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拿我当替身,最后却以山河聘》 第1章 救我…… 瑞和三十二年,西楚京城。 轰隆—— 远处天雷滚滚,阴云密布,顷刻间,天空犹如撕裂了个破口一般,将狂风暴雨一股脑儿的倒灌了进来。 “大理寺查案,无关人等赶紧闪开!” “可有见到可疑之人经过?特别是身上带伤的!” “可有见到脚步蹒跚之人,鞋子上带有泥土的?” 西楚街道之上,一干人等均着鸦青色的刻丝袍子,腰间配刀,挨家挨户的搜查盘问,特别是酒楼茶坊,更是搜查个彻底了才肯离开。 姬玉轩顶着竹笠,瞥了眼街道上的这等人,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小巷而去。 运着轻功连翻数个墙垣,最后撑着身体,混进了乞丐堆里,双眼一闭再不省人事。 大雨连下数日,西楚重商,鸿福楼中总少不了躲雨的人。 “听说了吗?昨晚的丞相府,大理寺搜查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凶手。” “你是说丞相府的二公子吧?啧,当初他可是不走祖上恩荫,靠自己科举得了个状元,可惜了,天妒英才。” “什么天妒英才,依我看,就是得罪人了,要不然会不要人命专要人残废?” “手筋脚筋全挑断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恨……” 鸿福酒楼的管事是个耳尖的,听这几人谈话便知事体重大,唤了个小厮到自己跟前稍加吩咐,自己便朝着后院走了去。 姬玉轩背倚着墙,整整一个晚上,反反复复的疼醒又再度昏厥,他心里清楚,若再这么耗下去,定是永远也走不出这巷子了。 坠崖的伤刚好七八成,便替那猎户来这西楚京城复仇,又正巧碰上连夜的大雨,伤口怕是都要泡溃烂了。 姬玉轩在心中苦笑,早知便不逞强了,大不了回一趟临昭,找皇兄来帮自己报恩。 “星……”星宿令…… 姬玉轩一点也不想再昏厥过去,他怕自己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他得再做些什么。 皇兄皇位才刚坐稳,叛贼还没绞杀干净,还有星宿令,他得还给皇兄…… 他拿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番涂画,留下的痕迹却还没有雨水冲刷的快。 他把树枝丢在一旁,口中血气翻涌,疼得他简直抬不起头来。 忽然一个白面馒头递到了他的跟前,头上撑了把油纸伞,为他短暂的挡了会儿暴雨。 姬玉轩抬起手,苍白的手指毫无血色,却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气,一把拽住了这人的衣摆。 “救我……” * 哐当一声,酒楼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来这一干人等正是昨日翻街倒巷的大理寺下属,首当其冲者手里拿着令牌,眉眼锋利的审视一干人等。 “大理寺奉旨办案,酒楼掌柜的可在?” 语调冰冷威严,酒楼内嘈杂的交谈声霎时间销声匿迹。 周围人连连后退,自觉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儿来。 小厮赶忙上前迎接,脸上堆着笑:“周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大雨的天还劳烦您亲自查案。” 大理寺正周和颂收了手里的令牌,一手放在配刀上,没理会小厮的话:“你们掌柜的呢?” “去了后院,雨下的太大了,掌柜的怕后院积水。”小厮道,方才掌柜的离开时便是这么吩咐他的。 周和颂听罢,抬抬手,示意身后侍从去酒楼各处搜查。 眼见大理寺的人就要往二楼去,小厮赶忙拦了一把,对着周和颂赔笑道:“大人,要不等掌柜的回来了再搜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周和颂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区区一个小厮也敢跟本官叫板,看来你这背后的东家,教了你不少的东西啊。给我搜!” “周大人……” “常伯!” 掌柜的刚撑着伞进屋来,便听到周和颂要搜查鸿福楼,还没等说上两句话,便被另一道声音横亘进来打断了。 周和颂身后,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郎缓缓走来,他手里拿着素白的油纸伞,身着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红唇白齿,目光清亮。 进了屋内,少年郎将油纸伞给了下人,将给他行礼的周和颂扶起,说道:“本宫知晓鸿福楼有太子撑腰,但是周大人是奉了父皇口谕的。” 少年郎说罢,衣摆一撩坐在了上上宾的位置上。 “常伯,他们查案的又脏又累,您又何必插手。说来,本宫很久没有喝你亲手煮的茶了,今日不正是个好机会?” 少年郎拿起桌上的杯盏,微微一笑道。 掌柜的心下一紧,四皇子谢承泽看着人畜无害,可这心思却是难得的深沉,稍不留神把柄就交出去了,即便是他也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哪儿还顾得上周和颂。 鸿福酒楼一直以来收益可观,说小不小。周和颂带着人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倒也得费些功夫。 到了最后一个雅间跟前,房门紧闭,怎么也打不开,周和颂立刻派人去楼下请了谢承泽上来。 谢承泽抬手推了推,内里门闩紧扣,他转头对掌柜的说道:“里面的客人应该会配合大理寺办案吧?” 掌柜的低头:“殿下,这雅间是太子殿下的。” “皇兄的?”谢承泽似乎来了兴致,抬手叩门,“皇兄是何时出的宫,也不跟弟弟说上一声。” “弟弟奉旨协同大理寺正办案,搜查鸿福酒楼。现在只剩下这一间雅间了,虽是皇兄的,但还是让周大人搜查一下的好。” 门内一直毫无动静,周围一圈人围观着,在场诸位除了谢承泽,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敢站出来催促皇太子开门。 掌柜的劝道:“太子殿下应是有要事处理,殿下何必这般打扰?” “大理寺查案事关京畿安危,掌柜的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谢承泽挑眉,似笑非笑,明显是动了怒。 掌柜的讪讪低下了头。 谢承泽顿了片刻,敛眉沉思,刚欲开口提出破门而入,雅间的房门便给打开了。 门内之人年龄长上谢承泽几岁,样貌与之三分肖似,只是眉眼更加沉稳内敛,周身是金尊玉贵的上位者气息。 “四弟久等。”皇太子谢晏辞薄唇轻启,侧身让大理寺的人进门搜查。 谢承泽收了方才的戾气,嘴角抹开笑容,随意问道:“皇兄方才可是睡了?倒是弟弟的不是,扰了皇兄清梦。” 谢晏辞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今日出门办了些公事,被大雨淋了一遭,这才来此换洗。” 谢晏辞发丝尚未干透披散在肩,袖口褶皱未来得及打理,屋内的床脚处也挂着正在滴水的衣物。 谢承泽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等周和颂搜查完了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带着人离开。 雅间的门再次合上,谢晏辞推动墙上木板,打开了个齐腰高的暗室来。然而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却装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长手长脚的人! …… 天色稍霁,大雨慢慢停了下来。 谢承泽特允周和颂与自己同乘马车,他问道:“消息是谁递出来的?” 周和颂恭谨道:“大理寺今天查到的。” 谢承泽抬眼看他。 周和颂:“作案之人应当精通医术,不仅事先给沈文耀下了麻沸散,而且剂量掌握的刚刚好,此外,手筋脚筋都是一刀挑断的,定是对人体结构十分熟悉。武功也十分了得,敢直接闯入丞相府去动手,没有被一个人发现。” “但是丞相府的外墙上有血迹,并且地上的脚印也是一浅一深,那人应当是身负重伤,而且不是京城人士。” “他从丞相府逃出来之后走不了多远,我们的人在京城搜查了许久,只在鸿福酒楼旁边的小巷里看到了血迹。” “血液还没凝在一起,定是被他人救走了。” 谢承泽听罢,不赞同的摇摇头:“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敢去搜查太子的鸿福楼,周大人倒是胆量过人。” 所谓的皇帝口谕不过是他父皇说了句“让大理寺去查,任何可疑之处都不得放过”,若是太子追究起来,他们还真是捞不着便宜。 周和颂面带异常,思索片刻还是将疑惑说出了口。 “殿下,以臣之见太子并不会过分声张。” “从何说起?”要知道,谢晏辞手段狠厉那可是在京城都出了名的,虽是皇太子却没有皇太子该有的儒雅随和,只有你疯他会比你更疯! 周和颂又岂会不知,他小声道:“太子殿下的雅间内,有血腥味儿。” 谢承泽目光瞬间凌厉起来。 “殿下在玄关处难以察觉,但是那床笫之间的确是有的。” 第2章 我叫云烨? 东宫。 夜幕低垂,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在谢晏辞的脸上,他双眼幽深的描绘着眼前人的轮廓。 从眉角到鼻尖,再到唇形和下颌骨。 无一不是精致,无一不是惊艳。 这人是常伯发现的。鸿福楼在他接手之前没少和后墙贴着的人家发生争执,鸿福楼建的高大,一到下雨雪化屋檐上的水都落在了他人院子里,他接手后就在两者之间空出来了个三尺夹道,后来成了乞丐们常待的地方。 人人都知道这鸿福楼背后的主子是谁,他为彰显自己仁善,时常让常伯去给那些乞丐们送吃食银两,今早去的时候,常伯便看到了这么个人。 伤口咕咕的往外淌血,白衣尽染,发丝凌乱的遮住了面容。 此人定是大理寺查案要找的人,常伯不敢擅作主张,便将此事告知了他。 他去的时候,所有乞丐都离这个人远远的,躲在一边看他在濒死的境地徘徊。 他本想看看,这位挑了丞相府二公子的狠辣主,究竟是何模样,便递给他了一个白面馒头,谁曾想竟会有如此收获。 拨开发丝,粘稠的血污掩盖不了容貌的卓绝,擦拭过后的五官更是让常伯都惊呆在了原地。 “这不是我家少爷吗?” 六年来杳无音讯,翩翩少年郎长开后可不就是眼前这番模样。 谢晏辞伸手去碰这人的脸颊,无论确定多少遍都只有一个结果。 真的,没有戴面具,这人就是长这样。 谢晏辞敛眉,抬手遮住神色复杂的双眼。 “殿下,这是不是我们家少爷?” 把人带进宫之前常伯是这么问他的。 在常伯看来,容和失踪了整整六年,可他却知道不是的,根本就不是的。 两年前容和就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他亲手将人放入棺材埋入地下。 无论这人和容和容貌再怎么相似都不是他。 但是对着常伯那双历经沧桑此刻却满含希冀的眼睛,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用沉默来回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容家上下只剩下常伯一人,他想让这位老人家安度晚年。等人醒来后他会帮他平了沈文耀的案子,让他留在常伯身边好好演上一出戏,只要他不露馅,他可以保这人后半生衣食无忧。 脏污带血的衣衫是谢晏辞亲手换下的,身上的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妥当,只是这人身子受损严重,面无血色,双唇泛白,一时之间还醒不过来。 …… 一连几日的高热,太医忙里忙外直呼“性命危矣”,就在谢晏辞也觉得这人怕是要命尽于此时,人却醒了。 长睫如翼,三分翕动之后缓缓抬起,如此,那眼中的流光溢彩众人才得以窥探上一二。 鬓若刀裁,眉若墨画,举手投足之间,端的是清贵无方。 谢晏辞与之对视,右手拇指与食指的骨节下意识的搓了搓。 这人没醒来时与容和少说有九分相似,如今一看,即便是谢晏辞也不得不承认,容和恐是要比他逊色三分。 少年人睡了很久,方才清醒过来,脑中的混沌抵不过眼前人的冲击,却是不知为何这人一语不发。 他张了张嘴,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一切他都很陌生,没见过的雕梁画栋,没见过的玉竹屏风,没见过的衣着服饰,以及……没见过的人。 他眉头紧蹙,抬手去扶自己的额头,眼睛一撇愣在了那里。 “我受伤了?” 少年人讷讷的问道,似是在自言自语。 我怎么受伤了呢?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长长的一条,外面的纱布裹了又裹但还是没拦住往外渗出的血液。 他有些不可思议。 一直坐在床边的谢晏辞能清楚的看到他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本想回答对方问题的他此刻皱起了眉。 少年人眼神纯粹,仿佛初雪过后凝在屋檐上的琉璃珠子。 谢晏辞心尖一跳,思绪陡然诞生,危险而又疯狂的占据他的头脑,汹涌而上的不管不顾的叫嚣着。 他开口道:“怎么了?云烨——” 语气温柔轻唤,里面藏着浓浓的关切。 少年人抬眸看他。 “我叫云烨?” 对面人眼神坚定,不似作假。 “抱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一朝睁眼天翻地覆,过往的十多年被他尽数抛却,脑中不过是张洁白的宣纸,任由他人添彩作画填补他的曾经。 他眼带歉意,还在想谢晏辞口中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烨儿,你不记得我了吗?”皇太子备受打击的眼中却藏着令人心惊的试探。 “身体可还难受?我这就传太医来!” 少年抬手想拦他,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 他现在虽没什么不适,可总不能就这么记忆一片空白,他的直觉在告诉他自己不属于这里。 太医来的很快,谢晏辞是个有实权的太子,阖宫上下还没人敢怠慢于他。 几日前太子殿下从宫外带来了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美人备受太子宠爱,只是这身子太过虚弱,恨不得一天三顿的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为其诊脉。 太子殿下觉得麻烦,干脆把几个太医留在了东宫,自己开小灶养着。 “云公子从山上跌落伤及了头部,脑中淤血堆积造成了这离魂之症,一时半会儿恐是难以恢复。” 姜太医诊过脉后,与谢晏辞细细的说了这东宫美人儿的情况,临走听到他们家太子那温柔似水的语调:“无碍,孤会竭尽全力为烨儿治病的。” 姜华淸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没迈过门槛,心里只道是见了鬼了! * 西楚的皇太子向来眼高于顶,何曾这般待人温柔似水?与他人床榻下端坐,尽其所能为之解惑,端茶倒水,样样亲力亲为。 “殿下可否能拿出些证据来,如此信口开河怎能让人相信我们二人……”少年敛眉似嗔,红了耳垂。 太子殿下嘴角扬起,着人去书房拿来了十多幅画像,一卷一卷的在他面前展开。 瑞和二十九年,八月初七,云烨。 瑞和二十九年,重阳,云烨。 …… 瑞和三十年,上元,云烨。 瑞和三十年,中秋,云烨。 整整十二幅画作,每一卷都是他,画像旁边无一例外都写着作画人是谁,所画之人又是谁。 手指轻抚画中人的眉眼,他在看画像的时候谢晏辞一直在给他讲述画像的由来,作画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自己那天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谢晏辞说他喜欢穿素点的衣衫,白色最爱,有时候还会穿些青色的。 他最喜欢吃鸿福楼的鳜鱼,西街茶糕铺子里的肉脯,还有自己亲手酿下的梅子酒。 少年想了想,这些好像是他的喜好。 “殿下海涵,这些事情我都没了印象,实非我本意……” 谢晏辞将人揽入怀中,听此一句便知他已信了自己方才所言。 “烨儿,我很庆幸你还能醒来,没有独留我一人在世。” 云烨靠在谢晏辞的胸膛,听他这般说心里惶惶不得安宁,想来是愧疚所致。 他既与谢晏辞结侣,是这东宫的另一位主人,又怎能把回忆只留给了对方一人呢? “殿下——” 谢晏辞打断了他:“你原来都是唤我表字的。” 云烨笑了笑:“行墨。” “太医说了我这离魂之症只是暂时的,等淤血除去我就能想起我们的曾经了。”他能从画像中想象到原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情相悦,心系彼此,于硕大的皇城之中相互依偎。 有情人就该是这样的,即便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又有何妨? 谢晏辞怕他刚醒来精神不济,让他躺下再睡一会儿,口上应答道:“不着急,以你的身体为要,即便是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轻吻落在额头,云烨本不想睡的,可耐不住谢晏辞嗓音温柔,又是哄又是安抚,没多久就闭上了双眼。 东宫为云烨辟出来了个医署,与主院离得极近,里面是谢晏辞从太医院讨要来的三位太医。 姜华淸本就是谢晏辞一手提拔的人,趁这机会干脆入了东宫,另外两位是刚刚进的太医院,一直给姜华淸做副手,也一起跟过来了。 谢晏辞来的时候姜华淸正在琢磨给云烨写药方,见到人便把话说出了口:“殿下,云公子身体亏损厉害,若想早日将脑中淤血去除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他拿起药方给谢晏辞看:“此味药虽好但药性太强,臣怕云公子承受不来,按照这个药方治理下去,届时恐将折寿啊。” 谢晏辞:“姜太医有何高见?” 姜华清:“到是可以换成另一味药,如此一来云公子若想重拾记忆,怕是要等到三五年之后了。” 谢晏辞将药方放在桌子上,遣退了两位副手,待房门关闭他开门见山:“孤不想云烨恢复记忆。” 姜华淸一顿,好奇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回到了肚子里。 他正襟危坐的看着太子殿下。 谢晏辞:“要于身体无害,不得折寿,也不能让人察觉。最好是这辈子都能这般待在孤的身边。” 第3章 失忆了口味也会变吗? 离魂症本就罕见,大多都难以痊愈。姜华清好不容易遇上了位自己有把握使之恢复的病患,竟被提出此等要求。 人为阻止记忆的恢复姜华淸还是头一次遇到,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姜华淸捻着胡子思索再三,最终应了下来。 暖风乍起,庭院中的扶桑花顺势而下,飘进窗棂落在案头。 云烨端坐在谢晏辞的书房内,正仔仔细细的揣摩书上的文字,时而还会提笔写下批注。 扶桑掉进砚池,沾了一身的墨汁,原本十二分专注的人儿瞬间被扰乱了心神。 房内轻笑声起,云烨刚想将花捞出来,就听到谢晏辞略带委屈的声音:“孤竟还抵不过区区一朵扶桑,站着多时也没得到烨儿赐座。” 云烨这才察觉到谢晏辞的到来,忙不迭的问:“殿下何时回来的?” “总之是比这扶桑来的早。”谢晏辞走到案后,将人揽入怀中。 正值季夏,天气燥热的厉害,谢晏辞下朝回来身上却干净爽利,想必是进屋已久,一直不忍打扰他罢了。 云烨勾唇一笑,潋滟含情,身体十分自然的靠了上去。 谢晏辞亲了亲他的鬓角,瞥到云烨一直在看的书,问道:“烨儿何时对医书感兴趣了?” 云烨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今日替你整理书房,这几本书都落了灰,无人翻看着实可惜。” 书上多处都有圈点勾画,不少地方还写下了个人见解,如此详细可不像是打发时间。 谢晏辞对医书并不精通,但看章名却还是知道云烨翻看它们的目的的。 “记忆一事强求不得,不必担忧,一切有我。” 云烨还想说些什么,但谢晏辞已经将书本收了起来,然后牵着他往厅堂走去。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午膳,一如既往的丰盛。 谢晏辞为云烨拉开座位引他入座,说道:“早已到了午膳的时辰,只是你太过投入不曾注意罢了。” 说着便加了块桌上的鳜鱼,将鱼刺尽数挑去后放入云烨碗中:“你最喜欢吃五香鳜鱼,今日特地命厨房做的,快尝尝。” 云烨点点头,将鱼肉送进口中,咽下后说道:“是挺不错的,但我并不喜欢吃鱼。” 说罢云烨反应过来,有些错愕,但更多的是新奇。 “一个人失去记忆连口味都会有所变化吗?” 他笑着去看谢晏辞。 果然,谢晏辞也是一脸惊奇:“我也是头一次知晓……” 云烨低下头去夹菜,调侃了句:“现在的我比较喜欢吃茄子,原来的我呢?” 谢晏辞将那盘茄子和鳜鱼换了换位置,目光幽沉,不疾不徐道:“原来的你,对它可不怎么感兴趣。” 云烨仿佛印证了什么,眼中带着光亮,又多吃了几口。 倒是那鳜鱼,再没人动上一筷。 谢晏辞心口郁着一团气,直到午膳结束。 “待会儿你换身衣裳,今天下午带你出宫。” 吃饱了有些昏昏欲睡的云烨来了精神,这几日因着身上的伤口,一直被谢晏辞拘在屋内养伤,整日无所事事。 如今伤口已好,新的皮肉都长了出来,谢晏辞终于要带自己出去走上一走。 云烨兴致高昂的回屋换了件墨色锦袍,上面刻丝花团,明纹暗纹在光照下栩栩如生,头发一半用发冠束起,一半披散在肩。 有匪君子,芝兰玉树。 云烨满心欢喜的站在谢晏辞面前,却看对方神色讳莫,眼中似有冷霜在。 云烨敛了笑容,问道:“怎——” “谁让你穿的这件衣服?”没等他说完,谢晏辞道。 语气是温柔的,可云烨知道他生气了。 云烨如实道:“西北小国新进贡了一批绸缎,尚衣局裁好衣服便给送过来了。” 谢晏辞没再多问,只说:“换了吧,尚衣局送的有月牙白的,穿那件。” * 如谢晏辞所愿,最后坐上马车时云烨身上穿的是他指定的那件月牙白。 云烨问他了:“为何不让穿?” 谢晏辞道:“原来你最讨厌穿墨色,我虽一直不知道是为何,但你很忌讳这一点。” 如此,云烨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想着回去便把墨色的衣服整理了,别再拿出来就是。 马车停至鸿福楼,云烨被带下马车,向着二楼的雅间而去。 “烨儿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 “自然记得。”云烨点点头,接过谢晏辞斟的茶,放在嘴边浅饮,然后道,“之前我家因为宗室牵连,九族尽诛,唯有我一人活了下来。后来得你相救,便一直住在你郊外的庄子上,前几日你带我去沧州办案,我为了寻得一只赤尾狐不慎从山上跌落下来,这才有了一身的伤。” “怎么又问起这个?”云烨放下茶盏,双手放在膝上,抬眸问他。 谢晏辞眼中含笑,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云烨是最喜欢他笑的,一双桃花眼本该多情,可谢晏辞周身严肃,眼神总能摄人三分,若笑起来那眼睛便是明眸善睐,十分动人。 “常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当我知晓他也活了下来时,便将他带到了这鸿福楼,让他做了这里的掌柜。”谢晏辞道。 “只是你身份特殊,为了你的安全我便一直没让你们二人相认,常伯也一直以为我没能找到你。” “前几日你受伤情况实在危急,我顾不了这么多便直接将你送来了这里,他一眼就认出了你。” 云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常伯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必年事已高,而自己却又在这个关头得了失魂之症,让常伯知晓自家少爷失而复得却丝毫不记得原来事宜,倒不如瞒着他,不让他担忧。 “既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又怎会不认识?行墨将人带上来便是。”云烨道。 谢晏辞目光温柔,薄唇露出清浅的笑:“烨儿果然懂我。” 茶烟袅袅打在额头,不一会儿就起了细密的汗珠,谢晏辞拿出手绢替他轻轻擦去。 然后又在眉心落下一吻。 不多时,雅间的门被人叩响。 谢晏辞道:“进来。” 来人一身利落的棉衫,虽没有他二人衣着华贵但也不失体面,头发胡子都已花白,身子骨英朗,看人总是笑眯眯的。 云烨站起身,眼中含着相思,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谢晏辞见此稍稍顿住,除却失忆是真,一切都是他在杜撰,倒是没想到,云烨竟真能演出几分像来。 见到云烨,常伯眼眶瞬间湿润了,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 “少爷!老奴对不住你!!” 常伯伏地痛哭,云烨赶忙去扶。 “常伯,一切都过去了,咱们现在不都过的好好的吗?” 常伯一边嘴上说着是,一边不停的用衣袖擦着眼泪。 “少爷你热不热,我再叫人端几盆冰块儿来。” “不必如此,屋内冰块够用。”云烨让常伯坐下,主仆二人要好生说道一番,谢晏辞出宫倒还有差事要办,便留云烨在此自己先走一步。 “情绪万不可过于激动,等我差事办完便来接你。” 谢晏辞临走这般安排。 待人走罢,常伯笑了起来:“殿下和我说了你们二人的事。太子殿下心里一直有你,不然也不会收留了我,也一直在找寻你,他是个值得托付的。” 云烨不曾想,谢晏辞能将这事也给常伯说的清楚明白,一时间细流涌注,心口像是被撬开了些,甚是不可思议。 “殿下还说,他想让你做他的太子府君。”常伯思忖再三,还是没忍住将这番话说出了口,“少爷,西楚虽男风盛行,皇帝也有几个得宠的男妃,但从未有人立男子为正室,更何况是一国太子?” “太子若真娶了你过门,那便是一生没有嫡子,如此一来可还怎么继承大统?” 话外之音并不顺耳,云烨挑起精致的眉梢,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位老仆。 “常伯以为如何?” “少爷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心性洒脱不慕权贵,若是后半生被困于宫墙之内……” 常伯摇摇头,哀叹一般:“老奴怕少爷后悔。” 宫墙是金丝雀的向往,少爷却是山林里的野鹤。 云烨理了理阔袖,瘦削的手腕搭在膝上,身体前倾。 谢晏辞身为西楚皇太子,生母是康宁帝的发妻懿安皇后,帝后二人虽卷鲽情深,但懿安皇后早薨,其母族萧国公府也早已金玉败絮。谢晏辞如今能在朝堂站稳脚跟,除了捎带些康宁帝对发妻微不足道的怀念外,其余都是他自己争来的。 大皇子随母舅镇守边关,手握兵权;二皇子是谢晏辞,三皇子出生不久便夭折;四皇子谢承泽虽刚及弱冠,但母亲玉贵妃如今宠冠六宫,舅父又是当朝右相,前朝后宫可谓两全。 其余皇子尚未成年,暂且不提,单说这四皇子谢承泽,不可能不觊觎这太子之位。 肥肉就这么一块儿,群狼环伺,伺机而动,右相一族定是时刻紧盯着谢晏辞,只要他稍不留神行池差错,便会立即被人拉下马。 所以谢晏辞只能打起精神与他们斗智斗勇,案上的奏折永远堆成小山。 云烨看在眼里,不可谓不心疼。若说闲云野鹤,他根本就没有这等想法! 他虽与谢晏辞结侣,但终究没有名正言顺的被立为太子府君,他依然有步入朝堂的机会。 “常伯多虑了,我当初能选择和他在一起,定然是考虑过这些的,有舍有得,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现在虽不记得从前,但原来的自己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常伯见此担忧更甚,看着眼前风华无双的少爷,总觉得他变了许多。 也是,毕竟分开了这么久,变得自己不熟悉了也实属正常。 “少爷若想好了与殿下在一起,殿下若没给这正妻之位也就罢了,若是给了,往后必定妾姬无数,你还阻止不得。” 说来常伯还是心疼,思来想去总觉得少爷会受委屈。若是没有那份感情便罢,他们主仆二人即被他所救,结草衔环报答便是。 但如今不管怎样,太子要继承大统必然要有孩子在,正室无所出那便从姬妾那里过继!等太子登基了,三宫六院,嫔妾环绕,届时谁还会去在意一个男皇后吗? 常伯能想到的云烨自然也能想到,他嘴角漾开一抹好看的弧度,笑出了声:“他既说过我二人两情相悦已经结侣,又怎会再让他人插足呢?” 无子如何不能称帝?事在人为。 * 云烨失忆后第一次出宫,自然要好好的转一转,谢晏辞也说他可以在鸿福楼周围走动,只是不要走的太远。 云烨带着自己的小太监宝源在街上溜达,看到了稀奇玩意儿都会买下来——谢晏辞从不短他吃穿,银两更是给的充足。 “这支簪子不错,现刻出来的吗?”簪子铺旁边,云烨端详着手里的木簪问道。 主人道:“正是,那边还可以让客官亲手雕刻,只需给五文钱买根短木就成。” 那边案几上摆放着几套工具,还有供人挑选的木头,几名男子正坐在席子上动着手。 云烨不知想到了什么,兴致冲冲的在空位上坐下,也准备自己亲手雕刻一根木簪。 宝源给了钱,但并不想云烨亲自动手。 “公子千金之躯怎能伤了手,这等粗鄙活计交给奴才便是。” 说着就要去接木头,但被云烨躲开了。 “你就在一边好好看着,这支簪子我要亲手做。” 云烨还真有几分手工的天赋,他在册样上找了个自己称心的图案,临摹着上面的线条雕刻起来,随着木屑的增多,簪子的雏形也愈发明显。 正好是处理花样最繁琐的时候,云烨身旁原本坐着的那人被人叫起了身,换了位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坐在那儿。 云烨只瞟了他一眼,眼神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木簪身上。 一炷香过后,云烨吹了吹簪子上的毛屑,边角打磨圆润之后让宝源拿去上油。 “啪啪啪……” 旁边之人鼓起掌来,毫不吝啬的夸奖:“公子好手艺!” 云烨净了手,阔袖一摆,命人斟茶倒水,仿佛没感应到身边人存在一般。 少年郎见状挑眉,手中折扇甩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吾看这簪子是男用,公子可是……” “我自己带。” 谢承泽:“……” 第4章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宝源拿着处理好的簪子回来,见云烨已经和谢承泽说上了话,这才行礼:“奴才给四皇子请安。” 云烨眉心微动,看向宝源,眼神意味不明。 宝源低下头去。 谢承泽刚来时他要行礼但是被制止了,这会儿难道还要一声不吭吗? 谢承泽看云烨眼神多有责怪,温和的笑道:“太子皇兄向来眼高于顶,近几日阖宫皆传皇兄得了个蓝颜知己,本宫实在是好奇,这才私自前来拜会。” “本宫失礼在先,公子勿怪。” 云烨展颜一笑:“四皇子言重了。” 他倒不是责怪,只是在酒楼还在脑中盘算的人物,这会子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倒是十分凑巧。 “时辰不早了,殿下请便,云烨便不多陪了。” 云烨起身要走,谢承泽也跟着站起了身,手中折扇一收,谢承泽风度翩翩道:“大理寺一案事关重大,皇兄一时半刻还脱不了身,云公子不必着急。” “今日与公子一见如故,本宫有意邀公子共饮,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云烨挑眉,转头与谢承泽对视,后者相貌丰神俊朗,脸上的善意恰到好处。 “四殿下,公子他……” “宝源。”宝源见云烨一直没说话便开口道,但是被云烨打断了,“能得四皇子相邀是在下之幸,怎有拒绝的道理?” 说罢,云烨笑对谢承泽:“殿下请。” 两人一道离开宝簪阁去吃酒,中途还碰上了位大理寺的周大人,四皇子连之一并邀请了,宝源不放心,借出恭之由去了趟大理寺。 酒过三巡,云烨双颊酡红俨然一副醉态,但身板依旧端正,吐字清晰。 谢承泽眼中暗芒闪过,沉静的眼眸泛起涟漪。 不怪谢晏辞对他五迷三道,就这般模样,谁看了不想据为己有? “云公子好酒量。” “殿下谬赞。” 两人再度举杯相碰,云烨酒杯刚递到唇边,手腕便被人捉了去。 酒杯离手,云烨撩起眼皮,看到的是一脸阴沉的谢晏辞。 “行墨……” 方才还意识清醒的人瞬间倒在了谢晏辞怀里,嘴里喃喃有语,说着些让人听不清的东西。 谢晏辞将人打横抱起,瞥了眼一同吃酒的周和颂,轻嗤道:“周大人雅兴。” 周和颂道;“今日刚巧轮值。” 谢晏辞收回目光,面色森然,对着谢承泽聊表歉意后径直带着人离开了。 “着实嚣张。”人走罢,周大人摇摇头,十分不看好谢晏辞的这番作为。 “以色侍人的男姬罢了,太子竟为他丢下公务。” 谢承泽忽然笑出了声,心情颇为愉悦道:“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那厢谢晏辞带云烨坐上马车,车帘刚放下,云烨便睁开了眼睛。 方才被酒熏醉了骨头的人此时眼神清明,哪还有半点喝醉的样子。 谢晏辞看到一口气堵在心口,额头青筋直跳,满腹厉色的话语最终也化为了一句不轻不重的呵斥。 “胡闹!” 云烨悻悻的去勾谢晏辞的衣角。 “错了。” 一句话,谢晏辞的火气顿时消散殆尽。 “你身上有伤,怎可去饮酒?即便他是皇子你也能搪塞过去。” “话虽如此。”云烨耐心给谢晏辞顺气,“但我若拒绝了,四皇子的折子隔天就能送到陛下的御案上。” 他人虽在东宫深居简出,可这该知道的事他可是摸的跟明镜似的。 谢晏辞的书房不允许下人进入,书房每日的洒扫整理都是他一人亲力亲为,案桌上的奏折他想看便看,谢晏辞也从不避讳他。 朝中局势如何,各地都发生了什么问题,除了皇帝的御书房,自然是谢晏辞这个皇太子的书房最为齐全。 他能了解到这些,自然也能知晓前些天的大理寺一案。 “你为了我的离魂之症,直接在东宫开设医署,把我们二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让众人皆知你带回了个美人宠着,却不想时间和那沈文耀出事的时间太过相近。” “今日我若不去喝了这酒,明日四皇子就能写折子弹劾你。” “若那凶手当真是我,无疑给人送上了把柄让人去查;若那凶手不是我,他也能说你沉迷美色,纵容宫中之人骄横!” 说到此,云烨忽然去看谢晏辞:“我不会真是那个凶手吧?” 谢晏辞心中猛地一跳,面色装作无虞,肯定道:“不是。” 云烨无条件相信谢晏辞对他说的话,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下心里更安:“我想着就不是。” 他跟人无冤无仇,又被谢晏辞一直养在别庄,何来理由去挑人手筋脚筋,连相貌都不放过? “身上可有哪里不适?”谢晏辞开口问道,牵动着云烨转移了话题。 “没有。”醒来后云烨头一次喝酒,没想到酒量还挺好,没有一杯倒。 “若说真没有倒也不对,头好像有些疼,行墨帮我揉揉。” 云烨动作娴熟的躺在谢晏辞腿上,闭上眼,享受皇太子的侍奉。 谢晏辞抿紧的薄唇一点点放松下来,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越来越轻柔。 云烨知道,谢晏辞不生气了。 “行墨,我若想出将入相,你可同意?”云烨问道。 谢晏辞动作不停:“为何?” 因为你孤身一人立于朝堂,太累。 “我也是男子,我也可以封官加爵,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 谢晏辞一顿,看着云烨的面容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道:“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你刚受过重伤,身子还没养好,让我怎么放心?” “等你身子养好之后再说。” 云烨睁开眼,眼眸清澈明亮。 他点点头:“好。” * 碧水浮云榭,公子世无双。 谢晏辞仍旧早出晚归,也就夜幕低垂了能陪陪云烨。 云烨知晓他在忙什么,大理寺一案还是把东宫搅和了进去,案件毫无头绪,唯有的一丝线索还被谢晏辞亲手掐断,卡在了东宫这里。 大理寺想来调查他,谢晏辞不让,大理寺正在朝堂直言:“若再不查,此案必成悬案。” 那当然,再不查,凶手身上的伤都要好透了。 最终谢晏辞极力抗争无果,同意了大理寺查证,人刚来东宫就被右丞告知凶手已找到,不必再查。 浮云榭中,云烨一身天青色祥云纹加金锦袍,身形瘦削,姿态雅致。 “所以凶手是谁?” 谢晏辞闲了下来,两人于东宫湖水中央对弈,谢晏辞将此事当做乐谈讲于云烨听。 “沈丞相府中的姨娘。” 云烨挑起眉,眼中升起探知的欲望。 谢晏辞轻笑:“沈文耀虽是沈相嫡子,但却草包无用,当初的状元之位是顶了他人文章得到的,不然也不会做了这么久的大理寺丞都得不到晋升。” “如今沈文耀残废,大理寺若因此事一直彻查下去,必定会牵扯出当年之事。失去一个嫡子事小,科举徇私舞弊事大,沈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推出一个姨娘来顶罪。” 云烨听罢摇头轻笑,确实荒唐。 不管这姨娘有没有本事让沈文耀终身残废,莫须有的罪名,还不是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谢晏辞掌黑子,云烨掌白子,随着云烨手中的白子再次落下,谢晏辞皱起了眉。 思索片刻,太子殿下大方承认:“云烨棋艺在我之上。” 云烨得意一笑,像只开屏的小孔雀。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粉嫩,玩弄着白玉棋子。 