。” 老人给出了短小精悍的评价。将桌上短剑收进袖子,老人随即道:“有时候,年轻人能忍是好事,但是做师父的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少年意气,将天捅破了有时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老子年轻时那般风流潇洒,后来不得不隐忍,在这北地边陲画地为牢二十年,现在看来,有什么用?我顾千秋的弟子,什么篓子不能捅?天下哪里去不得?长安而已,天下中心,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走上那个高台。” “这把短剑我先收着,这不是现在的你有机会使用的东西。上次给你传信,北漠‘龙王’,考虑的怎么样了?将那人带到我面前来,我就给你一个搅动天下风云的机会。西北三州也要不太平了,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听说你答应吕为先那小子进麒麟楼了,嗯?” 得到了司空玉龙的准确回答,顾千秋点了点头,“吕为先心性尚可,值得结交,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务正业,但万一以后有事将天顶,首先站出来的,说不定就是这孩子了。你要在浔阳造势,我当然不反对,但是两卷棋经不是小事,一坛三十年份往上的辽北‘烧雪’,没得还价。” 司空玉龙面无表情的点头,其实眼角已经发颤。辽北名酒‘烧雪’,酒冽而烈,漫天要价,有价无市,这老头还一要就要三十年份往上的。将吕为先的族谱在心里翻了个翻之后,司空玉龙见师父已经站起来,将桌面揭开。 这张桌子最上面的一层桌面类似于木罩子,底下还有一层。揭开来,饶是见过许多次,依旧是让司空玉龙感到吃惊的一副浩瀚场面。 整个桌面是一副棋盘,棋子星罗棋布,纵横三十一道,旷古绝今。 这副棋是老人在司空玉龙六岁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摆下的,这些年来没有落下或者变动任何一颗棋子。面对这样一副棋,仅仅是看一眼,便仿佛会被他带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无论是当今盛行的十九道棋,还是更早之前盛行的更繁琐诡谲的二十一道棋,在这盘棋面前都完全不够看。在纵横三十一道之中,无论是棋形、外势,还是布局、厮杀,都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这不是以常理能够推断的东西,它的运转甚至包含了世间万物的奥妙。 老人指着棋盘的中央,缓缓道:“往事越千年,从大阙王朝推到现在来看,除非面临山河陆沉的危难,否则一个国家再怎么穷兵黩武,也无法将这块中州一口吞下。世人只知四十年前那场狮狼之争中,祁阳三十万军没打下西启,十一万军没拿下都城,却不知多少势力在祁阳内外袭扰,逼迫祁阳不得不放弃那场天昏地暗的西启帝都攻防战。没人愿意看到一个吞并西启之后武威赫赫的祁阳,就像没有国家敢直视那个六百年前同时拥有文李白、武杨潇的大彭王朝。只要给祁阳十年时间消耗掉西启国力和七姓王爵的家族势力,祁阳就会真正开始北伐南征,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另外一场山河陆沉的景象,祁阳才有一丝机会脱颖而出,天命所归。” 顾千秋讲至兴起,揭开酒葫芦饮了一口酒,手指缓缓移到棋盘一侧,“南北两国,都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南边山河万里树海、精魅成群。一百四十年前的那场长安大火,不只造就出一个硬骨头的西启和仅仅三十年便被马蹄踏碎脊梁的南朝,还有一大部分人便逃进了这片错综复杂的南荒,这里的群山山壁之上,床弩、山弩已经架了一百年。这里相比于西启,不过是少了一个李元昊、一个寇歧南,却多了三分杀机三分诡谲。” 手指移向另一侧,“北边便不必再多说了,北族人骑战、步战、冲阵均列当世第一,你应该深有体会。仅北线布防一事便耗尽祁阳历代谋师心血,更别说往北推进了,光是走出十万里风沙地就是天大的难事。而且单论天下帝王,北边这一位高居武榜第二,完全称得上一句铁血手腕、举世无双。” …… 一场囊括天下的棋局,随着老人的手指,风起云涌。 半晌之后,已经放下酒葫芦的老人闭上眼睛,轻声呢喃:“王朝霸业,过眼云烟,只可惜我老头子只谋苍生,不谋国乱,一国生死,与我何干?” “去吧,‘龙王’的情报已经送到你的住处,回去好好看看你的对手。苏家小子马上要返回浔阳了,他这一趟收获破丰,可偏偏战力有所跌损,这对此次襄阳之行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你要自己把握清楚。莲花塔前几日撞钟声,你可曾听出什么端倪?抽时间去看看吧,你的朋友回来了,但说不定马上又是一场远行。枭雄不好当,英雄就更是如此了,苏倾天心中执念、吕为先的傲骨、你爹司空月二十年画地为牢、城主苏满堂绵里藏针的手腕、祁阳三百年变局、中州千年盛世,司空玉龙,这些你都能看见,但能担的起吗?” …… 许久过后,走出篱笆院子,司空玉龙忽然感觉怅然若失,仿佛心神远游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容颜未变,但心已苍老,如一颗即将皲裂的顽石。 走至巷子口,司空玉龙突然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眼。这个巷口,这间老屋,还有弥漫着浓浓酒香的酒铺子,这幅画面,到底常驻了多少年的时光呢? 那个永远会在这间老房子里等待自己的老人,这个永远也不能出现在正史里面的名字。 他说天下事有十,天知一分,地知一分,其余八分都烂在他肚子里。 他说世间道理他说了一半。 他口气很大,邋里邋遢。他是个老酒鬼,有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他埋头十四年摆了一盘棋,却十四年不落一颗子。 浔阳城老蝉街青藤巷。 他叫——顾千秋。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三章 年少不惧岁月长 距浔阳以南百里之隔的平坦大地上,一人一马正流星赶月一般返回,苏倾天身无佩剑,却剑意暴涨,气盛到连宝马追月都感到一丝不安。 浔阳城,叶长楼还是没能追上倒提青犊、疯疯癫癫的汉子。此时他又累又渴,只得暂时在一棵树下休息,不远处是一处被封禁的大宅院,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 叶长楼边休息边思考,去哪里寻得青犊,怎样揍得那邋遢汉子满地找牙,此时,有人自不远处路过,是身着白袍披云氅的司空玉龙。叶长楼觉得此人面熟,却一时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见那人投来笑意,便同样带着笑意点头。 乱世之中,这是两个少年的第一次照面。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少年们只一眼,便隐约感觉对方和自己抱着相同的志向,于是他们互相投以笑意。多年之后,英雄们并肩驰骋在战场上,铁甲相撞,约莫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 此时,出神的叶长楼听到封禁多年的大宅院里,忽然传出细小的剑鸣声,叶长楼一个翻身而起,好家伙,那邋遢汉子竟然悄悄摸摸遛进宅子里去了。 见四下无人,叶长楼慢慢挪步至墙边,纵身一跃。 莲花塔之下的莲花寺里有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扫地,着一身朴素僧服,持长扫帚。多年之前,这位小和尚跟着一位大和尚北至此地时,正好就是借宿此处。当时他们正修行于这方苦难深重的中州大地之上,度一切鬼蜮人心和恶鬼冤魂。师徒二人,年幼脆弱的小和尚,枯瘦如竹的老僧人,四处流浪着。后来在前往浔阳的时候遇到了几位同样要来莲花寺朝拜的云游僧人。他们也大多都是苦行僧,僧衣洗的发白,手掌皲裂,无锡杖,无钵盂,后来,他们渐渐都成了莲花寺的大师父们。而小和尚和老僧人在莲花寺度过一段时间之后,又渐渐南行,继续流浪于中原。 如我苦行僧,喜别不相逢。 在那段中州大地如被黑暗笼罩的苦难岁月里,小和尚持帚扫地,大和尚诵经扫人心,小和尚眉间舒展淡然,和现在这个在莲花塔下轻扫落叶的小和尚,几乎没有分别。 小和尚停下扫地,抬头望天,脸上升起淡淡笑意。他将扫帚递给身旁一个同样在扫地的小沙弥,告罪一声,向寺门外走去。 白袍云氅的司空玉龙走至莲花寺,此行来见之人已经在寺门口等着。司空玉龙板着脸走上前去,赏了小和尚一个板栗。 “本事大了,来浔阳都得悄悄摸摸,甚至瞒过了小乞丐的视线。” 约莫是吃疼,小和尚摸了一下小光头,手便立刻缩下去。 司空玉龙眼神不善,盯着不敢出声的小和尚,良久之后,转身便走,小和尚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向南越过单人匹马的苏倾天,一直来到昆仑山,明月崖附近一大片废墟之中,一个人躺在杂石碎砾之上,大口喘息,大刀丢在一边。这名在一次碰撞中侥幸没死的刀客,此刻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他喘息很久之后,举起右手高喊道:“快来人,接老-子我回山门啊!” 而明月崖往南,传承数百年的刺客山堂之中,从今日起,有一个少年背负双剑,阎王殿、正堂、宿房三点一线,偶尔前往白泉峰客居山已经封门不接待别客的“甲辰居”看一眼,然后匆匆返回。一颗种子种在地里,终究要长成参天大树,擎天青玉柱,架海紫金梁,少年心中一道高大身影在前,他正奋力向这道身影奔去。 清风明月花千树,草长莺飞少年时。 浔阳城封禁宅院之内,叶长楼看到了惊人一幕。他适才偷偷翻墙溜进宅院,正欲寻找青犊剑和汉子,便见那邋遢汉子缓缓朝他走来,青犊剑安静地悬在他的肩头附近。遇见叶长楼,青犊剑稍稍往里躲了躲,借着汉子的身躯掩藏,只露出半截剑柄,像是愧于面对眼前少年的模样。 显然这汉子不是抹去灵智强行收服。 叶长楼又惊又疑,灵剑和其他诸剑的区别,可绝不是仅仅表现在锋锐和坚硬等方面的绝对领先,死物开智、灵剑有灵才能跻身刀剑榜上上品“灵兵”一列。而这把早已开智,和自己颇有渊源的青犊岂会在认主之后改认他人,莫不说还是这个只会空使力气的蛮汉。 然而即便叶长楼百思不得其解,这青犊现在也不是自己说一句话、招个手就能要回来的了。这邋遢汉子看着自己,似乎是没有和他交流的打算,而青犊又躲躲藏藏,不肯出来见面。叶长楼无言以对,良久之后,只得叹息一声,灰溜溜地原路溜出宅院。 汉子徒然站立许久,然后盘腿坐下,青犊缓缓漂浮到汉子身前。汉子招了招手,一条老黄狗从一扇门后面蹿出来,顺势趴在汉子身边。 汉子伸手抚摸老黄狗的头,眼神温和。 邋遢汉子,当然不是无名无姓的,他曾经有一个名字,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去想起的名字——谢灵甫。或许在中州寻常百姓之中这个名字不甚显赫,但是在中州所有一流势力之中,这个名字却绝对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中州大地上论久远和底蕴丝毫不逊于刺客山堂的大宗门,号称“天下武藏”的武周山,其本家有三个,这三个家族,则共同决断掌控武周山一切大事大议。而谢家,正是武周山三大本家之一,谢灵甫,曾经更是谢家嫡系之中,有机会力压万众,成为武周山一宗之主的存在。而实际上,当年的谢灵甫确实足够惊才绝艳,形象上也称得上玉树临风,可以说肩负了当时谢家主政武周山的希望。可是到最后,谢灵甫却消失在了武周山的历史之中,彻底没了声迹,武周山对外的宣称是“谢家白鹿”不幸染病去世。而真实的情况是,谢灵甫从此离开武周山,开始浪迹天涯。此后,曾经的武周山“谢家白鹿”始终穷困潦倒,可汉子却随性洒脱,无拘无束,最喜抚弄琵琶、饮酒、高声唱诗,一条老黄狗,跟随汉子已多年矣。 汉子对着青犊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而是钟意那个少年,但现在你如此高调现世,一直跟在那少年身边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青犊剑默然悬停。 “七十年前那一代刀剑评,青犊剑因为剑客叶朴生而昭名天下,那我偏要将你从叶朴生的名头下剥离出来,让天下人先知青犊再知英雄。而我也偏偏有事求不得,非名剑名酒不可攀之。你沉寂六十年,非饮血不可复锋锐,跟我一程,武周山老畜-生们的血,够你喝个够了。到时候你威名赫天下,又有锋锐无双,再去寻那少年,我绝不拦着,如何?” 青犊剑凌空旋转一圈,上蹿下跳,像是孩子。蹦跳的累了,似是找到一个好归处,青犊剑悄悄浮过去,将自己搁放在了老黄狗的背上,那模样,真像是个躺着晒太阳的大爷,甚至还翘着二郎腿。 小和尚李青舟跟着司空玉龙身后一路走着,从莲花寺一直走到了跟老蝉街相似的另一处清贫人家扎堆的街区。一路行来,越靠近此处,两人脸上便越是严肃。走进街道不久,便遇到了一个在路边乞讨的乞丐,乞丐站起身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乞丐指了指跟在玉龙身后的小和尚,轻声笑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然后在年轻乞丐的带路之下,三人一同前往这方清贫土地偏僻处的坟地。 举目四望,在大大小小的坟墓之中,有一处小小的坟茔显得尤为整洁朴素,墓前立了一块白色石碑,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在墓前安静地站着。 年轻人名叫苏倾天,静静站着,思绪万千。 十年前,这个贫民区曾有一个灵动温婉的姑娘,和他们这群当时还很小的少年们混迹在一起,他打架受了伤,她会帮他把伤口包扎好,他被先生训骂了,她会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很久之后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说多大点事儿。对待其他几个少年,也是一样的细心温柔。他们这群小少年从小就立下了很大的志向,可偏偏这个姑娘在身边,就仿佛那些都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在他们所剩不多的安稳岁月里,始终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 然而多年之后,这个小姑娘倒下了,躺在这座坟茔之下。她安稳的睡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挂念他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知道在冰冷地下的她会不会还在为他们安静祈祷,不知道她能否知晓他这个在外人眼中的冷酷白狐其实一直思念着她。 苏倾天将额头放在白石墓碑之上,闭上眼睛,无悲无喜。 来过此地多少次呢?他已经记不得了。她说他舞剑的剑形好看,他这么多年便只练剑形,她去世了,便更是如此。这世上凡是心有执念的人,谁不是自甘画地为牢呢? 司空玉龙、小和尚、小乞丐站在远处,安静地望着这个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的男人。 小乞丐顾南逢看着刚刚千里奔马返回浔阳便立马赶来此处的苏倾天,突然于心不忍,想要走上前去,却被司空玉龙按住肩膀。 司空玉龙冲他摇摇头。 “我们其实是没资格去劝慰他的,因为我们最在乎的人现在都还在身边。不知他人苦,某种意义上说的都是风凉话。” 小乞丐颓唐的坐到地上去,小和尚低头不语,好似菩萨低眉。 司空玉龙望向苏倾天,那个男人已经转身走了过来,那一刻,他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和生人莫近的冷漠,他又变成了那个白狐,杀再多人,身上不见沾血。 “走吧,耽误很久了。” 他对司空玉龙说着,四人一同望向西北长天。 这是少年们走向漩涡的一步,他们要改变的,是这个表面平和的天下那令人心惊的风云格局。此刻,老酒鬼顾千秋提着酒葫芦,坐在那副纵横三十一道的棋盘前面,捻了一颗棋子,很久之后,还是把棋子扔回棋罐,大醉去喽。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四章 我有一剑向西北 司空玉龙、苏倾天、顾南逢,还有小和尚李青舟四人结伴来到浔阳城北城门。 浔阳北城守将王瀚水从襄阳一线退居浔阳二线已经多年,年轻时他曾在战场上被流矢击中大腿,此后多年腿脚不便,便有人别有用心的给他起了个“跛将”的名号,然而大字不识几个的王瀚水对此并不介意,反而多次以此开自己的玩笑,于是“跛将”的名号便沿用至今,并且越来越响亮。王瀚水任浔阳北门守将的这些年,因为腿脚不便,很少亲自站岗,最喜之事无非是拖着伤腿登上城门楼北望襄阳,稍微缅怀一下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光,或者是骑着马在操练场上疾驰挥枪,毕竟马战对于一个跛子的影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今日王瀚水如往常一样登上城楼,入目皆萧瑟。襄阳建起之后,浔阳北门出入之人,商贾真是太多了,长此以往,难说好坏。 司空玉龙一行人来到北城门下,顾南逢止住脚步,笑道:“浔阳这边还得有人看着,我这次就不跟着去襄阳那边了,怕玉龙到时候在浔阳成了睁眼瞎。” 一行人会心一笑。 小乞丐又对小和尚道:“北去危险,一路小心。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你的志向大,我不好说什么,我们这叫道不同,亦相为谋。只是这才刚刚再见,偏偏又要分别了,看来倾天说的很对,我这名字果真不好,南逢南逢,真是一生难逢。这次的账就先余着,下次见着我,一起找补回来,到时候请我喝最烈的酒。” “没问题。” 小和尚答应的爽快,举起双手和衣衫褴褛的顾南逢告别。 小乞丐拱手道别,临走之时低声对司空玉龙玉龙说道:“浔阳城情报,会一件不落的送到你手上,不必有后顾之忧。此去襄阳,是咱们第一笔大买卖吧,见着了那个所谓的北漠“龙王”,狠狠.干他一票大的。连着我的那份一起。” 互道珍重,各自分别,三人翻身上马,一路北去。 王瀚水在城楼之上看着三人奔马北去,感慨万千。名声鹊起的襄阳城少将军、以冷漠示人的城主公子,同时也是刺客堂副堂主,加上袭一身朴素僧衣的僧人。果然和他们这些老人相比,年轻人就是多了很多朝气和希望啊。 顾南逢驻足北望许久,转身南回。然而,他突然愣住了,随即背脊发凉。因为此刻,他见到了一个他永远想不到的人,那人挺直的站着,就像是等了他很久。老蝉街青藤巷,巷子口卖酒的年迈老人——老白。 顾南逢盯着眼前的老人,眼神惊疑。 ———— 关于老白的事,可以追溯到他们几个小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几个人相遇不久,经常结对着调皮捣蛋,领头人玉龙、小剑客苏倾天、小和尚李青舟,加上他小乞丐顾南逢,偌大浔阳城,尽是欢闹声。因为玉龙的师父住在那个鸟不拉屎的老蝉街青藤巷,所以他们倒是经常在那附近逛荡。青藤巷的巷子口,有一家无招牌、无小二的破旧酒铺子,玉龙常常在这里给他师父买酒,所以酒铺子老板老白,一来二去,就和他们成了熟人。无儿无女的年迈老人,似乎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孙子,经常佝偻着腰,搬把小凳子坐在这群小兔崽子面前,给他们讲些老掉牙的故事,什么几十年前武榜上哪两位高手因为一个女子大打出手,打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什么祁阳军铁蹄踏南朝,一路摧枯拉朽,可怜了江南地方那些充耳不闻战鼓声的寻常人家、什么两个小国家交战,铁马对冲,血流成河……反正怎么玄乎怎么来,那眉飞色舞的热闹劲儿。好像这弱不禁风的老头子亲眼见过似的。 后来玉龙北去襄阳,苏倾天南去刺客山堂求学,小和尚也跟他师父走了,于是便和老白见得少了。倒是顾南逢自己,因为常在浔阳,便偶尔去找过老白吹牛打屁。 此刻,老白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看着一身冷汗的顾南逢,就在顾南逢忍不住要动手的当下,老人笑着说道:“小乞丐,跟我来吧,顾先生有请。” 谢灵甫带着老黄狗和青犊剑从荒废大院的大门口探出头来左右张望,见到四周无人,迅速拔腿便开溜。 许久之后,这处荒废大院,迎来了它的第三拨客人。两人步行至此,在远处停下,和荒废大院遥遥相望。 两人一老一少,年轻人好似月光,干净且洁白;年过半百的老人面容朴素沧桑,着一身麻衣粗布,左腰挂剑鞘,质朴无剑穗。 要是这两人不是出现在此处浔阳城,而是出现在那个和祁阳对峙的西启王朝的某个地方,大概会引起万人空巷的热闹场景吧。西启国姓为李,年轻人名为李琴生,贵为西启太子,身份皇尊;半百老人瞧着不甚起眼,然而名头吓死人,只拣一事说,四十年前祁阳西启那场国战,十几岁的年轻人以新兵的身份置身于枯骨关那个战场磨盘之中,不仅没死,反而立下滔天之功,自此名声鹊起,枯骨决战后期,甚至开始接手战场指挥和兵马调度。此后三十年,他以铁血手腕将西启兵权牢牢地抓在了手中,而西启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放权给他,似乎并无不妥,天策上将苏蕴袍,在西启受万人敬仰。 少年李琴生轻轻问道:“苏先生,这处荒废宅院……” 苏蕴袍看向少年,说道:“公子,你应该对于我的身份,只知是出身祁阳,逃亡西启,发迹于枯骨,却不知我出身于这西北浔阳吧。” 李琴生眼睛一亮,问道:“先生,这里曾经是你的家吗?” 苏蕴袍轻轻点头,望着眼前荒废宅院,眼神温和。麻衣中年人指着前方,笑意恬淡,轻声说道:“这处高大宅院,在以前有很多人住在这里,绿水红台,簪缨门第。宅院建为六进厅堂,进深十一米,厅内梁柱,镌刻有白鹤麒麟、飞龙舞花。厅前砖雕楼,分为三间五楼,上覆砖飞檐,下承砖斗拱,五层砖雕,有垂花莲,有状元白马,有‘积厚流光’。再往后的起居院,有一个大家族的人曾经生活在那里,安静且祥和。在那里有兄弟俩,有大妈,有父亲,还有很多人。” 苏蕴袍说话的时候,年轻人在一旁安静听着。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这个老师,心中藏着太多神秘且波澜壮阔的事,却往往沉默寡言。在枯骨关以二十几岁的年龄横空出世,又在此后三十年内如日中天,他所主持的边关防务,使祁阳在三十年间未进寸许。在西启,他是让狼王李元昊也要尊称先生的大将军。祁阳有四堂柱,而西启只要有一个裱糊匠寇歧南和这么一根砥柱便是足够了。 他是他的老师,教他剑术兵法,也教他这样那样的道理和为人处世。他带他踏足山巅、遍历低谷,在各个古老的战场上,他会低声说公子你要驭王道,也要怀柔,一将功成万骨枯,终究是冷血。 在少年的心里,或许老师的身影已经拔高到和父亲一样的高度了吧。此刻他听着这个男人絮叨着往事,心中雀跃,感觉又离老师进了一步。 “想什么呢?” “以前只知道老师是祁阳人,却不知道是来自离西启这么遥远的浔阳,还是那么大、那么富贵的人家。” 苏蕴袍沉默了一下,道:“是啊,那么富贵的人家,可是最后还不是衰败成这幅景象了。这世道啊,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吃下去的,都是要还的。” 浔阳苏家,曾经显赫的时候,在祁阳完全称得上是日上中天。出身东海商州的苏应良,以盐铁发家,起于长安,安于浔阳。后世之人很难想象为何一个醉心于经营的商人会定居于战乱不断且偏远的西北浔阳。有人说他极具商业眼光,扼咽道、少商战,因此定居西北;有人说他狼子野心,远居西北要做土皇帝……风言风语沸沸扬扬,而后世史家去还原苏应良时,却只能凭借《商河书》中的只言片语推测出苏家家主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城楼登高望北,而此时的苏家家主最是沉默,眼底映出晚霞,仿佛战火在眼里燃烧。 作为浔阳商业土皇帝的苏家,在盐铁官营之后,生意逐渐转入以陶瓷、木材、金玉和丝绸为首的四大领域。凭借咽道浔阳,苏家的商业蛛网遍布中州,以金钱打造的商业帝国,当时看起来简直是富丽堂皇。然而这世上所有的盛极必衰仿佛都合乎此类,多年之后,苏家大院随着一把大火而毁于一旦,而曾经的商业帝国,它坍塌起来的速度同样让人咋舌,自此,苏家曾经的所有风光荣耀,都随着倒塌的房屋砖瓦,一同覆灭了。 “走吧,现在的苏家,已经是蟊贼都不愿意进去的地方了,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转身之时,苏蕴袍低声说了一句很轻的话,不曾让少年听见。 “被你看见了老师柔脆弱的一面,不知道是好是坏,或许这会为你日后杀我坚定一点决心吧。” 苏蕴袍悄悄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少年护在身后,而一只手摁住了腰间的剑柄。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一大波马车风尘仆仆地赶来。城主府大管家宋世青缓缓走出人群,拱手笑道:“苏先生。” “我奉城主之令请苏先生和公子下榻于城主府,还请苏先生和公子上马车小憩。” 苏蕴袍将少年李琴生护在身后,望着一大波人群,笑问道:“凭什么?” 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在一帮奴犬们紧张的当下,宋世青却笑了出来。“苏先生是不流于俗的人物,还好城主给我下了定心丸,不然就算道听旁说些流言,苏先生气度再不凡,也不敢独自来招惹您的脾气啊。” 老人再次拱手道:“苏先生,弘德先生找您相商要事,咱们城主府走一趟?”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不值一提,然而在李琴生看来,却有重于万钧的力量。少年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老师出现了这么剧烈的情绪起伏。苏蕴袍一向漠然的脸上此时挂着绝不应该存在的严肃和震惊,他右手来回摩擦剑柄,似乎随时会暴怒拔剑。 但苏蕴袍无愧于天策上将之名,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恢复平静。 官道上,苏蕴袍带着李琴生从容地坐上了马车。而宋世青驾着车,哼着曲,似乎根本不在乎背上渗出的冷汗。 雄关襄阳城,北面关隘之下,一名披着黑袍的高大少年默默站定在风沙中,万里黄沙一孤影。城关之上,司空玉龙脚踏着墙砖向下俯视,单手扛剑在肩。 半晌之后,司空玉龙将剑从肩上放下,单手提剑下指黑袍少年。 我有一剑向西北。 嘿嘿,那就他娘的走一个?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五章 王对王 襄阳城,关隘之上,司空玉龙扛着剑俯视。 关隘之下,黄沙中,黑袍年轻人抬头望天,眼神桀骜。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人在对峙。 小和尚李青舟摸了摸小脑袋,凑到苏倾天身边,问道:“你说他们能打起来吗?” “当然。” 苏倾天低声道:“玉龙是什么心性你知道,下面这个披黑袍的既然胆敢一人前来叫阵,先不去说背后的谋划,光是这份气魄玉龙就会回敬。” 苏倾天犹豫了一下,接着道。 “襄阳兵马不出关,有一个很重要的死结就是只要没有那份皇逾,赢一千次也只是确保边关安稳,不可能举国之力北伐。既然如此,杀或者抓一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根本就不济事,咱们两个虽然已经从玉龙口中知道这人是北漠皇子,但是尴尬之处在于抓一个将军之子或者能够让其迟疑几分,可根据北边那位皇帝的心性,一个皇子的死活根本不会掀起丝毫波澜,皇位依旧有人争,多一个少一个而已,我们也就不必耗那份闲心了。所以襄阳真正愿意看到的是出现一个能够影响天下大势的人,让他们冲出这个桎梏。玉龙是一个很好的押宝,况且既然现在是他主事,也就刚好顺水推舟了。咱们可以拭目以待,这两个人对于天下形势的影响,绝对是深远的,这场架可有的瞧。” 小和尚点了点头,正襟危坐般站回原位,只是背更挺直了几分。 襄阳城两位副将军洪承畴和沈阔均在打量着关下黑袍和少将军,心思各异。方脸无须的沈阔在整个西北被冠以“儒将”之名,而大髯的洪承畴是名副其实的“阵将”。洪承畴靠近沈阔,低声说道:“老沈,你说这两人谁赢面大些?” “难说,少将军的底子咱们虽然知道,但下面这个披黑袍的咱们也没摸清底细。单就这份胆识,独自一人挑关,隔你年轻那会儿,做得出来?” 洪承畴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你说这个披黑袍死了对咱们影响暂时不知道,可少将军万一死了,会不会引起上面震怒,到时候咱们北伐那想法……” “老洪!” 沈阔低声厉喝道:“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眼神沉稳,压低声音,继续对洪承畴说道:“北伐不北伐,轮不到将一个年轻人的头砍下来,作为你我名垂青史的筹码,收起你的那点心思,都是当将军的人了,要我告诉你怎么样活成一个脊梁能挺直的男人?” 洪承畴低下头嘿嘿笑着,随即说道:“其实这事儿只靠少将军,我自己心里都没底,咱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不过少将军真是天才,武力无双,练武不到二十年,愣是将咱们这几个从军几十年的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不服不行啊。老沈,你说是不是?” 沈阔目视前方,面容刚毅,根本不搭理他。 城头之上,司空玉龙跳上城头,一跃而下。 猎猎风中,司空玉龙开始沿着高大的襄阳关城墙向下疾速奔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巨大的直立城墙之上,一人持剑,犹如流星赶月。 城墙下方,披黑袍的少年抬头看向来人,将竖插在一旁的一人高的大刀拔出来。他双手握刀指向顺天而下的司空玉龙,双目炯炯有神。 “来得好,这一战之后你要是没死,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司空玉龙神采奕奕,伸手按向剑柄。此时此刻,此间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两个少年,白衣少年顺天而下,黑袍少年应天而上,边关大漠,万里沙云,剑拔弩张,好像天地对决。而此景定格,流传开去,便是一副后世画师争相描摹的画卷,两个英雄般的少年,第一次相遇了,他们之间的碰撞就像旷世的史诗,而多年之后,他们各为雄主,更为这个故事增加了传奇的风采。自古便是如此,乱世之时,有什么东西是比少年们的一腔热血更令人鼓舞的呢? 少年们的相遇就此展开,多年之后司空玉龙再见到赵龙城的时候,他骨子里那股骄傲和倔强和现在几乎没有区别。面对浩浩荡荡的敌潮,他提刀前指,大声吼着:“我是龙王赵龙城,你们之中不怕死的,都尽管上来吧!” 此刻,司空玉龙双脚借着城墙发力,瞬间腾空而起,手中神下剑的剑格处一朵青色的莲花缓缓绽放。雷池殛风雨,一剑转青莲。司空玉龙深谙沙场阵战,出手即杀招。 黑袍少年赵龙城眼神炙热,见状亦不甘示弱,他深呼吸一口气,低吼一声,挥刀出招。赵龙城作为北漠皇子,却自小便喜好游山玩水,结识奇人异事。北族全境一百四十余城,他年少时便已走完,又曾沉于西海,立于龙骨大山之巅,与狮虎相搏,与象熊角力,降豹擒鹰,再以身份便宜和赫永山武威,找武道高人喂招养招……二十年养一分英雄气,赵龙城杂糅诸多心相,独门观想出二十四技。 迎向司空玉龙那仿佛飞仙的一人一剑,赵龙城当下这一式,二十四技之中专门以地克天,未尝一败。 龙抬头! 剑光顺天而下,刀光拔地而起。 两人相撞,沙漠之上蓦地卷起巨大沙尘。 城头之上,苏倾天双手微微颤抖,奈何身边无剑。 沙尘的中心,司空玉龙和赵龙城见一击不成,迅速变招,在一片茫茫沙尘之中,两人各换五十招,司空玉龙剑上雷电奔走不停,招招致命,赵龙城则以独门绝学二十四招观想见招拆招,龙抬头、伏虎、夜照……沙尘之外的人不见当局之中的杀机诡谲,只见人影翻飞,刀剑相撞。沙尘散去,两人再互换一招一式,各自散开。赵龙城看着眼前少年,心中默默赞叹道:“好高的剑法和内力。” 赵龙城贵为北漠皇子,虽然实权没多少,但是身份摆在那里,见识过的功法不在少数,然而司空玉龙的内家功夫却给到他一种惊艳无以复加之感,雄浑厚重却又变化多端,犹有雷鸣龙吟,而司空玉龙将其延展于身体四肢百骸或外在兵武,退则护住周身罩门,进则杀力高比雷霆,极有大家气度高屋建瓴。 “你很不错,好刀法。” 司空玉龙说着,盯着赵龙城手中的大刀,“很少有兵器能跟我手中这把剑过这么多招,你这把刀不简单啊,黑檀刀匣,双月北斗莲花卦封,看这样式,是榜上第二的那把邪刀——‘御龙鳞’?” 赵龙城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司空玉龙道:“那就不要试探了,再来?这次咱们都不用再留手了吧。” 赵龙城狰狞一笑,“当然。” 残阳西山下,满城黄金甲。城头之上,苏倾天已经默默带上了那张白狐面具,小和尚面容肃穆,将身上唯一一串念珠摘下来,放在一旁。 他们下方的沙场之上,有两人不约而同地欺身而上。 “北漠,赵龙城。” “襄阳,司空玉龙。” 皆死斗。 司空玉龙一剑当空劈下,赵龙城提刀格挡住,腾出的一只手奔若游龙,直追司空玉龙胸口罩门。却只见,司空玉龙不避不闪,以硬扛着一拳的代价,横肘砸在赵龙城太阳穴上。相撞的一瞬间两人同时倒飞出去,赵龙城手握御龙鳞,借势斜扬刀光,抹向司空玉龙脖颈处,二十四技之一“雁返”——意想不到的毒招。司空玉龙刹那间眼神一凝,双手架剑在肩,堪堪挡住这一刀,可凛冽刀锋依旧将肩头割出血口,司空玉龙毫不在意,双手顺势将神下剑抛开,欺身攻向黑衣。 一招被破,赵龙城瞬间险象环生。 下一瞬,赵龙城刚落地止住身形,司空玉龙便已至身前,一记冲拳轰中赵龙城腹部,一记寸拳击中赵龙城额头。 赵龙城嘴角渗血,被迫放弃手中大刀,咬紧牙关,双臂在身前交叉对冲,逼迫司空玉龙收回两拳,同时双脚踢向司空玉龙面门,借着对方格招的反震疾疾后退。 一退再退,直至稳住身形,赵龙城眼神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昂起头,擦去嘴角血迹,狰狞一笑。 “我北漠留你不得。” 双腿紧扎大地,双手合掌一拍,异象陡生,赵龙城的身体在一瞬间冒出丝丝热气,然后一层猩红鳞甲仿佛从皮肤底下长出来,覆盖住赵龙城全身。只在一瞬间,赵龙城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全身披着鲜红龙鳞的战神。 北族兵武为何傲视中州?除了北族人与生俱来的蛮武体魄、严苛至极的兵武制度,最重要的便是这个上天带给他们的先天之勇:龙化。 “好一个龙化。” 司空玉龙低声称赞,却立刻一个翻身后退,捡起插在地上的“神下”。 在龙化出来的一瞬间,洪承畴和沈阔几乎同时握紧拳头。 而与此同时,城楼之上的白狐刺客苏倾天和小和尚却已然不见身影。 “老沈,出兵吗?红色鳞甲,这小子和那北族皇庭有关系!咱们这下捞起一条大鱼了。” 沈阔点了点头,刚准备下令,却见洪承畴突然伸手指向远处,急切道:“等等,老沈,那个是……” 沈阔顺着手臂看过去—— “赫永山!” 沈阔一下子全身紧绷,眼神惊惧,他一拳砸在城墙上,“该死,这老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洪承畴也是浑身紧张,他盯着下面战场,眼神飘忽不定。 沈阔抓起一面令旗,砸在洪承畴怀中,严声喝道:“襄阳城北面开四门,洪承畴,你立刻领四千兵马亲自出城接应少将军,刺客堂、武堂各出一队精锐跟随,务必确保少将军安全。” 洪承畴领命下楼,三次纵跃便至马背之上。 大髯将军一夹马肚,沉声道:“出发。” 襄阳号响,兵马出关。 沈阔紧盯着战场,又下一道命令:“其余兵马进行整备,随时准备出城。” 他双手十指交叉互击,死盯着兵马一线推进,面色阴沉到滴水,他大意了,没有想到对面会用一个皇子做饵,阵杀一个襄阳少将军。心急如焚的沈阔计算着推进速度和战场情况,嘴唇嗫嚅道:“来不及了。” 沙场之上,司空玉龙一剑指天,猛地将剑插进大地,一刹那仿佛大地轻微颤抖,细小的地鸣悄悄传出。远处完成龙化的赵龙城轻磕双拳,忽觉异动,一柄巨大的剑光虚影从他脚下破土而出,冲霄而起,势如破天。 沈阔和洪承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高位,力无双!” 司空玉龙轻笑一声,白衣胜雪。 “那就尝尝这一招。” 然而只在刹那,下一瞬,一个身穿黑麻布衣的老人便从天而降,一脚踩散了那道剑光。 老人盯着前方,武威赫赫,盛气凌人。 这个老人自成名以来,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而此刻却是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的司空玉龙,还有两名匆匆赶来的不速之客,一个年轻和尚站在自己面前,一手竖掌在胸前,一手推掌指向自己,另一人覆白狐面具,并拢二指直取自己咽喉。 老人打量了片刻,朗声笑道:“三个小娃娃,这是想杀我一个老头子?”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六章 将对将 越过司空玉龙和小和尚,苏倾天并拢二指作剑,全身绷如一条直线,去势极快,转瞬便至麻衣老人身前,取其咽喉。 然而还不等苏倾天反应过来,便被老人一拳锤飞。 苏倾天翻身退后,忍住肩头剧痛,低声对司空玉龙说道:“很棘手,这老头不愧是雄踞天命几十年,估计咱俩一起上,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小孩玩耍。” “怎么办?” 司空玉龙不动声色,其实一直在计算身后军队的推进速度。 沉吟片刻,司空玉龙道:“那咱们就不去管他,你警戒四周敌情,注意对方还有哪些后手埋伏,我去会会那边那只红皮王八。至于这老头,小和尚,有没有把握拦住一刻钟?” 小和尚神情严肃,微微点头,只留给司空玉龙和苏倾天一个清癯的背影。 “那就动手。” “好。” 苏倾天话音刚落,便身形飘忽,借黄沙风势似有似无。 司空玉龙一步奔雷,仗剑直指赵龙城。 赫永山看着三人的行动,心中愈发奇怪,他们似乎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天命巅峰,叱咤北漠多年的老头子放在眼里啊。 赫永山看向眼前的年轻和尚,嗤笑道:“你是佛门中人,也要步入红尘?” 年轻和尚摇了摇头,反问了面前这个在北漠人称“大魔头”的老人一句,“净土秽土,可是指身处何地?” “身居佛堂,便能度了这人间的苦难?身居沙场,便是徒增了手中的业障?小僧看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和尚神情肃穆。前朝大才苏子曾有词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小和尚此言,亦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类似于“一朝顿悟一朝佛”,我心净处,何处不是西天。 赫永山伸出双手,平静道:“好,我不与你做口舌之辩,这就送你去往西天。” 年轻僧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于胸前。 赫永山蓦然瞳孔收缩,惊呼出声。 身前异象由不得他不震惊。 “刹那!你小小年纪,修的了如此境界?还有,为什么你会身具僧人贤殊的大势至菩萨宝相?” 小和尚肃立于前,一尊巨大的菩萨虚影在其身后以相同的姿势佛光普照,头戴宝瓶,宝相庄严。那迦常在定,无有不定时。佛门不止有菩萨低眉,亦有怒目金刚。 浔阳城老蝉街青藤巷。 小乞丐顾南逢正襟危坐在顾千秋的书桌对面。 从北城门跟随老白一路过来,顾南逢一直在犯嘀咕,根本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玉龙这个师父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测,顾南逢和他见得少,可只要一见着面便会不由自主的犯怵。在顾南逢看来,大概用千年老妖、遍布蛛网、青面獠牙、见面就杀……来形容这个老家伙会很合适。老白那个不讲义气的玩意儿在巷子口酒铺那里就停住了,最后顾南逢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走进来。 “你在怕我?” 顾南逢猛然抬头,只见对面老人正看着自己。顾南逢拼命想从顾千秋似笑非笑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正用意,然而无功而返。 顾千秋毫不在意。 而老人下一句话却令顾南逢几乎当场崩溃,一颗心神摇摇欲坠。 “你自己在浔阳笼络起来的那个小情报组织——丐堂,可以解散了。前面十年你们小打小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但从今往后,中州风云诡谲,局势千变万化,不会再需要那个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势力。” 老人直直盯着顾南逢,“你不去解散,我就帮你散。” 顾南逢扶椅起身,急切道:“可是先生……” “坐下!” 顾千秋一声喝,顾南逢颓然坐回椅子上。 “不谨记一句‘每逢大事有静气’,如此急切浮躁,你顾南逢怎么做的好一个情报组织的领袖?浔阳襄阳这几日风波,你那个组织能拿的出几件有用的情报?” “司空皇族悄悄自浔阳南门车马入城。” “西启皇子李琴生、天策上将苏蕴袍已过苏宅废墟,马上要做客城主府。” “苦行僧贤殊的弟子,年轻僧人李青舟瞒天过海,一步遁莲花。不是老头子我给玉龙提个醒,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往那方面想。” “南荒之中走出了一个叶长楼,暗中自有武榜高手跟随。” “在西启枯骨关拍剑作歌的谢灵甫,消失在武周山历史上的谢家白鹿,曾经就在你们眼前走过。” “……” “连一个浔阳尚且不能全盘掌握,如何做到放眼中州、理清脉络、布局天下?苏倾天随身两剑不在了,为什么不换新剑?司空玉龙将何去何从?一个浔阳惹来天下四方势力的背后原因,这些脉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你顾南逢想过吗?” 顾南逢冷汗直流,目瞪口呆。 顾千秋冷笑道:“再给你说个消息,因为你的无作为,司空玉龙此去襄阳,面对的将不仅仅是一个北漠皇子——‘龙王’赵龙城,还有一个赫永山,这个在天命境界赖了三十二年的老不死,最是心狠手辣,素有屠夫之称。同时面对这两人的围杀,司空玉龙的结局是必死。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伤感,毕竟前不久,你刚给那三个人送完行不是?” 顾南逢眼神惊惧,面如死灰。作为孤儿,顾南逢自小便有一股骨子里的自卑、阴翳和孤独,偏偏上天对他好像有偏爱,在浔阳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可这一次,因为他的没用,他生命中的支撑似乎马上就要倒塌了。再加上老人刻薄的诛心言语,顾南逢一颗心神仿佛浮沉苦海。 就在顾南逢一颗心神即将崩裂的当下,顾千秋一指扣桌,瞬间将顾南逢从苦海泛舟的状态中拉回来。 “襄阳城沈阔不会白白让司空玉龙死在战场上,洪承畴目光短浅,却依旧唯浔阳而忠,有这两人在,襄阳兵马,一个赫永山还杀不完。已经准备枯死在江南的贤殊将自己一身佛法,以一种佛门广发宏愿的高深法门悉数转嫁给了弟子李青舟,再看这位年轻僧人的吸收情况,金身宝相已经不输贤殊,拦住赫永山一时片刻绰绰有余。只要等到襄阳兵马军队,赫永山就要考虑怎么带着赵龙城脱离战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一个字也不知道,你说说看,在这个天下争渡的节骨眼,司空玉龙他们要你还有何用?” 顾南逢抬起头,泪流满面。 许久之后,这个在浔阳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小乞丐,这个在热闹人堆里也会觉得孤独的男人,在拼凑起碎裂一地的心神后,颤颤巍巍地朝顾千秋郑重作了一揖。 “请先生教我扶龙之术。” 刚说完这句话,小乞丐便觉天旋地转,眼前老人和意识如潮水一般退去,然后晕倒在了椅子上。 顾千秋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老白从外面走进来,一手搭在已经晕过去的顾南逢肩膀上,笑道:“还真是天扶不坠之士,心神都已经碎成这样,还能提上一口心气大言不惭。” 顾千秋不置可否,说道:“野狗不就是这样?不抓住眼前的一点吃食,不从别人嘴里抢东西,在这乱世,活得下去?” 老白道:“那就这么让他接手‘楼船’了?” 顾千秋灌了一口酒,“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顾南逢在明年开春之时,必须理清西北三州和长安一切情报脉络。秋叶见秋花,雪落之前,要融汇贯通中州一切事宜,为西启要燃起的那场硝烟做足万全准备。” 老白怜悯地看了一眼晕着的少年。 似乎想起一事,老白忽然说道:“不曾想青舟还真能接的下这道因果。” 顾千秋罕见地点了点头,“受住这佛门般若可不容易,十年前便知这小僧人佛心坚韧,十年后还是这般心如琉璃。可他偏偏太过纯白,成佛与尘缘一线之隔,进一步则金身无垢,觉行圆满,退一步则尘俗泛舟。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说不得好坏得失。” 顾千秋再灌一口酒,随心说道:“玉龙已经跻身高位,这一批年轻人,也都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想这武道三阶九境,当年定境界名称的时候,三教都要插一脚,争执不下,于是由大阙皇帝拍板,儒家为国教,且冥冥之中暗合高阶三品境界的进阶,便定三品“高位”、二品“圣言”、一品“天命”,然后按当时影响,佛教次之、道教居于末尾。然而佛道中人修单阶三境,无论是佛修“罗预”、“弹指”、“刹那”还是道修“无己”、“无功”、“无名”,自有其精髓在,却与武夫九品到四品的进阶并无关系,只求务实破镜。以大阙藤甲为标,破十甲而力竭是谓九品,每多破十甲向前进一境,直到三品之上,不可以常理揣度。武道九境,一品尽头为“长生”,佛家谓“圆满”,道教称“逍遥”。千年又千年,只等一朝封天,再无天仙地仙之别,这就是断头路,也是真正的尽头了。” 老白安静听着,只是心思微动,便好像亲自经历仿佛太古洪荒之时的那场开天辟地,心神往之。 往回走时,老白问了最后一句话。 “要是青舟不曾跻身刹那,或者此时刚好不在浔阳,此次襄阳之行又当如何呢?” “那就会有另一个人乘风而至,将赫永山一剑钉死在战场上。” 战场之上,赫永山已经祭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左手刀,可依然破不开小和尚的宝相金身。 “赫伯!” 赵龙城朝老人说道。 赫永山笑着回应:“龙城别担心,这小和尚的金身已经出现裂隙,老头子这就破开这具宝相。” 已经退去龙化的赵龙城再次说道:“赫伯,回了,不打了。” 赫永山觉得奇怪,却还是停手。司空玉龙和苏倾天退至小和尚身边,赫永山一步来到赵龙城身后。 马蹄震动。 赫永山低声说道:“四千兵马而已,再多一倍,我也护得了你杀出重围。” “不了,我已经有别的打算了。” 赵龙城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差点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少年,将刀重新背在身后,幽幽说道。 “你叫司空玉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司空玉龙收剑在鞘,笼袖而笑。 “赫永山,还有那黄口小儿!” 四千兵马已经止步,却有一骑提枪疾驰出阵,是襄阳副将军洪承畴。他眼神阴翳,却鞭长莫及。 赫永山询问道:“要杀吗?” “不必。” 万里孤云,黄沙飞鸟。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七章 缓缓归 演武场之内,洪承畴提枪飞身一刺,头上前方是挂在高空中的两个草人。任洪承畴演武千百次,却没有一刺能够击中他脑海中模拟出来的那两个假想敌。在战场上,洪承畴奔马出阵,枪尖距离敌人只差一线,可这一线之差,就是天地之隔。 沈阔走进演武场,与洪承畴并肩而立。方脸儒将递给大髯汉子一物,汉子低头看去。 “是少将军从浔阳带来的好酒,多半是苏家丫头的主意,记得省着点喝。” 粗糙汉子咧开嘴笑了笑,将酒揣好。 沈阔看了看两个草人和洪承畴的演武痕迹,片刻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老洪,你那档子事我理解,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可别疯魔其中了。” “我明白,老沈。” 洪承畴转过半边脸,表情晦暗不明。 沈阔拍了拍这位同僚的肩膀,转身负手离开。他曾和司空月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自那场谈话之后,司空月交给了沈阔一个腰牌,作用只有一个,关键时候沈阔可以凭此腰牌强令洪承畴服从。因为在那场谈话的最后,两人达成了一个共识。洪承畴,襄阳城副将军,阵将,统领调度襄阳一切骑兵,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在年轻时候的洪承畴在帝都刚捞了个油水闲职的那年,年轻将军的父母在一次过北走商的行程中,再也没能回来。于是,二十六岁那年成为孤儿的洪承畴,这辈子和北漠只能是死仇。 三个年轻人行走在襄阳城边关城楼之上。一线关隘隔南北,面北则万里黄沙孤高远,面南则青山绿水绕古国。 三人巡视完城楼布防,并无大碍,以儒将著称的沈阔在布防一事上是大家。来往军士井然有序,恪尽职守,看到司空玉龙这个少将军,眼里有佩服,有恭敬,却没有人作出敬礼、邀功等无聊举动。偏居西北的三州之地都尚武,襄阳更是如此,在襄阳严格的军纪之下,天生武勇,大概是襄阳抗北这么多年的一大倚仗。不久前的那次兵马出关,如果当时主将洪承畴指挥他们冲阵,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北漠那两个人,用人命堵住他们后撤的路线,那么当时那四千将士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死生无小事,然而在见惯了生死的这座襄阳关,死就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万里黄沙,死便埋我,偶尔有遗憾,却也没什么可惜的。 苏倾天抚过微凉的墙砖。 “什么时候跻身的三品?” 司空玉龙答非所问,“侥幸罢了。倒是你,真打算就此以不出剑的代价来温养剑意?这对光练剑形这么久的你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折磨。” 苏倾天说道:“先前见了那场刀剑之争,才发现坐井观天多年,我不如剑仙多矣。十方俱诚,果真有被后辈剑客追赶的资格。” 司空玉龙点点头,他倒是知道那一场已经轰动天下的刀剑之争,据说此役过后,天下人再也不会去谈论那个天下第三是否名副其实,而是都在讨论这个望道的剑仙十方俱诚既然已经追求到了那个武夫极致的长生飘渺,那何时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司空玉龙心思微动,苏倾天的剑心更纯粹了,这个家伙不佩剑,剑心却是包罗万象有容乃大的宏大气象。苏倾天每见一式惊艳剑招,那颗剑心便能演练千万次。他此刻的境地更像是一个无境之人,却独立于四品之上,此线之上任何人都足以稳胜现在的苏倾天,可真正的胜负手只有等到苏倾天真正拔出一柄剑的那一天才能见分晓。 十方俱诚要不寂寞了。 司空玉龙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他开始期待苏倾天拔剑那一天的到来,开始期待那将会是何等的剑光万丈,一鸣惊人。 小和尚看了看南边光景,又看了看北边黄沙,感慨道:“好个泾渭分明的景象,难怪北族犯边,会执念如此之深。” 司空玉龙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拉着苏倾天一起打笑道:“说起境界攀升,咱们和这位高僧比可差远了,金身琉璃宝相,刹那圆满,就是站着让咱俩砍上一天,估计最后还得把咱俩扶回床上躺着。” 苏倾天勾起嘴角回了一句:“出大息了。” 在战场上肃穆庄严作狮子鸣的小和尚此刻只好尴尬地挠头。 司空玉龙问道:“大师傅可还好?” 小和尚抬头,灿烂笑道:“锦州金国寺住下了,身子硬朗,吃得睡得。” 司空玉龙笼袖而笑,苏倾天和小和尚跟着望向北边。 许久之后,司空玉龙轻轻问道:“真得走一趟那边?” 小和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解释道:“北漠那边曾经也有信佛的时期,就算现在人心向背世风向下,我依旧愿意相信一句善因结善果,被踩在泥泞里的人心会有开花的一天。在人们吃不饱饭的时候、在身体困顿灵魂发狂的时候,要是我能带给他们一丝一缕精神上的救赎,便无愧身上这一身僧衣,包袱里那袭袈裟了。 师父曾经两度游历中原,普度了成千上万的孤魂。后来在师父第二次游历过程中,我跟师父走到了浔阳,那一次师父好像除了结茅修心之外,在浔阳还有一个目的,应该是要问顾先生一个因果。后来的结果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师父把他那身袈裟传给我的时候,跟我说他两度游历中原,依旧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到,人间的苦难太多了。还说因为当时官府禁令,没有机会走到南荒、走到西启和北边关外。于是我就很想去看看,做些师父当年都没有做到的事,让野鬼都能魂归故里。” 苏倾天无声而笑。 司空玉龙反复呢喃着小和尚的最后一句话。 让野鬼都能魂归故里。 秋风吹动三人的衣摆,小和尚继续说道:“玉龙,倾天。我是个孤儿,父母都曾经死在了战争中。遇到师父的时候他在死人堆里诵经,诵完经起身看见了我,便对着我笑,说实话当时瘦骨嶙峋的他老人家那张笑脸其实说不上和善。师父他最早本是长安妙心寺的僧人,年轻时候听了一句秃驴净会乱世闭山门,盛世开庙宇而愤然出走。走了千里万里的路,终究是觉着自己修行太浅,行施布道也只能做些简单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连最简单的救生也做不及。师父说他看遍世间的人,高高在上的、匍匐在地的,众生百态,而那些被捧到上面去的人却连低头看一眼脚下都不愿意。有的人外表光鲜,内里却是豺狼,太多人抱怨世道,却不修己身,不为小善为小恶,不畏人言、不敬天道、不惧鬼神……师父他老说人心三分善,七分恶却从不忍心说出口。他说他做不到引渡人心的大事,只能做些超度亡灵的小事……所以,你们知道我的想法了吗?还有之前回到浔阳的时候不去通知你们。”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也不过是个凡人,怕只怕一步入红尘,便走不完之后的路了。” 天阔云高,句句随风去。 如我苦行僧,喜别不相逢。 苏倾天屈指扣城墙,笑意恬淡。 “好!” 司空玉龙转过头,手指着小和尚李青舟,“你去北漠我不拦你,但是记住,要是你不小心死在那边了,我是一定会去那边给你收尸的。” 小和尚尴尬地挠了挠头,正欲反驳几句。忽然一道鹰击破万里,一粒黑影转瞬而至。 司空玉龙抬起手臂,让那只灰鹰停在上面,取出了绑在鹰爪上的信件。 小和尚惊喜道:“小白?这么大了?” 司空玉龙宠溺地摸了摸灰鹰的头。 在天下所有飞禽之中,三百六十羽虫最神俊者,当属辽北海东青。而世间若还有能和这“雪矛”一争高下的,除了这种出自西北边塞、却极难现世的狼隼,别无第二。 辽有雪矛塞有狼,天下莫能争先。 小白眼睛里有一小块白翳,令人心惊。狼隼特征之一,眼中白翳,故而又名“白眼狼”。 全身棕灰却唤作小白的狼隼环顾四周,亲昵地蹭了蹭小和尚的手指头。 司空玉龙拆开信,读完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有事情要忙了。青藤巷巷子口的卖酒老白是‘楼船’的负责人,已经开始调教小乞丐,不出意外咱们马上会得到一张囊括中州的情报网。浔阳已经牛鬼蛇神扎一窝,祁阳、南荒,如今又出现一个西启皇子和天策上将。十方俱诚战胜独孤伽罗之后据说也已北来,没人知道这个长生之人现在所求何事……此间事了,我要稳固境界,你要温养剑心,浔阳又万千杂事,该回去了。” 苏倾天默然。 远处,沈阔挥着手朝三人走来。 小和尚告罪一声,一步踏出。 司空玉龙和苏倾天在关隘上远眺时,年轻僧人已经步入万里黄沙之中,只落下一行清晰的脚印。身怀佛门龙象,心具宝刹金刚,是大慈悲。 两人看着小和尚的背影,仿佛看见了曾经在浔阳修行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僧人。 苏倾天从怀中摸出那副面具,想了想,在戴上面具之前,他问了司空玉龙最后一个问题。 “你回浔阳的原因,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 司空玉龙看着对面的玉狐,片刻之后,蓦然点头笑道:“很想小雪了。”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八章 昔日庭前柳 狼隼小白自远天极高处一头扎进浔阳老蝉街。一个卖酒老头视线跟着从天上落进青藤巷巷子深处,咧开嘴笑了。 “估摸着马上要回了,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可真赶巧。” 好像是想起来一件事,老白收起笑意,装模作样板起一张老脸,转过头对着店子里头说道:“赶紧的,就这些破情报用得着花这老些时间?” 