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锦绣》 序:第一章:辽东 天启元年,中原大地一片歌舞升平之色,青楼章台之上男优女伶歌舞不绝,往来过客匆匆,庙堂之事,似乎从未影响到民间。 山海关内,已无任何车夫愿意驾车向关外,锦州官道上,一老汉只能驾着一辆牛车正迎着夕阳余晖缓缓前进,目的地正是关外沈阳城。迎面而来的,是无数破衣烂衫的难民,携家带口、面黄肌瘦,正往关内赶去。是的,关外已不再太平。 牛车上用行李临时堆了个靠坐之处,一妇人倚靠其上,神色有些微虚弱,怀中正抱着一个婴儿,略看不足岁,正嘬着大拇指,在妇人的怀里睡得香甜。 驾车老汉一只手握着牛绳,一只手伸向身后,那里有一口老刀,刀鞘上绣满了纹样,老汉单手按刀,侧目警惕着两旁向后缓缓移动的难民,并非担心哄抢钱财。他们自己的口粮已经不多,若是难民来劫,这杯水车薪的钱粮,也许会引得已发狂的流民将车上孩童分食,人饿极了,就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兽。 所幸,一路有惊无险,至夜中月半,人踪俱灭,路旁突现一具石碑,上刻“沈阳”二字,老汉一声叹息:“女子!城郊了!” 车上妇人正睡得朦胧,这一声叹息引得她娇躯一震,从浅睡中惊醒,四顾打量此处风景,倒是引得怀中婴孩哭了出声。妇人连忙拍拍襁褓,解开了前襟与亵衣,映着月光露出了胸前一大片雪白,孩子吃着奶,腾不开嘴哭闹,四下里又安静了下来。 老者自说了那句话后,就再也没有言语,连孩子哭闹与安静都不曾回过头来,或许这一路两人早已习惯。 片刻后,老者说道:“女子,那半个肉饼你吃了罢,一路舍不得,如今已到了城郊,明日或可以进城,也不需再节省了。”那妇人闻声说道:“父亲吃罢,赶路逾月,一路上都是您赶牛驾车,吃了解些许劳累。”老者摇摇头说道:“女子,老汉这把骨头,两年前就该扔了,这饼你吃了,才饿不着咱孙子。” 妇人当然知道老者的意思,粉面一红,也不再说什么,就着壶里的水,一口口吃下那刚刚抵过巴掌大的半张饼。 大抵又过了三四刻钟,沈阳城轮廓已在月光照射之下显现,二人还来不及高兴,却听得一阵马蹄之声。妇人惊道:“父亲!莫不是金人?” 老者来不及回答,“琤”地一声抽出身后纹绣老刀,蹲在车上,随时准备暴起。 马蹄声渐近,二人这可看得,大约十人左右,高盔厚甲,每人手中都握着人半高朴刀,正疑惑金人可不兴此等装备,就听来人大叫到:“辽东军沈阳卫所值夜巡城小旗,我乃小旗官宋锦!来者何人!” 老者还未说话,十骑已近在眼前,刀尖正对牛车上二人,妇人抱着孩子蜷缩在一堆行李当中,看得其中几个口涎眼直,嚷道:“妈的,多久没碰女人了!今儿哥几个谁想尝尝肉味?” 老者本以为碰见自家军队,正欲松懈,谁料那带头人如此一说,暗暗心道:苦也苦也!遂将老刀横在胸前,随时准备暴起。借着影影月光,那小旗看见老者的刀,脸色一变,将朴刀指向牛车,阴沉着说道:“你是何人?为何有此刀?刀口为何有缺憾?”听见此话,周遭兵丁皆双手紧握朴刀,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老者心中诧异,当即问道:“你认得此刀?”见对方未说话,老者便说道:“我乃前羽林卫百户沈固,这柄绣春刀乃先帝神宗于出征前所赐,两年前几乎沙场身死,因军报已奏阵亡,回京后难再入军,成了白身,如今京城动荡,才来投奔我儿。” 小旗官听此话,缓缓放下兵刃,问道:“沈固?敢问可是萨尔浒一战羽林卫沈百户?”见老者答应,立刻翻身下马,长跪在地向老者抱拳:“沈大人,小人言语轻薄,死罪!” 老者赶忙虚扶道:“何以如此大礼?”小旗官见老者虚扶,知他还有些许防备,不敢与自己贴近,但已扶住自己,便也只好起身,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萨尔浒一战,我乃在刘綎将军帐下,当时三路军队两路溃败,刘綎将军一路寡不敌众,杨镐怯兵,李如柏见死不救,刘将军阵亡,我等残兵不足七千,皆以为难逃一死,谁料竟有三百上直卫军冲击敌营掩护我等撤退,锦衣卫一百,羽林卫二百,战后才得闻三百恩人皆裹尸,三位百户一叫梁赞,二叫方子安,三叫沈固便是大人,不想今日得见大人福大命大,别来可还无恙?” 老者此番方知缘由,执起小旗官的手,说道:“当时军令我等死命掩护,乃是要你这数千人与李如柏合兵,战场情分只有手足,没有大恩。” 小旗官听后恨声道:“李如柏!这厮近万铁骑,个个带甲,杨镐胆小,我等三路大军与金人胶着,兵力机动皆不如后金,就等这支奇兵,他竟听杨镐的话拒不援兵,待我三路大军皆败,反而望风而逃,自相踩踏不说,我等追赶数十里仍无法合兵,反而被后金骑兵掩杀,白白又折损千余人。可气李如柏被俘虏以后竟放了回来,仍在朝为官。” 听到此处,老者如五雷轰顶,喃喃说道:“我三百同袍仅存五个,如此拼命只为些许微薄作用,可以那群贪生怕死之徒,竟让这数百人死成了笑话!”说完,便笑起来,笑声凄厉,比厉鬼更甚。 小旗官不忍心,随即说道:“大人不要太难过,如今杨镐调离辽东,李如柏未下军营,目前辽东现由袁应泰大人经略,辽东还有希望!” 小旗官不知老者所担心的并不在辽东,而在庙堂,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个月就一并去了,如今又立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时间一万多颗人头落地,一颗红丸扰得整个京畿地区不得安宁,这也是他带着儿媳和孙子来投奔的原因,看来辽东还未得知红丸案的情况,庙堂不稳,后勤则无力,前线又怎能不吃紧?可看着眼前小旗官宋锦踌躇满志的模样,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众人。 老者连忙岔开了话道:“对了宋大人,你可知道犬子?他叫沈复,原是蓟州卫所千户,两年前自请调往辽阳,听说如今沈阳吃紧又调防了,他可在沈阳城中?” 听闻这个名字,十多个兵丁皆又一次跪下,小旗官说道:“认识认识,沈大人调防沈阳,做了沈阳卫副指挥使,现在是贺大人的帐中参军。”他心忖道,多日未见女人,今日见此人间绝色,本想打发一下无聊,没想到冒犯了指挥使大人的家人,如今怕是小命不保。 小旗官磕头如捣蒜,对着妇人说道:“奶奶别见怪,弟兄们巡城半夜,实在无聊,见到百姓一时逞口舌之快,冒犯了奶奶,该死该死,可从来没有做过倾轧百姓的事来,只求奶奶在沈大人责罚的时候说些轻轻话儿来,绕小的一条命。” 妇人轻轻摆手道:“大人哪儿话来,抗金保国,自是英雄男儿,前方艰苦,一时有些轻佻也不妨,夫君跟前,此事就当无有过罢了,大人这般,没得打了奴家的嘴。” 初见只觉妇人美艳无双,此刻开口又如春日黄莺,如此天上容貌,又如此温柔性格,只让众人顿觉心猿意马,能为此女死也心甘。片刻后,小旗官清醒过来,用刀背使劲拍打众人,小声叫道:“一群砍了脑壳的东西,还不帮忙驭车,大人和奶奶一路劳顿,身上好粮好水还不拿出来伺候着?” 众人这才手忙脚乱,牵牛的牵牛,执马的执马,干饼捡好的,水壶拿新的,拥着老者上了马,前呼后拥将公媳二人并妇人怀中婴儿围在队伍当中,往沈阳而去。 序:第二章:沈阳 车马并行两刻,众人才到沈阳城下,城外营寨林立,灯火通明,城门上却只亮着寥寥几只火把,看到如此情形,老者方知战事紧急,沈阳已枕戈待旦。 待到城外最后一处城寨,寨中人大叫一声:“来者何人,拿出巡城令来。” 这一声犹如炸雷,如此安静的黑夜倒把人吓了一跳,妇人怀中婴儿从梦中惊醒,哇哇哭个不停。如此前线竟有婴儿啼哭,把各城寨及门头上值夜兵士一惊,只听得各处“吱呀”声不绝,老者知道,那是搭箭上弦之声,若是有轻举妄动,弓箭手便立刻要引弓发矢,他叫了叫身旁正欲安抚婴儿的妇人:“女子!别动!” 妇人刚要伸手拍打襁褓,听得此话,知道公公二十年军旅,如此要求必然有道理,也任由孩子啼哭,自己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 就听得身旁小旗官说道:“我是今夜巡城小旗官,巡城令在此。”话音刚落,城门营寨小门便打开,里头一骑人马飞出,接过巡城令便回城寨了,片刻后,营寨中那炸雷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宋小旗,你巡西南郊,还有一个多时辰才是接防时间,为何如此早归?” 小旗官叫住其他人,一人匹马向前,便将今夜如何遇见老者他们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与城寨中人与城门上人听,当然,轻薄之举只字未提。 片刻后,城头上现出一个身影,山文甲兜鍪盔,在寥寥几处火把的映照下若隐若现,这个身影曾朝夕相对,不知多少个夜里拥之入眠,妇人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撒珠,颤着声音向那个近一年未见的身影喊道:“诚哥!” 这该死的人儿,相恋六年,成亲未满三年,走了不到半个月,自己便查出胎象,十月怀胎未在身边,临盆未在身边,孩子满月仍未在身边,这个负心的人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沈阿诚,沈复的乳名,自成家后,爱妻一直叫他诚哥,这一声断肠一般的呼喊,虽然只有两个字,却如正片天空压顶一般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沈复只觉眼前一黑,差点跌落城头。他发了疯一般,转身冲下了城墙,不管已经跌跌撞撞多少次,一边冲一边大叫:“城门!开城门!” 石梯只有百十步,从城头冲到城门处,沈复的嗓子已经喊到嘶哑,从角门出来,他的父亲,他的妻子,还有从出生就未见过的孩子,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等到妻子的肚子鼓起来!自从萨尔浒消息传来,他以为父亲身死,从此自愿请缨,前往辽阳为父报仇,谁知后金转头渡过浑河北去了。三个月后,一封家书两个喜事,父亲回家了,爱妻有孕了,但在平定后金前,自己再也无法回家,他积极献策组织城防,扩充人手,四处联系辽东各处总兵,准备回击,让他极受熊廷弼赏识,在沈阳最缺人的时候,调任沈阳卫所副指挥使,只因他想要早点结束辽东之乱——回家。 及到父亲妻儿面前,沈复不管甲胄在身,“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将兜鍪摘下,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等到父亲将他搀起时,旁边的妇人已泣不成声。 老者红着眼睛,微笑着看着眼前泪眼汪汪的儿子,说道:“行啊小子,比你爹强,都是指挥使了,你眼睛里那点马尿就得给我憋回去。看看女子吧,她都哭成啥样了。” 得到了父亲这句话后,沈复才敢转身过去,不顾周围城寨及城头上如此多人,他轻轻对妇人唤了一声:“柳儿!”一把抱住了妻子,连同还没有见面的孩子。 沈阳驻军多是临时抽调,背井离乡者居多,虽是军规军法明令禁止未在假期者不能携家眷,但如此情形,众人也不自觉受感染,想到家中妻儿老小,和这与后金不知多久能打完的仗,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去都难知,也不禁难过起来。 不知是感念妇人未将他轻薄之事点出来,还是本就八面玲珑,小旗官宋锦轻轻咳嗽一声,上前几步说道:“各位大人,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入城吧,小人知道有一处客栈,是沈阳城最好的,如今百姓已全部转移,夫人在那处不会被打扰。” 沈复点点头,对小旗官抱拳说道:“兄弟叫做宋锦是吧,多谢你护送我老小,这恩情我记下了。”说完转身叫来两匹马,自己与妻子共乘一匹,老父独驭一匹,兵丁驾着牛车,载着细软行李跟在后头,一同往客栈走去。 一路沈复听了老父和妻子的话,才知道京城如此变故,只知道先帝吃红丸驾崩,但不知如今动荡得如此厉害,难怪他们要来这兵燹焚城的辽东,京城原来更是凶险。 众人行至客栈,才将行李安顿,诸事还未停当,就听得门外爽朗笑声:“沈老弟!高堂弟妹皆至,为何不派人通知我等?想必是如此大喜,都把几个老哥哥给忘了?哈哈哈......” 妇人正疑惑,抬眼往夫君看去,见他似是胸中明朗,自己便暗自宽心了些。 众人还在收拾各处寝室,听见此人声音倒是各个迎了出来,刚行至客栈大堂,正门便“吱呀”一声应声洞开,未等各兵卒小将行礼,来人抬手虚按,止住众人。 妇人这才看清,除门外分列两侧六人侍卫外,来者有三人,沈复抱拳行礼后,便说道:“沈复岂敢,还未来得及与三位大人禀报,三位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三人相互看了两眼,笑道:“我说沈老弟啊,你怕是高兴昏头了,城中戒严,各处街口兵丁随时来报消息,这是你定的规矩,怎生忘得这样干净?” 沈复才作恍然大悟状,说道:“是了是了,是沈复的疏忽。容沈复介绍,这是家父,沈固沈老大人,”说着拉过妇人袖口至自己身边,“这是沈复内妻,姓洛,名唤闻柳。父亲、柳儿,这是贺世贤贺总兵,这是尤世功尤总兵,这是沈阳卫卫指挥使王矫王指挥使,柳儿快来见过三位大人。” 沈复每介绍一人,洛闻柳都躬身福上一福,沈固亦是抱拳躬身,三人连忙上前搀扶住沈固,说道:“哎呦!老大人使不得,常听沈贤弟说起您老,历经萨尔浒一战,无论官职死生,均是大明的英雄,我等岂有让英雄行礼的说法?” 说罢也转身抬手,将洛闻柳虚扶起身,尤世功说道:“弟妹这出挑身姿,倾国容貌,怪不得沈贤弟在论战厅接到消息拔腿就走,连甲胄也来不及换呐!”此戏言一出,众人皆忍俊不禁,旁边兵士也憋不住透出几声笑来,沈复虽无妨,倒是将洛闻柳羞了一个大红脸。 贺世贤长笑几声,见对面一个只顾挠着脑袋傻笑,一个抱着襁褓脸红得似要滴血,便立马止住笑声,“哼哼”咳嗽几下,拍了拍尤世功与王矫后背,尴尬笑道:“额......今日天色已不早了,弟妹这怀中婴儿睡得如此香甜,想必老大人和弟妹也累了,那不如休息一天,明日申时六刻公务完毕,明日就在此客栈,为老大人与弟妹洗尘!” 另二人也回味过来,实不该刚见面就拿男人间的笑话闹了弟妹一个红脸,也尴尬笑道:“就是就是,此时戌时四刻有余,就不打扰各位了,我们已差人准备了些吃的,只是,事出仓促,只能做几份平日战饭,不过保证热乎,见谅见谅。” 沈复一家连忙道谢,执意将三人迎出,三人连说道:“不远送!不远送!”房角跨上马匹后,贺世贤向沈复大声说道:“沈贤弟,明日你不用来了,放你一天假,各自与家小快活去罢!” 洛闻柳虽羞得厉害,也忍住羞意,深深一福送三人及随行侍卫远去,待众人无影后,才转身向沈复道:“诚哥,这几位大人也是挺有趣,想必诚哥在沈阳也不会太遭罪,柳儿心也放下了些。” 沈复只觉当时软言侬语,一颗心似要化了一番,他将爱妻拥入怀中:“柳儿,谢谢你。” 序:第三章:酒宴 一夜无话,再醒来时已经日晒三竿,沈复坐起身来,看着对镜梳妆的妻子,心中似隔世一般,自从来了这前线,见过的都是千里白骨、生死离别,何曾想过这等的光景。 沈复缓缓走到妻子身后,蹲下身子环住了妻子的腰肢,贪婪地呼吸着妻子的味道。承受着丈夫粗重的呼吸,任由这呼吸打在自己耳边和脖子上,洛闻柳全身像是骨头被抽离了一般,酥麻又瘫软,她勉强推开了沈复,娇嗔道:“诚哥你真调皮,日头都在顶上了!柳儿为你做了点儿吃的,吃完了陪柳儿出去走走吧,虽说百姓已经迁走了,但沈阳的街道比京城别有一番风味吧。” 沈复听后,默默拿起了眉笔,默默为洛闻柳画起了眉。 早饭后,夫妻二人久违地去街上游玩了一圈,只是此时不同于以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成了站岗的兵丁,洛闻柳手中不再是各式的糖果,而是夫妻二人的孩子。 在京城,每逢孩子哭闹,洛闻柳总是买两份糖果,一份给孩子,一份给自己,孩子吃了糖果,便忘了哭泣,自己吃了糖果,便忘了一个人带孩子的辛酸。只是此刻在沈阳,却没有糖果给怀中哭闹的孩子。 夫妻二人走了一路,孩子便就哭了一路,看着怀中哭闹不停的孩子,两人不禁苦笑着快步走向客栈,孩子饿了,得给他喂奶了。 孩子终于不哭了,第一次哄孩子的沈复才知其难,他戏谑道:“柳儿,你看勤儿像不像你?一开始哭就再也不讲道理了。”是的,男孩儿乳名叫阿勤,曾经沈复为他起名作沈洛,夫妻之姓相合。只是洛闻柳不同意,坚决改成了沈络,她要让孩子以后网罗天下英才,创造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洛闻柳听后嗔道:“诚哥,要不是我抱着孩子的话我真想捶你!你才不讲道理呢!我几时哭过了。”沈复听后大笑了几声,多久没与柳儿如此打情骂俏了,只是他看得出爱妻形色中些许的失落,是啊,如今没了人气的沈阳城,柳儿如何能玩得尽兴?再一想到如今时局,自己还能否看见孩子成就事业的一天?沈复轻轻叹了口气。 洛闻柳是个细心的可人儿,她看见沈复如此神情,便将他心事猜得七七八八,她此刻语气柔缓,对沈复说道:“诚哥,横竖还有三四年你就要调任了,只要撑过这三四年,我们回关内,回蓟州,去承德,我们过太平日子去!” 沈复心知洛闻柳在安慰他,霎时间胸中阴霾一扫大半,妻子心中也有郁结,这样她还能来安慰自己,那自己还有什么不可化解的心烦呢? 想到这儿,沈复笑着说:“对啊,三四年后咱们回关内,过太平日子去!”忽而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柳儿,探报说金军正往沈阳来,猜测三五日后就会到沈阳城下,你和父亲明日就去营口,那里离沈阳近,战事结束我就来找你们,若是战事不顺,你和父亲立刻坐船去昌黎。” 洛闻柳听后直摇头,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诚哥!我和父亲从京城用了一个月到这儿,为的就是和你同生共死,你竟然要让我们走?” 还未等沈复分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臭小子,快来看看你爹!” 房门打开,只见沈固站在房门外,一身裋褐长靴,左腰别一柄短刀,右手握着一柄长矛。沈复看见父亲这样,一时间竟无法说出话来。 沈固走进房内,将长矛斜靠在衣架上,说道:“臭小子,现在你爹我是你下属了,沈阳卫所东城执令小旗,等金人来了咱上阵父子兵!” 洛闻柳呆住了,她不明白公公为何要再次去投军,沈复也呆住了,但片刻后沈复便发起了火。他对父亲大叫道:“父亲!你这是作甚?你知道这是有多危险吗?你知道我们和金人的兵力吗?总兵为何要招你入营?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如此发火的沈复,洛闻柳可是第一次见,她吓得已经失去了主意,就在这时,她却看见公公拉住正要夺门而出的丈夫,只听公公说道:“沈阳守军现有两万八,金人前军九万,后军未知,我要求入营时总兵已经跟我说了,他想让我知难而退,就因为我是你爹。可入营是我一定要求的,这事怪不得几位大人。” 沈复也知父亲心思,他只是不想让家人犯险才如此激动,只是其中凶险,他只希望父亲与妻儿远离战火,他叹了口气说道:“沈阳如今守军两万八千是不错,可你知道吗父亲?两万八千人里不到五千人被甲,全军骑兵只有两千,这都是将辽阳、石门、盘锦守军部分抽调才凑出的,数月前就承诺的增援到如今连一兵一卒也未见,金人前军九万,有三万都是骑兵,后军实力未知,你......为何一定要趟这趟浑水啊!” 此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洛闻柳啜泣声,未等沈复转身,就听她道:“诚哥,你骗我,大街上时你说过,沈阳坚守一年无虞,只等援军一到便能扭转,可如今实力如此悬殊,你竟让我和父亲抛下你去营口?” 沈复正要回应,老父却如炸雷一般跳起,叫道:“什么?你这个逆子!咱们大老远来,你不让我入军,我当你是心疼你爹,怎么还把咱们这一家老幼往外头甩?咱们大老远来这里是怕死的吗?” 沈复长叹一声,说道:“父亲......柳儿......不是我绝情要将你们推出去,沈阳如此形势,父亲你觉得我们能赢的概率有多少?父亲你想在城破的时候拼死保护我,柳儿你想在最危险的时候和我在一起,那孩子呢?勤儿呢?我死了,柳儿死了,勤儿怎么办?父亲若身死,柳儿带着勤儿怎么办?城破之日,只有军令或圣旨才能撤退,若没有军令或圣旨,父亲你拼死保护我的意义又在哪里?” 三人都沉默了,是啊,家里本就不宽裕,此次出来竟让凉薄的积蓄见了底,原想活着有什么办法,离了沈阳,或许真的活不下去了,可如今一想,能多活一时,也许就能有新的转机呢。 三人无话,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孩子的哭声再次响起,洛闻柳忙将孩子带到屏风后喂奶去了。沈固被这几声啼哭惊醒,沈家的确不能就这么断了,活下去就可能有转机。 沉默盏茶功夫,楼下大堂开始热闹起来,人声不绝于耳,几人还未来得及诧异,就听得楼梯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沈老弟!快带令尊和弟妹下来,酒席开始了!” 沈复当时便听出来,这是指挥使王矫的声音,当即把房门打开,只见王矫正站在房门前,一左一右两个四五十岁模样的老妪,只听王矫说道:“老弟,这顿席可是给老大人和弟妹洗尘的,怕吵着娃娃,特让后厨两个带过娃的老妈妈来照看,为了这一顿饭,中帐军后厨可是从早上就开忙了,晌午饭连总兵都去了前帐吃。” 中帐后厨,那是专门为中军将领做饭的地方,沈复父子二人听后直抱拳行礼道:“岂敢劳将军如此!”王矫一巴掌拍到沈复胳膊上说道:“诶!这是哪儿话,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讲这些有的没的。”说完便拉着父子二人下楼,一边向屋内喊道:“嫂子,我先带大人和老弟下去了,你弄好了就来啊!” 父子二人被王矫拉下大堂,这才看清大堂里的人,好家伙,林林总总五六十个,把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的,谈天的,说笑的,还有不少伙夫穿行其中为各桌上菜。一见到沈复父子下来,各个站起身来击掌喝彩,其中不少打趣的道:“诶,弟妹呢?让她下来啊!”此话一出,场内“弟妹”、“嫂子”喊声不断。 沈复望向二楼梯口,只见洛闻柳双手绞着衣角,面红耳赤躲在柱子后头,沈复向她招招手,这才蹀着脚步出来,此时场内呼声更大了。 待吵闹声稍停,沈复这才一一介绍过来。这一不介绍还好,介绍起来就没得停下了,如今沈阳城内所有千户以上都来了,一并各参军和裨将,期间爱说话的更是一阵招呼寒暄,还未待介绍完全,一家子就晕头转向了。小旗官宋锦因护送有功,连同手下十人一齐被叫来,只是当着如此多将军觉得拘谨,一行人自抬一张桌子去了门外的阴凉去处,沈复自然没有忽视那边。 待最后一人寒暄完毕,贺世贤从主桌主位上站起身来,笑道:“诸位,好啦好啦,再聊会儿金人该来了!”此话一出,引得场内哄堂大笑。贺世贤轻咳数声。又道:“诸位,咱们这两万八千弟兄已在沈驻守五月有余,城内无百姓,更无家眷一说,偌大沈阳城,只有咱们相依为命。如今高兴,沈指挥使家人前来投奔,沈老大人更是忠义千秋,从萨尔浒死里逃生,如今又不计以前百户的身份,自请降至小旗,这顿酒,就当沈兄弟为咱这两万八千弟兄回家探了亲!今日大家敞开肚皮吃喝!” 序:第四章:战前 此话一出,场内喝彩声更加大了,推杯换盏声此起彼伏,沈复一家感念贺世贤与尤世功如此贴心,纷纷敬酒,就连从未喝酒的洛闻柳也喝了两杯,忽然间沈复似是想起了什么,向贺世贤道:“将军,我们在此地喝酒,那底下的兄弟怎么办?” 尤世功听后笑道:“沈贤弟不用担心,今日每一小旗分得一斤肉食,每一百户所得一坛好酒,都是咱们白天从其他地方加急采购,不过放心,咱可不会动用兄弟们的饷,今日在场的将军们一人凑一两银子的酒席份例,得钱七十两有余,用作这排场,足够。” 沈复听后顿觉心暖,一个千户品级一月军饷才十两,指挥使也才不过十二两,这顿酒席份例真真叫做一个贵,想到此处,沈复一个劲四处敬酒,如此兄弟情义,让他着实无话可说。 席间热闹此处可不作言表,不过是推杯换盏各自寒暄,待到散席时间,戌时的军锣已五声敲定,各人醉醺醺地相扶回了各军,贺世贤与沈复定下时间,明日未时正回营练军,贺世贤最后只阴沉着脸说道:“明日我有要事与大家商量。”便与尤世功等人相互搀扶回了中军大帐。 至所有人走后,沈复才强忍着醉意,询问妻子道:“柳儿,明日我便回营了,父亲也是,一旦进了营,再想出来就难了。我也不强求你去营口,至少明日早晨我送你至辽阳,两处只百余里,待击退了金人,我再将你接回沈阳城,让父亲也离营做回百姓,横竖三四年后咱回蓟州。” 贺世贤临走前的模样,洛闻柳也看在眼里,如此神情严肃,也许军情是真的紧急,自己和孩子在沈阳必然会让丈夫分心,横竖辽阳不远,且有抚顺与明山阻隔金军,一时也安全,比去营口好多了。想到此处,洛闻柳点点头,答应明日清早便起身去辽阳。 夫妻两人各自洗了澡,将一身酒肉气洗去,又将孩子喂饱,戌时第八声军锣敲定,二人这才睡下,洛闻柳从未喝过酒,沈复今日多喝了些,躺下后只觉上下眼皮直打架,须臾功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沈复听得外头急锣声与角声四起,突然间惊醒,只见天色微亮,连忙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榻,两下穿好衣服,抱上满怀的甲胄便往中军跑去。 三四条街后,沈复才望见前方马厩中有几匹闲马,待他刚刚翻身上马时,从马厩另一头冲进来两骑,看装束是传令兵,二人也看到了沈复,才刚刚翻身下马,就一边拴马一边对沈复叫道:“沈将军,贺将军传令,所有指挥使皆去北城门,贺将军与尤将军已经先一步过去了!”说罢便翻身上了闲马,疾驰到别处去了。 沈复远远大喊一声“多谢”,便驾马去了北门。 行至北城,沈复急急下马跑上了城头,只见有三位指挥使已到,两位总兵已在观察城外情况,沈复大叫一声:“将军,沈复已至!” 尤世功回头看了看,眨眼间又有两位指挥使到,至此两位总兵,六位指挥使已全部到齐。尤世功见状,道:“沈老弟、承决、方兄,你们三个快穿上甲胄,金人来了!” 听到此处沈复倒吸一口凉气,探报说金军还要三五日才到,可如今为何就到了?听四周城郭消息皆未交战,既然提前到此为何不偷袭,反而让我等发现? 叫来各兵士帮忙,三人很快穿好了盔甲,众人一齐来到箭垛前,看着远方的金军阵列,沈复这才明白过来,城外大约六七千骑兵,万余匹战马,一半正迎着沈阳列阵,另一半则在更远处拴马扎营。只有骑兵,没有步兵,这才是金军前进神速但未直接袭城的原因,想必其他城门外也是如此景象。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功夫,其他城门皆来人禀报,皆是六七千骑兵,一半安营,一半列阵。此时贺世贤恨恨道:“金人可恨,骑兵先来列阵,就是想封我城池,外头不能进,里头不能出!你们看,他们正在卸载云梯,此番利用骑兵来运载轻装器械,一来不会太影响骑兵速度,二来步兵行军亦可加快,怕是步兵距此也不远了,不过如此金人的重装器械估计要拖慢,这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沈复听后心中直叫苦也,若不是金人按此行军,此刻他正准备将洛闻柳送至辽阳了。 贺世贤又向沈复道:“贤弟,昨日方得报,三日前王大伅失陷,金人将来路封锁得厉害,本以为金人最早明日巳时后才能到,让你今日未时回营便要商议此时,没想到啊,金人竟想出此招,将我们弄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看出了金军意图,纷纷回马去了中军,安排各军应敌事宜,好在城外营寨散布颇多,若金人进攻倒是能拖一会儿时间,不过等金人大军一到,城外营寨必破,届时驻军兵力折损五六千,对防守沈阳不利,一路上直至到中军,贺世贤与尤世功二人都争论不休,贺世贤主张将营寨兵力撤回城内,尤世功则主张死守城寨,等待援军。 贺世贤大叫道:“世功,城外五千多人都是骨肉兄弟啊!城寨一破,便无一人有生还可能,开展即折损如此多同袍,城内士气怕是要彻底崩坏啊!” 尤世功道:“城外五千多何尝不是我的弟兄?我信得过他们,一定是奋勇杀敌,若战损超过两倍呢?城内士气绝对空前,若是营寨弟兄能坚持两天以上,城内固守待援的时间就绝对充裕,贸然撤下营寨,沈阳不知能不能等到援兵前来!” 贺世贤道:“援兵?数月前便上疏朝廷调派关内援军,如今连一个人影都未见,辽东大小百余城,各处皆自顾不暇,可调援军已不过万,如今抚顺至辽河皆被兵锋所指,哪里还有援兵?” 尤世功一时语塞,不过他依旧相信有援兵会来,故一直坚持自己意见,目前整个论战厅只围绕二人观点争论不休了。 最终众人得出结果,城外营寨只留三千,其余撤回城内,城内街道不适合骑兵展开,故与金人开战时骑兵于城外各处营寨间驰援,城墙上刀牌手掩护弓弩手与火铳手列阵,若遇金人骑兵来掩杀我方骑兵,便立即依靠弓箭火铳掩护撤退至其他处驰援。城中有十门火炮,众人猜测此次金人派遣骑兵先至,就是希望速战速决,因此进攻重点应在北城与东城两处,故而将十门火炮分列于北门与东门城楼,防御进攻城门的敌军。派遣两个千户所在其他城墙处防御,以防金人偷偷登上城墙,其余人在城中各街道列阵,待最终城破后周旋待援。 此结果一出,百十人便领命至各处传令,各自备战。 钟漏已过申时二刻,众人听得城外远处乎有震天的喊声,便大概明白许是金军主力到了,各自骑上马,往喊声来处奔去。 至北城墙处,城外喊声已清晰可闻,众人登上城墙方看清形状,只见四色盔甲整齐列阵而来,黄白蓝红四色旗帜有满色的,亦有杂色绣边的,四色盔甲后方是人数更多的灰蓝色布衣,头戴白底红线帽,约摸三百人一队,竟有两百队之多,最前方黄色阵中有一辆四马战车,有四队人马护送,车旁大纛上满绣着一种猛禽模样的动物,尤世功看了看贺世贤,道:“海东青!看来努尔哈赤亲自来了。” 贺世贤眼睁睁看着四色盔甲入了营,骑兵见主力来了,列阵者也转身回营,其余灰蓝布衣随少量四色盔甲向沈阳城其他方向去。他死命捏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努尔哈赤!” 尤世功轻轻拍了拍贺世贤的小臂,说道:“心安为要,如此必乱了心智,沈阳城中同袍可不能因乱心而死,两年前的仇,一定会报的。” 原来这两位总兵大人也参与了两年前的萨尔浒之战,见过了如此惨败,袍泽罹难,自是对后金恨之入骨,只是尤世功能将这个恨意压在心底,他知道,无论面对的是什么,自己的心一定不能乱。 贺世贤大手一挥,向兵士喊道:“东面五门炮全部调到北门,全军休息一个时辰,备战!” 这个命令把在场人都说懵了,如此变动极大削弱了东门的实力,况且若是这一个时辰内敌人发动进攻,岂不是措手不及? 当下便有将领向贺世贤发问,贺世贤道:“金人如此速度来沈阳,便希望速战速决,今日便要发起进攻,但一个时辰内太阳方位不利于金军,若此时发动进攻东面及北面主力会被强光刺眼,西面及南面不会作主攻,别忘了西面浑河及南面太子河都在我们手中,金人忌惮咱们援兵会从这些方向来,自然不敢放手进攻,北面有细河做险,金人会认为我们在此处疏于防范而重点防备东门,因此一开战金人必会迅速强攻北门而暂时舍弃东门,只有等到一个时辰后,北面军队已无阳光直射,才会发起进攻,而东门因阳光问题,加之并非首轮主攻方向,所以战力不高,咱们第一轮就要将北面来敌打痛。” 众将此时点点头,方知贺将军用兵,各自就地休息,尤世功向旁边兵卒说道:“传令下去,全城申时六刻刻用饭,人马半饱,七刻整军,准备迎战!”得令兵卒唱一声“诺”,便转身向各处去了。 序:第五章:混战 自卯时情势突发自现在,时间已过半日,如此乱局沈复一直在担心家人安慰,而总兵发话各军修整一个时辰,他便翻身上马,直直向客栈奔去。 到了客栈,沈复快步走向妻儿房间,推开房门后只见洛闻柳坐在床榻边惊慌失措,见是沈复来了,急忙向前抱住他,问道:“诚哥,形势怎样了?父亲和你在一起吗?” 沈复拉住洛闻柳道:“此时金人在城外列阵,还未进攻,不过也就是一会儿工夫了,父亲肯定是去了岗,柳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父亲,我已上报总兵,一有机会就派遣一队兵把你们送出去,到时候你们到辽阳去等我,只要坚持三日,我相信必会有援军赶到,等这仗打完了,我到辽阳来接你们。” 洛闻柳点点头,收拾贴身细软去了,沈复看看还在床上睡得香甜的孩子,便立即转身去了东门。 老爷子被安排至城东,此刻一定也在城门附近,沈复催马赶至城门处,四下问询,只是寻找许久扔未见到父亲。此时一人骑马赶来,叫道:“沈大人,贺大人让你回北门,金人似有异动。” 沈复无奈,只得拍马赶回,临走时对传令兵说:“你留在此处,见到家父沈固便让他到北门找我!” 临近酉时,沈复登上北门城楼,期间只有贺、尤两位总兵及另一位指挥使,名叫施常杰,其余指挥使均被派往其他城门组织防御。 贺世贤见沈固已到,便说道:“贤弟快来,金人已在擂鼓列阵,不出一刻或就要进攻,我已传令备战,只等迎战金人了。” 果然,盏茶功夫,金人便大举向前,步兵前行,弓箭手向城寨中掩射,骑兵则在后方待命,待步兵接近营寨时,弓箭手停止掩射,皆往各处城门外列阵,只等城内明军出城救援或营寨士兵撤回便放箭。 话说两头,当金军弓箭手停止掩射,城外十多处营寨均结阵以待,每一个营寨只得一百来人,但相互掩护,倒也让金军一时无法攻破。 北门外,金军原用三牛禄兵进攻,但明军一直与金军相峙,两刻钟过,四部营寨一部也未攻破,金军气急败坏,又加两牛禄兵进攻,兵力是明军近三倍,其他城门处亦是如此。西门处,金军发现了明军一处防御空隙,立即飞出一百骑兵向此杀来,明军一时分心,十数人被当即斩杀。 西门城角明军骑兵见状立刻杀出,三百人霎时围住速度已被阻滞的一百金军骑兵,在绞杀二十来人后便向后退去,军阵中的金军见此情形,立即增派三百骑兵上前追杀,城墙上明军射手或开枪或放矢,将这队骑兵打退。 如此僵持近两个时辰,金军攻势收效甚微,夺下营寨后反而被外围营寨拖慢了骑兵速度。金军后来竟不计较伤亡,在没有任何防御情况下骑兵迎着明军射手的弓矢枪弹,用勾斧勾住城寨篱墙,强力将城寨拉塌。 勾斧极重,骑兵双手抓握,根本无法再拿兵器或盾牌,因此折损也是巨大。步兵更是不行,如此箭雨中步兵前进只能持盾结阵,与明军拼杀,无法再使用勾斧。 四下明军皆看呆了,不成想金军为破外围城寨,竟不惜如此多战士的性命,看来死守营寨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沈阳城内各处鸣金,步兵撤退,骑兵殿后,城墙上射手掩射,将城外明军悉数撤回城内,但一千骑兵和三千士兵,最终只撤回不到两千人,尤其北门与东门,回来时均不足三成。回到城中后,竟有人哭了。 贺世贤恨恨说道:“没想到这金人如此阴狠,为达目的竟如此草菅人命!”尤世功依旧是那不紧不慢的神色,说道:“和金人打了这么久交道,这些道理咱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嘛,别被小事乱了心。” 贺世贤冷静了许久,才说道:“是了,交战这么久,金人是什么样的货色早就一清二楚,又何必为这事乱了阵脚。大家各自休息吧,今日已过亥时,天无月色,如此黑暗金人是不会再进攻了,不过执令者须仔细,防备偷袭。” 今日本想找准时机送家人出城,可没想到金军将沈阳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虽说进攻主力不在西面和南面,可这两处的战况也不容乐观,甚至西面反倒被金人发现破绽,尤世功见沈复心不在焉,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沈贤弟,我已安排一队人马,明日即出城,去附近城池借兵,到时候将弟妹一同送出城去。” 沈复心中一暖,向尤世功抱拳道:“多谢将军,家小不知时节,竟在此时来沈阳,给军中添麻烦了!”尤世功摆手道:“弟妹也是百姓,咱们说过的,要护所有百姓迁离。也别怪他们,就连咱们都不知金人如此迅速,否则昨日就送他们离开,又何至于让贤弟如此牵挂。” 话音刚落,那边贺世贤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大家早些休息,我猜明日天光初亮时金军就该进攻了,养好精神,明日还有恶战。” 众人听后,将吃剩的汤碗放在身旁,马不离鞍,人不卸甲,就地躺下睡了。 第二日,天色微亮,便听得城内城外战鼓之声震天,众将立即重新登上城楼,只见城外营寨只剩寥寥几根柱子,柱子旁堆满了残骸,这倒给进攻路上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众将面面相觑,贺世贤道:“早就料到了,城外无人,金人必会将营寨拆除,你们看云梯已备好,大桥已是他们掌控随时可来犯,只是北门外空间不大,阵列不好展开,咱们可利用这一点重创金人。” 角号声再次响起,敌人结盾护住云梯及随后的弓箭手,从大桥而来,明军随即以弓箭及火枪还击,收效甚微,一方面要压制远处弓箭手,另一方面要射击云梯队,如此手忙脚乱且人数不及金军,反而被处处压制。 因金军快速而来,只得放弃重型器械,贺世贤用兵也比较大胆些,城墙上各处都是明军,金军见如此难以登上城墙,便改变阵法,骑兵远近游射,压制住城墙上的明军,同时增加兵力与云梯,贴着飞矢登上城头,趁明军未赶到时结好阵势,在城墙上立稳脚跟,减轻城下部队压力同时重创城头明军。 眼见城下金军越来越多,光北门就有近三千人马,贺世贤心急如焚,就在此时,金军大营突然现出一辆撞车,指挥使施常杰惊道:“撞车!金人何来的撞车?” 尤世功按住施常杰道:“切莫惊慌失措,此撞车简陋,似是昨日晚间利用营寨材料赶工,说不得,金人速度好快!” 贺世贤叫道:“火炮拿出来对准撞车,直娘贼,本欲城下金人能再多些,多轰死几个,现在不行了,只得提前暴露力量。” 随后贺世贤向沈复说道:“第一轮攻城过后,金人便必会猜到我与世功在北门,金人忌惮火炮也不敢再全力强攻北门,进而东门就会是另一个主攻方向,你必须在第二轮开始半个时辰后起身赶往东门防御,我们会在结束后赶到东门。”说完便看向施常杰道:“常杰,虽说之后第三轮北门进攻会弱一些,只是到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你要守住啊!” 施常杰抱拳道:“末将定死守北门!” 明军火炮虽少,幸而有三门是较为先进的弗朗机炮,此三门炮只有一个目标,便是金人撞车,此刻撞车正在大桥之上,炮弹接连落下,金人投鼠忌器,担心大桥损毁,前军孤立无援尽数折损,立即鸣金收兵,全数撤回了军阵之中。 第一轮攻城暂告结束,但此刻不能闲下来,贺世贤忙对身旁小将道:“谢总旗,将你的兵马带到东门,再带去六门火炮,这三门弗朗机优先带走!” 身旁谢总旗唱了声“诺”,挥手与兵士一齐推炮去了,沈复一看,谢总旗手下竟剩得不到三十人。 此刻金人如贺世贤所说,大批向东面浑河去,沈复道:“将军,金人要渡河往东门去了。”贺世贤点点头,道:“抚顺城小兵少,也不是我大明后方,难以威胁后金,从东门进攻是必然的,你只要记好交代给你的,第二轮攻城便能守下。” 沈复点点头,道:“将军放心......”便抓紧啃过几张饼,喝过半壶水。尤世功笑道:“战时饮食该注意什么?”沈复知道又是在打趣他的饭量,从容答道:“记得,人马半饱,可如今这几张饼勉强半饱。”此言一出,城楼大厅中哄堂大笑。 行军打仗便是这样,无论如何死伤,战事结束随你怎样哭得天昏地暗,只要是战时就不能让情绪低沉,这便是士气。 饭后简单休息了片刻,就听得城外角号声又起,第二轮攻城开始了,贺世贤将兜鍪戴好,大喊道:“兄弟们!金人赶着来投胎了,咱送他们一程!” 众人应诺,各自回岗位去了。 序:第六章:恶斗 果然,北门的压力的确小了不少,许多冲过桥的金军见此处无法攻破,也往东门和西门而去,金人只用大批弓箭手向城头掩射,北门此刻只有四门老旧火炮,对远处金军威胁甚小。 三刻钟过,金军大营中突然冲出数十骑,往北门而来,过桥后连呼撤退,沈复见金军大营前又集结一批人马,暗道不好,心想金人是否仍向主攻北门,此番前军撤退,那批人马便要大举进攻? 贺世贤此时却大叫一声:“打开城门!”沈复与尤世功等人吓了一跳,心想贺世贤为何要打开大门,正要叫住他,只觉城下主将身影如此熟悉,虽相隔二十余丈,也大致猜到了,此人便是努尔哈赤,贺世贤必然想趁金军大军已撤回对岸,努尔哈赤身旁无人的情况将其格杀,可此情形太像诡计了。 尤世功大喊,想叫贺世贤回来,可已经太晚了,城门已经打开,贺世贤已带五百骑冲出,他已经红了眼,与努尔哈赤仇深似海,自家多少袍泽死在金人刀下,如今仇人身边不到百人,机会如此难得,定要将其格杀! 当贺世贤就要冲到努尔哈赤面前时,忽然左右两边杀出约摸千人金军,立即将贺世贤团团围住,原来往西门与东门杀去的金军只是努尔哈赤的计谋,知道守城总兵对自己恨之入骨,更是以身犯险引贺世贤出城,随后奔东西两门而去的金军再次杀回,如此狭窄的地方,骑兵失去了速度,贺世贤危矣! 城头上尤世功见此情形,大叫一声:“世贤!”便转身出城救援,沈复与施常杰一慌神间拉他不住,只得眼见尤世功下了城。 尤世功在城楼下冲上头喊道:“沈复,我去救总兵,半个时辰马上到了,无论如何情形,你必须赶往东门,常杰,带我出城你立即关闭城门,待我救出总兵你再开角门放我们进来!” 尤世功此时又带二百人杀出,沈复在城头分明看到,刚才撤退至对岸的金军此刻又重新杀将回来。沈复此刻大呼上当,金军大营前军阵不过只是障眼法,攻城是假,擒杀我方主将才是目的,可此时城下已无周旋余地,只能相信两位总兵能险胜归来,当务之急是去东门,东门无险可守且有重兵来攻,必须过去守住。 想到此处,沈复向施常杰道:“常杰兄,我去东门,此地拜托你了。”施常杰向沈复抱拳,道:“放心。” 沿途挤满了兵士和物资,根本无法策马,沈复只能徒步向东门跑去。 越跑城上越乱,各处都在大喊:“总兵战死了!”沈复心中一惊,脚下不稳,狠狠摔了一跤,不顾疼痛站起来继续往东门去,就算总兵战死,北门有施常杰防御,沈复不担心,东门压力巨大,如今必须严行军令。 不到半刻钟,东门城楼已近在咫尺,沈复发现东门里骚乱不堪,心道要坏,自家父亲可在那边。沈复全力冲到东门,只见城门已开,城外金军正往城里杀来,指挥使方应楼大叫:“结阵御敌!” 只见还能列阵御敌的只有寥寥十数个百户所,沈复冲过去一把抓住方应楼,道:“怎么回事?为何城破?” 方应楼道:“狗贼匡文,竟是那金人内应,方才四处叫嚷总兵战死,这厮趁我们军心不稳,杀死守卫三四十人,打开城门让金人进来了!” 沈复惊道:“匡千户?”方应楼恨恨点头,沈复心中凉透,酒宴上匡文还如此和善,转头就杀自己同袍,这厮城府竟如此深不可测。 沈复又问道:“方兄,我父亲呢?”方应楼摇摇头,沈复焦急向城门处看去,不看还好,一看立觉血涌心头,城门处还剩二三十兵士在与金人厮杀,可旁边倚靠在墙上的尸体,可不就是自己的父亲?肠肚已散落一地,任由金人践踏,如此已是不活了。 沈复大叫一声:“父亲!”他双眼血丝满布,正要提兵器上前,只觉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出,跪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复被拼杀声惊醒,自己正躺在马棚中,身下垫着厚厚的马草,东城还在,这一千余人堵在周边街区,倒是让金人只能在城门处,无法展开阵型,失去了人数的优势。 沈复悲痛欲绝,握紧手中长刀,正欲上前拼杀,只听后方人马脚步声靠近,转身过去才看见,守卫南门之一的指挥使王矫带兵前来。 王矫一来就开始发问:“战事怎样了?东城为何破了?现在四处在传总兵战死可是真的?” 沈复一口气未提上来,身体一软又倒下去,方应楼赶紧扶住沈复,把来龙去脉向王矫说了,王矫听后一拳打到马槽上,说道:“匡文这狗贼,亏得大家兄弟相称!可怜老大人,酒席上还与这狗贼喝过几杯,今日竟就因这狗贼去了。” 沈复悲从中来,眼中尽是恨意,提起兵器就要去拼命,王矫拉住他,道:“沈兄弟,此时城已破,为今之计只能弃城,或待援反攻,或去邻城共同御敌,如此只能白死。” 沈复大叫道:“别管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众人见沈复已快失去理智,力气大到快拉不住,王矫一拳打在沈复脸上,大叫道:“沈复!别忘了你的妻儿还在西城客栈中等你!” 东门已破,南北西三处金军人数骤然减少,趁着落日后些许昏暗的天色,一队人马从西门角门离开,径直离去。 自东门城破已有半日,落日余晖将西边天空照得一片血红,此刻地面上已昏暗难辨,六位指挥使已战死二人,沈固身死东门,其子沈复心智疯狂,欲拼死复仇,同僚王矫将他拉了回来,施、王、沈、方四位指挥使连同沈复其子洛闻柳在二百骑兵保护下冲出沈阳城,当然为了突围,另折损了五百兵士。 众人骑上马一路狂奔,来到了二十里以外一片胡杨林才停下来休息片刻,虽说刚刚死里逃生,但如此多弟兄折损,脸上却也无些许高兴神色。 少许歇息后,施常杰问道:“各位,如今沈阳陷落,我等该当如何啊?” 王矫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去其他城池协防,金人计谋都已经显露无疑,只有咱们去,才能让其他城郭免受沈阳只难。” 此一提案众人皆赞同,沈复此时说道:“去邻城协防纵然甚好,只是目前辽东兵力不够,大小百城,每城多者二三万,少则不到一万,各城池尚且自顾不暇,面对金人十万大军如何守得住?” 施常杰道:“咱在沈阳不是砍了他两万吗,加上重伤战损,怕他有三四万不能上阵了,辽东大小百余城,一城折他一万,十城就拼光他了。” 沈复道:“咱们有援兵,他后金也有援兵,辽东富庶,山林稻麦取之不尽,人丁更是七八百万,不光金人,现在蒙古人,汉人,都有投靠后金的,加起来整个后金兵力五六十万,你难保证百十座城池都有抗金之心?怕是已经有不少已经投降了。” 这一番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思,沈复又道:“为今之计,只能一面协防,一面求援,锦州目前有军二十多万人,且近十万人都是辽东精锐,总兵冯昭,手下一人名叫吴襄甚是骁勇,若是能够让锦州及山海关驰援,辽东危局可缓,你们谁愿去锦州?”沈复顿了一顿说道:“兄弟们,无论谁去锦州,请带上家小,兄弟在这里谢过了。” 大家面面相觑,只听得马队中一人道:“我去!” 众人往那边看去,才知是那小旗官宋锦,宋锦站起身抱拳说道:“当日嫂子是我带进沈阳的,也该由我带离沈阳,将军放心,娘儿俩谁少一根头发,我砍一根手指。” 此时洛闻柳站起来,说道:“宋大人,妾身就不去了,这里有一枚印信,只求大人在求援后去一趟瀛洲,那里渡口旁有一个茶摊,将这个印信和孩子交给摊主,我就陪着诚哥去临城罢。” 序:第七章:求援 此边说罢,那边也商议完成,沈复去辽中,方应楼去盘锦,施常杰去营口,王矫则去辽阳。沈复乎听得洛闻柳要跟自己走,连忙与妻子争辩,只是争论许久,始终拗不过,也只得答应了,好在辽中不是重镇,金人暂时没有拿下的意图,暂时还算安全。 计划已定,各人自带了五十人马而去,至于宋锦,则只领自家小旗十人投奔锦州。 且说各自分开后,沈复一行人沿着浑河一路向西而去,身后远处一直似有追兵之声,一行人只得加快速度,欲摆脱追兵而去。 且停且走不知多久,直至东方天色已微亮,一行人决定就地休息,吃些干粮作早饭,忽听得前方远处似有人喊马嘶之声,众人立即警觉起来,均握起兵器防备。借助天色些许微光,众人发现有一大队人马似从浑河西岸往东渡河,盔甲制式也似明军,且若是金人,必然不会从那个方向渡河。一想到此间,众人立刻翻身上马,朝大队人马疾驰而去。 离渡河部队尚有三四里,沈复便看见对面有意开始结阵防御,急忙叫住了众人,看来对方并不知道这边的身份,若贸然接近,很可能会死在乱箭之下。 沈复叫众人距离军阵二里时停住,自己则单骑往前,离对面仅剩半里地时,对方阵营里有人大叫道:“站住!来者何人?”沈复立刻住马,对军阵中嚷道:“在下沈阳卫所副指挥使沈复,敢问对面是何人领军?” 此话一落,便再无声息,沈复也不知对面是否已经听到,大约半柱香后,军阵中传来一声:“沈将军请来,我们将军有请!” 沈复闻之大喜,招呼身后众人一起往对面去,一路上缓辔而行,四周兵士长矛马刀皆指向众人,沈复心知此刻己方一行人还是受怀疑的对象。 行至河边一处空地,只有寥寥数人,众人看得出来,这便是临时行军所了。 领路兵卒将众人扔在此地便走了,还未等对方将领开口,沈复拿出腰间牙牌抢先道:“几位将军,在下沈阳卫所副指挥使沈复。” 话音刚落,之间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说道:“在下周敦吉,川营指挥使,这位是秦邦屏,雷安民,周世禄......”周敦吉一一将几个将领介绍,沈复一个个抱拳行礼。 简单介绍过后,周敦吉说道:“沈将军,你既是驻守沈阳,为何又这般呢?” 沈复叹了口气,才将来龙去脉以及分头协防求援的事情一一说了。 此时周世禄惊慌道:“沈阳已经失守?我们来此就是要增援沈阳,如今沈阳丢了,咱们还留在这里作甚?趁早回去了罢。” 听闻此话,周敦吉大吼一声:“你我离乡至此多年,只因沈阳城破便掉头回去?如今驰援,城破则救,城丢则夺,临阵脱逃就是懦夫行为!” 周敦吉一句话将此人喝住,此时雷安民道:“周世禄,你要回便回,你本就不是川人,离了我川营更好。” 周世禄正要分辩,秦邦屏却站出来,喝止了几人的争吵,沈复见众将里多忠义,顿觉敬佩,道:“周将军,不知你们带多少人前来?” 周敦吉道:“此次带军一万三千,六千川军,七千浙军,总兵童仲揆童大人,川军由我指挥,余将皆在此处,后军已基本渡过浑河,只待运送辎重。对岸乃是浙军,陈策陈大人指挥,戚金戚大人为副将,川军之后浙军便开始渡河。” 沈复听后喃喃道:“戚金......戚......”秦邦屏见沈复这般模样,便说道:“没错,戚大人是戚继光将军后人,此地浙军便是戚家军。” 闻听此情形,沈复对这支援军再次肃然起敬,但心知人数还是少了些,便说道:“各位大人,后金如今在沈阳有十万军,我等只有一万三千,实力实在悬殊,不如等各城援军合兵,再迎击金军。” 秦邦屏听后,陷入沉思,或许正在权衡各方利弊,片刻后对周敦吉道:“将军,沈大人所言有理,方听沈阳战况,金军一应重器械未到,或许此刻已直往辽阳而去,辽阳乃辽东枢纽,城中驻军四万上下,袁应泰将军也在城中,辽阳丢不得,不如咱们与辽阳合兵,五六万人胜算更大,守住辽阳,再反扑沈阳。” 周敦吉点点头,道:“有道理,待童将军渡河后便与他商议,不过此处离沈阳城不过六十里,要加快些渡河,抢占时机。” 此话音刚落,东方便传来一阵似行军之声,气势直冲云霄,似是从沈阳方向传来,众人定睛一看,之间东方扬起无数烟尘,沈复心中一凉,这金军来得也太快了。 一开始沈复以为是追兵至此,但转念一想,从沈阳城逃出的残兵不过二三百人,金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行军声如此浩大,人数必在五万以上,如此大费周章不可能是冲着这一小股残兵而来。 想到此处,沈复大惊,道:“金人如此行军,定是想从正北直插辽阳,辽阳西面南面都是辽河,东面数城还是大明的,若从东面进攻必担心腹背受敌,辽阳驻军近四万,金人只有全军从北面往南直插,才能攻破辽阳。” 周敦吉无奈笑道:“兄弟,无论这股金人目的是如何,咱们可都是迎头撞上了。” 沈复听此话,方才惊觉,连忙点出数人,将洛闻柳护送至对岸,周敦吉道:“沈兄弟,前线打仗还带家眷,佩服佩服。” 还未等沈复分辩,只听一旁周世禄道:“我看就是这厮将金人带到此地的,守城不利,现在还行迹诡异,八成已经投敌了,何不将这伙贼兵斩了祭旗。” 秦邦屏实在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放肆!”才勉强止住周世禄的话,周世禄悻悻转过头去,才发现周敦吉正恶狠狠盯着他,这才满肚抱怨转身去了。 周敦吉见周世禄已闭嘴,便立即着手安排列阵防御,沈复带来的五十人马也临时编做总旗,安排在右掖营。此时川营只有大部人马已过河,小股人马正在对岸装载辎重器械,形势对明军很不利。 金军早就发现了浑河两岸的明军,此刻已改变方向朝此地而来,一牛禄自结一队,总数已逼近三百队,八万余人铺天盖地向浑河岸边走来。 周敦吉立即布阵,将长矛兵按百人阵型排开,刀牌手间隙保护长矛兵,火铳手呈三排站在最外侧,弓弩手在里侧,似一个半圆将渡口护住,骑兵此时暂无用处,正在帮助辎重器械渡河。 金军此时派出一牛禄骑兵,分三个方向冲击明军,骑兵慑于长矛,便游走外围投掷短枪,企图撕开一道缺口,骑兵正往前冲锋,明军火铳手突然开枪,三排火铳手分梯次激发火铳,前排齐射结束立即蹲下,后排人继续齐射,如此往复,金军骑兵还未近身便已折损数十人,眼见骑兵快到阵前,火铳手回到阵中,长矛兵与刀牌手混阵在最前,中心弓弩手向外围射击,减缓并杀伤敌军,金军骑兵摄于长矛威力,近阵后投出手中短枪便拍马回营,此刻刀牌手举盾列阵,挡下了近百根短枪,正当众兵士长舒一口气时,金军第二队骑兵忽的就在眼前,并在此掷出长枪,明军一时大意,盾阵速度不及时,登时便有二三十人被刺死。 周敦吉向兵士大叫道:“防备金人轮番突袭,咱们依靠浑河,大队骑兵无法施展,投射骑兵只能梯次冲击,虽说人数减少,但冲击次数会成倍增加,不可大意!” 众兵士一声应诺,各小旗、总旗、百户所、千户所填补战死者空缺,继续防备下一轮进攻,且缓慢向外移动,留出更多余地容纳已渡河的辎重。 战至后来,金军在折损千余人后放弃骑兵战术,令盾兵护送弓箭手至射程,向明军阵营齐射箭矢,此方法对明军形成有效压制,明军火器轮番齐射面对敌军盾牌防御,收效甚小,金军后方步兵正一步步逼近明军阵营,此时明军军阵东北角开了一出口子,五百骑兵冲出,向金军弓箭手与步兵间间隙杀去,虽还未接触敌人,却引起了金军不小的骚动,当即被明军射手射翻百余人,金军见势不好,立即从本营中杀出一甲喇骑兵,直冲明军骑兵而去,明军骑兵见三倍于己的兵力向这边杀来,立即回马冲回本阵,明军射手被己方骑兵一挡,射击强度立即削弱八九成,金军见明军箭矢稀少,便立即让这一甲喇骑兵冲锋,步兵紧跟骑兵杀来,盾牌兵保护弓箭手原地待命,若有异变当即掩射。 序:第八章:浑河 正当金军骑兵距明军只有五十步时,只见明军阵型冲要门户洞开,现出军阵最当中的三十门弗朗机炮,原来经过近一个半时辰的交战,川营已全部度过浑河,包括所携带器械物资,当这三十门弗朗机炮列阵时间,骑兵佯作进攻,一面吸引敌军注意,另一边引出更多金军精锐。此时弗朗机炮一字排开,骑兵仅隔五十步,步兵不过百步,如此近距离射击,金军猝不及防,无数人被当即射倒,金人立即鸣金回撤,此时金人已折损六七千,川营此时亦折损近两成。 此时河对岸浙营也出现骚乱,原是有一部分金军从浑河对岸远处发起突袭,直击毫无防备的浙营。此时周敦吉道:“可恨,为何是那金人占据着人数优势,分兵掩杀,还能做到各处占优,难道天意?”说完便身体一僵,直直倒下去。 秦邦屏立即拉住周敦吉,扶胸口顺气,邓启龙与周世禄几人见情势不好,立即带人向河对岸跑了,沈复连叫数声,秦邦屏道:“罢了罢了,沈大人莫要喊了,这几个小人,从出营开始便想着回去,懦夫一群。” 话音刚落,便听得金军大营几声炮响,明军阵中便有一片人倒下,这一变故惊呆了众人,沈复回过神道:“大将军炮!” 大将军炮是明中期的一种大炮,炮身粗,炮管长,炮壁厚,可经受住更大的膛压,后金大批量仿制此炮,唯一缺陷便是笨重,不易行军没想到这后金将游牧本事都拿出来了,迁草场时整个家里的物品都能带走,何况这大将军炮?这大将军炮平射时更可装载铁砂、钢弹,激发时千百枚弹丸喷出,三里内事物都不能幸免,且距离越远,覆盖面积越广。 金军大炮一轮齐射后,明军阵营已到处血雾,残肢断臂散落整个战场。秦邦屏随即大叫:“快反击,大炮还击!”片刻后明军火炮也开始发射,可此次行军驰援,讲究速度,明军所带皆是新式弗朗机炮,此炮为弹丸火药预装,激发后只需更换火药仓便可再次发射,射速成倍增加,但火药仓与炮体密封不如一体式炮,且弗朗机不能装填细小钢弹,膛压也不足,射程自然不如大将军炮。三十门弗朗机齐射只对金军造成微弱的影响。 此刻周敦吉从地上站起来,自带全部九百骑兵从两侧钳形进攻,向金军杀去。金军大将军炮再次齐射,将半数骑兵化为齑粉,周敦吉亦当即阵亡,剩余骑兵冲入敌阵,与敌军肉搏,在斩杀二百余人后便全部战死。 秦邦屏被流弹击中右腹,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沈复立即向前查看秦邦屏伤势,却被秦邦屏推开,道:“沈大人,沈兄弟,我拜托你一事,川营已深陷,奈何兵力器械均不如贼兵,如今唯有全军战死一途,你妻子在浙营,浙营也未深陷,你立即过河,告诉童将军金军实力,劝他撤退,再图合兵御敌,川营为你掩护。”说着秦邦屏便支撑着站起身来,集结还未离散的兵士,结阵向金军大营杀去,每一声炮响,明军间便升腾起一阵血雾。 沈复见此情形,深感川营上下高义,也知战场瞬息万变,一刻也不敢耽误,向对岸浙营而去。 进入浙营才知浙营亦深陷泥潭,浙营瞬息间筑起深沟,却也是被团团包围,浙营的大炮在深沟后方围了一圈,沈复刚冲入浙营,对岸川营便已经杳无声息,片刻后围城处最后几个口子也被补上,如今浙营是彻底被围死了。 沈复冲入浙营后便挥马直入中军大帐,只见营帐中二十来人,各个忙乱,三五成群围着争论不休。沈复大叫一声:“我要见童仲揆童将军!” 此时主案旁其中一群人中站出一人来,说道:“这位客将,鄙人便是童仲揆,敢问阁下是谁?见我何事?” 沈复上前一步道:“童将军,川营遭遇金人势众,苦战整两个时辰浙营为何不来援?后来金人强袭浙营,将军又为何只在这平原处挖深沟防御而不退至官堡?川营将士舍生为你们争取时间,如今他们的牺牲成了空谈!” 沈复说完此话后,童仲揆身旁一将大叫道:“放肆,你这厮敢质疑童将军!” 童仲揆一摆手,道:“戚将军,不可冲撞。”另一将在童仲揆耳边言语了几句,童仲揆眼中似有了一些光彩,向沈复抱拳道:“原来是沈阳城内的沈指挥使,沈阳城血战鄙人已有耳闻,沈将军辛苦!”说完便大手一挥,片刻后一个女子被带到帐中。 沈复快步上前道:“柳儿?你怎么在这儿?你没事吧?”洛闻柳摇摇头道:“我没事诚哥,是这些军爷救了我,刚才我们过了河便向辽中逃去,谁知才走了十五里便远远望见了好多金人,此时附近窜出一群人,将那群金人打退,护送我们到了这里。” 沈复听后脑筋一时没有转过来,童仲揆接住洛闻柳的话便道:“一开始我也没明白,仔细问过夫人才知道,这金人有两队,夫人说的便是那金人的主力,追击夫人的是斥候,他们与夫人相近毫厘,看上了夫人的美色,我安插在附近的斥候见此情形,便上前解救,将夫人带到大营中,我得知西方向出现金人,必是与川营交手后准备包抄,他们大概没想到撞见的不是川营而是浙营,两营战法不同,地点不同,这才让我们斩杀近千人,现在只敢围,不敢打。至于沈将军说我不去支援......” 沈复听后方才察觉,如此连笨蛋都能想到的问题,自己一时激动却忘了,川营被困,如此大点地方,只放川营还好,若浙营过河支援,人少了不顶事,人多了反而将自家人一齐挤死,浙营全营未过河,倒是替川营挡了金人背后的一刀,至于为何开始交手时不退,按柳儿的说法,金军乌压压的,一扫眼便看见至少五六十队,童将军肯定也知道。金军按一牛禄一队行军,一牛禄三百人,五六十便是一万五千到两万,刚交手时金人只有一万,其他金人肯定未露面,浙营步军居多,若其余金人全是骑兵,当真撤退,数十里平原决计被割草一般。 想到这般,还未等童仲揆说完话,沈复便抱拳躬身,道:“童将军,小将一时过激,未将各原因想过便冲撞将军,实属不该。” 童仲揆一听这话,便知自己已无需再解释,笑着说道:“本不是一军,从未见面,沈将军能如此为川营出头,大义之人,我已派出数十队斥候向周边求援,如今困局已定,只有伺机突围或固守待援,好在除了深沟,现已筑起了高篱,还能抵挡一阵,来,我来介绍各位将军,这是陈策陈将军,这是戚金戚将军,这是张明世张将军......” 沈复一一见过,也一一为刚才冲撞致歉,这时童仲揆向帐门处喊道:“几位将军快来,为你们介绍一个好汉!”沈复转身过去,满面笑容变成愤恨,“琤”地一声将腰间马刀拔出,大叫一声:“贼子!”童仲揆立马按住沈复,道:“这是如何意思?” 原来来将竟是先前逃走的邓启龙等人,沈复再见几人便怒火中烧,抛弃同袍独自逃营,无论是叫做逃兵或小人,军营中都最憎恨。 邓启龙等人自知有愧,一个客将为川营浴血,自己一众人竟先离营,立即抱拳跪下,说道:“沈大人,我等惭愧,这周世禄几人骗我等说是来浙营求援,鼓动我等离开,谁想过了河这厮竟带我们朝相反方向去,我等这才知道上当,我等砍了他几人,随后转身来了浙营。” 见童仲揆点点头,沈复才将众人扶起,说道:“贼将害人,用此下作手段,害了将军名声,害了川人性命。”邓启龙恨恨道:“周世禄诓骗我等,就是想让我等在逃跑途中护送,可惜后来虽砍得几人,没有他的脑袋!” 童仲揆见各种误会已解,便道:“各位,如今之计是如何死守待援。” 沈复见帐中商议战事,自己身为客将,在此多有不便,遂抱拳告辞,童仲揆则将沈复留了下来,暂时用做中帐参军,沈复亦知此举乃希望能将自己与浙营捆绑,一同御敌,作为军人无逃跑一说,便答应下来。 序:第九章:绝望 半个多时辰后,金军帐中忽的响起角声,四周敌兵开始对浙营进攻,金军无火铳,在此战中的火炮又不多,对于仓促迎战的川营来说也许可收奇效,但对于准备充足且火器众多的浙营来说,实在是收效甚微,进攻许久仍未突破明军防线。 就在这时,浙营的明军看见南方来了一大批人马,约摸三万左右,看盔甲旗帜竟是自家援军到来,浙营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这批人马距此十里外扎营,金军见明军增援如此众多,便减缓了对浙营的进攻,抽调人力组织防御,浙营得到了喘息。 可奇怪的是,来援明军竟不趁金军手忙脚乱之时发动进攻,竟就只是摆出阵势远远看着金人调整姿态,沈复等人愈发看不懂了。 几方就这样互相干瞪眼,一直到天色黄昏。 此时援兵终于有了动静,前军近一万人先行进攻,向金军主阵攻来,童仲揆见援军开始动作,便立即下令袭扰金军,拖住敌军后方以便友军打穿敌阵,如此便能一转形势,打败敌人。 浙营派出一千五百人到外围,利用火铳火炮压住金军后阵,果然金人被这两处突变弄得昏头转向,一时不知主要防御哪边。 只要打穿金阵,金人必败,童仲揆不遗余力消耗着炮弹,此时金军前阵都开始受到影响,变得松散起来,此时只要援军对其不断施压,一个时辰内敌军自溃。 可没想到变故就在一瞬之间,援军前军与金军前阵刚接触不到盏茶功夫,中军里便响起金锣之声,前军闻声军心大乱,三万援军竟就这样扭头逃走了。 如此变故一出,金军、明军都未反应过来,直至三万明军已逃遁至远处,金人才下令骑兵追击,步兵则在原地继续与明军作战,此一战便直至深夜。 此前为与援军响应,浙营在围兵南方打出一处薄弱点,若援军持续在此进攻,必然获胜,可如今援军虎头蛇尾,未对金人施以重创便仓皇逃窜,浙营人手不足无法扩大战果,只能看着这处薄弱点被金人从容填补。 在薄弱点即将消失的瞬间,十数骑明军从战场外冲进了浙营中,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一入军帐,便径直朝向童仲揆,抱拳跪地道:“童将军,小人有负将军所托,该军法处置。” 童仲揆将兵士扶起,道:“到底出了何事?” 兵士道:“小人去了辽阳,见到了袁应泰将军,细说此地情况,袁将军立即派出朱万良将军领军来援,可入夜时分败军回了辽阳,朱万良战死,副将姜弼独自领军回营,直说金军如何骁勇,援军如何血战惨败,袁将军说什么也不再派兵,有个沈阳来的王矫将军竭力劝说,反被关进大牢,小人实在无法再谏,只得冒死回来向将军禀报。” 童仲揆听后喘息片刻,道:“壮哉我勇士,明知九死一生仍投身重围,就这副胆识,便比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好上百倍,来人啊,将众勇士带下去,好生照管。” 此刻沈复心灰意冷,本想友军来援,此战必胜,可谁知竟都是些软骨头,浙营将步川营后尘,自己与爱妻怕是也只能殒命于此了。 童仲揆看了看军帐中的众人,说道:“各位同袍,童某无能,只能将各位带至此地,却不能将各位安全带离,我大明屡次战败,就是这军中软骨者太多,袁应泰,以往征战铁血傲骨,如今也懦弱得不成样子,看来我错看了他。” 众人此时皆站起身来,说道:“死有何惧,将军,咱们就算今日不得活,也要让那金人看看咱们汉人的骨气,打他姥姥的!” 众人正群情激愤时,外头进来一个兵士,道:“童将军,大事不好,我营火炮已无炮弹,火铳手正全力抵挡,但弹丸火药已不多,只能抵挡片刻了。” 童仲揆一拍桌案,道:“好,如此全军迎战金人,众位将军所辖卫所完整者阵战,残缺者肉搏,我等今日若注定战死,那也要掰折金人一根骨头!”说罢向沈复道:“沈将军,令夫人我已安排人保护,一有机会,立即护送撤离。” 沈复听后无话可说,心中已抱定誓死效命之意,只对童仲揆抱拳,众人已看明白,纷纷抱拳,各自拿各自兵器去了。 没有火器支撑,浙营剩余五千多人与七万余金军搏杀,最终,只剩六百余成功突围,向辽阳而去,明军大小将领上至总兵,下至小旗战死一百余人,沈复左臂及左腿连中数牀,跌落马下。 正当沈复拼到体力不支,金军中一人却止住了砍向沈复的刀,金人向此人行了一礼,同声道:“额真!” 此人便是金军固山额真——和岳络哈珈,哈珈上前一步,踩着沈复的伤口,阴笑道:“女婿,别来无恙啊!我女儿在哪儿呢?” 沈复忍住剧痛啐道:“呸!谁是你女儿,谁是你女婿,金贼。”哈珈踩得更加用力了,正想说话,几个金军兵士架着一女子到两人面前,女子一见沈复此般模样,大喊道:“诚哥!” 金军兵士放开洛闻柳,哈珈也放开了沈复,洛闻柳扑到沈复面前,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儿。哈珈对洛闻柳道:“柳儿,跟爹爹回家吧,赫舍里温达喇一直在等你,回去和他成亲,不比这病恹恹的汉人好?” 洛闻柳哭着说道:“父亲,自从你收养女儿,养育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可女儿也不会忘记,女儿的亲生父母,就是您亲手杀死的,女儿在努尔干哪日不是痛苦万分?父亲百般对女儿好,女儿尊敬父亲,可我恨,我恨你们所有女真人,为何原本我们一家只是清河镇农家,你们不由分说上来便杀人,女人和牲畜全部掳走,男人全部杀死,我娘稍有反抗,可也是手无寸铁啊,你们三四个人,或长矛或大刀,将我娘活生生砍死在我面前,你还让我嫁与女真人,我何甘心?出逃后我千辛万苦才到关内,遇见了诚哥,父亲当真以为我还愿意为了苟活而嫁他温达喇?” 哈珈越听神色越狰狞,听到最后他大吼一声:“够了,将我这好女婿杀了,把我女儿带回去!” 哈珈此话刚说完,周围兵士便惊呼一声,原来是洛闻柳从腰间拔出一枚匕首,还未等所有人回过神来,便当时抹了脖子,鲜血从喉咙处喷洒出来,洛闻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沈复的手,安然地躺在他身边。 沈复傻了,方才还是鲜活的爱妻,此刻已成了一具尸体,身体尚温,香魂已散。他大叫着,大喊着,撕心裂肺,此时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全然不似阳间的声音,倒像是从阿鼻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口中发出一般,周遭兵士不自觉都向后退去一步,听得端叫人汗毛直立,鸡皮疙瘩爬满了一身。 沈复笑了,他笑着说道:“岳父大人,小婿和柳儿先走了,我们俩在黄泉里看着岳父,你是如何死的!”说罢拿住洛闻柳还握着匕首的手,径直捅进自己的喉咙,匕首从喉结处进,从后颈处出,自己将自己捅了个对穿,后颈骨被斩断,登时就死了。 金军各个面面相觑,虽然他们踏足的战场皆死人无数,但如此惊心动魄还是头一遭,各个说不出话来,和岳络哈珈站立在原地,指着两具尸体的手不住颤抖,他从来不信汉人有情有义,他也无法容忍这个汉人女儿受到伤害,呆立许久后,他指着沈复与洛闻柳说道:“合墓,厚葬,咱们去辽阳!” 第一章:瀛洲 话分两头,自沈阳城外托孤,小旗官宋锦便带着自家小旗十人,怀抱着沈家孩子,一路奔锦州而去,怎知锦州守军二十余万,总兵冯昭却拒不驰援,只有先前副将吴襄派出童仲揆部一万余,可这点兵力,与金军实力悬殊,且童仲揆出发时并不知沈阳已陷落,若与金军撞个满怀,决计无法全身而退。 滞留锦州三日,竟无法说动冯昭出兵,冯昭以饷银不够,驻守锦州尚可,若贸然出兵无法抵达为托词,将宋锦拒绝了数十次。知道最后差点以扰乱军心罪格杀宋锦,若非底下众多总旗、百户等劝阻,宋锦或许早就人头分离。 宋锦心灰意冷,原来这军营似那官场一般黑暗,遂与那战场核勘之人交代,下次清点战场时,就说他宋锦已战死或失踪,说完便脱下军装,换上百姓衣服,带上沈家孩子往南去了。 一个男人一路上抱着不足岁的孩童确实艰难,就说这每隔几个时辰孩子便饿了,也的确是个难事,好在锦州离山海关不远,过了山海关,每三五里就有人家,或独院或多户,也不至于让孩子走一路饿一路,宋锦每遇到人家,只要母亲刚生育不久,便将孩子身世讲出,百姓得知是辽东壮士之后,多数自然也愿意喂奶。 就这般,宋锦与沈络,一人一婴儿,两人走一路饿半路,勉强挨到了山东蓬莱。 宋锦在蓬莱四处询问,竟都不知这瀛洲在哪儿,宋锦有些困惑,为何来时路上知道瀛洲岛的人都说在蓬莱出海以北,到了本地反倒没人知道?怪事怪事,只是宋锦答应过别人,又是生死袍泽,说甚也要将沈络带到瀛洲,当下决定继续询问。 这一问便又问到一个半时辰开外,饿得两人一个哭一个笑,哭的那个在笑的那个怀里哭得山崩地坼,笑的那个抱着哭得那个无奈地苦笑,本以为来了蓬莱就能立刻找到瀛洲,到了此地问了好几个时辰也无有结果,一着急便忘了问奶的事情,如今娃娃饿了,一时半会儿哪儿找奶去! 宋锦无奈自言自语道:“瀛洲啊瀛洲,到底如何去啊?” 或许真就叫做柳暗花明,宋锦正自语时,旁边恰好过一位老者,巧在听见了此话,便问宋锦道:“这位后生,你是外地人吧?” 宋锦一惊后又一诧,问道:“老先生,您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您知道?” 老者听后笑了起来,说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啊!老夫在此地数十年,一生见过无数外地客人,一来便问瀛洲的不知其数,那都是外头志怪小说看多了,蓬莱以北,有一群小岛,许多志怪书籍中记做瀛洲岛,不过那群小岛从来就唤做长岛,本地人看小说的只知有个瀛洲,但从来就不知书中所谓的仙山,就是那几个破岛,你问他们,自然得不出结果来。” 宋锦听后连忙问道:“老先生,那你说的这长岛该如何去啊?实不相瞒,后生曾答应友人,将他们的孩子送到瀛洲,此番老先生提点,不胜感激!” 老者听见宋锦此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瞬间又恢复了寻常神情,说道:“既是如此,老夫与你指条路,你从此处往北走,临近海处有一小海,此时顺着海边往西走上二三里,便能看见一个茶摊渡口,那里便有唯一与长岛摆渡的船,不过船家渡不渡你,要看你的本事了。” 宋锦听后顿觉兴致颇高,如此一路辛苦,终于可有瀛洲消息了,船家如何不渡?当时便躬身告辞。老者立马叫住了宋锦,正当宋锦疑惑时,老者说道:“后生,娃娃还哭着呢,顺着这条街,拐过两个街角,有一个善馆,专门收留孤儿弃婴,那里有奶娘,吃饱了再去罢。”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宋锦来到善馆,外屋男女正陪着半大孩童在游戏,一个女子将沈络抱至里屋喂奶,宋锦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屋坐下等着。 一问才知,如今大明连年战乱,横死者留下孤儿,破产者只得弃婴,当地官员只得用公款筹建了此处善馆,发动百姓募捐,收养娃娃,在周边四处找收养人家,无人收养者官家送入公塾读书,长大或从商,或入官,或参军。 宋锦听后点点头,未曾想这官场虽有黑,今日竟见了白,想必这人心也有好的。但转念一想,沈复夫妻二人如今不知怎样了,若辽东有异变,这沈络不是也成了孤儿?想到此处,宋锦不禁长叹一声。 片刻后,一个女子进了里屋,将沈络抱将出来,对宋锦说道:“大人,一个人带娃娃的确困难,若是娃娃饿了,还带到这里便是。” 宋锦知她将自己误认为是沈络父亲,也不分辩,行礼道谢将沈络接过,出门买了个炊饼往那渡口去了。 自善馆出来走了五六里,终于见到了那间茶摊,或称那个渡口,说是茶摊,就是几张破桌子椅子,一块破布做顶,寒酸到让人心疼,说是渡口,也就一叶扁舟,孤零零栓在柱子上,船小到让人一不小心就当作毛豆嗑了。 宋锦心中发虚,暗想这老人不是把自己给耍了吧?又转念一想,若是要耍人,善馆之事就不必给他说了。 想到此处,宋锦才慌慌走到茶摊旁,只见一彪汉靠着一棵大树正打瞌睡,时而鼾声震天,时而无声无息,若不是胸口正在起伏,没声响的时候还以为这汉子打鼾将自己憋死了。 宋锦上前想要叫醒大汉,却见大汉嘴角有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垂着,着分明是涎水,一直垂到衣服上,打湿了一襟,宋锦一身恶寒,汗毛直立,他在军营如此之久,也未见到这样毫无边幅的人。 正当宋锦还在震惊之时,那大汉睁开了眼睛,见前方有人,便懒洋洋道:“这位客官是来此喝茶?正好小摊熬了两个时辰的茶刚刚放凉了,解热又醒神,我给客官端一杯啊。”说完两手将嘴一抹,抹了一手的口水,便一手茶碗一手茶壶给宋锦倒水去了。 怪不得这茶摊生意这么清淡,如此做生意,多几年裤衩都能赔个对穿。宋锦赶忙制止了壮汉递过来的茶碗,说道:“掌柜掌柜,在下不是过路的客人,我是北方来的,受友人所托去瀛洲,听说那里实叫做长岛,特来这里求渡。” 壮汉听闻宋锦来意,表情立即严肃起来,阴冷着脸问道:“你打听长岛作甚?如此几个荒岛,上去如何?” 宋锦这才想起洛闻柳交予他的信物,他从腰间荷包中拿出,道:“掌柜,这是友人临行前给在下的信物,说到了此处拿出来给你们一看便知,我怀抱中的孩子正是友人之子,受她之托带到瀛洲。” 壮汉一见此信物,立即来了精神,抱拳道:“在下李忠,敢问阁下姓名,友人姓甚名谁。”宋锦也回礼道:“李掌柜,在下姓宋名锦,曾是沈阳卫所一小旗官,友人是沈阳卫副指挥使沈复,和其妻子洛闻柳。” 壮汉听后立马将宋锦往船上引,道:“原来是洛小姐友人,快请快请,在下这就渡你去长岛!” 宋锦见李忠伸手就要来搀自己,连忙后退两步,说道:“李掌柜不必客气,有劳掌柜为在下摆渡了。” 李忠一边牵出小舟,一边说道:“宋兄也不必叫我掌柜掌柜的了,实话说了吧,我只是一个看门的,洛小姐和咱们二少奶奶是好友,又是掌门认的外女,我也就不瞒你了。其实长岛是咱们门派驻地,多少年来都鲜有人知道我们门派,就是因为无数门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在外说起都称长岛是几个荒岛,门派在瀛洲,所以门中才得许久的清净。” 宋锦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问谁都说不知道,原来还有如此多的道道,但既然要让我带阿勤来,为何又不说清楚?又转念一想,是了,当时在外,如此多的口舌,若是泄露消息,洛闻柳是怕对不起这边。 想到此处,宋锦抱着孩子上了那小舟,说道:“李兄,有劳你为我们摆渡了。” 李忠将小舟撑离岸边,扔下了茶摊,向北划去,一边划一边说道:“宋兄客气了,洛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对咱们可是很好了,又温柔又体贴,虽说时间短,可下面这些人谁都记着她的好,就是副掌门那一脉的看不惯她,说她是帮着掌门这边拉拢人心,几十年了,自从掌门选定后,副掌门就一直想把掌门拉下来自己上去。我就说这也怪了,想争权他怎么不去当皇帝!” 李忠见此话一出宋锦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才想起宋锦他们都是官军,是效忠朝廷的人,当即赔礼道:“宋兄,有口无心,有口无心,抱歉。” 宋锦暗暗苦笑,心想道自己此时对朝廷的忠心还剩多少?见李忠向自己道歉,便摇摇头,表示无碍。 两人自此便再也没有说话了,一直这样沉默着,直到李忠将船停靠在一座岛岸边的渡口上。 第二章:鬼谷门 才将下船来,宋锦抬眼一望,便看见这山峦叠翠当中,似是有红砖青瓦的景象,渡口上去不到百步,便有青石板铺就而成的阶梯,蜿蜒至前方山谷处。 说是山谷也不尽准确,横竖只是左右两个高不足三十丈的土丘,土丘间有一个缺口,这青石板路便是往这个缺口而去。 李忠拴好了小舟,指着山谷处道:“宋兄,请!”便走到前头引路去了。 宋锦跟着李忠后头,看着两边风景,越看越是古朴,就连这青石板路也似非人为痕迹一般,竟像是跟随这岛这山这树一齐生长起来,宛如仙人手笔。 青石路在这丛生的草木间若隐若现,两侧草丛树林间不时飞出几只雄雉野鹤,林木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呦呦鹿鸣,令人心旷神怡。李忠道:“宋兄,这几处岛屿春日花开、夏日蝉鸣、秋日落叶、冬日降雪,四季如诗如画,可比那陶公之桃花源几分。” 宋锦听后一边惊讶于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也惊讶于这李忠如此粗犷,竟也知陶公渊明,竟也能说出如此雅致的话来。 宋锦点点头,说道:“山海尽处,竟是别有这一番洞天,妙哉。” 这一句话倒是让李忠挺受用的,不论别人夸的是不是自己,只要是夸到和自己相关的地方,都会不自觉感到脸上有光,这就是人。 两人过了那山谷尽处,李忠这才知这洞天之府是如何奢华。 一道高墙沿山势而走,以山作围,山与墙交相呼应,正中一道铜钉朱漆大门,此刻正虚掩半开,似主人知道有人要来,门前一所小屋,应是那护院所在之处,此时小屋中走出两人来,服饰统一,皆是黑白相间,左襟用七彩绣线绣出“天机”二字,两人向宋锦做出手势,示意宋锦入内。 宋锦与那李忠二人走过虚掩的朱门,便来到一处广场,长约一里,宽约五十丈,皆用青砖铺就,当中一道中轴线,从大门处直通远处庑殿,左右侧殿偏屋林立,庑殿之后依稀还有亭台水榭、后屋别院。大小巷道内人影来往穿梭,各色各样,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哪处小县的县城。 看到这样光景,宋锦忍不住赞叹一声:“好气派啊!”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影从庑殿大门而出,快步向宋锦站处走来,待到近时,那人对宋锦说道:“先生,掌门在大殿等候多时了,请随我进去罢。” 李忠说道:“原来掌门知道沈兄弟要来,那我就不聒噪了,有陈执领带着,我也就回我的茶摊去了。”说罢便走出了那大门。 宋锦见李忠走远,向来人作一小揖,道:“在下宋锦,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来人道:“问宋先生好,我是此门中弟子,叫做陈伯才。” 宋锦连忙行礼,陈伯才连忙还礼,两人这才向正中庑殿走去。 这正门到庑殿约摸一里,宋锦走到一半便心烦意乱,也不由得佩服陈伯才,走这一个来回还能如此从容。 趁着这走路的时间,宋锦向陈伯才问了一些门派的事情,原来此处唤做天机门,门派中有一个正掌门,一个副掌门,正掌门唤做花见常,掌门夫人在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掌门年迈也未续弦,往下有两个儿子,长子花九元,次子花师左,副掌门唤做康鹤年,一生未娶,比掌门要大七八岁,如今怕是更不娶了。 门中有八字学堂,对应八卦各字,八字学堂目前共有学生三百多人,各字所学不同,乾字所学治国;坤字所学治军;坎字所学医术;离字所学药理;震字专习武学;艮字专习文理;巽字专习百工;兑字专习农学。这八字若能精习其一,便有通天才学,若是能贯通其二三,便是不世之才,天机门数百年来,能够学至四字者,也只有二人。 这天机门一共拥有四座岛屿,这一岛便是乾字与坤字所在,别看外界到此只有一条破船,可四座岛屿之间有一二十条楼船相互往来,繁华程度可比肩大明许多城市。 宋锦听后暗自咋舌,这天机门如此高深,竟与春秋时期鬼谷一派如此相似,实在奇也。 有话谈总是比闷声走路时间来得快些,不知不觉就已走到庑殿正门,陈伯才向宋锦道:“宋先生,正殿已到,掌门在里面等你,告辞。” 宋锦暗道这门派中人人都如此奇怪,带路不带到底,李忠带到半路转身就走,这刚到门口陈伯才就离去,留我一人与那掌门该如何说话? 虽是有些局促,但人还是要见的。宋锦推开门,有些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庑殿,哪知进门并未见有人。 正暗自诧异,从旁边一偏厅中传出一人声音:“客来了?那就进来吧。” 闻着里头有佳肴的味道,宋锦心忖道:这掌门好生厉害,竟然知我要来,还特意在这偏厅做好了菜肴等我,莫不是搞错了,这掌门约了别人,错把我当成那人了?只是这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 怀揣着不安,宋锦道了一声叨扰,便推门进去了,这不进去还好,进去一见那掌门,宋锦便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立刻噎在当场。 原来这所谓的掌门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蓬莱街边遇见的指路老头,老头抬眼见宋锦此刻表情仿佛雷劈一般,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后生,来坐吧,菜都等凉了。” 宋锦此刻感觉自己吃下了一个五味瓶,又惊又怒又无奈,片刻后,才无力地说道:“老爷子,原来是你啊。” 花见常道:“怎的?后生不想看到我这个老头子?” 宋锦见座位旁还有一个婴儿篮,便将沈络放入篮中,一边坐下一边道:“不是,老爷子,既然你是这里的掌门,为何在街边不直接告诉我,还让我找了这几个时辰的路?” 花见常听后哈哈大笑,说道:“想必那李忠或是陈伯才告诉你了,天机门一向不愿为外人知晓,若你是坏人或别有用心,那这个秘密可就泄露了。” 宋锦听后才刚要点头,转念一想,道:“不对!老爷子,若是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别有用心,那为何大街上才一见面就直说瀛洲便是这长岛?” 花见常喝了一口茶说道:“老夫枉活了五十载,这点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若拿不准你是否是好人,我也就不会给你指路了。” 这话宋锦又听不懂了,问道:“老先生既然知道我不是那别有用心之人,为何不直接带我一同返回呢?” 花见常道:“那若是我看错了呢?你若是坏人或别有用心,那天机门的秘密不就泄露了?” 话说到这里,宋锦感觉自己是在凭着意志将自己的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处才没吐出来,绕了这半天,老头还是在耍自己。 花见常哈哈大笑几声,这才说到:“这便是柳儿的孩子?他们两口子怎样了?” 宋锦听后诧异,问道:“老先生为何知道这是洛嫂嫂的孩子?”花见常道:“最近几年,门生故友只有柳儿生育,若是后生其他友人所托,又怎会让你到此地,所以老夫为何不知?” 宋锦此时了然,将近期辽东变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给花见常。 花见常听后长叹一声说道:“老夫虽未在市井,却也听说此次金人来势汹汹,辽东恐会天翻地覆,洛儿柳儿将孩子托付于你,怕就是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了,只是可惜了这两个好孩子。” 宋锦听后也是心中一惊,是啊,当时怎么没有想到,金人进攻沈阳,为何不见重器,定是将重器调往了辽阳,攻破辽阳后为了稳固此重镇防御必然会侵犯其他城池,辽东大小近百城,金人必然会悉数攻下,锦州冯昭不愿出兵,辽东危矣,如此沈复危矣,洛闻柳危矣。 想到此处,宋锦立即坐起身来,既然沈复夫妻所托之事已成,那就回辽东,死守已是愚忠,说什么也要将他二人带回关内。 花见常知他心意,抬手按住了宋锦,说道:“后生,已为你准备了这些菜肴,吃了再走,辽东危局不在这一时,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寻人,老夫叫人给你些银两,去东营买个趁手兵器,坐船去锦州吧。” 宋锦暗自点头,便坐下来以极快速度吃了些饭菜,拿了些细软便起身离去。 临走时,花见常对宋锦说道:“后生,一路上小心些,以后若没有去处,就来此处落脚,天机门随时欢迎你。” 第三章:选学 清晨,宋锦从床上醒来,便拿上扫帚去那偌大广场清扫,今日对自己来说可是大事,沈络已经八岁,该从各字学堂中选出一个进去学习了,宋锦今日早早便开始做活,早一些做完去问问沈络到底要选哪一门。 八年前,自己将沈络带到鬼谷门,便回了辽东去寻找沈复夫妇,可在这期间,宋锦并不知道金军已经全数占领了辽东,沈阳陷落后不到十日辽阳便被金军攻占,周围大小近百城或破或降,辽阳已成后金都城。 宋锦苦苦寻找近三年,终于在辽西清河县碰见当年的浙营旧部,才得知他夫妻二人身死的消息。在几人带领下,宋锦去了当时的浑河战场,在一处荒丘旁找到了二人的坟茔,一番祭拜后回到鬼谷门,甘愿只做一个护院,住在朱漆大门旁小屋内,日日打扫广场,这一做就是五年光景。 这一边,掌门花见常坐在庑殿大堂正中位置上,笑着看沈络和花九元争吵,花九元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咳嗽着一个劲说道:“竖子!竖子!”花九元妻子叶珂连忙给他捶背,忍不住时也悄悄遮住脸来轻笑两声。 这沈络自从被宋锦带到鬼谷门,花见常便请了乳母,交给长子花九元抚养,当时只有次子花师左生下一个儿子,起名花敬方,比沈络大半岁。花九元夫妻认为如果有一个孩子进了家门,自己夫妇二人也会很快有孩子的。 果然,抚养沈络的第三个年头,花九元与叶珂就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花欺雪,夫妻二人是喜爱得不得了。 沈络是洛闻柳的儿子,花见常自是各种喜欢,花九元夫妻认为是沈络把女儿带给他们的,自然也是各种宠爱,加之花师左的发妻钟念君与洛闻柳要好,自然这家也对沈络百般迁就,洛闻柳在时,与门中各人都极其友善,自然也爱屋及乌,这沈络便越来越调皮。 今日本是选定字学的日子,花九元希望他选乾字或坤字,如若都不喜,自选一字便了,可谁知这沈络却说,一字也不选,想学什么便去哪字便好,这才气得花九元气血不顺。 花见常也笑够了,说道:“阿勤,你先下去,若是未时正还未选好,我们几个便给你选了。” 沈络听后嘴一瘪说道:“阿爷,为何不能多学,我就要多学!” 花见常道:“多学并非不好,只是照你那杂学旁收的学法,无一精通,到头来如何出师门?你先去想想罢,当心你宋叔又打你。” 沈络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他在这鬼谷门当中最怕的就是宋锦,自从宋锦见过沈复夫妻坟茔后,便发誓要让沈络成才,所以整个门派中也只有他在沈络调皮无度时舍得动手。 出了庑殿,沈络便往后山走去,庑殿前广场两侧都是学徒和佣人杂工住的地方,庑殿后的几间别院才是掌门和家人住的地方,沈络此刻就正往自己住处去。 “勤哥哥,怎么闷闷不乐的呀,是不是方哥哥又来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沈络此时正路过后花园的水榭,抬眼一看,只见一张精致的脸蛋躲在柱子后头,这脸蛋就像是蒸得爽弹白嫩的包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一对小手臂正抱着柱子,试图从围栏那边翻过来。她就是花九元的独女花欺雪。 沈络与花敬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只是二人总爱争一个孩子王出来,后来花敬方比沈络早半年多入了离学,每次过来都显摆学到的东西,每回气得沈络跳起来要比谁撒尿远,今天沈络说想要多学,就是想学更多的东西,压住花敬方。而花欺雪与沈络在一起的时间更长,都是一个父母养大的,也就更向着沈络一些。 沈络将花欺雪从围栏那边抱过来放下,说道:“雪儿,不是这个事,今天阿爷和大伯他们让我选学,我说我不想选,就想都学了,大伯就不依,阿爷也拿宋叔来压我。” 花欺雪听后将脸凑近沈络,一双大眼睛盯着看了许久,说道:“勤哥哥,你是不是又气到我爹了?” 沈络一时语塞,被这妮子呛了个茶壶倒汤圆,想说又说不出话来,干脆就不回答了,蹲在地上直生闷气。 花欺雪走过来,摸着沈络的头,说道:“好了啦,爷爷和爹都是为你好嘛,听说鬼谷门创立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这样选学的。”虽说平时沈络比花欺雪高半个头,此刻蹲下来却只到她下腰处。 沈络抬起头问道:“雪儿,你想好要学什么了吗?” 花欺雪高兴道:“当然,方哥哥选的是离学,修药理,那我就选坎学,修医术,我最喜欢钟叔母了,她的医术那么好,我以后就要像她那样,只是她嫁给叔父后就不再四处接诊了,要我说我就不嫁,永远陪着勤哥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到处治病救人。” 沈络听后愁云都散了不少,笑着刮了一下花欺雪的鼻子,说道:“小妮子,小小年纪就嫁啊娶的,以后怎样还不知道呢。” 花欺雪捂着鼻子,嗔怪着说道:“勤哥哥,你也不是一样小小年纪,还说我?还有,不要再刮我的鼻子了,大人说刮多了会塌的!” 沈络答应道:“好好好,都听雪儿的。”看着花欺雪精致又高挑的鼻子,沈络没忍住又刮了一下,气得花欺雪在水榭里追着沈络要打。 二人正闹得欢快,忽然间看见一个身影从庑殿中大步流星往后花园而来,手里倒拿着一把笤帚,沈络立即慌了神,说道:“糟也糟也,雪儿,宋叔过来打人了!” 花欺雪也看见了宋锦,急得都快跳了起来,两人上蹿下跳半天,花欺雪这才想起,对沈络说道:“勤哥哥,快往后山跑。” 沈络一时急得堵了脑子,这回花欺雪提醒过也迟了,虽然听到提醒便拔腿就逃,但宋锦也追到了这水榭处。 “洛儿!站住!”沈络听到宋锦这一声怒吼,当下两腿便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原地,双手捏住自己耳朵,低着头说道:“宋叔,孩儿错了。” 这是沈络一直以来挨打的经验,无论他知不知宋锦找他因为何事,但只要宋锦气呼呼的过来,先承认错误,多少会被打得轻些。 宋锦走到沈络身边,牵住沈络的耳朵,提着就往庑殿方向走去,疼得沈络直叫:“宋叔,孩儿错了,你轻些!” 宋锦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能耐了你啊,八字学堂每一学有多高深你知道吗?开派以来几万门生,学齐四样的都才两个,你倒好,全学?你狗嘴里那颗象牙是怎么吐出来的?” 花欺雪急得都已经哭了出来,围着二人就求道:“宋叔叔,先放开勤哥哥吧,他好疼的!” 宋锦可不管那么多,三人就这么一个骂着,一个求着,一个哭着,纠缠回了庑殿当中。 一回到庑殿,宋锦就将沈络扔到花见常面前,花欺雪一把扑到花见常怀里,哭道:“爷爷,不要打勤哥哥了,让宋叔叔也不要打勤哥哥了,你看他好疼的。” 花见常道:“九元,我说的吧,再生气也莫要将此事明讲出来,现在让宋锦后生听见,洛儿可不受苦了,雪儿也哭成这样,如何收场?” 花欺雪听见这话,转头扑向花九元,哭道:“爹爹,不要让宋叔叔打勤哥哥了!” 花九元虽方才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可现在也有些后悔了,宋锦的脾气自从辽东回来便成了这样,只要他开始训斥沈络,无人能劝得动他,此刻看着女儿哭成这样,花九元甚是不忍心,叶珂心都碎了,不住地安抚花欺雪,一边让花九元试试劝一劝宋锦。 花九元走到宋锦身旁,说道:“贤弟,当时我是气糊涂了,这孩子有这心,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如若他真的能把这八字全部精修,那岂不是门派开创以来的第一人?” 宋锦道:“兄长说的固然有道理,可也不敢这样去冒险啊,这是沈大人唯一的孩子,万一废了,我没办法和他们俩交代!” 花九元此刻也说不出话来了,一旦宋锦将沈复与洛闻柳搬出来,众人便再也不好说些什么。 花见常看此时堂下鸡飞狗跳,心忖时间也差不多了,这次本就是暗地里想要让沈络吃一回亏,让他选学时收敛一些,便向众人道:“好了,如此老夫说一句话,宋锦后生也别因此事打骂洛儿了,洛儿被我们惯得有些散漫,觉得任何事都觉无所谓,因此才在选学时说出那些话来,如今只要收敛一些,一学一学地读,读完一学,读精一学,便再选择下一学读,洛儿,你说怎样?” 沈络抬起头来,本想让花见常准许先齐读两三学,可一看见宋锦的眼神,自己便蔫儿了,只好答应。 