谢晏辞一直注视着那个在云烨指尖流转的棋子,喉结滚动,最终一把将手窝在掌心,送至唇间落下一吻。 啪嗒—— 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烨心尖乱颤,仿佛那棋子砸的不是棋盘,而是他的心弦。 …… 姜华淸如往常一般,提着药箱去往主院给云烨诊脉,走进去问了小丫鬟才知,云公子正在那浮云榭上怡情。 姜华淸复又折回,穿过拱形门向着湖边走去。 远远地看去,湖中水榭上轻纱曼舞,云公子和殿下都在。 走近些,姜老太医眼睛有些花,只知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放着棋盘。 再走进些—— “哎呦!”姜老太医脚下踉跄,手忙脚乱的扯过水榭上的轻纱遮住自己的眼睛。 两人情到深处,水榭上又没有他人,自然而然的亲昵到了一块儿。陡然被姜太医打断,吓得云烨差点从谢晏辞的腿上摔下来。 两人尴尬的分开,云烨眼角还泛着红,扯了扯衣衫坐在一旁的位子上。 眼神犹如钩子,似嗔非嗔的瞪了谢晏辞一眼。 待两人整理好,云烨这才轻咳两声让姜华清过去。 “殿下,云公子。”姜华清面无异常的行过礼,淡定的打开药箱,将脉枕和锦布拿出来,放在桌上。 云烨将手腕放在上面:“有劳姜太医。” 姜老太医细细把过脉,捻着胡子,一本正经道:“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天气炎热,火气可能会旺盛一些……” 云烨耳间再次生起火烧云。 谢晏辞仿佛没觉得姜华清说的还有他,在一边袖手旁观,欣赏云烨一系列的反应。 光风霁月,清冷端方。谢晏辞常能听到府里的下人这般评判云烨,可又怎知这般人儿其实还有另一幅娇艳的面容呢? 第5章 我尽量让自己和原来很像 诊脉一般左右手都诊,姜华清摸着云烨脉象,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虽说外伤已好,但内里虚弱,五脏六腑皆有创伤。 姜华清心中隐有猜想,但不敢断定,只是把谢晏辞喊到一旁说话:“殿下,云公子的情况您是否有所隐瞒?” 谢晏辞听罢眼中晦暗不明:“从何说起?” 姜华清摇摇头:“不敢断定,还需多加研究。若是可以让司太医来为云公子看诊,那是再好不过的。” “禹州司老?”司老原是太医院院首,年事已高,早已辞官乞骸骨。 请人出山不难,只是去禹州麻烦了些。 谢晏辞敛眉沉思,最后还是应了下来:“可以。” “不,不是司老。”姜华清解释道,“是司老之子司淮。” “殿下可知临昭国的九皇子?他自幼被药王谷收做关门弟子,医术难有人能出其右。而司淮曾得他指点,能被九皇子看上想必医术不会太差。” “无论如何,能让他来看看也是好的。” 姜华清如是说道。 言毕,姜华清看太子殿下的神色有些僵硬,赶忙宽慰道:“微臣只是心中有这么个猜想,并不一定是真。现下云公子情状良好,好好将养就是,殿下不必忧心。” 谢晏辞送走姜太医,转身一看,棋盘已经被下人收起,云烨面前放着的是那天被他束之高阁的医书。 一股寒意涌上脊背,谢晏辞莫名心慌。 “沉风。” 谢晏辞冷眸微眯,唤来暗卫:“去查临昭的九皇子。” 暗卫接到任务立马闪身退下,然而谢晏辞却还在看着云烨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行墨。” 柔和的嗓音唤回谢晏辞脱缰的神志。云烨知道谢晏辞很忙,也一直不曾干涉于他,这会儿看到谢晏辞已经处理好了事情才叫他。 谢晏辞拾级而上,站在云烨身后,单手放在他的肩上。 “姜太医都说了不可劳神,何必去研究这些看不懂的东西?” 云烨摇摇头:“看的懂,看不懂的话早把书放下了。” 谢晏辞挑眉,嘴上戏谑眼中却带着幽芒:“原来的你从不看这些,还跟我抱怨过医书深奥,难不成失去记忆还能把窍给开了?” “行了,知道你只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乐子。明日是光禄寺施粥的日子,让你跟着去便是。”谢晏辞说着,再一次把医书从云烨手中抽走。 云烨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施粥?”云烨看着光秃秃的桌面,不解道,“让我去施粥?” 谢晏辞与他对视,俨然是默认了。 “不愿意去?” “不是。”他只是不知自己去施粥的意义在哪儿。 寺庙施粥,恩惠众生,这样香火才会越来越旺。佛祖悲悯困苦之人由那些和尚去做便可,他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东宫之人,谢晏辞需要他以这种方式来赢得百姓的感恩戴德吗? 倒不如想办法,让那些贪官污吏把搜刮的民脂民膏给吐出来。那可是大批的真金白银!投入国库能减少赋税,投入军队能让将士果腹,难道不比施粥这等表面功夫实际得多吗? 云烨问道:“原来的我经常去吗?” 谢晏辞道:“对。”你最看不得人间疾苦,心总是最软。 云烨眉心蹙了蹙,万分疑惑,原来的他真的喜欢这些?可为什么现在一点都不喜欢? 他疑窦顿起,但对上谢晏辞目光灼灼满是爱意的眼睛,还是哑了火。 “好,我去。” 爱一个人眼神是无法伪装的,谢晏辞是真的爱他。抛开那些送到他身边的钟鼓馔玉、奇珍异草不谈,光是谢晏辞每每看他的眼神都足以说明一切。 温柔缱绻,满目柔情,若是能化作实物,定能将他直接溺毙了去。 他相信谢晏辞爱他,所以相信谢晏辞不会骗他。或许这些他失忆之前真的很忌讳很不喜欢。 云烨想了想,心思略显沉重:“行墨,我会早些恢复记忆的。” 他的喜好谢晏辞都清楚,他的忌讳谢晏辞也都不曾忘却,唯独他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晓对方喜爱什么,也不知晓谢晏辞爱的那个云烨喜欢什么。 云烨听从谢晏辞的,去光禄寺施粥。然后接下来的几天就跟开窍了一般,再也不曾看过医书,也再没有不吃鳜鱼,原本打算压箱底的墨袍也被他直接尽数烧去。 然后有的是经常在厨房忙碌的云烨,研究食谱,整理谢晏辞的禁忌喜好。 为谢晏辞整理书房,有时候太子殿下忙碌起来能把整个房间搞得乱七八糟,还不让下人收拾,只能云烨亲力亲为。 还帮他照看东宫大小事务,从管事手中接过账本一一翻看,好在谢晏辞没有什么侧室姬妾,管理好下人打理好铺子就行。 有了云烨这个贤内助,谢晏辞轻松了不少,不止一次的夸赞云烨像是回到了从前。 云烨笑了笑,这些事情虽然繁琐但却不难,真正能帮到谢晏辞还是早早恢复记忆的好,或是走科举入朝堂,有了实权才好说话。 他还是会去看医书,等谢晏辞不在东宫时,他会去医署找姜华清,偷偷的拜师学艺。而原先那几本谢晏辞抽走的书,他再未动过。 云烨在学医之上天赋极高,姜华清自是乐意收徒。更何况谢晏辞也从未有过明令禁止云烨学医的话。 最先开始的时候,姜华清会让甩几本书给云烨看,等看的差不多了便带他识药认药,原本姜华清觉得云烨能学个五分都是好的,可几天下来,云烨给他的惊艳越来越多,他给云烨的期望也越来越高。 “姜太医,医署后面的空地可以种草药,为何不利用起来?”云烨问道。 说心里话,在他看来,谢晏辞既然跟自己保证了只爱他一人,那这东宫其他闲置的院落都可以种草药,反正不会再有其他人能住进来。 姜华清:“东宫是太子的,更是皇帝的,微臣一小小的太医怎敢对东宫擅自改造?” 云烨问:“行墨懂药草吗?” “虽不入行,但能识别一二,好歹是这西楚的皇太子。” 几日下来姜华清和云烨混的熟了,把他当做半个徒弟来看,有些话便也敢说出口。 云烨:“劳烦姜太医跟殿下说说,就以‘云烨身子骨不好,应多加锻炼’为由,让我帮你种种草药。” 姜华清笑了,他道:“臣怎么感觉,你不是觉得后院的地浪费了,而是单纯的就想种呢?” 云烨耸肩,谁知道呢! * 谢晏辞虽不乐意云烨学医,但到底心疼他,姜华清把这事儿一提他便应了。 当晚,云烨亲手熬了莲子羹给谢晏辞去去火气,谢晏辞拿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勒令他不准再进厨房。 “为何?”云烨问道。 谢晏辞:“君子远庖厨,这些事交给厨娘便可。” 云烨眉眼低垂。 谢晏辞耐心解释:“你皮肉细,这几日下厨手上添了这么多伤,我不忍心。” 今日这碗羹云烨试过多次,他到底不善此事,一直做不出中意的味道便一直尝试,手上烫了好几个水泡。 谢晏辞心疼他,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难道每天就待在东宫做个花瓶吗? 他没有原来的记忆,也不曾对谢晏辞付出什么,若一味享受他的给予,他们之间的感情迟早会坍塌。 他不是野鹤,也不想做金丝雀。 谢晏辞叹了口气,很是无奈道:“你只在这东宫安心待着就好,一切有我。” 谢晏辞去亲他,云烨躲开了。 谢晏辞也没生气,反而低笑道:“气性还挺大。” 云烨不语。 “好了,你亲手做的莲子羹,不来尝尝?”谢晏辞捧起玉碗,汤匙刮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云烨嘴边。 “不喝。”今天下午喝的够多了! 云烨继续道:“你自己喝吧,反正以后都没有了。” 阔袖一甩转身回了卧房,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扎在床上,闷着头。 云烨对着黑暗思索,脑中仔细理着头绪,等谢晏辞回来时心中郁结散去,只想与之好好谈上一谈。 如云烨所说,这羹以后便没有了,谢晏辞是把羹喝完回的卧房。 看到云烨在床边正襟危坐,谢晏辞挑了挑眉:“想通了?” 云烨心中又是一堵。 深呼吸。 “行墨。”云烨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去谈论此事。 “我知道现在的我和原来变了很多,我也知道你很爱我,但我也在尽全力去爱你,尽量让自己和原来很像。” “我很想早一点恢复记忆,好让你爱的那个云烨回来,那样在面对我时你便不会总说原来的我会怎样了。” “可这记忆我强求不得,我脑中没有一点原来的我们相处的痕迹,而现在的我又不能都让你满意。” 云烨说到此,谢晏辞终于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消了气。 他敛起嘴角的笑。 云烨看着他,眼中似有雾气弥漫。 “失忆后的我也是云烨,你能不能……也尝试去爱一爱他?” 你是他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是他失忆后最熟悉最信任的人,他很爱你的,或许不比原来的云烨少。 第6章 太子殿下:岂有此理! 谢晏辞的相貌是和云烨不同的俊朗,眉若远山,面如雕刻,一眼望去便让人想起那未出鞘的利剑,沉稳内敛,不失威慑。 浓郁的甘松压着涩苦,谢晏辞唯有的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时也泛着冷光。 烛光之下,云烨似乎能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 两人无言凝视着对方,好久,久到云烨觉得自己都快掉泪了。 “你说得对。”终于,谢晏辞先开了口,打破沉寂。 “云烨爱我。” “我也会去爱他。” 云烨后背一阵发麻,似有寒流沿着脊骨而上,即将蔓延到心脏。 “行墨……唔——” 谢晏辞猛地扑上来吻他,吻得凶狠,又是啃又是咬,双手死死的扣住他,似要将他骨头捏碎,好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云烨从未见过谢晏辞这般,撑着手掌去反抗,奈何病弱多时伤口将将恢复,哪里是他的对手。 …… 翌日,浮云榭。 云烨凭栏而坐,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久久不动。 “昨个殿下不是临幸了这位云公子吗?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谁知道啊?这男妾的身份终究是抵不过女妾的高贵,说不定殿下有些什么特殊的癖好,昨个儿尽数给了这云公子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什么呀,这都多长时间了,殿下竟一点赏赐都没给,可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吗?” 浮云榭四面环湖甚是凉爽,云烨却是“娇袭一身之病”,见不得风。偏这人又不愿离开,宝源便让厨房温些梅子酒给送来。 下了亭子去拿酒的时候,宝源听到剪花的丫鬟们这么说道,脸色立马拉了下来。 “主子背后嚼舌根,想挨板子呢!” 几个丫鬟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宝公公好歹是从小侍奉谢晏辞的,除了管事可不就是他最大,她们也没想到会被宝公公逮个正着。 “奴婢们知错了,求公公饶我们一命。” 宝源端着酒,瞥了眼不远处的水榭。 四面镂空,云烨一抬眼就能看到这边。 宝源皱着眉,没再呵斥他们,只低声道:“等手上的活做完,自己去内务府领板子,再让咱家见到了就没你们好果子吃!” 这便是不声张了。 几个婢女赶忙谢恩:“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宝源没再理会,端着酒入了浮云榭。 “公子,喝些酒暖暖身子。”宝源一边布酒,一边去探云烨脸色,还是那般平静的荡不起一点痕迹,让人看不出究竟有没有听到那几个婢女嘴碎。 他在袖子里掏了半天,从一堆碎银子里找到了那根木簪,双手递到云烨面前。 “公子之前亲手做的簪子,忘了拿回去,一直在奴才这儿呢。” 提到簪子,云烨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视线从湖面落到宝源手上。 脖颈侧过,宽松的衣衫贴不住瘦弱的骨架,从锁骨往下是一溜的青青紫紫。 宝源呼吸一滞。 云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抬手接过那支簪子,在手里细细摩挲。 宝源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像哑了火,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必担忧,几个婢女而已,不值得我放在心上。”宝源迟迟未说话,云烨只当他想的是这事儿,便开口安慰道。 谢晏辞默认他掌管整个东宫,却又处处限制着他,别说是下人了,就连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是谢晏辞的猫,看似得宠,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没有失忆的自己和谢晏辞的相处方式也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他总觉得谢晏辞更爱原来的他多一点。 谢晏辞记得从前的他爱吃鳜鱼,却一直忽略现在的他爱吃鸡肉。 记得从前的他忌讳墨色,却不知现在的他手上的第一根倒刺,是在光禄寺施粥时扎进去的。 他很好奇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一直在翻找恢复记忆的法子,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想让谢晏辞多在乎一点现在的自己,可今早他醒来时床畔依旧空空如也。 手中的簪子是云烨亲手雕刻的,花纹的细节还很毛糙,线条也不够流畅,他现在不知道要不要把它交到它的主人手里。 宝源看出了云烨此时的想法,他道:“今天一早太后娘娘便把殿下唤去了寿宁宫。殿下走之前亲手给温上了梅子酒,还特地安排奴才给您送来。” “公子可能不记得了,当初这梅子酒还是你和殿下一起酿下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把酒坛挖出来,喝上几盅。” 云烨抬眼,眸中有了情绪晃动。 他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 温热的,甜的,像极了饭桌上鳜鱼旁时常出现的那道甜藕。 符合失忆前的云烨的口味。 他仔细品了品,不得不说,味道是挺不错,酿造的技术应属上等。 “我和行墨一起酿的?”云烨问道。 宝源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正是。” 不知哪点说到了云烨心里,他脸上终于不再愁云惨淡,还道:“改明儿我再酿一些。” “哎呦,那可得明年了。”宝源心里松了口大气,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下了,说话都轻快了许多,“暮春四月,别庄的梅子又大又好,公子和殿下上次都是在那时候酿的。” 谁知云烨摇了摇头:“梅子酒只能春天酿,这药酒,何时都可以。” 枸杞人参当归,蜈蚣蝎子与蛇,只要有药材就行。 相比这梅子酒的酸甜,他还是更喜欢药酒的辛辣。 “啊……药酒?”宝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祖宗酿药酒?原来的那个可从没酿过! “公子!”宝源陡然看到了云烨手中的簪子,转移话题道,“先别管这酒不酒了,公子这簪子可还没送出去。” 说着,还对着桌上的酒壶努努嘴,意思是说殿下心里有你,你就别和他置气了。 这不,一大早走的匆忙没照顾到你,还亲自温了酒给你道歉,你这手里的簪子也该送出去了。 手指微动,云烨想了想,还是把簪子先给放进了衣袖。 还不够精致,等他把边角再打磨打磨。 夜幕低垂,桌子上的烛火如昨晚一般影影绰绰。 云烨坐在案后提笔临摹。 阔袖上翻,露出白皙的手腕,上面的痕迹竟和午间宝源看到的那些不相上下。 喉咙泛起痒来,云烨刚有几声低咳,腰肢便被身后之人牢牢圈住。 是今早睡罢便走的甘松回来了。 云烨还没起开身子就又被带了回去,谢晏辞窝在他的颈间,咬他耳朵。 “还生气呢?” 嗓音低沉浑厚,又满是疲惫,听得云烨心里又麻又疼。 “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 云烨挣了挣,他越动谢晏辞的手环的越紧,最终泄了气,手里的毛笔直接扔在了宣纸上。 “好好的一幅字被你糟蹋了。”云烨没好气道。 “嗯。”东宫有的是钱,他想糟蹋几张糟蹋几张。 “今早皇祖母差人唤我,让我以后都得按照规矩去晨昏定省。” 云烨道:“宝源跟我说了。” “嗯。”他回来宝源先找的他,跟他把今天的事都交代了。 “身上还难受吗?”谢晏辞又问。 难受,一直都难受。 云烨心里这么想的,没说,反而问了句:“太后是不是想见我?” 据云烨所知太后并非苛刻之人,从不要求下面的嫔妃皇子每日晨昏定省,突然这么要求谢晏辞,肯定是因为东宫将他护的太过分了,太后想打压他,但被谢晏辞拦了下来。 “她不想!” 云烨:“……” “好歹是你祖母,你既说过要娶我为太子府君,总要过了明路挣得太后的同意。再说了,我又不是泥人,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 谢晏辞不愿:“你素来不喜这些尔虞我诈,只管在东宫好好待着就是,我能护你一生周全。” 云烨彻底没了话说。 他忽然发现谢晏辞这人执拗的很,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偏觉得他没能力做,他不想做什么的时候总会一遍一遍的告诉他你就是喜欢做。 “你总不能让我做一辈子的花瓶,我总得找些事来做。我明明可以帮你分摊,可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插手?” “你乖,只安心养病就是。” “……”云烨舔了舔自己的后牙槽,一时间咬牙切齿。 你不让我做我偏做,明年的春闱我是定要参加的! “滚开,别碰我!”云烨干脆在这人手上咬了一口,待挣脱桎梏,抱起床上的褥子向谢晏辞的书房走去。 没等太子殿下反应过来,身影就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然后叉着腰指着敞开的大门说道:“你去书房,我不想看见你。” 谢晏辞这才意识到,云烨要跟他分房睡。 太子殿下:“不。” 云烨:“你没机会说不,你不去就我去。” 太子殿下觉得很委屈,日日去晨昏定省累死累活的,他好不容易替云烨挡了,怎么这人不仅不心疼他,还要赶跑他? 岂有此理! 第7章 云烨的药草全没了 东宫人少是非少,又有许多杂务都是内务府在负责,前几日云烨从管事的手里要来了账本,能管的不多但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拜见云公子。” 云烨闲来无事,正在案前翻看账本,瞥了一眼是管事的,便直接赐了座。 管事的拒绝道:“不了。小的前来是有一事禀告。” “但说无妨。”云烨边说手上边拨弄算盘。 管事的:“方才寿宁宫来人传话,说是太后娘娘要见一见公子,已经被小人挡回去了。” 云烨:…… 何必专门跑来告知于我? “不过殿下虽将公子护的严实,太后娘娘还是知晓了如今是您在管理东宫。太后说了,尚未过门行不得管家之权,特地下了懿旨,要把您的管家之权收回。” 啪—— 云烨一掌下去,方才还被拨动的算盘一下子断裂好几根肋骨。 得了,他明白了,这是特地来抱账本的呗。 最后云烨被逼得只能在医署后院偷摸种草药,原本还想着整些药酒,直接被宝源说道:不可能。 因为原来的你不会这么做,所以殿下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 殿下对原来的你执念很深。此状若破,唯有您恢复记忆。 姜华清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接话。 恢复记忆到没可能了。 原本他还想着让司淮来给云烨诊上一脉,可殿下直接了当的告诉他:“你能保证司淮发现不了你做的手脚?” 姜华清忽然发现自己不能保证。 此事遂罢。 不过姜华清也看出来了太子殿下的意图,自古富贵之人多为情所困,即便是一国太子也没能幸免于此。他想把云烨彻底留下来,一步一步的篡改他的过去,让他彻底依附自己,等到最后,即使云烨记忆恢复,恐怕也再难抹去早已对殿下根深蒂固的感情。 太子的感情是痴了些,可未免太过偏激。若云烨真是个宁折不弯的,到时候有的是苦头吃。 宝源和姜华清一同看着后院里忙活的云烨,一时间只剩唏嘘。 姜华清:“好苗子,好苗子……” 宝源:“可不能让殿下发现了去。” 刚说过不久,那厢太子殿下散朝回来,身后还跟了个长相明艳、珠光宝翠的小姑娘。 除了那次被谢晏辞带出宫见了常伯,其余时间云烨都在这东宫里待着,自是不知这小姑娘是谁,但看这衣着打扮,应是公主郡主等品级的。 “大胆!见了本公主还不行礼!” 不等云烨开口,小丫头片子便呵斥道。 “你就是云烨吧?早先便听人说你狐媚,如今一见,果真是不知礼数。” 此话刺耳,云烨固然听着不顺,但还是先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阿宁!”谢晏辞沉下脸,抬手扶起云烨,“孤允他在东宫不向任何人行礼,他是你皇嫂,你没资格说他。” 随后牵起云烨的手带着人回了房,独留公主一人交给了管事的去安排。 “阿宁是我胞妹,母后薨逝时她才六个月大,一直被养在皇祖母膝下。此番皇祖母一直召见你不得,便把阿宁派了过来,恐要在这里待上些时日。” “阿宁自小娇宠,性子骄纵,以后若她再敢对你不敬,你直接来跟我说,我来管教。” 云烨帮着谢晏辞换下朝服,听了此话不免在心中感叹。 三番两次驳了太后脸面,如今自己胞妹来了也一门心思的护着他,以后这宫里关于他云烨的传言,恐怕是又要翻上一番了。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皇子争储,没有人不想娶个有助力的高门贵女当妻子,即便是府里的男妾,也大多都是那些个前朝官员家里的庶子。 只有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是个被诛尽九族的余孽,谢晏辞竟护他至此。 云烨鼻尖似有酸意,张了张嘴,怎么都说不出让谢晏辞另娶他人的话。 “……多谢殿下。” 谢晏辞捏起他的下巴,亲了一口:“乖。” 换过常服让人布菜,谢晏辞刚想如往常一般动筷儿,还是云烨提醒了句:“六公主独自用膳?” 谢晏辞这才道:“忘了。” 命宝源去把自己胞妹喊来,谁知六公主方才被自己哥哥气的掉眼泪,不愿与云烨同桌用膳。 太子殿下又说了:“不必理会,吃饭。” 然后盛了碗羹给云烨养胃。 东宫最好的两处宫殿,一个是谢晏辞与云烨的平溪宫,一个是如今六公主下榻的广兰殿。毕竟是殿下的同胞兄妹,管事的自然不敢怠慢。 饭吃到一半,广兰殿的下人来报,说是公主把殿里的花瓶瓷器全砸了,求谢晏辞过去看看。 谁知谢晏辞见怪不怪,极其淡定的吩咐道:“无碍,把损坏的物件列个单子,给寿宁宫送去。” 云烨:“……” 不动声色的喝了勺粥,心里暗忖,这是要气死皇太后的节奏。 …… 有谢晏辞这么个行事张狂的在,即便云烨没做什么也是把这位公主得罪惨了。 “不许进厨房,谁知道你是不是要给太子哥哥下药。” “不许去医署,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去拿药。” “不许临摹太子哥哥的字,谁知道你要拿来干嘛。” “不许喂鱼!” “不许看画!” “不许……” “你有病啊!”云烨终于忍不住了,强忍着没翻她白眼,“你怎么比你哥管的还宽!” 六公主谢时宁红唇白齿,一双桃花眼顿时蓄满泪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凶我,你完了,我要去找皇祖母告状,要让太子哥哥看清你的真面目。” 云烨满不在乎:“随你,别挡着我晒药。” 公主年纪不大本事也不大,云烨本以为她自有长在深宫,心思必不会单纯,怎知却是个光有心眼不长脑子的,还真就因为这事儿去了寿宁宫。 回来已是晚膳时分,宝源喊她用膳,这次倒是来了。 一进门,谢时宁便红着眼睛,对着云烨来了句:“贱人!” “啪——” 云烨还没来得及生气,谢晏辞这一把掌就扇在了公主脸上。 宝源一个激灵,赶紧跪在了地上,连带着周围的下人都刷刷跪在了原地。 “谢时宁,给你嫂子道歉!”谢晏辞眸中泛寒,周身阴翳围绕。 掷地有声的话语把谢时宁吓得不轻,脚步不自觉的后退三分,但嘴上仍旧不松口:“我就不,他就是个贱人!太子哥哥为了他连妹妹都不要了!” 泪珠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小公主提起裙摆跑回了广兰殿。 云烨自觉不对,谢时宁才十多岁,平时是烦人骄纵了些,但从未对他这般羞辱。 “殿下不妨查一查,公主此去寿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有谢晏辞的暗线,再说公主刚回来,想查并非难事,晚膳刚过人便来报。 原是谢时宁跑去太后那里告状,添油加醋的说了云烨如何勾搭自己太子哥哥,如何让下面的奴才都听命于云烨而轻慢与自己这个公主。 正说着,四皇子谢承泽进宫给太后请安,将此事听了个七八分,便道:“此事公主亦有三分错,本宫倒见过云烨的长相,不像是那种会吹枕边风的。” 一句话引了太后注意,皇太后问道:“老四见到过那云烨?” 谢承泽笑着回应:“见过,皎皎如兰,才貌双全。” 要知道谢承泽一派与谢晏辞素来不对付,连带着谢时宁对这个四哥都没有好脸子看,却不想他竟这般夸赞自己哥哥房中之人。 这下可把她惹到了,原本的假难受也变成了真生气,带着一肚子火回来了,认定了就是云烨水性杨花勾搭谢承泽。 难怪! 云烨抚了抚额:“你这妹妹的脑补能力,真让人望尘莫及。” 太子殿下今晚又在亲妹妹和太子府君之间选择了后者:“明日我去跟她好好说,歇息吧。” 云烨:……行,我没意见。 估计是那晚自己把太子殿下赶去书房睡,给人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 第二日,云烨站在医署后院,第一次握紧拳头有了想要揍人的冲动。 果然,昨晚就不该没意见。 姜华清刚起床洗漱,迷迷瞪瞪的老眼只瞅着云烨一身白衣站在庭前,嘴角还带着笑。 够君子,也够渗人。 再瞅瞅他背后刚长出一两寸的草药们,所有的植物都倒在新翻的土地上,根系都露了出来。 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夭寿啊,谁干的?”姜华清老眼也不迷瞪了,痛心疾首的挠头。 没人比他更懂云烨对这些草药的看重。在太子殿下所有允许云烨做的事情里面,只有这一件是他爱做并且谢晏辞也同意了的。 好不容易的一点慰藉,天天施肥浇水,仔细呵护,结果一夜之间全被人给薅了。 云烨很冷静,没有那天宝源看到的颓丧,也没有谢晏辞不让他看医书的寂寥,只有不含半点温度的眼睛和青筋暴起的手背。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转过身,抬脚往医署大门走,边走便对着姜华清说道:“放心,我很好,我只是去看看阿宁有没有起床。” 第8章 谢晏辞笑道:听你的 烈日当空,逐渐凉爽的节气里这几天突然返热,晒得地里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汗流浃背。 六公主谢时宁骂道:“你凭什么让我干活!皇祖母都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你凭什么使唤我!” 地里的小姑娘正是公主殿下。昨天她气不过,带着人连夜把云烨的宝贝药草给薅了,今早正缺觉还没睡好,就被云烨从床上拽到了地里,扬言种不好不许吃饭。 她可是西楚唯一的嫡公主,真真正正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怎能被一个暖床的下贱玩意儿羞辱? 噌—— 宝剑得了个脑瓜崩,振动着发出声响,清脆的金属音传到六公主耳朵里变得是那么的的可怖。 云烨好整以暇的坐在檐廊下,周围冰块儿环绕,身后婢女掌扇,手中擦拭着从书房找出来的尚方宝剑,时不时地还能给公主殿下挽个剑花,真真是好不惬意。 “好剑,就是该拿出来让人长长眼。” 六公主气得半死,觉得云烨是在内涵但她又找不到证据。 太子哥哥自幼被立为太子,长大后开始掌权的他,最先干的一件事就是整肃身边的人。如今整个东宫都是谢晏辞的人,而他又将云烨宠上了天,这东宫自然也对云烨马首是瞻。 今天早上,云烨就是提着这柄剑闯的她的广兰殿,剑梢被擦得锃亮,压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反射出来的光是那么的耀眼。 “云烨,你要是敢杀我,你永远都别想嫁给太子哥哥!”谢时宁一边刨地一边威胁。 云烨挑起眉,眼中讥笑之下满是逗弄。 小姑娘哪哪都好就是脑袋瓜不灵光,他没事杀她作甚?若是真把她伤了,别说是进东宫的大门,整个西楚只有大理寺的断头台是他的归属。 “快收拾,哪那么多废话!” “啊啊啊!!”谢时宁边哭边干活,“我要找太子哥哥告状!” 医署后院没多大,云烨的药田也只那么一小块儿,他嘴上说着要谢时宁把毁坏的东西复原了,实际上就想给小姑娘一个教训,把地翻翻得了。 要不是公主殿下折腾,这会儿子活早就干完了。 “云烨你个小jian人……” “云烨你个狐狸精……” “云烨你不得好死……” …… 六公主越骂越难听,到最后宝源都听不下去了,倒了杯凉茶给送了过去。 “公主,您可是一国公主,说话怎能如此粗鄙。” 被你太子哥哥听去了,可不只是在这儿干活了。 六公主能屈能伸,宝源递来的茶喝了个净光:“再来一杯,喝完我继续骂。” 宝源端着茶盏回来,看了眼云烨的脸色。 云烨示意他再给公主倒一杯,还让他把那盘冰镇好的西瓜给她送过去。 “公主骄纵,公子海纳百川不与之计较。”姜华清在一边道。 云烨皱着眉,非也。 谢时宁身为嫡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身边,礼仪教养不该出现偏差,怎的说话做事风范全无? 云烨将此话问了出来,姜华清身为宫中太医,宫闱私密之事知道的不少,他道:“当初懿安皇后猝然薨逝后,皇上沉湎悲痛,日日在凤栖宫醉酒,大有要随之而去的意思。朝上的各位大臣吓得不轻,便提议让国公爷将皇后娘娘的庶妹送进宫中,好让陛下的相思之情有所慰藉。” “皇后娘娘的庶妹,正是当今的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进宫时便知这个中缘由,当着皇帝的面儿喝下了绝子汤药,立下誓言只安心陪伴皇上,绝不会动其他心思,皇上因此对她倍加怜爱,还将六公主交给她抚养。” “谁知公主殿下七岁时,淑妃娘娘陡然怀了龙种,而太子殿下一直想将自己的妹妹从淑妃身边接走,待淑妃生产,诞下的又是皇子,殿下这才有借口让公主脱身,得以在太后身边长大。” 云烨听罢便明白了,孩子六岁之前定性,谢时宁在此之前一直跟着淑妃,小孩子耳濡目染,等到再去寿宁宫时一些习性也已经改不掉了。 谢时宁被云烨磋磨了好几个时辰,等午间谢晏辞回来,便举着磨破的双手给哥哥告状。 “太子哥哥你看,这都是云烨做的,还有我这晒伤的脸也是。” 谢时宁添油加醋的话谢晏辞根本不准备信,他当着妹妹的面直接问宝源事情缘由,宝源一五一十的说了,最后被训斥的还是谢时宁。 云烨趁机提道:“行墨,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不如让阿宁留在东宫。” 此话一出六公主率先反驳:“不行,你是不是怕我去找皇祖母告状?没门!” 云烨:“……” 好在谢晏辞是懂他的。嫡亲的妹妹被一介庶女教养的不堪入目,谢晏辞又怎会不管不顾,只是一直找不到法子罢了。 现在云烨提出此话,目的不言而喻,他要亲自教导这个妹妹,并且有把握将人带回正道。 谢晏辞自是信他,他虽不让云烨干这干那,但对他的能力从未有过怀疑。 管理东宫时两三天便能上手,单这一点,他都不会小觑了他。 “听你的。”谢晏辞笑道。 谢时宁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痛苦道:“哥,你竟然和他一起欺负我。” 哥哥郎心似铁,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的时候立马没了温煦的笑,只严肃的板着脸:“闭嘴!” 六公主委屈,一时间平溪宫遍地都是她的哀嚎。 第9章 孤只会看到云烨走不动道 晚间。 云烨像是上次在浮云榭受了寒,这几日不自觉的就会咳上两声,今日早上宝源冰镇的西瓜他都没怎么吃,尽数给了谢时宁。 谢晏辞搂过他的腰身,把被褥好好盖上一盖:“着凉了?” 云烨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可能。” “明日再让姜华清给你多开两副药。” 云烨轻笑:“你不觉得我身上有股药味儿吗?已经是个药罐子了。” 谢晏辞低下头,脸埋进他的脖颈发丝之间,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呼出,再张口,声音沙哑了好几个度:“没感觉,一直是这个味道。” 说着,手掌轻车熟路的探进衣服下摆,摩挲他腰间的细肉。云烨身上痒痒肉多,每每谢晏辞动手总能惹得他弓着腰向后躲闪。 “烨儿……” 谢晏辞明显动了心思。 云烨一把将其按住:“不行。” 昨天夜里公主殿下将他的药草全糟蹋了,谢晏辞却对此闭口不提,隐隐还有想就此糊弄过去的想法。 虽然知晓谢晏辞不想让他接触医药的原因,但仍旧免不了失望。说他是失忆后开窍了也好,反正他现在对这方面兴趣颇丰,他不想谢晏辞再阻止。 “我想学医,拜姜太医为师,每日只待在这东宫里哪都不去,只看看医书种种药草。” 谢晏辞垂下眼睑,问道:“为何?” “我想学,我想早日记忆恢复,让你爱的那个云烨回来。” 我爱的那个? 谢晏辞去回想那个和云烨极其相似的人儿,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大脑已经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 同样的容颜,同样的白衣衫,同样的温柔爱笑,两个人很像,却又一点都不像。 容和有一颗匡扶正道济贫救弱的心,可是怀里这个人没有。 他虽然顺从,但也一直不满他的护佑,总想自己掌握点什么,然后跳出他的掌控。 黑暗中,谢晏辞的眼神陡然阴戾,唇间的那点笑也似是染上了淡漠和讥讽。 怎么可能回得来呢? 他手掌狠狠的去掐云烨的腰肢,想把这人揉碎了去,但是一用劲总能想起他将人欺负狠了的时候,氤氲的眸子里纯粹干净,什么都不知晓的相信着他。 心脏闷疼起来,谢晏辞不知道为什么,生理反应的捂着胸口去喘息。 “行墨?”云烨吓了一跳,爬起来要去点灯。 谢晏辞将人捞了回来,抱在怀里,忽略自己不知名状的心脏,去回答云烨的问题。 抱他的动作不轻柔,说话的语气也强硬。 他道:“你原来不看医书的,而且你也看不懂,还是别瞎折腾了。” 云烨沉默了许久,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谢晏辞还想说些什么哄哄他,刚张开嘴就听云烨说道:“你刚才有事没事?” 声音闷闷的,不乐意,又担心。 谢晏辞顿时像哑了一般,不知道该去说什么,只觉得心口又开始疼了,比之前还疼。 种的药草没了,云烨以为谢晏辞只是不准他再种,谁知竟是比他想的还要绝。 第二天,医署后院的地直接被平了,铺上了青绿色的地砖,与这东宫红色的屋檐交相呼应着。 府里的医书全部收到了库房,找了把锁专门锁着,医署也不再允许他随意踏入了。 “你身子骨不好,学这些劳心伤神,况且我怕你学不精自寻烦恼,学精了又自断疾病,万一对身体有了消极的想法你让我怎么办?” 这是谢晏辞拿来搪塞他的话,很牵强,但云烨还是选择信了。 他始终相信谢晏辞都是为了他好,即使不是,那也是他做的不好,没有让自己和之前的云烨很像。 “哈哈哈哈,太子哥哥果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看你还敢不敢让本公主种地!” 