埋头在信海里,一度怀疑这老家伙拉了个苦力壮丁的少年抬起头,皱着眉头吼道:“别一直催了,索命鬼。” 顾南逢正在一副浔阳空白地图上注解,将和浔阳有关的一切情报逐条批在上面,再以点描线,以线逐面,拼接起一张巨大的蛛网,事无巨细。顾南逢将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丐堂”已经解散了,但是老白没架住小乞丐的软磨硬泡,这股真正隶属于顾南逢的初始势力最终被吸收进了那个庞大的“楼船”,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杂役探子。 少年听见那只狼隼的啸声,脸上浮起淡淡笑意,于是重新拿起笔,继续奋笔疾书。 城主府,苏满堂铺开笔墨,写下了两首词,均是前人之作。一首苏子的《南歌子》,一首稼轩的《西江月》。苏满堂以楷体见长,曾经在帝都为官时就有“苏骨”的美誉。他的字取匀衡瘦硬,斩钉截铁之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极具美感。 同为书法大家的棋坛国手江离曾经给出评价,“书贵瘦硬方通神”。 古来稀。 苏满堂搁下笔墨,轻轻吹干墨迹。 这时门外下人进来禀报,事情有二。 其一,苏满堂主动邀请的两位客人已经进了城主府,按照城主的吩咐,宋大管家已经将人安排在“霜橘居”。 其二,今早一封密信送到城主府,称一位周姓老者将携马夫尉迟过来拜访。目前人已至城主府外。 苏满堂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小心翼翼地将两幅字卷起来,差人送到霜橘居,然后收拾起一身行头,稍微理了理仪容,便走出门去,准备迎接那个所谓的周姓老者。 走出门去的苏满堂一下子满脸堆笑。 “弘德,其实你不用摆出那副狐狸脸的。” 苏满堂双眼眯成两条细线,看见了身着便衣,迎面走来的司空月。 “一晃二十年,谁知道呢?” 城主府外,一架马车上,白发老人掀开帘子,迎着秋日笑道:“尉迟,咱们打个赌,就赌苏满堂待会儿出来是老成持重还是满脸堆笑?” 尉迟泫想了一下,说道:“那我押苏老小子挂一张老狐狸笑脸,双眼成线,双手笼袖,见面就先鞠躬。” 如今自称周老先生的白发老人哈哈大笑,“那要是这样,咱俩可就押了一样的注,这赌约只能作废了。” 老人抬头望天,微微闭上眼睛,丝弦入耳。 “很美的琴声。” 老人赞叹道。 城主府顶楼回廊,苏倾雪停止拨弄手中的古筝。刚才弹奏的一曲是传说出自大阙王朝灭亡之后的乱世之中,一个国祚不过十年的小诸侯国,曲名《汉宫秋月》,言尽女儿怨及寂寥清冷。然而苏大小姐的琴声之中加入了自己的部分改弦,愁依旧愁矣,却也有节奏明快的活泼之处,半扫积郁。 曲毕的苏大小姐凭栏而望,远山风烟尽入一双秋水长眸,雁飞如剪影,白衣胜雪是苏仙。 苏倾雪平静地望着北方,将军司空月对襄阳一事闭口不提,她也没办法从她老爹口中问出点零星消息。看这样子,襄阳那边事情不算小,她只能心里祈祷那几个出征的少年都能平安归来。 凭望许久的苏倾雪转身推门进入屋内,桌案一副棋,满室奇楠香。 奇楠素有万两黄金之木的称呼。 古语有云:三生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足可见其珍贵。 苏倾雪素手执卷,独自打谱。自己执白,黑子则以那家伙常走的大飞守角起势。不按座子制则棋路变化无穷,走至第三十手,白子已经确立明显优势,五十手时,白子的围杀之局初具端倪,至第八十手,黑棋只能被杀的丢盔卸甲,四处逃窜。苏大家左右瞧了瞧,宽心之后,一子断了黑棋最后一条大龙,赢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独自打谱竟给自己打出一朵花来的苏大家暗自得意,叫你玉龙下棋和我叫板,这下可是服气了? 意犹未尽的苏大小姐正准备再打谱一副,变个花样将执黑子的那家伙再好好修理一顿。却好像是突然想起一事,便一蹦一跳地下了楼。 甩掉一群婢女,过檐穿廊,苏家小姐独自来到后厨。 三个红泥火炉上,三口砂锅正热气腾腾。 苏倾雪闻着香气,沾沾自喜。厨房师傅们教得好,自己这悟性也是不低哩。 揭开第一个盖子,甜香之气四溢,冰糖炖雪梨。冰糖取的是琉璃质地、琥珀之色的最佳品质,搭配上赵州的雪花贡梨。食材是一等,这火候把握也确实不错,丝丝甜香绕梁柱,长久不散。 揭开第二个盖子,清香之气袭人,银耳莲子羹。银耳同样取极品,莲子则是盛夏之时最脆最嫩的莲子心,封入寒冰,这才北上西来,才可在这深秋享用。 揭开第三个盖子,醇香之气醉人。 门外忽然有人笑语。 “好香的杭城秋白露,这年份,少说三十年了吧。” 苏倾雪肩膀僵硬。 慢慢转头过去,果然看见了两张可恶的笑脸,不过很快,其中一张脸就被她忽略了。苏倾雪眨了个眼,眼中便只剩下那个披一袭白羽大氅的司空玉龙,少年依旧是那副常年的笼袖架势,站在门外和煦笑着。 司空玉龙笑着说道:“可是有我们的份?” 苏大小姐一瞪眼,“哪有不出力就管饭的活计?” 司空玉龙抖搂出双手,朝屋内走进去,摇头晃脑道:“得嘞,那我拿碗筷。两副够了吗?” 苏大小姐看了眼苏倾天,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够了。” 于是刚准备跨进屋子的苏倾天忽然觉得自己这养剑八成是养的差不离了,盘算着是不是去哪里找把剑剁了这一唱一和的两人。 用于待客的霜橘居,少年李琴生放下其中一幅字,疑惑地问道:“老师,这两幅字真好,城主送来咱们这里是有什么深意呢?” “殿下应该记得宋先生邀请我们过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名字,弘德。” 李琴生嗯了一声。 苏蕴袍说道:“小时候读书精而不杂,专读圣人言、警世言、诗词赋,一心博个科考功名。天下词章近两万,词人一千三百余家,那时独爱苏子和稼轩,大哥年长我三岁,只推崇杜少陵。小时候和大哥较劲,比谁科举中名更高,他往往在我前面。乡试之后,会试之前,我本以为一生都能挺顺利的,直到后来的那把大火。” 苏蕴袍顿了顿,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专门研习苏辛二人词章,现在这两幅字上的词,便是一次出游途中,我俩纵马于浔阳襄阳两地的野原之上,我迎风高唱,他铺纸挥毫。大哥从小便下笔如有神助,立志成为古往今来楷书第一,现在看来,似乎不远了。” 李琴生心一惊,低头看回两幅字。 苏蕴袍则闭眼低声呢喃。 两幅字,第一幅苏子之《南歌子》。 “海上乘槎侣,仙人萼绿华。飞升元不用丹砂。住在潮头来处、渺天涯;雷辊夫差国,云翻海若家。坐中安得弄琴牙。写取余声归向、水仙夸。” 第二幅稼轩之《西江月》。 “堂上谋臣帷幄,边头猛将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与曰可;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词章抒怀可望古。 苏蕴袍睁开眼睛,“弘德弘德,加上这字迹,不会错,浔阳城的城主,应该是那个我以为早便死了的大哥,苏瑾衫。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他会改名成苏满堂,难怪我在西启,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苏蕴袍心中讥笑,天各一方,为政两国,呵,这鬼世道。 李琴生望向苏蕴袍,这个位高权重的半百老人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沉声道:“放心,苏蕴袍三十年间都是西启将军,以后也不会变的。” 收起两幅字,苏蕴袍再说道:“琴生,铺纸,我要回一幅字给城主。” 夜临浔阳。 走了一趟城主府、目前化名姓周的老人乘着马车缓缓行向一处。车上作陪的是襄阳将军司空月。一路上,两人谈论事宜,只有襄阳兵防和军务,中年人一字一句地说着,老人一字一句地听着,好像两人以前没有交集,以后也不会有,一切都是公事公办。 马车停了,两人陆续下车。 老人背对着司空月,沉声道:“你有怨气我是理解的。” 司空月身形鬼魅,一步便没了身影。 老人原地默立许久之后,只得叹了一口气。 尉迟泫牵着马车守着,老人抬起脚,独自走向眼前的建筑。 不是城主府,也不是哪个灯火辉煌的酒楼,老人在这浔阳最终选择的落脚之地就是这里,人鬼不近,麒麟楼。 浔阳一处酒楼,根据小乞丐的情报,司空玉龙指示苏倾天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正借酒浇愁,因为他曾在紫梁道那里痛失过一把灵剑。 城主府楼上,苏满堂心思万千,杂乱不堪。 难道终究是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的结局? 临窗的苏满堂并不知道此时,不远处的霜橘居中,有人和他共看一轮月。而苏满堂身后的桌案之上,铺着一副字卷,上面只有两句话,出自杜少陵的《垂老别》。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十九章 今朝月儿圆(上) 今得千古酒,与君万年醉。 天下美酒半出江南,半出辽川。 江南水美,明月照沟,这才能产出享誉千年的状元红、女儿红,产出“酒香醉人第一”的杭城秋白露,产出最是养人体魄的“天禄”,产出一线喉,三碗即醉倒,千碗疏天狂的“诗钩”,才能养出一个曾经诗、酒、剑都是人间最得意的诗剑仙…… 辽北川寒,雪落千山,于是产出了最是凛冽,烧心烧肝的烈酒“烧雪”,产出了最壮英雄胆的“将军肚”,产出了最是余味悠长的“赤泥”…… 而反观西北三州,似乎还真拿不出一款上得了台面的好酒。浔阳四百年,真正本土出产的酒只有一款“老井”,然而性苦味涩,不好喝,但胜在便宜,基本是寻常人家才会买去的劣酒。浔阳真正家底殷实的人家,从来只追求那些名声在外的好酒。 一座小酒馆前,人满为患,明天便是中秋,大多是寻常百姓来买点酒,好过节。酒馆外面一张酒桌,四个人各坐一面,司空玉龙、苏倾天、被苏倾天邀请过来的叶长楼,还有一人,竟是昨天才来城主府,偶尔才撞了几次面的李琴生。 今天一大早苏满堂就找过来,示意自己出门务必带上霜橘居的小客人,司空玉龙此刻打量了一眼这个干净的像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根本不懂苏满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菜肴上桌,斟满四碗酒,司空玉龙笑道:“其实咱们浔阳土生土长的老井,外人根本不懂其中门道,这酒其实酿的不差,偏偏吃了水质的亏,杂质太多,这就使酒水味道只剩苦涩。上好的老井,以十年为界限,十年一到,斩去坛底,余下酒浆继续陈酿。十年一轮回,要想真正尝到这酒的甘醇滋味,至少五十年。” 司空玉龙伸出一只手,五指大开。 “五十年份可称‘醉翁’,七十年谓之‘灵浆’,百年以上,土腥苦涩之气全无,只剩悠远醇香,称‘馋仙’。” 一旁的叶长楼早已望眼欲穿,搓着手听司空玉龙在那儿一顿吹牛,口若悬河,那股馋瘾儿早就犯了,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 “唔,好!你这酒的年份上了多少年?七十年的灵浆?” 苏倾天不得不赞叹一句叶长楼的泰然,听玉龙说和这家伙只打过两次照面,两次的感觉都还不错,应该是那种可以在一个桌子上热闹喝酒的人。还真是一点儿不错,哪有这样一点儿戒心没有,端起碗就哐哐直喝的家伙。 苏倾天笑着解释道:“是那五十年份的‘醉翁’。” 叶长楼便更佩服,赞不绝口。 李琴生也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好喝。” 司空玉龙笑着点头,看向少年,笑道:“李兄弟来自西启?” 李琴生点点头。 司空玉龙继续道:“我听说西启景色极美,有半境处在极高的高原之上,那里有连绵不绝的雪峰起伏,有极美的河川和万年不变的星空。” 少年蓦然眼睛明亮,腼腆的少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是的是的,西举高原之上的景色极美极美。巍峨的雪峰盘亘在西举高原之上,像是世世代代守护在那里的天神,神秘、庄严、充满诱惑。雪峰融化的雪水会流经千年不老的茶马古道,湛蓝江水与热气腾腾的盐井、银光闪烁的盐田、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江水还会流经拥有一百零八口温泉泉眼的温泉群,是极负盛名的‘百泉映月’,最后流进‘巨镜镶地’的天湖,那是有‘圣象天门’之称的极致之美,它的清澈圣洁会接纳高原之上满天的浩瀚星辰,传闻也会抚慰所有受伤的心灵……” 少年好像聊起家乡就会滔滔不绝。 “成千上万好似地毯的牛羊,它们无忧无虑地在大地上奔跑的时候,会让人心态平和,会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们的安居乐业。夜幕落下的时候,星空如一位慈爱的女神,星星近在眼前,躺在羊背上,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其他三人安静的听着,都在默默喝酒,笑容淡然。 “其实咱们南荒那边也不差的。” 叶长楼满碗酒下肚,摇头晃脑地说着,好像是想念家乡了。想起了那边的万里树海,苍茫古山,还有近海边能摸到的一人高的大鱼…… 城主府,苏满堂满脸堆笑,推着苏蕴袍走出霜橘居。 一脸无奈的苏蕴袍皱了皱眉头,“我那学生才十六岁,跟着那两个一身杀气的少年出去,真没事儿?” “没事没事,在我的地盘上能出什么事?况且大过节的,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这不是千古美事第一桩吗?” “我咋老感觉不大对劲?” 苏满堂板起脸,“信不过大哥了?” 随即拍了拍在苏蕴袍肩膀,故作神秘道:“退一万步,即使真有事儿,你还不相信自己的本事?我可是听说了,西启天策,文武举世,剑出狭万古,风采照流云。” 苏蕴袍表情僵硬,“都是以讹传讹。” 苏满堂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两下苏蕴袍肩膀,“咱们今天啥事儿也别去管,就一件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咱们浔阳产的“老井”还馋吗?这次老哥可是下了血本啊,九十年份的‘灵浆’,够不够豪气?” 麒麟楼上。 自称周老爷的白发老人登临第七楼,这里是麒麟楼顶楼,在窗边可以望遍浔阳。 相比于底下的六层楼,这里的藏书少的多,但胜在皆是珍贵的孤本善本,一半是武卷,一半是王朝秘辛。麒麟楼号称捡尽天下藏书,相比于帝都那座紫光阁,确实不遑多让。 两张桌案,一张紫檀大案摆在这第七层的正中央,一张花梨大案,靠在窗边。周老爷坐在花梨大案前,桌上全是卷宗,笔架上狼毫搁满。摊开自己挑选出的一部史书密录,读了近半个时辰的周老爷啪的一声将密录合上,屈指扣桌,闭目养神。 以那孩子的心思应该是早就翻遍了这一页史书,那么对于那段被下令消去、不能出现在正史里的史实应该是或多或少有一些了解的。大雪无痕,一切都被埋在了那个二十年前的冬天,浔阳、帝都、青城山飞马度风雪、白衣夕下冢……老人以手扶额,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他自认无愧于这天下,却唯独欠那两个孩子太多。 世事无奈,人生无常,不专穷苦百姓,不避帝皇之家。 空荡荡的楼阁响起登楼的脚步声,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来人走出阴影,将一坛子酒搁在了案牍之上。 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道:“花雕?多少年的?” 司空月说道:“不多,十年。” 老人打趣道:“你要知道,低于三十年份的酒水我都是不屑摆上桌的。” 司空月将两只酒碗摆上桌,平淡道:“小地方,就这条件,爱喝喝,不喝拉倒。” “喝!怎么不喝?占你小子的便宜可不容易。” 老人不动声色地将那卷密录推到一边,再将桌上清出一块干净地儿。司空月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 喝起酒来两人的话就不多了,跟很多年前一样,各喝各的,不必多言。从来就是如此,两人能聊的很少,能聊到一起去的就更少。 一直到喝掉半坛子,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些年过得还好?” 司空月沉默片刻,许久之后说道:“好与不好,得是有个对比。对我而言,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每天都是重复着一样的日子,好与坏于我,是没意义的。” 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 司空月犹豫了很久,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当年的那批人,还是查不出任何所属?” 老人摇摇头。 司空月忍不住说道:“那就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 老人抬起头,缓缓说道:“江离、姬月满、帝都内外,再加上暗阁的八方全动,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就好像那批人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二十年来,曾经那批右肩刺青半弦月的刺客,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司空月无奈饮酒。 老人想了一下,说道:“如果这天下真有知道真相的人,我猜,应该只有一个。” “顾千秋?” 老人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是顾千秋这个人行事神鬼莫测,很多年前就和我说,天下主政是谁跟他顾千秋没有一厘关系,只要这世道没有走向一个万劫不复,他就会永远选择袖手旁观。他的布局行事,是就算知道真相,但不到他认为合理的时机,就绝不会透露半点风声,而他布好的局和谋划,就算局中棋子万般不情愿,也一定会如他料定地走到那个预想的结局。” “所以,我不认为他会告诉我们答案,去问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那孩子成了顾千秋的弟子,我倒是很满意,是好事。” 司空月瞥了老人一眼,“但你也别想打歪主意,我不会让他成为你的棋子,他的路他自己走,谁都不能干预。” 老人试探性问道:“那要是那孩子想走的路就是我铺好的那一条呢?” “那就更简单了。” 老人微微笑着,已经猜出了那个答案。 举起酒碗,老人道:“那走一个?” 司空月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酒碗,“走。” 两碗相撞,当啷响。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章 今朝月儿圆(下) 小酒馆前,叶长楼借着酒劲正一个劲儿地夸他家乡是何等地大物博,物产丰饶。司空玉龙则在旁边附和,这顿本来突兀的酒席竟十分有那了市井划拳的热闹味道。 叶长楼有一句没一句的,前言不搭后语。一时说自己在家乡那边驯服了一只吊睛长毛大虫,最喜欢和自己在近海边闹腾;一时又说自己十岁那年便力能扛鼎,族中老人们将自己奉为神童,这些年早已打遍南荒无敌手。前一嘴还在说自己在各地方的有趣见闻;后一嘴便说在那卖剑铺子前着了道,一把青犊赔了不说,还搭进去一万两银票。偏偏还碰上个捧哏上头了的司空玉龙,一边劝酒一边捧场,一会儿故作惊讶,一会儿长吁短叹,一边说叶兄真乃少年英豪,一边附和说那汉子真是不要脸,本来就应该是叶兄你的东西,被那汉子捡了漏。 说得叶长楼那叫一个心头热,直呼知音。 突然想起一事,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的叶长楼一拍大腿,骂道:“他-娘-的,忘记找那汉子要回一万两银票了。” 司空玉龙便又跟着一起骂那汉子。一边大骂那邋遢汉子不知礼义廉耻,一边劝说叶长楼看开点儿,放宽心。 桌子上另外两人看着眼前这一副知交交心的画面,都是忍俊不禁。相比于司空玉龙和叶长楼的热闹劲,这两位就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苏倾天微笑着和少年李琴生碰碗,轻声说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李琴生抬头疑惑地望向苏倾天。 苏倾天笑道:“他叫李青舟,曾经和你一样,很腼腆的,认生。不过你们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苏倾天看着少年,笑意藏不住,“他是个小光头。” 李琴生笑眯起眼睛,一本正经道:“好巧,连姓都是一样的呢。” 苏倾天喝了一口酒,想起那个和眼前少年一样腼腆干净的小和尚了,不知道已经孤身赴北的年轻僧人走到了哪里。 熙熙攘攘的长街,从街的那头缓缓走来一个黑衣少年。 司空玉龙、苏倾天、叶长楼先后察觉到了异常。 黑衣少年一步一步走来,一股压迫感越来越重,连李琴生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司空玉龙抬起手,示意大家不必紧张。 黑衣少年径直走到这张酒桌边,盯着司空玉龙,开口道:“按照约定,我来了。你之前在襄阳说的事情,做得了数?” 司空玉龙没有正面回答,转头便让小二加了一把椅子,一副碗筷。 “先坐下来喝酒。” 黑衣少年继续盯着司空玉龙,没有坐下也没有离开。司空玉龙倒是自顾自将那只空碗倒满了酒,慢悠悠道:“欲速不达,心急难至,百年困局一朝破,是简单的事情?你着急这一时片刻作甚,再说了,这可是难得的好酒,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黑衣少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司空玉龙看着一头雾水的叶长楼和李琴生,解释道:“介绍一下,这一位,北族储君,大皇子,赵龙城,前不久我们俩刚打完一场架。” 面对一脸震惊的两人,司空玉龙又笑着给赵龙城介绍:“这两位,一位来自南荒,一位来自西启,都是今天才聚在酒桌上。” 赵龙城抬头看去,稍感惊讶,这两个不同出身的人自然性格迥异,但是竟都有非凡气质。 司空玉龙再伸手指向苏倾天,问道:“这个应该就不用介绍了吧,战场上见过,估计你们那边关于他的资料得有一摞高了。” 赵龙城收回视线,皱着眉头,压低声音对司空玉龙说道:“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应该知道,我肯耐着性子到浔阳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司空玉龙依然笑着:“那就再耐着性子喝完这顿酒,之后的事情,咱们可有的聊。” 赵龙城脸色阴晴不定,酒桌气氛降到冰点。苏倾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他不相信这个赵龙城会独自一人潜进浔阳,那个武威滔天的赫永山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盯着。一旦玉龙和这个赵龙城没有谈拢,这一条长街都有支离破碎的可能。 然而司空玉龙不为所动,他默默举起酒碗,以眼神示意赵龙城,“嗯?” 下一刻,面若冰霜的赵龙城忽然笑了出来。 “哈哈,好你个司空玉龙,咱们就都别卖关子,想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了。我们之前在战场上没有分出胜负吧。” 赵龙城端起酒碗,说道:“那在这酒桌上,老子还不喝死你?” 一条直通浔阳的官道之上,两架马车一行人正慢慢悠悠赶着路,走走停停,一点儿也不着急。 放出一句暂时休息一阵的命令后,其中一架马车上走出两个人,约莫十几岁的样子,一男一女,贵气天然。 两人一下车,立刻一大群人拥了上去,前奴后婢,好不热闹。 一位老嬷嬷语重心长道:“少爷小姐还是赶紧披上这狐裘坎肩吧,车外面冷。现在这时节,一场秋雨一场寒,最是要提防,要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可就麻烦了。出门之前夫人便一直叮嘱老身,要是少爷小姐身体有恙,老身可没法和夫人交代。” 两人在老嬷嬷的劝说下,只好添加衣物。 走出人群,两人对视着无奈一笑。 女孩说道:“哥,咱们真不抓紧点赶路?明天可就是中秋了。” 男孩自信道:“没问题,以咱们的车马速度是完全赶得及的,着急作甚,咱们现在这样行行停停,游山玩水,不也别有一番趣味?。” 女孩轻声道:“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见到雪姐姐了。” 男孩将手放在女孩头上,安慰道:“放心,寒水,傍晚时分应该就到了,到时候让司空玉龙请咱们住最好的馆驿,上最好的酒菜。” 另一架马车上翻身下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男孩笑着问道:“方信石,这次有没有把握赢上次那个瘦竹竿?” 胖子戚了一声,“手到擒来。” 男孩哈哈大笑。 方信石走向这两个同路赶往浔阳参加棋局的乌州汪家金玉——汪夜辉和汪寒水,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凶狠道:“等到了浔阳,我一定要指着司空玉龙的鼻子问一句为何要把这次棋局设在中秋,真是可怜了那些在离州苦苦等候小爷的姐姐妹妹们。” 汪夜辉和汪寒水同时感到一阵恶寒,汪夜辉护着妹妹走向马车,对着那个两百多斤的胖子说道:“走了走了,方胖子。前两次的棋局给那个玉龙把场子踢了个遍,这次咱们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方信石跳着脚抗议:“姓汪的,你没看到小爷我刚下车吗?走来走去很累的。” 城主府闺阁。 苏倾雪找出了自己许久不曾穿过的长红戏袍。 在苏家,苏满堂从来没有那上九流下九流的区别看法,从小就是只要苏倾天和苏倾雪喜欢,便想学什么学什么。虽然苏倾天从来只是一心练剑,但苏倾雪却是学的颇杂颇多,除了万古不变的琴棋书画和女红,剑舞、马术均有涉猎,甚至大部分大户人家瞧不上眼的台上唱腔和厨间烟火,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门外响起敲门声,得到苏倾雪的允许后,苏满堂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身酒肉气还没散的苏满堂笑着说道:“乌离两州的人马上就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苏倾雪递给苏满堂一碗醒酒茶,点头笑道:“刚好,一年未见,我也想见见寒水了。” 苏满堂看了一眼苏倾雪找出来的戏袍,再看了眼女儿的欲言又止,说道:“放心,臭小子那边没问题的,他从小就这样,你还不了解吗,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没有,不是担心他。” 苏满堂打趣道:“咋,在老爹这边还害羞了?” 小酒馆前,两个人的对饮不知不觉变成了三个人的拼酒,喝上酒的叶长楼根本不管什么北族皇子储君,不一会就加入了两人的比斗。 酒过三巡的时候苏倾天看这三人的架势不算完,便悄悄吩咐人再搬来了两坛“醉翁”。 菜过五味,最终,三人拼了个势均力敌。谁也不记得谁喝得多喝得少了,就是嘴皮子不肯输。 李琴生在一旁看着他们,安安静静,眼睛里有笑,说不定已经憧憬这样的场面很多年了。 叶长楼长舒了一口酒气,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然后便拉着少年李琴生要继续畅谈些他认为精彩灿烂的往事。 赵龙城背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哼着一首小调,然而声音太轻了,紧挨着他的司空玉龙都听得不大清楚,只是能听出来是北漠那边的调子。 司空玉龙脸上挂着笑,隐隐约约听出了一句“悠悠千载,滚滚黄沙,冤魂何其多……” “赵龙城、叶长楼、李琴生,再加上我和苏大公子,够赶巧中州东南西北都聚齐了,那我最后说个事儿。” 司空玉龙说道:“明天中秋节,各位在这浔阳应该都没啥过节的好去处。刚好明晚玉兰楼有场大宴,到时候还请各位务必赏个脸。大鱼大肉,千杯美酒,搭台唱戏,宴贺清秋。” 司空玉龙最后压低声音,对着赵龙城说道:“咱俩那件事,就留到那时候解决。” 青藤巷,巷子口。 “这下好,全都入局喽。” 老白漫不经心地说,里屋的顾南逢竖起耳朵在听。 麒麟楼。 一坛子酒已经喝完了,司空月说道:“这顿酒喝完,咱们今后就继续各走各的,我不管你此行来浔阳的目的,你也别来挡我的独木桥。” 老人手撑着额头,嘟囔了一声好。 司空月站起身,下楼之前最后看了老人一眼。 二十年不算短,那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彪炳老人终究也是满头白发了。 转过身去的司空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还没到会老死的时候吧。” 老人反问道:“什么?” 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两人都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一章 山风起 刺客山堂坐落的昆仑主峰,一道身影沿着主神道逐阶登高。 第八子腰悬两把剑,一把素月,一把湖雪。 配素月的是一柄白色剑鞘,剑鞘上雕一轮勾月,系纯白剑缨。收剑于鞘的素月更显修长,拔剑愈发见冷光。 湖雪则是短剑,青木剑鞘,挂于素月之上。 之前和师父一起在正堂之前目睹了那场仿佛神仙打架的刀剑之争,刀光剑影好不热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第八子只觉得眼花缭乱,飞沙走石,却依然在心里隐隐的感觉到一件事,自己仿佛也能使得出来。然而他立刻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只不过跟师兄学了几招最基本的劈砍,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到了这种地步,使不得使不得。 其实心思单纯的第八子并不知道这是天生剑胎的天性使然,在千千万万普通剑客眼中的上乘剑法,在他眼中亦逃不过一个返璞归真、化繁为简,同时,亦逃不脱一个剑胎天心的演化。这就是所谓古往今来万里挑一的剑道天才。 天才之所以被称为天才,不是因为“是天才所以做得到”,是因为“做得到,所以才是天才。” 第八子能引起两把剑的共鸣也是如此。一直以来长久在苏倾天身边温养的两把剑,因为第八子的剑胎萌动,共鸣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剑智初显的状态。一长一短两把剑虽然都不是灵剑,但其实在刀剑榜上的排名不低,素月评语“剑亘天心”,排名二十四,湖雪评语“刹那寒”,排在素月之后,名列二十七。这两把剑要是能长期呆在第八子身边,再等一个契机真正灵智开化,那么刀剑榜上的灵剑二十把,就得再加两个后辈了。 第八子轻抚两剑,在那天素月发光、湖雪泛霜之后,这些天它们再也没有任何奇异变化,第八子眼神温柔,只当是两个小家伙睡着了。 继续登山,一路上遇见众多山堂门徒。见着了第八子,这些门徒弟子便都执晚辈礼向第八子打招呼,称那一声小师叔。一脸尴尬的第八子只得还礼,用上还不大熟悉的长辈礼仪。 没办法,谁叫他这个刚上山没多久的家伙偏偏年龄不大,辈分却奇高。 与第八子行完礼的弟子们往往在擦肩而过之后露出和善笑意,更有胆子稍大的女弟子窃窃私语,低声讨论更喜欢以前那个苏师叔还是现在的小师叔。臊的第八子满脸通红,便只能加快脚步继续赶路。 穿过翻滚云海,来到山顶正堂,已经有一个老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第八子朝他这个门主师父鞠了一躬,得到师父的点头致意之后便轻车熟路地走进正堂大厅,在蒲团上坐下来。 等到第八子进入吐息纳气的冥想状态,门主便来到第八子背后,盘腿而坐,以自己的精深内力帮弟子推穴导气,梳理经脉。这孩子因为凄惨的身世,体内一团糟,老人此刻以自己的温元真气温养第八子的四肢百骸,一点一点洗精伐髓,就像一位灵巧的玉石工人将一块玉石画线、切割,然后慢慢加工成毛胚。 而在这之后,便是精雕细琢了。 登极殿殿主王椽走出大殿所在千龄山,径直登上昆仑主峰。 王椽晃晃悠悠走上正堂,站在两尊狴犴中间朝里面瞧了瞧。瞧见大厅内的山堂门主和第八子两人的修行场景,只得默默转身,独自走下三百六十阶长阶,王椽走到广场边缘,盘腿坐在崖畔,静看云海。 门主在做一场雨润无声的传道,他又何尝不是在做一场静音希声的护道呢? 云海推云海,山风复山风。 许久之后,独坐的王椽身边,再坐下一个人。门主随手递出一壶酒,王椽顺手接过便饮。 门主难得露出笑脸,说道:“我现在是真怀疑你是不是天天跑到我这里来蹭酒喝的,相比于另外三个老家伙,你这个登极殿甩手掌柜当得也太随意了。” 王椽撇了撇嘴,说道:“我那里常年也没几个人进得去,更别说能顺利破镜出来的。让我天天呆在那里,是想让我和那些木胎泥塑聊聊天,拉几句家常吗?” 门主无奈地摇摇头。 王椽继续喝酒。 等待片刻,犹豫许久的王椽还是问道:“已经决定了吗?” 门主直视前方,嗯了一声,平静道:“是好事。” 转过头看向王椽,老人继续说道:“放眼天下,不论是庙堂、江湖,还是沙场战场,哪一代不是后浪推前浪?我们这群人,终究是老了,死后不过一抔土,他们则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能扛起山堂的,总会是一代一代的年轻人。” 王椽问道:“那门主是打算塑造出一个通天彻地的极致武夫,以此来奠定山堂未来百年的式强局面?这就是门主心中的山堂当兴吗?” “不,比那还要更高。” 王椽瞪大眼睛,“你是要……让那个孩子求一下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逍遥?” 老人道:“虚无缥缈?不见得吧。” 他手指向远处,“之前那场刀撞剑,十方俱诚不就是一个近在咫尺的长生逍遥?就在眼前的例子,还称得上虚无缥缈吗?” 登极殿殿主已经说不出话。 门主拍了拍这位老家伙的肩膀,默默说道:“山堂当兴,可何又谓之兴呢?山堂这么多年底蕴,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仅靠一个武夫便能撑起这个家业,现在不是我要塑造一个武道极致出来,而是那孩子天赋如此,水到渠成。只是你看看山堂这一代门风,比那武周山的勾心斗角、因循守旧,齐云山那帮道士的醉心红尘,该如何?看到如此大道相亲的场面,你这登极殿殿主难道不曾欣慰?” 王椽闷声道:“这倒是跟倾天那小家伙脱不开干系。” 门主没有接这个话茬,自顾自说道:“山堂当兴,当兴在人心,再加上一个第八子。我一个日薄西山的老家伙,不值钱的。” 刺客山堂,从立有两块巨石的山脚到山门,再到昆仑山主峰正堂之前,只有这个老人最不该说这句话,可惜偏偏说了。 王椽突然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你还没有给第八子说你这么做的最终后果?” 门主说道:“不是没有说,而是他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一直以为只是最简单的温养身子,固本培元。” 王椽看着身边的老人,已经想不到用什么话来数落他。 老人轻声道:“那个不把山堂当家的孩子,在送给第八子素月、湖雪两剑时,尚可一句话搪塞过去。我一个师父,更是山堂门主,为徒弟做点什么,难道还要扯面旗子挂在山顶上,然后在那孩子耳边整天念叨,好叫他对我感恩戴德?” 王椽喊出了一个太久不喊的称呼。 “师兄!” 老人说道:“不必再多言了,这件事一个不慎,那孩子的纯洁心性就会突生心魔,到时候,还不是给你这个登极殿殿主徒增麻烦事?” 王椽唯有叹息,心境起涟漪,他忽然想起了山门外那块顽石上的那两句谒语:云间闲散客,世上无奈人。如此看来,倒还真是一点儿不错。 门主忽然说道:“我的天命圆满境界已经动摇了。” 王椽猛然盯向老人。 老人平静道:“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再怎么说,也得等到我这一池水枯,那孩子全盘接纳的时候。” 王椽盯着山堂门主,沉默不语。老人眼神平和,古井不波。 崖畔两位老人,好似坐望了百年的山鬼。 门主轻轻说道:“所以王椽师弟,虽然这么说可能还有点早,这刺客山堂往后,可就全靠你了。” 正堂之内,第八子缓缓睁开眼睛,惊喜连连。他感觉自己不仅浑身轻盈,有使不完的劲儿,甚至感觉五官都变得更加灵敏了,眼观入微,耳听尘声。 第八子心里暗暗称赞,师父教的这门修炼心法果真管用,神奇无比。 正堂外面,刺客山堂公认最是逍遥近道的王椽将脸别过去,不让门主看到自己的表情,说道:“要管你自己管,或者交给那三个老家伙,我闲散惯了,只当得来甩手掌柜。” 门主眯眼笑道:“这个时候就不要耍你几十年前的孩子脾气了。你知道的,师兄我这辈子注定无望再往前一步,所以这个选择,是最好的。” 老人站起身,看向正堂。 “第八子醒了,也好,那就趁这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会议吧。” 王椽也起身,问道:“这么着急?需不需要我去叫那几个老家伙过来?” “不用,你上山之前我就派人去叫过了,这会儿应该正准备赶过来。要不是料定你会自己溜达来这边,本应该也给你登极殿送份消息过去的。” “什么急事需要用到祖师堂会议?” “改制!” 门主大手一挥。 “既然山堂当兴,门风至此,那就别让孩子们再重蹈我们之前的覆辙。我们不必自挖根基,刺客暗杀依旧是山堂基石,但四殿八阁之中有武道天赋的孩子可以挑出来,山堂外遇到好苗子也是此理。再建一殿,这些孩子不必再参与会耽误修行的一切暗杀锻炼,专心修武即可。” 王椽欲言又止。 门主看出他心中心思,说道:“专心修武不意味着不修心,不意味着不进行生死间的历练,这个度的把握咱们具体商议之后再定。沉默百年,厚积薄发,刺客山堂这一代,以第八子为首,三十年之后,争取摘掉前面的‘刺客’两字。而你王椽,就替师兄我好好看看,那时山堂的无限风光。”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二章 谁不羡我祖师堂 传承两百年的刺客山堂之中,以山堂门主为脑,下衔掌律堂、供奉堂、族堂,以四殿八阁为骨,作为山门基石核心,收徒、训练、组队、执行任务,承担几乎山堂所有闲杂事宜。 此时,收到门主信件的所有人均赶往主峰上那座族堂,参加一件信件上描述的足以改变山堂未来的大事。 四殿之中,天罗殿殿主陈高唐年事最高,独自登山。这位在山堂年轻弟子之中相传最古板严厉的老头子,这些年来基本在天罗殿驻足不出,批注古书、训练门徒,数十年如一日。相较于登极殿殿主王椽在年轻弟子中人缘,这位天罗殿主人没被弟子们躲着走就算好的。这位古板的老人登山最快,也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地网殿的殿主顾道轩则是一个憨态可掬的胖老头,除了王椽,他算是在年轻弟子们心中威望最高的。这些年,自认凭自己的天赋已经无望武道尽头的顾道轩醉心于炼丹、铸剑、布阵等各种秘术之中。喜欢拿弟子们做试验、看弟子们吃瘪的顾道轩,其实在弟子们中隐秘流传着一个“胖顽童”的称号,但他这个早知道此事的胖师叔只是一直没有拆穿而已。 顾道轩和阎王殿殿主贺咒共同而行。贺咒所主的阎王殿,和掌律堂属于相连却相独立的关系,之前苏倾天回山堂,走的就是贺咒的道场。掌管一座主刑罚、戒律、杀伐的阎王殿,贺咒常年挂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庞,但其实这家伙极好说话,只是那张脸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半山腰,“胖顽童”小声问道“死人脸”:“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改制,这可不是小事,山堂历史上数得上的大改制,还得追溯到那次千龄山拦佛问道、登极殿的建造,那可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顶着一张死人脸的贺咒认真地想了想,缓缓说道:“不管怎么看,都算得上是好事,不破不立,何况如果是看得到希望的破立,改制也就改了。只是我担心的是门主带上山的第八子,要是门主已经决定了某事,那山堂就不仅是一次改制,还得要改头换面了。” 顾道轩闻言,也是点头,望向山顶,眉间隐隐现出担忧神色。 此时,四殿八阁的八阁之中,同属一个方向的鹧鸪、黑鸦、鸬鹚三阁的阁主追上了慢慢悠悠前行的两人,几人便一同出发。飞蝗、螳螂等余下诸阁阁主则从另外方向登山,殊途同归。 正堂之中,王椽将一幅幅画卷整理好。门主则站在一副素绢前,闭目凝神,一旁搁着朱砂、赭石等颜料和画笔。素绢之上,忽现丹青勾画,画笔腾空,一撇一捺,水墨渲染。 简直神乎其技。 刺客山堂这位门主,世间描摹画卷拓本,古往今来第一人。 等到初具雏形,才发现画卷之上是两人的武道相争,一刀一剑。 竟是十方俱诚与独孤伽罗。 一幅画成,老人取下挂在一旁去晾干,继续走到素绢前。刚才一副画卷描摹的是十方俱诚逍遥一笑,盘腿剑上。到这一副,应该就是十方俱诚那一语成谶的场景了。他的这份浩大工程,也已经到了尾声。 老人并未立马开始下一幅的描摹,沉声说道:“族堂之内,人应该已经到齐了,现在是族堂阁老在主持。” 王椽问道:“你不出席吗?” “不急,先让他们吵,等到吵得差不多了我再现身也不迟。我的意见已经定了,不会更改,就让他们去各抒己见,无非是一些细枝末节方面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一定能推进下去的,反倒是这拓本,我得抓紧点儿完成,你知道的,我的时间已经没有那么充裕了。” 王椽每次听到这句狗屁话便无言以对,只想喝酒。伸手摸向腰间酒葫芦时却被老人阻止了。 “这祖师堂会议说小可真不算小了,今日就先别喝酒了吧。” 只见老人笑着说道:“在我这里杵着你就不觉得枯燥?去看看第八子吧,他此刻正在偏殿,等一会儿你先带他过去祖师堂那边。也该是写进族谱的时候了,去多见见他那些师叔师伯也好。” 王椽看向老人。 “我这边你就别担心了,散会之前我一定会到场的。” 一身酒气被王椽用自身内力尽数逼出身外。 走进偏殿,只见刚沐浴更衣完毕的第八子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少年将头发梳成一个清爽的太极发髻,头上别一枚白玉簪子,着一身在刺客山堂内只有族堂成员才能穿的远山青云袍,两条玉带垂至胸前。将素月、湖雪两剑均收至剑鞘内,背在身后,少年眉似青山。 王椽悄咪咪走到第八子身后,偷笑道:“哟,好俊的小伙儿,这要是给你描一幅素像挂出去,咱们山堂的大门不都得让山外女子给踢破了?” 第八子回过头来,一脸哭笑不得。 “师叔就别取笑我了。” 王椽看出了第八子脸色的不自然,笑问道:“害怕?” 第八子点点头,苦着脸道:“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有点紧张。” 王椽笑道:“有啥好紧张的,能吃了你不成?” 不过随即他又扶着下巴,装着一本正经道:“不过确实得小心几个人,譬如你那个成天挂着一张好像别人欠他钱的脸,阎王殿的贺咒师叔,听说最喜欢体罚弟子,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或者那个胖胖的顾道轩顾师叔,大家都说他最喜欢拉弟子捣鼓那些危险的试验,传说他的丹药已经吃死了三个弟子了。八阁之中的几个老家伙也得提防着点儿,他们常年出任务,说不定见到个不认识的会忍不住拔刀砍人。” 一通胡说八道,这下第八子更害怕了。 王椽则偷摸着笑,忍俊不禁。 族堂之内,一大群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从一开始对于改制的看法开始吵,后来达成一致,勉强大家都认为此举可行。可问题又来了,针对改制之后的苗子选拔、集中管理、何人传道、如何修心、怎么历练、之后要担当的职责等等,甚至连要新建的那座大殿取什么名字都在吵,最终也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 主持会议的族堂阁老已经不厌其烦,每次开会这帮大嗓门的老家伙就是这样,没有一次不让他头疼的。 下次得找个机会和门主说道说道,给老夫换个职位吧,老夫实在是想多活几年,阁老心中这样想着,任由一大帮子人在底下闹哄哄,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办法。 “看来大家都很积极啊,这会议开的热闹,好事啊,不知道大家伙儿商量出了一个具体的改制方案没有?” “好你个王椽,咱们在这边唾沫星子喷了一地,你这老家伙倒是躲了个清闲,老子就说怎么一直没看到你个老小子。本来这山上事儿最少的就是你了,这次还想躲着当甩手掌柜?没这么好的好事儿。” 登极殿这位殿主一出现便被骂了一顿饱的。只是当众人看到他领进来的那个少年时,瞬间便停止了吵闹,集体朝两人望过去。 一直小心翼翼,目不斜视的第八子愈发蹑手蹑脚。 之前在嘈杂的会议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的天罗殿主陈高唐向王椽问道:“这便是门主新收的那个小徒弟?” “正是,陈师兄是要好好看看吗?这孩子可认生的很。” 一旁的地网殿顾道轩一把拉过第八子,抢先说道:“陈师兄哪有那个功夫,还是先让顾师叔好好瞧上一瞧。” 陈高唐无动于衷,似乎是习惯了。第八子看着眼前的胖师叔,想起了王椽师叔先前说过的话,一动也不敢动。 其实在第八子出现的时候,身着那身远山青云袍,大家心里便都有底了。只是令众人稍感意外的,是这孩子身上背着的两把剑,因为很多年前也有一个这样年轻的孩子背着两把相同的剑走进这座祖师堂,只是当时那孩子比现在这个小家伙可是镇定、傲气的多了。 顾道轩微笑地拍了拍第八子的肩膀,长出了一口气,“好一个天生剑胎。” 人群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嗓音,“小家伙,到这里来给郭师叔悄悄?以后历练出任务,尽管到我鸬鹚阁来,师叔罩着你啊。” 另一边说道:“别听他花言巧语,先来赵师叔这里,让师叔好好教你几招剑法。” “你快得了吧,人家小家伙可是天生剑胎,就你那几招三脚猫,人家看得上?” “黄老杂毛,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几颗象牙来?” 得嘞,又吵起来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第八子好像是没那么紧张了,在这个人声鼎沸的祖师堂,他似乎找到了一丝的安稳啊。 祖师堂内再度安静了下来,因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出现了。 老人径直走向最前面,在和族堂阁老短暂的交流之后,抬起头来看向众人。 沉默许久之后,老人开口道。 “第一件事,关于十方俱诚和独孤伽罗刀剑相争的画卷拓本马上就可以完成,到时候依然保存到登极殿供悟道之用,如果有人要借阅,找王椽殿主做好登记即可。” 众人均没有出声,一直默认此事。 “第二件事,关于改制,刚才阁老跟我说了,看来大家讨论的很热烈,要是没有反对的,散会之后就可以开始实施了。这件事由登极殿殿主王椽牵头,一切大小事宜细梢末节到时候可以到登极殿再议,最后王椽殿主给我一份具体的章程即可。”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喜形于色,只有负责人王椽一脸苦笑。 门主终于要给这家伙找点事做了。 “我有个问题。”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主人是资历极老,按辈分是门主师兄的天罗殿殿主陈高唐,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盯着门主,一字一句问道:“门主此次行事,是准备托孤吗?” 然而,还没等到“托孤”二字说出来,便被门主一道凌厉眼神阻止。 “如果不是关于改制事宜的问题,就不必多问了。关于私事,陈殿主在散会之后可以随便议论。” 老人视线扫过所有人,招手让第八子走到前面,跟他并肩。 老人最后说道:“最后一件事,这孩子叫第八子,哪一天他能跻身天命,便是我刺客山堂的新门主。”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三章 青龙 祖师堂会议结束之后,刺客山堂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制。 所有人出了祖师堂,立即马不停蹄地涌到王椽的道场,千龄山登极殿。花了一天一夜,吵了十几个时辰,终于将所有细枝末节梳理了个遍。等到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离开时,只有王椽一个人感到头大如斗。 王椽望着呜呜泱泱一大帮子人离去,心里想着:过去一年踏进这门槛的人都没今天多,大堂里那些常年静坐的祖宗像们受得了吗? 随着登极殿将那份总章程递入祖师堂,昆仑山飞鸟惊飞。 四殿八阁总计挑选出了二十八名弟子,先安置在了千龄山登极殿外暂住。这些弟子允许着远山袍,至于日后是不是能够升为和第八子那身远山青云袍的同等样式,就得看他们之后的努力和造化了。 选择破土开殿的是草木丰盛、景色极美,既有溪水河谷,也有绝壁陡崖,一座山峰两山头的两仪峰。至于新开的那座大殿,也终于在吵了半天之后有了结论。 根据历史记载的大佛陀、戒刀僧的一句“抽刀向天,云中翻滚一青龙”和一句谒语“积善之家,青龙常驻”,这座大殿的匾额之上便有了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青龙殿。 阎王殿所在黄泉峰,在大大小小山头之中,高度仅次于主峰昆仑峰。第八子此刻独坐在黄泉峰上那处极有名的青崖之上,两把剑并不背在身后,被盘腿而坐的少年横置在腿上,轻抚两剑,闭目吐纳。 山风拂我衣,斜阳照剑眉。 第八子好像融于山水,随风而动。不经意看时仿佛此处无人,凝神看去又似崖旁山石。 少年许久之后吐出一口浊气,面色哀愁,师父在祖师堂上说的那番话,可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担子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得起来。 远处,两人正仔细打量独自吐息的第八子。 登极殿殿主王椽。 阎王殿殿主贺咒。 贺咒一边赞叹一边问道:“这气象不得了啊,人比人气死人,你说这是这孩子本身的天赋使然,还是门主那一身云霄清霆的内力开始显化?” 王椽面色古怪,说道:“哪有那么快,这要真是门主师兄的云霄清霆,咱们就真的可以准备给他老人家安排后事了。” 常年面若冰霜的贺咒难得露出一抹笑,一脸尴尬。 随即便听到王椽感叹道:“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不问来路不贪寸功,潜心修道修心安,身边物我两化,内心澄明,八风不动,心若磐石……咱们之前都对着小家伙抱了不小的期望,但这么看来,似乎这期望真的可以再高一点啊。” 贺咒点点头,感慨道:“天赋高如十方俱诚尚且需要近佛才能跨出那临门一脚,真没想到这小家伙能够如此近道啊!” 两仪峰、青龙殿、第八子,中州风雨多一人。 入夜之后从不点灯,一片漆黑的麒麟楼内,白发老人提着一盏煤油灯游走于第七楼,经过众多书架,最终挑拣出了三部密档。 一部关于一百多年前长安那场大火的绝密档案、一部牵扯到四十年前“狮狼之争”的诸多细节,最后一部则是历代武榜的评定记录。 好一个广纳千秋的麒麟楼,这可是相当于祸乱谋反的僭越之举,要是让长安那帮书生得知此事,老皇帝的批阅折子的龙案之上就得下雪了。 老人将那盏微弱烛火和三部密档均放在宽大紫檀大案之上。拆开了不知何时放在桌案上的一封密信,信封角上写了个小字:艮。 这封密信通篇情报只记录了一件事,关于在这中州最为神秘的一个组织,楼船。 如果遍查历史,就会发现,好像中州不论发生什么大事件,都会出现这个叫“楼船”的组织的踪影。比如历代武榜的出炉,只是因为榜单上加盖了楼船的黑舟印,所以没有人会对这个榜单的分量产生质疑。 不论怎么去推演推论,所有人都有一个默契的认识,那就是这个叫楼船的组织一定是一个他们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可就是一个具有这么庞大规模的组织,却始终无法查询到它的蛛丝马迹,越往深处查,越会觉得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最终这些人会察觉到一件让他们无法想象的事情,那就是他们调查的东西好像就是这个组织故意散布出来,给他们看的表象。 老人桌案上的三部密档,显然也是关于历史上楼船组织的活动记录。 其实这位老人的此次浔阳之行,有两个必不可少的原因。第一个当然是因为那个马上要及冠的孩子,第二个原因,除了暗阁之中部分人知晓,再无人得到半点风声。因为那个他一直在调查的这个组织,楼船,给暗阁送了一封信,邀请老人到浔阳来参加一场会议。 信中的概述,是千年未有大变局,要是祁阳若是想在中州继续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然,信的末尾有一句:不来也行。 老人不得不来。 对于这个组织,老人还有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想,顾千秋,很有可能便是其中的一员,而且享有极高的地位。 “震!” “在。” “让‘艮’回来吧,这封密信加上上次那件事,他的身份应该要暴露了。毕竟在紫梁道上卖剑咱们是冒了很大风险的,那家伙也太招摇了些。” “是。” “多留意点楼船的动向,我感觉他们说的那场会议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就在这几天。暗阁人员调动的怎么样了?” “除了‘坤’和‘坎’,其余人都已经赶到浔阳。根据您的指示,‘乾’带来了榜上名剑第一的轩辕。” “很好,除了我这边,那孩子那边也要盯好了。这几天我老感觉心神不宁,好像有更大的事要发生。” “是。” 震隐于无声。 老人借着微弱灯光,依次摊开三部密录,自言自语:“楼船,顾千秋。” 老蝉街青藤巷,巷子口的酒铺子里。 铺子老板,缺了牙的老白叮嘱了顾南逢一句不可偷懒,便独自提着一坛子酒往小巷深处走去。顾南逢一脸不爽,翻着白眼,埋头苦干。 推开栅栏门,再推开不上锁的木房门,老白看见了在书桌前怔怔发呆的顾千秋。闻到酒味儿,老人瞬间回过神来。 老白笑道:“知道你犯酒瘾了,这不,三百年的‘老井’。” 顾千秋迫不及待地接过酒坛,揭开酒封,抬起酒坛子喝了一口。 老白看向眼前桌面上的棋盘,笑道:“这是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落子?这副棋局摆了这么多年,还有你没算到的地方?” 顾千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不急不缓地说道:“不是不落子,而是现在的局面已经囊括了接下来的局势发展,等到此间事了,就可以开始落子了。” 老白呵呵笑道:“果然是你的风格。” 顾千秋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算到的,特别是关系到自身牵挂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要等这么多年。” 老白惊讶问道:“你也会有牵挂的事情?” 顾千秋默默说道:“你现在不会明白的。等到这次揪出那只藏在水下的鬼,西北三州就开始收网吧。也该是走下一步的时候了。” 老白点点头,沉默片刻,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襄阳城的洪承畴和北漠是死仇,那苏家的那位长子呢?” “也是死仇。” “那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最后苏倾天会成为弃子吗?毕竟如果按照局势,北漠那边……” “弃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顾千秋看着老白,然后话锋一转,“但是苏倾天和洪承畴有一个地方不同,就是只要用大势逼着他一直走,他就永远也不会有报这个仇的机会。” 老白看着这个轻描淡写的老人,忽然感到了一阵寒冷。 在城主苏满堂的迎接下,乌州汪家的两位尊贵客人一路来到了城主府。汪寒水和苏倾雪一进城主府便结伴离开了。汪夜辉和苏满堂打了一声招呼,说城主忙自己的事情便好,不必管他。 苏满堂便派了几个下人领着汪夜辉游历城主府。 走马观花时的汪夜辉,走着走着看到了在一处亭子里喝茶醒酒的司空玉龙,顿时气便不打一处来了。 三步并两步,汪夜辉几下子便奔进亭子,照着司空玉龙胸膛便来了一拳。 “好你个司空玉龙,我说怎么见不着你,一个人在这儿逍遥呢?忘了前些年去乌州小爷我是怎么招待你的?这次我来,连你一根毛都看不到?” 司空玉龙看清来人,一愣,随即赔罪赔笑,连连道歉,说自己榆木脑袋忘了汪兄即将大奖光临,然后吩咐下人去取酒来,要与汪兄好好赔个不是。 汪夜辉摆摆手,说酒就算了,明天有棋局,你可不要想把小爷灌醉,到时候又被你赢了小爷这面子往哪儿搁?然后只见少年揉了揉手,小声嘟囔道:“胸前藏了俩大石头?碰的小爷手恁疼。” 司空玉龙哈哈大笑,然后问道:“方信石呢?不是和你们一起进的城?” 汪夜辉撇了撇嘴,“那胖子进了城便没了踪影,我估摸着是老毛病犯了,去喝花酒。” 司空玉龙想了一下,说道:“我倒是觉得,可能他会去找吕为先。” 汪夜辉一拍手掌,“吕竹竿啊!那他们还不得打起来?”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四章 惊鸟 一行马队连夜远奔,自岭州最南昆仑山直穿一州之地,然后继续北行。一行人从装饰和行动上来看,绝对是长年累月进行夜行夜袭的活动,动作干练,训练有素。这个几十人的马队,只传出马匹狂奔的整齐有节奏的马蹄声。 