见沈络已经服软,宋锦脾气也就下去了,花欺雪见事已平息,便拉着沈络去了后花园,花见常一拍桌案,说道:“洛儿首学,便从简单文理来罢,去叫丁狸来。” 第四章:及笄大礼 沈络虽说小时候顽皮打闹,可学起书来却是让人意想不到,无论是古今典籍,还是正传野史,沈络日夜捧读,出了上学,便在自己住所也没有闲下来,对于沈络的学习态度,艮字执领丁狸更是赞不绝口。 门中一众长辈皆欢喜,特别是宋锦,见沈络进步如此之快,自是心中宽慰,如果他要是知道沈络如此刻苦学习之因多是想争赢花敬方,怕是沈络的屁股上又要开花了。 一晃眼,自从沈络入学至今,已有九年光景,艮字略有小成,依当时约定,沈络可另选一字课余修习,宋锦自是希望他能修习坤字,将来走他父亲的路,甚至超越父亲统帅三军,但沈络对治军打仗毫无兴趣,反而去学兑字农学,争吵之下与宋锦赌气月余,至今仍未与宋锦说过一句话。 这日清晨,宋锦依旧起床打扫殿前广场,只见四处张灯结彩,各方笑声不断,一时反应有些迟缓,愣在了原地。片刻后宋锦使劲拍了拍自己脑门,暗道不好。今日可是掌门孙女花欺雪的及笄大礼,半月前掌门便与他说起此事,这段时日只顾与沈络赌气,竟忘了准备雪儿的礼物。 宋锦连忙转身回到山门前小屋,放下笤帚,将这些年来所存的银两悉数拿出,便下山撑着渡口那叶小舟去了蓬莱市集。各处杂工也不敢拦他,虽说宋锦在此处和他们一样,只是做些清洁的活计,但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来头不小,只是想不通以往都是扫足一个早晨,午时才回,任劳任怨天天如此,可今日为何却这般慌慌张张。 这一头,后花园别院中花欺雪坐在闺房当中,母亲叶珂正为她穿衣梳头,母亲的眼中尽是似水柔情,她一边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边为她梳妆,一身肌肤白嫩似雪,又如那安静的湖水一般顺滑,只要有人手指轻轻一点,便似能激起层层涟漪,叶珂将腰带环住花欺雪的腰肢,纤细似不堪一握,双腿修长,双臂柔软,似河边的柳枝一样,那手指与脚趾,便如枝条新开出的柳叶,动若起舞,一双眉眼更仿佛将世间的万种风情皆囚禁其中,美得让人感觉随时能滴出瑶池仙露。 看着面前已出落有致的女儿,叶珂不禁哭了出来,道:“雪儿,今日及笄,你就是大人了,不需要事事行动都来请示你爹爹和我了,若以后看上了哪家的小子,只要人品不差,你又喜欢,便与爹爹和我说,我女儿这般漂亮,真是那小子的福气。” 花欺雪见母亲哭泣,本也跟着哭起来,谁知母亲最后说了这样一句,羞得她当时就红了满脸,嗔道:“母亲你说什么呢!有方哥哥和勤哥哥陪着雪儿,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嫁,咱们一家人一齐生活一辈子!” 叶珂听见这样的傻言傻语,一时竟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刮一下花欺雪的鼻子,说道:“你个傻丫头。” 花欺雪嗔怪道:“母亲!将雪儿鼻子刮塌了就不好看了!” 叶珂笑了,说道:“好好好,不刮了,雪儿的鼻子不会塌了。”说罢便又继续为花欺雪梳妆打扮起来。 这边厢,花见常与花九元、花师左等人在庑殿大堂忙碌着,特别是花九元,一整个早晨都在上蹿下跳,这里的灯笼挂少了,那里的彩绸挂歪了,忙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花见常说道:“好啦九元,快来吃些东西垫垫,还有半个多时辰才叫午饭呢。” 这句话音刚落,外头一位学徒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在花见常身边耳语了一阵,花见常脸色稍微变了一变,转瞬又恢复了,对来人说道:“没事,你去外头帮忙吧,辛苦了。” 来人行了一礼,转身去外头帮忙了。 虽说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又两个人却是悠哉游哉,自顾自拌起嘴来,这一个说道:“我比你先入学半年,应该是我赢了。”那一个说道:“可是我学的比你快,我都开始学第二学了,你还在学那第一学。”这一个又说道:“你那算什么?学在精又不在多,我学得比你扎实。”那一个又说:“屁,你学得根本没我好,不服比比?” 这斗嘴声音绕着整个庑殿好几圈了,吵得殿内几人头疼,花见常对外头喊道:“你们两个,进来。” 听见掌门的声音,外头两个人立马老实了,片刻庑殿大门外就进来两人,一个是花敬方,一个是沈络,花见常摸了摸胡须,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们两个娃娃,十七岁的人了,自从记事开始就争啊争,争是好事,但也得分时候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说!” 这下两个人低着头小声说道:“知道,今天是雪儿及笄的日子。” 花见常没好气道:“你们两个猴儿还知道啊?我以为你们把妹妹的大事都给忘了,不说帮忙也就算了,一个劲儿就在这大殿外聒噪,里头活计都快做不下去了,你们不帮忙就远点儿吵,要帮忙就到处问问哪儿缺人手,这样成何体统。” 这两人结结实实被训了一顿,灰溜溜地从大殿中出来,花敬方道:“诶,阿勤,你说老爷子今天怎么了?火气这样大?”沈络说道:“不知道,方哥哥你说是不是今天这件大事不太顺啊?要不就是谁惹到他了。” 钟念君此时从殿内走来,说道:“你们两个,再过三年你们也要弱冠了,还像小时候那样拌嘴,今天是你们妹妹的大事,所有人都紧张得要死,你们俩倒跟没事人一样,等你们及冠就知道这事有多严肃了,快去,把给妹妹的礼物准备好,别出岔子,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二人闻言,各自去庑殿后别院住处拿贺礼去了。 待到拿好贺礼出来时,花敬方笑道:“哈,络弟弟,你的礼物可没我的好哦,这下看来还是我赢了。” 沈络向花敬方看去,只见他手里竟拿着一件金缕衣,通身金丝,阳光照射反射出富贵的金黄色来,这件衣服上的金丝满绣出一只神鸟鸑鷟,世间五凤赤者凤,青者鸾,黄者鸑鷟,紫者鹓鶵,白者鹄,用金丝绣鸑鷟,可见花敬方是何其用心。 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礼物,小小一圈璎珞,乍一看如此普通,但花敬方不知道,这璎珞吊坠处是专门定制,用金线和银线缠出了一对交颈鸳鸯,是沈络专门找的巽字师兄学习,自己一点一点缠成,沈络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送花欺雪鸳鸯,只是在每晚缠线时无意识做出来的。 沈络本觉世上钱财买到的都是俗物,可如今见到花敬方的礼物,心中也犯了怵。 申时正,门中各处鸣锣响鼓,胡琴管乐之声不绝于耳,掌门人长房孙女的及笄大礼正式开始了。 庑殿门前,桌案分列两旁,一直延伸到广场上二十余丈处,八堂学徒衣着对应八卦各色,分字而坐,最前方的几张桌案便是各学堂授业先生。大殿前,掌门副掌门,及各字执领一并家人入座,一张巨大红毯将当中的空地铺满,沈络与花敬方乃是家属,自然就坐在殿前几张桌案的最末端。 沈络看了看周围,发现叔叔宋锦未在任何地方落座,心中暗自诧异,但大礼已经开始,如此已不方便再四处问询。 大礼很无聊,无非就是祭天祭酒,各种行礼,大伯花九元,向门中各位致谢,感谢大家的帮助与培养,今后还请各位继续疼爱女儿云云。 待花九元行完了礼落座后,主祭花师左又念了一大段词,无非也是夸赞花欺雪的祝词,旨在感念上苍,保佑花欺雪健康平安。 就着两个流程下来,时间便已过了半个多时辰,谢词与祝词皆是艮字师兄所写,听得沈络昏昏欲睡,他自己不知挨了多久,只听花师左大声道:“祝罢,有请花女欺雪受礼。” 话音刚落,只听庑殿大门洞开声音,场内所有人都惊呼一番,沈络顺眼看去,之见花欺雪款款而来,艳若秋波,肤若凝脂,削葱一般的双手交叉在腹前,初施以粉黛的她顾盼生情,行步生香,竟似那瑶池仙女下凡,沈络心中暗道:这小妮子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金猊嘴中的香已经燃尽了一柱又一柱,花欺雪默默跪坐接受及笄大礼,待最后祭过天地,拜过长辈,敬过兄弟平辈后,整套礼才算完成。及笄礼千百年至今,已是化繁为简,这鬼谷门因循旧制,如今仍在用先秦全礼,或许与那春秋鬼谷一派真的有关系。 大礼完成,已是酉时三刻,花见常心中高兴,直忙叫后厨传菜,为了今天,还特意从蓬莱调请大厨,殿前广场热闹非凡,各色菜品酒水具是平日吃不到的,一众门生大快朵颐,胡吃海喝,一时好不热闹。 众人争相向花欺雪送上礼物,各自吹捧,谁知这里头有没有想胡乱攀亲的。 花欺雪也不以为忤,师兄师姐地叫着,等到沈络及花敬方送礼时,花欺雪才发现不对,转头问自家父亲及二叔道:“爹爹、二叔,宋叔叔怎么不见?” 第五章:大礼变数 忙了一天,到此时才算是将将歇下来,若非花欺雪提醒,花九元也并未发现宋锦竟然不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没有发现宋锦的身影。 正当众人疑惑时,只听得广场当中锅碗瓢盆一通乱响,摔碎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就见大片门生齐刷刷倒在地上,有的哀嚎不已,有的竟已失去意识。 此间正作混乱之时,不知谁在场下大喊一声:“有人下毒!” 花见常还未说话,只见旁桌的康鹤年站起身来,大喊一声道:“花见常,你居然唆使门生下毒!今日之事你如何解释?” 这种时候就是要看谁屎盆子扣得快,刚刚才有人说下毒,康鹤年就站起来,矛头直指花见常,众人都已中毒,各自难受时便失去了分辩能力,花见常被指下毒,那众人的目光自然集中到他身上,只等一个说法。 花见常脸色变了几变,随后竟大笑起来,说道:“鹤年啊,刚刚才知下毒之事,事情还未查清楚,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呢?” 康鹤年道:“我如何知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知道?我鬼谷门八字学堂,乾坤坎离均是你在负责,离字修药理,谁不知道天下万物,少可入药,多则成毒,下毒谁能比得过离字?又有谁敢在离字面前下毒?你还敢说不是你唆使的?” 这话一出,场下众人无不恶狠狠盯着花见常,还有些气力的一半哀求着谁找找解药,一半挣扎着要花见常给个说法,甚至有人大喊掌门如此恶毒,已不配做掌门等话。 花见常听场下各种叫嚷,依然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好,刚才这番话可作为证据之一,那你倒是说说,我既然为掌门,为何要下毒毒害我的门生?” 康鹤年道:“这也不难猜,你与我一直以来便不要好,你见震艮巽兑四字是我在负责,门里亦有不少人向着我,你先下毒放翻我们,趁我们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你再出来做好人,把毒给我们解了,众门生见你能力出众,自然会全力向着你,你再将我架空,到时候我是去是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如此铲除异己,花见常你真狠毒!” 康鹤年句句看似有理有据,但却也禁不住反复推敲,只是此刻群情激奋,这样的谎话又有谁去辨别真伪呢? 这时下头更是有人叫嚷着:“副掌门说得没错,敢问掌门先生,宋锦去哪里了?”宋锦是掌门带进来的,也是花九元和花师左的好友,出了这等变故,宋锦不在的确让花见常的嫌疑进一步加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花见常等人心想:是啊,这宋锦哪里去了,方才如此热闹忙碌,竟未发现他不在,乾字执领陈伯才小声问花见常道:“掌门,这宋锦竟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还是在这种变数之时,会不会已经......” 花见常摇摇头,他相信宋锦的为人,自十五年前从辽东回来,宋锦一直不问外事,他也根本没有与康鹤年有过交集,他对陈伯才道:“勿要胡乱猜测。” 另一边,康鹤年也是一惊,如此重要场合,只看花欺雪的面子也会出席,莫不是花见常这老儿早就猜到今日有变,让宋锦去哪里埋伏了?想到此处,康鹤年环顾全场,发现所有门生老师皆在,那宋锦为何不在? 康鹤年越想越心慌,心道:不行,此事越拖变数越大,必须尽快将掌门之位夺过来。他心中着急,已经慌了举措,不顾多年来建立的沉稳形象,继续逼问道:“花见常,你还有何话要说?” 花见常笑道:“宋锦后生的去处我们先放下不论,若我要争权夺利,为何选择下毒?我责领离字,所有人都知道药可为毒,毒可入药,下毒不是让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我?我先毒翻他们,再救好他们,对于我这个掌门来说就是多此一举!鹤年啊,你在说说,虎毒尚不食子,我如此喜爱雪儿,怎会选在今天这种日子下手?” 花见常说道最后,几乎是大喊着,他不怨康鹤年为了夺权污蔑自己,他只恨康鹤年选在了今天这个日子动手,选在他最爱的孙女及笄的大礼上。 康鹤年此刻已经乱了阵脚,“琤”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随后有十数个门生也拔出佩剑,站在康鹤年身后。 花见常看见众多门生竟跟着康鹤年入了歧途,霎时大感痛心,他苦笑着说道:“康鹤年啊康鹤年,我们俩都古稀了,为了这掌门的位置,让年轻人残杀送命,值得吗?”花见常又向后头那十多个门生说道:“知道老师还怎么教你们的吗?君子左配玉右执剑,温雅而敛锋芒,是故君子也。鬼谷门门生佩剑,是让你们当君子,不是让你们残害同门!” 前半句话语气倒也平常,只是后半句竟是声如洪钟,言辞狠厉,将康鹤年身后的门生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眼睁睁看着花见常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康鹤年此刻眼中尽是惊骇,不觉后退几步,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如何还能再站起来?”此时他看见花见常身后众人都站了起来,双手更是不住颤抖。 花见常道:“鹤年啊,既然你说离字在我管辖,那我倒要问问你,若是离字库房中少了一味药,那离字众门生会不会向我报告这一情况呢?” 康鹤年心中震慑已如天崩地坼,不住地向后退去,只是一个转眼的瞬间,便看见台下穿离字衣衫的众门生已经站起身来,向各字分发解药。 见康鹤年两眼惊恐,花见常继续说道:“离字药材库一个月来常有开动的痕迹,今日早晨更是有一味药少了近半数,怕是你担心早早偷走会败露,只好先派人踩点,熟悉各药放置区域,今早趁大家都不曾注意时盗走吧?我今早得知药材库失窃,便让人立马查清了是何药材,早早配出了解药,离字与我等都在用菜前服下了,这毒吃下去对我们毫无影响。” 听到这番话,康鹤年无力地说道:“师弟,我还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知道我今日要动手的?” 花见常回答道:“我并不知道。”看见康鹤年疑惑的眼神,他继续道:“我并不知道偷药的是何人,也并不知道那人会在今天动手,我只是怀疑,偷药人有可能是门中人,便让离字门生和众执领早早服下解药,以备不时之需。横竖解药服下后七日内有效,且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我不说穿失窃之事,一来想若是门中人偷药,那便让偷药人自己暴露身份,二来,也是希望偷药人能回头,但我没想到是你,也没想到你如此执迷,竟在今日动手。” 花见常才将这缘由说清,那边山门便忽然被人打开,众人一看,竟是那宋锦。此时他跌跌撞撞向庑殿跑来,一边跑来一边喊道:“掌门,强人来袭,无数小舟停靠!此岛已陷入重围!” 原来这宋锦早晨去蓬莱采买贺礼,直到中午才将礼物挑好,吃了午饭便往回而来,驾舟至长岛附近,之间数百条小船将主岛团团围住,自己也曾是官军,分明看得船上之人皆是海寇装扮,海寇见有人往长岛而来,皆划桨驶向宋锦处,跳入小舟后便开始痛下杀手。 宋锦没有兵器,刚一接触便吃了大亏,随后更是抢过海寇兵器拼杀,好在小舟不大,只能站立两三人,倒是没有让宋锦被困死当场,随后宋锦挣脱重围,登入岸上,谁成想岸上也已经有了海寇,宋锦此时已经重伤在身,已无力再与海寇争斗,只得潜伏于林木深处,伺机潜进山门内。 待到宋锦拖着伤体跑到庑殿近处,却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两大掌门似是剑拔弩张,一众门生站的站、躺的躺,穿着红色学服的离字门生正在四处喂药,这边刀,那边剑,到处还有人呼喊中毒救命的。宋锦呆呆地看着康鹤年,说道:“康掌门,您这是?” 康鹤年自知已经暴露,突然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宋锦砍去,虽说康鹤年修习过震字,颇有一身本领,但好歹也是年迈体弱,宋锦虽身负重伤,可毕竟入过几年军旅,与金人拼杀过,这一来二去竟也相互抵消了。 只见宋锦全力一挡,整个人虽未再添新伤,却也被对方劈得直接躺在了地上,康鹤年这般用力一劈,倒将自己双手给震得抽了麻筋,如此大力将兵刃碰撞在一起,近处几人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宋锦躺在地上,终于明白这里头是什么情况了,大喊道:“康鹤年,外头那些强人是不是你引来的!”花九元连忙过去搀扶住宋锦,问道:“宋兄弟,什么强人?” 此话音刚落,康鹤年顺手抄起身边桌案上的茶碗用力往地上一掷,“咣当”一声刺耳又响亮,声音传出老远,片刻后,山门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花见常到此明白了中间这几层关系,指着康鹤年道:“贼子!” 第六章:鬼谷去势 山门外喊杀声四起,这应该便是宋锦所说的强人,这康鹤年一摔茶碗,外头就应声而动,再看不出端倪来就阵势傻子了。 花见常明白了各种缘由,指着康鹤年大喊道:“你这个贼子!为了争这个掌门之位,竟然将海上强人引到山门来!” 康鹤年已然是破罐子破摔,桀桀笑道:“好师弟,你还不知我有两手准备吧,若是你刚才乖乖认下了这下毒之事,外头的海寇也就不会来了,你与离字门生未中过毒,但其他七字门生怎么办?解了毒仍旧手脚发软,还怎样抵抗?”此时他笑声沙哑似鬼,叫人听了好不厌恶。 就在这时,山门洞开,外头冲进来数百人,皆是海寇装扮,花见常心中一惊,不禁将两字讲出声道:“危矣!” 见海寇已冲进山门,各门生挣扎起来,迅速列阵,但这在宋锦看来完全就是一盘散沙,所谓列阵只是一众人整齐列队罢了。只有坤字门生阵法相对巧妙,治军之学这军阵便是主修课,仓促间竟能结出这攻守皆宜的锥形阵,只不过还是一群学生,从未上过战场便无经验之谈,此刻人人只有佩剑,锥形阵是万万发挥不出效果来的。 万幸对方也是流寇一属,只知贴身肉搏,亦不知结阵冲阵,一众门生也能抵挡一阵。 宋锦挣扎起身,大喊道:“离字众人,结环形阵御敌。”这环形阵收可防御,散可进攻,虽散开时毫无防御可言,不过对付高手时,只要对方人少便可收获奇效,海寇虽人多势众,但各自为战只知砍杀,此阵倒也贴切。结阵拼杀,只有学习过阵战的离字门生才知如何使用,因而宋锦只对离字下令。 只是此刻正是两方相冲之时,其余门生皆听到宋锦的话,一愣神的功夫,最先接敌的几人便被海寇斩于刀下。另一边也未闲着,花见常、花九元及花师左带着其余执领与康鹤年及其身后十数人拼杀在一处,全力掩护叶珂、钟念君及沈络兄妹三人往后山跑去,那是活路,也是死路,此岛只有山门一处可供进出,但此刻近千海寇正源源不断从山门涌入,若是前院守住则万事无虞,若是失守则一切皆休。 宋锦亦加入厮杀,虽是已身负重伤,但他知道,若是其余人身死,自己也没活路。 门中学生除了坤字、震字外,所学都没有与拼杀相关,特别是乾字艮字二堂,皆是文弱书生,加之剑乃君子,刀为霸王,优势劣势只交锋一合便已明朗。 顷刻间交锋,鬼谷门便有一二百人倒下,海寇只折损不到四十,花见常等人见众门生一一身死,心中急躁,庑殿门前,康鹤年方已死三人,其余各个带伤,花见常一方亦是惨烈,巽字执领风自来、兑字执领谷万良已身受重伤,乾字执领陈伯才左臂已被齐根斩断,坎字执领苏正兴正为几人疗伤,只有坤字执领花九元,离字执领江尚同,震字执领花师左还在花见常身前抵挡。此时双方皆已精疲力尽,特别是宋锦,长时间失血已让他神志开始不清醒。 面对如此凶悍的海寇,鬼谷一众门生已经出现崩溃迹象,有人下跪求饶,有人则转而向后院跑去,震字众人立即回撤到庑殿前广场,若是此时继续拼杀,必会因害怕伤害到溃逃的同门而分心,届时抵挡不住海寇反会白白送死。 坤字众人一直在后方结阵,前方拼杀实在是过于混乱,贸然上前只会让阵型松散,所以无论同门遭到怎样残杀,他们必须稳住,当前方同门尽数溃逃或者死绝,才是这最后一道防线发挥作用的时候。 在海寇已经牢牢把住唯一出口的情况下,溃逃或许不是个好主意,但也比求饶者略微聪明一些,只见广场中不管鬼谷众人是否求饶,海寇过处无论男女一律格杀,那些人就这样毫无反抗地横尸当场。 康鹤年见广场中剩余的鬼谷众人皆往庑殿跑来,心中一惊,连忙向海寇方向逃去,这残杀一幕已震撼到他,此刻他已是骑虎难下,无论怎样,必须与海寇站到一队,否则他便会给自己树立两个敌人。 宋锦见康鹤年已退走,当下终于能放下心来,见庑殿前众人已无虞,宋锦便转身指挥堂下坤字门生,待前方众人已经退尽,海寇与我方中间空出间隙的当口,他一声令下,命环形阵立即出击,坤字众人得令,随即向前冲杀。 环形阵果真能收到奇效,海寇刚胜过一役,气焰正胜,虎头虎脑便冲进阵中各自肉搏,没成想阵战与肉搏完全就是两层战法,还未讨到半点便宜,登时就有二三十人被斩杀。海寇见此拼杀之法古怪,几个头头模样的人便下令暂缓前进,一时间几百海寇皆停下,等待命令,宋锦见海寇已停下,当即大声命道:“阵型散开,全力攻杀!” 只见环形阵从边缘开始散开,每人只拼一剑,无论是否击中贼人立即闪身撤离,下一人继续进攻,若遇上有人抵挡或反攻,未接敌者便上前配合,夹击敌人。海寇一时被这种阵型冲得眼花缭乱,不知是攻是防,是左是右,不过一会儿功夫,海寇便折损近百人。 海寇不识阵法,虽然此刻人多势众,一时也未能破阵。坤字门生只有百人左右,但因阵法配合,共进共退,却将七八百强人抵挡在庑殿之外。 就当宋锦指挥众人与海寇缠斗时,花见常等人正在重新集结散落的其余各字门生,虽然只有百余人,但加上还未溃散的震字众人,仍可以再与贼寇拼杀一合。 那边厢,沈络一行人跑到后方别院处,发现已经乱做一团,各执领、授业先生的家眷,还有那些杂工帮厨都在往最远处的后山逃跑,可山后便是十余丈绝壁,真逃到那里还有何处可去? 几人藏匿在一所小别院处,花欺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今日本是她的及笄之日,欢天喜地之时竟出了这般变故,想到这上天竟然如此捉弄她,花欺雪小嘴一瘪,自己在一旁轻声哭了出来。 叶珂与钟念君本来害怕,但见花欺雪如此这般,也只能强压下恐惧,不住地安慰她。 花敬方此刻害怕得蜷缩在一旁,看着沈络在这房间之中寻找着什么,花敬方急忙问道:“阿勤,你作甚呢?如此大的动静强人听见了怎么办?” 沈络说道:“你别论动静大不大,强人来是为了什么?钱财,若是前院输了,贼人冲进后头来,那不一间一间搜?到时候无论有没有动静,咱们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与他们拼了。” 花敬方又道:“你我尚未及冠,雪儿今日才刚及笄,皆还未得佩剑,如何跟那群强人拼了?” 沈络被问得心烦意乱,说道:“你没看我正在找家伙吗?你也别废话了,赶紧过来帮忙找!” 花欺雪听二人争论,觉得沈络说话有理,说道:“方哥哥,我觉得勤哥哥说得对,我们在这里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得拖累你们,不如咱们也上后山去,强人若真来了,我们怕是也要被抢去,不如就此从断崖跳下去,保全自己一个干净!” 房内众人错愕地看着花欺雪,尤其是叶珂,她未想到自己的女儿今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沈络将椅子摔碎,从里头拿出最长的一根木头来,看了看花欺雪几人,又看了看花敬方,说道:“好,我们一起上后山,方哥哥,你来不来?” 花敬方定了定神,从地上站起来,也抽出一根长木头说道:“为什么不来?从来我就没输过你,这次我也要赢你。”沈络问道:“怎样算输赢?”花敬方说道:“第一个杀人,或者第一个跳!”“好!” 且说到这一边,山门外的贼寇已经全部涌入门内,人数竟有千人左右,如此之众的海寇,自大明立国以来也没有几个,若不是掌门及各执领还在硬撑,怕是这仅剩不足二百的门生就彻底崩溃任人宰割了。 宋锦曾今在军中与金人交战,深知各阵法利弊,拖着伤体指挥坤字与贼寇纠缠,但奈何坤字众人无实战经验,人数上也是劣势,在斩杀海寇二百余人后,己方也之剩半数。 花见常看着满地尸体,鬼谷门折损已过六成,越想则越心痛,当时喷出一大口血来,对着海寇阵营喊道:“康鹤年!我知道你就在贼人当中,之前没有看出你的狼子野心,是我之过,我害了鬼谷门,我派近千年的经营,一朝毁于我手,也是毁于你手,我死,我自会到阴曹受罚,你活,鬼谷门所有亡魂每日都会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花见常不住地咳嗽起来,花九元与花师左赶紧搀扶住,花见常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宋锦后生,还有各位执领,叫他们后退罢,退到后院去,那里园林复杂,我们就是死,也要多杀几个!” 第七章:沉沦 沈络与众人出了院子,就远远看见庑殿后面影影绰绰,各色衣服倒像是这后院百花齐放一般。 叶珂问道:“那些人是鬼谷门的门生,他们还活着,是不是说贼寇已经被打败了?你们爷爷让人叫我们下去的?” 沈络摇摇头,还未说话,就听花敬方道:“婶娘,或许贼寇已经胜了,若爷爷他们胜了,一定会在前院清理,不可能如此多人到后院来通知,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说法,前院已经失守,他们退到后院来,做最后拼死一搏。” 果然,此话刚落,庑殿方向又涌入无数人影,皆是灰黑色海寇衣衫,片刻后下方便响起金属交错和无数哀嚎之声。 海寇一边向前,一边在途经之地四处搜刮,眨眼便搜出许多金银细软以及躲避之人,无论男女,搜出活人当即砍杀,稍有姿色的则当时掳走,一时间鸟语花香处成了九幽炼狱。 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大叫道:“兄弟们,杀光抢尽!咱们死了这么多弟兄,该把账本拿出来讨债了!漂亮女人全部扣下,占下这里咱们好好快活两日!” 女人和金钱,这两种最能刺激男人的东西被这样许诺出来,这群海寇听到这番话,一个个变得愈加疯狂,如野兽般嘶吼着往最远处的后山冲来,沿途鬼谷门生抵挡不住,有的人甚至被十多个已经癫狂的海寇围住砍成了肉泥。 众人跑到了后山断崖边,看着平静的大海在这里竟变得这般汹涌,海水溅起的湿气都能扑上这断崖顶,看来已经是走到阎罗殿的入口了。 那边厢,贼人已经在山脚,沈络已经可以看见最前头几人的胡须,部分先生和执领的家小已经开始放声哭泣,花欺雪几人看着断崖下拍岸的海水,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沈络和花敬方拿出木棍准备拼死之时,宋锦和花九元等人从侧方快速冲来,将沈络等人撞下了悬崖,沈络看着崖顶宋锦的身影越来越远,脑中还想着他撞到自己时在耳边说的话:“跳下去才有可能活!” 济南府,城北一处大街上,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正当街而睡,周围路过之人都视而不见,非是人情冷暖,只是已经司空见惯,自萨尔浒以来,几乎每日都会见到从辽东而来的难民饿死冻死街头,一开始关内各城百姓还偶尔发些馒头白饭,或是些剩饭剩菜,只是一二十年了,百姓不可能每日接济,现在的难民冻死饿死更多了。 这乞丐便是沈络,当时宋锦将一群人推下山崖,转身与海寇死斗,死在了长岛之上,沈络与众人在崖底落水,那正是刚刚开始退潮之时,沈络的头磕在了水下礁石上,幸而有海水缓冲,才没有当场磕死。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在海边醒来后只见自己孤身一人,不禁悲从中来,加之在海中头部遭受创击,急火攻心,神志已不清醒,成了这般模样,半年以来走走停停,浑浑噩噩靠着街边与野狗抢食剩菜剩饭,才支撑着走到这济南府,勉强活到了今日。这期间自然是少不了为富不仁之人的毒打。 这日,沈络睡饱了觉,醒来便发现太阳已经转西,陡然间闻到四处满是炊火之气,顿觉腹中空空,在一处商贾院落后街边,发现了主人家吃剩的饭菜,就倒在后角门旁的潲水桶中,几只野狗正在舔食。沈络立即冲了上去,嘴中大喊:“汪、汪、汪!”与那几只野狗抢食桶里的潲水。 那几只野狗吃得正香,没来由地身后突然发出声音,倒是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皆怒目向沈络看去,见沈络冲上前去趴在桶旁便大口大口吃,自然更加恼怒,汪汪地吼叫着就朝沈络冲去。就这般一人数狗在这后巷打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是这沈络还是那几只狗,打得兴起时便不管不顾了,将那潲水桶打了个倒翻,里头的物件儿一股脑撒了一地,就连那商贾家的后角门上也沾了半扇,只是沈络与那几只野狗谁也没注意,还在一堆打得兴起。 眨眼功夫,这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这家主人听到这后巷动静不大对头,这狗叫声里怎么还有一个如此不像的,这才领了几个家丁过来查看情况。 这一看不要紧,自家后巷连带台阶、角门被这潲水泼了个遍,顺眼看去一个人还与几只狗打得不可开交,这几个身上还沾满了潲水,打到哪儿就涂到哪儿,一片狼藉。 见到如此骇人景色,这家主人更是怒发冲冠,老头儿指着此时仍打得正酣的沈络和狗,手抖得像是抽了鸡爪疯,气得一张嘴结巴半晌,才终于囫囵说出两个字来:“打死!” 这几个家丁有拿笤帚的,有拿门闩的,也有拿藤条的,咿呀鬼叫着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就一阵胡抡,这几只狗身形灵活,几下吃痛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只有这沈络,五尺五寸身材,比大宛马还高出一个头,如何能灵活跑脱,被几个家丁打得左翻右滚,出气多进气少。 此时打巷道外路过一辆马车,车上一少年听着这里头鬼哭狼嚎,便下了车招呼左右进去看看。这一进去才看见,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拿着家伙殴打一人,被打者一声不吭,只在地上翻滚,打人者倒不停发出鬼叫声,还有一个穿着贵气的老头耍猴一般上蹿下跳,嘴里念念有词:“打!打死!给我打死!” 少年看这景象,心想若是再不制止,那人怕就真的要被打死了,想到此处,立即大喊一声“住手”,便吩咐左右上去将那几人拉住。 少年走上前去,对那老头说道:“老先生,这是作甚?这位朋友再有不是,也不该下如此重手,万一真将他打死了,你也吃官司不是?”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献殷勤一般抢先说道:“你叫谁先生呐?这是我们东家。”少年了然,作揖道:“原来是老板。” 老头对那家丁摆了摆手,指着已经涂了满巷的潲水,喘着粗气道:“称呼不重要,休要纠结,只是这个后生,你看看这满巷的景象,你就知我今日到底留不留他了,谁来劝怕是也不好使!” 听见这句话,那少年的左右皆满面怒色,其中一人说道:“放肆,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何人?” 少年赶紧抬手制止,那人看见后也识相地闭了嘴。 见无人再说话,那少年才对老头说道:“这位老板,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人,后生觉得打死了极为不妥,且你也要吃一吃这人命官司,老板你看要不这样,后生有意救他一命,这里代他赔付清理费用,如何?”说罢让左右拿出一袋钱来,老头接过手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五个官银,各个正面皆刻着所制年号,底部刻着“壹市两”字样,那老头看见这满满当当十两纹银,便不再说话,带着家丁转身关了角门。 左右随从中有一人道:“公子,打扫这整条街巷也要不了五钱散银,如今公子给了足五两官银,实在便宜这家,为何公子不说出身份,让那老头吃一吃瘪?” 少年说道:“我等不是那以势压人的,看这阵势,钱少了那家能甘休?五两官银堵他回去便罢了,我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出来耍街都开心不起来了。” 少年说罢便要去扶起沈络,只是沈络半年未洗过澡,现在又沾了一身潲水,少年凑近一闻就当即干呕,这手也实在是落不下去。 踌躇再三,少年终究是把手收回去,吩咐左右,舍给沈络一两碎银,也好让他去换件麻衣,吃吃热食。谁知这沈络竟似不认识钱一般,拿着碎银就要往嘴里吞,吓得少年连忙命左右将碎银抢下来。 少年惊了一大跳,心想这要是眼睁睁看着他吃下去,三五日后肠穿肚烂生生坠死,那这岂不是罪过?随后打量片刻才看出端倪来,这人竟似得了失心疯。 潲水桶打翻,这手中的碎银子也被重新抢回去,沈络没了吃食,只自顾自四处找起吃的来,当他望向少年的那一刻,少年登时惊住了,心中暗道:虽然这人得了失心疯,但眼神竟是如此清澈,又似一汪湖水般深邃,绝是有才有识之人,怕不是有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般。 这少年也竟是一个爱才之人,一想到此处,少年立即吩咐左右,往后每顿两个馒头一碗清肉汤,一天两顿好生接济沈络,改日再拿出一套粗布麻衣换上。 左右众人不解,但这是少年吩咐,也照做了。少年对沈络说道:“朋友,这条巷口,每日会有人来送你吃食,若你有朝一日想起什么,不妨和来人说说,你是有才学的,不要埋没了。” 少年说罢,便转身上了马车离去,留下沈络傻傻在巷里游荡,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第八章:淫贼? 时间一晃,三个月便过去了,少年的接济从未断过,每日都是同一批人来送吃的,回去便告知少年近况,只是三个月以来沈络竟无一丝好转,那少年摇摇头,不住叹气。 济南城内主街上,两匹马正飞快狂奔,引得街道旁各种小贩行人避之不及。快马之上竟是两个女子,短衣劲装,不顾行人骂骂咧咧,只管策马扬鞭。 其中一红衣女子道:“小姐,这城内如此策马,万一撞到人该怎么办?说到底还是不如草原好玩儿,草原上哪里有这么些人,随便咱们怎么骑,骑得再快也不怕。” 另一青衣女子道:“休要胡说,草原上不也是到处草坑子,马儿踩下去摔了人,不死也伤,如今出来游玩,就该看看这天底下的好,别老惦记着回去。” 红衣女子“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今日太阳正合适,不热不冷,这边厢,沈络已经吃过了午饭,跌跌撞撞地走向街道中央,就地躺下,不管不顾睡起了午觉来。 那两个女子不知这行人摩肩接踵后头的情景,仍是将那马儿骑得飞快,待中间行人小贩跑开,躺在大街中央的沈络赫然出现在二人眼前,说话便要踩上去。 街边众人一顿惊呼,马上女子避之已是不及,只好用尽力气将马儿勒住,两匹马儿前蹄腾空,将马背上两人摔下马来。 那红衣女子甫一接触地面,便一个翻滚站了起来,没好气地捏住马鞭,快步向沈络走去,作势便要抽打。刚刚将马鞭扬起,只听那青衣女子道:“阿雅,住手!” 方才事情紧急,青衣女子全力勒马,不像红衣女子一般还有周旋余地,因此摔下马时吃痛,回过神来就见红衣女子要打人,这才连忙阻止。 那阿雅转身过去搀扶青衣女子,道:“小姐,这人不识礼数当街困觉,引得咱们摔下马来,这人不打怎么说得过去!” 青衣女子道:“算了,他当街困觉,我们当街纵马,谁也不能说谁无错,看这模样应该就是老爷他们说的花子了,都是可怜人,给他点钱咱就走罢。” 说罢两个女子齐齐上前,看这沈络竟还如此年轻就成了乞丐,青衣女子摇摇头,按住沈络肩膀轻轻摇晃,道:“喂!喂!小乞丐,你是乞丐么?” 沈络正在酣梦之中,忽觉世界一阵天旋地转,竟将自己甩到了无边黑暗之中。片刻之后,沈络这才转梦为醒,慢慢睁开眼睛。 那青衣女子看到了沈络的眼睛,如此清澈,又如此深邃,这种眼神不是花子能有的,必是腹中有才学之人才有如此眼神,青衣女子脑中便开始不自觉地猜测沈络到底有何身世,有何变故才到如今这般田地。 沈络也看见了这女子,虽然骑马让她尘土满面,却也遮盖不住这女子的美貌,一身劲装将她大部分傲人曲线全部凸显,沈络眼神左右飘忽一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瞬间嚎啕大哭,跳将起来便将眼前这青衣女子一把搂住,撕心裂肺大叫道:“雪儿!雪儿!哥哥想你!” 这一变故,大街上一众人都呆立当场,有不少路人已经开始竖起大拇指,交头接耳道:“行啊,这花子看着傻,原来这么鬼精,看到漂亮女子就上,这便宜让他占得!” 青衣女子自从被搂住,一时竟然呆住了,随后像是听到了路人的话,这才反应过来,登时花容失色,挣扎着惊呼道:“如何?发个善心倒是发来一个登徒子?没成想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小乞丐竟然还是一个淫贼?” 那阿雅情急之下不知从哪个小摊那里抽出一根木棍来,竟比青衣女子的手腕还粗,半身还长,尖叫着冲了过来,大叫道:“小姐我来救你!淫贼纳命来!” 那尖叫声惊天动地、直击长空,一众路人赶忙捂住了耳朵,随后只听“咚”的一声,清清脆脆又结结实实,众人捂住耳朵都能清楚听见,那根棍子终究是朝着沈络的后脑勺打了下去。 沈络重重地吃了这一棍,身体似棉花一般,任由那颗脑袋一马当先带领着身子,无声无息就向棍子挥舞的方向倒去,这地上霎时间被染红了一片。 一个变故刚完,另一个变故又起,众人呆滞两息,随后惊呼一声:“杀人啦!”便四散而逃,一时间街上儿哭娘喊、鸡飞狗跳,那两个女子心虚,加上被人潮裹挟,片刻后也消失在了现场。 那边厢,一行三四人提着餐盒,往沈络方向走去,其中一人说道:“钱叔,公子对那花子也太好了吧,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让公子能天天送他吃的?” 那钱叔道:“你问我,我问谁人去?记住,不该问的别问,公子那种身份,做任何事都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做好本分事便好,别东扯西问给自己惹来麻烦。”几人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走了不到盏茶功夫,只听得前方沸反盈天,行人小贩当街乱跑,众人疑惑,便拉住一人问道:“这位兄弟,前面什么情况,为何众人都这样惊慌失措的?” 那人惊骇道:“几位还不知前面情况?前面街角杀人啦,一个花子要当街侵犯一个姑娘,和那女子同路的另一个人将他杀了,一棍子下去闷在头上,豆腐脑儿都给打出来啦,哎呦快跑吧,别去惹那些腥气,怕是有人都报了官啦!” 一行人听后大惊,街角、花子,那不就是公子让天天送吃的那个?这要是就死了如何向公子交代?想到此处,几人拔腿就往那边跑去。 钱叔一行逆着人潮跑近一瞧,心中一惊,暗道糟也,这沈络如抽空了骨头的皮囊,就那样趴在大街上,地上淌着还未干涸的鲜血,看见此景象,其中一人仿佛置身热锅,急得上蹿下跳。 钱叔见他这样,连忙说道:“你这猴儿被人耍啦?赶紧找来东西包扎啊,李秋快回去禀报公子,王明去找一辆马车来,送回去让官医看看还活不活了。” 各人应声而动,这条街周围都没有医馆,只得在街旁布摊上扯下一大块布来,将沈络简单包扎,抬到马车上往北市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络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但极其简陋,只有一张软垫,一张破被,还有一个麻芯枕头,正疑惑着想要坐起来,只觉耳朵里“轰”地一声,脑瓜子里嗡嗡作响,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冲得自己直想反胃,只得又重新躺好,再不敢乱动。 这时只听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片刻后来人“咦”了一声,便听他大喊道:“陈医官!陈医官!那花子醒了,你们几个快去禀报公子,花子醒了。” 不一会儿,便又有人进来,是钱叔带着几人来了,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人冲将上来,对着沈络又是搭脉又是看颜色,来来去去将沈络折腾个够,才终于坐到床边角凳上说道:“万事大吉,这小公子无碍了。”看来这就是那陈医官了。 钱叔闻言,赶忙凑近前来,说道:“花子,你醒啦?感觉如何?你都昏了三天了你晓得不?这三天喂你吃些汤药,喂一勺撒半勺,还以为你不活了。这些天啊你真是拉了一床又一床,我们给你单子换了一张又一张,幸好只是喂你吃些汤水,要是喂你吃了干的怕是你早泡发了。” 这钱叔大概是看出自家公子以后是想重用这花子,不管因为什么罢,先邀邀功总是没坏处的,但这一说便说开了,把周围人恶心得,对着钱叔说道:“叔,你说点儿干净的成吗?” 钱叔瞪了周围人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外头传来一人声音:“醒了吗?我倒来看看醒得如何了。”来人正是那少年,众人皆向他作揖,称呼一声“公子”。 那少年一进来,便说道:“小兄弟,身体有没有大好?脑袋还疼不疼?我说你可有些活该啊,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记得轻薄人家漂亮姑娘,亏得你身体还行,陈先生告诉我说,这一棍子可是比着敲死人的力道来的。” 那陈医官对着众人说道:“公子,你们可要小声些,这小公子刚刚醒来,身体还需要静养,你们这番大嗓门可对他恢复不利啊。” 沈络听着耳边这些聒噪,也没办法反驳,此刻只要动一动,胃里便翻江倒海,幸亏没有吃什么东西,否则按现在这情形,多半会全吐在床上。 片刻后,那少年叮嘱陈医官好好照顾,众人便四散了,此时屋里才真正安静了。沈络躺在床上,心中疑惑不解,记得自己明明是从悬崖上摔了下来,为何现在躺在床上?这群人看着如此面熟,但又想不起来,难道是他们救了自己?那为何又要说我轻薄人家姑娘? 事情一一想来,一一对不上号,沈络越想头越痛,直到后来竟感觉天旋地转,索性把心一横,不想了,事情总归有大白的时候,何必纠结于这一时。 第九章:南下旧都 那红衣女子一棍子敲得实在是狠,沈络就在那小屋中躺了小半月方能起床,旬月后才堪堪大好,期间陈医官与钱叔并一众小厮用药照顾,沈络心中甚是感激。 这足月养伤时间,那少年偶尔也过来看看,数次交谈才知道,少年名叫韩慕青,比沈络要大上两岁,乃是这山东巡抚颜继祖的侄儿,颇有一些才学,为人亲和,且惜才爱才,那日在后巷见自己快被一家商贾打死,处于怜悯救下自己,却看自己虽似得了失心疯,但眉宇神色不一般,便一直送些吃食衣物,不至于自己饿死冻死打死,万一恢复神智,也好找到一处活计,施展才学。 那钱叔便是一直给自己送饭之人,他告诉沈络,那一日听闻沈络抱住一貌美女子不放,被女子同行之人打了一闷棍,血流不止险些救不活,这才将他送到这里治伤。 沈络听后,深知眼前人皆是救命恩人,连忙给众人作揖道谢。 那陈医官说道:“沈小公子,我在你后脑处的棍伤旁又发现另一处击打伤,这是否是你这段时间失心的缘由,还有,你为何当时连记忆都没有,为何还要抱住那女子,这段时间瞧来你也不是那好色之人啊?” 听见此话,沈络不好不答,也不好将鬼谷门说出去,虽然鬼谷门已经不复存在,但千百年来的祖训,也不得不从。沈络只好说自己一家财富被歹人看上,遭歹人抢杀,占了自家田地,与家人逃跑不及这才跌入大海,撞到了礁石。说起自己为何当街抱住那漂亮姑娘,沈络回忆了一番说道:“我只记得懵懵懂懂中看见我妹妹就在对面,她亦是和我一起被追杀跌入大海,一时情之所至才抱住妹妹,或许当时我将那姑娘认成了她。如今众人离散,还不知在不在人世。” 说罢,沈络双眼竟有些酸涩,差点掉下眼泪来。 众人听罢,也不住扼腕叹息,什么歹人竟然如此斩尽杀绝?一家老小也不放过,实在是冷血。 韩慕青问道:“络弟如今记忆恢复,身体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下一步打算如何?” 沈络道:“只恨当时选学,选了文理之学,如今不知武功,不懂征伐,若是当初选择一样,如今或当枪匹马杀他几人同归于尽,或是投军,率兵回来绞杀,也比此刻无能为力好些。”说罢沈络似是想起什么来,自言自语道:“对啊,同归于尽,杀他一个也好。” 韩慕青眼见沈络就要陷入魔怔,赶紧说道:“络兄弟,且稍安勿躁,愚兄听说南直隶省有一位先生,复姓公冶,名字却没有多少人提起,四五十岁年纪,文武双全,且如今官场军中皆有他的学生,兄弟何不去南方寻他一寻,若是得幸拜师,待学成归来再行复仇,为朝廷杀贼岂不更好,此刻你就是一介白身,贸然去寻仇那便是私斗,要么死在贼人手里,要么吃上人命官司判一个死刑,不值得。” 沈络听后说道:“如此却是甚好,只是这南直隶省如此之大,路途又远,我如何过去,过去又何时才能找到那位先生?” 韩慕青又道:“不知为何,前几日大伯让我们去应天府,七八日后就要启程,你行文算术皆精,本想让大伯留下你当个公文书记,索性也就罢了,跟我们一齐走罢。” 沈络听后连忙作揖道谢,韩慕青道:“免了免了,和钱叔一齐去挑几套短衣罢,收拾收拾准备起身。” 应天府,自太祖元璋平定张士诚与陈友谅后,就作为京城首府存在,靖难之役后成祖棣虽迁都顺天府,但作为旧都,应天府的繁华丝毫未减,若要问大明最富庶的地方,除了以顺天府为中心的北直隶省外,便是这以应天府为中心的南直隶省了。 韩慕青与沈络一行十余人,从济南府一路顺官道南下,行道近半月,终于到了这大明旧都。一路上二人乘则同车,驾则并辔,一番谈天说地,竟成了要好朋友。 路途交谈中沈络得知,这韩慕青大伯颜继祖乃是一个忠君爱国之人,任人唯贤并倾力向朝廷举荐能人,这韩慕青家中本是在菏泽做一些小本生意,但幼年时父亲亡故,母亲走投无路,变卖了店铺来投靠颜继祖,韩慕青从小跟着颜继祖学习,也成就了一个尽忠且直爽的性子,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能力,只要观察别人一言一行,甚至只需要一个神态,便知此人是否有真才实学。凭借这个能力,他为颜继祖帐下招募了许多能人异士,颜继祖因而特别喜欢这个侄子,甚至超过自家儿女。 沈络恍然大悟,说道:“原来韩兄当时对我这个小乞丐如此上心,原来是看出我读过几年书?” 此时车外头钱叔说道:“小兄弟可别不信,当年陈平落魄之时身无分文又投身无门,公子在街边看见他便立马向颜大人举荐,如今混了个医官,倒衣食无忧了。” 韩慕青笑道:“陈医官医术高明,并非是我之功,我也是尽一些微薄之力,让一个人的才学不至于埋没。”随后他又神情严肃道:“只是如今这官场愈发黑暗,如今连年败仗,就是那群贪官从上到下蒙蔽圣听,地方官员虚报兵户数量,不遗余力黑吃空饷,中央官员受贿包庇,打起仗来一个千户所有时竟只有四五百人,皇上若下令要调拨十万大军,底下能凑齐六七万已经很不错了,交战若败,空户便上报阵亡,这群贪官又能吃一回抚恤金,如此下去,朝廷必然会被拖垮。” 沈络听后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沈叔说他老将军贺世贤上报求援都被朝廷批复无需调拨,最后去锦州求援,被告知童仲揆部一万余人援军已是锦州近两成兵力,如此看来,当时锦州满算不够十万人,竟被这群贪官做空成了二十万?那我父亲母亲岂不是本该不用死?” 韩慕青道:“如今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急于报仇了吧?我大伯虽是山东巡抚,但权力最大的是总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皆由总督调遣,你去复仇无论输赢,都指挥使司未见行文,便能一口咬定你是私斗,任你百般争辩,届时定你个随意杀人,这满腹才学便糟蹋了,待你学成归来,想办法进入官身,那时在去复仇,只会定你一个调军不奏之罪,但上方念你为朝廷杀贼,将功过相抵就可活命,大不了入狱一年半载,总比丢了性命强。” 沈络心中一惊,这官场之事竟然如此复杂,自己自幼在鬼谷门长大,从未与外界有过多少交集,如今才知道这人心竟还有如此黑暗的一面。 一行人马并车驾缓缓挺住,外面钱叔说道:“公子,地方到了。” 韩慕青与沈络闻言便下了车,只见钱叔与陈医官从另一驾马车上下来,两人皆是鼻青脸肿,韩慕青顿感疑惑,问道:“钱叔,你二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钱叔还未发话,陈医官抢先道:“没事公子,路上不平,我们的马车颠了一下。” 见陈平说话间眼睛还恶狠狠盯着钱叔,韩慕青了然,这钱叔向沈络说了陈平坏话,二人自然是打起来了。韩慕青摇摇头,心中暗道这两个老顽童,竟也值得动手。 且不管这两人如何,韩慕青转过头来向沈络说道:“络兄弟,这里便是大伯在玄武湖北侧租下的红山别院,院子不大但清净,少说也要一个月后我们才回去,你就和我们一起住下罢,有个落脚地方,找起那位先生来也心安。” 沈络听后说道:“韩兄,这段时间已承蒙你照顾,再叨扰实在是不该,我尽早找到那位先生学成归来,就能尽早完成复仇,待我事罢还有命在,一定报答韩兄的恩情。” 韩慕青自知无法留他,摆摆手说道:“有钱吗?” 沈络闻言愣住了,晃了晃衣裳,才察觉自己两袖清风,听不见一点儿响。钱叔见状拿出一个满当当的布袋,交到沈络手中,沈络只觉手上一沉,便听韩慕青说道:“这是四十两官银,即使天天山珍海味也够你半年用度了,只是节省些,若先生要学费,用光可就惨了。” 见沈络就要开口拒绝,韩慕青说道:“诶,别拿回来,花子手这么脏,我可嫌弃,这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学成归来成了干净身再还给我。”说罢便带上左右及家丁,转身进了院门。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呆呆望着那紧闭的院门,十七年有余,自己头一回离开鬼谷门,如今自己孤身一人,拿着钱竟不知该去哪儿,盯着手里那个布袋,思索了片刻,眉头一皱,低声喃喃道:“这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第十章:应天府 茫茫南省,要找一个人是何其不容易,听韩慕青说,传闻那位先生虽住在郊外,但历来喜欢热闹去处,酒肆茶楼,戏院伎馆,白日里都爱到这些地方,这应天府热闹非凡,且又是南省最大的城市,也许会在这里找到他,若是不能,西面滁州,南面芜湖,西面扬州,总会有他的踪迹。 虽说沈络从未出过山门,哪里是酒肆,哪里是伎馆自己根本无法分辨,但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总是没错的。 绕着玄武湖一路问询,哪里是热闹去处,路人皆面露嫌弃之色,待沈络走远,便四下交头接耳道:“这小子,看起来不大,干干净净的,没成想却是个色鬼,当街便问那种地方,好生不要脸。” 沈络自然不知道,他问的“热闹去处”,在世人看来就是那些青楼妓院,他还不知不觉地满街询问,一路上也不知背后遭了多少白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遭受一路白眼外,并未得到任何信息,沈络此刻只觉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心中暗自问道:现在是何时了,为何感觉如此饥饿? 沈络正疑惑,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钟声,便听街边一小贩道:“申过酉时,该回家吃饭喽!”听闻这句话,沈络心道:今天是问不出结果了,早早寻一个住处罢。 放眼望去,西街角就有几家小食摊,沈络正欲迈步过去,谁知侧方便窜出一人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沈络上下打量了此人,一脸胡渣虬结,头发散乱,衣领半开,满面油光,看上去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没有洗澡了,一身的痞子相。 沈络不知来人意图,心头一惊,但故作镇定道:“阁下为何拉我?”那人一脸奸笑道:“小相公,您方才说想要找那热闹去处?”沈络看着那人,心想:莫非这人知道地方?便对那人道:“对,莫非阁下能带我去?” 听闻此话,那人笑得更加讨人厌,连忙说道:“是啊是啊,我知道地方,小相公随我来就是,横竖就三里路程,快步走两刻钟就到了。” 沈络思考片刻又问道:“那地方有吃的吗?有没有住处?”那人听后一个劲应承:“有有有!那里什么都有,保证你吃饱喝足睡一夜舒服!” 听闻这话沈络心中暗喜,心想自己竟然捡了个狗屎运,今日天色已晚,过去虽不能打探到那位先生,但知道一处地方总比现在没头苍蝇一般要好。 不过二三刻钟功夫,那人便带着沈络到了一处繁华之地,其他地方都已昏昏暗暗,唯独这个地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街道熙熙攘攘,不似其他街巷一般冷清。 那痞子说道:“小相公,这就是你说那热闹去处了,十里秦淮最热闹的地方,牌坊街!再走两条街,保证让您吃好玩儿好不虚此行。” 沈络何时见过这等光景,早就被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任由着那痞子带着自己大街小巷一通乱钻。当真如那人说的一般,走过了两条街,更是豁然开朗,和这里一比,刚才的繁华景象竟只似普通市集。 只见一条五六丈宽河道,两边停靠着无数小船,这便是那秦淮河与秦淮画舫了,秦淮河两岸充斥着叫卖之声,各种小摊小贩,每一间房屋都是人满为患,小吃摊、烟火摊、首饰摊,更有那无数店铺迎来送往,各种声音充斥着沈络的耳朵,五香豆、麻油干丝,鸡丝面、灌汤包、桂花糕、鸭血粉丝汤......更有那几乎每个小摊都必备的解酒茶和枸杞酒糟圆子。 秦淮河上画舫往来,和着岸边灯火,将这一片天空照得通明,远处还停着几艘无数丝绸灯笼装点的楼船,听说那是有钱人包下往主河道开的,这秦淮河两岸玩耍去处数不胜数,除了青楼妓馆,更有贡院诗园,乌衣巷、魁星阁不胜枚举。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听到那痞子说出乌衣巷三个字,沈络不禁将这首诗吟唱出来,那痞子听见沈络吟唱,连忙称赞道:“好诗好诗,小相公文采真好。” 沈络笑容一滞,狐疑地望向那痞子,见他完全没有听懂还装作听懂了的样子,看来他是错把这首诗当做自己即兴吟诵的了。沈络摇摇头,早听说时间升斗小民投学无门,果然如此,沈络也不与那人分辩,你无法和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解释刘禹锡是谁。 那痞子将沈络带到一处大院门前,高声便呼叫里头来人招呼,沈络抬眼一看,门头一副牌匾,上面烫着几个大字:玉窗楼。 片刻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冲着那痞子道:“哎呦,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怎的,上次给你那五十个钱输光了?再来要,我竟是没有了。”说罢便往那痞子脸上啐了一口。 那痞子也不恼怒,笑着就用手将脸上的口水抹到嘴里吃了,将那女人拉到一边道:“杨老板,今天我可不是来要钱,您看看,给你带来了一个冲头。”说罢便暗暗指了指沈络。 杨老板向那痞子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便喜笑颜开,往地上扔了一个碎银子,道:“赏你的,给老娘输慢点儿。”原来这妓院老板每日迎来送往,自然对所有客人都能看出有钱没钱来,虽然沈络穿着普通,但她看见了沈络上衣内兜中鼓了一坨,按她的经验不会猜错,那一坨都是钱。古往今来都会有这种人,出来快活怕家里人知道,故意穿着与自己身份不相干的衣服,她可不管沈络穷不穷,只要他现在兜里富有,就要挣他的钱。 那痞子见杨老板扔了钱,立马趴下去捡起来,拿在手里仔细看看后说道:“呦!二钱银,今儿可真大方,杨老板,小人这就滚了,生意兴隆啊。” 那杨老板也不管痞子的事儿了,拉着沈络便往妓馆里走。沈络还没说出话来,只听身后一个女人声音传来:“呸!小乞丐,原来你还真是个淫贼!” 话分两头,那日红衣女子阿雅在济南府一闷棍将沈络敲死过去,那青衣女子便被阿雅拉着,趁着四散的人群逃离了那地方。待青衣女子回过神来后就要转身回去,那阿雅拗不过她,只能跟着一起回了现场。 可谁知两人去了敲闷棍的地方后,只见地上一滩血迹,满街却不见一个人,心中害怕,心想莫不是官府来人将尸体带走了,当时街上少说二三百人都看见自己模样,自己怕不是要吃这一回人命官司。 二人一阵心虚,当即便想开溜,突然发现远处一辆马车疾驰,驾车人形色匆匆,想必就与那一记闷棍有关。那两个女子连忙唤自己马儿来,跟了上去。 跟到地方之后才看见,那是一处破落小院,马车一进去,里头几个人就忙里忙外地,另有一个医者模样的人也进了院子,二人断定,院里抢救之人就是那花子,红衣女子阿雅拉着青衣女子想要快些逃出城去,那青衣女子却道不走了,要留在附近看那花子的情形。 那阿雅说道:“小姐,这回出来玩耍我是给老爷说过要保护你的,那花子不过就是一个汉人,死了就死了,要是惹你吃上了人命官司,我怎么跟老爷他们交代?” 青衣女子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不管是什么人,少说也是一条命啊,那花子要当真死了,咱们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游玩?” 那阿雅听后便不再说话了,两人随即就近找了一个驿馆住下,这一住就是五六天。那一日,听里头人谈话,得知沈络已经清醒,虽还需静养一段时间,但性命已是无虞。 青衣女子心中一时清明,与那阿雅商议登门道歉,阿雅便说道那日是花子先要占她便宜,出于自卫才下手重了些,如今花子已经好转,不必去登门,青衣女子觉得阿雅说得也有道理,便不再滞留,转头来了应天府。 说来也巧,因这应天府无比繁华,好吃好玩儿让人应接不暇,这青衣女子与阿雅两人便在应天府多呆了些时日。今日两人出来到玄武湖边玩耍,就看见一人满街寻花问柳,二人看着面熟,自然上心了些,那青衣女子刚刚想起,这就是在济南府吃了阿雅一闷棍的花子,就看见一个痞子领着他往南走去。 青衣女子还记着那件事情,心中有些不忍,想要当面道个歉,但这花子突然间出现在应天府,换了衣裳不说,竟揣着一袋钱四处问快活,这激起了青衣女子的兴趣,一路就跟到这秦淮河边。 只见那痞子带着沈络四处游看,沈络还兴起念了一首诗来,青衣女子顿觉自己上当,认为那日必然是假扮花子故意占自己便宜,加之这痞子将沈络引到一处妓馆,那女老板抱着沈络手臂就往里拉,更加觉得当时沈络就是冲着白白吃自家豆腐去的,一时气不过,当时便大声叫嚷,唤沈络作乞丐。 第十一章:齐家有女 沈络听闻后头有人叫嚷,似是说与自己听的,便转身看向了后头。 沈络与那女老板一起看去,只见一美貌女子正似笑非笑盯着这边,一袭青色长裙,眉宇间有一丝英气,虽只略施粉黛,但此种美貌看上去竟不似人间凡胎肉体,一双细长剑眉与眉下丹凤眼交相辉映,高高鼻梁与那秀气的双唇,将一个飒爽神色隐藏在温柔之下,那一身长裙简单且大方,这寻常女子一般装束却将她姣好的身材完全勾勒,纵使自家妓馆中有无数美貌姑娘,但这女子还是让她看得呆住了。 此时沈络望着这姑娘,一时愣住了,他记忆当中从未与这女子认识,为何她却一脸没好气地叫自己淫贼?难道是在济南府那段时日惹到了她? 这女老板也有些犯怵,心中暗想莫不是这小相公家娘子来捉奸了罢?三人便这样各怀心事,相互干瞪眼,杵在原地。 片刻后,那女老板悄声对沈络说道:“小相公,这事奴家有经验,等下你娘子问着,你就哭着说去街角吃东西的,不想却被奴家强拉进去,幸好娘子来得及时,否则就当真被拉去了。记住,哭得越真越好。奴家这就进去,她一个良家,不好进来问罪的。公子若觉得奴家方法好,下次还来啊!” 沈络本就疑惑,听见这老板的话更是莫名其妙,这女老板说完这话,对他眨了眨眼,一闪身跑回了妓馆,留下沈络呆在原地。 那青衣女子缓步走来,走到沈络面前,没好气道:“呦,你这淫贼这么快便把我给忘了啊?那日我只当你是家里变故成了那般模样,我家侍女敲了你一闷棍,还让我愧疚了许久,没成想你这淫贼装得这般像,那一棍子没打死你是真的便宜。” 沈络听青衣女子如此一说,便心中明了,原来那日被自己错认成雪儿之人竟是她。连忙说道:“姑娘,这可真不怪我,之前确实失忆,那日浑浑噩噩,错将姑娘认成了我妹妹,你那一记闷棍将我敲醒了,这才恢复了记忆,再说姑娘那一记差点将我敲死,也算是报了仇罢。” 听到沈络这番解释,那青衣女子不屑道:“好粗的借口,信了你的都是小狗!罢了,那日闷棍差点儿敲死你,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今天我请客,请你到前面饭庄吃一顿,吃完以后两不相干。” 沈络也不知这姑娘是什么脾气,不过有吃的又想那么多做甚,当下便跟着青衣女子去了饭庄。 那饭庄一处略微安静的角落,沈络三人正各自坐着,那红衣阿雅上次差点一棍敲死对面这人,青衣女子又被占了便宜,沈络更是面对着自己去占便宜反被敲了闷棍的人,此刻这个角落无比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那饭菜终于上来了,沈络见状低头就开始狼吞虎咽,他受不了这尴尬场面,只想快点吃完赶紧离开便罢。这难看的吃相,倒是把那青衣女子逗乐了,气氛这才缓和了些。 那青衣女子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倒还真像个花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络满嘴饭菜,听这话急于回答,倒把自己噎住了,赶忙灌了两三杯茶,才将饭菜冲进了肚子里,看着这滑稽模样,两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络说道:“我叫沈络,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红衣女子正要说话,青衣女子便抢先道:“我叫齐妍儿,你叫她阿雅就好,沈络这名字不好听,我还叫你淫贼,怎样?” 沈络见齐妍儿这么古灵精怪,也不和她分辩,说道:“随你喜欢罢。” 见沈络如此神色,齐妍儿倒是来了兴趣,对沈络道:“淫贼,我看你这神态也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为何这样喜欢眠花宿柳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啦?” 沈络一听这话,差点又被呛到,放下筷子没好气道:“都给你们说了,我的确是失忆了,那日我抱住......抱住你的时候一直呼唤雪儿,一定是我将你看做她了。” 齐妍儿听沈络说抱住她,霎时间从额头到耳根子红了个遍,那阿雅也有些不悦的神色,沈络说罢,齐妍儿似是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那日你嘴中一气在喊‘雪儿、雪儿’的,她是你什么人啊?为何你会呼唤她的名字?” 沈络闻言,长叹一口气,随后便将此前遭遇一一说出来,妹妹及笄之日贼人来袭,家叔为了让几人活命将他们撞下山崖跌入海中,沈络还将后脑上撞到暗礁的伤口给她们瞧了,当然,鬼谷门三个字他一字未提,只说花家是大户人家,被贼人盯上钱财了。 齐妍儿与阿雅看了看沈络后脑的伤疤,果然在一个规整的伤疤旁边,看见一个歪七扭八的疤痕,那规整的就是阿雅敲的,那不规整的,大概就是沈络所说的暗礁所致。 齐妍儿与阿雅面面相觑,原来那一日竟真的错怪了他,当下觉得有一些不好意思,齐妍儿连忙给沈络夹菜,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稍宽慰些,她问道:“淫贼,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络便将此行来南省的目的说与了那二人听:“听说这老先生平生最喜凑热闹,且生性逍遥,无论雅俗之所,只要是人多去处,都要耍一耍,明日开始还是要继续寻找。” 齐妍儿闻言得知又错怪他了,轻声说道:“原来你去那妓馆真不是去风流的?” 沈络道:“风流?为何要风流,还有,你们说妓馆是作甚的?”齐妍儿惊诧道:“你居然不知这妓馆?”沈络摇摇头道:“从未出过家门,所以不知。” 从秦淮牌坊街往东北方向走上二里地有一处戏园,以前是官家戏班,自从迁都之后,这里渐渐变成了民间戏园,齐妍儿与阿雅的客栈就在此处。 沈络竟然不知妓馆是个什么去处,直把她二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念在之前误打了他,加之沈络此时仍未找到住处,二人便带他来到这家客栈,另开了一间房,沈络一到客栈便左顾右盼,觉得哪儿都那么新奇,齐妍儿一问,沈络竟然连客栈也不认识,齐妍儿没好气地说道:“你都在家里关傻了!”。 说来为何她俩要将沈络带回自己下榻的客栈,原是这齐妍儿竟也是个十分喜欢探险的,听沈络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后,一拍桌案,决定和他一起去找那位先生,齐妍儿说道:“我倒要看看,这高人长什么模样!” 第二日,沈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外头响起齐妍儿的声音:“淫贼,快起床啦,你不去找先生啦!” 沈络只觉天色朦朦,还未大亮,一看更漏,此时才卯时五刻,顿时一阵无力感袭来,自从知道了这位先生,那齐妍儿便比沈络还要兴奋,争着吵着要一起去见见,沈络暗道:这姑娘什么脾气,竟比男子还要外向。 齐妍儿敲了两三下,没有听见里头有动静,便大喊道:“还没起床啊?我推门进来啦!”说罢只听里头沈络慌忙道:“我没穿衣服,你等等,我穿好了就来!” 齐妍儿听后忍不住笑道:“这淫贼还真有意思!”便转身到前堂吃早点去。 那位先生如此爱热闹,必然会有一处最爱去的地方,白日里茶馆戏园就是那人多去处,沈络三人将南紫禁城周围的地方都问遍了,可所有人都对他们口中所述的先生没有一丝印象,三人更是因为进去只打听不消费,被无数家看护赶了出来。 眼看着日头又要落下西去,齐妍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淫贼,我们问了这么多家都还是没有消息,你朋友给你说的这先生靠不靠谱啊?” 沈络此刻也是累得头昏眼花,道:“我说这位大小姐,这应天府这么大,就光这紫禁城到鸡鸣寺有五六家戏园、二三十家茶楼,能这么快找着吗?还有,一进去只有我一人在问,你们两位就在远处看着,还能不慢?” 齐妍儿白了沈络一眼,道:“算了,今天不找了,回去吃饭。”说完便与阿雅转身往客栈走去。二人走了几步发现沈络还呆在原地没跟上来,便对他说道:“你还不跟上?晚了没饭吃饿死你。” 一连寻找十多日,几乎将那应天府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戏园全都找遍了,也没有得到那位先生的一点线索,三人坐在雨花台东一处酒肆里,都有些泄气,特别是那阿雅,肚子里已经憋足了火气,气鼓鼓在一边只吃东西不说话。 沈络沉吟许久,说道:“明日若还没有那老先生的消息,我想往临安方向试试看。” 齐妍儿听后,没好气地说道:“你若是去临安,那我不跟你一起去了,这些时日为了找你说那个子虚乌有的高人,我和阿雅连耍都没耍开心,我们俩大约还要在此呆半月,下一处要去扬州,你找到了写封信给我,我想看看我们找了这么久的高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十二章:再游秦淮 听了齐妍儿的话,沈络刚要开口,从旁桌便传来一个声音:“几位是不是在找人?”三人兀的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待几人转过头去,更是惊愕莫名,眼前这个贱兮兮对着他们一脸坏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带沈络去了妓馆的痞子。 三人异口同声道:“怎么又是你?”这一问将痞子问得楞在原地,对着齐妍儿和阿雅道:“两位姑娘也见过我?” 那日跟着沈络,自然也将这痞子跟了一路,但眼下齐妍儿可不想和这痞子说话,只听沈络道:“对,我们是在找人,你怎么知道?” 那痞子还是一脸令人生厌的笑容,道:“小相公,方才在那雨花街又看见您在四处问询,还以为那日在秦淮河没玩儿高兴,便想带您去那月牙湖边耍耍,可你们一闪身就来了这酒肆吃饭,小的也只有跟过来了。听你们说是找一个五十岁上下,复姓公冶爱凑热闹的老头是吧?” 沈络问道:“对,你知道这人?” 那痞子说道:“小相公要找的一定是个大人物,小人怎么可能认识。”听痞子这样说,沈络也泄了气,痞子见状道:“不过小人倒是知道,最近有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老头,经常出现在秦淮青楼画舫上,不知是不是小相公和两位姑奶奶要找的人?” 此话一出,沈络又看见了些许希望,还未来得及高兴,只听阿雅“哼”了一声,齐妍儿阴阳怪气道:“哦呦,五十多了还这样寻花问柳的,也不知身子骨受得了不!若真是你要找的‘高人’,这就有意思了,小淫贼去找老淫贼,学什么啊?床笫之术?” 那痞子赔笑着说道:“姑奶奶说笑了,世间名士自风流,且这欢场之中更是江湖人物,那天下消息更是左右流通,不少官宦侠客都是在那里打听消息的啊,这秦淮河哪家花魁没有点儿网罗人脉,她们的消息最是灵通,小相公和姑奶奶何不去那里找一找,如果那老头不是各位要找的人,或许也能在那里打听出什么消息来,不过花魁向来都是清倌人,要与她们私谈,可是不容易。” 齐妍儿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一些理儿,那咱就再去秦淮河走一遭。” 那痞子说道:“不是冒犯姑奶奶,您二位女儿身子,怕是不好进去,那里头毕竟是男人作乐的地方,二位姑奶奶这般,小人也不好往里头带啊。” 齐妍儿扔了一粒碎银给那痞子,说道:“谁让你带了,你姑爷姑奶奶认得路,这是一钱银,拿去,要是你说得真倒罢了,若是假的,下次见到直接打死。” 痞子拿了钱,点头哈腰地走了,那阿雅轻轻拉了拉齐妍儿的袖子,跟她使了个眼色,齐妍儿这才想起刚才一时装大,顺口和痞子说的话,脸刷一下就红了,幸好这淫贼傻乎乎的,应是不知道这话里意思。 齐妍儿轻咳了两声,说道:“都吃好了罢?那咱们就去会一会那个老不修。” 今日秦淮河两岸风光依旧,画舫楼船往来不绝,只是此时的风光与那天来时又有了些许不同。 玉窗楼前,沈络三人又来到此地,刚要迈步往里走去,那妓馆老板又迎了出来:“哎呦,小相公这么多天不来可想死奴家了!” 待到杨老板走到三人跟前,却着实惊了一跳,那日来捉奸的小姐竟然也跟了过来,身后还有另外一位女子,看样子竟是侍女。 还没等杨老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三人便直接走进了院中,这门口的迎客小厮见两个女子竟然进了妓馆,惊讶之余忘了招呼,悄悄走到杨老板身旁道:“老板,这是唱哪出啊?”那杨老板摇摇头道:“上次被自家老婆捉奸,这次直接将老婆侍女一并带来逛窑子,你问我,我也得知道。” 这边厢,三人甫一进妓馆院门,便知这方为何叫做热闹去处了,妓馆里楼上楼下,百余张桌案皆坐满了人,更多人在各处回廊下长椅长凳上撒泼,摩肩接踵,人来人往,喝酒的、闲谈的、高声的、低语的,有的一桌三两个女子作陪,有的一人就左右搂住姑娘喝酒吃菜,中央台上,一时拨琴弄瑟,一时鼓响箫鸣,热闹非凡。 沈络三人站立片刻,堂角一桌客人便起身走了,三人立刻上前去坐下,齐妍儿道:“淫贼,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老不修?” 沈络没好气道:“这里人这样多,我们才进来怎会那么快看见,还不知那先生今天来不来,来了会不会在这家院子都不可知。” 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过来,满脸赔笑道:“几位客官,这一张是大桌,您三位只占了一角,那边有一个喝醉的客人,有些站不稳了,可否和你们拼上一桌?” 见三人点点头,那小厮转身去招呼了,不一会儿一个姑娘搀扶着一个醉鬼就坐在了三人对面,看那姑娘也是喝了点酒,满面潮红,尽露春色。 齐妍儿把刚才那小厮叫住,问道:“小哥,你们花魁姑娘今日多久出来?” 那小厮道:“台上还有六曲,六曲唱罢赤白雪姑娘自然会登台献艺了。” 听那小厮的话,齐妍儿倒是来了兴致,只见她双眉一挑,道:“哦?赤白雪?这名字有点儿意思。” 那小厮见齐妍儿这般模样,便说道:“几位客官竟不知道赤白雪姑娘?那可是咱们的宝贝,那容貌,世间都找不出几个来,只因她一年四季的穿着都是红色里衣下裙,外头一件白色纱袄,看上去就像染红的白雪一般,所以赤白雪这个名号就盛名在外了。” 齐妍儿点点头道:“有点儿意思,能有名号的姑娘,不说天仙下凡那也得是倾国倾城啊,想必是极美的,今日倒要多等一会儿,看一看这赤白雪的真容。” 那小厮点头哈腰道:“是了是了,咱们姑娘这容貌,别说这十里秦淮,就是这整个应天府,整个南省,掰着指头数也数不出两只手去。” 齐妍儿一挥手,那小厮乖乖下去了,齐妍儿见沈络有些呆滞,便两手托腮靠在桌上,说道:“诶,淫贼,你说这赤白雪姑娘能有多好看啊?看你这模样光听别人形容都能想得呆了!” 这话一说完,便听对面传来一声淫笑,齐妍儿抬头一看,只见刚才拼桌那人一只手竟伸到妓馆姑娘的里衣当中不停地翻找,眼睛不住地往齐妍儿的脸上看来,淫笑着说道:“姑娘的容貌比起赤白雪可不遑多让。” 阿雅听后只觉怒火攻心,当即便要拍案而起,齐妍儿连忙压住阿雅,悄声道:“这里头尽是好色之徒,你挡不住所有人如此看你,镇定些,莫要起了冲突。”阿雅听后,这才气呼呼地坐下了。 那沈络呆呆想了许久,这边的故事他好似一点也不知道,那阿雅方才只顾赌气坐下,没有注意周遭环境,将那桌子别了一下,这才将沈络惊醒,见齐妍儿一脸坏笑看着自己,沈络说道:“你们说这赤白雪是不是就是那花魁啊?那她是不是知道公冶老先生的事情?” 齐妍儿与阿雅听后一阵气竭,合着刚才她与那小厮说了这么多,这淫贼居然一句话也没听进去?齐妍儿见沈络痴痴呆呆,以为是被小厮的话勾了魂去,本想说句话来打趣一下他,不成想自己却吃了个瘪,齐妍儿坐回自己的位置,说道:“你这人好没意思。” 沈络见齐妍儿这般,一时错愕,不知她又为何说自己没意思。 待台上三曲唱罢,场中突然站起一人来,此人看上去已喝得烂醉,起身便唱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一首诗唱罢,同桌一人便附和道:“好,此刻我等在这秦淮河边,处处莺歌燕舞,这首诗正当好,凡兄唱得应景。” 沈络见那人唱出这首诗来,本以为此人多少有一些家国情怀,但那同桌之人连忙附和,便知那几人只是想在这里显摆自己的才气,端的有些失仪,想到此处,沈络轻轻一笑,兀自摇了摇头。 这一笑不要紧,方才被那唱诗人一闹,此刻满堂皆无声息,沈络一声嗤笑虽轻,但却如平地惊雷,那一桌人本想显摆一下才学,却不曾想被人当众嘲笑,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借助酒力皆跳将出来,厉声质问道:“阁下方才那一声嗤笑是为何?” 沈络未曾想只是轻轻一笑,竟惹到了人家,只是沈络却不想惹事,不住向那人道歉:“无事无事,在下无心之过,阁下勿怪。” 这沈络不想惹事,也挡不住事情来惹他,那一桌人瞥见了沈络身边的齐妍儿,眼神尽皆一亮,本就是一群登徒浪子,好色之徒,见到这天仙一般的美人儿哪有不往上凑的道理,加之沈络不停道歉,那人只当沈络是个软柿子,在天仙面前将他随意捏弄,那姑娘可不就对自己有了好感?到时候请到自己一桌来灌上几壶酒,这妓馆里房间众多,连客栈也不用找了。 第十三章:花魁 那人借着酒劲,直直向沈络走来,撒泼道:“此时我们正在秦淮河边,我一时兴起而吟诗,这首《泊秦淮》正当应景贴切,阁下却嗤然一笑,莫不是对我所唱这首诗有何见解?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啊?” 沈络心中一阵疑惑,为何自己道了歉这人还是要咄咄逼人?齐妍儿却看出来了,这登徒子要在自己面前羞辱一下沈络,当下便在桌下踢了踢沈络的脚腕,小声说道:“别人都打将上来了,你竟然也不还击,是个死人啊?” 沈络见齐妍儿直与自己递眼色,便明白了,是要让自己与那醉鬼斗上一斗,便站起身道:“不敢,只是初闻阁下吟唱此诗,觉得阁下也是个心系家国之人,如今边疆战事四起,败多胜少,此诗也算是应了天下大势。” 说到此处,沈络话锋一转,道:“只是,杜牧先生作此诗之时,只是借助秦淮河上的莺歌燕舞来讽刺那些不思忧国只图享乐的达官贵人。数百年来,杜牧先生所讽刺之人却无人看见,只将这导致国破家亡的罪名尽数让商女背负,实在是后人的过错。” 说道此处,场中已有不少人开始暗暗道彩,沈络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商女为世人所低看,到头来还要背负这种骂名,在下于此为她们鸣一个不平。但阁下之所以吟诵此诗,却不是为了家国情怀,而是想着应一应这秦淮夜景,未免就有一些不妥了。” “这间院落起名为玉窗楼,想必是借杜牧先生那首《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尤自妒娇娆。’取了其中玉窗二字,阁下在这院落当中吟唱出杜牧先生的诗来,也算是应了这一院的小景。但无家国情怀,只唱秦淮风月,为何偏偏用这一首?何不吟唱‘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与这台上姑娘们的舞乐相和?或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应一应这位兄台的景不是更好?” 说罢沈络指着与自己三人拼桌的男子,此刻这人喝得烂醉如泥,他的手依然在怀抱姑娘的里衣当中翻找,猥琐地笑着,一双淫邪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齐妍儿。沈络这番诙谐打趣,应着这番景象竟引得妓馆中哄堂大笑,齐妍儿和阿雅嗔怪一般瞪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方脸上已经挂不住了,沈络再次开口道:“阁下想吟诗应景,可应景的该是诗里而不是诗表,虽然这后两首诗俱是写的扬州,但诗意比之阁下所唱,是否更应此时此景?” 此话一出,引得满堂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来人本想过来让沈络出丑,现在却臊了一鼻子灰,转身悄悄溜走了。 这一番风波过去,台上乐舞依旧,齐妍儿双手拖着脸颊,看着沈络道:“淫贼,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文采!”沈络被她盯得心中发毛,尴尬笑了一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喝酒啊,这菜可好吃,你们快尝尝,怕是今天先生不会来了,咱们听完赤白雪唱完就走罢。” 不一会儿的功夫,另外三曲也已唱罢,台下开始骚动起来:“看,赤白雪出来了!”随后便是四处惊呼之声。 只见二楼花台上,一个女子缓缓从幕后走出,缓步轻摇,翩若惊鸿,两片绛色朱唇似启未启,粉桃色胭脂将两颊照映得明媚动人,一双眼睛如海中墨珠,仿佛看你一眼便能将魂魄都勾了去,一双手纤纤而动,十指就似削葱一般修长白净,穿着的那红里白纱衣就如落日余晖照在千秋雪上,但也包不住她的姣好身材,每走一步,腿上修长的线条就被那纱衣勾勒得淋漓尽致。 赤白雪走到瑶琴后翩翩坐下,沈络此时只能想到一句话儿来形容:“未若柳絮因风起!”楼上楼下,场里场外,无论坐着的,站着的,还是回廊下的,尽皆看得呆住了。 齐妍儿与阿雅也不例外,痴痴地看着赤白雪,心中暗道: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尤物,怕是也只有嫦娥与那七仙女能够比肩了。 赤白雪轻轻拂动那瑶琴,那音乐仿佛就活了一样,往每个人的耳朵里、脑袋里、还有心里钻去。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赤白雪一边弹奏,一边唱出这首元好问的《雁丘词》,真真叫做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嗓音如同万物天籁,踏空而来,空灵而悠扬,将院内众人身心皆唱得化了。 一首唱罢,赤白雪起身轻轻一福,转身退入了幕后,这身姿摇摆间就如同河岸柳树被春风吹过,赢得满堂喝彩。 众人意犹未尽,沈络与那齐妍儿两人也亦如此,流连之际,从楼上缓缓下来一个婢女,走到沈络身边,贴耳道:“这位相公,我家小姐赤白雪有请。” 沈络闻言一阵错愕,这赤白雪姑娘与自己从未认识,为何今日如此众多宾客,单单邀请的是自己? 齐妍儿眼睛在那婢女与沈络只见转了几个来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淫贼,还不赶紧与这位姑娘上去,美人所请,不去可怠慢了这良宵啊,今天你凭借才气做了一回入幕嘉宾,可别浪费了这机会。” 沈络听后呆呆地随婢女上了楼,留下齐妍儿与阿雅在这桌喝酒,齐妍儿望着上楼而去的背影,渐渐将脸上的笑容卸下了。 玉窗楼三层,是这馆内姑娘们的闺房,花魁赤白雪的房间,就在走廊最大最里那一间,那婢女将门推开,把沈络引了进去,便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客厅,整个屋子只有四盏昏暗的灯笼,靠窗一张茶几,茶几左右并放着两张藤椅,满墙挂满了字画,其中不少名家书画,也不知是真迹还是后人临摹,客厅正当中摆放着一张小桌,两把胡凳,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沈络向小桌对面望去,只见一块硕大的屏风,几乎将房间左右完全抵住,怪不得一开始没有发现,伴着昏昏的灯光,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屏风就是一堵墙。 此时屏风后头出现了光亮,从暗到明,沈络只见一个倩影在不停地点亮屏风后头的灯,看来那边就是这花魁的闺房。赤白雪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接着点亮了客厅里的其他灯光,整个房间此时更加清晰。 赤白雪缓缓走到客厅当中的小桌旁,坐在其中一把胡凳上,指着另一张胡凳说道:“相公请坐。” 沈络向赤白雪微微一揖,便坐在了另一把胡凳上,赤白雪拨了拨炉中火炭,将小桌上的水壶坐在火炉之上,用镊子将罐中茶叶夹出几分放置在大碗中,待壶中水微沸,便将茶叶洗净冲泡,倒入小杯中,端到沈络面前。 沈络抬起茶杯,将茶水饮尽,又将茶杯放回去了。如此反复几次,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待到一刻钟后第七杯茶饮尽,赤白雪终于忍不住对沈络问道:“相公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只和妾身在这里喝茶,难道不想问问妾身叫相公来是做什么?” 沈络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自幼便承蒙恩师教导,他说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情,就不要去问,别人若想告诉你,自然会知道,若是不想告诉你,你问了,得到的答案也不是那一个。姑娘邀请在下上来,自然是有事,在下不问,等一会儿也会知道。” 赤白雪闻言,眼中的光亮更加清澈起来,一副应承一般的笑容终于从心底泛到了嘴角,她从小桌下抽屉中拿出一盒糕点来,说道:“相公快吃些点心,方才这样牛饮,当心醉了茶。” 沈络从盒中拿出一个糕来,吃了一口,顿觉神清气明,赤白雪道:“妾身敢问相公姓名?”沈络听了连忙说道:“抱歉,上来多时竟未曾通报姓名,在下沈络。” 赤白雪微微躬身道:“问沈相公好,妾身赤白雪。”沈络才往嘴里塞下一块糕,赶忙吞下点头说道:“已经听闻了姑娘名号。” 赤白雪笑了笑,说道:“沈相公只听过外人叫号,却不知妾身真正名字。”看见沈络疑惑的目光,赤白雪又道:“妾身原名云迟迟,自幼便在这玉窗楼中栖身了,这赤白雪的称呼也不知是多久开始,何人所起的。” 沈络闻言,低声自语道:“‘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更宫漏初鸣后,一点窗灯欲灭时。’迟迟,好名字。” 第十四章:争奇斗艳 赤白雪听闻沈络直夸自己名字,当下心中更加高兴,说道:“相公过誉了,那日妾身站在这扇窗边,听公子在街对面乌衣巷中吟诗,便觉公子是个有才学之人,刘公这首《乌衣巷》虽读书人都学过,只是来游秦淮河之人多数早已抛之脑后,只想记一些附庸风雅的诗词,在这青楼妓馆内炫耀一番,就如今日之《泊秦淮》,左右不通,令人生厌。相公能有如此心境,着实让妾身意外,便对相公上了些心。” 沈络听后惊了一跳,道:“这扇窗户离乌衣巷中有二十丈上下,云姑娘竟然能听见?” 赤白雪笑道:“相公觉得妾身上台前仍有三曲时会在哪里呢?自然是在二楼里间梳妆,歌台离相公那一桌有十丈左右,歌台离梳妆里间又有三间屋并一个走廊,相公可猜一猜妾身有没有听见方才相公的应景论?” 听到此处,沈络一时惊骇莫名,道:“莫非云姑娘单叫在下上来,竟是听见了如此远距离的声音?” 赤白雪笑意更甚,道:“相公真是聪明,妾身自开门见客后,便不喜《泊秦淮》这一首诗,甚至有些恼怒杜公为何写出这般诗句来,今日台下醉客忽然吟唱,妾身心中亦有些不快,却听见相公应承那醉客挑衅,不但句句有理,还解了妾身对此诗的心结,相公更是在言语中为我等身份鸣不平,妾身甚是感激。” 见沈络仔细倾听并未说话,赤白雪又道:“在这欢场之中,我等青楼女子皆是薄命之人,最是受人看不起,来此处的,有几人不是满心淫邪?风流过后就走,妾身这几年来,听见如此为我等说话的,相公是头一个,所以斗胆,想和相公做一做朋友,不知相公是否嫌弃妾身身份。” 沈络听见这话,说道:“姑娘也不要妄自菲薄,能与姑娘这天仙一般的人物做成朋友,在下是十分同意,只不过既是这一院里最有名头的角儿,想必也不会有大的为难。” 赤白雪听沈络称呼她为角儿,而不是花魁,更是无比高兴,但转念一想,却又丧气道:“相公有所不知,妾身既是这院中花魁,自是能有些照顾,只是这间屋子的上一个主人是谁呢?再过数年,来了一任新花魁,妾身便要将这间屋子让出去了。再当清倌儿,便没钱赎身,待到人老,成了扫院子的,任人打骂。若要存得赎身钱,只能去当浊倌儿,只是即便赎了身,那妾身还是自己吗?”说罢竟有些湿了眼睛。 沈络心中一惊,没想到这歌舞升平处竟是这般黑暗,再次感叹这人心叵测,转念一想说道:“云姑娘莫急,我俩既已是朋友,便待我将眼前事办妥,就来带你出去。” 赤白雪听沈络这天真的想法,“噗嗤”一笑,说道:“相公莫要说笑了,妾身已知你心,这就足够,赎身钱财可不是容易凑齐的,方才相公说眼前事,究竟相公有何急事?” 听到这里,沈络猛地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呀!只顾说话,竟忘了正事,我是来找一位先生的,五十左右年纪,他复姓公冶,听闻最爱凑各处热闹,我已经找了半月,只听说这秦淮两岸经常会有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先生来玩耍,这才过来看看,云姑娘可曾见过?” 赤白雪闻言蹙着眉头想了许久,摇摇头道:“妾身并没有看见这样一位先生,来此地方鲜有超过四十岁的,五六十岁模样的着实稀奇,看见一定不会忘。” 见沈络立时有些丧气,赤白雪道:“相公不要灰心,这三日秦淮牌坊街与白鹭洲正在一起为顾横波妹妹庆生,明日就是第一日,如此盛会,那先生若当真喜爱热闹且又在应天府,他是决计不会不来的。” 沈络闻言连道了数声“好”,转念一想,便问赤白雪道:“云姑娘,这顾横波是何人,怎的如此有排场?”赤白雪听后笑道:“相公竟然连顾横波也未曾听过,她就是秦淮北处河洲天瑞坊的花魁顾媚顾横波。” 自见面促膝长谈,到相互告别,已快一个时辰,二人约好明日申过酉时在天瑞坊见面,沈络便出了赤白雪闺房,场中齐妍儿与阿雅二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见沈络从楼上下来,齐妍儿怪声道:“哎呦呦,沈公子与那赤白雪姑娘可是交了心了,如何?那花魁姑娘香不香?我看啊,都已经香得把我俩忘了。” 沈络未听出齐妍儿话里的酸味来,兀自高兴说道:“妍儿,你知我们谈了些什么?待我和你说来!”齐妍儿听沈络如此亲昵称呼,心中竟有些高兴,但还是没好气说道:“一个淫贼,一个花魁,闺房中还能说什么?不听不听,回去睡了!” 沈络不知齐妍儿话里意思,回去客栈竟真就倒头睡了,把那齐妍儿气得,第二日许久都没有理他,弄得沈络一头雾水。 沈络说了大半日,这才与齐妍儿说通,齐妍儿问道:“昨日晚上你去了她闺房就聊了这些?”沈络疑惑道:“不聊这些,那聊什么?”齐妍儿白了他一眼,暗地里却有些喜悦。 时间已近酉时,沈络、齐妍儿与阿雅租了一辆马车,往东水门天瑞坊而去。刚到天瑞坊正门,便看见赤白雪已在门口等着,齐妍儿对沈络酸道:“这姑娘对你还挺上心。” 见沈络一行人下了车,赤白雪快步迎上来,说道:“沈相公来啦!妾身已叫张老板给相公几位留了一个好位置,快进来罢。” 众人进了这天瑞坊,只觉比昨日玉窗楼更大更热闹,此处秦淮河道更加宽敞,数百艘画舫楼船绵延直到远处,赤白雪道:“相公可不知,这三日,东起武定门,西至中华门,中间所有秦淮河道以及白鹭洲上的画舫全部调动了,各个楼院也在摆席,这天瑞坊便是主场,如此热闹场面,那老先生怕是身在镇江也要赶过来了。” 齐妍儿听那赤白雪对沈络一口一个相公叫着,只觉得胸中憋闷,却又无处发泄,想要酸一酸,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得叫阿雅一起远远跟着,听不见不烦。 待几人走到位置坐下,天瑞坊张老板便出来致词,不过就是些迎宾的客套话,听的沈络直想打瞌睡。半睡半醒间,就听得赤白雪喊道:“香君!快过来!” 这一声把那沈络惊醒,顺着赤白雪招呼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靓丽女子,轻描淡妆,勾勒出天地钟灵一般的容貌,还有些许稚气未脱的她好似山间仙子,跳脱而欢快,见到赤白雪,那女子便展颜一笑,竟把那点缀的红绸彩绢全给比了下去,那女子向赤白雪挥舞着藕臂,袖口掉在了手肘下处,端的露出了纤柔雪白,一边挥手一边开心喊道:“云姐姐!” 那女子快步跑来,一下扑在了赤白雪怀里,说道:“云姐姐,我没位置,坐你这里好不好?”赤白雪笑道:“好好好,都十五岁成年了,还是那么古灵精怪,旁边有客呢,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便来到沈络三人面前,道:“这是沈络沈相公,这是齐姐姐,这是阿雅姐姐。”那女子突然间一蹦,说道:“呀!你就是沈相公啊?云姐姐今早还对我说过,说沈相公学得一身好才华呢!” 赤白雪轻轻拍了一下那女子的手,对沈络说道:“相公别听她胡说,妾身给相公介绍,别看这丫头小,她可是北贡院街欢园的头牌,唤做李香君。” 沈络起身一揖,道:“李姑娘好。”