谢时宁从医署出来,看到云烨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外,一眨不眨的盯着下人们铺砖,开口便是嘚瑟和嘲讽。 云烨喉结滚动,一句话也没说。 * 西楚官员十日一休沐,今天还没到时候,谢晏辞却推了公务要带云烨游湖。 京城西郊有个庄子,依山傍水,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平乐长公主出嫁时,先帝为之修建的。因公主名字里带了个“桂”字,庄子里便种满了桂花,后来公主与驸马成亲之后,又在其中添了不少其他的花种。 而今这庄子花开四季,香飘万里,被人戏称为“百花山庄”,不少文人雅士、少爷小姐们都会来此游玩,即使进不去那庄子,能在旁边的湖中赏景怡情也是好的。 许是知晓他心中不高兴了,谢晏辞有意补偿,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烨儿,把手给我。” 谢晏辞站在游舫上朝他伸出一只手。 云烨顿了顿才把手递上去。 登了船,云烨一言不发的朝着船舱走去,谢晏辞跟在身后,一把拦住了他的腰肢。 伏在他的脖颈上咬他耳朵:“烨儿不高兴了。” 云烨瞥了眼周围,挑着眉道:“殿下还是先放开我吧,不然陛下也该让你晨昏定省了。” 想来今日这百花山庄是有贵人在做东,山庄内丝竹管弦,湖面上也多是兰舟画舫,不少贵女团扇遮面的往这边瞅。 云烨说罢,撇开谢晏辞,径直入了船舱。 “烨儿。” 谢晏辞跟在他身后,挑开帘子一道进来,与他相对而坐。 “我知你心中不满。” 云烨没理他,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再抬眸眼中已是愁绪万千。云烨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人抓了去,送至唇边,在掌心留下滚烫一吻。 云烨一个激灵,想把手抽走,但却被谢晏辞抓的死死的。 谢晏辞道:“烨儿,我不让你做那些事情定是有缘由的,就像原来的你不喜欢穿墨袍,那是你的忌讳,即便你失忆了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啊,我又怎能不拦着你?” “你是个很执拗的人,只要是你认准的事情便是我也规劝不得,若我现在顺着你,让你去碰那些药草,等你恢复记忆了,埋怨我时我又该找谁哭诉呢?” 太子殿下这番话说的声情并茂,眉眼微塌,好不可怜兮兮。 云烨看着他,许久之后动了动被谢晏辞握在掌心里的手。 食指微曲,把谢晏辞的下巴抬了起来,而后俯身上前,仔细端模这人的皮囊。 “行墨……”云烨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就连这嗓音也带着纯粹的钩子,谢晏辞舔了舔自己的后牙槽,他本就对云烨爱不释手,更何况现在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来说给他听。 云烨看到他滚动的喉结,低下头看了看,随即嗤笑一声,手上用力把人推一边去了。 而后好整以暇的坐回原位,像个没事人一样的整理衣衫:“谢晏辞,我虽见不得你那双眼睛装委屈,但你这定力着实差了些。” “照你这样子,随便哪个大臣给你送上个有姿色的美人,你都走不动道了。” 谢晏辞摸了摸自己被戳红的下巴,清了清嗓子,殷勤的把茶盏递到云烨跟前。 “孤只会看到云烨走不动道,别的美人,终究还差点意思。” 云烨:“……” 谢晏辞讨好的拽了拽他的衣袖。 云烨:“别碰我,我还没消气。” 谢晏辞:“……” 第10章 谢晏辞:我错了…… 泛舟湖上,碧水澄澈,天光如揉碎的金箔随着湖水流转,荷叶上挂着的露水会被几缕微风带走消散。 游舫已经驶到了湖中央,这方倒是清净了些,景色也甚是怡人,云烨便拎了件薄氅上了露台,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随意一窝。 谢晏辞见他出来,便把桌案也摆了出来,上面放着各色的糕点,还有一盏温好的梅子酒。 云烨见他出来,往旁边靠了靠。 谢晏辞一时间哭笑不得。 “得了,小祖宗,别生气了。”皇太子殿下亲自赔罪,又是喂糕点,又是递酒樽,这才得了个能与之并坐的机会。 云烨拢了拢身上的薄氅,方才风一吹心里是舒畅了,可他也怕这身子骨经不起他折腾。 嘴里投喂的糕点全部咽下,又借着温酒漱了口,这才一本正经的去回看身边的人。 云烨道:“殿下,出门时我专门看了眼,今天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你不妨一次性给我说个明白,原来的我究竟喜欢什么,忌讳什么,又跟哪些人打过交道。” 是个人就不可能不跟任何人接触,即便他是个罪臣之子,原来一直被养在别庄,但也不可能只接触谢晏辞。 他在给自己营造一种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他的感觉。 谢晏辞眸光一转,失笑道:“这跟是不是黄道吉日有什么关系?” 云烨对着他胳膊上拧了他一把。 谢晏辞倒吸一口冷气:“……我错了……” 错了还不赶快说! 手指从阔袖中漏出一点尖尖,指了指案几上的桂花糕,示意他要边说边喂自己吃。 谢晏辞舔了舔牙尖,他堂堂西楚皇太子可还从未被人这般使唤过呢。 “烨儿你知道吗?有时我就在想,你得了这离魂之症也并非不是好事。”谢晏辞眉头轻撇,看向别处,语气淡淡道:“你的家族落魄时你我还小,我也还未参与朝政,那时我能力有限,得知父皇要将你全族诛杀时,圣旨已经递到了你家府上,我最终也只救下了你。”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跟着我,被我藏的很好,你的父亲临终前嘱托你要你好好活下去,你也从未有过复仇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真的释怀了,还是有苦难言,一直憋闷在心中……” 谢晏辞说到最后,语气近乎有些超然缥缈,他的眼神定格在原地,似乎在追忆什么事情。 云烨听完他这番话陡然没了动作,窝在那里,同样在想一些事情。 包庇罪臣之子可是重罪,谢晏辞若是被发现了,那他这皇太子也算是做到头了。可当初他不仅救下了自己,还护着他让他平安无恙的长大,这些谢晏辞直接一句“被我藏得很好”便给轻飘飘的带过了,可这背后的风雨他又背负了多少呢? 依照他的性格,亲眼看着父母双亲死在自己面前,亲眼看着族人一个个被诛杀殆尽,他又怎会释怀? 怎么可能释怀呢?定会去不甘心的把这些事情再翻个底朝天的。 或许谢晏辞是对的,有些事情他不让自己做,不让自己知晓,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行墨……”云烨内心有些沉重。 “我不该去质疑你的,你别……你干什么!” 云烨正说着,谢晏辞却忽然上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单是掐了还不过瘾,还顺带着扯了两下。 云烨一掌给他拍开,满是愕然的瞪了过去。 “方才你也拧我了。”皇太子殿下道。 云烨:“……” 你幼稚不幼稚! 太子殿下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道声音:“皇兄!” 云烨顺着声音望去,入眼是如水上阁亭般的画舫,雕梁绣柱,丹楹刻桷,舫内轻纱曼舞,不少世家子弟举杯交盏,投壶论经,情状好不热闹。 四皇子谢承泽凭栏而立,周围簇拥着几位衣冠华服的公子哥,倒是一番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方才那声“皇兄”便是他喊的。 云烨拢着薄氅站起了身,垂眸对着那边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要回船舱内。 “云公子。”谢承泽叫住了他,语气满是疑惑道,“可是本宫上次冒犯了你?怎的今日刚见着面就要离开?” 云烨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暗地里跟谢晏辞对视了一眼。 “四皇子言重,您与诸位公子是贵人,来找太子殿下定是有要事相商,云烨身份卑贱,阖该规避一二。” 云烨垂着头,态度是恰到好处的恭谨, 谢承泽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公子哥倒是先小声问了起来:“此人是何来头?我怎的从未在京城见到过,竟让四皇子这般尊敬?” 另外一位世家弟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他往谢晏辞那边看。 那位公子哥瞬间了然,低下头哂笑了声。 这几日满京城都传的风风雨雨,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迎了位男姬入府,甚是得宠,太子殿下恨不得将其当做眼珠子来看待。 听说这位男姬身子骨不好,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东宫流,照这得宠的势头,若是女子,怕早做了那东宫太子妃。 这公子哥把玩了番手中的折扇,眼角一吊瞬间计上心头。 东宫太子多少年来洁身自好,专注朝政,如今竟对一男姬另眼相待,想必也是被他那皮囊所吸引,不会动什么真情。 思及此,公子哥道:“今日风光正好,四皇子邀我等前来也不过是赏景作乐,哪里有什么大事相商。” “倒是太子殿下日夜勤勉,能遇上一次都实属不易,今日刚巧四皇子殿下设宴,我等正准备击鼓传花,太子殿下和云公子何不与我等一起?” 此人说罢,谢承泽也笑着看了过来。 “不了。”谢晏辞双手负后,眸色深沉,方才与云烨打闹时的笑容尽数消失了个干净。 “烨儿一向体弱,见不得风,孤正要带他回府了。” 谢晏辞往那边堪堪扫了一眼,便朝着云烨递来了手,要牵着他离去。 那位公子哥吃了个瘪,方才太子殿下与那个云烨调笑他们可是看到了的,本以为太子心情好,会应了他的提议,倒没想到还是这般孤傲,不留任何情面。 “早便听说太子殿下不如四皇子平易亲和,如此看来,流言非虚啊。” 身后不知是谁咕哝了句。 公子哥听罢,方才的憋闷顿时冲上了颅顶,不管不顾的来了句:“太子居庙堂之高,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何须我等与他作衬!” 第11章 击鼓传花 声音不大不小,倒是刚好能被在场诸位听到。 谢承泽先一步瞪了回去,而后轻咳一声,想打个圆场。 那公子哥说罢便意识到自己言语不逊,张了张嘴,刚想挽救两分便被谢承泽吓了个哆嗦,脚下虚浮的后退几步,赶紧把自己匿在了人群中。 “咳……既然云公子身体不顺,弟弟便不再相邀了,过几日再登门拜访。” 谢晏辞神色淡淡的吩咐宝源让船调头,而后身形一转回了舱内。 “行墨!”云烨一把拉住了他。 “我身体无碍,不如我们就去蹭蹭这热闹。” 阔袖遮掩下,谢晏辞将手回握了过去,先前大雨云烨根基伤的厉害,如今六月的天,即便披着薄氅四肢依旧寒凉。 “你想去?”谢晏辞问他。 云烨点点头:“想去。” 谢晏辞目光幽深的看着他,云烨与之对视,目光清纯甘和。 见谢晏辞不语,云烨又拽了拽他的衣角。 谢晏辞轻笑:“……好。” * 众目睽睽之下,小游舫慢慢靠近了画舫,皇太子牵着云公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们身边。 谢承泽摸了摸鼻子:“……” “皇兄。” 谢晏辞颔首,算是应了。 要说这皇太子为何一双眼睛全迷在了这男姬身上呢?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方才离得远众人只见得这人身形修长,气质出尘,现下离近了看去,如此容颜,也怪不得太子会色令智昏。 只是不知此人是何来头,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若是能讨来做个妾室养着…… “云公子,击鼓传花原先你可有玩过?”说话者着了件湖蓝色的交领襦衫,眉心红痣,面如冠玉。 云烨心下思索,他曾在谢晏辞书房中看到过卷宗,康宁帝发妻懿安皇后,其母族萧国公一脉族谱之上有一铁律:嫡子眉心点红痣,嫡女不得做人妾。 而此人年岁与谢晏辞相仿,应当是萧国舅嫡次子,萧逾白。 云烨看了眼谢晏辞,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笑着应答:“闲暇之余也曾用来打发时间,只是不知规矩与诸位的是否相同。” 萧逾白听罢便道:“应当出入不大,不如待会儿我等先玩一局,云公子看明白了再加入?” 云烨展颜:“甚好。” 击鼓传花也叫“传彩球”,一人手拿彩球,另一人背对着众人击鼓,击鼓时彩球不断地传递,待鼓声停止时彩球传到了谁手里,谁就要吟诗作赋一首。 一局半炷香时间,待时间到了,彩球才会再次择人重新进行传递。 云烨手肘放在矮桌上,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桌面,看着那击鼓人的背影,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谢晏辞见状问道:“怎么了?” 云烨啧叹一声,眸子里满是星河,像个偷了腥的小猫一样:“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局很快结束,接到彩球的人象征性的懊恼一番,随即对着百花山庄颂了好一段公主与驸马的伉俪情深。 第二局开始之前,萧逾白拿着彩球走到了云烨跟前,说道:“云公子是新客,这第一个彩球便由你来传递。” 云烨看了眼在场诸位,又看了看谢承泽。 萧逾白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正是四皇子授意的。” 云烨这才将彩球接过。 击鼓声起,云烨先将彩球递给了身旁的谢晏辞,谢晏辞顺着往下传递,在场的十几人之间几乎都过了个遍,眼见就要再次落到云烨手中,鼓声停止了。 最后一个拿到的是谢承泽。 “总算是轮到了四皇子殿下,方才的流觞曲水四皇子可是一杯酒都没喝到。” “再到不了殿下手中,今日这宴会殿下可算是白白筹办了。” 几位公子哥儿嚷嚷着要谢承泽赶紧作诗一首,言语手足之间丝毫不见有所壁隙。 与对谢晏辞时的恭谨态度截然相反。 谢承泽应着诸位的期许站起身,笑着抱拳道:“今日多是才子墨客,佼佼者累累。本宫阅历尚浅,所着诗文恐多为华而不实,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给予教正,献丑了。” 而后便唤侍从摆下笔墨纸砚,提笔写到: 浓似初妆淡似烟, 玉柳疏影撒江岸。 暖阳碧水人面映, 翠波随人入舫间。 谢承泽每写下一句,身边便会有人念出一句,因而根本用不着起身,云烨和谢晏辞便能知晓那宣纸上写下的内容。 随着最后一字声音置地,这画舫之上便如同炸开了锅,一个个都忍不住对这首诗点评一二。 “早便听闻四皇子殿下聪颖过人,四岁断句读,五岁写诗文,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你看最后一句,明明是你我在游湖,‘随’字一出,倒像是湖水在戏玩你我了,好一个反客为主!” “如此才华,不愧能得到陛下偏疼啊。” “四皇子文采斐然,方才实属谦虚,此等文章还有什么好评判的呢?” …… 一张宣纸,在宾座之间传了数个来回,云烨瞧着实在是有趣,便问了身边的谢晏辞:“你觉得四皇子这诗如何?” 谢晏辞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斟了盏茶。 “哗众取宠罢了。” 云烨:“……”你倒是一针见血。 待谢承泽的诗句众人都欣赏完,宣纸便被侍从收拾了去。今日宴会上写下的所有诗词歌赋,都会被四皇子府中的人打点好,待宴会结束便送到京城最大的酒楼中去,张榜悬挂,供所有人评选。 若文章被评为了前三甲,不仅会被全京城人传颂,还能有机会递到皇帝跟前,若凭此得了皇帝赏识,不用等到来年科举,这仕途便也铺好了一半。 气氛归于平静,再点燃半炷新香,又一轮击鼓传花开始。 咚咚咚的鼓声快而有力,敲的人心里莫名的紧张,彩球到手的一瞬都赶紧抛给了下一位。 原本还有不少寒门子弟想凭借此次宴会赋诗一首,盼着能得个前三甲进而被皇帝看中,如今四皇子佳作在前,他们若是再赋诗,比之较好了便是对四皇子不敬,比之较差了那便是自取其辱,倒不如赶紧把彩球丢出去,能不写就不写。 彩球传递的速度比着前几轮明显快了起来,云烨估摸着击鼓的时间,看来彩球传不到自己这里鼓声便会停了。 云烨正想着,迎面一个彩球朝着自己奔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接,刚巧鼓声停止。 第12章 这般猖獗,太子殿下不管管? 云烨:“……” 无语凝噎。 合着可以不按顺序传递呗?这球是哪个人掐着点给他扔来的? “看来这轮是云公子得了彩头。” 这声音甚是熟悉,云烨抬眸看去,正是方才在谢晏辞这里吃了瘪的公子哥。 云烨捧着彩球站起身,两三步走到他跟前,双手作揖道:“在下云烨,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公子哥唇角一扬,眉眼间皆是轻蔑,双手负后道:“丞相府长子,沈文青。” 丞相府? 前几日大理寺查案,丞相府二公子沈文耀手筋脚筋皆被斩断,就连那脸上也从眉骨到下巴留了道疤痕。 这人是沈文耀的庶兄? “呵……”云烨低笑了声。 谢承泽的母妃玉贵妃是沈丞相的嫡亲妹妹,断手断脚的沈文耀是谢承泽嫡亲的表兄。大理寺才刚结案没几日,沈文耀尚且缠绵病榻,谢承泽和沈文青这兄弟二人便开始游湖作乐了,传出去也不怕别人说他们兄弟不恭。 沈文青离他很近,方才那一声低笑他听得清清楚楚:“你笑什么?” 云烨摇摇头:“没什么。” 说罢便将彩球放在了一旁,阔袖一摆,身形端方清贵,道:“不是要作诗吗?笔墨纸砚何在?” 谢承泽眉头轻皱,对着沈文青使了个眼神。 沈文青立马道:“云公子,击鼓传花并不一定就要写诗作词,毕竟这些都是需要童子功的,许多人从小打根基也并不一定就能写好。若是对你来说困难的话,大可不必逞强,讲笑话,猜谜语,唱歌跳舞的,其实都行。” 云烨稍稍愣神,似是没理解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待反应过来便嗤笑了声,眸中似是带着一层寒霜的反问回去:“沈公子是觉得云烨不识字?” 沈文青看向谢承泽。 都入了东宫给人当男姬了,能会是正儿八经的读过书识过字的吗?即便是认识那也没有作诗的功底啊,何故给了台阶不下呢? “云公子可想好了,今日所做的这些诗文可是会被全京城的百姓评判的,届时再想反悔可就难了。” 云烨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人可真有意思,从一开始便引着他和谢晏辞来这画舫,不就是想羞辱他贬低他,进而踩谢晏辞一脚吗?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明明坚信他未曾读书习字,却还拦着他不让他动笔,何等用意? “沈公子,我这人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谅解。” “云烨不甚明白公子用意,四皇子于此处开设雅宴,为的不就是给那些才高志远之人一个机会,让他们的文章能够广为人知,为朝廷招纳贤人志士。方才鼓声将要结束时,你故意把彩球抛给我,现在我已经站到这里了,你却又拦着我怕我写不出来。敢问沈公子,你到底是让我写,还是不让我写?” 云烨说罢,便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个以色侍人的下贱东西,能登得他们的宴会便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了,竟然还有胆站在他们中间,与他们这些王侯将相之子高谈阔论,相较诗文? 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西楚国的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出身清白的官家小姐,只能是庙堂之上的官宦之女,区区一介男子,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竟还真痴心妄想太子能宠着他一辈子吗? 极其可笑,极其荒唐! 云烨与沈文青对峙之间,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观察太子殿下:端坐在宴席之上,手拿酒樽,眼带戏谑的看着他们这边。 整一个事不关己,隔岸观火。 这下忍不住笑的人更多了些,想来也是,今日之事谢晏辞若是插手了,那这宠爱男妾、有伤风化的名声可算是坐实了,明日御书房里定然少不了参他的本子。 一群人围着云烨看热闹,唯有萧逾白走到了谢晏辞身边,低声问了句:“你不担心?” 谢晏辞:“什么?” 萧逾白又道:“他究竟会不会作诗?”看样子是挺胸有成竹的。 谁知谢晏辞肩膀一耸:“我也不知。” 萧逾白:“……” 你不知道你还让他这般猖狂,到时候要是写了首打油诗挂了出去,看你这东宫的脸面往哪儿搁。 “且看看吧。”谢晏辞道,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云烨不会让他失望。 “沈公子。”人群之中有人做了个提议,“云公子既然想写,你又何必拦着,你又怎知他的文章不会一鸣惊人呢?” “一鸣惊人?可别是惊吓才好。” “果真是不知好歹,沈公子都给了他台阶下竟然不好好接着,不会是真想写出点东西来博人眼球吧?” “你这话说的,焉知他不是想得了陛下的青眼,说不定还盼着陛下能允他太子妃之位呢。” “井底之蛙,果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群人每一个压低自己声音的,摆明了就是说给云烨听的,其中话语多有不堪入耳,就连萧逾白都觉得有伤文雅。 “好歹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这番嘴脸倒是辱没了他们的身份。” 萧逾白虽说不看好谢晏辞宠爱男子,但这些终归是东宫的事,要说管教自然有太后和皇帝出手,弹劾自有御史大夫操心,何时轮到他们多嘴? “你不管管?”萧逾白又问。 谢晏辞:“不管。” 烨儿玩的正开心呢,管什么管。 这几日云烨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他这也不让人干,那也不让人做,正是闲的长草的时候,今日难得遇上点乐子,还能不让他好好发挥发挥?力气在这里用完了,回去就没精力跟他撒气了。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 “表兄!”待众人说了个差不多了,谢承泽恰到好处的开口斥责道,“云公子是皇兄带来的贵客,怎能如此怠慢!” 转头又对着小厮吩咐:“还不快把笔墨纸砚都呈上来,将方才本宫所用的那套拿来就好。” 小厮匆匆忙忙的去了,谁知方一走到转角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情即为惶恐的瘫在了地上。 “二……二,二公子!” 第13章 我不过是你们兄弟相残的牺牲品! 来人正是沈丞相府嫡二公子,沈文耀! 前不久才手脚残废,容貌尽毁,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人,却不想今日便出现在了这宴会之上。 沈文耀半边脸戴着面具,腿上盖着薄衾,坐在檀木制的轮椅之上,由丞相府的家丁推着,登上了这画舫。 谢承泽见状甚是诧异,赶忙上前接过了轮椅,亲自推着沈文耀进来。 “表兄今日贸然前来,怎的没先打声招呼?” 沈文耀木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反应,只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云烨。 “表兄可是认识这位云公子?”谢承泽问道。 谢晏辞脸色陡然沉下半分,双眼微眯,手上转动着白玉扳指。 萧逾白看了他一眼。 沈文耀沉吟片刻,看着云烨道:“公子可知晓我?” 云烨眉头微蹙,眼神中一派清澈纯净:“未曾见过。” 沈文耀面容阴冷,四肢瘫软在轮椅之上,唇角恶劣的扯了扯:“云公子怎会不知晓我呢?” 他笑了起来,声音从胸腔里发出,像是闷着戾气,让人听着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前几日大雨,有人潜进相府,将我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手段何其歹毒!此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云公子竟是一点也不知晓吗?” 沈文耀看着他,眼神如同毒蛇一般,狰狞又狠厉的吐着蛇信子。 云烨心下不解,自己与他无冤无仇,怎的一来便与自己这般针锋相对? “云烨体弱,自来了京城便一直在东宫养病。沈公子的事情我略知一二,天有不测,因果轮回,相信下手之人必定会得到他应得的报应。” 云烨说罢便转身朝着谢晏辞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应该离沈文耀远一些。 方才谢晏辞便想过去将人带回来,这会儿自己回来了,谢晏辞直接带着人要离开画舫。 “云公子!” 云烨脚步一顿,握着谢晏辞的手不由自主的缩紧了些。 “沈公子可还有其他事?” 沈文耀笑了笑:“没有,只是想告诉你,那天晚上我醒了过来,并且把那贼人的胳膊抓伤了。如今姨娘已经被打入了地牢,相信严加排查审问,这贼人定会水落石出。” 云烨侧过身子,刚想说些什么便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来。 谢晏辞似乎是在……紧张? 云烨忽然想到了自己胳膊上缠着的伤口。 他看向谢晏辞,眸色温雅但却浮上了一层疑虑来。 谢晏辞眼神掠过云烨,直接打在了沈文耀身上,冷声道:“那便祝沈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 回到东宫,谢晏辞解下云烨身上的薄氅放到木施上,又斟了杯热茶递到云烨手心。 云烨揣着满腹疑惑接过了茶盏,他看着谢晏辞,问道:“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今日之宴会,他本还好奇,沈文青一个丞相府的庶子,先是激着他二人登了画舫,后又一直羞辱挑唆他,难道就是想让谢晏辞沉不住气,好做出来一些出格之事吗?如此行径,虽能成功参谢晏辞一本,但他也算是彻底把东宫得罪了,简直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是沈文耀来了之后,云烨便不这般想了。 击鼓传花时他便看到了,那击鼓之人虽然背对众人,并且蒙着眼睛,但旁边的公公暗地里有在给他提示。从他登船到不得不出来作诗,都是谢承泽故意为之。 而且谢承泽不止是要他作诗,还要他做好诗,要把他激怒然后去摸清他的实力。 但是谢承泽也没想到沈文耀会来,或者是说,沈文耀来早了? 总而言之,他们的矛头就是对准东宫的,目的就是要试探他的。 云烨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时间太接近了,就连这伤口……再加上沈丞相又是谢承泽的舅舅,恐怕这件事情难以善了。 “烨儿想听什么?”谢晏辞问道。 云烨垂眸,谢晏辞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与他无关,可是他这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将手掌放在了胸口上,那里面心脏跳动的厉害,他感觉好慌好慌。 云烨深吸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眼前却一直浮现着沈文耀的那张脸,没有面具,也没有想象中的疤痕…… 怎么回事? 他明明只见过沈文耀一次。 “行墨……”云烨喊他,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我从未去过沈丞相府,对吗?” 他的头很痛,痛的额头上都开始冒冷汗,眼睛都没力气挣开了。 谢晏辞心下一跳,赶紧将人搂在了怀中:“别想,烨儿,别去想。” “你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都被我护佑的很好,从来没有接触过什么丞相府!今日种种都是冲着我来的,与你无关。” “你听到了吗烨儿,这些都是沈文耀故意的,与你无关……” 谢晏辞将人紧紧扣在怀里,一边扶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一边柔声安抚。 动作言语间流露着万般疼惜爱怜,然而那眼神却阴戾如同薄刃,似是想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 画舫之中宴会散罢,待宾客悉数离去,谢承泽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开了口:“你当真抓了那人一爪?” 沈文耀声音喑哑的笑了起来。 “我不仅抓了他,还看到了他长什么样子。” 谢承泽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显而易见的不信。 “你房间里一直燃着一柱迷药,若不是丫鬟发现的及时,你早在梦中睡死了过去。” 加之那晚暴雨滂沱,天色阴沉至极,连束月光都没有,他又何来的本事能看清人长什么模样? 沈文耀早料到了他会不信,不过也不打算多做辩解,只道:“我敢肯定那人就是他,只不过我现在找不到证据罢了。” 沈文耀瘫坐在轮椅之上,想去抓谢承泽的衣袍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殿下……” 他一直尝试,边伸手边喊:“殿下!” 一直尝试,一直无果,最后只能红着眼眶全然崩溃道:“我这身残废就是谢晏辞搞的!他派人断我手足,毁我样貌,但却不要我的性命!殿下难道是看不出为什么吗!” “谢晏辞是在羞辱你,他拿我开刀,杀鸡儆猴罢了!我不过是你们兄弟相残的牺牲品!” “谢承泽,我这副身躯是替你挡了灾难,你要偿还我,你必须偿还我!” 第14章 你这般上心可是移情别恋了? 翌日一早。 昨日宴会之后,云烨头疼发作把谢晏辞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把姜华清叫来,施了几针之后才平复下来。 现下人仍旧在床榻上睡着,姜华清拎着药箱子,要再来给云烨诊一次脉。 结束之后,姜华清面色略带凝重的问道:“殿下,云公子可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让记忆有了复苏的征兆?” 谢晏辞眉眼冷了几分:“姜太医为何这样说?” 姜华清解释道:“离魂之症向来难以琢磨,云公子若是遇到了什么熟悉的人或事,便有快速痊愈的可能,但是殿下一直让微臣抑制他的记忆恢复,两相冲突之下,云公子自会头痛难耐。” “可有办法缓解?”谢晏辞问道。 姜华清摇摇头,并无。 其实也有,并且很简单。只要停止对云烨施针用药,抑制他的记忆复苏,并且顺着他的意愿一点一点的去治疗这离魂之症就行。 但是太子殿下不会同意的。 思及此,姜华清眼中露出些许不忍来,捋着胡子对谢晏辞语重心长道:“殿下,云公子身子羸弱,内里就如同失了活水的枯木一般,即便填进去再多的奇珍异宝都只能修补外表,若想让这枯木逢春,还需那活水自己畅通了才行。” “以微臣的医术,尚且难以盘活这本源之水,殿下若为着云公子着想,还是早日带他去见见禹州司老之子,司淮吧。” 姜华清说罢便带着药箱离开了,独留谢晏辞一人在原地静默了许久。 仲夏时分风和日暄,京城街道两旁绿柳成荫,丹雘虹桥上珍奇市易,箫鼓喧空,但若置于最高点向远处眺望,便能看到京畿处的青山葱葱,绿水浓浓。 鸿福楼的雅间之内,萧逾白站在窗口往远处看了许久,才等到谢晏辞的到来。 “太子殿下。”萧逾白抱拳行礼。 谢晏辞抬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两人相对而坐。 “萧公子今日寻孤,所为何事?” 萧逾白倒酒的手一顿,倒是没想到谢晏辞会这么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太子殿下似乎很急?若是有要务在身,你我改日再聚也不迟。”萧逾白道。 谢晏辞摇头否认了,如实说道:“并未有其他要务,只是烨儿还没醒来,留他独自一人在东宫,我不放心。” “那位云公子?” “对。” 萧逾白眉头皱了起来:“你当真……”原本还以为谢晏辞不会对这人动什么感情,现下看来倒也并非如此,但也着实超乎他的意料了。 “你这般上心可是移情别恋了?他日容和回来了,你又该如何?” 谢晏辞一出生便被立为皇太子,待到入学之龄入国子监读书时,他们这些王侯将相之子里,资质卓越者是有幸能跟着一道听学的。 说来他也算是与谢晏辞一道长大,他们又有着一层表兄的关系在,他便比别人更亲近谢晏辞一些,因而谢晏辞的许多事宜他都略知一二。 就比如,谢晏辞一直倾心容和。 彼时的太子太傅正是容和的父亲容太傅,皇帝见着容和相貌讨喜,便提他做了谢晏辞的伴读,这一伴,便是十三年。 直到后来容太傅被贬辞官,离开了京城,谢晏辞才与他分开。 萧逾白一直知晓谢晏辞对容和情根深种,所以即便这些天满城流言都说着谢晏辞宠爱云烨,他都是不信的。 当初他对容和有多好,为了容太傅一家做了多少,他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云烨,也不过就是个玩物罢了,男人吗,总要有发泄的地方。等到容和回来,这上京城定然就找不到他这号人物了。 可眼下,谢晏辞好像并不是要玩玩。 提及容和,谢晏辞眸子里掀起了一丝波澜,只那么一瞬便又转为平静。 “别胡说,容和在孤心里的位置,谁都替代不了。” 萧逾白听他这么说便稍稍放宽了心,随即想到了昨日宴会之事:“自从这个云烨出现在你身边,太后便没少向你发难,如今他又跟沈二公子一案牵扯不明,你若是对他无意,倒不如早早将关系斩断了。” “也算是给容和一个交代,待他回来,也能免去诸多事端。” 回来? 谢晏辞心下绞痛。 容和再不可能回来了。 两年前他遍体鳞伤的来找自己,求自己救救他,可他想尽了所有的法子,能用的都用上了,也依旧没能将人留下来……十五岁那年他没能留住容太傅,眼睁睁的看着他举家搬迁离开京城,二十岁那年容和再次来求他庇护,他依旧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对容和一生有愧! “这是孤自己的事情,孤心里有数。”谢晏辞敛下眼底的痛楚,强装淡然道,“萧公子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多读读圣贤书,想想怎么把偌大的萧国公府给盘起来。” 说罢,谢晏辞起身离去,背影孤傲淡漠。 萧逾白:“……” “昨日我可听沈文耀说他不仅将那贼人抓伤了,还看清了他的面容。谢晏辞,你小子最好给我当心着点!” 谢晏辞脚步片刻不曾停顿,任由萧逾白在他身后说着,抬脚迈过门槛,关门,动作行云流水。 萧逾白:“嘿!”这破弟弟越大越不好管教,一点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可爱乖巧了。 * 东宫。 云烨扶着刺痛的太阳穴悠悠转醒,挣开眼来,却只见雾蒙蒙的一片。 没有镂空的雕花窗桕,没有铺着锦缎薄绸的床榻,也没有他闻惯了的甘松的味道。 这里不是平溪宫。 他在哪儿? 云烨抬手去遮挡自己的眼睛,却不想捞得了一手的冰水,他陡然坐起身,发现自己竟一直躺在水里。 举目向四周望去,茫茫薄雾之中他竟是孤身一人,无物,无声,只有身下的海水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天空。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海面上? 他沉不下去,也找不到陆地,他好像被什么束缚在了这里。 “行墨!” 云烨下意识的唤道。 来个人带走他。 他不想一个人丢在这里。 声音朝着四处散去,在他的耳边来来回回游荡了好多遍,但是一直没有人回应他。 谢晏辞不在。 他为什么不在? “谢晏辞!” 第15章 他快要死了好像 “谢晏辞…” 酷暑的天气,床榻上的人儿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谢晏辞去碰他,无论是额头还是躯体,都如同刚从冰窖里挖出来一样。 “谢晏辞!” “我在!” 睡梦中云烨猛地抓紧了被褥,万分惶恐的喊着他的名字,谢晏辞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安抚道:“我在,烨儿别怕,我一直在……” 云烨自己也被惊醒了去,睁开双眼,眸子里满是惶恐。 “谢晏辞……”云烨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一直不停的喘气,边哭边喊谢晏辞的名字。 谢晏辞把人紧紧的揽在怀中,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手掌在后背上不停的给他顺气。 “可是做梦魇着了?”