秋夜的寒气逼人,可他们身穿特殊材质制作的夜行服,完全能够抵挡这样的秋寒,只有衣角沁凉。 经过长途奔袭,终于,直到看到了那座沧州最大城池的火光,他们这才止住前进的步伐。马队停在一处隐蔽地方,小心仔细地整理着行囊。 这群人的领队从人群中走出来,摘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庞。 这个领队的老者认真眺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心里稍稍感叹了一句。 不愧是号称扼守西北商道咽喉的浔阳,真是热闹。 西北三州,沧州好像是其中最热闹最惹眼的一个。最著名的两次北拒和襄阳的开城、浔阳城必争难争的超然地位,再加上诸多风流人物和奇闻异事,使得沧州更具传奇色彩。相比之下,离州就好像是一个跟在沧州后面捡漏的人家,一点一滴拾物补家,没有沧州那种随时会发生战争的担心,倒还真给它积攒下不小的家底,这些年越来越富庶。 而最西最北的乌州,好像就更没什么名气了。只因为乌州最北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龙背雪山,方圆千里杳无人烟,虽然这座雪山的背后就是北族最富庶的“天府”,可是当这座山横亘于此,便彻底阻断了北族人翻山破城的野心。因此,相比于沧州那种随时面临北族一枪穿城的险危境地,乌州人却完全没有此担忧。世人对于乌州的印象,自古以来好像就是无名将、无强兵,家留一亩三分地,螺蛳壳里做道场。 老人抬起头环顾四周,然后从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鸟鸣声。 片刻之后,循着这道暗号,有人穿过夜幕,来到老人的眼前。 老人看着从披风下露出的年轻脸庞,问道:“苏倾天没有一起过来吗?” 少年说道:“现在他应该在城内处理别的事情。” 老人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又问道:“很难想象他会这么信任一个人,将联络我们的方式都主动告诉了你。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少年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是很好的朋友,但联络方式其实是我主动找他要的。” 少年看着一脸不解的老人,继续说道:“因为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需要借助刺客山堂的力量。我听说八阁之中鹳雀阁最擅长极致的暗杀和夜袭,谢阁主更是在这方面登堂入室的专家。所以我找他要来山堂的联络方式,他本人本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被少年尊称谢阁主的老人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是那孩子的作风。” 刺客山堂,四殿八阁,鹳雀阁阁主,谢胜万。 老人看向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 “顾南逢。” “是个很孤独的名字啊。” 一阵寒风吹来,掀起一阵冰凉,寒冷的秋夜里马匹打着响鼻的声音传向四周。 老人看了一眼身后几十人的马队,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现在就进城吗?” 顾南逢说道:“不,我需要你们现在就驻扎在城外。” 老人说道:“水下鬼?” 顾南逢略带惊讶地看向老人,点头道:“是的,真正的敌人还没露面。只有等到藏在水下的鬼露头了,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我会派人送来消息,到时候就需要仰仗刺客山堂的诸位了。” “明白了。” 老人抬起右手,接着身后的众人都迅速翻身下马,整理好马匹和行囊,开始原地休息。风撩野草,老人看着远处灯火高挂的浔阳,感叹道:“看来是一场很不好打的仗啊。” 顾南逢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老人一起望向远方的城市。许久之后,他向老人抱了一拳。 老人看着要离去的少年,说道:“最后问一句,像你这样的人,那孩子身边还有很多吗?” “是的,很多。” 顾南逢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最后还是转过头,说道:“所以您其实不用太担心,苏倾天和我们是一样的,在这个看似太平却并不太平的世道,都有着一个藏在心里的绝大梦想,因此我们会彼此支撑着走到一起。” 兔起鹘落,少年隐没在黑夜里。 老人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沧桑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 天边泛起鱼肚白。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浔阳城满城都是喜庆气氛。 城主府张灯结彩,搭架子、摆高台,紫梁道吆喝声叫卖声铺天盖地。不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老蝉街、城西的一些平实贫苦人家,都或多或少被这种气氛感染到,大多数人家的门前都早早地挂起了有喜庆气息的枫叶灯笼,家和人团圆,人生幸运事。 麒麟楼上,老人将怀中一摞书依次放回书架上,然后站在窗边花梨大案边上,望向外面的热闹景象,凉风习习,吵声闹声鼎沸。 真不像边地啊! 老人心中又升起这样的感慨。倒是十分像那些百年十年充耳不闻铁蹄战鼓的江南城池。 “苏满堂的城主府那边,现在说不定在弄那劳什子的‘三州棋局’吧,好一个文治武治一把抓的苏城主。听说这一次最有看头的三场棋当属年轻小辈们的三场博弈,年龄不大,水平可着实不低,要有机会倒还真想去现场看看。要是再有时间,还想在这浔阳各处多转转,多走走,好好看看这个被太武帝和韩起将军称为‘西北的江南水乡’的城市,看看这里的人们为何与修罗北漠仅仅一城之隔,却还能生活的如此坦然。” 老人自言自语,负手窗边,风理双鬓,想到了很多往事。 若论地大物博、福缘底蕴,处于中原之地的祁阳王朝可以说独占鳌头。若以千年前的大阙开朝为起点,沧海桑田,龙脉遍布。最终挟泰山以超北海,统一中原腹地的祁阳,建国近四百年,依然未见颓势。这种难以想象的局面是否昭示着祁阳才是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天命所归?虽然很早之前就有人说出过一句让天下谋士低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是现在人们依旧看不到一点能让祁阳西沉的苗头。论国力,即使是强如北漠,天下兵武之盛,依旧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攻入中原,而西启,若不是祁阳顾忌太多,说不定兵戈铁蹄早已踏碎千里雪山,与之差不多境地的南荒,从未奢望越过夷水一线。 祁阳多方受敌,却没有一个人敢断言这将会是一场神州陆沉的共斩,还是一场千年未有的共御。老而弥坚的四堂柱、层出不穷的鸿儒谋士,闪烁在各处夜空的少年英豪……真是应一句:天佑祁阳。 暗阁之三——“震”出现在阴影里,看到正在出神的老人,便继续保持沉默。 良久,老人问道:“是楼船来消息了?” 震稍感惊讶,说道:“是,今天有人找上暗阁,将之前所说的那场会议的时间和地点都确定了,就在今晚。” 老人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情况。还有别的事吗?” 震沉声说道:“关于十方俱诚的行踪,乌州离州都没有发现身影。根据暗阁的追查和推演,这位剑仙最终的落脚点就是沧州,而且,应该……” 老人打断道:“不是襄阳就是浔阳?” “是。” 老人面色下沉,思索了片刻,问道:“十方俱诚有没有入局一场围杀的可能性,就像前不久襄阳打的那场架。” 震小心翼翼地说道:“按照常理,以十方俱诚的身份和心性,不会亲自参与到这种局里面来。但如果他真的要入局,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有人用了一个他无法反抗的把柄来逼迫他。” 老人说道:“所以有这样的可能性,而且因为这种极低的可能性导致很多人会疏忽这一点,那么一旦这种情况发生,这个局面就是山崩之局,到时候所有人就是必杀之地的必杀之身。” “是。” 老人面色阴沉,突然问道:“乾和那一线武道长生有多大的差距?” 震思索片刻,回答道:“不佩轩辕,天地之隔,若御轩辕剑,也只可抵挡一时片刻。” “好,那将乾调度到那孩子那边盯着,佩轩辕剑。” “那您这边呢?到时候还要参加楼船的那场会议,我担心……” 老人不再言语。 震见老人心意已决,只得沉默,良久之后,发出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负手而立的老人眼神平静,许久之后,轻声说道:“到时候,就仰仗你们暗阁的诸位了。” 浔阳城南城门的不远处,一位高大的剑士缓缓走来。 他将一柄小巧的带鞘剑和一把一直御剑冲霄的飞剑皆缩寸入袖,然后抖搂抖搂了袖子和身形,慢慢悠悠地入了城。 好香的酒香和酱香啊,不愧是名不虚传的浔阳,还刚好撞上了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 这位剑士目光扫过高大的麒麟楼、莲花塔和城主府,又看了几眼沿街的酒馆摊子。 最后剑士走进一处酒馆,要了三斤酱牛肉和一壶酒。 他将酒碗倒满,喝酒之前,端起酒碗抬了抬,好像是敬酒的样子,而敬酒的方向,朝向西边。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五章 蓬草 城主府外面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台子,百姓们闻风而至,都赶着来看热闹。 一向以威严著称的城主府附近此时熙熙攘攘,煞是吵闹,城主府的大多数人对此倒是已经见怪不怪。那位文治武功均手腕了得的苏城主对这些事情向来乐见其成,特别是每逢节日,苏满堂还会抽空,着便衣亲自到市井中走一走,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沾沾喜气。 自然,有这么一个城主,浔阳百姓对城主府的态度便悄悄从畏惧转变为敬重,当然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后话。 用司空玉龙的话说,苏城主这独到的与民同乐,就是他宦海生涯浮沉不倒的精妙处,是有大智慧的。 高台之上摆了十张弈台,弈台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了十张棋盘,据说是城主苏满堂珍藏的有名十副,有那刻纹甲波的“云水”、古香古色的“松涛”、白玉棋盘寓意高洁的“鹤”、两阳高升的“复日”……台下百姓议论纷纷,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人群中几个花秀才或者是几个略懂弈理的人被团团围住,都盼着这几人在台上那些人落子的时候露几句他们也能听懂的评语。 先登台的有七人,剩下的三张台在有意无意的渲染下,大家便懂了,那是压轴的三场弈战,好戏还在后头,要说怎么没见着咱们浔阳赫赫有名的苏大家呢。 司空玉龙和汪夜辉等人在幕后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欣赏着台上的七场混战。 汪夜辉冲司空玉龙笑道:“你说要是咱们这七场先全部赢了下来,是不是接下来的三场就不用比了,你这家伙到时候可就丢脸丢到家喽。” 司空玉龙也笑道:“要是你们真有这本事,那我们也只能认栽了。不过就算如此到时候也得上去试试不是?不然先不说会泼冷了大伙儿的情绪,你汪大公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就为了找回场子?不掰扯掰扯可不是你汪公子的风范,还是说这趟过来真就图个游山玩水?” 汪夜辉撅起嘴巴,哼了一声,“当然是为了灭一灭你这家伙的嚣张气焰。” “这就对了嘛。” 司空玉龙笑眯眯道。 方信石在一边和他的老冤家嬉皮笑脸,吕为先很烦这家伙脸皮的厚度,可还真没什么办法,况且这家伙水平可是不低,在离州那边声望很高,不然也不会担任这次棋局的离州代表。可是这死胖子的作风确实叫人不敢恭维,吕为先已经自认足够不务正业,但和这胖子相比,吕为先自己都得在心里夸自己一句大大的良民。 在离州那边,在年轻一辈弈途独占鳌头的方信石,终日寻花问柳,花天酒地,更荒诞的是这家伙安家的地方竟然是风月楼台,何其荒唐!这就使得离州很多人即使心里不得不承认方信石的坐隐地位,也还是不愿意捏着鼻子点头,宁愿离州少了一个独领风骚的宠儿,于是这便有了一句极其无奈的“离州年轻一代无大家”的长叹。 然而心宽体胖的方信石从来不太在乎这些,在只把人生当做一场逆旅的方信石看来,匆匆一世,享乐便好,何苦痛手写功名?身前千杯酒,身后一抔土。况且我方信石又不曾主动招惹一个闲人,害过一个倒霉蛋,还要我如何? 离州风月青楼上,方信石自己房间门前,挂了一副自己手书的楹联,据此可以窥见这家伙心境一二。 上联:此生如此矣。 下联:来世尚且哉? 横批:鬼知道。 这又是饱受离州士子诟病的一副对子。 “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了吗?听说在乌州那边名气大的吓死人,甚至传闻汪夜辉那小子曾经输给过他一场,虽然我私下问的时候他没承认,不过我估摸着这事儿可信度不低。” “他旁边那个瘦子,对,就是和你这模样差不多的那家伙,在离州可没让我少吃苦头,次次来找我都说啥子要给离州败类一个教训,要不是小爷我手段略胜那么一筹,都早给离州的妈妈姐姐们扫地出门了。” “那个拎着把扇子装模作样的家伙是……” “……” 叽叽喳喳地将登台的七人一一给吕为先介绍完之后,方信石笑嘻嘻道:“看来这前面七场,我们乌州离州是赢面大些。” 吕为先懒得和他搭话。自从很早之前被司空玉龙拉着在乌州赢了他一场,这个死乞白赖的胖子倒像是黏上他了,还表现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惺惺相惜。 当时在乌州输给自己之后,这个方胖子不气反笑,一巴掌差点没给自己拍散架了,哈哈大笑着说道:“你吕兄这样的人才,就应该来咱们离州,让众多仙女姐姐好生瞻仰。我那儿就缺一个吕兄这样的知己啊,啥也不说了,这次吕兄尽管和我去离州,我给你在我那间房旁边安排个好住所,天字号,独一档。咱们兄弟联手,离州那些喜欢吠个不停的以后都得趴在地上。” 昨天这家伙刚到浔阳,竟然能鬼使神差的找到自己。当时正在喝酒的吕为先差点儿没给他一巴掌拍掉半条命,“吕兄何苦在这小小酒楼伤春悲秋,走起走起,这旁边不是有家玉仙楼,让小弟我带你去好生快活快活,保证你今晚龙精虎猛,明天生龙活虎,说不定在棋局上都还在念叨呢。” 当时吕为先先是一愣,接着看清这家伙的模样后,暴怒着跳起来对着他的肥脸就来了一拳。虽然事后这方胖子跟个没事人似的。 吕为先忽然问道:“我听说你在你那风月住所的门前挂了一副楹联?” 方信石眼睛一亮,压低声音说道:“哦?吕兄竟然知晓此事,难得如此挂念小弟。可是想去见识一番?” 吕为先面无表情说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虽然我管不了,但你实在没资格挂下陆国主的名句。” 方信石闻言,错愕一笑,随即摆摆手,赔笑道:“吕兄说的是,可我这不是肚子里没墨水,狗嘴里也吐不出几颗象牙,只得借助古人的高言嘛。吕兄要是不喜欢,大可以亲自去离州,帮我把那副楹联砸碎,怎么样?” 下陆国主。 四百多年前,大彭灭亡,祁阳未立,诸方混战,小国林立,人人命如蓬草纷飞。在当时朝不保夕的诸多小国之中,同样是为了自保选择立国的弱小下陆,却能在那个豺狼当道的乱世苟活二十年,即使强如当时大武、后彭等国也逃不过一个五年十年碎成齑粉的下场。若不是翻看史书,没人能相信这个奇迹。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于当时的下陆选择依附兵武无双却毫无威望的大夏,也在于在氏族中声望浩大的下陆国主的绝大牺牲。自知在那个时代只能如此的苟活的下陆国主答应了大夏国提出的那个无礼要求,下陆国成为大夏的附庸,为大夏军队提供兵力支持,同时为了表现下陆国并没有豪胆逆心,下陆国主需要以戴罪之身自囚大夏国的都城夏都。 最终答应了如此屈辱条件的下陆国主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屈辱在等着自己,大夏竟然将他在夏都的住所定在当时那里最大的青楼。一代国主流离风月,也仅仅算是在那个乱世翻起一个极小的水花吧,在那样的乱世,就是可以如此荒诞不经。 以自己一人的屈辱换来国家二十年相对和平的下陆国主最终在夏都郁郁而终,传闻当时身子骨已经虚弱到极致的老人独自走上一座石桥,高叹了一句话,然后就那么从石桥上一头扎进水中。尸体随水流了六里路,最后还是由那座他安身的青楼的风月女子们打捞安葬。 下陆国主一生积郁,死前说的那句话反而流传甚广。 抱守残躯,风烟望乡二十载,此生便如此矣! 而大夏国也终于在下陆国主死后露出苍白的獠牙,将下陆一口吞下,然而等到祁阳横空出世,天下横扫的时候,大夏的命运反而凄惨,大夏国主甚至被满是怨恨的各个氏族给判了车裂酷刑,死状惨不忍睹。 吕为先出神了很久,反复在脑海里翻看这一页血腥史书。 怎样的人生才当得起一句命如飞蓬呢?那个一辈子如一叶蓬草随水流的下陆国主当时站在石桥上又在想些什么?吕为先不由得想起了玉兰楼外的风景,自己在那个窗口看了那么久,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一生漂泊无定所,心如蓬草四面飞。 大概便是如此了。 吕为先转头望向方信石,这下反倒把心宽体胖的方信石给看的心里发毛。 吕为先一字一句说道:“我看那几场马上要下完了,上台之前咱们打个赌?这次你要是输了,就得摘下那副楹联。” “没问题,要是吕兄输了呢?和小弟我远走离州?” “可以。” 方信石嘿嘿一笑,摩拳擦掌。 吕为先目视前方,仿佛一切事情都没在牵挂。 司空玉龙似乎察觉到了吕为先的异样,看了一眼这个享誉浔阳的“吕八段”。 好像他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啊。 在一片热闹喝彩声中,棋台上的七场棋终于落下来帷幕,倒还真被方信石说中了,这七场确实是乌州离州占了先机,浔阳三胜四负。 场下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这几场有点可惜啊,不过乌州离州在哪里找的这几个人,到还真不好对付。” “没事儿,咱们接下来赢回来不就行了?” “来喽来喽,剩下的三场,诸位怎么看?” “俺当然是看好咱们苏大小姐了,当然,司空玉龙这位襄阳小将军俺自然也是支持。至于吕为先那呆子,管他呢,他就算输了咱们不也是五胜五负的平局?” “那是,可这家伙要是真不争气,老子就去玉兰楼敲闷棍,再给他三条狗腿打断。” “……”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六章 剑仙十方俱诚 万众瞩目的三州棋局终于迎来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三场,在众人的呼闹声中,六人缓缓登台。 先上台的是今日一身端庄大气的苏倾雪和机敏可爱的汪寒水,两大女棋手的登台引来一阵叫好,苏倾雪自然不必说,浔阳自家人,那人气指定是杠杠滴,另一名少女虽然不曾见过,但就这一份气质,自然也担得起大伙儿的喝彩。况且两大女子棋师一争高下,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场景,吆喝声那可不得响当当的。 后面陆续登台的是司空玉龙、汪夜辉和一改往日形象、面色严肃的吕为先,这三位收到的喝彩倒也是不少,没办法,身份摆在那里嘛,两个自家人,一个贵公子,没道理冷场。 可到了最后登台一人,这热闹劲儿就一下子冷了下去,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议论声。 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胖子晃晃悠悠地挪上高台,之后双手在头顶上抱拳,作拱手状前后晃动,朝台下大声说道:“谢谢,谢谢啊,各位不用这么客气。” 好家伙,一下子就给台下百姓给震住了,这是哪儿来的牛鬼蛇神?咱们和他很熟吗?看这样子,估计这胖子的脸皮比咱们北边那座襄阳城的城墙还要厚啊。 虽然冷场冷的可怜,但这位方胖子哪会在意这个?摸出一把桃花扇,自认风流倜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棋台前。 “奈何小爷英俊盖世,竟震的台下鸦雀无声,诸位大可不必如此。老少爷们就算了,姐姐妹妹到是可以多多益善,那位妹妹,对,就是你,是不是哥哥一双桃花眼勾走了你的魂魄?不要着急,待我赢了眼前这个吕为先,这就下台和你把手牵。” 这下不止台下观众,就连台上的其余五人都有点儿受不了了。 司空玉龙压低声音向汪夜辉问道:“是不是上次输给吕为先之后,这胖子脑子里那根弦输没了,怎么越来越变本加厉了。这可比之前在乌州还要脸皮厚。” 汪夜辉也皱着眉头,小声道:“我咋知道这方胖子脑子里想些啥?看这样子可能是什么时候生了场病给脑子烧坏了。我以后可得当心点儿了,得让寒水离他远点。” 吕为先看着对面的方信石,问道:“可以好生下棋了?” 方信石笑嘻嘻道:“自然自然。” 等到这没个正形的胖子坐下来,开始猜先、落子,气势居然浑然一变,气场浑然,众人也是大吃一惊。人不可貌相,方信石这下子终于有点离州年轻棋坛扛把子的感觉了。 苏倾雪和汪寒水那边也开始落子,相比之下,这边的目光倒是最多的,毕竟大家都很想看看已经名声在外的苏家小姐和另一名女子棋手之间究竟孰强孰弱。 司空玉龙和汪夜辉这边已经猜先完毕,但迟迟没有落子。 汪夜辉催促道:“他们都已经开始了,你这边能不能快点?想什么呢,想怎么下才能少输些?” 司空玉龙终于落子,笑道:“想怎么才能让你输得没那么丢面子。” 汪夜辉撇了撇嘴,低头看了眼司空玉龙的落子,笑容满面地说道:“果然还是这招大飞守角开局。可惜啊,你的棋路我这一年早就摸透喽。” 麒麟楼第七楼,老人收回视线,开始一步一步下楼。 有点想去看看那处棋局,可惜没这个机会啊。 老人一边下楼,一边低声给暗中的震下命令。 “‘乾’按计划守在暗中,不要被察觉到了,只有那个最糟的情况真的出现了,才允许动用轩辕。” “马夫依旧是尉迟,其余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不用太担心楼船的无理手。” “要特别小心今晚,按照推算,今晚所有入局之人差不多汇聚一堂,要是有人真要谋划点什么,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震一一点头,然后说道:“有一件临时线报,暗阁发现城外突然驻扎了一只马队,根据样式来看,应该是来自岭州的刺客山堂。” 老人揉着眉心,说道:“真是越来越错综复杂了。” 一边下楼一边思考,等到推开一楼大门,老人望向远处,冷静说道:“不用去管!根据我们之前掌握的情报,刺客山堂对于苏倾天的态度应该还是亲近远大于疏远,既然如此,那么这只马队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我们的助力。等我走了,派一人盯着那边便可,不可轻举妄动。” 老人走向远处的马车,最后说道:“切记,一旦异状发生,那所有事情都得为‘乾’那边让道,所有人必须配合‘乾’,死保住那孩子的安全。” 震在阴影里抱拳,“是。” 小酒馆中,刚进城没多久的中年剑士此刻正慢悠悠喝着酒,吃着酱牛肉。一边优哉游哉地拍打着膝盖,一边听着酒馆子里家长里短的闲聊,竟也不觉得有什么枯燥。 此处没人认得他,因为从岭州一路过来的时候他都有小心地隐匿身形,一时片刻还不会被那些闻风而动的老鼠、谍子等找到。少了这层顾虑的中年剑士只觉得一阵轻松自得,喝酒便也多了份好心情。 此人身份,若袖子中那两把剑被人看见,便可一言道出,正是武榜之上稳居前三甲,前不久刚在岭州昆仑山高调现世的剑仙十方俱诚。 一口酒一口肉,十方俱诚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个从练武开始就只想着找自己打架的武疯子独孤伽罗,前不久昆仑山的那一战,自己并没有下死手,所以当时虽然看起来凄惨了点儿,其实应该性命无碍。 而且虽然之前独孤伽罗也纠缠过自己很多次,可上次那一战,才真正让他开始对这个百折不挠的武道后辈开始另眼相看。因为这个将自己视为一块砥砺自身武道的独孤伽罗,他手中的那把霸刀开始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百折不挠是为勇,千折万折是为道。 能做到这一步的独孤伽罗已经有了勘破那一重长生大门的可能性。 后辈江湖武道不孤啊。 十方俱诚放下酒碗,挽过袖子,袖中两柄小剑从微微颤动变得安静。十方俱诚眼中笑意恬淡,轻轻说道。 “晓得了。” 他袖子中的两柄通灵剑,这是在提醒自己呢。当时在昆仑山和独孤伽罗打斗时,他感受到了一丝剑胎的萌动,而这两把剑感受到了两朵剑灵的诞生。当时就在他们不远处,应该是昆仑山中那个已经传承了几百年的刺客山堂。 等到日后相遇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呢?十方俱诚不禁想到。 天生剑胎和灵智初开的剑灵两朵,江湖百年难见的场景格局啊。 会遇到一个彬彬有礼的晚辈,还是另一个和独孤伽罗一样咄咄逼人的后生呢? 可不论怎样,似乎都对应了十方俱诚的那一句“后辈江湖武道不孤”的感慨,倒还真是值得让人浮一大白的欣慰事。 十方俱诚继续喝酒,邻座的一个汉子瞧了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老半天,忍不住说道:“看先生这身打扮,莫非是喜欢游山玩水的富家老爷?那您这回可是来对地方了,刚好赶上中秋节,咱们浔阳可是热闹的紧啊。您要是喜欢灯会,可以逛一逛紫梁道,那儿商贩扎堆,走南闯北的摊主不在少数,绝对能撞见些您之前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要是喜欢舞文弄墨,咱们浔阳有那‘文兴三宝地’,不是我吹,绝对是这个。” 汉子竖起一只大拇指,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 “虽然现在那座麒麟楼不给靠近了,但是那另外两处地方去看看可是不吃亏。况且现在还多了个城主府,那地方相比以前可没那么多规矩了,扎堆聚会都没事,这可不,听说现在城主府前面就在举行咱们西北三州一年一度的棋局大会,好多街坊百姓都去看热闹了,您要是感兴趣,现在去说不定还赶得上最后最精彩的几场哩。” 十方俱诚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受人之托,来浔阳办件事情。” 汉子尴尬地笑了笑,挠着后脑勺。然而转念一想,汉子又说道:“那等您的事情办完了,我刚给您说的那几处也可以抽空去看看啊,难得来咱们浔阳一次,不带点儿念想回去就太可惜喽。还有咱们浔阳自家产的‘老井酒’您可也得尝尝,别看俺这碗净是土腥气,可超过五十年的老井,尝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对它竖大拇指的。” 十方俱诚点了点头,抬起酒碗和眼前的汉子撞了一下碗,一口饮尽。 “好说好说。” 汉子便也将碗中酒喝完,咧开嘴笑了起来。 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就着酒肉,等到十方俱诚结完账走出酒馆,夜幕已经有点儿落下的迹象了。 十方俱诚抬头看了眼天空,微微叹了口气。 自己这回浔阳之行后,多半得落个过街老鼠的名声吧。 世事多无奈,即使逍遥如他十方俱诚,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不知道在武榜上目前排在他前面的那两位,是不是也有太多身不由己呢? 北漠龙帝赵空严。 轩辕山巅项般月。 十方俱诚袖子中的两柄剑开始颤动。 世间人人求逍遥,却不知最终都因为心中执念画地为牢。若世人以为他十方俱诚只是追求武道长生,就有点儿太瞧不起这位剑仙了。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七章 枯心白发千年灯 一架马车从麒麟楼前出发,西行出了城门,再行许久,直至行至一处隐秘山隘,已经接近黄昏。 停车于一处草木丰茂处,便于马匹休息进食。 白发老人闭目养神,马车外车夫尉迟泫的声音响起。 “老爷,有人来了。” 老人走出马车,看向来人,只见此人佩覆一张铁灰面具,不见真容。 老人看着此人,说道:“这就是楼船的作风吗?我以为会是何等高调的作态,谁想是这般见不得人的样子?” 覆铁灰面具的人传出一股不像人声的金石嗓音,很奇异,落在耳里却很清晰,“谁知道呢?上面的人大概考虑了很多事情,可是不会和我们说啊。您也不必拿话激我,我只是一个最末等的杂役,做些谁都能做的活计,譬如现在带您去会场参加会议这样的小事。而关于这面具倒不只有我们佩戴,毕竟这次邀请的高人不只您一位,想必有很多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貌吧。上面的人吩咐我们,要是您需要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多的。” 他从袖子里取出两张铁灰面具,摊开放在手掌上,“上面还说了,这次会议,您可以带上一名仆从参加。” 老人看着眼前人的从容不迫,沉默的点了点头,看来为难眼前这人是没有意义的,楼船这个组织的严密性和漩涡不是一般的诡谲,操之过急可能正好中了对方下怀。 可既然现在它主动向自己露出了冰山一角,那就说明它不是一个只靠自己就能摆平所有事情的恐怖存在,那么老人坚信终有能看清它的一天。 “那就带上他吧。” 老人指了指尉迟泫,然后接过两张面具,递给这位马夫一张。 走到马车边上,老人轻轻敲了敲马车的外壁,然后向下指了指。 覆铁灰面具的楼船中人瞧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这是指示手下暗阁不必轻举妄动。 虾蟆下潜,水涨石沉。 带上面具的两人跟随面具侍者,七弯八绕,经过许多蜿蜒小径,最终来到一处草木稀疏,山头环绕的山谷中,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石门,嵌于龙脊般起伏的山脉上。老人望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夕阳西垂,已经是黄昏了。 侍者望着眼前差不多有两个成人高的巨大石门,感慨道:“本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居所,听说已经一百年不曾启用了。老爷子们真是大手笔,这一百年的第一次启用,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吧。” 石门已经打开了,他站在很远处看着两人,金石般的奇特嗓音传过来,“将两位带到这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两位就需要自己前进了,我们这样的下人是没资格进去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到了里面,会有其他的人接应你们。” 太阳愈发下沉,老人看了眼远处的从者,又看了看身前的马夫尉迟泫。 尉迟泫说了句“老爷请跟在我后面”,便率先走进石门山洞。 在夕阳最后一线光明落下之前,这位似乎和祁阳皇族纠葛不浅的老人,这个受到楼船邀请前来浔阳的话事者,这个在幕后运筹帷幄许久的谋划人,终于走到台前,走进石门另一面的阴影中。 石门缓缓关闭,站在远处面覆铁灰面具的侍者拍了拍手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几个起落消失在此处。 别处,有人在等他。 来到一处小山头顶部,有个年轻人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等着,闲出个鸟来的年轻人到处扯了些干茅草,点了一把火,然后就一个人蹲在火堆边烤着,优哉游哉。他一边烤火一边自言自语:“深秋早晚寒的鬼天气啊,我造了个什么孽才能和你老白在这破山谷里挨冻,不值得啊不值得,幸好我聪明啊,干茅星星火,恰好身前热。老白那副瘦身板,几两寒风入骨,估计马上得入土喽。” 刚好来到此处的面具人听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了,他一脚踹向年轻人顾南逢的屁股,笑骂道:“老子忙前忙后,你小子在这里休息烤火,有什么好抱怨的?” 顾南逢赶忙换上一张笑脸,一个劲儿赔笑道:“哪能哪能啊,这不是有感胡诌的嘛,白大爷您身子骨可是硬朗的很,我看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那肯定是问题不大,我这可不是抱怨哩。” 顾南逢机灵地把一捆干茅草抱过来放在旁边,拍了两下,笑着说道:“来来来,您坐着,好生歇息歇息。” 侍者摘下面具,露出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那张青藤巷酒铺子里常年如一的脸庞。他坐上那捆干茅草,伸出双手靠近眼前的火堆。 恢复本来声音的老白咧嘴笑道:“烤会儿火,这身子骨是暖和些嗷。” 顾南逢笑道:“可不咋滴。” 深秋早晚寒,幽静山谷中,两人报团取暖。 顾南逢早前也接了许多来参加此次会议的人物,将他们指引到指定地方,只是他去接引的那几人相对路程来说,没有老白那么多的弯弯绕,所以比老人完成的早了很多。 可是顾南逢去接那些人的时候,即使事前有了楼船的卷宗资料,依然吓了一大跳,那些来自各处的大名鼎鼎的人物,那些正史里很少提及、野史里风云纵横的名字,甚至很多只知道个大概、只有翻出老黄历才能知晓的人,仿佛从书中、从历史中走出来…… 那些隐藏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明丝暗线,缕缕纠缠、错综复杂。加上他们因为这一次交谈之后会生出的千百种未来走向。 简直让人不敢、不愿、不能去思考。 何为漩涡?望不到底。 何为恐惧?猜不到边。 那么作为谋划这件事的楼船呢? 以及那个在幕后搅动风云的老先生? 顾南逢烤着火,心不在焉,第一次在心里感到无力。 年轻人望着眼前的火堆,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望着眼神平静的老人,他问道:“老白,楼船所图到底是什么呢?我白天见到了很多人,才明白自己的坐井观天有多么可笑,可是等到真正跳出井口的时候,反而有种太不真实的感觉。我不过才接触到了楼船的冰山一角,却真实的感到他有颠覆千秋的能力,可这样的楼船,为什么愿意选择我们这群人呢?还是说到了最后,我们也不过是几颗棋盘上的棋子吗?” 老白扭头看向少年,笑问道:“怕了?” 顾南逢一时间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下棋人有可能被更高明的人当做棋子,那么对应的,棋子也有可能脱离下棋人的掌控,跳出棋盘。要想自己的命运不被这世道的浪潮卷的随波逐流,就得脱离棋局的桎梏,变成落子人,将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老白稍微拨弄了一下眼前的火堆,让它又热乎起来,然后轻声说道:“南逢啊,与其问我,何不问问你自己呢?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想的都是帮助司空玉龙在这乱世里立足,可是这和你自己的志向可并不一定冲突。那为什么不去试试看?楼船,一个组织而已,总得有个话事人吧,等到你能够独自立在风雨船头的那天,才能真正从任人摆布的棋子变成拨弄天下的棋手,到时候你应该会有自己的答案。” 老白看着顾南逢,咧嘴笑道:“到时候别忘了提携我这老头子一手。” 顾南逢沉默良久,同样咧嘴笑了,“等那时候你老白要是侥幸没死,再说吧。” 老人作势又要给这臭小子一脚,顾南逢急忙赔笑。 “你该回浔阳了。” 老白站起身,几脚踩熄了眼前的火堆。 这个自认为已经活得很久的老人,其实漂泊无依了太多年,已经看淡生死的他其实很少生出什么真实的情感,从很小时候便是如此,接手楼船这个组织之后便更是如此了。在跟随顾千秋的这些年,他只剩一颗古井不波的枯心,一副老而不死的皮囊。 可是偏偏在那个破烂酒铺子前,遇到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少年,他喜欢到他的酒铺子里偷点儿酒喝,喜欢搬把小板凳听自己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喜欢勾搭着他的脖子,一口一个老白。他自己更是荤话连篇。 所以老人在酒馆铺子的那些年里,其实很期待能多见着这小家伙几面。 活得太久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黄卷青灯,枯心白发,故人难得见故人。 “十方俱诚已经进城,躲在背后的那帮人今晚必定有所动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你该回浔阳了,去统筹一切事情吧,交给你了。” 老白将一只手放在顾南逢头上,望向远方,轻声说道:“不必害怕,你的背后,是老头子我啊。” 顾南逢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老人的眼神极其认真。 “走吧。” 老白将那张铁灰面具递给顾南逢,自己则从怀中摸出一副黄金面具,“我也该去主持这场会议了。战争开始了,不死不休。” 空荡山谷里,两人陆续离去,顾南逢找到了事先安排的马车,坐车赶回浔阳。 老白站在小山头上,等到看不到马车的身影了,面覆黄金面具,一步一步离开。他的目的地,是脚下山脉中的会议大堂,在那里,风云际会,许多埋了很多年的暗线会被一一挑起,很多棋子会被重新启用,甚至还会逼迫一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势力正式站队。正如他先前所说的,这的确是一场战争。 想必他们的敌人,也已经开始应对了吧。 明月如玉盘,清光寒如剑。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八章 十王座 浔阳城,一座高楼顶部,任何人都不被允许上来的顶层雅间里面,在一张巨大的圆桌大案边上,此时围坐着好几个人。 这些人佩戴着相同制式的青铜面具,单单看过去,并不能分辨彼此的身份。可同时,他们身前的桌面上都摆放着各自的信物,同样均是青铜质地。 其中有一副青铜游龙牌、一颗青铜舍利、一个青铜铁马符,有一面小巧的青铜圆镜、一柄小青铜剑……这些应该是这群人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一个人把玩着自己身前那柄极其精美的青铜小剑,心不在焉道:“碍事死了,真不知道头儿为什么一定要咱们带上这副鬼面具。” 另一个人凑近他,轻声提醒道:“小声点儿,别给头儿听到了,到时候我可不护着你。” 把玩青铜小剑的人刚准备反驳两句,忽然房间里传来一个女声,似仙似魔,魅惑且勾魂。 “他们好些人身份敏感,要是一不小心被谁看到了导致后续计划出现纰漏,观月,你要一个人承担这个风险吗?” 那个声音好像在笑,却让被唤“观月”的面具人冷汗直流,急忙解释。 “不能够不能够,头儿,我刚才还说这面具好看,想让您再送我两个我回家供着呢。琉霜刚才就在我旁边,可都听到了,是不是?” 被观月称呼“琉霜”的人正是刚才提醒他的另一人,听闻此言,心中暗道不好,稍加思索,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那个,头儿,观月刚才好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观月,我又不会吃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在人前现出声音主人的样子。她并不和其他人一样面覆青铜面具,而是罩着一个轻纱面纱帽,不露容颜。 等到女子坐到桌子主位上,其余人都向这位女子低头,称呼了一声“头领”。 女子点头致意,双手虚按。她环视四周,轻声说道:“很久不见了。” 没有回应,大家都在安静听着女子的感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女子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楼船已经开始行动,势必会从各个方向来阻止我们的计划。接到线报此刻浔阳城外就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会议,参会者有许多苟延残喘的老不死,有墨家、公输家的祖师爷,还有现在中州四大王朝的话事人……这些人聚在一起,再由着楼船牵线搭桥,布局落子,这么看来,势头不可谓不大。我们处境很微妙啊,要是真一个不小心被顾千秋拎起线头,再顺藤摸瓜,说不定到时候就是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女子诡异笑着,说着沉重的话题,她自己却好像没什么压力,“道阻且长,诸位任重而道远啊。” 观月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捣烂这样会议?” 女子笑问道:“你去?先不说找不找得到,楼船为这事策划这么久,说不定正张开口袋就等着你往里面跳呢。到时候顾千秋再根据你观月身上那点儿物什推算出点儿什么,那你可就是那人巨大棋局里的一个大功臣了。” 琉霜接话道:“要是有那处会议的地址,我可以和观月一起去。” 女子嗤笑道:“去做一对亡命鸳鸯?” 这下两人都一下子没话说了。 身前摆着一颗青铜舍利的人出声道:“您的意思是不去管这场会议?” 女子点点头,说道:“他们要怎么做我们管不着,我们要做的事他们也拦不住,真要有一天撞在一起了,那就各凭本事争高低。顾千秋谋划那么多,我们底牌就少了?随便抓起一条线,就够他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他看向诸位同僚,接着说道:“现在的优势,是即使棋力高如顾千秋,也算不到我们这边一连串动作的最终目的。现在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十方俱诚,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位剑仙的强横实力,可要是指望一个不会死心塌地为我们卖命的人能成所有事,也太幼稚了。况且十方俱诚堵在门前,刚好够咱们藏好目的。顾千秋绝对想不到我们如此大动干戈,却只为确认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 “要是这件事情确认,那么我们所有的暗手就都可以启动,到时候就是真正的神州陆沉、山河破碎,祁阳历元鼎三十年,这可不是一个安生年呐。” 女子一一望向在座的人,在场众人都是埋藏在中州各地的隐秘棋子,一旦启用,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看向身前摆放游龙牌的人,说道:“到时候天下纷争,就由你拔剑,踩断天下全部剑士的脊梁,磨灭所有江湖侠气,只留下一个死气沉沉的迟暮武林。” 此人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将那块游龙牌收进衣袖。 女子又望向身前一颗青铜舍利的人,沉声道:“青龙,我知道你背负的东西,只是也别忘记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我没要求你做过一件事情,就是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唯一使命。不破不立,到时候中州遍地厉鬼,才能让所有和尚重拾佛心。” 面具人伸出一只手,立在胸前,许久之后幽幽叹了一口气,好像自己没资格说一声“阿弥陀佛”。 女子又问道:“鹤?” 有人回道:“天下道士会争相入世,尔虞我诈,失去原本逍遥道心。” 女子看向另一人。 对方回道:“钱币横行,通货混乱,银票如废纸,百姓民不聊生,祁阳再不见当前的海晏升平。” “好,再由观月和琉霜打断天下龙脉,动摇根基,让祁阳国祚断个彻彻底底。” 面具下的观月和琉霜微微出了一口气,头儿终于没忘记他们俩人。 女子再问:“南荒?” 有人回答:“曾经从长安大火逃出来的那批人,这一次不会再躲掉蔓延整个南荒的熊熊火海。” 女子转头看向身前摆一张铁马符的人,邪魅笑道:“你那边?” 那人面具底下发出掩盖不住的激动笑声:“祁阳、西启、北漠会同时硝烟四起。顾千秋会发现已经被我占据一切先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将他精心策划的布局一个个拔除。最终,他最擅长的纵横三十一道,会为他自己陪葬。” …… “好!既然大家如此信心满满,那到时候在混乱不堪的风云中,我便杀了顾千秋,再和诸位共看这一场弥漫整个中州的大火。” 圆桌前,这些对话问答随便拎一句出去,要是实现,都会给这个目前还算平和的中州带来天崩地裂的变革,要是全部应验,天地变色,中州真会化成一片惨绝人寰的火海地狱。 中州的动荡,似乎在一张小小的圆桌前,便就这么决定了。 此处,加上头戴笼纱的女子,一共十人。千年暗局,圆桌会议,御下十王座。 女子站起身,笑着说道:“那么我便先告辞了,之后会两个关键点。第一个是今晚十方俱诚的出剑,大家可以在此处安静欣赏。不论最终结果如何,是好是坏,诸位都不准掺和其中。第二个关键点是前不久从襄阳北上的那个小和尚,我已经派人截杀,如果事情成了,青龙,你需要北去一趟,那小和尚身上背负的亡魂可不算少。” 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名叫青龙的僧人,这一次声音严肃,“在此之前,你不许踏出浔阳一步。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再生恻隐之心。那个小和尚,对于顾千秋的谋划至关重要,断了这一条线,即使顾千秋棋力再高,也只能怪自己手中没有好的棋子。” 僧人沉默片刻,说道:“那孩子身负刹那圆满的佛门境界,又兼具大势至菩萨宝相,即使是北漠凶屠赫永山尚不能轻松破开他的金身,我不认为他会被简单杀掉。” 女子神秘笑道:“强杀当然不容易,可是那个小和尚去北漠所图何事?既然他要以自身修为普度万千孤魂野鬼,那总能找到他修为散尽、力有不逮的瞬间,杀一个孤身一人又毫无防备的年轻和尚,总能找到机会的。” 僧人再次沉默,立掌于胸前,无喜无悲。 女子转身离去,众人推开窗,不远处,似乎要开始一场大戏了。 ———— 老蝉街青藤巷。 巷子最深处的那间破旧茅屋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顾千秋醉眼朦胧地趴在书桌上,空酒壶芦随意地丢在脚边,似乎醉得不轻。 曾经有人说过,苍颜白发人衰境,黄卷青灯人空心。人世最苦是衰境,修为最难是空心。 相比于酒铺老白的枯心白发,这个自嘲老酒鬼的老人,其实才真正当得起一句枯心静坐已千年。 老人翻了个身,继续趴在书桌上,嘴里好像在轻声呢喃,可惜没人听得见。 ———— 北漠,万里黄沙中,一个年轻的小光头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南方,随即继续抬起脚步。他要先去东边,再绕行最北端,然后一路走到北漠西庭,也就是“天府”。会是一段孤寂且长久的旅程呢。 小和尚抬起头,天蓝如洗,几粒飞鹰。 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听过的山歌,便一句一句大声唱了出来。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二十九章 转山转水转佛塔 漠北青砖镇,坐守黄沙南。 说的是北族军事重镇虎须镇。 从四百年前的北漠、祁阳两朝的第一场仗,到后来的战后襄阳开城,再到如今。祁阳军伍望见这座城头的次数屈指可数。 从两百年前到现在,襄阳兵武在防御各种扰袭的同时,没少打北伐的主意。可在那么多次或偷偷摸摸或声东击西或暗度陈仓的行军中,还是极少摸到虎须镇方圆百里地界。 作为北漠南边的枢纽重镇,虎须镇北接转运驿站重堰城,西连直通西庭天府的行军驿道,东面扼守物资运输和大军行进的咽喉,向南则对峙祁阳北边的“不破襄阳”。 同时,又因为它的特殊地位,自通商管制放松之后,南来的祁阳商贾,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基本都是这座青砖建成的城池,所以虎须镇同时又几乎是北漠西庭之外最大的商业大城。 正是因为它处在如此关键的命脉位置,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加上其特殊的商业文化气息,使这座虎须镇成了东边万里大漠中的一个象征,北漠对于这座城池的保护可谓费尽苦心。 在虎须镇南面,设置有三座关隘,由南向北依次为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三座严关各自驻兵两万,好似三道堡垒守在虎须镇前方。而虎须镇自身,常驻兵一万,转运军伍近两万,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虎须镇虎须镇,确实是老虎的胡须,摸不得的。 今日虎须镇内,依旧如往常般祥和热闹。这座城镇里有许多来自祁阳的商人,常住于此。 一间门可罗雀的棺材铺子里,一对爷孙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面。在这座虎须镇里,像他们这种开棺材铺的,属于轻易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平时几乎没什么人来往。 年轻人在站堂,老人在一边架了个矮板凳,放上些酒肉,吃喝享受不亦乐乎。 年轻人目光斜着瞟了几眼,吞着口水,说道:“老头子,这你看现在也没什么人,要不我歇会儿?” 老人看也不看年轻人,喝着酒含糊不清地说道:“站好喽站好喽,咱们生意人要没个生意人的样子怎么行?我年轻那会儿要是像你这样成天犯懒骨头病,早饿死了,哪里来的你老子和你这小子?” 教训完孙子之后,老人继续吃喝,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调子。 “今儿有酒今儿醉,哪管明天几口粥。晴时雨,老来风,平生憾事有几重? 将军战袍状元马,东风难吹到西楼。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长空。 ……” 老人柳传林、孙子柳淮,皆本是祁阳人氏,行商骑驼走北漠,在这虎须镇,已经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间不曾南过襄阳关一次,老人都要以为自己是个虎须镇土生土长的本地汉了。 大概每一个远游的人,最后想的都是归乡吧。 二十年间叹息无数,可惜回不得。 老人放下筷子,板起脸,装模作样说道:“诶呀,老了就是腿脚不利索,出门走走。你小子记得把这板凳收拾下,要是给客人看到了不像个样子,得背后说咱们铺子没规矩哩。” 年轻人憋不住笑意地点着头。 老人走出店子,背着手慢悠悠在附近转悠。 心底千摞事。 里头那个没心没肺的混小子其实还不知道,这间棺材铺子,其实是隐藏极深的一处探子据点,而老人柳传林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正是二十年前来此扎根的第一批谍子。 在这深入北漠的虎须镇,很少会收到严令,可要是真收到了,就很可能会是要死人的状况。二十年间,老人只接到过一次严令,那一次,柳淮那个他以为是染病死了的爹,死在了一场配合襄阳兵马的隐秘行动中。 老人握紧拳头,昨天他接到了一个命令。 不久之后虎须镇会到来一位年轻和尚,柳传林则需要接触他,然后为他后续的行动提供一切支持。 这次的命令是红笺,意思是不惜暴露也要完成的第一等严令。 老人抬头,长出了一口气。 处此世道,身不由己,什么时候能到头呢? ———— 大漠以南,小和尚李青舟已经走过三重关隘,如入无人之境。 此刻,小和尚唱着山歌,步履坚定。从锦州金国寺开始,已过千道水,已过万重山。再越过襄阳关,又走过了漫天的风沙。 越过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三关其实并无太多阻碍,北族人没有太过为难他一个青涩的年轻和尚,只是升起的大多是不抱希望的陌生眼神。 小和尚哪里会因此泄气? 佛经上千般教义,世上事诸行无常,世间人历尽磨难,难道在寺庙里动动嘴皮子念几句不要钱的经文是能普度众生的,可不得有人起而行之? 小和尚看向远处的虎须镇,在这里,是很多冤魂的归所啊。 “不要怕,就要到家了。” 小和尚轻声说着,眼神温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前行,身上那袭袈裟,早已重逾千斤。 在娘子关前诵经超度,度升两万魂魄,在聚沙岭,度魂一万二,骷髅旗,八千。 这是那些愿意就地飞升的冤魂。 还有太多想要归乡的野鬼,前后相加超过十万,在小和尚的带领下,一路前进。于是,在这莽荒大漠中,要是有人远远望去,便会发现极其诡异的一幕,特别是夜晚,年轻僧人一人在前,身后阴风阵阵,偶尔鬼哭。 这是小和尚独一份的护道哩。 夜晚,百鬼夜行,白天,野鬼们便都依附于小和尚那身袈裟上,躲避太阳灼烧。 青舟似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和尚神态平和,脚步轻松。 时不时会有些神识还未完全磨灭的鬼魂找他搭话。 有大髯鬼魂喜欢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和尚胆子真是大,竟敢到咱们北漠来干这档子事,这不是打西庭那些老爷们的脸嘛。 有冤死的年轻鬼魂喜欢和小和尚勾肩搭背,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后来遇到了一个姑娘,就有点儿怕死了。可恶这直娘贼的老天,我不过跟着家族到南边来玩一趟,就给卷入了一场冲杀,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惜当年那位姑娘,估计已是一堆白骨喽。 有很喜欢牵着小和尚的手自己走路的鬼魂小姑娘,小和尚便单手竖在胸前,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有婉约女鬼在鬼魂大军中抚弄琵琶;有好些汉子就算没酒也能划酒拳,吵吵闹闹;有一些看样子是北漠江湖儿郎的鬼魂各自讨论自己时代的武道巅峰,吵着要分个高低…… 有很多鬼魂喜欢找自己哭诉,还有一些喜欢给小和尚大谈自己在军伍中的英雄事迹,有些喜欢谈江湖,有些喜欢谈诗词…… 小和尚都是微微点头,致意这些不知道苦等了多少年的魂魄。 有更多野鬼只是默默注视这这个带他们回家的小和尚。小和尚瘦小的肩膀好像一道巨大的高墙啊。 就这样独自走了很久很久,远处一抹碧瓦色映入眼帘,终于来到虎须镇。 小和尚轻声说道:“到了。” 在虎须镇前不远处,小和尚席地而坐,开始唱经。他身上那袭袈裟无风而动,好似水波荡漾。 归属于虎须镇的野鬼们循着这道唱经声,开始飞升。 数不清的野鬼开始和小和尚到最后一声别,其余野鬼则闭着眼睛祈祷。 率先是大髯鬼魂的声音传来:“小和尚啊小和尚,老子服你。可惜没办法请你喝酒,不然得给你喝趴下。哈哈,我去也。” 接着便是一声声道别。 有鬼魂身披将军甲,热泪盈眶,“就是此处,虎须镇,青砖碧瓦,我北漠也有温柔乡。” 那个喜欢勾肩搭背的年轻鬼魂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这时候反而话不多了,“走了。” 鬼魂小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便逐渐消散。 有两个喜欢讨论江湖的鬼魂在这时候依旧谁也不服谁。 “李白必胜杨潇。” “屁!杨潇被称为大彭武道第一人,会敌不过你只能称‘文第一’的李白?” “上天问问?” “走!” 婉约女鬼问道:“妾身的琵琶和江南丝竹相比,如何?” 小和尚眼神真诚,“极美。” 女鬼笑着消散。 一个大大咧咧的鬼魂消散前说道:“小和尚,记得去看看我和你提过的西庭白石寺,那里的素面美味得紧,说不定你吃过之后就舍不得离开咱们北漠了呢。” 小和尚微笑着点头。 有鬼魂哈哈大笑,独步登高,有鬼魂抑制不住,早已泪流满面,还有鬼魂在跪地祷拜,双肩不住颤抖。 …… 人生百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呢? 一个满头白发的沧桑魂魄站在小和尚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小和尚,辛苦你了。” 李青舟抿着嘴巴,微微点头。 万千鬼魂,各觅归宿。 虎须镇前的天空,早已升起异象。乌云笼罩,似乎要下一场久违的大雨啊。 之前在已经走过了的南面三关,小和尚看了许多破烂的寺庙和佛塔,这是已经弃佛多年的北漠留下的痕迹。大概也是孤魂野鬼如此之多的原因吧。 佛已如此,更不用说早已销声匿迹的道。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北漠,倒也说得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修什么心呢? 这也导致了从许多年前开始,孤魂遍地。 多年之后,年轻僧人独自带领百鬼夜行。 小和尚独身一人,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菩萨低眉。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章 闻鬼酣眠声 虎须镇内,已经乱成一团,街上百姓都在讨论天上忽然聚来的硕大乌云,好像这个时节的虎须镇并不会下一场这么大的雨啊。 