李香君也轻盈地跳转身向沈络三人福了一福,道:“见沈相公好,齐姐姐好,阿雅姐姐好!” 齐妍儿虽说不喜赤白雪,却对这活泼的李香君爱得莫名,连忙招呼李香君坐下。 赤白雪笑着对李香君道:“香君,今日可要上台唱上一曲?”李香君道:“不了,今天我可不上去,李老板让柳姐姐和白门上去唱,我再上去岂不献丑了!” 台上张老板已经念完了词,各色菜品正一样样端上各桌,约摸五六个菜品后,李香君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挥手喊道:“董姐姐,这里!在这里!” 沈络三人看去,只见李香君嘴里的董姐姐竟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一袭粉色长袄,踏着白色绣鞋,缓缓走来,一张俏脸粉妆玉砌,竟是与李香君与赤白雪分不出高下来,只是行动看上去却比李香君沉稳不少。 待到近前,赤白雪又重新介绍了一回,那女子向沈络三人微微躬身,道:“各位官人见好。”便无话了,赤白雪正要开口,只见李香君跳起来靠到哪女子肩上,笑着说道:“这位可是武定门码头倚云楼的花魁姐姐,董小宛!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沈络听后便作揖回礼,齐妍儿心中大惊,心想这天仙一般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看来这应天府十里秦淮藏玉收香的本事可真不小。 沈络这一桌,只他一个男的,齐妍儿、赤白雪、李香君、董小宛皆是仙子下凡,阿雅虽比不上几人,却也算容貌姣好,这一来,整个天瑞坊中的男人全带着恨意望着沈络,他平时虽迟钝,可此时也觉察出气氛不对来了。 此刻的他犹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自顾自吃着桌上的饭菜,权当做不知道,不出片刻,舞台上响起了乐声,李香君指着台上道:“柳姐姐!柳姐姐出来了!” 第十五章:群芳图 沈络此刻正往嘴里疯狂刨饭,李香君突然这一下惊得他呛了喉咙,沈络不住地咳嗽,连吃了几杯茶才稍好些。 赤白雪见沈络呛住,连忙为他一杯一杯地倒茶,李香君知是自己一惊一乍,才呛了沈络,也赶忙跑过来给沈络拍背,齐妍儿见自己已插不上手,只在旁边焦急看着。 待沈络好转,那董小宛道:“香君,这么大人了,别像小猴似的。”李香君瘪嘴说道:“人家看柳姐姐出来高兴嘛!”沈络心道:这柳姐姐又是何人?竟让这小姑娘如此激动?想罢便往台上看去。 这一看才知,那柳姐姐真不是一般人物,皓齿红唇,柳眉星目,起舞便似随风而动,那身姿竟比棉花还要柔软,每一个动作都能把人的心牵走,当开口歌唱,嗓音仿佛是兜率宫中的仙鹤低吟,久久绕梁不能散去,竟然比赤白雪更胜几分。 此时台下惊呼道:“柳如是!竟然是章台柳隐!”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声久久不绝,李香君不住地挥手叫道:“柳姐姐,我们在这里!” 柳如是退回幕后,不一会儿便将舞服换下,向沈络这桌走来,众人的目光皆在柳隐身上,只有沈络看见,柳如是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十岁老头,一齐向此处走来。 沈络心中一惊,这莫非就是自己找寻许久的公冶先生? 赤白雪还未开口,李香君便跳将起来,将众人一一介绍,柳如是仍旧如她们一样,一一躬身道福,沈络三人也一一回礼,只有那老头,李香君却不认得。 沈络向那老头深深作揖,道:“敢问老先生可是公冶先生?”柳如是与那老头听后皆笑了,柳如是道:“沈公子误会了。”那老头回礼道:“沈小友,老夫姓钱,名唤谦益。” 赤白雪听那老头这话,身体一颤,便悄悄将柳如是拉到一旁,小声在她耳边说道:“柳姐姐,他竟然就是钱谦益,我听闻此人是东林党,你如何与他走的这般相近?”柳如是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这边厢,那钱谦益对沈络说道:“沈小友找公冶先生何事?”沈络打了个哈哈,并未说出实情来,只道自己听闻公冶先生才学,心生仰慕,便来到应天府寻找拜师。 那钱谦益听后笑道:“小友运气不错,那公冶先生是老夫好友,今日他不在这边,明日便要来此凑个热闹,小友若明日还来,老夫可与小友引见。” 沈络听钱谦益此话,连忙作揖道谢。钱谦益直摆手,道:“小友不必客气。”说罢便与柳如是一同落座。赤白雪道:“既然沈相公之事已定,今日便安心游玩,再有两曲,白门应该就出来了,我们好好欣赏一回白门的歌舞。” 早先便听这几位花魁一直在说到这白门,沈络一直在想着公冶先生的事情,也没有去上心,此时先生的踪迹已经知道,沈络倒好奇起这白门是谁来。 赤白雪看见沈络这般模样,方醒觉他俩还不认识,偷偷一笑道:“沈相公抱歉,是妾身失误了,妾身几人所说的白门,便是与柳姐姐同在一馆的另一个花魁,寇湄寇白门。” 这边说话片刻,那边两曲已罢,沈络只见三四个歌女各自抱着乐器从后台出来,分列站定,吹弹拨弄出异域的乐声,比中原似有不同,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十数个音符后,舞台帷幕落下,将台上与台下一分为二。正当台下宾客唏嘘疑惑之时,整个帷幕轰然倒塌,只见那三四个歌女围成了一个半圆,中心站着一个美人,绣裙坦领,金冠赤足,一把琵琶反抱在身后,一时又拥入怀中,手中琵琶如金鸣,如裂帛,翩翩舞动之时,钏镯璎珞之声玎玲琤瑽,真真叫做“皑如山上雪,姣若云间月”。 李香君指着台上那位美人道:“你们看,那就是白门,她也才十五岁,就有这般天分,白门的聪慧可是世间少有!” 齐妍儿似是有些看不懂,说道:“这寇姑娘所跳是何舞蹈?为何看上去如此怪异?不过也真真新奇好看。” 听此一问,众人皆是摇摇头,齐妍儿本心生好奇,见众人摇头,便问道:“你们也不知道?难道你们没有见过寇姑娘跳过这舞蹈?” 众人又是摇摇头,齐妍儿见沈络无有动静,便向他问道:“淫贼,你没有摇头,难道你知道?” 沈络深知齐妍儿好奇心甚重,为了满足这好奇心,不顾女儿身竟都和自己一并逛了青楼,若自己不说,等寇白门下台后她必然会过去问个清楚,反而失了礼数,自己不知寇白门的脾气,到时侯问急了真让众人难堪就不好了。 沈络正要说话间,只听隔壁桌一人说道:“仙女姑娘,小生知道,这舞蹈名叫飞天,是西域诸国传到中原的舞蹈。”那人一脸得意相,为自己在众美女面前显露而高兴,也为打压了沈络而高兴,这沈络身边如此多美人,早就让一些登徒浪子心生妒忌。 齐妍儿眼前一亮,兴奋地对沈络问道:“淫贼,是这样吗?”看着齐妍儿期待的眼神,沈络不愿为遮那登徒子的羞,便对她说道:“此舞有名飞天不假,只是却不是从西域诸国传至中原,而是西方莫窝尔国或是沙阿国所传。” 齐妍儿听后,又问道:“哦,为何你们说得不一样?”众人亦是疑惑不解,为何这二人所说此舞发源竟如此天南海北,只有同桌钱谦益笑看着沈络,一劲点头。 那人当着众花魁面被驳了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厉声道:“这位朋友,你这可是在胡扯,西域敦煌画窟千百年来一直就有飞天之像,莫窝尔?如此遥远之地竟能扯到西域壁画,实在贻笑大方。” 沈络听后也不气恼,对众人说道:“佛教在创教之时,将众神分为天龙八部,一部天众,二部龙众,三部夜叉众,四部阿修罗众,五部迦楼罗众,六部乾闼婆众,七部紧那罗众,八部摩呼罗迦众,相闻六部乾闼婆众识音善舞,一和尚行至敦煌,突然金光万丈,和尚以为佛地便凿刻出一窟画像,至今延续一千二百余年,每朝各自开凿,所画虽有不同,但百变不离佛门其宗,飞天之形象,便是佛门天龙八部乾闼婆众而来,佛教并非源自西域,那为何飞天所舞却源自西域?” 那人听沈络此话,霎时间脸涨成了绛红色,支支吾吾似是要分辩些什么,只听众人身后仿佛莺燕初啼般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所说有理,妾身所舞乃是三年前一西方比丘尼所授,据她所说,此舞相传是乾闼婆众为释迦摩尼所跳,妾身以前不知这乾闼婆与释迦摩尼是何人,只觉此舞新奇有趣,便学了下来,今日第一次跳起,方才听公子所言,让妾身长了见识。” 众人往后看去,只见寇白门款款而来,却仍是免履赤足,白皙的小脚在裙下若隐若现,董小宛连忙道:“台上赤足,台下也不知把鞋穿上一穿,若是凉了脚,看你还如何跳舞!”说罢便让婢女回去拿上一双鞋来。 那人见舞姬寇白门本人也赞同沈络的话,臊了一脸的没趣,自顾自喝起了闷酒。 经赤白雪重新介绍,寇白门与沈络三人才算相识,寇白门接过婢女递来的一双绣鞋,就在桌旁穿上,也不顾自己粉雕玉琢的小脚被众人看到,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扭捏。 待穿好了绣鞋,寇白门说道:“白日里就听香君提起,云姐姐结识了一位少年才俊,刚刚听沈公子将这支舞的来历说得如此贴切,方知公子渊博才学。” 沈络连忙回礼,直道不敢。 此时天瑞坊张老板登上台去,道:“各位宾客,大家拨冗前来,奴家在此谢过,下面有请顾女横波上台,为各位宾客祝酒!”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皆鼓掌欢呼,前面铺过了十余首歌舞,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李香君鼓掌尤其卖力,俏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就连一直冷冷的董小宛,此刻也露出了些许笑容,赤白雪对沈络三人道:“相公,二位姐姐,顾妹妹自十五岁开闺门以来,就是天瑞坊的当家花魁了,如今五年过去,慕名而来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妹妹个性清傲,眼中从不在意世俗,那种洒脱倒是妾身们学不来的。” 随着台下众人一声欢呼,那顾横波终于出来了,一身金钗银钏,大红色礼服上用各色丝线绣出一只鸟儿,此鸟双目中绣有四瞳,竟是把重明鸟穿在身上,底下一双绣鞋看上去还不及男子巴掌大小,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的是片片红润,映着红色礼服,真教人舍不得挪开眼睛。 顾横波在台上兀自招呼着,各处皆有人遥相敬酒,钱谦益笑着对沈络道:“小友,你也该去敬一敬酒。”众人听后大为不解,钱谦益笑道:“顾女洒脱,自小就有名士风骨,你要见的公冶先生,可是她的忘年好友,世间多少人想要拜公冶为师,却是极难成功,若小友能得顾女引荐,岂不是容易一些?” 第十六章:夜宴 钱谦益此话一出,众女都是一怔,赤白雪问道:“老先生,您说话可是在诓骗我们?顾妹妹既然结识得公冶先生这种人物,那为何没有告诉姐妹们?” 钱谦益听见赤白雪叫他老先生,心中有一些不快,但毕竟是柳如是的好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众人都未看见,柳如是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僵硬表情。 钱谦益说道:“说来这二人也甚是有趣,顾女欣赏公冶的学识,公冶亦欣赏顾女的才气,就连脾气性格、行事作风也极为相像,一来二去,竟成了好友,就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我这老友公冶,竟有一个如此年轻的朋友,如顾女这般的脾气,或许她就算结识天子,你们不问,她也未见得说罢。” 众女听后皆点头,按照顾横波的脾气,天下人都是一样的,结识一个老先生,无论他如何有名,在她看来,或许都是普通人。 齐妍儿悄悄对阿雅说道:“这个老不修,五六十岁了还要和双十年华的姑娘做朋友,怕不是他还有别的想法。”沈络就在二人旁边,将将听得清楚,他却知赤白雪耳力极好,生怕她听了进去,失了礼貌,连忙咳嗽一声,对齐妍儿使了个眼色。 赤白雪却似没有听到,微微一笑说道:“香君,把你顾姐姐请下来一起吃罢。” 昨日与顾横波一同喝酒,沈络这才对公冶先生有些许了解,那先生复姓公冶,名八神,据说这个名字不是他的本名,原先的名字老先生不愿意提及,只因他精通八门学问,这才有了八神称呼。 听钱谦益说这公冶先生平生最好两种东西,一是美食,二是好酒,这日沈络起了一个大早,花了足五两官银,在南秦淮街花神庙市集沽了一斤吴宫老酒和七八只阳丹阳花津蟹,将这两样东西带回天瑞坊,又另花了五钱银让老板存养在后院深井中,这才腾出空来歇息一番。 齐妍儿二人与那几个姐妹厮混得熟了,一早便被李香君请去了她自己置下的小院,一并赤白雪、董小宛一行。 赤白雪本欲拉着沈络一起,齐妍儿却说道:“闺中好友玩耍,叫个臭男人作甚,让他自己在外头耍耍就行。”柳如是也想要叫钱谦益一同去,听这话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李香君对沈络说道:“沈相公,你要是想云姐姐和齐姐姐了,就来乌衣巷斜对角的媚香楼来找我们。” 李香君这话一出,直把赤白雪和齐妍儿两人羞得,一左一右架住李香君胳膊就赶紧跑开,柳如是、董小宛、顾横波三女见状,便快步跟在后头,只有寇白门,向沈络微微行礼,也转身小步跑向众人。 沈络已经将当晚之事准备就绪,此刻正孤身一人,百无聊赖的他决定去贡院逛逛,看看往年试题,自己多少也是学习文理,想必这科举试题对自己来说也不会太难。 待到沈络入了贡院,才知自己将事情想简单了,贡院题壁上刻着往年科举试题,可自己却完全看不懂,每年试题只有二三字,“商论”、“农耕”、“说民”、“曰国”...... 沈络看着这往年试题,越看越觉得头晕目眩,这试题只有题目却没有题干,范围无有,大纲无有,只出二三字就让你自由发挥,这种方式自己完全没有学过,沈络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乾字各位师兄就学的这个?” 旁边一书生模样的人听沈络自语,说道:“这位同学,科举试题可不仅仅是这个,科举考试所考内容包含四书五经、另各朝典籍和八股,题壁上的,不过是最后的言论考试罢了。” 沈络听后暗自咋舌,心中道:这科举考试听上去简直麻烦至极、令人头疼,也不知往年举子们都是怎样考上的。沈络看向刚才那位书生,暗想道,刚才这人叫自己同学,不会就是下一次科考的学生罢?沈络摇了摇发疼的脑袋,见这天色也已经不早,便孤身一人去了天瑞坊。 天色渐晚,媚香楼里一众人耍了半多日,也未见一个人来寻她们,李香君疑惑道:“姐姐们,这眼看着钟漏上了酉时四刻,我这肚子饿得直响,为何不见沈相公来叫咱们啊?” 听这话,齐妍儿才想起来,说道:“莫不是没有带他一起,气恼了?”话刚说完,就听见前院门处响起敲门声,齐妍儿与李香君直蹦三丈高,一溜烟儿跑去开门了。 待前院门打开,却看见钱谦益捋着胡须站在门口,齐妍儿的气当时泄了一半,李香君却没有想那么多,道:“钱先生,是来叫我们入宴的吗?” 钱谦益笑着道:“是啊,天瑞坊晚席开了,我是来喊你们的。” 李香君听后,对客厅的众人说道:“姐姐们,快一起去吃宴了!”赤白雪起身道:“不成不成,相公还没来呢,要是来了见不着我们,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说道:“你说的是那沈小友啊?他半个时辰前已经到天瑞坊了。” 齐妍儿听了惊诧道:“如何?这人可不就是死了,我说这半日没来,合是自己去了快活地方。”这话一出,齐妍儿自己也有些后悔,早晨是这几人不要他了,他自己去了天瑞坊也无可厚非。 齐妍儿低着头,自己站到一旁,再没说话了。赤白雪见她这样,便说道:“既然相公已经先去了天瑞坊,那我们也快去罢,还有两刻钟就要开席了,此时过去刚刚好能赶到。”说罢便拉着齐妍儿,叫上各姐妹一同出发了。 齐妍儿知道赤白雪这是在护着她,帮她找着其他台阶下,心里生了些感激。 一众人来了天瑞坊,看张老板见着她们就笑得合不拢嘴,几人疑惑不解,只见张老板跑到众人面前,笑着说道:“你们快去管管罢,那个沈小相公啊,一来就趴着桌子上睡着了,那口水打湿了半张袖子,真真把个人笑死!” 众人听后快步进了门,只见一个角落里的桌子上趴着一个睡星,酉时快过,坊中宾客云集,也没将他吵醒,自顾自睡得香甜,从他身边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笑上一声。 齐妍儿一行见这情形,相互看上几眼,也不禁笑了出来,那赤白雪却又羞又恼,替他红了两边脸。 几人连忙过去将沈络叫醒,只见沈络左袖和左脸上亮晶晶湿漉漉的,轰然笑了起来,这莺歌燕啼的一群笑声倒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反而没人再笑沈络的睡相了。 赤白雪赶忙从袖中拿出一张手帕来,将沈络脸上的口水擦净了,又拿出几张粉纸来,擦了擦袖子上的,沈络这才察觉自己睡觉流了口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齐妍儿看他这无耻的样子,有话也说不出了,白了他一眼,自己顺位置坐下,赤白雪倒是觉得沈络竟有些可爱,想想刚才满脸口水的样子,低着头偷偷笑了。 晚宴开始了,众人围着桌子坐下,不一会儿,一个乞丐模样的老头提着一壶酒,往旁边桌坐下,要来一个小碗,倒出酒来自己喝上了。 晚宴开了约摸二三刻钟,沈络估摸着那公冶先生快来了,便叫小厮吩咐后厨将后院深井中的花津蟹打出来蒸上。一听到花津蟹这几个字,旁边桌那喝得有些微醉的乞丐老头竟起身换到了沈络这桌,坐下赖着不走了。 齐妍儿看着这个醉酒老头,心中有些不快,阿雅见齐妍儿脸色,知她心意,便厉声对那老头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这位置你也不问问有没有给人留着,我们这一桌子人还在,你倒是直接坐了过来,我们何时说过可以有外人拼桌?” 钱谦益坐在一旁,只顾捋着胡须笑,没有说话。那老头也没有分辨,还是自己不住往碗里倒酒。 沈络闻了闻飘过来的酒香气,竟和自己去南市沽的酒如此相像,便说道:“老先生,你这酒可是吴宫老酒罢?这可不便宜,早上我就沽了一斤,花了我三两多官银呢!” 老头看了沈络一眼,打着酒嗝道:“小兄弟你花三两银沽了一斤酒,可老朽我沽这一斤却没有花一文钱。” 众人面面相觑,赤白雪问道:“老先生,这是为何?” 那老头说道:“方才在后院,见一深井中吊着一根绳子,拉起来一看,就是这壶酒,正正好刚一斤,不多不少,井里凉水还将这壶酒镇了,此刻喝着,清凉爽口。” 沈络听后脸色一变,齐妍儿对沈络小声道:“淫贼,那后院井中的吴宫老酒不就是你沽的?” 谈话间,那花津蟹也蒸好端上了桌,老头不由分说伸手就拿了一个到自己跟前,立马龇牙咧嘴,一只熟蟹左右手来回捯饬,嘴里一边说道:“烫!烫!烫也!” 齐妍儿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厉声道:“好你个偷酒的老头,拿了人家从南市沽来的酒,还要吃人家买的蟹,花多少银子且不论,花神庙市集离这里多远你知道吗?” 第十七章:话别 齐妍儿如此生气,沈络知她是为了自己,心中顿觉一阵暖意,但这个时候和人起了冲突终究不好。 沈络对齐妍儿使了个眼色,轻轻将她拉回了座上,对着那老头说道:“老先生,今日这酒和蟹的确是后生去南市集沽买的,这酒你已经喝了个七七八八,这蟹还请老先生给后生留下几个,后生还要请一位先生吃一吃。” 那老乞丐听沈络这话,一边吐着蟹壳,一边将蟹件仍到一旁,问道:“后生嘴里提到这所请之人,是不是一个姓公冶的蔫儿老头?” 沈络未曾想这老乞丐也知公冶,连忙问道:“老先生可认识那公冶先生?”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向沈络抱拳正声道:“老朽就是公冶八神。” 这句话一出,差点惊掉了众人的下巴,只有顾横波与钱谦益二人看着众人,顾横波也少见地偷偷一笑,见众人看着他俩,钱谦益与顾横波轻轻点头,表示这老头正是公冶八神。 沈络突然站起身来,向老乞丐一揖道:“公冶先生,学生沈络,未曾想竟然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可你,怎会如此的打扮?” 公冶八神摆摆手道:“听谦益说,你一直在找老朽,所谓何事啊?哦,对了,这件衣服不是刻意打扮,只是懒得洗罢了,你们可会嫌弃?”说罢公冶八神哈哈大笑起来。 沈络摇摇头说道:“公冶先生行事,让我想起一位先贤来,宋代王公安石向来我行我素,常年不爱洗澡,赤脚走在家中石板上,竟然能踩出一串乌黑的脚印,衣服脏污也照往身上穿去,可王公安石从来不在乎别人眼中他是怎样的人,这种洒脱也在公冶先生身上看见,可见大智慧不能从外表评判,先生亦如此。” 公冶八神听后笑道:“孺子可教也。” 沈络继续说道:“公冶先生,学生来应天府寻找先生已有旬月,只因一件事情,学生想要拜先生为师。” 公冶八神问道:“老朽看后生也是一个学问人,听谦益所说,后生也可谓满腹经纶了,为何还要跟老朽学习啊?” 沈络闻言顿了一顿,随后将自己改编的身世说与公冶八神听,故事说完之后又道:“学生只想学成技艺,或当官,或从军,回去将这一伙贼人除尽,以报血海深仇。” 公冶八神没有说话,只一边吃着螃蟹,一边饮着黄酒,待吃了两三个后,酒已经快要见底,突然他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说道:“你这学生,老朽不收。”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愕莫名,沈络也疑惑不解,问道:“公冶先生,这却是为何?” 齐妍儿亦是生气道:“你这老先生,若是不收他,为何还吃他这么多东西?” 钱谦益也问道:“公冶,你我皆看出这小友学问,如此天赋异禀的学生为何却不收下?” 公冶八神道:“在此之前,老朽本未下定论是否收他做学生,但这一见面,我却暂不敢收授。”说罢又看向沈络,道:“这般,老朽明日便要登船溯往岳阳,无论你是自己一人还是结伴而行,只准在三日之后从陆路过来,老朽在洞庭湖边嘉鱼小院等你三月,若你来了老朽那小院,那就再说说你为何要拜师学习,那时再论是否收你做学生。” 公冶八神说罢便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今日这黄酒螃蟹也吃好喝好了,多谢款待,我去别桌看看,兴许还有其他佳肴。”说罢便转身走了。 齐妍儿气鼓鼓地说道:“这算是什么先生,简直就像是一个到处蹭吃蹭喝的老流氓。” 钱谦益笑道:“诶,齐姑娘可不要小瞧了我这老友,他可不像表现出来的一般,这全天底下能有他那种大智慧的人,找不出几个啊。” 正如公冶八神所说,第二日清晨,他便在西城平古渡口登船走了,就连顾横波与钱谦益二人都未见上一面,一人只收到一封告辞信件。 第四日,沈络收拾好细软,再次向秦淮河而去。 这次,仍是沈络与齐妍儿一道,唯独少了阿雅,清晨时分,齐妍儿便让阿雅回了家。说到这齐妍儿,平生最喜云游历险,正好此番还未去过中原腹地,借着沈络西行的机会,她也想去耍耍,早先与家里说过,到南直隶游玩一圈就回家,如今都已经过了约定期限,齐妍儿便安排阿雅独自回去一趟,与家中报个平安,横竖到了岳阳还要再耍一阵,齐妍儿就在岳阳等着阿雅来。 阿雅得了齐妍儿吩咐,巳时就从北城门渡江而去,沈络与她则各自拜别应天府的好友,待行至玉窗楼,齐妍儿酸道:“淫贼,我就不进去了,你去和云姑娘道个别,此番一去长久,知道你有话要对她说。” 沈络疑惑道:“不过就是拜别,有何话说?”齐妍儿将他往院门推,道:“行了行了,你没话说,云姑娘倒是有不少体己话要对你说,早些说完早些走。” 一进院门,那杨老板便看见了沈络,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沈相公,迟迟在楼上等你。”沈络向杨老板一揖,径直向楼上走去。 推开赤白雪的房门,只见她正在客厅正中的桌边坐着,依旧煮水泡茶。 见沈络推开了房门,赤白雪微微一笑,道:“相公来了?请坐罢。” 沈络闻言仍旧坐到赤白雪的对面,两厢久久无话,一壶水开了,就沏上一壶茶,一壶茶喝完了,就再煮上一壶水。沈络不知为何,到嘴边的道别,偏偏就是说不出来,只有任看着赤白雪不停地冲泡茶叶。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刻钟,赤白雪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声笑里,有了一些无奈和感伤。 沈络端起茶杯来刚要喝茶,听见赤白雪这一声笑,便停下手来看着她,只见赤白雪依旧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盒糕点来,放在桌上,笑着说道:“相公,来吃些点心,莫要醉了茶。” 沈络从盒中拿出一块糕来,往嘴里送去,赤白雪见他这样,便说道:“相公,还记得几天前与妾身第一次相见吗?你与妾身依旧是这样吃茶这样说话的。” 沈络怔怔地看着赤白雪,不知她为何要像这样说话,只听赤白雪道:“自从妾身九岁被送到这玉窗楼来,已过了六七年的光景,年少时天天学习舞乐,十五岁后开门见客,日日纵于歌舞却从没有感到过何为快乐,与相公相处的这三四日,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如今相公要去荆楚,妾身只恨没有早日赚够资本赎了身子同去。” 赤白雪见沈络依旧呆呆望着她,稍稍顿了顿神,继续说道:“相公那日对妾身说,既已是朋友,待相公事了后会来赎出妾身,那日只是当相公说说,如今相公要走,无论三年五载,或是再多长久,妾身等你。” 说到此处,赤白雪起身解开自己腰带来,将外衣脱下,只着了那贴身的红色里衣,再坐到胡凳上时,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沈络见她这样,着实吓了一大跳,站起身连忙后退几步,说道:“云姑娘,你这是干嘛?” 赤白雪壮起胆子,说道:“相公,能不能不要叫我云姑娘,我想听你叫我迟迟。” 沈络犹豫片刻,结结巴巴说道:“迟迟。” 赤白雪听沈络这话,低头笑了,又抬起头道:“相公坐下罢,妾身只是听说,两个人单独在家中,就不用讲那些繁文缛节,着里衣相对,能将自家心儿坦出来,虽然有些难为情,不过此刻妾身倒是觉得轻松多了。” 沈络轻应一声,踉踉跄跄坐回了一边胡凳上,赤白雪眼中似乎有一些泪水,她接着说道:“相公,妾身长久居于这龙蛇混杂之处,自然见过了许多故事,这几天相处,妾身能知齐姐姐心,可唯独看不懂相公,妾身不知相公心,也不知相公知不知我心,齐姐姐洒脱泼辣,更是出身清白,妾身只不过是这妓馆里的伶人,一颗赤心自然不敢对相公吐明,相公知也罢,不知也罢,只望相公能知道,这十里秦淮处,今后会有一人,为相公守着清白身,清白魂!” 说到此处,赤白雪突然间站起来,把那已经听痴的沈络惊了一跳。只见她缓缓向沈络走去,说道:“时间不早了,妾身不敢耽误相公,可否抱一抱妾身,便走罢。” 沈络已经被刚才的一番话惊得失了主意,任由赤白雪牵住自己的手,环在她的腰间,两人就这般相拥在一起,鼻腔中尽是赤白雪身上的清香,沈络感觉此刻仿佛正拥着一颗巨大的水珠儿,柔软又温热,一时间竟有些心猿意马。 相拥片刻后,赤白雪轻声哭了起来,把那沈络半边衣襟都打湿了,赤白雪拥得越来越紧,踮起脚在沈络耳边说道:“君若布衣,妾愿为婢,君若为官,妾愿做媵人,不求名分,不求偕老,只求长在君左右,用此生侍君!” 赤白雪说罢,一把将沈络用力推出房间,未等沈络回过神来,便将房门紧紧关上,无有一声道别。 第十八章:滁州西涧 自从玉窗楼出来之后,沈络便魂不守舍,齐妍儿虽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但个中也是个玲珑人物,自然能够猜出赤白雪在闺中与沈络说了些什么,没有说话,陪着他在客栈大堂喝了几盅酒。 半晌过去了,沈络站起身来,将早晨打包好的行李拿上,对齐妍儿道:“妍儿,走罢。”齐妍儿轻声问道:“淫贼,这就出发吗?”沈络道:“再去一处,玄武湖北,红山别院。” 红山别院离客栈不远,那日韩慕青向沈络说,不学成了不要去见他,只是如今托了他的帮忙,业已经找到了公冶先生,临走之际,沈络觉得终究还是要见上一面为好。 待到沈络二人行到红山别院门前,只见里头此时正乱做一团,所有小厮侍女正收拾细软,钱叔带着两个人在外院处备马套车。 沈络见此情形,大为不解,便带着齐妍儿一同到了钱叔跟前,问询韩慕青的踪影。钱叔见竟是沈络过来问礼,说道:“哎呦,沈公子,你再晚来一会儿我们都要走了,我家公子在里间发脾气,你去看看罢。” 沈络告了个谢,与齐妍儿一起入了主院,便看见韩慕青一改往日的和气姿态,在大堂暴跳如雷,直叫下人们搞快一些收拾。 沈络走到近处,对韩慕青道:“韩兄,怎么这般不顾仪态?到底出了何事?” 韩慕青一看是沈络,赶紧邀请他到客厅里坐下,对着齐妍儿道:“沈兄弟,这位红颜还未见过,是你的朋友吗?” 沈络听闻,赶忙将二人相互介绍,韩慕青随后向齐妍儿行了一礼,齐妍儿听这韩慕青竟是那日敲了闷棍之后救下沈络的人,反倒有些扭捏起来,躬身也行了一礼。 韩慕青这才将事情原由说出来,原来是今天一早济南府就来人了,去年年末清军入关,清廷亲王爱新觉罗·多尔衮带领着阿巴泰、多铎、岳托等人自科尔沁南下,打过了墙子岭和青山关,这才骗韩慕青到应天府来,实为避一避战火,如今已经打到了济南府,城中被抢被焚,百姓死的死逃的逃。 沈络与齐妍儿听后一惊,沈络直问道:“那颜大人呢?”韩慕青道:“不知情况,所以我才让家小赶忙装车,趁早赶回去找到我大伯。” 沈络道:“韩兄,颜大人诓骗你,让你到这应天府来,就是不希望你呆在济南府遇见清军,你这一回去,可不就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韩慕青道:“大伯待我如亲生父亲一般,此时他或许危险重重,我不会去找他,与禽兽何异?” 沈络说道:“那我与韩兄一同回去。”齐妍儿听后赶忙说道:“那公冶先生那边?”沈络连忙止住了她说话。 韩慕青惊道:“沈兄弟找到公冶先生了?”见沈络点点头,韩慕青道:“沈兄弟,你去公冶先生那里,不必和我同行,我回去是为了大伯,无论生死。你若一起回去,死了就是天大的不值得,若我此去生,你去便无意义,若我此去死,只希望沈兄弟学成归来为我报仇!” 一行人从红山别院出来,自五马渡分别,韩慕青等人需顺江而下,从扬州登岸,一路经淮安、琅琊、泰安行至济南,沈络二人渡河至西岸,经滁州、庐州、六安、麻城、江夏行至岳阳,分别之时自是互道一番珍重。 沈络站在渡船上,一直望着应天府的方向,似是心事重重,齐妍儿自从听见清军已入了关打到济南,就如同换了一个人,眼神似乎在躲避什么一般,也不如原来那般活泼,往日家沈络只要有两刻钟没有说话,她就要问东问西,此刻二人已经有两个时辰没有说话了,她依旧坐在渡船中,望着沈络发呆。 待渡船靠岸,二人下了登了岸,此处虽是应天府城郊,却比城中要冷清不少,只在渡口四周有各种小吃和摊贩。沈络定了定心神,对着齐妍儿道:“妍儿,正午早过了,我们一直忙于告别,早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今天我做东,请你,吃完了我们去滁州,以前就拜读过韦公应物的诗,正好路过,先去散一散心再出发。” 齐妍儿见沈络指着一个寒酸的路边小吃,哭笑不得,心道这呆子看上去傻,尽耍些小聪明,自己请客专挑这种便宜的地方。 不过经这一下,齐妍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板起脸来说道:“好啊,那姑奶奶我就赏你这个光。” 片刻后,小贩端着一盘东西向沈络那桌走去,吆喝道:“来啦!凉皮两份,团糕一份,灌汤包一份!二位慢用!”当小贩打开盖子那一刻,香气直扑二人鼻子,齐妍儿顾不得形象,大口大口往里塞,嘴上的胭脂都给抹没了。 齐妍儿吃了一个满嘴,含糊说道:“淫贼,这家的东西真好吃,比城里好多大馆子都好。”看着齐妍儿腮帮子鼓鼓的可爱模样,沈络一下笑出声来,这齐妍儿看着平日泼辣随性,这可爱起来是真的赏心悦目。 待二人吃好,沈络喊道:“老板结账。”小贩听后立即跑过来,说道:“二位吃好了?承惠,两份凉皮十文,一份团糕十五文,一份灌汤包十二文,一共三十七文。” 环滁皆山也,虽然滁州离应天府不到百里,只是道路曲折,将路程生生拉出两倍来,二人在驿站租下一辆马车,直到临近天黑才到达滁州的南城驿站,二人赶忙在附近找了一家旅店,早早歇下。 第二日,沈络二人问好了路,便坐车往西涧方向而去。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沈络与齐妍儿在滁州城西大湖渡口下车,只见两丘低洼处有一处小河,顺着沟壑流进湖中,小沟两边长满了杂草,渡口也冷冷清清,从摆渡人口中才得知,这个渡口是往周遭乡户而去,比不得一般的航运,也比不得那些商贸重镇,所以才这样冷清。 齐妍儿本以为能见到一番热闹景色,没成想却见这般荒凉,有些嗔怪道:“淫贼,这就是你说诗里头写的地方?这到底写了个什么?就这几处破落地方也居然能成诗,也真是奇了。” 那摆渡人听齐妍儿这样说,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二人见状大为不解,只听那摆渡人笑着说道:“你们这群读书人啊也是怪有趣的,诗里头写了些啥就要往那里去看,我在这里摆渡十来年了,隔三差五就有一批读书人过来,见到这个样子,没几个人不失望走了的,他们有人来还得念上两句诗,念的诗都是一样,可我就是听不懂。” 齐妍儿气鼓鼓地说道:“你看吧淫贼,跟着你耍都耍不好,自从应天府里再遇到你,天天就进青楼了,其他地方一概没耍成,今天被你诓了过来,除了看见些破树破草,连个像样的茶馆酒肆都没有。” 那摆渡人听齐妍儿这话,惊得差点儿把下巴掉下来,暗暗向沈络比了个大拇指,轻声对他说道:“兄弟,人才啊,带着夫人逛窑子,你是我见过最有脾气的读书人。” 沈络没有理他,自己站在渡头边,看着这满地的破落,一切竟如韦公应物写的十分相像,可诗里写出来的,为何是如此闲静安逸,到了实地却这般荒凉? 沈络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向来路走去,离开前对齐妍儿道:“妍儿,你在这处等我,片刻就回来。” 齐妍儿虽说有些不快,不过心中一想,沈络这样做法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于是自己打消了火气,也乖乖应了一声“哦”,便在身边寻了一块石头,坐上去抱着膝盖等着沈络回来。 果真片刻以后,沈络怀里抱着一个小布袋,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齐妍儿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些瓜果糕点,她正疑惑不解,只听沈络对摆渡人说道:“艄公,能不能将我二人带到湖上去游一回?” 摆渡人大喜,自家本就是靠这个赚点儿糊口钱,这回来活计了,那儿有回绝的道理,当即将沈络二人迎上了小舟,打浆摇橹往湖中而去。 船摇了片刻,便已经远离岸边,这湖也实在是有些大,这一叶小舟在湖里就如一张柳叶掉进了一方大池之中,两侧青色小山小丘远近各异,清晰或朦胧,一阵清风吹过,虽微微有些凉意,却让人神清气爽。原来若要看懂画,就需入画中,齐妍儿见如此景色,方知错怪了沈络。 那摆渡人天天见这般景色,自然无法品味出各种滋味来,齐妍儿向沈络看去,只见沈络从布袋中拿出糕点来,这个咬一口,便皱着眉摇头,片刻后又拿出那个来咬一口,再思考片刻,依旧摇摇头。 齐妍儿看他这样,竟是像傻了一般,便在心里暗想道:这呆子莫不是痴了心了? 第十九章:琅琊山游 沈络在船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傻笑,弄得齐妍儿疑惑不解,心中直有些发毛,不一会儿就赶忙让船家将小舟划了回去。 船刚刚抵岸,沈络便说道:“妍儿,我想起来这滁州城西面是当年欧阳先生亲笔题的醉翁亭,咱们吃了晌午就去那边看看,韩兄北上要经过琅琊府,我们西去游一游琅琊山,也算是两方呼应了,游了琅琊山我们就直接去庐州。” 齐妍儿对刚才的沈络仍有些余悸,拉着他的袖子说道:“淫贼,你没事吧?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的,可不要又犯了失心疯啊。” 还未等沈络回答,那船家说道:“二位这是要去庐州?”见沈络与齐妍儿点头,那船家又道:“二位可不知啊,从这里去庐州山川湖泊众多,这几年光景不好,沿途匪寇众多,如果二位要从琅琊山启程,千万记得尽快走上官道,最好找一个有名头的镖局,保你们这一趟镖,否则路上遇到强人就麻烦了。” 两人谢过了那船家,向那醉翁亭而去,那里不同于西涧,琅琊山中沿小溪之势而行,岸边亭台水榭绵延而去,在临近山顶处,二人见一亭台,上有一块匾额,书醉翁亭三字,醉翁亭四处又有其他各处亭台近十余处,各色小吃茶摊,曲岸流觞之所,“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齐妍儿在这里仿佛一个小姑娘一般,东看看西瞧瞧,竟拉着沈络要去那射箭之处游玩,沈络疑惑道:“妍儿,你会射箭吗?” 齐妍儿轻挑了一个白眼,道:“淫贼,你就看好罢。”只见她在弓架上挑选,那箭摊老板从架上拿下一张弓,说道:“这位姑娘可是初次射箭?这里有一张二十几斤弓,力道刚好,姑娘可用。” 齐妍儿拉了一拉这弓弦,就将这弓还给了老板,自己另挑了一张,那老板道:“姑娘,这可是一张五十斤弓,仔细伤了手。” 沈络见她这样,便道:“小心些,莫要逞能。”齐妍儿说道:“你别说话,看着就好。”说罢张弓搭箭就向二十步外箭靶射去,登时将箭靶射中。 周围人见一击就中靶,纷纷喝彩,鼓掌叫好。沈络不知她竟然会射箭,一时竟愣在当场。 这边连发十矢,十发俱中,按箭摊所立规矩,费用只收一成,齐妍儿将一文钱拿给老板,那老板收钱后对齐妍儿说道:“姑娘可不是我中原之人?” 齐妍儿听此话,收回的手抖了一抖,佯作镇定道:“老板何出此言?”那沈络听闻后也对这话有些疑问,看着老板,等待着他说话。 只听老板对齐妍儿说道:“姑娘,女子学习射箭,家中必然不会任她一通胡射,必是学过射艺,既是学过射艺,射箭之时必然为礼射,这执弦、挟矢、正筈、审固、举弓、引彀、发矢、敛弓应该一气呵成才是,方才观姑娘射箭,礼射动作一概无有,身姿却是塞外游牧部族骑射模样,在下有些好奇,所以斗胆一问。” 齐妍儿此时头上有些汗珠,她也顾不上擦拭,看着沈络也望向了她,便连忙说道:“我是昌黎人,只因在海西有家中生意,常与长辈去海西,一来二去便学了一些。” 箭摊老板听后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在下有些冒犯,姑娘恕罪。”齐妍儿道了一声“好”,便拉着沈络离了箭摊。 待到将沈络拉远,齐妍儿便坐在一旁大石上,说道:“这老板,不好好做他的生意,倒是挺爱包打听,气人。”沈络看她这样,便笑道:“妍儿,看不出你竟然学过射箭,还射得如此好,十发皆中的,看来有一些深藏不露啊。” 齐妍儿见沈络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也将刚才之事抛在脑后,道:“淫贼,既然我表现这么出色,有没有什么奖品?” 听到这话,沈络呆了一呆,见齐妍儿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沈络道:“那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说罢便去了那人多去处。 片刻后,沈络一路小跑回来,喘着气来到齐妍儿面前,手里竟是一串糖葫芦,齐妍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还说是什么礼物,竟然就只是一串糖葫芦。”说罢便将糖葫芦一把抓去,脸上不禁微笑起来。 待沈络喘匀了,便对齐妍儿说道:“妍儿,你可不要小看这个糖葫芦,你剥开来,两颗一齐吃。”齐妍儿听后照着他说的做了,一口咬下一个来,待嘴里塞了两颗,将将一咬,便瞪大了眼睛,欣喜地说道:“好甜啊!” 沈络看着齐妍儿开心的样子,笑着说道:“那时,刚刚上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边说这糖葫芦不仅有山楂,还有蜜枣,交叉串着,吃的时候微酸多甜,爽口又不腻,本来当时就想买给你尝尝,只是你将我拉去射箭了,这才给你买来。” 齐妍儿听这话,低着头,脸上堆满了笑容,片刻后似乎是想起什么来,抬起头对沈络道:“不对,好你个淫贼,把之前就要买给我的东西当做礼物蒙混,不行,罚你再给我买一样东西来。” 沈络一阵头晕,心中暗想这女人真不是好说话的,前一片刻还那样高兴,后一片刻这脸说变就变了,无奈,只得再次转身向小吃摊方向走去。齐妍儿见沈络这样,双手环住膝盖,将脸埋在臂弯中,看着手中的糖葫芦,笑出了声来。 不到盏茶功夫,沈络从人群中出来,端着一个小碟,走到齐妍儿面前。 这齐妍儿猛地抬起头,用力吸了两下鼻子,便用袖子捂住脸道:“你这该死的淫贼!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臭死了!” 沈络见齐妍儿这么大的反应,疑惑道:“这是臭豆腐啊,你没有吃过?” 齐妍儿坐着往后挪了挪,说道:“臭豆腐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能吃?” 沈络道:“这就怪了,相闻这臭豆腐源起于荆楚巴蜀等地,都远传到京城了,你居然没有见过?不过这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你可以试试,这里还有辣椒做蘸料,蘸起来吃更有一番风味。” 洛闻柳看着沈络从旁边一小碗里蘸出红色的汁来,又道:“什么是辣椒啊?这红红的怎生像血一般?” 沈络彻底懵了,问道:“妍儿,你到底是不是大明的人啊?这辣椒是成祖棣时期郑和郑大人下西洋和南洋带回来的东西,一开始只做观赏,后来巴蜀、荆楚和江南省部分州府便开始做成调味料,如今三晋三秦,连北直隶省都有人食用,你却不知道?” 齐妍儿听沈络这样说,立刻抬头挺起胸脯说:“我怎么不知道,只是刚才被这臭豆腐熏晕了,才没有记起来,这辣椒我也是见过的,只是没有吃过罢了。”说罢便接过沈络手中插着臭豆腐的竹签子,将那臭豆腐就往嘴里扔。 这一扔不要紧,嚼了两口之后齐妍儿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边手舞足蹈的,一边大叫道:“好臭!好辛辣!死淫贼你竟敢整我,快给我水,快给我水。” 沈络见齐妍儿这样,也吓住了,连忙将小碟上另一个小碗递给她,说道:“妍儿,这是青梅酥酪,能解辣,快吃一些。” 齐妍儿赶忙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果真,片刻后嘴里辛辣的感觉减少了许多,可还是觉得有些臭烘烘的,齐妍儿眼中竟然挂起了泪水,生气道:“死淫贼,你竟敢这样戏弄我,教我吃这种东西。” 沈络连忙塞了一个到嘴里,解释道:“妍儿,你看我不是也吃了嘛,本想着这臭豆腐是南国一绝,让你吃一吃,可不是为了整你啊。” 看着沈络这手忙脚乱的样子,齐妍儿破涕为笑,抽泣着鼻子说道:“这臭东西真有这么好吃啊?刚才你说辣字,我有些奇怪,调味料中茱萸主辛,芥菜主辣,这辣椒是什么物事居然可以又辛又辣的?” 沈络说道:“这辣椒啊,听说是在海的另一边很远很远的南方传来的,也不知何人发现,这种东西吃了能让人发汗流泪,南方多湿热瘴气,人们极易生病,以前抵御瘴气就靠茱萸和芥菜做菜,后来发现这个辣椒的效果更好,南国许多地方就传开了,再后来人们发现这东西越吃越想吃,便做成了调味料,有些地方一日三餐都离不开。” 齐妍儿听后咂咂嘴,发觉嘴中臭豆腐味道竟慢慢变得顺口起来,待辣椒味道散去,更是觉得嘴里轻飘飘的,仿佛舌头竟然有些压不住了,掏出手帕来将鼻腔里辣出的鼻涕擤过之后,更是畅通无阻,便抹去了眼泪,对沈络嗔道:“你这淫贼,还真会找吃的,可恨你就是不先告诉我,一定是想看我出丑,哼!” 沈络连忙道:“姑奶奶,你不是说你见过辣椒嘛,我也不知道你没吃过不说,连辣椒的食性都不晓得。” 齐妍儿轻哼一声,将那小碟臭豆腐端到自己身边,说道:“本姑娘原谅你了,不过还是要罚你,再买几份青梅酥酪回来。”说罢便拿竹签戳起臭豆腐,蘸着辣椒吃起来。 第二十章:遇险 沈络见齐妍儿自己吃起来,知她马上又要被辣着了,连忙去那小摊处,又买了几份酥酪回来,只见齐妍儿一边吃着蘸了辣椒的臭豆腐,一边抹汗吃着酥酪,一个小碟都快见了底。 沈络赶忙说道:“姑奶奶,别吃了,你都辣成这样了,当心身上长了小疮。” 齐妍儿把嘴一瘪,将竹签子放下,嗔道:“不吃就不吃了,拿这话吓唬人家。” 沈络笑道:“这是真的,这辣椒是起热的,要是身子积多了热,那就成了热毒,这热毒疮身上脸上都要长,不挠就痒,挠了就疼,所以这辣椒啊,吃多了要不得,特别是你第一次吃它。” 齐妍儿听沈络这番关心,虽还板着一张脸,心里却开了花似的,又听沈络道:“走罢妍儿,该启程了,咱们去买点儿酸梅汤带上。” 齐妍儿听后疑惑道:“为什么要带上酸梅汤?”沈络笑道:“你吃了这么多辣椒,不准备点儿酸梅汤,一会儿肚子热起来,不喝是会疼的。” 看着沈络如此关心自己,齐妍儿心中一阵甜蜜,乖巧地说了一声“好”,便跟在沈络身旁,安静地与他一同买了一斤酸梅汤,转身下了琅琊山。 滁州往西,有两条大的官道,一条往淮南,一条往庐州,但都是山峦林立,只往庐州的官道,沿途就有大小二三十座高山,正逢乱世,山贼强人可比这山还多。除非从长江溯游而上,可公冶先生早先便发了话,只能从陆路而去。 琅琊山西面,其中有两座大山,从大山中间走,三十里就能走上庐州的官道,只是这三十里路却无人敢走。 沈络二人好不容易用双倍的重金叫到了一辆马车,从西郊出发,直奔庐州而去。 幸好,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马车顺利上了官道,两侧山峰遥远,而车辙下的是一片坦途,沈络与齐妍儿不禁在车里长舒一口气。就这样,沿途用了三五日时间,经过十数个驿站,一块界碑出现在官道一旁,上面篆刻着三个大字——庐州界。 齐妍儿突然眼前一亮,她已经被这马车憋得难受,此刻见到界碑,心中自然十分欣喜,连忙问道:“车家,是不是已经到庐州城了啊?” 那车夫道:“还早呢姑娘,这才刚刚过了滁河不久,离庐州城还有七十里左右,前面有座小山,名叫鱼儿岭,越过去就到庐州东郊了,不过现在天色已暗,这时翻山不安全啊,前方山脚有一个驿站,名叫上文驿,不如休息一晚上,明早在翻山。” 沈络听车夫这话,觉得甚有道理,齐妍儿却对沈络说道:“有什么道理,咱们赶路多日了,今天都进了庐州界,不如就直接进城,也比外头再住一宿好。” 车夫闻言说道:“姑娘,这是为你们好,现在的光景不像从前,没有那么太平,赶路小心一些总没有坏处。” 齐妍儿说道:“什么小心不小心的,咱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也没个坎坷,如今都已经到了城郊,我就不信这里还没有野外安全,听我的,直接进城。” 车夫听后应一声“好嘞”,便扬鞭催马,从上文驿旁经过,直奔庐州城去。 一过上文驿,道路旁豁然开朗,南面仍旧是绵延不绝的山丘,北面就是一片平原,小河沃野直向远方,这一车一马就在漫天星辰下安静前行,入夜了。 片刻后,马车来到一处山脚,这条路至此便向山上而去,山势南北起伏,端的是南北长,东西窄,若是绕路而行,恐怕明日中午也到不了庐州城,只能顺着路翻过去,这山应该就是车夫所说的鱼儿岭了。 这鱼儿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这山势细长,山顶有一片树林,风长年朝一个方向吹,将树林吹得歪向一旁,竟如鱼儿背鳍一般,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鱼横卧南北,因此得名鱼儿岭。 如今脚下这条路就从那鱼儿的背鳍旁边经过,齐妍儿不知此地情况,白天还大胆赶路的她,此刻也吓住了,那背鳍上的树林仿佛妖魔鬼怪一般姿势怪异,风依旧呼呼吹着,就像黑夜里的妖魅在低吟、在哭泣。 齐妍儿吓得不轻,躲在车里,双手环着沈络的手臂,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处,说道:“淫贼,这里竟然这么吓人,早知道还是在那个驿站住一晚算了。”此刻的她连声音都明显有一些颤抖。 此时的沈络也有一些害怕,只是他更加在意齐妍儿,抚着齐妍儿的头发道:“没事妍儿,这山已经走了一半了。”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沈络见马车已停,心道一声糟也,或许是真的遇见了强人。他在马车中催促道:“车家,为什么停下来?” 只听那车夫冷冷说道:“前面强人堵路,过不去了。” 听闻这话,沈络与齐妍儿心中一惊,就听那车夫说道:“两位客人,出来罢,早先和你们说多住一晚上再过岗,二位不信,如今二位自己撞了上来,让我们平白捡了这样一桩好买卖。” 此话一出,沈络心中又一惊,齐妍儿声音颤抖着问道:“淫贼,这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络道:“妍儿,怕是这车夫不对头。” 果然,当二人出了马车,却瞧见马车四周已经围着二十来人,那车夫就在车头正前方不远处,与一个提着一口大刀,带头模样的人站在一起,那车夫说道:“两位,这趟车临时加价,你们要多交一些路费才好了。” 自从沈络经历鬼谷门的事情后,对贼寇打心里怨恨,只是他尚未弱冠,身边无有佩剑,只有齐妍儿带着一把匕首,面对二十来提刀持枪的强人,只能先服个软。 沈络从腰间解下布袋,里头还有剩下的三十多两官银,说道:“好汉,这是我们身上仅剩的现银,原先商定这一路给你二两银,现在给你的钱足够买六七辆马车,我二人只求得这辆马车,平安过去,这钱全数给你们。” 只见那车夫与那带头模样的人咬了片刻耳朵,便听带头人说道:“小子,爷爷我非但不要你的钱,还要请你们到我们小寨中耍上一耍,交个朋友,车里那个是你老婆罢?听我兄弟说水灵得紧,想必那肉吃起来更香,只要她能把爷爷陪高兴了,十天半个月就送你们下山,要是美人儿觉得跟着爷爷比你舒服想要留下来,那爷爷还能再送你点儿盘缠当聘礼。” 那强人说到此处,周围人都发出了淫邪的笑声,沈络心中一沉,顿觉火气从胸中直冲脑门,当即就要暴起,却听得身后马车内匕首出鞘的声音。 沈络强压火气冷静下来,心中想到:是了,身后这位姑奶奶要是被抢了去,这后果不想都知道,现在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重要的是怎么脱身才好。 此时沈络看见,前面强人与马车之间有十几步的距离,车夫为了将车停住,只能停在山势最高的一处平地上,只要自己能上前抓住缰绳,驱马冲下山去,强人必定不能追上,只是这月黑风高,黑乎乎的缰绳实在不好找,要是惊动了对方,怕是刚刚找到缰绳就被冲上来的贼人砍死了。 想到此处,沈络对那群强人道:“好汉,小人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知不能和各位硬拼,这样,我与马车里这位美人还没有成亲,她还不是我老婆,今日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个各位好汉,我也不算是当了王八,我这里的银两也孝敬给各位,只求好汉们放我一个人过去。” 那群强人听后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马车中齐妍儿惊怒道:“淫贼,你说什么?”沈络偏过头小声对她说道:“这是脱身之计,你牢牢坐好不要妄动。” 听见对面强人答应要求,沈络立即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装作一个文弱之人一般,假意从车头摸索着下来,片刻后,沈络触到了一个长条形的东西,顿时心中一喜,暗道:缰绳! 那强人头头已经不耐烦了,说道:“小子,赶紧滚下来!” 这一句话犹如一场及时雨,沈络假装被那人的怒喝惊吓,重重摔了一跤,只不过他摔得刚好坐在了车头处,用力一甩缰绳,大叫一声“驾”,马儿吃痛下向前用力狂奔,加之是下坡,马车速度登时飞快,前方的强人向路两边躲去,沈络驾着马车突破了强人的包围,直冲下山。 才片刻时间,那群强人就回过神来,愤怒地吱哇乱叫着,那头头气得咬牙切齿,推开了来扶他的人,对着树林大叫道:“拔都!” 这一声刚刚落地,只见树林中冲出一个黑影,就如黑熊一般魁梧,径直向马车方向跑来。 待到近前,沈络方才看清,这黑影竟是一个人,此人衣裁身高六尺余,满面虬须,一身横肉,腰围竟比林中大树还粗一圈,奔跑起来放声大喊,竟似虎啸狮鸣,马车在他面前,竟有似小儿玩具的错觉。 只见那大汉狂叫着,一下撞到马车右侧,这一撞不要紧,整个马车连沈络二人带马儿,一股脑儿向南坡翻滚而去。 第二十一章:蒙古人拔都 不知过了多久,沈络悠悠醒转,只见此时已是白天,自己正抱着齐妍儿,躺倒在一处河滩上,马车残骸从半坡一直撒到这山下,一股血腥味直扑鼻腔,将沈络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自己或是齐妍儿受了伤,再一看才发现,这马儿被马车力道带得在山石上冲撞,掉下来时已经被尖石灌木扯得四分五裂,肠肚流了一地,此时血已经都干涸了。 这时沈络方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大汉冲撞来时,自己立即跳进了马车之中,抱住齐妍儿后将车内的一应坐垫地褥等软物往二人身上纠缠,在滚落的过程中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这才没有落得跟那马儿一般下场。 如今不是后怕的时候,齐妍儿还未从昏迷中醒来,两人又在河滩浅水里泡着,沈络只得将齐妍儿抱上岸边再说。沈络也是刚刚醒转,力气还没有恢复完全,只能从齐妍儿的臂下环抱住她,一点一点拖到岸边。 两人甫一上岸,沈络便支持不住,轰然倒在地上,这一震动,倒将齐妍儿摔得醒了过来,此时的她双唇冻得有些发紫,浑身发白,醒来后就不停发抖。 沈络见她这样,担心她冻出了毛病,赶忙摸摸额头,将她彻底叫醒,齐妍儿迷迷糊糊中只感觉自己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长白山的千年冰川之中,嘴里一直道:“淫贼,好冷,我好冷。” 齐妍儿感觉有人在叫她,且身旁竟有一处温暖,一边嘴里说着冷,一边往这团温暖里钻。 片刻之后,齐妍儿身上不再那么冷了,意识也渐渐恢复,这才看见身旁这图温暖竟是沈络,此刻两人相拥在一起,河水将两人微薄的衣衫全部打湿,二人紧贴着相互温暖,心里升起了别样的火热。 齐妍儿此刻已经意乱情迷,将沈络越抱越紧,说道:“淫贼,我好冷,这衣衫好冰冷。”沈络此刻拥着这柔若无骨的娇躯,也有些心猿意马,说道:“妍儿,我也冷,要不我去生一团火,将打湿的衣衫脱下来烤干,否则这样我们两人都会生病的。” 齐妍儿道了一声“好”,便伸手去解起沈络的衣衫来,沈络见她这样,连忙道:“妍儿,别这样,别......”未等沈络说完话,齐妍儿就将双唇紧贴过去,堵住了沈络的嘴。 齐妍儿的身体已经回温,沈络尝着嘴里由冰冷到温暖的柔软,理智已经失去控制,迷糊间二人依旧相互亲吻,手忙脚乱地互相解着衣衫,沈络与齐妍儿的理智,此时都被他们抛去了九霄云外。 就当二人将外衣脱下,只听得不远处有一个声音,一边拍手一边叫道:“好,好看,真好看。” 沈络与齐妍儿猛然惊醒,向那声音来处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沈络心里一沉,暗道:糟也。 原来那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将二人马车撞下山去的大汉,此刻就在河岸不远处,傻傻的笑着。 沈络心惊,立刻跳将起来,将齐妍儿护在身后,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大汉,齐妍儿被这大汉一惊,吓了一大跳,赶紧躲在沈络的身后,待回过神来,伸出头去,对那大汉喊道:“你这个登徒子,为什么偷看我们?” 齐妍儿说出这话后,才想起刚才与沈络旖旎的一幕来,刚要害羞,只见沈络将头微转过来,说道:“妍儿,这就是那个把我们马车撞下山来的强人。” 齐妍儿心中一惊,这疾行的马车力道有多强,那强人居然是用肉身撞翻,可见这人不一般,这才刚刚逃出虎口,却没曾想又在此地碰见,齐妍儿看着沈络的后背,心中恼恨没有早些将这爱意说明,如今这段关系才刚刚明了,再想与这个淫贼相恋,竟是不可能了。想到此处,齐妍儿在沈络背后轻轻抽泣起来。 沈络听身后齐妍儿哭泣,一时心都快碎了,只是面前不远就是这个彪形大汉,他不能转过头去安慰她,只有全力与这大汉拼死一搏,才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才有一丝可能与齐妍儿的将来。 沈络正要蹲下去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只听那大汉连忙摆手说道:“我没有偷看你们,我没有!”言语间的急切和慌张竟然比自己二人还要多一些。 沈络有些糊涂了,这强人的口音怎么如此奇怪,说话也如此着急,没有一丝流寇强人的感觉,竟像是一个自己做错了事情等待大人批评的小孩儿。 沈络虽有这些疑惑,却也不敢轻易放松警惕,万一只是强人的把戏,放松警惕就等于束手就擒,他向那人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撞翻我们的马车?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那大汉低着头,委屈说道:“我不是要故意撞你们的马车,只是老大让我这样做的,我如果不照他说的做,昨天我就没有东西吃了。” 沈络听后一惊,问道:“昨天?那么离你撞我们的马车已经过去多久了?” 那大汉说道:“昨晚前夜的时候了,你们翻下来之后我们就找了一夜,把那些山沟沟都找遍啦,原来你们在这里。” 沈络听后将手里的石头捏得更紧些,问道:“为何你们找了一夜都没找到我们,那如今你已经找到了,会不会将我们俩抓住带给你的同伙?” 那大汉连忙摆手,又道:“不不不,我才不要,我又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只是帮着他们,每天都会给我几张死面饼吃,我不想饿肚子。” 许久过后,三人终于坐在拔都的火堆旁聊起往事来,原来这大汉并不是汉人,而是蒙古人,名叫拔都·巴尔思,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威武的雄狮,但是拔都却生性单纯,说得难听些就是有点儿傻,连年战乱让很多蒙古人都被应征到清军,加入蒙八旗为满人卖命,只是他的傻气让他躲过了兵役。 因为连年战乱连年征兵,草原上人丁越来越少,生计有些困难,五六年前便和妻子一同到中原来找点儿营生,只是碍于他蒙古人的身份,很难找到一份稳定的活计,终于在来中原半年多以后,汝南一个地主家接纳了他们,在一处布庄当了伙计。 好景不长,崇祯元年开始就一直持续的天灾终于引起了变数,三晋之地饿殍遍野,闯军连年来犯,特别是闯王高迎祥死后,李自成继任闯王,已三秦为源头,时常向周边用兵,巴蜀、荆楚、三晋甚至远到九原,几处与三秦接壤的地方均遭到兵灾,汝南地主家破了产,一并随着难民逃荒,往江南富庶地方去,只是到了淮南,地主就咽了气,一家人分了最后的钱鸟兽而散,妻子染了病,就在这山脚下病逝。 此地中原,并无秃鹫野狼,拔都就将妻子衣物全部剥下,这河中一处较深的地方,让鱼儿吃尽,自己便守在此地陪伴妻子。一年前,此地北山的强人与南山的强人在这里抢地盘,拔都认为他们打扰了妻子,便折断一棵小臂粗细,三人来高的树干,舞得呼呼生风,从此这两拨强人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听说北山的强人将南山的强人全数杀尽,自家独占这方圆数十里的地盘。只是北山鱼儿岭有官道途径,油水多一些,这群强人便没有离开那座山,那头头想起拔都的怪力,便以一天五斤死面饼的条件,招揽下了这蒙古人。 此时沈络与齐妍儿两人身上里衣已烤干,便将干透的外衣穿好,齐妍儿听说这蒙古汉子一直在这里,只是为了守他的妻子,心中有些触动亦有些感伤,她将身子向沈络挪近些,头靠在沈络的肩头,道:“淫贼,对我好些。” 齐妍儿本就不是扭捏之人,这层关系捅破之后便再也无所顾忌,她的主动让沈络也倍感暖心。沈络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转头再问拔都道:“拔都,这一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在离庐州城如此近的地方结寨?” 拔都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之前也有过官军来剿,只是头头很聪明,几次都没有让官军成功,我跟他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趞山妖。” 沈络看着齐妍儿此刻惹人怜爱的模样,心中一阵火起,想起之前她受的惊吓和委屈,狠狠说道:“趞山妖?好大的口气,待我学成归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敢叫这个诨号!” 片刻后,拔都对沈络二人说道:“你们要去哪里?是不是很有钱?” 沈络和齐妍儿看着眼前烤干的几张宝钞,其他张已经被水冲坏,又看了看二人身上的现银,沈络一阵苦笑道:“若是你没有将我二人撞下山来,我们还挺有钱的,如今现银不到五十两,水冲坏了将近一百两的宝钞,剩下烤干的只剩二十多两,这点钱,省着用还能用个三五年。只是此去岳阳,还不知道要如何,我就算了,只是怕委屈了妍儿。” 齐妍儿笑着摇摇头,说道:“和你一起,穷日子也开心。”拔都道:“那你们两个带我走罢,我吃饭很省钱的,每顿饭两斤死面饼就行了。” 二人听后倒吸一口气,这彪汉子,一顿饭两斤死面饼,一天三顿就是六斤,一天吃去一钱银,十天就要吃去一两银,死面饼单价不高,这样消耗还不是与常人吃佳肴一般的贵。 第二十二章:庐州风月 沈络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拔都问道:“你不是要守着你的妻子嘛?跟着我们走,她怎么办?那趞山妖每天给你五斤死面饼,还不够啊?” 拔都说道:“在蒙古,人死了,将他的身体回馈给自然,他的灵魂就会和天地在一起,这天地之间我妻子的灵魂已经无处不在,我走到哪里,都会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守着这个地方,只是还怀念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已。我要不是为了每天五斤饼,才不会和趞山妖一起,帮他做些坏事,而且五斤饼吃不饱,只要有人出价比他高,又是个好人的话,我一定愿意走。” 沈络听后转过头去对齐妍儿道:“这老小子没原则啊。”这句话一出,把那齐妍儿逗得笑出声来,白了沈络一眼。 三人去那马车摔下的地方,去找那些还能找回来的行李细软,只见各种包袱箱子散落一地,见此情形,齐妍儿红着脸,指着拔都,对沈络说道:“淫贼,不许他捡,只能我们捡,让他一边呆着去。” 沈络有些诧异,不解地看着齐妍儿,说道:“多一个人捡不是快点儿嘛?”这倒把她气坏了,叉着腰跳着脚说道:“就是不准他捡,快赶他走!” 沈络疑惑地看着这零落一地的东西,这才想起来,这包袱有些都已经散开了,妍儿的亵衣里衣不都是在地上?这要是让拔都碰到那可了不得,沈络赶忙对拔都说:“你到旁边守着,万一趞山妖气急,到这里寻人,你赶紧通知我们。” 有拔都相随,路上果然安心不少,只是没了马车,这山下小路伴着小河,一路碎石嶙峋,齐妍儿又只是穿着绣鞋,走在这路上硌得生疼,沈络便一路背着她,直到天黑门禁以前才进入庐州城。 三人进了庐州城,随便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沈络看着房间对面地铺的拔都,听着震天响的鼾声,捂着耳朵郁闷得要死。 三人一共开了两间房,沈络高兴地就往齐妍儿的房间钻,谁知齐妍儿红着脸硬将他赶了出来,叫他去跟拔都一个房间睡,本来想要早早睡下告别这郁闷的一夜,没成想拔都的鼾声生生将他从梦里扯了回来,惊雷一般让他无比清醒,听着那边雷声,沈络暗道:妍儿啊妍儿,你可将夫君我害苦了。 第二天一早,美美睡了一觉的齐妍儿生要拉着沈络去附近景点看看,沈络蔫儿蔫儿道:“这庐州城嘛,有两处最为出名,一处是东南处湖泊,名曰巢湖,此湖广大,可与洞庭湖争一争伯仲,里头鱼虾众多,古诗有云,‘桃花流水鳜鱼肥’,这巢湖之中也盛产鳜鱼,此处离我们较近;二来便是西北处这三国时期合淝古战场,东汉末年,这庐州城又名合淝,曹魏与孙吴曾多次在这庐州与六安之间交战,多少文人史官都会来此看看,那边小摊也多样些。” 齐妍儿两手一拍,高兴说道:“我们两处都去!” 沈络一惊,道:“妍儿,此行我们是去岳阳的,路上耽搁太久可不好啊。” 齐妍儿听沈络这样说,有些生气,转头哼了一声,到旁边驿馆租马车去了。 沈络被弄得一头雾水,却听拔都道:“拔都来中原,最喜欢和妻子一起去游玩了,两个人在一起,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山川草木是绿的,夏日冬雪,雨露雷霆都是美的。”沈络听这话,似是明白了什么,连忙向齐妍儿奔去。 拔都见沈络拔腿就跑,脸上升起些疑惑模样,喊道:“沈兄弟你哪里去?” 沈络冲到驿馆,抢在齐妍儿之前将一两银扔到柜台上,对老板说道:“一两好马车,一个熟悉路的车夫,带我们去庐州所有好景去看看,一天不够就两天,两天不够就三天,一两不够就二两,二两不够就三两。”老板也是少见这样豪爽的客人,赔笑着下去准备了。 齐妍儿见到沈络,依旧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只是心中却有一些欣喜。 只听沈络说道:“对不起,妍儿,之前的我一直陷入一种诅咒里,定了我的心神,也差点让我失了心神,我爱你,和你在一起,我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山川草木是绿色的,就连夏日冬雪、雷霆雨露都是美的。以前我眼中没有这五光十色,是有一叶障我目,今天我把这叶子拿开了,看见了我的全世界,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齐妍儿心中话儿都开了,喜不自胜不禁嘴角一笑,片刻后又板起一张已经羞红的脸,转过身去看着沈络道:“呸,果然是个淫贼,大白天情啊爱的,正经人莫不嫌害臊。” 合淝古战场,也就只是一段消颓的城墙,千年来的风已经将战争痕迹消磨殆尽,只剩一片广场上热闹的叫卖声和零星的游人。 齐妍儿缠着沈络,非要听这合淝魏吴的战役,沈络无奈,只得细细讲来,这齐妍儿,就是爱听故事,金戈铁马到儿女情长,没有她不想听的,几人一边走,沈络一边将,把那车夫和拔都说得一愣一愣的。 待到游至巢湖边,几人在淝河口租了一条船,直入那方兴湖而去,眼见太阳已经落入西口,齐妍儿肚子已经叫得山响。沈络听着她的肚子,笑着说道:“一路上这么欢脱,看,这就饿了罢?走,我们去吃饭。” 十五里河上游不远,有一处徽园,里头戏园艺馆、酒肆茶楼一应俱全,端的就是另一处秦淮河,菜一端上桌,齐妍儿就大口吃起来,竟和那拔都势均力敌,沈络摇摇头,两三天的计划,一天就游遍了,如此折腾岂能不饿? 片刻后,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竟让几人立即停止下筷,齐妍儿更是掩鼻道:“淫贼,你叫的是一道什么菜啊,这味道好难闻!” 沈络笑笑说,今天吃了庐州烤鸭,吴山贡鹅,现在来尝尝这庐州人爱吃的一大特色,腌鱼。 齐妍儿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就是不想让我们好好吃东西,之前在滁州就让我吃了那臭烘烘的臭豆腐,如今又在饭桌上端来腌鱼,你成心的啊?” 沈络听后笑道:“妍儿,是谁最后吃那臭豆腐吃到肚子疼?这腌鱼想必吃下去你也能喜欢这味道。” 齐妍儿看着那盘腌鱼,有一些犹豫,便问道:“淫贼,你吃过没有?”沈络回了一句“没有”,齐妍儿听后更加不敢下筷了。 一顿饭吃过,众人都已饱腹,就连那盘腌鱼都被吃得一干二净,这鱼闻着臭,入口竟觉得有些鲜美,齐妍儿看着沈络道:“淫贼,你以前学的是什么啊?为什么对没来过的地方都知道得这样清楚?” 沈络听后笑道:“不是跟你说过嘛妍儿,我学的是文理,这文理一学不是平常人们说的只学文章,除古文与现今文章外,天文地理,山川河流都是必学的,江河湖海何时潮汐,日月星辰何时轮转,先生都会教授。” 齐妍儿听后,低着头,脸上竟是藏不住的笑意,为自己得了一个良人而高兴。 饭后,那车夫将几人送回了住处,便驾车回了驿馆,齐妍儿嫌之前旅店太破,白天游玩时特意找了一个好一些的客栈,依旧开了两间房。 高兴一天了,终于又到了这折磨人的晚上,沈络在门口向齐妍儿道了一声晚安,垂头丧气朝拔都那间房去。 齐妍儿白了他一眼,红着脸说道:“淫贼,进来罢。” 沈络闻言有些不相信,睁着眼睛看着齐妍儿,却见她红着脸说道:“早晨起来就看见你啦,两个大黑眼顶着,这莫不是那莽汉扯了一晚上鼾,饶你睡不着了,你还当我真心粗不会心疼人啊,今日你和我挤一床罢,怎的,还要我一个大姑娘家请你两次?” 齐妍儿说罢就转身进了客房,房门就让它大开着,沈络见这情形喜不自胜,摩拳擦掌的便进了屋,将房门带上。 齐妍儿在隔间洗漱干净,回来就见沈络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沿,暗暗一笑,心道:这呆子。见沈络看着她,便道:“去,洗漱干净了再来,我可不想看见一个脏汉。” 沈络听这话,连忙向隔间走去,两步碰一把凳子,三步撞一张桌子,踉踉跄跄去了隔间,这滑稽的身影逗得齐妍儿忍俊不禁,却又没有出声。 片刻后,沈络也洗漱完毕,刚从隔间出来,就看见齐妍儿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外头,只一个背影就差点儿将沈络的魂勾去,不成想这齐妍儿另一面竟然是如此风情万种。 沈络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床去就往被窝里边儿钻,这时只听齐妍儿道:“躺好了睡觉,不要胡动,不要胡想。”闻言,沈络泄了气,道:“想你了。” 齐妍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将沈络的手臂扯过去,环住自己的腰身,道:“只准你亲一口。” 沈络闻言大喜,往齐妍儿脸颊亲去,谁知这时,齐妍儿转过头来,将唇紧贴在沈络嘴上,又似蜻蜓点水一般分离,红着脸转过头去,对沈络说道:“本姑娘赏你的,睡觉!” 第二十三章:后生可畏 这一夜沈络睡得安稳,将头一夜拔都鼾声抢走的睡眠都补了回来,环抱着齐妍儿共枕而眠,鼻腔里尽是处子的香味,这就是世间最好的安神药。 清晨沈络悠悠醒转,只见梳妆台前,齐妍儿正在梳妆,听见沈络起床的声音,齐妍儿道:“懒猪,知道醒了啊?我的妆都快画完了,还有一点眉毛没有勾,你来帮我。” 沈络闻言翻身下床,走到齐妍儿跟前,接过眉笔一笔一笔画起来,沈络学习文理时,也学过一些制图,虽说未画过眉,但控笔确实极好,不一会儿便将一双绣眉画得柔软细腻。 齐妍儿看着潺潺细流一般的双眉,“噗嗤”一声笑了,故意板起一张脸道:“淫贼,你画得这么好,是不是跟其他女子也画过?” 沈络闻言,手足无措道:“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画过其他女子,妍儿,你是第一个。” 看着沈络这滑稽的样子,齐妍儿笑了,双手牵着他说道:“好啦,逗着你玩儿呢,看你着急得青筋都起来了,一脑门的汗,快去洗漱穿衣罢,叫上那蒙古彪汉下去吃东西,吃完了还要赶路呢。” 沈络见齐妍儿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奇道:“今天不去耍了啊?”齐妍儿转过头来说道:“你这死淫贼真当我那么任性啊,昨天只是想和你一起游一游,要不我们为啥一天就走那么多地方,要是真呆久了,你去岳阳不就耽误了?赶紧去穿好衣服下来吃饭,记得把那位也叫上。” 庐州往西二百里就到了六安,从六安出发至黄州有一条笔直的官道,从黄州渡过长江,便到了华容,从华容过江夏,穿过整个云梦泽北部便到了岳阳。 往六安的路上,沈络一直看着齐妍儿,看得她心里直发毛,这沈络是没想到,之前如此大大咧咧的一个姑娘,懂事起来真教人心疼。六安到黄州之间没有大的城池,只有路上一些小驿站,沈络吩咐马车不歇息,每到一个驿站换上新马便继续赶路,从官道直入黄州城。 一听说官道二字,齐妍儿小嘴翘起老高,之前就是听说官道安全,却在庐州官道差点儿丢了命,看着她嗔怪的神色,沈络笑了,心道这才是自己认识的齐妍儿。 云梦泽中湖泊江河众多,小吃自然是数不胜数,碱水切面、沔阳三蒸、藕汤藕粉......在江夏换马这段时间,沈络带着齐妍儿几乎将此地有名的小吃统统吃了个遍,待回到马车当中时,齐妍儿几乎是被沈络搀扶着上去的。 齐妍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拼命捶着沈络道:“都是你,让我吃这么多,我现在撑得难受不说,一路上那么多人看着我,丢脸死了!” 沈络一边认错,一边不住地哈哈大笑,片刻后,沈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陷入了思考之中,齐妍儿见他神情如此严肃,生怕是因为自己将他打疼了,或是他又发了什么失心疯,便关切地问道:“淫贼,你没事吧?” 沈络看着齐妍儿,说道:“妍儿,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要与那公冶先生问个明白。”说罢向马车外喊道:“走,我们出发。”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两句诗形容这岳阳景色最贴切不过,这里的气候让这三个北方人有些吃不消,只有车夫是南方人,还能受得住一些。 湿润,闷热,这就是沈络几人的感受,就像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水壶堵住了鼻子,吸进身体里的气都是湿热的。这三个北方来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拔都此刻已经大汗淋漓,只差当街脱衣服,沈络与齐妍儿也没好多少,后衿都湿了一片。 岳阳楼往南四里,洞庭湖与南湖之间有一座山,嘉鱼小院就在这山下小河边,公冶八神在约定之时只说在洞庭湖边,却未告知具体地方,沈络三人看着绵延数十里的洞庭湖傻了眼,幸好三人一开始便往南郊寻找,若是跑反了方向,可就要跑死人了。 看着眼前嘉鱼小院的牌匾,齐妍儿没好气道:“这偷酒混吃的老不修,着实害人不浅。” 沈络看着气呼呼的齐妍儿说道:“行了妍儿,敲了这半天门,还是没有人来开,想必现在都不在家中,我们还是去转转,过会儿再来看看。” 三人转过身来,正要往南门市集去,只见一个身影从远处小路走来,待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人竟就是公冶八神,一身蓑衣,头戴斗笠,脚下穿着一双木屐,一手提着鱼篮,一手拿着钓竿,满脸的河泥。 公冶八神看着三人,将院门打开,对三人说道:“呦,来啦?老朽还以为你们还要半月才能到这里,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快,进来罢,今日老朽钓了几尾鱼,挖了一些藕,正好一起吃些。” 齐妍儿进了院门,只见小院中种着一些瓜果蔬菜,鸡鸭成群,墙边还有一方小池,公冶八神将鱼篮里的鱼尽数倒入小池中,转身进了屋里。 齐妍儿见一块地里长着比人还高的植物,问道:“淫贼,这个是什么菜?怎么从来没见过?”沈络说道:“这是玉米,也是种舶来品。”这时只听屋里传出一声:“进来罢,屋里坐,别站在院子里了。” 客厅茶桌旁,四人正围坐在一起,公冶八神为几人冲泡茶叶,沈络见状道:“想不到公冶先生除了美酒美食以外,还喜欢喝茶。” 公冶八神听后道:“哦,后生是怎样看出来的?”沈络道:“这茶盘上雕了一只金蟾,一张大嘴专喝先生洗茶水,里头茶渍已经积了很厚,这里面的茶渍,我相信爱茶之人都会任由堆积不会刻意洗掉,要积这么厚的茶渍,想必天天喂茶也要个三五年功夫,学生凭这一点,便可断定。” 公冶八神听沈络这话,笑道:“后生真可谓是细致入微啊,既然后生已经开始找话,想必是想要旁敲侧击问教学的事情,那么好,老朽再问你一次,你为何想要拜师?”说罢将几个茶杯满上,端到几人面前。 沈络长叹一口气道:“先生,若是放在以前,学生还是那句话,家中无数条人命皆丧于贼寇手中,学生是跌落海中侥幸逃得一命,还有三五家人与学生一起从悬崖坠下,是生是死无从知晓,学习,就是为了以后能有一技傍身,或考个功名,或投军升职,带官军将那一伙贼寇杀尽,以报血海深仇。” 沈络将此话说完后,整个大厅寂静无声,只听拔都嗦茶的声音,簌簌地山响个不停,众人转头过去看着他,拔都却一脸无辜地说道:“咋啦?这茶太烫了。” 齐妍儿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拔都的腿,两眼圆瞪示意拔都禁声,只听公冶八神笑了起来,说道:“哎呀,后生的朋友真是有趣啊,那我此刻问你,你还如以前那样回答吗?” 沈络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说道:“如今却不这么想了,学生一开始还不知先生为何要让学生绝水路,从陆路而来,直到学生在路上这两月时间,我们游了景,看过了壮丽山河,走过高山流水,虽然只是应天府到岳阳这一段路程,却是天下苍生的缩影。” 说罢沈络看着齐妍儿,牵起了她的手,深情说道:“还有她,妍儿,从应天府与学生一同出来,我们同甘过,也共苦过,在这段路上,学生知道了什么是真爱,若不是她,学生或许依旧沉溺在往日的仇恨中,她是学生的明珠。” 看着沈络如此真诚地对自己说这些话,齐妍儿的泪水将整个世界都模糊了,一颗清澈的眼泪滴下,瞬间清晰的,是眼前沈络的脸庞,齐妍儿笑了,眼里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这个淫贼,真真把自己的心全部抢走了。 沈络再次看向公冶八神,说道:“先生,学生已经明白了先生的用意,学生有多爱妍儿,这全天下就有无数个这样的爱,或于恋人夫妻,或于长辈子女,或于兄弟姐妹,或于伉俪妯娌,学生一家的惨剧并非唯一,此刻学生依旧想要拜先生为师,不为复仇,只为以前发生在学生身上的惨剧不会再次出现,学生不希望与妍儿再次经历,推己及人,学生也不希望天下人与自己所爱生死别离。” 说到此处,沈络紧紧牵着齐妍儿的手说道:“今日,不论先生是否愿意收学生为徒,学生的执念都已了,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兼天下,这句话的穷与富并不是所指钱财,若先生还不肯收学生,学生就和妍儿去一个远离纷争的地方,保护好这个小家,若先生愿意收学生,待学生学成求得军政一席,外御强敌,内剿强匪,学生愿看见这天下再无生离死别,万古安业。” 齐妍儿与拔都怔怔看着沈络,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齐妍儿心疼地拿出手帕为他擦拭,齐妍儿很开心,也很骄傲,她为自己找到如此良人而开心,为自己找到一个心系自己,达兼天下之人感到骄傲,无论他能不能成为一飞冲天的鹏,至少他此刻仍是一只不知其几千里的鲲。 公冶八神拂着胡须,看着沈络连连点头,整整一炷香的功夫,公冶哈哈大笑起来,正当几人都疑惑地看着他时,公冶说道:“孺子可教也,你这学生,老朽收了。” 第二十四章:公冶八神 沈络与齐妍儿一听公冶八神已同意收徒,喜不自胜,齐妍儿看着沈络,眼中似是要滴出水来,经过了这么久,他的心愿终于了了。 正当二人高兴之时,公冶八神便对二人和拔都道:“后生,你们可愿意听听老朽的故事?” 见几人点头,公冶八神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在公冶八神小时候,他并不叫这个名字,而原来的名字他本人也记不住了,只记得很久以前,父母便失去了踪影,老家人有说是遭了强人被杀了,有说是因为年生不好逃难了,总之,在他六七岁时就没有了父母的消息。 要说这公冶八神的老家,就在山东兰陵城郊,因为穷,读不起书,只能在微山湖中钓鱼,在城郊市集换点儿家用,偶尔让同村读过书的哥哥姐姐教些识字。九岁时,一批倭寇从海州登录,一直劫掠到宿迁。那时以为琅琊,兰陵,徐州均守不住了,害怕南面已经被倭寇占据,公冶便一路向北逃难,这一逃就是一年多。 随后,公冶逃到北直隶省边界,却由于东林党与南方各党羽之间的党争,让他这个逃难者因一句话被怀疑是齐党的眼线,差点送了性命。 公冶在逃离京畿与东林党的时候,与六七个年纪相仿的人一同从黄河出海口出海,决定寻一座小岛,等待风声过去,不知远行多少里,六七个人在海上又渴又饿,生生死了一半,剩下的三个人,也因为有一个受不了口渴,狂饮海水,最后脱水而死。 公冶此时笑了,对沈络说道:“后生,你知道鬼谷门吗?”沈络听后心中一惊,手中的茶杯差点儿摔在地上,公冶说道:“别说你不知道,你这一身的学识,是跟着艮字学到的罢?” 沈络正要说话,公冶摆摆手,示意他禁声,随后说道:“你们猜我们怎么活下来的?对,就是发现了那几个岛屿。” 在那人狂饮海水而死后,不到半日时间,公冶便发现了长岛,并与另一人一起上了岛,公冶说道这儿,恨恨说道:“半日,只要再坚持半日,他就不用死了。” 片刻后,公冶又将自己情绪平复下来,苦笑道:“算了,就算当时不死,或许后来也会丢了性命。” 任何一个上岛之人,必须持有鬼谷门信物或者是鬼谷门人做保,否则私自上岛者会强制服用一种叫做忘遗散的药剂,让人忘记最近发生的事情,具体从多久之前开始忘记因人而异,公冶二人就是如此。 当时鬼谷门的掌门叫做宗政,看着两个仅有十岁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此药从未对孩子用过,大人服用后能够正常生活,对孩子有没有副作用还未知,所以力排众议未对二人用药,将他们收留起来,却因众人的反对,只得安排一些杂活,没有将二人入学。 公冶二人的活计就是在各学堂下学后整理书桌椅子,来了几个月都是任劳任怨,鬼谷门也渐渐接纳了他俩,只是在一次打理卫生时,无意间在授课先生的书桌中翻到了课书,这一读就被吸引住了,原来书中的世界是那么好玩儿,那么精彩,公冶二人自此便每天偷偷翻书来看,公冶竟将鬼谷门八字都自学了个遍。 一切在掌门候选考试时出了变数。 这一年公冶二十五岁,庑殿大堂中有五个参加考试之人,其中有两个人,就是二十六岁的花见常和三十三岁的康鹤年,公冶不过是众多为参试者端茶倒水侍奉点心的人罢了,他与另一个人就专门负责花见常的茶水点心。 考试过了一半多,花见常的茶水也不知添了几杯,公冶再一去,只见花见常两股微抖,右手握着笔在一道试题上悬着,左手一直在擦拭脑门儿上的汗水。 这汗水刚一擦干就又爬满整个额头,把花见常左袖子打湿了半边,公冶见状,以为是花见常茶水喝多了,下面憋着想要出恭去,便向监考的众人告了个假,领着花见常去了庑殿后头的茅房里。 待花见常解了手,还是急得手足无措,公冶便纳了闷儿,这都已经放了水了怎么还是这么急得满头大汗,这茶也冲得淡,又有茶点吃,应该不会醉茶,想到此处就赶紧问了情况。 这花见常才对公冶说:“小客,我非是想要出恭,而是那一题我实在是解不出来,心下着急才如此,本以为出来散一散能想出解法来,只是到现在脑子越来越空,如何不急得我如此?” 公冶听后才知刚才竟弄误会了,刚才在给花见常倒水的时候也见过那一题,起得的确刁钻了些,心中思考片刻,就将解题方法给花见常说了。 康鹤年是个奇才,若论才华一直都是鬼谷门中最有希望当上掌门的人,只是因为这一题,他输给了花见常,掌门首选成了别人,康鹤年无法接受。 考试之后过了几天,花见常向掌门和各执领询问公冶的情况,花见常不知他姓甚名谁,只问那天考试为自己续茶的人,并且极力推荐公冶入学,这一次,给公冶招来了杀身之祸。 康鹤年在窗户外头听见了,立刻恍然大悟,那一题他都只能勉强解出来一些,可花见常却将这题解了个八九成,原来背后有人在帮忙,康鹤年立即向掌门和各执领说明这件事,并且请求将花见常的掌门首选让出来,只是康鹤年不知道,他的品性是他输给花见常的真正原因。 掌门首选还是花见常,这让康鹤年愤怒至极,他恨掌门众人处事不公,他恨花见常抢了他的正掌门位置,他恨公冶八神为花见常出主意,赢了自己半招。 对,就是公冶八神,他一不是掌门,二不是门生,他只是一个流浪到这里的逃难者,打杂的,是个下人,康鹤年没办法动那些有后台的,难道还动不了他? 康鹤年向拥护自己的师兄弟们说,公冶八神在鬼谷门偷学各字,图谋不轨,居心叵测,趁着公冶八神值夜之时一群人兴师问罪,将与公冶一同逃到此地的那人杀了,并趁夜追杀公冶,在追上逃往陆地的小舟上,公冶身中数箭,跌落到海里。 一群人有预谋的杀人,在相互配合演戏的情况下是很难露出破绽的,两个人的失踪只让鬼谷门全副警戒了半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边厢,公冶八神被海浪冲到了岸上,被一家铁匠救了上来,靠着鬼谷门偷学的坎字、离字学问,迷迷糊糊间给那人讲如何治法,愣是让一个铁匠又治伤又给药,生生将这几处重伤给治好了。 这铁匠有一个女儿,是个寡妇,出嫁不久丈夫就得痨病死了,寡妇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只得回来与父亲一块相依为命。公冶住了下来,成了铁匠铺的帮手,学习铸铁技巧,也与铁匠女儿暗生了些情愫。 好景不长,某一日海寇来了,海的那一头,有东瀛和朝鲜,自丰臣秀吉入侵朝鲜,万历皇帝派遣李如松入朝,虽最后凯旋,但朝鲜某些人却倒向了幕府,在幕府的默许下,东瀛的倭寇,朝鲜的海寇时常侵犯大明的沿海,劫掠商船,这一次,就是朝鲜海寇。 铁匠不愿为他们锻造兵器,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海寇们将公冶捆起来,准备拿他练刀,却见铁匠女儿如此貌美,还未斩杀公冶就迫不及待将女人扯进了里屋,公冶听着屋里的惨叫,拼命挣脱捆在身上的绳子,却在推开门后看见让他痛苦万分的景象。 只见两个海寇已经倒下了一个,脖子正往外疯狂喷血,瞪着眼睛只等着死了,另一个海寇将一柄长镰捅进了女人的肚子,在里面疯狂搅动,女人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力气和疼痛,靠在桌脚上四肢无力地与脑袋一起垂着,她的衣服已经被扯得稀烂,堪堪还能遮住胸前,右手中还握着割了海寇喉咙的半边碎碗。 公冶眼睛血红,拿上门边劈柴的手斧,对着海寇的后颈就砍了下去,一下两下,公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将怒吼的力气都用在了斧子上,也不知砍了多少下,那海寇的脑袋一阵骨碌,从身体上分离,滚到了另一间屋里。 公冶爬到了女人身旁,他再也没有力气抱起她,女人也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两人就在往日吃饭的桌子旁相互看着,直到女人没有了气息。公冶就这样靠在女人身边,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冶醒转过来,拖着铁匠与女人,将他们埋在了那个小屋的后院,一把火烧了那一排的房屋,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活人。那一年,公冶三十岁。 铁匠说过,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打造一柄真正的剑,一柄可以称作神兵的剑,要锻造这种剑,只能在大山中寻找原料,公冶便起身前往荆楚、巴蜀与陇地寻找,用了十年的时间,潜心锻造出八柄剑,按照鬼谷门八字起名,一为天问,二为地裂,三为秋雨,四为焚火,五为惊雷,六为疾风,七为连山,八为望隰。这一年,公冶四十岁。 这八柄剑从未问世,却让公冶名声大噪,因他锻冶出这八柄神剑,世人便都称他为公冶,又因这八柄神剑,也有人称他八神,最后两个称呼合在了一起,公冶八神这名字便被世人所知晓。 第二十五章:授业 公冶八神这个名字越来越响,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慕名而来向他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公冶收了学生,因材施教,学生们有的参了军,有的入了仕,有人经商传学,有人成了官农官匠。 公冶八神道:“后生,老朽那日在秦淮河听你讲述身世,你言语间形容,与那鬼谷门如此相像,便猜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底,你应叫老朽一声叔公,只是老朽并未正式入门,算不得你们鬼谷中人,那这劳什子辈分权当扯屁,该如何称呼,你还依旧就是。” 沈络三人听了公冶八神这一生,只觉壮阔曲折,就连齐妍儿也收起不满的神色,开始佩服起这位先生来。 拔都看了看周围几人,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来,也请求公冶八神收他为学生,公冶八神看了看拔都,见这个蒙古汉子眼睛里清澈透亮,便认准这人厚道,摸了摸胡须,点点头,将拔都一并收纳。 洞庭湖东面,遍布大小数个小岛,自公冶八神收了沈络及拔都二人为徒,便驾船向西,在其中一处安下身来,每日教授二人文武,只有齐妍儿依旧住在湖东嘉鱼小院,到了饭点就来小岛上为三人送吃的,这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日,齐妍儿依旧驾船而来,却不料刚登上岸,公冶八神竟将吃的一并抢走,去岛的另一边钓鱼去了,齐妍儿赶忙跑到沈络二人所在的茅屋,只见沈络团坐在一张破桌旁,急得直挠头,拔都在茅屋那一头,打着极为难看的拳脚。 齐妍儿跑到沈络身边,问道:“淫贼,那老先生他又不让你们吃东西了?” 见沈络点点头,齐妍儿生气道:“这个老不修,这都几次了,学不进东西就不让吃饭,要不就是体罚,这不吃东西更学不下去,他这是要把人弄死才甘心?” 沈络知齐妍儿是心疼自己,只是任她这样大喊大叫,让公冶八神听见只怕是下顿也没有了,沈络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挤眉弄眼地示意她小声一些,见齐妍儿不说话了,沈络道:“妍儿,每个老师教书方法不一样,虽说公冶先生的方法苛责了些,不过我进步比原来学习的时候可快得多,你看如今才半年多时日,兵法治军便学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只要考试合格,我就能学下一学了,只是这么久以来苦了你,本来你是出来游玩的,为了我,一直留在此处天天送饭,真是辛苦。” 齐妍儿牵着沈络的双手道:“淫贼,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没有什么辛苦,只是看你们如今这样,我着实心疼,你不吃饭饿得难受怎么办?”说罢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络赶忙给齐妍儿擦去眼泪,指着拔都那边说道:“妍儿,你别伤心,你一伤心我也难过,再说了,少吃一顿饭死不了人,顶多就是饿一些,你看不是还有拔都陪着我挨饿嘛。” 齐妍儿被沈络逗得笑了出来,朝拔都那边看去,只见他此时就倚着那破茅屋的墙根,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咬着,正瞧着沈络这俩打情骂俏。沈络见这种景象一时竟懵了,齐妍儿气不打一处来,跺着脚对沈络说道:“你这岛上,一个老不修,一个不正经,居然还明目张胆听墙根!我看再过几个月你都要被他们带坏了。” 沈络本想为拔都说两句话,可这三人一个是先生,一个是朋友,一个是恋人,他吱呀了片刻竟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只能挠着自己后脑勺傻笑。 齐妍儿见沈络这副傻样,“噗嗤”一下被逗得笑出了声来,从衣襟下掏出几张饼来,嗔道:“好啦,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上次那老不修不让你们吃饭就知道,肯定还会这样,所以每次来都藏了一些吃的在身上,你悄悄吃,别让那老不修知道。”