谢晏辞嗓音低沉有力,莫名的能给人安全感,“都是假的,烨儿不怕,忘了就好了……” 云烨脑海中一直是那个梦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找不到谢晏辞,他在海面上跑了好久好久,最后双腿跑的生疼,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了刀刃上。 他跑的脚下血迹蔓延,实在是走不动了才想起撩起衣摆,去探查自己的双脚。 可是,可是…… 云烨眼角滑出了一滴泪来,晶莹剔透,顺着他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 不像是水滴在了地上,倒像是什么玉珠坠盘,万般清脆。 “行墨……”云烨惶恐不得安宁,他好害怕那个梦是真的,好害怕谢晏辞不在他身边,他急需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合理的。 “你不是说过我家被满门抄斩了吗?我的父母双亲你也给安葬妥当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他们,我想去祭拜一下……” 他失忆之后就如同一个漂泊的浮萍,唯有谢晏辞能抓住他的根,告诉他他应该是谁。 谢晏辞蓦的收回了脸上所有的神情,包括眼神中一直汹涌着的爱怜。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吓得云烨心中一跳。 “……就是想他们了……”云烨察觉到谢晏辞不高兴了,他松开手臂,从谢晏辞怀中退了出来,端坐在床榻之上。 眼中黯然难以掩饰,可他还是开口说道:“若是不行便算了,不打紧的……” 谢晏辞没应,帮他把被褥拿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可还想再睡会儿?我陪你一起,嗯?” 云烨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闷声应了句:“好。” 流云缓动,月色初上,平溪宫各处掌起了灯,映的青砖石板路上一片亮堂。 谢晏辞一身玄衣伫立在阁亭内,屋檐上的美人灯影影绰绰,打在他身上,倒显得有几分不真实起来。 “拜见主上。” 阁亭旁的枝丫略微几分颤动,沉风便出现在了谢晏辞跟前。 “如何?”谢晏辞问道。 “之前奉主上之命去调查临昭九王爷姬玉轩,此人行踪不定,难以琢磨,属下在临昭潜伏多日,也只得到了这些消息。”沉风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密函,交到了谢晏辞手中。 谢晏辞接过之后,并未急着拆开去看,而是说道:“此事先放一放,孤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主上请讲。” 谢晏辞喉结微动,轻轻扯了扯嘴角,眼里戾气一闪而过:“孤觉得,沈文耀活的够久了……” …… 沉风离开之后,谢晏辞带着密函去了书房,密函看过之后,谢晏辞本想直接燃烧殆尽,转而却想到了姜华清对他说的话。 姬玉轩行踪不定,如今临昭皇室放出消息,称他早已在药王谷避世不出,焉知这并非临昭皇室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呢。 一年前临昭皇室夺嫡闹得腥风血雨,九王爷姬玉轩亲自带着星宿令前往救驾,踩着万人尸骨将自己的皇兄扶上了帝位。如此具有铁血手腕之人,临昭新皇登基之后,当真会留他存活于世吗? 姬玉轩若当真逃过了自己皇兄的绞杀,那他会去哪里安身立命呢? 西楚与临昭接壤,离得最为接近,两国又是敌国,而姬玉轩曾经顺手点拨的司淮正好是西楚之人,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 谢晏辞瞳孔微沉,晦涩不明。但手上的密函却被他悄然放了下去,压在了案牍之下。 他揉了揉眉心,张口又唤了一人前来:“月川。” “属下在。” “之前吩咐你的事尽快去做,切不可有任何纰漏。” “是!” 一切事情了解,谢晏辞又回到了卧房内,将下了露水的外裳除去后,轻手轻脚的上了床榻。 * 浮云缥缈,湛蓝的天色渐深,不知不觉间竟已入了秋。 阳光和煦,微风不燥,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只是云烨身上的衣衫又加厚了些许。 他跟个药罐子一样,总是带着病气,又像是菟丝子,攀附着谢晏辞。离开了这棵大树,他便连活下去的目的都没了,尽管最初的他不愿,但谢晏辞还是做到了,彻彻底底的让他成了一个花瓶,一只金丝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那个梦开始,亦或者往前推,不让自己看医书,不让自己插手政务,不让自己管家,不让自己…… 他明明知晓谢晏辞就是想完完全全的掌控着他,可他为什么不挣扎了呢? 云烨倚在贵妃榻上,透过窗棂看着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乱叫,一通乱飞,差点没闯进来砸进自己怀里。 云烨忍俊不禁,可刚笑没两声便被一阵阵的咳嗽打断。 他身子骨的确是不好了,他在想自己还能不能熬得过这个深冬。 他知道,姜华清已经没法子修补他的身体了,西楚太医院的人都快要没办法了。 他快要死了好像。 “微臣见过云公子。”刚刚平复了咳喘,姜华清便又拎着他的宝贝药箱过来了。 云烨十分熟练的把手腕递了过去,说道:“姜太医,何必呢?” 嘴角挂着凄惨一笑,姜华清觉着他现在不是在悲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在痛苦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而是看开了,想要生死随缘了。 姜华清心道不妙,云烨若真是存了死志,那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了! “云公子何必这么悲观,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打算带你去禹州,找司老之子司淮了吗?那人曾受药王谷弟子的点播,医术绝对在微臣之上。” 云烨微怔。 “什么?” 第16章 谢晏辞:你乖乖等我回来,千万不要乱跑 姜华清把司淮的事情给谢晏辞说了。 “微臣自作主张,还请殿下责罚。” 谢晏辞面色阴沉,对姜华淸一字一句道:“云烨存有死志?” “微臣不敢独断,只能说是有这个可能。” 谢晏辞:…… “你下去吧,孤再好好想想。” 姜华淸沉吟片刻,捻着胡须,不愿离去。 “可还有话要说?” 姜华淸如实道:“殿下恕微臣斗胆,云公子既已知晓司淮,定然会去见上一面的,不若与那司淮取得联系,早做打算……” “孤不会让他去的!”谢晏辞口吻笃定,铁了心的不愿云烨离开这东宫一步,即便是余下的岁月不多,他就不信这些太医都是草包,能会找不到任何的解决之法? 姜华清看着谢晏辞,眼中颇为无奈,甚至带着些悲悯。 他虽不知,太子为何会如此执拗的不让云烨恢复记忆,但他却看的清楚,太子对云烨,绝对不是当个男姬看待那么简单。 花开堪折直须折…… “万望殿下不要行后悔之事才好。”姜华清说罢,起身告退,弓着身子迈出了门槛。 平溪宫的采光一向很好,一间屋房会开出多扇门窗,檐廊拐角处时常有那么一两个窗户是被宫女支起来的。 现下正值午后,一般这个时间云烨都会小憩一段时间,可是今天姜华清告诉他,禹州司淮之子,或许能救他一命。 他还不想死,他总觉得过去对他很重要,他应该找回来。 还有谢晏辞,他还想再陪陪他。 所以他趁着这会儿谢晏辞会下值回来,便来了这书房。 却不曾想…… “公子……”宝源心下不忍,怕他摔倒,忙搀着他。 云烨摆了摆手,示意宝源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 他指了指来时的路。 我们回去…… 宝源点点头,双眼跟泪包似的,稍微一眨眼泪花就要掉下来。 云烨喉头一痒,差点就要咳嗽出声,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只是这一口气喘不上来,脚下踉跄,差点就站不住身子了。 还好宝源一直扶着他。 待走远了几步,宝源想把人先带到凉亭里歇息片刻,抬头看去,却不知云烨何时红了眼眶,嘴唇也毫无血色。 宝源张了张嘴,安慰的话语到了嘴边,裹着一丝心虚说了出来:“…公子别难过,兴许殿下另有安排呢。” 曾经的事他多少知晓一些,也知晓太子殿下将他带回东宫本就是动机不纯,可是,云公子又何其无辜…… 谢晏辞如同往常一样,上值之前会先来卧房看看他,确认他无虞之后再离开。 床榻之上,云烨睡得正熟,双睫薄如蝉翼,微微阖着,阳光透过它打在脸颊之上,留下阴影重重。 谢晏辞安静的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握起他的手递到唇边。 “别离开我。” 谢晏辞轻声呢喃,如同痴儿一般:“烨儿,别离开我……” 他握着云烨的手吻了好久好久,再度睁开眼时,整个眸子都猩红了起来,翻滚着骇人的冷厉。 “你乖乖等我回来。”千万不要跑。 谢晏辞把手放回去,给他掖了掖被角,临走时又驻足深深的看了一眼。 “宝源,照顾好他。” 待人走后,云烨慢慢睁开了双眼,眼底甚是清明,没有一丝熟睡的痕迹。 他搓了搓被谢晏辞亲吻的那只手,心里掩着浓浓的不解。 谢晏辞既然不想他离开,又为何不愿带他去找司淮? 谢晏辞在担心什么? 云烨半坐起身,倚在丝绸软衾之中。 他必须要去一趟禹州,那里定然是藏着什么秘密,或许会跟他遗忘的曾经有关。 可是没有谢晏辞的准允,他根本离不开这东宫一步,他得寻个契机,让谢晏辞心甘情愿的带着他去。 正想的出神,平溪宫外便传来了一声呵斥。 “整个东宫都是太子哥哥的,本公主是他的亲妹妹,哪里去不得?” “……” “狗奴才!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云烨额头青筋直跳。 “宝源!”云烨唤道,“让公主殿下进来吧。” 得了命令,宝源便不敢再拦,跪在谢时宁脚边挪了挪地方,把门口让了出来。 谢时宁冷哼一声,抬脚迈入门内,却依旧对着自己的宫人吩咐道:“不准让他起来,拖下去,二十大板一个也不能少!” “公主殿下饶命,奴才只是奉太子之命行事,公主殿下饶命啊!”宝源俯首磕头,一下响过一下,云烨听着就疼。 “六公主。”云烨道,“宝源虽跟着我,但他却是太子殿下的人,奖惩都应该由太子殿下说的算。您又何必因我而牵怒于他。” 内室与外间隔着几道垂帘,还有一块儿玉刻湖光山色的屏风,谢时宁便坐在外间的梨木镌花椅上,透过屏风向云烨看来,轻嗤一声:“算你识相。” 云烨整理好了衣衫便走了出来,此时的他身形比刚来的时候更加瘦削了些,不久前脸上刚养出来的肉也都没了踪影。 但无论如何,眉眼都是修长疏朗的,犹如画中之人一般。 云烨看了还在门口不停的磕头的宝源,让他站起了身,并道:“去找姜太医拿些伤药去,就说是拿给我用。”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宝源连连道谢。谢晏辞对云烨一向阔绰,所用药材都是极为上等的,若能从姜太医处得一瓶金疮药来,可比赏他几个金瓜子都要实在。 云烨眉头一舒,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去吧。” “呵!”云烨此番做法一点没避着谢时宁,谢时宁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打发走了宝源,云烨转过身来,在谢时宁下方找了个椅子坐下,淡然道:“公主殿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谢时宁可没忘云烨之前是怎么对待他的,这次倒是有机会让她扬眉吐气了。 她对侍女伸过手,趾高气昂的接过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对着云烨点了点:“看见了没,皇祖母手谕,她老人家相见的人就还没有见不到的!” “传太后手谕,云氏之子烨接旨——” 第17章 康宁帝 太后娘娘三番两次的派人来东宫传话,结果都被谢晏辞挡掉了,这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寿康宫中摆上筵席,特地下了手谕来请他过去。 这下谢晏辞再有能耐他也不得不去了。 秋日宴…… 听听这名字,像不像是要给太子选妃的? 云烨拿着圣旨,竟是笑出了声。 谢时宁眼中本来尽是得意之色,听他这么一笑,倍觉莫名:“你笑什么?” 该笑的人不应该是她吗?云烨现在应该哭才对。 “没什么。”云烨敛了笑容,摸着圣旨问道:“秋日宴公主会去吗?” “本公主去不去与你何干!”谢时宁没好气道,怪不得自己讨厌他,除了长得好其他一无是处,现在都快要被羞辱了竟然还笑得出口。 公主殿下万分生气,她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好像无论如何她都奈何不了云烨。 “等到了宴会你就等着吧,皇祖母定会替我好好的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狐媚太子哥哥。”六公主说罢,袖子一甩,怒气冲冲的向外走去,只好像隐约听到云烨说了这么一句—— 可真是及时雨。 什么鬼的及时雨?自己都要死到临头了还不认清现实,到时候宴会上来的都是女眷,太子哥哥一个外男又怎好进入?还不是只有她能帮他一二,若是这时候云烨找她服个软道个歉,她也不是不能高抬贵手一下。 …… 西楚皇宫。 御案之前,一人身着明黄色绣沧海龙腾暗纹长袍,两鬓微白,耀石凤目,正手执狼毫笔蘸取朱砂,批阅奏折。 “来人,把这些给太子送去。” 说罢,他将笔置于笔搁之上,抬眼间瞳仁深邃,剑眉英挺,眼中颇具刚毅之色。 福公公上前将奏折抱在怀里,对康宁帝提醒道:“陛下,酋时了。” “太后娘娘正在寿康宫等着陛下呢。” 福公公这么一说,康宁帝才恍然想起,今日太后是派人来说过,要他去寿康宫用膳。 皇帝从案后站起身,对福公公说道:“差人把这些奏折给太子送去,摆驾寿康宫。” 寿康宫内,皇帝来时早有人准备好了一切,太后也已经在等着他了。 一顿膳食差不多结束,太后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康宁帝见着,也赶紧停了筷箸。 “皇帝啊。”太后张口说道。 康宁帝:“儿臣在。” 来了,今日让他来寿康宫的正题要来了。 太后已年过耳顺,但依旧精神矍铄,神韵犹存,当真是岁月不败美人。 她道:“皇帝整日忙于朝政,有些事情倒是忽略了个彻底。白日里玉贵妃来给哀家请安,倒是提了一句,哀家觉得,皇帝也是该上上心。” 康宁帝坐姿端正,极为恭顺道:“母后但说无妨。” 太后看了他一眼,笑道:“玉贵妃说,小四再过数月就要弱冠,马上就能步入朝堂参政。到时候,皇帝若是让他出宫立府,她这做母妃的,不甚放心。” 康宁帝点点头,颇为赞同道:“那倒是。” “俗话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可不得先成家后立业吗?这男人啊,就得有女人帮衬着打理内院。玉贵妃是想着,是时候给小四定一个王妃了。” “贵妃所言不无道理。”康宁帝接着问道,“泽儿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太后拧眉:“这哀家倒是没问,不过孩子的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小,哪里跟什么女子接触过。” 皇帝点点头:“小四的婚事,有母后和贵妃在,朕放心。” 太后笑了笑,随后这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小四的事情好说。只是这选妃纳妾,总要长幼有序,太子妃尚且未定下来,小四的事怕是也要往后拖延啊。” 康宁帝眼皮一跳。 他就知道! 太子断袖他早已有所耳闻,不过是迎了个男妾入府,又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他们何至于这般放在心上。 让他猜猜,接下来太后怕是要说起那个男妾了。 叫什么来着? “皇帝可知那个云烨?不久前太子迎入东宫的那个男姬。”太后刚巧提道。 康宁帝恍然大悟,嗯,对,是叫云烨。 名字不错。 康宁帝笑了起来,神情比刚才的真切多了。 太后皱着眉看他:“皇帝笑什么?” 康宁帝敛了笑容:“没什么。” 太后:“……” “听说那云烨容貌极为出色,能把宴儿迷的神魂颠倒的,哀家多次召见,都被太子挡了回来。刚巧玉贵妃说要办一场秋日宴,要为小四好好选选太子妃,哀家便也趁此机会,给那云烨下了道手谕。” “皇帝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太后神色端肃,俨然是要生气了。 康宁帝想了想,太子想护着那云烨,但这般将太后拒之宫外着实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就让太后见上一见,若那云烨是个有本事的,也未尝不能一直留在太子身边。 “一切交由母后就好。” 那便是同意了。 太后得了答复也舒了一口气,别看皇帝在自己跟前毕恭毕敬的,但多数都是在插科打诨,但凡碰上太子的事,她是全然没有插手的余地的。 好在这次先斩后奏,皇帝也没有说反对的话。 康宁帝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岔口道:“时辰不早了,母后早日休息,朕改日再来。” 寿康宫外传来“陛下起驾”的声音,待人走后,太后背靠着椅子,陷入了深思之中。 康宁帝表面上不喜皇太子,可这心里,怕是只认谢晏辞这一个儿子。 即便这个儿子沉溺男色,难留子嗣,皇帝都不会废黜他的储君之位。 自古帝王多无情,可这谢家代代出情种。康宁帝一心倾慕懿安皇后,就连她的儿子都是一生下来就被立为了皇太子。世人皆知皇帝宠爱玉贵妃,偏疼四皇子,可细数起来,四皇子又有哪里是真的比得过谢晏辞的呢? 谢晏辞是皇帝一手带大的,他一出生,皇帝便准备好了诞生礼—— 西楚的江山,谢家的皇位! 第18章 谢晏辞:烨儿的腰又细了 瑞和三十二年,秋日宴。 宝源正在帮着云烨打理衣衫,初次面见太后,无论是衣着穿戴还是宫廷规矩,都需注意些才好。 腰封刚刚扣好,谢晏辞便挑开垂帘走了进来,他打量着云烨的身量,挥手让宝源下去了。 眼前人身形欣长,着了身茶白色刻丝云纹锦裳,青丝以玉冠半束,容颜清朗,风光霁月,面色略带苍白但嘴唇却又有着恰到好处的一抹红。 “怎么觉着你这腰又细了?”谢晏辞从背后把人拥入怀中,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轻嗅他身上的温度。 云烨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笑着回他:“许是今日衣服贴身,不似往日那般宽松。” “嗯。”谢晏辞轻声应道。 初秋的日光洒下,映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远远看去,颇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意味。 片刻之后,谢晏辞依旧不肯撒手,云烨低垂着眉眼,看了看那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眸色微深。 “行墨,你若再抱下去,这宴会我怕是要失期了。” 谢晏辞心下微叹,太后懿旨即便是他也不好拒绝,加之今日宴会是以玉贵妃为四皇子择选皇子妃,他一个哥哥,更不好上前去凑热闹。 谢晏辞万般不舍的松开双手,帮他把衣衫褶皱处抚平,边整理边叮嘱他:“今日父皇派我去巡抚大营,我不在宫中,发生了任何事都不要怕,去找父皇身边的福公公。” 云烨点头应下,十分的乖巧:“好。” 宫中不让引车,谢晏辞便把自己的轿撵给了云烨,云烨坐上之后,掀开帘子一看,六公主谢时宁还气鼓鼓的站在原地,不怀好意的瞪着他。 “太子哥哥,你把轿撵给了他,我坐什么啊?” 谢晏辞听此一问甚是不解,眉头一撇,竟问道:“你自小在这宫中长大,道路甚是熟悉,何故再需轿撵?” 谢时宁:“……” 言下之意你让我走过去是吧? 云烨看罢摸了摸鼻子,悄悄把帘子放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 天高云淡雁声啼,清风乍起桂霜立。 初秋的御花园依旧景致别样,没有了盛夏里百花的争妍斗艳,却多了菊花傲然桂枝飘香的微凉晚意。 轿辇停罢,云烨掀开车帘走了下来,宝源正要引着他去见太后娘娘,他却道:“等等。” 云烨朝后面看去,竟是空无一人。 宝源解释道:“公子可是想等六公主?她是西楚的嫡公主,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有自己的轿辇在的。” 听他这么一说,云烨才松了口气,也难怪谢晏辞敢直接把那小丫头扔在原地。 “路上怎无一人在?” 秋日宴受邀的官宦女眷不在少数,即便是宫中不让驾车,那能够乘坐轿辇的诰命夫人定然也能到了的,怎会一个人都见不到? 云烨打量着四周,抬头间看到了眼前的拱门,略微错愕便失笑起来。 后门。 太后娘娘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啊。 “走吧。”宝源还在低着头讪笑,想着该怎么跟云烨解释,结果人已经迈着步子向内里走去了。 方走几步,便见一嬷嬷面容严肃的立在石阶小径上,似乎等他多时。 “公子可是东宫太子府上的云烨公子?”待走近些,云烨便听到嬷嬷问般道。 “正是。”云烨抬手作揖,面容平淡,嘴角噙着笑容,周身清雅无方。 嬷嬷稍稍怔住,一直听说云烨为人狐媚,勾的太子一个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却不曾想此人竟会是这般模样。 倒是和想象中有些许不同。 嬷嬷回过神,依旧面色无波,公事公办道:“奴婢姓刘,宫中人都喊我一声刘嬷嬷,是太后进宫时的老人了,公子也这般称呼奴婢便可。” 云烨微微颔首。 刘嬷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奴婢是奉了太后懿旨来此处等待公子。前院中女眷较多,公子又身份特殊,不好出现在宴会之上,太后便让公子在这后院稍等片刻,待宴会散罢,太后自会召见公子。” 一场宴会少说也得两个时辰,如今天色正早,即便是宴会散罢太后再召见他,时间也是来的及的,可太后偏偏就在这时候宣他来康寿宫,可不就是想让他难堪吗? 更何况,太后手谕本就是打着秋日宴的名头,如今人来了,却不允许坐入筵席之中…… 云烨心中略微细想,便知今日怕是又要跟游湖那日一样了。 刘嬷嬷走后,云烨在这后院之中找到了一方石桌,唤着宝源和他一同坐下。 宝源摇着手拒绝:“奴才是下人,怎可与公子同坐。” 秋风浮动扬起了云烨两鬓的墨发,只见这人展颜一笑,眼中无比的轻松:“坐下让你陪我下棋,难不成你要我站起来给你下?” 宝源一愣,看了看周围,问道:“这也没有棋盘啊,怎么下……” 云烨笑而不语,看着宝源把手伸进了衣袖里,再拿出来时,手掌赫然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四方伸开,正是一个袖珍棋盘,中间放着黑白两子,玲珑剔透,小巧精致。 宝源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问道:“公子……这,你怎么会有这个?” 云烨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在东宫闲来无事,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本来他还在思量今日要不要带上这个玩意儿,出门时谢晏辞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谢晏辞能帮着他挡下太后这么多的传召,定是有人帮他支撑着,再加上谢晏辞让他出了事便找皇帝身边的福公公,想来这康宁帝应是跟谢晏辞同一条船上的,亦或者是皇帝明知道谢晏辞不像话,但愿意当个睁眼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都视而不见。 皇帝都默许他的存在了,那在这后宫之中便没人能实实在在的奈何的了他,即便是太后想动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所以今日前来,要么太后当众讥讽他一顿,要么便是晾着他,等他自己心慌不已的去给太后请安道罪。 想到这,云烨便临时将这袖珍棋盘带上了。 第19章 他怎么会是男姬呢? 寿康宫后院。 云烨一手执棋,一手撑着额头,神情万分专注的对着那一方棋盘,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微风吹落了满树的落叶,偶尔混杂着几株桂花洋洋而下,有的顺着他的衣袍掉落在了地上,有些贪恋他的发丝,迟迟不肯掉下。 宝源一时间竟看呆了去。 他不会下棋,帮着云烨把棋子整理好以后就看着他自己一个人对弈。在东宫云烨也时常自己下棋,可是都不曾如现在这般。 平和,温润,怀瑾握瑜。 明明是变相的惩罚,他眼中却一直带着舒缓的笑意,像是逃出了牢笼,难得的喘到了一口外面的气息。 吱呀—— 失了水分的落叶太过干脆,一脚踩上去便是一道声响。 云烨眉宇之间骤然凌厉,手里拿着的棋子还没经过思考便已丢出手去。 完全下意识的反应,就连云烨自己都被这份警觉吓了一跳。 “嗷呜……” 后院与宫廷相接的海棠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位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此时正捂着额头在地上蹲着。 方才那声痛呼也是她发出来的。 宝源赶紧跑了过去,站在她跟前质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寿康宫后院!” 女子缓缓站起了身,捂着额头,神采灵动的朝云烨这边看了一眼。 还不等云烨说些什么,这女子竟然拎着裙摆,飞速的跑回了寿康宫前院。 宝源正想去追,被云烨给制止了:“罢了,太后娘娘命我在这后院等待,还是别过去了。” 闺阁女子本就身娇体弱,若宝源去追,那女子原是跑不了的,可惜被云烨拦了下来。 殊不知,这女子竟是被玉贵妃连连称赞许久的左卫上将军之女,也是玉贵妃最为称心的四皇子妃人选! “姣姣,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左卫上将军夫人看到自家女儿跑来,连忙问道,方才玉贵妃就已经多次提起她了,硬是找不到人在哪儿。 “母亲。”顾姣姣给各位妃嫔夫人请过安后,跑去了顾夫人身边。 “母亲不是一直在为我择选夫婿吗?就在刚刚,女儿找到心仪之人了。” 顾姣姣把手举到自己母亲跟前,摊开手心,里面俨然是一颗晶莹玉透的棋子。 * 日头正上,云烨听着前院的歌舞升平渐渐销声匿迹,盘算着时辰应是差不多了,不过比自己想象的要快上一些。 “宝源,把棋盘收好。” “是,公子。” 云烨说完不久,刘嬷嬷便来传唤。一路上,云烨跟在刘嬷嬷身后,眉眼低垂,万分恭顺。 待到殿前,刘嬷嬷让云烨进去,但是宝源却被拦在了身后。 “公子!”宝源担忧的看了他一眼。 云烨唇角微勾:“无碍。” 说罢,云烨理了理阔袖,独自一人踏进了寿康宫的殿内。 殿内高位之上独坐一妪,眉眼慈和,鬓发灰白,额间垂着一翡翠步摇,想来便是这西楚太后了。而其下座一女子姿态慵懒随意,额间描花钿,手拿摇扇,皓腕如雪,想来应是玉贵妃。 “云烨拜见太后娘娘,拜见贵妃娘娘。”云烨拎起衣摆,双膝跪地,行一叩首。 太后看着他,静默片刻才道:“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云烨依言抬起头来,只是眉眼低垂,始终看着下面。 他本以为只有太后一人召见他,却不想玉贵妃竟也在此,还有帘幕后面坐着的一干女眷,却不知太后此番是为何意。 羞辱他? 堂堂一国之太后,用不着这么闲吧?他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姬罢了。 不等他思量完,玉贵妃便停下了摇扇的动作,笑靥如花的对着帘幕之后唤来一女子:“姣姣,来,这位可是那棋子的主人?” 顾姣姣一袭鹅黄色缎绣石榴裙,发挽云鬟,红唇白齿,一双凤眼水光盈盈的看着云烨。 小姑娘眼中含情,手中握着那白玉棋子,敛下眉眼,红了双颊。 此一番情状不必多说,在场的妇人都能看的真切,顾姣姣明显是对云烨有意的! 玉贵妃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似笑非笑的看着顾姣姣。 “你可知此人是谁?” 顾姣姣回看自己的母亲,见顾夫人一直不停的给她示意,心下便知自己怕是闯祸了。 扑通一声,顾姣姣跪了下来,赶紧说道:“贵妃娘娘恕罪!小女初来宫中,不识规矩,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还请娘娘责罚。” “贵人?” 玉贵妃冷笑一声。 若她只是倾慕于云烨也就罢了,可她之前便对左卫上将军府透露过消息,有意迎顾家女为四皇子妃,奈何这顾姣姣一直不愿,甚至拿着剪刀对着顾夫人苦苦相逼,言之凿凿道: 此生只愿心相守,一生一世共白头。 好啊!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哪个闺阁儿女没有做过此等春秋大梦?最后真能长相守的又有几个?若非他将军府手握兵权,能助她泽儿一臂之力,她也不会一直在将军府上耗着。 她早先问过顾夫人,顾姣姣可有心仪之人,若是没有,那便找个契机让泽儿与她见上一面。她的泽儿珠玉在前,何等优秀,说不定顾姣姣见了会改变想法,到时候你情我愿,堪称佳偶,再好不过了。 谁知这丫头见了承泽不仅退避三舍,竟还一心扑到了云烨身上…… 他云烨就是个以色侍人的下贱胚子,怎能跟自己的泽儿相提并论,这顾姣姣当真是不知好歹! “顾夫人,看来令女也并非传闻中那般才貌双全。如此眼力劲儿,往后可怎么明辨是非,掌管内宅呢?”玉贵妃眼底冰凉一片,字字珠玑,俨然是动了怒。 “吾儿不才,但却也是西楚正统皇子,本以为顾家女心比天高,看不上吾儿,唯有那东宫太子能入你的眼,却不曾想,你竟是爱慕上太子的男姬了!” 贵妃此言一出,满座惊愕,不可思议的打量着从进殿便一直跪着的云烨。 最为难以置信的当属顾姣姣了,“男姬”二字,似是震碎了她的耳膜,浑身僵硬的向云烨看去。 男姬? 他怎会是魅惑储君的……男姬呢! 第20章 知道的太多可是会死人的 云烨眼睫微颤,眼尾似是泛起了红,斜睨了顾姣姣一眼。 原是如此。 误闯后院之人竟是玉贵妃内定的四皇子妃。 云烨对着玉贵妃作揖道:“鄙人不才,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更不敢与四皇子殿下相提并论,还请贵妃娘娘明鉴。” “荒唐!”玉贵妃直接掀翻了案上的茶盏,噼里啪啦的碎瓷片砸在了云烨跟前。 “好一个素昧平生!方才进殿之时你二人便在眉目传情了,你当本宫与太后娘娘眼瞎是吗?” “呵。”玉贵妃冷笑一声,转而对着太后娘娘面带悲切道,“早便听说东宫新收的男妾颇有手段,但太子品性素来端正,本宫原是不信的,可今日一见,这传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 传言皆道太子殿下得一男妾,样貌卓越,身姿不凡,太子殿下为博人一下,不惜收敛天下珍宝供其玩赏,更有迎其为太子妃的势头。 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国母,难不成以后的西楚皇后要是一男子吗? 荒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便是那东宫男妾,难怪能勾的太子殿下忘乎所以。” “前几日还听说太子殿下带着他去游湖,他当真去了,与那些世家子弟同席也不嫌丢人。” “我还听说他还想跟四皇子殿下叫板呢,高谈阔论的想要作诗一首,简直笑死人了。” “样貌出挑吗?我那不成器的表哥昨日去勾栏瓦舍带回来一男花魁,我看他俩也就彼此彼此。” “……” 帘幕之后的女眷们低声细语,偶尔冒出来的几个字眼也甚是不堪入耳。 云烨一言不发的听着,眉眼低垂,万分恭顺,只那阔袖之下的双手却悄无声息的攥紧了。 四皇子和玉贵妃不愧是母子,就连耍的手段都这么的如出一辙。 “贵妃娘娘。”云烨面色平静,声音低沉,“云烨既已心属太子殿下,便不会再对他人有情,况且……恕在下直言,太子善待在下,在下又何必去招惹这位姑娘,给自己平添烦扰呢?” “你的意思是,本宫冤枉你了?” “在下不敢。” 玉贵妃闻言笑了起来,眼带讽刺的瞥了他一眼:“本宫怎知你心中所想,怕是早便知晓了顾姑娘身份也未可知啊。” 言下之意便是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仅要攀附着太子殿下,还打着左卫上将军之女、四皇子妃的算盘。 更直白点便是,她为自己儿子钦点的皇子妃没能看上她儿子,是因为他有意勾搭在先。 啧。 云烨舔了舔后牙槽,勾唇轻笑:“在下对女子无感,万望娘娘切莫多想。” “你!”玉贵妃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够了!” 闹腾了这么久,太后娘娘终于看不下去,发了话。 她眼带警告的看了玉贵妃一眼,说道:“今日之事,便到这吧,哀家累了,贵妃送这些夫人小姐出宫吧。” 说罢,太后揉着额头,颇为不适的让人搀扶着她回了偏殿,丝毫不给玉贵妃说话的机会。 玉贵妃被呛了个脸红,待太后走后,颇为不甘的瞪了云烨一眼。 “太子殿下终究是嫡子,就连被他垂青的男妾都能得太后娘娘护佑一二。” 云烨笑了笑,眸中璨若星河:“云烨福薄,怎比得上贵妃娘娘有陛下照拂。” 玉贵妃蹭的站起了身,染了豆蔻的指甲都要被她掰断了去。 “牙尖嘴利!” 云烨面色坦然,依旧身行端正的跪在大殿之内。 一旁的顾夫人却听的心惊肉跳,悄无声息的把自家女儿拉到了身边来。 这云烨当真是个敢说的,玉贵妃讥讽他以色侍人不登台面,他却敢直接道玉贵妃与他也别无二致,同样是姬妾,只不过所奉之人不同罢了。 当真是……神仙打架,神仙打架啊…… 顾夫人刚想趁着二人不注意将女儿带走,却听得殿外来了一太监对着玉贵妃回禀:“沈二公子殁了!” 顾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知道的太多可是会死人的。 …… 彼时的承乾宫内。 “殁了?!” 康宁帝看着福公公,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的事情?” 福公公回道:“昨日夜里。” “沈二公子出事以后,性情大变,阴阳不定,没有婢女敢去侍奉,还是今早沈夫人去看的时候才发现的。” “怎么死的?” 福公公默了片刻:“……吞金,并且留了封遗书,说是无颜面对双亲,活着万分痛苦……依照那遗书上的意思,似乎是沈二公子想不开自杀的。” 康宁帝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 自杀?沈文耀怎么可能会自杀?吞金而死,做事周全,如此不拖泥带水,康宁帝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么一人。 太子啊太子…… 可他这儿子秉性素来沉稳,若只是前几日游湖沈文耀的几句挑衅,应是还不足以让他对其动手,除非是这沈文耀知道了什么,亦或者还有哪里惹到了他。 老二生性凉薄,性格极端,很少有人能被他挂在心上,现下看来,难不成是云烨…… 康宁帝脸色微沉,手上无意识的拨弄着腰间的玉佩。 “去查查那个云烨。” 福公公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怀疑……” 康宁帝不语,只抬眼看了他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福公公颔首,躬身离开了内殿。 第21章 蓝色的胎记 沈二公子殁的突然,却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一时间朝臣命妇都对沈丞相府退避三舍,就连玉贵妃听到了讯息也直接昏厥了过去。 谢承泽得知消息之后便赶来了寿康宫,打点好了玉贵妃,又将这群夫人小姐们都送出宫去,才得以空闲下来。 “云公子留步。” 云烨趁着这会儿无人理会他,正打算回到东宫去,不曾想刚踏出殿门,便被谢承泽叫住了。 云烨转过身,淡然一笑道:“四皇子安好。” 谢承泽道:“云公子这般着急作甚?今日既然遇到了,便将前些时日没喝完的酒续上,如何?” 不如何。 云烨心道。 现下玉贵妃昏厥,谢承泽不在跟前守着却来找他喝酒,能有什么好事? “四皇子恕罪,云烨前些时日染了风寒,太医叮嘱不让碰酒,你我还是改日再聚吧。” “云公子。”谢承泽眼睛微眯,似笑非笑道,“母妃抱恙回了昭纯宫,可她离去之前,并没有让你起身啊。” 云烨:“……” 寿康宫历代便是太后娘娘的居所,其中虽布局精巧,一步一景恢弘斐然,但与东宫却也无甚区别,直到云烨跟着谢承泽穿过了曲折廊桥,过了石屏,投入眼帘的竟是另一方天地。 树荫笼罩,碧水澄澈,院落之中只有一方寒潭,素朴却也无比清幽。 寒潭之前,谢承泽双手负后,先是说明了一番此处的渊源:“此湖名唤若惟,与这寿康宫一体,本是后宫妃嫔的居所。可是前朝之时,凡是居于此宫的妃子最终都会投入这若惟湖中死去,待谢家先祖登基,便将此处改造了一番,用作太后寝殿了。” 云烨看了眼这若惟湖,甚是不解的问道:“皇宫庭院何其之多,此处既然不详,为何不直接封了去,何必留给太后娘娘居住?” 