然而遮天蔽日的乌云聚起老半天,很久之后,竟然悄然散去,刺眼的太阳光再次笼罩虎须镇。众人议论纷纷,嘘声一片,嘁,还以为遇到了什么难得一见的场景呢。 老谍子柳传林望向天空,有些惊讶,因为那封红笺的关系,他是知道一部分真相的,这份古怪至极的天地异象不出意外和即将要到来的那个小和尚有关系,只是即使是在见识不算少的老人这边,虽然已经在心里有过猜测,却依然吃了一惊,这种天地变色的异象可不是什么半吊子的高手能够做到的。 虎须镇将军府,有两人也同时在看着眼前异象升起,又看着乌云消散。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肌如虬,面如钢,作为统领虎须镇一万兵马和统筹近两万军伍转运的封疆大吏,即使是不在战场不在马背上,休息之时也是身披轻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是有仗打老子便能第一时间上战场,省了磨磨蹭蹭穿铠甲的时间”,此人便是虎须镇驻守将军杨虎韬。 杨虎韬身边那人宽袍广袖,腰间一侧挂折扇,一侧挂玉佩,面容白净。此人在北漠有着一个“布衣玉面”的雅号,名气不小,是虎须镇的谋师,名为宋才顺,可以说是杨虎韬的左膀右臂。但事实上,私下里,杨虎韬没少数落他的这位臂膀,原因正是宋才顺的那副打扮,说的最多的无非是“堂堂北漠汉子,虎须镇军师,偏偏喜好那副打扮。搞不懂你们这帮动脑子的,怎么都喜欢中原贵族的作态。怎么地?这是要给祁阳谋士磕头?还是恨自己没生在更南边?” 宋才顺往往只是一笑置之。 杨虎韬收回视线,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宋才顺手持折扇,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拍打着手心,说道:“根据老师不久前送过来的那封情报,再加上时间上的推算,引发这个异象的应该正是那个来自祁阳的年轻僧人。你也知道的,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之前都送了塘报过来,说有个小和尚一路过关。” 杨虎韬点了点头,说道:“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为难一个祁阳来的年轻和尚,况且咱们虎须镇不就号称‘三成中原’?只是他来北漠打算做什么?看这个异象,如果论武道境界,可是不低于天命的宗师,要是他准备暴起杀人又随时遁走,光凭我们还真拿他没什么好办法。既然国师事先知道了这么一号人物,怎么会任凭他过三关,进入北漠腹地?” “师父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宋才顺说道。他口中那个师父,也就是杨虎韬口中的国师,是同一人,名为焦千怒。宋才顺,是焦千怒的学生。 一人便让北漠“谋士五百年得以翻身”,国师焦千怒。如果说宋才顺是杨虎韬的左膀右臂,那么焦千怒则是整个北漠幕后的操线人。他和北族皇帝赵空严的关系不是依附,而是并肩而行之人。 宋才顺继续说道:“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年轻僧人来北漠的目的,应该是要让万千野鬼各有归宿,同时带着客死他乡的众多祁阳将士魂魄重返中原。这对于咱们北漠是好事,同时也关系到师父自身谋划的重要一环,所以已经下令给北漠各关镇,不准阻拦这位年轻僧人。至于他到底能不能做成这项壮举,咱们也不必过多干涉,都看造化。” 杨虎韬沉声说道:“确实是好事。” 宋才顺提醒道:“你可别盘算些不合规矩的越权之事啊。我知道你杨家是北漠世代忠烈,死在边境不得回乡的尸骨不计其数,可你杨虎韬作为虎须镇守将,是不适合做多余的事情的。况且你也应该明白师父那一句‘不必过多干涉’的意思。” 杨虎韬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说道:“明白的,而且既然是国师的意思,也容不得我违背。况且我不过一个粗人,也轮不到我去做那等事。” 宋才顺淡然说道:“都一样。” 其实杨虎韬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作为祁阳人的那个年轻僧人真是在北漠做着这一件事,那么作为北漠人的他杨虎韬就没有理由不请这位僧人喝一顿酒。 宋才顺的意思更简单,你杨虎韬是北漠人不假,可更是虎须镇的一名将军,再加上焦千怒的命令,况且和尚也不喝酒,你不用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他宋才顺一个摇笔杆子的谋士,当然更没资格。 城外,小和尚站起身来。 乌云慢慢散去,其余魂魄再次躲进他身上的那袭袈裟里。 在此处,亡魂升天,终于各有归宿。小和尚心里稍微有点空落落,但随即使劲晃了晃脑袋,便继续赶路。 进了虎须镇,很是热闹。街上群众都在议论纷纷,都聚在一起讨论刚才城外的异象。两侧摊贩在叫卖,多是中原口音。 青砖碧瓦,在这座商贾遍地的北漠腹地城市,倒是很能勾起人的思乡情啊。这让小和尚想起了浔阳,地处北边,却好似江南水乡,而这里地处塞外,却犹如中原商镇。 在街上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小和尚在极偏僻处找到了一间破烂小庙。说是小庙,其实跟一间灶间差不多,庙里早已经没有人了,到处都是蛛丝和野粪,门房什么的稍微加重点力能听见木屑剥落的细小声响,佛像这些更是奢望。估计这是连本地人都忘了拆除的一处地儿吧。 小和尚开始做简单的收拾,看来今晚是打算在此过夜了。 他先是找了根长木枝,将犄角旮旯的蛛丝都搅了下来,再用干枯树枝和草绳做了个简易的扫帚,将地上扫了扫,弄出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又脱下一只鞋子,蹲下去一手撑着地,滑稽地再在那块地方划拉了几下,最后大力地吹了几口气。 做完这些之后,小和尚席地而坐,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想起了曾经和师父游历中原的时候。遇山睡山,逢水眠河,要是能找到这么一间小破庙,那可是值得多念几声阿弥陀佛的幸运事。而他这门收拾的手艺,还是那时候学会的。 多是风餐露宿,以天为盖地为庐,要是碰到风雨天就得到处找地方避雨,露宿野外他老是被烦人的蚊子叮咬得睡不着觉。 ———— 师父,你说咱们就这么闲逛,能找着菩萨? 当然能找到。 在哪里啊?我看不见。 在这里。 老和尚指着小和尚的心口。 ———— 师父,咱们之前撞见的那两拨道士您知道不? 知道啊,先前一拨来自齐云山,后来那拨来自老君山,都是很大的道教圣地。 都是道士怎么差别好大呀,徒弟就觉得老君山的人让人心生亲近,齐云山的我可实在喜欢不起来哩。 是这样啊。 师父您觉得呢? 老和尚仔细想了想。老君山有很好看的樱花,齐云山没去过。 那我以后有机会也去拜访老君山,碰见齐云山就绕道,怎么样? 这得问你自己的心。 ———— 师父,这盛夏的蚊子可烦人,咬的我都睡不着觉哩。 小和尚满脸是拍死蚊子留下的血迹,一个点儿一个点儿的。他转头看向老和尚,发现老和尚脸上也净是血点儿。 老和尚一本正经说道:是很烦人。 ———— 师父,你看那边有一伙儿人在打架,咱们是去劝架还是看看热闹就得了? 他们有没有注意到咱们这边? 还没有。 嘘,那咱们悄悄溜走。 师父。 嗯? 他们好像看过来了。 跑! 老和尚抓起小和尚的手,撒脚就溜。 ———— 师父,你说家是什么啊? 老和尚抿紧嘴唇,这一次没有说话。 小和尚抬起头微笑着。 之前咱们碰到那个书箱上插着根柳条的书生的时候,我就稍微向他请教了一下。 他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啊,我就说我的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好找哩。 他又说你呆在一个地方,感到心里很安定,什么也不害怕,偶尔还会很开心,那就是你的家了。 我就想着这不就是师父的身边嘛,不管遇到啥事,在师父身边总是能睡着的。 要是遇到蚊子咬呢? 那不一样,那样师父和我一起睡不着啊。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这样啊。 可是在浔阳遇到玉龙、倾天和南逢的时候,我就想着,好像我又找到家了诶。师父我告诉你,其实我可怕可怕黑了,也很怕鬼,但是和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连那些黑不溜秋的旮旯都敢去翻看哩。和他们在一起就是很开心啊,玉龙好像有好大好大的志向,我就想着要是我有一天也能这么勇敢就好了,然后就是很想多帮帮他们,光是听他们在那里吹牛我都觉得那些梦想实现起来真是困难哩……师父你说我这算不算又找到一个家啊。 算的。 老和尚牵起小和尚的手。 …… 夜幕泼墨似写意,千点星光挂满天。 往事历历在目,小和尚诵经温柔。 从小就习惯了跋山涉水,好像这就是这个小和尚的一生。可是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啊。 在这座北漠腹地的虎须镇,夜色寂静。 佛经低声唱,闻鬼酣眠声。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一章 漠北风沙 虎须镇夜幕沉沉,漠北风似刀,星月皆远游。 小和尚盘腿静坐在小破庙中,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师父贤殊曾在江南广发宏愿,将一身雄浑似海的精深修为嫁接到他身上,这才造就了一个年纪轻轻便能独步中州的年轻小僧人。 在那之后,心境、相貌、精气神都更老的老和尚一直独坐于江南金国寺青灯之下,持佛珠闭眼颂长生,吃斋念佛、枯手敲钟、抬头见大雪。 想到那个已经安身在江南的老和尚,小和尚嘴角笑意盎然。曾经两人结伴同行的远游,大概是小和尚最美好的回忆了吧。所以现在小和尚独自行走,也很少会觉得孤单,他身上这袭袈裟,就是老和尚留给他的,只要穿上,不管相隔多远,好像都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走在他左右呢。 城中早已经宵禁,空无一人静悄悄。 一间棺材铺子中,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老人柳传林还未睡,他看了眼早已沉沉睡去的孙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得去接触那个进了城的目标,风险极大。 许久之后,老人挑熄了煤油灯,却仍没有准备睡觉。他独自坐在窗前,眼神尖锐,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夜。 一夜无眠,一夜平安。 ———— 小和尚身上袈裟无风自动,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一道黑色人影在他身前,同样席地而坐。 小和尚看向来人,只见他低声说道:“楼船第七舵,撒网人柳传林。我奉顾南逢的命令来此接应小师父。” 小和尚面露喜色。 “他还好吗?” 柳传林说道:“不知道,我只是接到了协助小师父的命令,信里说,要是您不信赖我们,可以报上顾南逢的名字。” 小和尚点了点头。 柳传林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根据线报,有好几拨人想要您的性命,要是继续向前走,有数不尽的鬼门关。” 看着沉默的小和尚,老人柳传林解释道:“您在北漠引发的动静太大了,影响太过深远。就算这是天大的好事,也会有不想看到这个场面的人,加上一直和我们作对的那个组织……这个世道,不是人人都渴望和平的。” 小和尚说道:“知道的,在襄阳的时候,已经有人跟我说过了。可是这条路,我是一定要走下去的。” 柳传林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并不是要小师父停下脚步,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协助您。所以在您道路前方的诸多城镇之中,都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您,您只需要找到带着这种标记的店铺,我们会给您提供一切帮助。” 老人掏出一张画着特殊标记的纸,递给面前的小和尚。 可是小和尚却闭上了眼睛,他按住老人的手,摇着头轻声说道:“你们会很危险的吧。” 柳传林无言以对。 小和尚说道:“送来这样的情报我已经很开心了,不必再为了我作出多余的牺牲。我当然知道这趟路程的危险,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我去走完这趟路程啊。而且,师父留给我的这身修为,当然更不是花架子,很感谢你们带来的消息,我会护好自己,你们也得用力活着。”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这个开口拒绝的小和尚,忽然百感交集,他轻声说道:“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与其到时候面临某些令人憋屈的绝望或者无奈,能死在自己认同的事情下,说不定反而比较轻松。说实话,小师父要做的事情,在老头子我看来,那是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说过这么夸张的事情,更别说去做了。可当我白天看到虎须镇前那股异象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那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做些令其他人不理解的赴死。所以我们很多人先前都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就是要是小师父这件事情是真的,我们为这事儿死了好像也不赖。” 老人静静地说着,小和尚静静地听,只是他还是摇头,微笑着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能活着便好好活着,为了某些事情便选择赴死? 那么这趟北漠之行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和尚站起身,缓缓踏出一步。 天边泛起鱼肚白。 柳传林的眼前,小和尚李青舟已经不见身影。 以他那一身修为,哪里去不得呢? 柳传林从破烂的窗子看了一眼东边天空,深深出了一口气。小师父没有接受他们的提议,这是上面已经料想到了的一种结果。之后会怎么处理,他也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封密笺。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老人叹息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小师父是个好人啊。 老人将手中那张画着标识的纸吞了下去,然后悄悄溜出了这方破庙。 许久之后,老人走在了平常的街道上,走向一间熟悉的酒铺子。过去二十年,只要不是出不了门的天气,他都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买酒,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年,此刻,他依然是往常那身扮相,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老柳头,还是这么早啊?” 路边有人搭话。 “是啊,可不得早点儿起,这老宋的烧酒我每天不嘬上一口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哩。” 柳传林换上那张老神在在的笑脸,回答道。 小师父,你得平安啊。 老人心里念叨着,慢悠悠晃向远处。 ———— 小和尚出了城,走了很远,来到一座小沙丘。 他在眺望虎须镇。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沧桑魂魄浮现在小和尚身边,他曾在先前超度亡魂的时候说了一声:小和尚,辛苦你了。 此刻他陪着小和尚一同远眺。 “小和尚,是不是挺失望的。不仅要背负着我们这些累赘,还要警惕不知道哪里会出现的暗杀。那个老谍子说的很对,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不是人人都想着和平,明明是好事,可是总会损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会想杀你,还有一些人,他们会漠不关心,会冷眼旁观,会等着看你的笑话,好像这样能填补他们空虚的内心。这就是世道啊,再过几百几千年,都是一样,不会变的。” “当然会有这样的人啊。” 小和尚轻轻说道:“可是也有人很好不是吗?比如那个愿意赴死的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阻拦的虎须镇守将、还有你。老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其实你已经等待了很多年吧,刀子嘴豆腐心,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啊。可其实,都没有对这个世道绝望。所以你看,你这不就遇到我了嘛。” 老人目视前方,小和尚微微笑着。 白发魂魄偷偷瞥了一眼小和尚的脸庞,呢喃着,你也不要对这个世道失望啊,小和尚。 忽然,大漠远方滚起漫漫沙尘。 老人淡漠道:“难道是第一批来杀你的人?”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第一匹马率先冲出滚滚沙尘,接着便是几百匹战马破尘而出。他们在年轻僧人身前围成一个半圆,战马激烈地打着响鼻。 等到沙尘慢慢消散,小和尚看清了。 这不是一支军队! 他们的战马有优有劣,有少数精壮战马,可大多数是过了精壮年月的老马,兵器铠甲同样如此,大多数铠甲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破,他们持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人提斧有人握枪……能说的上一样的,大概是他们都带着凶厉的眼神。此刻他们集中望着眼前的年轻僧人,光说气势,已是无双。 是沙匪!北漠不存在这样的制式军队,可是他们又不可能是散兵游勇,以这只马队的姿态来看,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北漠皇庭管不住的疯狗军队,沙匪! 有一骑排众而出,凶神恶煞地来到最前方。他配备最好的战马和铠甲兵器,看样子应该是这只马队的领袖。 汉子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问道:“我听说有一个祁阳来的年轻和尚,要独自在这北漠传佛,更要不自量力地将各地的孤魂野鬼送归故土?” 小和尚回答道:“是我。” 他身边的白发鬼魂提醒道:“小心点,小和尚。”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令人错愕的一幕。 先是安静,死一般的安静,然后响起铿铿锵锵的声音。 先是最前方那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后面几百人也一齐扔下手中兵器。 为首那人随即单膝下跪,大声说道:“我们是虎须镇附近的沙匪,家人都早已死在战争中。我们听说有人愿意带他们的魂魄回到故乡,于是特意前来投奔。我等都是没有牵挂的人,可以随时死在战场上,愿意成为先生的刀剑。” 看着这一幕,小和尚和那个白发魂魄竟然一时都说不出话。 为首的人继续大声说道:“我们想助先生一臂之力,只是那些孤苦伶仃的魂魄。” 他以右拳撞击胸口,“求先生带他们重回故土!” 他的身后,几百人同时以右拳撞击胸口,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击铁声。 “求先生带他们重回故土!” 风吹千余里,震耳欲聋声。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二章 人生在世多无奈 原本万里风沙难见一人的北漠腹地出现了奇怪一幕,一位年轻僧人行走在最前方,一骑精马紧随其后,在他们更后方,则跟着数百人,与前方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小和尚表情有些无奈,可是后面这几百人好像是打定主意跟着自己了,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赶好像赶不走,悄悄溜走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魂魄出现在小和尚身旁,他看了小和尚一眼,问道:“你好像心情不错?” 小和尚转头看向他,年轻的脸上满是笑容。 老人魂魄问道:“只是因为这群自顾自要跟着你的沙匪?” 小和尚看着老人,回答道:“我想到了一个人,在来北漠之前我们在浔阳遇到了,他曾经告诉我一句话:不去讨论这个世道的好坏,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为了生活下去,要是有一天遇到了和你立场不一样的人,也不要轻而易举地去否定对方,要对这个世界多一点包容。” 老人问道:“对你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吧。” 小和尚笑着说道:“对啊,如果硬要说起来,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就感觉像是兄长一样,慢慢的这种感觉就更深了,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害怕。再到后来,我就想着,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该多好,能让大家相信着,觉得安心又可靠。” 老人安静听着小和尚的诉说,没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脸上都是笑。 小和尚继续说着:“他说的这句话,我现在有一点点想明白了。就比如我现在做的这件事情,大家都说是好事,那确实是如此吗?当然是的。可是肯定会有一些人,他们有着自己的抱负、野心和谋算,要拿这些孤魂野鬼做文章。有些人会想着要恢复北漠的佛道文化,那么现在一个祁阳来的和尚把这件事做了,不是他便做不成了?说不定还有的人,就是要留着这些鬼魂的怨气,可能他修的功法,就是借此助长修为……” 小和尚顿了顿,又说道:“这大概就是不同人各自有着各自的难处和立场。然后我们后面的这队人,以前我在祁阳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对沙匪的骂声,他们劫商队、袭击襄阳兵马,好像没有一点是值得同情的。可是之前和他们相遇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啊,为了活着都很不容易,袭击襄阳兵马当然更加无可厚非,难不成两方敌对的人相见了还得互相作揖吗?当然,要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得另当别论,理解归理解,也不是非得和对方站在一样的立场上。想到这些我就理解玉龙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更加佩服玉龙了。” 老人问道:“他叫玉龙啊?” “嗯,还有一些人,倾天、南逢,他们也是我很好的朋友,现在他们应该正在某处,做一些我想象不到的大事吧。” ———— 浔阳城中,城主府附近。 水泄不通的棋台前,阵阵叫好声传的老远。 最后也是最精彩的三场棋已经下完两场了,这两场浔阳皆胜,苏大家没辜负大伙儿的期待,吕为先也算是争了口气。 棋台上还剩下最后一场焦点对局,分别是傲气无双的司空玉龙和同样目中无人的汪夜辉。一开始便放下大话说将司空玉龙大飞守角起势早已摸透的汪夜辉此刻眉头紧皱,他盯着面前的局势,长考许久之后,方才落子。 坏了! 刚落子的汪夜辉便预感到不妙,那里是司空玉龙故意做的一个“断点”,亦是“鬼手”。 如果把现在的局势比作战场,就好像两人先前一直都在安稳地进行布阵,兑子搏杀不相上下。然后司空玉龙卖了个破绽,开始后撤,一路上故布疑云。在所有人,也是汪夜辉看来,这时候当然是稳步推进比贪功冒进更妥当,但是早已是强八的汪夜辉因为之前和司空玉龙对弈过的关系,所以一直在两种选择之间徘徊,于是陷入了这局为数不多的一次长考。最终,反复思量的汪夜辉还是决定保守推进。可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司空玉龙埋下的此局最大的一个后手,汪夜辉自认为最保守的一点,正是司空玉龙全局杀力最大的区域。 在棋局战场中,原本仓皇撤退的无数兵马在同一刻转身,竖起手中长枪,四周起伏的大地上,数不尽的士兵一跃而起,朝汪夜辉的黑子冲杀而来,战鼓响起了,汪夜辉只觉得哪里都是白子,四周全是惨叫,他的已经黑子溃不成军。他抬头望去,只见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凌空出现,是司空玉龙,他伸出手指,点向战场,目标正是汪夜辉的独骑。 汪夜辉瞳孔中,那根手指越来越大,伴随着一阵狂岚,战场撕裂,天翻地覆。 汪夜辉回过神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人群中传来的各种嘈杂声音,他的眼前,是一脸悠闲的司空玉龙。 汪夜辉喃喃问道:“我输了?” 司空玉龙点头道:“跟上次比,不是太惨。” 在一旁观战的方信石无奈地大笑,一巴掌拍在吕为先肩膀上,“咱们汪大公子这下可得受老大的打击了吧,处心积虑地想报一箭之仇,却还是输的这般凄惨啊。我说你们这次是不是有点儿欺负人了,我还以为咱们胜负应该在伯仲之间的,哪能想到吕兄你赢我就算了,苏大家稍胜一筹也能理解,可是司空玉龙这家伙强的有点过分。” 吕为先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把方信石的胖爪子从肩膀上扒了下去。 棋台之上,汪夜辉静静盯着棋盘,许久之后,看向司空玉龙,苦笑道:“就别安慰我了吧。” 当局者迷,现在再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这盘棋,汪夜辉赫然发现,即使自己没有走出那一步断点,而是孤注一掷地冲杀出去,也不会迎来那个预想中的一线生机。因为他发现,要是自己真的选择强行突围,那么迎接他的,将是更加让人感到绝望的一个埋伏,他只会比现在输的更惨。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司空玉龙牢牢掌控了,自己只不过是处心积虑地延后了落败的时间。 这是棋力上的本质差距。 司空玉龙这家伙,已经跻身九段了? 汪夜辉看向对面的人,满脸不可思议。 “这不是怕汪兄受到的打击太大嘛。” 汪夜辉气鼓鼓地将一颗棋子扔进棋罐,扭头便走。这个家伙,再多看一眼,自己得忍不住揍他,可惜咱打不过,所以眼不见心不烦,得躲得远远的。 司空玉龙在原地挥手,大声说道:“汪兄,别忘了今晚的酒席啊,到时候我再好好给汪兄赔个不是。” 汪夜辉头也不回,将棋台的木楼梯踩的蹬蹬作响。 ———— 小和尚不知不觉放慢脚步,跟那袭铁马精骑齐头并进。 那一骑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粗犷的脸庞,随后翻身下马,一手提枪,一手牵马,将头盔夹在腋下。 小和尚问道:“高将军,能跟你商量个事吗?” 被称为高将军的粗犷汉子名为高望城,至于将军的名号当然是他身后的那几百人给封的。高望城看着身边的年轻僧人,郑重说道:“小师父请说。” 小和尚挠了挠头,说道:“既然高将军执意要跟着,那咱们可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将军能不能和我说些你们的事呢?比如身后这些人的生平,大家聚在一起,想必都有一段心酸的往事吧。” 粗犷汉子的眼神忽然就有些温柔,但随即又有些为难,“当然可以,只是从谁说起呢?” 小和尚笑道:“这一路上时间还长着呢,不如就一个个来?那个走在最前方的人,腰间挂着两个刀鞘,其中有一个是空的。” “那是他哥哥的刀鞘,只是早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他哥哥死的时候把刀鞘留给他,告诉他一定要活着,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带着那把空的刀鞘,军队不要他之后,他落草成了沙匪,摸爬滚打地活到了现在,他不怕死,可是从不会放过一丝活下去的机会。他跟我说,要是有机会把那把空刀鞘埋在老家就好了,他的老家在龙骨大山下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小和尚又问道:“那个看上去年纪很大的老人呢?我看他在马头上插了一朵花。” 高望城笑了,虽然那个笑容在他凶神恶煞的脸上出现并不好看,他说道:“那个老不死的,最喜欢讲荤段子了,好些人都老烦他。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虎须镇的一个青楼女人,可是凭他当年那点儿军饷,一年也难得见几次……后来听说那个女人好像是安插在虎须镇的一个谍子,死在了大人物们争权夺利的漩涡中。那个女人最喜欢头戴一朵花,老不死的便只要有搞到花的机会,就耀武扬威地插在他那匹马的头上,小师父现在看到的这朵是两天前搞到的,估计马上要枯了。” …… 一路前行,一路风沙。 四百人生平过往恍若云烟。 许久之后,高望城戴上头盔,挡在小和尚身前。 “小师父,前面是一处名为‘云屯’的荒废驿站,它的四周地形地势极其复杂,最适合埋伏截杀。你得先在这里等等了,我带几位弟兄先上前探查。” 小和尚轻轻说道:“高将军。” 高望城回过头。 小和尚说道:“还有很多人的生平你没有说给我听,还有你自己的往事,我一直等着的。” 高望城点点头,握紧长枪。 “千万要活着回来哦。”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三章 云遮月 浔阳城内,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刚才几场精彩纷呈的棋局,苏大家和另一名女子的双绝对局,吕为先那一场的绝地反击,以及令众人感到窒息的最后一场,事后有人复盘,才发现当时黑子无论下到哪里,竟然都已经没了胜算。 襄阳少将军的棋力竟然恐怖如斯! 咱们浔阳果然人才济济,襄阳浔阳一家亲,少将军不就是咱们浔阳半个自家人嘛,很是合理。 在棋局结束之后,苏倾雪和汪寒水结伴前往紫梁道,两人对于先前的胜负结果好像都没有如何放在心上,反而对接下来的紫梁道之行期待满满,似乎抱着一股要把浔阳街市搬空的架势。 汪夜辉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一个人在找地方散心。 方信石则是执意要再和吕为先下一场棋,吕为先没答应也没拒绝,方信石便跟着他一路回到了玉兰楼,刚好司空玉龙说晚上有场酒宴,就设在玉兰楼酒楼,这下倒好,方信石正好在这里先落脚了。 等到方信石要了两壶上好酒水和几个下酒菜,招呼着小二们往楼上走的时候,恰好看到吕为先已经在一张桌子上摆好了棋盘棋罐。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喝酒吃肉,提子落子,没有多余的人打扰,窗外是红枫满城的唯美画卷。他们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是知己,但终究是难得的对手和朋友。 城主府中,某个嘴巴笑的合不拢的老人跟宋世青交代着诸多事宜,关于晚上的那场酒宴,何等规模、宴请宾客、护卫安全……等到一一交代完毕,宋世青领命下去安排之后,一脸笑意依旧下不去的苏满堂向着西北方向乐呵呵道:“汪老头子,这下子又是咱们浔阳稍胜一筹喽。” 麒麟楼中,司空玉龙独坐第七楼,桌案上,是那只白翳灰羽的狼隼“小白”。 司空玉龙一边逗弄着小白,一边想着许多事情。 浔阳襄阳的事情一环扣一环,都在预示着接下来那个云波诡谲的漩涡何其之大。赵龙城、叶长楼、李琴生,这些人个个背后的脉络都不简单,现在即将碰到一起,又将产生怎样的后续?顾南逢进了楼船,带给了他更多不为人知的消息,可是他依然想不到接下来是一个怎样的局,而师父顾千秋又埋下了何等后手。 小和尚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那一身修为说到底比起自己现在可强上太多了,自己是不是担心的有些多余?之前在襄阳那边,司空玉龙看起来气的紧,但其实心里很是欣慰。记得初见之时,他还是一个只会躲在那个大师父身后的害羞小和尚,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了。独自一人穿行北漠,度亡魂、传佛道、送万千野鬼重归故里,听听这是多大的志向,真是了不得。 司空玉龙看着亲昵蹭着自己指尖的狼隼,有些出神。 不知不觉,这小家伙也长这么大了。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他被一个卖鹰的汉子挂在一杆旗子顶端,那时候汉子骂骂咧咧,老子熬鹰熬了一辈子,你这么不听教的还是头一次,既然如此,你也别想着好过了,老子给你挂着,风干你这只扁毛畜生。 老板没认出来这是稀有堪比辽北雪矛的“白眼狼”,自然想不通它骨子里那股血性。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狼隼在旗杆顶端,依旧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司空玉龙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当然,留了个心眼的司空玉龙借着买鹰的口风探了几句老板的口气,最后,小白还是摊子老板半买半送地丢给司空玉龙,仿佛终于脱手了一个败家的赔钱货。 知道事情真相的苏倾雪当时则在一旁偷笑,心里头直夸司空玉龙的奸诈和狡猾。 到了司空玉龙手中之后,这只狼隼依然不改桀骜本性,不吃不喝不睡,只是一个劲地拍打翅膀。 司空玉龙强行塞了两块肉给他之后,找卖鹰的汉子打听到了找到这只扁毛的地方,还知道当时它的窝被一帮子秃鹫顶落了,地上只有几个破碎的蛋壳。 于是司空玉龙带着这只“白眼狼”将那一带所有秃鹫砍杀绝迹,然后将那把鲜血淋淋的刀在狼隼羽毛上擦了个干净。从那以后,这只狼隼有了个名字,叫小白。 司空玉龙摸了摸小白的头,将一封小信绑在它脚上,“去吧,给小乞丐。” 小白冲出窗户,一个振翅便没了身影。 司空玉龙收回视线,环视了一下阁楼,若有所思。 这里似乎之前有人来过啊,卷宗和物什的摆动都有差异,是老爹之前提到的那个客人? 许久之后,司空玉龙放下所有思绪,将神下剑配好,开始下楼。 ———— 浔阳城外,近黄昏时。 一处隐蔽山坳中,鹳雀阁的刺客杀手们正在整备,阁主谢胜万在一旁闭目养神,亦是警戒。山坳中十分安静,风吹草疏。 一个摘下兜帽的稚嫩少年双手抱头靠在一片青草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嘴里瞎哼哼着曲子。他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腿上,敲得老高,随口说道:“阁主,苏师叔就在咱们前面那座城里面?” 阁主谢胜万点了点头。 少年笑着说道:“那这次我可得多卖点力气,苏师叔以前指点我可多了,我这双手剑,还是和他学的。” 有人说道:“得了吧,不过是每次给你打的趴在地上起不来罢了,哪里称得上指点?苏师叔当年指点的,分明是我,我那一式凤还巢,才是得了师叔真传。” 少年坐直身子,“哎哎哎,这我便要跟你好好理论一番了,苏师叔那次把我打趴下之后没有跟我畅谈至少半个时辰的剑道,至于你那一式剑招,师叔心情好的时候演示出来,你给学了去,就成了得了真传了?” 这下那人也不服气了,山坳里开始热闹。 谢胜万闭着眼睛,没有管他们的争吵。 刺客山堂,四殿八阁之中,跟苏倾天交情最深,或者说现在刺客山堂最把苏倾天还当自家人看待的,便是这里的鹳雀阁了。当年苏倾天尚在山堂之时,居所最近鹳雀阁,再加上鹳雀阁最是少年英气扎堆处,于是便是苏倾天最常去的地方。 鹳雀阁愿意不远千里赶来浔阳城,任务是一个方面,私心更是一个方面。不然,就算是何等不菲的报价,以刺客山堂的底蕴和傲气,不至于非得走这一趟吃力不讨好的远程。 山坳里的争吵不一会儿便静了下去,因为夜幕降临了,归根到底是少年们打发时间的拌嘴。 山坳之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信号,先前那个自称和苏倾天是朋友的年轻人说会送来情报,到时候就让和苏倾天作对的那帮人知道,刺客山堂鹳雀阁的暗杀和手段。 今日是八月十五啊,谢胜万抬头望天,明月渐明,不知会不会何时出现云遮月。 远处传来细小的鸟鸣声,谢胜万心思微动,是约定的信号到了?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整理好了身上的装备。 谢胜万小心翼翼地望去,在一瞬间感到血液冰冷。 几十上百的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处山坳的极近处。 “是敌袭!” 谢胜万一声令下,所有人隐匿在夜色中,即使是遇到如此紧急情况,他们也是最出色的暗杀宗门里的佼佼者,在一瞬间作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接下来就是一场毒蛇对毒蛇的厮杀了。 ———— 城内一座高楼中,雅间内的九人因为得到了示意,所以都在安静地等待着,百无聊赖。 观月看着窗外,突然问道:“你们猜一下,今晚会死多少人。当然,我说的是对方。” 没有人理他。 观月继续自顾自说道:“按照咱们头儿的手段,从以前到现在,哪次不是大手笔,所以我猜,这次最少是这个数。” 观月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人。” “我觉得不会。先前头儿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既然我们都不会出手,那么头儿的目的肯定不是单纯的多杀几个人,一千太多了,我猜应该在一百之内。” 观月一旁的琉霜是难得愿意搭理他的人。 “一或者零。” 有人说话,他的身前摆着一道铁马符。 “哦?” 这下子,对这个问题本身不感兴趣的其他人都纷纷投来目光。 “如果我猜的没有错,头领所要确定的那件事情跟死多少人没有一点关系,那么所有摆在台面上的谋划都会是障眼法,不论是为了吸引谁的目光,都只是扔出去的弃子,所谓弃子,就是完全废弃的,它不是兑子,不是为了互换伤亡。” 观月问道:“那‘一或者零’的意思是?” 这下连琉霜都投来了看白痴的眼光。 “就在咱们眼前,十方俱诚。因为他是唯一不确定是弃子还是兑子的人物,而且他要牵制的,我估计只有一个人,顾千秋,所以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其中一人身死,要么是皆活,可是就算是这样,十方俱诚的下场也不会好,他刚刚攀至巅峰的名望会毁于一旦。我这下倒是有些好奇,头领到底是握住了这位剑仙的什么把柄,让他能如此不顾一世英名。” 众人皆向窗外望去,月圆了,大戏开幕。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四章 月圆时大戏开幕 玉兰楼今天被包场了,出手的是浔阳城出手阔绰出了名的那位城主苏满堂。 话说这出手阔绰在苏家好像是个遗传,从最开始的苏家第一代家主苏应良便是如此,这位名震一时的大商人挣钱的本事大了去,花钱的手法也令人瞠目结舌,修商道、建家宅那叫一个挥金如土,不仅如此,传言他甚至花钱参与过襄阳关邻关淮门关的修建。 一个商人能凭借几颗铜板参与到关系两国安危的关隘建设?很难令人相信。 虽然当时的苏应良和襄阳将军都接连站出来辟过谣,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当时的襄阳财政面临过一次大的危机,淮门关的修建还因此暂停过一段时间,可是随着苏应良的一次乘车北去,淮门关的修建便再次提上了日程,因此要说是财大气粗的苏应良暗中借款给襄阳修城,其实不无道理。 当然,这些都是已经是流传在浔阳百姓酒桌上的笑谈了。 然后是现在的城主苏满堂,这位被称为锦绣狐狸的城主大人治城手段令人叹服,花钱手段同样让人瞠目。二十年间将浔阳城变得焕然一新,城池外扩,甚至浔阳襄阳的“蛇鼠一窝”也是他在暗中牵线搭桥。二十年间襄阳城的两次装备翻新,可都没有帝都的银子拨款,那么不是苏满堂的手段,是什么? 而且远的不说,就说百姓天天都能看到的那座城主府,修的那叫一个富丽堂皇、内中锦绣,哪像城主府,倒是像一座皇家园林呢。 到了苏倾天、苏倾雪这一代,虽说比不上他们老爹的程度,但是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也可知道这对兄妹的挥霍水平。 苏倾天当年求学刺客山堂,传言曾给刺客山堂送了足以安置一座山峰的物资。 他曾经佩戴的两把剑,素月和湖雪,刀剑榜上排名可不低,都是花了大价钱硬生生让名师“割爱”了得来的。 苏倾天那匹号称“日行八百且一千”的宝马“追月”,是专门请人从南荒深山中捕捉而来。浔阳地处祁阳西北,南荒在南城夷水以南,先是花大价钱买到情报,再聘请专人、制定计划,加上之后的捕捉、运输、保护……这才一路辗转,让那匹烈马.眼前出现的第一人是他苏倾天,为这事情的花费,可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苏倾天有个“玉狐”的称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喜欢佩戴一张狐狸面具,那张面具的材质,正是青玉。 …… 苏倾雪从小天成的锦衣玉食、一场棋局一万两…… 因为,要说苏家人挥金如土是个遗传,还真不像是胡扯。 玉兰楼内人头攒动,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苏倾天带着叶长楼、李琴生还有好不容易找到的汪夜辉走进来,立马听到有人扯着喉咙招呼。 “这里这里,咱们都搁这儿呢。” 方信石踮起脚尖朝他们挥手,他们那张桌子上,有司空玉龙、赵龙城、吕为先、汪寒水,除了站着笑的像尊招财佛的方信石,还有一个贼眉鼠眼偷偷嘬酒的中年汉子。 “哟!”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不是拐走自己青犊剑的邋遢汉子吗? 叶长楼嘿嘿一笑,正准备过去找这汉子好好论个高低,忽然被司空玉龙一把拦下,将他拉在身边的座椅上。 “好好谈,好好谈,哪有什么不得了的恩怨嘛。” 叶长楼贴着司空玉龙的耳朵低声问道:“这家伙不是拐走青犊剑的汉子吗?你当时在场,肯定有印象,怎么把他给招呼来了?” 司空玉龙神秘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啊?” 叶长楼满脸疑惑。 司空玉龙笑着看向汉子,“谢先生?” 汉子假模假样咳嗽了几声,赔笑道:“好说好说。” “大家吃好喝好啊。” 酒桌上,方信石轻车熟路地将大家都安置好了座位,然后便带起了酒桌的气氛,他拿起一壶酒,朝身边的吕为先晃了晃,问道:“吕兄,咱俩来个一醉方休?” 吕为先脸色僵硬地摇了摇头。 方信石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又将目标转向了别人。 “寒水妹妹?” “汪公子,你别用那副要吃人的眼神看我嘛,要是想在酒桌上跟我比拼一番英雄气概你就直说,我是十分乐意奉陪啊。” “苏公子呀,身为东道主,咋地能滴酒不沾,来来来,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李琴生?好名字呀,我看咱俩投缘,我最喜欢和投缘的喝酒了,来,端起酒杯,咱俩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位公子……呃,你随意,我先干了。” “……” 在方信石这一通自来熟的手段下,气氛竟是微妙的热闹起来,大家开始彼此交谈,互相举杯,最终只剩一脸煞气的赵龙城独自喝酒。 “谢灵甫?你说这邋遢汉子是谢灵甫?武周山历史上那个有名的‘谢家白鹿’?不是听说他早就染病死了吗?” 叶长楼一脸不可思议,他盯着汉子看了许久,说道:“按照年龄推算倒还真符合,可是传闻谢家白鹿风度绝佳,遗世独立,曾有‘谪仙人’的美誉,你说这邋遢汉子和哪一点挂的上钩?我不信。” 汉子抗议道:“少年,你这是以貌取人,不可取啊不可取。况且那是我年轻时候,风流倜傥什么的不是很正常?现在不过是有点沧桑罢了,你眼神大大的不好啊。” 叶长楼鄙夷道:“有点沧桑?我看你是换了身皮吧。况且就算你真是武周山谢白鹿,就有理由拐走我的青犊剑了?拿来。” “这个……” 司空玉龙按下叶长楼的手,笑呵呵说道:“叶兄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嘛,咱们何不换个话题?问问鼎鼎有名的谢家白鹿今后有何打算?” “那个……” 谢灵甫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假装被酒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摆摆手,急忙笑着说道:“还能如何,闲云野鹤一个,只得四海为家讨讨生活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桌上的鸡骨头扒拉到地上。地上有只老黄狗,此刻正在他脚边尾巴摇的欢呢。 司空玉龙笑道:“那既然这样,你拿着青犊剑岂不是毫无作用?与其让其蒙尘,还不如让咱们叶兄拿着,有朝一日名扬天下。” “就是。” 叶长楼使劲点了点头。 “要不得嘞要不得。” “哦?难道谢先生其实并不是咱们眼中所见这般没有远志,之前只是装装样子,有一天肯定得有翻作为?要是这样,小子我可是愿意为谢先生摇旗呐喊一番。” 谢灵甫默默喝了口酒,然后抬起头叹了口气,“武周山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武周山了。” “天下武藏?关起门来骗自己的事情,这几十年,大概用故步自封、闭门造车来形容才合适吧。只是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和武周山之间,只有血仇,只能血偿。” 汉子低声说着,忽然又笑道:“我是不是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 司空玉龙和叶长楼对视一眼。 司空玉龙拱起手,一本正经道:“哪里的话,谢先生是前辈,既然先生心怀大志,晚辈就先在这里祝先生武运昌盛。” 谢灵甫摆摆手,“好说好说。” 接着汉子又转过头面向叶长楼,说道:“所以这下知道了吧,青犊得先跟我一段时间,况且现在让它回你那里对你和剑来说,真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就是一个双双蒙尘的结局。” “至于那买剑的一万两银票,嗯,我攒够了肯定还你啊。当然,要是你实在不愿意要也是可以滴,反正到时候青犊剑也要跟你不是?” 叶长楼看了看四周,发现脚边刚好有个空酒坛子,于是他使劲琢磨了一会儿,寻思着是不是朝这不要脸的老混蛋头上招呼过去。 ———— 浔阳城外,两拨人马皆隐藏在了无声的夜幕中。 刺客山堂作为中州最危险的暗杀宗门,对这种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鹳雀阁作为刺客山堂最精通暗杀秘术的八阁之一,比这更为惊险的事情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一次次鬼门关的经验,让他们迅速做出了最正确的调整。 此刻,原本的明暗交替了过来,对鹳雀阁的诸位来说,黑暗就是最好的护身符,他们在夜幕中迅速隐匿了全部的身形,然后开始悄无声息地变换位置,他们从一开始的明转为了暗,而差一步便能得手的敌人在一瞬间便发现自己丢失了目标,从暗转为明。 失算了,他们没想到刺客山堂的暗杀术已经练到了如此的极致,只是一瞬间的疏忽,便彻底陷入被动,不该这么轻敌的。 而最不应该的,是那一声突然响起的奇怪鸟鸣声。那是什么?为什么能这么及时地响起?提醒这些原本没有察觉到的刺客们。 黑暗中时不时闪起明亮的刀光,然后迅速消匿于黑暗。伴随着冰凉的西北寒风,这一块已经遍布血腥气。 许久之后,一切声响都结束了。 谢胜万没有出现,其余人也将自己隐藏的很好。 他们依然在警戒。 因为那个奇怪的鸟鸣声越来越近了。 慢慢地,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出现在纯白的月光下。 声音停止了,那人摘下兜帽,吐掉含在嘴里的一片叶子,脸庞慢慢浮现。 那是一个稚嫩的年轻人。 顾南逢。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五章 喝得烈酒,谈得江山 地上尽是敌人的尸体,东倒西歪,清一色的黑袍,约莫有上百人。 “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看上去都经历过一定程度的训练。” 谢胜万看着慢慢走来的顾南逢,问道。 “不知道。” 谢胜万疑惑地看向顾南逢。 这时候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不过马上就能知道了。” 少年俯身下去,依次割开了这些黑袍人的右肩衣袖,借着清寒的月光,他看清了,这些人的右肩上都刺有半弦月的刺青。 顾南逢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下子很多事情就能确定了。 顾南逢走到谢胜万身边,看着这位刺客山堂的阁主,缓缓说道:“确认完了,他们都来自一个名为‘破军’的组织,根据记载,这个组织已经暗中存在了数百年,数百年间净做些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但是看这些人的样子,估计在组织里的地位相当低啊。” 谢胜万淡淡地说道:“毕竟全都是被派来送死的。” 他们发现几个特意没杀的已经自己断了生路,这群人对自己还真狠。 “你怎么会刚好发现他们,又能那么及时地传信?” 谢胜万问道,要不是顾南逢的鸟鸣声及时提醒了他们,那么即使这群人本身不是什么精英杀手,他们也不一定能做到全员无损。 “因为我一直监视着这附近啊。我这个人,对这种事情最在行了,最晓得阴暗的老鼠喜欢在什么时候咬人。所以他们的动静我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难怪。看来我们不仅是一队奇兵,甚至已经做了一次诱饵。” 顾南逢脸色有些尴尬。 谢胜万拍了拍顾南逢的肩,随即说道:“不过没关系,既然我们接了这个任务,就不会有怨言。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很欣赏的。” 顾南逢收起匕首,望向浔阳城,过了很久之后,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说道:“那么咱们这就进城喽,这群老鼠已经先咬了咱们一口,咱们也得去他们的耗子窝里放把火不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还点什么岂不是太没礼貌了。” ———— 一处高楼内有九人。 身边摆了一道铁马符的人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按照时间推算,估计城外已经交手完了,这是头领送给他们的第一批饵,看来是已经咬钩了。现在他们应该要进城了吧,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住了局面,要给咱们来个下马威。” 观月不解地问道:“头儿为什么要送几十条性命过去?我不理解,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是这么个相互对峙的局面,就算那几十人不值钱,也没必要非得送给对方啊。难道只是为了示威?” 那人回答道:“是一个方面,头领就是这么个人啊,从以前到现在,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知道,她就是要和顾千秋掰手腕,喜欢做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展现些难得的嚣张跋扈。而且这事儿估计也就是个添头,要是有人因此沾沾自喜,陷入判断的误区,对咱们来说就是个意外的惊喜。” “顾千秋会判断失误?” “不不,说的不是他。楼船这个大个庞然大物,总得靠很多人运转吧,比如现在城外负责接应的人,如果是某个火候不到家的半吊子,因为那半弦月的刺青而得意忘形了,可是得吃大亏的。” 那人看了眼观月,继续说道:“就以这件事情为开端,咱们破军可是对楼船宣战了。他们不是暗中聚集了很多人?现在说不定就在刨咱们的老底呢。头儿这么大摇大摆地扔出去几十人,可不就是摆明了立场?开战了,过去二十年咱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估计忘了疼。” 观月握紧了手中的剑。 破军和楼船争斗了数百年,总得有一个结果。 他看向远处的玉兰楼。 “头儿不让咱们出手,我还是不大放心。十方俱诚的长生修为到底有没有水分?” “这就得问他了。” 他朝先前身前摆放游龙牌的人努了努嘴。 身负游龙牌,他之后的任务,是折断天下所有武夫的脊梁,将一个完整武林打落的暮气沉沉。他没有理会观月。 但其他几人貌似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都投来询问的目光。 “不用怀疑,十方俱诚雄踞剑魁之位三十年,靠的只有他那逍遥无匹的仙剑之资。尚未跻身长生之前,这屋子里九人,估计也就我能稍微压他一头,但也不一定能保证获胜。现在他既然已经跨出了那一步,我对上他,只能保证不会落败。” “十方俱诚如此强横?” “你以为谁都能让天下剑士没有半点不服气地承认剑魁之位?天下之大,练剑天赋高的不在少数,可剑魁的位子,却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十方俱诚这些年的包罗万象,支撑他跻身的绝不是一个根基不稳的半吊子长生境。而且你们似乎都搞错了一件事情,十方俱诚是前不久才在明月崖第一次显露长生的境界没错,可是谁说他就一定是那时候才跨出的那一步?” 观月惊呼道:“十方俱诚早就是跻身长生了?” “不确定,但是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大。” 身前铁马符的人笑道:“所以这么说来,十方俱诚的实力倒是不用怀疑了。那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这位剑仙的出剑能否全力以赴。” “这事儿估计只有头儿才清楚。” “我估计头领早就把这件事考虑进去了,今晚不论十方俱诚能否全力出剑,对于咱们的最终目的都不会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咱们就在这里好好欣赏吧,头儿不是给我们搭了最好的看台?咱们拭目以待就好。要是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他笑道:“我倒还真想看到头领吃瘪一次。” ———— 玉兰楼内,酒桌上。 叶长楼不提谢灵甫拐走青犊剑的事情后,便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胡吹海侃,他和方信石两个,一个心大的没边,一个自来熟,两人双剑合璧,酒桌上人人自危。 叶长楼晃了晃醉醺醺的脑袋,现在这张酒桌上的人都知道了他来自中州最南边的那座万里树海——南荒,也知道了许多他勇斗大虫、力降怪鱼的英雄事迹,至于多少人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又饮尽一杯酒,摇头晃脑地说道:“喝得烈酒,也得谈得江山,诸位可有高见?说说看,酒桌上的话,算不得数的,没有人会记得。” 这个话题貌似有点不合时宜。众人皆假装没有听见。 见没人搭腔,叶长楼也没觉得尴尬,片刻之后便自顾自开口了,“要我说,现在中州之上,真要说有机会打破现在这个局面,把握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统一机会的,估计还得是祁阳。占据中原,幅员辽阔,海晏升平,好一幅欣欣向荣的画面。我也不去谈北漠西启,单说咱们南荒啊,比不上的,差远了。” 此话一出,酒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不论是酒话还是实话,大家好像都稍微掂量掂量了这些话的分量。 有人接腔。 “叶兄这眼光果然没的说,要不怎么在那南荒大地敢称少年英雄呢?既然叶兄谈的大,我就谈小点,只说西北三州。咱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沧州,在西北三州里面,好像自古就是光耀门楣的汉子,相比之下,乌离二州就像靠边的婆姨。但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相比于乌州,咱们离州也只会比他们做的更长远。至于沧州,热闹归热闹,好也是真好,但是那座襄阳城,真能世世代代伫立于此?我看悬。” 方信石打着酒嗝,继续说道:“话虽如此说,但西北三州祸福相依的局面,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变。真要说起来,沧州做大,我们离州次之,乌州就只能做小了。” 