说罢便将那几张饼和腰间的水壶解下,递给了沈络。 那拔都见有吃的,从墙根那头连滚带爬地过来,可怜兮兮说道:“齐,还有没有吃的,给我也吃一些罢,天天练武,没吃东西手脚都是软的,要再不学好,怕是一直没吃了。” 原来那公冶八神见拔都是个蒙古人,对汉人的文字和文化都不甚了解,便只教他“震”这一学,不过以前拔都都只是仗着一身蛮劲,学习又慢,他被饿的时候比沈络多了去了。 齐妍儿看着拔都,片刻后偏过头去道:“没了,有也不给,谁让你这么不正经,多大人了还这么爱听墙根,这事且不论它,你练武非得在这里练啊?一练起来嘴里哼哧哼哧的,把别人都影响得学不下去了。” 拔都听见这话,一脸的委屈,对着沈络道:“沈,我没东西吃。”沈络有些不忍心,道:“妍儿,你也别怪他,是公冶先生这样安排的,说是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要不受影响,两耳不闻,专注读书,这样才能真正学得进去。”说着就要将手中的饼分给拔都。 齐妍儿见状,连忙将饼抢回来,重新塞回沈络手中,见二人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齐妍儿使劲一跺脚,嗔道:“淫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饼我一路带过来,一路紧贴着我,你倒是不介意一样,这就分给他吃?” 齐妍儿说罢,将手伸进自己琵琶袖中,又变戏法一般从两只袖子里扯出一沓饼来,对拔都没好气地说道:“这个才是你吃的,别说本姑娘没想到你,去屋那边吃,你这食量跟牛一样,两只袖子都装满了,沉死个人。” 见拔都拿着饼跑到屋后头去了,齐妍儿将绣裙敛起,坐在沈络旁边,沈络见她略微疲惫的神情,实有些心疼,倾过身来又捏肩又捶腿。 齐妍儿将他的手打掉,靠在他肩头说道:“你不管我,男子汉大丈夫,给女人揉肩捶腿的,你也不嫌害臊,这些等以后下人来做就好,你有这闲工夫,赶紧吃完了看书,要不下一顿我又要偷偷带东西了,你快吃,我只想陪着你坐一会儿,且让我歇一歇,歇好了我给你捶一锤。” 沈络头一歪,在齐妍儿头顶碰了碰,便开始吃起饼来,才将最后一口饼吃下,就见远处公冶八神提溜着拔都朝自己方向过来,公冶八神一手提着拔都,一手拿着只剩下一两张的饼,再看拔都灰溜溜地神情,二人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妍儿对沈络说道:“这个拔都,身体跟熊瞎子差不多,没想到脑袋也差不多,要是熊瞎子在这儿,也能被他笨死。” 待到公冶八神提着拔都走到近前,齐妍儿反倒笑了起来,那拔都五大三粗,被公冶这精瘦老头提着,着实像极一根竹竿挑了一个大瓮,滑稽至极。 那公冶没有理会齐妍儿,对着沈络说道:“后生,方才老朽去那边钓鱼,却见这笨熊竟坐在远处偷吃,待老朽上前,见他手里就剩了这一两张,想必都已经饱了七八分,老朽问你,你这猴儿吃的是什么?” 沈络自己也吃了两三张饼,若是承认自己吃了,免不了又是一顿好罚,若是不承认,他也难在先生面前扯谎,真真叫做不上不下,一时站在原地,低着头愣愣说不出话来。 齐妍儿见他这样,便对公冶八神道:“老先生,我看着他呢,没见他吃了东西,也不知这蠢汉那里藏的饼,竟敢违背老先生的话,偷偷吃起来。” 公冶八神对齐妍儿说:“没让你这女娃回答,老朽只问后生,到底吃没吃?他不说老朽也知道,这处荒洲哪儿能藏热饼,不是你悄悄带来的还有谁?” 沈络低下头去,认错道:“先生,学生吃了。” 见沈络吃瘪,齐妍儿没好气道:“你这蒙古笨熊,叫你悄悄吃去,你在哪里吃的?还让老先生看见了?” 拔都低着头,说道:“齐,你说让我到远处吃去,我就走得远了些,到那山丘后头吃的。” 齐妍儿听后一阵晕眩,白了一眼骂道:“莫不是你这脑子里装的是地窖里的酸菜?明知道那山丘后头有人在钓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你倒好,拿着见不得的东西到那去不得的地方,自投罗网也没有你这么主动的。” 那公冶听着这话,说道:“够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既然后生能承认,老朽不深究,权当作罢,若是你死咬不松口,明日老朽非饿你们一天,你们也别高兴太早,后生你今日的书若不学完,明日照样饿你一顿,你这蠢汉一样,今日所授武学若是学不会,明日一样饿你。” 公冶说罢,便将那拔都吃剩下的两张饼折起来,对齐妍儿说道:“女娃,你先回去,晚饭后过来收餐盒,今日晚饭,咱们三人就吃那些剩下的,等过几日后生考试通过,让你们小两口去岳阳好好耍两天,省得你们私下里搞些小动作。” 第二十六章:逃亡 崇祯十五年春,沈络跟随公冶八神学习已有三四个年头,公冶八神授业之严苛,几人终于领教一番,若是课业未完,饿着肚子竟是最好的,更遑论绕小岛跑上数圈,或背负五六十斤石块翻过山丘,或在密林间双手吊树枝穿行而脚不沾地,三四年下来,沈络除课业外,竟练得身轻如燕、腱肉遍布。 这日,沈络考完了他在此学习的第三门课,如今已习得治军、百工、农学,公冶八神惊叹于沈络的聪慧,如此学习速度,竟与当年的自己不相伯仲,他隐隐决定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教授与沈络。 只是那拔都却进展缓慢,就只习武学,三年多了,竟只学了个八九成,虽无人考核,但在公冶八神看来,能放任他出师自闯还有一段时间。 此刻沈络与齐妍儿在岳阳街上,上一次二人像这样悠闲逛街,已经都记不起来多久了。 沈络看了看身边的齐妍儿,以前的她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见到新的东西,总是好奇且开心。如今在这岳阳已经这么久,所有的角落都快走完,虽说与自己在一起的日子,齐妍儿依旧笑容满面,只是她眼中的那一种好奇与开心,沈络已经有很久没有再见过。 齐妍儿嘴里哼着小歌,一蹦一跳走进了嘉鱼小院中,却发现沈络还未跟上来,转身一看,却看见沈络站在小院门口,抱着二人逛街时买的小玩意儿,眼睛盯着自己,似是有一些伤感。 见沈络这个模样,齐妍儿心中暗暗诧异,以为沈络又犯了痴,便赶紧让沈络快些进来。 沈络听见齐妍儿的话,这才回过神来,进屋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轻声对齐妍儿说道:“妍儿,从前你无忧无虑,四处游玩,自我们从应天府出来,每到一个地方,你都特别开心,可如今来了岳阳三四年,早就将这里逛遍了,看你如今的模样真叫我心疼,终究还是我把你束缚住了。” 齐妍儿一听,立马绣眉倒竖,说道:“如何?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沈络见她这理解歪到了九霄云外,就要说出口的话把自己给噎住,连忙摆手,一气说道:“不是不是。”见齐妍儿没有再误会,这才又道:“妍儿,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感觉亏欠了你很多。” 齐妍儿见沈络这样,“噗嗤”一声笑了,对沈络道:“傻子,这生活是我自己选的,我早就知道你所习惯的生活,我既然选了跟你,这个准备我还是有的。” 齐妍儿一边收拾着那些零碎,一边对沈络说道:“小时候,我家在一处特别广袤的地方,没有山丘,没有村落,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见到的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所以我特别羡慕天上的云,它们能在天上飘着,飘到很远的地方,见见其他不一样的景色。” “后来我长大了,因为家里的一个远亲,父亲当了个官,也有了些钱,我就成了一片云,带着阿雅四处耍耍,可是我知道,一片云终究是一片云,如果不下雨,飘久了就散了,我这一片云迟早也是要下雨的,下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那就是最好的结局,如今我化成了雨,落到了你的身上,有你在的地方也就有我。” 沈络听见这般情话,心里浮上层层暖意,情不自禁牵住齐妍儿的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拉来一把搂住,齐妍儿被这突然一下惊了一跳,用手推了一下沈络的额头。 沈络被她这一调笑,弄得是浑身燥热,胸中似升起了一团邪火,用力搂住齐妍儿,呼吸都有些急促。 二人正相互倾诉衷肠时,忽然听得外头似乎热闹了起来,男人催促声,女人寻人声,小儿哭泣声,另各处拆摊收物,车滚马鸣声一股脑儿直往沈络二人耳朵里灌,齐妍儿大惊,对沈络道:“淫贼,这外头是怎的了?” 沈络听见外头声音,也是一头雾水,便让齐妍儿到里屋中暂避,自己则小心翼翼出门去打听情况。不一会儿,只见沈络着急忙慌地回来了,刚一推开门,便对齐妍儿说道:“妍儿,出事了。” 原来方才沈络出门而去,就见这洛阳城男女老少携家带口地往东方向去,沈络拉住一人便问,那人对沈络道:“朋友,快走罢,闯军打来了,听说现在正在攻打承天,官军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只怕这岳阳也是迟早的事情。” 沈络以前听过几次,可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便问道:“这闯军是什么来头?” 只听那人道:“你是东边儿来的罢?这闯军就是前几年占了陕西的一伙子土匪,带头的自称啥子闯王,要吃人肉的,听说头两年把皇帝的亲叔叔福王都扔到一口大鼎里煮来吃了,传闻他尖嘴獠牙,这种怪物官军是挡不住的。” 沈络听后心中惊骇,此刻一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从远处一间破屋里出来,对着这边喊道:“他爹,你还不快些过来收拾东西,迟了就走不了了。” 那人应承了一声,转身就往那破屋里去了,跑了三五步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沈络道:“朋友,你也听一句劝,屋里还有你家老人和娘子罢,这两三年没见着那老头子,你家娘子倒是经常出来买东西,听兄弟一句劝,赶紧带着他们奔东走,要是那吃人的王来了,指不定怎么活呢。” 沈络将在外头的这些消息说给齐妍儿听,把齐妍儿惊了一跳,有些害怕地问道:“淫贼,外头人说的可是真的?那个土匪头子真要吃人?还吃的是皇亲国戚?非但没有被官军剿灭,如今正在攻打城池,怕是已经成了势,咱们也快些走罢。” 沈络想了想,一拳砸在墙上,恨恨说道:“再有三天,我就能习武学了,偏偏在这个时候遇见这样的事情,这劳什子闯军真是可恨。” 沈络与齐妍儿尽快收拾好了细软,驾船往公冶八神及拔都所在小岛而去,寻了半座岛,才将二人找着。 几人得知了消息,公冶八神道:“这闯军原本是陕西省的农民军,原本的闯王是高迎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第二年就逢了天灾,南涝北旱,陕西饿死了一批又一批,那高迎祥受不住饿,与几个反贼集团联合起来,成了闯军。这高迎祥在崇祯九年的时候被孙传庭将军打败,高闯死了以后李闯又上了台。” 沈络问道:“这李闯又是何人?” 公冶八神说道:“这李闯就是李自成,原本只是陕西省银川驿的一个驿卒,天灾之后朝廷为了赈灾,国库就空了,不得已裁撤一些兵卒,李自成就在其中。被裁之后没了营生,就投靠了反军。听说去年打下洛阳之后,将福王与一只鹿扔进一个大鼎之中活活烹煮而死,再将这福王与鹿的肉分与闯军的几个将领食用,可见这人心狠得紧啊,福禄宴,这闯王还真能起个好名字。” 齐妍儿听后心中一惊,道:“那咱们也赶紧往东去罢,趁着闯军还没来,这李闯恁的可怕,竟然会食人肉,若他打将过来,我可不想在他的管制下过日子。” 沈络对公冶八神道:“老先生,您怎么知道得如此多?”公冶八神说道:“莫非后生忘了,老朽的学生,还有一些在朝中当官呐。” 沈络方才记起来,说道:“这一着急我竟忘了,那先生与学生一道走罢,这李闯如此骇人,怕是他打将过来,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先生所锻造的那些剑更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公冶八神突然笑了起来,说道:“走?不走了,老朽本就已经行将就木,走不动了,本想在这之前把这毕生所学交给你,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老朽就呆在那小院中,想必闯军也不会把糟老头子怎样,但是你们要走,去东边儿,去顺天府,将来灭了李闯,北御强敌。” 公冶拿出一个杯子来,倒入凉茶饮下,又道:“老朽那八柄剑,十数年前,就让第一个学生扔到了三山五岳中,代替老夫那铁匠师傅去看了大明的锦绣山河。老朽那第一个学生,早在十年前就战死在山海关外了,那八柄剑如今只怕是谁也找不到,连老朽也一样。” 沈络三人见公冶八神这老头不肯走,连忙跪下劝说劝说,沈络碍于他是个老长辈,只能嘴上相劝,却真的不敢动手拖拽,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连拔都也跪下了。 这时齐妍儿说道:“老先生,你再不动身我们就要强扯了,拔都,拉着老先生走。”她自己是一个女人,虽说与公冶八神只是前后辈的关系,只是这拖拽免不了衣贴衣肉贴肉,自己不想与沈络之外的人有这动作,只得叫上拔都。 拔都听齐妍儿叫他,立马起身想要过去搀扶,只听公冶八神大声呵斥道:“蠢汉,你敢!”吓得他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 沈络见软的硬的都使过了,公冶还不肯走,正要开口再劝,只听公冶竖起巴掌用力在桌案上一拍,怒气冲冲道:“滚!” 第二十七章:水调歌头 公冶八神这一声断喝,将三人全部吓住,这么多年下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大发雷霆,沈络知道此事说什么也没用了,慢慢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揖到地,转身往小舟方向而去。 齐妍儿与拔都见状,也都各自行礼,见公冶八神大手一挥,便也转身追沈络而去。 说来也滑稽,三年多以前,几人从东往西,来寻找公冶,三年多以后的今天,却被公冶八神灰溜溜赶回东边儿。 三人驾小船去了岳阳楼渡口,准备从岳阳楼下的码头上大船顺长江而下,再从镇江沿运河北上,去济南府见韩慕青。 船上的人,多数是当地富豪商贾,穷人只得将板车套上牛儿驴儿,从各官道小路而去,齐妍儿这三年多以来的经营,常做些小玩意儿到市集贩卖,加之以往剩下的钱财还未用完,勉强能让三人登船。 江面上百舸千帆络绎不绝,不但岳阳城,沿途云溪县、云梦县、赤壁县、嘉鱼县皆有船只从渡头出发,顺江而下,只是其中一群富商却是难改往日奢靡习惯,船只才行不足一日,刚到汉口、江夏,便有一批人下了船,寻各自乐子去了。 按那群富商说法,船上太过拥挤,茶饭也不好吃,横竖西面各城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坐船也快,不如走之前再来这云梦泽中好好耍上一耍。 沈络听后一阵气竭,这群为富不仁的家伙,前方战事吃紧,官军将士各个奋力拼杀,只为保护百姓安全撤离,如今他们要保护的人竟拿他们用命争取的时间在此地吃喝玩乐。 沈络越想越气愤,两步走上前去就要理论,齐妍儿赶忙将他拉住,说道:“淫贼,这群人没皮没脸,你和他们讲不通的,反倒耽误了咱们行程,看岸上不远处仍是人来人往,模样就是一片烟花柳巷,你能劝得动他们所有人?随他们去罢。” 听齐妍儿这话,沈络无言以对,长叹了一口气,眼看着各色人从身边下船,一时间有些悲从中来,遥想当年,自家父亲和母亲死在了辽东,死得悄悄的,父亲所保护的社稷百姓此刻却当着近在眼前的战事吃喝玩乐。 不管沈络如何想法,找乐子的人还是下了船,留在船上的人依旧要继续赶路,只停了一刻钟左右,沈络所在的船便继续顺江而行。 齐妍儿在窗棂上托着腮,看着两岸繁华景色,对沈络说道:“淫贼,你说这‘云梦泽’三字是谁起得名,怎能这样好听。上回只顾赶路,还没在这里好好耍耍,实在有些可惜,等以后赶跑了闯军,咱们再来这里耍个够,好不好?” 沈络点点头道:“待大事了了,我就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是一片云,就算化成了雨,我也要用玉盘将你盛住,带你去你还没有飘过的地方。” 这话一出,齐妍儿心中一阵感动,牵住了沈络的手,二人就这样含情脉脉看着对方,只听旁边一个声音响起:“齐,沈,你们要四处耍,带上我呗。”听见如此不解风情的话,齐妍儿和沈络转头盯着拔都,都不知怎么说话才好。 从汉口出发,船只又行了两个时辰,只听船尾铁锚下沉声音,竟是停了下来。船上众人皆疑惑不解,纷纷走上甲板去看热闹。 这一看才知,船已经到了黄州江段,只是此处有一江汀,把大江左右分开,航道变窄,受不住如此之多的船只,前方已经有不少船碰撞搁浅,将航道严严堵死,此刻江面哭喊的,救人的,叫嚷的,破骂的,拥作一团乱麻。 沈络心下一惊,道:“糟也,才出险地,又逢这样一出,真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刻天色已晚,只能第二日通报黄州航运局来此处清理河道,只是如此大规模拥堵,另还有船只相互碰撞沉没,没有个七八日功夫是不能通行了,此刻巡江官兵正四处打捞救助落水者,江上数百艘船只无奈只得拿出长板,从江心搭出一条路来,让各船上众人登岸。 沈络三人无奈,也只得跟随众人一同下船,在黄州城休息一晚,第二日去黄州城东郊巴水入江口寻找新的船只。 众人走上百舸只见搭起的长版,从东坡洲下船,齐妍儿只觉肚里空空,便对沈络道:“淫贼,我饿了,咱们去吃些东西罢。” 听齐妍儿这样说,沈络也突然觉得饿意袭来,拔都的肚子更是搅得山响,沈络方才想起,自早晨从岳阳出逃,到现在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在船上吃了几口干粮对付,现在终究是抵不过饿了。 沈络呆呆站了片刻,突然仰头笑出声来,将齐妍儿与拔都吓了一跳,齐妍儿着急道:“怎么了?你这人怎么又发起疯来,可别吓唬我。” 笑了片刻,沈络对齐妍儿和拔都道:“方才在汉口,我见那些富豪商贾各自下船去逍遥快活还有些不忿,如今我等也要学学他们做派了。妍儿,拔都,听说这黄州也有一个西湖,咱们去那里耍耍。” 沈络说罢便迈步向东坡洲驿馆租马车去了,齐妍儿见沈络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齐妍儿长舒一口气道:“这死人,非要吓一吓别人才甘心。”说罢也跟着沈络去了。 三人在西湖旁一家酒肆吃了晚饭,沈络便叫上一叶小舟,在这西湖中四处飘着,此时天色已黄昏,岸边的行人一个个如墨点一般,只有岸边房屋与湖洲水榭亮起了点点灯笼,齐妍儿看着沈络依靠在船篷上独自哼着小曲儿,心中有些疑惑,便问道:“淫贼,白日里才见你对这出逃路上仍穷奢享受之事大有不屑,为何咱们下了船你却要到这西湖来?” 沈络听后停止哼曲儿,说道:“妍儿,这是我亏欠你的,我把你困在岳阳三年多,如今虽是出逃,今日陷足于此未尝不是上天安排让我们在这里耍耍,何况下船时也已经没有办法起航,与其心中惶惶呆在客栈里,还不如出来游玩,换一换心情。” 齐妍儿知道,沈络心中也憋着一股烦闷,若是一直憋着,怕是要憋出病来,他提出来这西湖逛一逛,也是让自己心头好过一些。 只见沈络望着一处岸边,眼中忽然有了一丝神采,齐妍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有一处凉亭,借着灯笼的光亮,隐隐看见“快哉亭”三个大字,沈络招呼船家,往那处凉亭而去,一边对齐妍儿和拔都道:“心中烦闷,竟忘了西湖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常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倾,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无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首苏东坡在快哉亭写下的《水调歌头》,沈络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大喊出声来,将这一日的烦闷统统喊了出去,沈络只觉此刻天清地朗,胸中澄澈。齐妍儿也听出来了沈络的豁达,虽从未听过这首词,但听着里头意思,看着沈络的开朗,齐妍儿从心里笑出了声来。 她之所以爱上沈络,其中沈络的文采功不可没,此刻沈络又吟出一手好词来,虽不是他所作,但齐妍儿听着就是那么欢喜。 就在这时,那快哉亭中忽有一人叫道:“这位小友,可否来亭中一见?” 沈络三人已登上了岸,听见这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齐妍儿不免有些担心,悄悄对沈络道:“淫贼,我们还是走罢,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万一是歹人就不好了。” 沈络看了看齐妍儿,笑道:“不怕,这里毕竟是在城中,四处都是官军,就算那人是歹人,晾他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更何况我们身边还有拔都呐。” 拔都听后把腰杆挺直,说道:“对啊对啊。”沈络见他这滑稽样,笑了一笑,牵着齐妍儿的手往亭中走去。 只见亭中茶桌旁坐着一人,约摸五十岁上下,虎背熊腰,一脸正气,他身旁还有八九人,各个英气逼人,身着曳撒,个个挺立,腰间竟皆是大明制式马刀,那人见三人到来,指了指桌旁的位置,伸手作邀请状。 沈络也不客气,向那人抱拳,便与齐妍儿及拔都坐下。 只见那人将茶倒入杯中,推到三人面前,说道:“这位小友,老夫刚刚听小友乘舟而来,将一首词喊得撕心裂肺,怕不是有什么心事,这词句好洒脱,好气派,竟不曾想从小友嘴中听见,小友看起来就是十七八年纪,竟然能有此心境,可见英雄出少年啊!” 沈络听后笑道:“先生谬赞了,这首词乃是东坡先生于此处写的《水调歌头》,后生只是心中憋闷,在这西湖中游耍,方才见到这快哉亭才想起来这一首,所以才大声颂出,将先生打扰了,请先生见谅。不过后生已经二十一岁了。” 第二十八章:孙传庭 那人听后诧异道:“哦?老夫只听闻苏东坡先生写的一首《水调歌头》乃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没成想这一首也竟是他所作?只是小友说你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二十岁时就要弱冠,为何小友如今仍是披发?” 沈络闻言笑了笑,说道:“弱冠之事说来话长,后生心中苦闷这也是一个原因。”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老态龙钟,现在就这样烦闷,往后日子不如意事接踵而来,那时看小友如何自处,还是把烦恼多扔一些好,否则小夫人往后的日子就苦喽。” 齐妍儿听这话羞了一个大红脸,啐道:“呸,这么大年纪没个正形。” 待那人笑罢,也沉沉说道:“谁人又能没个破落事烦心,老夫心中也是乱得紧啊。” 沈络见那人也有些沉闷起来,说道:“哦?大人所言乱心之事,可是与那三秦之地闯军有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心下一惊,那人身后的众人皆将手按住马刀,齐妍儿悄声对沈络道:“淫贼,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当心祸从口出。” 沈络还未说话,只听对面那人爽朗一笑,向身后众人摆手,见几人将手从刀柄上拿开,便说道:“小友怎知我心中之事?” 沈络闻言,说道:“大人身后的侍卫个个器宇不凡,英气逼人,所穿曳撒乃武服,又是人人佩带官军制式马刀,不是官军又是何人,后生所以猜测,此时我们对面坐着的,正是一位官家大人。”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缜密心思,观察细致,明察秋毫,真是后生可畏也!不错,老夫心中烦忧正是西方闯军之乱。” 那人将手中那杯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自天启七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第二年便改号崇祯。崇祯崇祯,本是取纳福迎祥之意,可从元年开始天灾不断,南涝北旱饿死淹死旱死者不计其数,朝廷为了赈灾差点将国库掏空,百姓死者过多来不及掩埋又生出了瘟疫,北方察合台、瓦剌、鞑靼、科尔沁、女真等地又虎视眈眈,朝廷为了削减开支专心稳固北方,只能大量裁撤中原编制,谁知这一裁,就裁出那高迎祥、李自成来。” “老夫早年间与袁崇焕袁大人做了朋友,可后来阉党专政,排除异己,残害同僚,老夫就辞官归乡,阉党覆灭后崇焕重新领兵,却因清廷离间受凌迟而死,老夫本已心灰意冷,只是大明腹背受敌每况愈下,往日同僚又极力劝老夫还朝,复职后与洪承畴洪大人一起将闯军打得元气大伤,就当差一点彻底剿灭闯军之时,皇太极却让多尔衮、多铎绕过科尔沁,从墙子岭和青山关双路南下,包围顺天府,一路打到济南府,老夫又联合济南颜继祖颜大人一同反攻,与卢象升卢大人一同解应天府之围,谁知多铎部骁勇,卢大人战死,老夫暂代卢大人处理北直隶事务,却因阉党余孽谗言而下狱,耽误了陕西战事,这才让那李自成重新当了闯王,让闯军恢复了元气。” 众人听后心中一惊,不曾想对面这位老大人竟然有如此精彩曲折的过去,不免对他都生出些敬意,齐妍儿问道:“大人与我们都是刚刚认识,为何会对我们这样推心置腹?” 那人道:“小友一首《水调歌头》,虽不是他作,可念得老夫感同身受,既然是我大明的青年才俊,新识也可作旧友,与旧友说些体己话,又有何不可?但不知小友师从何人?” 沈络抱拳道:“启蒙恩师不便相透,不过之前后生与这位拔都一直跟随公冶先生学习。” 那人听后问道:“公冶?小友说的可是公冶八神先生?”沈络闻言惊诧不已,说道:“正是,大人也知道公冶先生?” 那人道:“为何不知?那公冶八神先生与礼部侍郎钱谦益是好友,钱谦益也是老夫的好友,早先就听他说起过这位先生,朝中为官者,军中为将者也有不少是这位先生的学生,小友既也是这位公冶先生的学生,想必才学定然不错,若是五六年前,老夫必然会劝小友去考个功名,只是如今的朝廷就连老夫也糊涂了。” 不知不觉间,直到亥时锣声响起,众人才发现已长谈近两个时辰,身后的侍卫听到锣声,对沈络对面那人说道:“大人,时间已经不早,您该回去歇息了。” 那人长叹一声说道:“是啊,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候了,小友若是闲暇了,就去新郑找老夫,那时定当好好为小友接风。对了,交谈这么久,还未知小友名字。” 沈络听后这才想起,连忙抱拳道:“后生唤做沈络,这是爱妹齐妍儿,这位是后生的蒙古朋友拔都巴尔思。” 那人也抱拳道:“各位小友,老夫孙传庭。”沈络三人心头一惊,道:“孙传庭?您就是孙传庭大人?”孙传庭道:“哦?各位小友知道老夫?”沈络道:“早先听我们先生谈过,说大人抵御闯军,还将高闯擒杀,如今见到大人真是欣喜,不过大人为何会在这里?” 孙传庭哈哈大笑道:“擒杀高闯可不是老夫一人之功,小友莫要谬赞,老夫是要去一趟江浙、福建,之前带官兵解了开封之围,可损失也不小,如今闯军进攻南阳、襄阳、钟祥、荆门,此行到福建就是为了召集散落在东南各省的戚家军,一来巩固河南、二来支援湖广、三来反攻陕西,本想一路官道至汉口,再坐船到通衢,这样最快,谁知这黄州江段航道堵了,只有明日去浠水口坐船,本忧心耽搁这一夜时间,可却遇见小友这样的青年才俊,想想这船堵得也好。” 众人就此话别,各自回了客栈驿馆,第二日,沈络三人去巴水入江口上船,继续往下游而去。 齐妍儿似有心事一般,一路上沉默不语,沈络见她这样,着实有些奇怪,往日的她每到一个地方总要拉着自己问东问西,可自从上船到现在已有半日多,船也行了百余里,齐妍儿却只是拖着腮望着船外不语。 沈络端着一些吃食,坐到了齐妍儿身边,只听齐妍儿缓缓说道:“淫贼,咱们不去济南了好不好?咱们去南方,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过些小日子,你办一个私塾教书,我可以做一些小玩意儿,穷一些没关系,我知道玉窗楼的赤白雪喜欢你,你对她也有些好感,把她接来也没关系的,我们三个一起过,拔都这么壮,可以去大户人家做护院,去当个镖师也行,随他的心意,好吗?” 沈络有些诧异,往日的齐妍儿可并不是这样的,今日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有些不解地问道:“妍儿,你是怎么了?” 才刚问出这句话,只见齐妍儿竟流出眼泪来,不顾船上还有其他人在,突然抱住沈络说道:“淫贼,我好害怕,我好怕你会离开我,我好害怕我爹娘会讨厌你,我好害怕我和你之间会因为一些事情产生罅隙。” 沈络闻言笑了笑,摸着齐妍儿的头发道:“傻瓜,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如果我在外闯出了一些名声,还怕你父母会不喜欢我?只要我们真心相爱,我们怎么可能会分开?” 齐妍儿看着沈络,似是要说些什么,憋了片刻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看着,许久之后,齐妍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不回家了,你也不要去科考了,咱们接上赤白雪就走好吗?咱们就去南方,永远不回来了。” 沈络被她的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说道:“好,我答应你妍儿,但是我之所以拜公冶先生为师,曾经是为了复仇,后来是为了拜官拜将,守护一方平安,若是此时就去南方,岂不是白学了这几年,我们还是要去一趟济南府,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那群贼人怎样了,只要我完成了复仇,我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永远不问这天下事了。” 齐妍儿依旧流着泪,微微笑着,抱住沈络不住道:“对不起,淫贼,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沈络见她这样,心中就如刀割一般疼,人在江湖,岂是万事都能如意的?今日这般答应,可未来的日子谁又能说得准,若是一些无法左右的变故出现,他对齐妍儿的承诺只怕无法兑现,到时候该如何办法,如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入夜时分,江船已过九江,沈络心想孙传庭大人的船只怕已经转进鄱阳湖了,看着身边齐妍儿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的景象,暗暗感叹这乱世不易,在鬼谷门时也是有一腔热血,如今见得越多,热血也就越发冷了。 想到此处,沈络站起身来,将身子倚在窗棂上,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沈络不知道的是,齐妍儿此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听他念出这句诗来,齐妍儿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第二十九章:汉人?满人? 船行数日,沈络三人来到当涂郊外,离应天府只有一日行程,三人的干粮已经不多,只得下船采买,上次离开秦淮,距今已近四年时间,不知老友们如今都过得怎样了。 这边沈络三人正在小摊处买些吃食,却只听得远处似有马嘶声逼近,片刻后远处人们便起了骚乱,只见三十余人骑马而来,带倒了沿路一大片小摊,齐妍儿突然叫道:“淫贼,拔都,咱们快跑!” 沈络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齐妍儿拉着往码头方向去,见拔都还楞在原地,齐妍儿道:“大笨熊你还不跑,催命鬼来了。” 拔都听后忽然醒转,扭头跟着齐妍儿一起逃去,一边跑一边问道:“齐,为什么要跑?”齐妍儿此刻气喘吁吁,根本无暇回答拔都的话。 可是人哪里有跑得过马的?三人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这三十来人的马队追上,沈络看出这队人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当下心中疑惑,自己与他们从未见面,更无恩怨,为何放着这么多人不追,偏偏追他三人。 这三十余人围成一个圈,将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只见齐妍儿脸色惨白,拔都顺手抄起一根树枝,防备那群人来攻,沈络道:“妍儿,拔都,莫不是咱们又招惹到了强人?” 那队人马齐齐将套在头上的兜帽扯开,沈络分明看见那群人明晃晃的脑袋上只有一两根小辫子,竟全都是金钱鼠尾,虽穿着汉人衣服,但一目了然并非汉人,沈络大惊道:“满人!” 这已经到了南直隶省地界,满人不可能已经打到了这里,可为什么此地会出现满人,沈络却一头雾水。此时却听到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人说道:“齐佳,跟我们回去。” 这句话用满语说出来,沈络自然听不懂,只不过满语和蒙语有很多相似之处,拔都是能听出个大概,当那人说完此话,拔都便大致翻译给沈络听。 沈络此时一阵诧异:齐佳?谁是齐佳?待转头过去只见齐妍儿脸色惨白,摇着头向沈络身后退去。沈络心中暗暗惊诧,莫非他们说这齐佳就是指的齐妍儿? 沈络问道:“妍儿,谁是齐佳?他们说的齐佳是不是你?” 齐妍儿此刻慌了手脚,连忙摇头道:“不,淫贼,不是我,不是我,我叫齐妍儿,不叫齐佳。” 只听对方带头人又说道:“齐佳,你也太放肆了,阿雅回来跟舒舒尔合达说你跟一个汉人跑了,看来她说得没错,这就是那个汉人?” 沈络听后更加不解,莫非齐妍儿不是汉人?想到此处便开口问对方道:“你是谁?你认识妍儿?为什么叫她齐佳?她和你们是一起的?” 对方戏谑道:“哦?齐妍儿,这是她说的名字?难道这么久了她没有对你说?原来你一直被她骗了,哈哈哈!我今天就对你说罢,她不是什么齐妍儿,她的真名叫齐佳·善多扎英,她父亲齐佳·舒舒尔合达是咱们正红旗甲喇额真,那个阿雅你应该也见过了,喀尔拉哈·朵丽阿雅,这是她的全名。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正红旗甲喇额真——萨尔珠特·拜吉。” 这话是用汉语说的,虽说十分蹩脚,可是沈络听懂了,此刻沈络面如死灰,转头看向了齐妍儿,问道:“妍儿,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一直在骗我?” 齐妍儿已经快疯了,不住地摇头,歇斯底里道:“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叫齐妍儿,我不是什么齐佳!”说完她眼中充满了血丝,向拜吉问道:“阿雅在哪儿?她出卖我?” 拜吉满脸不屑地说道:“阿雅?被关在盛京地牢,舒舒尔合达说了,一日找不到你就关她一日,固山额真命我带人出来找你,整个南直隶省都有我的人,没想到我却是第一个找到你的,跟我回去罢,再不回去,阿雅怕是不行了。” 齐妍儿大叫道:“我不回去,你告诉我父亲,就当女儿死在外面了,你告诉他将阿雅放了,若是阿雅有个三长两短,我恨他一辈子。” 拜吉听后恶狠狠道:“齐佳,你不要逼叔叔动手,固山额真喜欢你,回去嫁给他做妾,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何不可,别忘了,当初你哥哥布色赫是他提拔的,也是看在你哥哥才让你父亲当了额真,你要是不回去,你的家族怕是就完了,我没有带你回去,我也要完了!”说罢便命身后一侍卫策马上去抢人。 沈络此时已经快要昏厥过去,如发了癔症一般,鼻涕涎水一并往下流,嘴里喃喃说道:“你骗我!你骗我!” 拔都见状不对,沈络和齐妍儿此刻一个痴一个傻,看见对面策马来人,便登时蹲下,手中粗枝在背后绕了一圈,使了一个棍扫千军,只听“咔嚓”一声,马儿两只前腿骨头被齐齐打断,马背上那人来不及卸力,被甩出去两三丈远,重重跌在地上,摔得浑身骨骼脆响,一动不动眼看就不活了。 拔都见二人仍是那模样,急得大声叫道:“齐!沈!” 拜吉见顷刻间就死了一个侍卫,脸色急变,连点了五六人上前,那五六人得令,纷纷策马上前,四个小心牵制拔都,另两个人一个提刀去砍杀沈络,另一个冲向齐妍儿就要抢。 拔都分身乏术,一边防御一边呼唤沈络二人,那人策马到了沈络眼前,一刀砍中了沈络右胸,霎时间鲜血喷出,沈络倒在地上不知死活,拔都双眼通红,一棍敲在一个马头上,那满人连马带人摔在地上,一个闪躲不及被自家人的马蹄踩了几下,拔都见有空档,捡起大刀冲上去就追着砍中沈络之人就要杀。 毕竟一人难顾四方,齐妍儿还怔怔在原地,见沈络被砍翻在地不知死活,大叫一声:“淫贼!”这二字刚叫嚷出来就被侍卫抢上马去,拔都心中一慌,失了戒备,背后重重吃了一刀,疼得差点儿没有拿住兵器。 那群人见已经抢到齐妍儿,见己方已经一死一重伤,拜吉知再战或许还要折损人手,便命令众人停下。 众人得令回到马阵中,全副戒备看着拔都,双方此刻都有些骑虎难下,拔都想要去看沈络伤势,马阵就往他那边收缩,待他重新戒备便又拉开距离。满人马阵想要撤离,却看着己方还有二人躺在地上,无论死活,他们不能扔下,此间进也进不得,退更退不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拔都想要去抢下齐妍儿,却怕离开了沈络附近满人会冲他下手,此刻沈络不知死活,万一还活着,万万再承受不住一刀。 拔都急得头上直冒汗,却又拿此刻没办法,双方僵持在一地,相互干瞪眼。 两盏茶功夫,只听拜吉道:“蒙古汉子,我们再僵持下去,怕是那汉人要死了,不如我们放了你们,你带他去治伤,我们也带回自己人去治伤,如何?” 拜吉这样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死了的暂且无妨,无论拖延多久他都是已经死了,只是这边还有一个重伤的,若再不抢救,怕也是活不成了。 拔都看了看齐妍儿,又看了看沈络,见对方马阵已经开了一个大口子,只能把心一横,决定先救下沈络再说,齐妍儿回去还能再找到,人死了就一切休矣。 拔都向拜吉问道:“你们哪里去?”拜吉鄙夷一笑,说道:“盛京,恭候二位来抢人。” 听到这话,拔都点点头,冲到沈络身边将他抄起来,飞快逃离了此地。那马队中一人道:“额真,不去截杀?”拜吉说道:“既已约定不再斗杀,就放他们走,反正齐佳已经抢到,等回了盛京谅他们也翻不起沙尘来,咱们先救人,你们两个,带上他们俩,咱们回去。” 话说这边,拔都背着沈络一路快跑,一个胸口受伤,一个背后受伤,这一跑起来二人伤口紧贴相互磨擦,疼得拔都气都快喘不匀,只是拔都此刻只能抢时间,不敢有一丝慢下来。 当涂西郊诸水相会处有一处城门,城门外有一片房屋,因为是码头关系,这里的房屋数量竟不输城内。 拔都背着沈络跑了一二百丈,来到这城郊市集,终于在一处僻静小巷发现一个医馆,拔都冲进医馆大喊道:“医生,救伤!” 医馆中的众人见两个血葫芦,不禁都吓了一跳,那医生还在为其他病人瞧病,见这情况飞快冲上来,将拔都带到一个隔间里,拔都刚把沈络放下,那医生就赶忙查看伤口,检查心跳与脉搏。 片刻后,医生摇摇头,指着沈络对拔都说道:“汉子,我看还是先救你罢,这人被砍中右胸,虽未伤及脏腑,可刀劈入骨,无论救与不救都不好活啊。” 拔都听后立即跪下,道:“医生,请先救他,他不能死。” 医生闻言,长叹一口气,说道:“那我尽力而为罢,你先出去,让我那学徒帮你包扎伤口,我这就医治他。” 第三十章:重回应天府 在医馆停顿十多日,沈络总算是可以下地走路了,只是受了如此重伤,失血过多受不住猛药,医馆每日用一些补血养气的温和药,自然比那些猛药来得贵些,一日就需七八钱银,如今二人身上的钱也快见了底。 沈络虽是没有了性命之虞,可每日呆呆傻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衣吃饭一概混沌,只要一会儿未看住他,便就要失去踪影,不是在大街上游荡,就是在河边呆立,眼睛失了往日灵气。 医馆内众人连道诧异,为何这人伤了右胸,如今脑子却也不好使了,拔都是知道个中缘由,沈络并不是成了痴呆,只是遭逢大事,颓唐了些,不过这个事情不是能够拿到明面上说的。 这日,拔都依旧在医馆病房醒来,却见沈络不见了踪影,拔都似乎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不紧不慢穿将好衣服,一如往日一般出门寻找。 时间接近正午,拔都已将沈络曾经去过的地方一一找遍,可仍旧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此时拔都心中开始慌张了,这西郊市集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每个见到的人也几乎都问遍了,却仍旧没有沈络的半点消息。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照在各自归家的行人身上,橘红色的天空下,当涂西郊愈发冷清下来,拔都回到了医馆,将一应大小行李打包,之前听齐妍儿与沈络提到应天府,那第一站就去应天府寻找沈络。 话分两头,这边厢沈络自早上醒来后,衣服也未穿系完整,便走出了医馆,跌跌撞撞如行尸走肉一般,这几日天天外出,就是想要找寻当日齐妍儿被掳走的地方,这一日终于找到了。 地上的血迹早已看不见,许是在那之后下了一场雨,但那日变数仍历历在目,不是一两场雨就能冲刷干净的,本想与齐妍儿长相厮守,没成想却出了这场变故,早知呆在岳阳就好了,二人当一回短命鸳鸯也比如今天各一方好。 沈络长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如今妍儿不见了,自己已经成了个废人,拔都一个人也能好好过下去,不如一走,也不必拖累拔都,沈络这一走,就是十多日。 钱财细软都在拔都那里,沈络身上无有分文,十多日下来,又回到了以前露宿乞食的日子,饿了就躺在街角,困了就闭目养神,过往行人若有好心扔一些铜钱吃食,这一顿饭就有了些着落。 沈络便这样,一边行路一边乞食,一顿半饱一顿饿的,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应天府地界。 几年未见的应天府,街道还是一如当初的样子,南市的花神庙,曾经为了跟随公冶八神学习,还在此沽了些黄酒、买了些花津蟹,那时候的小贩们一口一声爷地招呼着,如今自己又成了花子,小贩们却唯恐避之不及,见到沈络便将他赶得远远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曾经花上三五十文钱,便能租下一辆马车,花神庙至秦淮街半个时辰能走一个来回,如今身上能有个三五文买几个包子馒头,就是最好了。 花了半日时间,沈络从花神庙走到秦淮街,天色已暗,华灯初上,这里虽还是迎来送往,但沈络却感觉没了往日的热闹,变得萧条了些。 一个花子来了秦淮街,着实有些扎眼,沈络这身破衣烂衫与那群前来寻花问柳的公子哥们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路上免不了糟些白眼,沈络却熟视无睹,继续看着几年前走过的地方。 乌衣巷斜前方,还是玉窗楼,一个看上去就阔气的公子哥来了玉窗楼前,只见那杨老板赶忙迎了出来热情招呼,却如同看不见沈络一般。 沈络苦笑一声,看来这么多年,那杨老板已经将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自己当初对赤白雪承诺的事情,如今更是无法办到,就算她们还认得自己,也无颜再面对她们了。 沈络斜倚在乌衣巷口,看着赤白雪屋子的那扇窗户,心口只觉堵得发慌,身边往来尽是进出于妓馆的男男女女,搂搂亲亲,丝毫不顾身处于大街之上,见到沈络免不了都是一番嘲弄:“你们看,没几个钱也敢来嫖,身上的钱嫖光了,来要饭了罢。” 此言一出,引得满街讥笑声四起,沈络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是呆呆望着那扇窗户,耳边一男子声音响起:“呸,都成花子了,还惦记着花魁,好不要脸。” 这时那扇窗户被人推开,沈络心中一惊,他不想让赤白雪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不管她还认不认识自己。正当沈络准备转过脸去,却瞥见一个不熟悉的人将窗户洞开,这时身边一个男人说道:“是杜云湘,快看,是花魁杜云湘!” 沈络心中又一惊,这杜云湘是何人?为何成了这玉窗楼的花魁?那赤白雪云迟迟又如何了? 正当沈络疑惑不解时,玉窗楼门前却开始热闹起来,沈络转头看去,只见两个醉汉正与那杨老板撒泼:“我说,来了这么多天了,你们那个赤白雪还是不肯陪小爷睡觉,是什么意思?” 杨老板赔笑道:“二位客官,赤白雪此刻好歹还是清倌儿伶人,如何能出卖身体,二位若是真心喜欢赤白雪,那何不再等两个月,待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卖了身子,以后赤白雪还不是任二位品尝嘛。” 那两个醉汉一脸怒气,说道:“都已经不是花魁了,还摆这么大架子,说道底以后还是千人枕万人尝的婊子,这时候还在撑牌坊,谅她能撑到几时!” 沈络听那边对话又是一惊,为何就这三四年光景,竟能沦落成这样?不行,找个机会要将她救出来。对了,媚香楼! 毕竟玉窗楼与媚香楼相隔不远,沈络片刻后就赶到了媚香楼下,刚想要敲门,忽感半夜一个花子敲起一个姑娘家门来极不合适,横竖那杨老板说了,过两个月,想必是要用赤白雪的生日套上她的第一次,趁此机会卖个好价钱,所以赤白雪暂时是没有任何危险,想到此处,沈络蜷缩在媚香楼门口的回廊下,贴着墙角睡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沈络醒了一个大早,连敲了数次门,媚香楼中仍无人应答,沈络心下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或许李香君正好不在家,既然有求于人,多等等也是应该。想罢沈络又在墙角坐下。 未等多时,一个男人走到沈络面前,对沈络道:“你是何人,为何一直在媚香楼门前?” 沈络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人,神情戒备,一只手背到身后,分明就是藏有兵器,沈络也未知来人底细,不敢全盘托出,只对那人说道:“我来找李香君李姑娘,阁下是谁?” 那人听沈络来找李香君,更加戒备起来,将身体往后挪了两步,背后握着兵器的手更加用力,冷冷地说道:“你是阮大铖的人?” 沈络更加疑惑,问那人道:“阮大铖是谁?” 那人再三确认沈络不认识那个阮大铖,便问起沈络来历,沈络也看出这人似乎是在保护李香君和这媚香楼,便将自己与李香君结识经过和来意说明。 那人听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沈兄弟弟,鄙人杨文骢,这件事香君只怕是帮不了你了。”沈络心中诧异,便问道:“为何?”杨文骢将身后兵器放回鞘中,只是一把精美的匕首,说道:“沈兄弟跟我进来便知。” 沈络跟随杨文骢进了媚香楼,只见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守在一处房门外,见二人上楼,便起身做了一福,杨文骢道:“李姑娘还没好转?”那侍女说道:“李姑娘昨夜已经醒转,只是还有些抱恙,起不得床,小眉姐正在里屋照看,让我轮换出来歇歇。”听见这话,杨文骢将沈络带进了房中。 这里就是李香君的闺房,只见当中的四方大床边一个侍女正服侍李香君喝一些粥,而李香君此时正躺在床上,眼神已经失去了往日伶俐的光彩,头上裹着一圈纱布,那纱布大半都被药浸得花花绿绿,沈络见状大惊,道:“香君,你这是怎样了?” 杨文骢做了个噤声手势,让沈络小声一些,只见李香君艰难偏过头来看了片刻,有些欣喜道:“是沈相公吗?” 沈络点点头,小声说道:“对,是我,香君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李香君闻言,正要说话,却不禁哽咽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下,立刻就将枕头打湿了。 杨文骢叹了一口气道:“沈兄弟,我不瞒你了,自你离开应天府后,我的好友侯方域就与香君结识,他二人情投意合,只是香君要赎身,必须有大笔的现银,他们二人拿不出钱来。那阮大铖找到我,说仰慕我友方域的才华,想要结识一番,给了我大笔现银,让香君彻底赎了身。” “但谁知这阮大铖人品竟如此低劣,送现银不为别的,是想让方域加入东林党为他效命,香君知道此事就和方域四处借钱,将这笔钱还给了阮大铖,这阮大铖谁知竟要报复他们两个,设计陷害方域,将方域赶走,前几日又唆使田仰逼香君做妾,香君不从,一头撞向水榭的栏杆上,差一点碰死,这才没有让田仰抢成这门亲,只是香君成了这样。” 第三十一章:青青子衿 杨文骢又说道:“事发时我正在贡院中,听见此事就赶来了,却没能拦住香君做出这种傻事来。沈兄弟,我方才说香君已经帮不上你的忙,就是这个原因,此时香君已经去了势,钱财也不多,还深受重伤,如何能帮你。” 李香君听出沈络似乎有事相求,便问道:“沈相公找香君是何事?尽管说出来,香君看看能不能帮上沈相公。” 沈络见李香君这般模样,只得摇摇头,撒谎说想去见上赤白雪一面。 李香君一听赤白雪,眼泪又不自觉下坠,片刻后稳了稳心神道:“沈相公,今日的秦淮比不得当日你在时的秦淮了,白门嫁人了,横波嫁人了,柳姐姐也与那个老不死的钱谦益成了亲,小宛得了重病危在旦夕,如今有个姓冒的在照顾她,希望能好起来,玉京被吴家登徒子伤了心,如今闭门不出,圆圆被京城权贵抢了去,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自从你走后,云姐姐每日唱曲都是以纱裹面,名气被一个新出阁的人抢了去,没了花魁的名头,杨老板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听说杨妈妈已经要让她开门卖肉,已云姐姐的性子,怕是要自寻短见的。” 李香君本就虚弱,此时一气说完这么多话,早就气喘吁吁,杨文骢赶忙让侍女轻拍她的胸口,见李香君好转了些,便道:“香君莫要再说话了,好好歇息。” 李香君微微摇摇头,说道:“不妨事的,杨叔叔你拿一套方域的衣服给沈相公罢,如今他这模样,别说是见一见云姐姐,就是那玉窗楼也进不去了。” 杨文骢道:“让你不要叫我叔叔了,就随方域一起叫兄长嘛。”李香君道:“杨叔叔与方域是好友,可也大我俩二十多岁,他叫你一声兄长,可我叫出来却是失了礼数,只能叫一声叔叔了,莫要见怪。” 杨文骢笑了一下,自知拗不过她,便不再争辩,转身去另一间屋,片刻后拿了一件富贵衣裳来,对沈络说道:“沈兄弟,虽说赤白雪姑娘名头弱了些,但要见她一面可不容易,这富贵模样要打扮,还要让她远远认出你来才行,只是这台下昏暗,不好办啊。” 沈络接过衣裳,对杨文骢行了一个大礼,又对李香君连连道谢,良久后才站直身子说道:“我自有办法。” 换上那套衣裳,沈络此时倒是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公子,白日里呆在媚香楼中,与杨文骢及两个侍女一起照顾李香君,夜里见李香君比早晨更好了一些,便拜别了几人,向玉窗楼而去。 沈络心知,赤白雪耳力极好,心下早就有了打算,行到玉窗楼门口,杨老板果然被沈络这一身华丽装束吸引,认定他是有钱公子哥,一脸堆笑地走到沈络身边,热情招呼。 这杨老板果然是将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欢场之中果然无有一丝人情,所剩只有世故。沈络也没了第一次来时的扭捏,负着手就往里走去。 刚一进门,左右姑娘就往沈络身上扑来,不由分说便挂在他身上,沈络心中烦闷,将挂住自己的几个姑娘推到一旁,小厮满面笑容,亦步亦趋到沈络身边,以为是这位贵公子看不起这群庸脂俗粉,便问道:“大爷少来,是否是想来两盘儿好菜?” 沈络一听,便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竟然将活生生的人比做是菜品,心中更是厌恶,可为了见到赤白雪,也只有忍耐。沈络不管身边故作娇嗔的几个女子,说道:“小爷我今天不是过来玩乐的,听说过两个月你们这儿的花魁姑娘就要开门外租牙床,小爷打算花重金买第一夜,今天所来只是见一见这赤白雪,看看到时候小爷值不值得花这个钱,帮小爷找个好些的座位就是。” 虽说沈络这段话极其傲慢无礼,但那小厮倒是喜笑颜开,这欢场之中就是这样,傲气是要有资本的,换句话说,越傲气的人,可能往往就越有钱,若是当真眼前这个富贵公子能花大价钱买下赤白雪的第一夜,他作为沈络的迎客小厮,那能得不少钱。 小厮将沈络带到一个距离歌台不远的地方,看来他是很想让沈络对赤白雪产生兴趣,不过这反而帮了沈络一把,在这里赤白雪能更快见到他。 要想见到赤白雪可不是那么的容易,虽说如今她已不再是这玉窗楼的花魁,可是凭借以前的名气,加上她的才情和姣好面容,来见她的大有人在,杨老板这么精明,怎能不为利用她最后赚一笔而造势。 前面都是一些热场的小曲儿,台下众人各自抱着一个姑娘吃一吃嘴,咬一咬肉,实在淫靡。沈络看着对面那人伸手往怀中姑娘的里衣中找东西的人,不由得想起了齐妍儿,如今怕是该称她是齐佳了。 当时一时间迷了心窍,她一直都说自己是齐妍儿,也并不是因为故意接近自己才撒了这个谎,自己却因为一时的心窄,落得这步田地,或许当日自己反抗一回,也不至于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是不是恨死了。 想到此处,沈络当下便打定主意,救出赤白雪后,北上去找齐妍儿,盛京,满清都城,自己的父亲和宋锦叔叔曾经拼死保卫的沈阳城,这么多年,也该去看看二老的坟茔了。 沈络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场内开始热闹起来,沈络回过神来才知,赤白雪终于要出来了。 只见赤白雪从后厅缓缓走出,沈络不由得看呆了,她还是从前那样,美艳动人,翩若惊鸿,只是神色间却有些哀伤疲惫,沈络心中一疼,不知她在这几年吃了多少的苦。 就在沈络还在哀伤之中,赤白雪轻轻拨动锦瑟,口中悠悠唱出声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佻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一曲《子衿》唱得沈络不禁感慨,这赤白雪对自己的情义如此之重,唱出这一曲来分明是在怨自己为何不来找她,沈络轻轻叹了一声,自觉有些愧对佳人。 正是这一叹,台上赤白雪双手一顿,而后竟有些颤抖起来,三年多来,自己唱完曲儿后肯为自己一叹的人,唯有今日,或许真的是那个人回来了,赤白雪此时又期待又害怕,期待是那个人,又害怕不是那个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压住内心复杂的想法,赤白雪又再一次弹起锦瑟,吟唱出《诗经》中另一首《草虫》来。听见这首曲子,沈络内心震了一下,这赤白雪分明就是在对自己表白,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久久说不出话来。 赤白雪见一首《草虫》唱出多时,台下竟无一人附和,脸上满是失望之色,站起身来往台下福了一福,便要转身退去,此时只听台下有人吟诗,所吟颂正是第一次见到沈络时,他所念的《乌衣巷》。 沈络有意将这一首诗念出,正是因为这首诗让赤白雪最先记住了自己,这首诗一出,赤白雪绝对会知道是自己来了。 果然,当沈络念诗时,赤白雪便往台下看去,虽然沈络声音很小,但是对于赤白雪来说,无异于就是在耳边,当赤白雪看见了台下的沈络,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沈络望着赤白雪,赤白雪也款款地看着沈络,可如此明显的爱意,谁又能看不出来?杨老板已经叫几个小厮在沈络旁边,只要他有异动,立刻将他打出去。如今赤白雪的出阁钱已经比赎身钱高出数倍,杨老板并不想因为沈络而白白损失这么多钱。 果然,赤白雪疯狂向台下而去,沈络也站起身来,心上人这么多年未见,期间的思念和不甘已经让赤白雪顾不得许多。 但在这妓馆之中又怎能让他们如意?赤白雪还未走出两步,后厅便走出几个打手,将赤白雪拦在原地,任她如何尖叫呼喊挣扎,几个大汉死命将她往幕后拖去。沈络见这种情形,立刻大声喝止,只是早已在他身旁的小厮也冲将上来,把沈络牢牢困住,那杨老板一声令下,就拖着沈络往门口拽去。 自家妓馆出了这等笑话,杨老板脸上实在是挂不住,见众小厮将沈络扔出大门后仍然不解气,竟命人对沈络一阵拳打脚踢,待到将他打了个半死后,就扔在街角,放出话来再不准沈络踏入玉窗楼一步。 沈络此时疼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可还是一点一点往玉窗楼爬去,他爬一点,看住他的小厮就往远处扔一点,他们也害怕打死人,只是却被沈络扰得心烦,数次之后又对着他一顿好打,见沈络被打得终于动弹不得,几个小厮才回到玉窗楼门内坐着。 第三十二章:大闹玉窗楼 沈络此时心中邪火大起,只恨自己没有学得一招半式,否则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他趴在地上,身上的疼痛让他现在动弹不得。 良久以后,沈络才能勉强挣扎着起身,沈络恨恨看着对面玉窗楼里几人,却一时又奈何不了他们,只得咬牙切齿将拳头捏得死硬。 沈络在原地良久,心中想到:曾经答应过赤白雪,要让她恢复自由身,如今能不能将她解救出来,免得被这些人玷污了也做不到,君子若不能守信,死又有何惧。 想到这里,沈络大步流星又冲将上去,待到冲至路中间,沈络只觉一直孔武有力的大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将自己完全按住,沈络心道不好,这人的力气像一只狗熊一般,自己在他面前绝讨不得好便宜,想不到这玉窗楼中竟然有如此的打手。 沈络决定先下手为强,无论是否能不能将他打趴下,先过一手总比白白挨打抢,只见沈络一个转身,一拳就往身后人的两腿根之间打去,这时沈络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拔都!”沈络一声惊呼,那拳头竟是收不住了,不管沈络怎样想要收回,那拳劲还是往前打去,差点儿还将沈络带了个狗啃泥。 只见拔都两腿夹紧,身子往旁边一歪,沈络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拔都的胯骨上,疼得二人龇牙咧嘴,待到二人稍微好转些,沈络突然问道:“拔都,你怎么在这儿?” 拔都说道:“听你和齐说过应天府,我就找来了,以前你们提到过赤白雪,我就是一路问来的。沈,你打不过他们。” 沈络长叹一口气道:“是啊,我是打不过他们,可是以前答应过她,要将她带出这青楼妓馆,君子不可言而无信,就算是死,我也要履行承诺。” 拔都听后点点头,说道:“沈,我来帮你。”沈络赶忙道:“不行,这是我的事情,怎么能把你牵扯进来。”拔都止住沈络道:“沈,你们汉人为了一个承诺可以不要命,我们蒙古人也是一样,朋友的事情,不要命也要做,只是我们就算把这个赤白雪救出来,你也不能丢了齐。” 听拔都又提起齐妍儿来,沈络身形一震,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儿,就当他一愣神的功夫,拔都拔腿便向玉窗楼走去,沈络一个不及时,没有抓住,任他走了去。 那杨老板见这个彪形大汉往这边走来,还以为是来寻欢的客,一边媚笑着,一边带一个小厮出来迎接:“哎呦,这位客人可不得了,怕是一个姑娘可受不了,今儿个给客人多叫几个姑娘伺候着。” 杨老板二人才刚走到拔都身前,只见拔都将杨老板拉到一旁,一巴掌就给她身后小厮赏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小厮就像是被人放飞的风筝一般跌了将近一丈远,脸上似开了一个大染坊,红的紫的登时晕开了,只见那小厮倒地后抽抽了两下,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拔都见那小厮已经没了声气,迈步就往玉窗楼中走去,这一番变故让众人都愣了,谁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这个客人就动了手,片刻后,那杨老板回过神来,大声尖叫道:“打人啦!杀人啦!” 这妓馆中的众打手并小厮一齐拥了出来,里头的各公子哥就跟没事儿人一样,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多了,隔三差五就有喝醉酒闹事的,往日里让打手们殴一个半死,扔在大街边就完了。 可今天这个场面可不是他们常见的,那拔都仗着皮糙肉厚,任由棍棒抡在自己身上,他就盯着一个打,只要是让他抓个正着,便只能被他扔到地上,照着脸上就是一拳又一拳,不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了五六个。 另外五六个人被吓得不敢上前来,如今这个情况,谁上谁傻子,管你抡了对方多少下,只要有一下让他抓到棍子,你扔都来不及扔,地上的几人就是榜样。 那杨老板见这人竟像是个从阿鼻地狱来的恶鬼,吓得惊声尖叫,那声音刺耳挠心,如丧考妣,大老远都能听见。拔都听这声音听得心烦气躁,恶狠狠地瞪了杨老板一眼,那杨老板被这一眼吓得立刻止住了声。 这声音自然也传到玉窗楼里,众公子哥才发现今日这势头不对劲,纷纷向门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胆小的差点儿吓得尿了裤子。 只见传进来的不光是那杨老板的尖叫声,随之而来的是刚才在门外闹事的大汉,他披头散发,满脸大胡,一个人就轻易将整个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众人仿佛见到了山魈厉鬼一般,大叫着就往里头跑去。此刻众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能躲远就尽量躲远些。 拔都刚一进院里,就抓起一把椅子,用尽力气向歌台砸去,只听“砰”的一声,那歌台半边矮栏应声而断,竟被砸成了七八截,玉窗楼中一片混乱,那歌台后又冲出几个打手来,各个膀大腰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打手,刚才那些,只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罢了。 拔都看那几个打手如此模样,心中也是有些犯怵,与外头那些人不同的是,这几人手里拿的竟都是铁棍,若是被抡上一下,怕是连他自己这身体都要死在当场。 这玉窗楼中如此危险,多拖一会儿就多一份危险,如今不能像刚才那样使那打倒所有人再救出赤白雪一般的计策,想必楼上已经没有打手,只能他先尽量拖住这几个厮,让沈络上去救人,只要救到,三个人就想办法脱身。想到这里,拔都大叫一声:“沈,上去救人,我拖住。” 方才这几个打手下来的时候,沈络刚好冲进玉窗楼中,只见拔都随手抄起身边的桌子椅子充当兵器,和那几个人两厢对峙,虽有些担心拔都的安危,但他心中也知道,这就是此刻最有效的法子。 沈络将心一沉,死命往楼上跑去,一个打手见状舞着铁棍就要打,拔都连忙将一张足够二人平躺的圆桌拍向那个人,这要是拍准了,只怕是脑袋都要被拍进肚子里去,那人只得放弃沈络,一横棍将拍来的圆桌扫成了两截。 场中众人见已经开打,顿时炸开了锅,几个打手不敢不管那些四处往门外涌的客人,一时间缩手缩脚,拔都可不顾这些,无论长凳短椅,方桌圆案,还是花瓶饰物,只要是拿着趁手的东西,一股脑全往那几个打手身上招呼,当然,拔都这气力,拿着什么东西都趁手。 待到里头客人并姑娘跑得一干二净,那几个打手早被砸得鼻青脸肿,个个憋了一肚子邪火,见能大展拳脚了,那棍子舞的虎虎生风,直奔拔都而来。 拔都手里没兵器,一时间吃了大亏,只见对方几人就是招招都是照打死了来,不是往脑袋上挥,就是冲着胸口招呼,看来他们都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死人了。 拔都赤手空拳,被几个拿着铁棒的人追得满场乱跑,一开始只是心惊,后来越跑越觉得窝囊,越跑心中邪火越盛,最后干脆把心一横,拉你老娘的倒,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断了一根碗口粗的柱子,竟有丈二长短,被拔都耍得破空声“呼呼”地响。 对方有一人一个大意,被一柱子扫到地上,疼得嗷嗷直叫,只怕是腿骨也裂了。一时间那几个大汉都近不了拔都的身。只听其中有一个打手向其他人叫骂道:“这小妇养的嘿,哪儿哪儿都能做兵器,哥儿几个拿暗器,抄砖头飞死他。” 这话音刚落,只听几个大汉哇哇鬼叫,俯身就去捡地上的残砖断瓦,一并被砸碎的桌椅板凳、瓷器花瓶就往拔都扔过去。那大青瓦是何等的结实锋利,拔都一个没注意,被砸中了脑袋,额头立刻肿了老大,一块大青砖砸了拔都一个大青包,倒是交相辉映。 拔都被那青砖砸得身形一顿,舞柱子的势头慢了一瞬,就在这个当口,那几个打手抓住了这个破绽,提着铁棒就往里冲。还没等几人迈开步子,便只觉身上就好似燎着了一般,又好似跌入了油锅地狱,烫得几人吱哇乱叫。 这边厢,沈络冲上了三楼,却不知赤白雪到底在哪一间屋子,只能一间一间地踹门。说来也奇怪,这玉窗楼中的各楼层各房间竟如此隔音,任他底下大堂众人都打成了一片,这上头竟然没有多少声响。 沈络一手握着在外头抄起来的棍子,从最里间开始,一脚踹开大门,只见那新花魁杜云湘泡在澡桶里洗澡,沈络这般进门将她吓了一大跳,连忙用帕子捂住身子。沈络此时看着这个新晋花魁怒火万丈,若不是她,赤白雪也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 沈络本欲给杜云湘一下,但思考片刻后,还是松了手里的棍子,转身关上了门离开,看来自己是气糊涂了,这杜云湘又年轻又漂亮,这欢场之中向来不都是这样比出的花魁?况且所谓花魁,也只是这些寻欢作乐的人选出来的,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第三十三章:故人相见 沈络心知,这些可怜姑娘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解救,再过几年,这杜云湘或许早晚就要走赤白雪的路,只是不知到时候还有没有人来救她。 没时间在这里感慨,沈络此时必须要尽快找到赤白雪,下面拔都可能坚持不住多久了,若是拔都败了,在这三楼要么被捉住,要么只能跳下去,不敢想象会摔成什么样。 这清倌儿都在三楼,浊倌儿都在二楼,沈络这一间一间踹开,引得不少姑娘惊声尖叫,只见走廊当中第四五间屋子的门忽然间被打开,里头冲出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来,沈络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虽说对方赤手空拳,但不知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两个人,喜的是此时赤白雪肯定是被人控制,既然听到声音冲出人来,那这间屋子八九不离十里头就是赤白雪。 只见那两人看到沈络,一前一后就冲将上来,也亏得这走廊窄,否则两人并排而来一左一右夹击,那沈络必败。 可即便这样,沈络也从未打过人,他见二人已经冲到跟前,心中只觉一阵害怕,闭着眼睛胡乱一抡,只听“咚”的一声,这声音沈络听来既陌生又熟悉。 沈络睁开了眼睛,只见带头冲来那人已经躺在了地上,翻着白眼儿口吐白沫,浑身直抽搐,头上一个恁大血包,还在往外渗着血,看得沈络也心有余悸,这不就是济南府自己被阿雅敲那一闷棍? 后头那人见本见沈络是个文弱书生,可动起手来丝毫不含糊,一棍子就将另一人敲死在地上,心中惊怕,不由得停了下来。 沈络心知没时间和那人对峙,干脆把心一横,再把棍子抡起来,不管对方惊恐的眼神和求饶的手势,用尽全身力气往那人头上敲去。 说来也怪,那人竟吓呆了,也不遮挡也不闪躲,结结实实拿脑门儿接了这一棍,又听“咚”的一声,就跟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僧用全力敲了一个硕大的木鱼一般,这一下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那人就这样直挺挺倒了下去,也不知道还活不活。 沈络提着棍子跨过二人,飞快就往那间屋子跑去,果然,只见赤白雪成了端午里吃的粽子,被扔在床上,绸子困了她一层又一层,许是怕捆伤了她损了之后价钱,倒是没有用麻绳对付。不过嘴里倒是被毛巾塞得满满当当,噎得她直翻白眼。 沈络赶忙冲过去,将赤白雪嘴里的毛巾扯出来,一时扯得太着急,扯出来之后赤白雪竟翻着白眼干呕,沈络连忙给她捶背。 还未等赤白雪好转,沈络连忙去找绸子打结的地方,可翻来覆去仍是没有找到,还把赤白雪在床上来回滚了好几圈,甩得她干呕得更厉害。 赤白雪死命喘着粗气,拼命让自己恢复一点儿,说道:“相公,妾身何时招你恨?你可要杀了妾身?” 听这话,沈络才回过神来,自己一时心急太粗鲁了,赶忙将赤白雪扶起来坐好,只听赤白雪依旧喘着粗气说道:“相公,那边小茶台有一把剪刀,他们将妾身捆了这几层,要解开都何时了。” 沈络这才答应着去茶台翻找剪刀,将赤白雪身上捆着的绸子剪开后,便拉着她往楼下走去。 突然间沈络想到,若是二人这样下去,免不了又是让拔都分心保护,刚才踹开的门里又不少姑娘正烧水要洗澡,沈络便提着一个大桶,又将刚才的门踹了一遍,收集了不少的滚水,自然又将那些姑娘吓了一遍。 待到二人冲下楼去,却看见几个打手站远了扔暗器,将拔都砸得身形一歪就要往里冲,沈络见状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平生第一次骂出粗话来:“直娘贼!”说罢,趁几个打手与拔都还相隔较远,将手中满满当当一桶滚水浇下去,烫得几个打手杀猪一般惨叫,另外几个没有被浇着的也被这一变故吓住,一时忘了行动。 趁这个当口,拔都对准一人就是一柱子敲下,登时将那人脑壳都打开了,鲜血直流,躺在地上也不是是死是活。 沈络带着赤白雪冲到拔都身边,拔都惊慌失措道:“完了,沈,我敲死一个,要吃官司了。”沈络见拔都这样忘了逃跑,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阴阳怪气说道:“是嘛?大侠好功夫,不才在上头刚敲死了俩,有你这闲工夫害怕,倒不如先跑出去了再说” 拔都听这话,赶忙又将柱子耍起来,掩护着沈络和赤白雪向门口跑去。 三人才刚到门口,只见几个卒役从远处冲来,一边跑一边叫嚷道:“罪犯休走!” 只见赤白雪脸色惨白,说道:“糟也糟也,这秦淮妓馆与官府都有来往,要是被抓住,这不被打成一个死罪?” 三人见一条路已经被差人堵死,立马掉转头,向大街另一方向而去,可谁知大街的另一头也涌上来几个卒役,将那面也堵死,沈络心下一凉,暗道一声不好,便拉着赤白雪,叫上拔都往小巷中穿去。 几人穿大街越小巷,不仅将那群卒役甩得晕头转向,就连他们自己也被自己绕得晕头转向,蛛网一般的大路小路差点儿让两拨人都找不着北。 也不知绕了多久,沈络三人刚一到主街上,一辆马车便停在三人面前,车夫低声招呼道:“快上车。” 沈络稍一犹豫,就拉着赤白雪上了车,拔都见沈络已经上去,自己也紧跟其后,还未等众人坐好,车夫一甩缰绳,就驱马飞快离开了。 拔都自从一上车,便神情戒备,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但是如今几人身处困境,凡是小心一些总是好的。赤白雪也有些害怕,蜷缩着贴在沈络身上,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其实沈络又怎会知道对方的来历,只是若是要抓他们,又何必叫马车来,若是当真找着,几个卒役就足够,不过他们三人这通乱跑,对方还能找到他们,也着实神通广大了些,这倒是让沈络有些好奇。 马车走了不到两刻钟,车夫便勒马停住,对马车里头说道:“几位,到地儿了,我们家大人在里头等着。” 待沈络下了车,却见这个地方竟然如此熟悉,思量片刻后方想起来,这里竟然就是红山别院,几年没来,路都有些生疏了。不过既然识红山别院,那派出马车接应自己的,十有八九就是韩慕青了。 果然,一进入红山别院中,就见韩慕青坐在大堂之中煮茶吃,见沈络三人进门,还故作深沉地说了声:“沈兄弟,别来无恙乎?” 沈络心中一阵欣喜,冲过去拉着韩慕青的手,左瞧瞧又看看,看得韩慕青一阵恶寒。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沈络突然道:“韩兄,你没有死!” 韩慕青听后一拳捶向沈络胸口,说道:“你小子咒我呢?” 原来当日韩慕青听说金人已经打到了济南府,连忙召集家丁回去,与沈络告别之后就一路北上,在兖州遇到了孙传庭的援军,韩慕青便跟着孙传庭一路向济南府而去,当时多尔衮及多铎几个清军将领正在围困顺天府,济南府防御薄弱,不到三日功夫孙传庭便攻破济南府,顺利找到了颜继祖等人。 后来孙传庭与颜继祖合力将山东的清军攻破,一路顺着沧州、幽州进京勤王,在顺天府东北侧白河卫与清军展开一场大战,最后清军从科尔沁退回关外,卢象升力战殉国,孙传庭代为掌管京畿事务,颜继祖返回济南继续任山东省巡抚,又因韩慕青面对清军丝毫未见慌乱,更在布阵之中提出不少方案重创清军,便被安排在山东省承宣布政使司中,任督册一职。 前不久孙传庭差人送来书信,求颜继祖帮助他到东南收拢已经散落的戚家军各部,颜继祖便让韩慕青南下帮忙,前几日刚到应天府,想着在秦淮河上游玩一番,却听见沈络与玉窗楼前任花魁的风流轶事,当然这多少都是那些人瞎编。今日在府衙听秦淮妓馆来人报官,说玉窗楼出了事,有人明抢前任花魁赤白雪,韩慕青便猜到可能是沈络,立马告辞离开了府衙,韩慕青知道沈络不会束手就擒,肯定会在大街小巷中躲避,便让下人派出十数辆马车赶往秦淮街,只要见到沈络,立刻将他带到红山别院来。 沈络听后方才知这韩慕青并不是什么神通广大,完全就是碰运气,看哪一辆马车能和他三人撞见。片刻后,沈络对韩慕青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赤白雪本是清倌儿,那可恶的老板逼着她出卖身子,这不是逼良为娼?这些当官的怎会如此放肆?” 韩慕青听后长叹一声,道:“沈老弟,这官场的水深不可测,这秦淮妓馆每月盈利巨大,除了正常税收,私底下还塞给这些当官的不少钱,当官的得了利,自然要保护他们的摇钱树,这底下的妓馆受当官的保护,明面上虽然不会显露,但是也不好惹,强龙和地头蛇狼狈为奸,谁也奈何不了啊。” 第三十四章:北上 听见韩慕青这话,沈络久久沉默,这群贪官,早晚得把大明朝送出去,这群人可不管朝堂更迭,无论是明还是清,乃至西边儿的李或是西南的张,把此朝拱手相送,转头便做那朝的官。 沈络稳下心来,此刻当务之急还另有一事,沈络对韩慕青问道:“韩兄,如今兄弟承蒙公冶先生教授,学到些许拙识,想给你讨一个方便,我的家在蓬莱北方的一座小岛上,此前被贼人杀掠,请你点一些兵,兄弟回去杀了这群贼寇,从此甘愿在帐下效犬马之力。” 韩慕青听后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沈兄弟,你的仇怕是你没办法报了,听蓬莱的百姓说,当地北面是有几座岛,可是去年却被清军攻占,几座岛上所有东西全都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把蓬莱沿海照得通红,那群贼寇,要么跑了,要么就死了,那里现在是清军的地盘,你是上不去了。” 沈络听后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韩兄,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在诓我?” 那韩慕青说道:“我没有骗你,这虽说是军机,可也算不得军机了,清军攻占那几座岛,就是想要开辟另一条途径进攻大明,皇上几年前重新启用东辑事厂,就是为了探听外敌情报,这个情报,就是他们送来的,如今我们已经在蓬莱北面加重了防御,沈兄弟,你的家这回是真的毁了。” 这番话犹如雷霆一击,劈在了沈络身上,四年的执念,四年的仇恨,就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烟消云散,十多年在鬼谷门的日子,因为一个康鹤年和一群海寇,成了一场空;四年来寻找公冶八神,白如门下学习,因为齐妍儿的变数成了一场空;最后存留的一丝复仇信念,也因清军要南下攻明,也成了一场空。 沈络此时有些心灰意冷,赤白雪摇了摇他的胳膊,但却无济于事,沈络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韩慕青对赤白雪道:“姑娘,不要打扰他,让他好好冷静罢,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情压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成了空谈,沈兄弟心里肯定极其不好受,过几日就好了。” 赤白雪听韩慕青这样说,明白是为了沈络好,便也不再说话,见拔都已被安排住下,赤白雪也将沈络搀扶到侧室躺下,沈络伤心片刻,就沉沉睡去了,自己则在沈络床边坐着,倚着床栏守了他一夜。 第二日,沈络醒转来,赤白雪就在身边倚着床头,看着她熟睡的脸,沈络没忍心打扰,坐起身来就这么看着她。 四年的时间,其实沈络已经对复仇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么久过去,还能否遇到那群贼寇也未可知,只是当所有努力落空后,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沈络看着赤白雪的俏脸,不禁看得呆了,或许自己并不是一切落空,至少眼前还有这个美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赤白雪也醒了过来,映入眼帘便是沈络专注的眼神,就这样深情地凝望着自己,赤白雪饿的脸当即就红了,身体和心仿佛就要化了一般,这扭捏模样,让沈络心底暗呼有趣。 见沈络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赤白雪娇嗔一声,转头离开了。片刻之后,只见她端着一盆热水过来放到沈络面前,拧干帕子递给沈络,赤白雪此刻脸上潮红已经退去,二人这般相处,倒像真夫妻一般。 待到洗漱完毕,二人出了这侧室,只见韩慕青依旧坐在大厅之中,拔都也早已坐在韩慕青对面,见这别院中众人都神情凝重,沈络大概能够猜测出一些端倪来了。 果然,从韩慕青口中得知,此刻整个应天府已经在全城搜捕沈络三人,赤白雪是玉窗楼的摇钱树,这一走,自然得罪了一些达官贵人,她的美貌,不管是多少钱,都会有人为了与她一夜春宵而掏腰包的。 此刻应天府众人是已经待不下去了,韩慕青不日便要往南而去,他希望沈络三人跟随自己,待到南方收拢戚家军旧部,便回济南府上荐做个差事,沈络却谢辞了。 今日早晨起床之时,沈络好好想了一会儿,这几年来,如此多的不顺,也许并不是天意,而是因为自己。二十余年了,自己竟然还没有去看望一下自己的父母,虽说自己是宋锦养大,可生育之恩是推脱不掉的,也许这就是上天对自己不孝的惩罚。 韩慕青听后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父母大事孝为第一,也只有任他先去。 拔都这回不跟着沈络了,既然是去见一见父母的坟茔,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这次拔都决定跟随韩慕青,往南去,待事情完定,他打算从军,立一番事业。 沈络听后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拔都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这回去北方,是去辽东,一路上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拔都跟随韩慕青,至少不会像跟着自己那么苦。赤白雪是铁了心要跟随沈络的,沈络也不会去劝阻,韩慕青与沈络约定好,待两方大事完毕,便在济南府相见。 从玉窗楼逃得匆忙,赤白雪出来时身上只有一二十两的碎银,其他的想要回去再拿,已然是不可能了,拔都将身上银两都给了二人,知他跟着韩慕青定然不会困窘,沈络也不客气,将银两都收下,一来二去,倒是凑得三十两有余,勉强应付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了。 第二日,众人便分道扬镳,沈络与赤白雪乔装打扮一番,从应天府北门渡河北上,韩慕青与拔都并一众家小往南而去。 自记事以来,赤白雪便一直在玉窗楼中学习,最远也没有走出方圆十里外去,如今跟随沈络出了城,见这郊外风光与城里自有不同,一时间是又惊喜又害怕。 坐在马车上,沈络看着赤白雪,不禁有些唏嘘,从前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齐妍儿,如今齐妍儿被自己人掳了回去,他却毫无办法,答应过赤白雪要为她赎身,如今却是这样的方式带她出来,连累赤白雪几度身陷危险,面对她的爱意,自己却依然忘不了齐妍儿。想到这里,沈络觉得自己一下竟辜负了两个女子,实在对不起她们,想捋清楚,却发现又千丝万缕,索性把身子一靠,把眼睛一闭,放空脑袋不去想了。 不知马车行了多久,沈络只觉马车大力一颠,连带着赤白雪跟着向前倒去,沈络连忙去搀扶,但马车未稳,又被赤白雪摔出的力道一带,便与赤白雪一起摔倒在马车里。 沈络二人还未回过神来,只听马车外头一声怒喝:“瞎了眼的狗东西,敢撞你爷爷我。”沈络心中一惊,暗道:坏了,许是撞到了人。 沈络不知对方来历,让赤白雪呆在马车里,自己则下去探探情况。果然,刚下车便见一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浑身衣服邋里邋遢,头发随意挽起,左手握着一个酒葫芦,醉眼惺忪在辱骂着车夫,一见沈络从马车里出来,便说道:“好啊,还有帮手,你们一起上来,爷爷不怕。”说罢将腰间一口大刀抽出。 见此情形,沈络暗暗叫苦,这才出应天府多久,竟又遇到强人,如今大明内忧外患不断,滋生出这些走偏门的人来。 沈络正在思考如何脱身之时,那强人身后的小路上又来了五六个,皆是和这位一模一样地打扮,互相搀扶着歪七扭八往这边走来,看样子许是刚去喝了一场花酒来。 那群人见这边的同伴抽出刀,便知这边有事情发生,一个个如云中漫步一般,往马车这边走来,一个尚且不好对付,可此时转眼就成了一群,沈络心都开始冷了起来。 强人之所以是强人,只因他们没有对错,没有律法,只有自己的喜怒无常,当听见同伴将事情经过一说,一个个借着酒劲发了一通无名邪火,任车夫怎样解释,依旧不依不饶。 这时马车里赤白雪竟然出来了,一边问道:“相公,外头怎么了?”不用沈络回答,赤白雪一挑开车帘,见对方一群人个个提着一口大刀,再傻也能知道此事已身处困境。 那群强人见到赤白雪,眼珠子瞪得发直,涎水流了三尺长,其中一个人说道:“哥,这个小妞儿比刚才乡下那个可水灵多了。”另一人擦着口水说道:“就是,刚才那个咱们几个一人玩儿了一遍就杀了,简直不尽兴,这个这么漂亮,扛回去想玩儿几次就玩儿几次。” 看着对面几个淫邪的笑容,一步步向马车走来,赤白雪惊呼一声,赶忙牵起车帘挡住自己,可这般动作,岂不就是掩耳盗铃? 那马车车夫见状不对,转身就想要逃跑,可刚在争执的时候离那强人过于近了,只见一口大刀从那车夫后背穿入,从前胸穿出,生生将他捅了个透心凉,车夫一脸震惊又不甘的神色看着沈络,却不曾想另一口大刀如影随形而来,车夫登时就断成了两截儿。 第三十五章:剑客冯昭 那车夫的血甩了众人一身,马车的车帘上也撒了些,一块白色帘子突然撒了一抹红,赤白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吓得她躲在帘子后头惊声尖叫。 看着车夫被切开的脖子,里头气管食道并血脉一清二楚,沈络一阵反胃,可面前这群强人步步紧逼,根本没有给沈络干呕的机会,只见那群人提着大刀走来,离沈络还有不到三四步的时候突然暴起发难,举起大刀就要往沈络身上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弩矢不知从何发来,正正好射在其中一人脖颈上,那人口吐鲜血,一翻白眼儿倒地上死了。这一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沈络也不例外,他无法判断对方是否救他,还是说本就是已猎杀别人为乐,只见沈络一个翻身上了马车,将赤白雪按倒,二人就这样趴在马车上。 片刻安静后,只听外头强人说话道:“那个兔崽子偷袭爷爷们,出来我们面对面说说话。”这话音刚落,只听又是一声飞矢破空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外头窸窸窣窣声音越来越大,沈络知道,这群强人心里也慌了。 不一会儿,只听远方一个声音道:“几个粗汉子欺负两个好人,你们不是东西,我要教训教训你们。”这声音由远及近,沈络猜测,大概就是刚才放冷箭之人出来了。 可沈络不明白的是,这人如果一直在暗处放冷箭,几下就能将这群强人杀个干净,可此时对面还有四五人,那人刚刚又杀了对方两人,这一出来,难道不怕被对方砍成臊子? 不过显然,沈络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群强人见放冷箭的人出现,个个怒火满腔,冲将上去就要杀人,只是一人一口大刀,害怕伤到同伙,也害怕同伙发疯伤到自己,一众人皆不敢全力挥砍,处处还要躲着同伙的刀刃,战斗力大打折扣。 那人见这群强人根本不懂战法,只知一通胡砍,随即轻蔑一笑,说道:“跳梁小丑!” 说罢,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佩剑,“琤”的一声清脆响亮,随意的一次摆动,都有破空声入耳,沈络听着剑吟声,不禁赞叹道:“好剑!”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沈络向看看这把剑的真容,便探出更多身子往那剑客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看了倒让沈络差点儿惊出声来,只见那剑客手中握着的,正是恩师公冶八神的杰作——艮剑疾风。沈络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剑,可跟随了公冶几年,八柄剑的模样都已经熟记于心,这柄剑护手被雕刻成流云模样,剑首上雕刻着艮挂图样,绝对不错,这柄剑正是疾风。 沈络不知这柄剑是怎样到这位剑客手中的,听公冶八神的说法,这柄在内的所有铸剑被放置在了三山五岳,能得到这一柄,或许这人说不得真的很厉害。 事实也的确如沈络所想,那剑客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见他步伐轻盈游走在几个强人中间,趁着那群人不敢用力劈砍的当口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大刀的锋芒,一个强人再也忍受不住,每一次砍下去都无法砍中那剑客,那强人只觉胸腔中一股火气上涌,瞬间就烧到了脑子,只见他再也抑制不住失控的情绪,歇斯底里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那剑客砍去。 失去理智的一通胡砍,就是破绽最大之时,那剑客一看强人已经疯狂,一个闪身躲开了攻击,顺便反手将另一个强人的刀势往这边一带,两个强人手中的刀当即交了刃,两柄刀互相砍出一个大豁口来,震得二人虎口发麻,险些握它不住。 那群强人也看出来了,这剑客就是在耍笑他们,平日里横行惯了的他们那里受得这屈辱,纷纷鬼叫着追砍剑客。那剑客一个闪身,偏向最外侧一人,一剑将那人手筋挑断,正当那人吃痛叫嚷之时,剑客抓住那人衣襟,将那人挡在自己与那群强人之间,那群人刀势已无法收住,生生将自己同伙砍成了几段。 赤白雪从沈络身后看见这情形,捂着嘴差点吐了出来,一地的碎肉也将沈络吓得不轻,那剑客却面不改色,握着疾风剑站在原地,还装作无辜道:“这可不是我砍的哦。” 那群强人见剑客这般造作,早就气疯了,嘴里叫骂着,再次向剑客杀来。只见剑客左劈右挡,竟将所有刀锋全部接下,那群强人手中的刀全都出了豁口,疾风剑却丝毫无有伤痕,沈络在心惊之余,也感叹着公冶八神所铸之剑。 那剑客玩耍了一阵,好似也失去了耐心,躲过几次刀锋后突然向后跳出数步,从背后拔出一张小弩,向对方射去。 这张弩比成人张开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可威力却不容小觑,如此近距离的发射,竟将其中一个人的胸口射了个对穿,弩矢从那人后背穿出,但也到了强弩之末,插在不远处的地上。 场中又死一人,此时对面只剩三个,皆面面相觑,这剑客的武功在这场中已是最好,何况他还握着一张小弩,此刻就是光站在原地,都已经将剩余三人震慑得不敢向前。 仿佛现在才酒醒一般,其中一个强人回过神来,甩开膀子一巴掌扇在左边人的后脑勺上,将那人扇得差点儿倒在地上,说道:“你们傻啊!他的弩现在怎么上弦?空弩你们怕个屁,都给老子上!” 那剑客见这几个蠢贼往自己这边冲将上来,将小弩往身边一扔,也上前几步和那三人战在一处,此时此刻,对方人越少越难对付,人多时对方因为担心伤到自己人而有所顾忌,现在三人拉开距离后反倒将各个角落封死,剑客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那三个强人见这招有效,便都兴奋起来,对剑客步步紧逼,一时间险象环生,那剑客好几次差点儿被大刀砍中。 见这般情形,那剑客终于将玩闹心态收起,使出全身力气,向挥来的其中一把大刀砍去,只听一声金属交锋之声,就见对面强人那大刀应声而断,断掉的刀刃直直飞出,插入旁边的土地里。 那三个眼拙之人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剑客手中的竟是一把神兵,如果说先时只是为了一时之气而与这人动手,可此刻三个强人早已将这股气抛诸脑后,论武功武功打不过,论兵器兵器比不过,傻子也看得出来,再不扯呼,自己这边仅剩下的三个人怕也保不住了。 只见三人扔下兵器就要逃跑,那剑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一人的衣襟,举剑就要刺去。也许是已经吓得失去了理智,那强人一改凶悍的颜色,仿佛一个女子一般尖叫起来,一通王八拳奉上,那剑客担心王八拳送上脸来,赶忙将那人放了,那强人见已脱了身,跌跌撞撞地转身就往后跑去,剑客看见这种情形,竟被气得笑了,骂了句:“直娘贼!”便不再追去。 剑客转过身来,向马车内喊道:“出来罢,两位要躲到什么时候?” 因为不知道对方来历,沈络与赤白雪一直躲在马车里没有出来,可沈络也知道,对这样一个剑客,躲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沈络与赤白雪从马车上下来,向剑客行了个礼,无论对方来意怎样,至少在刚才他确实救了自己二人性命。