谢承泽听到“不详”二字笑了笑:“谢家先祖找大师做过法,说是此处多冤魂,性极阴,得找这命格最为贵重之人镇压才行。” 云烨眸光深邃,瞥了眼寒潭之中倒影的身影,语调深沉的问道:“所以,四皇子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沈二公子死了,谢承泽不可能无动于衷,况且他与沈二公子的残废好像还纠葛纷杂。 “云公子。”谢承泽开门见山道,“你不喜弯弯绕绕,本宫也不与你过多废话。本宫只问你,沈二公子残废,是不是你干的?” 云烨面不改色的与之对视,心跳平缓,毫不慌张。 “不是。”云烨否认道。 谢承泽看着他,盯着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揣摩了半天也没有觉察到任何的不对。 难不成真的不是云烨? 可是沈文耀之前跟他说的很明确,并不像是在撒谎。 ……究竟是不是,一试便知。 谢承泽陡然抬起手向云烨脖颈袭去,云烨只觉得一阵风过来,想都没想,胳膊直接抬了上去,挡住了这一击。 谢承泽眼神瞬间怪异起来,冷笑道:“云公子竟然会武?” 云烨挑眉:“刚刚才会。” 谢承泽说着,动作迅疾的又是一拳,朝着云烨腹部而来,若说刚才那一掌是试探,此一拳便是带着九成的力道的。 “四皇子这是何意?” 云烨方才那一挡也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武功什么的他是全然不会的,即便是会,也应该是他失忆之前会。 谢承泽一拳朝着他而来,云烨想都没想,身姿轻盈的抓住对方胳膊,借势翻到了他的身后。 “云公子如此深藏不漏,本宫原是小瞧了你了。” 云烨堪堪稳住身形,内心万分勉强,面上倒是笑的从容不迫:“君子动口不动手,四皇子,咱们有话好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云烨知道,就自己这身子骨,四皇子十式……不,五式之内,必定将他干趴下。 还是早早结束,比比谁更会耍嘴皮子吧,这样自己还能瞅准机会脱身。 四皇子抚平气息,看云烨神情不似作假,便答应了下来。 云烨暗自松了口气。 谢承泽道:“把你鞋脱了。” 云烨:“……”啥? “愣着干什么?”谢承泽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云烨看他靠近立马一手挡在身前往后退。 “别,我脱。” 云烨就这么一脸诡异的看着谢承泽,乖乖的把鞋脱下来一只。 边脱还边在心里想,这人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癖好的话,那便是想让他把鞋脱了,待会儿跑路硌脚,跑不了太快。 云烨乖乖的把鞋放到地上,一只脚翘起来,金鸡独立。 谢承泽走上前去,对着那只脚好一番查看,看的云烨心里发毛。 “裤脚挽起来。” 云烨:“……”默默挽起了裤脚。 秋日不燥,打在云烨的脚踝上衬的他肌肤盈盈,白的似是发着光,踝骨挺立,脚趾修长带着粉嫩,细细看去,如同羊脂白玉一般完美无缺。 谢承泽看的认真,云烨却尴尬的蜷缩着脚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另一只也脱了。” 云烨:“……那这只能穿上吗?” 谢承泽想了想:“能。” 云烨:“……”倒也不算是太变态……吧…… 把这只鞋穿好,云烨又把另一只鞋给脱了去,同样的操作,谢承泽把云烨的两只脚全都看了个遍。 最终一无所获。 云烨把两只鞋全都穿上,刚穿好,谢承泽却又要求道:“两只鞋都脱了,我要看看你小腿。” 云烨再好的耐心也要被他给搞没了,怪不得要带自己来如此僻静的地方,好歹他现在也算是他皇兄的人,如此要求,可不就是非礼吗? 简直……简直逾矩! “四殿下不妨一次性道个明白,你究竟在找什么?”云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谢承泽也意识到自己此番做法太过失礼,故而方才云烨穿鞋的时候,他都是背对过去的。 听他这么一问,谢承泽额间青筋跳的厉害,鼻子上都要出细汗了,他想了想,索性将事情给说了出来。 “你不是说沈文耀之事与你无关吗?可是他曾告诉本宫,那晚虽下着大雨,他却因为大理寺的要务入睡极晚,最后是燃着蜡烛,趴在案牍上睡了过去。” “那晚贼人来的时候,他意识虽已经涣散,可却还是看到了那人身负重伤,衣衫破败,并且脚踝之处有一蓝色的胎记。” “他说那胎记太过罕见,他不可能记错。” 云烨眉头轻蹙,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他沉思片刻道:“实不相瞒,云烨身上并没有什么胎记。四皇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太子殿下。” 谢承泽:“……” 此话一出,云烨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对,轻咳一声,还是打算听谢承泽的,干脆把裤腿再拢上去,让他亲自确认一遍算了。 云烨一边脱鞋一边又存了心思的问道:“那日沈二公子不是还说,他将那贼人的小臂抓伤了吗?难道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谢承泽摇摇头:“非也,小臂确实是伤到了,不过不是抓伤,而是他拿起了案牍上的剪刀,给划伤了一道口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第22章 落湖 他的手臂上一直有伤,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但他一直知晓,那不是抓伤。 若说是剪刀刺伤,那便能对得上了。 可是谢晏辞说过,他与沈二公子一案无关,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然如此。时辰,地点,浑身的伤……都太像了。 若他当真是那晚潜入丞相府的凶手,那他为何要去伤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之人? 除非谢晏辞说谎! 他失忆之前的事情,谢晏辞并没有全然告知于他,说不定是他查到了当年自己全族尽诛之事内有冤情,所以心有不甘前去报仇。 可是…… 不对,这样也不对。 如果真是如此,他定然是要沈丞相府血债血偿的,怎可能只将一人手筋脚筋挑断便作罢了呢? 只这一瞬间,云烨心思百转千回,思量到最后,还是决定要去禹州找一找司淮,说不定,那里才有他真正想要知晓的东西。 云烨暗自喘了口气。 谢晏辞,你最好不要骗我…… 云烨两条小腿白白净净,别说是胎记了,连个痣都没有。谢承泽看罢,拧着眉头觉得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让云烨把裤脚放下。 “唐突了。”谢承泽道。 云烨把裤脚鞋子一并打理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便道:“那四皇子慢慢赏景,云烨先行告退?” 谢承泽点点头,耳根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两人刚说罢,云烨正打算走开却又折返了回来,对谢承泽道:“不如四皇子先走?” “为何?” 云烨看了看这若惟湖,他想去找司淮,谢晏辞那关过不了他便是永远都去不了,他能看得出来,谢晏辞是在乎他的,至于为何不让他去找司淮治病,个中缘由云烨暂时还不想去思考。 谢晏辞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去的…… 对吧? 云烨在心里反问自己。 他并不确定,但他打算赌上一把。 对自己狠一些。 “四皇子。”云烨敛下眉眼,静静的注视着湖中自己的倒影,“这若惟湖风景正宜,云烨还想再逗留片刻。倒是四皇子,玉贵妃尚未苏醒,你身为人子,理应在人前尽孝。” 谢承泽微微颔首,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待四皇子走远,云烨思量着,到底该怎样落入湖中,既不显得刻意,又能及时的被人发现给捞上去? 他是想作一回,但他还不想把自己给作死。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背后就来了股力道,不仅撞的他后腰生疼,还直接将他送入了湖中。 噗通—— 刹那间,云烨如同一步迈入了寒冬,冰凉的湖水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似是要将他所有的生息全部夺走。 他艰难的睁开双眼,眯成一道缝,只看得周围一片湛蓝,岸上似是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云烨:“……” 嘚了,用不着发愁该怎么自然而然的落湖了,倒是该想想推自己这人究竟是谁。 *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瑜瑾岁序幽。 什么? 云烨眉头不由自主的皱紧了去,只觉得这若惟湖好冷啊,他的骨头缝都要被冻僵了。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瑜瑾岁序幽啊。” 谁写的口水诗?一点都不好听。 云烨在心里默默的嫌弃着。 “阿轩!”不知哪里来了个脑瓜崩,力道不轻的打到了他的额头上。 “阿轩,你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嫌弃呢?小心待会儿爹爹揍你!” “什么?” “阿轩,你快快醒来呀。” 云烨意识再度复苏之时,眼前已经不是若惟湖里的蓝了,而是灯火通明,轻纱罗帐的平溪宫。 烛火相依,蜀锦淞绣的帐褥裹着璞玉一般的躯体,榻上之人薄唇毫无血色,肌肤苍白的似是一碰就破。 谢晏辞敞着胸膛把云烨抱在怀里,用身子给他喂暖,一边把他抱进一边唤道:“烨儿,你别睡……” 若惟湖地处偏远,云烨落进湖里被人打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意识,气息绵薄,浑身冰冷,若不是还有那么一丝心跳,谢晏辞都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烨儿,烨儿,你想说什么?咱们醒来再说好不好?” 谢晏辞心里慌的厉害,这感觉像极了当年容和要走的时候,他就这么抱着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希望奇迹能够发生,生命能够转圜。 紫绡帐外,西楚太医跪了满地,一个个低着头,面带哀婉的听着他们的太子殿下一句一句的喃喃。 云公子身子骨本就有疾,虽然一直在好生将养着,但却治标不治本,内里空虚,他们救得了一时,但却救不了一世。 一炷香内,若是云公子还能醒来,那么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醒不过来,那便只能…… 姜华清把炭火盆放的离床榻又近了些,叹了口气。 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云公子自己了。 “咳……” 怀中之人身躯恍然一抖,一声轻咳吐出了不少的水,混着血丝,沾染到了被褥之上。 谢晏辞来不及擦拭,赶紧低下头去看:“云烨!” 云烨眉头紧蹙,只觉得胸腔之间仿佛被人撕裂了一般,疼得厉害。 眼睫轻颤,呼吸陡然加重,一屋子人都在提心吊胆的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行墨……” 云烨缓缓挣开了双眼,身上无知无觉,待到意识彻底清明才发觉,自己竟浑身赤果的躺在谢晏辞怀中。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谢晏辞的胳膊:“我醒了,你别担心。” 正说着,又是一声咳嗽,云烨瞬间觉得自己刚恢复的力道失去了九成。 “……” 他这身子当真是破败,经不起一点大风大浪,就单单是落了个湖,竟然差点要了老命了。 相比于云烨的淡定,谢晏辞却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他面色紧绷,怔怔的看着云烨,手颤抖着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烨儿……”谢晏辞声音沙哑,整个人极近失态。 云烨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复又说道:“没事了,你别害怕。” 说罢便闭上的双眼,他还得再缓缓。 他们二人前胸贴后背,谢晏辞的种种反应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听着身后人那一声快过一声,慌乱而又有力的心跳声,云烨安心的靠在了他的身上。 果然,谢晏辞不可能骗他,这心跳是最无法辩驳的证明,谢晏辞的确很爱很爱他。 第23章 我带你去禹州好不好? 云烨躺在床榻之上,谢晏辞一勺一勺的给他喂药,动作温柔细致,万分谨慎。 云烨看着他,胸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心疼,这次落湖虽说不是他自导自演的结果,可他原先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威胁谢晏辞。 他抬起手,想要去抚摸谢晏辞的眉眼,但却被他一把摁了回来。 “乖,快没了,咱们喝完。”谢晏辞哄道。 云烨眼眶一酸,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对不起。” 谢晏辞吃了吹汤匙里的药汁,轻声细语的哄着他:“不是烨儿的错,是我不够好,没能照顾好你。” 谢晏辞无比的懊悔,早先便知晓他身子有疾,竟还放任他一人去赴鸿门宴,明知太后会故意刁难他,却还是没有派个暗卫跟在他身边。 是他的错,都是他,考虑不周。 “烨儿,过几日,我带你去禹州好不好?” 谢晏辞眼里藏着浓浓的歉疚,早先他便应该带云烨去的,可是他怕司淮发现他对云烨做的手脚,便一直将他圈在身边,现在好了,出事了,他不得不将人带去。 云烨听此话赶紧转移了视线,掩去了眸中的微芒,带着些许期望的说道:“之前听姜太医说过,你要带我去禹州见见司老之子司淮。” “……没错。”谢晏辞点点头,多多少少是有着些心虚在的。 “原本是想着过段时日再带你去,等我跟司淮交涉好了,确保你能一路无虞了再动身。可是之前你给我提了句,说是想去祭拜你的父母,你既然想去,我哪有不应的道理?索性就将日子提前了,先带你祭拜父母,再赶往禹州。” 云烨听罢,早先便出现过的那份慌乱再次卷土重来。 他说去祭拜父母的时候,谢晏辞并没有答应;去往禹州找司老之子司淮,也只是姜华清情急之下给他留的希望,此两件事,谢晏辞一件都没打算做,但现在他却…… 两件事情连在一起,自圆其说,相当完美。 这话是他本就打算好要说给他听的,还是他落湖之后,谢晏辞即兴发挥出来的? 若是后者,那也太可怕了些…… “烨儿?”谢晏辞见云烨不应,便喊了他一声。 云烨回过神,定定的看着谢晏辞。 “行墨……”云烨张了张口,话语滚到嘴边却又被他咽了下去,转而换了另一句问了出来,“我是不是,病的很严重?” 是不是我病的太严重了,你怕再不带我去祭拜父母,便没机会了? 是不是我病的太严重了,要是再不去禹州,便要一命呜呼了? 应该不是……应该不是你藏了什么秘密,不敢告知于我吧?应该不是你不爱我吧? 云烨看着谢晏辞的眼睛,心跳的厉害。 谢晏辞被他问的浑身一僵。 他看着云烨那双眼睛,纯澈,干净,如同刚刚把他带回东宫时一样,全然都是对他的信任。 谢晏辞苍白的转过脸去。 云烨眼里的希冀即将破碎。 “烨儿。”谢晏辞开口,低低的唤他。 “别多想,我会治好你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谢晏辞红着眼眶,去亲吻他的嘴角,珍重,爱怜,又满是惶恐。 云烨任由他亲吻自己,肌肤相接之间,他似乎能感受到谢晏辞的真心。 唇边微凉,带着淡淡的咸意。 谢晏辞哭了。 * 时维九月,转眼间便已是深秋之时,云烨在这东宫中将养了月余,谢晏辞终于要带着他启程了。 “咳咳……”落湖之后,云烨便会时不时的咳嗽,即便是在燃着火盆的室内也止不住。 谢晏辞拢了拢他身上的披风,又探了探手炉是不是热的。 “小心些,待会儿上了马车便好了。” 云烨点头:“嗯。” 此次出行一切低调从简,白日的时候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从东宫驶出了,待到晚间了他们再动身。 云烨朝着宣政殿的方向看了看,再过几个时辰,康宁帝便要在那里上早朝了。说来也是,他落湖之后千算万算,都想到了谢承泽会转身回来发现他,都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是被康宁帝的人所救。 也是,他霸占的是康宁帝的嫡子,西楚的皇太子,皇帝就算是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总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任由他对着他儿子吹枕边风。 “烨儿。” 谢晏辞伸了只手给他,要带他登上马车。 云烨刚把手递过去便听到身后谢时宁在喊:“太子哥哥!” 云烨动作一顿,刚想转眼去看便被谢晏辞直接带上了马车。 谢晏辞把车帘放下,立在原地,神情淡漠的看着谢时宁向他跑来。 “太子哥哥。”谢时宁看谢晏辞护云烨护的厉害,恨不得看都不想让她看一眼,嘴唇一瘪,眼看泪珠就要掉下来。 “太子哥哥,你当真要将阿宁一个人仍在东宫吗?” 谢晏辞眼神无波,嘴边挂着讥讽,万分冷漠的说道:“谢时宁,你该庆幸孤还愿意把你留在东宫。” 他现在是一点好脸色都不给谢时宁,云烨落湖,他万万没想到幕后黑手会是谢时宁,原先他只道这个妹妹只是品性顽劣罢了,却不曾想心思能够歹毒如此,竟学着后宫妃嫔,做起了如此心狠手辣之事。 谢时宁看他如此,心脏如同揪起来了一般,难过的不知所措:“我说过了,是云烨背叛你在先,我亲眼看到他跟谢承泽密谋,是他要害你,我是看不过去才出手的!” “够了!”谢晏辞额间青筋突起,毫不留情的驳斥她,“事情原委我早便查清,烨儿也跟我说了事情经过,你若是当真看不惯他,现在就可以回康寿宫去,以后也不用再来。” 谢时宁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对着自己的皇兄无力的哭喊:“你信云烨,你不信我!谢晏辞,我亲眼看到他在谢承泽跟前脱去鞋袜,宽衣解带,他主动去勾搭谢承泽!这些,他会告诉你吗?” 第24章 青冥之色,水滴之状 “谢时宁,他告诉孤与否,这都是孤与他之间的事,与你毫无干系。” 谢晏辞似是毫不在意自己妹妹的话,挥挥手,命人将她带走,并勒令道:“来人,在孤回来之前,六公主谢时宁,不得踏出广兰殿半步!” “谢晏辞!”谢时宁气的跺脚,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是你亲妹妹,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要去找母后,我要告诉母后你欺负我!” 本以为将懿安皇后搬出来谢晏辞会有所动摇,怎知谢晏辞只是冷笑一声,甩袖登上了马车,留下轻飘飘一句—— “你尽管去,只要你踏出了这东宫,以后都别想再来。” 两个宫人架着谢时宁,强行将人拖走了去,一路上只听得到她不停的在哭闹。 马车外表虽朴素无华,内里却是五脏俱全,空间宽敞,应有尽有,云烨若是累了,躺下来休息都不成问题。 火炉烧的正旺,周身又覆着被褥,云烨端坐其中只觉得哪里都是暖洋洋的。 他掀开帘子一角,静默的看着谢晏辞是何其无情的将自己的亲妹妹丢下,坐到了自己身边。待到马车缓缓驶动之后,云烨才开口问道:“行墨。” 谢晏辞转过头,握着他的手道:“可是难受了?” 云烨摇摇头。 “方才六公主说的那些,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谢晏辞笑了笑,眼神温柔如水:“我信你。” 云烨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随行一道的还有姜华清和宝源,连带着一车子的药材行李,都在后面的马车上跟着。云烨看了看怀里的手炉,身上穿着的华服,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 命好如斯! 他何德何能被谢晏辞这般供养着,跟着祖宗似的,金银财宝如同大风刮来的一样,毫不吝啬的都填在了他这个窟窿里。 谢晏辞查探了一番炭火,确定了一时半会儿还熄灭不了,便对云烨道:“今日起的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云烨点点头,谢晏辞便将人搂在了怀中,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云丝锦衾拥着,好让他睡的舒适。 ……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瑜瑾岁序幽。 云烨意识方消,耳边便又响起了这句诗。 还是那个声音,一个小男孩儿,手里握着卷轴,衣冠华服。一手背在后,佯装沉稳的来回踱着步子,边走边振振有词的背着诗书。 “阿轩,你别老看那些东西,待会儿夫子要来敲你脑袋了!” 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尚未散去的稚嫩,听上去,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你是谁?”云烨皱着眉问道。 眼前云雾重重,怎么都挥之不去,他看不清这小孩儿的面容。 他好像与自己甚是熟悉,是谢晏辞吗? “完了完了,今日来爹爹要来查课,我还没背会呢。” 小男孩儿好像根本听不到他说话,自顾自的说着他听不懂的一些东西。 “什么爹爹?你究竟是谁?”云烨在此问道。 场景一转,眼前画面如同轻烟一般慢慢消散了去,再等他恢复神明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湛蓝的湖底,冰冷刺骨的湖水,他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却唯独感觉到了自己腿上一片灼热。 左腿,脚踝之上,即便是湖水在怎么冰冷,哪一块依旧烫的人生疼。 他努力睁开眼去看。 模糊之间一块儿铜钱大小的胎记,青冥之色,水滴之状,那么的生动,又那么的不可思议。 云烨一下子给惊醒了去! 他腿脚一蹬,惊魂未定的坐起了身,抬眼一看,自己左脚正北谢晏辞窝在掌心之中。 云烨心下一紧,手上握紧了锦衾。 “可是烫着了?”谢晏辞见他醒来,眉心微皱,关怀备至的问道。 云烨想都没想就先否认:“没……” 谢晏辞拍了拍他的脚踝,有轻柔的用手指按着,叹了口气。 “方才没注意,一不小心就让这香灰落到了你的脚上。这都红了,还不疼?” 云烨探着身子向前,瞅了一眼。 他皮肤一向白嫩,确实是留了个浅浅的红痕在。 云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松了口气。 “没什么,这连皮都没破,不至于疼。” 自从他落水之后,谢晏辞就格外的宝贝他,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即便是养女儿也没有这么娇贵。 谢晏辞再三检查了一番,确定无碍了才将他的脚放回被褥里,仔细的盖好。 云烨挑开帘子,看了眼外面将将亮了起来的天色,发觉他们还尚未走出京城。 “这么慢?”他问道,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谢晏辞坐过来。 后者笑了笑,将帘子放下,把手给他塞进了褥子里。 “不是我们行的慢,是你睡了没多久便醒了。”谢晏辞将他连人带被裹了个严实,搂在怀里,“待会儿让宝源送来些安神香,你这几日睡得都不怎么安生。” “可是落湖吓到你了?”谢晏辞问道。 云烨未语,稍作思量还是决定将事情说出来。 他往谢晏辞身上靠了靠,找了个舒适但又能看清他表情的位置,睁着眼睛问他:“行墨,我身上可有胎记之类的?或者是纹身,烙印?” 谢晏辞垂眸,眼底幽深晦暗。 “没有。” 他肯定道,而后眉心微低,略带不解的问道,“为何这么问?” 云烨舌头抵着牙槽,薄唇轻启,照实说道:“行墨,六公主不是说,那日在湖边谢承泽让我脱去鞋袜吗?” 虽说谢晏辞对此事并不吃醋,云烨还是想着,既然都说了,还是连带着一起解释一番的好。 “嗯。”谢晏辞轻轻应了声。 云烨继续道:“其实那日玉贵妃昏厥之后,我本是要走的,四皇子将我拦了下来。” “他把我带到了若惟湖边,告诉我,沈二公子遇害那天,他看到了凶手的特征,脚踝之处似是有一胎记。我为了自证清白,便将鞋袜脱了去,让他查探了一番。” 云烨身上有没有胎记,哪里又有痣,这些谢晏辞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无比确认,云烨别说是脚踝之上,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儿胎记在。 第25章 云·矫揉造作·烨 “四皇子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身上有没有胎记我自己都不甚清楚。” 云烨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谢晏辞笑了起来,手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啄了一下。 “谢承泽说那凶手脚踝上有胎记?兴许是麻药过多,沈文耀幻觉了也不一定。”谢晏辞说道。 此话一出,云烨忽然想到了方才那个梦,梦里看到的那个胎记,兴许是自己落湖之后,出现了幻觉也不一定。 毕竟他脚踝上确实没有不是? 马车平稳的往前走着,时不时的传来一声车夫驱马的声音。 “吁——” 马车突然停止了前行,方才还咕噜噜转动的车轮声消失了去,一时间周遭安静的厉害。 云烨忽然提起了心,还没出京城,应该不至于遇上绑匪吧?谢承泽想出手应该也不至于现在就动身啊。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谢晏辞。 后者突然笑了起来,掐了掐他的脸蛋儿:“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烨这几日卧床,脸上的肉少了不少,现下被谢晏辞掐着比原来还要疼上些。 他再次不满的把手给他拍掉了去。 谢晏辞眼睛微眯,甚是开心他的反应,手上改掐为揉,边揉边对着外面的车夫说道:“沉风,怎么回事?” 没错,谢晏辞出行,驾车之人正是他的暗卫之首,沉风大人。 大材小用,但是太子殿下就是乐意。 沉风回道:“回主上,是鸿福楼的掌柜。” 常伯? 云烨瞬间直起了身子,从谢晏辞怀里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袍,一时间又是清雅无方。 谢晏辞挑眉看他。 云烨小声道:“常伯好歹是长辈,看到我等如此,不好。” 谢晏辞要把人拦回来。 云烨僵着不动,还暗暗的瞪他。 谢晏辞心下甚是开心,带着笑意的说道:“怎么回事?” 常伯站在马车之外,稍稍往前走了两步,说道:“殿下,老奴听说您要带公子去禹州寻医,顺带……这道路遥远,多有不测,老奴想一并跟着,也能照应一二。” 谢晏辞想都没想就要拒绝,途经之地恐多有穷山恶水,路途奔波,常伯一把身子骨了,怎好一并跟着。 “常伯……” 云烨拍了拍他的手,将他的话打断了。 “常伯并非不顾大局之人,可现下一早站在这里等待,醉翁之意,恐不在酒。” “怎么?”谢晏辞看他。 “如今我举族尽诛,常伯依旧愿意守着我一人,想来当初便与我家人主仆情谊深厚,如今得有机会能去祭奠旧主,他定然不愿错过。” 常伯见过他家族兴盛,见过他满门血戮,更是苦苦寻他多年,没人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但此时云烨却清楚,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过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再去见上一眼旧主,了却了毕生的心愿。 云烨此番一说,谢晏辞也松了口,准允常伯跟上,随之一道同行。 * 禄州。 几人行了数日,难得的碰上了个好天气,谢晏辞也准允云烨下来走上一走。 沉风猎来了几支飞鸟和游鱼,宝源便将器皿架了起来,找来了些枯树枝,准备架火生烤。 “公子一脉是从这禄州发家,您的祖父带着老爷一同科举,后来都中了榜,得了进士,一时间双喜临门,人人皆羡。” “再后来,老爷得圣上赐婚,娶了永昌侯府的嫡小姐为妻,这才彻底在京城安了家。这永昌侯府的嫡小姐,便是公子的母亲,她性格温婉,又出身名门,不仅为老爷协助内院,延续香火,就连朝堂之事都能略懂一二。老爷就这么一帆顺水,官位越升越高,后来被圣上钦点,做了太子殿下的帝师,这是你们这一脉,最为兴旺的时刻。” 树荫之下,云烨搬了个小凳与常伯对坐,听着他讲述自己失忆前,家族里的事情。 他听的认真,常伯回忆的用心,但一旁一道坐着的姜华清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太子帝师……他怎么记得是姓容啊? 不过那时他还未进入京城,人家族中的老仆都这般说了,兴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定。 常伯继续说道:“公子您打小聪慧,后来夫人带着您入宫拜见皇后娘娘,被陛下见到了,便特允你在国子监就读,做太子殿下的伴读。” “殿下性子沉稳,又长你几岁,在宫中事事照料着您,我本想着你二人是情同手足,谁曾想……”常伯说到此摇了摇头,啧叹了句,“无论如何,殿下待你的情感一直不少,老奴就想着,公子以后能好好的,老爷与夫人泉下有知,也定会万分欣慰的。” 云烨看着常伯满头银发,心中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他有点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见识到了一场令人叹惋的主仆情深,听得了一个家族的兴起衰落。 他忘记的东西太多了,没办法与之共情,但却也能体会到常伯口中逐字逐句间的各种不易。 他拍了拍常伯的肩膀,聊表抚慰。 他举家既然是因为宗族之错被满门抄斩,最后的归宿应是草席裹尸,扔到乱葬岗去的。可他父母不仅被葬回了禄州,竟还进了祖坟,立了墓碑,想必这些都是谢晏辞做的。 他回头看了眼正在烤鱼的谢晏辞,拎着矮凳挪了过去。 “行墨。”他搂着人的胳膊。 谢晏辞低头看他,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虽说他一直在烤鱼,可那边的动静他可是听的一清二楚,也知晓常伯没说什么露馅的话。 “别着急,一会儿就好。”谢晏辞佯装他只是来闹鱼吃。 云烨摇摇头:“不喜欢吃鱼,但如果是你烤的,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 谢晏辞挑眉:“你还挺挑的。” 可不是他挑。 云烨在心里道,他是真觉得这鱼有股腥味儿在,并不好吃,比这鱼来说,他还是更喜欢吃鸡。 “咳咳……”云烨喉间一痒,咳嗽了起来。 谢晏辞顿时紧张的看过去:“怎么了?” 云烨虚弱的拽着他衣袖:“哎呀,好难受啊,果然我跟这鱼味儿犯冲,吃不得吃不得……” 谢晏辞:“……” 头一次见识云烨这般矫揉造作。 第26章 吐血 夜间。 “咳咳……”禄州偏北,天冷的格外的快,晚间温度更是降的厉害。 云烨与几人说话之间,不小心吸了几口冷气,这会儿正在马车上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平复不了多时便又要开始,云烨手攥成拳,抵在唇边,一直没拿下来过。 他咳得眼尾都红了起来,薄唇轻颤,眼眶里带着泪花。 谢晏辞把马车四周堵了个严实,一丝凉风都难以透进来,炭火烧到最旺,即便是他身上已经热的出汗了,云烨这咳嗽仍旧停不下来。 “姜华清!”谢晏辞难得的带着急躁的喊道。 姜太医赶紧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递给谢晏辞。谢晏辞接过,盛起一匙往云烨嘴边喂去。 云烨胸口如同撕裂了一般,冷风呼呼的往里灌着,肋骨间的皮肉都疼的不行。 他喘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握着谢晏辞的手往自己嘴里送药。 噗—— 黑乎乎的药汁还没能彻底咽下去,云烨便觉得喉间腥甜,一股劲儿顶着他,满口的鲜血连同药汁一起吐了出来。 云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慢慢的垂下眸子,看着面前的一切。 苍白的嘴唇挂了红,汤匙、谢晏辞的衣袍和手指,都没能幸免,就连装了小半碗药的白玉瓷碗里都殃及了不少,一时间,药的颜色甚至没能压过那刺眼的红。 “烨儿!” 手指一松,药碗跌在了马车厚重的毯子上,谢晏辞顾不得其他让人拦在怀中,对着外面疯狂的喊道:“姜华清,你给孤上来!” 一通脉诊下来,姜华清额间满是虚汗,他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本想把谢晏辞拉去外面说,但看到云烨皱着的眉头,还是放弃了。 一直以来云公子的病情都未瞒过他,此番若是避着他说,还不知云公子会如何胡思乱想呢。 “脉细无力,是以心血不足,心神失养之相。微臣现下也只能以针灸相佐,尽可能的延续时间,还是要快些见到司淮本人啊。” 谢晏辞一听只是延续时间,心下陡然提了起来:“什么意思?” 姜华清张了张嘴,看着意识尚且清醒的云烨,说道:“殿下放心,云公子寿命尚且无碍,只是后面随时可能会陷入昏睡,昏睡时间越长,越对云公子身体不利,微臣所说便是尽可能长的延续他清醒的时间,等到了禹州,不错过诊治。” 说白些,他并不确定云烨吐血究竟是何缘由,肺痨或是心疾,他都没诊出来,唯有将因由推给自己动的手脚上面。 人为的阻止人记忆的后果,谁都不能保证,就连当初下药之时他都确定不了,后期究竟会出现什么棘手的事情。 兴许,现在这就是报应呢…… 刚刚吐出一口血来,云烨感觉轻快了许多,一时间咳嗽也止住了,就是身子骨太累,他想闭上眼睡上一会儿。 谢晏辞看他迷迷糊糊的想要睡去,赶紧叫他:“烨儿!” 云烨睁开眼睛看他,眸底疲惫不堪。 姜华清阻止了谢晏辞,说道:“无事,云公子现下只是困觉,就让他睡吧。” 谢晏辞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云烨睡熟,谢晏辞为他整理了软枕,确定人能睡得踏实了才跟着姜华清出来。 马车停在路旁,常伯和几位贴身的仆从都在另一辆马车上待着,谢晏辞带着姜华清走远了些。 晚间月明星稀,四下无人,只天上偶有几只黑鸦飞过。 姜华清也不多客套,弓着身子行了个礼,直接开门见山道:“殿下,要不把药给云公子停了吧?现在他身体如此想必就是那药性造成的,更何况,过几日到了禹州,司淮难免发现不了。” 谢晏辞沉静片刻,眉峰微皱,依旧不放弃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微臣早已黔驴技穷。” “我是说不让他记忆恢复,把药停了,可还有其他法子吗?” 姜华清思索片刻,有是有,但后续的风险恐会更大,而且…… 一旦发生,便无力挽回。 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他虽怜惜云烨,可这人究竟是何身份,又与太子殿下有多少纠葛,这些都不是自己一个太医该管的事情,但是此法却又太过狠绝,行此道,恐违背医德。 “姜华清。”踌躇之间谢晏辞看了口,口吻淡漠道,“你只侍一主,那便是孤。” 姜华清一噎。 言尽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姜华清便将所有都给交代了。 “前些时日微臣确实见得一法,从头颅入手,用以针灸,将银针永久留在头颅之内,只要银针不被发现,记忆便永无被发现的可能。” “但是此法狠辣,若有朝一日银针取出,其后果如何谁都不敢断定,但能确定的是,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无法弥补。” “如此,殿下可还要一试?” 姜华清说的清楚明白,打心眼里,他并不想对云烨行施此法。若这银针后续没有再取出还好说,一旦取出,姜华清隐隐约约有所感知,他们的太子殿下,必定会追悔莫及。 谢晏辞听罢,眼睛一直看向马车之处,神情晦暗不明,眸底深邃,不见半点波澜。 “姜太医,你觉得此法若是药王谷关门弟子姬玉轩在,他可是能够识破?” 姜华清心中细细估量:“几率应该不大。” 此法冷僻,他也是偶然从禁书中所得,知之者应是不多。 谢晏辞眼里划过一丝凉意,一时间偏执又疯狂。 他勾了勾唇角,声音很轻,但却不容拒绝。 “那便,早些准备吧。” 说罢他撩起衣摆,迈着步子走了回去。回到马车上,谢晏辞看这个云烨熟睡的面容,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借着烛火细细的描摹云烨的五官,从眉骨到唇角,从耳垂到锁骨。 “烨儿。”他张开口,语气轻柔,温情无限,“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肯定不会怪我的,对吧?” 