汪夜辉咬牙切齿道:“方胖子,你说谁做小呢?” 方信石朝汪夜辉努了努嘴。 汪夜辉怒道:“我们乌州背靠龙背雪山,只会比你们离州做事更加细水长流。” 方信石撇了撇嘴,说道:“龙背雪山真能护你们一辈子?” 汪夜辉脑子忽然嗡的响了一声。 他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龙背雪山作为隔断北族西庭的一道最大天堑,真能护住乌州一辈子?过去是没有翻越龙背雪山的先例,可是真的没人能穿过去? 他有点动摇。 酒桌上,一直笑意温和的李琴生也想到了自家的西启王朝。他没有说话,可是对这个话题的考虑,他是从小就有自己的看法的。 西启,地处绝高,易守难攻,但绝对说不上高枕无忧。当年那场狮狼之争不就打的西启差点灭国了?所以,在少年的推算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西启真正出一个天命所归,统一高原几十部落,然后穷兵黩武、秣马厉兵,才有一线机会马下天山,逐鹿中原。 可即使是这个基本没什么可能的想法,也要面临一个现实,祁阳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所以,不论如何推演,如果真有一场神州陆沉,那么西启能在这之中保持原有建制捞一个都护府的地位,都算不错了。 …… 这个话题虽然不讨喜,但看来对一众人的影响还不小啊。 司空玉龙看着酒桌上的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默喝酒的赵龙城。 “赵皇子觉得怎么样呢?”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六章 歌 酒桌上只有两人自始至终都在独自默默喝酒,不论是方信石自来熟的勾肩搭背还是叶长楼抛砖引玉的刁钻话题,他们都没有参与其中。 苏倾天和赵龙城,他们两个好像是徘徊在这个热闹圈子外的两个旅人,融入不进去,也对此漠不关心,就只是默默地各自喝着酒。 此时赵龙城抬起头看向司空玉龙,这个年龄和他相仿的人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很有意思啊。 之前他们在襄阳关外打了一场架,还没有分出胜负。从小到大,在心高气傲的赵龙城这边,还没有同龄人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跟他相距最近的是他的一个弟弟,赵龙心,可即使是这样,赵龙城依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对手。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不仅能在修为上和他一较高下,心思城府也是深沉的可怕。当时在襄阳关外的时候,赵龙城难得动了杀心,想着留着这个人总有一天是个祸患,可惜当时他们的围杀被那个不讲道理的小和尚拦了下来,后来又因为这个家伙的一些话,他潜进了浔阳城,最终耐着性子坐在了这张酒桌上。 他有一个直觉,就是他和这个叫司空玉龙的家伙之间,只会存在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在某件事情上能达成一致,最终各自入局,这种情况下他们甚至说不定能成为彼此信赖的战友,另一种可能就是两人走的道路出现分歧,那么最后的结局就是各自殚精竭虑,各自为战,只求完成最后的目的,真到了那时候,赵龙城只会后悔没有现在就杀了司空玉龙。 赵龙城说道:“哦?你的意思是要我说说咱们北漠和你们祁阳之间孰强孰弱?” “畅所欲言嘛,大家还不是挑自己想说的说,就当助个酒兴。当然,你要是真说到兴起,想吐露点儿北漠军镇布防啥的,我自然也是拦不住滴。” 赵龙城看着司空玉龙,说道:“真想听?” “自然想听听北漠皇子的高见。” 赵龙城忽然笑道:“说说倒还真无妨。” 司空玉龙满脸期待。 赵龙城缓缓说道:“北漠国祚五百年,便苟且偷生了五百年。到如今,即使是一副以武为尊,坚壁一统的外强表象,依然难掩派系林立、军政争斗的中干事实。再者说来,万里风沙为腹地的战略纵深说的好听,确实如此天险使得难以被入侵,而且得手之后也只会面临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局面。反过来看,同样阻止了北漠军伍的行进步伐和粮草调度。况且如此地广人稀的沙漠一直延伸到最东边,导致东线一带直到现在还是个扯也扯不清楚的和稀泥局势,北漠鞭长莫及,祁阳也乐得搅混水。 西庭天府确实富裕,可是龙背雪山拦在眼前,又是一个天堑,即使寥寥数人跨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南线属襄阳首当其冲,可惜啊,这座祁阳最骄傲的‘铁壁’横亘在此,精兵强将何其多,狼牙咬了几十年,不也什么便宜没占到? 没一处局面破的开,苟且偷生数百年,等再过个几十年,北漠就得面临被困毙的下场了。 反观祁阳,国力如日中天,四堂柱、北城襄阳、南城夷水,东海商州,海晏升平,西御狼国,何其威风。真要比,北漠弹丸之地,那里比得过哟。” 司空玉龙双手笼袖,笑着说道:“赵公子要这么说可就助了酒兴,淡了酒味了。” 赵龙城:“是吗?我这不是差不多把你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嘛,只不过顺带夸了夸你们祁阳。” 之前在襄阳关战场上,两人交战之时,双手都拿对方没有办法。那时候司空玉龙在两人碰撞的每一个间隙中,都夹杂着一句诛心言论。赵龙城即使内心没有动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语虽然难听,也大多偏颇,但真要深究起来,好像北漠面临的还真是这么个憋屈的困局。 于是赵龙城略带玩笑地朝司空玉龙说了句套个法子。 司空玉龙当时说道:“好说好说,不过法子不在我手里,你得来趟浔阳。我带你见个人,顾!千!秋!” 这个名字说出来,赵龙城出现了片刻的怔动。 他当然见过这个名字,而且当听到司空玉龙说出来的时候,他立刻就确定了司空玉龙说的就是他想到的那个人。北漠皇庭所藏的隐秘卷宗和正史野史,他翻阅了不下数十遍。在浩瀚如海的书籍中,赵龙城只在一本破的不能再破的古籍末尾发现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本古籍的末尾以赵龙城见过的最潇洒奔放、却也是最悲凉的草书写着一行字:竟能以一人之力压垮整个中州,千年以来只此一人,鬼神之谋顾千秋。 最后的顾千秋三个字写的格外重,就像一个被压了一辈子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屈辱、不甘、痛苦交缠在了一起,最后绝望地写下了这个宿敌的名字。 从那时候起,赵龙城便记下了这个在瀚海般的古籍中只能出现一次的名字。 鬼神之谋顾千秋! 是何等人物才能让那一行如游龙击水、天风灌地般潇洒的草书写的如此决绝? 而草书主人即使是怀着那样的不甘和屈辱,也愿意留给此人一个如此高的评价。 于是赵龙城一直想知道这个顾千秋是何许人物。 而当司空玉龙当时看到赵龙城片刻反应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的师父这么看重的人物,当然不会是一个孤陋寡闻的纨绔,要是赵龙城真当他说的都是玩笑话,付之一笑,他反而不好办了。 抛砖引玉。 赵龙城果然选择隐忍,然后悄悄潜进了浔阳城。 司空玉龙知道这离不开顾千秋这个名字的威慑,当然,更因为赵龙城,这个北漠皇庭的大皇子,虽然从各处听到的风评是从小到大吊儿郎当,但是这个漫不经心的伪装下,是他确实真正思考过北漠五百年来,真正能够谋得天翻地覆变局的机会。所以他会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来到浔阳城,然后,再强制自己耐着性子和一帮喜欢吵吵闹闹的人一起喝酒。 和自己很像呢。 这是司空玉龙的评价,而且是第一眼看到赵龙城就生出的评价,不然他也不会采取那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抛砖引玉。 老头子要求自己将赵龙城带到他面前。 在襄阳关外,那是唯一能接触到这个人的机会。 当时的司空玉龙,是知道司空玉龙和赫永山的阵杀计划的,于是他选择了将计就计,主动踏进了他们的陷阱。而且能让他这么自信能在赫永山手下活下来的,当然是小和尚李青舟早就跟他透露了他身上修为的事实。 在从浔阳去往襄阳的路上,面对将信将疑的司空玉龙,夸下海口的小和尚没办法,便以肉身撞垮了一座山头,然后面对司空玉龙和苏倾天的劈砍,小和尚身上半天也没个印子。 后来三人便毫无顾虑地从襄阳关上冲了下去。 所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襄阳的两位副将军沈阔和洪承畴。 一个是没必要知道,一个是不能让他知道。 这一切都是局,赵龙城和赫永山联手布下的阵杀是局,司空玉龙、苏倾天、李青舟携手破阵也是局。 最终,赌成功的是司空玉龙。 可是现在,赵龙城似乎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盯着眼前的司空玉龙,缓缓说道:“所以,既然已经将我从北漠骗到了这里,那你答应我的那件事情什么时候能办到?我何时可以见到你说的那个顾千秋?” “很快的。” “哦?” 司空玉龙神秘地笑着,然后说道:“如果今晚咱们都能平安无事的话。” 赵龙城眼神微凝,朝整栋酒楼扫视而去。 人头攒动,四处饮酒,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然后他将视线拉回到这方酒桌。 叶长楼,正在醉醺醺地胡侃。 那个叫李琴生的西启人,正在怯生生地朝苏倾天敬酒。 方信石在耍酒疯,汪夜辉护着汪寒水,不让这个不知礼义的胖子沾染了自己的妹妹。 那个自称谢灵甫的汉子在用骨头喂他脚下的老黄狗。 吕为先竟然也在跟着喂狗。 似乎都没什么不对劲。 那么,是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司空玉龙? 赵龙城看向他,刚准备说话。 只见司空玉龙将一根食指放在嘴边,笑着,轻轻说道:“别急,静静听。” 赵龙城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高亢的歌声。 他突然转过头,发现司空玉龙此刻在笑。不是像在人前戴了一张面具的笑脸,是真的在笑。他的嘴角、眼角,整张脸都是笑容。 司空玉龙,这个人在安静地听着那个悠扬的歌声。 那像是一首苍茫的古歌,它响起的时候仿佛带着酿了千年的烈酒般解不开的愁绪,像是画笔上永远也再现不了的江南烟雨,又像是穿过空堂的风、下了好久的阴雨,像是鸟都飞回来了,这座山却还是空的…… 它清澈的仿佛不是人间的东西。 玉兰楼大堂的最前面,因为今天苏满堂包场了,临时架设了唱戏的台子。 此刻,那个舞台上,歌声缓缓传来,只见一袭红衣。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七章 见你时我心安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整座玉兰楼酒楼都被吸引了。 那是一个悠扬的女声,从那方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传出来。众人定眼看去,戏台上有一袭红衣,她戴着面纱,不见面容,正在踏着灵动的舞步。 绝世倾城,一人歌舞。 一时间沸沸扬扬的酒楼只剩下那袭红衣的身影。 她独自歌舞,歌声凄绝唯美,好像是有长长的叹息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诉说着一段不凡的往事。 她起舞的时候,人们想起了浔阳城每年都会盛开的如红雪般的红枫,就像是一片缓缓坠落枫叶,折射着如血的残阳。 酒桌上,大家也都在看着那个独自起舞的身影。 苏倾天目光中满是思索,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 汪寒水眼神发亮。 谢灵甫想起了自己许久不摸的那把老旧琵琶,想起了许久之前,他曾在西启皇城外枯骨关的恻隐作泪。忽然想弹一曲。 少年李琴生眼神朦胧,他想起了雪域高原上的千年冰峰,那样孤独地矗立了那么久,好像不管沧海桑田,都不会变化。 叶长楼想起了他们那里的树海。 南荒这块地方的人最开始和中原地方相比是有点不一样的,被称为精和魅,山精、野魅。只是经过了千年的变革,外貌上的差距已经基本看不出来了,除了偶尔会出现精魅带着略尖的耳朵,或者是带着异光的眼瞳。除此之外,他们肩负着某些神奇的能力,比如有人可以展开一对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翅,有人天生自带锻造和冶炼的特殊才能…… 这时候叶长楼想起的,是他偶然见过的,满月之下,野魅成队地展开薄翅、高举双手,高声唱歌、山风倾斜而下……当时他觉得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好美的歌舞。” 叶长楼低声说道。 人群中,只有吕为先没有看向舞台那边,他独自喝酒,一只手默默打着拍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舞台上有人唱和,伴着悠长如古歌的声音和那只绝美的舞。 “再不见沧海,看顽石点头,待来世隔岸观花,得偿所愿。 跨海钓长鲸,锦楼饮花酒,铜雀台前锦绣琉璃杯,长信宫顶灵宝白玉缎,潜心修道修心安,背长琵琶、结救苦印,嗟兮叹矣。 玉仲翁、司南佩,木槿花西月锦绣。 乘白鹤、驾黄龙,十二本愿次第开花;腐泥发芽、铁剑落锈,三尺之雪染尽人间白头……” 伴随着唱和声,那袭红衣灵动的舞步开始慢慢旋转,一圈又一圈,像是树木会一年一年增长的年轮,又好像是人生百年的一个个轮回。 叶长楼终于按捺不住,他拿起了自己身前的两只筷子,轻轻敲击着面前的盘子,低声哼唱着,竟然意外地和谐。 他低声喃喃着,响应着台上的唱和声。 “难修无敌剑,何来长生酒? 蓦然回首心已老,半身枯槁方渐明……” 一时间酒桌上响起唏嘘感慨。 叶长楼转头看向汉子,记起了刚来时候汉子和司空玉龙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时候他有些愿意相信这个人真的是曾经武周山的谢灵甫。因为他看着这个邋遢的汉子敲击碗筷,低声唱和,恍惚好像看见了曾经他的意气风发。 这便是人生了? 司空玉龙脸上挂着藏也藏不住的浅淡笑意,他默默注视着舞台上的红色身影。 一直觉得不对劲的苏倾天突然想起一事,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然后他转头看向司空玉龙,发现司空玉龙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苏倾天一下子便明白了,略带无奈地再次看向舞台上。 难怪他一直觉得今天晚上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了那个平常一直喜欢叽叽喳喳的丫头。舞台上的那个身影,是他的妹妹,苏倾雪。 ————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谢胜万问道。他看顾南逢好像一直有心事,他一路上眉头紧皱。 “没有,只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顾南逢说着,他们马上要进城了,他持了苏满堂交给苏倾天的手令。 这只鹳雀阁的精锐不愧是出自刺客山堂的优秀杀手,经过了先前那一役的厮杀,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异样,他们带着平稳的呼吸,藏满暗器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痕迹,个个目光平淡。 顾南逢暗中赞叹,有些羡慕。 看着灯火通明的浔阳,顾南逢目光凝重。 从老白那里得知,今晚所有的目光都会聚集到玉兰楼,他先前已经和老白反反复复研究了今晚的布防和下套。再加上在苏倾天的牵线搭桥之下,和城主苏满堂携手,将那座酒楼早已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在布防完成之后,看着一切就绪的顾南逢当时觉得即使是一只蚊子,也别想混进去,更别说在酒席上捣乱。可是他们都知道,破军他们是一定会来的,城外的埋伏不就是明证?可是他们会选择硬攻?还是会暗杀?在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的老白看来,两者都有,然而老白也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用过多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老白何许人物,早已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 那么既然那边事情已经安排完毕,顾南逢这边呢? 当然是找出那只藏在幕后的黑手。 根据老白说的,这个组织的头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他的目标被他算计中后的那种痛苦的挣扎。所以对方会挑一个最好看风景的地方,看着他们一手策划出来的大戏。 顾南逢的任务,就是用这股完全不属于浔阳襄阳的势力——刺客山堂,这个他们可能算漏的点,来找出那群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人。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往他们脖子上抹一刀。 顾南逢眼神掠过漆黑的天空,心中默默数着浔阳城高耸的楼尖。 就让他们分成三队,以此去查探那几个极为可疑的地方? 顾南逢刚准备说话,刚才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更胜。他一定忽略了什么地方,一定有什么极为关键的线索他忘记了!而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将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可能关系到今晚一切安排的成败。 可是是什么关键的地方呢? 谢胜万安静地等待着顾南逢的思考。 忽然,顾南逢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看向谢胜万,缓缓说道:“请谢先生带人赶去玉兰楼,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 顾南逢没有拿出最先计划中需要探查的地点的路线图,抬手指向了远处高耸的满是灯火的酒楼。 “只要碾过去就好,不用担心沿途的破坏。到了会有一个叫老白的人找到你们。” 顾南逢交给谢胜万一个自己的令牌。老白会有自己的考量,这个令牌会向老白证明他们的身份。 谢胜万点了点头,问了一句:“你呢?不一起吗?” “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要回那处山坳确定一下。” “我派人护送你?” “不用,没事的。” 顾南逢说着,朝着谢胜万作了一揖,“还请谢先生火速前往,不然可能导致事情的万劫不复。” 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众人,顾南逢回头一步跨出城门,跃上了入城时骑的马匹。 一抖马鞭,流星追月。 ———— 舞台上,苏倾雪的独舞已经接近尾声,这一段华丽的表演将以九十九圈原地转动的舞步结束,好似象征着不满百的人生。 处处是遗憾。 在这座人声鼎沸的酒楼,在西北三州无限风光的浔阳,在偌大的中州,何处不是难以诉说的遗憾呢? 没人注意到舞台上的苏倾雪,她的每一次转动,都会见到一次那个酒桌上的纤长身影,他在那里端着酒杯,也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真是好啊,在这个满是喧闹的尘世,会有两个人,在满世界寻找彼此的眼眸。 苏倾雪跳着舞,目光一直看着少年。 一圈舞步象征着人生的一岁,一岁又一岁,岁岁长长,人生长百年,见你时我心安。 谢灵甫敲击碗盘的声音停止了,他放下筷子,有些感慨和触动。 那个舞台上原本唱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舞台上,苏倾雪在舞动最后一圈之后停了下来,红衣似飘血,漫天纷飞再缓缓坠下。 同时,古歌般的女声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 突然,酒桌上的苏倾天一下子站了起来,可是他却发现司空玉龙比他还早更先一步,已经掠至了舞台上。他看了一眼苏倾雪,一挥衣袖,将红衣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酒桌上的众人有些不解,这是干什么? 赵龙城笑了笑,赫永山不在身边,这次好像真的凶多吉少了,不过有意思。 舞台上,将苏倾雪护在身后之后,司空玉龙忽然朗声笑道:“前辈既然来了,就不用这么躲躲藏藏的吧,这可是咱们浔阳的荣幸啊,能够亲眼看看武榜之上高居第三的剑仙风姿。” 酒楼大堂中,原本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里,响起了鼓掌的声音。 “厉害,好个英雄出少年。”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八章 一剑压楼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个原本十分不起眼的角落。 原来那里一直有个中年人在独自喝酒,在一方小小的、刚好足够一个人喝酒的酒桌上。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从一开始到现在,这酒楼里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这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里和整座沸沸扬扬的酒楼格格不入。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独自呆了多久? 许多人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惑,同时,不自觉地发现后背已经悄悄渗出了汗水。 怎么样深不可测的修为才能同时屏蔽这么多人的感知! 二楼上面,一直注视着整个局面的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这两个人发现,即使在能看到整个大堂的二楼,他们也是在刚刚才注意到那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浔阳的城主,苏满堂,另一人,负责今晚玉兰楼的防卫部署,宋世青。 苏满堂低声说道:“事情还是走到了最糟的那一步,十方俱诚还是来了。” 宋世青说道:“您放心,今天就算是我这条老命搭在这里了,也会护住小姐公子的安全。” 说罢,边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剑。 那是刀剑榜上的名剑——善胜。 先前紫梁道遇到那个卖剑的摊子,苏倾雪将整个摊子给打包带回了家。当时宋世青护送着上百把刀剑回到城主府之后,遇到了闻讯赶来的苏满堂。 在将这些刀剑收到库房以后,苏满堂将宋世青留了下来,库房里除了新收进来的刀剑,其余名刀名剑也不少,在满架的刀剑前面,苏满堂笑着让宋世青随便选一把。宋世青刚开始没打算要,但是最后拗不过苏满堂。 苏满堂当时说着你宋世青也在城主府任职十几年了,一直没给你什么像样的赏赐,再一个,你这个负责咱们城主府安全的大管家实力多增加一分,我和小女不就多一分安全了,是不是这个理? 宋世青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在满架的刀剑前面,也只是站了片刻,没有去碰中品四十把中的嘲风、烘炉,也没有多想排在更前面的、可以算是这座兵库最珍贵的巨阙,在扫视了刚刚带回来的下品四把剑之后,宋世青从威胜、善胜、赤冶、鱼离中毫不犹豫地拿走了善胜。 苏满堂笑着说:“不选一把更好的?” 宋世青说道:“已经排进刀剑榜了,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这把善胜就很好。” 最终,宋世青换上了这把灰色剑鞘的古朴长剑。 曾经的浔阳青衫客提剑下楼,整座酒楼里,原本坐着的宾客、忙前忙后的店小二、一楼大堂、二楼雅间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刻起身。 原来他们都是早已安排在此的部署,除了一开始司空玉龙他们所在的那一桌,其余所有人,都是为了防备这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出现在此的十方俱诚。 此刻,所有人拔出武器指向十方俱诚,气势骇人。 赵龙城冷眼旁观,心中暗暗思索着。原来是这样,除了他们这群被司空玉龙邀请来的人,酒楼里的其他人全是伏兵,而他们的目的,竟然是武榜之上高居第三的十方俱诚。他不由地想到,看样子十方俱诚出现在这里的消息,并不是百分百准确的,也就是说,如果今晚十方俱诚没有出现,那么这群人的目的呢?会不会瞬间把矛头转向自己,转向他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北漠皇子? 不是没可能。 真是好算计啊,自己是不是有点要自大了?赵龙城看向舞台上的司空玉龙,从小到大没服过谁的他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和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立场的人了。 苏倾天看了一眼宋世青和十方俱诚,然后一步跃至司空玉龙所在的舞台上。看着被司空玉龙护在身后的苏倾雪,苏倾天低声喝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跟过来的?” 苏倾雪悄悄吐了吐舌头。 苏倾天转过头,瞪着司空玉龙,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司空玉龙急忙摆了摆手,说道:“没有的事,我也是刚刚才认出来。” 苏倾天哼了一声。 两人皆看向角落里那个悠闲的中年人,司空玉龙低声问道:“武榜第三,长生境界,这家伙比先前遇到的赫永山可要难对付多了,你不能用剑,没关系?” “能有什么影响?” 苏倾天目不转睛地说道。 真是想不到,前不久才在刺客山堂外的明月崖见到了这个人的无敌之姿,现在竟然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即将刀剑相向。苏倾天努力克制自己的手不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是在明月崖的时候,听从了刺客山堂门主的建议开始修行养剑术的苏倾天,看到十方俱诚剑术之后,强行压下了自己的拔剑冲动。 现在,这种拔剑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十方俱诚终于站了起来。他缓缓看向整座酒楼,环视了一周,然后说道:“人不少啊。” 下一瞬,十方俱诚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剑,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他重新将剑鞘放在桌子上,慢慢悠悠地握着剑,在自己的周身画了一个圈。 极其不起眼的一个动作,整座酒楼里的所有人却瞬间头皮发麻,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不能动,好像人人头上此刻都悬着一把剑,谁动了,谁就死! ———— “开始了开始了,看这阵仗,十方俱诚还真没留手啊。” 观月从窗户边看向玉兰楼,笑呵呵说道。 他的身边,手持铁马符的人一同看着,忽然说道:“有点不对劲啊,如果猜的不错,楼船那边应该会派人四处搜索咱们的踪迹啊,怎么到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观月皱着眉问道:“有情况?” 那人笑着回答道:“没有,小事情。看样子对方也是有明白人的嘛,不过要真是这样,不知道头儿的算计能不能成功啊。十方俱诚倒是真是不遗余力,我这下是越发期待接下来的走势了。” 透过窗户看过去,远处,原本灯火通明的玉兰楼正在慢慢崩塌。一柄巨大的剑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下压,它每下降一寸,玉兰楼便矮了一寸,木屑四溅,瓦砾纷飞。 浔阳城能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场景? 一剑压楼。 阁楼里身负游龙牌的人说道:“听说十方俱诚曾经一剑压垮了一座山,这次他果然没有留手,这估计是他压箱底的剑技之一了。” 玉兰楼内,众人眼神惊惧。十方俱诚在周身画剑震慑住所有人之后,他手中那柄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宋世青觉得不对劲。 站在原地的十方俱诚抬起头,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 “混蛋!” 宋世青骂了一声。 他们的头顶上方,一道剑影正在缓缓下压,它的势头不快,可是势不可挡,不论碰到的是木头还是石砖铁块,都毫无例外地化为齑粉。玉兰楼的顶层已经毁了,整栋酒楼都在摇晃,抬头可以看见中秋晚上明亮的圆月,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宋世青一剑指向那道下压的剑影,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整栋酒楼的死士突然疯了一般地跃向高空,迎向那道剑影。他们竟然要以血肉强行削弱这一招的威力? 苏满堂埋伏在酒楼里的不是浔阳的军队,他们在城内的地形不适合对付武力无双的江湖高人。埋伏在酒楼里的,都是死士! 所有的死士都朝剑影冲了上去,可是对于它的下压好像没有太大的影响。血肉横飞,刀断剑折,拿人命填窟窿,好一副修罗般的景象。 “不好,城主还在二楼。” 宋世青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刚准备返回去,就看见苏满堂已经在死士的掩护下来到了一楼大堂的门口处。那道剑影的目标是司空玉龙和苏倾天,而且十方俱诚好像并没有针对苏满堂的意思。 为什么? 想不通,不过是好事。 宋世青看到苏满堂在离去之前朝他说了一句话,知晓唇语的宋世青看明白了,那句话是:都别死。 “老爷,这可由不得我啊。” 宋世青扔掉了剑鞘,双手握紧善胜,也迎上了那道越来越低的剑影。 “闭上眼睛!” 苏倾天朝苏倾雪大声吼道,然后看向已经近在他们头顶的剑影。十方俱诚的目标,果然是他和司空玉龙。 “玉龙!” 苏倾天吼道。 “明白!” 司空玉龙拔出了随身的神下剑,将剑鞘扔向身边的苏倾天。 两个少年,司空玉龙手持神下剑,苏倾天持剑鞘,同时迎向了将玉兰楼毁的彻彻底底的恐怖剑影。虽然在先前无数死士已经用血肉稍微消磨了它的威力,可是近在咫尺的锋锐依然让人感到胆寒。 此时,宋世青、苏倾天和司空玉龙三人共同抵御这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剑。 突然,第四个人闯了进来。 酒桌上,赵龙城已经没了身影,他拔出一把长刀,出现在三人的身边。 二十四招观想之一。 龙抬头!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三十九章 那一袭白衣天上来 赵龙城一记龙抬头,配合司空玉龙、苏倾天和宋世青,终于艰难地打散了这道巨大的剑气。 司空玉龙有些诧异地看向赵龙城,说了一句:“好刀法。” 赵龙城看向十方俱诚,将长刀缓缓指过去,说道:“你就是十方俱诚,武榜之上排第三的绝世高手?我听说你已经跻身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境界,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领教领教了。” 十方俱诚笑道:“很好,果然是英雄辈出的年代。” 先前那把消失的剑重新出现在十方俱诚手中,可是他却没有动用这把剑,而是将一把带鞘的短剑扔了出来。 苏倾天眼神微缩,他大声提醒众人:“小心头顶!” 他认出了十方俱诚的这一招,因为之前在明月崖的时候,他目睹了十方俱诚和独孤伽罗的战斗,那时候的十方俱诚正是以这一招轻松写意地逼出了独孤伽罗的振刀式。 不拔剑亦有无尽剑气,数不尽的剑气从天而降,笼罩了整座酒楼。 司空玉龙等人还未从上一剑的余波中得到休息,便再次持剑反击。 而赵龙城则是挥舞着长刀,一边格挡,一边冲向十方俱诚。 赵龙城从小到大都在寻找一块绝佳的磨刀石,想要磨砺自身锋锐。为此,他不惜以双脚丈量北漠全境,到处寻找武夫高人,曾经西沉西海,搏击巨浪,独居龙骨大山,力战群凶……可是这些所作所为似乎都没有让他得到一个自己心中认可的结果。 于是他有一天找到了自己的父亲,龙帝赵空严,要求对方不留手地向自己出手,可是赵空严并没有理会他这个无礼的要求。 然后他又向一直陪伴自己的北漠凶屠赫永山请求,可是即使赫永山是北漠最冷血的屠夫,也不会对自己的主子下手。 所以赵龙城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要等待一个真正能够直面生死的机会,在此绝境之中砥砺自身武道。 此刻,赵龙城一边挥刀打散头顶轰击而下的无数剑气,一边迎向出剑之人。 他一直寻找的那块磨刀石。十方俱诚,很够这个资格了。 赵龙城面目狰狞,一边艰难行走,一边咬牙低吼,他有一个隐隐的感觉,这一次自己在这里,在这座满是杀机的浔阳城要是侥幸没死,他的武道将会踏上一个新的台阶。 剑雨不停降落,每一道都要司空玉龙、赵龙城等人全力才能抵挡,在数不清的剑刃中,赵龙城已经完成了自身的龙化,红色的鳞甲瞬间覆盖全身,他此时犹如一个艰难爬出地狱的恶鬼,眼中之人,只有十方俱诚。 近了,接近了。完成龙化的赵龙城前进速度再添一分,他挥刀劈向默立原地的十方俱诚,狞笑着说道:“我是龙王赵龙城,给我记住了!” 砰! 万千剑气归拢为一剑,出现在十方俱诚的身前,拦在了赵龙城前进的道路上。 下一瞬,赵龙城被狠狠轰飞,砸在了玉兰楼酒楼的墙壁上。 “试探就到这里结束了。” 十方俱诚将无鞘剑收入怀中,瞥了一眼酒楼的一处。那里,有一张酒桌,酒桌上的人有吕为先、方信石、汪寒水、李琴生等一众毫无武力的人,可是那方酒桌却没有丝毫破损,酒桌上的人也毫发无伤。 同样看向此处的司空玉龙松了一口气,一柄剑凌空悬停在谢灵甫的身边,另一边,是亮出了双手铁腕的叶长楼,在刚才混乱的局势中,正是两人携手,保护了众人。 叶长楼踢开一张破烂的椅子,嘴里骂道:“他娘的,又让人出力,又没有称手的兵器,真够晦气的。” 谢灵甫没有搭腔,一直盯着十方俱诚,而悬停在他身边的青犊剑则是一直躲着骂声不断的少年。 十方俱诚看着谢灵甫,说道:“哦?你也决定要插一手?” 谢灵甫说道:“总不好眼睁睁地看你打杀了这一桌子无辜的人吧。” 十方俱诚微微点头,说道:“是你的作风。” 谢灵甫忍不住问道:“十方俱诚,为什么你会选择向这些小辈出剑?我们很久不见了,记得当初遇到你的时候是在一座小酒馆,当时的你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十方俱诚缓缓说道:“谁都会有些迫不得已的事情的,这世上的人和事,谁说的好呢?就像你,谢白鹿,在你年轻的时候,你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武周山除名,然后浪迹天涯,最后在西北浔阳的一座酒楼里对上十方俱诚这样的对手吗?” 谢灵甫闻言略带诧异,随即摇了摇头,缓缓笑道:“怎么会想到呢?那时候我可是武周山引以为傲的白鹿啊,哪里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么邋遢的汉子,困顿到连一把剑都要从小辈的手里抢来。这就是人生吧,比书上写的还要无常。既然这样,大家都带着不同的目的和立场站在了这里,那就,各自为战?” “各自为战!” 十方俱诚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半空中。 他凌空站立,提剑举过头顶。 一剑劈下! 漆黑的夜空仿佛明亮了一瞬间,然后响起了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声。 酒楼里的所有人,除了谢灵甫,竟然都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道无法以常理揣度的剑光越来越近,而谢灵甫,也几乎是只能凭着和青犊剑的心意相通才能勉强让剑冲霄而上。 十方俱诚心中默念这一式的名字。 “炸夜!” ———— 距离浔阳城极远的地方,被掏空的山脉中,面覆黄金面具的老白正在主持会议。 突然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在场所有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因为带着面具的缘故,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的面容。 可是老白却是知晓他们的身份。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有异常,我得立马赶到浔阳一趟。” 另一人说道:“我一起。” 老白伸手下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然后说道:“是因为察觉到了刚才十方俱诚的一剑?” 两人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老白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两位相比也清楚十方俱诚的手段。先不说你们能不能及时赶到,就算赶到了,面对这个已经踏足武道尽头的长生境界的剑仙,你们真就拦得下十方俱诚的全力出手?” “话不是这样说的。” 一人说道,就要拔剑准备硬闯。 老白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名字。 准备硬闯的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个名字如雷贯耳。 一人说道:“你说的这个人不是……” 老白打断道:“不错。事到如今我们大可以敞开心扉谈些真正关系到今后变局的事情,我就先开诚布公了,透露了一张绝对的底牌,所以你们可以放心,他早就等在那座浔阳城里了。你们要保护的那两个人一定会安然无恙。” “那个人确实厉害,可是十方俱诚毕竟也已经跻身长生,不会有风险?” 老白笑道:“长生?” 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天空指了指,说道:“不,还要在那之上。” ———— 十方俱诚一式炸夜响彻浔阳城。 下方的玉兰楼内,只有谢灵甫勉强作出了反应,青犊剑直击而上。 然而,这一剑竟然没有发挥出想象中的威能,剑气被打散在空中。 是谢灵甫?不可能,光凭他和青犊不可能抵抗得了这一剑。 十方俱诚转头看去,在一栋高楼的楼顶,有人站立在那里。 “有意思。” 那个人一身黑衣,双手持剑。 那把剑的样式中正,是最古朴也是最正宗的古剑制式。如果收容在剑鞘中,它就是样子最普通的长剑,可如果出鞘了,即使是在黑夜中,也不会掩盖到它的正气堂堂。要是再以剑招催动,它便能焕发出浩然千里的庄严剑气。 那是几乎所有剑客心中最向往的一把剑,也是力压当世所有兵器,刀剑榜上排行榜首的万兵之王——轩辕。 十方俱诚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没有说话,双手持剑舞出了一轮萧飒的剑花,然后剑指十方俱诚。 十方俱诚稍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轩辕剑,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这趟浔阳还真来值了。可是就算是你这么一号人物配上当世无双的轩辕,也不可能挡下我刚才的一剑。还有人?” 十方俱诚凌空挥了一剑,喝道:“出来!” 明月之中,一柄剑暴射而出。击碎了十方俱诚的剑气,钉落在酒楼的墙壁上。 “那把剑!” 司空玉龙看着这把突然出现的剑,出声道。 苏倾天也认了出来。 那把剑名为“鸣月”,是刀剑榜上高居第十的灵剑,而这把剑的所有者,是襄阳城的白衣将军,司空月。 有一粒人影自明月中缓缓放大,最终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袭白衣天上来,潇洒似天仙。 他伸手虚抓,佩剑“鸣月”倒飞回他手中。 司空月也凌空站立,就在十方俱诚不远处。 众目睽睽中,他缓缓开口:“十方俱诚,我老早就想和你较量一下了。江湖剑客千千万,你独占了鳌头三十年,久也不久?累也不累?” 十方俱诚第一次面容严肃。 司空月知晓十方俱诚,可十方俱诚却一点也不了解司空月。 因为这个人,独自在这西北边塞,画地为牢了二十年。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章 八面十方皆无敌 十方俱诚扫视了一眼他的四周。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对手,都是剑客和刀客,而且他们还都拥有不俗的身手。 下面有好几个年纪轻轻便已经能看出开始崭露头角的少年,有浔阳城曾经威名远扬的青衫客,有偶尔见过几面,和自己有几分惺惺相惜的落魄汉子,曾经武周山的骄傲谢灵甫。 他的不远处,有一人站在高楼上,双手持剑指向自己。 那把剑,第一代刀剑榜在中州评了多少年,它就霸占了榜首的位置多少年,因为它就是一把这样的剑,天下名剑皆有灵,它便是那个最威严、最温和也是最强大的剑灵。轩辕剑,从远古至今,每一代的王朝帝王都想着将它收归国库,他是国力的象征,也是最强大的武力威慑,而它的存在还意味着一个王朝对于江湖的掌控。 侠不得以武犯禁! 轩辕剑就是有着这样的威慑力,任何一个三品以下的武夫手持轩辕剑,便能横扫上百个同境武夫!这便是身为刀剑榜之上第一的名剑,轩辕,无与伦比的杀力。 三品剑客手持轩辕,可以独斗三十名同境高手。 二品剑客握剑,可以残杀十名高居圣言之人。 而江湖也有传言,任何一个天象境界的剑客手持轩辕,便能死斗跻身了长生境界的绝世武夫。这是一个传言,在这么多年的江湖中还没有谁能验证它的真实性,可是相信这个传言的人仍旧远远多于持怀疑态度的人。 十方俱诚看着样式古朴,没有任何气机泄露的轩辕,心思微动,一瞬间生出了验证这个荒诞传言的奇怪想法。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和他一样凌空而立的白衣人,这人一身风采好似谪仙人,气度直追曾经大彭王朝那个醉酒卧青莲、驾鹤游天地的诗剑仙。 他破空而来,身后映澈着明月,犹如踏月蹈虚,佩剑“鸣月”,挥手便是一片月华。 这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让自己心中感到些许不安的人。不安啊,真是好久也不曾升起过的情绪。自从被人擅自封为剑仙之后,在这江湖里,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呢? 十方俱诚摇了摇头,将心中不由升起的许多心思都按了下去。 许多年前,在十方俱诚刚刚名声鹊起的时候,他面临过一次十分凶险的刺杀。当时,刚刚跻身圣言的十方俱诚面对的是十二名高位武夫、五位同属圣言的高手和两名踏足天象多年的前辈,那是一次凶险至极的围杀,是两个门派联手想要扼杀已经有了无敌苗头的十方俱诚,他们不愿意看到和他们有着莫大嫌隙的一个晚辈,开始在江湖上有了剑仙之资的美誉。 而在那场围杀之中,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自然是后来独立剑道鳌头三十年的十方俱诚。而且这一战之中,十方俱诚有了一个算得上是凶名的美誉: 八面十方皆无敌! 我十方俱诚自出江湖,从来都以剑客自居,从不自称剑仙。可是既然江湖中的众人非要将这剑仙头衔安在我头上,我也拿起得问心无愧。 要问为什么? 十方俱诚将怀中的带鞘短剑拔出,一手持一剑,一短一长。 他不去看众人,只是注视着自己手中的两剑,然后默默挥出。 左手短剑灵巧似蛇,剑形变幻不定,右手长剑大开大阖,剑形具古,好比龙吐息。十方俱诚双手双剑转眼间挥出十招。 第一剑,杀形具内。 第二剑,灼热似炎息。 第三剑,寒如冰雾。 第四剑,雷鸣。 第五剑,龙蛇翻滚。 第六剑,入眼皆杀。 第七剑,犹如万古长夜终日照。 第八剑,天涯再无人。 第九剑,壮烈如万国古战场。 最后一剑,第十剑,寂寥似青烟,是十方俱诚自己的叹息声。 十道剑光浑然一体,又各自分离,奔向四面八方,袭向在场众人。可是十方俱诚的这次出手好像跟之前的不一样。每一个接剑的人好像都只接了一剑,又像每一个人都接了完整的十剑。 八面十方皆无敌,世人都不知道的是,十方俱诚什么时候害怕过以少杀多,他一人便能挥舞出一座剑阵? 早已被毁的不成样子的玉兰楼再次饱受摧残,受此打击,已经是一片废墟,被十方俱诚这十剑轰击起漫漫的烟尘。 烟尘散去,地上众人。 宋世青死死握着善胜长剑,好像昏厥了过去。 叶长楼已经倒在了地上,满身都是剑孔,谢灵甫略微好点儿,跟叶长楼的狼狈样子比起来,他拄着青犊剑坐在地上,全身被鲜血染红。 赵龙城全身的鳞甲被剑气剥落一空,同样一身鲜血,可是他没有倒下,扶着长刀剧烈地痛苦喘息着。 赵龙城死死盯着天上,眼里布满血丝,他咬着牙,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十方俱诚,你杀不死我!” 苏倾天和司空玉龙同样满身剑孔,血流如注,他们竟然都跟赵龙城一样,没有倒下。两人互相扶着,眼神死死盯着将他们所有人逼到如此境地的那个人。 十方俱诚有些吃惊,他看了一眼宋世青,又看了一眼三个倔强的少年。 连修为高过他们一截的青衫客都倒下了,这三个年轻人明明早已没有了力气,却依然是这副死战不屈的模样? 十方俱诚心中有些感慨,每逢乱世出英雄,不愧是值得自己多上看一眼的少年们。像我者生,似我者死,可都别死在登顶的途中了。 他收回视线,看向两旁的两人。 果然只有这两个人才能让这场战斗稍微多点儿意思啊。 在场众人,有心向自己出手的人,除了他们两个都已经无力再战。 硝烟散去,竟然还有人安然无恙! 酒桌上的人竟然毫发无损,在激战了这么久的玉兰楼战场,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十方俱诚先前便没有针对城主苏满堂,现在也没有一道剑气攻向他们。同样毫发无损的还有苏倾雪,不知道是十方俱诚有意为之,还是苏倾天和司空玉龙的保护太过全面。 身着鲜血般鲜艳戏袍的苏倾雪看着近乎天人的十方俱诚,攥紧了拳头,苏倾天和司空玉龙就在他面前,浑身血流如注,苏倾雪紧咬着嘴唇,一抹嫣红流了出来。 “小雪,过来这边!” 废墟之外,一道醇厚的嗓音传了过来。 “你们几个也过来,这处战场不是你们这些毫无武力的人能待的,都别在这里添乱。” 说话之人,是苏满堂,他微胖的身子已经披上了厚重的铠甲。他的四周,是成群的黑武重铠。 这处废墟的周围,已经被军队团团覆盖,这是苏满堂藏在暗中的一只军队,就连近在咫尺的北漠都没有见识过它的武威。 或许军队确实不适合这样的战场,面对十方俱诚这样的人物,杀不了,围不住。可是苏满堂还是将它们暴露在了今夜的月光下。 既然十方俱诚出人意料地没有针对他们这些无关之人,那么他便要握紧这个机会,护住这一干人等和他女儿的安全。 距离原本的玉兰楼,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不远的地方,谢胜万和鹳雀阁的众人终于见到了接应的楼船之人。 那个少年真是周密,估计在很多地方都有这样随时准备接应的人吧,为了应对各种不同的情况。 谢胜万心中想着。 在交给这个人顾南逢的令牌后,他从他口中知道了这处酒楼今晚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 “知道了。” 谢胜万点头致意楼船一方的人,然后握紧缰绳,缓缓带着战马,面向废墟方向。 他的身后,几十匹战马和他一同转动,像是一把巨大的长刀慢慢扬起。 谢胜万重新戴上了黑色的蒙面巾,与此同时,鹳雀阁的所有人也和他一样,遮住了自己的脸。 “接下来我们面对的,是武榜之上排名第三的十方俱诚,都听说过他的故事吧,像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害怕吗?” 没有人出声,众人都不自觉地勒紧了马缰。 谢胜万笑了笑。 “是我想岔了,哪里是传说里的人物,前不久咱们不就在山堂看到了他和独孤伽罗的斗法?说到底十方俱诚也只是个人,也是会流血的。咱们今天就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这剑仙的血和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插嘴了,“太多话了,老头子。” 谢胜万低声骂了一句:“臭小子。” 几十匹战马同时冲了出去,冲到一半的时候,马背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各自的身影。 十方俱诚看着身前的两人,没有理会下方苏满堂对那些无辜之人的救援,也没有理会不远处像是几十个杀手忽隐忽现的鬼魅气息。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那个黑衣人用轩辕剑弹开了那十剑的所有剑气,而司空月手段更是高明。 只见白衣将军举起一只手,鸣月剑围绕着他旋转,竟然也挥舞出一个剑阵。 在此消彼长的互相消磨下,十方俱诚的十剑和这道剑阵互相倾轧消失。 司空月缓缓放下手臂,袖口竟有片片月华般的光辉。 垂手盗云一片月,共驶人间二两风。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一章 突变 “厉害!” 十方俱诚看着轻描淡写便接下他攻击的司空月,轻声赞叹。 他看向手持轩辕剑的黑衣人,笑着说道:“原来你的境界是天命。” 十方俱诚再看向司空月,又说道:“而你的境界,是长生?嗯,看起来不像。” 他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果然厉害,竟然也是天命,仅仅凭借天命的修为能产生这种气象。” 两人同时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这便是十方俱诚,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底细。 司空月没有因为十方俱诚的话语产生波澜,袖口月华熠熠生辉,鸣月回到他的手中。 十方俱诚双手提双剑,笑着道:“难得遇到你们这样的队友,既然这样……” 只见十方俱诚放弃了先前的仗剑姿态,放弃了几乎无敌的术之极致,欺身向两人攻了上去。 挥剑似暴雨,剑罡如狂风,手持双剑的十方俱诚已经完全看不清人形,只在两人中间形成了一个剑刃的风暴。 看来这位已然在江湖无敌的剑仙此刻确实动了许久不曾生出的武斗心思。这些年来,除了死缠烂打找自己打架的独孤伽罗,十方俱诚还真没遇到几个别的敢上门找死的武夫,可是即使是独孤伽罗,除了上一次在昆仑山的那次,其实也没有让他太过多看一眼。 而那个被自己留了一手没有死去的耍刀莽夫,这一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十方俱诚很是期待下一次看到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崭新的独孤伽罗。但是当时的独孤伽罗侥幸没死是不假,可是那身伤好歹得让他躺上好一段日子,再加上找到了路,就能走的轻松了?所以要想看到跨上一个新台阶的独孤伽罗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面前,是不知道还要多久的事情。 可是现在眼前这两人,一个手持轩辕剑,一个是第一次见到的白衣将军,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比当时在昆仑山的独孤伽罗要强。 于是十方俱诚选择放开手脚,双手剑密不透风,同时将两人都卷了进去。 十方俱诚的攻势像暴雨一般倾泻在两人身上,逼迫两人不得不选择采用同样快速挥剑的方式应对。 司空月手中的鸣月剑在周身舞出了一道浑圆的剑网,远处看去,就像倒映着明月的湖面,被扔进去了一颗石子,水波荡漾,明月碎裂,月华片片。 司空月尚且能够抵挡,可是反观另一边的黑衣人,即使是手持轩辕剑,可是在十方俱诚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中,竟然开始堪堪后退。 果然,那个天命武夫手持轩辕剑能够死斗长生之人的江湖传言作不得真啊。 十方俱诚,无论是剑招剑势,还是气机流转,都早已和寻常天命境界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不是手持一把绝世神兵便能缩小的差距。 谢灵甫看着天上的激烈打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娘的,这就是之前和老子偶尔喝过几次酒的十方俱诚?谢灵甫啊谢灵甫,你这家伙命真硬,幸好不是和他发生啥争执啊,要不就凭这几手,你就真是那个早已死翘翘的谢白鹿喽。” 突然,十方俱诚暴雨般的剑势炸裂开来,他一剑击退轩辕剑,一剑逼远司空月,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 十方俱诚看向手持轩辕剑的黑衣人,说道:“你并不是专修无双体魄和武道长生的寻常武夫,而是精通极致杀人剑的杀手。要是你一直躲在暗处,手持轩辕剑,给你找到机会,还真有伤我的可能。” “真是可惜了,你不应该为了保护别人而暴露位置的。” “乾”默默看着眼前的十方俱诚。被他说中了,他是暗阁之中排在第一位的“乾”,是那位老人手中最锋利最黑暗的一把剑,他不应该暴露位置的。可是因为先前那位老人给自己的命令是保护,他没有办法。 而且暗阁之中,能站在此处的,还真就真有他。要是来的是其他那几人,连十方俱诚的身都近不得。 他看了一眼司空月。 怎么办?就算来了个很强大的帮手,可是似乎依旧拿十方俱诚没什么办法啊。除非……如十方俱诚所说的,他能在暗中出剑。 配合轩辕,还有一线机会。 “我劝你最好别动什么奇怪的心思,你这样的剑客,在我十方俱诚面前暴露了,就不要想有第二次建功的机会。” 然后这句话刚说完,十方俱诚就发现了不对。 就在他眼前,手持轩辕剑的黑衣人竟然消失了,他竟然能够在十方俱诚的面前第二次隐蔽气息? 十方俱诚转头看向司空月。 “你这是想用自己一条命,给他创造出一个出手的机会?” 不是黑衣人的手段太高明,就算他是某个将暗杀剑修炼到了极致的天命境界,也不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强行脱离十方俱诚的气机牵引。问题出在另一边的司空月身上。 此刻,十方俱诚发现司空月将自己的全部气机都截到了他身上,就因为这一瞬间的牵制,让那个黑衣人找到了唯一的缝隙。 司空月一抖长剑,将口中鲜血吞回肚中,刚才那一瞬间的代价,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可是顾不得了,接下来还有更凶险的,他要完全牵制十方俱诚,甚至要逼迫他露出一丝破绽。 十方俱诚面向司空月,开口说道:“刚才忘了说了。你既然不是长生境界,可又不是寻常的天命巅峰。你这个奇怪的境界修为和这轮高高悬挂的圆月脱不开关系吧。像你这么一号人物,要是入世,没理由不出现武榜上,既然如此,我倒是很好奇,你这些年默默守在西北的理由。” 话音刚落,司空月的剑已至十方俱诚眉心。 然而十方俱诚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抬手就将鸣月打了回去。 “而且,既然你的境界和这轮圆月息息相关,我要是将这片月华打碎呢?又当如何呢?” ———— 浔阳城外,一道疾速奔驰的身影终于赶到了那处山坳。 顾南逢跳下马来,踉跄地扑到一地尸体中。 少年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所有尸体右臂上的刺青,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大汗。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些刺青都是刚刺上去不久的,这一地的尸体,都是冒牌货。他们不是破军这个组织的人员,连最边缘的人物都不是,他们是另一批人。 而真正属于破军的人物,肯定早已伪装成他们的模样潜进了浔阳城里,潜进了那处战场的附近。而这些人,被秘法控制了,只是被安排前来送死的炮灰。 可是这批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顾南逢有些急躁。 他用匕首划开了每个人佩戴的蒙面巾,却没有一个认识的,就连曾经在哪里偶然见过都没有。 顾南逢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既然如此,顾南逢,好好想一想,这个人数的人员,会被怎样安排,再加上他们神秘的身份,连他这个曾经自认为摸透浔阳,建立的丐堂的顾南逢都没见过,会是怎样的一批部队? 而值得破军组织如此大费周章的行动,又会是什么呢? 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计划,几十人数的人员配置,神秘的身份…… 少年突然用匕首划破了这群人的衣服,他们全身都是伤!