那剑客见沈络这般有礼,倒是极为赞赏,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沈络将自家姓名报出,却瞥见那剑客直勾勾盯着赤白雪看,便看似无意地挪了一步,将赤白雪挡在自己身后。 那剑客也不为忤,大笑几声道:“小子,我叫冯昭,我看你身体不错,是块练武的料子,这样,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叫你学武。” 沈络听后心中暗道:这厮怕不是真心要教我学功夫,只怕是想创造点机会和迟迟多相处些日子。想到此处,沈络向冯昭那边看去,只见他眼神根本没在看自己,却一直盯着赤白雪看,沈络心中了然,看来自己想的果然没错。 赤白雪被冯昭的眼神盯得有些害怕,悄悄躲到了沈络背后,说道:“相公,我怕。”沈络此时心中也有些不快,这人虽说救了他们,但是看得出来心中邪得很,虽然不是恶人,却也不是个善良货色。 沈络向那人又行了一个礼,道:“多谢冯先生美意,在下不是个学功夫的材料,如今北方还有些家事未了,我夫妻二人还要尽早赶路,冯先生救命之恩,容在下日后相报。” 其实沈络何尝不想学习功夫,有个一招半式防身,也不会像如今这般看见强人连躲都躲不过去,只是眼前这人不知来历善恶难辨,且还是因为一些不良的目的接近二人,怎能答应他。 沈络之所以说与赤白雪是夫妻,也是情急之下希望那冯昭知道点儿进退廉耻,不要对有夫之妇心存妄想,可赤白雪知道虽是权宜之下,心中还是甜如蜜糖一般,低着头牵着沈络衣角,心底乐开了花。 第三十六章:情根深种 沈络本以为这冯昭听说二人是夫妻之后能识趣些,不要再缠着他二人,可没成想那人却无耻至极,依旧盯着赤白雪看,这让沈络心中对他最后的那一丝尊敬也消失了。 沈络不想再与那人纠缠,草草将那车夫埋葬之后,拉着赤白雪就往马车走去,刚上了马车,还未去拿缰绳,只见冯昭也跟着上了车,一把将沈络推到车里,说道:“哎呀,这荒郊野岭的,强人经常出没,我和你们一路罢,也好有一个照应。对了,你们往哪里去?” 此时沈络心中已被冯昭弄得异常烦躁,但却因他救过自己,有怨气却发不出来,只得冷冷说道:“辽东。” 没成想冯昭一听说二人要去辽东,高昂的情绪立即冷了下来,将手中的缰绳一扔,失落地说道:“辽东?那我不去了。”说罢便下了车。 沈络被冯昭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个烦人精竟然离开了,却是求之不得的,只见沈络冲到车头,抓住缰绳说道:“那么冯先生,咱们后会有期了。” 赤白雪催促着沈络快些发车,这一地强人的尸体让她害怕,只听沈络一声催马,马车缓缓向前开去。毕竟还未驾过车,只有一些骑马的经验,马车走得相当缓慢,还比不上一个腿脚健全的人走路,片刻后沈络与赤白雪竟谈起了冯昭。 其实沈络内心还是希望冯昭能与他们同路,虽说这人很招人厌烦,可毕竟此地距辽东还有如此之远的距离,自己对驾车没有经验,且路上保不齐又会遇到强人拦路,二人身上的钱支撑不住请一个镖师保这么长的镖,那时就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有人相救。 赤白雪听到沈络的想法后当即便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道:“相公,妾身何尝不懂这些,只是妾身却有些怕他。” 二人重新赶路还不到半刻钟,却突然听见马车后头不远处有人在呼唤他们,沈络将马车停下往后头一看,顿时觉得头疼,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那人冯昭。 只见冯昭一脸贱笑跑到马车前方,此时的他与刚才抬手便杀人的气势截然不同,倒像是一个在大街上随意讹人的无赖。 还未等沈络说话,那冯昭便说道:“徒弟,为师刚刚想过了,这一路上还是由我来保护你们罢,要是你们再遇上强人,没有人相救我岂不是要失去你这个徒弟了?” 见冯昭说完就要往马车上赶,沈络赶紧说道:“我何时答应做你徒弟了?还有你不是不去辽东么?如何现在又要来挤这辆马车?” 沈络何尝不知道冯昭的用心,不过是为了和赤白雪多呆在一起罢了,之所以这样问,就是想要洗刷一下他,看他听后还有没有这脸皮要求一起,只是方才他听说辽东后如此嫌弃,却为了赤白雪能上赶着同路,看来这色鬼对她的心思还挺重。 显然沈络低估了冯昭的脸皮,虽说这句话把他问得说不出话来,但手脚上的动作可一点儿没落,两步登上马车就要往车棚里钻。 沈络哪里愿意他冯昭与赤白雪坐在一起,如此没皮没脸的人保不齐在那小车厢内对赤白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见冯昭就要钻进去,沈络一把将他拉住,手上的缰绳交给他,自己转身就进了车棚。 冯昭看着手中的缰绳,神色失落,对车棚里的沈络说道:“徒弟,你太没有孝心了,你忍心让师父我坐在外头赶马车啊?” 只听里头沈络传出声音来:“打住,我不拜你为师,我不是你徒弟,你要和我们同路,那你就得赶马车。”冯昭听后嘴里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坐下,拿着马鞭和缰绳往前赶路了。 车棚里,赤白雪小声对沈络说道:“相公,你真打算让他和我们一路啊?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若是他将马车赶到了自家贼窝里,我们岂不是任他们宰割了?” 沈络长叹了一口气,也小声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打又打不过,我也不敢将你同这色鬼放到一起,只能让他赶车了,只是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厚脸皮。” 这二人才刚刚聊起来,外头冯昭便开口说道:“哎!徒弟,当着师父的耳朵这样说恐怕不太好罢?为师在外头听得可是一清二楚。” 沈络听他这样说,不管有多少话要说都已经噎在喉咙里了,倒又倒不出,吞又吞不下,只能坐在原地生闷气。 虽说二人对这冯昭打心里有些厌烦,不过他的娴熟车技却不得不佩服,半日时间,便走了将近二百里路程。 夜了,马车行到一处大市集中停下来,此时不知还有多少路程才能见到城池,索性也只有在此处歇息一晚。 三人寻了一处小客栈,刚一进去,沈络便高声道:“老板,开三个房间!” 这话一出,那冯昭“咦”了一声,道:“徒弟,你不是说和云姑娘是夫妻嘛?为何还要多付一间房钱?你们俩难道还不是?” 见冯昭眼神里又开始冒出火花来,沈络心道要糟,他清楚若是这老小子知道他二人不是夫妻,怕是赤白雪能被这人逼疯。 只见赤白雪赶忙道:“哪里不是夫妻,只是之前和相公出来都会带侍女,所以会多开一间。”说罢又转头对沈络道:“相公,这次就我们两人出来,你只怕是又忘了罢。” 沈络也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对了对了,你看我这脑子,竟然都忘了,老板,开两个房间就够了。” 此时的赤白雪早已心跳加速,虽说这冯昭又讨厌又吓人,可却无意间阴差阳错地慢慢将沈络与自己撮合在一起,赤白雪对他的态度反而还有所改观了。 客栈小厮将三人分成两拨,带到各自房间里,赤白雪轻轻将门闩扣住,转身瞥见了沈络坐在方桌旁,将白日里买的小吃往嘴里塞,不禁莞尔一笑,是了,着急赶路却忘了晚饭还没有吃。 赤白雪走到沈络旁边坐下,也拿起桌上的东西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笑道:“相公,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玉窗楼上煮茶吗?那时相公一阵牛饮,妾身倒多少,相公就吃多少。” 沈络听后也笑起来,当初因一首诗一盏茶,二人就这样相识,虽说相处时间不长,可也生了些情愫,这样的情感发展,总是在意料之外。想到此处,沈络笑着说:“是啊,可惜今天没有茶用来下点心了。”说罢二人都笑了。 不知不觉间,外头亥时锣声已敲了一次,第二日还要继续赶路,此时也该睡下了,赤白雪红着脸将外衣解下,自己去床上躺着,沈络看着唯一的床榻,举目四望,仿佛在看有没有其他的被子能让他打个地铺,可这样的房间又到那里去找? 见沈络半晌都没有上床来,赤白雪说道:“相公这么久都不休息,难道还不困?” 因为多少有些害羞,赤白雪转过身去,脸冲着里头,看着这个背影,沈络突然间想起齐妍儿来,那日在庐州,齐妍儿也是这样背对着他,想到这里沈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可片刻后沈络却回过神来,如今与自己共处一室的是赤白雪,自己却想着齐妍儿,自感有些对她不住,却又有些心烦意乱,自己最不知怎样处置这种事情,偏偏却深陷这些儿女情长中,辜负了齐妍儿,也辜负了赤白雪。 “啪”的一声,沈络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震天的响声吧赤白雪吓了一跳好的,赤白雪转过身来,只见沈络脸上四个指头红印子越来越显眼,这倒是将赤白雪的心疼了一下,她赶忙下了床来,冲到沈络跟前蹲下,双手捧着沈络的脸,看着这鲜红的指印,赤白雪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眼泪看着就要流出来。 其实赤白雪知道,沈络为何要抽自己,是因为齐妍儿,但她却不知道,这一巴掌有一半是因为她,赤白雪流着泪说道:“相公,你怎么这么傻,若你还想着赤白雪姐姐,我们这一次去辽东就去找她,无论她是满人汉人,你们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这就够了。” 沈络看着赤白雪这样,倒也笑了起来,说道:“傻瓜,你说这些话都是我和她,那你又怎么办?”赤白雪说道:“那日妾身已经说明了,只要相公开心就好,妾身只要常伴相公左右就已经满足了,为妾为婢妾身不在乎。” 听见这般情话,沈络心中阴霾尽扫,轻轻捏了捏赤白雪的鼻子,说道:“迟迟,你这一番话,倒真让人忍不住浮一大白,可是这里既无酒也无茶,端的教人煞了风景。” 沈络这般亲昵动作,让赤白雪极其受用,待沈络将自己的眼泪擦干,赤白雪偏过头去,靠在沈络的膝盖上,她只希望此刻的时间就这样停止,只祈求上天能让他们就这样厮守下去。 第三十七章:东临碣石 赤白雪与沈络二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赤白雪突然间站起身来,牵住了沈络的手,伺候他洗漱过后,便拉着他上了牙床。 虽说赤白雪也是一个双十少女,可毕竟在青楼妓馆中长大,男女之事竟比男子更加胆大一些,赤白雪红着脸服侍沈络宽衣躺下,自己转头就将自己衣带解去,翻身过来,与沈络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一夜无话,自是满屋深情。 第二日,赤白雪听着辰时锣声醒来,见沈络依旧睡得安稳,看着他熟睡的脸,赤白雪不禁看得呆了。 片刻后,赤白雪从床上起身穿衣,看着床上昨晚垫在身下的那张帕子,终究还是再一次红了脸。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帕子折好,揣在了自己的里衣当中,转头出门,吩咐客栈小厮准备些早点,自己去打了些热水来。 当一切都准备好,外头辰时三刻的锣声也敲响了,赤白雪轻轻将沈络唤醒,为他洗了脸,擦拭了身子,又服侍沈络将衣裳穿好,二人这才开始吃起早点来。 自顺天府出发以来,已过了十八九日路程,过路城池及乡野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大批空置破败的房屋早已是司空见惯,田间地头已荒了六七成,崇祯元年开始的天灾以及清军数次南下,让大明北地九边军力大减,只是察合台、科尔沁、瓦剌、蒙古和皇太极建立的清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大明国土,西北的李自成、西南的张献忠,如今的大明只得无限制地增加赋税,才能勉强支撑军费,可各项赋税增收庞大,百姓多年无法承受,破产者甚众,贪官污吏趁机大量低价囤地,国家财富都流入了这群贪官之手,泱泱大国颓败之象日益明显。 济南府的情况也是如此,数年前沈络在济南时,街上的小贩、两侧的商铺客人往来不绝,此时虽说青天白日却是各处城门戒严,街道萧条,只有零星路人还在采买,小摊小贩不足一成,商铺内货品也是寥寥无几,看来最近这次清军入关,将济南府的元气伤得不轻。 赤白雪久居南方,自是不知这北方的事情,见济南城里如此萧条,她竟有些被吓着了,拉着沈络的手,道:“相公,这里怎会这样凄惨?” 沈络长叹一口气,心中暗道:也不怪杜牧先生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句子”,这青楼妓馆中所圈养的所谓“商女”,也就是达官显贵或那些老板东家手里赚钱的工具罢了,每日就是引来送往,外头的大事又有谁会与他们提上一提,这么多年就没出过秦淮街,赤白雪又哪里去知道北方的故事。 当沈络将清军最后一次入关的事情说与她听,赤白雪当即捂住嘴巴,惊道:“这满人竟如此可恶?”说罢这句话她便有些后悔了,只瞥见沈络脸色有些难看,赤白雪连忙道:“相公莫怪,妾身失言了,竟忘了齐姐姐也是满人。” 沈络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迟迟,我又何时怪你了,这满人也有好人,汉人也有坏人,只是曾经我也是在济南生活了一段时间,见这般萧条景象,想起往日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外头冯昭说道:“两国交战本就是鱼死网破、累国累民,只要有战事,人命有时候比草芥还贱,你们不常见,自然觉得难受。” 冯昭说这话时语气冷冷,言语中竟无一丝怜悯之意,让赤白雪对他印象更加害怕了些,沈络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这样的情形怎能不生些怜悯来?” 冯昭听后反而笑出声来,说道:“徒弟,你这话说得倒像一个小孩子一般,若是你看惯了尸横遍野,怕是你的怜悯也不够用了。” 沈络也不和他分辩,只坐在车里不再说话,赤白雪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竟安静下来。不过冯昭却仿佛看不清气氛,片刻后也不管二人是否说话,倒是自言自语起来。 就这样,冯昭边赶车边说话,从北门出了济南府,一路继续往辽东去。 或许冯昭说的是对的,沈络与赤白雪二人坐在马车中,看着外头的景色越来越萧条,到后来连官道两侧竟都有些孤坟出现,看来越往北走便越凄惨,马车行至北直隶省也是这般情况,甚至路边孤坟不减反增起来。 沈络看着车外的景象,连京畿直隶都是如此,看来大明的江山真的岌岌可危了。三人从天津走过,一刻也未曾停留,本来沈络与赤白雪出发时说定去顺天府看看,可见到如今形状,二人也没了这个兴致,到达昌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再有个小半日路程,就可以出山海关了,可如今战事紧急,各处关隘盘查甚严,尤其是夜里,若是有一处不对,被怀疑成细作,充军徭役都是好事,只怕是被当即格杀或严刑拷打也有可能,沈络不怕死,只是怕赤白雪这样的姿色,一旦有人心怀不轨坐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那时才真是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三人只得在昌黎府寻摸一个客栈住下。 冯昭可没有这些烦恼,他本就孑然一身,此次出来完全是为了多呆在赤白雪身边,能时时刻刻看见她,至于多久到辽东,他完全不在乎,反而希望路上耽搁越久越好。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许久没有听到沈络念诗,当他在碣石山吟唱起这一首诗来时,赤白雪感觉又仿佛回到了过去一般。 三人在客栈吃过晚饭,这才想起昌黎府中碣石山离客栈并不远,沈络突然想去看看,生逢这乱世,或许正如冯昭所说,又多少怜悯都不够用,那曾经在乱世之中的曹公又是怎样的心境? 想到此处,沈络提议趁天色还未全暗,那就去碣石山上去看看,赤白雪自是欣然同意,与心爱的人携手游耍,即使没有景色也会别有一番风味罢。 冯昭也是要去的,平日赶路的时候赤白雪就在马车里,他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想得他抓心挠肝,如今有机会和赤白雪走得如此相近,他自是欢喜。 走在碣石山上,昌黎府大半景色尽收眼底,极目望去,大海一直可以延伸到天边,虽说天色还未黑尽,可天上的星辰已渐渐清晰,东边明月,西边落日,还有无数星星撒出的天河,沈络顿感壮志勃发,忍不住吟唱出这首曹操写的《观沧海》来。 冯昭这时正躺在一处草地上,听见沈络随口就吟出一首诗,赤白雪在一旁鼓掌,此刻顿生醋意,偏过头去道:“哼!最烦你们这些穷酸文人,出来耍就是来开心的,冷不丁念出这一首酸诗来,尽让人倒牙。” 沈络本觉豪气满怀,被冯昭这一句话搅得登时就泄了气。另一边厢,赤白雪也正觉此诗应景,还听出了沈络心中似是有了抱负,正为他高兴喝彩,没成想冯昭一句话,也将自己心中那团火浇得只剩了几缕青烟。 赤白雪将头偏过去不看冯昭,一张小嘴撅得老高,说道:“哼!没文化的人就是听不懂,不但自己听不懂,还要将听懂了的人搅得难受。” 冯昭听赤白雪这句话,连忙从草地上爬起来赔不是,冯昭此时心里特别高兴,今日是这一路来赤白雪第一次和自己说话,他贱兮兮地笑着往赤白雪那边凑,倒把赤白雪吓得连连后退,沈络一把将赤白雪拉到身边,冯昭这才意兴阑珊,转头一屁股坐回到地上。 当冯昭坐回去后,嘴里也闲不住,看着远方大海,一边悻悻说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海有什么好看的?说白了就是大一点儿,里头装的还不都是水?难道它里头装的是油啊,还能卖钱的?” 沈络听这话后摇摇头,拉着赤白雪就走,冯昭见状连忙起身追赶道:“哎!我说,你们不再耍一耍了?” 赤白雪听见冯昭这混账话,气得一跺脚,说道:“就有你这泄气包在,我们还有什么耍的兴头,你这人一搅和,多好的风景都让你杀尽了!” 经过这事,赤白雪对冯昭的怕意消散了八九成,取而代之的倒是对他又气又恨,如今在赶路,停下来休息的时间本就不多,更别说像今日这般能与沈络在星空下看着风景,谁成想却出了一个这号人物,好端端的兴头三两句话便毁得干干净净。 偏哪知这人脸皮还厚,当二人被他气得往回走,他还恬不知耻地一直围在赤白雪身边打转儿聒噪,赤白雪经受不住,捂着耳朵跑了两步,见甩不掉他,便一头钻进了沈络怀里,这下冯昭算是老实了,见二人搂搂抱抱,嘴里“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身先下山去了。 第三十八章:浑河岸边 第二日一大早,沈络与赤白雪还在酣睡,只听有人“梆梆梆”地敲门,声音又大又急促,将二人吵醒,沈络朝门外问了一句:“谁啊?”外头那人大喊道:“起床啦,我们要出发了。” 是冯昭,看着外头还没有完全大亮的天色,那一刻沈络很想提上棍子给冯昭的脑袋上来那么一下,而二人本想再躺一会儿,可架不住冯昭在外头挣命似的敲,无奈只有挣扎着起身穿衣。 马车继续往关外出发,从昌黎开始,就是明军与清军经常作战的地方,别说有多少人家,就是拦路抢钱的强人,也很少在这里出没。 这年头从关内往关外走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沈络一行人到了山海关,立刻就引起了驻关守军的注意,离关门还有一里多地,他们的马车便被守军拦截下来。 一个军头模样的大胡子上前来,其余明军四处检查马车,看见车里的赤白雪,一群人眼睛都直了,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那大胡子说道:“我乃山海关值日总旗官王燹,你们是何人?出关作甚么?” 见赤白雪有些害怕,沈络便握着她的手,面对这种情况他倒是游刃有余,只见他不假思索地就扯了一个谎,说道:“大人,我们是去关外寻亲的,家中父母去盘锦做生意,已经两年没音讯了,这不是关外已经不太平了嘛,此次我带着家妻和护院,就是往盘锦去接他们回来。” 沈络这一个谎扯得透亮,那些军士正好看见马车上冯昭的兵器,一把剑和一张弩,大户人家的护院,有这些东西倒是也正常,再者他嘴里占了一把冯昭的便宜,冯昭这下吃了个哑巴亏,任何不满都只能噎在嘴里。 沈络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心头一阵暗爽,谁让你平日里总叫我徒弟占我便宜,这次你也吃了这亏了。沈络心里这样想道。 可立刻沈络便笑不出来了,只见那王燹悄悄从衣角伸出手来,看着模样,这是赤裸裸地向他们要钱啊。 平日里镇守九边,本就清苦,何况军饷也不多,指挥使一个月才十二两,他们这种总旗每月才四五两,每年的军饷除开自己花销,刚好够一家人节约一些的营生,一来二去,这便打起了老百姓的主意。 沈络此刻暗暗叫苦,好死不死偏偏要说自己家做生意,又说那冯昭是个护院,这不摆明了向这群人说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大肥羊嘛。 沈络此刻心中苦笑着,若说自己有钱,给他个三五十两也没关系,可此时三人身上带着的钱也不过三十多两,若给多了,只怕他们几个出得去回不来,若是给少了,只怕这群人不干,他们若是一群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当场说这边是细作给拿了,自己也没地方叫屈去。 见那总旗官王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沈络一咬牙,从包里拿出整十两的宝钞出来,赔笑着递到王燹面前,心头都开始在滴血。 那王燹看着手里的宝钞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来在这里守关,这十两的面值不是最多的,但也不是最少的,十两纹银抵了他两个月的军饷,倒也没让他失望,只见他大手一挥,对周遭守城军士叫道:“无甚问题,可以放行。”众军士便立即让开了一条路,将沈络一行人放出了关门。 一路上,冯昭一边赶车一边埋怨,他说道:“徒弟你还真是个大户人家,包袱里那些散碎的银两给个二三两就可以了,你还非要拿那个大的,你把宝钞都给了,剩下的看你怎么办?” 沈络也不理他,清廷已经发行了自己的宝钞,他们出了山海关,大明的宝钞就没用了,与其将硬通的现银给出去,还不如将暂时用不上的宝钞给了,回来时再想想办法也行。 山海关外,大明唯一牢牢控制着的,就只有锦州了,锦州西侧是科尔沁,东侧是辽西辽东,如今这两处造反,若是把住锦州,两处都会有所忌惮,若是锦州丢失,北直隶便直接暴露在两处的兵锋之下。 锦州如今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军营,老百姓大多都已经被迁到了关内,沈络一行人这番前去,保不齐又是遭到一顿盘查询问,届时怕是又会有一些麻烦,多走个三十里路,有一处荒芜的小镇,不如就从旁边路过,去小镇歇息。 三人本以为临近山海关就已经足够荒凉,可没成想这里更是杳无人烟,废弃的房屋,荒芜的农田,除锦州附近还有些许人影外,从出关到现在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此时太阳又渐渐落山了,迎着夕阳昏暗的光,这个小镇让赤白雪感觉是到了阴曹地府,吓得她赶紧躲进了沈络怀里。冯昭将马车停好,一挑车帘子看见二人这般模样,免不了又是一顿醋劲。 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小棚屋边,沈络拿上车里的煤油灯,下了车将灯点燃,这些许的光亮倒让赤白雪安心了一些,这一夜沈络与冯昭在棚屋下搭了两个草垛,一人占一个,赤白雪便在马车上歇息了。 冯昭装声作气道:“呦,徒弟今天知道陪师父了,不去和娘子一起就寝?” 沈络看着他,恨恨说道:“马车里位置还宽,我上去没问题,要不是想到这荒荒凉凉让你一个人睡外头,我愿意出来吹这冷风?你要是介意我就进去了。” 听见这话,冯昭吃了个瘪,半晌说不出话来,索性什么话也不说了,拿着草杆子往身上一盖,扭头过去就睡。 这关外交兵之地唯一的一个好处,就是强人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三人虽说跟露宿没两样,但是却睡了一夜安好,直到远处山里传来几声鸡鸣,三人这才慢慢醒来。 赤白雪在马车里一边揉搓着眼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还会有鸡叫啊?” 只听外头冯昭说道:“这是野鸡,也就是书里说的雉,不是只有家养的鸡才会打鸣的。”这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沈络又说道:“嚯,冯兄还念过书呐?”又听冯昭噎了一声:“你......”外头便没了下文。 沈络幼时听家叔宋锦说过,锦州与盘锦之间,有一处入海口,大小近十道河水从这里入海,其中最大的一条就叫做辽河,辽河左侧为辽西,右侧为辽东,辽河上有几座大桥,从一处河水大湾处的桥上走过,半日路程就能到浑河,那就是沈络的父母埋葬的地方。 就要见到亲生父母的坟茔了,沈络此时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若说难过却没有一丝难过的迹象,若说开心心里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不去想,那东西便直往脑子里和心里钻,要去抓它罢,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赤白雪看出沈络的脸色好似有些不对,便一把拉住沈络的手,当他转过头来时,赤白雪微微向他一笑,这一笑,倒是把沈络心中一些烦闷给吹走了,沈络知她心意,也对赤白雪微微一笑,便拉着赤白雪继续沿浑河寻找。 这浑河是好找,可偌大的浑河河岸,数十里的地方,要找一座孤坟可不是那么容易,三人当着太阳晒了两个多时辰,才在一个河杈处发现了在此地沉睡多年的沈复与洛闻柳夫妇。 沈络看着这处孤坟,看着石碑上父母的名字,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重重地响头,赤白雪也跟着跪了下来,只是碍于此刻没有名分,只是跪在当场没了下文。 片刻后,只听沈络说道:“父亲,母亲,儿子不孝,二十年了,这才到你们二老坟前磕个头。”说完这句话,沈络顿时噎住了,是啊,从出生到现在根本就没有见过这双父母,如今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是该说说在鬼谷门成长的事情,还是对他们讲讲鬼谷门事变后的事情?沈络突然发现,即使是血亲,即使此刻距离二老不足一丈,可感觉上却如此的疏远。 自从到了浑河岸边,赤白雪一直在看着沈络,此时沈络的这番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赤白雪见着有些心疼,只见她将手搭在沈络的膝盖上,说道:“相公,能再见到已经是很好了。” 沈络这才想起什么,牵起赤白雪的手对着父母的墓碑说道:“父亲,母亲,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这是孩儿的妻子,你们的儿媳,姓云,叫迟迟,你们看,她美不美?”说罢沈络又对赤白雪说道:“迟迟,来,叫父亲和母亲。” 赤白雪听沈络这番话,心中大为感动,眼泪差点儿就要流出来,她一介青楼女子,有这般的名分,只怕是死也心甘了。 赤白雪擦了擦眼角,对着墓碑磕了一个头,说道:“父亲,母亲,儿媳云迟迟见过二老,其实二老还有一个儿媳,今日不能前来,他日我与相公带着她,再来见过二老。” 听见这话,沈络转过头去,呆呆看着赤白雪,赤白雪也转过头来,对沈络开心地笑了,眼角边还有一点明亮。 第三十九章:盛京 沈络与赤白雪的手紧紧相握,齐妍儿一直是沈络心中的痛,可赤白雪却如此心安地接受了,这让沈络震惊之余,还有些许难过。 其实震惊的并不是沈络一人,在旁边站着看戏的冯昭此刻心中也大受震动,心中暗想,沈络这厮,在外头都有一个女人了,竟然还将赤白雪收进房中,惹得他冯昭每日面对着赤白雪,想得抓心挠肝却又无可奈何,到底他有什么魅力,竟以一个白身让赤白雪明知他有了妻室仍死心塌地? 此时冯昭肚子里已经打翻了好几坛老醋,只是碍于死者在场,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气鼓鼓地寻了一处地方坐着,眼中尽是不忿。 沈络与赤白雪大约跪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慢慢起身,坐在墓碑前,沈络此时见天色还早,想要再呆上一会儿,赤白雪也陪着他,一起在墓碑前说这话。 片刻后,沈络“咦”了一声,赤白雪转过头去,看见沈络正望着墓碑发呆,顿时心头一沉,暗道:难道是上山见佛却拜错了庙? 想到这里,赤白雪战战兢兢地对沈络问道:“相公,有什么不妥吗?” 这时沈络才将墓碑上的字念了出来:“亡故爱女洛闻柳、贤婿沈复之墓,天命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父和岳络·哈珈立。” 念完这段话,沈络仿佛雷劈一般定在当场,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难道我也是......,不可能......” 见沈络这般模样,赤白雪接连呼唤了他几次仍未见效果,急得哭了出来,眼泪不住地从眼角往下流,一边哭一边向沈络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这时冯昭见赤白雪哭了,连忙跑到近前来,看着她二人的形状,连忙问赤白雪道:“怎会这样,刚才不是好好的?” 赤白雪见冯昭这样问,便哭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相公仔细读了这碑文之后就成了这样,这可怎么办啊?” 冯昭闻言看了看碑文,突然间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沈络,又看了看赤白雪,惊讶道:“徒弟竟然是满人?” 赤白雪惊了一大跳,转头也看了看墓碑,只见立碑人处写着“父和岳络·哈珈立”,也如雷劈一般,呆立在原地。刚才跪在墓碑前,并未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沈络读完碑文后便成了这样,她也来不及去想,如今再仔细一看,这碑文竟同刻着满文与汉文,别的不说,沈络的外公竟是满人,那沈络是不是也......? 赤白雪不敢相信,当即回过头来,继续呼唤着沈络,不知过了多久,沈络这才回过神来,如失魂走肉一般再看向墓碑,嘴里一个劲说道:“我也是满人。”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队马声,冯昭往那处看去,登时惊了一跳,说道:“糟也!” 这一声把沈络彻底惊醒了,他与赤白雪往冯昭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而来,约摸三五十人,个个都是金黄色布甲,分明就是清军装束。 此刻逃已是来不及了,人总没有马跑得快,沈络三人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这队人马近前,以不变应万变。 待到这队清军离沈络三人只有一息距离,为首模样那人便举起长枪指向沈络,呜哩哇啦地说些什么,三人听不懂满语,只能呆立在原地。那人见三人似乎没听懂,便顿了一顿,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我是大清镶黄旗牛禄额真舒舒觉罗·和钦,你们是什么人?这座坟皇上已经命令禁止不准参拜,你们为何敢抗旨?” 冯昭一脸戒备,将佩剑抽出,一副御敌姿态,这一番动作将双方搞得更加紧张,手中兵器皆锋芒相对,随时便要拼个死活。 赤白雪吓得拉住了沈络,这些清军才看见又如此绝色的美女,口水差点儿就要流出来,看模样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抢人了。 沈络也全身戒备,准备御敌,只是他知道嘴里要先服个软,或许有一线生机,便对那群清军说道:“各位将军,我的外公名叫和岳络·哈珈,坟里埋的是我的父母亲,我从小就在关内长大,这次来见见二老,拜一拜也是尽了孝心,若是有什么冒犯,还请各位将军原谅这一次。” 沈络也是有些着急了,不管这和岳络·哈珈是何人,先在这群人面前承认了这个便宜外公,也许他是个保命符。 果然,听到哈珈这个名字,对面数十清军面色就变了,再听见这小子竟是洛闻柳的儿子,更是惊骇莫名,只是这遗孤谁也没见过,不敢就沈络的一面之词就断定是洛闻柳的儿子。 那和钦向左右吩咐了几句,便对沈络三人道:“两位爷,还有这姑娘,要委屈你们一阵子了。”话音刚落,和钦左右的清军便驱马上前,将三人用麻绳捆住扔到了马上,一群人径直往沈阳方向而去。 沈阳城,沈络的父亲拼命保护的城池,自努尔哈赤占领整个辽东,皇太极将国号后金改为清,便定都于此,后改名盛京,满清皇室皆在此城中。 沈络三人被捆进了沈阳城后,那群清军并未将他们扔进大牢中,而是将三人带进了一处军营里,这却让沈络始料未及。就在几人等待了许久,门外传来一阵声音,听上去好像是某个大人物到了。 片刻之后,军所大门突然间洞开,只见军所里所有清军皆立刻下跪问安,那人径直走来,坐在军所当中主位上,说道:“你们三人就是在那座孤坟前跪拜的?哪一个是沈络?” 听见这话,沈络向前走了两步,说道:“正是我。”赤白雪本不愿他上前,一时却没有拦住他,只得看着沈络上前。 那人又说道:“二十一年前,闻柳的遗孤被一个明将抱走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那个明将的名字我可知道,你可说得出来?你若是说不出,就凭你撒的这谎,我可要治你的死罪!” 沈络听后说道:“将军说的这人,可是我宋锦宋叔叔?父母生我他养我,就算沈络此刻身陷囹圄,可若是将军辱他,我必不依。” 沈络这话刚一说完,那人便激动起来,眼中似是有泪一般,对沈络说道:“孩子,果然是你,你还活着!”说罢连忙吩咐左右将捆住三人的绳子解开。 这话一出,倒教这边三人摸不着头脑,皆不知这人与沈络是什么关系,为何沈络道出身世之后这人会如此激动。沈络疑惑问道:“将军是何人?” 还未等那人说话,两侧兵丁立刻喝道:“大胆!”那人赶紧抬手止住了那几个兵丁,转头对沈络道:“孩子,我是你的义父啊,宋锦不知道的,我叫赫舍里·温达喇,是这镶黄旗的固山额真,当年你娘亲本应该是要嫁给我的,但她却转头跟了你父亲,若不是这样,你的父亲应该是我才对,如今你回来了,我就是你的父亲。”赫舍里说着竟流出眼泪来。 看着赫舍里这般模样,沈络更加坚信自己就是半个满人,一时间不知心情是怎样,又再次呆立在当场。 赫舍里又说道:“孩子,自从你母亲死在你外公面前,你外公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闭门不出,如今他身体大不如前了,咱们去看看他好不好?他见到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此刻这种情形,还轮得到沈络说好与不好?赫舍里从座位上下来,一把拉住沈络,便往门外走去,赤白雪与冯昭两人一头雾水,只得跟着赫舍里一同出去。 军营离哈珈的府邸不远,三四个街角就到了,赫舍里激动得根本无法等待下属安排车马,便一路拉着沈络步行而去。 和岳络府是一个大宅邸,两扇红漆铜钉大门上方有一块牌匾,刻着“震南王府”四个大字,看着那块牌匾,赫舍里说道:“你外公本是正黄旗固山额真,只是因浑河岸边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回来就要告老,皇上念你外公赫赫战功,特将他擢升数级,任命为震南王,虽说如此,这偌大宅院只有他一人,你来了,他就有伴了。” 说着,赫舍里命两侧下人将大门打开,一边拉着沈络往里走去,一边叫道:“岳丈,岳丈,你快看小婿把谁带回来了,岳丈你在哪里?” 王府内的下人赶忙对赫舍里说道:“额真,还请额真小声一些,王爷身体不好,可别高声惊了他老人家。王爷此时应该在花园中休息,奴才带额真去。”说罢便引着赫舍里往王府南侧花园而去。 片刻后,众人进了王府花园,远远便看着一个佝偻的背影坐在一处水榭中,后脑的辫子已经雪白,只穿着一身居家长衫,披着一件斗篷,正盯着水里的鱼儿发呆。 王府下人向众人说道:“额真最近军事繁忙,少来王府,王爷这样每日闲坐已经有一两个月了,每次要叫上三四回才会回府吃东西。” 赫舍里本要向下人们发难,听见这些话后也没了火气,只是冷冷说道:“为什么不来报我?” 第四十章:寻亲 下人们皆对赫舍里说道:“额真,不是奴才们不报,只是王爷不让奴才们说,王爷说了,他知道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个事情谁也不许和额真说,免得额真分心。” 赫舍里听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待到和岳络面前便当即跪下,说道:“岳丈,小婿竟不知道岳丈身体不适,实在是不该。” 和岳络看见赫舍里,便说道:“是你啊,今天怎么有空到老夫这府里来看看?军里的事情都结束了?”赫舍里笑道:“军里的事情又怎么能做得完,今天小婿来是有一个大事情要和岳丈说。” 看着和岳络疑惑的眼神,赫舍里连忙将沈络呼唤至跟前,拉着他的手对和岳络说道:“岳丈,你看看这是谁?” 和岳络闻言看着沈络,仔细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来这张脸是谁,但是看着却是那样眼熟,便说道:“面熟,这孩子是哪家的?” 赫舍里听后笑着说道:“岳丈,他是你家闻柳的孩子沈络啊。” 这话一出,和岳络昏暗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些许光彩,当下认真盯着沈络看了半天,嘴里喃喃道:“像!真像!这举手投足只见竟是如此的相像。”看了片刻后,又对赫舍里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特地找了这孩子来哄我开心,只是他家人该是着急了,赶紧将他送回去罢。” 赫舍里心知这和岳络还不相信这就是洛闻柳的孩子,毕竟浑河一役后他便被宋锦抱走了,二十年来多方寻找却都下落不明,和岳络或许早就已经认为沈络已经死了。 虽然沈络不愿承认,但眼前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头确实是自己的外公,沈络上前一步,对和岳络深深一揖,犹豫了半晌,才呼唤了一声:“外公。” 和岳络听见沈络叫这一声外公,平静的脸上满是惊骇和喜悦,全身也颤抖起来,向沈络问道:“孩子,你真是我外孙?” 不管和岳络信与不信,此刻的他是真的将沈络看做洛闻柳的后人了。沈络点点头,说道:“父亲母亲的坟冢是您立的,您是家母的父亲,那您就是我的外公。” 和岳络听这话,顿时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牵住沈络,一时开怀大笑,嘴里一直念叨一个“好”字,呼唤左右下人过来将自己搀扶起来回房更衣,吵着要亲自出去置办食材,让所有人一起共进晚饭。 下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王爷这样笑了,开心地将和岳络搀扶回了房间。片刻后,大门却突然被撞开,一群人气冲冲地鱼贯而入,皆是长棍短刀,看样子是来寻架的。 院内众人皆被惊了一大跳,待众人看清来人模样时,赫舍里当即怒道:“巫立安达,你来这里作甚?” 还未等来人说话,只见他身后走进来一个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说道:“额真,别来无恙啊。”赫舍里见状,说道:“舒舒尔合达,见到本将军就这般趾高气昂?” 沈络一听这个名字身体便一阵颤抖,舒舒尔合达,这不是齐妍儿的父亲? 只听那舒舒尔合达说道:“额真,起先听说你的部下抓住了三个人,是也不是?”赫舍里说道:“没错。”舒舒尔合达继续道:“审问不久,你就将三人带到此地,是也不是?”赫舍里亦说道:“没错。”舒舒尔合达此时已攒了满腔怒火,再道:“其中一人名叫沈络,是也不是?”赫舍里也不分辩,说道:“没错。” 赫舍里这三个没错,彻底将舒舒尔合达惹怒,只见他大喊道:“赫舍里!你可知这沈络只是个汉人,你竟与汉人走得这般亲近,他在南朝将我女儿清白玷污,想我堂堂齐佳氏族,竟然被一个低贱的汉人污了,今日我非杀了他不可!谁是沈络!” 这话一出,赤白雪与冯昭二人感觉极其刺耳,眉头一皱,对这人的印象差了几分。沈络刚想上前,却被赫舍里拉住了,沈络回头一看,只见赫舍里对他摇了摇头,想必他是不想沈络此刻出去触这个霉头,只是沈络担心齐妍儿,微笑着将赫舍里的手挣脱了。 沈络上前一步,对舒舒尔合达说道:“伯父,我就是沈络,敢问妍儿......善多扎英近日如何了?” 舒舒尔合达见沈络出来,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提着一口大刀就要冲上来杀人,正当他呜哩哇啦地叫嚷着冲将上来时,主屋那边传来一个声音:“齐佳,你们放肆!” 舒舒尔合达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却看见和岳络在几个下人的搀扶下正往这边走来,齐佳氏族众人见状皆跪倒在地,异口同声道:“给王爷请安!” 和岳络走近前来,说道:“你们齐佳氏还认识我这个王爷呐,本王当是你们认不得这里了,竟敢打到王府来,还当着镶黄旗固山额真的面杀人,这是何道理?” 舒舒尔合达连忙叩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和岳络听。和岳络听后却哈哈大笑,说道:“既是这样,也是我这个当外公的不是,我替外孙赔罪了,只是既然洛儿与善多扎英两情相悦,如何不就让两人成亲,和岳络氏,赫舍里氏、齐佳氏成了亲家,可不是更好?” 听闻此话,舒舒尔合达惊诧道:“王爷,沈络是您的外孙?”岳络点点头,说道:“他正是本王幼年时失散在南朝的外孙。” 舒舒尔合达听和岳络这番话,心头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自己将女儿答应许配给正红旗固山额真,也只是想要攀上萨尔图氏的高枝,以此来让齐佳氏有一个靠山,后来这门亲事被他最看不起的汉人搅了黄,自然是火冒三丈,如今这沈络不但不是汉人,反而是震南王的外孙,如果将女儿嫁给沈络,不仅齐佳氏攀上的更高的枝头,还能与和岳络氏交好,岂不是一举两得?横竖他萨尔图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何不就此顺水推舟。 想到这里,舒舒尔合达喜不自胜,一边满口答应,一边不住地扣头谢恩。和岳络看出沈络此时一心想要见到齐妍儿,便对舒舒尔合达说道:“齐佳,还不将令爱带过来,今日三喜临门,本王要在王府里办一场家宴。”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赫舍里问道:“岳丈,今日洛儿回来,与善多扎英成亲,这才两件事,何来三喜一说?” 和岳络听后说道:“你啊,若是你再能机敏些,柳儿何至于对你不理不睬,这位云迟迟姑娘虽说是汉人,可我看来与洛儿也是情投意合,何不趁此机会共同将喜事办了,洛儿将正室与侧室一同纳了岂不是更好,这难道不是三喜临门?” 赫舍里听后一拍脑袋,说道:“是了是了,我竟然没看出来这个姑娘和洛儿的牵连,是我疏忽了。” 舒舒尔合达刚一听这汉人女子也要嫁入和岳络家,心中还有些不快,后来一听和岳络将自家女儿定为正室,也就放下心来,这云姑娘只是一个汉人,又是侧室,今后得势的仍旧是他齐佳氏。 想到这里,舒舒尔合达赶忙命巫立安达回去将齐妍儿带到王府来,巫立安达当即领命,带着一众武士转头出了王府。 今日闯入王府杀人,按理说都是死罪,可一场危机竟成了喜事,不但不用死,当齐佳氏得道之日,所有人都能升天,这群武士喜不自胜,山呼海啸着退出了王府。 和岳络本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今日被这喜事一冲,竟也容光焕发起来,连忙吩咐左右去市集采买食材,他则与众人一齐进了正厅,喝茶胡侃起来。 那边厢,巫立安达回了宅院,便让下人将齐妍儿带出闺房,片刻后,齐妍儿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阿雅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巫立安达见状便道:“妹妹,快跟哥哥来,咱们去震南王府,父亲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齐妍儿闻言道:“哥,我说过了,我不嫁人,我现在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如果你们觉得我一个人生下孩子会很辛苦,那你们不如放了我南去找他。” 巫立安达不由分说,将齐妍儿拉上了马车,恶狠狠对下人道:“慢些驾车,若是颠了我妹妹,你拿命来偿。”下人小心道了声“是”,便慢慢向震南王府而去。 马车里,巫立安达又变得极其和善,对齐妍儿说道:“妹妹,你放心,父亲和哥哥都不会害你,横竖是一门好亲。” 这边厢,和岳络正与众人喝茶,两盏后舒舒尔合达将煮茶的侍婢赶开,向众人说道:“王爷、额真,听说南朝茶艺甚是一绝,云迟迟姑娘身为南朝女子,那茶艺应该是极好,莫不如让云姑娘煮上一煮,咱们也吃个新鲜。” 和岳络与赫舍里闻言皆叫好,可沈络却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刁难,若是赤白雪茶艺不好,丢了沈络的面子,自然王府的面子也会受损,今后王府自然不会对赤白雪有好脸色。可舒舒尔合达却不知,赤白雪在教坊司学习,最基本的就是煮茶,这可是她的拿手戏。 第四十一章:齐佳氏 这下舒舒尔合达可是莫名帮了赤白雪一把,只见赤白雪添叶洗茶一气呵成,加之她的纤纤玉指如舞蹈一般,让众人此刻饮茶成了一种享受,火候时间恰到好处,和岳络不禁也多吃了几杯,对赤白雪大加赞赏,这还是舒舒尔合达第一次见他这样夸赞一个汉人。 正当舒舒尔合达心中暗自不爽时,外头响起了巫立安达的声音:“父亲,我把妹妹带过来了!”沈络闻言心中一颤,阔别数月,今日终于又要见到齐妍儿,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此时却又在这里重逢,怎能不让他内心荡起一层涟漪。 众人向门外看去,只见齐妍儿一身旗装,在阿雅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数月不见,齐妍儿的脸色差了许多,少了从前的红润,多了些苍白,双肩也削减了些,整个人看上去瘦了好几圈。她身旁的阿雅也是如此,更吓人的是,此时阿雅的脸上竟有好几条疤痕,如盘虬一般,爬上了她的大半张脸,从前的她也算是一个美人,可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沈络见到她们,猛然间站起身来,轻轻呼唤了一声:“妍儿,阿雅......”齐妍儿与阿雅见沈络竟然在这里,一时间竟怔住了,片刻后,只见齐妍儿的眼泪如脱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去,阿雅的眼中却微微有些怒意,轻轻“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看着沈络。 赤白雪暗自有些心惊,虽说与齐妍儿数年未见,可依稀还记得她与阿雅的模样,今日这般似是遭了大罪一般,看着有些怕人。 齐妍儿依旧流着泪,缓缓向沈络走去,仿佛是在怀疑此时自己正在梦境中,带着些许的疑惑道:“淫贼?” 这个称呼沈络已经听了三年有余,此时再听到这个声音喊出,竟是那样的亲切,这一切恍如隔世一般,沈络眼中升腾起了一层雾气,让他差点儿看不清齐妍儿,沈络有些哽咽道:“是我,妍儿,是我啊!” 齐妍儿听沈络答应,再也不管这正厅中这么多人,一下挣脱了阿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络面前,一把将沈络抱住,放声大哭。一边哭齐妍儿一边道:“呜呜呜......你这个死人,到底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不管我了,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跟着你去地府,也好做一对鬼夫妻,总好过每日想你想得快碎了!” 沈络听见这话心疼得不行,这疼痛从心里蔓延出来,通过四肢百骸到达全身,他紧紧抱住齐妍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疼痛锁在心底,不让它占据自己。 听着齐妍儿的哭泣,沈络不住地说道:“妍儿,都是我的错,之前我不应该眼睁睁看着你被掳走,如今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这话说罢,沈络感受到了腹间一丝不对,带着疑惑,他将自己与齐妍儿分开,往她的小腹看去。只见齐妍儿腹部微微隆起,隐藏在旗装之下却并不明显,若不仔细看,或许还真的看不出来。 齐妍儿比之从前清减了些,微微隆起的肚子不可能是丰腴而致,那也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沈络看着齐妍儿,问道:“妍儿,你......?” 齐妍儿转泣为笑,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四个月有余了,淫贼,是你的。” 沈络闻言喜不自胜,看着齐妍儿梨花带雨的可人儿模样,又看看她的肚子,一时间差点儿晕了过去。和岳络看了半天戏,这才听见沈络竟然有了后,立马开怀大笑,大声说道:“四喜临门!四喜临门!想不到我的外孙竟然也有了后,看来不久以后我就是太外公了!” 齐妍儿听闻此话,疑惑地看着沈络,说道:“外孙?淫贼,你......?”沈络看着她,轻轻点点头,说道:“没错,前日才知道,我也是半个满人。” 赤白雪见二人相逢时的情绪已过,便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边,对齐妍儿福了一福,说道:“齐姐姐。” 方才与齐妍儿重逢是光顾着开心,此时见赤白雪上来,这时沈络突然有了些许愧疚,这两个女子都深爱着自己,但自己却将两人都辜负了。 齐妍儿听闻沈络也是半个满人,还未来得及震惊,就被赤白雪这声招呼打断了,齐妍儿见是赤白雪,方才眼中只有沈络,竟然没有看见她,便惊讶道:“云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赤白雪又向齐妍儿行了一礼,将沈络与齐妍儿离去后自己在玉窗楼的遭遇和沈络将自己从玉窗楼中抢出,以及与拔都分别的事情娓娓道来,齐妍儿听后喃喃道:“是吗?拔都那个笨蛋。” 说罢,齐妍儿看着沈络,片刻后,突然间捏住沈络腰间的软肉用力一掐,咬着牙说道:“怪道说这么久都没有来找我,原来是先去寻老相好了。” 沈络猛然吃痛,但见齐妍儿没有生气,只是言语中有些嗔怪的意思,便赔着笑脸说道:“妍儿,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和岳络此时大笑道:“皆大欢喜,娃娃们快入座罢,后厨已经将菜做好了,咱们再吃几杯茶。” 夜了,齐妍儿、赤白雪和阿雅要在同一间屋睡,三人将侧室霸占,把沈络赶到了偏室,这时沈络却成了局外人一般。 齐妍儿与赤白雪两人正在侧室执手相谈,阿雅在一旁收拾床铺,只听见有人在敲房门。阿雅小跑着上前开门,却见沈络站在房外,阿雅见来人是他,又“哼”了一声,转头过去继续收拾了。 沈络见阿雅这样,心中暗想,这阿雅脸上的伤痕,或许真的和自己有关。齐妍儿见来人是沈络,便说道:“你来做什么?今日我要和云妹妹谈点儿闺房话,你快出去。” 赤白雪见齐妍儿对沈络这般严厉,悄悄将她拉住自己的手摇了一摇,齐妍儿心知赤白雪的心思,便笑道:“你这淫贼可不一般,竟然将云大美人儿迷得这般神魂颠倒,处处都维护着你,既然来了,坐下说会儿话罢。” 赤白雪听齐妍儿这般打趣她,一时间羞红了脸,低着头嗔道:“齐姐姐!” 齐妍儿听赤白雪这般娇羞,登时笑了起来,见沈络走到身边就要坐下,齐妍儿说道:“给我坐对面去,别挨着我们。” 赤白雪没看出齐妍儿的用意,沈络却是看出来了,这间屋子里可不止他们三人,几步以外还有一个阿雅,齐妍儿这是在明着训斥自己,让阿雅好受些,所以也不争辩,乖乖坐到二人对面去。 沈络坐下后,几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无比尴尬,三人大眼瞪小眼,只有阿雅收拾屋子发出的声音。 半晌后,齐妍儿坐不住了,说道:“淫贼,你来是要做什么?莫不是就是想过来像这般干瞪眼?” 沈络听后说道:“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思念你们,过来看看。” 齐妍儿此时心中如蜜糖一般甜,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说道:“有什么看头,你这个淫贼,尽能抄便宜,竟可以让震南王将我和云妹妹二人同时许配给你,往后还不是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何必又贪这一时?” 沈络听见这话,反倒有些支支吾吾起来,齐妍儿见他这模样,就猜到这人肯定有事情要说,便对沈络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别扭扭捏捏的一点儿都不像个汉子,我齐佳要嫁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个故作姿态的姑娘。” 听齐妍儿说这话,沈络长叹一口气,说道:“既然这样,我便说了,我也不知该不该问,白日里就很在意,阿雅脸上的伤是怎样弄的,是否是因为我将你拐走了?” 那边阿雅听到这话,身形一顿,片刻后又在忙手中的活计,齐妍儿也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和你没有直接关系,四年前我刚刚成年不久,萨尔图氏的厄勒,也就是我父亲的顶头上司,正红旗的固山额真前来提亲,希望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他,我父亲没办法,只得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萨尔图·厄勒已经有了五个妻妾,且整整比我大十九岁,一脸胡渣,满身横肉,丑都丑死了,我不想嫁给他,就和朵丽阿雅一起逃了出来。” “哥哥心疼我,暗地里帮助我们俩出逃,出城时他吩咐过朵丽阿雅,一定要照顾好我,若是有什么事情或困难,就让朵丽阿雅回盛京来告诉他。” “为了避免麻烦,我们都为自己起了一个汉人名字,之后一路往南,在济南碰见了你,那时你还是那般模样。”说道这里,齐妍儿笑了起来,那边阿雅也仿佛笑了一声,只是她背对着众人,众人也都没有看见。 齐妍儿继续说道:“后来在南京,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你了,客栈里时我也和朵丽阿雅谈起过,见你要往岳阳,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就决定和你一起去,这个事情,朵丽阿雅执意要回盛京告诉我哥哥,可事情糟就糟在这个地方。” 第四十二章:校场 齐妍儿将阿雅呼唤到身边,拉着阿雅的手继续说道:“朵丽阿雅回来之后,本想要悄悄见一见我哥哥,将我的行踪给哥哥说,可是不知怎么,朵丽阿雅递到家的信件被父亲截去,立刻到了城外将她拿了。” 齐妍儿说到这里,阿雅的眼睛有些红了,眼见就要哭出声来,齐妍儿又道:“父亲只是想将朵丽阿雅丢进牢里关上几天,让她害怕从而说出我的行踪,可是不知为何,这件事情竟然被厄勒知晓。第二天,厄勒将父亲传唤到军营中,逼迫父亲交出她来,否则就扬言要让齐佳氏彻底无法翻身。” “父亲被逼无奈,只得说出朵丽阿雅的所在,才一个时辰,她就被厄勒转到了死牢当中,若不是父亲一直保她,或许早就被厄勒害死了,只是她被厄勒刺面,再也好不了了。说起来,这都是我的过错,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起她。” 阿雅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当即从座位跪倒在地上,说道:“小姐不要这样说,朵丽阿雅对不起小姐,若不是最后受不住严刑拷打将小姐的行踪说出,小姐也就不会受这么多苦难了。” 齐妍儿连忙将阿雅扶起来,沈络却问道:“既然不是这样,那阿雅为何这般讨厌我?”听闻这话,齐妍儿倒是有些脸红了,没有说话。正当沈络疑惑之时,阿雅说道:“谁让你没有保护好小姐,小姐之所以骗你,还不都是希望和你在一起,你却为了这一点小事,让小姐被掳了去,小姐回来之后每天都要哭一次,身体都清减了,你这般小心眼,朵丽阿雅看不起。” 沈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想到此处沈络沉默了,齐妍儿虽然欺骗自己,但她却没有任何恶意,谁都有自己的小秘密,自己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鬼谷门的事情,包括齐妍儿和赤白雪,这难道不也是谎言? 想到此处,沈络站起身来,对齐妍儿深深一揖,郑重其事地赔罪,却把齐妍儿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淫贼,你快起来,哪里有男人向自家女人赔罪的道理?” 齐妍儿说完便知自己说错话了,自己虽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可此时都还没有过门,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承认自己是这淫贼的女人,真是丢死人了。想到这里,齐妍儿起身将沈络拉住,一个劲将沈络往门外推,一边说道:“好啦好啦,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我们要休息了。” 距沈络众人来沈阳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每日无事,只是学习一些日常用的满语满文,此时的他对付普通交流已不再话下,婚期也定下来,就在半年后的十二月初七。 这日清晨,沈络正在花园处看书,只见赫舍里带了三五人径直朝和岳络的房间走去,赤白雪端了一些茶点放到沈络面前,说道:“相公,赫舍里大人如此急匆匆的是为何?” 沈络摇摇头,只见赤白雪神色有些落寞,沈络道:“迟迟,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 赤白雪听后道:“不是,妾身从小在玉窗楼长大,从来就没有家,有相公在的地方,就是妾身的家,只是来辽东这么久了,平日里他们彼此之间说的话妾身一句也听不懂,妾身只是觉得有些孤独。” 沈络听后笑道:“那有何难,你来,我教你满语,天长日久的,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聊聊天。” 赤白雪闻言无比高兴,正要拉着沈络学习,只见赫舍里从和岳络的房间出来,直直走向沈络,沈络与赤白雪二人一脸疑惑,只听赫舍里道:“络儿,跟我来。” 沈络闻言只有跟随赫舍里出门,赤白雪有些担心,拉住沈络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沈络转过头,说道:“迟迟,别担心我,没事的。” 沈络跟随赫舍里上了王府外的一辆马车,车子摇摇晃晃便向前驶去,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马车停下来了,沈络下了马车才发现,此时众人已经到了城边,这是一处军营校场,平时军队训练、演习阵战用。 看着赫舍里众人往校场里走去,沈络不知他为何要将自己带到这样一个去处,一时摸不清头脑,也只有跟随赫舍里一同进去。 说来也奇怪,既是校场,那必定是训练演武,喊杀声震天,可此时校场中却是鸦雀无声,仿佛里头没有部队一般,待到沈络跟随众人进去,才发现里头并非无人,而是所有人都整整齐齐排列在观演台下,黄白红蓝四色盔甲皆井然有序,沈络知道,这就是清廷最精锐的八旗军,每旗约摸三个甲喇,在这校场中的八旗军竟有三万六千众,看来驻守沈阳城内的清军都已经来了,只是沈络不知道,为何今日如此隆重。 正当沈络疑惑之时,赫舍里走到他旁边,说道:“孩子,你看这支部队风采如何?”沈络点点头,说道:“军纪严明,气势恢宏。” 赫舍里听后有些高兴,道:“那你来评判一下,明廷军队与我大清军队相比,谁家更胜一筹?”沈络知他想要自己夸一夸这边,但沈络也不想说大明的坏话,只说到:“沈络从未见过大明如此建制的军队,所以不好评判。” 沈络此话一出,观演台上的清军将领皆是脸色一变,有人的手都快按在刀柄上,在这里,对南朝直呼大明二字是能够治他死罪的,沈络却对此并不知情,只是碍于沈络是震南王的外孙,一众清将才没有将佩刀拔出来放在他的脖子上。 赫舍里闻言有些欣慰,却也有些不快,赫舍里之所以欣慰是因为沈络并没有在这等威慑之下说出阿谀奉承的话来,而是选择说出了实话,些许的不快却是因为沈络来这里这段时日,竟还是称呼南方那个王朝作“大明”,且人就是这样,就算是溜须拍马,听见别人的夸赞,总是比实话更加入耳。 收起心中不悦的情绪,赫舍里对沈络说道:“络儿,我也就不和你捉迷藏了,这里的八旗军是由满八旗、蒙八旗和汉八旗组成,满蒙汉每一旗有一个甲喇,这里总共是二十四个甲喇,合八个固山,我今日与你外公商量,想让你从军,你出生赫舍里氏,是正黄旗人,我打算留一队牛禄与你,今后建立军工再论功擢升,如何?” 听到这里,沈络心中一惊,便问赫舍里道:“义父,为何要让我来带军?”赫舍里早知沈络有此一问,便说道:“络儿,真正的才能是藏不住的,这些时日以来,为父能发现你的军才,你从未带过兵,却在平日里言谈中流露出对行军作战的见解,可见你是一个将才,有这种才华,为何不参军建功,为自己打下一片江山?” 沈络心中知道,一定是自己在公冶八神那里学得的知识,在平日言谈中露了些底来,让他们看见了,可是如此急切的将自己安排在军中,这就是说明了一个问题,清廷在积极扩军,急需一批精干将领,其中的道理明眼人一下便能看清楚,清廷是准备南下入关,一举灭了大明。 一边是父亲曾经誓死守卫的大明,一边是母亲血脉的大清,这两边沈络都不愿意伤害,自从知道自己半汉半满之后,沈络对于军旅仕途便再也没有了兴趣。 见沈络看着底下的部队发呆,赫舍里又再一次问道:“络儿,你若是不说话,为父只当是你同意了。” 沈络听闻此话,从迷离中清醒过来,看着赫舍里期待的眼神,沈络摇摇头,说道:“多谢义父和外公的好意,沈络没有从军入仕的心境,只怕是要辜负你们了。” 此言一出,观演台上在场的清将皆是一惊,有的人已经面露愤怒之色,赫舍里的脸色也是差到不行,他呆呆地望着沈络半晌,才冷冷说道:“络儿,这是为什么?堂堂男子汉,战场上杀敌建功那是敢作敢为,你难道决定这一辈子躲在你外公的名头之下,那样任谁都会瞧不起你。” 沈络此时心烦意乱,本来他已经努力忘记以后,拼命想让自己活在当下,满汉明清之争,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只是此刻赫舍里却强制将他最不愿面对的东西摆在眼前,沈络捏紧了拳头,说道:“义父不用再劝,沈络心意已决,不从军,不入仕。” 听见此话,赫舍里脸色红一时白一时,气得他当场就要拔刀,周遭的清将看见赫舍里这模样,更是希望他一时冲动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刀劈了拉倒,只是赫舍里却没有这样做。 只见赫舍里狠狠盯着沈络半晌,这才慢慢说道:“好,好小子!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那我们就来打一个赌,你若是赌赢了,从此我不在你面前说从军之事,若是你赌输了,那你就乖乖地到军营来,从此我的话就是军令。” 第四十三章:演武 沈络听赫舍里如此一说,便道:“不就是一赌,这又有何不敢?只凭义父决定怎样赌。” 赫舍里闻言仰天大笑,随后看着沈络,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呼唤身边一名清将道:“雅巴亥!” 话音刚落,只见赫舍里身后走出一个浑身白甲的人向赫舍里及沈络一抱拳,应了声“在”,赫舍里说道:“络儿,这是正白旗甲喇额真——都拉格尔齐·雅巴亥,由他带领正白旗一个甲喇与你操演,除正白旗外,其余七个旗中你自选一个甲喇与他对阵,这就是我与你的赌局。” 赫舍里心中算盘早已打好,虽说沈络有将才,可是他从未领军实战,自是拼不过久经沙场的雅巴亥,想到此处,赫舍里上前几步,对校场中的清军喊道:“众军士听令,这位就是震南王外孙,和岳络氏的沈络,等一下无论他点到哪一支部队,操演结束之时,都要听他军令,令出入山,若发现有人违令不从,军法从事!” 底下各牛禄额真全速将赫舍里军令传递至各处,各牛禄额真逐次应声得令,赫舍里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络儿,军令已达,你且挑一支军罢。” 沈络听赫舍里这话,当即就知他的意思,找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来对付自己这样一个从未入过军旅的人,待自己输了这场演武,也只能乖乖就范。表面上说的是一场公平的赌博,可是否真的公平,只怕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沈络长叹一口气,上前两步,对赫舍里说道:“既然外公是正黄旗人,那我就挑正黄旗一支罢,目前我的满语还在基础,一些行军用语仍旧不知怎样说,那就让支汉人部队跟着我耍一耍。” 在场的清将听后登时心中一阵惊愕,特别是雅巴亥,听见沈络这话心中极为不满,在他们心中,满人八旗的战力是最强的,其次是蒙八旗,最看不起的就是汉人,众人惊愕沈络竟然选择汉人的部队,都暗自认为沈络输定了,雅巴亥则觉得沈络挑选汉军来对阵自己的满军,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雅巴亥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转身下去准备了,赫舍里却有些高兴,沈络本就是一个生手,此番又挑了一支战力最弱的汉军,这正中赫舍里下怀,他本就想要沈络输,见沈络已经挑好,便大手一挥,让其余部队退至演武场外围。 沈络看了看四周,不禁有些呆住了,这就是沈阳城里的演武场,或许自己的父亲也在这个地方训练过部下,可如今双亲已逝,自己却是这般尴尬身份,沈络有些迷茫,不知为何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竟要如此抵死拼杀。沈络第一次怀疑自己学习军阵战法是否是正确的。 清军八旗编制,三百人为一个牛禄,五个牛禄为一个甲喇,共有一千五百人,沈络看了双方部队配置完全相同,一牛禄长枪兵,一牛禄弓箭手,一牛禄骑兵,以及两个牛禄的刀牌手。 见雅巴亥将骑兵摆作两行放在一侧,一牛禄刀牌手护住弓箭手,一牛禄刀牌手与长枪兵混编站在最前方,沈络立刻便看清这种阵型用意,长枪与刀牌混编,既能进攻也能防守,就像刺猬一般,往前冲锋时这些长枪能扎穿任何东西,收缩防御时让强敌无从下嘴,骑兵摆在一侧便是想在一开始绕军阵骑射最大限度射杀对手的有生力量,也尽可能首次交兵便让对手失去战心。 沈络看着对方的部署,心中暗自夸道:不愧是久经沙场,果然老辣。赫舍里在观演台上见雅巴亥这般部署,欣慰地笑了。 片刻后,沈络下达命令,两个甲喇的刀牌手全部部署在最前方,一左一右作翼型阵,两翼之间则由长枪兵坐镇,弓箭手分作两组,并排在长枪兵左右,藏在两翼之下,骑兵则全部放弃弓箭,换上骑枪圆盾,分三队作锥形阵等列在军阵最后。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部署,一时竟有些呆了,如此一来攻不似攻,守不像守,行动缓慢的长枪兵与弓箭手没有盾牌保护,倒是成了活靶子,行动迅捷的骑兵被一分为三,战力大打折扣,众人心中暗想:生手就是生手,沈络输定了。 台上战鼓敲了三通,这就是说演武开始了,所有人都拿着训练用具木刀木盾,弓箭与长枪的铁头换成了麻布头,虽是这样,可演武场内依旧喊杀震天,如真正的战场一般,沈络看着眼前这一片金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血热得像是要点燃了,一股凌云的豪气从胸中涌起。 果然如沈络所想的一样,雅巴亥一开始并未让步兵冲锋,而是让骑兵作第一轮进攻,雅巴亥的骑兵冲上前来,以环形箭阵射杀沈络左翼部队,这环形箭阵,便是如一个圆环一般首尾相连,待最接近敌阵的骑兵射出箭矢,便立即脱离,待箭矢重新入弦,便紧跟其后继续发矢,如此循环往复。 沈络见对方骑兵已经引彀,当即下发军令,左翼翅膀张开,将左侧弓箭手及长枪兵收入翅膀当中护住,右侧部队紧缩,盾牌结阵护住剩余部队,左侧一百骑兵提枪冲锋,拼命紧贴雅巴亥的骑兵,力求冲散对方阵型后牢牢将骑兵吸住,最大限度减小对方齐射威力。 雅巴亥见沈络派出一队骑兵与自家骑兵纠缠,拖慢了其速度,便让步兵前行,枪盾混编的一队向前冲锋,弓盾混编的一对紧跟其后放箭掩射。沈络的步军还未恢复阵型,便被这一下射住阵脚动弹不得。 眼见对方前军就快冲到跟前,沈络将军阵右侧的一百骑兵发出,朝敌人左后方切去,雅巴亥大惊,连忙将两个混编队叫住,原地结阵,此时雅巴亥的三百骑兵正与沈络的一百骑兵纠结,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那一百骑兵朝自家后阵冲去。 待到沈络那一百骑兵绕道对方阵型后头,那一百骑兵便效仿雅巴亥,用环形阵将手中骑枪投出,这一下又惊呆了观演台上的众人,骑枪对于骑兵来说就是最有力的武器,突破敌阵就靠骑枪冲锋,若是将骑枪像矛一般投出,那么骑兵就只剩下一把马刀可用,可马刀只能做破阵后斩敌之用,对于破阵却没有一丝办法。 可接下来众人又被惊呆了,只见一百骑兵瞬间就将骑枪全部投出,最后一人刚扔出骑枪,这一百骑兵便紧随骑枪之后向弓盾混编队而去,此时雅巴亥的枪盾混编队刚要回援,藏匿在翼型阵下的两侧弓箭手突然钻出,向枪盾混编队倾泻着箭矢,对方骑兵早已被牵制住,这边大可从容不迫,虽说左翼的一百骑兵折损严重,可终究给沈络的反击留下了充足的机会。 且说那弓盾混编队被骑兵的速度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百支骑枪飞至,登时就将这一队阵型外侧打出一个大窟窿,雅巴亥正要指挥这一对补上窟窿,紧随骑枪而来的则是那一百拔出马刀的骑兵,他们吼叫着冲进那个窟窿,当即便以一百人的部队将对方六百人冲得七零八落。 眼见时机成熟,沈络留下这最后一百骑兵拍马便向左侧纠结在一起的骑兵后方绕去,步军除弓箭手扔在掩射对方枪盾混编队外,翼型阵刀牌手以及方型阵长枪兵立即左转方向,也向那边厮杀的骑兵逼去。 枪骑兵对弓骑兵,只要一贴近,弓骑兵永远是最吃亏的。此时沈络手下第一队骑兵还未淘汰下场的只剩了不到四十人,见己方阵型终于向这边而来,便立即脱离战场,雅巴亥的骑兵此时也折损约摸三四成,本欲全力追上去,可为时已晚,沈络最后一队骑兵已经将路堵住。 雅巴亥剩下两百骑兵回马就要突围,可转过去才发现,那三牛禄步军已经近在眼前,翼型阵左右两侧的刀牌手此刻就像是一张大口袋一般袋口大,袋底小,加之还有一队以逸待劳的骑兵围堵,雅巴亥的骑兵尽数被收入那个口袋之中。若只是口袋还好,可口袋的最底端是三百支长枪,不到一会儿功夫,雅巴亥的骑兵便折损殆尽。 后军弓盾混编一队被一百骑兵冲得折损六七成,已经再也结不起阵型,溃军四散而去,雅巴亥此刻已经红了眼,不管此时沈络的弓箭手还在掩射,竟命令枪盾混编一队打开阵型,全力向弓箭手冲杀,可怜这一队阵型才刚打开,便有百十来人被射中出局,其余人发疯一般向弓箭手冲将去,可他们却忽略了背后的威胁。 沈络此刻立即下令,弓箭手全力回撤,左翼剩下的四十人与右翼刚将弓盾混编队冲散的七八十人会合至一处,向雅巴亥最后一队人马的后背杀去,止一合,便将那队人马杀伤近半。 此时左侧雅巴亥的骑兵已经被完全剿杀,两队刀牌手一左一右冲来,以全阵对残阵,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演武场中再无一支雅巴亥的部队。 第四十四章:将帅之才 这个结局,恐怕是谁也没有料到的,连汉八旗的众人都没有料到,平日里被满人看不起,被蒙古人看不起,虽说满蒙汉都有八旗,可汉人军的地位是最低下的,今日却在对阵时赢了不可一世的满人,在场的汉人军队竟发出了天崩地坼般的欢呼声。 在场所有清将皆是面色难看,就连底下的满人军士亦是如此,沈络对面军令台上的雅巴亥更是面如死灰,他不明白,一向引以为傲的满洲八旗军怎会这样就败了,而且败得是如此的突然。 他不明白为何三百人的骑兵竟被一百人骑兵死死吸住,他不明白为何骑兵能破了刀盾的阵型,他更不明白明明沈络是四处分兵,为何能抵挡住他处处合兵的全力一击。 赫舍里看着演武场中的众人,面色阴沉着,雅巴亥这个战法从太祖皇帝与明朝军队征战伊始便一直沿用,虽说中途有了些许改动,可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在他的认知里,这个结局是不可能出现的。 待到沈络与雅巴亥重返观演台,赫舍里向沈络问道:“络儿,雅巴亥的战法我们沿用多年,虽不敢说攻无不克,却也是常胜之法,你是如何将他的部队尽数击破的?” 沈络说道:“若是全盛时期的大明,这个战法是决计无法讨得好处,虽说刀牌手将注重进攻而疏于防范的弓箭手和长枪兵护住,可也将这两种兵的战力禁锢在盾牌之后,同时也将两队刀牌手的战力浪费了。” 看着周围清将惊愕的眼神,沈络继续道:“这种阵型应对大明军队,最大的克星只怕就是火器,所以才将那一队骑兵部署在一侧,用意应该就是希望在战事一开始便最大限度杀伤明军火铳手,面对如龟甲一般的阵型,明军火铳手只得放弃对骑兵的掩射,转由骑兵克星长枪兵对阵,弓骑就是要拉开交战距离,避免骑兵一头撞上枪阵造成更大的损失。” “只是大家都忘了,连大明也忘了,自关西八卫被吐鲁番、叶尔羌、察合台及瓦剌瓜分后,大明的战马供应锐减,也不得不缩减骑兵数量,而我今日的战法,就是依托骑兵展开的。” “骑兵相交,枪骑总比弓骑更加占便宜,只要不是齐射,散开后的骑兵阵型能最大程度减少被箭矢射中的可能性,所以我才在雅巴亥将军对我方步兵展开环射后派出骑兵迎击,锥形阵是对付纵深薄弱的军阵最好的方法,待冲入阵中,再展开游击,保持一个对方不能拿出弓箭,却又无法全面交兵的距离,这样雅巴亥将军的骑兵就被牢牢贴住,进不能杀敌,退则有损兵之虞。” “既然已经牵制住对面骑兵,我方骑兵则可游刃有余,弓箭对付盾阵只能射停却不能射杀,与其被动拖延时间将箭矢射光失去战力,不如将骑兵全换成骑枪,对盾阵进行投掷,骑枪的重量则可以将盾阵砸出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对于没有长枪的弓盾阵营来说,就是骑兵进攻的关键,这样,弓盾之阵也就可以破了。” 枪盾之阵有我方弓箭手射停,要想减少伤亡只能收缩防御,如此一来速度还不如一个人正常行走,最后雅巴亥将军见我方步兵全部去对付他的残余骑兵,则拼命想要用枪盾混编队快速击破我方弓箭手,可是他慌忙之中却忘了,他的步兵能向前冲锋,我的弓箭手也能快速向后撤退,只是我的弓箭手身后干干净净,他的步兵身后却是我的一百骑兵,人的速度再怎么快,也比不过马的速度。“ “这时雅巴亥将军的骑兵已经被击破,从他的右侧和身后皆有我的骑兵冲锋,再要收缩结阵已经是来不及了,我的两侧骑兵梯次冲杀之后立即脱离,刀牌手也就刚好冲到他的步兵跟前,以三个全阵对抗两个残阵,这样的战况,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输。” 沈络将这话说完后,在场的众人心中又是一惊,是啊,似他们这种游牧民族出身的王朝,对骑兵的依赖太大的,就如刚才的演武,若不是雅巴亥对骑兵的盲目信任,也不至于在第一回合便被沈络的一百骑兵缠住,从而丧失整个战事的主动权,原来满洲八旗六万人所向披靡,却每每在与明军对抗中出现超出预想的折损,是因为他们只知兵种间的相克,却忽略了阵法的重要性。 沈络向众人深深一揖,对赫舍里说道:“义父,并非是我不想从军,我也知道此时辜负了义父对我的期望,只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万望义父能够理解。” 沈络说罢,便转身告辞,说到底,他也有汉人的血脉,曾经教会他这些战法的恩师也是汉人,他无法用在汉人处学习的知识转过头来对付汉人,此时若回关内去除了参军,也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地,可他也不愿意将来在战场上与赫舍里抵死拼杀,所以只能将从前的抱负藏在心底,活过这一世庸庸碌碌的人生。 赫舍里不管身后面面相觑的众人,只死死盯着沈络远去的背影,突然间赫舍里放声大笑,众人皆以为他此番受了刺激,只是赫舍里长笑三声过后,便又看着沈络的身影,嘴里喃喃说道:“络儿啊络儿,为父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总有一天,为父要亲自将你送入军营。” 沈络一出演武场,便直接上了马车往王府而去,一路上他一直将车帘掀开,看着马车两旁快速向后退去的街景,这里的人已经全部换成了旗装,留起了金钱鼠尾,除了叫卖时能听见几句汉语,已经完全没有大汉文明的影子。 沈络平静地看着外头,心里却一直在不停思考,这里虽不似大明南都应天府一般繁荣,可是也算得上热闹非凡了,完全不像是宋锦叔叔口中所讲的那样,满街萧瑟、四下无人。可见再萧条的景色,只要给予时间,都会慢慢恢复生机,反之亦是如此,再是繁华风光,天长日久,或许也会慢慢颓败下去,可如此一来,千百年间的王朝更迭,你死我活的战争厮杀,在这么长的历史当中又有什么意义? 沈络不懂,但他也不愿意再去想,此时他的头已经疼痛无比,若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暂时不去想它,沈络只觉马车忽然一顿,震南王府便到了。 才一脚踏进王府大门,沈络便看见冯昭向他走来,这厮,已经有数十天未与自己说话了,只在后花园的长椅上坐着,远远看着赤白雪,今日竟主动前来,属实奇怪。 正当沈络暗自疑惑间,冯昭走到他的跟前,说道:“徒弟,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今日和你见面是来告别的,我要回关内。” 沈络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要回去关内,为何来找我告别?与府里人说了不就是了?” 冯昭见沈络如此不上道,不禁有些恼火,对沈络道:“师父要离开,你难道不送一些盘缠行李?古人相别还要送一辆马车或一匹快马,你难道就要让师父一个人走回关内去?” 听冯昭这样一说,沈络便彻底明白了,这厮合着向自己要钱来了。只见沈络将头一偏,望向别处道:“没钱!” 冯昭听后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便没有了下文。 两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儿后,后花园中阿雅将齐妍儿搀扶出来,赤白雪跟在后头,远远向沈络道:“相公,你回来了?” 阿雅听后悄悄白了赤白雪一眼,阿雅有些瞧不起赤白雪,特别是听说她要与齐妍儿一同与沈络成亲时,阿雅更是对赤白雪有些偏见,此时赤白雪叫出的一声相公,虽说齐妍儿已经不介意,但是阿雅仍是觉得刺耳。 齐妍儿是知道阿雅这个小动作的,只是她也不当面说穿,只当做没看见一般,待阿雅搀扶着她走到沈络近前,便问道:“赫舍里大人对你说了什么?” 沈络看着众人,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他想让我参军。”听见这话,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齐妍儿又问道:“那你答应他了?”沈络说道:“没有,我拒绝他了。” 听到这话,齐妍儿与冯昭心中倒是放下了一块石头,齐妍儿没有多少意外,反倒是阿雅,此时听说沈络拒绝了军旅,心中有些不快,对沈络有些瞧不起。 满人原本就是游牧民族,能参军入伍是一家人的光荣,眼前这人却直接拒绝了这个机会,阿雅不明白,她心中在想或许眼前这人本来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而赤白雪与冯昭却不希望沈络参加清军,以后难免会与大明为敌,他这番拒绝,正好避免以后同室操戈。 齐妍儿知道沈络为何要拒绝,只是上前默默为沈络整理了衣衫,问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进了院子不进里头去,要在这外头站这么久?” 冯昭此时一张脸涨了个通红,沈络见状便向众人说道:“冯昭刚刚与我说,他想要回关内了。” 第四十五章:方应楼 冯昭在这里本就是想要多看看赤白雪,但他是一个汉人,与沈络又非亲非故,自然出入都是一个人,这对冯昭这种风火性子来说实在有些难熬。 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每日只能远远看着赤白雪,冯昭打了退堂鼓,今日一时急切想要向沈络要了些资本回关内。此刻赤白雪听沈络这样说,便瞪大眼睛向冯昭问道:“冯先生,相公说的是真话?” 看见赤白雪这般可爱模样,又与自己隔得如此相近,早将返回关内的想法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忙摇头道:“我没有,别听我徒弟瞎说,徒弟都还在这里,师父还能去哪儿是吧。”说罢,冯昭直向沈络挤眼睛。 沈络知冯昭是什么意思,可就是不想帮他圆这个谎,无论冯昭怎样向他挤眼睛,沈络索性将脑袋偏到一旁,来个看不见听不清。 齐妍儿见二人这般模样,便知其中原委,只虚声对沈络说道:“既是冯先生没有提过回关内的事情,那定是你听错了,咱们回屋去罢,这里的对堂风吹着怪难受的,几个大的吹一吹倒是没什么,别把小的给吹出了毛病来。” 看着齐妍儿这八面玲珑的,冯昭连忙陪笑着,点头哈腰地一个劲把赤白雪往屋里引,可赤白雪却不吃他这一套,看着阿雅搀扶着齐妍儿回去,便也向沈络说道:“相公,咱们也进去罢。”说罢迎着冯昭的眼神,与沈络一同进了屋里。 无论沈络是否愿意加入清军,如今大婚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震南王的面子的确很大,还有三个来月,前来送礼的人已经将门槛踏破了。 沈络一天到晚只应付这些前来送礼的人,已经将他折磨得消瘦了许多,虽是不像汉人那么多礼节,但满人的礼节比起汉人来更加费神。 方才又送走了一波客人,沈络转身去后花园走走,刚一到后花园,只听见一个声音用汉语在轻声呼唤他:“沈大人......沈大人......”沈络听见这声音后左顾右盼,心中疑惑这里为何会有如此纯正的汉语,却看见一处假山后头藏着一个人,正是这人在低声呼唤。 对方见沈络已经发现他了,便连忙招手,让沈络过去。沈络不解其意,但却也不担心是歹人,天下间没有一个人会蠢到会在王府里谋害一个王爷的外孙。 想到这里,沈络向那人走去,待到走到近前,沈络向那人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叫我过来?” 对面那人道:“沈大人,在下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罢了,只是我家大人想要见你,特地让小人在这里等着沈大人,好将沈大人接过去。” 沈络听后心中疑惑,自己在这里多时,极少出门,哪里认得什么大人,当下便问那人道:“你家大人是谁?”那人说道:“沈大人不必多问,你们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说罢便从后角门将沈络带出了王府。 待二人出了王府之后,才转过两个小巷,就见一顶轿子停在街边,这轿子虽然并不华贵,但老百姓有钱的都只能坐马车,更多的是牛车或步行,可见对方的地位大小也是一个官。 那个侍从走到轿子旁的一扇角门边,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老翁将角门打开,侍从对那老翁小声道:“贵客已经来了,谭老请放行。” 那老翁探头出来看了看左右,便赶忙将沈络二人迎进了小院。 沈络这才看清,这是一处破落院子,处处都显得那样颓败,沈络有一些慌了,不会是真的有人想要在这京城之中谋害自己罢? 沈络正这样想着,只见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人从那间破屋中走出来,侍从对沈络说道:“沈大人,这就是我家大人。”沈络听侍从这样讲,便仔细盯着对面那人打量,只是看了许久,也没有想出这人的面孔来。 只见那人对沈络开口说道:“你就是沈络?”沈络有些疑惑,向那人问道:“我就是沈络,请问大人是?”对面那人说道:“我是方应楼。” 听闻此话,沈络心中一惊,方应楼,这个名字早先就听宋锦讲过很多次,他正是与自家父亲在这沈阳城中一起抵御清军的大明指挥使方应楼将军,只是为何他会在这里,还成了满人模样。 沈络不解地问道:“你是燕州卫指挥使方应楼大人?为何你如今是这样打扮?”听了沈络的话,方应楼长叹一声,才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那日沈阳城破,方、沈、施、王四人各自带领剩余兵马前去各处城池,将后金大举进攻和沈阳城破的消息带到,再协助各处组织防御。 等到方应楼到了盘锦,才听见沈复在浑河一战中身死,此时方应楼知辽东此时局势岌岌可危,辽阳必然是后金军下一个目标,更不知宋锦是否也已死在了路上,便要求盘锦守将派人到锦州求援,另一面再派出两个千户所前往辽阳增援。哪知盘锦守将早就被后金吓破了胆,在方应楼带来沈阳城破的消息之后,便紧闭城门,不许一人进出。 多番上报无果,方应楼准备自带一个千户所前往辽阳,就在临行前夕,却因歹人高密,这连同方应楼在内的一千人全部被关押在大牢之中。果然,在五天之后军报传来,辽阳城也破了,袁应泰绝望自尽,王矫带领剩余将士尽数力战殉国。 后金一路攻城拔寨,转而向西又再一次攻破营口,施常杰在带人向盘锦撤退的途中被后金骑兵追上,因仓促间在大辽河河洲找不到可供渡河的船只,只得背水一战全数战死。 听闻各处战败的消息,辽东七十二城全数出城乞降,盘锦也包括在内,这时方应楼买通了看押监牢的狱卒,将这一千多人全数释放,方应楼在重获自由之后将城内剩余抵抗者汇集起来,加上这一千人,勉强凑够了一千五百余,在城内展开巷战。 方应楼这一千五百余人坚持了两天时间,全力拼杀了后金两千余人,最终被原守将出卖,致全军覆没,方应楼也身中数箭,失去了意识。 本以为这就要随沈阳的几个老哥一起去了,但自己竟被后金救活,转到了辽阳城内休养,期间方应楼数次想要寻死,可都被看管他的军医拦下。 最后方应楼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待伤势完全好了之后,后金便改了国号为清,迁都到沈阳,称沈阳城为盛京,方应楼也被一同带去了新都。这一进新都,只见沈阳城内的汉人被满人和蒙古人各种欺辱,毕竟自己曾经也为了沈阳拼杀过,此时若自己死了,只能是图那引刀一快罢了。 索性自己曾经誓死抵抗的模样入了清廷的眼,他们救活自己的目的也是想让自己为清廷效力,那便答应了下来,在这清廷之中做了一个小官,虽说不能让这沈阳城中的老百姓过上丰足的日子,可也让城内的汉人不再受满人和蒙古人的欺辱。 那日听说震南王的外孙找到了,便有一些诧异,这震南王据说是从未婚配,膝下无儿无女,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外孙?当听见这人名字叫做沈络之后,便猜测或许就是当时同僚沈复之子,经过长久以来的多方打听之后,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一样,今日趁着送礼的大好时机,让侍从在送礼之后找个机会将沈络约出府来,带到了此地。 沈络听方应楼将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心中顿时对他充满了敬意,本来是拼死抵抗的外敌,却因为心系百姓,忍辱负重成了敌营的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头的那一刻沈络不敢想象,也正是如此,沈络才在这里几个月都没有剃头,亏得他在震南王和岳络的庇护之下,若是换了旁人,在第一次拒绝剃头之后,也许就已经被枭首了。 方应楼将这些经历将过之后,便对沈络道:“我既是你父亲的生死同袍,那也就托个大,自称一声方叔叔罢,后生,方叔叔且问你一个问题,宋锦还好不?” 听说方应楼问起宋锦,沈络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低沉着脸说道:“宋叔叔他不好,之前被一个歹人出卖,已经身故了。” 方应楼听后瞪大了眼睛,这次沈络身边没有宋锦的身影,他就已经猜到一二了,可此时坐实这个猜测,又是另一番心情,方应楼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如此有血有肉的汉子。后生,你且与方叔叔说说,那歹人姓甚名谁?还有没有他的消息?” 沈络闻言摇摇头,说道:“这个歹人我只知道他叫做康鹤年,想来如今可应该七十来岁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只怕是老死了也未可知。” 方应楼一听这话,登时便怔住了,片刻后才对沈络说道:“后生,你说这人的名字叫做康鹤年?”沈络见方应楼这般反应,心中有些疑惑,说道:“是啊,他就是叛徒康鹤年,我的几个叔伯阿姨,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全被他害死了,这个名字我是决计不会记错的。” 第四十六章:身世浮沉 方应楼听后对沈络说道:“后生,只怕是你的这个仇人,就在这沈阳城中。”沈络听后心中大惊,问道:“方叔叔,你怎么会知道?你认识这人?” 方应楼说道:“这有何不知,约摸四年前,从旅顺口来了一个老头,听他说竟是从山东蓬莱一个人驾舟过海而来,当时他身上几处伤痕,奄奄一息,若是寻常老头,只怕是早就归了西,爱新觉罗·阿巴泰见这人竟如此神奇,便将他治好了伤,留在自己身边,想来后生大婚之日,他或许也会到场。” 听方应楼这般描述,沈络心中闪过一丝高兴,只怕是那日引贼人来打,却在最后出现分歧从而狗咬狗了。此番得来全不费工夫,知道了这贼人的行踪,以后就好动手了,阿巴泰是清太宗皇太极的亲兄弟,与和岳络二人相比,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异姓王,爵位等级是一样的,想来他这个异姓王的外孙杀了亲王身边的一个谋士,最多只是受些牢狱皮肉苦罢了。 可成亲之前是决计不能动手,一来他是个从关内而来的人,根基不稳,二来齐佳氏这个盟友还未坐实,若是提前动手,只怕是自己性命不保,也要连累赤白雪与冯昭二人,最终又要和齐妍儿分开,再也不得相见。 可思来想去,沈络还有一事不太明白,眼前这方应楼叫自己过来,肯定不是为了让自己听他讲述以前的故事,一定是有另外的关系。 