两年了,容和死去两年了,上天既然把你送来了我的身边,就一定是想让你永远陪着我的,对不对? 第27章 不对!他不能拜 一夜风平浪静,待云烨再度醒来之时,他们竟已行至禄州古河庄,那里就是他父母宗族的埋骨之地。 云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头疼的厉害,特别是后脑勺那儿,跟火燎了一般。 马车轱辘辘的往前走着,谢晏辞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立马俯身来探。 “醒了?” 云烨点点头,想要坐起来但却没有一点力气。 “我睡了多久?”依稀记得睡前他吐了一口血,姜太医来诊脉,说他后面可能会越睡越久。 虽不知为何,但云烨心中一直是提着的,他还没亲眼见到族人的坟岭,也还没去禹州探明谢晏辞不想告知于他的真相。 他还不想死。 还不想离开谢晏辞。 谢晏辞将一直在火炉上温着的粥端了过来,回道:“三日,现下我们已经到古河庄了。” 云烨一愣:“怎么这么久?” 谢晏辞把他扶起来,找来软枕垫在他的身后,把话题岔开了去:“一连几日未曾进食,还是先喝些粥吧。” 云烨抬手去接,结果一点力气都没有,手指恨不得都动不了。 谢晏辞看在眼里,嘴角微微挂了丝笑,还是如同原来那般,将膳食吹好了,一点一点的喂到他嘴里。 云烨吃着粥,味同嚼蜡。 他看了看谢晏辞,想必这几日自己昏迷,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守着,不曾好好休息。那眼底的青黛这般厚重,还有这胡渣,都把他这俊俏的脸颊给遮挡住了。 云烨胸口泛起了心疼。 一碗粥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云烨身上也有了力气,他抿着嘴唇,一下子把谢晏辞抱在了怀中。 “行墨。”云烨轻轻开口,跟哄小孩儿似的,“你别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谢晏辞身体轻微一僵,但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忙着安抚他的云烨并没有察觉到。 “我还很舍不得你,不会把你丢下的。” 云烨说这话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他一闭眼,竟是睡了三日过去,这太可怕了,他也好害怕像姜太医说的那样,以后越睡越久,直到最后再也看不到谢晏辞了。 这话倒是让谢晏辞有了动静,他张开口,声音万分沙哑,似是好久没怎么说话了。 “烨儿说话算话?” 云烨只当他也在害怕,便万分肯定的回道:“算话!我又何时骗过你?” 谢晏辞反手将人抱紧了去,两人交颈相拥,都无比的珍重彼此。 马车之前,原本打算进去的姜华清听到内里的动静,只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的离开了。 * “行墨,我头好痛啊。” 谢晏辞放下手中的折子,对云烨招招手:“我给你揉揉。” 姜华清:“……” 这一路上,云烨说了十二次头疼,太子殿下便给他揉了十二次,可是知道一切内情的姜华清却是在不住的摇头。 头疼揉又有什么用呢?这么长的银针扎进去了,云烨还得好几天疼呢。 他有时特别的不理解谢晏辞,仿佛很爱云烨,又仿佛并不是很在乎他,难不成真就是当做一个金丝雀养着,没事了逗逗乐子吗? 姜华清长叹一声。 太子殿下,但愿你以后别追悔莫及。 “姜太医,前面便是云公子家的老宅了。” 沉风驾着车开口禀报,打断了姜华清的思绪。 内里谢晏辞应了一声,吩咐沉风找个地方停靠马车。 待马车停稳,谢晏辞给云烨披了个雪兔薄呢斗篷,白绒绒的兔毛裹着下巴,衬的他整个人又小了一圈。 云烨被谢晏辞牵着下了马车,抬眸望去,眼前杂草丛生,萧索一片。遍地土包无人打理,松柏四处落根,躯干四接,相互交错在一起。 坟茔累累,大多连墓碑都没有,很难分清谁是谁。 云烨无措的看向常伯。 他仅仅是睡了一觉,再度见到常伯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常伯眼中带着与他相同的疑惑,对着他遥遥头,最终将目光投到了谢晏辞身上。 “沉风。” 谢晏辞让沉风带路,往前复又走了几步,便见着两座相对高大些的坟茔依偎在一起,前面放有火盆贡品,想来是有人经常前来祭拜的。 云烨靠着谢晏辞,看着常伯双眼一红,步履蹒跚的走到两座坟茔之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人家声音悲戚,边哭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云烨见此却不知作何反应。 按理说他应该比常伯更先跪下的,或是先就跪到常伯的身边去,去哭,去祭拜。因为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生身父母,是给了他身体发肤之人。 可他明知道应该如此,脚下却像是定在了原地,怎么都动不了,心里甚至是想要逃避,想要赶紧转身离开。 这好像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谢晏辞却拍了拍他的手,递给他一壶酒,言下之意明显。 云烨分外犹豫的接过,面带疑惑的看着他,想最后再确定一下:真的是这样吗? 谢晏辞似是并未看懂他眼中的意思,力道很轻的对着他的后背推了一把:“去吧。” 云烨拎着酒往前踉跄一步,顿了顿,才又向前走去。 他跪下,用手摸了摸眼前的坟茔,陈旧的土地夹杂着烧过纸钱的灰烬,触感真实的告诉他他的出处,他的生身父母,他的过往。 一切都如同谢晏辞告诉他的那般,万分切实,万分细致。 云烨举起酒壶,倒了杯酒,刚想开口唤一句“孩儿不孝”,脑中却突然出现了那场梦。 四周都是蓝的,他站在海面上,不往下坠,不停的跑,但却一个人都找不到。 不对! 云烨差点就要站起了身。 他觉得不太对,他说不上来,但他的心告诉他不应该这样。 云烨强忍着那份站起来的冲动,将酒壶放在了一旁,转而膝行着往后列了列,对着坟茔,三次叩首。 晚辈前来,多有叨扰,三次叩首,以表敬意。 而后动作干脆的站起身,转头朝着谢晏辞走去。 “怎么了?”谢晏辞问道。 云烨叹了口气,垂着眉眼找了个理由搪塞:“如今我离魂之症尚未痊愈,实在不知该对亡人说些什么,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不说为好,也免得……他们九泉之下担忧。” 第28章 容……什么? “不想说便不说。”谢晏辞揽着云烨肩膀往回走,并不强迫他去。 坟茔里的是容和的父母,并不是他的,他拜不拜的其实都无所谓的。他带他来也不过是前些时日他要求了而已。 谢晏辞一向清楚,云烨并非愚笨之人,但凡被他发现点端倪定是不好收场,虽说祭拜父母一事他只提及了一次,但他心中必定一直没能放下。 索性直接带他来一遭,见过了,看过了,便没什么事了。 他把云烨送上马车,自己又转身回去了:“既然没什么想说的,你便在这里好生休息一番,我再去给他们二老敬壶酒去。” 云烨点点头:“应当的。” 车帘放下,谢晏辞离开之后云烨便瘫在了榻上,手指揉着额头。 他头疼的厉害,甚至乎胃中作呕,眼前一阵阵发黑。 常伯跪在旧主跟前,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其中提及的不乏这些年来过的如何,谢晏辞是如何善待他们,以及他找到了他们家小公子。 “老爷,太子殿下把小少爷也找回来了,并且待他甚好,您与夫人泉下有知……” “常伯。”谢晏辞站在他身边,出言将他打断了去。 “先歇息会儿吧,孤来陪老师说说话。” 常伯忙不迭的站起了身,用衣袖拭了拭眼泪,哑着嗓子万分感激的对谢晏辞说道:“多亏了有殿下在,这么多年了,还一直在给老爷夫人扫墓。” 谢晏辞唇角微勾,蹲下身去点燃了一把纸钱。 “当年之事孤一直心怀愧疚,未能救老师于水火,直到后来再有老师音讯,容家竟已遭受劫难……” “殿下,当年之事不是您的错,切莫把因果都怪罪到自己身上。” 谢晏辞是储君,这西楚的江山是陛下一早便为他备下的。容家与太子走的太近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容和让他牵肠挂肚,陛下又怎能一直任由下去? 当年之事虽小,但却不失为一个好的由头来罢免容太傅。 个中缘由他们心里都有数,也正是如此,这么多年来谢晏辞一直都在不断的弥补。常伯有时候都在想,现下他与公子在一起,到底是真的动了感情,还是仅仅只是心中那经久不散的执念? “常伯。” 身后人的一声轻唤将常伯心绪拉回,他转身看去,怎么也想不到来人竟会是他。 “萧公子。” 常伯躬身行礼。 萧逾白头戴斗笠,着一身玄色衣袍,静静的看着谢晏辞。 “云烨是不是容和?”萧逾白开口问道。 常伯刚想点头应下,骤然想起了前些时候谢晏辞吩咐他的,便止住了话头。 谢晏辞转过身,看着萧逾白问道:“你怎么来了?” 容和一家当初从京城离开的并不体面,墙倒众人推,昔日交好的大臣官员一个个都避之不及,即便是家风清正的萧国公府,也没来送上一送。 现下容氏一族早已成了枯骨,更是没有什么祭奠必要,到是不知,萧逾白前来作何? “前几日家父去往肃州查案,我也一道跟了过来。”萧逾白解释道,“禄州与肃州相去不远,趁此时机,我便想着来看看容和,可是来了我才知晓,容和一门,早已没了人在。” “我又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此处是容和一族的埋骨地,便买了些东西,前来祭拜。” 萧逾白把背上的包袱拿下来给谢晏辞看,眼神之中,多少带着些埋怨。 “谢晏辞,你还是人吗?你以为与容和交好的只有你一个吗?你以为容太傅只有你一个学生吗?容太傅故去了整整七年,我竟然才知晓!” “若非此一趟我来了,你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萧逾白此言着实逾矩,简直是罔顾君臣,以下犯上。 “放肆!”谢晏辞道。 “就放肆怎么了!” 萧逾白斗笠一摘,脚上还往前踏了两步。 放肆怎么了,反正不是京城,有本事你把我也宰了! “谢晏辞,你越长大越不像话。怎么,在你眼中,只有你在乎容和是吗,我难道就不是和他一道长大的吗?” 谢晏辞:“……” 萧逾白往马车的方向看了眼,随即问道:“云烨到底是不是容和?方才你带他来坟前,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谢晏辞张了张嘴,那声“不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萧逾白明知他一直对容和有意,如今却带着他人来见容和的父母,这道理,怎么都说不过去。 谢晏辞稍稍沉默,便承认道:“是。” 本来就是他找来的容和的替身,多一个人拿他当容和,少一个人拿他当容和,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说了不是,萧逾白在问他真正的容和哪去了他又该怎么解释? 不如就这样算了,倒也省得多费口舌。 萧逾白得到他的肯定,嘴角没忍住的勾了起来。 “太好了。”容和没死,这是他这些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去见见他。”萧逾白说着就要往马车那里去,刚走了几步却又意识到了不对,转回来又问谢晏辞,“这么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忽而想起了那日游湖,时隔多年他二人再度相见,容貌难免有所变化,相互认不出对方倒也正常,但他在说明自己是谁之后,云烨也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太不应该了。 “萧公子?” 正说着,云烨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看到萧逾白之后也是一愣。 他对着萧逾白作揖,面带笑意的问道:“萧公子怎么也在此处?” 萧逾白与他对视,后者那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疏远,行为举止上也是礼数周全。 他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一样! 萧逾白没忍住,张口便唤:“容……” “萧逾白!”谢晏辞厉声打断了去。 “!!” 萧逾白被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云烨面带疑惑的看着他二人。 “萧公子方才说,容……什么来着?” “容……” “容易得风寒!”谢晏辞快步走到云烨身边,帮他把披风系好,暗地里还瞪了萧逾白一眼。 “萧公子为人最是和善,知晓你身子骨不好,叮嘱你把披风系好,不然容易得风寒。” 第29章 先把药喝了 云烨对着萧逾白展颜一笑:“萧公子有心了。” 萧逾白:“……” 云烨病情耽搁不得,待祭拜完容太傅夫妇,谢晏辞便带着云烨往禹州赶去。 萧逾白非要一道跟着,谢晏辞让他回肃州,他直接了当的给拒了。 “谢晏辞,事情还没说清,我是不会回去的。” “那你自己骑马去。” 萧逾白咬咬牙,瞪了他一眼:“骑马就骑马,谁怕谁啊。” 谢晏辞冷笑一声,衣袖一甩便上了马车去,好一个郎心似铁。 要知道,萧逾白打小提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笔杆子,在国子监时,礼乐射御书数,最不行的就是骑射,让他一路骑着马去禹州,腿上非磨出来几个大水泡不可。 就这,萧逾白也还是应下了,原因无他,云烨着实吸引人罢了。 “云公子,此一行是要去哪儿?”马车之外,萧逾白与之并驾齐驱,时不时的便要骚扰云烨一句。 云烨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对他有问必答:“禹州。” “去禹州作甚?” “前些时日身子遭了劫难,殿下便带我去找司老之子司淮,求医。” 萧逾白点点头:“云公子可否展开来说说?” 云烨一愣,本以为这萧公子对自己关切几句,不过是因为是谢晏辞的表哥,客套客套罢了,怎的还有想要详细了解的架势? 微风渐起,云烨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他也没瞒着,失魂之症也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便对萧逾白如实说了。 萧逾白听罢脸色并不太好,怪不得云烨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竟是失去了记忆。 “过往种种,云公子当真一点都记不得了?”萧逾白不死心的问道。 云烨摇摇头,确实不记得,就连家族满门抄斩他都给忘却了,还有什么会被他记住的呢? “云公子看我不觉得……” “觉得你话太多了!” 萧逾白没说完,谢晏辞直接没好气的给打断了,还一把将云烨给拉回去,放下车窗帘幕,把人视线彻底隔绝。 萧逾白:“……” 隔着帘幕,云烨的声音从内里传来:“萧公子方才说,觉得什么?” 声音淡雅,清贵无方,与谢晏辞方才的口吻相比,简直宛若远方天籁。 萧逾白内心一阵感动。 容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的善解人意,那么的体谅他人。 “咳咳——”萧逾白清清嗓子,端正姿态,颇有一种立于朝堂陈情上表的既视感。 “在下是想询问公子,公子见我,可觉得熟悉?” 云烨撩开窗帘,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一点也不敷衍的回道:“并无。” 萧逾白蓦地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 “嗤!”谢晏辞毫不留情的嘲笑。 有什么好熟悉的? 不过他倒是不能任由萧逾白再这么说下去了,若是一不小心把容和给抖搂出来,云烨必定会对他起疑心。 “停车。” 谢晏辞躬身下车,把萧逾白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 “谢晏辞你干什么?我好歹是你表哥,越长大越没规矩!” …… 云烨目送着二人渐渐远去,又看着他俩一起回来,问了句:“行墨,你们干什么去了?” 谢晏辞回到马车上,把窗帘卷了起来,固定好,对云烨道:“待会儿起风了便要放下来。” 云烨点点头,甚是乖巧。 谢晏辞掐了掐他脸蛋儿。 马背上坐着的萧逾白很是艳羡。 他也想掐掐容和绝代风华的那张脸。 原来他只道云烨是谢晏辞的男姬,虽觉得那人样貌不凡,但也不会有上手要去摸摸的心思,可眼下这人是自己儿时的至交好友,谢晏辞动手,他也想动手了。 “容……云烨。”萧逾白唤道。 方才谢晏辞跟他说了,容家之前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一夕之间满门尽诛,就连谢晏辞至今都没找到凶手是谁,如今趁着容和失忆,干脆给他换个名字让他活下去,也好躲过那些仇家的追杀。 萧逾白觉得谢晏辞说的有理,也怪不得刚刚他提及“容和”二字时,谢晏辞的反应会这么的大。 云烨看着他:“萧公子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萧逾白点点头:“殿下可是对你说过,曾经在国子监就读,你我二人也是金兰之交……” * 从禄州到禹州,一路走来,萧逾白没少说起他们的过往,其中不乏谢晏辞逃学他二人跟着受罚、云烨带头斗蛐蛐逮麻雀,惹得容太傅吹胡子瞪眼,还有皇帝亲临抽查功课,三个人在皇帝背后偷偷传纸条…… 萧逾白本就文采斐然口才出众,每一件事情都能描述的绘声绘色的,云烨没少被他给逗笑。 谢晏辞见云烨开心,便也没拦着,只要萧逾白不将关键的信息都漏出来,那都没什么要紧的。 “殿下,云公子,前面便是禹州了。”沉风禀道。 谢晏辞点点头,命沉风先找一处客栈,安顿下来再说。 云烨看着他,问道:“不去找司淮吗?” 谢晏辞道:“一直赶路我怕你身子吃不消,先歇息一晚,等明日再说。” “好。”云烨应道。 沉风速度很快,他将马车交给了宝源,便先一步进了禹州城,等到马车入城之后,沉风已经找好了客栈,他们一干人等直接入住便好。 待一切安顿好之后,天色已晚,谢晏辞便唤他去榻上睡觉。 云烨揉着头,这几日他总是昏昏沉沉,有时候跟萧逾白说着说着便睡着了,这会儿神志尚且清醒,并不困倦。 谢晏辞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刚巧姜华清敲响了门,把熬好的汤药送了来。 “既然不困顿,那便下会儿棋吧,你我许久不曾对弈了。” 谢晏辞边说边拭了拭药的温度,确定不会烫到云烨了才递给他:“先把药喝了。” 状似无意,待云烨接过药递到嘴边之时,谢晏辞的眸色暗了暗,直到碗中的药汁见了底,他才复又笑了起来。 “苦不苦?”谢晏辞问道。 “药都是苦的,只不过我喝惯了而已。” 谢晏辞颇为怜惜的给他拭了拭嘴角,柔声道:“等明日见了司淮,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第30章 谢晏辞不想让我出去? 云烨点点头,烛火相映之下,那张脸的五官尤为立体,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还有略带笑意的薄唇,都是那么的令人着迷。 “行墨。”他轻轻唤道。 或许是夜色将至,亦或是炭火太暖,如此恰到好处的气氛,谢晏辞简直想抬起他的下巴直接亲吻上去。 “若非萧公子告知于我,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竟是这般顽皮。” 云烨手上把玩着空酒盏,眼带揶揄的看着他。 偷鸡摸狗,捞鱼捉禽……本以为小时候的谢晏辞会是块儿小古板,却没想到竟会这般鲜活捣蛋,富有童趣。 看来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个男孩儿,很大概率便是他了。 “谢晏辞……”云烨方才还说着不困,这会儿眼皮便打起架来,嘴上咕哝着,话都要说不清了。 谢晏辞看着他,淡淡的嗯了声。 云烨一手支着额头,意识混混沌沌:“为什么要喊我……”阿轩啊? 话说了一半便一头栽了下去,还好谢晏辞眼疾手快,及时给托住了。 “烨儿?”谢晏辞喊他。 云烨:“……” 当真是睡着了。 谢晏辞又唤了两声,还是无人应答,他便一把将人抱起,放到了床榻之上。 “好好睡一觉吧。” 谢晏辞帮他把被褥盖好,床幔放下,低头叮嘱了那么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 …… “主子。” 沉风从窗楹翻入,跪在了谢晏辞跟前。 “如何?” “司淮家中只有一老父在,且身体年迈,经久卧床,除此之外,属下并未发现他人踪迹。” 谢晏辞沉思片刻。 他让沉风一早进城,除了定下客栈之外,还让他做了件事——去司淮家中,查探姬玉轩。 司淮也不过是受了姬玉轩的半分点拨罢了,真正医术精明者,当属药王谷关门弟子,姬玉轩。 只是可惜了,这人并没有在司淮家中,只是不知如今下落几何。 若是能将他寻到,云烨的身子不仅多了一份保障,更重要的是,此人手握临昭国的星宿令,可号召临昭皇室最为精锐的一支暗卫,若是能将这星宿令拿到手,倒是能跟临昭做上一笔买卖。 “沉风,你带上人去一趟药王谷,务必闯进去,探查姬玉轩的下落。” “属下遵命。” 沉风说罢,身形一翻再度离去。 谢晏辞抬手扶上了身边的木栏,看着头顶那轮皎月,眼神略有缓和。 * 翌日。 云烨醒来之时早已日上三竿,他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不由得一愣。 他这是又睡了几日? “行墨。”他连忙唤道。 这种感觉简直太怪了,总觉得自己要比他人时间快上许多。 随意将狐裘披上了身,脚上踩着木屐,便要推门出去。 “云公子。” 刚把房门拉开,门前就有人将他拦了下来。 此人一身黑衣,躬身对着云烨行礼:“在下月川,奉主上之命护佑公子安危。” 云烨抬眼打量他,谢晏辞豢养的暗卫好像有四营,风,云,雪,川,沉风是以风营首领,眼前这位月川想必便是川营首领。 只此二人,其他暗卫营中之人,他到还从未见到过。据说谢晏辞手中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一支队伍,就是在那传言中的暗卫四营之中,只是不知道,哪一队是以为最精锐? 罢了。 云烨抚了抚又在作痛的脑袋,暂且懒得去思量这些杂事。 “你家主子呢?” 月川回道:“去了司老太医家中,已有两个时辰之久,想必快要回来了。” 云烨点点头,刚想踏出门槛,又被月川给挡了回来。 “什么意思?”云烨问道。 “属下奉主上之命,在此照看公子。” “不想让我出去?” 月川不语,算是默认了。 云烨再次向前迈脚。 月川往前走了一步。 云烨挑眉,看着他,眸子里带上了难得的兴致。 他回身将门关上,转而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我饿了,给我送些吃的来。” 没多久月川便端着吃食糕点走了进来。 云烨看了一眼便道:“太干了,再给我送些酒来。” 酒没有,倒是拎上来了一壶茶。 云烨看了这人一眼,没再提别的要求,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他在东宫谢晏辞常给他做的,就连这茶也是,即便是他要求了也不会让他喝。 月川的身份不至于有假,但是谢晏辞为什么要关着他不让他出去? 难得就因为上次落湖吗? 云烨咬着茶盏杯沿,对当下的情状甚是不喜。 他失去了记忆,对过往一无所知,现在这身子不仅弱不禁风的连蚂蚁都抗不过,甚至还经常昏睡,醒来便是记忆断层,所有的事情都要别人讲给他听。 他像是一直都活在别人给他描述的世界里。 他不喜这种感觉,主动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中。 烦! 云烨恶狠狠的咬了口桂花糕。 “怎么了,小祖宗?” 云烨腮帮子鼓鼓的,神情低落,面带幽怨,刚巧被回来的谢晏辞看了个正着。 谢晏辞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的问他。 云烨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质问就被谢晏辞扛了起来。 大门敞开着,云烨桂花糕都没咽下去,转瞬间头身就掉转了个。 “你干什么!” 门口可还站着萧逾白呢! 谢晏辞不管不顾的直接将人扔到榻上,根本不给云烨反驳的机会。 被褥裹上他的双脚,谢晏辞厉声质问他:“你说干什么?谁让你光着脚下床的?知不知道自己身子骨有多差,再折腾下去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神医去?” 云烨被他吼的一愣一愣的,就连刚刚到了嘴边,想要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关在这房间的话都没说出口。 “……我错了。” 云烨搓着自己的双脚,心里万分愧疚。 他也不是没注意到,只是方才慌着找谢晏辞,懒得穿鞋了。 说来也是,他身上的每一块儿肉谢晏辞都仔细着,他要是不当回事,最后麻烦的还得是谢晏辞。 谢晏辞叹了口气,似是想惩罚他但却又舍不得,最后只能轻拿轻放:“我把司淮带来了,待会儿让他来给你诊脉。” 第31章 这人是九王爷! 禹州司老曾是西楚太医院正,其子司淮年少有为,继承父亲衣钵,甚至年纪轻轻造诣都要高上其父一等。 相传此人曾到临昭国采药,恰逢一村落突发恶疾,司公子便出手为其诊治,写药方,熬汤剂,救得整整一个村落人的性命。 司公子临走之时,遇到了从京城赶来的临昭九王爷姬玉轩,此人正是药王谷的关门弟子,在得知司公子救自己百姓于水火后,甚是感激,便与之共商医术,授予其不少的独门绝学。 司公子也因此一事,名声大噪,四洲五国无有不晓。 在姜华清对他说过之后,云烨便没少在书卷上了解此人,如今能得一见,他心中也甚是期待。 “草民司淮,拜见太子殿下。” 贵人之貌不得轻窥,从进门到行礼,司淮的眼神一直是垂着的。 “免礼。”谢晏辞道。 此人他早已见过一面,品性是个端正的,即便是知晓他是西楚的太子也仍让他在那些平民百姓身后排队,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耽搁以上午没能回来? “此人便是孤所说的云公子,烦请司公子为其诊上一诊。” 司淮站起身,走到了榻边,床榻之上帷幔重重,只见得内里一人大致的轮廓,却看不清其样貌如何。 “还请公子将手伸出来。” 帷幔轻动,内里那人缓缓将手伸出,手指修长,肌肤若雪,手掌带着微红,只是那其中的掌纹却有短命之势。 司淮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暗自感叹。 果然是宠姬,能让太子殿下亲自带来禹州治病,定是样貌手段都极为漂亮的。 司淮拿来诊布放在他手腕上,待到两只手都诊了个遍,却是久久的没能说出话来。 这脉象怎会如此诡异? 他刚想再对这脉诊上一诊,内里那人却先是开口说了话:“司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碎玉坠盘,清贵雅正……司淮瞬间皱起了眉头。 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来,他虽与之相处不多,但却记忆深刻,经久难忘。 谢晏辞看他这反应,心中猛地一跳。 “司公子可是觉得棘手?” 司淮摇摇头,棘手倒算不上,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心血亏虚,血行不畅,这些都好说,就怕有什么地方是他没能发现了的。 “太子殿下,草民可否看一下云公子面相?” 谢晏辞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姜华清,见其神色沉稳,便答应了下来。 云烨伸出手来,挑开帷幔,眼神直直的打在了司淮身上,他勾唇轻笑道:“司公子。” 司淮陡然一愣,眸中震惊呼之欲出,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 “九……” 司淮掀起衣袍便要下跪,那声“九王爷”刚想说出,却被云烨的眼神搞得失了嗓音。 怎么回事? 云烨双眸看向他时,似如一泓清水,澄澈纯净,仿若……从来都不认识他。 司淮动作一顿,九王爷眼神不是这样的,他一向做事果决,心系天下,那双眸子是坚定的,锐利的,明智的,但从来不是现在乖巧的如同刚出生的牛犊一般的。 再说了,再说了…… 九王爷如此才高八斗心高气傲之人,怎会委身给敌国的太子做男妾? 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 司淮试探的问道:“云公子可是认识我?” 云烨浅笑:“只从卷轴中略知一二。” 司淮:“……” “公子身体虽亏虚,但却并非无力挽救,除此之外,公子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云烨想了想,便道:“近日来时常头痛难耐,之前还咳过一次血。” 司淮心中咯噔一下。 咳血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方才诊脉怎么就没察觉到呢? “多有冒犯,草民可否看一下云公子头颅?” 司淮说罢便将手伸到了云烨后脑勺去,谢晏辞眸光一戾,便想伸手去阻止,但却被姜华清拦下了。 云烨一脸莫名的看着谢晏辞。 后者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但是嘴唇却抿的紧紧的。 司淮手上力道并不清,他每一处都不肯错过的检查着,右手手指摸到一处,忽然停了下来。 谢晏辞身形紧绷,但也知晓此时若做出什么举动,必然会引起云烨怀疑。 司淮眉头拧的紧紧的,手指只稍稍顿了下,便抽走了去。 “云公子可是忘记过什么东西,就像是离魂之症一类的?”此番纯属司淮推测,他敢肯定,这人就是九王爷,但却根本就不认识他,定是记忆出现了问题。 还不等云烨开口,谢晏辞便嘴唇一勾,夸赞道:“司公子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公子是如何诊断出来的?” 司淮回道:“方才草民探得,云公子脑部似有淤血堆积,便想到了这个可能。” “可有破解之法?” 司淮点点头:“有的。” 祛除瘀血之法是有,但却对记忆恢复没什么用,因为九王爷的失忆,根本就不是血块所致! 不,应该是,现在的血块不足以致。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九王爷不应该待在这儿。 “殿下,云公子头疼多数便是这淤血所致,草民能将其清除,但这记忆一事向来玄妙,草民并无把握使得云公子痊愈。” 听此一说,谢晏辞心中倒是放心了不少。 恢复不了便好,他只需要云烨身体康健,不需要他记忆恢复。 “待会儿草民写个药方,殿下按照此药方抓药便可,届时若是云公子身体还有不妥之处,殿下可再带其前来复诊。” 司淮提笔撰写了药方,待交给姜华清查看无碍后,便扬言告辞:“医馆之中还有病人等候,草民便先行告辞了。” 司淮走的很快,看背影像是心虚的紧。 谢晏辞道:“沉风,去送送司公子。” 他拿起药方,端摩了片刻。 刚刚好,此等结果正是他想要的,这药方能保云烨身体康健,又能保云烨永远留在他的身边,甚好! 那厢司淮离开之后,沉风给到了一大笔的诊金,他无暇顾及,只将门闩上锁,一切物什堆到了一边,把笔墨纸砚空了出来,提笔写道: 临昭国陛下亲启—— 第32章 司淮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临昭与西楚相去甚远,即使是快马加鞭,信函送达少说也需要三个月之久。 三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了,现下九王爷的身体还不容乐观,他得尽力将他们拖在这里,多留一些时日。 司淮将信写好之后,从药柜上取下了一方锦盒,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块儿通体碧绿的麒麟玉佩。 这是当初与九王爷分别之时,他赠与自己的,并且承诺与他,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凭此玉佩向临昭皇室求助。 但愿,这玉佩能帮得上忙。 三日后。 这几日虽有司淮开的药在,云烨却并未觉得自己症状有所缓和,有时候头疼起来,能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行墨。” 云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凋零,脸颊清瘦,唇色苍白,身上也摸起来比原来硌手。 谢晏辞听他轻唤,知晓他不好受,手上一拦便把人放到了自己怀中。 “姜华清!”谢晏辞对着门外喊道,待人进来便开始责问,“这司淮可是庸医?怎的云烨还不见好?” 姜华清苦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哪知道为什么?兴许现下这状况就是银针留下来的后遗症呢?他对云烨这身体堪称束手无策,人司淮好歹还开了个药方出来呢。 正说着,门外沉风便禀报道:“主上,司公子来了。” 云烨赶忙坐起了身,理了理衣袍。 他不是矫情之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心底里不太想让司淮见识到自己依附旁人的模样。 “传他进来。”谢晏辞道。 司淮进来之后,对谢晏辞行礼,随后道:“云公子脉象虚浮,亏损严重,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上次离开之后,草民又翻阅了典籍,对云公子病情琢磨了一二,发现药浴或能对其有益。” 谢晏辞听罢放下了手中的卷轴,挑眉问道:“药浴?” 司淮肯定道:“正是。” “若行药浴,司公子对烨儿病情有几分把握?” 司淮心下盘算了一番,掐着手指,如实说道:“药浴再配上针灸,草民或有七成把握。” 谢晏辞看向姜华清。 后者也在捋着胡须思索,片刻之后,认同道:“或许是个好法子。” 司淮他难以百分之百信任,但是姜华清的话谢晏辞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得了他的同意,谢晏辞便允了司淮,让他着手去做。 得了应允,司淮便看向云烨,眼中微芒一闪而过。 * 客栈四面皆阖,就连窗户缝都给堵了个严实,内里香烟袅袅,浴桶之中浸泡着各种药材,水色浓褐,药味儿直冲鼻翼, 待准备的差不多时,司淮另外燃上了一柱香,并对谢晏辞道:“药浴针灸,不宜有他人在场,烦请太子殿下和姜太医,移步门外。” 谢晏辞看过去,唇线渐渐拉直,眸中甚是不悦。 同为太医,这其中的门道姜华清能够理解一二,他劝说着谢晏辞:“殿下,不若我们先在外等候。” “司公子。”谢晏辞走时警告道,“孤厚待有才之人,但也绝对不会放过自作聪明之人。” 谢晏辞常年居于高位,其威压自是能让人胆寒的,司淮心下慌乱,但这面子上却尤为的生气。 “太子殿下,草民只是觉得云公子颇合眼缘,这才会主动再来客栈,若殿下对草民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来禹州求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若是不放心,草民这便离开。” 司淮说着便要收拾东西,一张脸气的面红耳赤,连喘气都比方才粗了三分。 谢晏辞冷眼旁观,丝毫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天下名医千千万,即使没有司淮,待他回到京城之后,直接重金悬赏,定能找到比司淮还要医术高超之人。 想他西楚皇太子,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何曾被人这般出言顶撞? “司公子切满……”姜华清看局势不对,立马出言相劝。 “让他走。”谢晏辞冷声道。 “殿下!”姜华清眉头皱的死死的,有时候他是真的搞不懂谢晏辞,行为极端,自相矛盾。 说他在乎云烨吧,都到这个时候了,却因为对方三言两语的不敬就不治病,难道不是给云公子行医治疗的时间比较宝贵吗? 但若说他不拿云烨的命当回事儿吧,在云烨落了水之后,他又比谁都要慌张,立马便能带着人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赶来禹州寻医。 跟养金丝雀似的,没多少情感,纯属就是消遣娱乐的玩意儿,不死就行。 姜华清是这么想的,但却不敢这么说,主子的事情还是不要过多过问的好。 “行墨。” 几人正僵持着,最后还是云烨看了口,他只道了句:“我头疼。” 不仅谢晏辞神情缓和了下来,就连司淮也僵在了原地。 前者是因为云烨的话心软了下来,后者却是从头到脚被雷了个不轻。 这……这还是九皇子殿下吗? 还是那个高雅清贵的,上能于庙堂之高舌战群儒,下能于江湖之上名誉四海的九王爷吗? 这撒娇一样的语气……这这这,若有一天九王爷恢复记忆,肯定要把现在的自己给打死!!! 司淮缓了好大一阵,好在有云烨这句话,谢晏辞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要司淮留下。 “既然烨儿信任你,孤同意你的要求。”说罢,与姜华清一道,抬脚离开了房间。 司淮长长的舒了口气。 要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他提及药浴本就目的不纯,一是为九王爷缓解病状,二是给他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离魂之症情况玄妙,但若有相熟之人,亦或是过去所经历之事来刺激,确实是有助益恢复的。 