横七竖八的伤痕,有新伤,可大多是陈年的老伤。 顾南逢眼神惊惧,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难道说他们的目标是…… 顾南逢全身的血都冷了。 ———— 司空月的白衣上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液。 十方俱诚的攻势一浪接一浪,他已经岌岌可危。 太大意了,原来这就是走到武道尽头的极致之武,仅仅依靠天命境界远远不够。玉龙那个师父说的果然不错,自己就是个懦夫,画地为牢二十年,有什么用? 而且他到现在才发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十方俱诚一直没有拿出真正的本事。听说他在昆仑山和独孤伽罗的战斗中,有那仙佛凌空的一剑,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他使用出来。 很奇怪啊,照十方俱诚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当时在昆仑山对战独孤伽罗时,本不需要他使用出那一招的。难道那是十方俱诚身为一个剑道前辈,见识到了独孤伽罗的意志之后,对他使出的杀力远低于指点的一招吗? 司空月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得到十方俱诚的认可吗? 突然,下方有异状。 是那几个强弩之末的少年! 他们拼着最后的力气,各自挥舞刀剑。 司空玉龙的神下剑划为一道冲霄而起的剑气,这是他曾在襄阳关外对赵龙城使出过的一招,是他以目前的高位境界能发挥出的极致。 赵龙城挥刀,击出了他使出过的最大的一式“龙抬头”。 苏倾天没有用剑,而是全力击出了十道弹指。他的双手十指此时已是鲜血淋淋。 少年风貌,食牛之气! 十方俱诚盯着这些攻势,缓缓说道:“我应该说过,在我面前暴露过,就别想有第二次建功的机会。” 司空月的月练月华全部在一瞬间碎裂。 天地突变,一道巨大的仙佛遮蔽了天空。 仙佛一剑,从天而降。这一剑,先是击碎了三名少年的攻势,然后与最后一道攻势相撞,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 是轩辕剑! 原来少年们拼尽全力的所有攻势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隐藏在其后,终于刺出的轩辕。 可是依然被十方俱诚看穿了。 十方俱诚终于用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轩辕剑被击退,司空月被击退,少年们也各自倒在了血泊中。 这时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异变突生!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二章 救援 顾南逢颤抖着站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是死士! 他们全部都是苏满堂会安排在玉兰楼准备对付十方俱诚的死士。 可是现在,他们被破军一方换了身份,原本的死士被安排到了这里,真的全部死在了刺客山堂的剑下。而现在在玉兰楼的,司空玉龙、苏满堂他们的身边,都是敌人! 顾南逢看了一眼浔阳城方向,咬紧牙站起身。 此刻是真正的山崩危局,该怎么办? 难道这次真的会出现少年想都不敢想象的惨烈局面? 不,有办法! 他之前让谢胜万他们前去玉兰楼,说不定刚好赶得上。再加上自己提前找玉龙要来那样东西。 顾南逢抬起头,朝着夜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一道鹰击破苍月,灰羽狼隼转瞬而来。 顾南逢将一张布条塞进狼隼爪子上的信筒,抬手将它放飞夜空。 “赶紧去,小白!一定要在突变发生前赶到!” 鹰来破月,鹰去破空! ———— 观月缩回脖子,啧啧说道:“这就是踏进长生境界武夫的实力?看这样子跟尊杀神差不多啊。你真确定要是打起来,你和他的赢面能在五五之间?我怎么突然有点儿不信呢。” 身负游龙牌的人没有说话,显然是不愿意和观月争执这个问题。 身负铁马符的人说道:“这你就不用太过担心了,相信头领的安排吧,既然让他负责打断武林脊梁,那么他自然身具完成这项使命的实力,头领什么时候失算过?再说了,你见过他的出手吗?就敢说这话。” 观月说道:“那还真没有,可这不是十方俱诚珠玉在前嘛,你们没有看到刚刚那夸张的一剑?我恍惚间以为月亮都要被他一剑削去半边。” 身负青铜舍利的和尚双手合十,突然说道:“十方俱诚好像留手了。” 观月猛然回头,说道:“什么?” 身负游龙牌的人暗暗点头,轻声说道:“确实没出全力。从开始到现在,处处都在留手,或者说,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下死手。” 观月艰难地说道:“这都还不是十方俱诚的全部实力吗?” 他在心里暗暗下定主意,以后要是遇到十方俱诚这种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绝对不能和这种踏进了长生境界的变态扯上任何关系。 “看来大家对这场大戏还是比较满意的啊。”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屋子的大门被人推开,头戴罩纱的女人缓缓走了进来。她笑着,声音魅惑又诡异,“观月,不用担心,就算十方俱诚真有一天调转剑头指向我们,他也只会第一个想要杀了我,不会太过为难你的。” 观月有点心虚,心中心思被看破了。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女人面向众人,说道:“之前安排给诸位的事宜,如果都已经了然,就都散了吧。这场戏看到这里就够了,再看下去就要被顾千秋发现了。” 众人都看向女人。 女人转身离去,声音好似青烟传来,“没什么好奇怪的,顾千秋,他就是这样的人啊,谁敢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我让你们看这么久的戏,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了。而我真正要确定的那件事,也马上会有着落。” 在身影消失之前,女人顿了一下脚步,她抬起头,神情好像很哀伤,“就在此别过吧,好好活着。估计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女人的身影消失了,房间里的众人也都陆续消失离去。 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气息,这座高楼,这座城市,好像这些人从未来过。 ———— 玉兰楼,赵龙城看了一眼无敌的十方俱诚,嘴角终于浮起一丝苦笑,他看着身边的苏倾天和司空玉龙,说道:“这一次要是能侥幸不死,咱们之后说不定是可以好好认识认识。” 说完,赵龙城终于支撑不住,松开长刀倒了下去。 苏倾天也是慢慢滑倒向地面,低声说道:“赵龙城,好一个北漠龙王。” 这下子,只剩下司空玉龙还能勉强支撑着没有晕过去。他看了四周和远处,除了满地的死士尸体,谢灵甫坐在地上,貌似没有大碍,他身边的叶长楼应该也只是气力不支倒了下去,他本来就满手没把兵器。 宋世青,好像没有大碍,在刚才一剑压楼的恐怖剑势之下,因为苏满堂当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宋世青出力最多。然后在打散那道剑气之后,宋世青第一个倒下了。看这样子,十方俱诚后续的攻势根本没有针对他。 司空玉龙这下反倒有些奇怪了,按道理既然十方俱诚已经选择出手,那么不管结果如何,之后在江湖上肯定会背负极其不好的名声,至少之前对他剑仙地位没有意见的人之后肯定会因此转变态度。既然这样,为何他还要处处留手呢? 还是说十方俱诚从来不在乎江湖上的名声? 这位剑仙的选择依然坚持了自己心中的某些底线? 司空玉龙松了一口气,十方俱诚果然是被逼迫的。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稍微不那么紧绷了,他娘的,就算留了手,十方俱诚的剑气打在身上也不是一般的疼啊。 松了一口气的司空玉龙只觉得疲惫像潮水一般袭来,只想倒在地上好好休息一阵。 突然,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那是极度危险的气息。 几乎是出于本能,司空玉龙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一柄本来会贯穿胸膛的长刀从他的肩膀捅穿了过去。 “不!” 本来已经逃到了苏满堂身边的苏倾雪看到了这一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她扑出去,一个踉跄,倒在了到处是瓦砾碎屑的废墟上。 玉兰楼已经被毁的不成样子了,在满地的破碎建筑上,好像失去理智的苏倾雪一下子摔倒了。可她没有理会被磕破的双腿,而是爬起来继续向司空玉龙冲去。 她流着泪,嘴角是殷红的鲜血。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是一个没有半点武力的弱女子,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一点用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帮助到玉龙,刚才躲在哥哥苏倾天和玉龙的身后,抵挡十方俱诚那些攻势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没用。 现在更是如此。 司空玉龙,你不能死!苏倾雪心中默念着,踉踉跄跄地奔向少年。 忽然,她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废墟上突然爬起了好几道身影,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他爹安排的死士吗?他们不是死在了十方俱诚的攻势之下吗? 此时此刻,苏倾雪看到的,是苏倾天、赵龙城、谢灵甫、宋世青、叶长楼……所有倒下的人身边都有人举刀,那仿佛是击溃苏倾雪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梦魇。她猛然转头,发现竟有一人持刀径直冲向苏满堂,速度快到苏满堂身边的军士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 苏倾雪只感觉到了绝望的袭来,好像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他们,都不能死! 我如果不是这么没用就好了!我要是从小习武就好了,是不是就能赶上了? 苏倾雪喃喃自语,头痛欲裂。 “小雪。” 司空玉龙反手一剑扎死了偷袭他的死士。即使是敌人装扮的杀手,暗中留了力气,可十方俱诚那些攻势也不是吃素的,本来应该是全部人袭来,可是现在,不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能够举刀?袭击他的那名死士伤的很重,只有一次发动突袭的机会,司空玉龙侥幸活了下来。 他看出了苏倾雪的不对劲,这样,她也会死在这处战场上的。 突然,战场上出现了如鬼魅般的身形游动。四处举刀的敌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无声杀掉。 是什么人?援军?还是新的敌人? 远处,袭向苏满堂的死士是状态保存最完好的一位,就在他要得手的瞬间,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下一瞬,他飞出去了数米之远,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 谢胜万出现在苏满堂的身旁,手中还攥着一张布条,上面极精短的几个字:尸体,敌人。 他在最后时刻终于收到了顾南逢的传信,将目标从十方俱诚身上改变了。鹳雀阁的众人在战场上如鬼魅般杀戮,将地上的所有死士尸体都再捅了一刀,这次是真真正正扎了个透心凉。 谢胜万向苏满堂微微颔首。 “刺客山堂鹳雀阁的人,奉顾南逢的命令,来协助苏城主。” 苏满堂心有余悸地抱拳。 “多谢诸位的及时救场。” 谢胜万再次微微点头。他看向废墟之中倒在地上的苏倾天,松了口气,看起来没大碍。然后这位刺客山堂鹳雀阁的阁主抬头看向空中。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就算是解决了这些不成气候的杀手,可是只要十方俱诚还拦在这里,今天晚上就注定不能善终。那么,咱们果然还是要向这个武榜第三再发起一次冲击吗?谢胜万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 这时,谢胜万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老人?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三章 单手接剑 月华破碎,司空月被逼的节节后退,鸣月剑在手中都有点握不紧的趋势了。 司空月只感觉有重于万钧的压力击打在刀身上,而且这股压力好像潮水一般连绵不绝。终于,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之下,司空月支撑不住,鸣月剑脱手,他自己也口吐鲜血,狼狈地倒在一座高楼的回廊上。 另一处,隐藏在司空玉龙、苏倾天和赵龙城三人攻势之后的轩辕剑也没能建功,而这一次出手,也再次暴露了黑衣人的位置。十方俱诚的仙佛一剑将轩辕剑击的倒飞而去,扎穿了黑衣人的腹部,裹挟着黑衣人倒飞出去十余米。 这便是十方俱诚踏入长生境界之后真正称得上没有留力的一次出手。 仅仅一招,便将天命圆满的司空月和同样在此境界、却精通杀人剑的黑衣人“乾”同时击败。 武夫极致,通天彻地,气焰无双。 十方俱诚叹了口气,为这一战划上了一个句号。他不愿意这般出手的,可惜没办法。 这两人都是强敌啊。 那个手持轩辕剑的黑衣人要是一直隐藏在暗处,自始至终都不暴露,然后趁着自己大意露出一丝破绽的时候发动袭击,是真有伤到自己的机会的,先前自己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吹捧。毕竟那把轩辕剑的杀力摆在那里,能够独占榜首那么多年,自然有其理由。 只是可惜,他同样也说过,暴露过一次的杀手就算再次隐匿身形,在他十方俱诚这里,永远也不会有第二次建功的机会。 而且,就算他一直藏着找机会,十方俱诚就真的会露出破绽?他十方俱诚的剑术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至于另外一个,手持鸣月剑的司空月,这个人更是可怕,仅仅凭借天命境的修为便能做到攫取月华为己用这种不能以常理揣度的事情。他的天命境界很不寻常。十方俱诚的那一剑,破开轩辕剑尚在其次,其实杀力主要分摊在了打碎司空月聚拢起来的无边月华上面。 十方俱诚吃惊的发现,司空月原来一直一种只要一朝顿悟,便能踏足长生的状态里面,他的路早就有了,只是这个人选择画地为牢,一步也不愿意踏出来。 这是所有武夫何其梦寐以求的一种境界啊! 十方俱诚心中生出了一种期待,这个叫做司空月的男人如果能够跻身长生,届时的杀力将会高到怎样的层次。可惜他的这种境界,说的好听是一步入长生,说得不好听,要是心魔除不去,就是一辈子画地为牢。 和独孤伽罗不一样,你又会怎么走自己的路呢?是否跨的出来呢?到时候江湖上有霸王项般月、龙帝赵空严、他十方俱诚、独孤伽罗、司空月……又是怎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江湖大年。 此刻,只有十方俱诚一人悬空而立,在清冷的月光下,好像只有这个享誉三十年的剑仙是孤独的,他太强大了,所以很少有人能接近他,更别说成为朋友,就在刚刚,他还亲手将能算半个朋友的谢灵甫打成了重伤。 这便是江湖,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即使是他十方俱诚,也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然而,十方俱诚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极度危险的悸动。 他在一瞬间全身骤然紧绷,那是他身为一个武夫、一个剑客、一个已经跻身长生境界的逍遥之人的第一反应。 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要来了。 怎么可能?还能有让十方俱诚感觉到危险的东西? ———— 眼前的景象似乎是有些滑稽,一个老人将手搭在谢胜万高大的肩膀上,说了一句:“都退下吧,让老头子我来结束这场闹剧。” 老人身形瘦弱,可是他把手搭在谢胜万的肩上,却好像一个长辈在劝告年轻的后辈,好像在说:这样的战场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该来的地方啊,他应该属于我这样的老家伙。 枯瘦的手掌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感觉。 谢胜万感觉到有些奇怪,他看着沧桑瘦弱的老人,缓缓问道:“您确定吗?老人家。” 老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胜万惊讶地发现,他生不出反抗的力气。 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走到谢胜万的身前,看了一眼已成废墟的玉兰楼,笑着说道:“不过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起来可不容易,还是得麻烦你们了。” 谢胜万有些无语,敢情咱们大老远从刺客山堂赶过来,就是为了处理些善后事宜?他定睛看去,眼前的老人气势变了,谢胜万的脚底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气。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大山,比连绵起伏、隔断了西举高原的昆仑山还要苍茫高广,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的气息。 老人抬起头,看向半空中的十方俱诚。 十方俱诚的心里一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双剑,先前那股让他感到极度危险的气息正是出自这个老人。 老人的身姿拔地而起,一手负后,一手探出,在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相撞之后,十方俱诚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眼光之中倒飞而出。 可是这位剑仙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落败了。十方俱诚一下子便稳住了身形。 老人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远处的十方俱诚。果然是太久不曾出手了,身手有点生疏啊。不过,这下看来,十方俱诚倒还真有些意思,不是什么纸糊的长生境。想当年,多少佛道两家的长生之人死在了自己的手中,那才叫纸糊的境界,一捅就穿。 江湖武夫的长生境,果然是实打实的,不枉拼杀几十年。 废墟上,鹳雀阁中的弟子们将谢灵甫、司空玉龙等重伤之人都搬到了一处。 谢灵甫望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将先前不可一世的十方俱诚一招逼退出去老远,目瞪口呆。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道:“这又是哪里来的怪物?” 司空玉龙搭腔道:“咳咳……不过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老头子罢了。” 谢灵甫惊讶地问道:“你认识?” 司空玉龙仰头看着老人,笑着说道:“勉强算是半个师父吧。” 这下老子算是完全明白了,顾千秋,你个老头子真是好手段啊。敢情你一开始就躲在别处一直看着咱们出丑啊,估计捧着酒碗直乐呵吧。十方俱诚这么一个猛的不像话的怪物,你还真敢让你徒弟我、苏倾天、叶长楼还有劳什子谢灵甫来碰啊,要不是老爹司空月来得及时,你现在就得给你徒弟我收尸了。还有这些埋伏在此的伏兵,你八成也是知道的吧,当时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让他们给老子肩膀上开了个洞? 司空玉龙心里骂骂咧咧,真是摊上了一个好师父。 不过转念一想,今晚闹成这个样子,连玉兰楼都毁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老头子心里到底有着这样的谋划? 司空玉龙看向老人,发现他正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那促狭的模样,仿佛在说:你小子要能看透老头子我心中想的,还早了一千年啊。 司空玉龙肚子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怒极反笑,那好,就让我好好看一下吧,你这老头子吹过的牛皮,鬼神之谋、武压中州。让我看看什么才是你口中的“文武皆无敌”。 顾千秋笑眯眯收回视线,望向十方俱诚。 老人依旧是那副一手负后、一手在前的悠闲模样,他缓缓说道:“要不要试试看?全力出手。你十方俱诚也很渴望这个机会吧,和你同一辈的江湖中人已经没有一个能让你有这样的机会,今天老头子我在这里,就让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极限。” 顾千秋口气大到没边。 十方俱诚看着眼前的老人,深呼吸,缓缓出了一口气。 他将短剑收了起来,只留下那柄长剑,众目睽睽之下,十方俱诚第一次双手握剑。 月亮仿佛有了一瞬间的暗淡,黑夜更黑,不知何处好似隐隐传来风雷之声。所有人都在盯着十方俱诚,有极大的不安正在汇聚,因为此处正在积聚不可名状的力量。 十方俱诚双手握剑全力挥出,与此同时,他的身后浮现出虚影,一尊怒目仙佛以相同的姿势挥剑。这一瞬间,仿佛只有黑夜,只有一剑,月亮也消失了,唯一散发出光辉的地方是那尊仙佛的双手握剑处。 这一剑带着刺穿天穹的气势。 这才是十方俱诚真正意义上的全力出手。这是包含了全部剑技、气机和杀心的最强一击。 是的,这一剑包含了杀心,是今晚十方俱诚唯一一次的杀心流露。因为由不得他不起杀念,杀心不起,他会死! 顾千秋面对这直面而来的必杀一剑,笑容满面。 “很好,十方俱诚,你真的很不错。这才是永不凋零的武林和江湖啊,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剑客,有独领风骚的人,有奋力追赶的后辈。所以就算我只是一个老酒鬼,有时候也很向往你们这样的江湖中人的。你有没有找北漠那个老不死的赵空严打过架?虽然他应该不会动手,但是要是看到你这一剑,说不定会拼着许多杂事不去考虑,也想和你切磋切磋吧……” 顾千秋嘴里絮絮叨叨,全然没有面对生死的觉悟。他保持着那个悠闲的姿势不变,一手在前。 “不过……还是不够。” 十方俱诚的必杀一剑被老人一只手接住了,分寸也进不得。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四章 全力 谢胜万一直看着天上两人的斗法,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他转头向苏满堂说道:“有点不对劲,你们最好还是先避一避风头。这两人的势头早已超出了咱们这些人的认知,别看十方俱诚现在被钳制住了,保不准待会儿又出什么变故。到时候就靠我们这些人,可护不住。” 苏满堂点了点头,他刚才那一会儿功夫已经让人救走了失魂落魄的苏倾雪。至于先前和司空玉龙他们在一个酒桌上的那些年轻人早已经被护送的很远了。他看了一眼废墟中的司空玉龙、苏倾天等人,欲言又止。 谢胜万安慰道:“你们先走,我们会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既然我们的任务不是针对十方俱诚,如那个老人所言,确实也只能做些善后的杂事。” 苏满堂闻言,不再犹豫,指挥着黑武重铠的骑军转身离去。 一道身影出现在谢胜万身边,“那几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但是所幸全都没有会威胁到生命的大碍。我们追回了马匹,现在怎么办?要在这里盯着十方俱诚吗,还是先带这些人离开?” 谢胜万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这样子很有些鹳雀阁阁主的风范嘛,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是不是暗地里已经琢磨着赶我这个现阁主下台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是一个稚嫩的少年,之前在城外的山坳里面一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他是口气最大,也是吵得最凶的那个。他喜欢模仿阁主谢胜万做些成熟的举动,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装的老练,在山堂里面练武也是最勤奋、最刻苦、最不要命的那个。 先前谢胜万带领他们向十方俱诚发起冲锋的时候,少年就是那个搭腔的人,然后讨了谢胜万的一句骂。 谢胜万欣慰地看着少年,感慨了一句:“可惜没这个机会喽。” 年轻人对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谢胜万这个鹳雀阁的阁主倒是知道许多内情,这个名为陈继炎的年轻人,在完成这次的任务回到山堂之后,就会被选入那个已经准备破土动工的两仪峰“青龙殿”了。 那个将会汇聚刺客山堂最优秀的一批种子,承担山堂百年当兴的“青龙殿”。 而鹳雀阁的筛选当中,谢胜万亲自推举了这个少年。 谢胜万在心里笑骂道:你可不仅仅是当个狗屁鹳雀阁阁主就能了事的,在青龙殿好好混个人样,给老子长长脸,到时候祖师堂开会,也让我在那些殿主阁主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谢胜万收起笑脸,沉声说道:“别看十方俱诚的一剑被那老人单手接住了,但其实真正的胜负就在下一次的碰撞中。十方俱诚这个级别的武夫不会做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不管这个老人已经到了何等高山仰止的境界。咱们抓紧机会把那几个人救走,再迟一会就真的要全部被留在这里了。” 陈继炎点点头,收起手中双剑,说道:“好,我去通知所有人准备撤退。” 谢胜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苏倾天那个小子的伤势怎么样?” 年轻人面色严肃,沉声说道:“看样子不容乐观,双手十指已经是半残废的状态了。” 谢胜万叹了一口气,说道:“哎,本来是为了他的剑道前途好的一件事,倒是害的他成了这么个样子。在门主和王椽殿主的帮助下,这小子总算放下了以往的执念,修行蓄养剑意的养剑术,可是偏偏这次碰到这么个事情,撞上了十方俱诚。他用不得剑,最后那十道剑气弹指,肯定是承受了撕心的痛苦,将剑气从双手十指,以指骨为泵弹射出去的。明知道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对十方俱诚造成什么影响,可是为了掩护那把轩辕剑,还是这么做了。这浑小子,和当年在山堂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没有变过。” 陈继炎难得没有搭腔插话。 谢胜万接着说道:“等一下你记得将那小子好生扶着,不管怎么说,总会有办法的,他爹是浔阳的城主,又有着襄阳这样的助力。我记得咱们山堂好像哪个阁主那里也有肉白骨的救伤药,到时候看能不能悄悄搞点出来。”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头,面色古怪,忍俊不禁。 ———— 谢灵甫揉了揉双腿双肩,还是那副坐在地上的邋遢样。 司空玉龙看在眼里,不太好说什么。刚才所有出手之人,不算顾千秋,就属眼前的汉子剩的力气最多了。苏倾天、叶长楼、赵龙城是已经晕了过去,他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除了勉勉强强没头一歪就这么倒在地上,先前还被扎了一剑,是想站起来都只有那个心气,没有那份气力。 可是谢灵甫不一样,让他现在蹦跶起来耍一圈剑舞什么的,他指定有那个力气,只是这家伙似乎是从武周山离开之后,一个人几十年邋遢惯了,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玉树临风谢白鹿”的风采,本着能躺着绝不站着的原则,愣是坐在地上看了好久的戏。 话说叶长楼之前那么坚决地不承认这家伙的身份真是情有可原,要是把这汉子的模样拓成画本,传到江湖上,旁边配字:武周山谢白鹿。估计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然后要是这画本一个不小心传到了武周山,那么估计一直以江湖名门流传于世的武周山先是会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昭告江湖,这则传言纯属子虚乌有,然后暗中派人抹杀这个早该死了的邋遢汉。 谢灵甫似乎是察觉到了司空玉龙的异样眼光,咧嘴笑道:“别介意啊,习惯就好。属实是没力气了,爬不起来。” 司空玉龙心里暗暗腹诽:“习惯个屁。” 老子赶明儿就和叶长楼找机会打你闷棍,然后把青犊剑抢回来,白瞎了这么好的剑,跟在你身边,指不定哪天就得被你糟蹋了。说不定在咱们看不到的地方,你这家伙前手刚掏完裤裆,后手就拔剑砍人。 谢灵甫揉完双腿双肩,看了一眼天上,然后转头向司空玉龙说道:“看这样子,是真不好收场了。十方俱诚铁了心要鱼死网破,就是不知道在你嘴里算半个师父的那老头能做到什么地步。不过我猜就算十方俱诚不能拿他怎么样,可下一次的碰撞余波一定会影响到在场所有人。听我说,现在就我和远处那个战力完好的家伙能稍微抵挡几分,你赶紧和这几个倒在地上的走吧,有人来接你们了,我吃了个亏,掩护一下。” 谢灵甫指了指谢胜万,他已经拔剑,两人都怀着相同的心思。 “好歹喝了你小子一顿酒,我得还回来。别忘了等那个叫叶长楼的小子醒了和他说一声,欠他的一万两银票我凑齐了一定还给他,别跟个讨债婆似的,男人太斤斤计较,练武成不了高手。” 司空玉龙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话真多,跟交代遗言似的。” 谢灵甫咧嘴笑着,拍了拍司空玉龙的肩膀。 这一次,司空玉龙没觉得汉子邋遢,只觉得手掌上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量。 ———— 顾千秋死死捏住十方俱诚必杀一剑,看向不远处的剑仙。 他还有后手! 尽兴尽兴,好不容易能够出手一次,当然不能这么就算了,不然多没意思? 十方俱诚面容严肃,他皱了一下眉。 入江湖这么多年,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没有全力出过手了。同辈的江湖中人,那时候一起登顶的各路武夫,不是死在了登顶的路上,就是最终自知资质平平,最后不了了之,还有的就是意味阑珊,出了江湖……总之各自都有自己的琐事,最后真正踏足长生的,就只有他十方俱诚一个人。 同辈尚且如此,后辈就更不用说了。这三十年,江湖上除了两个前辈,一个是隐居在轩辕山,曾经力拔山海,一直没有退出江湖的项般月、还有独掌北漠一切大权,天下武权巅峰的龙帝赵空严,再也找不到能够让他倾力出剑的人物。 而这两人,十方俱诚也确实都曾找过,可是赵空严没有和自己交手,他说既然两人的交手注定是一死一伤,那么在北漠命运不明的当下,他没有非要分出个生死的理由。如果有一天,他觉得北漠不需要他赵空严也能活下去了,而那时候十方俱诚依旧想打,他们可以找个地方好好打个天翻地覆。 而隐居在轩辕山的项般月也只是试探性地出了两拳,然后就拉着他在轩辕山巅喝了半个月的酒,确实实实在在地分出了个高低,在酒量上。 按照项般月的说法,他们的交手势必会导致轩辕山的崩塌,他还想在这个清净的地方多待些日子,就不出手了。 对这个理由无可奈何的十方俱诚没办法,就只好在酒量上拼高低了。后来在一次两人都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项般月好像还透露出了一层因素,就是他项般月不想打一定会赢的架。 这个意思是我十方俱诚输定了? 当时十方俱诚已经抄家伙准备动手了,又被项般月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最终不了了之。 可是谁能想到在这浔阳城,还有这么一个老人? 项般月、赵空严,你们估计也没想到吧。 面对他,我不会再有回顾之忧,虽然接下来的这招可能会波及到其他人,但是下面有谢灵甫、还有先前那个持轩辕剑的汉子和名为司空月的高手,应该能抵挡一阵吧。 十方俱诚双手啪的一声合上。 被顾千秋捏住的那一剑,先前出现的仙佛身影开始缓缓融入剑中,最后,消失不见。 谢灵甫、谢胜万横剑在胸前,其余人等已经撤离了。 来了! 这处战场上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裂声。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五章 轩辕山巅,霸王饮酒 中州某地,群山连绵不绝,山脉起伏,古峰林立。 如果说处在西举高原北面,藏了一整座刺客山堂的昆仑山,它的山峰以“俊”出名,那么这处的山峰便以“险”扬名天下。同是属于“天下奇峰有二”之一,此地正是山脉“险奇”的轩辕山,相比于昆仑山的“俊奇”,轩辕山的山峰冲天而立,笔直如剑,陡峭似刀。作为中原自古存在的古老山脉,轩辕山早在中州便有正统名山第一的美誉,只是一直鲜有人居住,而自从这里被武榜第一的项般月占为道场之后,就更没什么人有胆子踏足轩辕山地界了。 一处山巅,有个魁梧的男人盘腿坐着,独自饮酒。 要是外人看到此人喝酒的架势,估计会直接吓愣住。这人喝酒可不是什么小杯慢酌,也不是什么提壶长饮,而是倒提着酒坛子,山喝海灌。他的脚边已经空了七八个酒坛,另外一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个满满当当的坛子,看样子是打算今晚和明月来个不醉不归。 他已经住在轩辕山很久了。 他曾经有一次面对独自登山的十方俱诚,邀请对方一同喝酒,而不是作意气之争。最后,十方俱诚在连续输给他半个月之后只得缴械投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酒中无敌的地位。 他曾经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在一处高山上面北长啸,遥遥对峙北漠那个权武第一的帝王,虽然两人最终没有打起来,可是这一次遥遥对峙却还是在江湖上留下了许多能让后辈热血沸腾的传说。 此人正是项般月,武榜上居第一的那个项般月。 江湖传言项般月能力拔山海,气盖当世,故而又有“霸王”的别称。 此时,不像霸王,更像个酒王的项般月正眯着一双眼睛抬头望月,然后倒提着酒坛子,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多久,项般月打了个酒嗝,将空了的坛子扔在一旁。 一坛酒就这么没了? 轩辕山不像昆仑山,这里的山头适合住人的很少,这处山峰,是轩辕山中环境最好的一个,是少数适宜居住的山头。能够住人能够酿酒,项般月很是满意。 自从在此隐居之后,这个武榜上的第一便少了很多的江湖纷争,他确实像半个隐居之人淡出了江湖,安心在这荒无人烟的轩辕山结茅住下,一年到处就是酿酒喝酒,要不就是在山中闲逛,这里一脚踹个窟窿,那里一拳砸断一座山头。 江湖人不来找他,他也不出轩辕山。 武榜上已经明确的三个长生之人,排名第一的项般月、居第二的赵空严和居第三的十方俱诚,好像在踏足长生之后,便都再和江湖牵扯不多,项般月清心寡欲隐居深山,赵空严独守北漠西庭,十方俱诚踏剑逍遥,都不愿多过问江湖事。 或许这才是江湖,现在谁还知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的江湖往事呢?入了江湖又出江湖,大概都曾有一些江湖往事不堪回首,就都不再回头看了。 空留一段段传说。 项般月刚准备再打开一个酒坛,忽然听到了一声高亢的鸣叫。自对面山中传来,它是此地的土霸王,在这里生活的岁月可比项般月长多了,真身是一条水蛟。当年项般月决定把这里当做隐居道场之后,这条水蛟就不知死活地连着挑衅了好几次,这可自古就是它的窝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然而在被项般月几次三番踹折老腰,这条水蛟就安分多了,虽然还是隔三差五就叫上几次,好像在示威。项般月心情好的时候不搭理它,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试试?刚好缺个出气筒。 今天晚上这条水蛟好像是皮又痒了,也可能看到这轮月亮之后按捺不住,想找项般月挑战挑战,看看能够一举夺回自己的巢穴?总之水蛟的吼声传向项般月喝酒的山巅,惊的山中一众野兽拔腿便跑,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跑的越远越好,不然待会儿打起来,一个不好被哪里飞出的碎石砸成肉沫了可不是好玩的。 项般月皱了皱眉头,这个记打不记疼的东西,大半夜的扰乱他人雅兴,属实讨打。 他走向山巅的崖畔,这里矗立着一个足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铜鼎,重逾千斤。相传这是上古时期帝王祭天的朱雀鼎,极烈于阳,焚香而祷告,凡尘俗愿可以直达太阳伏羲,祈祷来一个仓廪充实,四海升平的幸福来年。 然而在项般月居住轩辕山之后,发现这个早就被荒弃的铜鼎竟然是个很不错的酿酒容器啊,看这尺寸,这量,妥妥的为我量身打造,于是,传说中的朱雀鼎被武榜第一的霸王不讲道理地拿来酿酒。 此时,项般月望了一眼对面山中,那头水蛟还在叫唤。 项般月嘀咕道:“疯了是吧,鬼叫什么?” “闭嘴!” 只见项般月来到巨大铜鼎边,便是一脚踢出。破空声阵阵,铜鼎竟然在这一脚的威力下笔直飞出,砸向对面的山头。 对面山中鸦鸟纷飞,野兽乱窜,好一副争相逃命的景象。 铜鼎在空中翻了一个又一个跟斗,带着千斤的重量,狠狠砸了过去。一声金铁击鸣传遍轩辕山,余音绕山,久久不绝,同时,对面山中传来一声凄惨的嘶鸣,好像极度疼痛,又好像极不甘心。 在铜鼎发出的巨大声响缓缓平静下来之后,那个先前一直嘶吼的水蛟终于也老实了,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深潭,也不再探头起来乱叫。 项般月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这下子总算可以安静喝酒了。 可怜朱雀鼎,不仅从一个上古尊崇的祭天法器沦为了酿酒的工具,还成了项般月随手施为的武器? 项般月坐回先前喝酒的地方,揭开一个坛子,开口说道:“杨兄啊杨兄,这轩辕山你不在,喝酒都少了点意思喽。” 项般月的身后不远处,有两间茅屋。显然,其中一间是这位武榜第一人的,另一间,之前住着的便是项般月口中的那个“杨兄”了。 项般月独自饮酒,风吹胸臆。 想当年,在明知道他项般月隐居在轩辕山之后,还有人敢主动登门寻访,项般月一开始打算讲那没眼力劲的人打死得了,后面竟然和此人成为了好友,一同酿酒饮酒。面对那头时常挑衅的水蛟,两人一个踹鼎,一个扎剑,玩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后来这人盖了这两间草房,说:“项兄你虽然体魄早已寒暑不侵,但总这么以天地为盖也不像个样子,不是说你那一天扛不住生病哈,只是你看这轩辕山终究算你现在的半个家吧,没个房子不像样。我呢,得住下,随手盖了两间房,这旁边这间大的就送给你了,当是赠礼,那我这间,你只要别没事的时候随手给我拆了就行。” 十方俱诚当时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好啊,但是既然房子盖好了,你会生火不?以后咱们喝酒的时候你得弄点儿下酒菜,那喝起来才叫有点儿意思,要是需要捉只鸟宰头鸟啥的你尽管说,这轩辕山野兽还真不少,看上哪头我撵哪头。” “行,再挖个大点儿酒窖,项兄你这酒量大的有点儿过分哈,以咱们现在酿的量,撑不住你喝几天。” “没问题,你看上了哪处就说,出力气的活儿我最拿手了。” …… 就这样,其实轩辕山隐居的人有两个,除了他项般月,还有另一人。之前十方俱诚来到此处的时候,那人也邀请了十方俱诚一同结茅住下,被十方俱诚婉拒了。 当时十方俱诚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谈起了许多文人器玩,那时候项般月才发现他那间草房里面的桌案上竟然有笔墨纸砚。好家伙,和自己这个只晓得喝酒的武夫比起来,杨兄果然是个妙人。 前不久,他和项般月说有事情要出一趟轩辕山。项般月问了一句有没有用得到他,需要他出力的地方,那人说不用,见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便独自下了山。 项般月这些日子便只有独自饮酒。 举坛邀月,醉饮逍遥。 项般月忽然心有感应。有什么强大的东西出现在了北方,看样子,不像那个老不死的“龙帝”赵空严,地点也还没有远到北漠。而和他对峙的人,竟然是,十方俱诚? 项般月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十方俱诚在搞什么幺蛾子? 上次十方俱诚来访轩辕山是几年前了,当时项般月没有答应他的比武要求,因为当时的十方俱诚尚未踏足长生境界,如果硬打起来,只有项般月轻松取胜的结果。所以当时的项般月拉着十方俱诚拼了半个月的酒,算是圆了十方俱诚想要比试的心思。 后来得知十方俱诚跻身长生之后,项般月不是没起比试一番的心思,可是十方俱诚却始终没有再到轩辕山来。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项般月毕竟是江湖中人,真不想找个势均力敌的存在好好打一架?只是自从他封拳之后,难得再出手了。 可是这一次,项般月心中的感觉十分不一样,比想和十方俱诚打一架的感觉还要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刚才出现的那道气息的主人打一场。他能感觉的出来,十方俱诚不是那人的对手! 项般月站起身来,一坛子酒转瞬便进了肚子。他扔下酒坛,望着明月,哈哈大笑。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六章 笑长生,出轩辕 十方俱诚的全力一击好像炸碎了半个天空。 刚才他的那一下施为,有点像是动摇了自身长生根基的一种舍身打法,跟十方俱诚颇有联系的仙佛虚影消融在剑身之中,然后当空炸裂。 虽然跟之前在昆仑山脉和独孤伽罗战斗时相比,不及独孤伽罗用出的那种武道撞武道的不要命打法,但是也是对十方俱诚自身武道基业的一次不小损耗,一个不小心,十方俱诚以后,就很难会再有江湖众人之前揣测过的那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成就了。 然而十方俱诚似乎不以为意,他似乎铁了心就是要在此检验自身武道的坚韧程度,要是落败于此,也只是证明了他十方俱诚目前的武道路尚未走到头,以前那种跻身长生之后便自觉无路可走的心态真是可笑至极。 而且既然我十方俱诚选择了在这里出手,针对这些江湖上的小辈,不必多去讨论什么原因,那么招惹到背后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也当然是我十方俱诚自己的咎由自取。 说到底,我十方俱诚只是一名剑客,从来不是什么剑仙,只是很普通的江湖人罢了,爱逞强、贪功名、沾沾自喜、一心武道登顶。所以要是死在了登顶了途中,也不是什么会掀起太大波澜的稀罕事。 要是败了,更是寻常。 十方俱诚眼中光芒大盛,他那一招的威力已经尽皆炸开。首当其中受到冲击的自然是捏着那柄剑的老人,爆炸的中心早已是一片目不可视的刺眼白色。 其次是扩散的余波。 余波的扩散竟然极小!本来站在地上如临大敌,要用壮烈成仁的觉悟换来其余人一线生机的谢胜万和谢灵甫都发现,余波的威力没有威胁,两人随手便能打散流溢出的剑气。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喜。 两人一边抵挡,一边后撤,慢慢地撤离这个危险的战场。 按理说以十方俱诚这一剑的威力,不可能只是这样,即使十方俱诚以长生境界的高深修为将剑气压缩成一个极小的方圆,为追求极致的杀力而不是剑气的外泄,可是也不可能仅仅是这样的强度。 原因出自顾千秋! 在爆炸的中心,白光慢慢消散,老人的身影略微狼狈地浮现出来,再也不是之前云淡风轻的悠闲模样。只见顾千秋不是保持着先前一手负后一手在前的姿势,而是双手死死扣住了十方俱诚的剑,老人双手袖子早已破碎,身上衣服也全是不同程度、深浅不一的剑痕。 顾千秋选择了硬接这一剑,而且甚至将几乎全部剑气和杀力强行撕扯到自己身边,不让它们外泄。这才产生了寥寥几道流散剑气毫无杀力的情况。 顾千秋此时略显狼狈的身形丝毫没有让人觉得滑稽,反而产生了一种不可理解的胆寒。那是对于超出常理的事物本能的一种害怕。 眼前这个老人到底强到了何等地步?这可是武道长生的倾力一击。 才仅仅给他一身衣服割开几十道口子? 顾千秋甩了甩破碎的袖子,大笑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半分影响的模样。他将那柄剑屈指弹回给十方俱诚,说道:“很不错很不错,真过瘾啊。十方俱诚,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武道三阶九境之上的这个长生境界到底是什么,而早早在江湖上便有定论,武道之路走到长生便是尽头的传言又是否是真的?” 十方俱诚接着剑柄,沉默的看向老人。 顾千秋注视着十方俱诚,许久之后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说道:“长生啊,就是个人人追求的破烂境界罢了。”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有些疑惑不解的十方俱诚,缓缓说道:“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跻身了所谓长生境界的人比比皆是,而且那时候不叫‘长生’,称为‘地仙’。武道长路三阶九境,一旦迈过这道坎,就与天下一般武夫拉开了一个天堑般的差距,那时候的人称之为‘地仙’,好像是炫耀自己就此高人一等了,然而这不过是凡夫俗子的自我安慰罢了,‘地仙’‘天仙’一线之隔,那才是武道的真正尽头,可惜这个壁垒,那时候也鲜有人打破,更别说在现在这个江湖。而且现在所谓‘长生’的叫法,不觉得和那个‘地仙’一样,都令人发笑吗?不过是迈过这道境界之后,相应地比寻常武夫活的稍微长了那么一点点,竟然大言不惭地敢称‘长生’?在这个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江湖,果然武夫就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群人啊,不敬苍天不敬鬼神,执三尺剑,就欲破神州。所以老头子我啊,最看不得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顾千秋缓缓拉开一个拳架,极为古朴雄浑,好像有大日从双拳相抵处慢慢升起。 十方俱诚心中一惊。 顾千秋的拳势已经蓄势待发。 老人最后说道:“看来你自己也是有相应的觉悟,不要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选择了出手,那么死在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吧。这就是江湖,很多人觉得好玩呢,哪里知道这是往往是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的地方,就算他是十方俱诚这样的剑客。” 十方俱诚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不错,这算是十方俱诚自入江湖以来唯一的一次身不由己吧,可往往有时候人是一步也不能踏错的。看了这一次是真逃不过一个驾剑而来、拖剑而走的结局了。 十方俱诚握紧手中剑。在最后一刻,这位注定落败的剑客忽然有一个奇妙的感觉,手中的,是剑? 是的。 一个剑客,手中有剑,可他此时此刻心中想的,是闭上眼睛,安心赴死? 十方俱诚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个寻常剑客都不会有的想法啊,现在竟然出现在了江湖人称“剑仙”的他身上。十方俱诚摇了摇头,然后猛地睁开眼睛。 是的,他十方俱诚没有资格说这话,就算他因为某些原因做出的是有违本心的选择,可是此刻的他还是想要说一句。 我手中这把剑都还没放弃哩,我怎么能就此丧失战意呢? 十方俱诚扬起了剑锋。 立场不同,各自为战,有违本心,无愧于剑。 他的身前,顾千秋已经开始冲锋。 ———— 一处高楼,有女子独立在黑暗中,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出来是个绝美的女人,即使头上戴着罩纱,也难掩她的清绝气质。 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盯着玉兰楼这处战场,看到了顾千秋的出现和他的极致之武,那才是真正称得上无敌的武夫无双。 女人讥笑道:“可惜你顾千秋也使不了几次喽,一个枯木般的老不死,苟延残喘这么多年,马上就可以看到你不得好死的那一天了。” 女人笑的花枝乱颤,她的眼角描了妖异的紫妆。 许久之后,女人抬起头,眼角竟然滑过了一颗泪珠。那是谁也不曾见过的失态,即使是一同共事的其他九个所谓的“王座”。 女人在高楼上迎着月亮,高举双手,无声歌唱。 她也想起了一首古歌,那是在千古的岁月里也难以磨灭的记忆。女人无声唱着,忽然闭上了嘴巴,此刻她的眼睛里是狡黠的目光和寸许羞怯,她忘词了。 然后女人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凶厉无比,死死盯着远处的战场,嘴里不停念叨着:“都怪你都怪你,本来会是一段很好的故事的。顾千秋!” ———— 轩辕山巅,项般月已经喝完了摆在一旁的所有的酒。 他将空酒坛子一个一个好好捡起来,然后摆放好。做完之后,拍了拍手。 然后项般月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壳。 随后,一道身影转瞬飞出,来到对面山头,又是惊起一阵鸟飞兽走,山中片刻不安宁,反倒是先前那头喜欢叫唤的水蛟此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十分老实本分。 项般月抓起刚才被他踢过来的巨大铜鼎,铜鼎本身没有丝毫损坏。这质量真是杠杠滴,不愧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朱雀鼎。 霸王项般月站在水蛟出没的水潭边,淡淡说道:“我不管你这家伙是真的贼心不死还是怎么样,这轩辕山你哪里蹿都可以,怎么叫唤都没事,只是要是我下次回来的时候,那两间茅屋、酒窖、还有这个朱雀鼎出了一点儿状况,我就拿你的蛇胆泡酒喝。” 深潭湖面上荡漾起一圈细小的水波。 项般月笑了一下,提着巨大铜鼎转身离去。 来到之前的山头,将巨大的朱雀铜鼎放回原位,项般月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臂。 双臂缠满绷带,那是曾经项般月对自己的封拳,封拳坐镇轩辕山。 此刻,绷带一点点脱落,项般月的气场越发沉重。那仿佛是真正降临在人间的霸王睁开了双眼。 感受到这股气场的水蛟这下子才发觉,原来之前项般月真的就只是和它玩玩罢了。 项般月看了一眼被自己安置好的茅屋、酒坛和铜鼎,笑了一下。 这下子杨兄回来,看到收拾这么好的轩辕山,怕是得会心发笑了,哪里寻得到我这么好的道友。 项般月双拳相撞,整个轩辕山都在微微抖动。 时隔多年,“霸王”项般月准备出轩辕?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七章 皆举杯 经过了昨晚一夜的惊天动地之后,浔阳城今天酒桌上的谈资一下就多了起来,桌桌都在议论昨天晚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虽然身为百姓对于事情的全部始末并不了解,也没有哪个人能够把全部经过说清楚,可大家还是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你一言我一语,仿佛都在边上亲身经历了那场大战。 而且,就算并不能把全部事情弄清楚,大家还是确定了一件事,就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已经成名江湖多年,一直以“逍遥天地间,不问江湖事”而为人熟知的剑仙十方俱诚。 这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昨晚亲眼看到了有一人踏着剑从明月中现身了,估计那个就是十方俱诚,“好家伙,就跟神仙似的,嗖的一下就飞到了浔阳城上空,咔擦一下就把玉兰楼一剑劈了,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事情,真是开了眼。” 有人在一旁反驳,说道:“得了吧,我当时就在玉兰楼边上,分明是先有一剑把玉兰楼给压成了废墟,然后才有个人从月亮里现身,你就瞎咧咧吧。大家别听他胡说,都听我的,我当时就离那个传说中的十方俱诚不过两百丈,看的可清楚,那架势那风范,啧啧。” 那人伸出一根大拇指,称赞道:“当时玉兰楼他一个人持剑,独斗十大高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后劈出一剑,就跟炸了雷差不多。大家都听到了昨晚城里响起的炸雷声吧,那就是十方俱诚捣鼓出来的,咱们浔阳城在这时节那里能打那么大的雷?当时我看到都呆住了,真不愧是江湖传说中武榜上排在第三位的高手,跟天上的神仙差不多。” 众人纷纷点头,这人说的有几分道理啊,真跟他亲眼在旁边看见差不多。浔阳城昨晚还真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一开始大家以为要下雨了,还奇怪这时节浔阳城什么时候下过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十方俱诚与人打架整过来的动静。 这他娘的江湖高手都是什么怪物啊,今天早上咱们出门一看,好家伙,昨天还好好的,咱们浔阳城的大酒楼玉兰楼居然被夷为平地了,那一片片的瓦砾和一堆堆废墟……光看这一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漠打过来了呢。 不过人群中也有人不同意,梗着脖子反问道:“既然你说的这么玄乎,那十方俱诚岂不是无敌了?可是今天咋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哩,我听说这些江湖高人最讲究面儿了,他一个排在第三的高手,怎么就想起来到咱们浔阳城闹了这么大一出动静?” 他的意见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有一个打扮花哨的公子哥,说道:“就是就是,老子昨天晚上就在附近的玉仙楼,咋就看到十方俱诚最后被人给撞飞了,撞倒了好几座楼顶,连剑都抓不稳了,最后只好灰溜溜地逃跑?” 人群中有人讥笑道:“你怕不是昨晚吓得趴在人姑娘白花花的肚皮上晕过去了吧,就你这副德行,真敢趴在窗户边看人家剑仙的出剑?你那把小剑估计都得吓软了。” 先前说话的公子哥一下子脸就红了,这个出言讥讽的人是浔阳另一个大户人家的纨绔,跟自己常年合不来,只要遇到了准是随时找机会挖苦自己,关键是这家伙嘴特损。 公子哥跳到桌子上,胳膊一挥,身后的一群恶犬家仆随时准备冲上去,对面的纨绔也不甘示弱,一种奴仆蓄势待发,他装模作样将腰间一把中看不中用、被各种金玉装饰的天花乱坠的宝剑拍在桌子上,恶狠狠道:“怕了你不成?今天就让你知道老子跟那十方俱诚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滴,你过来,老子一下就给你胯下那把袖珍小剑给砍成两截喽。” 两方人马凶神恶煞地对峙,酒楼吵吵闹闹,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偷偷溜走生怕招惹到这两尊瘟神,店家瞪着老大一双眼睛,随时准备计算哪些东西会被打坏,到时候好找人赔偿……寻常百姓家,万般荒唐事。 整座浔阳城都跟这座酒楼差不多,谈论的也都是类似的事情,虽然没一个能把昨晚的事情复述清楚,但是在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下,众人都对昨晚的事情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那就是不知为何,武榜上拍在第三的十方俱诚昨晚突然出现在了玉兰楼,在酒宴上和一众人马大打出手,大发神威劈了玉兰楼,和几大高手斗法,最后不知所踪…… 听上去和戏剧里唱的差不多,煞是玄乎。 对于十方俱诚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浔阳城,又为什么要大打出手,反正是没一个人说得出来。 