想到这里,沈络对方应楼说道:“方叔叔,今日你将我叫过来,应该不是就为了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罢?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要给我说,咱们都聊了这么久,也该将那正事拿出来说说了。” 方应楼听沈络这般说,这才一拍脑门,神情懊恼道:“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了,后生,方叔叔此番叫你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与你说。” 沈络闻言道:“方叔叔但说无妨。”只听方应楼道:“后生,事情的缘由我都知道,可是你上当了,那和岳络·哈珈根本就不是你的外公!” 沈络没想到方应楼会如此说,听罢顿时一道晴天霹雳,沈络呆呆地站在原地,这个消息对他来说过于地震撼了些。 方应楼见沈络这般模样,继续说道:“后生,你根本就不是满人,而是一个纯纯正正的汉人,你的母亲在小的时候,是关外的汉人,那时与你真正的外公外婆在海西女真部落附近一个小村庄过着田园农耕的日子,直到后来,努尔哈赤带着建州的女真部落四处征战,将海西女真及野人女真两个部落击溃,你母亲的村庄也受到了波及。” “那个村子被洗劫一空,若有百姓稍作抵抗,便被就地格杀,你的外公外婆也死在了自家房子里,幸而你的母亲在这之前被藏在了一口大缸之中,才没有被杀,但没过多久却被和岳络发现,那时和岳络还只是一个牛禄额真,一时没有忍下心来处死你的母亲,就将她带回了努尔干。” “后来你母亲成年没过多久,和岳络就要让她嫁给赫舍里,因为赫舍里氏与和岳络氏世代要好,但你母亲誓死不从,差点被和岳络捆起来硬逼着成亲,你母亲这才逃出来,在蓟州卫遇见了你的父亲。” 沈络听到这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情,那日在父母坟前得知自己是满人,已经动了寻死的心,后来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身份,可如今又从方应楼口中证实自己并非满人,对沈络来说,此刻有些接受不了。 自己若不是满人,那和岳络那里该怎样相处?齐妍儿怎么办?虽说和岳络和赫舍里一直在欺骗自己,可他们对自己的感情是认真的,他们两人都深爱着自己的母亲,爱屋及乌,对自己也如亲生一般,如今自己身份尴尬,若是今后他们再次与大明厮杀,那自己又该如何相处? 方应楼见沈络这般模样,借着说道:“后生,回去罢,回去关内,你既然不是满人,也就没有必要再呆在这里了,不管和岳络还有赫舍里是否真心对你这么好,但是你的母亲绝对不希望你与和岳络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这番话将沈络点醒,当初母亲逃了出来,就是不想与他们共同生活,虽然他们对自己真的很好,但自己却没办法为他们养老送终了,但是齐妍儿又该怎么办?或许现在真不是妄谈回去的时候。 沈络其实还有另外的打算,就见他一口回绝了方应楼的建议,说道:“方叔叔,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康鹤年那个老贼,现在还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我必须要杀了他,不能让我那些叔伯婶姨白死!” 方应楼听后叹了口气道:“后生,这里不是让你逞能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让你逞能的时候,康鹤年这人我接触过几次,手段老辣、行事谨慎、心肠歹毒,现在仗着阿巴泰的保护,你更不是他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是成功报了仇,你搭自己一条命、搭齐佳一条命、搭云姑娘一条命,值得吗?” 听到这话,沈络的身子猛地一颤,一想到齐妍儿与赤白雪二人,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偏偏在这时候听到康鹤年的消息,偏偏在这时候要与心爱之人成亲,偏偏在这时候知道自己与和岳络并非血亲,如此一来,沈络便有了顾忌,若将康鹤年杀死,或许和岳络与赫舍里二人会立刻抛弃自己。 自己死了没关系,反正大仇得报,只是齐妍儿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赤白雪怎么办?亦或是阿雅和冯昭? 就在沈络呆呆站在原地愣神之时,门外那个侍从一把将门推开,说道:“方大人,刚才眼睛来了消息,又有一批人去王府送礼,震南王在四处找沈大人,沈大人必须回去了。” 这一下将方应楼和沈络惊了一跳,方应楼赶忙道:“后生,赶紧回去,你坐我的轿子回去,急匆匆跑回去若是喘气大了些必然会让和岳络疑心,今日我们两人见面的事情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我们俩都有危险。” 沈络点点头,急忙与那侍从跑出门去,沈络一个闪身进了轿子,那轿夫抬上轿子便向震南王府狂奔,待几人到了王府,那侍从又将沈络从角门处引了进去,才刚进角门片刻,王府下人便看见了沈络,远远道:“方大人,王爷一直在找您,快随奴才们进去罢。” 沈络赶忙装作悠闲的模样,与那下人一同回了王府的客厅。 沈络刚一进正厅,就看见和岳络与赫舍里二人与那群客人相谈甚欢,见沈络到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这外孙,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刚才又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怠慢了各位,还请见谅。” 众宾客连忙答道:“不敢不敢,沈大人如此英雄少年,与王爷、额真一般意气,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这一记马屁拍得和岳络二人是心花怒放,一时开怀大笑,又将酒杯端上,连连与众人对饮,沈络也不能推脱,硬生生又与众人喝了几杯。 酒桌上,无非就是一些溜须拍马,称兄道弟,一群人在沈络耳边聒噪,直叫沈络心烦意乱,可又不能表白出来,只能陪着笑脸应对。 待酒过三巡之后,那群送礼的宾客便起身告辞,这群人在官场上尽是老狐狸,知道再过一会儿又会有一批人来送礼,当下要将和岳络陪开心,却又不能将他喝醉,这个点拿捏得如此之准,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倒是学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 见众人要走,和岳络也不多留,吩咐赫舍里与沈络二人将众人送出门去,沈络只得照办。 待送走了客人,赫舍里的笑脸立即阴沉下来,对沈络说道:“络儿,跟为父过来。”沈络听后心中一惊,暗道定是要问自己方才去了哪里。 果然,赫舍里将沈络重新带回和岳络面前,和岳络刚才的意气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见沈络走到自己跟前来,和岳络便问道:“络儿,今天是什么日子想必也不用我来告诉了,你自己心头清楚,我只问你,刚才客人来了,我差人四处找你都找不见,你到底去了哪里?” 沈络此时有些慌张,低下头去眼睛骨碌乱转,一时竟想不起来如何搪塞过去。和岳络见沈络半晌没有声音,不禁怒火中烧,“砰”的一声猛然将桌案拍了个山响,怒道:“说!” 和岳络这一拍桌子,把沈络吓了一大跳,这一惊吓将沈络肚子里的酒气全惊到了脑子里,这一番酒气上涌差点儿没将沈络厥过去,强压住酒气之后,沈络反而想到了一个借口来。 沈络装作害怕道:“外公,方才我迎了几批客,肚子里的酒晃得厉害,一时憋不住就出恭去了,只是喝多了些懵了脑子,一时间竟没找到路,扶着王府的院墙走了好一些,这才找到的茅房,没成想过了这么久,怠慢了方才的几位大人。” 第四十七章:不速之客 和岳络听沈络这般解释,便直直盯着沈络看了半晌,沈络被盯得心里打起了鼓,心道:这理由难道竟没能骗过他? 半晌后,和岳络才冷冷问道:“络儿,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沈络暗道:难道我还能说这是假的不成?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对和岳络道:“我说的句句是真。” 听见这话,和岳络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络儿,男子汉这点酒量可怎么行?看来你得多喝几杯才是!” 见和岳络这般模样,沈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管和岳络是真的相信了还是故意转开话题,至少现在来说,这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 沈络赶紧又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向和岳络告了会儿假,和岳络笑着道:“去罢,好好休息,等会儿还要有人来呐。” 听见这话,沈络便转身离开了,和岳络看着沈络的背影,一张脸又阴沉了下来,对赫舍里说道:“这小崽子,开始对咱们扯谎了。赫舍里啊,到底他不是咱们的人啊!” 赫舍里听见这话,缓缓说道:“毕竟他也是闻柳的孩子,若是他真的知道了实情,我还是有些舍不得杀他。” 沈络装着醉意回了后院房中,暂时放下心来,刚要长舒一口气,却听得门外齐妍儿的声音道:“你个死人,刚刚去了哪儿,让全府上下这一通好找。” 沈络转身一看,就见齐妍儿在阿雅的搀扶之下走了进来,齐妍儿的肚子都已经很明显了,日常的行动也越发不便起来。 沈络看齐妍儿这模样,虽忍不下心来告诉她事情,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与她说话。沈络转头向阿雅说道:“阿雅,你且出去一会儿罢,我有几句话要对妍儿说。” 阿雅有些不愿意,故意装作没有听清的模样,依旧是寸步不离的守着齐妍儿,她打心里头就有些看不起沈络。齐妍儿也看出她的想法,对她说道:“朵丽阿雅,你且出去罢,这是你家姑爷,他的话你要听。” 听见这话,阿雅不情不愿地将齐妍儿搀扶坐下,恶狠狠瞪了沈络一眼,便转身出门去了。 待到见阿雅将房门关上,齐妍儿对沈络道:“坐罢,半日不见人,一回来就鬼缠身似的一脸严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齐妍儿倒也是一个玲珑人物,见沈络这般模样,也收起了往日嘻嘻哈哈的神色,也不急着催促,专心等沈络开口。 沈络也不知如何讲起,半晌过后才慢慢道:“妍儿,你父亲是不是和阿巴泰走得很近?”齐妍儿听见沈络这话,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将沈络的嘴捂住道:“你要死啊,这样直呼多罗饶余贝勒的名字,还想不想好活?” 嗔怪一句后,齐妍儿又说道:“要说我爹和贝勒关系的确不错,那是因为我哥哥布色赫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萨尔图是贝勒的亲信,对我父亲也是百般照顾,所以自然他们就走得近了些。你问这个作甚?” 沈络原本只是听说自己这个岳丈和阿巴泰走得相近,今日一听果然如此,本想尽快对阿巴泰身边的康鹤年下手,可如此一来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否则若是自己暴露,势必会与岳丈起冲突,到时候齐妍儿夹在中间定会两难。 齐妍儿见沈络这般呆子模样,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真是的,从进门到现在傻里傻气的,也不知道在外头乱吃了些什么。” 沈络没有说话,只是牵着齐妍儿的手,神情款款地盯着齐妍儿看,齐妍儿被这炽热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偏到一边,说道:“你这淫贼,当真是吃错了药。”虽是嘴上这么说着,但手却没有收回的意思,就这样任由沈络牵着,眼底尽是笑意。 片刻之后,阿雅在外头敲响了门,大声道:“小姐,你和姑爷把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要进来了!”这一声属实将屋里二人吓了一跳,赶忙将手松开,齐妍儿登时涨红了半张脸,嘴里说道:“这小蹄子,越来越没规矩了,这话也这么大声说,莫不是要作死。” 阿雅推开门,向里头走来,看齐妍儿气鼓鼓地神色,以为是沈络又惹了她生气,便说道:“小姐,你都有七八个月身孕了,这人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权且不听就罢,可别听进心里去,伤的可是你的身子。” 沈络与齐妍儿听见这话,不禁一阵气竭,如此这般倒打一耙的,还真没怎么见过,这可真是小刀剌腚——开了眼了。 沈络起身对阿雅道:“罢罢罢,惹不起姑奶奶我还能躲得起,你好好照顾小姐,我出去散散心。”说罢便出了这门,往正门方向走去。 沈络还没走出几步,便被赫舍里叫住,待到沈络行了礼,赫舍里便说道:“络儿,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要请安,不是穷酸汉人那套作揖,在家里也就罢了,要是碰见其他人,还不得暗地里说你来了这么久连请安也没学会?” 沈络听见这话,只低下头装作虚心接受的样子,却一句话也不说,俗话说跪天跪地跪父母,这请安看见地位辈分高的都要下跪,沈络心里实在是有些反感。 见沈络这般模样,赫舍里也不分辩了,又说道:“刚才你都已经歇好了罢?正好,又来客人了,你外公身体不适,已经回房休息了,就你随我一同去接待一番。” 沈络赶紧应了声“是”,三两步走到赫舍里的身后,低着头跟着赫舍里正厅往正厅走去。赫舍里见沈络无精打采的样子,说道:“络儿,你这样子莫不是前酒还没醒?这可要不得,这一次是贝勒府来人了,不管你醒或没醒,给我撑到把客人送走。” 沈络这才勉强将情绪收拾一下,装作十分开心的模样,赫舍里见到也终于点了点头。 离正厅还要走上一走,一路无话的滋味沈络实在是受不了,便随意和赫舍里搭了个话道:“义父,您刚才说这一次来的客是贝勒府的人,是哪个贝勒啊?” 赫舍里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多罗贝勒,虽然是皇上的亲兄弟,可你外公爵位比他们高,他是冲着你外公的名头来的,大清异姓王没有两个,你可别给你外公丢脸。” 沈络听这话后心中一惊,多罗饶余?那可不就是阿巴泰?那这回来送礼的难道就是康鹤年?莫非康鹤年是想假借送礼之名对自己有所图谋?沈络虽心中有些忌惮,可也有些担心,万一自己再一次见到康鹤年按捺不住仇恨,当场撕破了脸,这可就要坏了事。 还好,来人并不是康鹤年,领头的自称是多罗饶余贝勒府的管事,待与沈络众人寒暄过后,便开口问道:“听说沈大人在南朝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美丽女子,奴才着实有些好奇,今日在贝勒府死皮赖脸讨得了这份差事,也就是想见一见,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额真、大人见谅。” 沈络心中有些奇怪,虽说这沈阳城里都知道这王府内有一个南朝女子,可前后来了这么多送礼的客人,却从来没有一人提出想要见见她的,这管事这么一来竟不怕冲撞了王府,提出这么一个有些无礼的请求来。 沈络身边的赫舍里此时心中也有些不快,也并非是因为来人提出想要见见家中女眷的无礼要求,而是这赤白雪本就只是一个南朝汉人,再漂亮也不是满人,况且她还是一个侧室,来人做客不先见见正室,却要见这个汉人侧室,这让赫舍里有些恼火。 虽是这样,赫舍里也依旧笑着,对客人说道:“管事大人请稍后,我这就将云姑娘请过来。” 那管事笑着点点头,拱手说道:“那就劳烦额真了。”沈络疑惑地看着那个管事,却突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阴冷,沈络心中一惊,再仔细一看却再也没有了这种神色,定了定神之后,看见对方冲自己笑了一笑,沈络也回应对方,见一切如常,沈络只当是刚才自己看花了眼。 不一会儿,赫舍里将赤白雪从客室待到了正厅,说道:“管事,这就是络儿从南朝带回来的姑娘,叫做云迟迟,云姑娘,快来见过多罗贝勒府的管事。” 王府自打迎客以来,是不允许女眷到正厅来的,若是有客想要见见女眷,也只是将齐妍儿带出去,自己是从不能到正厅来的,这下竟破了规矩,叫赤白雪好一阵疑惑。虽然她是不解其意,礼数却不能落下,赤白雪躬身对那管事福了一福,嘴里说道:“见过管事大人。” 那管事的见赤白雪的模样,眼睛差点儿直了,嘴里一直喃喃道:“不愧是众人传言中的美人,这模样果然标志。” 赤白雪听见对方这样夸她,到底还是有些开心,嘴里谦虚道:“大人过奖,迟迟不敢。”说罢看向了沈络,却见沈络一直盯着那管事,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赤白雪心中一惊,难道对方点名见自己竟是别有用心? 第四十八章:赤白雪失踪 赤白雪跟随沈络许久,他所表现出来的事情,赤白雪都无条件相信,因此当看见沈络用如此眼神看着那管事之时,赤白雪立即怀疑这人有问题。 只是在整个拜访期间,众人却未发现那管事有任何举止上的异常,一切都是这样正常,在几人交谈过约半柱香后,那管事便起身告辞了。 见客人已离开,正厅中众人也接连散去,只剩得赤白雪陪同着沈络还在位置上坐着,见沈络依旧是那一副眉头紧锁的神情,赤白雪又重新倒了些热水在茶杯中,轻轻放到沈络面前,说道:“相公,妾身一出来就看见这神色,究竟相公是在烦恼什么?能否说出来,看看妾身能不能替相公分忧?” 沈络听这话后说道:“迟迟,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方才那贝勒府管事叫你出来见面,我就觉得有问题。”赤白雪虽然来这里有一段时日,可从未有人对她说起这里的规矩,她自是理不清其中缘由,沈络这边自是不一样,无论是齐妍儿、赫舍里、和岳络还是王府各管事、下人、婢女,都一直在教他满人的礼法规矩,若来人有异常举动,他却是清楚不过。 就待沈络将心中疑问全部说与赤白雪听时,赤白雪脸上也闪过了一丝不快,嘴里说道:“果然,如相公所说,这管事行事也实在怪异,若是他将妾身召出,可为何在席间却一直对妾身有所闪避,竟像是故意与妾身划清界限一般,这人不得不防,只是如今才听到这些规矩,这群满人竟如此蔑视汉人,实在是苛刻了一些。” 沈络苦笑了一声,为了一个可笑的误会和欺骗,自己竟让赤白雪在这里稽留了如此之久,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这个误会,也许和齐妍儿就永远不能再相见了,想到此处,沈络心中对自己暗骂,几个月间,竟将两人都负了。 自那日多罗贝勒府来人后,已经过去了八九日,却再也没有了贝勒府那边的消息,这让沈络不禁有些怀疑,那日贝勒府来人送礼是否真的只为送礼,一切都是自己多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也越来越近,这日,和岳络将赫舍里和沈络叫到自己的卧房之中,商量着婚礼的细节,却听得门外头隐隐有些骚乱,声音虽细小,可也扰得房中三人静不下心来。 和岳络大声向门外众下人呵斥道:“门外的人,告诉其他人,到我房门口的时候安静些,平日里少有管教你们,现在倒把你们惯得越来越没规矩了。” 这话一出,门外果然消停了一些,和岳络没有细追究,仍旧与赫舍里和沈络议论。和岳络贵为异姓王,虽无实权,朝中各臣皆想要攀附,此次沈络成亲,盛京中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要到场,说不得皇帝也要亲自前来,所以半点也马虎不得。 可就当三人没有清净多久,门外又一次喧闹了起来,这下和岳络再也无法忍住火气,用力一拍桌案,震天声响将外头吓得鸦雀无声。 听得外头已经安静下来,和岳络怒道:“外头现在是谁当值?给我滚进来!”话音刚落,便见卧房门被打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三人面前,说道:“王爷,现在是奴才在当值。” 和岳络看着那人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叫骂道:“好你个狗奴才,今日是瞎了你的心,我爷孙三人在这间卧房里商量的事情怕是你们也清楚,你当值期间却让他们像一群叫山雀一般在门外叽叽喳喳,吵得本王心烦意乱,你是不想活了?” 听到这里,那人磕头如捣蒜,说话间都有些带了哭声,连忙道:“王爷饶命,不是奴才要放任他们吵闹,只是府里出了大事,这才打扰了王爷。” 那人将这话说出,和岳络倒奇怪起来,这王府出了什么大事,自己竟然不知道,也没有人过来通报,想到此处,和岳络对那人问道:“究竟是什么大事?为何没人与我说?” 只见那人眼睛看了看沈络,又看了看赫舍里,最后看着和岳络说道:“启禀王爷,客房里云家姑娘不见了。” “什么?”沈络一听那人说这话,立马站起身来,惊讶道:“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只听那人回答道:“大约一个时辰以前,巳时二刻的时候,有奴才见云家姑娘的房门紧锁,平日里这个时间姑娘已经出来透气了,可奴才们敲了半日门也没有听见声音,害怕是出了事情,就将姑娘的房门撞开,里头却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大开着,奴才们便到处寻找,这都找了快一个时辰了,却还没有找见姑娘。” 和岳络听见这话后,随即呵斥道:“狗东西,云家女不见了,你们为何不来和我说?偏要我问起,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找见,我要是不问你们还要瞒多久?” 那人被这一声呵斥,吓得身上都有一些颤抖,连忙趴下身子说道:“王爷息怒,奴才们想着那云家姑娘不过就是一个汉人女子,就算是不见了也不值得让王爷烦心,横竖就让奴才们私下里找回来,落个皆大欢喜,若是找不回来也无妨,不过是一汉人罢了。” 听到这里,沈络怒火中烧,愤怒间这就准备起身去床头将和岳络的佩刀取下来了结了那奴才的狗命。就在沈络还未起身之时,赫舍里突然怒骂道:“糊涂东西,还不将下人们都召集到一处?若是云姑娘找不回来,或是谁在她回来之前走漏了风声,你不死也得死!” 那奴才赶紧磕了几个响头,飞快地跑出门外去,将一众下人招呼到跟前来。 沈络突然有些感激地看了看赫舍里,但沈络不知道的是,赫舍里如此紧张却并不是因为赤白雪的性命,如大多数满人一样,赫舍里打心里不喜欢汉人,特别是洛闻柳与沈复成亲之后,也许只有洛闻柳和沈络二人才不会如此。 之所以赫舍里这样紧张,只是因为若是赤白雪消失或身死,必然会影响到沈络与齐妍儿的婚事,尤其是此时已经将贺礼手下,若是婚事受阻,必然会失信于各个朝臣,甚至于得罪齐佳氏,虽说此时齐佳氏人口不多,可齐佳氏在朝中盘根虬结,得罪了他们,那和岳络氏与赫舍里氏在朝中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当然,赫舍里这点儿心思也就只有和岳络才清楚,沈络与王府里的一众下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只奇怪以往赫舍里对赤白雪不冷不热,为何此时却如此关心。 王府中下人婢女足有三五十人,赫舍里让众人一同寻找蛛丝马迹,赤白雪平日与沈络可谓如胶似漆,眼见婚期将近,她是不可能做出逃婚这种事情来的,平日里也从未出过王府,更不可能在没有打过招呼的情况下私自外出,还是在大门紧锁的情况下翻窗出去,所以这事也就只有一种可能,赤白雪是被人掳走了。 可来人为何要掳走一个在这里没有一丝根基,在外人来看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汉人,这让王府内的众人摸不着头脑。当然,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已经惊动了齐妍儿和冯昭,待齐妍儿知道赤白雪失踪后,心中有些惊诧,忙询问众人缘由,可众人也是直摇头,只有阿雅得知消息后,竟暗自有些窃喜。 两个时辰后,和岳络坐在正厅中间,脸色阴沉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众下人,他厉声问道:“本王再说一次,云家女子不见之前,你们一群酒囊饭袋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这已经是和岳络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只见王府下人们皆跪倒在地,身子不住地颤抖,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和岳络反倒被气得笑了起来,说道:“很好,你们很好,如此失职,他日若是本王被人刺杀,你们只怕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甜!”说罢,和岳络又道:“官家,先将这一群护院每人笞二十藤,再将这群奴才每人笞十藤,方才当值那奴才一样二十藤,你打完以后自去赫舍里跟前领二十藤,明日再找不见,一样处罚,直到找见云家女子为止,若是你们不想被打死,就尽快找到她来见我。” 众人听和岳络此话,皆是面如死灰,再看那官家,更是如丧考妣一般,默默去护院房拿出一根荆棘藤来,他打众人还能手下留情一些,只是赫舍里亲自动手,怕他挨不过今日这二十藤去。 一时间,整个王府正厅里哀声遍地,那荆藤可不是说笑的,只是轻轻抽打在身上,虽隔着厚厚的衣服仍是抽一下便显出一条血线,这惨状直教齐妍儿和沈络不忍心看下去。 阿雅曾经在牢中受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刑罚,这时看着仍旧心有余悸,连忙闭着眼捂着耳朵,浑身颤抖着躲到齐妍儿身后,若不是和岳络与赫舍里在此处,只怕是她这会儿就要尖叫出声来。 第四十九章:不见 赫舍里紧握住荆藤,用尽全身力气抽打在官家身上,每一下都将官家三四层衣服完全抽裂开,露出里头皮开肉绽的景象来。待到赫舍里抽完这二十藤,只见那官家已经是完全晕厥过去,出气多进气少了。 和岳络冷冷说道:“你们几个,把官家给本王架出去,别放在这里碍本王的眼,要是他没死,就继续出去给我找!” 虽然方才官家抽打时已经手下留情,可众人都已经被打得动弹不得,每个人的衣裳都在往外渗着鲜血,可是震南王的话却不能不从,被点到的几人挣扎着站起身来,将官家抬了出去。 和岳络看着其余仍然到底不起的众人,说道:“还呆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想再吃几藤?快给我出去找!” 那群下人及婢女听后赶忙站起身来,相互搀扶着出去,只留下了一地的鲜红。 看着和岳络与赫舍里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在看看众人皮开肉绽的身子,沈络渐渐对这个地方开始产生了厌恶。笞刑,自古以来就是惩罚那些十恶不赦的人,整个历史上也只有曾经被当做奴隶的人被无辜奴隶主这样对待过,如今这样的场景就在自己眼前发生,若不是此刻赤白雪仍旧下落不明,只怕沈络立即就要拉扯着赤白雪和齐妍儿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这日,知道晚间仍没有找到任何的痕迹,沈络呆呆坐在卧房的茶桌旁,他有些想不通,这样一个大活人,突然之间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此时,一个惊人的想法在沈络的脑子里浮现出来:莫不是那贝勒府管事竟是康鹤年支使过来探路的? 想到这里,沈络心中一寒,若真是康鹤年要将整个鬼谷门斩草除根,或许就真要拿赤白雪开刀,让自己心急如焚,然后露出破绽,那不仅自己,赤白雪和齐妍儿或许都会遭遇不测。 此时外头一阵敲门声传来,将陷入沉思的沈络生生拉了回来,只见沈络吃了一惊,身体猛然一颤,厉声对门外说道:“谁?” “淫贼,是我!”听见门外传来齐妍儿的声音,沈络这才长舒一口气,说道:“是妍儿啊,夜沉了,有什么事情?” 这句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齐妍儿娇嗔道:“你这个死人,没事情还不能来看看你啊!我都在外头吹了半晌风了,你让不让我进来?你不心疼我也心疼心疼你儿子罢!” 听见这句话,沈络才如梦初醒,赶忙跑过去,将房门打开,只见齐妍儿一个人挺着肚子,手里端着一些饭菜,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沈络看着齐妍儿的样子,赶忙将她手中的饭菜接过来,将她往屋内迎,说道:“妍儿,快进来,我给你吃些热茶,这些饭菜你叫个小厮来就好,何必非要亲自过来。” 齐妍儿心知沈络这样碎碎念都是在担心她,虽是心中甜蜜,可嘴里仍旧不依不饶道:“怎样,不想我来啊?那我这就回去罢。我就知道,现在你的一颗心都给了云妹妹了,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沈络见齐妍儿说话就要转身离开,赶忙将饭菜放到桌上,一把拉住齐妍儿,满脸赔笑道:“好妍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留下来陪陪我罢。” 看着沈络这般局促的样子,齐妍儿“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好啦,我是逗你玩儿的,看你,一天了,不吃不喝愁眉苦脸的,若是云妹妹找回来了,看见你饿得似个老柴鬼一般,怕是吓得又要走了。这些饭菜你快吃些罢。” 看着桌上的饭菜,沈络真真是没有什么胃口,一想到赤白雪或许还在外头受苦,便再也拿不起这双筷子。只是又看看齐妍儿那殷切的眼神,这又是她好容易才端过来的,若是不吃,又辜负了她。 沈络长叹一声,上前身去搀扶住齐妍儿说道:“妍儿,你也坐下陪我吃一些罢。”齐妍儿被沈络搀扶着坐下道:“如何?今天晚饭我是吃过的,再吃就吐了,你不会让我这样难受罢?” 沈络也转身坐下,说道:“不要你吃,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看着沈络这般似是撒娇的模样,齐妍儿又笑了起来,说道:“好好好,今天本姑娘就看着你吃,这么大个人了,还这般小孩儿性子,真不害臊。” 沈络也不分辩,有齐妍儿和自己打趣,心里头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些,终于能够吃上一些东西。 眼看沈络这狼吞虎咽的吃相,齐妍儿笑道:“你啊,当年公冶先生饿你那么久,我偷偷给你带饼去,也没见你吃得这么香,你这模样活脱脱倒像起拔都来了,倒是合了那年在济南城里的乞丐模样。” 一想起济南府里二人初见时候,沈络也不禁笑出声来,这一天的郁闷终于驱散,看着齐妍儿,沈络说道:“到头来,或许还要感谢你们那一闷棍,也许就是那样我才能够清醒,要不是遇见你们,或许我还是在哪里当一个孤魂野鬼。” 齐妍儿赶忙道:“呸呸呸!快吃个大苦瓜,说什么孤魂野鬼,也不嫌晦气。”说罢,齐妍儿深情地看着沈络,片刻后,她摸了摸沈络的后脑勺,上头还有两条清晰的痕迹,摸着其中一条说道:“淫贼,你还疼么?” 沈络摇摇头,说道:“不疼了,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疼了。”说罢,沈络与齐妍儿相视一笑,又埋头继续刨饭去了。 突然,沈络似是想起了什么来,把手里吃了一半的饭碗放在地上,惊声道:“冯昭!冯昭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他回来?是不是也失踪了?” 齐妍儿被沈络这一举动惊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之后赶忙拉住沈络,说道:“冯先生好好的,只是听说云妹妹失踪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疯癫了,方才托人带口信回来,说他还要在城里找一找,今晚或许就不回来了。” 沈络听后“哦”了一声,没了下文,拿起碗来继续吃着东西。看着沈络这样,齐妍儿疑惑道:“许久前就想问问你了,这冯先生和云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关心她?当年在应天府云妹妹不是说已经没有亲人了吗?” 听闻这话,沈络苦笑了一声,将遇见冯昭之后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与齐妍儿听,齐妍儿听后有些哭笑不得,说道:“这冯先生,没成想却是这么一个死皮赖脸的人物。” 夜深了,正当沈络二人聊得火热,阿雅却找了过来,要带齐妍儿回房间休息,临走时,齐妍儿对沈络说道:“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还要继续寻找呢。” 这夜,托了齐妍儿的福,沈络也能马马虎虎睡上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早,天还刚蒙蒙亮,沈络便被外头一阵惊声叫喊惊醒。 待沈络将衣物穿好走出房门,只见王府下人们往来匆匆,惊慌失措。沈络暗想莫不是赤白雪找到了,却远远瞥见前院处的深井中抬出两具女尸来,将来看热闹的众人惊了一大跳。 半晌后,和岳络从卧房中出来,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两具女尸,对众人说道:“来人说说,为何今早会在井里发现这两人?谁与她们俩是一个房间的?” 这时,下人之中走出两个婢女来,说道:“奴婢白苏氏、董鄂氏,见过王爷。” 和岳络问道:“你们俩就是与她们一个屋子的?”见两婢女点点头,和岳络又问道:“很好,你们来说说,这两人是自尽还是有人谋害?” 这时两人相视一会儿,只见那白苏氏说道:“回王爷,这二人是自尽而死。” 和岳络说道:“自尽?好端端的怎会自尽?你们可不要扯谎,否则先问问府里的藤条。” 白苏氏听后赶忙说道:“奴婢不敢扯谎,这二人真真是自尽投井,昨儿个夜里,奴婢四人在屋里刚要睡下,这二人就在床上说,今日再找不到云家姑娘又得吃十藤,昨日那十藤已是生生将半条命打去,今日的十藤或许就真真将性命活活打没了,如此一来,还不如自己了断了干净。奴婢只当她们是在诉苦,也没当回事,今日早晨起来不见她二人,现在果真在井里找着。” 和岳络听闻此话,登时大发雷霆,对一众下人叫骂道:“十藤?十藤很多?只受一些皮肉苦就寻死觅活,这两个自己要死是吧?来人,将这两人仍进浑河岸边烂泥里,告诉所有人,不得天葬,不得掩埋,任她们被万虫蚀骨,我看谁还敢死?” 和岳络说罢,对众下人道:“今日再去找,找不到仍旧是昨日的惩罚,直到找着为止。” 一众下人听见和岳络这番话,又立刻鸟兽一般散去,分向沈阳城各个街道寻找赤白雪的下落,另有六七人被赫舍里留下,仍在王府之中各角落寻找线索。 再一次领略到和岳络的残暴,沈络已不想见到他,看着阿雅将齐妍儿搀扶回房之后,便转身离开了王府,也寻找赤白雪去了。 第五十章:赤白雪死了? 满人的丧葬习俗与汉人不同,汉人讲求一个入土为安,满人却是以天葬为主,人死后,为尸身换好丧服,将尸体停在郊外树荫之下,不过数日功夫,就会被虎豹豺狼整个啃食干净。 若是犯了罪或生前有过错而未赎尽之人,便会被草草掩埋,无坟无碑,三五年之后尸骸就彻底无影无踪。只有皇室之人,才能有资格为自己修造陵寝。 和岳络一不许天葬,二不许掩埋,命人直接将两个婢女的尸身仍在烂泥滩中,这恐怕是汉人和满人都最害怕的——曝尸荒野这样的灵魂将永世得不到安息。 暴虐的本性,终于开始显现出来了,可此刻的沈络,却完全没办法插手这件事情,即使失踪的人,是赤白雪。 沈络与齐妍儿在卧房中对向而坐,齐妍儿也觉察出沈络的不对劲来,可齐妍儿却没办法说出宽慰的话来,毕竟一方是沈络的外公,一方只是一群下人罢了。 半晌过后,沈络抬起头来对齐妍儿说道:“妍儿,找到迟迟以后,我想回关内去,你愿不愿意?” 齐妍儿没想到沈络会说这句话,可她也理解,只是若自己随沈络走了,必然阿雅会再次受罚,若是将阿雅带上一同南去,只怕喀尔拉哈氏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看见齐妍儿这般两难模样,沈络知她的考量,当即说道:“妍儿,你不必立即就告诉我,我也好好再想想,或许这也是我一时赌气,过段时间就好了。”其实真的是否只是一时赌气,只有沈络才知道,和岳络并不是自己的亲外公,沈络自己只怕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留下,可这件事情,却不能对齐妍儿说起。 自从今早的变故之后,王府里的气氛更加冷淡了,以往沈络与齐妍儿有说不完的话,此时也只是草草交谈几句。正当二人坐得难受,却听得门外一个婢女惊呼一声:“找到了!” 沈络心中一惊,难道是赤白雪找到了?想到此处,沈络“腾”地站起身来,对齐妍儿叮嘱一声坐好,便飞也似的冲出了卧房。 待沈络走到那人群拥簇的地方,却根本没有看见赤白雪的影子,只见一个婢女手中捏着一张沾满了泥土的信封,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只有一个大大的叉,写满了封面。 信件是汉字书写的,这群下人及婢女从未读过书,连满文都认不得,更别说汉字了,所以拿到这封信时也只有大喊大叫的份。 这时赫舍里也从远处走了过来,沈络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拆开信封,八九不离十,这封信在这里找到,信封又如此怪异,绝对是关于赤白雪的消息。 果然,沈络打开信件后,只见信纸上写着:“赤女白雪旦夕,城外三十里,夜半浑河北松林,止阿勤一人前来,如若不来或有跟从,赤女即死。”落款处只有两个字——“归古”。 信纸上虽说只有这寥寥三五十字,却将沈络震得说不出话来,赤白雪的失踪果然是康鹤年所为,里头的名字都是代称,自从赤白雪跟随沈络到了沈阳城直至现在,所有人仍旧一直称呼她的大名云迟迟,这赤白雪三字除沈络、齐妍儿和阿雅以外根本无人知晓,连冯昭亦是如此,只是不知康鹤年为何知道赤白雪这个名号。 自从鬼谷门出来,阿勤这个乳名便一直没有提起,连赤白雪与齐妍儿也不知道,在信中这样称呼自己,也只有康鹤年。 落款“归古”二字,取的便是鬼谷的谐音,康鹤年这是在提醒自己,将赤白雪劫走的,正是他康鹤年,这世间根本没有几人知晓鬼谷门,所以取这谐音,除知晓鬼谷门的人外,只怕是谁拿上这封信件也只能是云里雾里。 无论如何,赤白雪的下落算是有线索了,这是一桩好事,康鹤年要见自己,那是另有所图,心中虽说赤白雪旦夕,可在见到自己或达成意图之前,他是不会让赤白雪死。更有可能这句话只是故意激引自己,赤白雪或许根本没有受多少苦,既然心中文字如此隐晦,那就说明康鹤年也怕这边破罐子破摔。 如此想来,沈络心中宽了不少,赤白雪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今日夜半只要去那松林之中,不管康鹤年怎样阴损,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围。 看着沈络的表情从眉头紧锁到舒展,赫舍里更加好奇里头的内容,当即从沈络手中将信件拿过来仔细观瞧,只是里头的内容赫舍里却没有看懂里头的关系。此时和岳络也在下人的搀扶之下走到近前来,见赫舍里似是困惑的模样,和岳络说道:“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连一封信也看不懂?你也老糊涂了?念出来让我听听。” 赫舍里闻言,将信件里的内容念给和岳络听,只见和岳络听完以后,神色模样竟与赫舍里一般,两人困惑片刻,赫舍里道:“这信是不是搞错了?” 这信没有搞错,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沈络装作一切如常的模样,让下人将饭菜送到卧房之中,与齐妍儿一同用饭,这般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并无任何异常。 吃过晚饭之后,沈络装作休息不足的样子,早早送齐妍儿回去,自己则在屋子里找出一套深色的衣物来,换上衣裳之后便趁着夜色,悄悄从窗户处溜出王府,直直往那松林中去了。 王府在沈阳城中心位置,沈络这番悄悄溜出来,在城里定然不能骑马,乘坐王府马车更是无从谈起,只得甩开两腿飞也似的向北面浑河跑去,只是这其中四五里路程,却将沈络半条命给跑没在了路上。 沈络在半道上跑一会儿歇一会儿,终于在半个多时辰后跑到了浑南渡,算上时间,此时也有亥时五刻了,还有约摸三刻钟便到子时。 从浑南渡上船,过河去了浑北渡,城寨市集已经歇市,沈络大感恼火,如此一来,竟没个人可以问问路的。 沈络正是要在这北郊市集中寻一个驿站,从这里出发去松林,中间还有将近三十里的路程,若是没有马儿,任跑死了也没法在夜半赶到。 正当沈络焦急地四处寻找,远远却瞥见一间小屋里亮着些许灯光,那里是这北郊市集最外头的屋子,沈络心中高兴,那必然是驿站了。沈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拼命砸门,扔出一两现银便随便骑上一匹马,朝北而去。 浑河向北大约三十里路程,有一条蒲河,蒲河岸边没多远,便是康鹤年信中所写的松林,沈络骑马赶到,将马儿栓在了林外的一棵小树上,便只身前往林中。 要说沈络也不知是心宽还是傻,独自一人前来,身边也没有带上半把兵器,明知康鹤年将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想将自己处理掉,可沈络到了这里才暗自失悔自己竟两手空空。 如今再想要转头离开已经是不可能,自己若是此时走人,那赤白雪就真的危在旦夕了。想到这里,沈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约摸半碗茶的功夫,沈络便发现前方影影绰绰,似是来了不少的人。 远处的一群人与自己都有相似打扮,深色或黑色的衣裳,当然,只借助月亮的光也几乎看不出别的颜色来。对方大约有个十来人,却只有最左和最右两人点起了火把,这才让沈络看清来人。 对面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康鹤年。这幅熟悉的面孔,曾经一起生活过十六七年,就算是此刻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沈络依旧一眼就看出来。 康鹤年看着沈络,首先开口说道:“阿勤,一别四年有余,你可无恙?”沈络看着康鹤年的面孔,死死攥住拳头,若不是此刻局势不允许,他便要冲过去打人了。 沈络略平息了心中的波澜,对康鹤年说道:“老贼,托你的福,我有恙,更是差点儿遂了你的心,死在了海里。” 康鹤年听后大笑出声来,那笑声沙哑得如同鬼魅山魈,待笑过片刻,康鹤年对沈络道:“哎呀,这可真是可惜了,是吧阿勤?” 沈络不想再与他纠缠,开口说道:“老贼,我不与你打舌头,此时我来了,为的是什么你知道,我只问你,为何不见她?” 康鹤年听后,也不正面回答,阴鸷一笑说道:“你那个老相好是秦淮河里出来的罢?我说阿勤啊,你怎么能娶这样的女人?你这样怎么对得起花师弟?” 沈络此时心中已经生起了万丈怒火,此时正在极力压制,他知道,康鹤年这般调戏自己,就是要看自己歇斯底里的丧家犬模样。 沈络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勉强将自己的怒火和心跳压制下来,冷冷说道:“我再问一次,她在哪里?” 康鹤年见沈络已经快要疯狂,说道:“死了,当初抓她就为了引你出来,现在目的达到了,还留着她作甚?” 第五十一章:拼命 沈络从康鹤年口中听说赤白雪竟死了,虽是不相信,却仍旧是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一时跌坐在地上。康鹤年见沈络这般模样,一时笑得直不起腰来,看着他如此戏谑的笑容,沈络知道自己上当了。 几个呼吸间,沈络将自己的气息和气血赶紧调回来,这个老贼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杀自己,是想像老猫一般,抓住了耗子便先将其玩儿死,再慢慢吞下。 沈络笑了,笑得康鹤年有些疑惑,却也像一记耳光扇在了他脸上,只见康鹤年问道:“你笑什么?”沈络收住笑声,对康鹤年说道:“老贼,她没有死对不对?若是一开始抓她的时候就想引诱我出来,那为何不在抓住她当天就留下信件,为何要在第二日才留下线索,让我独自一人前来?” 康鹤年听这话,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不愧是门派中最聪明的人之一,果然不错,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仍有这般的思维,可惜你不是我这一边的。” 康鹤年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不错,我一开始并不是想要结果你的性命,而是想要让你成不了这个亲,你若是成了这个亲,齐佳氏、赫舍里氏、和岳络氏联合起来,那时候你对付我岂不是易如反掌?不过若是将你绑了,或是将齐佳那丫头绑了,震南王或是赫舍里亦或是布色赫,那非将盛京翻个底朝天不可,我只有将这没背景没人脉的赤白雪绑了,坐着看你们内讧,那不是最好?可惜啊,那震南王竟然对你如此之好,没成想竟如此大发雷霆满城寻找,我也只有改变目的,将你引到这里杀了,横竖舒舒尔合达不喜欢你,没有齐佳氏的参与,凭我的位置,和岳络还有赫舍里只怕是也不好动我。” 沈络听后,也没有任何惊讶,这与自己心中所猜想的八九不离十,便说道:“老贼,你说的这番话,我全都猜得出来,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仍旧没有回答我,迟迟去哪儿了?” 康鹤年摇摇头,说道:“既然我都下定决心杀你,你觉得我还会让她活着?虽说这是下下之策,只是事情赶到眼前来,说不得多杀一人也没问题。只是你放心,她死之前,我身后这些弟兄已经将她伺候舒服了,她也算是没有白死,有一说一,果然秦淮河出来的姑娘,吃着可真香啊。” 这番话一出,沈络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两眼一黑就要晕厥过去,心中暗想,这赤白雪果真是死了?死之前果真遭受这般屈辱?霎时间,沈络只觉喉咙里一甜,一口鲜血又一次喷出,直直往地上跌了一跤,靠在一棵树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时康鹤年长笑几声,对沈络说道:“阿勤啊,说实话我是真舍不得杀你,毕竟从鬼谷门中出来的,也只有你和我了,可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了。等到了下头多念我两句好,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罢。” 说着,康鹤年将右手举起,重重一挥,只见他身后最近的一人“琤”地将腰间大刀抽出,快步走到沈络面前,将手中大刀高高举起,立时就要砍下来。 结束了吗?就这样死了真是不甘心,赤白雪的大仇还没有报,齐妍儿还在等着自己回去,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成亲大喜如今却变了大悲,可身体怎么动不了了?难道是因为害怕?不对,是因为自己过度的悲伤。 沈络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重似千钧,意识里想要反抗,身体却完全不听自己的话了。一切都结束了,沈络这样想着,慢慢将眼睛闭起来,等待那把大刀落下。 只是一个瞬息间,沈络感觉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些腥臭温热的东西,那是血,四年多以前,这个味道曾遍布整个鬼谷门,宋锦将自己撞下山崖的那一瞬间,他的血泼在了自己脸上,温热、腥臭,却又十分粘腻,正如此刻一般。 我已经死了吗?我应该是死了罢,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我还能听得见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为什么还能感受得到穿过林间的微风? 沈络慢慢将眼睛睁开,只见面前那人脖颈上老大一个窟窿,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自己,一副完全不相信的面孔,就这样毫无挣扎,慢慢倒在了沈络面前。 沈络惊了,就连康鹤年及他身后的人也惊了,如此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片刻后,对方似乎反应过来,四散着逃向各处树干后头躲藏,如此黑暗的夜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是怎样受创的。 正当对面四散躲藏间,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贯穿了其中一人,明明一发弩矢钉在了康鹤年身前的树干上,离康鹤年的脑袋只有不到两掌距离。 这个手法,沈络再熟悉不过,那藏在暗处偷袭的不是别人,正是冯昭,只是上一次两发弩矢过后,这厮便傻乎乎地跳了出来,只怕是这一次他也要犯这个浑。 果不其然,对方连吃两发弩矢,地上已经躺下两具尸体,正当陷入一片混乱之时,这冯昭竟然真的从暗处跳了出来,一边向众人的方向走过来,一边将手中的小弩重新别回后腰上,见沈络像看傻子一般盯着他,冯昭知道沈络在想什么,便说道:“不好意思,上次为了耍帅,这次是真的只带了两发。” 沈络听冯昭这样说,心中已是绝望,看来这个笨蛋是真的指望不上,上一次只是几个简单流氓,这一回可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这般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强敌之下,只怕是两人都脱不了身了。 想到这里,沈络对冯昭喊道:“你快跑,我现在动弹不得,只有你有希望跑脱,能活下来再给我们报仇!”冯昭一听这话当即一愣,立马问道:“们?还有谁?” 正待沈络要回答冯昭之时,康鹤年一声疾呼,招呼手下向冯昭杀去,他则提着一口大刀向沈络冲去。 见冯昭还在盯着自己,沈络大呼一声:“小心!”话音刚落,康鹤年的大刀便已逼至近前。 冯昭被沈络这一声惊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十来人密密麻麻向自己杀来,不禁嘴里大喊一声:“妈呀!”便甩开两腿,在这密林之中四处乱跑。 沈络此时也顾不得冯昭了,经过刚才的变故,他也明白必须活下去才有机会杀了康鹤年,在这里死了当真万事皆休。想到这里,沈络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站起来,围着一棵老大树拼命闪躲。 康鹤年一时想不到沈络竟然还能站起身来,一刀劈歪,大刀被吃进了那棵大树里,拼了死命也拔不出来,虽说他早年间武艺非凡,可如今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康鹤年见那把大刀已经被树干吃死,索性放弃了,转身捡起刚刚那第一个死鬼的刀,继续追击沈络。 两拨人物就这样在林间搞起了比赛,全部都挣命似的疯跑,只是这场比赛,输家就是在输命。 沈络看着远处冯昭捡起另一个死鬼的大刀,一边跑一边招架各处的刀锋,便气喘吁吁地大声问道:“老傻浑,你的疾风剑呐?” 冯昭本就被追得一肚子火气,听沈络这番话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没带,王府呢!” 一听冯昭这样说,沈络内心几乎崩了理智,没来由地说了一声:“休矣!” 这时冯昭却明明白白听见了这两个字,再也忍不住道:“你才是个老傻浑,让你一个人来就一个人来,连个兵器也没,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杀你太辛苦了,再让他们杀得容易些?” 这二人本来就是一对冤家,在这个殊死关头仍然不忘斗嘴,康鹤年和他的一众手下见自己挣命似的追,这两人竟没有吃一下刀口,反而还有闲心在这里打口水仗,顿时觉得被这二人侮辱了,气得那群人嘴里哇呀呀胡叫,声音之大,沈络与冯昭二人再也听不清对方讲什么了。 康鹤年毕竟老了,一开始追不上沈络,也就一步落步步落,追得他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冯昭虽被这群手下追,好在他也有些功夫在身,零星的刀势还能暂且挡下。这一来二去之间,林中所有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仍旧是一边追一边逃。 也不知这场追逐过了多久,冯昭终于透支了身体所有的力气,见一把大刀从上而下劈来,冯昭抬手一挡,虽然挡住了刀势,可自己手中的刀也被劈落在一旁,脚下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这边厢,沈络也用尽全身力气,将康鹤年劈进树干里的大刀拔出,刚要与康鹤年拼命,就见冯昭被人一刀劈倒在地,顿时沈络心急如焚,就在此时,康鹤年提着大刀冲至沈络近前,作势就要劈下。 沈络心中担忧冯昭安危,可这一刀若是不挡,必然自己就成了两截儿,如此纠缠,冯昭危矣。想到此处,沈络提刀挡住康鹤年凌厉的一刀,转手将大刀往康鹤年身上砍去。 第五十二章:小人难防 沈络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刀吃住,想再往下劈砍却是没了一丁点的势头,想要往回抽出但犹如倒拔大树一般死死卡住。 沈络本以为康鹤年将自己的刀牢牢抢住,可睁眼一瞧才发现,这把刀正结结实实砍在了康鹤年的身上。只见大刀从康鹤年右颈砍进去直直砍到了左胸,卡在了左胸肋骨里,鲜血从这狰狞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沈络分明看得清楚,那伤口里白森森的断骨和伸缩越来越微弱的肺脏。 沈络双手紧紧握着那柄大刀,眼睁睁看着康鹤年在自己面前倒下去。此时沈络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差一点儿就要被康鹤年的尸首带倒,如此近距离的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口,沈络还是第一次,四年多了,这四年多以来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报仇,可今日稀里糊涂,康鹤年便被他杀了。这样一惊一喜之下,沈络差点儿将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可此时不是做这些笑话的时候,得赶紧去救冯昭,沈络赶紧放开刀柄,止住了汹涌而来的恶心,捡起康鹤年掉落在一边的大刀,转身向冯昭那边冲过去。 一转身才知,一切都太迟了,只见最前方那人提着大刀向冯昭砍去,直接将冯昭捅了个透心凉。沈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血气突然间全部往脑子里冲去,口中一甜差点儿扑倒在地,沈络这时才觉察到左胸一阵剧烈疼痛,待他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与康鹤年对砍时,竟被划伤了左胁。 沈络不禁一阵后怕,康鹤年不愧是练过武的人,虽说这么大年纪,又与沈络兜圈子跑了这么久,仍然进攻得当,若不是最后没了气力,那一刀只怕是要将沈络也戳一个透明窟窿来。沈络毕竟没有学过武术,也没有拼杀经验,挡下康鹤年这一击之后仍叫他得了手,此番还能活着完全是运气使然。 在这十数个训练有素的杀手面前,沈络只怕是十死无生,但沈络此刻已经发了颠,脑子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杀。或是杀了他们,或是他们杀了自己。 对方那群杀手眼见康鹤年竟被沈络杀死,沈络更是满身是血地冲将上来,头发散落在肩上,血凝固之后变成一块一块的,那模样简直就像是阿鼻地狱放出的恶鬼,不免心中顿感一阵恶寒。 这时那群杀手中有一人大喊道:“怕个屁,十多个还打不过他一个?这厮杀了康大人,要是带不回他的尸首交差,死的就是我们了。” 这句话说罢,那群杀手突然像是来了精神,吱哇乱叫着提起大刀向沈络冲来,待到双方相距不足二十步时,沈络只觉左右两侧一阵尖啸声传来,十来个杀手立马倒下去大半,沈络赶紧停下脚步,对方也被这变数一惊,没了冲杀的势头。 片刻后,只见对方连忙蹲在地上,叫骂道:“又是弩矢,真是见了鬼了。” 这话音刚落,就听得远处贴片摩擦之声,不一会儿,四周便出现了一群身着明晃晃盔甲的兵士,看这阵势,已经将这处战场死死包围,仔细一数,大约有百十来个之多。 铁浮屠!这是沈络看着这群兵士后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辽东还在后金时期,生铁奇缺,甲胄几乎都是厚重的布甲,待到满人占领了整个关东地区,大量开发采购生铁,学习先祖金兀术打造一支铁浮屠,可整个清军也只有拱卫皇城的五六百人,为何突然会有一百多铁浮屠出现在这里。 沈络正在疑惑间,只见从铁浮屠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如此的面熟,却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那人见沈络看着他有些不认识的样子,说道:“不认识我了?齐佳·布色赫,你大舅子。” 沈络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所说的“大清第一勇士”布色赫,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齐佳氏才在朝中有了地位,两三个月以前在一次家宴上见过他。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如此的巧合将自己救下。 沈络将心中的疑惑说与布色赫听,只听布色赫道:“你来这里已经不是秘密了,你当那封信没人能看懂啊?善多扎英去你房间,看到那封信就什么都晓得了,你也真是不懂照顾人,晚饭过后不久她就来找我了,抱着一个大肚子坐两三里的马车,就为了让我想办法来救你,这不,我就来了,这些兵都是我悄悄带出来的,得赶紧还回去,这要让皇上知道了可不得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那边的兵士早已将剩下的杀手擒获在地,其中一人小跑上前来,虚跪一下便起身道:“巴图鲁,这些杀手已经抓到,怎么处理,巴图鲁说话。” 布色赫看了一眼那边的情况,冷冷说道:“杀了罢,这群生猪,留着反而是个隐患。”说完便让其中两人去外头牵马过来,带着沈络一起出了这松林。 布色赫将沈络一路送回王府,齐妍儿早就在王府里等着了,见沈络回来时竟是像在地府走了一遭的模样,一时哭出了声,将沈络死死抱住,布色赫酸道:“究竟是嫁出去的妹妹,哥哥来了也不知道迎一迎,只会哭着往郎君怀里钻。” 以往这一番打趣,齐妍儿必会羞红脸躲开,可没成想这一次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死命抱着沈络,哭着不撒手。布色赫说道:“行了,我还要赶回去将铁浮屠归位,可别拖了时候让皇城里的人发现了。” 这一夜,王府里的人都没有休息,左胁一条两掌宽的刀口仍在往外流血,赫舍里吩咐下人,最快找一个医生来,这一折腾,就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 这一宿折腾,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正当一众人准备回房休息,舒舒尔合达此刻却带着巫立安达来了王府。 刚一进府门,舒舒尔合达就大声叫道:“王爷,王爷,大事不好。” 和岳络见舒舒尔合达这般狼追狗咬的模样,顿时大感疑惑,问道:“齐佳,什么事情,慌张成这个样子?” 舒舒尔合达一路奔至和岳络身前,喘着粗气,道:“王爷,刚才布色赫在廷上被抓了,听说是被人举发动用大批铁浮屠,居心不轨。” 和岳络听后心中一惊,问道:“为什么?昨天借走的都是当日不值的兵,怎么会被人发现?” 舒舒尔合达听后说道:“我听人说了,这次借走的铁浮屠里有多罗贝勒的人。昨日那批杀手根被没有处死,被他们悄悄放走了,现在两边一起诬陷,将昨晚之事分开两谈,布色赫借走铁浮屠被诬告成了居心不良,另一面诬告你们沈络擅杀贝勒心腹,看来阿巴泰这是借康鹤年被杀这一个契机要对我们两家三氏同时动手。” 和岳络一跺脚,立即吩咐下人将赫舍里叫住,一齐到大厅商议,只是为今之计,只能是弃车保帅,让沈络立刻向关内而去,和岳络、赫舍里和舒舒尔合达与他划清界限,躲过一时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一个时辰后,王府马厩出突然窜出一辆马车,直直往盛京西门而去。 这马车上载的正是沈络,和岳络在王府里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沈络也知道,阿巴泰本是清帝的亲哥哥,虽说只是一个贝勒爵,可自然比异姓王更的皇帝青睐一些,自己再待下去,也不过就是一个引颈就戮的结局,如今之计,也只有暂时退到关内去。 事情发展成了如今这个局面,沈络不知心里该是庆幸还是悲伤,自从在方应楼处得知自己根本没有一丝满人的血,沈络便起了回到关内的念头,只是那时候冯昭、齐妍儿、赤白雪都在沈阳城,自己脱身无路,只得将这心思放下。可此时竟然能够回关内,竟是自己一直想要的事情,但是冯昭死了,赤白雪死了,连齐妍儿也要与自己天各一方,这却让自己比死还难受。 可自己不能死,沈络知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要活着,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齐妍儿在等着他,看着手里临走时在王府拿上的疾风剑,沈络一时不知心中滋味。 马车一路往山海关的路而去,仅一天时间,便到了盘山驿,度过辽河,不远便是锦州了。想必在这边那阿巴泰一党的人也没有那么快找上来,沈络便将就着歇息了。 自从前两日得到信件以来,沈络竟是两天一夜没有合眼,这一觉,睡得真叫一个天昏地暗,待沈络醒来时,只见昨日的车夫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匹马,这是昨日商定,一到辽河便让沈络一人骑马往锦州而去。 沈络拍了拍马颈,心中顿感一阵凄凉,兜兜转转这么久,终究还是只有自己一人了。 感慨片刻,沈络知道自己该走了,回望了一眼沈阳的方向,便准备翻身上马。 正当沈络骑上马儿之时,一辆马车当街横在沈络面前,沈络心中不由得一惊,心道:难道是多罗贝勒一党已经追上来了? 第五十三章:莺儿燕子俱黄土 正当沈络准备催马奔逃,下一刻却停住了动作,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帘突然拉开,现出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脸来。 原来马车里坐的,正是齐妍儿,早晨沈络出城时,她正被父亲舒舒尔合达叫到齐佳府邸,当她得知沈络已被安排向南,便不顾一切坐上马车追寻沈络来了。巫立安达正要拦住齐妍儿,却被舒舒尔合达制止,这位父亲知道,已经留不住他那身心都交与这汉人的女儿了。 齐妍儿不愿阿雅再跟着自己受苦,临走时将她恢复了自由之身,这下,朵丽阿雅可以回到喀尔拉哈氏族群之中,齐妍儿如今孑然一身。 山海关以外,只有锦州城还在明军手里,若是要安全入关,尽快进入锦州是最好的选择,而沈阳城到锦州城,最近的距离便是一路走直直的官道,途径辽中、盘山,齐妍儿便沿着这条官道一路追寻,若不是沈络休息了一夜,若不是齐妍儿追赶了一夜,或许二人根本不可能碰见。 沈络得知齐妍儿挺着个大肚子,竟吃了这么些苦,一时竟不知如何表情,若是当时能早些防备着康鹤年,若是当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若是当初齐妍儿被掳走时自己能不顾一切将她挡在身后,若是当初汉人与满人没有开战,或许一切都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沈络此时只觉胸中有一团气郁积,都快要将他撑得炸开了,不顾这路上已经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沈络一把将齐妍儿抱住,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路人皆投来疑惑的目光,只是齐妍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伸手将沈络抱住,任由他在肩膀上打湿了自己的半边衣领。 时间可等不起沈络这样宣泄,沈络拉着齐妍儿上了马车,此地距锦州不过百余里路程,可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这破地方,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为了照顾齐妍儿,马车只得缓慢前进,这百余里地寻常只需两个时辰,如今已近半日仍未走完,好在到了这里已经安全,若不是提前埋伏,是决计不会被追上。 马车已经过了石山驿,此时离锦州只有三十里路程,再过一个时辰,便能进入锦州城了。 突然之间,一发弩矢从马车前方射来,穿过车帘射进车内,死死钉在车后的雕窗处,马车顿时停了下来。只见那尾羽之上尽是鲜红之色,这分明就是一个人的鲜血,二人紧张地看了看对方,都未发现任何伤口,这时沈络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那车夫倚靠在柱子上,喉咙处贯穿一个二指径的窟窿,竟死得无声无息。 就在沈络掀开车帘的当口,瞬息之间又连续射来五六支弩矢,沈络立即放下车帘躲回车内,将齐妍儿按到一旁,其中一支弩矢,便从齐妍儿坐过的地方飞过,若不是沈络,只怕她已血溅当场。 齐妍儿被吓得面色惨白,对沈络说道:“淫贼,他们是谁?是多罗贝勒的追兵吗?”沈络听后摇摇头,说道:“没看清楚,才出去就被射了回来,只怕是再不想办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看着齐妍儿那惊吓的模样,沈络对她说道:“妍儿,等下我冲出去驾马,你要死死抓住马车。”齐妍儿听这话,赶紧将沈络拉住,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说道:“你出去好危险。”沈络立即挣脱她的手,道:“出去还能搏一搏,什么也不做的话真的只能等死了。” 话音刚落,马车外又连射了十数发弩矢,若不是二人这时趴在地上,或许真就没命了。 看情况如此危急,沈络趁对方才发完这一次弩矢的空隙,一个翻身便出了马车,沈络没有犹豫,用劲将那死鬼车夫推下车去,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拿住马鞭,用尽全力向马儿抽去。 马儿吃痛,长啸一声,甩开四个蹄子便向前冲去,沈络没想到马车正前方也有敌人,那些敌人只怕也没想到沈络竟然这么虎,竟然敢让马儿如此吃痛,往这边撞来,只怕那匹马已经失控了。 看着已经失控的马车向这边撞来,埋伏在马车正前方的几个杀手一时间惊慌失措地躲着马车,一时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埋伏在马车左右及后方的杀手怕伤了自己人,皆不敢射出弩矢,只得策马狂追,前方那几个被马车惊翻的杀手也立即翻身上马,一齐向马车追去。 按照这种速度,最多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到锦州地界,那时只怕是再也杀不了沈络,杀手们疯狂叫嚷着,不住地抽打马屁股,向马车不停地发射弩矢。 这边厢,沈络死命地拉着已经失控的马儿,想要让它减下速度来,可却是收效甚微。这时马车里的齐妍儿突然说道:“淫贼,我们被抛弃了。” 沈络正专心对付着疯马,一时没听清楚,却只听马车里传来一阵哭泣声,齐妍儿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们被抛弃了,那些杀手根本不是多罗贝勒的人,衣服上绣的全都是和岳络氏还有齐佳氏的家纹,只怕是他们要杀了我俩,来向阿巴泰示好。” 沈络听齐妍儿这样说,心中顿时大惊,满人曾经还在草原林间狩猎放牧之时,各氏族部落都有各自的图腾,待到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收服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后,便用海东青作为图腾,各部落氏族的图腾就成了家纹,由此分辨归属的八旗或部落,因而这家纹是不可能骗人的,如今这个情况只有一种解释,和岳络根本就没想过让自己活着回到关内,而是借机在路上除掉自己,从而保住和岳络氏的一时安全,只怕舒舒尔合达也是这样的想法。 想到这里,沈络不禁心中一凉,虽说平日里他们觉得自己是洛闻柳的儿子,能得一些宠爱,可一到了关键时刻,首先被抛弃的就是外族人,怪不得母亲如此坚决地离开,自己竟认了这群豺狼做亲人。 后头一群杀手紧追不舍,约摸两刻钟后,马车终于承受不住如此速度,右边车轮登时散了架,马车一歪,车轴插进了地里,那匹发了疯的马儿被巨大的力气一拉,脑袋撇在一旁,只听“咔嚓”一声,竟是被生生折断了马颈。 巨大的冲力将沈络甩向前方,直直飞出二三十步外,胸口上的伤当即便被撕裂了,巨大的疼痛之下差点儿让他当场晕过去,可是沈络更关心马车里的齐妍儿,已有八个多月身孕的她,只怕是吃不起这一顿折腾。 马车里没有动静,沈络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马车方向心急如焚,最要命的是,那群杀手也追了上来,看阵势,足有三四十人之多。 这群杀手追到马车旁边,见沈络已经被甩出了如此之远,领头那人当即便笑道:“小子,跑啊,你跑啊,没了马车,你用你的瘸腿和马比赛嘛。” 说着一群人全都笑了起来,那模样,就像是一群猎狗在虐杀一个猎物一般。 沈络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有些疑惑,为何他们到了马车边,却不将齐妍儿找出来,那模样分明就像是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人一般。 沈络不知道,舒舒尔合达之所以将齐妍儿放出来,只是觉得她一定不会找到沈络,或者说不会那么快找到沈络,只要在齐妍儿找到沈络之前便将沈络杀了,齐妍儿找不见自然会回到盛京。 只是舒舒尔合达低估了齐妍儿的决心,也错判了她对沈络的了解,这群杀手的确不知道齐妍儿就在马车之中。 此时沈络更希望齐妍儿是晕过去了,他不知舒舒尔合达是否会将自己的女儿一同杀了,经过了和岳络的教训,他不敢赌这一局,只要齐妍儿躲过了这次追杀,他死也心甘了。 可是沈络的希望落空了,就在那群杀手放肆狂笑的时候,齐妍儿突然从马车里窜出,掏出匕首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颈捅穿,那马顿时发了狂,将背上的人甩翻在地,四处狂奔,将这群杀手的阵型冲乱,不一会儿就流血过多,躺在地上只出气不进气了。 就在那杀手被身下的马甩翻在地之时,齐妍儿毫不犹豫用一根断掉的木棍插进那人的喉咙,这根木棍不知是马车哪里的部件,断得竟如此尖锐,不费吹灰之力,那人的脖颈便被捅了个对穿。 这个变数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齐妍儿在车里便知道,今日是已经逃不掉了,她这样做只是想与沈络死在一起,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为他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从暴起到杀人,齐妍儿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杀了那人之后,齐妍儿拼命向沈络跑去,只是那大腿根处,鲜血如同被荆棘刺破的水壶,染红了齐妍儿大片的衣衫。 那群杀手也没想到,沈络身边竟还有一人,为首之人立即叫道:“给我射死她!”说罢,那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连忙嚷道:“住手!快住手!” 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只见十数发弩矢已经射出,除了几支射偏插进地里,其余的全部射到了齐妍儿的后背上,齐妍儿只觉眼前一黑,巨大的疼痛包裹全身,四肢无力地直直向前倒去。 第五十四章:生命垂危 沈络眼看着齐妍儿倒下去,一时竟不敢相信,他发疯地叫嚷着,目眦尽裂,此刻他只想生咥了那群人。 齐妍儿倒下去之前,眼中分明撒了些泪水出来,沈络看得如此真切,那眼神里有不舍,也有遗憾,那种眼神,生生将沈络看得碎了。 齐妍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沈络,她的肺脏已经被弩矢射穿,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口鲜血,只能引发一次微弱的咳嗽,十步不到的距离,此刻却如同一条天堑,将两人生死相隔。 齐妍儿眼中满是悔恨,曾经一直“淫贼、淫贼”地称呼沈络,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夫君”,多想在他面前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此时竟是不能了。终究,她还是没能死在沈络身边。 这个变故,将那群杀手也惊住了,本以为这一路只有沈络一人,却没成想齐妍儿也在马车内,方才那带头之人一时没看清,下了个杀令,等回过神来时一切都晚了,只能看着齐妍儿被弩矢射穿。 沈络此时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他此时右侧肋骨已断了两根,双腿关节处疼得如针刺火烧,费劲万般气力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他明白,这副身体已经无法让他对这群杀手有任何作用了。 看着前方倒地身死的齐妍儿,沈络万念俱灰,如果不是和岳络,他们已经过了锦州,往日的种种历历在目,果然,自己不是满人,那关键时刻就是他抛弃的棋子。 巨大的悲痛之下,沈络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心中暗道:舒舒尔合达,如此急切的想要我死,可你的女儿却被手下所杀,或许这是你和我共同的报应。可为什么,却要让她来承受? 想到此处,沈络慢慢站起身来,对面的杀手立即做出临敌姿态,沈络肆意地嘲笑着他们,说道:“怎么了?数十个杀手,竟会害怕我这个手无寸铁又重伤在身的酸书生?” 这一句话,让这群杀手脸上有些挂不住,皆是将手中兵器放下,他们要看看,已经是死到临头的沈络会做些什么举动出来。 沈络没有理他们,只是拖着重伤的身躯向齐妍儿走去,六七步的距离,沈络仿佛用了六七年的时间,忍着疼痛,沈络俯下身去,将齐妍儿身上的弩矢悉数拔出,此时的齐妍儿,伤口已经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或者说,她浑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尽了。 沈络将齐妍儿横抱起来,巨大的力道差点儿让他站不稳,看着怀中的爱人,沈络说道:“妍儿,你看,血已经止住了,咱们这就回家,再也不来这世上了。” 沈络转过身去,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河,沈络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恨意,只要过了这条河,就是大明的地方了,只要过了这不足三十丈的凌河。 怀揣着无限的恨意,沈络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步一步向凌河走去,身后的那一群杀手一个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沈络抱着齐妍儿,消失在了河水之中。 沈阳城,清廷盛京,那群追击沈络的杀手此时正全部跪在震南王府的大院内,正屋内,巫立安达正在给舒舒尔合达顺着气,当舒舒尔合达听见齐妍儿身死的消息,一口气差点儿没有提上来,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八个月身孕的她竟然这么快就能追上沈络,这也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女儿有多爱沈络的后果。 赫舍里也在一旁有些神伤,无论沈络是不是汉人,至少他是洛闻柳的孩子,洛闻柳不也是个汉人吗?赫舍里听闻沈络死讯之时,也终究是一言不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虽然他知道,杀了沈络,能保全更多的人。 和岳络走到赫舍里面前,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说道“赫舍里啊,络儿一死,多罗贝勒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对我们下手了,他一个人能换我们三氏族的平安,也值得了。” 赫舍里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和岳络,片刻后他说道:“岳丈,络儿毕竟还算是咱们的亲人,我也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只是心里头免不了有些难过,岳丈不会难过吗?” 和岳络闻言顿了一顿,立即转过身去,说道:“自从二十多年前柳儿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要不是那个汉人,柳儿就不会死了,这回死的又是一个汉人,我为什么要难过?”说罢,和岳络背着手,独自走进了里屋当中。 崇祯十七年正月,闯王李自成称帝,建立大顺政权,建国后立即率刘宗敏、杜之秩、王德化等人领军向东进发,大举在黄河西岸建造战船,意图趁明军大举调往山海关之时攻破顺天府。 锦州城内,一处无名医馆,几个女子提了个餐盒走进去,餐盒里装着的,只是一碗肉粥而已,床上的病人自发现并将他救起,至今已有半个月时日,可仍未醒转,一直都在昏迷当中。 其中一名女子抱怨道:“总兵大人也真是的,这满人让他死就死了,偏要救治他,还让我们几个姐妹天天过来照顾,且不说咱们大明和他满人现在还在打仗,就是他满人也不知道杀了我们汉人多少同胞,何苦来呢。” 另一名女子连忙道:“你快住声罢,总兵大人让救他,那就一定又救他的道理,要是刚才这些话被人听了去,别说是你,只怕我们也要遭殃。” 这话音刚落,里屋中走出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见到几个女子,便说道:“姑娘们今儿已经到了?正好今早才刚给这蛮子换了药。”说罢,从一口砂锅中捞出一根弯弯的铁管出来。 这铁管的切口圆润,且另一端有一个喇叭状的漏斗,那医生将这段铁管扔进砂锅旁边的冷水中,众女子见状,齐齐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床上那人。 只见医生将这段已冷却的铁管捞出,将漏斗另一端细长的铁管塞进床上那人的嘴里,随着医生金属与肉摩擦的声音,那段铁管尽数插进了嘴里,只留下喇叭状的漏斗还在外头。 做完这些,那医生向众女子说道:“姑娘们,可以了。”这话说罢,那群女子又转过身来,将食盒里的肉粥取出,用勺子将粥舀起,细细吹凉之后从漏斗处喂给那病人吃。 是的,病床上那人正是前些日子投河的沈络,时值寒冬腊月,凌河上虽未完全冻上,但河道浮冰众多,其中不乏尖锐之处,沈络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再添新伤,幸得凌河南驿处河道骤然变窄,一块浮冰生生将沈络挤上了浅谈,后又被驿卒发现带上岸来。 只是沈络的伤势严重,又被冰冷的河水泡了半日,发现沈络之时他已经全身发白,眼睛、嘴唇等处乌紫,血液流出后直接在伤口处凝固,这才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但长时间的低温也让他生命垂危,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驿卒们也是一群糙汉子,将沈络捞出之后竟也不知如何处置,竟让这湿漉漉的衣服继续裹挟在沈络身体上,就将他抬回了驿馆之中。 驿卒见沈络身穿华贵旗装,身上各处配饰皆不是常见货色,认定沈络必是一个大人物,便立即往凌河主驿去,将这消息上报。 恰逢锦州总兵吴襄带着儿子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在凌河驿巡防,这才立即获知此消息,当即领着一众人去看望,其中不乏有三两个军医官,见沈络这般模样,立即将沈络抬至离火源较远的温暖处,脱下其全身衣裳,将用火烤过的干燥被褥包裹其身,每一刻钟换一次被褥,又在各处损伤处涂抹包裹响应药物,这才让沈络捡回一条命来。 一连救治五六日,虽说沈络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终究还未醒来,吴三桂当即决定将沈络带回锦州治疗,这一到锦州,吴三桂立即将这一处医馆包下,成了沈络专门的休养之所。 这吴三桂和吴襄其实并没有这么好心相救,只是这两人暗地里已与清廷多次联络,他们只是以为沈络是清廷的要员或是满清的贵族,若是将沈络救起,或许能够巴结一下清廷,换得一个左右逢源,若是此人是因族人追杀,也可以将这人交还回去,能追杀这样打扮的人,想必对方地位更加显赫,由此结识岂不是也好?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吴三桂岂不用心相救? 一众女子喂罢了粥,皆是一脸嫌弃地将食盒收好,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们之所以如此嫌弃,只是有一日来送饭时,亲眼见到医生为沈络换药。 医生将沈络浑身包扎伤口的棉布拆开之时,沈络浑身的冻疮、伤口仍在往外流着脓血,有些完好的冻疮,医生还要用锋利的刀子切开,这群女子看见过那一次之后,竟有两三天没有吃下东西,幸而是沈络如今正在昏迷,若是他此刻是情形的,或许活着比死还难受。 第五十五章:吴家父子 睡梦之中,沈络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自鬼谷门以来,直至那一日抱着齐妍儿一同走进了冰冷的凌河之中,沈络的身体承受着那彻骨的河水,他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分解。 满身的疼痛让沈络渐渐苏醒过来,眼前的脸逐渐清晰,只见赤白雪焦急地看着沈络,在医生的指挥下,为沈络换着身上每一处药。 原来赤白雪没有死,沈络看着那熟悉的容颜,不禁簌簌流下眼泪来,他不顾身上钻心的疼痛,伸出手去将赤白雪的手握住,哭着说道:“迟迟,你没有死!你还活着,我好想你!” 沈络神情地望着她,谁料眼前的赤白雪却突然之间大惊失色,一边惊叫着说道:“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才刚醒来就这样轻薄?”说着竟开始挣扎起来。 眼前人儿挣扎的力道,将沈络身上的伤口又扯裂了几处,疼得他全身失去了力气,握紧的手再也抓不住,无力地垂向一边,周围昏花的景象也在疼痛之下慢慢变得清楚起来。 沈络定睛一看,哪里还有赤白雪的影子,方才自己抓住的女子,竟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也许是自己方才的轻薄举动,那女子受了些许惊吓,躲到一旁掩面“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一举动,将周围人都惊了一跳,片刻后,为沈络换药的医生回过神来,大叫道:“活了!活了!你们快去告诉总兵,这蛮子活了。” 看着周围三五个侍女并小厮仍旧呆呆站在原地,那医生又对他们大喝一声,这时几人方才惊醒过来,一个小厮慌乱地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沈络此时疼得丝毫动弹不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喘息,仿佛只要放松一些就无法再呼吸一般。 看着沈络这般模样,那医生说道:“好小子,全身都是重伤,这样竟也能活下来,可见不是一般人,你活了,我也好与总兵交差。你的药还有一半,等下换药你可得忍着些。” 那医生说罢,又继续为沈络换药,钻心蚀骨的疼痛再一次袭来,方才伤口撕裂的疼痛与此时相比,完全可以叫做蚊虫叮咬一般,这医生叫自己忍着些,可这疼痛,可不是“一些”就能忍过去的。 只是任由医生怎样上下其手,任由自己的身体仿佛肢解一般的疼痛,沈络却只能干张嘴,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叫嚷不出来。 这疼痛是如此的强烈,仿佛每一次滴漏都如百年一般漫长,将近一刻钟之后,全身的药才更换完毕,此时沈络感觉全身都是湿润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汗水,还是那湿漉漉的药膏。 医生在一旁的盆里洗过了手,一边用毛巾擦拭,一边走来向沈络说道:“小蛮子,你全身的皮肉都被冻坏了,二十多日,早晚用药外敷内服,这才把你的小命保住,只是这具身体多半怕是废了。” 沈络此时没有心情听这医生的话,喘息半日这才回复过来,虚弱地说道:“医生,你为何要救我?花这样大的气力救活一个废人,为何不让我就这样死了?” 那医生说道:“医者,须怀仁心也,如若不是总兵让我救你,或许我也要试上一试,将你救活了,只怕我的师傅也要对我另眼相看罢。” 这话说罢,只见另一人从幕帘后头走出来,大声说道:“呦!小蛮子醒了?”这一声将沈络心头一惊,艰难地偏过头去,想看看来人是谁。只见来人看上去年纪与那医生相仿,俱是四十岁左右,也不知是那医生的什么人。 那医生听见这个声音,头也不回便开始笑骂道:“药鬼,小蛮子才刚醒过来,你小声一些,要是他受了惊吓又厥了过去,总兵大人可不会捅你几个透明窟窿来。” 那叫做药鬼的人听后大声笑道:“杀我?总兵大人可舍不得,这蛮子活了就活了,死了就死了,还能怪罪到咱二人身上不成?你说是不是啊医鬼?” 沈络看着他们两人斗嘴,心里记下二人的称呼,只是这二人一个叫做医鬼一个叫做药鬼,属实也是难听了些。只见那医鬼慢慢走到沈络跟前,说道:“小蛮子,这个就是给你配药的人,名字只怕方才你也听见了,再说就是多余。” 怪不得,若是寻常伤病,无论是医师还是药师,一人治疗足以,沈络知道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只怕不是单一个医师或药师就能治好的,在这世界上,只怕是没人能有这般技艺。只是不管自己想不想要活,别人救了自己,也不能够不闻不问。看着这两人,此时他仍旧是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用力地点点头,也权当是招呼了二人。重新躺下之后,沈络便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听医鬼的话,自己已经昏迷了有二十来天时间,可是对于自己来说,那一日的生离死别就是在昨日发生的,世间亲近之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直至此刻,沈络依旧不想再苟活,只是上天又为何让人救了自己? 思来想去,沈络也不知其中奥妙,心中难过,却又流不出眼泪来,这也让沈络庆幸,周围这么些人,若是自己哭出声来,岂不是死活都没了面子? 见沈络已经恢复,那医鬼和药鬼二人各自干各自事情去了,只留下那几个侍女和小厮,沈络也不与她们搭话,只是盯着屋顶,昏迷了这么多日,沈络是再也睡不着的,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济南府一般,只不过如今物不是,人亦非。 沈络回想着自己过去的一切,一遍完了再想一遍,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直到有人将一个餐盒交到侍女的手上。 这一次的饭食依旧是清水白粥,好在沈络也没有胃口,就算是山珍海味,吃上去应当也似这白粥一般。 沈络就这样胡乱对付几口,向那喂粥的侍女道了声谢谢,便又望着屋顶独自发呆。“真是个怪人。”那侍女这样说道,收拾好餐盒,看了看沈络一眼,转身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沈络身体已经大好,每日下地走路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只是他走起路来感觉踩在棉花上一般,双手也仅仅到能拿起筷子的程度,医鬼和药鬼告诉他,或许这辈子沈络都会这样活下去了。 让众人意外的是,沈络听见他俩这话,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轻一笑罢了,以往若是有人听见自己今后都会是一个废人,都会寻死觅活一段时间。只是他们不知道,沈络此时活着与死了一般无二,既是死了,又何必在乎这幅皮囊?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时间,这日,医馆的门口停着一顶小轿,是接沈络去将军府的,早先便听医鬼说,救起自己的,就是这两位总兵大人,只是沈络好奇的是,自苏醒过来之后,这传闻当中的总兵大人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如今将军府来人接他,正好可以见见这两位总兵,也好问问他们为何要费如此大的气力来救自己。 小轿只有两人抬送,这与那八抬大轿可谓是天差地别,一路上颠得沈络浑身疼痛,直想把胃里的那少得可怜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出来,沈络知道,这锦州城内,能够找到这样的轿子已经是不易,何况别人来接自己,没有理由再挑三拣四,路上忍着难受,一直到了将军府内。 