所以他得先把太子给支开,探一探,九王爷现下究竟是何情况。 房门关闭,谢晏辞站在廊檐之下守着,眸中带霜的看着房门,仿佛要盯透穿了去。 姜华清在一旁宽慰道:“殿下,云公子与司公子无冤无仇,司公子没理由加害于他。更何况,这司公子本就是西楚之人,定是不会轻易去得罪您的。” 他家中还有老父在,您动动手,捏死他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吗? “再说了……” 姜华清这句声音明显低了不少,他挠了挠鼻子,老脸都快羞红了去:“咳,据微臣所知,这司公子爱走水路不爱走旱路……” 第33章 临昭国皇帝,姬子瑜 临昭国,皇城。 “回禀陛下,属下将悬崖之下方圆十里都搜遍了,还是没能发现九王爷踪迹。” 唰—— 御案之上的奏折悉数被扫落在地,一方镇尺直接被扔到了羽林卫跟前。 “再去搜!朕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五个月了,阿轩一整个大活人难道会一直待在悬崖之下,等着你们这帮草包去救吗?要是朕,朕只要没死肯定知道跑!” 羽林卫:“……” “再去搜!活要见人——” 临昭皇帝就这么一停顿,羽林卫心直口快想都没想的接了句:“死要见尸!” “死个屁!” 哐当一声,又是一方镇尺飞来。 “行啊你,你竟敢出口诅咒阿轩。来人,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皇帝气的大喘气,胸口跌宕起伏的,指着羽林卫的鼻子,点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挥衣袖:“算了!朕还指望你去找阿轩呢。” 羽林卫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是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站在这金銮殿上,极其的淡定。 皇帝看他这样又是一顿火大。 “找去啊!站在这里干嘛,等着朕给你找吗?这次扩大范围,附近的村庄、客栈,有人烟的地方都去一趟,还有别老在悬崖下面找,说不定阿轩能耐自己爬上来了呢。” 羽林卫那张十几年练就出来的在皇帝面前不笑的脸,差一点又没绷住。 羽林卫走罢,一人鼓着掌从殿后走了出来,拎着衣摆,动作优雅的踩着阶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龙椅旁。 这人嘴角噙着笑,容貌昳丽妖冶,是与临昭皇帝风格大相径庭的俊美。 “阿瑜消消气,别被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人说着,从旁侧端了盏上好的雨前龙井,递到了姬子瑜手边。 姬子瑜睨了他一眼,没接。 “嗯?”岑翊州眉眼拢拉,装的是楚楚可怜。 姬子瑜一个白眼送了过去,脸上万分嫌弃,手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茶接了过去。 “朕的羽林卫,你有什么资格评价?” 岑翊州笑了起来,顺着毛下:“臣妾知道,陛下最是善解人意。” 姬子瑜一口茶水没呕出来:“滚!” 茶盏一撂,姬子瑜快步离开了大殿。 “阿瑜干什么去?倒是等等臣妾啊~” 姬子瑜:“再嗲朕把你头打爆!” 岑翊州:“所以陛下是要干什么去?臣妾跟您一道啊。” 姬子瑜忍了又忍:“天牢!” 岑翊州顿时笑弯了眼睛:“好的陛下。” 临昭国天牢一般只关押重囚犯,以及犯了大罪的皇亲国戚。姬子瑜继位以来,行事仁善,犯罪者多数是扔进了新开设的教化所,而今还在天牢之中的,只有燕王一干人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子瑜方一踏进这地牢,便听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笑声。 “姬子瑜,还没找到吧?告诉你多少遍了,姬玉轩是被我亲手杀了!” “我捅了他数十刀,还把他打成了筛子,这般掉下悬崖怎么可能还会活命?” “他死了,你别找了,也别痴心妄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牢之中,七皇子燕王殿下被困在绞刑架上,肩胛骨都被钉子打穿了去,满身的鞭痕烙印,鲜血淋漓。 姬子瑜气的浑身发抖,站在刑牢之外,面无表情的指挥里面的狱吏:“给他一桶盐水。” 狱吏直接拎起一旁的盐水泼了上去。 燕王殿下咬着牙,愣是一声都不肯发出来。 姬子瑜冷笑一声:“能耐啊,这怎么不叫了?” “姬燕礼,阿轩这人想来有仇报仇,从不愿假手他人,朕这才故意留着你,等他回来的。朕告诉你,三个月后,若真再没寻到他,朕会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扔到乱葬岗喂狗!” “还不止,你的儿子朕会流放,你最爱的姬妾朕会扔到军营,朕会让你先看着他们受辱,然后再把你处死!” “姬燕礼,阿轩是朕的亲弟弟,伤他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桶盐水下去,泼的整个地牢都是血腥之气,殷红的血水顺着姬燕礼的身体往下滑,淅淅沥沥染的满地鲜红。 姬燕礼整个人从痛不欲生到麻木无觉,听到姬子瑜的话竟又笑道:“三个月后……” “呵呵呵……” “从小父皇便偏爱姬玉轩,长大了我又样样比不上他,他最是金尊玉贵,我连他的脚指头都比不上……可是我要死了,竟还能拉着他垫背!呵呵呵呵,那我这一生也值了不是?” “你!”姬子瑜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进去揍他两拳。 “陛下莫要生气。”岑翊州拍了拍姬子瑜的肩膀,一双凤眼笑眯眯的,煞是好看。 “燕王殿下都说了您与九王爷最是金尊玉贵,对付这等杂碎,怎能污了陛下的手?还是交给臣妾吧。” 姬子瑜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抬脚走了出去。 俨然是默认交给他了。 姬子瑜走罢,岑翊州便收起了那笑面虎的神情,唇角一勾,淡声道:“右下方第二根肋骨,那里还少了根钉子。” 狱吏拱手道:“是,皇后娘娘。” * 司淮备了好几桶的热水来给云烨替换,待拭了拭水温,便让云烨将衣衫褪去。 云烨解了束腰,待到最后一层中衣的时候顿住了,提了句:“可以留一层吗?” 司淮不解:“为何?” 云烨讪笑了声。 怎么说呢……成日与谢晏辞混在一处,晚上又睡不着,可不就是干了些脖子以下不能见人的事儿了吗。 司淮见状又是一顿,闭了闭眼,心下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 “无碍,不脱也罢。” 云烨就这么裹着中衣坐进了浴桶之中。 片刻之后,司淮又皱起了眉来,这但是泡药浴的话不脱便算了,可待会儿还要施针呢,总不好不脱吧? 穴位怎么找? 第34章 海罚 司淮站在浴桶前,手里拿着银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云烨虽然学医时日不多,但也知晓施针还是光着膀子来比较好,看到司淮那模样,瞬间明白了。 他没让司淮为难,坐在浴桶之中,把上衣解了去。 司淮虽然知晓他与太子殿下如今关系匪浅,但在云烨将衣衫褪去之后,还是难以掩饰的惊到了。 锁骨以下,每一处的皮肉都泛着红,一块儿连着一块儿,胸口之处最为明显,红的都要发紫了去。 胸前的茱萸好像都破了皮。 这…… 司淮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太子殿下,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 云烨满是疑惑的看着他,似是根本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司淮张了张嘴。 九王爷不会以为,朱陈之间本就应该如此吧? 司淮眼底心疼的紧,最后什么也没说,反倒是问了句:“泡在这药水里,云公子可觉疼痛?” 云烨听出他说的是何处了,耳尖一红,悄莫往水下滑了滑:“咳,尚可。” “半炷香后我再来给你施针。” “好。” 药桶中水温刚好,云烨在里面浸了片刻便忍不住泛起了困,头一栽便鼻子嘴巴里都开始进水,把人呛了个不轻。 司淮:“……” “闲来无事,不如你我二人先聊会儿天儿?”司淮将手中的医书放下,状似无意的提道。 云烨缓过来劲儿后应道:“甚好。” 司淮啧叹一声,想了想道:“在下看公子对医书颇有兴致,想必也听说过药王谷的关门弟子,姬玉轩吧?” “略知一二。”云烨点点头,之前他查探司淮时,便注意到了姬玉轩。 此人不仅是临昭国的九皇子殿下,还一小就被药王谷的谷主收为了关门弟子。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之人,却凭借着精绝的医术享誉四海,可以说,司淮能有今日之造诣,也要多亏了有姬玉轩在背后推波助澜。 云烨神思一阵飘忽,蓦地黯然神伤了起来。 此人才华斐然,倒是很想与之结识一番。 只不过…… 对方怕是会瞧不起现下的他,身子骨羸弱需要依附他人不说,竟还没有可以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姬玉轩应是不愿与他这种人相交的。 提及姬玉轩,司淮眸光都鲜活了起来,他笑道:“那我便给你讲讲这九王爷如何?” 云烨敛下思绪,应道:“好啊。” “九王爷是与当今临昭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临昭先皇在世时,格外宠爱这个幼子,不求他踏入朝堂为国分忧,只希望他能长乐一世远离纷扰。” “但是九王爷却是个聪慧过人的,临昭先皇纵他娇奢,嫡亲兄长宠他无度,从小在蜜罐中长大却也没长歪了去。他自知收敛锋芒,早早便嚷着自己的父皇要出宫行乐,这才有机会遇上药王谷谷主,进而做了药王的关门弟子。” “说来药王谷收徒,倒还有着一番趣事所在。” “九王爷出宫之时不过才五六岁,说是出宫行乐,当真就什么正事儿都不干的游玩去了,碰上药王之后,还被讹了一盏茶。九王爷当时就断定这药王不是什么好人,以至后来药王看中他资质想要收徒都没能成,到了最后,还是药王亲自登了临昭国的金銮殿,好说歹说的才把人给求来。” 说到此,司淮眼中的钦佩之情更甚,恨不得马上就把云烨淹死了去。 云烨面带惊悚的往浴桶另一边靠了靠。 我知道你激动,但你先别激动。 “司公子先冷静,传言大多会有夸大,药王是何许人也,怎会为了一个娃娃低三下四?” 可不是他泼冷水,而是现实多是如此,贬低小人,赞美英雄。你看历代以来的开国皇帝,出生不都被传的神乎其神的? 此言说罢司淮立马反驳:“怎么不会!” 嘴上说着,手上也没闲着,两只手直接拍在了浴桶边沿上。云烨觉得这浴桶都被他推动了三分,里面的药水都波浪起伏的。 “这等具体的细节传言怎么可能编撰的出来?这些可都是九王爷亲口给我讲的!” 云烨:“……” 看来这姬玉轩与他想象中的略有出入,拿着五六岁的事情到处讲,还挺臭屁的。 “还不止这些,皇家多无情,可这临昭皇室却出淤泥而不染,九王爷与其嫡亲兄长的感情向来要好。” “嫡亲兄长是储君,九王爷怕那些大臣离析他们兄弟感情,一早便进药王谷避世去了。可到了后来临昭国庶皇子争储,陷害皇太子殿下弑君弑父,将人扣在了金銮殿之上,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九王爷却从药王谷出关了!” “他从长公主府带来了三千精兵,在叛贼之中杀了个三进三出,硬生生将叛贼系数绞杀,匡扶正统,扶兄长登基称帝!” 云烨听此忽觉不对,他眉头微皱,不禁思索起来。 从长公主府带来三千精兵? 不对,长公主府即便地位再高,也是不能豢养私兵的,这三千人,来历怕是不简单啊。 听说临昭一直有一传言,临昭自开国以来,皇帝便一直养着一只精锐,名唤海罚。 海罚动,四洲清,肝髓流野,赤地千里! 百年前的临昭曾动用过海罚,所到之处,尸横遍野,金乌盘桓。以致后来谁人听说了此二字,便吓得闻风丧胆,魂不附体。 也就是从那以后,再也没了任何关于海罚的消息,渐渐的这些也都成了流言,现在去纠都难以查证真假。 云烨手臂搭在浴桶之上,左手三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桶沿。 这姬玉轩所带的三千精锐,不会是海罚吧? “司公子口中的九王爷,当真是厉害,只是不知当时庶皇子围城用了多少兵力?” 司淮想了想,给不出一个确切的数目来。 “据说是有万余人,临昭说书先生那里说的最多的版本,是两万镇北军,还有一些庶皇子散养的府兵。” 两万! 呵。 云烨忽的笑了起来。 第35章 刚刚云公子像极了九王爷 庶皇子只围城便用了两万的士兵,这两万士兵还不是随随便便找来的,而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守过疆土的镇北军。 看来这庶皇子是知道海罚的存在的,不然不会准备的如此充分。 可是这两万镇北军,还是没能扛过九王爷是三千精兵。 要么这九王爷是战神下凡,要么就是这支精兵深藏若虚。 还真是有意思的紧。 云烨唇角微勾,眼底波澜顿起。 他倒是对这九王爷更感兴趣了。 司淮见他这般,方才口若悬河的夸赞瞬间顿了下来,神色怔愣的看着他。 云烨只觉着一道眼光甚是炽热,抬眸回看时竟发现司淮站在那里,跟个楞头鸡似的。 云烨:“?!!” 司淮道:“云公子方才,真的像极了九王爷……” * 药浴结束后暮色已至,司淮收拾完物什离开的时候,谢晏辞眼神颇为不善。 云烨睡的正熟,司淮把人放到了榻上,薄被掩着身子。 “太子殿下,云公子恐是许久未曾好好睡上一觉了,此番好不容易睡熟,还是别再打搅他了。” 临走时,司淮见谢晏辞想要去掀被子,便最后又留了这么一句。 谢晏辞确实没再去动云烨,只是等人走后,室内只剩了他二人时,他才又去探查。 被子掀开,谢晏辞的脸瞬间黑了个彻底。 司淮!!! 他的烨儿为什么是全身赤luo的?! 司淮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跑的甚快,就连身后一道出来说要送他一送的萧逾白都说:“司公子走慢些。” 自打到了这禹州城,谢晏辞就给他定了间客栈让他住那儿了,没再让他见上一面云烨。 他虽对云烨没有那般情感,但好歹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谢晏辞此番做法着实霸道。 别说是他,就连常伯都不让进他与云烨那屋子。 搞得他现在想了解些云烨的病情,都得追着这位司公子询问。 出了客栈,萧逾白还在后面跟着,司淮停下身说道:“萧公子停步,不必再送。” 萧逾白:“没有想送你,只是来问问,云烨现下究竟怎么样了?” 司淮回道:“云公子的病情,太子殿下怕是比我还要再了解一些,萧公子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他。” “他若是说了我便不会来找你了。”萧逾白翻了个白眼,对谢晏辞是难掩的嫌弃。 “都是一起长大的,作何不让我知晓,我又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萧逾白一句脱口而出的抱怨,却让司淮眉头紧蹙。 “一起长大的?萧公子是说,您与太子殿下,还是……?” “我,谢晏辞,还有云烨啊,我们三个都是一道长大的。” 司淮张口便想反驳。 不可能! 云烨是临昭国的九王爷,是药王谷的关门子弟,怎么可能会是与你们一道长大的一个……男妾呢? “萧公子。”司淮脑中瞬间百转千回,没等萧逾白再开口他便说道,“云公子现下……唉,一句两句的暂时说不明白,草民还得再回去仔细研究一番。现下天色已晚,萧公子如此关心云公子病情,不若抽个时间,你我再详聊?” 萧逾白抬头看了眼,没多想的赞同道:“也好,等明日吧,我去医馆找你。” 司淮展颜一笑:“甚好。” 晨光熹微之时,云烨才从睡梦中苏醒,睁开眼时只觉得通体舒畅,许久不曾这般轻松了。 他方一有动静,谢晏辞便将他搂紧了去,低声问道:“醒了?” 声音带着许久不曾说话的低哑,应该也是刚醒不久。 云烨笑着往谢晏辞怀里钻:“醒了,这一觉我睡得好舒服啊。” 被褥之下,二人都不曾着衣,肌肤相贴之间稍一蹭动便容易擦枪走火。 “别动了!” “嘶——” 谢晏辞是低声警告,云烨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谢晏辞赶忙问道。 云烨却在他身上拧了一把,低头让他去看那两颗红豆,面皮儿红的能够滴血:“行墨,下次别咬这么狠了,昨日司公子都笑话我了。” 谢晏辞盯着那里看,眼神晦暗不明。 “烨儿,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呢?” 云烨抬头与他对视,反问道:“不脱衣服怎么针灸?” 谢晏辞没搭话,脑中却忽然有了个不错的想法。 他抚摸着云烨的脊背从胯骨一路往上,到了胸口却又往前面游走。 云烨就像是一块儿羊脂白玉,完美无缺,引人入胜。 若是在这上面留下一幅画,留下只属于他的烙印,应该会更加的漂亮。 借着窗外的一点点微光,他在心里揣摩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他越想越觉得可行,眸光微闪,性质顿起。 “烨儿身上什么都没有,想不想留下一个刺青?” 云烨想都没想的拒绝:“否!” 谢晏辞嘴边的笑意收了几分,问道:“为何?” “我怕疼。” “不疼,我给你打麻药,你让我刺青,好不好?” “我不想。” 谢晏辞眼中的兴奋瞬间没了,仿佛是被云烨两盆冷水泼的很是彻底。 他以为云烨不会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在他的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烙印不好吗?以后别人见到了都知道他是有主之人。 云烨往后列了列,但却被谢晏辞一掌捞了回去。 “我的丹青很好,尤其是海棠画的最好,烨儿你会喜欢的。” 他说着便穿衣下榻,走到门外对着沉风吩咐:“去找最好的刺青工具,上等的颜料,孤明日便要。” 云烨在床榻上撑起身子,对着门口说道:“谢晏辞,我说了我不想刺青。” 吩咐过后,谢晏辞将房门再度关闭,从新返回榻上。 他哄道:“烨儿乖,你可知之前你我分别过整整五年,那五年我遍地寻你未果,如若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以后即便是你再走丢了我也能把你寻回来。” “这样不好吗烨儿,我爱你啊,我不想你再离开我了,我保证,绝对不会疼的。” 云烨薄唇紧抿,把手从谢晏辞那里抽走了去,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不喜欢刺青。” 第36章 强迫 “唔……啊……” 床笫之间,云烨整个人陷在褥子里,手上攥着软枕,青丝披散,额头上满是细汗。 他咬着嘴唇,难耐的闷哼。 “烨儿别怕,马上就结束了。” 谢晏辞一手摁在他的脖颈上,一手拿着针刺在他身上作画。 从晨曦到正午,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谢晏辞还没有停手。 云烨已经疼的说不出话了。 片刻之后,谢晏辞终于停了手,云烨伏在榻上喘了好大一会儿,眼睫都挂上了泪珠。 待他要去拿衣服盖住自己的身子时,谢晏辞却阻止了他:“别着急。” 云烨满是虚脱的看着他。 “谢晏辞,刺青真的很疼,对于我来说,我真的承受不了。” 谢晏辞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快结束了,还差一点点,烨儿再忍忍。” 谢晏辞让他躺下,拿了只毛笔蘸取染料在他身上描绘,从侧腰处开始,一点一点的往上蔓延,最后到了胸口处,一朵瑰丽的海棠花悄然绽放,花蕊点睛,妖冶万分。 云烨垂眸看到这里,陡然推开他往床榻内侧躲去。 “我不要!” “谢晏辞,我不要纹那里……” 他捂着胸口处,蹭花了方才谢晏辞点好的墨。 “烨儿听话。”谢晏辞哄道。 云烨摇摇头,不要,他本就怕疼,那里又如此的敏感,他才不要在那里动针。 “谢晏辞,我不纹了,你停手好不好?” 谢晏辞脸色低沉,面带不悦的叹了口气。 “烨儿,你看看,方才做的丹青都要被你蹭掉了,待会儿我还要重新来。” 云烨往床角缩了缩,摇着头拒绝:“不要……” “你现在过来,我还可以下手轻一点。” 云烨不动。 谢晏辞颇为无奈的将东西放下,然后长臂一伸,握着脚踝将人拉了出来。 “行墨……”云烨声音都染上了哽咽。 …… 一切全部结束,谢晏辞收了工具后给云烨松绑。 方才他反抗的厉害,两只手接连推搡着谢晏辞,谢晏辞一气之下便将床幔上的束带摘了下来,将他双手捆在了床头上。 此时束带解下,云烨的两个手腕都破了皮,红彤彤的。 谢晏辞没管,转而让人搬来了一面铜镜,足有半人高,立在那里,能将身上的每一个位置都看的清楚。 谢晏辞将人拉下塌,带到铜镜跟前,嘴角噙着一抹笑道:“我就说海棠与你最是相配,你看,多美啊。” 云烨身上只挂了件白纱,现下站在这里,他只觉得万分羞耻,根本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 谢晏辞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把眼睛睁开。 云烨睁开双眼,只见得一株海棠花起于尾骨处,顺着脊椎蜿蜒而上,于左侧后腰处枝繁叶茂。 花枝继续顺着腰窝往上走,偶尔几朵花瓣凋零,落在了胯骨之处,最为艳丽的几朵头花都聚在了胸前,一朵接着一朵,妩媚,鲜艳。 盛的最开的那朵便在胸口处,花瓣铺满胸膛,还有几个花骨朵爬上了锁骨,在那里含苞待放。 只一眼,云烨便立马撇开头去。 眸中带泪,眼尾泛红。 云烨双手紧握,跟谢晏辞在一起之后,无论对方怎么折腾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屈辱过。 他说了不愿,可谢晏辞还是把他摁在了被褥之上。 他躲开跟他说自己怕疼,可还是被抓了回去,手腕与床挡捆在一起,让他挣脱不得,只能乖乖听话。 云烨掰开了谢晏辞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裹紧了身上的白纱,回到榻上,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谢晏辞哄了他两句,见他不理,便没再多说,反而让人传了膳。 “一天未曾进食,烨儿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同我置气。” 客栈之外有一秋海棠,枝丫从窗口伸进了房间内,此时花朵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甚是喜人。 云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便直接拿剪刀剪了去,毫不留情的将花枝扔在了地上。 谢晏辞见了勾唇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后搂着他问道:“还生气呢?” 云烨只看着窗外,不语。 一连几日云烨都不曾同他说话,无论怎么哄都不顶用,到了后来,谢晏辞索性不哄了,每日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越是如此,云烨心下越是不顺,可这脑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 他不理谢晏辞,可谢晏辞却像感受不到他生气一般,同往常一样和他交谈,反倒衬的他无理取闹,万般矫情。 谢晏辞最怕什么? 云烨细细思索,从他失忆后醒来开始,几个月相处下来,谢晏辞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我爱你,别离开我。 “谢晏辞。”云烨唤道。 “怎么了?”谢晏辞应得很快,兴许这心里还是有几分在乎他的。 “是不是只要我不离开你,我生气也好,闹腾也罢,你都不会管我?” 谢晏辞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怎么会呢?” 云烨久久未曾接话,谢晏辞看向他,正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云烨开了口。 “确实不会,我忘了你还想让我一直乖乖的,做什么都听你的。” 谢晏辞额间青筋一跳,薄唇微抿。 “烨儿,你我何故说这般话?我不是想让你乖乖的,而是怕你再离开我。” 他这么一说,云烨陡然想起来:那天晚上谢晏辞说他们分开了整整五年,他找了他整整五年,可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九族尽诛,罪臣之子,他不是哪里都去不了吗,怎么还会与他分别了五年呢? 他不过是与谢晏辞一道去沧州办案,为了寻一赤尾狐,不慎从山上跌落了下来,何至于让他这般害怕失去他? 云烨眸中思绪繁杂,一时间觉得事情有诸多不对,但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过往,谢晏辞都能说的一清二楚的。 而且人证物证都有。 一道长大的萧逾白,家中老管家常伯,还有禄州的祖坟……所以谢晏辞不可能骗他,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他。 第37章 临昭国陛下是不会放过谢晏辞的 “行墨。” 谢晏辞挑眉,也不知方才云烨到底想了什么,这会儿语气竟软了下来。 “怎么了?”他应道。 云烨嘴角微勾,提了个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要求:“你强行给我刺青,总是要补偿我的。我们回去的路上可是会经过沧州?把之前我上山要寻的赤尾狐给找来吧,我想养。” 谢晏辞一个怔愣。 之前说的什么赤尾狐都是他杜撰的,就连沧州他也只去过一次,根本不清楚那里有没有什么赤尾狐。 这让他怎么给他找? 可眼下云烨正颇具兴致的看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看透了去。 谢晏辞看向别处,遮住了眸底的神色,应道:“好啊,只是回去路上多有不便,不若我直接让沉风去找,找来了直接送去东宫。” 云烨摇摇头。 他道:“我身体不好,自打醒来之后便一直没能出去游玩,如今来了禹州,也是被你圈在客栈之中,一步不得出。” 他边说神情边低落了下来,眼中万分灰败,嘴角的笑意也十分牵强。 “司公子医术精湛,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说不定我就好的差不多了,我想再去沧州看看,等回了东宫,你定是再不允许我外出了。” 抬眸时云烨眼中满是希冀,一脸期待的看着谢晏辞。 后者一时竟分不出,他现在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最后心里不知哪里软了下来,张口同意了。 “今日是说好的药浴时间,待会儿司淮就要来了,还是先用膳吧。” 这次云烨给了回应:“好。” 司淮来之前云烨还在想,让他见到了自己这一身的海棠花,他会作何感想? 说来奇怪,他与司淮明明是头一次相见,相处之间竟不觉有所嫌隙,更重要的是,司淮竟然没有对他的身份有过任何的鄙夷。 要知道,在京城之时,但凡他出现在了有外人在的场合,就没有人不嘲笑他的。 “云公子。” 云烨正想着,司淮便到了。 这次轻车熟路,热水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司淮来为他施针。 “烦请公子现把手伸出来,草民再为您把一下脉。” 云烨将手伸过去,放到了脉枕上:“有劳司公子。” 这次结果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最起码松开手后,司淮不再是皱着眉头了。 “草民虽对离魂之症无有良策,但这血虚之症已经得到了缓解,相信再多做几次治疗,云公子定能恢复如初。” 云烨轻然一笑,这是他数月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多谢司公子。” 司淮摆手,颇为荣幸的说道:“不必言谢,这都是草民应该做的。” 他能得九王爷医术点拨,有朝一日还能报答于他,这简直就是他上辈子得来的福气,怎敢让九王爷对他道谢? “云公子,这药浴,不若我们现在开始?” 云烨轻咳一声:“也好。” 说罢,他将外衣脱去,本想如同上次那般带着一层中衣进入药桶中,褐色的药水没过胸口,这般司淮倒是瞧不见他身上的刺青了。 可他忽然又想到,左边锁骨之上还有几处遮掩不住,待到后面司淮为他施针,一切遮掩都毫无用途,倒不如现在就干脆一点。 他将衣衫尽数褪去,白玉一般的身体暴露在司淮眼中,瘦削匀称,不见伤痕。 上次司淮便惊叹过,按理说九王爷领兵救驾,怎可能身上一点疤痕都不曾留呢?可偏生奇怪的紧,他这具身体,就是完美无缺。 “云公子身上,竟然一道疤痕都不曾有。”司淮一边往药桶中放药材,一边问道。 云烨笑了笑:“兴许体质不同吧,之前我也受过重伤,但无论如何伤疤总是很快便能好,而且好了之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譬如他手腕上的那道伤口,像极了利器所伤,深可见骨,但痊愈之后还是什么都没留下,肌肤完整如初。 司淮听后抬头去看他:“那还挺好——” 的—— 话没说完人就僵在了原地,怔怔的凝视着他,一时间竟不知是震惊多些还是生气多一些。 待回过神,司淮直接把手中的药材扔了去,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谢晏辞!” 云烨赶紧把人拦了下来。 开玩笑,这门可不能开,他现在可一件衣服都没穿。 司淮气红了眼,怒不可遏的问他:“是不是谢晏辞干的?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你是临昭国的九王爷啊,你是天潢贵胄千金之躯啊! 他怎么敢这么糟践你! “我……我……”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是西楚人,谢晏辞是西楚的皇太子,动动手指头都能把他弄死。 他不怕死,可是他还有父亲在世,他……他…… “我去给他下药……我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下药,他发现不了的……” 司淮眼泪都要溢出眶了。 云烨心下一阵暖流,他与司淮相识不久,这人为了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确实是让他意想不到。 云烨安抚他:“没事,司公子安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司淮想都想没想的驳斥他。 只有青楼的花魁会刺青,只有获了罪发配边疆的人会刺青,只有那些不入流的人士会刺青!你这么骄傲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他去刺青! 他配吗? 他不过就是西楚的太子罢了,他凭什么让九王爷为他刺青,他不配! “您金尊玉贵,定然不会主动提及此事,是不是太子殿下强迫你的?” 云烨没回,见他情绪稍作冷静,不在一股脑的往外冲了,便松开了拉着他的手,赶紧坐进了浴桶之中。 那啥……虽然他说的不错,但眼下他觉得,还是先给自己找东西蔽体比较重要。 云烨不说话司淮便当他默认了,手指捏的咯吱咯吱作响,咬牙切齿道。 “他完了!” 临昭国的陛下最是疼惜您了,若让他知晓了谢晏辞对你做这些事情,以他的脾性,定然不会轻饶了他。 司淮越想越是生气,下定决心回去之后要再书信一封,把这些事情都给临昭国的陛下讲上一讲! 第38章 谢晏辞并不爱他 云烨手腕磨破了皮,一直都没有包扎,司淮看见了脸色又沉了三分,默不作声的去找药膏,把他的手腕给处理了。 云烨看着他,司淮与他素昧平生,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关照? 就算是利益讨好,也应该是围着谢晏辞转,而不是在得知谢晏辞欺辱他后这般义愤填膺。 还有在京城时,谢晏辞明明已经知道了司淮能救他性命,却一直不肯带他来,他也一直怀疑是不是禹州有什么东西,是谢晏辞不想让他知道的。 这东西,会不会就在司淮身上? 云烨眸若清泉,眼神微动,问道:“司公子,你我相识不过才几天,为何这般关心我?” 萧逾白从小与他一道长大,情谊定然要比司淮的深厚,可他被谢晏辞关在这房间里这么多天,萧逾白不也来看都没看一眼吗? 所以司淮没有任何的立场,会因为谢晏辞对他的折辱,而不顾一切的想要冲出去给人下药。 这太反常了。 司淮手上动作一顿,想了半天才支吾道:“我不过是与公子一见如故,想要打抱不平罢了。” 说着还把视线移到了别处,双耳发红,眼神飘忽。 说到底还是不擅长撒谎。 可是他眼下不敢将九王爷的身份道出来,这么多天下来他已经摸清了,九王爷眼下忘却前尘,身子又败坏的彻底,武功能留有两成都是不错的了,根本没有能力与太子殿下叫板。 而他即便身怀医术,但却也只是西楚的一个普通百姓,更是帮九王爷不得。 唯一的希望便是临昭皇帝能早早的收到信,想办法把九王爷带走。 他虽不知太子殿下与九王爷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但能在九王爷身上提笔刺青,定然不会有几分真心。如此状况告知九王爷他的真实身份,无异于是打草惊蛇。 云烨一眼便看穿了这人没说实话,便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司公子,可是我命不久矣,即使是你拼尽了全力也无法挽回,所以才这般同情我的?” 司淮连忙摇头:“不是。” 是,也不是。 若是他的诊断不错,定是能让九王爷恢复如初的。 但若是这脉象不对劲之处真不是他多想,那可就说不准了。 对上云烨那双眼睛,司淮正想着要怎么蒙混过去,眼神一瞥瞧见了他身上的海棠花,灵机一动道:“公子若坚持药浴针灸,身体定然能够恢复。” “方才草民之所以会口不择言,其实是觉得,公子与我,不过也是同病相怜罢了。” 云烨挑眉,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般说他。 “从何说起?”云烨问道。 司淮想了想,他虽不能告知九王爷他的真实身份,但却能隐晦的暗示一二,以九王爷的聪慧,定是能有所察觉的。 思及此,司淮便道:“草民出身低微,长于市井,即便身怀一身医术,可遇上有权有势之人时,也不得不如同草芥一般,任人拿捏。而云公子虽得太子殿下青睐,但跟个金丝雀一样,没有任何自由,事事都要依附着他。” “说实话,在草民看来,殿下对您似乎并非真心,有时候更像是养了只宠物,好看的,活着的,听话的,兴致来了可以逗上一逗,兴致散了便在一边乖乖的待着。” 司淮抿了抿嘴唇,有些话说出来大逆不道,但他再三思量,还是想说出来。 “公子,草民感觉您并非胸无大志之人,您有才华,有能力,何必将自己只拘泥于后宫宅院呢?那并不是您的主场。况且……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依附于他人都只是以色侍人而已,待年老色衰之日,便只有被丢弃的份。” “所以,您又何苦委屈自己呢?无论何时,自己过的舒适了才是最重要的,即便是在心上人跟前……” 他这般说着,云烨也在静静的听着,并没有接话。 司淮顿了顿,继续道:“云公子恕罪,草民说话直,但绝无离间您与太子殿下之意。草民打心眼里觉得……太子殿下是宠爱你,但不是爱你。” 此言落地,一室寂静,司淮不敢再多说什么,而云烨也一直不语。 就在司淮觉得九王爷怕不是真的爱上了这西楚太子之时,后者发了话。 云烨眼帘微垂,勾唇轻笑道:“司公子这么说,就不怕太子殿下治你得罪吗?” 司淮皮下一紧,顿觉口干舌燥,咬了咬牙才道:“云公子若是信司淮的话,太子殿下就不会知晓,司淮也不会被降罪。” 云烨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躺在药桶里,把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 谢晏辞好像并不爱他。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什么都是空白的,他的所有都是谢晏辞帮他建立起来的。 他一直以为朱陈之间的相处本就是如此,他看到过不少的话本,听到过不少的流言蜚语,相比于话本里的负心汉、坊间后院的勾心斗角,其实谢晏辞对他已经很好了。 锦衣华服不断,珍馐美食不缺,就连治病的药材都不要钱的给他用,还为了他的身体,专门在东宫开小灶养太医。 他甚至都听到宫里的玉贵妃都在感叹他了—— 好命如斯!好命如斯! 可他还是感觉谢晏辞并没有那么的爱他,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贪心不足,总想索要更多,便一直麻痹自己,没人比谢晏辞更爱他。 都说当局者迷,可旁观者也来告诉他,谢晏辞并不爱他。 只是逗雀儿而已。 云烨嘴里发苦,可能谢晏辞一直爱的都不是失忆后的自己,可能他一直在等他原来爱的那个人回来。 他忽然好想恢复记忆,把空白填满,把谢晏辞爱着的那个云烨还给他。 云烨坐起身,擦了把脸上的水渍,对司淮说道:“司公子,该施针了。” 案几上的一炷香已经燃完,等再来几个疗程,他就能康复了。 就能回到京城,做一些他一直想做,也应该做的事情了。 