对于昨晚和十方俱诚斗法的一干人等,也没有人能说出个大概。 对于昨晚最后和十方俱诚斗法,甚至把十方俱诚给打飞出去的人是谁,更是没一个人能发表半句意见。只是听说好像是个老头,当然,对于这个说法,没人相信。骗鬼呢不是,哪有老头能和十方俱诚过两招的? 叶长楼穿过人群,听着周围的议论纷纷,有些头疼,一半是昨天喝酒喝的,一半是接十方俱诚的剑接的。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才发现人都到齐了。 酒桌上有司空玉龙、苏倾天、谢灵甫、赵龙城、李琴生。至于昨晚上在一个酒桌上的汪家兄妹、吕为先、方信石等棋手倒是不在。 叶长楼揉着脑袋坐下来,打趣道:“看你这阵仗,不会是赔罪吧,还是说又准备拉着咱们跟昨晚那样鬼门关走一遭?” 一旁的谢灵甫笑道:“你小子不是昨天一碰就倒了,后面的那些凶险你可没经历啊,一直在呼呼大睡。” 叶长楼不服气道:“你要是有意见就把青犊还来,我当时要是手持青犊剑,准能战斗到最后一刻,再不济也能在你后面倒下。” 谢灵甫拍了拍叶长楼的肩膀,哈哈大笑,然后给叶长楼倒上一杯酒,说道:“喝酒喝酒,昨晚叶兄弟还是很威风滴,老哥我就在一旁,看的很清楚啊。” 叶长楼撇了撇嘴,一口喝光。 司空玉龙看着拌嘴的两人,笑着说道:“今天这顿酒就当给各位赔罪了,没想到昨晚能遇到十方俱诚出现在酒楼,关键是走了一遭鬼门关,大家都还能活着,是幸事。” 谢灵甫说道:“是啊,真没想到武榜第三的高手竟然拉的下脸对付咱们这些人,更没想到咱们福大命大,都没死成。” 司空玉龙点点头,深以为然。 谢灵甫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走一个?庆幸咱们如此有缘能在一个酒桌上喝酒,曾经并肩和十方俱诚战斗过,这些都是难得遇见的稀罕事啊。” 两人一唱一和,各自看向酒桌上的两人,赵龙城和苏倾天。 这俩人不太合群啊。 司空玉龙以眼神示意苏倾天,他昨晚伤势很重,尤其是十根手指。苏倾天犹豫了一下,示意没事。 赵龙城看了看酒桌上的众人,许久之后难得笑了一下,举起酒杯。 “这就对了嘛。” 谢灵甫笑呵呵道。 酒桌上的众人,皆举杯,一口饮尽。他们来自中州的四面八方,却汇聚在了这座浔阳城,还莫名其妙地和武榜上的高手打了一架,最重要的是大家一个都没死,要是传出去,这是多么令人唏嘘、感叹又不敢相信的一番际遇啊。 “吃菜吃菜,昨天晚上还没觉出菜味,就被十方俱诚被打乱了,今天我得好好尝尝浔阳厨子的手艺。” 谢灵甫招呼着众人,自己率先开吃。 放下酒杯,赵龙城看向司空玉龙,笑眯眯问道:“昨晚十方俱诚出现在玉兰楼,是个意外吧。” 司空玉龙回以相同的笑意,端起酒杯又自罚了一杯,缓缓说道:“不是。”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看向司空玉龙。 司空玉龙放下酒杯,环视酒桌上的众人,说道:“既然大家都曾经并肩作战,又都侥幸没死,那么就算得上勉强认识的朋友了,事到如今再瞒着大家也没有意义。” 李琴生看着司空玉龙的眼睛,说道:“我不理解,难道昨晚的酒宴就是一场局吗?十方俱诚一定会出现在那里?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杀我们,我们现在又都没有死,再不济,也不可能这么悠闲地在这里喝酒吧。堂堂十方俱诚,一个人都杀不死,我不敢相信。” 司空玉龙摇了摇头,说道:“确实是邀请大家上船的一个局,只是绝不是为了要伤害大家的性命。十方俱诚不是一定会出现在那里的,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且我们也做了很多措施,虽说后面出了很多状况,可是大家最后都还活着,不是吗?” 苏倾天接话道:“不冒点风险,哪里聚得齐身处天南地北的大家呢,更别说邀请大家入局了。其实我们一开始想邀请的,就只有在座的你们。”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八章 作揖 苏倾天此言一出,众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打起来小算盘,纷纷思索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如果苏倾天所言不虚,那么就是说一开始这两人就是为了将现在酒桌上的人聚在一起,也就是说不管昨晚是否会出现十方俱诚的那场变故,司空玉龙他们的最终目的都达成了,虽然因为十方俱诚的原因导致后面的事情没有进展。 那么这个目的背后更深一层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司空玉龙似乎看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就是如此,我和苏倾天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将你们聚集起来,可是这样做势必会遭到某个组织的阻拦。事实上你们也知道了,那个组织不知用什么方法,让剑仙十方俱诚也不得不来对付我们,所以真要说起来,昨晚那场攸关生死的战斗,确实也是因为我们而起的,在这里我先给诸位赔个罪。” 司空玉龙将杯中罚酒饮尽,然后放下酒杯,缓缓说道:“要是昨晚十方俱诚没有出现,我们当时应该会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的,所幸现在也不算晚,那么我就实话实说了。大家也不必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比如这位,我不是早就和大家介绍过了?北漠大皇子,赵龙城。” 司空玉龙看向赵龙城,众人也纷纷投过去打量的视线,赵龙城微微向大家点头致意之后也在默默打量着众人。 司空玉龙伸手指向苏倾天,说道:“至于这一位呢?苏倾天,浔阳城城主的长子,襄阳城中某一个堂的副堂主。我呢,司空玉龙,襄阳城少将军,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就占个闲职,没什么实际权利。说起来,我们两人其实都和赵龙城赵皇子颇有渊源,毕竟双方打了这么久,都有点想置对方于死地。” 赵龙城不置可否。 司空玉龙又将目光转向李琴生,笑着说道:“李琴生比咱们都小一点,但其实他的身份可不简单,是西启国唯一的皇太子,父亲是‘狼王’李元昊,师父是天策上将苏蕴袍。” 少年点了点头,默默向在座的众人敬了一杯酒。 其余人都有些讶异,没想到一开始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李琴生,竟然有这么一层隐秘的身份,不过众人随即又有些沉重地看向司空玉龙,看样子,这家伙对大家的情报掌握的很深啊。 司空玉龙不以为意,最后看向叶长楼,歪着头看着这个正在装傻喝闷酒的少年。 “别看叶长楼在酒桌上话很多,也基本没说什么假话大话,但是这家伙其实故意隐瞒了一个事实。南荒这个地方自古就是一块没有被开发的树海荒地,除了少数混进去的人类,居住在这里的土著族主要分别是‘精’和‘魅’,山精野魅。我说的没错吧,叶长楼,如果我这边的情报不错的话,你应该就是一只‘山精’吧,而且还是其中的王族。” 叶长楼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大家的,那是因为……算了,我罚酒我罚酒。” 只见叶长楼连喝了三大碗,这才郑重其事地将酒碗放下。 想不到这家伙的醉话,什么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吊打大虫、勇斗怪鱼……竟然都是真的? 等到司空玉龙介绍完,酒桌上的其他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按照他的这些说法,这个小小的酒桌上岂不是聚集了整个中州几大王朝未来的顶峰权利? 北漠皇族的赵龙城、西启皇族的李琴生、南荒王族的叶长楼、掌管祁阳重要兵权的司空玉龙等人。这个阵仗真要算起来,几乎比昨晚十方俱诚独斗几大高手的江湖阵容还要高级。不敢相信要是昨天十方俱诚怀着必杀之心,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斩杀当场了,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 这时候,酒桌上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说起来司空玉龙你这小子的目的是把当今天下的皇族势力聚在一起,那么老头子我呢?叫上我的目的又是啥啊?” 谢灵甫发现了不对劲,这司空玉龙一顿介绍,咋就偏偏漏了自己呢? 司空玉龙看着谢灵甫,忽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说道:“本来是没打算叫你过来的,这不是昨天晚上看你一直保护着大家,加上刚好你又知道了这场酒,不大好拒绝嘛。” 谢灵甫愣了一下,呆立当场,嘟囔道:“看样子让老夫给参谋参谋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有些忍俊不禁,原本凝重的氛围有些好转。 司空玉龙也是笑道:“既然提到了这位,那要不要隆重介绍一下?” 司空玉龙看向谢灵甫,谢灵甫自然没有意见,不过转念一想,要是给这些人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武周山的谢灵甫,再加上传闻中那个“谢白鹿”和自己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以后自己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谢灵甫急忙朝司空玉龙眨了眨眼睛。 司空玉龙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回了谢灵甫一个眨眼,好像在问道:“真不需要介绍了?” 谢灵甫想了想,许久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朝司空玉龙摆了摆手。 司空玉龙心领会神。 谢灵甫在那一瞬间想到了青犊剑、叶长楼、还有昨晚武夫无双的几人,自己又何必在乎几个面子呢? 在司空玉龙不急不缓的介绍中,众人知道了眼前落魄的中年男人就是武周山历史上的谢白鹿,只是大家似乎只是有些唏嘘,并没有一丝一毫讥讽或者幸灾乐祸的表情。 谢灵甫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赵龙城忽然问道:“那么,既然大家的身份都摊开了,倒是想问一下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将我们聚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该不会就为了请我们喝一顿酒吧。” 司空玉龙看着众人聚集过来的视线,缓缓摊开双手,说道:“在此之前想再让大家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叶长楼在昨晚的酒桌上说的那件事。” 指的是关于叶长楼在酒桌上提出的“谈得江山”。 司空玉龙继续说道:“很早之前就有人针对天下大势有过一句盖棺定论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深以为然。中州分裂割据这么多年,到现在,祁阳版图最大,可依然有北漠、西启、南荒等分立各地。虽说实力都不弱,但总有一天这个平衡会被打破,到时候山河变色神州陆沉,在座的诸位,就是首当其冲被卷进漩涡中心的人物。” “哦?” 赵龙城微笑道:“你是想说分裂了这么久的中州肯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再实现统一,而在这个进程中,祁阳是最有可能的那个,所以召集我们聚在一起,想让大家在此刻就向你们投诚了?” 面对赵龙城这个讥讽、挑衅,带着三分玩笑却好像最能解释司空玉龙行为的问题,司空玉龙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没有狂妄到擅自下这样的定论,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好呢。可是事实摆在那里,不是谁不去说不去谈论就不会发生的。大家来自各个王朝,肯定也思考过这样的事情,真有那一天的到来,自己国家的命运又会有一个怎样的走向。我是襄阳的守将,会向着自己的国家肯定是无可厚非,只是我不会要求大家抱着一样的想法,也不会自信到以为祁阳能够横扫天下。只是大家终究是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朋友,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能够意气相投通力合作自然是幸运事,要是各怀执念各自为战也是一件畅快事。” 李琴生低下头去,司空玉龙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我看到你昨晚拼了命地保护了吕为先和方信石,自然也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少年抬起头,看着神采飞扬的司空玉龙。 司空玉龙接着说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一开始提到的那个组织。他们的名字叫‘破军’,根据我掌握的情报,是一群脑子里只想着战争、混乱和山河破碎的疯子。在历史上他们策划了好几次大的行动,导致了当时许多王朝的覆灭。昨天我们遇上的十方俱诚,也是被他们策动,用了不为人知的手段强迫十方俱诚不得不出手。好在十方俱诚尚且有一丝底线,并没有对我们这群人赶尽杀绝。” 赵龙城沉声道:“破军?我知道他们。” “不愧是北漠皇子。” “少来。” 司空玉龙看着终于有点明朗的众人,说道:“我希望的,是不管大家以后会不会在乎这一次的并肩作战,会不会在意两顿酒的小小情谊,真到了战场上,不论怎么选择都是自己的事情。可是既然有着共同的敌人,要是碰上了那个叫‘破军’的组织,大家还是能优先提防他们。你们也看到了,他们连十方俱诚这样的人都能利用,背后的错综复杂更是晦涩无比,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毕竟十方俱诚没有下死手这件事,我不相信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有这样的敌人,不管是对谁都是不可忽视的威胁,诸位要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说不定他们已经潜伏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度。千万不要小看这个组织的危险性。” 司空玉龙说道:“我希望日后在战场上,就算是敌对的双方,我也是死在诸位正面刺来的利剑上,而不是死在背后扎来的匕首。” …… 少年最后向所有人作了一揖。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四十九章 有请 酒宴之后,司空玉龙和赵龙城并肩走在浔阳街道上。 其余众人,谢灵甫在吃饱喝足之后给司空玉龙撂下句“以后江湖上遇到麻烦事尽管找我”便一个人悄悄溜走了。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其实足以看出谢灵甫对司空玉龙的认可和对这次在浔阳所经历的事情的认同。 因为对于早已不是武周山那个天之骄子的谢灵甫来说,再入江湖可难的多了,他敢撂下这么一句话,那么要是真有一天司空玉龙在江湖上有事情需要他帮忙,那么那时候的谢灵甫重新进入江湖和武周山的视野,将会面临铺天盖地的压力和追杀。 可是,邋遢汉子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这句话说完之后,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去哪里找个老棉布条呢?青犊总这么悬着也不是个事儿,拿在手里又太累,要不随便找块布挂在背上算了。” 在叶长楼吃人的眼神中,谢灵甫撒腿便没了人影。 苏倾天则是带着叶长楼、李琴生回城主府。 李琴生本就是苏满堂的客人,那个和他一起的师父苏蕴袍现在不见身影,苏倾天自然要负责李琴生的安危。不像苏倾天、司空玉龙他们,李琴生不习武,没有太多自保之力,虽然破军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苏倾天还不敢打这个包票。 而叶长楼,他自己说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去参加了个劳什子会,把他晾在一边了,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所幸就跟着苏倾天一起去参观城主府。 叶长楼是典型的心大到没边,让人怀疑这家伙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是不是都被挤到了一处。之前是苏倾天根据司空玉龙的情报找到的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在一个小酒馆里喝的七八分醉了,抬起头看到苏倾天,便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喝酒。 刚才在酒桌上,叶长楼跟自己说他第一次见到玉龙的时候是在一处荒废的宅院前面,虽说司空玉龙说更早之前在那个卖剑的铺子前面见到了他,但他当时忙着和谢灵甫争剑,没注意到。当时的司空玉龙披一身云氅,他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有缘,以后肯定有机会聚在一个酒桌上,或者是同一个战场上。叶长楼眉飞色舞地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果然咱就是和你们有缘,主要是模样还都俊俏。 苏倾天当时在酒桌上一直含糊不清地点头。 缘分真的就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大概在叶长楼的心里,不管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咋地,要是合脾气对胃口,就愿意把后背对着对方,敢于掏心掏肺而不去多想更多深的东西。 苏倾天看了眼叶长楼,自己出乎意料的不讨厌这样的家伙啊。 司空玉龙带着赵龙城向西穿过喧闹的街市,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关于昨晚玉兰楼武斗的议论。看来不只是在酒楼,对整座浔阳城,市井、街市、家里友邻……这都是一件最大最有趣的新鲜事。 走在街上,司空玉龙指着热闹的街道,笑着问道:“浔阳怎么样?你很少来中原吧,跟想象中的大不大?” 赵龙城随口说道:“还好。我们北边腹地的那个虎须镇,真要讲起来和这里差不多,只是没浔阳大。都靠近西北大漠,来之前就想到了,真要说想看一看的,是李琴生那个小家伙说的高原雪峰、叶长楼说的万里树海,还有中原所谓的昆仑轩辕各大奇峰、传闻中‘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烟雨、满城佛钟轰鸣的锦裕二州……浔阳襄阳和咱们靠这么近,有啥好看的?” 司空玉龙笑着说道:“你还不留情面。” 赵龙城没有搭话,他在做一个很奇怪动作,好像在试着学司空玉龙双手笼袖。 司空玉龙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不过你说的那些我也挺想去看一看的,这二十年不是襄阳就是浔阳,再就是偶尔去过几次乌州离州,兜兜转转都没绕出过西北三州之地。不过以后总是有机会的,书上说的再好,画本上描摹的再好看,总还是想亲眼去瞧一瞧的,是吧。你们北漠的西庭呢?那里的景象又是怎样的,我没去过,不过想象过,听说那里被称为‘天府’,又该繁华到什么地步。” 赵龙城这次想了想,说道:“估计你们祁阳的帝都长安和那里差不多吧,很热闹,人来人往,不过咱们北漠能拿出来说的也就这么点东西了。西庭那边很多地方都有非常多白石堆砌的建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会以为下了满城的雪。西边靠海,一望无际,东边是龙骨大山,是我唯一可以想象出来的接近中原的地方,山上猛兽成群,山脚牛羊遍地。” 司空玉龙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赵龙城目不转睛的说:“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里,咱们可以在皇宫顶上好好喝一顿,反正没人管得着我,到时候我请你喝最好的酒,浔阳的‘老井’好是好,但是不够烈,听说中原的辽北有一种烈酒叫‘烧雪’,不过我没喝过。” 司空玉龙笑着说好,要是有机会的话。 穿过整个闹市,越往西边走便越是人少,建筑也越发老旧。 赵龙城皱着眉头,问道:“咱们真是去找顾千秋?” 司空玉龙说没错,“咋地,和你想象的有差距?不敢相信他是住在偏僻的穷地方?” 赵龙城说道:“有一点,不过想得通。连曾经武周山的‘谢白鹿’都变成了的邋遢汉子谢灵甫,再遇到些奇怪的人和事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真要碰到大起大落人生浮沉,这情况还算好的。况且本来就是书中飘渺的人物,我现在反倒有些担心你说的那人和我想见的是不是同一个,历史上名字一样的可不少。” 这次轮到司空玉龙不说话了,只是带着赵龙城往前走。 走了许久,赵龙城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比较在意。昨晚十方俱诚虽说确实处处留手,没有伤人性命,但是按照他当时的那个处境,到底是怎么离开的?你知道的,我在递出最后一刀之后就昏过去了,听谢灵甫说你好像到最后都还清醒,谢灵甫自己又不愿意说那场战斗最后的情况,到底怎么回事?虽然我们也不知道十方俱诚的最终目的,但是当时都已经打成那个样子了,怎么收的场,十方俱诚最后收到什么退场的命令了?” 司空玉龙眯着眼睛看向赵龙城,现在他这个样子,倒是和苏满堂的狐狸模样有的一拼。 赵龙城无奈道:“如果不愿意说就算了。” 司空玉龙继续带路。 赵龙城说道:“其实我倒是有点猜测,在酒楼、在街上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就算他们说的不是真相,不过好歹还是能推测一二的。听说在十方俱诚全力施为击败那两人之后,出现了一个老人,轻描淡写地将十方俱诚压制了下去。是不是就是咱们现在要去见的那人?” 赵龙城顿了一下,双手拢袖,继续说着:“你这家伙瞒着咱们的事情真不少啊,还有围绕在你身上的谜团。就说那个手持轩辕剑的杀手,轩辕剑,那不是当年在祁阳开朝的时候就收归国库了吗?还有后来一手‘鸣月剑’的剑客,那个不是你爹、襄阳城的城主司空月吗?以前只是知道他领兵厉害,打架本事也厉害,只是真没想到是这个层次的人物啊。再加上之前襄阳关前那个金身无暇的小和尚,你的身边,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人。” 司空玉龙笑着转头,说道:“那个小和尚去你们北漠了,现在啊,估计快要到虎须镇了吧。以后在北漠遇到了记得多照顾些,他可是个梦想不小的小和尚啊,你们肯定谈得来的。” 赵龙城问道:“他还需要我照顾?就他那一身修为,整个北漠能留的下他的还真数不出几个。” 司空玉龙微微摇着头,“要的。” 赵龙城说道:“行,真要有那个机会我会注意。不过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非要找上我呢?咱们之前没得什么交集吧,襄阳这边的战场我都没来过,只在北漠境内随便逛荡。而且,你似乎对我没什么敌意,不论是之前在襄阳关的战场上,还是在浔阳城的这几天。” “两国敌对就非得迁怒你这位北漠的皇子吗?我看你似乎也不是非要置我于死地啊。” “这你就错了,之前在襄阳关,我是真想当场杀了你的,只是有那个小和尚在没杀成。以后要是处在敌对的战场上,我也不会留手,你自己不也说了?立场不同,各自为战。” “嗯。” 司空玉龙问道:“我记得第一次在一个小酒馆的酒桌上,你哼唱了一首歌,虽然没听清楚,但是还是听到一句‘悠悠千载,滚滚黄沙,冤魂何其多……’” 赵龙城说道:“是我们北漠那边流传的一首歌谣。” 司空玉龙说道:“我当时就在想,就算是不经意地哼唱,但是有心能记住这样的歌,这大概就是我找你来的理由吧。” 少年们走到了老蝉街青藤巷的巷子口,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司空玉龙将赵龙城领到院子外面,伸出手,说道:“那么,顾千秋有请。”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章 局前局后 赵龙城打量了一眼十分平常的院子,回过头看向司空玉龙。 司空玉龙说道:“进去吧,就在屋子里。你要找的人,他已经等你多时了。很厉害啊赵龙城,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其实有很多都是对的,昨晚最后压制并撵走十方俱诚的人就在眼前的屋子里。至于为什么要找你来此,又为什么非你不可,进去就知道了。你心中考虑的变局、此人的真正身份……许多问题都会有答案。” 赵龙城缓缓走进院落。 他眼神平静,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他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小小木屋是一座隐藏了太多秘密的阁楼,随便进去拣几本书翻翻都能牵扯出许多不能现世的密辛。然而同时他心中也在跃跃欲试,在他偶尔见过一次便深深记下的那个名字背后,“鬼神之谋”的同时能在武力上压制跻身长生的十方俱诚,即使是他赵龙城都在内心震动。 一旦踏进去就回不了头了,自己必将成为那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但与此同时,北漠的命运会随着自己的这次选择改变吗?比起一个在黄沙地里苟延残喘的结局,自己自甘变成棋子的话会不会不一样? 在棋盘之外自己是否能够抓住一线机会呢?虽然还不知道屋里人找自己来此的目的,但是以他目前展现出来的态度来看,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北漠,似乎都存在一个调停的机会,虽然在北漠和祁阳几百年的恩怨中间,有些痴人说梦,但事情要是真的发展到整个中州都面临战火的局面,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赵龙城心里翻涌起无限的遐想。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然后心底的恐惧就像野草慢慢生长起来。 关于之前在襄阳关前面的那场针对司空玉龙的围杀,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赵龙城事先知道司空玉龙会出现在襄阳关,而司空月又不在那里,而且还需要对司空玉龙的心性进行把握,对襄阳关的兵力布置和沈阔、洪承畴指挥调度进行估演……总之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虽然赵龙城自信在司空月不在的时候,自己处在赫永山的保护下能安全无恙,但对这起围杀总说不得有什么必定的把握。 最后决定将这个没什么把握的围杀进行下去的,完全处于赵龙城自己的好奇和私心。 而这次围杀最早的契机,便是赵龙城和赫永山在来到虎须镇之后,意外发现了襄阳埋伏在这里的一个谍子据点。当时在虎须镇里,赫永山单枪匹马将那个据点杀得只剩一个人,最终在拷问和迷药的作用下,他们知道了司空玉龙这位襄阳少将军的行程和关于襄阳的一些情报。 现在想想,似乎当时的一切有些太过巧合了。如果说这一切的安排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来到浔阳,来到现在所处的这座小屋前,那么之前虎须镇的事情和后来襄阳关的杀局,其实都是针对自己的吗?一直被谋划、被算计、被把握了心性的,是他赵龙城? 想到此处的赵龙城只觉得如坠冰窟,自己原来早便在棋盘上了,只是自己不知道。那么屋子里的那人现在要跟自己这枚棋子对话,有什么目的,难道说又是一场更深、更长远的算计? 赵龙城那处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拳。许久之后,少年长出了一口气,推开了老旧的木门。在吱呀的一声关门声之后,他听到了一个苍老的问候声。 “欢迎你,赵龙城。” 老人提着酒葫芦坐在一张桌子前,看也不看自己。 赵龙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顾千秋?我曾经在一卷古籍上见过你这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 老人打断道:“是说阎鸣泰留下的那一行草书吧,还真敢啊,我明明警告过所有人不准留下关于我的任何事情的……不错,我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顾千秋。先坐吧,我很看好你,本来在原本的谋划中北漠几十万人是要接下来三百年都翻不了身的,但是现在你来了,能安然坐在我的对面,这个结局说不定会不一样。” 赵龙城慢慢坐下,这一刻他坐实了他心里的那个想法,眼前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因为他曾经看过的那本古籍,就是阎鸣泰生前的最后一本著书。而阎鸣泰,其实是祁阳叛逃到北漠的一个读书人,在北漠著书几十年之后,担任了北漠七年的帝师。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老人,只见他默默喝了一口酒,然后将喝完的空酒壶芦扔在脚边。 老人瞥了一眼对面的赵龙城,很不错的眼神啊。上一个坐在那里眼神这么凶恶的人是谁来着? 顾千秋思绪飘远又拉回,他看向赵龙城,目光锐利,沉声说道:“接下来就谈一谈吧,关于你赵龙城、你父亲赵空严还有北漠大大小小几十万余孽接下来究竟该走怎样的路。” ———— 司空玉龙在赵龙城进了屋之后,便独自走出巷子。 来到巷子口,刚好遇到了凑巧赶回酒铺子的卖酒老板老白。 司空玉龙走进酒香浓郁的酒铺子坐下,瞄了一眼家徒四壁般的光景。除了摆在前面的灶具,就是几把破桌子破竹凳,然后一卷隔着里屋外屋的布帘。司空玉龙看了一眼昏暗的里屋,想象着之前有个少年曾在里面伏案埋头,抓破脑袋做些会一直掉头发的工作,在他之前,便是这个身形瘦的跟一条扁担差不多的酒铺子老板,在里面伏案挑灯。 老白看了一眼司空玉龙,随口问道:“是带赵龙城来见顾先生?” 司空玉龙嗯了一声,说道:“刚进去。说起来虽然是师父让我带赵龙城来这里见他,但说实话,其实我真不觉得自己出了什么力气,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跟着走就是了。赵龙城好像也察觉到了,他能在襄阳关前面围杀我,就是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局。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襄阳浔阳,也就是跟着局面走罢了,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是局内人。” 老白点了点头,说道:“这感觉是不大好。” 司空玉龙接着说道:“而且我现在想的是,赵龙城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而来的关于顾千秋这三个字的信息,是不是也在师父的算计里面,如果真是这样,这就不仅仅是几年几十年的谋划了,想一想都可怕。这样的人是我的师父,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 老白咧开缺了牙的嘴,笑道:“换个角度想一想,这样的顾先生能选择你当他的徒弟,岂不是正好说明你的不一般,年轻人学什么不好,学妄自菲薄。” 司空玉龙说道:“倒还是你老白宽心。” “那是。” 老白说道:“多听老白一句话,要是与之为敌,顾先生这个人是很可怕的。可是在顾先生身边的人,也不用太过战战兢兢,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孤独了太久的灵魂,真有人入了他的眼,才是幸运事,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不去多想就是最多的思考了,就算真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又如何呢?老白我在棋盘上,不也活了这么多年。” 司空玉龙看着忙碌的老白。曾经他也和顾南逢、苏倾天一样只觉得这是个普通的酒铺老板,在青藤巷的巷子口,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守着破旧的铺子,然后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再也闻不到浓浓的酒香了。 直到有一天顾千秋让自己和老白主动搭线,那时候的司空玉龙才知道这个叫老白的卖酒老人已经这副苍老的样子不知道多少年了,有可能等自己老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老白还是现在这副要死不死的模样。 然后自己有一次不小心把这个消息泄露给了苏倾天。在那时候司空玉龙留了个心眼,所以顾南逢一直不知道老白的真正身份,他可以很自然地和这酒铺老头儿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也可以和这老头吹牛打屁,张口就是一句老不死。 所以在司空玉龙知道顾南逢进入楼船之后,有过一点担心,担心他会不会被丧心病狂的老白给折磨惨。后来和顾南逢见了几次,虽然样子有点精疲力尽,但看上去精神还好。 想起顾南逢,司空玉龙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看到他人影。 老白咧嘴笑道:“现在应该在和刺客山堂那帮子人在一起吧,真没眼力劲,别人那里需要你一个外人去送,这不是抢了苏倾天那个小家伙的戏份?” 司空玉龙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是个没眼力劲的。 老白说道:“还不如赶紧回来干活,这小子的事情可多哩,哪里还有这种休息的时间哟,真到最后,还不是他自己的一堆烂摊子。” 楼船的事宜,确实又多又杂。 司空玉龙想了很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关于我师父和楼船……” 老白投来饶有趣味的视线,打断道:“是想问这两方,是顾先生束缚楼船,还是楼船束缚顾先生?” 司空玉龙点了点头。 “这个你可以放心,他可是你的师父,是顾千秋,他不会被任何事情束缚。”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一章 城门口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不多留几天?” 浔阳城南城门,顾南逢和牵马而行的鹳雀阁主谢胜万并肩走着。因为顾南逢持有苏满堂的手令,所以城门的守卫很快便放行了。 在昨晚和苏满堂一起将一干人等送到城主府之后,谢胜万等人在城主府做了短暂的停留。今天一早,谢胜万便找到苏满堂辞行。在婉拒了苏满堂的热情邀请之后,谢胜万带着一行人,在路上遇到了闻讯赶来的顾南逢。 谢胜万说道:“不了,山堂那边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本来这次赶过来是为了救急的,哪里想到什么忙也没帮上,真待下去我这脸都没地方搁了。” 顾南逢摇摇头,很诚心地说道:“哪里的话,如果不是谢先生和诸位,当时在那种残局的情况下,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恭维的话,我很实在地说,诸位在昨晚,甚至起到了扭转乾坤的重要作用。” 谢胜万接受了顾南逢的好意,但还是说道:“终究是些谁都做得到的事情。” 来到城外,中秋过后就是满目萧杀的场景,草木都枯黄了,落叶纷纷。在远处有很多人骑着马等着,是鹳雀阁的其他人,他们依旧是那身特制的夜行衣,脸上蒙了面罩,压低身子在马背上。 是一刻也不肯松懈的一群人啊。 谢胜万难得笑道:“还不错吧,这一代涌现出了不少好的刀,都是本阁以后的支柱。好些时候我甚至头疼要派他们出去完成怎样的任务,有时候刀太优秀了也是很困扰的,守望人往往没事情做。” 顾南逢笑着表示认可。 谢胜万又说道:“不过这一次好像都在这里遇到了阻碍,面对十方俱诚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突破他的架势,冲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虽然最后没有轮到我们赴死,但是怎么说呢,是坏事吗?不见得。是好事吗?说不出口。但是总的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这件事过后,骄傲的年轻人会稍微收敛点吧,然后才有能力真正肩负起本阁本山堂的下一代。” 顾南逢说道:“我听说刺客山堂出了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是当代门主的小徒弟。真好啊,难怪刺客山堂会一年年越发式强,对一个门派来说,有了传承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吧,不管经历这样的困难,都会挺过来的。” 谢胜万抬头南望,仿佛看到了远隔两州之地的昆仑山,他感慨地说道:“是啊,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老头子们都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很难得的。山堂已经着手打造一座新的青龙殿,就是要以他为首,在山上创造出一个崭新的气象。” “他叫第八子,和你们这群人很像的,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山堂做客,见到的话肯定会很投缘。” 顾南逢点点头,随即拱手说道:“那我就先在这里恭喜刺客山堂了。” 谢胜万哈哈大笑。 看了一眼这个名为顾南逢的少年,老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不是我能够掺和的话题,但照目前这个样子来看,你们真是在谋划些不得了的大事啊,连十方俱诚都牵扯上了,还有最后出现的那个老人。说实话不是我自谦,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我反正是做不到。不过挺好的,年轻人志存高远是好事,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便更是了。” 顾南逢笑道:“见笑了。” 谢胜万有些感慨,这个叫顾南逢的少年,从刚见面到后来的城外厮杀,再到那封及时送到的密信,直到现在两人在城外的并肩而行,都表现的滴水不漏,这样的年轻人是能让人心怀希望的。而更让谢胜万感到惊讶的,是这群聚集起来的少年似乎不是以苏倾天或者眼前的顾南逢为首。 真想好好认识一个那个名为司空玉龙的少年啊,那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昨晚在玉兰楼有过一面之缘,是一个看上去不肯认输的人,在苏倾天和另一个人相继倒下之后,他还能扭过身子去躲避刺杀的一剑,直到最后都不曾倒下。 谢胜万心里想着,有些期待。 苏倾天那小家伙的身边聚集了很多相当了不起的人啊。 ———— 赵龙城现在只觉得自己背后发凉。 在顾千秋开始向自己讲述北漠历史的时候,他起先还有些不在意,但是随着讲述的深入,陈旧的历史书页被翻开,一些被血粘合住的不为人知的书页被强行撕开摊着,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之前知道的,不过是史官笔下人人知道的事迹,更多不能为人知道的密辛从这个老人嘴里说出来,有一些虽然自己之前有过一些了解,但更多的是赵龙城都觉得头皮发麻的谋划、血腥史。只有这些史实串联起来,组成一串带着血污的长链,才是一个完整的北漠。 而这其中最让赵龙城没想到的,也是历代史官不曾写下,北漠皇帝不愿透露的一个惊天秘密,那便是这一历史长串前面的第一个珠子,也就是关于北族人的起源和开朝。 赵龙城飞快地在脑海中整理听到的信息,然后看向老人,小心翼翼地说道:“顾先生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顾千秋随口回道:“不然呢?要不你回去好好问问你那个皇帝老爹,看看这些他不肯松点口风的丑事到底有没有假?” 赵龙城苦笑,这些在正史里永远不能出现的史实要是真说给赵空严听了,估计吃亏的还得是他自己。 不过有了这些史实的支持,赵龙城便确信了,北族和祁阳确实不是一个死局,但是这个局面下,如果要让他从错综复杂的棋盘上找到唯一的活路,他还真找不到,而且就算再过三五十年,赵龙城也不敢说有把握能找出来。因为他不确信,确实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是不管是哪一条,赵龙城看到的都是重重的迷雾,这不是光凭城府或者心机可以看到的出路,还需要手握清晰完备的历史、情报和对大大小小节点人心的推演。 赵龙城越想越觉得眼前的老人深不可测,那是一种好像深海一般能包容所有情报和秘密的神秘,是一种好像高山一般能承载所有压力和历史的厚重,是一种好像能把握所有人心和未来的可怕感觉。 这一趟过来果然是对的,赵龙城有些庆幸,但是同时又感到后怕和无力,那就是就算现在顾千秋跟他说了一条路,也告诉了他这条路上的所有选择和最后的结果,他好像也不敢完全的相信。不是对老人的谋划不放心,而是对这些言语的真实性存疑,特别是最后的结果,因为赵龙城担心的,是这些走向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更大的局,在赵龙城不知不觉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已经向着老人预期的下一个目标前进了。而那个目标,是老人肯定不会透露给自己的。 顾千秋看着思绪万千的赵龙城,突然说道:“这些不值钱的野史,听过了就算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好。下面说的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听好了。” 赵龙城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问道:“请问顾先生,接下来的话,会不会成为将来某一场对话的前提呢?而我们北漠的结局真的就是最后的结局?” 顾千秋听到这番话,嘴角忽然勾起一个不屑的笑,“我知道你考虑的是什么。不过赵龙城,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是不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带到被支配的地位上了。” 赵龙城忽然脑海中一阵轰鸣。 顾千秋继续说道:“这一点刚才带你来的那个小子就做的比你好,不论我说的是什么,他都当成是‘可能发生’的某个分支去思考,再把这些事情当做他真正做自己事情的助力。说到底天下的事情,有谁能断言自己就永远是对的,能机关算尽。而且你所谓的结局是什么?结局?是到时候北漠的人都死完了吗?所谓结局,是你们的历史合上了,再也不会改变,那才叫结局。” 对面的少年心神俱颤。 顾千秋等了一会儿,直到少年稍微心神放缓了,才继续说道:“好了,言归正传,关于你们北漠的未来走向……” 老人的话语就像一个有魔力的漩涡,将赵龙城的思绪全部卷了进去。随着一桩桩谋划的说出,仿佛将未来带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去向。 最后,在老人说出最后一个字之后,后背早已湿透的少年猛地站了起来。 “顾先生,这……” 顾千秋打断了少年,“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要不要走,随你,走的怎么样,随你,要把这些走向当垫脚石还是情报网,还是都随你。所以赵龙城,以后的路在你那里,不在我,你该走了。” 老人最后说道:“这么看来,北漠龙王,有点名不符实了。” ———— “好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要骑马赶路了,你总不能在后面追吧。” 谢胜万说了一句玩笑话,拱手和顾南逢告辞。 顾南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该是苏倾天来送你们的,但是那个小子你也知道,拉不下脸,死要面子,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还有,他其实挺关心你们和刺客山堂的,那个门主的小徒弟,我还是听他提起才知道……” 顾南逢还欲再说,谢胜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晓得了,苏倾天和你们待在一起,我们都很放心。” 少年不再说话,重重地抱了一拳。 谢胜万点点头,跃上马背,策马前行。 在和鹳雀阁的众人汇合之后,准备奔马之前,谢胜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少年笔直地站在城门口,在默默挥手。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二章 南去北归 等到刺客山堂的众人消失在视野里,顾南逢这才转身。 走到城门口,顾南逢突然说道:“难道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看着吗?就这么不愿意和他们见面?又不是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至于吗?” 他面前站着的人,是苏倾天。 刚才顾南逢为山堂的一干人等送别的时候,苏倾天似乎一直默默站在城门边,注视着远处的众人。 苏倾天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刚好想到南门这边来巡视罢了。” “是吗?” 顾南逢看着苏倾天,突然想到一件事,这家伙不久前应该正在和司空玉龙他们几人在一个酒桌上吧,这么说他是在酒会散了,将叶长楼和李琴生两人带回城主府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顾南逢笑着说道:“还是这么不坦诚啊,苏倾天。” 苏倾天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往南方眺望。萧瑟的秋景中,早已看不到众人的身影,而在他目光更不可及的远处,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刺客山堂,还有更多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作半天的停留,披星戴月两千里,就只是为了他这个早已不在刺客山堂的外人。 可是即便如此,在苏倾天看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这个早已离开刺客山堂的叛徒,是没有送别的资格的。 他只要在远处安静看着就很好了。 其实谢胜万,最后已经有所察觉到自己。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需要亲口说出来的,就如同奔流的河水总有一天会冲进大海,男人的分别有时候便是如此的沉默无言。 顾南逢吹着口哨慢悠悠地走了,留下苏倾天单独伫立在城门口。 真是造孽啊,双方都是这样,这世上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和误会呢?不过,苏倾天,你这家伙还真是幸运。 顾南逢脑子里没边没际地想着,随手在路边摘了一片尚未泛黄的青色叶子,吹起了一首曲子。 ———— 赵龙城走出院子,再神情恍惚地摸索到巷子口。 司空玉龙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每次走出这间宅子后表情相似,有些呆滞的赵龙城,司空玉龙问道:“还能挺住吗?” 赵龙城摆了摆手,说道:“还好。” 他看向司空玉龙,忽然问道:“你每次走出这间屋子之后是不是都是这样的感觉?” 司空玉龙没回答。 赵龙城继续自言自语,“真是不好的感觉,明明进去没多久,却好像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就像一场长眠之后醒来,世界早已变了模样,沧海桑田。大概是知道了太多颠覆自己认知的事情,所以会改变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吧,如果你每次都是我这样的遭遇的话,应该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对不对。真是可怕的老人,真好,有这样的师父。” 赵龙城仍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司空玉龙则是面色古怪。 许久之后,赵龙城无奈地说道:“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 这次确实是自己失态了,可是容不得自己不震惊,和顾千秋的谈话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完全消化,那些令人咂舌的事实,那些令人不敢相信的未来布局,最关键的是顾千秋那个令人无法反驳的语气。 分明他之前自己说他提供的不过是关于未来的一个提案,要不要选择,要怎么走都是赵龙城自己的决定,可是真从顾千秋说出来之后,老人仿佛在说:“我给你提供的方案就是对你最好的结局,你要是不选择,可以,那我之后就把你弄的更惨,弄的死透透,让你在绝望中好好反省没有选择我给出的方案这个愚蠢至极的错误决定。”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可怕老头子。 “我当然也是一样的。” 司空玉龙没有笑,他说道:“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头,最喜欢把人心敲个粉碎,然后重新打磨,可是即使是这样,能让他花这个心思的可绝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所以赵龙城,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咱们可是势同水火的敌人,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可别这么轻易就消沉了。能让这个老头子找你谈话,就说明你在不远的将来,会是一个不稳定的、活跃的因素,我很期待那时候的你。” 赵龙城说道:“要是战场上再遇到,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之前的赵龙城就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现在更加确信,因为现在又多了一层因素:司空玉龙是顾千秋的徒弟。 司空玉龙说道:“彼此彼此,真要战场上遇见了,就各凭本事。” 两人并肩而行,逐渐走出了这条破旧的街道,走出来老蝉街。 赵龙城抬头望天,缓缓说道:“说实话,在这趟之前,我是料想过顾千秋这个人的。我知道顾千秋这个人,是我们北漠曾经的一位帝师在死前留下了一行决绝的草书,我从北漠所有典籍野史中都没有看到过的名字被他写了下来,在我又仔细地翻阅了留下草书的那本笔记之后,我才发现,那本笔记看似通篇写这位国师自己一生郁郁不得志的各种谋划,可是要是结合顾千秋这个人就能知道,这是这位国师对压制了自己一辈子的那个名为顾千秋的可怕老人的无声描绘。或许是太过压抑了,在临死之前,他才最终留下了那行本不该留下的笔迹。” 司空玉龙说道:“是阎鸣泰吧。” 赵龙城点点头。 司空玉龙感慨道:“从祁阳叛逃到北漠,在翰林院的一个闲职上著书三十余年后突然加官至国师的位置,任职七年,被称为北漠那七年间最大的裱糊匠,被祁阳读书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东拼西凑、缝缝补补才能勉强争来一个‘无错’的局面,最后在一个阴雨天吐血死在了成堆的书卷里。我记得史书中记载着他死前的一句悲绝言语:此生只会纸上谈兵,竟只是只老书虫。” 赵龙城说道:“就是这样,但其实我对阎鸣泰很感兴趣,他的那些谋划或许当时确实只起到了缝补的作用,可当我真的复盘曾经那段历史的时候,阎鸣泰的谋划虽然称不上最好,但是已经是极其高明的布局,换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未必能做到更好。在那段历史中能做到七年无错,这反而是个不可思议的成就,所以虽然后世的人对他的评价不怎么样,我反而觉得有些言不及实。所以,当我看到那本笔记的时候,就对顾千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很想知道能让阎鸣泰抑郁一生的是何等人物。” “然后呢?” 赵龙城接着说道:“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次见面有了个预期,但是,好像我错了。” 他嘘了一口气,说道:“就算一开始就有了很高的预想,但是还是低估了顾千秋这个人,他根本不是能用常理来揣度的怪物。” 司空玉龙笑道:“老头子说不定很乐意听到你对他的这个评价。” 赵龙城说道:“而且,顾千秋一点都不担心的吗?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见我,好像摆明了一点不惧北漠这边会针对他的手段。不过也对,昨晚击败十方俱诚的老人就是他不会错了,有这样的武力,确实不惧怕报复。说他怪物一点都没错,在身具那般谋划的情况下,还能身负那样的武力。” 司空玉龙想了一下,说道:“他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一个武夫,不管武力修到了怎样的极致,对于天下大势的影响其实很小,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被裹挟在时代的浪潮中,随波逐流。” 赵龙城面色古怪地接话道:“你的意思是,顾千秋不会惧怕北漠的原因,是这些反而会成为他谋划的一环。不是因为武力无双而无畏,而是北漠的报复说不定会反过来被利用,环环相扣,最后吃亏的还是北漠自己?” 司空玉龙问道:“会不会吹的有点玄乎?” 赵龙城苦笑道:“在来这一趟之前,我应该不会这么想,但是现在,我反而不敢下结论。” 两个饱受顾千秋摧残的少年此刻感同身受。 赵龙城忽然问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顾千秋和我说了什么?” 司空玉龙摇了摇头,说道:“没那个必要,反正我们两个战场上遇见了,那就分生死。” 赵龙城咧开嘴笑着,说了一声好。 两人走着,突然道路的远方出现了一个默立的身影,司空玉龙眼神惊惧,下意识要拔剑。 那人竟是,赫永山! 赵龙城抬手虚按下司空玉龙的拔剑动作,示意司空玉龙不用这么紧张。 “我该走了。” 司空玉龙明白了,赫永山出现在这里,是来接走赵龙城的。 赵龙城转头看向司空玉龙,看向这个将自己带来浔阳城、引导自己和顾千秋见面的人。他们还曾经站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对战强敌十方俱诚,最后都侥幸活下来了。赵龙城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几天的遭遇。他缓缓说道:“希望下一次见面,不是要分生死的时候。” 司空玉龙说了一句但愿吧。 “战场上是死敌,战场外能不能算是半个朋友?我可还记得你欠我一顿皇宫顶上的酒,总有一天我得讨回来。” 赵龙城笑了,但是没有回答司空玉龙。 少年缓缓挥手,走向远处的赫永山,只留给了司空玉龙一个背影。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三章 秋寒 赵龙城和赫永山走了,司空玉龙还没走到城主府,便又遇到人辞行。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遇到司空玉龙之后都停了下来,前面那架马车的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汪夜辉看了一眼外面,见到是司空玉龙,啥话也没说就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披了一身雪白狐裘的汪寒水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走出来,歉意道:“公子莫怪。” 司空玉龙笑道:“不打紧。” 看了一眼马车,司空玉龙问道:“怎么你们也走得这么急?