沈络一下小轿,就见一处大殿,红砖青瓦好不气派,仔细打量一番,竟是重檐歇山顶,只怕是此处就是整个锦州最富贵的屋子了。 待进得殿中,只见四下无人,唯有一处偏厅门扉洞开,沈络站的地方只能看到里头一角,里头似是有绰绰人影,沈络知道,大概这总兵大人就要在这间偏厅间他。 果然,小厮将沈络往那一间偏厅带去,待到门前,便做一个恭请手势,将沈络引到里头去。 沈络进得偏厅之中,就见主位上坐着一个五六十岁老者,虽是老了,却也是气度不凡,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想必那就是常听药鬼和医鬼所说的锦州总兵吴襄。侧位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人物,八字胡须,身形壮硕,看上去英武无比,应该就是吴襄的儿子,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岁出头,似是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观其举止,应该是吴三桂所纳的一名小妾,只是沈络有些疑惑,既是小妾,为何能让她来这样的场合? 沈络见状,上前几步深深一揖,说道:“草民沈络,见过两位总兵大人。” 听闻沈络这话,吴襄与吴三桂皆是神色疑惑,吴三桂身边的那名小妾更是脸色一变。片刻后,吴襄问道:“你叫做沈络?难道你不是满人?”见沈络点点头,吴襄又道:“既然不是满人,那为何又穿着满人的旗装,落入凌河之中?” 第五十六章:陈圆圆 沈络将自己如何被追杀,爱妻齐妍儿如何身死,自己又如何在万念俱灰之下投河之事说与吴襄及吴三桂听,只是沈络将自己的身世与齐妍儿是满人的事情隐瞒了过去,他知道,这两人是大明的重将,若是自己将来龙去脉说个一清二楚,对自己是决然没有好处。 听到这里,吴三桂暗自有些失望,本以为所救起的人是满人的重要人物,若真是如此,是将此人交还回去,还是紧紧握在手中与清廷讨价还价,都可以收获奇效,可谁知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汉人百姓,自己花费这样大的气力,却没能得到计划中的收效,可既然已经救活,杀了却更是吃力不讨好,那就这样算了罢。 吴三桂看着眼前的沈络和另一桌的饭菜,为了与这位误会中的满人结交,吴三桂特意效仿周礼分桌分餐而坐,这样的排场,终究是浪费了。 沈络也知道旁边那一桌的饭菜是为谁而留的,不是留给汉人的沈络,而是留给和岳络氏的沈络。旁边那小妾看着众人都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的茶壶放下,低着头一副顺从的样子。 片刻后,沈络终于开口说话道:“两位总兵大人,既然没有什么事情,那沈络就告辞了,两位大人的救命之恩,沈络感激不尽。”说罢,沈络转身离开了这处大院,桌子上的山珍海味的确诱人,但是沈络看得出来,吴三桂和吴襄二人已经不欢迎他了,在这种情况下,再美味的东西,吃起来也是难以下咽。 果然,当他的身份从满人贵族变成了汉人百姓之时,那些尊贵的待遇统统没有了。沈络走出那朱漆大门,别说小轿,连一辆马车、一匹马或是一个迎送的门子都完全不见。 既然那个无名医馆是尊听了吴三桂父子的吩咐才照顾自己,此时看来那里也是不能留了。沈络的贴身细软和银钱都在医馆之中,拿了就离开罢。 看着街上寥寥的行人,沈络长叹一口气,若他真是一个普通的百姓,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失去了那日投河的勇气,或许天注定自己今后都是一个行尸走肉。 躺在驿馆的通铺之上,听着耳边乌烟瘴气地聒噪,回想起往日,再看看如今,沈络不禁苦笑起来,从震南王府逃出来时身上并没有携带多少现银,将来还不知怎样安身,现在能省一些便是一些。 在这鱼龙混杂之处,自是一些江湖人物,虽然天已入夜,但各处下棋的,打牌的,喝酒的,各色声音依旧鼎沸,听着耳边的嘈杂,沈络渐渐有了些许睡意,自己找了一个墙角之处闭着眼沉沉睡去,明日便入关罢。 第二日,沈络从睡梦中醒来,窗户外头已是天光大亮,这驿馆之内已经有人收拾好东西出发,有的人依然横七竖八躺着睡大觉,扯鼾声、磨牙声、梦话声此起彼伏,听得他一阵难受。沈络赶忙收拾好行李,出了这通铺房间。 沈络自苏醒过来之后,一直四肢无力,走一会儿便要歇一会儿,可驿站的车马实在是昂贵,不如出了城,在城郊租下一辆便宜马车,好在锦州城南门离这里并不算远。 三里不到的路程,沈络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见到城门之时,他已是汗流浃背,随手在附近小贩处买了几个肉包,沽了一壶清水,便继续往城门走去,城外一里就是私驿所在了。 待沈络走到城门近前,才发现此处关卡林立,戒备森严,每一个进出之人都会被仔细搜索盘问,此间景象看得沈络呆住了,心中暗道:果然是四战之地,城防当真严厉。 这时,在沈络前方的一人开口说道:“以往都不像是今天这样,难道是又要打仗了?”另一人说道:“或许这锦州城已经再也没有仗打了。”沈络有些疑惑,便对那人说道:“先生,这锦州城是大明关外最后一座要塞,必然是清军入关的第一战,为何会说不会再打仗?” 这话一出,只见那人转过身来说道:“看来沈先生是不清楚这关外局势啊,若是想知道些消息,那还请沈先生随小人一同去个地方。” 听闻这话,沈络心中猛然一惊,眼前这人竟知道自己的身份,看上去是有备而来,不知是否来者不善。 看着沈络突然间戒备的神色,那人笑了起来,说道:“沈先生不必害怕,只是先生在应天府的一位故人托小人来接沈先生过去一叙罢了。” 听见应天府三个字,沈络再一次疑惑,这位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要这样悄悄地和自己见面,沈络脑子里闪过了一些脸面,可思来想去都不像是会这样做的人,只是此时不知道暗地里会不会有其他人在埋伏,不管是故人相见还是龙潭虎穴,只怕是都要去见上一见。 沈络跟随着那人在大街小巷之中拐弯抹角,累得他直喘粗气,就当沈络快要坚持不住之时,那人终于在一处破落小院的角门旁停下身来。只听那人说道:“沈先生,故人就在里头,请进罢。” 看着那人转身去将角门推开,事到如今,沈络也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进。 待到沈络进了角门,只见小院当中有一张藤桌和两张藤椅,周围站着二三侍女,其中的一张藤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素口蛮腰,美艳无双,肤若凝脂,指如削葱,端的是一个绝世美人。 沈络看着那女子,心中登时一惊,这不就是前日在将军府所看见那个吴三桂的小妾?她为何会知道自己在应天府呆过的事情? 看见沈络进了小院,那女子缓缓站起身来,远远对着沈络福了一福,说道:“见沈公子好,一路辛苦,快些来坐下罢。” 沈络走到那女子近前来,也不着急坐下,只看着那女子问道:“姑娘是谁?怎会知道沈络在应天府的事情?” 只见那女子轻轻一笑,说道:“沈公子无需防范,我是和云姐姐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或许沈公子也听说过我的名字,我叫做陈圆圆。” 听到这话,沈络心中一惊,原来眼前这姑娘就是陈圆圆,沈络立马拱手道:“原来是陈姑娘,早些便听迟迟她们提起过,只是那日顾横波顾姑娘庆生,听说姑娘在另一处招呼,没能和姑娘结识,实在有些遗憾。” 陈圆圆笑道:“既是新识的旧人,那沈公子就莫要多礼了,快些坐下罢。” 待两人左右落座之后,陈圆圆便开口说道:“沈公子,圆圆多嘴一问,云姐姐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这句话一出,沈络身形便顿了一顿,低着头冷冷说道:“迟迟已经死了。” 听闻这话,陈圆圆不禁流出几滴泪来,哽咽着说道:“为何?那日在山海关听说云姐姐跟着沈公子出了关去,我便派人到关门来接你们,只可惜你们已经出了关远去了,为何就这半年多的时间,云姐姐就去了?” 既是故人,沈络也不再遮掩,将出关以后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与陈圆圆听,其中故事引得陈圆圆唏嘘不已,说罢,只见陈圆圆沉默不语,半晌后,才喃喃说道:“我等姐妹,皆是命苦之人罢了。” 原来这陈圆圆并不是真心要嫁与吴三桂,只是奈何吴三桂权势,无奈背井离乡,成了这吴三桂的小妾。陈圆圆唏嘘片刻,抹了眼泪对沈络问道:“沈公子今后怎样打算?”沈络苦笑一声说道:“还能怎样?沈某自认已废,但还能提得起笔,无非就是乡野私塾,了此一生罢了。” 此时,陈圆圆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沈公子,这封信件请沈公子帮我带到顺天府,交到柳姐姐手中,让她代为转交给钱谦益钱先生。” 沈络看着陈圆圆手中的信件,一时不知接还是不接,看着沈络这样,陈圆圆说道:“沈公子,想必老妖已经对你说过锦州不可能再打仗了罢?” 看着沈络惊奇的眼神,陈圆圆继续说道:“早猜到今日沈公子要离开锦州,我昨日见过公子之后,回去便将公子的样貌画了出来,交给几个亲信,在各处城门守着公子的身影,方才老妖的话就是吸引公子注意的手段。” 沈络一听这话,不禁暗暗赞叹,只是昨日匆匆见过那一面,便能画出他的画像,属实惊奇。 陈圆圆可不知沈络这些心思,继续说道:“虽说这是吸引公子注意的手段,可也句句都是真话。四年之前,皇太极便领军过来攻打锦州了,两年前,锦州城沦陷,洪承畴被俘,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投降,只有他父亲吴襄慌慌张张将残兵败将驻扎在宁远,随后逃到山海关。” 沈络听后心惊不已,若是这锦州早就被清军夺了去,那为何吴襄父子二人作为明将,还能在这锦州之中? 陈圆圆见沈络惊骇的表情,立即说道:“沈公子,你是不是也猜出什么端倪了?” 第五十七章:梦微之 听见陈圆圆这样发问,沈络失神地摇摇头,也许沈络早就已经猜了出来,可就是不敢相信罢了。 陈圆圆见沈络这般,便说道:“沈公子,我也就不和你绕弯子了,不管你是否已经猜到,我还是将我知道的一切说与你听。” 说到这里,陈圆圆顿了一顿,说道:“三年前,宫中田妃的父亲田弘遇去应天府寻乐,不巧我与他在那秦淮河边撞见,看到这等淫贼的眼神,我便逃了回去,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与他同路的人里头竟有认识我的,他们为了讨好田弘遇,便将我的栖身处说了出来。” “当晚,田弘遇仗着自己女儿是宠妃的身份,强逼我拼桌陪酒,我自是不从,与他理论起来。谁料那厮竟在威逼利诱之下将我家老板买通,第二日一早我就被掳到了马车里,一路带到了顺天府中。自那时开始,我就成了田弘遇专门的伶人。” “半年之后,田妃病逝,田弘遇在宫中没了靠山,当时手握重兵之人只有调往陕西的孙传庭将军和镇守山海关和锦州的吴襄父子,田弘遇为了保全自身,竟将我送给了吴三桂。” “那时候吴襄父子跟着洪承畴与清军在锦州鏖战已有两年,深得朝廷信赖,可谁知这吴三桂也是一个色胚,堂而皇之就将我纳成了妾室,连自家发妻都不相见了。” “又过了半年,也就是两年前,满清大举南下来打锦州,锦州十一万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死了好几万,洪承畴被清廷俘虏,吴襄把残兵驻扎在宁远,自己跑回了山海关。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跟着其他人投降了。” “从那以后,我就发现吴三桂有些不正常了,隔三差五就有信件从关外送来,汉文的有,满文的也有,他看完信件之后全都锁在一个箱子里,里外里三把铁锁,铁锁钥匙就连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整件事情最不正常的,就是时隔两年,竟没有一条锦州城沦陷的消息通过山海关,似乎是吴三桂将这些消息全都封锁在关外,或许为的就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受影响。” 沈络听到这些话后,有些疑惑地问陈圆圆道:“陈姑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据我所知,涉及到战事的,都应该是机密啊。” 陈圆圆听后说道:“吴三桂每日与我厮混,他们谈及这些的时候都是在寝房旁边的侧厅当中,不知为何也从来不回避我,只怕是他只将我当成了普通的青楼女子罢。” 说完,陈圆圆又对沈络道:“沈公子,或许你应该明白了,为何两年前就已经失陷的城池,如今还是握在他们父子手中?为何谈论军机的时候都在我耳边不避讳,关外的来信却不让我知道?为何他们父子二人将锦州沦陷的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关内依然不知道?” 沈络早就知道了其中道理,只是听见陈圆圆将这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之时,沈络再也没了疑虑,这吴三桂与吴襄父子二人,竟真的与清廷暗通款曲。 陈圆圆此时站起身来说道:“沈公子,我已经出来许久,再不回去就真的要被吴三桂怀疑了。早先在秦淮河就听见沈公子诸多神通,多余的话我已不说,虽然可惜了公子这一身的才能,只不过人各有志,惊天动地还是碌碌一生都是在一念之间罢了,可是,公子既然没有看见云姐姐最后一面,怎能就从一个小人口中相信她真的死了?” 陈圆圆这一番话,仿佛一个惊雷一般,劈在沈络的身上,是啊,那日只凭康鹤年一句话,赤白雪便死了,可一不见尸首,二不见遗物,怎么就信了康鹤年,断定赤白雪已死?为何自己竟不信好,只信坏? 沉思良久,沈络终于回过神来,刚要想与陈圆圆告别,却见这个小院当中只剩下自己和面前空空的桌椅,陈圆圆早已走远。 今日城门戒严,许是已经出不去了,索性沈络也就在这处破落小院当中住上一晚。第二日清晨,沈络早早起身,随着第一批行人出了城去。 锦州城两河相汇,三面环水,沈络出了城门,过了桥往南走上一里,一处私驿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自崇祯元年起,南涝北旱天灾不断,朝廷拨下千万两白银赈灾,可在东西两面征战之下,这些银钱无异于杯水车薪,连年旱涝,连年税款欠收,国库日渐空虚,无奈之下,大明只得裁撤大批官驿,并增加官驿通行费用,天灾持续六七年时间,饿殍遍地,路边野尸无人掩埋,导致瘟疫四起,北方大地十室九空,百姓山穷水尽,破产者无数,只得变卖土地房屋苦苦支撑。黎民穷困,万姓流离,能够租赁官驿车马的人少之又少,在这番情景之下,各处城池驿站旁皆出现民间私驿。 私驿的车马租赁较官驿来说,所花费银钱可算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这就导致私驿生意更加红火,许多地方已成规模。可越是红火,隐藏的危险便越是明显,近两年来,山贼盗匪也将手伸向私驿,心情好时,将客人送至目的地,心情不好时,或见到稍微宽裕的人家,便带到一处僻静地方杀人劫财,沈络曾经便与齐妍儿一起吃了私驿的亏,这才认识的拔都。 一想到拔都和齐妍儿,沈络更觉心中发慌,似是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让自己喘不过气来,可如今身上只剩些许散银,官驿是万万承受不起的,自己的身体也废了大半,就算知道危险,也只能去私驿租赁车马。 锦州至山海关只有一条官道,沈络坐上马车,一路从锦州南郊途径宁远行至山海关,幸而在锦州医馆中治疗之时便换上了汉人衣裳,若非如此,在山海关处必会被盘剥审问。 马车行至昌黎府郊外,便将沈络放下,这辆马车本就只到昌黎,若是沈络要去其他地方,还需另租一辆马车,这就是车行的规矩。 沈络下了马车,长长叹了一口气,兜兜转转,竟又回到这个地方,回想当初,与赤白雪并冯昭一行三人往关外而去,在此处歇脚时是多少意气风发,一首《观沧海》颂得豪气干云。 沈络慢慢向碣石而去,却再也登不上那座小山,沈络站在山脚之下,远远仰望着山顶,不见了那日的风采,只剩下满腔的郁气。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这首《梦微之》本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诗,此时沈络吟唱出来,竟是如此的贴切,似是其中每一句唱词都是为此时的沈络而写一般,将这首诗念出后,沈络不禁又流出眼泪来。 “施主,贫尼这厢有礼了。”正当沈络伤叹之时,一个女人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倒是将沈络惊了一大跳,待沈络转身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一位比丘尼,沈络略微拱手,道了一声“师傅”。 只见那比丘尼捻了一个佛礼,另一手握着一面钵盂伸出,对沈络说道:“佛佑施主,贫尼敢向施主化一些缘法。” 沈络看着面前这位比丘尼,只见她形容消瘦,面色黄蜡,只觉她也是一个流离之人,当即从衣带上解下钱袋子来,从这同样消瘦的钱袋中拿出几十个崇祯通宝来,放进比丘尼的钵盂之中。 那比丘尼得了钱,也未离开,只在沈络身边坐下,缓缓说道:“施主甚善,贫尼索性为心中亡人诵经超度罢。” 沈络听这话,诧异地看着身边这个比丘尼,问道:“师傅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那比丘尼也不回答,将浑身法器解下,便闭上眼睛开始念诵佛经,沈络也不再问,只闭上眼睛静静听着,此时他脑中浮现出齐妍儿、赤白雪和冯昭的脸,也努力回想鬼谷门的众人,沈络这才发现,与自己相好的人,竟然都一个个去了,或许自己就是一个灾星罢。沈络思虑半晌后,那比丘尼才将这《地藏菩萨本愿经》颂完。 只见那比丘尼将法器又穿回身上,向沈络捻了一个佛礼,说道:“施主方才所念诗文和脸上神色,俱是悼念故人表现,贫尼又何尝不知?” 沈络听后没有说话,将头转向碣石山顶,心中暗暗道:悼念?我这个瘟神灾星还有没有资格去悼念他们? 看着沈络沉思良久,却仍没有要开口回答的意思,那比丘尼笑了,这一笑将沈络弄成个丈二和尚,一脸疑惑看着对方。 那比丘尼见沈络终于回过神来,便问道:“施主眼中疑惑,心中更加疑惑,是否是因为贫尼方才一笑?” 见沈络点点头,那比丘尼才又笑道:“施主心有迷津,贫尼才有此一笑,哭与笑皆是为施主心中引渡,那何不以笑代哭?若施主不弃,贫尼可在渡头,为施主掌灯。” 第五十八章:迷津 沈络看着眼前这位比丘尼,淡淡说道:“师傅,我的这个迷津,可是天数,不是人为,又如何能够见渡头明灯?” 那比丘尼听沈络这话,也不回答,只在袖口处牵出两张纸来递给沈络,待沈络将这两张纸接下后,那比丘尼便让沈络打开观看。 沈络疑惑不解,却也听话地将两张纸打开,只见这两张纸上都有一偈,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沈络一看便知,当年佛门五祖弘忍临传授衣钵之时,其弟子神秀所作之佛偈,这一偈却未能得了,五祖弘忍也批语道此偈只在门外,未入门内。如此一来,第二张纸上所写,沈络便能猜出十成,沈络看后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比丘尼见沈络这般模样,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沈络继续看第二张纸。 沈络听后将第二张纸摊开,果然,上面书写与自己心中猜测一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一偈乃是佛门六祖慧能所作,那日门外慧能听神秀所作佛偈,便以此偈相对,随后五祖弘忍便将衣钵传给了慧能,慧能也因此成了佛门六祖。 看着慧能此偈,沈络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半晌后,沈络看了看神秀一偈,又看看慧能一偈,如此来回数次后,沈络长长叹了口气,却没有摇头。 那比丘尼见沈络将两偈看完,便说道:“施主既然已看完佛偈,那敢问施主,此时心中是何想法?” 沈络看着面前这位比丘尼,将两首佛偈送还,嘴中念道:“菩提可作树,明镜能为台。切莫来拂拭,一世一尘埃。” 这话一出,那比丘尼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说道:“施主心性,竟像一个身处凡尘的方外之人。” 沈络不知那比丘尼将这两幅佛偈递给自己的用意,仍旧只是品味着其中境界,却没有仔细听这一句话。半晌后,沈络仍旧没有参透其中含义,只得对那比丘尼说道:“师傅让我观看这两偈,究竟是何用意?” 那比丘尼听后笑着,缓缓说道:“贫尼用意,施主已经参透,自己却没有发现。”看着沈络疑惑神色,又道:“人生在世,十事九逆,七情六欲皆是虚妄,只因这头上三千烦恼丝罢了。世间万事万物皆是欲望,色是欲,食是欲,建功是欲,封侯是欲,情爱亦是欲,世人皆是为欲望所缠,施主也是如此。” “六识见六根,六根映六尘,然则六尘生六根,六根才能有六识。世有六尘,人有六根,才让六识能得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人生八苦,皆由此五蕴而生,施主的迷津,只怕是经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后的第八苦。” 沈络听后,哂笑一声,说道:“师傅谬误了,我这一生所求,虽偶有波折,不过皆成实现,有何来求不得一说?” 那比丘尼说道:“求死者生而不得,求仇着死而不得,求过往更而不得,求今后善而不得,求永遗恨而不得,求长存爱而不得。贫尼方才所听施主所吟诗句如此多求而不得,施主又何来所求皆成实现一说?” 沈络听那比丘尼这样一说,心中顿觉阴郁更甚,回想起以往之事及以往之人,自幼双亲身故,鬼谷门中所求非要与花敬方拼个高低,后来鬼谷门遭劫,一众人生死离别,自己因放不下仇恨深陷故事之中,这才与齐妍儿、赤白雪、冯昭等挚爱旧友两隔。 想到此处,沈络双眼逐渐迷离,一股邪气直冲大脑,不禁又想起那日怀抱齐妍儿投河的念头来。那比丘尼见沈络这般迷茫,从包袱当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笑着说道:“施主可否想要超脱苦难?贫尼此处正好可以帮助施主,只要对准心脏一刺,便可知道施主是堕入轮回,还是跳出五行,施主愿不愿意一试?” 沈络缓缓抬起头来,看见那比丘尼手中的匕首,迎着日头闪闪发光,他将匕首接过,低着头看着刀刃,疾风剑早已在走入大凌河之时沉入了河中某处,这把匕首也可以将就了。沈络心中暗想道:他们都是好人,或许早就跳出五行了罢,我这个灾星,正好可以堕入下一次轮回,喝过了孟婆汤,这一切都过去了。 沈络这样想着,身体渐渐开始颤抖,有的人或许已经不想活,可没有人不怕死,特别是这临死一关,沈络脑中闪过无数张熟悉的脸,还有过往的一切,登时只觉脑瓜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双手握住匕首狠狠向自己左心处刺去,这一世,便要说永别了。 只一个呼吸之间,沈络感觉匕首的柄已经贴住了自己的左胸,刀刃或许已经尽没了罢?可为何自己却感觉不到疼痛,难道是已经死去了? 片刻之后,沈络感觉自己的双手及双脚越来越麻,从最初的毫无知觉,一直到后头感觉有千万根针扎一般,心中顿觉诧异,人死后难道会是这样的感觉? 还未等沈络明白,耳边却响起了一声大笑,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竟是方才那比丘尼。沈络惊诧地睁开了双眼,只见自己仍然跌坐在碣石小山的山脚,眼前的景象与自己“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比丘尼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地方。 沈络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低下头去,只见胸前没有一丝血迹,反倒是地上及身上,铺满了碎成无数小块的刀刃,沈络将匕首从左胸处“抽”出来,果然,这把匕首连根尽毁,只是刀柄的护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罢了。 对面那个比丘尼说道:“这把匕首早就成了齑粉,只是简单捶打让这些齑粉勉强贴合,它杀不死任何人,若是这柄匕首将你杀死,那贫尼岂不是犯了杀戒?” 沈络不解地看着对方,片刻后问道:“敢问师傅,为何要这样戏耍我?”那比丘尼听沈络这样问,便对他反问道:“方才临死的时候,施主脑中在想些什么?” 沈络听见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如实说道:“过往人生,和挚爱亲朋。” 听沈络这样回答,那比丘尼先是点点头,随后又说道:“请施主回想一下,这些人还有多少留存于世?” 沈络又低下头去想了一想,随后又摇摇头说道:“不过寥寥。” 那比丘尼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是吗?多数已逝。”见沈络低头不说话,又道:“敢问施主,所逝之人真的已经故去?” 沈络抬头不解地看着对方,说道:“当然已逝,曾经有几人还与我一同从山崖掉入海中......”不等沈络说完,那比丘尼再次说道:“那施主活不活?” 这句话一出,沈络怔住了,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竟将沈络说的哑口无言,这一直是沈络所避讳的回忆之一,所以他根本就没有仔细思考过。是啊,一行七八人同时掉入海中,为何就只能单单活自己一个? 见沈络若有所思模样,那比丘尼又继续说道:“贫尼再请施主回想一番,施主心中认定已往生的故人,又有几人是施主亲眼见到的?” 沈络此时心中一惊,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在锦州城中时,陈圆圆在离去前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说到底,除了冯昭、齐妍儿以外,自己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他们的死,赤白雪也好,宋锦也好,乃至与自己一同跌入大海的雪儿、敬方、叶珂、钟念君等人。 想到此处,沈络忽然感觉多年郁积于心的浊气瞬间从口鼻中喷出,定睛一看却见喷出的是一大口污血,将沈络自己的衣襟和面前的一大片土地染红,待吐出这些污血之后,沈络只觉头昏眼花,双手无力地垂下,脑袋就那样耷拉着,仿佛有千金的重量。 那比丘尼见沈络的眼神逐渐清澈,又将这郁气一股脑倒出,便又点点头,笑着说道:“迷失之船已靠岸,渡头暂时不需要有人掌灯,我也该离去了,也愿施主明白,芦苇蒹葭虽让渡船迷失方向,若能折一枝在手,上岸后便是一株菩提。” 沈络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听见那比丘尼这般说话,便说道:“多谢师傅指点迷津,俗家人感激不尽。” 那比丘尼听后摇头道:“施主差矣,贫尼说过只是在渡头为施主掌灯而已,并不是那一个摆渡之人,施主将船驶向弱弱灯光之处,自然也就上了岸。贫尼这就告辞了。” 那比丘尼说罢,便转身离去了,一边走,一边念着方才沈络所作只偈:“菩提可作树,明镜能为台。切莫来拂拭,一世一尘埃。六根未净却又六根清净,奇也!奇也!” 看着那比丘尼渐渐走远,沈络站起身来整理好衣物,却猛然触摸到袖口中有一封信件,沈络登时回想起来,这封信是答应过陈圆圆,要亲手交到柳如是手中的,此时的他才一阵后怕,方才若是那柄匕首是真的,自己怕是就要食言了。 第五十九章:重逢 本以为陈圆圆交予的嘱托很容易,不过就是入京之后打听一下侍郎府邸。可没成想却如此困难,别的不说,就凭沈络一个外地百姓的身份,就难进入京城。 沈络刚一踏入东郊,远远看见顺天府的城门,便看见这四下里皆有官家巡查盘问,个个身穿曳撒,铁盔罩甲,十步一巡,五步一岗,果然如今战事不顺,财政开支几乎悉数给了边军,陕西、山西、河南的部队能吃饱不错了,只怕是顶不住多久,如此一来,京城危矣。 也不知孙传庭将军如今怎样了,这么久不见,还真有些想念,此时只怕韩慕青正跟着孙将军在山西与闯军拼杀,曾经也对韩慕青承诺过效命,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何不如将这信件送出,便去投奔他们罢。 沈络远远看着,顿感一阵头疼,如今顺天府担心细作进入,如此封锁,只怕这信是不好送,万一这群官军里头有吴三桂的故交,被他们拿了去只怕自己和陈圆圆都逃不过一死。 想到如今战局不利,财政空虚,吴三桂和吴襄父子依然紧锁锦州失陷的消息,大批军饷仍旧送往山海关,作为一个军人,当了将军在战事吃紧时左右逢源,实在该死,这信必须要想办法送进去,否则朝廷只怕到覆灭也仍旧不知九边尽失的消息,沈络这样想着。 想到这里,沈络向着广渠门走去,果然如心中所想,沈络才走出十余丈,便被十来人团团围住,还未等沈络回过神来,一个带头模样的人便走上前来,对他说道:“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敢问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沈络看着一众官军,心知若是说了实话那便是找死,只得开口撒了个谎称自己是昌黎人,往涿州走亲戚,只因路上干粮不多,在此处来买一些。 那官军听后,便向沈络说道:“京畿近郊戒严,你买不了东西,老君园有,你去那边买。”说着便不管沈络回答,将他架着拖出了东郊范围。 沈络被这群官军随手一扔,重重摔在了地上,本就有些虚弱地身子差点儿没被这一群人摔散了架,身上的旧伤疼得沈络直不起身来,旁边一位六十岁左右老者见沈络这般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便上前将沈络搀扶到一处草垛上坐着。 沈络喘了半晌粗气,向那老者道了声谢,便问道:“老人家,如何这京畿之地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那老者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你要问我也不知道,从年前就开始了,别说是那城中,就连这城郊处也是万般艰难,外头人进不来,里头人出不去,这可难为了咱们这些穷百姓,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罢,老者将自己水壶中的水倒了一些出来,递给了沈络。 沈络一听这话,心中暗道,这可如何得了,陈圆圆所托岂不是要辜负了?想到这里,沈络接过老者递过来的水,咕嘟嘟一饮而尽,干脆把心一横,说不得再试一试罢。 将茶水小碗还与老者,站起身来准备再去闯一闯这死围,沈络才走出一两步的距离,便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络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天地之间无比地摇晃,这感觉竟是在马车之上,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感觉眼皮似有千斤万斤之力,生生坠着自己。迷迷糊糊之间,沈络看见赤白雪就坐在身边,用手帕为自己擦拭额头,沈络想要去拉着赤白雪的手,却感觉自己的手脚发软,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赤白雪的身影越来越虚无,沈络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半晌以后,沈络突然间醒来,猛然坐起了身,只见自己真的身处在一辆马车之中,只是这辆马车却是一动不动,如此的安静,再仔细一看,哪里还有赤白雪的身影,整个车厢之中,就只有自己一人,车外头除了略微听到马儿打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方才自己还在那京城城郊,只是喝了一碗那老头的水,醒来就进了马车,听外头的动静,这里只怕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对方将自己麻翻,只怕不是就为了将自己扔在这里,还白送一辆马车那么简单,沈络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 沈络还在里头猜测,便听得马车外头一阵杂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这是人踩在草地上的声音,沈络知道,这是外头来人了,便赶忙装作还未苏醒的样子,继续躺在马车中。 只听那车帘被人挑开之后,一女人的哭声便传入耳中,随即就如同方才睡梦之中一般,女人将帕子打湿,为自己擦拭脸颊脖颈。沈络心中暗自大惊,虽说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啜泣,可这个声音却是如此的熟悉,莫非真是......? 沈络心中顿时就像打鼓一般,忐忑地睁开双眼,他无比希望自己心中的猜测是对的,又无比地害怕自己心中所想是错的,当他的眼睛睁开之后,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沈络轻轻呼唤了一声:“迟迟?”赤白雪听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处,短短时间,赤白雪以为生离,沈络以为死别,没成想却在这里相遇,赤白雪听见这一声呼唤,立即哭出声来,环抱住沈络,撕心裂肺一般。 半晌过后,赤白雪才止住哭声,马车的车帘又被挑开,进来的是另一张对沈络来说不能再熟悉的脸——韩慕青。韩慕青见沈络已经情形,便就坐在车帘下,对沈络说道:“沈老弟,别来无恙啊。” 一见到韩慕青,沈络顿时坐立不安,曾经三番两次地答应过,要跟随他与颜继祖一同共事,可三四年过去了,腌臜事接踵而来,绊住自己的脚,到如今仍然尾大不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见他。 可还有一件事情困惑着沈络,自己为何被麻翻之后醒来就见到了赤白雪,又为何韩慕青会与自己一起,他又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韩慕青听见沈络这样问,便长叹一口气,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沈络听。 原来,韩慕青之所以南下去帮助孙传庭将军收拢东南沿海的戚家军余部,只是因为颜继祖在沈络跟随公冶八神求学期间,因战事不利被朝堂上的人诬陷,随即被捕入狱,韩慕青只能寄希望于收拢戚家军,用一场胜仗将颜继祖救出。 在那日与沈络分别,将拔都带走以后,韩慕青担心沈络在如此长时间的赶路,或许还会遇上歹人,便差使驿馆快马传信,通知仍在山东的门客冯昭出面保护一下沈络与赤白雪,冯昭算着日子在两人必经之路上等着,谁知竟真的遇见了强人拦路,当冯昭救下二人后,本欲在护送沈络二人过了顺天府后便折返,没成想却在见到赤白雪后被她的美色迷惑,一路跟随到了沈阳城。 在沈阳城中的日子,冯昭倒是乐得清闲,他本就对满人万般不喜,当在浑河岸边知道沈络竟是满人之后时,便对沈络不怎么理睬,每日家只是在震南王府内伺机与赤白雪多说几句话。 那一日,众人一觉醒来却发现不见了赤白雪,特别是知道王府内发现了那一封信之后,冯昭心中慌了,他留在沈阳城的唯一理由便是赤白雪,如今不管如何都要将赤白雪救出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冯昭发现了康鹤年的手下正在谈论沈络和震南王府,冯昭便一路跟随这几人到了一处僻静地方,果然发现赤白雪正被囚禁于这里,康鹤年正在带人出发,冯昭远远听见他们的目的地是沈阳城外的那边松林,但他却对救下沈络没有多大兴趣。 当康鹤年带上一众人离去时,只有三五人在看守赤白雪,冯昭利落地将这几人击杀,救出了赤白雪。 冯昭本想将赤白雪救出,便立即带她回关内,可赤白雪却说什么也不走,只央求冯昭将沈络也一并救出,冯昭拗不过她,只得先将她交给方应楼保护。 那方应楼虽说成了满臣,却一直私下里与关内保持联系,做着大明的内应,听说康鹤年要对沈络下手,当即便明白是多罗贝勒阿巴泰的指使,当年自己也抱过襁褓中的沈络,于情于理都要出手相救,随即便准备了几匹快马和几辆马车。 谁知冯昭去营救沈络时并不顺利,冯昭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不曾想这群人里竟有几个好手,当时冯昭出来得急,疾风剑仍在王府,本想在救下赤白雪就转身取回宝剑离开辽东,此时为了营救沈络,也来不及先去取剑了。 就这样,冯昭没了疾风剑,战力大打折扣,再加上几个好手相逼,最终死在了那片松林之中。第二日一大早,方应楼这边才知道了整件事情,还有布色赫入狱,沈络被朝廷通缉的消息。 第六十章:故事 当沈络被通缉的消息传出来,方应楼赶忙安排八百里加急信件,率先通知北直隶省常年与自己通信的人,然后准备护卫与车马,将赤白雪护送至关内。 一开始赤白雪并不想离开,她向方应楼说道:“方大人,我要等着相公一起离开,若是相公有什么不测,我也就不独活了。” 方应楼见时间越来越晚,再不离开,或许真的就要被搜查出来,那时别说赤白雪会被带走,这样辜负了冯昭的委托,只怕连自己和手底下这百八十人也得受到牵连,全员问斩不说,关内就会永远失去沈阳的消息,以后的战局只能是处处劣势。 想到这里,方应楼对赤白雪说道:“云姑娘,你先离开,沈后生那里我会想办法,既然此时还在通缉,那就说明后生现在还是安全的,你若是留下来只有诸多不便,多一个人,离开的可能性就小一些,那时不但你们两人不能重逢,只怕是后生的性命也保不住。” 这句话一出,赤白雪立即安静下来,思量片刻后,终于决定,先行一步入关,再在目的地等着沈络,随即上了马车,因为所用是清廷马车,所以决定避开清军最多的地方,自西门出发一路从科尔沁经蓟州入京,如此一来,虽是一前一后出城,却阴差阳错与沈络分了两条路。 护送赤白雪的,是方应楼的两名得力护卫,功夫自然不用多说,再加上科尔沁、鞑靼、瓦剌等地已经实际向清廷效忠,因此赤白雪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几日功夫便到了北直隶,可谁知京畿开始戒严,一时竟无法入京。里头的文臣武将也需正当理由,才能得崇祯帝手谕出京,迎接一名女子,还是从关外而来的女子入京,这是绝无可能的。 仓促之间,赤白雪一行竟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在这时,旅居城郊的韩慕青发现了赤白雪,曾经在应天府,与沈络相见时,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韩慕青也知道,赤白雪是跟着沈络一齐去往关外,可为何此时只见赤白雪一人,沈络却不知去向。 韩慕青这才走到赤白雪面前询问这些故事,得知后一时唏嘘不已,韩慕青一行那时已打算直接向西而去,但得知此时之后便当即决定继续稽留一段时日,等待沈络入京。 可众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是,方应楼根本没有找到沈络,当他派出暗探打听到震南王府内的消息后,才知道他正在转移赤白雪之时,震南王府也正在转移沈络。 可更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和岳络竟然是虚与委蛇,表面上要将沈络护送至关内,然而暗地里却为了保全和岳络氏,要将沈络置之死地,用沈络的尸首邀功。 和岳络之所以如此不顾麻烦地做表面文章,一方面是想要在朝中撇清与沈络的关系,做出一副沈络畏罪潜逃,自己大义灭亲的举动。另一方面,或许是怕沈络成了死鬼之后,去底下若是见到洛闻柳告了自己的刁状,和岳络这一辈子,只在乎过洛闻柳,虽然她并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如此这般,齐佳氏也为了撇清与这个“女婿”的关系,也为了攀上和岳络氏还有赫舍里氏的高枝,也派出杀手一并追杀,却在大凌河河畔错杀了自家齐妍儿,也将沈络逼得死了好几回,被迫在凌河驿还有锦州城中疗养。 那日沈络在锦州城中的破落小院内与陈圆圆的谈话,其实早就被韩慕青知晓,曾经颜继祖为了牵制清廷,收复辽东,曾在关外百十余重镇都安插了耳目,其中就有人做成了吴三桂的亲信,被吴三桂调拨给陈圆圆做下手,有时候当吴三桂谈话之时,将自己的人全都支开,唯独留下陈圆圆的人服侍,这倒是给了韩慕青很多机密消息,当然也包括了沈络与陈圆圆的那次见面。 韩慕青知道沈络的遭遇,却未对赤白雪细说,也知道沈络接受陈圆圆的请求,虽说当时殊途,但此时也同归,无论是方应楼送出来,还是遭遇这一系列后接受陈圆圆的信件,终归都是要来这顺天府城郊,索性就在此处等着。 几日之后沈络果真到了顺天府,可韩慕青却暂时不能让赤白雪与沈络见面,此次他去西面可是有其他的用意,在到达之前尽量做到低调而行,因此托侍从花上几十个钱,递了一包麻药给那老者,待沈络放下戒心之时一举将沈络麻翻,悄悄将沈络带了出来。 赤白雪见到沈络时不省人事,一时间心中悲痛,哭啼着在马车之中照顾他,一直到这两个多时辰后。 沈络得知故事如此曲折,一时间脑子竟转不过弯来,待到将事情理顺一些之后,却发现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问题。首先,既然颜继祖在辽东有如此之多的耳目,虽说他已入狱,可韩慕青却能够代替颜继祖继续接受这些消息,为什么锦州城沦陷的消息,两年来却从未传到关内?其次,既然是知道了自己稽留在外,按照韩慕青以往的个性,他是绝对会支使侍卫来接自己,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这不符合他的性格。第三,韩慕青究竟去西面作甚?在去西面之前,甚至于自己都不能够声张,连要见自己都只能用麻药将自己麻翻以后立刻带走,他并不是朝廷命官,也并非是出奇制胜的猛将,若是要去西面支援,犯不上如此秘密。带着这些疑惑,沈络一条一条问向韩慕青。 谁知韩慕青听后并未急着作答,只是随意地看向马车外头,说道:“兄弟,从前听你讲起过,你是经历过背叛的是吧?” 沈络不知韩慕青为何突然之间对自己问起这个问题,但他们二人也没有相互隐瞒的一说,更何况这个事情,早就向他说过,想到这里,沈络便点点头,说道:“不错。” 韩慕青听见这话,便说道:“那就好,你问的这几个问题,各是相互的因果,我便一同为你回答了罢。” “六年前,清军入关之时你我正在应天府,那时你追随公冶先生而去,我则向北追随大伯,一场仗下来,卢象升卢大人死了,大伯继续回山东做他的巡抚,孙传庭将军被诬陷入狱,差点儿丢了脑袋,谁得功最多?竟是那群没事在朝堂上打哈哈,出了事就携家带口躲在自家不出来的缩头乌龟。” “两年前,孙传庭大人才从牢狱中被释放不久,闯军坐大,朝堂上的那群奸臣又当起了缩头乌龟,孙将军自请领兵,到了陕西才发现,那里的军饷都快被这群奸臣吃空了,孙将军与大伯,还有几十个将军自掏腰包,私下里背着这群奸臣发饷。” “然而离孙将军去陕西不足一个月,满清又一次入关,锦州被围,洪承畴被掳,祖大寿和一众人投降,根本不可能解得了京畿之围,孙传庭将军又在开封与闯军打作一团,唯一能与清军抗衡的,只有我大伯的人马。” “可这一群乱臣贼子,听说德州被围,便让皇帝将大伯的兵马调到德州,听说滨州被围,又让皇帝将大伯的兵马调到滨州,如此一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大伯的人马被四处调遣,一个完整的防线被撕扯得四面漏风,几次请求周边友军增援,可几次三番却是一个兵都见不到。” “正当大伯的兵马被调到德州之时,清兵又一次趁济南空虚,将城破了,这次还被掳去了皇帝的一个哥哥,这下那群奸臣又有文章可作了,七日内连上奏弹劾大伯百十次,大伯寒了心,嘱托我为大明尽忠,便去京城表奏要告老还乡。” “本来皇帝已经允许,可谁知这时又有一群奸臣趁大伯不在朝堂上,联名弹劾大伯是居功自傲,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还污蔑大伯,说他此番请辞是因为吃了满清的好处,要回乡造反,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如此滑稽的理由,皇帝竟然真的相信了,当即便召回大伯,在朝堂之上就将他拿下,打入了牢狱。” “自从我在山东得知大伯的遭遇,便与孙传庭将军一直有书信往来,最后得知孙将军要亲自去一趟东南,收拢散落的戚家军,我便决定与孙将军同往,至少与孙将军一同再建设出一二支劲旅,也好将功补过把大伯救出来。” “可谁知就在我与孙将军尽心尽力在东南几省收拢旧军之时,大伯竟被当众斩了首,人头在菜市口和虎坊桥之间传阅了三天,这难道就是大明对待忠臣的方式?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 说道这里,韩慕青神情激动,整个身子已经不住地颤抖,可沈络仍旧没有听出他说的故事和自己所问的三个问题有什么关系,见韩慕青如此激动,一时也开不了这个口,就在韩慕青喘息片刻之后,又开始慢慢讲起了他的故事。 第六十一章:芦沟晓月 “大伯死时,我并不知道,还在东南与孙传庭将军一同收拢散军,后来西面战事吃紧,我留在福建,孙将军先去陕西抵御闯军。若是后来我收拢的两万人马能够拉过去,或许孙将军就不会战死了。” 沈络听到这里,大惊道:“什么?孙传庭将军死了?” 韩慕青抬头看了沈络一眼,说道:“也难怪,那时你正在关外,怎么会知道。几个月以前,孙将军将前期收拢的三万人马带到了陕西,在汝州城与守军两万合兵坚守,我则在聚兵两万以后去汝州与孙将军会合。” “只是在两万兵马就快要聚齐之时,皇城里传来一道圣旨,将我绑了押送回京,听候审查,就这样,我被一路押送到北直隶,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大伯早就被皇帝听信谗言给杀了。” “你们可知道将我押送回京的圣旨是怎样下的吗?反贼颜继祖之侄,于东南沿海聚兵谋乱,试图起兵复仇篡位。你们说一说,这理由可不可笑?就在我被押至霸州之时,西面一道军报传来,潼关失守,守将孙传庭战死,这回京城里的那些佞臣可坐不住了,连忙上疏要求京畿戒严,京城的大门关了一段时日,就这样,我一时没有被押进京,在固安被关押了一个多月,最后找到机会贿赂狱卒逃了出来,乔装打扮到了京城城郊,收拢以前大伯的部将,临走时碰见了云姑娘。” 沈络听韩慕青将这些年来的遭遇一一说明,一时唏嘘不已,沉默了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可惜,可惜,那日在黄州与孙传庭将军匆匆一面,本来约好下次再一起吃茶,没成想却又是两分阴阳。”说罢,沈络又想起齐妍儿来,差一点止不住眼泪。 三人坐在原地,谁都没有说话,这样沉重的话题把几人说得没了兴致,气氛尴尬得不行,沈络见这样下去可要不得,率先问道:“韩兄,你方才说你之前在这边收拢旧部,可是怎样打算?听故事里的意思,如今你已是戴罪之身,回去定然是自投罗网,不去远处隐藏,却这样招兵买马,你到底作何打算?” 韩慕青听沈络这样一问,说道:“兄弟,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自从被关押,两万戚家军四散,孙将军在潼关四万对阵十万,朝廷还逼迫他主动出击,一朝战死,他的妻儿老小举家投井殉国,朝廷不但不予以嘉奖,反而已战败治罪,我已经对这样的朝廷已经绝望,如今招募旧部,是要去西边。” 沈络听后,不发一语,半晌才说道:“韩兄,你这一去,我应该称你做顺还是做西?这两处虎狼,都曾经啖食人肉,大明或许藏污纳垢,可无论是顺还是西,只怕本身就是污垢,你又何苦跑去白白玷污自身,你这一反,岂不是彻底坐实了颜大人造反的名声?” 韩慕青摇摇头,说道:“你也别再劝了,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只听谗臣歪曲事实,忠臣丧尽,奸臣当道,你也是个读书人,古往今来多少王朝,或长或短,强明弱明三百年,如今这气象,看来朱家该绝了。” 韩慕青说罢,看了看沈络,又继续说道:“沈老弟,你我相识一晃五六年了,当日的约定如今仍旧作数,你若是想要有个功名前程,随时可以与我一同去,只是这功名以后不姓朱,而是姓李了。” 沈络听韩慕青这话,反倒是为了难,韩慕青的意思已经很是明了,他是必然会投身闯军,自己并为经历他这般苦痛,又如何相劝,只是这话明显还是想拉拢自己,一想到自相识以来,韩慕青对自己的诸多帮助,若是拒绝便是辜负了他,可自己却着实不想投身于反贼营中。 赤白雪看出了沈络的心思,拉着沈络对韩慕青说道:“韩大哥,相公已经不想去追逐功名了,离开沈阳之前相公与妾身已经约定好,关内相见便回妾身故乡成亲,从此只归田园,还往韩大哥能体谅妾身的心愿,让相公与妾身一同去罢。” 听见赤白雪出来解围,沈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韩慕青何尝没有看出沈络的心思,只是他并不希望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此时看着这二人夫唱妇随,韩慕青便知自己已经无法得到沈络。 想到这里,韩慕青慢慢起身来,对着沈络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强留沈兄弟了,他日你们成亲之时,若是天公作美,我定来喝一杯喜酒,只是希望以后再见之时不会在两军阵前,韩某就此别过了。” 韩慕青说罢,向二人拱手一礼,便转身招呼随行上路,只剩沈络与赤白雪二人,另一辆孤零零地马车,在这荒郊野地中。 沈络与赤白雪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到底韩慕青在最后一刻还是在帮助自己,本就是分道扬镳,仍旧特意地留下了一辆马车,沈络叹了口气,对赤白雪说道:“佞臣当道,忠骨蒙尘,再这样下去,大明的忠臣只怕就没有了。” 赤白雪没有说话,她知道沈络是在感叹可惜了韩慕青,可此时一切安慰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只能陪着沈络静静坐着,直到一个多时辰后。 看着渐渐变化的天色,沈络终究还是勉强自己打起了一丝精神,这荒郊野岭的,根本不只自己二人身在何处,韩慕青走之前也未告知,如今比不得太平年月,若是太阳西沉仍旧滞留野外,只怕又要遇上些强人盗匪,自己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可身边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赤白雪,那年在鱼儿岭已经得过一次教训。 既然韩慕青要去投身闯军,定然是往西走去,那自己转身向东,定然可以回去,想到这里,沈络将赤白雪搀上车去,转身抓住缰绳,打马顺官道向东而去。 马车行了不一会儿,在一个岔道口处便发现了一个路牌,上头写着“涿州”二字,沈络心忖,看来韩慕青带上自己之后并未走出多远。 沈络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还不晚,再赶一段路,在天黑之前就能到京城城郊,如今身上所带银两已经不多,能省一些便是一些罢,眼下最要紧的,是将陈圆圆的书信带到京城之中。 这天下越来越乱,也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沈络越想这心中便越烦躁,索性将这些事情往脑后一抛,重重甩出缰绳,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涿州城到京城,有一条笔直的官道,直通京西广安门,不到两个时辰,沈络便将马车驾至永定河岸。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各处开始宵禁,芦沟桥上已有明军士兵在各处盘问,桥对岸开始点起了星星灯火,沈络看着不禁有些疑惑道:“咦?这芦沟桥畔何时拔地而起一座城寨?为何我不知道?” 赤白雪在车里嗔道:“天下的事情,难道都要让相公知道了去?这座城名叫拱极城,是六年前皇上为了防范西方闯军修建的,三年前建好后才公布于世,那时你跟随公冶先生闭门学习,自然不知道,看眼前这架势,只怕今晚很难过去了。” 远远看去,只见拱极城上方飘着一方大纛,上有“羽林”二字,沈络向赤白雪说道:“看来对面驻守的就是羽林右卫了,想想也真可笑,之前被羽林左卫挡在广渠门外,如今被这羽林右卫挡在了广安门外。也罢,从应天府出来以后还没有与你真正游一游山水,既来之则安之,今日就来看一看这芦沟晓月。”经过重重盘问,沈络终于将马车驾到对岸,在城驿处将马车栓好,便与赤白雪一同踏入芦沟桥上。 看着身边的赤白雪,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东看看西望望,俨然一个从未远行过的人一般,也对,自小在玉窗楼之中,她满眼所见就只有秦淮河一处风光,从秦淮河出来,便一路疾行到沈阳城,一处风景也不曾见过,看着赤白雪这天真又欢快的笑容,沈络心中忽然一疼,自己一路过来,竟是这般忽视了她。 这边的赤白雪只顾看着各处风光,早就忘了一路上的疲累,哪里还有闲暇去猜沈络的心思,朔望之间月亮越发圆了,照着芦沟桥面通明,也映照着赤白雪纯净的笑容。沈络呆呆望着,心慢慢化了。 这时,赤白雪一蹦一跳到沈络跟前,说道:“相公,方才你说这地方叫做芦沟晓月,那定是有典故诗文,念一首给妾身听罢。” 看着赤白雪这样,沈络也不忍心拒绝,便说道:“还真有一首,太祖年间,有一位王绂王先生画了一作《北京八景图》,邹缉邹先生随即在画作上题字,后写了一首《芦沟晓月》诗,荷桥残月晓苍苍,照见芦沟野水黄。树入平郊分淡霭,天空断岸露微光。北趋禁阙神京近,南去征车客路长。多少行人此来往,马蹄踏尽五更霜。” 赤白雪听见沈络吟诵出这首诗来,立即开心得拍起了手来,连连夸赞沈络道:“相公果然才识惊人!”这时沈络与赤白雪二人身后也传来一阵彩声,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连叫了三声“好!” 第六十二章:钱谦益 来人的这三声“好”,听上去声音如此熟悉,沈络转身过去,只见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女子向他们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钱谦益和柳如是二人。 只见柳如是轻轻俯身福了一福,身旁钱谦益说道:“沈络小友,方才老夫一听这文采,便知就是你,数年不见,别来可无恙啊?” 赤白雪看见柳如是,惊呼一声:“柳姐姐!”便冲上前去,抓住柳如是的双手蹦起身来,惹得柳如是笑骂道:“好你个小妹,都是人妻人妇了,还这么不知收敛,跟个猴儿一般没个贤惠样。” 赤白雪听见这话,倒是脸红了一瞬,低头轻声嗔道:“姐姐,我还没与他成亲呢。” 柳如是先是一怔,又说道:“原来还没成亲啊,秦淮河上就是相公相公地叫着,姐姐还以为那位公子早就洞了房呐!” 赤白雪听柳如是这般调笑她,把脚一跺,转身过去道:“柳姐姐不是好人,我不理你了!” 柳如是笑得直不起腰来,连忙赔笑道:“好妹妹,姐姐错了,原谅姐姐这一回罢。” 那边厢,赤白雪与柳如是姐妹二人在一旁嬉闹,这边厢,沈络对钱谦益深深一揖,道:“钱先生,后生正要去京城拜访先生,竟不想就在这里与先生相遇了。” 钱谦益听后微微一惊,诧道:“哦?小友竟然要找老夫,可是巧也,奇也!不过不知小友为何认为老夫在这京城之中,要找老夫又为了何事?” 沈络听钱谦益这样一问,随即从襟袋中掏出陈圆圆所写的信来交到对方手上,又将如何在锦州认识了陈圆圆,又是怎样受她所托将这封信带到此处一一与钱谦益说明。 待到沈络将这故事来龙去脉说清,还未等钱谦益说话,只听柳如是问道:“是吗?原来齐家妹子也......沈公子,你当真看到了圆圆?她现在在边关还好不好?有没有已经熟悉那边吃食环境?” 沈络听柳如是这样问,便说道:“陈姑娘在那边是好也不好,如此明珠一般的人物就这样委身在吴三桂这样的人身边,实在是暴殄了天物。” 柳如是听见这话,心中一惊,她以为沈络所说,其意是陈圆圆才二十出头,吴三桂可是个三十二岁的人,所以配错了人,这样说来,自己才二十三岁,可钱谦益却是个六十二岁的人,听见沈络这话,只怕是要撒气。 想到这里,柳如是转头向钱谦益看去,却发现钱谦益只是盯着手中的信封看,似是没有仔细听沈络的话,这才放心下来。 钱谦益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突然间大发雷霆,叫骂道:“吴襄这对贼父子,安心要毁了大明朝!”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将柳如是和赤白雪二人吓了一跳,赤白雪不用细说,可柳如是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盛怒的钱谦益,一时间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谦益见柳如是被自己吓到,这才赶紧将自己的怒火收敛了下去,转头看着沈络。 沈络见钱谦益的情绪逐渐稳定,便对他说道:“钱先生,陈姑娘让带的信件后生已经带到,接下来就看先生处置了。” 沈络本欲就此丢手,可钱谦益此时却突然开口说道:“可是小友,老夫早已去职,这封信交与老夫手中用处着实没有啊。” 沈络闻言心中一阵诧异,便问钱谦益道:“钱先生,这是怎么一个说法?” 柳如是听后轻叹一声,钱谦益忙过去安抚,这才慢慢说道:“小友啊,老夫早先被那贼子温体仁设计陷害,已经去职多年。” 沈络闻言更是不解,问道:“温体仁?朝廷内阁的首辅大人?钱先生原是礼部侍郎,当年他任职礼部尚书,如此说来就是老上司,为何会谋害先生?” 钱谦益说道:“小友可不知,这温体仁原是魏忠贤一党,只因隐藏较深,阉党倒台之时才没有被一同清算,这群阉党最喜之事就是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他这个内阁首辅,就是他当年扳倒自己的老上司周延儒才坐上去的,当年老夫入内阁,就是他们两人联手将老夫排斥在外,最后才将老夫去了职,他们自己倒内斗了。” 沈络听到这里,便知道这事情原委了,这钱谦益本是东林党人,周延儒是浙党头子,身为阉党余孽的温体仁可不是要将这两人一齐扳倒?可笑那周延儒被卖了,还要给温体仁数钱。 可是放眼整个大明,除了东林党和齐党,其他浙党、江党都是些只会争权夺势之人,齐党又已经覆灭,且在朝中还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东林党人就是眼前的钱谦益了,如今钱谦益倒台,可如何是好? 沈络想到此处,便长叹一口气,道:“难道朝廷又要被阉党乱了?” 那钱谦益听见这话,大笑了几声,说道:“小友,你可太小看当今皇上了,那温体仁在朝中这样折腾,还能看不出他的用意?当年老夫去职,那温体仁执意上奏要将老夫治死,被皇上看出他有党同伐异的迹象,将他逼得辞了官,这劳什子回乡就病死了。” 沈络听后却没了主意,自言自语道:“那这封信件到底该交给谁啊?” 钱谦益听到沈络这话,便说道:“老夫有一友,是如今兵部尚书史可法,小友和云姑娘可等待些时日,等京城开了,老夫可与小友引见。” 沈络听后甚是感激,问钱谦益道:“钱先生,既然温体仁和周延儒都已经倒台,为何先生不回去继续做官?” 沈络这话一出,钱谦益脸色变了一变,就连一旁的柳如是也是如此,只听钱谦益笑道:“既然已经去职,也就不想再回那个是非地了,老夫与如是在苏州虞山盖了处别院,以后小友和云姑娘都可以来耍耍。” 沈络听钱谦益这话,明显就是有些尴尬颜色,且四处有的没的乱扯,也许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没法复官了,当今皇上可也是一个雷霆人物,让身为阉党的温体仁挤掉了身为浙党的周延儒和东林党的钱谦益,又逼温体仁辞官,只怕是身为齐党头头的颜继祖也是因为这个才被赐死,看来不管营不营私,只要是结党就已经犯了皇帝的大忌,这史可法自己是听过的,为人正直清廉,与朝中所有人的关系都不温不火,或许这才让皇帝看中了他。 沈络突然转念一想,柳如是跟了钱谦益,二人就住起了别院,陈圆圆跟了吴三桂,身边就有贴身侍从,那赤白雪跟着自己呢?只有这无尽的穷苦日子,就连齐妍儿也一样,从一个武将之家,生生做起了手工挣钱的活计。 沈络看着赤白雪,自己是否也要找一个好的去处,无论这个去处,是不是姓“明”。此时此刻,沈络看着手中的信件,他已经不知道是否该继续传递下去。 赤白雪也看着沈络,她此刻有些害怕,因为这么多年身处欢场,沈络现在的眼睛她太熟悉了,那是一双充满欲望的眼睛,被金钱的欲望充斥着,当一个人眼中的东西进入了心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赤白雪一点一点地靠近沈络,牵住了他的一双手,就在二人执手那一刹那,沈络眼睛里的欲望终究是消散了。 沈络回过神来,发现钱谦益和柳如是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他们一个与赤白雪一样身处欢场,一个亦是多年浸淫宦海,这样的眼神,他们自然也能懂。 钱谦益看了沈络半晌,随后说道:“小友,今日晚了些,不如就此休息了罢,你来就是客,我这个地主当然要招呼好些,旁边有一个客栈,今日你们就在那边休息,可别抢我的东家。” 沈络看着钱谦益,心中有些感激,又有一些酸涩,感激的是钱谦益让自己和赤白雪住上好的客栈,却又不动声色地解了囊中的窘迫。酸涩的,却是自己竟连这样的排场都无法给予赤白雪,方才赤白雪将自己从欲望之中拉了出来,此时再也提不起一丝的力气,任由赤白雪搀扶着,对钱谦益和柳如是一个拱手,虚弱地说道:“那就劳烦钱先生了。” 四人相互告别,沈络一直支撑到客栈卧房之中,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沈络再也抑制不住,拥着赤白雪哭出声来,自己年少轻狂时,执念太深,为了那一点怨恨,竟然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些年,害了齐妍儿,也苦了赤白雪,也辜负了宋锦和殷切托孤的父母。 赤白雪哪里见到过沈络这般模样,这么久以来,竟是第一次看见沈络流泪,看着沈络如此的悲痛,自己的心肠也像被跟着揉碎了一般,也跟着沈络一齐哭泣,看过了欢场无数的虚伪,跟着他,不管怎样穷苦,心里也是甜蜜的,只是她懂眼前这个男人,懂他的眼泪,懂他的哭。 半晌之后,沈络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赤白雪一看,沈络竟是在自己肩上睡着了,赤白雪笑了笑,脸上还挂着两串眼泪,轻声对沈络说道:“相公,咱们休息了。” 第六十三章:功名 自沈络与赤白雪到了拱极城外,已过了三五日时间,沈络似乎已经淡忘了那日与赤白雪相拥而泣,只是呆久了,也有些心慌。虽说食住不需要沈络操心,可还是越来越焦急,一直承钱谦益关照,这个人情也着实让他不安。 钱谦益在当官的那段时日,只怕也没有少敛些钱财,京畿有趣处极多,他便与柳如是四处游玩,当然,也没忘了叫上沈络二人,赤白雪能与柳如是一同玩耍自是高兴,只是沈络却没有游玩的心情,在这里稽留越久,欠下钱谦益的情也就越多。 这一日,城禁了近两月的京城终于张贴出告示,三日后正式解除禁令,这让城中与城郊的百姓各个欢欣鼓舞,更有一些达官贵人耐不住这长时间的闲散日子,请了几个社戏班在外城唱社戏,直至禁令解除。 沈络与钱谦益皆是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何前一日还是乌云密布的京城,今日却突然云开雾散,可京城解禁,对沈络来说的确是一桩好事情。 解禁告示自晨间张贴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各种缘由才流传开来,原来是左良玉将军于晋城以两万兵大败闯军五万,向西追赶二百余里直到闯军退守曲沃,其子左梦庚于临汾以一万五千守军挡住了闯军四万进攻,最后曲沃告急不得不放弃进攻,朝廷要加授左良玉将军为宁南伯,将现下平贼将军的官位授予其子左梦庚。 消息传出之时,沈络与赤白雪正和钱谦益、柳如是几人在一处茶馆吃茶,当几人听见这个消息之后,钱谦益才恍然道:“难怪道这京城怎么突然就松懈了,原来是良玉的功劳。” 这个左良玉,沈络在之前是听过的,虽说他在朝中不在任何一党,可左良玉一直以来都好结交东林党,方才钱谦益称他为“良玉”,想必过去在朝中,二人也是有过一段结交。 正当沈络在猜测之时,钱谦益对沈络说道:“小友,难得大捷,横竖三日后才解禁,明日游戏开始,咱们便好好耍上他几天。” 虽说钱谦益和柳如是二人经常坐在一起读写一些诗词,可二人年纪毕竟相差这么多,柳如是兴趣的东西,钱谦益常常对接不上,加之钱谦益的家室正妻顶看不上柳如是出身秦淮河,更是让柳如是时常感到无聊,这几日赤白雪陪着柳如是,倒是让她开心一些,索性钱谦益便让二人多耍一些时日。沈络并不知道钱谦益的这个想法,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对钱谦益一拱手,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社戏,原是为了祭祀祈福而出现的一些团体曲艺,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早就成了包括大小节日游耍的必要形式,一些社戏较为出名的地方,会有很多其他外省外地的有钱人花重金请到当地,一是祭祀,二是祈福,三是过节或婚丧嫁娶的热闹。后来逐渐出现游走于大江南北的社戏班,这种一边四处游历,一边为各地表演的社戏,便叫做游戏。 各地的社戏,都有各地浓重的特色,所唱的也是社戏班本地的一些广受喜欢的戏曲,有些人爱听江浙社戏,有的人喜欢荆楚社戏,也有的人喜欢听福建两广社戏,这就让一些人在某个社戏班唱社戏这段时间里找不到玩艺儿,然后各处买卖,杂耍便在社戏周围热闹起来,有的也跟着在各处游戏。 沈络一行人在外城各处游耍,沈络从前都是在书中知道的社戏,其间热闹也只有自己想象出来,这几年连年战乱,也少有能置社的,而今看见真正的社戏,才知道自己在书中所学和凭空想象都不及这真实社戏的万一。 赤白雪自从秦淮河出来,也从来没有见过社戏,就连秦淮河某个花魁庆生,也只是喝酒唱曲,与之大相径庭,一时间惹得她惊呼连连,拉着柳如是一会儿在杂耍摊看看杂技,一会儿又去糖饼摊看看糖画,这般模样,又让沈络心中一阵酸涩。 对于这样的场面,钱谦益倒是见过不少,加之自己年岁,也过了凑热闹的时候,自然也就是几人当中最平静的,看着身边沈络与他并肩行走,钱谦益这时突然说道:“小友,你看云姑娘现在多开心,可惜啊,等到战事再开,这社戏还能开多久?” 沈络转头不解地看着钱谦益,他不明白钱谦益与他说这些话是做什么,只听钱谦益又说道:“小友,你有没有想过成就一番功名?第一,你和云姑娘能有一个稳定所在,第二,将那群反贼和异族阻挡在外,云姑娘也有一个平安之地,第三,有官饷军饷你们两个也能过些好日子。” 沈络终于明白钱谦益的意思,听罢这话,他将头微微低下,看着前方的地面。他何曾又不想过这些,从鬼谷门中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就是有自己的一份功名,可如今的大明漏风又漏雨,西有李自成,西南有张献忠,东有倭寇,东南又有荷兰人,关外还有一个清,只怕再建功名是不大可能了。 沈络没有马上回答,钱谦益也没有再继续问,二人就这样,跟在赤白雪和柳如是身后,并肩默默跟着。 这几日,几人都在社戏里游耍,虽是天天都在,幸好这一次的社戏很大,各种花样倒是没有让赤白雪和柳如是乏味。 待到第三日,京城终于解禁,沈络起了一个大早,在京畿逗留了快十日功夫,一直都是钱谦益在出资,沈络心中已经有些愧疚,在这样下去,只怕那日钱谦益所说的功名,自己就要因为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而答应了。 正当沈络与赤白雪出门之时,迎头便装上了门外正想要敲门的钱谦益和柳如是二人。钱谦益看着沈络已经背上打包好的行李,不解地问道:“小友,你这是做什么?” 沈络赶忙对钱谦益拱手道:“钱先生,后生已经叨扰你们多日了,今天京城开了,后生和迟迟不能再劳烦你们,这就要进去面见史可法大人。” 钱谦益听后说道:“小友啊,你知道怎样找到史大人?”沈络摇摇头,说道:“后生不知道,不过一处一处地问,总会找见的罢?” 钱谦益一时噎住,心道:竟没看出来这小友这么直傻,随后便又说道:“小友你可不知这京城水深?如今京城各处刚刚解禁,便有一人出现在街上,四处打听朝廷命官的下落,这满城上直卫亲军能放过你?就算你打听到了史大人的下落,一无介绍,二无引见,你又如何能见到他?就凭手中这封信?若是落在旁人手里,不但信件送不到不说,你和云姑娘的小命只怕都要丢了。” 沈络听见钱谦益这样一说,方才感到阵阵后怕,后背吓出了冷汗来,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若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让赤白雪身陷危险,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钱谦益看沈络这般模样,摇了摇头说道:“罢了,老夫所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就让老夫带小友进去罢。” 沈络听后一时有些纠结,若是再劳烦钱谦益,心中着实不过意,可若没有钱谦益引见,只怕就如同他所说一般,几番徒劳寻找不说,只怕是小命也不保。 无奈之下,沈络只得跟着钱谦益一同从宣武门进入内城之中。 皇城西面,有几个相邻湖,名叫太液池,皇城西华门外与太液池之间,有一片大院,这里便是公卿大臣们居住的地方。 沈络一行人自宣武门进内城,走了近三刻钟,这才走到这太液池边。 几人在里头走过几个院落,这才看见一处朱漆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兵部尚书府”几个大字。钱谦益指着那块牌匾,对沈络说道:“小友,我们到了。” 沈络看着这几个字,再看看钱谦益,他已经背着手往那院门处走去,沈络也赶紧跟了上来。 待到四人走近,还未踏上门口的台阶,门外几个护院便一齐冲将上来,拦住了四人。钱谦益立刻向几人拱手道:“几位差官,劳动各位金足,向尚书大人通报一声,故人来求见。” 虽说钱谦益如此谦恭,那几个护院却依旧傲慢,其中一人说道:“我家大人早朝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你们要是愿意等,那就在门外等着罢。” 几人听后不禁眉头一皱,心道这门子好生无礼,那钱谦益却像一个没事人一般,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又说道:“请差官将这玉佩呈递进去,我等感激不尽。” 那护院见这玉佩竟不是贿赂,不耐烦道:“给你们说了,大人不在,你这块破佩呈给谁?” 许是这外头的声音传到了里头,一个年老的声音传来:“这外头是怎么了?这般大声喧哗?”声音刚落,那朱漆大门的侧门便打开了一角,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来。 还未等几个护院回答,钱谦益便向那人拱手道:“李管事,别来可好?” 第六十四章:史可法 钱谦益对那李管事一行礼,那人才向这边看来,见到来人竟是钱谦益,赶忙从侧门出来迎接,一面小跑一面说道:“哎呀呀,原来是钱侍郎,好几年不见了。”说罢跑来抬住钱谦益的衣袖。 这时那李管事转身过去,对着几个护院怒道:“瞎了你们的狗眼,钱侍郎来了你们也敢拦?还不快去将正门打开,将侍郎迎接进去?” 那几个护院早就没了主意,听见那李管事这样说,一边赶紧去开门,一边赔笑道:“管事大人,小的几个没敢拦。”那李管事听后怒道:“屁!当我老不死耳朵背了?我在门后头听见,还在这里给我扯谎!” 钱谦益见状,赶忙说道:“李管事,开个角门就好,好几年前我便已经不是侍郎了,何苦又费这大气力开老大正门,几个差官也没有拦我,只是玩笑罢了。” 那几个护院听钱谦益这话,连忙应承称“是”,李管事骂道:“是个屁!那时钱侍郎开脱你们,别顺杆子就爬。”说罢又转过头来对着钱谦益道:“钱侍郎,再如何说你也是贵客,我们敬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侍郎位置。” 李管事说罢,又向院内大喊一声:“里头的,赶紧出来迎客啊。”话音刚落,里头六七个小厮一股脑冲将出来,前呼后拥将沈络几人往内院迎去。 茶厅里,那李管事将茶水端到四人跟前,便听得外头门子跑到门前叫道:“李管事,大人回来了。” 沈络四人立即起身准备迎接,李管事立即将几人按住,说道:“几位大人且坐好罢,哪里有客出门迎接主家的道理?大人稍等,老仆这就接我家大人来。”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身官服,连忙向茶厅这边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道:“钱侍郎,许久不见了,当年不声不响地走,把我们这群同僚扔在这里,今日定要罚你几杯。”钱谦益立即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尚书大人”。 来人便是如今大明朝兵部尚书史可法,沈络并赤白雪、柳如是也跟着钱谦益站起来,对史可法躬身行礼。 史可法此时才刚走到门外,见几人这样行礼,便赶忙摆摆手,虚按一记道:“不要多礼,同僚这么多年,钱侍郎你应该了解,我最烦这些虚礼,怎的就离开了几年,连我的好恶都分不清楚了?” 钱谦益这才笑着将双手放下,沈络与两女见状,也跟着敛了礼。 这史可法与大多官员都不太一样,虽说官至兵部尚书,可举手投足只见没有一丝官架子,见到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就连自家侍从端茶递水,也是微笑着接过,怪不得满身东林党人臭脾气的钱谦益也能与这样朝中从不结党的人走得这般接近,沈络几人对史可法的印象一开始便好得出奇。 茶厅之中没有宾主主次之位,所有的座位都是随意摆放,这史可法也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 待到史可法落座,这才开口对众人说道:“侍郎啊,今日京城终于解禁,一切事务都要清晰,早朝实在是长了些,让你们干等了我这许久。” 钱谦益听后说道:“尚书大人,这是哪里话,是我们贸然唐突,才不打招呼就来叨扰了。我来为大人介绍,这是爱妾柳如是,这是我的小友沈络和他的内子云迟迟云姑娘。”钱谦益一一介绍,沈络三人也各自起身行礼。 史可法虽平日不喜这些虚礼,可第一次见面,些许礼数总是要的,见沈络几人行礼,史可法也一一拱手回礼,道:“侍郎平日家可不轻易交友,竟然会结交沈使君,想必是有过人之处,不过今日几位来找我,可是有何事情?” 听见史可法这样一说,沈络四下里看看,见这茶厅之中也就这五人,便从怀中拿出陈圆圆的那封信来,交到史可法的手中,说道:“尚书大人,沈络这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史可法闻言“哦”了一声,便接下那封信件,打开来仔细看起。 待到史可法读罢,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将那封信慢慢放到身边茶几上,便问道:“使君,我姑且随侍郎一同叫你一声小友罢。沈小友啊,这封信所寄无姓,落款无名,可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在弹劾我朝重臣,满篇皆是军机,这里头的真伪可否相信?若是只有一些零碎表象,可不敢随意下定论啊。” 沈络听后立即回道:“尚书大人,沈络之前就是从关外回来,此前还不觉得奇怪,可自从得知这封信上的故事之后,沈络便觉得锦州气氛的确微妙,一些明军看起来行为举止与满人十分相似,况且,虽然陈圆圆姑娘与沈络此前并未认识,只不过也是曾经与在秦淮的故友从小一起长大,沈络相信陈圆圆姑娘不会投靠满人,既然不会投靠,那她也没有必要做出这般自毁长城的事情来。” 柳如是与赤白雪二人先见史可法有些怀疑自家姐妹,可碍于礼数不好说话,听沈络这般为陈圆圆辩解,皆是感激地看了看他。 史可法听沈络这样一说,便道:“沈小友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此时却是难办。” 沈络闻言正要询问,便听钱谦益道:“尚书大人,此时有何难办之处?” 这话一出,只听史可法道:“其一,今日京城重开,若是这消息传出,只怕又会掀起一些波澜,如今朝堂之上本就是主和派居多,大明江山只剩半壁,就这般还要割让求全,这消息若是让皇上知道,不知会不会更倾向他们,这样大明就万劫不复了。” “其二,如今长城九边尽失,保不准朝廷是会增派部队守卫北方,还是彻底放弃北方防御转头向西进攻,经历十数年的天灾瘟疫,此时大明的国库空虚,防御尚且不足,两年内断不可攻,李闯来势汹汹,但也不敢全力进攻,若是让他知道锦州失守,届时闯军所有军队齐头并进,以大明的国库决然坚守不住。” “其三,那吴襄和吴三桂父子二人本是朝中重臣,自熊廷弼将军,袁应泰将军,袁崇焕将军三位将军死后,对于关外局势最明朗的便是如今这两位总兵大人,若是让皇上知道这两位总兵与满清媾和,想必山海关定会乱作一团,到时关外满人大举进攻,对大明百害而无一利。” “此信中所述,如今山海关外的宁远仍在大明手中,也就是说此时那吴襄和吴三桂父子还没有完全投靠满人,倒不如先将此消息压住,暗中派出大量细作渗透监视那对父子,再随行三五个老辣将军,只要他们父子二人做出任何反叛大明的事情,当即格杀,再由这些将军代为指挥,直到新总兵到任。” 钱谦益和沈络听完史可法这番话,皆点点头,觉得甚是有道理,此时坐在一旁的柳如是和赤白雪二人却听着后背一阵发凉,这家国朝堂之事,竟是如此水深,如此黑暗,直性如史可法,在说出格杀二字的时候,话语之间竟无一丝波澜,就像要杀的不是人,只是折断了两根路边的野草一般。 钱谦益当即说道:“尚书大人这番对策妙则妙也,不过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险,保不好还会危及自身,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冒险?” 史可法摇摇头道:“无妨,既然是总兵出了问题,我作为兵部尚书当然要严查稳防才行。不过,沈络小友竟是这般胆识之人,竟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啊。” 听见这话,钱谦益便说道:“尚书大人可别看小友这般年岁,胆识才学那是人间不可多得。”史可法闻言眼前一亮,对沈络说道:“哦?小友所学都有些什么?竟让侍郎如此赞不绝口?” 沈络闻言拱手回道:“不敢欺瞒尚书大人,沈络所学无非就是一些军阵兵法,天文地理,山川农学,巧簧百工罢了,并不如钱先生所说那样精通。” 沈络这一番话,倒教史可法来了兴趣,当下便说道:“既然这样,趁此时还未开中饭,不如我来考一考小友,也当饭前兵演玩笑罢。” 沈络正要推辞,谁想钱谦益却来了兴致,说道:“小友,这么多年跟随公冶学习,可成果却一直被你揣在怀里呢,正好趁这个机会露一露,否则岂不是白学了?” 沈络一听钱谦益拿出公冶八神来压他,当即没了脾气,只得答应下来。 史可法一听这话,惊讶道:“小友竟然是公冶先生的学生?”见沈络点点头,史可法便说道:“旧日我曾有幸与公冶先生一起坐谈,一度被先生才学折服,朝中我也认识几个公冶先生门下的学生,个个都是栋梁之材,既然小友也向先生学艺,那今日更要好好论一论。” 看见史可法炽热的眼神,沈络心知无论如何也要接受这个考试了,心下更惊讶公冶八神的影响,如此朝廷重臣竟然也对他这般尊崇。 想到此处,沈络只得向史可法拱手,说道:“请先生出题。” 第六十五章:从军 史可法见沈络依旧举重若轻的神色,心中更对他赞许有加,不绝微笑着点点头,道:“那么小友,我来出题,你且听好了。” 史可法说罢,便开始考校起沈络来,自军阵对冲始,到激励战心止,沈络无不对答如流。史可法点点头,又问道:“小友,如今我大明朝虽国力稍微,但是几次三番作战败多胜少,这又如何解释?” 沈络听后心中一惊,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尚书大人方才所说关乎政事,沈络不敢回答。” 史可法说道:“无妨,小友直说便是,我向小友保票,今日言论,不会传于我等五人以外。” 沈络无奈,只得告了个罪,缓缓说道:“孙子有云,‘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沈络愚见,如今官军败多胜少,皆有此因。” 史可法听后摇摇头,说道:“此话只在标不在本,小友是否仍旧担心出言获罪?我已说过,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络思虑片刻,又继续说道:“古之商君有云‘政不若者,勿与战;食不若者,勿与久;敌众勿为客,敌尽不如,击之勿疑。’如今李闯来势汹汹,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反观大明腹背受敌,应接不暇,东有兵而击东,西有战则御西,朝中贪官甚多,兵卒食不如清、闯,却每每迎击,西南疲弱但土地肥沃,若是先收西南,也可解现下百姓困顿的窘境,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岁末有余又有多少人愿意造反?国民富足则政善,政善则可战,百姓有粮则食善,食善则可久战。” 沈络这话一出,柳如是与赤白雪二人皆心中惊骇,悄悄往史可法那边看去,方才虽说史可法让沈络不要顾忌,但沈络第二次所说句句,其意都是在责骂朝廷,若是激怒史可法,这就是一等死罪。沈络的言论,就连坐在一旁的钱谦益也惊了一跳,这小友竟如此的大胆。 可众人似乎有些多虑了,史可法听沈络这般一说,脸上尽露赞许之色,丝毫没有不悦,看着这副情形,几人才逐渐放下心来,只求沈络不要再这样语出惊人,只是接下来,却没有遂了众人的心。 沈络似是不知自己的话由多么危险,顿了一顿后,紧接着说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弓,戟盾矛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 “兵户不足,贪官吃饷,虚报军队人数,空出的饷银全都进了贪官污吏囊中,无论胜败,多报战损,战死抚恤金又被多吃一层,国穷官富,库银流失,以至于如今进不能退敌,退不能守城,究其原因,大明兵户制不可不整肃吏治,而如今官吏不整,便是如今败绩罪魁。” 沈络将这话说罢,众人又是一惊,就连史可法的眼神也变了,赤白雪悄悄伸出手去,拉了拉沈络的袖口,示意他立即告一个罪,这般明目张胆地公开指责大明近三百年以来的国体,只怕沈络是第一人了。 钱谦益见史可法沉默不语,也跟着说好话道:“尚书大人,小友年纪尚轻,不懂得天高地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实是不该,不过看在小友懵懂,还请大人饶过他这一回罢。” 史可法看着沈络,抬手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钱谦益不要说话,半晌后,史可法的眼睛才从沈络身上移开,道:“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小友小小年纪便能将天下大势看得如此透彻,实在是难得,不过今日之论,开了这道门之后,就再也说不得了。” 沈络听后,向史可法拱手示意,称了一声“遵命”,钱谦益三人见史可法没有追究,也没有问罪,这才将心中的大石放下。 史可法又再一次看向沈络,说道:“小友,论你的才能,也可算作千里挑一,你为何不参军报国?为何不争一个功名?” 沈络看着史可法,突然间有些想笑,又有一些想哭,这个问题,不止一人问过他,可如今连他也迷茫了,看着身边的赤白雪,沈络不知以后将要如何,若是有了功名,她能跟着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现在的功名,是要拿性命来换,大丈夫忠君报国本无可厚非,然而仅一具身躯,许国还是许卿? 史可法见沈络左顾右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大致已知他心中所想,也不逼迫沈络,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小友不必如此为难,时间还有,可以慢慢考量,不日左良玉将军要进宫面圣,算算时日,也许是快到了,到时与他见一见罢。” 众人吃了中饭,史可法将几人安排至客房休息,赤白雪一进客房,便将大门关上,坐到中央方桌旁,对沈络说道:“相公,这么多人都劝过相公,妾身知道你为何不愿入仕,只是男儿志在天下,更何况相公韬略不输那些沙场将军,若是因为妾身缘故,让相公埋没了这一身的才学,妾身宁愿就此离开相公,也不愿做一个绊脚的石头。” 沈络看着赤白雪,迟迟没有说话,也许自己长久以来都走错了路,自小便在鬼谷门中长大,本欲从此留在鬼谷门中,可康鹤年叛变,一夜之间鬼谷门死绝,自己为了报仇,执意寻找公冶八神学艺,还未学成便遇见李闯发兵,大仇未报之时仇人又已消失,去祭拜父母之时却阴差阳错乱了身世。一直以来,自己似乎都是在追赶着这造化,却被造化耍了个团团转,或许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那何不背离一次自己的想法,拼这最后一次。 沈络没有说话,只将赤白雪的手牵起,坐在她身边,此时已不需要说话,赤白雪已经明白了。 小半日时间过去,沈络从床榻上醒来,已经很久没有午睡过的他,今日破天荒睡了一觉,自从决定参军后,心中便像是放下了千钧重量,一时觉得身体无比疲累。 沈络醒来后不久,尚书府一小厮便来拍门,在门外叫道:“沈使君,我家大人有请,请沈使君移步茶室。”沈络听后立刻说道:“好的,知道了,劳烦小哥。” 做客人家,主人相请,沈络不敢怠慢,片刻后,沈络便携赤白雪一同到了茶室之中,才一进去,便看见史可法、钱谦益和柳如是都在,且身边更有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人,正与史可法交谈甚欢。 史可法见沈络进来,立即招呼道:“小友,快过来,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左良玉左将军。左将军,这就是方才史某提到的沈络沈小友,身边的是他的内人云迟迟。” 沈络闻言,立即向左良玉深深一揖,道了声:“沈络见过左将军。”赤白雪也跟着沈络向左良玉福了一福。 左良玉见沈络二人行礼,自己也拱手回礼,说道:“沈使君是吗?方才钱老和尚书大人提起你的时候都赞不绝口,左某这才冒昧让尚书大人将使君请出来,使君可千万不要见怪啊。” 沈络闻言,立即说道:“岂敢岂敢,左将军国之柱石,肯在百忙之中见沈络,这是沈络的荣幸,如何见怪。” 史可法见二人还在相互做些虚礼,早就看不过去,说道:“小友快些坐下罢,如此相互做礼,只怕是要天黑了。” 左良玉听史可法这样说,将客套虚礼收了起来,沈络带着赤白雪找了一个侧边交椅坐下,将手放在膝盖上,端正身姿,只听那几人如何说。 沈络刚一坐下,左良玉便说道:“沈使君,左某听闻沈使君乃是公冶先生的门生,才学韬略又极其之深,左某冒昧,想问一问使君,可否愿意投身军旅,报效大明?” 还未等沈络开口,史可法便笑着说道:“左大人,这个问题方才史某已经问过小友了,只是现下小友仍未想好,所以这下只怕左大人多余问了。” 左良玉转过头来看着沈络,刚要说话间,沈络便道:“尚书大人,左将军,沈络已经思量清楚,只要左将军愿意将沈络纳入麾下,沈络愿意跟随左将军从军。” 此话一出,不仅史可法和钱谦益有些意外,就连左良玉都怔了一下,只听钱谦益说道:“哦?小友竟然愿意从军了?从前不止老夫一人问过,小友都未答应,今日亦是摇摆不定,竟然一个下午便改了想法?” 沈络看了看众人,又转身看了看赤白雪,说道:“沈络已经想过,若是就这样做个平民百姓,着实对不起恩师教诲,对不起各位前辈和大人的期望,更对不起内子,索性搏上一搏,也不负殷殷期望。” 左良玉听后,大笑几声,道:“好,这才是男儿气魄,今日高兴,定要与各位拼个一醉。” 第六十六章:战乱之秋 来京第三日,是原定左良玉面圣的时候。这日,左良玉起了个大早,随着史可法一同去了皇城。 起得大早的,不仅仅是左良玉和史可法,还有沈络。自那日应了随左良玉入军,沈络唯一担心的便是赤白雪的安顿,投身军旅,携带家眷自然是不好,可赤白雪又能去哪里? 西边战事紧急,左良玉来京面圣也只是仓促之间,此时只有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在西面镇守,左良玉一经面圣便要回去,如此已经来不及好好安顿赤白雪。 一想到这里,沈络有些心烦意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尚书府后院当中,却见柳如是正斜依靠在钱谦益身上,两人正拿着一本书,有说有笑地读着,可这般私密行径,却让沈络给看了个满眼。 正当沈络赶忙转身过去准备离开之时,身后的柳如是却将他叫住了。沈络转头看去,只见柳如是已经从钱谦益身上站起身来,没有任何的扭捏姿态,反倒是钱谦益,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既然两厢已经撞见,也不好各自别开身就走,沈络向钱谦益和柳如是拱手行礼,道了一句:“钱先生,柳姑娘,沈络问早。” 柳如是见状,微笑着向沈络福了一福,便开口问道:“沈公子一早竟一个人悠悠转到这处,怎么没见云妹妹?” 沈络闻言,本欲回答,可以开口却不知怎么说话,纠结了半日,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柳如是看见沈络这般模样,便已经猜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沈公子即将随左将军远行,莫不是担心云妹妹如何安身罢?” 沈络闻言,苦笑了一声,道:“柳姑娘真真是玲珑心思,玲珑人物,止一眼便能猜出沈络心中所想。没错,今日左大人进宫面圣,只怕要早下午便要走,要迟明日早晨也会离开,如此仓促之间,实在是不知如何安顿迟迟。沈络说话就要远行,这确是一块心病。” 柳如是听沈络这般一说,反倒没有任何担忧神色,说道:“沈公子莫不是忘了朋友?”沈络一听,疑惑道:“柳姑娘为何这样一说?”柳如是看了看沈络,笑道:“那日在芦沟桥上便和沈公子说过,谦益与我在苏州虞山有一处别院,虽比不上城中繁华,不过也是一个安身去处,云妹妹自幼与我一齐长大,难道我还有能让她无处安身的说法?” 沈络听闻此话,眼前忽然一亮,道:“柳姑娘和钱先生难道愿意将迟迟带过去一齐住下?可这份恩情又如何能还?” 柳如是说道:“来时便与谦益说定了,游玩这一处就要回去,横竖别院中还有几间空屋子,云妹妹一同回去,我们两姐妹也好相互解些烦闷,这样我也不用每天烦着谦益,他也好去做一做他的事情,又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恩情不恩情一说?” 沈络闻言,心中一阵感激,差一点就想要向二人跪下,可这样却是太生分了些,连忙向二人做了一个长揖。洛闻柳见状,便说道:“如今已是乱世,人人都有不得已之处,沈公子此去,早些打出一个功名来,也好置办一处房产,将云妹妹安置妥当了。” 说话间,史可法与左良玉二人已经早朝归来,方一入院中,便呼唤一名小厮到身前来,耳语片刻后,那小厮径直便往沈络所在处小跑而来。 待到那小厮到沈络跟前,便立即说道:“沈使君,左大人有令,让使君立即收拾细软行李,随大人一同西去。” 这句话一出,后院这三人都惊了一跳,柳如是赶忙道:“怎么这样快?连中饭也不吃了?” 沈络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既然要跟随左良玉从军,也只能听从军命,向那小厮道了一声“知道了”,便转身准备回屋中收拾行李。 这一转身,便看见赤白雪倚靠在门框处,呆呆地望着这边,片刻之后,还未等沈络说话,便转身走进客房之中,为沈络收拾起来。沈络看着赤白雪,不知如何说话,也只得默默走进了客房。 待到沈络进屋,却看见赤白雪一边在为自己收拾细软,一边却在默默地抹着眼泪。此时沈络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此时临别,又有什么话语能够解释? 赤白雪本欲细细收拾,也好让沈络多留一会儿,可奈何催声急切,直直让沈络快些起身,赤白雪也只能加快些速度,将沈络的一应细软打包。 离别前的温存,本就过得飞快,仿佛只是过了一瞬之间,沈络背上行李便要起身离开,待到沈络将要转身之际,赤白雪流着泪,向沈络道了一声:“相公,平安回来。” 听见这一声呼唤,沈络的心血再也止不住冲向脑门,他张开双臂,想要在临别时最后将赤白雪拥入怀中,可谁知沈络走过去时,却被赤白雪拦住,一把将沈络推开,沈络知道,赤白雪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洒脱离去,不要在离开之时有任何顾忌,可这样真的能够办到吗? 坐上西去的马车,沈络再也没有回头看过,知道他与赤白雪最后分离,二人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只在马车中遥遥相望之时,沈络轻声对赤白雪道:“等我。”此去一别,便是相隔千里。 西面军情紧急,马车也是日夜不停地向前线而去,自朔州始,经吕梁、临汾、曲沃直至运城皆是前线,而越是向北,李闯兵锋越盛,就在被左良玉父子打退之后,李自成又从陕西紧急调拨近十万军,意图速战速决灭亡大明,而从山西北部进攻,则是最短的路程。 车马行进两日,左良玉便带着沈络进入了太原,方一进城,沈络便能看出此时战局的危急,整个太原府俨然成了一个大军营,城门戒严,十步一岗,且不说来往百姓被层层盘问,就连各处巡城军士也要随身携带牙牌手令,否则会立即引起一阵骚乱。 沈络看此情形,不禁直摇头,左良玉见沈络这般模样,便有些好奇道:“沈使君进城才没多久,就摇头不止,莫非对这样的铺排有些疑问?” 沈络听左良玉这样问,便说道:“疑问倒是没有,只是左将军,沈络窃以为,如此安排,大为不妥。”这句话让左良玉来了兴趣,说道:“哦?有何不妥之处?我倒想听听使君的想法。” 沈络闻言,便缓缓说道:“用兵者,并非只是善于行军阵战,士气也是极其重要。士气也并非只是军士之气,将士兵卒,黎民百姓,甚至是一草一木之气。现下太原城中如此铺排,将士疲惫,百姓自危,倒将整个城池乃至整个太原府弄了个风声鹤唳,还未等到李闯打来,自己倒将自己的士气杀了个片甲不留,届时又谈何一鼓作气迎战李闯?” 左良玉一听这话,顿觉眼中一亮,说道:“是了,我等久战李闯,竟只顾战场形势,却忽略了这样一大根基,着实有些偏颇了,使君以为该如何铺排为好?” 沈络见左良玉一问,便立即说道:“沈络认为,应当立即撤销城中岗哨,加强城门处戒严,百姓出行不必盘问阻拦,只需在军机重地安排人手,防止百姓误闯,也可极大降低细作威胁,同时,安排少量暗哨,发现行迹可疑之人立即上报,非到必要之时不做任何动作,以免打草惊蛇,每次哨戒人手不能超过城中兵士的三分之一,白日里两轮巡逻,每轮四个半时辰,夜里一轮巡逻,只需三个时辰,操演时间减少,保证每个士兵都有足够休息,这样方能有抵御李闯之力。” 左良玉听后点点头,说道:“让使君加入,看来左某是做对了。”说罢,左良玉当即一挑车帘,对外头的人说道:“赵将军,就按照方才沈络说的做,还有,今后他就在你的麾下了,如何安排他是你的事情。” 窗外一声应诺,那人便拍马走了。 左良玉口中那赵将军,名叫赵小敏,是阳泉卫的一名千户,年纪只比沈络大了两岁,却是左良玉手下的得力干将了,当年在潼关,还只是一个总旗,孙传庭将军出兵剿闯,杀入闯军领地之时突发暴雨,军队前进不得,粮草供给不能,军心大乱,被闯军两面夹击,赵小敏指挥麾下五十人保护孙传庭,在七百闯军的追击之下将孙传庭迎回潼关,孙传庭特擢升其两级,官至千户。 而后,朝廷内有乱臣弹劾孙传庭在陕西拥兵自重,还四处笼络戚家军旧部,妄图谋反,然则孙传庭与韩慕青二人收拢的戚家军全部到了潼关战场,皇帝对孙传庭猜疑更甚,命其一个月出兵剿闯,最后仓促间出兵,导致各种准备不足,面对闯军后折损四万,无奈再次退回潼关。 后来,闯军用之前柿园、汝州截获的明军军旗骗开潼关城门,孙传庭血战殉国,赵小敏背着孙传庭的尸身一路狂奔七十里地,将孙传庭的尸身葬在一处荒郊,就在这时,赵小敏与左良玉在运城卫郊外相遇,左良玉感念赵小敏忠心和才干,将赵小敏原职纳入麾下。 第六十七章:初涉军旅 左良玉带领一众人至晋城驻扎,其中就包括了赵小敏,一开始,众将也有些看不起他,认为他就是一个败军之将,虽没有处处刁难,却也是有意疏远。 不久之后,李闯在黄河口造船三千,引兵二十余万,同时进攻汾阳、临汾、阳城三地,兵锋直指太原和邯郸,京城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实施城禁。 而后,左良玉派遣其子左梦庚前往临汾,一来抵挡住临汾攻势,二来拖住进攻汾阳的闯军,自己则坐镇晋城,反扑阳城,但当左良玉终于凑齐军队出发时,城池已被李自成攻下,李自成欲将左良玉军杀绝,因此将阳城中军队大半调出,率军五万在晋城郊野决战,左良玉只有两万。 战局正当阴暗之时,赵小敏只带领自家一千人绕到闯军后头,以这一千人结阵独自抵挡闯军后军两万余人一个半时辰,压住了闯军阵脚,使从阳城方向运来的辎重无法送达,闯军与左良玉阵战消耗过大,最终弓弩箭矢一应得不到补充,生生消耗殆尽,左良玉抓紧战机一举反攻,斩首一万三千级,闯军大乱,最终放弃阳城,退守曲沃及运城。 闯军后军一阵骚动,进攻临汾的闯军害怕左良玉将运城及曲沃攻下,如此一来便成了瓮中之鳖,因此也紧急撤退,意图坚守曲沃,然而汾阳已经陷落,吕梁、太原、朔州、忻州等地在短期内又极难攻下,也只得就地坚守汾阳,待从榆林渡河而来的闯军与之一道夹击吕梁。 左良玉停滞了闯军进攻,进升宁南伯,然而他没忘了,此战若不是赵小敏率众拼死坚守,力压闯军后军,恐怕不知战局走向,此番从京城回来,便要准备擢升赵小敏为指挥使副将,所以当左良玉与沈络一入太原城,便是由赵小敏在城门处迎接。 一个时辰后,赵小敏亲自督促太原城各处隐秘换防,不动声色地将大街小巷的岗哨换了个遍,不得不说,他的军事才能的确非常出众。 沈络跟随着赵小敏行至城内军营,偌大军营操演喊杀声传入耳中,甫一进去才发现,大明的兵员已经紧缩,军营可供休息的隔间只有七百间,按每间二十至三十人算,如此重要的太原城中,守军数量竟不足两万人,可见其他卫所是何等情形。 同样是新兵的,不单是沈络一人,自打退李闯进攻之后,便在整个韩魏之地向兵户征兵,终于在前几日征得新兵二百,其中八十人分与太原守军,其余一百二十调往各处前线城池。 赵小敏可不会因为沈络与左良玉认识便对他有特殊照顾。虽然他也十分欣赏沈络的才干,可毕竟是个从未入过军旅的新人,思量再三,便暂时给沈络一个小旗官当当。这可让不少人有了些意见,虽说曾经也有新人一进军旅,便有官位在身,但毕竟只是少数,且几乎都是官亲贵戚,似沈络这般没有任何的背景便当上小旗官,生生将那些老兵晋升的位置挤掉一个,也难怪会惹来些许不满。 沈络这一个小旗,被安排在军营最角落的隔间里,与另一个新组小旗分左右通铺而睡。新兵第一日无需训练,只在各自营房收拾床铺,整理细软,各自熟悉一下。 正当沈络与小旗众人收拾营房之时,从外头来了几个兵卒,各个三十来岁,膀大腰圆,一看就是混迹军旅多年的兵油。这几人一拥而入,约摸就五六人,方一进来就大声嚷道:“谁叫沈络?” 沈络根本不知这军中规矩,自然也不知自己当这个小旗官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见来人怒目圆瞪,只当是多年征战的习惯,便放下手中事情,转身过去拱手行礼道:“我便是沈络,请问这位军爷......同袍有何事情?” 沈络显得毕恭毕敬,可对方却不吃这一套,见沈络自己承认身份,身材单薄,还如此恭敬谦卑,只觉沈络好欺负,登时三两个大步子走到沈络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便一个耳光扇到沈络脸上,将沈络扇得贴在了地上。 如此变故,众人都惊在原地,无人反应过来,待众人回神,这边小旗立即跳出一人,指着来人道:“你们要做什么?”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叫骂起来,虽说此时众人并不熟络,可终究被打的是自家的小旗官。 对面通铺的小旗官也叫道:“陈大头,你这是做什么?才一来就要打人?这是个几个道理?”原来打人的被称作陈大头,只见他反手指着对面小旗官道:“老雷,你少管闲事,咱们一个锅里煮饭的兄弟,凭资历你我都可以升官,可为啥你当了小旗,我就得被这个新鸟挤下去?” 听到这里,称作老雷的那人也没了脾气,一面是旧手足,一面是新同袍,当他为沈络鸣冤那一刻,便被夹在了其中。老雷声音小了许多,对那陈大头说道:“上头安排的事情,小兄弟也只有服从,难道让他抗命不遵,将这小旗官让给你?” 且不说那边众人正在理论,这边厢,沈络自从被一巴掌扇到地上,脸上便似开了一个染料铺,红的紫的青的各色都在上头,他自己也感觉嘴里似是打翻了各调味瓶,酸的咸的辣的也统统尝了个遍。 沈络眼中直冒金星,本有些诧异,为何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方一见面便下如此重手,当他被自家小旗兵卒搀扶起来后,听见那陈大头与老雷的话后,这才察觉,自己竟是挡了别人升官发财的路了。 沈络脑中嗡嗡作响,耳旁只听得各种聒噪声音,顿觉心烦意乱,许久之后,这才回过神来。沈络从通铺上站起身来,谢绝了左右来搀扶的人,径直走到陈大头面前。 那陈大头见沈络这番行动,以为沈络要暴起发难,随即抬手准备要打,小旗众人见状,立即一拥而上将来人五六个围在当中,另有两人向前一步,横在沈络与陈大头之间。 陈大头见状,将抬起的手又放下,轻蔑地笑道:“行啊,才刚第一天,就收了这么多的狗,看见主人要被打都围上来,是要作甚?咬人还是狂吠?” 众人听那陈大头这般说,个个气愤不已,暗暗将各自拳头捏紧,只要沈络一声令下,他们有自信将这几人打得抬出门去。 沈络看着陈大头,片刻之后,竟向陈大头一拱手,行礼之后做出“请”字手势,说道:“陈兄,沈络冒昧入军,唐突了你,你这就走罢。” 此话一出,不仅那五六来人,就连自家小旗一并对面小旗众人惊了个遍,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这张脸,那陈大头一言不发进来就是一个大耳帖子将沈络扇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沈络这边可是占尽人数优势,可竟然不与发难,这般就要让陈大头这边平安离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沈络左右二人听他这番话,都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略显瘦弱的一人说道:“小旗,别人都已经打将上门了,你就这样放过他?” 沈络也不回答,对那陈大头再次说道:“陈兄,你走罢。” 那陈大头见事情都已经成了这样,沈络依旧不愿发难,更觉沈络是个可欺负之人,可自己的拳头打出去,仿佛是打到了棉花上一般,自己也泄了气势,心中更是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骂骂咧咧带着人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营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竟是千户赵小敏与几个亲随,众人见状,纷纷抱拳行礼。那赵小敏甫一进入营房,便大喊道:“不错不错,本将方才离开片刻,此处便有了这般热闹。” 这句话看似平和,可赵小敏的语气却是那样阴阳怪气,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是已经生了气了,陈大头身边一人立马赔笑道:“千户大人,事情不是那样,咱们闹着玩儿呢。” 赵小敏斜眼看了看那人,说道:“本将与你说话了?本将又允许你说话了?左右,将这厮拿下!”赵小敏左右亲随闻言,唱一声“得令”,便上去二人,一把将那人擒住,按在地上。 不听那人吃痛的“哎呦”声,赵小敏又道:“手足同袍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今李闯犯我,你们不思结好抗敌,竟就这般打起内战,如何?不等李闯来打,你们自己就要自杀自灭起来?” 这一番话,赵小敏是怒吼出来,营房内一众人全都低着头不敢作声,就连方才气势正盛的陈大头和他身后那几人也蔫儿了。 沈络此时却上前一步,向赵小敏行礼道:“千户大人,此时都是因为沈络而起,以后沈络会改过。” 赵小敏看了一眼沈络,说道:“这事你觉得我就什么都不晓得?让你来这边充大头?行啊,你既然愿意顶罪分忧,本将也就满足了你,来人啊,将这几个闹事的人拿下,笞十藤,暴晒半日。小旗官沈络从罪,笞十藤,罚晌午一餐。” 第六十八章:同袍 一条藤鞭又韧又硬,当初在沈阳城时,见过和岳络府的下人被笞刑的情形,此刻这藤鞭打在自己的身上,才知道那群下人的惨叫声后头是有多么痛苦。 一顿笞杖下来,沈络后背已是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地被人拖下来,却没有直接送回营房,而是送到了惩戒房中思过,听说这是赵小敏的意思。 沈络趴在惩戒房草床上,军医已简单处理过,此时的他只觉整个后背火辣辣地疼,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一般。初入军旅,就成了这幅模样,看来今后还得受不少苦难,也不知自己的父亲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惩戒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络艰难地将头偏过去,只见赵小敏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坐在草床的床角,看了沈络半晌,才开口说道:“沈络,恨不恨我?” 沈络本想摇摇头,可轻轻一动,便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索性就趴着不动,只对赵小敏说道:“将军说笑了,沈络初来乍到,很多地方都不懂,这一顿打,也是沈络自己要来的,和将军又有什么干系?今日将军能够一视同仁,今后沈络在军中的路也好走一些。” 赵小敏听罢点了点头,说道:“沈络,今日之事你并没有错,可你知道隐忍,这就是最宝贵的,从前也有过刚入军营便得到小旗甚至是总旗的位置,也招过许多人的恨,可许多人就仰仗着自己刚晋升的位置,飘飘乎不知所以然,与来闹事的人针锋相对,却不知这样早就埋下隐患。升迁路上,本就会遭到很多人的质疑和不满,些许隐忍,会对你今后大有裨益,你今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证明左将军没有看错人,史大人也没有看错人。” 沈络不知这赵小敏为何会知道自己认识史可法,更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是史可法向左良玉引见的自己。看着沈络不解的模样,赵小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方才是我不在这边,否则岂会让你们这样闹起来?那你又猜猜我是为何不在这边的?” 不等沈络回答,赵小敏继续说道:“早间将军营各处安顿好之后,千户以上便去了左将军的府邸商量军机,其间左将军已经将京城尚书府里的故事说与我们听了。你与左大人同车入城之时我就注意到了,这般礼仪可不是寻常人能得到的,果然,你可真不是一般人,方才面对如此冤屈,竟能表现得这般泰然自若,更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沈络听后,无奈地苦笑道:“将军过奖,沈络就是一般人,否则就这区区十藤,便将沈络鞭打到趴在此处奄奄一息,若非寻常人,为何现在沈络依然不能动弹?” 赵小敏听沈络这话,笑道:“终究还是有些怨气,这也难怪,我这里有一瓶金疮药膏,你且收着,等会儿你再好些,我便差人将你送回营房去,每次军医来换药之时,让他将这些药膏混合其他药物涂抹在伤口上头,保你过几日就能完全康复。”说罢,赵小敏从里衣之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出来。 沈络看着赵小敏手中的小瓶,说道:“将军,这金疮药膏是单单给沈络一人的,还是方才受过笞刑那几位都有?” 赵小敏听后疑惑道:“这药膏何其珍贵,怎么可能每人都有,他们有其他军医照料,休息过几天就能下地了,这一瓶是我的私藏,单独给你一个人的。”沈络听这话,便又说道:“那将军还是请将药膏收回罢,恕沈络不能从命了,若是受了这般特殊照顾,只怕是今天这顿打沈络得白挨。” 赵小敏看着沈络,笑道:“我看他们谁还敢?今日本不是你的罪,却因为我要照顾他们面子,才让你与他们一起挨了罚,若是这一点都看不透,他们也就再也呆不住这军营了。” 赵小敏说罢,将那金疮药膏放在沈络床头,便转身离开了惩戒房。沈络看着眼前那瓶金疮药膏,便伸手过去,揣道了自己的荷包里。 数个时辰后,门外响起了酉时三刻的军鼓声,于此同时,惩戒房的房门洞开,从外头一拥而入几个军士,看这身行头,沈络知道,那是监军营的弟兄,早晨那顿打,也是监军营在执行,所以沈络记得清清楚楚。 那几个监军营的弟兄小心翼翼将沈络从草床上抬下来放到板床上头,将沈络抬回了他自己的营房当中。 一到营房,沈络依旧被人抬上通铺,自家小旗也吃了饭回来,一并带来了一份伤病员餐,也就是将寻常军士吃的稀粥白馍罢了,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从前每日还有的肉糜汤也要五六日才能吃上一回了。 沈络趴在通铺床沿,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看得营房中两个小旗的人都有些不落忍,其中一人坐在沈络旁边,说道:“小旗,我有些不明白,今日这事本就是他们那几个厮来这边闹事,你为何也要将罪名担下来?白白挨了这顿好打,连中饭也给罚没了。” 沈络看着那人,他看得出来,他是早间与那陈大头对峙的时候,挡在自己和陈大头之间那两人当中比较粗壮的那一个,沈络也没回答,只对那人问道:“好兄弟,今天早间多谢你们俩帮我出头,我叫做沈络,你们怎么称呼?” 那人说道:“回小旗,我叫做石放,他叫做李继芳。”石放说着,指了指另一个瘦弱一些的,沈络向这两人抱拳,李继芳也向沈络回了一个礼,说道:“在下李继芳,见过小旗。” 沈络摆摆手,说道:“以后都是一个铺的弟兄了,别一口一个小旗地,以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石兄、李兄,你们叫我沈络便是了。” 这边几人正在客套,对面通铺的小旗官这时也从伙房吃了饭回来,见沈络在这边趴着,便坐到沈络对面,说道:“沈兄弟回来了?今日之事多有得罪,那陈大头与我本是一个小旗,打仗也是不要命的,从军已经有三年多了,军功簿上记他斩杀敌军有五人,论军功资历,我皆不如他,他没有升上小旗,心中定是有些不满,这才找上门来闹事,沈兄弟不计较他的冒犯,还为他顶了些罪名,兄弟我在这里替他赔罪了。” 沈络见老雷这样,赶忙摆摆手,说道:“老哥哥别这样说,既然都是同袍了,今后要仰仗你们的地方还有很多,沈络刚来,军中的很多规矩都不懂,还要劳烦哥哥多指点一二,敢问怎么称呼老哥哥?” 那老雷听沈络三言两语便将早间的事情略过,心中对沈络的印象更加好起来,抱拳道:“我叫做雷欢,来军营也只有两年时间,指点不敢当,沈兄弟以后和他们一样,叫我老雷就好。” 见沈络还想要说些什么,李继芳却将晚饭往沈络手边带去,说道:“小旗,饭都快要凉了,你先吃罢,吃过了咱们弟兄再好好叙一叙。” 雷欢见状,一拍脑门,说道:“哎呀,看我这脑子,老弟还没吃完东西,让我这耽搁得,快些吃罢,吃过了弟兄们还要把碗带去伙房呐。” 沈络听后,也不再说话,只“嗯”了一声,便狼吞虎咽开始吃起来。 随后几天时间,沈络依旧趴在床上,每日等待军医换药。不得不说一声,那赵小敏给的金疮药膏疗效的确不错,才三五日,沈络便大好了,除了后背结痂处时常瘙痒难耐,却再也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这期间,沈络将那瓶药膏分做了好几份,自己只留下一份,其他的几份沈络交给了雷欢,让他带去分给了那陈大头几人,雷欢见沈络如此不计前嫌,心中顿时增添了几分敬意,只是沈络自家小旗的几个人却有些介意,明明就是那几人将沈络害成这般模样,沈络却这般维护他们,让这边的几个弟兄有些看不懂。但另起一说,沈络对待他们都是这般,那今后对自家弟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却让他们对沈络更加信任了些。 又过了三五日,沈络背后的痂已经完全大好,该是投身训练的时候了,晨时五刻,帅台鸣锣,营中六千人闻声起床,到校场点兵,只一刻钟,校场便整整齐齐站满了人。 另六千人早已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拿起兵器,依次去往城中各处换防,夜巡的六千人也早已在换防之后回到营房休息,沈络便在今日训练的六千人之中。 赵小敏在那日之后,被提升至指挥使副将,依旧留在本卫当中,这一卫,便是山西精锐之一阳泉卫。 训练分百户进行,每一个百户为一个准队,下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下辖五个小旗,百户合便能聚成千户,散则可分为小旗,每一卫有枪盾、刀牌、长枪、火铳等武器,沈络所在百户便持枪盾,在阵战之中能攻能守,是压住地方阵型的主要力量。 第六十九章:康复 早先在凌河驿,沈络被那冰冷河水浸泡,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抢回一条性命之后便无甚气力,虽说在之后身体有所恢复,但依旧对拿起重物有些力不从心。那日方一入军营,又被笞十藤,更是气力不支。 枪盾阵型,便是要求所有人整齐结阵,小旗在前,兵丁在后,组成一个横十人,纵十人的百人方阵,才能与敌军展开阵战,所有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八尺短枪,且不说短枪就有十斤重量,那盾更是有近二十斤,短时间拿握还好,阵战操演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小半日,时间一长,沈络的双手便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军阵之中,出现一个晃动的人,整个战力便会大打折扣,若是遇上更强力的军阵,只会是连一丝抵抗的实力都没有,从而演变成一场单方屠杀,这对于进攻、防守或压阵来说,都会功亏一篑。因此,沈络这般颤抖,此时显得格外扎眼。 军阵百户早就发现沈络的问题,一开始还以为是新兵参训,再正常不过,可是一连数天依旧如此,便觉察出不对头来,每次操演时都会有意去沈络跟前,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后来的每次休息间隙,百户都会将沈络留下,单独操练。 可沈络身上的积病,却又怎是能十天半月能够锻炼出来?时间一长,百户被沈络气得差点儿将他给砍了,当即转头向千户禀告,请求调离沈络。不过虽说沈络只是一个小旗,但任命调动均要由卫指挥使批准,千户也只得向上禀告。 这一天,晨间军阵操演方才结束,各小旗回营房,沈络才将衣服换下,便听见门口有人在呼唤他。待沈络转头过去一看,来人竟是赵小敏,看他一脸的严肃,沈络知道,他正是冲着自己操演的问题而来。 沈络一言不发,周围人都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着沈络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步一步跟着赵小敏出了营房。 一路上,各种眼神向沈络看过来,有轻蔑,有同情,更有疑惑,就这样,沈络承受着各种目光,跟随赵小敏一同出了军营。 沈络与赵小敏一前一后这样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一些阴沉,走了约摸三条街之后,赵小敏这才在一个茶摊旁坐下。 沈络向前一步,立于赵小敏的身边,一言不发。片刻之后,赵小敏抬起头,对沈络说道:“沈络啊,你不会是想让我这样一直仰着头和你说话罢?” 听到这话,沈络便找了赵小敏对面的位置坐下,这时茶摊老板端着两碗茶,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放下茶碗,一边道:“二位军爷,这时你们的茶,轻慢用。” 赵小敏点点头,从襟袋中拿出四块崇祯通宝来,放在茶桌上,那茶摊老板接过通宝,一面连道谢谢,一面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赵小敏将其中一碗茶又向沈络的方向推了一推,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见沈络看着面前的茶碗,没有要喝的意思,赵小敏便开口说道:“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沈络抬起头,看着赵小敏,他不知道赵小敏是怎样知道自己身体抱恙的,这个事情,连左良玉和史可法都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赵小敏看着沈络,笑道:“别以为我们这些军旅莽夫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什么样的体格,能有什么样的气力,我们还是略能看得出来的,只是你的气力却配不了你这样的体格,若非故意示弱逃军,便是身体有恙,你是自愿入军,除了后者,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原因。” 沈络听后,感叹赵小敏果然不愧为如此优秀的将领,便一五一十将缘由说了出来,说罢,沈络低下头去,对赵小敏道:“将军,沈络本以为操练一段时日,便能有所好转,可如今依旧是这样,沈络有罪。” 赵小敏听沈络这番话,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从军报国,何罪之有?只是杨百户不知你的身体,对你操训方法不得当,这怎么又能对症下药?” 沈络看着赵小敏,一脸惊讶的神色,不信地问道:“将军,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还能够恢复?” 赵小敏也看着沈络,说道:“这人可不是痴了?你来军营,不就是以为自己能够恢复如初?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沈络愣愣地看着赵小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本以为这具身体再也不能恢复,来军营只不过也是最后一搏,当这数天见到自己毫无一丝起色,沈络都已经快要彻底放弃,如今又有了一丝希望,怎能不让他欣喜,可这一次又是否真的能够真的可以? 赵小敏笑着对沈络说道:“沈络啊,杨百户将你的事情给韩千户说了,这种事情,韩千户没得拿捏,只能上报给我们,左将军知道这件事情,暗地里让我亲自来处置,只说了一句话,无论任何代价,必要将你留在军营之中,能让左将军这样挂牵,你也算得上是第一人了。我已经向千户、百户还有总旗都交代过,这段时日,你就在我这里,我亲自指导。” 之后的时间,沈络吃住均在赵小敏住处,赵小敏除了教授行军结阵以外,最多的就是严苛的体能,若是当时医治沈络的那医鬼和药鬼二人见到赵小敏这样对待沈络,只怕也是担心再也救他不回来了。 每当赵小敏将沈络训得出气多进气少之时,便命人烧了一大桶水,熬了些药材在里头,将沈络扔在药桶之中,与那些药材一同泡足一个时辰,当沈络浑身都被泡得发白,手脚已经起了一层褶皱之时,才将沈络从那药桶之中捞出,第二日又再次重复。 每日家拿起兵器对砍时,赵小敏也从不留情,仿佛沈络就是李闯,就是满清,更是张顺一般,几乎是使劲了全身的气力往沈络脑门上砍去,若不是沈络拼死抵抗,他脖子上这六斤半香瓜脑袋只怕是早就搬了家,和身体一并被种在地里。 沈络被赵小敏操训这段时日,曾不止一次在想自己是否是哪里得罪到他了,竟每次都下这般死手,可既然是得罪了他,为何又每每在自己准备去见阎王的时候将自己给救回来,这让沈络百思不得其解。 来赵小敏住处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日,不得不说,沈络的身体竟开始在一点点康复,曾经沈络提起一口大刀,五六斤的重量,才不到两刻钟,便浑身虚汗,颤抖不止,更别说招架赵小敏全力一击,如今竟能稳稳当当持起枪盾一个多时辰,与赵小敏过一过招。只是沈络每日这一丝丝的变化,自己却没能觉察出多少来。 这日,沈络正与赵小敏拼命,可谁知下一招之后,赵小敏将手中刀牌往地上一扔,对沈络说道:“不来了,直娘贼的,这身体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还快,这都快两个时辰了,你不累我还累了,你不饿我还饿了,这都快晌午了,把兵甲扔了,收拾过来吃中饭。” 沈络一开始还没有觉察,直到赵小敏将这些话说出口来,这才发现自己与他竟纠缠了一个早晨,身体的疲惫才姗姗来迟,可又来势汹汹。沈络只觉身体突然乏力,直直向前倒去。 再醒来之时,沈络发现自己又被泡在了药桶里,那满桶的药味又酸又涩又苦又骚,熟悉的味道仍旧熏得沈络差点儿睁不开眼睛,可沈络心中却异常开心,之前还未觉得,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竟好了大半,怎能不让人欢欣鼓舞。 想到此处,沈络兴奋地浑身颤抖起来,就在这时,赵小敏端着一盘吃食,一脚将门踹开,直直向沈络走来。 沈络看着赵小敏端的那盘中饭,四个白馒头,一碗白粥,一碗肉汤,和以往不同的是,肉汤里头不仅仅是一片清汤,隐约还能看见飘着一小块猪肋,那可是难能可贵的肉。只是沈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澡桶,再闻一闻这满桶难闻的药味,食欲就已经减了大半,蔫儿蔫儿对赵小敏说道:“将军,沈络现在还在药桶里,等泡完了再吃罢。” 赵小敏身形一顿,显然被沈络这话说得心头一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盘里的中饭,便对沈络说道:“沈络你做梦呐?我一个指挥使给你一个小旗端饭?这时我吃的,你等着泡完了再说罢。”说完,赵小敏便拿起一个馒头在旁边啃上了。 沈络看着赵小敏吃得如此之香,暗地里早就流了成河的口水,只是自己还在泡着药,也只有过会儿再吃了,转念一想,现在还有些疑问还未解决,要问一问赵小敏。 沈络抬起头,对赵小敏问道:“将军,能不能告诉沈络,曾经有医生对沈络说,这具身体多半是好不了了,将军又是怎样让沈络恢复的,还有,这难闻的药究竟是什么?泡了与沈络的恢复是否有干系?” 第七十章:大战在即 赵小敏看着沈络说道:“这个方子啊,我可不知道是怎样配的,三年前孙将军手底下叫来了两人,一男一女,这两人可不得了,一来便跟着孙将军,女的做了中军医官,男的做了药官,一个治疗疾病战伤,一个按照士卒伤病情况按法配药,救活了不少人。” “前两年,辽东局势不稳定,朝廷本就不多的国库,还要拿出大半拨给山海关,咱们这群抵抗闯军的兄弟,就成了后娘养的,穿穿不够,吃吃不够,每到天冷的时候,不知冻死冻伤多少弟兄,侥幸留下的人,连驻防半个省都不够,更别说陕西山西两省防御,时常还要增援河南、四川和湖广。” “那两位医官见这情形,便去四处寻找药材,想要治好弟兄们的冻伤,还别说,真就给他们找到了,都是些寻常药物,可按照比例调配,就成了治疗冻伤的神药,这方子上的药虽然好找,可要真做出来可难,如今整个山西在籍军医千余人,真正能把这药给做出来的不过三五十。” “几个月前李闯来犯,这两位自请去前线救治,我也不知道此时他们到底在座城池当中,不过我们也担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真真是可惜了。” 赵小敏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只听外头一个院卒一路小跑进来,冲将到二人跟前,一个抱拳道:“赵将军,刚刚得到快马军报,吕梁城破,太原危,左将军令赵将军论战厅议事,沈小旗立即归营。” 听到这个消息,赵小敏“腾”地站起身来,赶忙吩咐院卒将沈络送回军营,自己则乘上一匹快马,往将军行署而去。 沈络对于骑马仍旧不太熟悉,原本一刻钟的路程,两人用了一刻半钟时间这才到达军营,一到营中,沈络便看见各处营房如同炸了锅一般,这处几个人在穿衣,那处几个人在发放兵器,这一问才知道,方才已下命令,所有人和衣而眠,枕戈待旦,除了巡城人外,其余人一律由各千户、百户带领,去相应城墙,随时准备抵御闯军来犯。 沈络身体不自觉又开始颤抖起来,终于,他就要经历真正的战场了。那院卒是赵小敏的亲信,军营里的许多人自然认识他,院卒只是简单与几个千户、百户交接,便将沈络留在军营,自己回去复命。 杨百户也不多话,让沈络回到自家小旗,沈络抱拳领命,一路小跑回了营房当中。 刚一到营房,只见所有人都已经将新的裋褐布衣换上,每人铺上皆放着短枪圆盾,见沈络回营,各个都走上前来问东问西,对面小旗官雷欢见状大声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好了出去,沈兄弟,你也快换好衣服,三通鼓后要到校场点兵,一通鼓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雷欢这话刚说完,只听校场之中第二通鼓已经开始敲响,沈络也不敢再磨叽,手忙脚乱地将军服换好,才刚拿上兵器,只听第三通鼓声响起,雷欢道:“老弟带好你的人,跟着我。”说罢,雷欢便将自家小旗带了出去,沈络见状也带着身后的人紧跟雷欢而去。 片刻之后,校场内便聚齐了一万三千余人,除去此时巡城的一卫,剩余的二卫又二千户所皆在此地,虽说如此多人,但整个校场内却是鸦雀无声,战事紧张,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些许不安。 只是简单点兵,分配个千户所及百户所驻防区域,便让各千户、百户带着各自兵卒,往各处城墙而去。 校场内十二个千户所,朝各个方向而去,每个千户所都有两个百户所驻防各处城楼,但因人手不足,左良玉只得放弃在城外搭建营寨,如此一来,太原城墙便要直面闯军进攻。 沈络所在千户驻守西北角,虽然主要敌军部队会从吕梁及汾阳两城来攻,主攻方向在西南角,南门和西门则会承受余波,可西北角仍是一个危险方向,好在这一队百户所新兵较多,只将他们安排在内墙兵洞之中,并未将他们放置在最危险的城墙之上。 面对如此紧张局面,不少人竟哭出声来。情绪便是这样,有了一个带头,自然就有更多人一齐跟风,一时间城墙上下哀嚎遍地,整个太原城差点儿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如此下去,士气必溃,各小旗、总旗、百户忙着招呼着自家哭天抢地的新兵,沈络所率小旗也有一个新兵被感染得放声大哭,沈络自己强忍着害怕恐惧,苦言相劝半晌,可那新兵仍旧哭得撕心裂肺,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将别人也传染上。 想到这里,沈络站起身来,提起脚来用尽力气向那人身上踹去,只一脚,便将那人踹到地上趴着,周围其他几个小旗的新兵见沈络这样行动,皆是楞在原地,就连那个被踹倒的新兵也一样,全都看着沈络,忘记了哭泣。 在他们心中,沈络一直都是不会发脾气的老好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好欺负,可现在看着沈络,却像是一个罗刹夜叉一般,吓得众人都噤了声。 此间的小小变故,却改变不了各处现状,各卫指挥使、参使听见四处哭声,便策马四处巡查,各处见指挥使及督军巡查,立即止住了哭声,可指挥使刚离开,便忍不住再次哭出来,惹得众将心烦意乱,各千户、百户实是没办法,尽皆将腰间佩刀“琤”的一声抽出,向各处叫喊道:“再有大放悲声者,立即格杀不饶。” 此间方法的确有效,虽说悲观情绪仍旧没有得到好转,但哭声却是止住了,只剩下了低声啜泣,待到各人哭累了,自然便没了声响。 自吕梁城破的同时,晋城也被李自成攻破,左良玉及一众指挥使以为太原是李闯的下一个目标,毕竟要进攻顺天府,太原便是最近的一条路,正当太原、晋中、阳曲各地积极备战之时,李闯反而举兵向怀庆进发,这反而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荥阳及新郑守军本来认为这两处不是李自成的进攻方向,便将守军分配至新乡及开封一带,城内守军止一万人左右,而闯军却有四万余众。 新郑守军紧急将分散至各城的部队召回,并向四处求援,左良玉也收到了新郑的求援急件,但左良玉也捉襟见肘,太原城的守军已经不允许再次分兵。 怀庆守军只有三个千户所,加之城墙低矮,年久失修,不到一日功夫,便被李自成攻下,新郑守军更加焦急,一连派出数十骑飞马出城,向各处紧急求援。当然,其中一连三封急件都送到了太原。 左良玉看着眼前的军报,内心动摇,若是新郑失守,闯军一路杀入后方,从驻兵薄弱的兰陵、菏泽等地经济南往北而去,那京城更加危矣。 左良玉立即召太原千户以上商讨对策,多数将领认为应该抽调两个千户所甚至一卫向新郑驰援,与其他各处援军一同将闯军抵抗在新郑以西。 半个多时辰的紧急商讨,最终决定将驻防太原城东门及东北角的三个千户所抽调出来,驰援新郑,再将本来驻守西面,西南及西北角的部分兵卒抽出补全空隙。一刻钟之后,数十份已经拟好的军令便从论战厅向四处城墙飞去。 才半日时间,各处战备就已经调整完毕,从城墙上抽调下来的三个千户所,在东南门集结完毕,每人带上了五日干粮,并二十个火伕,等待最终命令便要向新郑而去,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等来的不是出发的军令,而是另一个噩耗。 原来闯军攻下怀庆之后,却并没有向新郑进发,而是转头向东北方向,直直往邯郸而去,只留下了部分军队等待援军固守,防御新郑明军。新郑的守军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着,不知李自成用意。 可左良玉却看出李闯的用心,就当怀庆闯军转头向邯郸进发之时,吕梁、汾阳方向的闯军便直直向太原方向而来,就连进攻忻州和朔州的闯军也调转头来,一齐出兵太原。 李自成的目的便已经显而易见,攻下怀庆和新乡,便能将明军南方部队阻挡在黄河以南,这个时候转头攻下邯郸,便能将兵锋指向常山,此时若是攻下太原,便能与邯郸方向部队合兵,从西面与南面一起夹击常山,李自成进攻怀庆的目的并不是要攻陷新郑从而拿下济南,而是一开始便要从常山方向进军,直取京城。新郑的守将过失冷静,导致此时首当其冲的各处城池均处于完全的劣势。 如此算来,闯军六万余人正气势汹汹向着太原进发,而此时太原城内的三千余人还在等待着打开南门驰援新郑。 左良玉突然召集各传令兵,全体守军回归原位,原本驰援新郑的三个千户所立即回防东北城墙。 就当这个命令刚刚传达到各处之时,太原城西面城郊远处传来了气势震天的行军声。 第七十一章:开战 沈阳城外震天的行军声,仿佛地府催命符燃烧的猎猎火焰声音,兵士们才将平静的情绪瞬间又被点燃,此时没有人再哭,但是已有不少人已经浑身颤抖。 闯军六万余,不多久便直抵太原城下,闯将刘宗敏下令,两万兵立即开赴东、南、北门外,将太原围成一个铁桶,剩下四万人全部驻扎西郊,看着黑压压的一片“顺”字旗,左良玉知道,主攻方向便是这西面了,可左良玉却无法将其他方向的守军调往此处,因为即使不是主攻方向,那一处闯军的规模,也是守军的数倍。 城楼上,左良玉神色凝重地看着远处仿佛无边无际的闯军,他更希望此时此刻李自成便下令发动进攻,如此一来还可依靠以逸待劳重创长途跋涉而来的闯军。可事实定不如左良玉所愿,毕竟对面坐镇指挥的是李自成的结拜大哥——刘宗敏。 刘宗敏这人比李自成更早加入闯军,对行军打仗颇有心得,自高闯在位期间,便一直是高闯的得力干将,大大小小打了无数场仗,明军将领一提到刘宗敏三个字,无一不是恨得牙痒,只是许多人都知道,若真是在战场上相遇,自己只怕并不是刘宗敏的对手。 左良玉也知道,此仗只怕极为棘手,十有八九,这太原城是守不下了。 虽是这样想,可左良玉却不能将这样的情绪带给麾下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左良玉也会拼死抵抗,求得大明的一线生机,只要坚持五日,北直隶省便能向太原城驰以援军,那时他有把握重新将闯军推回黄河岸边,甚至淹死他们。 城外营寨林立,不过全部都是敌军的,战事一开始,这些营寨就是闯军进攻的底气,也是将太原城与外界隔离的牢笼,外头想要增援太原,闯军营寨就是最大的阻碍,太原若失守,守军想要突围,这些营寨就是坚固的枷锁。 论战厅中,左良玉及一众将领看着太原城防图中新画上的营寨分布情况,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半晌后,左良玉才说出一句话:“不愧是闯军勇将,刘宗敏果真老辣。” 此时,山西省巡抚蔡懋德从城防处回来,对左良玉说道:“左将军,此时闯军新至,立足未稳,是否可以先发制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左良玉听蔡懋德这样说,思考片刻之后说道:“不可,闯军虽新至,可他们人多势众,主帅是百战老将,贸然出击只会正中他们下怀,咱们反而落一个得不偿失。更何况闯军一来便开始搭建营寨,此时已初具成型,他们可以仰仗营寨组织防御,咱们可就是直接暴露在旷野,现下咱们没有骑兵,只有数百骑卫兵,若步兵出城迎战只能是任人鱼肉罢了。” 蔡懋德听过左良玉的分析,一拳捶在桌案上,恨恨说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咱们处处被动?” 左良玉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蔡懋德说的正是实话,最近这一年多以来,大明的战马几乎全数增派给了山海关,中原地区的骑兵少之又少,若非如此,面对闯军的进攻,也不至于每一座城都在被动挨打,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连陷落这大片疆土。 此时太原城各处都在加强防御,城墙上二十门弗朗机炮有十二三门都摆放在了西面城墙,城中所有火铳手一并加固西面,其他三个方向均只留下了弓弩手驻防,若此时全力从东面突围,或许还能保全自己,可左良玉不想这么做,若是弃城而走,顺天府则危矣。 沈络此时与周遭同袍一起,向城头输送滚石檑木和弗朗机炮弹、火药,他所在百户只在城下接应物资,由另一百户抬上城头,城外人山人海的闯军他自是看不见,只是他从行军声与同袍的神色中知道,那时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数量。 此时天色已晚,日头已经沉入西方,数个时辰的紧张备战,却没有真正开战,左良玉已断定,今日闯军不会再进攻,第二天清晨定会攻城,便让城楼上弟兄就地歇息,从城下调拨数十小旗登楼警戒,其中就有沈络所率小旗。 登上城楼之后,沈络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情形,只见在夕阳余晖掩映下,远处旷野之上已经搭建好了数十个临时营寨,营寨之中密密麻麻数千个土灶,正将火烧得旺盛,隐隐约约还传来些许闯军欢快的声音,仿佛此时他们已经将太原城收入了囊中一般。 闯军士卒已经在开始埋灶吃饭了,主帅不愧为刘宗敏,他已经料定左良玉不敢出城偷营,索性叫所有将士敞开肚皮狂欢。其实左良玉非是不敢,而是不能,太原城守军本就稀少,此时出去偷营,人去少了不顶事,人去多了只怕其他方向的闯军会趁城内空虚直接强攻,本该能多守几日也会在瞬间破城。 看着对面闯军的人数和士气,沈络开始害怕了,这场仗或许十有八九真的要输,但他还不想死,远方还有一个赤白雪在等着,他也不能死。 迎着的暮春的风,沈络仍旧感觉浑身充满了寒意,止不住地又开始发起抖来,就在这时,从沈络旁边递过来一些东西,来人说道:“小旗,现在还在害怕?”,沈络一看,原来是晚饭到了,除了平日里的白馍和清粥,每人还有半碗干饭和一碗肉汤,这肉汤里竟真的满满盛了一碗肉。 火伕已经走远,李继芳正端着自己和沈络二人的晚饭,看着如此丰盛的东西,沈络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将军让弟兄们吃饱了上路,也不至于在黄泉路上饿着。 吃过晚饭,一夜无事,就连巡城那一卫兵都取消了夜巡,被紧急调拨回营,抓紧时间休息,城中所有百姓皆被安排到最中心位置,躲避将燃战火。 巴巴盯了外头一夜,直到东方发白之时,沈络已经困的上下眼皮先打起仗来,看看四周城楼情况,这数十小旗只怕个个都是如此。 待到卯正,传令兵忽然出现,于城墙上下各处传令,昨日夜间警戒的所有小旗全部撤下,各百户就近安排歇息,其余人继续驻防,随时准备闯军进攻。 就当沈络率人从城上走下来复命之时,却听得外头锣声四起,这是闯军正在起床,或许敌军不一会儿便要开始进攻了。 果然,锣声初鸣后的两刻钟,闯军营寨中又传来响亮的角声,各指挥使、千户立即登上城墙,各处开始组织防御,昨夜警戒小旗全部归队,沈络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回归到百户当中。 左良玉、蔡懋德二人率领各自裨将回到论战厅,听着各处传令兵来回军报,商量着对敌之策。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闯军首攻竟然不是重兵相峙的西面,而是南面城墙。南面闯军前军一万大举向城墙进攻,数千刀牌手结成龟甲阵,一点一点向城墙方向而去,明军强弓劲弩面对此阵,却也无法有效杀伤敌军,只得用为数不多的几门弗朗机炮对闯军前军轰击。 闯军火器不如明军精锐,大多都是老式臼炮,其间掺杂些许红夷炮及大将军炮,虽也不能对明军进行有效杀伤,却让明军被压制得无法形成全面防御,只能看着闯军前军一点点接近城墙。 左良玉得知闯军首要进攻方向,一时竟摸不着头脑,此时,北面闯军也开始进攻,战法与南面闯军如出一辙,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南北两路闯军已经快要将攻城塔及云梯搭上城墙。 就在这时,左良玉才明白过来闯军的意图,太原城中有一条河穿行而过,此河名叫汾河,纵贯南北,分太原于东西,闯军首先进攻南北城墙,登城只做佯攻,其实轰开水门鱼贯而入才是闯军真实意图,可刘宗敏是怎样得知太原城防? 果然,当南北两路闯军前军刚刚抵达城墙,城楼上明军专心防御登城敌军之时,这两路敌军火炮却停止轰击城墙,转头将所有火炮全力轰击水门。 左良玉突然惊觉,大叫一声:“糟也!”便立即传令调整城防部署,急令西面调拨四门弗朗机炮,南两门北两门往此两处增援,另西面城墙上两个千户所的火铳手当中紧急调拨一个千户所,往南五百六十人,往北五百六十人,用以防御已经抵达城墙脚下的闯军。 南北两面的明军此时将弗朗机炮对准远处闯军火炮,全力反击,幸而臼炮威力虽大,可准头却惨不忍睹,闯军内部臼炮所占近乎八九成,水门坚固,其余红夷炮及大将军炮一时半会儿难以轰开,明军火炮以高打低,专打较为精准的大将军炮,倒也让闯军损失惨重,不得不将火炮后移,这才勉强保住水门。 立时间闯军南北两路攻势稍弱,明军众人刚要喘上一口气,当此之时,东面也开始了进攻,南北两路闯军立即后撤,与东面闯军一同进攻,左良玉却知道,这三面同时发难,不过只是佯攻罢了。 果然,三面进攻一炷香之后,西面的闯军铺天盖地一般涌来,四万闯军梯次进攻,一开始便似要一举将太原城攻下。 第七十二章:血色长空 沈络在城墙脚下,与其他同袍一起,源源不断地向城墙上输送着物资,只见城墙上头各式火铳火炮不停地发射,无论底下搬运再多东西,上头也能很快消耗一空。 沈络的冻伤,血肉虽好了个七七八八,可筋骨仍然没有好转,在这高强度的搬运之后,已经开始全身酸痛。底下的人看不见上头战况的惨烈,别说是沈络,就连石放这样的巨型汉子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渐渐地,城墙下输送物资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城墙上的众人大声叫骂着,言辞难听至极,可上头的战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再等下面的人慢手慢脚了。城墙下留守的各千户百户也在各处监军,看到运送速度慢了下来,也如城墙之上一般,发了狂地叫骂着。 被一通臭骂的众人心里憋了一大团邪火,其中一人小声骂道:“咱们到底是人还是牲口?累成这样也不让休息,上头的人只管打,有没有想过底下的人已经累成了孙子?” 沈络听见这话,立即说道:“别抱怨,至少我们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上头消耗如此之快,可见战况惨烈,兄弟们拿命去拼,我们累一些又如何?”如此剧烈动作,谁心里又没一点邪火?沈络也是这样,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个小旗,自家弟兄有了情绪,也只能压制住自己,将一切不稳定按下去,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 这人虽说身在沈络所率小旗,可却是看不上沈络,自从沈络被陈大头冤打而没有还手,便在心里小瞧了。而后阵战演武之时,沈络的身体出现异样,更让他以为沈络就是个软脚虾,谦让陈大头只是因为害怕而已。可即便这样,沈络仍然没有被撤掉小旗的位置,难道沈络只是一个被安排在军中的二世祖,吃掉别人的功劳向上晋升?如今贪官当道,这条晋升之路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那人刚要开口酸一酸沈络,却听得外头一阵“轰隆”之声,声音之大,就连城下众人的胸腔都一齐震动。声音还未结束,头顶上便发出了无数的惨嚎,顷刻间墙下便下起了一场血雨,无数残肢断臂从城墙上头倾泻而下,落在众人的头上、肩上,还有身旁所有的空地以及物资上。 墙下这群兵卒,大多是从没有经历过战场与生死的新兵,哪里又见过这样的场面,掉落下的断肢和碎肉挂在身上,早已将不少人吓傻,就连方才准备开口回击沈络那人,也早已吓得不敢动弹。 西城门外的闯军,在一开始便结阵前行,顶着十数门弗朗机炮和千余支火铳的发射,一点点向城墙方向前行。 可这一切都是刘宗敏的计策,让五千人结成五六十盾阵,相互间分隔较远,最大程度减少明军火炮和火铳杀伤,但这五千人都只是刘宗敏的障眼法罢了。就当明军将士专心对付这一群向城墙靠近的闯军之时,闯军主阵正在悄悄集结数十门火炮,依旧以盾阵掩护,将火炮藏在盾阵之中,却只前进百步距离便彻底停下。 明军火力不足,此时已有一二十阵即将抵达城墙脚下,明军将士集中火力向近处闯军轰击,哪里还能管得了远处闯军。一时间,西面城墙上已经站满明军士卒,约摸有二三千人之多。 就在这时,闯军主阵盾牌大开,露出那数十门已经装填好的大炮,明军将士再想防御已是来之不及,闯军火炮一轮齐射,虽说只有一半炮弹落到城墙之上,可满满当当的明军结结实实接住了这些炮弹,每一发炮弹都带走十几人,就只一瞬间,三五百明军成了齑粉,化为了一阵血雾。 这样一来,西面城墙的抵抗登时小了许多,侥幸逃过一劫的明军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呆呆地望着方才被炮弹犁过的地方,刚刚还完完整整的一个大活人,此时却已经分不清哪一只手或哪一只脚是曾经与自己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 城墙之上指挥的百户与千户也战死数人,仓促之下没有人补上这个指挥缺口,一时间防守明军乱做一团,还未等混乱的明军恢复,闯军又开始了第二轮火炮齐射。 这一次虽说明军乱作一团,可也没有第一次齐射时那样密集,这一轮齐射只带走了明军两百多条人命,但是这已经达到了刘宗敏想要的效果。 止十数个呼吸之间,三千袍泽弟兄折损近三成,登时就有数百人战心尽失,或抱头蜷缩在角落,或大喊大叫四处奔逃,剩下士气还尚存的人此时也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就在这时,第三轮齐射向城墙而来。 城墙上头如同人间地狱,城墙下头也好不了多少,城外“轰隆”之声已经响起两次,每一次都会带下大片血雨和数不清的碎肉,此时已有不少人呕吐起来,更有人已经吐干了肚子里的东西,只剩下了干呕。若不是各千户、百户及监军,只怕是比城墙之上的明军先一步崩乱。 可就当如此,运送物资的速度仍然不能慢下来,上头的炮弹供应中断,也许太原城便会在顷刻间沦陷。虽然如此,物资运送的速度仍旧比一开始慢了不少,但此时却有一个百户向众人挥挥手,示意上头物资已经堆满。 众人疑惑不解,一个千户大声对城墙上叫喊道:“喂!上头是个怎样情况?”此话音未落,便是闯军的第三轮齐射,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城墙上那片血雾再次升起,血雨更是滴进了方才仰头大喊的那位千户嘴中。 终于,城墙下的众人见到这幅场景,终于还是崩溃了士气,有人干脆将手中的木箱随手一扔,便拔腿开溜,任凭各千户百户如何叫喊,仍旧拉不回这群四散的逃兵。 当此之时,从远处飞来一队人马,约摸四五十人,为首的正是赵小敏,原来方才赵小敏在南面城墙处,靠近城墙西南角的地方组织防御,听见了这边不同寻常的火炮声,指挥使立即安排另一副将接替赵小敏,让他往西面城墙来看看。 这一来不要紧,一路上已经能见到被火炮轰飞的残肢,越靠近城墙,残肢断臂便越多。还未到达城墙处,便看见百余人已向城内溃逃,赵小敏心知,就算溃逃一个,也会想瘟疫一般带走一群人,那太原城还如何防御? 想到这里,赵小敏带队抽出腰间马刀,将这四五十人马队散开,凡见到溃逃者就地格杀,不一会儿,就有二十余人身首分离。 这般铁血对策倒是收获不小,其余溃逃者皆停止四散,就地站住,赵小敏见状,大声喊道:“再有逃跑者,格杀勿论。” 明军已停止四散,可仍然组织不起有效防御,时间紧迫,赵小敏吩咐众骑原地等候,若是自己骑着马登上城墙,如此巨大目标,也许会立刻引来闯军第四轮齐射,便下了马来向城墙上奔去。 赵小敏刚上了城墙,便看见了九幽地狱般的场景,城墙上的每一处都已经被血水染红,就连每一个兵士都仿佛换上了鲜红的铠甲,幸存的千户及百户正在努力收拢所属兵士。 这可不妙,若是这般行动,还未等队伍集结完毕,只怕是就要再挨一轮齐射了。赵小敏立即下令,各四散兵士立即返回原位,寻找各人小旗,各小旗各自带领士卒回归原位反击,十丈一百户,五十丈一千户,所传军令众将士须立即执行,如此一来,在瞬息之间,便稳住了城墙上的局势。 城墙之上立即组织防御,火铳手无论多少立即结阵击铳,杀伤来犯的闯军步兵,各操炮手就近寻找完整火炮,向闯军炮阵发射炮弹,弓弩手也向各处发矢,以求尽可能射住闯军阵脚。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都只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明军在第三轮齐射之后竟能如此迅速反应过来,让闯军始料未及,本以为城墙之上已无抵抗,闯军步兵已经将盾阵散开,改为架设云梯,却不料城墙上火铳箭矢又重新射出,登时倒下一二百人,远处的闯军炮阵也受到重创,闯军急忙将剩余火炮后移。 当赵小敏传令,让城墙下的士卒爬上城墙补位之时,闯军的进攻已经减小了许多,明军立即抽调近十个百户补充至城墙之上,其中就有沈络所在百户。 众人登上城墙,看到这炼狱情形皆不由得愣住一瞬,可真正可怕的却是在城外,密密麻麻的闯军军阵向太原压来,若不是情况危急,众人来不及害怕,只怕这样的场面已经要吓退不少的人。 火铳手、弓弩手及操炮手还在向城外发射,沈络所率小旗仍旧是运送物资,只不过是将运送成箱弹药换成了将零散弹药运送到各炮位罢了,此时沈络终于知道为何这上头的物资消耗会如此之快,来不及感叹,也来不及害怕,沈络立即下令,全力供给弹药,不可中断。 第七十三章:异动 闯军火炮拉远,对太原城墙的威胁大大降低,明军士气恢复一大半,见闯军已将火炮安置在明军弗朗机炮射程以外,明军便将所有弗朗机跑炮口向下,打击攻城的闯军。 暗度陈仓的事情刘宗敏已经做过一次,最开始效果拔群,给了明军重创,明军反击之后闯军损失数门火炮,若是再来一次,明军不会那么愚蠢,定会在还未布置完毕以前就向火炮阵地集火,所以刘宗敏也不敢贸然将火炮前移,距离太远却又散布巨大,根本无法有效杀伤明军,看着前军战死越来越多,刘宗敏只得用力将拳头空挥,鸣金收兵。 闯军在西面收兵的同时,刘宗敏派遣传令兵,通知其他三个方向的闯军停止进攻,一时间,太原城兵燹硝烟同时停止,方才还喊杀震天,此刻却鸦雀无声。不仅是闯军,连明军也都累到无法动弹。 论战厅中,左良玉神色严肃,虽说已打退了闯军的进攻,可左良玉已经动用了全城兵力,而闯军却仍有二三万人没有参与上一次攻城,也就是说此时精力充沛的闯军仍比太原城内的明军总数还多,闯军随时可以再发动一轮攻城,届时或伤亡惨重,或战败城破,以疲防逸,左良玉不知道这一仗该怎么打。 不过幸运的是,左良玉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自上一轮攻城结束之后,闯军军阵再也没有了动静,明军从将军到士卒,所有人都看不清闯军的意图,只要是打过两场仗的白丁都知道,此时若是车轮战,明军迟早会扛不住,刘宗敏将部队撤回却又没了下文,让人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众将士终于能够歇息片刻,城墙上下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大片,就连初上战场的那群新兵也不再害怕满地的死尸及残肢断臂,各自找了一处依靠的地方休息,等待随时会来的进攻。 申时正,伙房将做好的饭菜往各处城墙送去,各处也正在清扫战场,此时虽不是炎炎夏季,可仍旧不敢掉以轻心,若是任由死尸这样随意散落,一旦激起了疫病那这太原城便要不攻自破了。 数个时辰的交兵,众将士已疲累不堪,这姗姗来迟的战饭吃着如同山珍海味一般,城墙下闯军数百人也在收殓同袍尸骨,这是战场上的规矩,无论两军如何仇恨,此时也是两两相安,因为无论是哪一边,也不希望自己在战死之后,因为无法被收殓而曝尸荒野,甚至有时,两边兵士还会远远地打一声招呼,嘱咐对方在找到自己同袍的尸体时能够放轻些手脚。 沈络一边吃着战饭,一边看着城墙外头,看着遍野的尸体竟出现了一丝不忍。沈络将眼睛抬起,不再去看城墙外的战场,只想看看远处的闯军,交战如此之久,自己还未见过闯军营寨是什么样的。 这一看便看出问题来了,只见闯军营寨更远处的地方堆放了高山一般的木头,敌军正在营造器械,根据沈络的学习经验,他看得出闯军正在建造攻城塔和撞车,怪不得刘宗敏没有继续第二次进攻,原来根本就没有人手,剩余的闯军没有休息,一直都在伐树建造。刘宗敏的第一轮进攻根本没想过要拿下太原,只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消耗守城明军,减少第二轮攻城时明军火力有效威胁攻城器械。 沈络心知情况紧急,立即向百户报告,可这百户却是一个懵子,听见沈络报告之后便向远处望去,只见零零散散的物件儿,却根本看不出攻城塔的样子,以为闯军只是在加固营寨,便以扰乱军心之名责骂了沈络一顿,转身就要离开。 沈络叫之不及,转头跑去城墙之下与千户禀明,那百户见沈络拔腿就跑,以为沈络要做逃兵,立即大声叫嚷,呼叫其他士卒将沈络抓住,一开始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当百户呼唤三声之后,士卒们才跳起向沈络扑去。 行伍之中,最引得同袍恨的,便是这逃兵,这是抛弃同袍,抛弃弟兄的行为,说严重一些,这便是背叛。所以众人听见那百户大叫沈络要逃,个个义愤填膺,扑住沈络就要打,任由沈络如何解释,都会成为别人眼中为自己开罪的借口。 石梯底下,赵小敏正与各千户商议接下来的防御部署,只听得城墙上头此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鸡零狗碎之物扑簌簌往下掉,惹得众人根本无法专心商议。 赵小敏站起身来,大声朝上头喊道:“上面在做些什么?如此鸡飞狗跳成何体统?几个老哥是没有吃过军法?”赵小敏才刚说过话,只听上头有人叫道:“回将军,有逃兵,弟兄们正在抓逃兵!” 赵小敏一听,竟然又有逃兵出现,这可得了?当即站起身来,叫上身边所有千户,往城墙上头跑去。 众人刚一登上城墙,便看见五六个人将沈络抓住,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其他士卒在一旁,大声咒骂着,他们对沈络的叛逃显得十分气愤。 赵小敏挥挥手,将擒住沈络的众人挥退,冷冷地说道:“沈络,你是自愿从军,为何会当了逃兵?难道就这些许小小场面便让你害怕了?” 沈络差点儿被几人压得背过气去,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这才说道:“将军,不是沈络要逃跑,只是方才沈络看见闯军有异动,向百户禀报,谁知百户不相信沈络,沈络这才想要去城下禀报千户,谁知百户竟说沈络要逃,任由沈络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这才被这几个弟兄给拿住。” 赵小敏听沈络说闯军异动,将信将疑向城外远处看去,沈络跑到赵小敏身边,向闯军营寨后头指去,说道:“将军请看,闯军在营寨远处大肆建造器械,沈络看形状知晓这是攻城塔和撞车,所以才要禀报这重要军情。” 赵小敏沿着沈络所指方向看去,果真是攻城器械,便立即命人将那百户叫道跟前来,那百户看着情形,也知自己犯了错,走到赵小敏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不住地发抖。 赵小敏看着面前跪倒之人,说道:“杨百户,沈络在之前是否向你禀报过这等军情?”见那百户颤颤巍巍地答应,赵小敏当即便怒道:“如此重要军情为何懈怠?不但不纳不查,反倒以叛逃为由阻碍沈络将此事向我等禀报,难道你是李闯的内应?” 听见赵小敏这话,那百户吓得魂飞魄散,立即磕头如捣蒜一般,向赵小敏说道:“将军明察,末将怎可能是那反贼的内应?只是方才末将实不能看出那里所建造的就是攻城之物,只以为是沈络无理取闹,这才犯下蠢事,求将军饶过末将。” 赵小敏听后,嗤笑了一声,对着那百户冷冷说道:“杨百户,今日你怎样说都逃不了罪,闯军营寨后头正在加紧建造的东西,沈络一个小旗都能看出来,你一个百户竟然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今日幸得有沈络,否则如此重要军情定然要被你耽误。” 赵小敏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连连以头抢地的百户,向众千户说道:“各位大人,本将立即回论战厅,与左将军商议对策,几位去其他方向看看,闯军是否也在营造器械。”个千户唱了一声诺,便分头向各个方向而去,赵小敏下了城墙,骑上快马便往中军大营奔去。 那杨百户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恶狠狠盯着沈络,只是现在却不好对沈络发难,否则所有人都会猜到,这是他在携私报复,只能暂时先放过沈络,以后在寻找机会。 且说赵小敏快马来到论战厅,只见左良玉仍旧站在太原城防图前,眉头紧锁思考着什么,赵小敏让门子通报一声,便跨步进了论战厅。 左良玉得知这个消息,却也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了,他之前一直在城防图前,便是在思考刘宗敏的用意,此时闯军目的昭然若揭,第一场仗守城明军便损失三千余,战损近乎两成,虽闯军也损失三千余人,只不过这是在明军占据地利的情况下换来的成果,且损失的这些人对闯军来说无关痛痒,可对明军来说却是一个致命打击。 如今闯军大肆建造器械,就是要在第二轮进攻之时最大程度削弱明军的地利优势,下一次,或许就是一场生死血战。 正当左良玉为此烦心之时,其他城墙反倒带回了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据传令兵回报,刘宗敏只在西面建造了器械,东、南、北三面却依旧没有动静,看来这三面仍旧是佯攻方向,只将云梯做登城用度。 左良玉脸上的表情终于舒缓了一些,这刘宗敏到底还是不够人手让四面同时营造,西面仍旧是闯军进攻重点,那么短期之内只要布阵合适,便不可能破城,待过几日援军抵达,便能将闯军再赶回西边。 想到这里,左良玉当即下令,立即将调往各处的弗朗机炮重新部署回西面城墙,各处火铳手不动,原地驻防以应对闯军新一轮的攻城。 第七十四章:五千貂锦丧胡尘 左良玉此番调整部署,便是要全力对付闯军的攻城器械,除城防以外,左良玉命人将损坏严重的房屋拆除,取出房梁木椽、碎石瓦砾,一同搬运上城楼去。 此时太原城头的骚乱,也映在了远处闯军的眼里,刘宗敏立即判断出明军已知己方所营造之为何物,便立即下令加紧建造。 城上城下,明军闯军,立即开始赶起了时间,谁能多抢出一些时间,就能在下一次攻城中占据更多优势。 到底明军人手少了些,加上城墙之上狭窄,不如闯军所在旷野宽阔,只来得及将另外几门弗朗机炮运抵西城墙,临时拆卸的滚石礌木以及成箱的炮弹仍在城楼之下,便听见远处闯军营寨角声四起,大批集结成阵,第二次进攻开始了。 明军众人听见城外角声,皆被惊了个措手不及,赵小敏立即指挥众人进入临敌姿态,所有火炮一字排开,火铳手、弓弩手作辅助,在火炮应对巨型器械发射之余,全力对闯军步兵进行杀伤。 看着对面七八座攻城塔,还有两台撞车,浩浩荡荡往太原城开来,赵小敏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叹,到底闯军势众,二三万人同时作业,便在这短时间内营造出如此众多器械,让太原城防守压力倍增。 幸好闯军器械虽多,己方火炮的数量勉强还能应付,只要城下能够保证物资供应不会中断。 赵小敏想到此处,当即下令众人,将城墙上所有弗朗机炮对准登城塔,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将闯军所有登城塔打到无法动弹。 另所有火铳手及弓弩手对准登城塔及撞车后头的步兵,全力倾泻弹药,最大程度阻滞和杀伤闯军步兵。 明军火炮轮番发射,一时间对闯军形成较大威胁,所有器械在远距离上逡巡不敢冒进。可明军此处也两难,太原城此时已成孤岛,若是这般大火力倾泻炮弹,还不知道能够用多久,若不如此,又无法抵挡闯军前进。 赵小敏看着城头上越发稀少的炮弹,不由得心急如焚,不得已传下军令,将火炮射速降低,对远处闯军起一个震慑作用,若是闯军前进,则再于较近处全力发射,轰塌登城塔。 此令一出,太原城头上的明军火炮果然稀松了许多,闯军见状,立即将登城塔与撞车往前推去,却未见明军组成强有力反击,刘宗敏认为明军军火库所存弹药已不多,便当即传令西面闯军将攻城器械全数抵拢城墙。 此关节却是刘宗敏判断失误,闯军离太原城本有千步,此距离已是弗朗机火炮的极限,若是平地发射,炮弹决计无法到达,在此距离之上炮弹打出散布极大,加之太原城中明军火炮数目不多,根本无法对闯军造成威胁。刘宗敏见明军火炮打出炮弹越来越少,一时间贪功冒进,将地下士卒置于危险之中。 待到闯军上前,离太原城只有六百余步之时,城头上的明军火炮疯狂开火,将闯军前军兵士打得失了神,只差一点便要散了阵型。 就在这个时候,闯军后军突然击鼓,另有一二千人马从主阵杀出,提着五十架左右云梯便往太原杀来,刘宗敏这一招棋将明军震住,一时不知往哪里开火,太原城头反击登时减弱。 赵小敏见这一变故,立即传下军令稳住军心,以不变应万变,按照原先计划反击。明军立即疯狂回击,倒是将一座登城塔打得失了行动能力。只不过明军所有火炮击中反击登城塔,有一辆撞车却趁这个机会悄悄溜到了城门前,弓弩箭矢及火铳弹丸统统无法打穿,只要抵住城门,撞锤便要开始冲撞。 赵小敏见状,当即吩咐明军士卒,将早前准备好的火油点燃,从上往下倾泻,劈头盖脸浇在那一辆撞车之上,只听得如油锅地狱一般的惨叫声,数十个闯军士兵成了一堆火炭。 撞车已经烧得火旺,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怕再有片刻也会成了一堆炭屑,护送撞车的其余幸存闯军已被这景象吓得失了魂,只得放弃战车,疯狂地往本阵跑去。 这种逃跑兵卒对明军已无威胁,来自其他方向的进攻已应接不暇,且逃跑的人会对己方士气造成打击,明军便更不会轻易杀他们,虽然这数十人已丢盔弃甲,但也竟几乎没有伤亡地逃离了战场,只不过回去也只能是死罪,战阵脱逃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赵小敏本以为这一次抵御了闯军撞车进攻,会有些许喘息时间,可对面刘宗敏毕竟是百战老将,早在攻城开始之前,便早已留下了后手。 只见这七八台攻城塔顶部栅栏洞开,每台塔上竟被安排了两门火炮,炮口正对太原城墙。 赵小敏见此情形,大叫一声不好,刚要下令全体掩藏,却只听得对面十数门火炮轰然巨响,无数细小炮弹从炮口喷涌而出,带起了无数的硝烟,仿佛无数个索命的小鬼,直直往城头明军而来。 霎时间,西面城墙上又激起了一阵血雾,这一阵血雾比第一次攻城时更加鲜红,沈络刚好在搬运一箱炮弹,这一箱炮弹挡住了致命一击,却没有挡住角落飞来的碎弹,一发碎弹击中了沈络的肩头,幸而未伤及骨,只将沈络击中躺倒在地。 沈络顿时感觉右臂失去了知觉,炮弹箱子随着一股巨大的力道被甩了出去,待到沈络回过神来,只见城墙之上宛如一片炼狱,无数鲜血和着残肢断臂及烂衣碎肉,将城墙铺了满满一层,侥幸没死的人,更加幸运而没有受伤的人,都已经被吓傻了。 自家小旗登时死了四个,其余还活着的多少都挂了些彩,李继芳在四处查看小旗中伤者的情况,石放正在解救一个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炮弹箱压住的倒霉蛋,幸得有城垛护住,否则此刻城墙之上,或许再无一个活人。 此刻城头一片狼藉,沈络没想到第一轮的闯军炮火竟然是这样击发,更没想到闯军竟然在炮口里塞满了铁砂与钢珠。 别说沈络没有想到,就连赵小敏也没有想到,将火炮放置于攻城塔顶端,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战场都没有发生过,首先它会极大拖慢攻城塔的速度,其次对推塔士卒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再者说,若是登城塔真的被击毁,这沉重的炮身,会对底下士兵造成毁灭性打击。可刘宗敏偏偏就这么做了,将自家将士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也收获了奇效,第一轮火炮,便差点儿让西面城墙上的明军彻底失去战力。 幸亏塔上的闯军火炮只在最开始装填钢珠铁砂,这种装填方式虽然杀伤力巨大,但是装填时间却是极其漫长,塔上的火炮只要一露面,便失去了“奇”这个功效,变成了极易被还击的靶子,所以各处闯军火炮只得放弃这种弹药装填,换做一般炮弹。 这种炮弹的杀伤范围极度缩小,给了城头上明军一次喘息的机会,赵小敏抓住这个空档,立即呼叫城下明军登楼增援,就是这一轮炮火,城头明军已损失三四百人,接近五成数目。 明军很快组成阵型,继续操炮还击,细小钢弹对人的可怕杀伤,却对火炮几乎没有影响,城头上的火炮仍然可以全数向闯军开火,一时间三四丈高度的空中,明军闯军炮弹横飞,往来不绝。 闯军加快登城塔的速度,明军也不遗余力向攻城塔开火,最终在击毁闯军五座塔之后,城墙上的炮弹被全部打空。西面城门的火势也终于得到控制,但城门却因为大火被烤得极其易碎,闯军的另一辆撞车也到了。 赵小敏看着逐渐逼近的闯军,心中顿时如坠冰窟,如此大势真的要去了? 正当赵小敏绞尽脑汁在思量对策之时,只见城中其他方向飞速跑来一队人马,大约四五千之众,还未等赵小敏回过神来,城门却突然打开,这四五千人分成了两队,由两人带领,。 赵小敏看清了率队的两人,大声呼喊道:“牛勇,王永魁,你们要做什么?”二人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有转过来看看,就如同根本没有听见一般,带着身后的兵士,直冲向城外的闯军。 就在这两队人马出城之后,城门立即关闭,赵小敏几乎是要发了疯,大声喊道:“为什么关城门!给我打开!” 没有人听他的话,城门依旧关闭,只听城头上众人一声疾呼,赵小敏这才向城外看去,只见这四五千人分成了数十个百人队,与城外闯军战在一处,专门进攻闯军攻城器械,有人拿着火把焚烧器械,有人与防守闯军厮杀在一处,有人将来增援的闯军抵御在外,一时间攻守之势似乎逆转。 可出城的仅有五千人,又怎能是闯军三四万人的对手,闯军器械尽毁,发狂一般全力攻杀这五千明军,最终,在半个时辰之内,这五千明军剿杀七千闯军后,全数倒在了旷野之中。 攻城器械尽毁,闯军不得不再次放弃攻城,此时天色已晚,刘宗敏在天亮之前再也无法再次进攻,看着闯军撤退,赵小敏目眦尽裂,城门一开一合,这种情况根本不对头,他转身下了城墙,往中军论战厅飞快奔去。 第七十五章:内应 论战厅中,左良玉仍旧在观察着此时的战场形势,赵小敏直直往里冲去,一把甩开伸手阻拦的门子,对着左良玉破口大骂道:“将军,你为何如此草菅人命?” 左良玉被赵小敏这话弄得满脸疑惑,战场形势恶劣,西面城墙伤亡惨重,可这是守住太原城不得不面对的伤亡,又何来草菅人命一说,想到这里,左良玉问道:“贤弟这话是从何说起?” 赵小敏见左良玉如此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将军也知这太原城中有多少兵力,三卫人马而已,就这不到两万人,要抵挡闯军六万的进攻,两次防御西面已经损失三千来人,你为何又让牛勇他们带五千弟兄出去送死?白白又折损一卫人马!” 左良玉一听赵小敏这话,立即惊住了,片刻后大声喊道:“什么?五千人马?谁让牛勇出城的?” 赵小敏见左良玉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也奇道:“难道不是将军下的军令?方才牛勇与王永魁带着五千人马从西门出城,任凭末将如何呼唤也不理睬,若不是得军令,他们绝对不可能会这样。” 左良玉对赵小敏问道:“那......他们......?”赵小敏摇摇头,说道:“全军尽殁,无一生还。西郊外正在攻城闯军共有两万人,五千人出去,又如何能够活下来。” 听到赵小敏这话,左良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儿向后倒去,幸得有其他部将搀扶,这才堪堪站住。左良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挥手止退各部将,说道:“不要管我,去,给我查,到底是谁让他们出城的,查出来了给我打死!”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不用查了,是我让他们出去的。”众人听这声音,皆转头过去看着门外,发现来人竟是山西巡抚蔡懋德。蔡懋德进了论战厅,坐在侧座之上,盯着左良玉及众人,道:“难道左将军想要打死我?” 还未等左良玉回答,赵小敏却先按不住了,只见他“琤”地一声将腰间佩刀抽出,指着蔡懋德,双眼通红地瞪着他,大吼道:“蔡大人,你可知牛勇是末将的朋友,你可知这五千多弟兄有不少是末将的部下,只因为你的一声令下,末将眼睁睁看着他们就在半个时辰之内尽数殒命,你心中可有一丝不安?” 左良玉赶忙按住赵小敏的刀,对蔡懋德说道:“蔡大人,且不说其他,之前咱们在安排城防之时,你也晓得这太原城里的兵力,就这些人要坚守太原城最少五日时间,此时刚过两日,就被你白白送出去三四成,加上这两日坚守城郭折损,太原城里剩了还不到一半守军。如此,太原如何挺过接下来的时日?” 蔡懋德似乎没有仔细听左良玉质问一半,只是环顾了四周,发现不光是左良玉和赵小敏,其他将士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恨意。蔡懋德突然冷笑三声,缓缓说道:“赵将军,我且问你,第二次攻城时闯军有多少器械?你们的火炮毁了多少器械?你们西面将炮弹打光之后闯军还剩了多少器械?” 看着赵小敏有些哑口无言的样子,蔡懋德继续说道:“你们当兵的只知道看着眼前的打,你们可知此时太原军库里还剩多少弹药?才打了两场仗,库里物资消耗近八成,我若不将这五千人派出去,任凭你们将军库里的物资全部消耗光,你们能够保证这一次将闯军打退?我不敢保证。” “八台登城塔,十六门大炮,西面城墙登时死伤一半,我想问问赵将军,当时登城塔离城墙只有百步上下,你要补充折损人手的空缺需要多久?登城塔抵达城墙需要多久?当时情况紧急,若不出城迎战,等到器械抵达,这点儿人手能不能抵挡住如此众多的闯军登城?” “撞车到了城门处,你用火油将撞车烧毁,可也让城门受损,极易被破坏,这一招叫做饮鸩止渴,我将本就不多的兵卒又分出一部分遣出城去送死,只为熬过第二轮攻城,这也是饮鸩止渴,只是我担的是五千条人命罢了。人少了无法达到目的,反而白白送命,如此多的人命,难道我就可以眼睛也不眨一下?” “牛勇是你的朋友,可从我担任山西巡抚以来,他便一直跟着我,既然要达到目的,就要让自己最信得过的人做,咱们守下这太原城,我会每日为他浇奠,如果守不下这太原,过几日就可以下去找他,又何必做这种儿女姿态?” 听罢蔡懋德这一番话,论战厅中众人皆无话可说,军旅之人与庙堂之人本就不一样,在这危急时刻,蔡懋德也的确将破城危机接触,虽然此举让五千同袍失去生命,可若是闯军登城,伤亡也许不止这个数字,行伍人有行伍人的坚守,庙堂者有庙堂者的想法,为了守住太原,怨不得任何人的任何决策。 赵小敏听罢,默默收起了佩刀,蔡懋德虽说言之有理,他也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令行禁止,如岳临渊此话不假,但是此举将士卒性命当作弃子,如此行事,却是他不能认可的。 赵小敏立定抱拳,向众人告了罪,转身离开论战厅,往西面城墙去了。一出论战厅,便看见四处城墙外升腾起无数烟火,赵小敏心中一沉,隐约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由得快马加鞭,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前线。 当赵小敏再次登上城墙,却未见明军、闯军两方有任何的异动,赵小敏有些诧异,询问过各处,皆回答闯军无行动,这让赵小敏更加疑惑,但他相信,闯军不会无缘无故给明军放一回烟火看,这是在战场,而不是在社戏游园之中。 赵小敏叮嘱各处,夜里加强监视,轮番巡查,一发现有任何异动立即鸣锣告警,得到各处应诺之后,赵小敏便随地找了个角落,斜靠在石墙之上,闭眼休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军众人还在睡梦之中,却听得四周警戒处锣声骤起,急切的锣声催命一般将众人惊醒,只听得巡夜明军一边敲锣,一边大叫道:“城破!火急!” 赵小敏听见这话,立即翻身腾起,大声怒道:“谁在扰乱军心?这般胡说八道是想要吃军法?”见沈络正在身边,赵小敏将他叫到跟前说道:“沈络,你带着你的人,去看谁在胡说八道,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沈络接过赵小敏扔来的令牌,刚要抱拳领命,只见打南面来了一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喊:“南门破了!南门破了!” 赵小敏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天色还未大亮,看不清远处来人模样,只对沈络说道:“快,快去给我把他砍了!”沈络领命,持起枪盾,摆出冲杀动作便向来人杀去。 那人见一个身着铁甲兜鍪的人指挥一个兵卒杀来,虽天色暗淡看不甚清,可也知道对面为何会杀来。来人大声对赵小敏说道:“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南门的确破了,请大人听小人一句。” 赵小敏听后,将沈络止住,见沈络将枪盾放下不再前冲杀,赵小敏对来人说道:“好,你且说来,究竟如何,若让本将发现你谎报军情扰乱军心,定然不能好饶你。” 来人一路小跑过来,见这位大人竟是赵小敏,便赶忙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昨日夜间闯军发射的烟火,根本就是与城中内应做的通讯,两次攻城虽说让明军折损过半,但闯军也伤亡惨重,刘宗敏这六万人不仅要对付太原城,还要进攻阳泉、常山、幽州,见数万人被拖入泥潭,刘宗敏终于走出最后一步,便是让城内内应打开城门,这一步及其危险,若是提早被发现,城内警戒只会更严,届时太原城就更不好攻下。 只是刘宗敏为了保存战力,彻底走出了这一步,而太原城内的闯军内应,便是驻守南门的千户——张雄。连续激烈地交兵,守城明军个个精疲力竭,加之巡抚蔡懋德下令出城迎战,再次折损五千人马,反倒给了刘宗敏一个极大的方便。当张雄带着数十人趁黎明前的夜色将看守南门的一个总旗全数杀尽打开城门之时,竟无人发现。 当时,巡城兵卒见城门处出现异样,便悄悄上前查看,这一看才知事态紧急,闯军数百人已经涌入了城门,正在各处悄悄处决熟睡中的明军,城门之外还有数百人正在等待进城,这一千余人个个披着黑布,夜色之下根本无法看见,若不是东方出现一丝光亮,这一千余人,就是一千余鬼魅。 巡城士卒见此情形,当即被惊得愣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闯军发现他们,提着兵器径直杀来,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这群兵卒这才回过神,转头逃跑,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的锣敲得山响,其余各处巡城士卒,听见锣声响起,也赶紧敲响锣声,一瞬间,太原城各处便沸了锅。 第七十六章:弃城 赵小敏听罢事情缘由,感觉胸腔之中气不打一处来,弟兄们在与闯军拼命,却因为一个叛徒,将七八千弟兄的死和另七八千弟兄的努力在一瞬间付诸东流。赵小敏提着佩刀,直想要去寻找张雄,一命换一命也好,他要杀了这个叛徒。 赵小敏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确实成百上千双茫然的眼睛,这些眼睛看着他,眼中有愤恨,有不甘,有害怕,也有空洞,终究赵小敏失去了握住佩刀的力气。他已不是一个顾前不顾后的小小士卒,如今的他承担着数千人的姓名,辅佐着太原的城防。 此时太原已破城,若是自己不管不顾便去找人死拼,这西城墙上的士兵大多都会白白断送性命,太原城也无法挽救,如今事已发生,只能尽全力应对。 想到这里,赵小敏命各处士卒原地防御,自己又重新策马,回了不久才离开的论战厅。 论战厅内,七分如同整个太原城一般,犹如一口沸腾的大锅,人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就连身经百战的各将军,此时也失了主意。 左良玉坐在正位之上眉头紧锁,默默思考,但此时也无有其他出路,唯一的选择便是与太原共存亡,或是保存实力,向东溃逃。 看着身边茫然无措的众人,左良玉站起身来说道:“诸位,左某对不住大家,如今太原城破,你我只有力战一死,才能对得住皇上和朝廷的恩典,别怕,左某带着诸位,就算要去阴曹地府,咱们也结个伴同路。” 此话一出,论战厅中安静下来,一众将士面如死灰,默默将腰间佩刀抽出,站在原地等待着左良玉发号施令。只听左良玉一声令下,所有人便提着佩刀,跟随左良玉一同向南门杀去。 这边厢,自赵小敏离开了西城墙,各处百户、千户便有些镇不住底下的兵士,众人皆以为赵小敏已抛弃他们自己逃跑,有人已开始丢盔弃甲,准备撒丫子跑路了。 督军的士气也开始逐渐崩溃,各千户、百户自己担起了督军的职责,遇见想要逃跑的兵士便引刀相向,就连如此,也止不住慢慢扩散的溃败。越来越多的兵士卸甲逃亡,最终连就地格杀也于事无补。 沈络呆呆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失去了主意,如此兵败如山倒,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此狂澜。李继芳疯狂摇晃沈络,想将他从癔症中拉回。就在这时,城下一队十来人的马队奔来,定睛一看,带队者却是这山西巡抚蔡懋德。 蔡懋德刚一到城下,便向城墙上大声喊道:“别管这群懦夫了,生死由他们各自去罢,剩下的人,跟我过来。”众人听蔡懋德这话,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城墙上若是没了抵抗,那岂不是就任由闯军长驱直入?可军令如山,众人只好照办。 三个千户,十三个百户命各处总旗小旗收拢自家弟兄,勉强凑齐了八九百人,沈络所率小旗又逃跑两人,加上之前战死四人,此时除沈络、李继芳、石放之外,便只剩一人跟随。 勉强集结好阵型,蔡懋德便带着这残破的八九百人往南城而去,那边正是被闯军突破的地方,城墙上此时还有不少人在四处狂奔,远处闯军以为明军抵抗还未消失,一时间也没有进攻,反倒给了这一队人马离开的机会。 当这一队人马接近南城墙之时,只见左良玉带领着一众将军,率领着南城仅剩数百残兵,正在勉强结阵,与闯军做殊死抵抗,南城各处巷道纵横,这数百人相互驰援,闯军一时无法突破,反倒折损了一些人马。 沈络看着这情形,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也该让刚才那些逃跑的人看看,他们认为已经丢盔弃甲的将军们,是如何在此处死战的。 就在这时,另外东面及北面明军也赶到了南城,看来那两处也是经历过恶战,来者都不足五百人,面对如此势众的闯军,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蔡懋德见状,立即下令各处增援人马立即冲将上去,与来犯闯军战至一处,各处明军得令,立即结成十数个百人队,在南城巷道激战,一时间,闯军攻势明显受挫,片刻前进不得。 当此之时,蔡懋德一个闪身也冲将上去,带着自家侍卫加入那群将军所率阵营,死命拼杀。 不过一会儿功夫,南门涌入更多闯军,明军似乎已经抵抗不了许久,蔡懋德指挥本军阵且战且退,下令左右三个百户掩护,撤出激战区域。本队众将军得此军令,皆严阵后撤,左良玉一时搞不清蔡懋德究竟做何名堂,可军阵已退,若再复下令只会让本队落入九死一生境地,无奈之下,也只得跟随本队向后退去。 待本队军阵退至较为安全之地,蔡懋德下令停止,各将军率侍卫结阵防御,以备这两位上官随时反复。 军阵一停,左良玉便立即质问蔡懋德道:“蔡大人,你非军旅,又何必来趟这一回浑水,左某之下已决心与众将士共进退,与太原城共存亡,你这一道军令,势必让军心散去大半,士卒在拼命,咱们当将军的却往后退来,这是何道理?” 蔡懋德听左良玉如此一说,也不回话,立即现出手中兵器,对准左良玉两条腿便砍去,左良玉一个不及回神,双腿皆被刺伤,吃痛之下再也站立不住,斜斜向后倒去。 众将被这一变数惊呆,皆以为蔡懋德通敌,提上兵器便指向蔡懋德,怒目圆睁,只因蔡懋德还是山西巡抚,众人不敢随意妄下定论,这才迟迟没有动手。赵小敏见左良玉栽倒,立即一个箭步冲将上来,把左良玉扶住,慢慢靠坐下去。 左良玉被赵小敏扶下,堪堪稳住了身形,立即大叫道:“蔡懋德,你这是作甚?难道你也被刘宗敏买通,做了反叛的贼子?” 蔡懋德没有回答,只对下头将军们说道:“各位将军,太原城已破,再死战下去也没有意义,你们是大明的柱石,再用身家性命去死拼,那大明又要失去一帮忠臣良将,若不是我擅自派五千人出城,也许还轮不到那贼张雄钻这个空子。你们不该死,北门此时闯军薄弱,快带着左将军撤罢,巩固其他城防,多杀一杀这群反贼,比枉死在这里更有意义。” 众将士一听蔡懋德这话,皆是没有缓过神来,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不知道蔡懋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左良玉大声叫道:“蔡懋德你放屁,大明军人岂有临阵脱逃的?赵小敏,扶本将起来!” 蔡懋德见众人呆立在原地不动,索性将手中长剑往脖子前一横,叫喊道:“赵小敏,带着将军们快走,再不走我就立死!” 赵小敏道:“蔡大人,我等走了,你又如何?”蔡懋德道:“太原丢了,山西就如同没了,本官是山西巡抚,山西都没了,本官这个巡抚还如何做?本官自然是要留下来保住这官位,本官这巡抚还没有做够呐。” 蔡懋德将一众将军往北面赶,又抽调了还未陷入死战的三百来人,一并掩护众将军撤离,自己转身带着剩下明军与闯军拼杀。 半晌过后,明军众人体力不支,闯军却能用人数优势,利用南面宽大的城门从容替换进攻部队,一时间,明军死伤数目陡然增加。 蔡懋德见此情形,指挥着众人且战且退,从城墙边一直打到了城中,蔡懋德此时唯一的想法,便是利用太原城纵横的巷道,再对闯军做更多杀伤。就这样,蔡懋德带领着不过三五百人,一直退到了自家府邸。 明军留下的各千户百户已尽数折损,指挥皆乱。就在此时,忽听得北面拼杀声惊起,看情形是左良玉被闯军拦截,蔡懋德将众人呼唤进院门,说道:“各位将士辛苦了,太原丢了,有谁不想死的,各自逃命去罢,若是还想继续杀敌的,就去北面寻找左将军,与他一同转至其他城池,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杀更多的反贼。” 蔡懋德说罢,指向了一处小门,道:“从这里出去,有一个极狭巷道,没有几人知道,能让你们避开所有闯军。”这话一出,最后这三五百人又跑了一大半,剩下不足两百,就这般,也是有人因为腿软而跑不动道。沈络上前一步,说道:“蔡大人,和我们一起走罢,去找左将军。” 蔡懋德听后,便说道:“你叫沈络是吧?众将军经常向我提起你,当日在演武场见你孱弱模样,心中还有些瞧不起,没成想方才杀敌却如此进退有致,手下仅剩三人,竟能抵御数十人攻杀,着实不易,本官现在命令你,带着这百余人向北解救左将军,你现在就是百户了。” 沈络一听,一时竟愣了,他不知道蔡懋德这般安排的缘由,之间蔡懋德说完这话,再也没有言语,只拖着疲惫身体,走进了房屋之中。 片刻之后,闯军开始撞门,沈络不愿扔下蔡懋德,不听其他人的催促,冲将到房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只见蔡懋德双脚离地,脖子与房梁之间连着一条白绫,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沈络知道,终究蔡懋德已经先走了一步。 没有时间收拾尸身,沈络转身对其他人说道:“走,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