在浔阳多住几日又不打紧,苏城主热情,浔阳街市热闹,还有好看的枫叶。” 汪寒水摇摇头,说道:“家里派人送了信,说是让棋局之后就赶紧回去,父亲染了病,急需哥哥暂时主持家务。” 司空玉龙闻言便不好再挽留。难怪他们要走,苏满堂没有挽留下来,城主的热情手段可比他司空玉龙高明多了。 汪寒水柔声道:“公子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昨晚方才经历过那般大战,身上还带着伤,得多调养调养,可别落下病根了。” 司空玉龙将双手笼进袖子,笑着说道:“没事,再怎么说也把你们送到城门口不是?没几步路。” 随后,将汪寒水扶进马车,司空玉龙则坐在外面,和车夫一同驾车。 汪寒水在车内连忙说道:“公子还是快请进到车里,怎么好劳烦公子做这些事情呢?” 司空玉龙轻声道:“没关系,闲散惯了。再说了,车里不是还有一位不太想见我的少爷呢嘛。” 汪寒水轻笑道:“公子不必和哥哥一般见识的。” 司空玉龙还是摇头,说了一句没事。 司空玉龙坚持不肯进入车厢,汪寒水便也不好再劝。 马车慢慢驶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向西城门行去。 车厢内,汪寒水轻声问道:“公子身上的伤?” 司空玉龙说道:“不打紧,练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更何况在襄阳也没少和北漠打过仗,一年到头总有些磕磕碰碰。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好得快。” 汪寒水嗯了一声,说道:“昨天真的太危险了,那个使剑的人,哥哥今天跟我说是武榜上的十方俱诚,我开始还不敢相信,像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与我们为敌呢?今天方才明白,公子心怀鸿鹄之志,身边风云际会,所以能遇到对我们来说远在天边的人。” 司空玉龙笑道:“谬赞了,不过是招惹仇家的体质在作祟,还没你们大家没事,不然我都没法和汪伯父交代了。” 汪寒水也笑道:“公子神勇,拦得下十方俱诚。” 司空玉龙无奈道:“你再这么说话,你哥得更生气了。” 车厢内传来一声轻哼。 司空玉龙说道:“不说这个了。你们都是第一个来浔阳吧,觉得这里怎么样?” 汪寒水说道:“极美,特别是满城的红枫,登高如见万里火涛,不愧是值得文人大费笔墨的美景,还有热闹的浔阳街市和宝相庄严的莲花塔、莲花寺,都是我们乌州没有的景象。不过这次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看另一美景,浔阳的落日。” 司空玉龙说道:“其实浔阳的落日虽美,但真要看到‘长烟落日孤城闭’的万里孤绝,襄阳才是最好的地点。等你们下次再来,我带你们奔马到襄阳那边去好好赏赏那份落日余晖。要是冬天的时候,风雪过后,襄阳那边更是一片万里冰封的琉璃世界,要是你们乐意,我们可以在襄阳城门楼上架个火炉,一边煮酒一边欣赏冰雪天地,那才叫别有一番乐趣。” 汪寒水柔声道:“旺火煮新雪,蓑衣带刀归,很是期待。” 司空玉龙哈哈大笑,“那就好。” 一路上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景,缓缓西去。刺客山堂的诸位走了,赵龙城走了,现在汪夜辉、汪寒水,还有后面那架马车里的方信石也都要走了。虽说本来就不是浔阳的人,但是这一走总有些空落落的,让人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中秋之后,天气愈发寒冷。秋寒了,已经不自觉的感到要加衣,襄阳城的将士们也得换上更厚实一些的甲胄衣物。天气一冷,人也愈乏,再过些时日,浔阳就该是家家生炭火的场景了…… 到了城门口,司空玉龙本打算告辞一声就走了,没打算让客人在寒风中下马车来。但是汪寒水很快便披着狐裘跳下马车,汪夜辉也下车来,只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方信石拖着胖乎乎的身体从后面那架马车上下来,走到司空玉龙身边,惋惜的说道:“可惜吕兄没答应和我一同前往离州,真是人生一大遗憾,我本还想着吕兄会亲自去拆了我那副联子呢,白期待一场。” 司空玉龙笑着说道:“吕为先估计有自己的考量吧,他可是个很骄傲的人,做了决定就很难再改的。” 方信石点头赞同。 司空玉龙又说道:“吕为先虽然嘴巴上比较倔,但其实还是把方兄你看成是朋友的,棋品见人品嘛,你们都下几回了,他要真看不起人才懒得跟你多做纠缠。方兄这次回去可得再多花点力气钻研棋道,你和吕为先下次对弈说不定就是一场十年难遇的大局。再说了,世人都对方兄为人痛心疾首,可方兄为人,真如表面上所见?真如离州棋坛的传言?我看不见得,那副联子,说不定就真是方兄内心写照吧。” 方信石小鸡啄米般点头,一把拉起司空玉龙的手臂,感动道:“还是玉龙兄懂我。” 司空玉龙不动声色地将方信石的手扒掉,转头对汪夜辉说道:“汪兄也是,下次要还有机会下一局,可要好好赢回来。不然气性越来越大,吃亏的还是自己嘛。” 汪夜辉恶狠狠道:“那是自然,你嚣张不了太久,等我大成了再来找你,让你彻彻底底的服气。” 司空玉龙豪爽道:“没问题,到时候咱们就跟我刚才说的那样,襄阳城上焚香煮酒,面朝沙场手谈一局。” 汪夜辉想了想那副天地双人的泰然景象,忽然很神往。 司空玉龙问道:“有没有带上点儿浔阳的特产?这里除了老井酒,还有南来的古玩字画、北来的金玉草药……都是些有趣的东西,不必太金贵,好歹是分念想。” 方信石大拇指往后一指,得意洋洋的说道:“我那车厢里都塞满了,今天早上硬拉着吕兄去街市上选的,不愧是吕兄,那叫一个热情,跟我说这个摊好,打包了,那个摊也不错,全拿走。不一会儿功夫就搞定了,装了满满一车。” 司空玉龙心里腹诽道:估计吕为先是不太想和你多纠缠,几句话就怂恿你买完了,两个冤大头。 不过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就没办法了。 汪寒水说道:“在苏城主的帮助下置办了些,都在车里,难得来浔阳一次,刚好带些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司空玉龙点了点头。他看着一身雪白狐裘的汪寒水,轻声安慰道:“不必太担心,汪伯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汪寒水默默点头。 司空玉龙接着说道:“乌州汪家,是世世代代镇守龙背雪山的封疆大吏,这次回去你哥身上的担子很重的,你多看着点,多帮帮他。” 汪夜辉抗议道:“司空玉龙,别把我说的好像多么多么不中用,好歹从小在我爹身边耳濡目染,还是懂的不少的。” 汪寒水向司空玉龙施了个万福。 司空玉龙看向众人,说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算数的,你们以后真有机会再来,而我又刚好在的话,就带诸位去襄阳好好见识见识塞外的风光。所以,都保重。” 汪寒水点了点头,汪夜辉轻轻哼了一声。 方信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玉龙兄,你真要暂时离开沧州了?我从吕兄那里听说了点儿,看样子是真的啊。这次的棋局也是,时间这么紧,是不是不趁这段时间办完就赶不上了?” 三人都看向司空玉龙。 良久之后,司空玉龙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给各位赔个不是了,我也想在离开之前和诸位在好好下一局棋的。” 方信石试探道:“所以……” 司空玉龙点了点头,说道:“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吕为先还在浔阳,各位要是想过来玩,他也是可以负责招待你们的。” 秋风瑟瑟,众人一时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人生总唏嘘,千言万语终有一别。方信石回到马车,掀开帘子挥舞着胖乎乎的爪子向司空玉龙告辞。 汪夜辉也爬上马车,汪寒水披着雪狐般的白裘,说道:“公子肯定又是要去做一些大事吧,不是我这样的小女子该问的,那就祝公子早日成功。” 司空玉龙点头道:“珍重。” 汪寒水最后施了个万福,“公子珍重。” 千山万水,两架马车越行越远。 司空玉龙站在原地,一直双手笼袖默默注视着,直到再也不见。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四章 蛛丝马迹 苏倾天先前将两人带回城主府,安顿好李琴生,将其送回霜橘居中,再将叶长楼安排好住处。 李琴生向苏倾天道了一声谢,谢过了苏倾天等人昨晚的搭救和这几天的照顾,这下反而让苏倾天不大好意思了,毕竟真要说起来,还是他和司空玉龙的谋算,把李琴生等人卷了进来。 不过对于他们的善意是不好拒绝的,苏倾天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和曾经的小和尚李青舟性格上很相像的少年。他那个老师苏蕴袍还没回来,少年独自在门口微微鞠了一躬。 苏倾天笑道:“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下人,真要有急事也可以让他们联系我,或者去找城主也是可以的。” 李琴生说道:“知道了。” 苏倾天又说道:“说到底是我们把你给卷进来了,就多在浔阳住几日,好好休养。” 李琴生摇摇头,说道:“没有的事情,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不需要自责的。况且,我们也没伤着什么地方,倒是你们自己伤的严重。” 苏倾天嗯了一声,微笑着摸了摸李琴生的脑袋。 叶长楼那边,苏倾天则是将他安排在了青竹居,这是另一栋待客的居所,屋前屋后都种了青翠的小丛竹子。叶长楼大笑着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你苏大公子忙自己的去就好,不用管他。 苏倾天同意了,叶长楼在昨晚的战斗中肯定也受了伤,就不打搅他的吐纳调息了。于是苏倾天留了一句:“那行,你好好休养,我在院子外安排了两名下人,你有事情就喊他们。” 叶长楼说了一声好。 在苏倾天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叶长楼忽然说道:“要是缺人喝酒,可以第一个找他。要是想找个人练剑,他也勉强能掺和一腿。” 苏倾天嘴角抽了抽,不过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叶长楼大笑着关上房门。 做好这一切的苏倾天先是去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苏倾雪,昨晚她在那场战斗中受了不小的刺激,虽然后来郎中说并无大碍,休养几天便好,但是知道现在苏倾雪都还没苏醒。 昏迷中的少女微蹙着眉,好像还在担心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恐惧着最后一刻的那些杀手在暗夜里举刀。 苏倾天嘱咐好一旁的婢女照顾好小姐,便走出房门。 出了城主府,苏倾天牵了一匹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浔阳城的南城门,刚好看到了刺客山堂的众人在和顾南逢告别之后,纵马南归。 他伫立良久,直到顾南逢从他身边经过,方才回过神来。 在和顾南逢聊了几句之后,苏倾天在此处等着,一直到眼中再不见奔马的影子,这才返回。然而才走了几步路,苏倾天便发现顾南逢原来并没有走远,少年摘了一片青色的叶子,蹲在路边吹着一首曲子。 苏倾天走近,顾南逢也没有停下,依旧自顾自地陶醉。 苏倾天蹲在顾南逢身边,听他把那首传唱在浔阳市坊小孩们口中的调子吹完。 “走了?” 顾南逢摘下口中的叶子,向苏倾天问道,显然在问刺客山堂的那些人。 苏倾天点了点头。 顾南逢又问道:“昨晚十方俱诚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苏倾天反问道:“你就在楼船,这点儿事你会不知道,需要我来告诉你?” 顾南逢气不打一处就来了,骂道:“老子昨晚跑动跑西,光是这南城门就逛荡了三回,直到大半夜还在处理你们那堆破事儿,最后还是在城门口随便找了个旮旯眯眼睡了一小会儿。刚起来就赶上刺客山堂的人要走,你小子不在,我不得尽尽地主之谊送送人家?你说我怎么不知道十方俱诚的事情的?” 苏倾天扯了扯嘴角,严肃的说道:“听玉龙说最后是顾千秋一式大日初升的拳架将十方俱诚一路砸出了浔阳城,最后十方俱诚到底去了哪里估计真只有玉龙那个师父知道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老白,他没准知道。” 顾南逢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恶狠狠地对苏倾天说道:“说起老白,我现在才咂摸出点儿味,你和司空玉龙那混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老头儿的不简单?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吧,难怪我每次和老白称兄道弟的时候你俩在一旁像是憋着笑,敢情是一开始就在看哥们儿的笑话?” 苏倾天依旧板着脸,说道:“这事儿也不能赖我,最开始是玉龙在我这边不小心说漏嘴了,然后特别叮嘱我不能把这事儿告诉你,好像这也是顾千秋特别嘱咐的。” 顾南逢问道:“那我现在问一下,要是当时玉龙没和你说不能告诉我,你会不会私下里跟我说?” 苏倾天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顾南逢只恨自己不是武夫长生,不然非要亲手废了这俩货。 顾南逢在一边生闷气,苏倾天沉默不语,在一旁等着。等到顾南逢把闷气生的差不多了,苏倾天这才问道:“虽说十方俱诚的下落还不知道,但是你没有没收到楼船的联络,关于我们这次的引蛇出洞,完成的怎么样?” 顾南逢白了苏倾天一眼,然后说道:“昨晚混在玉兰楼的那批杀手的尸体和城外原本的死士尸体都已经被楼船回收了,希望通过他们身上的物品和那些刺青的材料可以发现些蛛丝马迹。本来谢胜万他们会被安排寻找那群人的行踪的,但是因为事出紧急,没办法,只能先以大局为重。虽然我不知道顾先生有没有安排后手,但是我现在反正是没头绪。要是能找到十方俱诚就好了,他身上肯定能挖出很多情报。” 苏倾天说道:“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那就是那些人是怎么和我爹的死士互换的。” 顾南逢点点头,沉声道:“确实,这是一个极大的疑问,现在只能暂时考虑是不是身边存在内奸。还有,要是他们混进了死士里面,苏城主的那批黑武重铠军队也得再好好排查一遍。” 苏倾天问道:“你口中的那个‘内奸’,是指?” 顾南逢转过头,认真地看向苏倾天,说道:“没有线索,但是和那批死士有关的所有人都不能放过。不过如果说最有可能的人选,只能是城主府的……宋世青!” 苏倾天站起身来,“不可能!宋世青是和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负责城主府一切安全和管理事宜,从没出过半点纰漏。如果说他是敌人的内应,我不会相信。” 顾南逢也站起身来,沉声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也要拎得清轻重。虽然我没说他一定就是,但我会考虑全盘,一个人也不会放过。而到时候要是查出来那人是谁,你可不能心软啊。” “查出任何蛛丝马迹第一时间通知我。” 苏倾天说完,独自离去。 ———— 司空玉龙从西城门返回,第一时间来到了苏倾雪处。 “小姐一直没醒吗?” 一旁的婢女回答道:“没有,刚才大公子也来看过了,不过随即又出了门。” 司空玉龙点点头。 “你们先退下吧。” 屏退了屋子里的下人,司空玉龙搭脉在苏倾雪的手腕上。片刻之后,司空玉龙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确实没什么大碍,看样子你这丫头昨晚是惊吓过度了。” “嗯。” 司空玉龙恍惚间觉得有人在回答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苏倾雪。 他试探地问道:“醒了?” 苏倾雪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少年。她有气无力的说道:“刚醒,就听到你在那里吵吵闹闹。” 司空玉龙笑了笑。 苏倾雪蹙着眉问道:“你的伤?” “不要紧,已经调理过了。十方俱诚昨晚根本没打算下死手,所以别看我看上去伤势很重,对于我在襄阳那边受过的伤来说,这些都是小事。” 苏倾雪明显不信。 司空玉龙用力锤了锤胸口,强忍下吐血的冲动,笑着说道:“你看,这不一点儿事没有?” 苏倾雪伸出手拉下司空玉龙的手臂,“我信。” 司空玉龙将苏倾雪的胳膊放进被褥,轻声说道:“你哥的伤势也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苏城主昨晚被刺客山堂的谢胜万阁主救了,没有受伤,所以现在最虚弱的反而是你了,好好休息,早点好。” “嗯。” 苏倾雪弱弱的回了一句,又问道:“寒水她们呢?” “都没事,好好的。不过他们今天收到了乌州那边的传信,有急事,便都走了。” 苏倾雪轻轻点了点头。 司空玉龙柔声道:“没事的,只要有缘,总有一天能再见到。等你伤好了,我们有时间的时候,我带你再去趟乌州。上次过去的时候太忙了,连龙背雪山都没有好好看一下,下次去多待些时日,好好走走转转,狠狠宰汪夜辉一顿。” 苏倾雪笑了笑,轻轻咳嗽了两声。 司空玉龙替她盖好被子。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趟麒麟楼?” “好,不过忙完事情之后记得换药,好好睡觉。” 司空玉龙灿烂笑道:“没问题。”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五章 井底蛙 苏倾雪安静睡去了,司空玉龙走出房间,嘱咐丫鬟们好好照顾小姐。 走到无人处,司空玉龙表情阴晴不定,他手上青筋暴起,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词:“破军。” 司空玉龙许久之后终于平复了情绪,离开城主府,缓缓行去,满城红枫在寒风中娓娓飘落。 临近麒麟楼,行人稀少。在城主府的刻意营造下,这处地带隐隐约约成了一个禁地,又因为麒麟楼经常传出的那些恐怖传闻,浔阳百姓就更少来此了。 司空玉龙来到麒麟楼下,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了。 那人抬头望着高耸的楼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到司空玉龙来到身前,才收回视线,问道:“真没关系?” 司空玉龙径直推开麒麟楼的大门,说道:“跟着来便是。” 说完司空玉龙便直接走了进去,吕为先紧随其后。 麒麟楼是一座六角七层的阁楼,第一层极为宽敞,没摆放什么东西,只在其余五面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兵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司空玉龙介绍道:“第一层只有兵器,这么宽敞的地方专门供打坐练体,有时候也会在这里招待那些不长眼睛溜进来的蟊贼。麒麟楼号称十万卷书,是从第二层开始才逐渐码放。” 两人沿着设在角落的楼梯拾阶而上,来到第二层,司空玉龙指向满层楼的书架,说道:“这里存有下等武学两万卷,最基础的炼形炼体方法、最入门的吐纳内息术、凡夫俗子都能练的一些武学……全是些不值甚钱的东西。” 吕为先点了点头,饶是以他的见识,也被整个楼层的书架,书架上塞得鼓鼓囊囊总计两万本书惊住了。除了这里,找遍浔阳城,估计也难得找到这么多书籍吧,更别说这样的楼层在这里还有好几层。 司空玉龙等着吕为先转身,才带他走上第三层,说道:“这里存有中等武学两万卷,大都是各个门派中流砥柱、为大多数弟子授予的武籍,数量繁杂,林林总总不下一千四百种功法。” 上到第四层,司空玉龙说道:“第四层就是江湖上各种高人不惜冒死也要潜进来的一层,藏有上等武学一万卷,各大门派的镇派心法、旁门左道的无上邪功、几百年不曾出世的失传秘籍……应有尽有。虽说这些年抬出这里的尸体不计其数,但是总有那些不怕死的喜欢找上来,就是为了它们。” 吕为先看向如数家珍的司空玉龙,再看向这个对武夫有着绝对吸引力的第四层,不动声色的赞叹了一声。 司空玉龙又说道:“其实麒麟楼暗中有不少守楼人,不过大多数人不信邪,要么太高估自己的本事,要么摸不清这里的机关,所以基本没有能活着拿走一本书的。想也知道嘛,一座偌大的武库,怎么可能没点儿防御。” 吕为先面色古怪。 两人继续向上走,来到第五层,司空玉龙笑着介绍道:“这里藏尽了天下风水堪舆、棋经孤卷、各朝各代书画字卷的孤本善本……总计也是两万卷,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尽可以好好瞧瞧看看,反正之前答应你带走两本了,你随意,反正到时候别给我看到就行,那样我就不心疼了。” 吕为先望向这一层,即使和司空玉龙不大对付,但是现在,他早已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即就扑向这一堆书海。 司空玉龙没有继续带吕为先上楼,指了指上面两层,说道:“上面还有两层,一层存放着两万五千卷自大阙王朝开朝的千年以来,各种各样的正史野史,最上面一层则是最机密贵重的五千卷密档密录,记载着比野史还有不为人知的一些秘密。你尽可以现在这第五层翻书,要是翻书翻累了,感兴趣的话下面三层的武学也都可以翻开来看看,第六层也可以上去,但是要是想上第七层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因为那样的话就和咱们这堆人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了,说不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要上第七层你得三思再三思。” 吕为先嗯了一声,便一头扎进了书海。 司空玉龙笑了笑,先去第四层找了一部武学,然后拾级而上,直上第七层。 虽然司空玉龙在谁面前都是一副伤势没大碍的样子,但真正的身体情况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十方俱诚没下死手不假,可是他的下手绝对不算轻,相反,十方俱诚的出手极重,对于司空玉龙、苏倾天、叶长楼、赵龙城等人来说,都需要竭尽全力抵挡才能勉强保住性命,所以当时他们几人其实早就筋疲力尽了。而对司空玉龙来说,最要命的还是肩膀上的那道伤势,当时偷袭他的那个人出手极为隐秘,从司空玉龙视线外的刁钻角度一刀捅来,要不是他突然本能地偏移了身子,那一刀还真有可能威胁到他的性命,最不济也是卧床不起的大伤。而现在,虽然伤势没那么重,可也绝对不轻,从昨晚到现在,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而且,因为司空玉龙刚跻身高位境界没多久,几次三番的舍命搏杀加上一身伤势,致使现在司空玉龙的境界都有些不稳的迹象。 司空玉龙盘腿坐在第七楼,将神下剑搁放在腿上,摊开那部武学,这部功法分为上下两册,上册名为《雷池》,下册名为《莲花》,是一部十分契合司空玉龙的内功心法。 司空玉龙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这部功法的时候,第一眼就选定了它,果不其然,它和司空玉龙的天生雷池契合的无以复加,雷池叠雷池,层层相加,内功修为一日千里,而下册的《莲花》则是雷池心法的诸多演化,司空玉龙的那一式一剑转青莲正是学自这部秘籍。 所以这部心法简直是为司空玉龙量身打造。 可奇怪的是,无论司空玉龙怎么查找,这部心法上都找不出著书人的名字。司空玉龙本想着通过心法中的文字找到蛛丝马迹,借此推测出著书人,可是没有成功。然而,这反而让司空玉龙有个猜想,这种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说不定和他那个师父顾千秋有关系。可是最后也没有找到什么实质的证据,司空玉龙也只好不了了之。 而现在,司空玉龙缓缓吐息纳气,默念心法,体内如无边大海波涛翻涌,下一刻,万里晴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千万道雷电一同轰击海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司空玉龙咬着牙,神下剑缓缓浮空,从剑柄至剑尖一共绽放出九朵青蓝色的雷电莲花。少年身上的衣物无风鼓动。 司空玉龙迅速服下一枚丹药,掐指变换口诀,神下剑上的九朵青蓝莲花融合在一起,在剑格处蓦然绽放,一朵巨大的青莲孕育而生。 司空玉龙睁大眼睛,眼里雷电环绕…… 长剑悬空,少年吐息,光芒内敛。 苏倾天想必也不知在何处疗伤,还有那个向苏倾天要了一栋宅子的叶长楼,赵龙城在赫永山的护法下,只会安然无恙。不管如何,下一次相遇之前,大家都屏着一口气,各凭手段,看看最后谁能争先。对于司空玉龙来说,马上会有一场远游,离开这个他待了二十年的沧州,襄阳浔阳两地。 到时候不知是一场狼走千里吃肉,还是狗走千里吃屎。 就更容不得司空玉龙半点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玉龙的体内,万里乌云消散无形,风浪平息,晴空高照,只剩一道粗壮的雷霆光柱相接海天,仔细看去,无边无际的大海原来全是青莲化成。 司空玉龙轻轻出了一口气,摘下神下剑。 他终于稍微梳理好了先前体内紊乱不堪的气机流转,接下来只剩下一身外伤需要慢慢调理。 回剑至剑鞘,司空玉龙走到窗边,外面已经天黑了,他发现吕为先竟不知不觉走上了第七层。 司空玉龙笑着问道:“决定好了?” 吕为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到司空玉龙的身边,问道:“司空玉龙,我是不是特别没用?随便找了个地方就懒得挪窝了,跟一只井底之蛙似的。然后还沾沾自喜、沽名钓誉,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 司空玉龙看着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吕为先,摇了摇头。 “你不用安慰我,我就是这么个人,我自己清楚的。而我其实也一直知道你和苏倾天、顾南逢他们几个想要谋划的事情,说实话,挺不自量力的,这个天下这个中州的局势,是凭几个毛头小子就能干涉的?” 司空玉龙没有说话。 吕为先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所以,加我一个吧。看一看加我一个井底之蛙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颓废了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奋起一回啊。所以,我就把命交到你手上了,让我看看你心中的可能性,看看最后能到个什么地步。你司空玉龙不是很自信吗?那就把我的命握紧了,好好抓牢,好好利用。反正你一开始用两卷棋经套我,不就打的这么个拉我入伙主意?” “成交。” 良久之后,司空玉龙终于开口说道:“几个少年的不自量力,很令人期待不是吗?你吕为先原来也是偶尔会发疯的人啊,那么,就好好期待这个天下的广阔风云吧。”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六章 笼中鸟 吕为先带着两卷棋经离开了麒麟楼,离开之前,他问司空玉龙这座麒麟楼是不是以后就是他的道场了。 司空玉龙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说这个他目前还做不了主,让吕为先安心等消息便是。 吕为先嘴里嘟嘟囔囔,双手背在身后,持着两本棋经。他迈着老气横秋的步伐,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司空玉龙目送着吕为先的离去,正准备再进楼,却发现迎面走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顾千秋! 只见老人腰间挂着酒葫芦,一摇一晃地走到了司空玉龙身前,显然醉得不轻。司空玉龙赶忙扶住顾千秋,一时间不知道说啥,虽然顾千秋常年一副醉酒状,但他却一直很少离开青藤巷最里面的那座院子,现在他莫名其妙出现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司空玉龙试探性的说道:“老头子?” 顾千秋眯着眼睛,呢喃了一声没事,便从司空玉龙身上挣扎地站起来,摸索着走进麒麟楼,司空玉龙紧跟着走了上去。 关上麒麟楼的大门,司空玉龙发现顾千秋此时正坐在楼梯旁休息,只是不多时,便又伸手摸向腰间的酒葫芦。 灌了一口酒,顾千秋的眼神清醒了三分,他看着一脸担忧的司空玉龙,说道:“不用管我,你去做自己的事情。” 司空玉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嗯了一声,从老人身边走上楼。 在上到第二楼之后,司空玉龙鬼使神差地向下望了一眼。老人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满头白发,手里抓着酒葫芦摊放在一旁……司空玉龙心里微微一动,他是真的很老了,这个在所有其他人眼里没有丝毫弱点的顾千秋,只有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走不动道的老人,会让人觉得他也会有衰弱的时候,会有颓唐的片刻。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在悲伤吗?还是在缅怀?说不定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旧人旧事,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无数谋划、无数次相逢和无数次离别…… 顾千秋很少主动和人提起他的往事,只是在安排谋划的时候会不经意间透露出只是寥寥数语便能想象到的波澜壮阔,他到底是谁,又有着怎样的往事?有多少人因为他死了?有多少人因为他的谋划得以存活?有多少人被这个人压制了一辈子,又有多少人曾被他一言点醒,跪地痛哭?这些让人好奇又疑惑的事情太多了,可是除了顾千秋自己,知道的又太少,或许老白算是半个吧,就连司空玉龙自己,也说不上多了解顾千秋,因为他不喜欢谈这些,只是有时候真的喝醉了,会自言自语,司空玉龙才得以从字里行间推敲出许多事情。 他就像是这个世界承载不了的一个灵魂,在世上徘徊了太久,说不定他其实早就累了,只是因为某些理由、某些执念,还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上。 司空玉龙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不忍心再看老人的背影,转身上楼。在司空玉龙看不到的地方,顾千秋闭着眼睛,一脸呆滞。 上到顶层,两本武学被摊开放在桌子上,神下剑也搁在一边,司空玉龙坐到桌边,发现桌上被人动过。先前一直在运功疗伤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看看才发现物品的摆放都有细微被移动过的痕迹。麒麟楼极少进人,自己上次来之后应该没有人进来过,更别说来到第七层。司空玉龙思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不久之前光临过城主府的那对主仆,当时是司空月和苏满堂主动去迎接的,他们是什么人,需要劳烦这两位大驾?而且在那之后他们并没有下榻在城主府,照这么看来,应该就是到这麒麟楼来了。 真是耐人寻味,这座规格森严、凶名在外的麒麟楼竟然愿意接纳他们进楼?司空玉龙考虑起了这两人隐藏的身份。 这么想着,司空玉龙走向背后的书架,开始寻找书架上曾被动过的蛛丝马迹,良久之后,他抱着一堆书和密录走回桌案边,一股脑放在桌上,开始查阅。 ———— 苏倾天坐在自己屋内,盘腿而坐,紧闭双眼。 他刚刚喝完了药,双手十指的绷带也换了新。 从南城门回来之后,苏倾天先去了一趟苏倾雪那里,听丫鬟说苏倾雪刚才醒了一阵子,不过现在又睡下去了。他没有进屋,嘱咐丫鬟们下次苏倾雪醒的时候记得通知他,便离开了。 之后他分别在李琴生和叶长楼的院子外远远看了一眼,甚至没有进入院子,就又离开,没有打扰这两人的休息。 最后他去见了一眼苏满堂,粗略地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对于整个浔阳的排查方案。小乞丐说的不错,这时候他不能感情用事,上到宋世青,下到府内丫鬟、城中将士,都会展开详细的暗中调查,以求找出破军行事的蛛丝马迹。苏满堂默许了苏倾天的建议,面色沉重地将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他处理。 苏倾天回到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完毕,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此刻苏倾天的内心小天地之中,剑气纵横,满天密布。从这次回到刺客山堂之后,师叔王椽的那一式“一剑切云”,到十方俱诚与独孤伽罗的刀剑相争,再到襄阳关外司空玉龙的一剑转青莲、白衣胜雪一剑冲霄,最后到昨晚玉兰楼战场上,十方俱诚的出剑、司空月手持鸣月的月华剑舞、持轩辕剑的黑衣人那暗中出手的杀人剑、谢灵甫的青犊悬空……数不尽的剑气毫无道理规律地在他内心小天地肆意流转。 他见识到了各种形剑的极致,也见识到了譬如十方俱诚那仙佛一剑和最后面对顾千秋无敌之姿依然出手的磅礴剑心,本来是好事,可以因为这些可算是当世顶尖的名剑一下子涌入太多,反而造成了此刻内心小天地一片支离破碎,管不住这些剑气的一副凄惨景象。 苏倾天慢慢走进小天地,站在一处高耸的山崖上,看着身边时不时略过的剑气,真是一副密密麻麻的烂摊子。 苏倾天伸出手,夹起一道剑气,那是司空玉龙的一剑转青莲,此刻在苏倾天的手中奋力挣扎,想要逃出眼前这个人的手掌心。苏倾天加重了力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剑气的挣扎力气越来越小,最后凝聚成了一柄剑的形状,被苏倾天安置在小天地的一处山头。 然后苏倾天再次抬起手,握紧又一道剑气,许久之后,将它种在脚下站立的山崖上。 接着,又是下一道。 …… 不知过了多久,苏倾天的内心小天地中,轨迹不定、密密麻麻的万千剑气逐渐被苏倾天一一收服,安置在一望无际的各座大山上。 随着苏倾天将最后一道剑气安置好,天地间终于清朗干净。苏倾天看着自己的内心小天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些被收服的剑气,会在他的内心小天地扎根,然后被那颗包罗万象的剑心一遍一遍地演化。 苏倾天放眼望去,喃喃自语道:“高位吗?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玉龙,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走到你前面去喽。” 他还没有跻身高位,因为他的内心小天地还不完整,虽然地上已有万座高山,可惜头上还没有悬挂满天星斗。可是对于苏倾天来说,这绝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此刻,他已经完成了所有山脉的剑气搁置。 苏倾天看向起伏不定的大地,心思微动。忽然,所有的高山之上,都缓缓升起了一把剑,万剑朝天,鬼哭神嚎。 ———— 司空玉龙合上桌上所有书籍,屈指弹眉,思考着事情。 忽然,一只苍老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司空玉龙没有反抗,反而闭上眼睛。 顾千秋伸出另一只手,食指点在司空玉龙的眉心,过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两本心法:《雷池》和《莲花》,不过眼里毫无波澜。 顾千秋轻声问道:“是不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鸟?或许不只是你,还有苏倾天和顾南逢,你们这一堆人中,除了那个小和尚,都被老头子我禁锢太久了。” 司空玉龙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顾千秋拿起桌上的神下剑,将它送回剑鞘,交到司空玉龙手上。 “那就抓紧这次的机会,把剑握好喽,可别松懈。” 老人走到窗边,眼神平静,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也好,不是什么坏事,就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反正都长大了。虽然……” 顾千秋甩了甩脑袋,然后看向司空玉龙,说道:“之前你带过来的那把短剑,你暂时还用不到,还放在我这里,到时候我会交给司空月,如果有一天它出现在你面前了,而那时候你又有了点出息,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见面……” 最后这句话,老人的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司空玉龙没有听到,面露疑惑。 顾千秋却不再说。 师徒二人就这么沉默着。 许久之后,顾千秋神色一凝,恢复到了那个最为人熟知的嚣张跋扈。他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破军他们在昨晚的行动中,应该已经达到了他们要的结果。” “能确定吗?” “不能,我也只是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司空玉龙面色阴沉,双手紧握。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七章 天子捧上台 顾千秋看着面色凝重的司空玉龙,说道:“也不用太担心,其实我一开始就预感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也不算超出预期。” 司空玉龙面色稍微缓和地点了点头。 顾千秋随意拿起桌上的一页书,翻了几下,漫不经心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是何等纷繁复杂,,每多出一种情况,就会衍生出好几种可能性,一桩桩一件件叠加在一起,绝不是凭人力能计算的。所以世人所传的什么算无遗策大多数很虚,对于真正的谋士,能做到把不必要的可能性摘除,最大限度的降低布局的风险就很了不起了。” “对于我顾千秋来说,当然也是一样的,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算死,那是老天爷的事情。况且敌人又不是傻子,我一个快老死的老头,肯定会有所遗漏。这次的事情是个很好的教训,你们马上也要离开浔阳了,这次我不会跟着,所有事情靠自己,就更得精打细算,功成名就还是功败垂成,都是自己的事情。” 司空玉龙问道:“那浔阳这边怎么处理?吕为先已经入伙,让他打点这边的一切?” 顾千秋微微颔首,说道:“我会盯着,浔阳你不用担心。吕为先是谋才,从前他是自己甘当璞玉,以后我会稍稍雕琢。况且他不是想把麒麟楼当道场?给他便是,他不想要我反而失望,要有一颗谋动天下的心,怎么能不站在最高的地方,把脚下众生都当做棋子?” 司空玉龙心底里为吕为先捏了把汗。 思索了一会儿,司空玉龙说道:“赵龙城会不会成为我们以后的一个莫大阻碍?你和他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是赵龙城绝不是那种会按照预想按部就班的人,他的野心和抱负就像无底的深渊,虽然现在表现的人畜无害,但一有机会肯定会反咬一口。上次在襄阳关,他是真的想将第一次见面的我们一行人永远留在那里,被小和尚拦住了。这几天在浔阳,看似和我们成了点头之交的朋友,虽然我不觉得赵龙城的感情有假,但是依然不敢断言赵龙城会不会有一天成为绝对理性的怪物,最后和我们图穷匕见。” 顾千秋说道:“相比于李琴生和叶长楼,他确实是一个最不稳定的因素,但还是那句话,如果天下大势裹挟着一个人向前奔涌,那么就算他本事再大野心再高,也不能超过这个最高的潮头。赵龙城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局势之下,那么他最后能留下的,要么是一出憋屈的喜剧,要么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赵龙城一定会在某一天成为绝对理性的人,但是即使那样他也不会成为怪物,而是沉默寡言的疯子,最后郁郁老死。” 司空玉龙闻言一时说不出话。 顾千秋看着少年,问道:“觉得这样的结局对赵龙城来说太残忍了?” 司空玉龙摇摇头,说道:“不是。” 顾千秋缓缓说道:“那就是了。你还是太心软,只要是在你身边的人,你就都不想看到他们有一个凄惨的未来。这是小孩子的想法,太不现实了。” 司空玉龙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 顾千秋呼出一口浊气,说道:“不过,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的好呢?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每个人自己的抉择。就像先前说的,说不定我真的已经老眼昏花了,算漏了,看不清楚太多的事情,最后一切朝着皆大欢喜的方向发展。所以玉龙,如果你真的不打算改变,就再加把力握紧未来吧。” 老人说完,自嘲的摇了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没酒了。 顾千秋问道:“你上次答应我的那坛辽北烧雪呢?” 司空玉龙脸色有些尴尬。 顾千秋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神色呆滞,目光涣散。 少年手托起脸颊,侧目望着坐在对面的顾千秋。没酒喝的时候老人常是那副姿态,但是他以前很少在司空玉龙面前表现出来。加上先前在楼下的时候,顾千秋好像越发苍老了,他落寞的好似呆坐了上千年的野鬼,好似他在一座雪山上闭上了眼睛,再次醒过的时候发现四周的雪山已经融化了,他坐在大海边上,身边惊飞起数只海鸟…… 司空玉龙猛地回过神来,停住了伸在空中的手,他刚才恍惚间竟然想要去抚摸老人的头颅? 顾千秋眼神恢复清明,他开始收拾摆满书籍的桌案,将一本本书籍叠好,放回四周的书架上。许久之后,老人微笑着说道:“对了,你们这次过年不在浔阳,我给你们写几副对子吧。” 司空玉龙一头雾水,不知道顾千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发了疯病了? 顾千秋可不管这些,他继续说着。 “我记得第五层有空白对子,我去取来,你先给我研墨。” 说完,不等司空玉龙回话,顾千秋便跑下了楼。 ———— 北边大漠,南来时的两人以同样的姿态北去,唯一的不同是曾经来的时候,赫永山的身上背了一把一人高的大阔刀,现在背着它的是赵龙城。 “赫伯,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顾千秋这个人了?” 赫永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是。” 赵龙城没有丝毫惊讶,他梳理了这次浔阳之行的始末,才发现一个隐藏的暗线,那就是这个局不只是顾千秋早早便设好的,可能还有龙帝赵空严和焦千怒的暗中配合,也就是说和他一起来的赫永山不仅仅是他的贴身护卫,应该还带着另一项绝大的任务。 昨晚在浔阳城遇袭的时候,作为护卫的赫永山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本就是极不合理的现象,加上赵龙城见了顾千秋之后,仔细梳理了一遍来浔阳之后每个人的言语和线索,才终于发现,这一次自己竟然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明棋,而赫永山却是一颗暗棋。 赫永山连忙说道:“是陛下告诉我的,赫永山一生只忠于陛下和公子,绝无二心。当时十方俱诚出现的刹那,我本来应该赶回来的,但是陛下曾经告诉我,如果听到顾千秋的名字,就可以不用担心多余的事情,老奴当时才没有出现在您的身边。” 赵龙城看着抱拳谢罪的赫永山,许久之后,呵呵笑道:“别紧张嘛赫伯,我这不是没怪你吗?我不过是想确定一些事情,不然,在这北漠做个睁眼瞎,可太容易丧命了。” 他按下赫永山的抱拳,然后又说道:“所以说这些全部都是赵空严和焦千怒的主意喽,包括我在浔阳城的所有遭遇,他们早就预料到了?” 赫永山只好沉声道:“是。” 赵龙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这样啊,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挺精明的哩。” 赫永山无言以为,只得更在赵龙城身后默默行走。 赵龙城忽然转头说道:“在浔阳的时候,司空玉龙跟我说咱们上次在襄阳关见到的那个小和尚已经到北漠来了,按照脚力,他应该刚刚路过虎须镇。这小和尚可不简单,要将我朝枯枝败叶般的佛学重新拾起,第一件做的就是遍游大漠,度尽各地孤魂野鬼,一路唱经,一路播种,等到他那一天走到西庭,届时整个北漠的人心归拢,还真有可能给他做成这项壮举。” 赫永山低头倾听。 赵龙城继续说道:“那么咱们之后到了虎须镇就先分开吧。赫伯,麻烦你去盯着那个小和尚,怎么样?” 赫永山蓦然抬起头,“公子,这……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要去哪里呢?” 赵龙城微笑道:“当然是回西庭啊。” “西庭政敌众多,你又已经背上这把仪刀……” “赫伯,别担心嘛。” 赵龙城依旧微笑着,“又不是一回去就被赵空严放在擂台上,和别人打生打死的。再说了,这趟浔阳之行我可是见识着实不少,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消化一下,然后想想咱们北漠日后的出路。所以,那个我无暇顾及的小和尚就拜托您喽,我很期待到时候你和他一起来西庭的场景。” 看着赵龙城微笑的样子,赫永山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和来时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潭。 ———— 麒麟楼上,顾千秋轻轻吹干摊开在桌子上的对联上的墨迹,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很久不写对子了,可是那一手惊为天人的行楷还是不曾生疏,司空玉龙研的墨是千金不易的珍宝——徽墨。这两样加在一起,这几幅对子的价值可想而知。 司空玉龙小心翼翼地把几幅刚写好的对子摊在一旁的地上晾干,看着顾千秋写下的字,满是感慨和惊叹。 他回过头来,没等他说话,顾千秋便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最后说一件事,明天中午,你要去南城门见个人。” “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懒得说。” 顾千秋转身下楼,想起了一句话。 如果没有被捧上台的天子,那天下就到处是争夺霸权的人。 第一卷 龙出塞北 第五十八章 山里垄上(祝大家新年快乐) 司空玉龙留在屋内若有所思。 顾千秋说要让他去见的这个人,他已经有了些眉目。 随后他开始着手收拾摊在地上桌子上的几副对子。过去的二十年,他从没见过顾千秋给谁写过春联,今天破天荒地一共写了三幅,不用说,肯定是分别送给他、苏倾天和顾南逢的。 司空玉龙盯着这些字迹,心里还在不住赞叹。他见过略带匠气、不够灵动的楷体,也见过运笔雄浑圆润的楷体,然而和顾千秋的字比起来都逊色太多。眼前的字,用横刀竖剑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竟透出点点杀伐之气,可是这气势又掩藏的很好,犹如龙隐凤藏一般半遮半现,看的太久反而让人如坠云雾,不知空山,不见杀谁,只见一片白茫茫。 在此之前司空玉龙见过最好的楷体是苏满堂的那一手有古来稀之称的“苏骨”,这是棋坛大国手,同时也是书法大家的江离给出的评价,意思是说至少在过去的七十年苏满堂的楷书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在顾千秋的这几幅对子面前,司空玉龙反复衡量之后,也不得不作出苏满堂稍逊一筹的感慨。 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对子收放好,司空玉龙走到窗边,刚好看到顾千秋已经走出麒麟楼。老人掩紧门扉,回过头望了一眼司空玉龙看过来的方向,挥了挥提着酒葫芦的手臂,便慢慢离去。 司空玉龙就这样在窗边站了许久。 ———— 城主府一处偏僻客房内,司空月白衣而坐。 屋内静的出奇,只有司空月在独自疗伤,只见司空月紧闭双眼,脸上密布细小的汗珠,他的周身遍布真气,空气似乎都产生了细小的扭曲。那把鸣月剑在他背后画了一个圆,然后居中悬停,好像悬挂在一轮圆月中。 司空月双手不断变换,一边结印,一边手点全身各处穴道。等到四肢百骸真气流转,司空月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击打在自己的胸口,随即喷吐出一口污血。 这是他体内极重的内伤,在和十方俱诚战斗时积累下来的。十方俱诚虽然没有和小辈一般见识,但是在面对他和那个手持轩辕剑的黑衣人时并没有留手,所以他和那个人受伤极重。如果不是最后顾千秋赶来了,当时的司空月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司空月缓缓收起内息和打坐,那把鸣月剑落在他手上,被他搁在一旁。司空月随手拿起一旁的毛巾擦去嘴边血迹,看向门口,有客人来了。 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老人走进来,随意地找了把便椅子坐下,一点儿也不客气。 竟然是刚离开麒麟楼的顾千秋。 老人看向司空月,随口说道:“真是一副狼狈相。” 司空月苦笑着问道:“你过来就为了挖苦我几句?” 顾千秋说道:“不然难道还夸你吗?口气倒是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能和十方俱诚过几招呢?画地为牢二十年,一步也没迈出,以你的状态,打那个莽夫独孤伽罗都吃力,还妄想撼动十方俱诚、赵空严、项般月这几个?” 司空月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想着撼动这几个,不是玉龙出事,我这次都不会出手。” 顾千秋讥笑道:“那是,你司空月什么时候有那样的雄心壮志了?你们父子俩还真像,一个遇到事情就逃避,甘愿当个窝囊废,一个心肠软,见不得谁过得不好。” 顾千秋见司空月没说话,又继续说道:“不过跟你这个老子比起来,那孩子好歹还算扛得起责任,不然指望你?我早几年便气死了。我已经答应了那孩子离开浔阳的想法,不就就会动身,你自己考虑吧,是趁这个机会走出自己画的牢笼,还是老死在这个犄角旮旯。” 司空月忽然抬头看向顾千秋,问道:“你要把那孩子弄到哪里去?” “你说呢?他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你从前来的那个地方。” “长安?” 司空月站了起来。 顾千秋看也不看他,说道:“而且明天那孩子就会先去接触那个人,他自称什么来着,周老爷?真是欲盖弥彰。” 司空月惊呼出声,“顾千秋!我不答应!你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顾千秋盯着司空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自己的选择也算是我把他推向火坑吗?我和你说过,这孩子心肠软,但是对于迎来而来的责任,他不会像你一样逃避。而且他要去长安的其中一个原因你会不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 司空月心里一惊,跌坐在椅子上。 顾千秋继续说道:“对于他们的少年意气,你也要假装没看到?这些年在沧州的韬光养晦,在襄阳的沙场磨砺,在麒麟楼遍阅天下,苏倾天、顾南逢还有李青舟这些人都聚集在一起,为了什么?不就图个有朝一日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在这天下扬名立万?你要阻挡这些人的年轻气盛吗?司空玉龙自己决定的以身破局,我阻拦了这么多年,都已经要拦不住了,你要一棍子打死?” 司空月已经无言以对。 顾千秋缓缓说道:“而且最后一点,即使真是火坑,我也会推那孩子进去。司空月,你可挡不住我。” 司空月看向老人。 顾千秋说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知道的,我不吃这一套。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走出沧州,你自己考虑,提醒你一句,我的谋划里面,多你一个司空月不多,少你一个司空月不少,我随时能找人替代你,所以也别觉得自己有多重要。” 司空月觉得体内刚刚疗好的那处伤好像又要发作了。 顾千秋不再继续挖苦司空月,而是缓缓抬起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司空月,你本来该是天之骄子的,最后弄成这样,算不算是造化弄人?我知道你不觉得可惜,但是就因为你的原因,司空玉龙这趟去长安,危险说不定会翻个番。” 司空月握紧拳头,许久之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松开双手,说道:“如果真是玉龙自己的意思,我就不干涉了。但是顾千秋,你能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不能。但是我可以给你透露个消息,昨晚和你一同迎击十方俱诚的那个手持轩辕剑的杀手,是那个周老爷的部下。从这之中,你应该可以推测出那人对司空玉龙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他会保护那孩子?” “我没这么说过。” 司空月一时语塞,随即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十方俱诚最后到哪里去了,在我的视野里,他最后被你那一拳打出了浔阳城,那他最后的结局呢?死了吗?” 顾千秋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回答你。” “不过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十方俱诚不是这么容易死的角色。” 司空月点了点头,对于在眼前这个老头出现之前八面十方皆是无敌之资的十方俱诚,他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惺惺相惜。他相信若是早点遇上十方俱诚,而不是在昨晚那样的战场上碰面,他们应该有机会一起喝酒,或者互相诉说一些往事。 顾千秋站起身,说道:“司空月,早点做决定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这些少年愿意赴身这个即将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们可比你有担当多了。” 老人最后留下来一句话,“你可以多思考思考,为什么山里的路会越走越宽,而田垄上的路会越走越窄,想通了这个问题,你说不定会有自己的答案。” 司空月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忽然抬起头。 顾千秋却早已没了身影。 ———— 第二天,司空玉龙在麒麟楼醒来。 他昨晚调息了一夜,将体内各处梳理地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外伤,虽然肩膀上的伤口很重,但只要接下来按时服药,仔细调理,已经不再会伤及性命和武道前途。 司空玉龙整理好衣衫,配好神下剑,缓缓下楼。 根据顾千秋的说法,他来到了南城门外,却没有看到顾千秋口中的人。 正当司空玉龙疑惑时,他看到远处行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不怒自威,可是他现在缓缓向司空玉龙走来,却是春风满面的样子,大步流星,拍手作歌。老人的身后,跟着一辆马车,缓慢地行驶着。 司空玉龙眼神凝重,因为根据顾南逢给出的情报,这架最初也是从这个南城门入城的马车,它的主人曾经在玉兰楼里监视过他们,然后去了趟城主府,最后西出浔阳,参加了楼船那个不为人知的神秘会议。当然,它的主人还曾经去过麒麟楼,并且被背后的顾千秋和麒麟楼守楼人默许进入。 司空玉龙虽然有猜测,但还是没有确定这人的身份,而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司空玉龙一只手已经扣在了神下剑的剑柄上。 可那个迎面而来的老人,依然是笑容满面。 老人看着不远处的司空玉龙,感慨中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和顾千秋在麒麟楼的时候想到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如果没有被捧上台的天子,那天下就到处是争夺霸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