云烨低头看着那褐色的药水,鬓角的细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落,眸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39章 陛下亲臣妾一口 三个月后。 临昭国,皇城。 羽林卫去了整整三个月,寻未果,陛下将终。 姬子瑜一拳锤在了御案上,嘴上冒了句国粹:“屮!” 羽林卫首领:“……” 岑翊州:“……” 他家陛下打小就不同,时不时的就会冒出来一句他们听得懂,却又好像听不懂的话。 “属下该死!”羽林卫首领抱拳。 姬子瑜毫不留情:“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羽林卫首领:“……” 因为属下还想活着。 姬子瑜一手抬起一手扶额:“朕知道你就是客气客气。” 羽林卫首领:“陛下,臣,是忠臣!” 言下之意,你说的不全对。 姬子瑜懒得跟他计较了,摆摆手,让他退下。 羽林卫首领皱眉:“陛下,不找了吗?” “找啊,怎么可能不找!”姬子瑜气的又想扔镇尺,但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放下了。 他养的羽林卫能力如何他还是有数的,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阿轩只怕真的是要凶多吉少了。 父皇母后相继离世之后,唯有阿轩是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了,如今阿轩杳无音讯,这皇位之上,怕是要独留他一人了。 他还记得阿轩刚出生时遭其他妃子陷害,病歪歪的一个,都好几个月了头都抬不起来,再长大些连路都走不成。 那时候父皇忙于政务,母后尚在病中,是他抱着阿轩,一点一点照顾着他长大,看着他从又小又黄的一只变成珠圆玉润的奶娃娃。 可现在奶娃娃被他搞丢了,不知道会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哭鼻子呢。 他心里难受的紧,双手捂面,让羽林卫首领退下。 偌大的金銮殿又剩了他和岑翊州二人。 岑翊州上前,给坐在台阶上的陛下递了个干净的帕子。 姬子瑜透过指缝看了一眼:“朕没有哭,朕只是眼睛疼。” 岑翊州:“……” “岑翊州。”姬子瑜唤道。 “臣在。” “姬燕礼说阿轩被箭矢射成了筛子,还掉下了悬崖,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很疼很疼,正哭着等着我这个皇兄去救他呢?”姬子瑜还是把那个帕子接了过去,抬手用阔袖掩着,掩耳盗铃般的擦拭眼泪。 岑翊州听罢安慰道:“陛下放宽心,以九王爷的性子,就算是你哭了,他都不会哭。” 姬子瑜手上一顿,也不知道岑翊州戳到他哪里了,又开始掉眼泪。 “你不懂,阿轩看着要强,其实他可怕疼了,他的痛觉比常人灵敏,很多我们觉得不会疼的伤口,到了他身上就会被放大好多倍,所以他肯定会被疼哭的。” “小的时候便是如此,他身上不轻易留疤,但是伤口往往都会愈合的很慢,需要养的很精细才行。” 姬子瑜越说越难过,他就这么一个弟弟,还被姬燕礼坑害到如此地步,他现在到不执着于非要把姬燕礼杀掉了,若是他的弟弟能回来,留姬燕礼一命又有何妨? “陛下别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明日又要肿着眼睛上朝了。” 岑翊州好心劝道。 姬子瑜却是手帕往他怀里一塞,站起身哼哧哼哧的往内殿走去。 朕都说了没哭了,眼睛不可能肿! 岑翊州叹了口气,别看姬子瑜吊儿郎当的什么都不在乎,却是个最重情谊的,这世上可没有比九王爷在他心中更重要的人了。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瑜瑾岁序幽。”岑翊州站在原地,看着姬子瑜的背影轻声呢喃。 先皇与先皇后少年夫妻,俩人新婚之夜先皇喝的酩酊大醉,不愿好好洞房花烛,却非要拉着皇后登高凭轩,登上了楼阁,先皇高兴的紧,搂着栏杆便开始作诗。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瑾瑜岁序幽。 先皇醒来后忘了个透彻,先皇后却是个记性好的,不过先皇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到了姬子瑜出生之时,娃娃落了地要先皇取名,先皇酝酿酝酿准备想个好字来祝福孩子,却被先皇后半路给截胡了。 “就叫子瑜吧。” 先皇道:“这倒是个好名字,皇后怎么想起来的?” 先皇后微微一笑,铿锵有力的将这句诗吟了出来。 先皇眉头一皱,颇为嫌弃道:“这谁想的打油诗?吾儿取名岂能这般草率!” 彼时后宫之中宫人笑作一片,再到后来九王爷出生,皇后又直接了当的从诗中又提了两个字——玉轩。 这兄弟俩的名字来的荒唐又饱含爱意,两人从出生便顺风顺水,姬子瑜到现在为止,所遭受的挫折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说来也是奇怪,临昭国皇室这兄弟俩,体质稀奇的紧,一个特别容易掉泪,一个特别的怕疼。就拿姬子瑜说,有时候上朝之时,两方大臣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姬子瑜只肖大喊一声别吵了,整个朝堂就会瞬间安静。 无他,只是这些大臣们都知道,再吵下去,他们的陛下该哭了。 岑翊州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唇角刚有了些许弧度,就听到姬子瑜在前面喊他。 “岑翊州,你站在哪儿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呢?” 岑翊州立马敛了笑意,一脸严肃道:“陛下,你若是再吼臣,臣可就要伤心了。” 姬子瑜心若磐石:“你伤心干朕何事?” “咳!”此一声岑翊州故意搞的很大。 “咳咳!”明目张胆的吸引姬子瑜注意。 “陛下若是态度不好上一些,我这衣袖里的信呐,你也不用看了。” 姬子瑜根本不吃那一套,冷嗤一声转身就走。 岑翊州在背后高声念道:“临昭国陛下亲启,草民司淮,有关九王爷之事禀奏——” 姬子瑜脚下立马来了个转弯,提着龙袍直接跑了过来。 “给朕看看!” 岑翊州将信举起,挑眉示意他。 他比姬子瑜高了一头,手臂举起,姬子瑜还真就够不到。 姬子瑜拍了他一巴掌:“快给朕看看!” 岑翊州低眸轻笑。 “陛下亲臣妾一口。” “岑翊州!” “快点儿~” 姬子瑜眉眼霎时冷了下来,唇角一勾,抬脚便踩了上去。 “嗷——”岑翊州一声哀嚎。 第40章 玉佩 姬子瑜虽然给了岑翊州一脚,但那信封还是没能拿到手。 “岑翊州,再不给,朕可就要生气了!” 岑翊州掐到他腰上,一反常态的霸道与强势,直接将人箍到怀中。 “可是臣近来对陛下太过纵容?怎么开始不听话了?” 岑翊州声线一低,姬子瑜立马一阵电流顺着尾椎骨往上走去。 往日种种浮现在脑海,姬子瑜瞬间像是哑了的年炮,一声都不敢吱了。 岑翊州叹了口气,双手放在姬子瑜腰窝上,往上一带,后者瞬间双脚离了地。 眼看岑翊州要带着他往御案走去,姬子瑜瞬间晃了神,忙说道:“亲,不就是亲一口吗,朕亲就是了……” 说着往他嘴唇上咬了一下,像极了反抗不得却暗戳戳报复的小猫咪。 岑翊州讨了好,心下也知晓姬玉轩对姬子瑜来说有多重要,便将信封交到了他手上。 两封信,一封是拆开过的,一封是完好无损的。 姬子瑜刚想将那封拆开的直接拿出来看,岑翊州伸手制止了。 “陛下还是先开这封吧,这一封,早几天便送到了陛下的御案上,只是你忙着寻找九王爷下落,便将它丢在了一旁。” “而这第二封,是臣今日帮你整理奏折时看到的,陛下恕臣自作主张,将信先一步拆开了去。而这一看臣才知晓,早在数日前便有第一封信送了过来,臣这才将第一封信找回。” 未拆封的那份躺在姬子瑜手上,鼓鼓囊囊的,里面似是还装了什么东西。 姬子瑜没有犹豫,直接将信打开,最先掉入手中的便是那通体碧绿的麒麟玉佩。 玉的成色难得一见,雕刻清晰,纹路繁杂,足有半个手掌那般大,只是上面打着的红络子已经褪了色,可见时间久远。 只看到这一块玉佩,姬子瑜便晓得,此信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 这是阿轩十六岁生辰时,他专门找人雕刻的玉佩,原玉石还是他从阁老家中坑来的。 他将信展开,看过首句便知晓此人究竟是谁。 ——草民司淮,尝得九王指医,给臣玉佩,须九王大事以白陛下。 三年前峡郡洪涝,河口堤坝尽毁,灾民无数,待洪涝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大疫,彼时阿轩接到奏章后便快马赶往峡郡,但在他到达之时,大疫已过,难民得救。 而救下这些难民之人,便是这位名唤司淮之人,虽是西楚人士,但却对临昭百姓施以援手。 阿轩对其青眼有加,不仅提点他医术,还给了他一个承诺。 而这承诺便是这玉佩,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姬子瑜指腹摩擦了两下这块玉佩,心下复杂。 可待他将信读完之时,方才眼底的各种情绪都消失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却是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岑翊州,朕要去西楚,现在就去!” 姬子瑜再三忍耐,才没将手上的信撕碎。 “怎么了?”岑翊州问道。 这兄弟俩关系一向要好,任何人都插入不得,即便是他有没这资本,故而方才姬子瑜读信他并未去看。 姬子瑜将信塞到了他手中,转而拿着玉佩离开了去。 岑翊州将信打开,一目十行的掠了过去,瞬间,整个人宕机在了原地。 ——九王尽失其所记,身坏败,不知其所建楚妾,今反不明。 ——西楚太子谢晏辞,强为九王剌青,若将九王服玩以供之。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是手脚冰凉。 怪不得阿瑜要立马去往西楚…… * 西楚,禹州城。 马车伫立在客栈前,沉风和月川将物什收拾好,装上了马车。 云烨披着狐裘,站在客栈门口,静静的看着这俩暗卫忙里忙外。 把暗卫首领当做仆从使唤,谢晏辞还真是够屈才的。 “怎么了?”谢晏辞看他似乎精神不济,过来给他拢了拢衣领。 云烨摇摇头:“无妨。” 有司淮在,几个月下来他身子骨已经好了不少,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身上也肯长肉了。 “走吧,常伯和宝源已经坐上马车了。” “不跟司公子道个别吗?”云烨问道。 “不必了,过几日有大雪,你不是还想去沧州寻赤尾狐吗?再晚些怕是来不及了。” 云烨踌躇片刻应下:“也好。” 这几个月来,他与司淮也算是一面如旧,如今别过此生怕是都再难相见。 登车之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去找萧逾白。 萧逾白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他是从肃州跑来的,如今萧国公尚在肃州办案,他外出了几个月,得先回去一趟,就不跟他们一道了。 云烨走到他跟前,解下了腰间的玉佩,交到萧逾白手里:“萧公子不是晚几天才会去肃州吗?可否帮我将此物交给司公子,顺带帮我捎句话?” 萧逾白整了整神色,一脸严肃道:“你说。” 自打知晓云烨就是容和,他就还没帮上过什么忙,如今云烨亲口提了,他定然是要给办到的。 云烨看着那枚玉佩,想了想道:“麻烦帮我转告司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玉佩就当是一个承诺,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东……都可以找云烨相助。” 他本来是想说东宫的,可他于东宫之中到底没什么实权,还不如将诺言许在自己身上。 以后说不定他真能有什么建树,能够帮上司淮呢? 萧逾白将玉佩接下,应道:“好,在下定会一字不落的转告给司公子。” “有劳。” 云烨颔首,说罢转身回了马车上。 谢晏辞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云烨将他赠的玉佩给了别人,心下竟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况且那玉佩材质也算不得上等。 云烨走到他身边,见他脸色晦暗,忍不住问了句:“行墨,你怎么了?” 顺着视线看去,刚好瞧见萧逾白手上拿着的那枚玉佩。 通体雪白,花纹是再普通不过的云纹。 “可是不愿我将玉佩赠与司公子?” 沉默了许久,谢晏辞才低声否认道:“没有。” 第41章 云烨就是容和 马车上了路,沉风驾着车不疾不徐的走着,待其完全淹没在人群中看不见了,萧逾白才迈着步子向司淮的医馆走去。 说起来,他还欠司淮一顿酒呢,趁着今日,刚好把酒也一起吃了。 司淮医馆每日排队的都有许多,今日又刚好是他免费看诊的日子,门口的队排的就更长了。 等萧逾白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萧公子怎么来了?” 司淮刚刚送走了最后一位病患,肩膀酸疼,起来站上一站。 萧逾白笑道:“司公子当真如传言那般一面难求,可是让在下等了好久。” 几个月下来,谢晏辞忙着跟云烨你侬我侬,常伯自从拜完旧主之后也沧桑了不少,就剩下他,天天没事都会跟司淮说上一道,他二人倒是混熟了不少。 “之前答应要同你一道吃酒,过几日我便要走了,今天给你补上。”萧逾白道。 司淮一愣:“你们要走了?” “对啊,中午太子殿下和云烨便起了程,现下应该已经出禹州了,我过几日再走,得先回肃州一趟。” 司淮点了点头,没再问萧逾白为何要去肃州。 而是一直在想着,九王爷已经离开禹州了,待到了京城,就不是他能管的着的了,也不知道那两封信临昭陛下有没有收到。 他本想用信鸽的,但信鸽虽快却不保险,更何况还有一枚玉佩在,若是搞丢了他可就没有信物了。 思量过后,他还是决定顺着商道走,找了原先他曾救助过的商人,托他将信封交给了临昭的官员,若是不出意外,应是能安全送到临昭陛下跟前。 司淮有些心不在焉的,萧逾白唤了好几声都没应答。 待他缓过神来时,萧逾白脸都黑了。 司淮赶忙道:“吃酒,吃酒,这就去,待会儿草民请客。” …… 这禹州城到底还是司淮较为熟悉,他带着萧逾白找了酒楼,只是这禹州城不如京城富庶,没有什么雅间,二人干脆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落了座。 萧逾白没忘记云烨交代的事,方一坐下,便将玉佩放到了司淮跟前。 “萧公子这是何意?”司淮不解道。 萧逾白笑了笑:“云烨最是重情义,这是他临走时托我转交给你的。” 司淮一愣。 他才刚把那枚送走,九王爷竟又给他留了一块儿。 眼前这枚明明与之前那个相去甚远,颜色花纹都差了这么多,可他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呢? 司淮哑了声音,许久才问道:“九……就一枚玉佩吗?他应该留了话吧?” 萧逾白道:“司公子与云烨相处不久,却也这般了解他,他确实有让我转告你。” “他说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枚玉佩就当是一个承诺,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他。” 司淮陡然想起了在峡郡之时,离别的时候九王爷也是这么说的。 ——这枚玉佩你拿着,就当是一个承诺,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去临昭皇室求助。 他的九王爷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也同样会留个玉佩给他。 他的恩师,他的信仰,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司淮也不做推辞,甚是珍惜的将玉佩揣进了怀里。 “多谢萧公子。” 萧逾白:“顺手的事儿罢了。” 说及此,司淮忽然想到那日萧逾白所说,四下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问道:“萧公子,听你这话,似乎与云公子很是相熟啊。” 萧逾白没做他想,点点头:“没错,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相熟。” 司淮挑眉,怎么可能会一道长大? 九王爷长于朱甍碧瓦之中,生来的天潢贵胄,九州四海正统的临昭皇室血脉,怎会与西楚的国公之子一道长大? “萧公子可否展开说说?” 司淮倒了杯酒,递到萧逾白跟前。 今天既然出来了,这萧逾白能吐露多少必须得让他吐露多少。 他早感觉不对劲了,以九王爷的聪慧,若身世杜撰不好,是不会老老实实的待在太子殿下身边的。 这其中的差错,说不定萧逾白能帮他说清了。 “说来话长,云烨原名其实不叫这个,你可知晓太子太傅,容章?” 萧逾白接过酒,一杯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知晓,可这跟容老太傅又有什么关系?”司淮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萧逾白继续说,顺手也给司淮斟了一杯:“容章是太子太傅时,他的儿子容和,是太子伴读,与我等一道在国子监读书,那时关系最好的便是我们三人。” 司淮却退却了:“行医者,不饮酒,今日便以茶代劳,萧公子见谅。” 萧逾白便没再相让。 “只是后来,在太子殿下十五岁生辰之时,容太傅一家因表亲之罪连坐,停职查办,容和也因此停止了在国子监读书。” “可太子殿下与容和感情深厚,容太傅停职以后,太子便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将容太傅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骑射课上太子的马匹被人动了手脚,太子殿下一不小心从马匹上摔了下来,差点摔断腿。陛下大怒,前因后续加起来,直接让容太傅自行离京。” “容太傅只好自请乞骸骨,带着一家老小,回了禄州老家,容和也因此跟我等分开了。” “之后我听说,容太傅在禄州开了家学堂,一家人过的还挺不错,我也就放心了下来,没再多问。” “可是……” 萧逾白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痛色,眼中满是悔意。 司淮赶紧问道:“可是什么?” 一通下来萧逾白只顾着将容和了,可这跟九王爷又有什么关系? 萧逾白道:“等我再次想起来去看容太傅时,便是来禹州的路上,容太傅一家不知为何早已惨遭灭门,待我见到时,已是孤零零的坟冢。” 萧逾白低笑一声,有些惨淡:“我本以为容和也去世了,可我遇上了太子殿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云烨就是容和。” “只不过他失去了记忆,太子殿下为了让他不被容家灭门之人发现,别给他隐姓埋名,让他以云烨的名字活下去。” 咣当—— 司淮手中的茶盏直接摔碎在了地上。 “什么?!” 第42章 云烨: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 朔风渐起,寒意刺骨,皑皑白雪压弯了婆娑修竹,这西楚的第一场大雪,被云烨在沧州遇上了。 谢晏辞让沉风将马车停在避风之处,稍作休整,等风雪过了再行路。 马车内依旧炭火不断,车上的锦褥软枕都又换了一遭,比原来更厚,更暖和。 云烨捧着茶盏,准备等稍凉些了再入口。 来时他对马车内的温度毫无感觉,只晓得自己手脚冰凉,怎么都暖不热,而今从禹州再回,额头上也终于冒汗了。 “行墨,炭火减少些吧。” 谢晏辞在这马车内只穿了层亵衣,如此身上也火热的厉害,但当云烨提出这般要求时,还是想都不想的直接拒了。 “燃着吧,你这身子见不得寒。” 云烨没再多说什么,只悄莫把自己的狐裘敞开了些,还没等他完全脱去,就又被谢晏辞给系了个严实。 “别闹。” 云烨别开眼神,万分心虚。 “……好。” 一夜过后,雪霁天晴,雾霭消散,掀开车帘望去,眼前是一片的素白,万籁俱寂,云携暖阳。 “银色三千界,瑶林一万重。” 云烨站在车辕之上,看着眼前之景忍不住叹道。 此路之旁便是潺潺小溪,如今覆雪一层,下结薄冰,反衬着日光,晶莹剔透,浮光跃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景,应该说是他失忆后第一次见到。 他想下马车在这雪地里走上一走,手刚伸出去想要扶着马车,却被一只大手给接了去。 谢晏辞道:“小心点儿,我扶你下来。” 云烨眼带笑意:“好。” 谢晏辞怕他冷还特地拿上了手炉,云烨却拒绝了,踩着嫩豆腐似的雪地,忽然便说道:“我想打雪仗。” 谢晏辞:“不行。” “为什么?” 谢晏辞看着他,描摹着这张眉眼与容和肖似的脸,只在心里道:因为容和并不爱这些。 容太傅一家被贬离京之后,他与容和整整分别了五年,这五年他不知晓容和去了哪里,只是这人再度找上他时,性子便颇为古怪。 不喜墨袍,不再玩雪,睡觉掌灯,不吃桂花糕…… 每一条都精细奇怪,他曾问过缘由,可容和并未与他解释。 可无论是墨袍也好,桂花糕也罢,这些云烨都甚是喜欢,与容和恰恰相反。 实在是诡异的紧。 现下谢晏辞看着云烨,对上那双纯澈的眸子,不知为何,一时竟找不出缘由来拒绝他。 “下不为例。” 谢晏辞听到自己是这般说。 云烨神情瞬间生动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准备找一适宜之处堆个雪人。 谢晏辞却是一脸惊愕的任由他带着自己,心里说不出是郁结还是舒畅。 …… 云烨手很巧,趁着积雪尚未融化,赶紧堆了个不大的雪人出来。 他蹲在雪地里,天青色的水纹云锦衣氅披散开来,与这天地几乎要融为一体。 说不出的和谐。 云烨的手冻得通红,脸上却笑的异常的开心,眸色染光,唇色红润,手冷之时还会放在嘴边吹上一吹。 谢晏辞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唇角也勾了起来。 陡然间,云烨手中的雪团砸在了原地,一手扶着额头,眉宇紧皱。 谢晏辞心下一提,赶紧上前把人捞了起来:“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云烨靠着他的肩膀,久久未能回神。 待开口说话时,人已经被谢晏辞扶到了马车之上,手上脚上的残雪都已清理干净。 谢晏辞把他搂在怀里,眸中担忧之色难以遮掩。 “可好些了?” 云烨点点头:“我无事,只是刚刚,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 就在刚刚堆雪之时,不知怎的突然一些零碎的片段涌进了脑海。 也是这样的雪天,但四周金碧辉煌,檐牙高啄,他穿了一身红衣,发冠都是金冠镶红玉,青丝披散在肩,有时会顺着衣服滑落下来,甚是影响他团雪的进程。 雪人刚刚堆好,还没等他加以装饰,便被人一个石子打散了去。 他顺着石子的来源望去,便见着了梦里时常出现的那个小男孩。 不,应是长大后的小男孩,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 他还是看不到脸,但心里总觉得这人就是这样。 他恰着腰刚想发火,不知道说了什么,对面那少年郎却来了句:“阿轩才是童心未泯,都多大了还堆雪人呢?” 他心下不服,活动活动手指就撵着这人打,鸡飞狗跳的撞到了不少宫人。 宫人? 云烨忽然意识到,那些服饰一致,走姿端正的,可不就是宫人吗?只有宫中才会有这等人的出现啊。 可西楚皇宫的布局并不是这样啊,宫人的服饰也并非他方才所见。 那是哪里? 云烨下意识咬上了手上的关节,留下来一片的红痕。 “你想起了什么?”谢晏辞忽然掰过他的肩膀问道,神色紧绷,手上的力道也没个把持。 云烨被他猛地一提,两个胳膊仿佛都要被他给捏碎了。 “我,我没想起什么,行墨你弄疼我了。”云烨看着他,甚是不解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谢晏辞力气依旧不减,像是完全没听到他这句话,一直在问他到底想起了什么。 云烨眉头紧蹙,看着眼前情绪激烈之人,反而异常冷静。 他的过去究竟怎么了?他的记忆究竟有什么不能被接受的?谢晏辞为何这般紧张? 云烨嘴唇紧抿,想了许久才道:“我刚刚只是想起了,之前好像也玩过雪,好像也堆过雪人……” 谢晏辞继续问他:“可还有其他的?” 云烨稍顿。 “孤问你还想起了什么?” 云烨吓了一跳,看他这样心里莫名的不爽,不知从何而来的逆骨心理让他推开了谢晏辞。 “没了,我就想起这么多,太子殿下这下满意了?” 谢晏辞后背撞在了马车上,被云烨这么一吼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态度有多恶劣,稍微愣了会儿神。 一时间马车内万分寂静。 片刻之后,谢晏辞才轻咳一声来给云烨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只问你,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第43章 此时并非是寻找九王爷的好时机 云烨没理他,即便道了歉他也没说接受。 相比上次刺青,谢晏辞估计是觉得这次他错的更多些,态度比上次好了很多,一会儿递茶一会儿喂吃的。 软磨硬泡之下,云烨才勉强接了他的和解茶,淡淡道:“下不为例。” 谢晏辞立马应道:“嗻!” 云烨别过脸去。 怎么忽然觉得谢晏辞有些不要脸? 正说着,马车外沉风禀道:“殿下,沧州南林山到了。” 云烨便没再理会谢晏辞,抬手掀开窗帘向外看去。 谢晏辞说,上次他寻赤尾狐不慎滚落下山,摔得一身的伤,便是在这沧州南林山。 刚到沧州时谢晏辞带着他去城里卖过吃食,他趁着机会问过城里的百姓,他们说着沧州确实有座南林山,上面丛林密集,野物甚多,不少猎户经常在这座山上打猎。 若他是在这座山上见着了赤尾狐,倒也说的过去。 眼下初雪方消,地上泥泞不堪,车轮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即便如此,云烨也没打算在马车上待着,他拎起衣摆,丝毫不珍惜脚上的鹿皮靴,说下就下。 谢晏辞见他如此,生怕他脚下一滑给摔着了,赶忙扶着他。 “我同你一起。” “也好。” 沉风摆好脚踏,谢晏辞刚走下去,伸手要扶着云烨时,月川却不知从何处现了身。 “主子,京城八百里加急,户部侍郎梁丘崇,被下狱了。” 谢晏辞双眸一沉:“什么?” 月川将密函递到。 谢晏辞打开,也没避着云烨,直接看了起来。 待看罢,谢晏辞面带愧色的对云烨道:“烨儿,事出紧急,此番我们先行回京,赤尾狐我再派人寻来送你,可好?” 方才密函上的内容云烨也看了个清楚,户部侍郎梁丘崇,除辅助尚书管理西楚日常国库事宜以外,还掌管着仓场粮储,而此人一直是谢晏辞的党羽,有他在相当于握着半个粮储,可谓是至关重要。 此人做事一向恭谨,却不知怎的被玉贵妃和谢承泽抓住了尾巴,竟被发现其手下掌管着的仓场新陈米混杂,而陈米竟占了半数之多,新米俨然是被中饱私囊了去。 四皇子谢承泽直接在朝堂上将此事揭发,紧接着御史弹劾,大理寺查证,证据确凿后人直接被扔进了牢狱,动作之迅速便可看出,四皇子俨然是有备而来。 此一事耽搁不得,云烨知晓事体重大,便答应了谢晏辞所说。 “此时回京可还来得及?”云烨问道。 谢晏辞算了算:“应是来得及的,梁丘崇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为人一向清贵,能力也有目共睹,现下即便是证据确凿,父皇处置他也会再三思量。” 而康宁帝思量的这几日,便是他回去的时机,如果加快脚程的话,应是能够赶上。 谢晏辞将云烨搂在怀中,满心愧疚道:“只是要委屈烨儿几日了。” 云烨摇摇头,将手放到了他的心口处,感受到里面毫无节奏的跳动,他便安抚的拍了拍:“无碍,你也莫要着急,梁大人会没事的。” * 彼时的临昭国皇宫。 陛下执意要丢下国事远赴西楚,满朝大臣劝了又劝,都快急哭了,纷纷去找岑翊州。 “皇后娘娘,您给出出主意,陛下可不能离开临昭啊!” “皇后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您和陛下都走了,谁来监国啊?” “皇后娘娘,要不您跟陛下商讨商讨,你俩只去一个,可否?” 岑翊州边听边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儿的哀叹。 都快把大臣给叹哭了。 “您可别叹气了,都快要了臣的老命了!” 岑翊州忽然挑眉,坐直了身子,指着方才那位年过半百的大臣说道:“阁老大人,您这话说的,臣怎会要了你的老命呢?有这本事的只有九王爷一人。” “当初不是您嫌弃他吗?还指着他鼻子骂,现在好了吧,我和陛下一走,你们连个监国的都找不着。” 阁老大人简直要老泪纵横了,他一三朝元老,从来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一代。 九王爷在时于朝堂之上杀的腥风血雨,眼看就要功高震主权势盖天,他能不拦一下吗? 这皇家兄弟情再深厚,也抵不过权利的拉扯。九王爷是个有才之人,陛下初登基时又是踩着庶兄弟的骨肉走上的皇位,倘若有一日陛下对九王爷动了杀心,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能不拦吗? 现在九王爷丢了,陛下要去找那肯定是好事啊,可是这掌权之人也不能都走吧? 若是陛下独自去,那可是深入敌国,无人照看怎么能行?况且陛下走后岑翊州一人独揽大权,他可是季渊国的废太子,万一陛下走后临昭被偷家了呢? 可若岑翊州跟着陛下一起去,皇室中人走了个干净,他上哪儿找人监国去?总不能去天牢把姬燕礼捞出来吧? 阁老大人想着想着就要哭了,周围大人一个劲儿的劝。 阁老衣袖挡着眼睛:“我没有哭,我就是眼睛疼。” 岑翊州:“……” 姬子瑜:“……” 皇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摆摆手:“行了啊,朕告诉你们,此一趟朕是非去不可了,皇后娘娘监国,就这么定了。” 大臣忙哀:“不可啊陛下!” 岑翊州看着他,眼睛微眯,眸光陡然危险起来。 没等诸位大臣开口,他便先一步说道:“臣也觉得不可!臣毕竟是季渊的废太子,谋逆之心昭然若揭,陛下怎能留臣一人在此?” 姬子瑜丝毫不把他说道话当回事儿,嗤笑一声,毫不留情的嘲笑:“得了吧你,还废太子,都来临昭做质子了,还想着回去不成?” 岑翊州也没客气,肩膀一耸,直截了当的承认了:“对啊,说不定就回去了呢。” 临昭大臣:“……” 我们还在这儿呢。 姬子瑜白他一眼,说走就走。 背后岑翊州却忽然跪了下来,收起了方才没个正形的样子,神情严肃道:“陛下,臣知你寻弟心切,但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 第44章 鲛人血脉 九王爷在时,手握兵权,稳坐高台,心情好了会去御书房批个把时辰的奏折,心情不好了可能就会抓着贪官污吏来个暗度陈仓,可谓是肆意横行,无法无天。 世人皆道皇家无情,九王爷坠崖失踪,不少人推测是他功高震主,早已惹了皇帝的不快,这才有了如此下场。 可没人比岑翊州清楚,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比姬子瑜更疼爱九王爷。 临昭国水云殿。 “岑翊州,那些老头拦着朕去找阿轩就算了,你作何也要拦着?” 听到姬子瑜的质问,岑翊州只是神色冷沉的推开了水云殿的大门。 此门不同于其他宫门,高大,厚重,其上花纹繁琐,色彩丰厚,细细看去方能察觉,上方的蓝色水纹一直有所流动,像极了某种古老的符咒。 岑翊州是习武之人,但也用了很大的劲儿才将此门推开。 姬子瑜不解:“带朕来此作甚?” 临昭屹立于九州四海几百余年,国运昌盛,兵强民庶,根基非那些新起之国所能比拟。而临昭之所以能够绵延至今,除却国君开明制度适宜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鲛人血脉!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临昭皇室早在百年前,便与南海鲛人有了牵扯。鲛人形貌昳丽,但却血脉稀薄,更是只有寥寥数几能弃水上岸,以人的相貌混迹于世。 彼时临昭先祖微服私访,遇一女子品性不凡,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临昭先祖辗转悱恻,甚至为了此女子愿遣散后宫,往后再不娶妃纳妾。 可先祖再三求娶而不得,就在准备放手回京之时,这女子得知了先祖身份,她怕先祖会降罪于她,便直接向先祖交代: ——非吾无情,乃吾非女,岂敢应汝? 先祖这才知晓他竟是男子之身,可即便如此,还是要迎他入宫,做临昭的皇后。 这男子还是没有答应,而是提了三个要求,若这三个要求先祖全部都能接受,他才同意一道回京。 第一,宫内辟出一殿,养树,鲛人一族的贝贝树。 第二,定契,鲛人一族护佑临昭海运昌盛,但临昭也要给鲛人一族物畜之资,以供其繁衍生息。 而第三,临昭皇室往后的每一代子孙之中,都会有鲛人血脉存在! 三项条约,唯有一项是于临昭有利,可先祖还是将人带回了京城。 便是因此,临昭皇室与鲛人一族牵扯数百年之久,早已纠缠不清,难舍难分。 而当初的贝贝树,便是被先祖皇后养在了水云殿,几十代过去贝贝树早已枝繁叶茂,每一道根系都自成一片水域,圈养着独有的贝果,每一个贝果之内都是一个鲜活的生灵,一个独一无二的鱼苗苗。 岑翊州今日带姬子瑜来此,便是为了这贝果一事。 贝贝树原也只是鲛人一族的灵树,而今临昭皇室已是半个鲛人族,临昭皇室的生息,也早与贝贝树脱不开干系。 大门敞开,殿内金碧辉煌,云顶檀木做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珊瑚是为帘幕,鲛绡罗帐绣作屏风,就连雕楹盘柱都是水波伴着金龙。 大殿中央便是那棵古树,树干足有四人环抱般粗壮,苍浑雄厚,沉稳内敛却又充满生机活性。 岑翊州拉着姬子瑜,在贝贝树蔓延出来的万千枝条上找了许久,最后寻得了那枝四方水域都有所动荡的枝条。 “你看。” 姬子瑜凑近了看去,枝条尚且安好,花叶也并未有蜷缩之相,里面的贝果…… “屮!”姬子瑜刚看清就给了岑翊州一拳。 “看你干的好事,什么时候不行非得这时候!” 岑翊州直呼冤枉:“陛下看看清楚,这可不是你的。” 先祖皇后一代早已相去甚远,虽说此后的每一代中都会有鲛人血脉出现,但都稀薄的紧,最后能被这贝贝树记下的少之又少,可到了姬子瑜这代,巧了,兄弟二人都被这贝贝树登记在册了。 他与姬玉轩的枝条离得很近,长得也甚是相似,再定睛一看,姬子瑜整个脸瞬间黑了个彻底。 水域不稳要么是生命在衰退,要么是鱼苗苗要诞生,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姬子瑜想要掐死谢晏辞了。 “给朕等着吧!” * 彼时远在西楚的谢晏辞打个了喷嚏,为了户部侍郎一事他已经许久未曾阖眼,几番下来可谓是精疲力竭。 云烨心疼他却什么都为他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忙碌,自己却像是个官窑花觚,除却典雅作用全无。 “行墨。” 云烨趴在案几上看着他处理公文,想了又想还是不甘心被束在宅院之中,便提道:“明年的科举,你让我参加好不好?” 谢晏辞现下正是忙碌,眉宇郁结不散,听了云烨的话心中更是烦躁:“不好,我说了你只要好好待在我身边就行。” 云烨把玩着笔架上的毛笔,虽然早已预测到了结果,但心中还是免不了失望。 他还是不死心的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我知道。” “你就让我去吧,我不想天天困在这里。” 云烨话音刚落谢晏辞便将手里的奏折摔在了案上,他看着云烨,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不耐。 “一直以来救你于水火的都是我,帮你吊着性命的人也是我,而不是那个司淮,他只是帮你治了病而已,还是孤给的诊金。你尚且能对一介民间大夫知恩图报,为何就不能好好的听孤的话,待在孤的身边呢?” “不想被困在东宫?孤从未派人看着你不让你出去,只是不想你做一些孤不喜欢的事,这便是困着你了?” 云烨被他说的一愣,谢晏辞一直以来都是寡言少语之人,这次竟不知哪里惹到了他,竟被这般回怼。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我想要去科举也只是想帮你一把,你太累了,我不想你一个人撑着。” 第45章 争吵 “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朝堂不适合你。” “那我适合哪里?深宫宅院?谢晏辞,难道你想一直圈着我吗?” 他自认自己有能力得到一番造化,他也是男子,谢晏辞还没娶他做东宫的太子妃,他有资格去科举,去考场,去登科及第有自己的一番作为。 他不理解谢晏辞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只要是他想做的,谢晏辞为什么都不喜欢? 谢晏辞好像甚是不喜他现在的态度,眸色都深沉了起来,周身冷的可怕。 “我之前说过,原来的你不喜欢这些,我不想让你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又何必再问?” 云烨站起身,眉眼没了最初的柔和,只剩下冷冽与不满。 他不满谢晏辞此时的神情,也不满谢晏辞什么都不让他做,更不满他从最开始都在管束自己究竟应该喜欢什么。 “我发现我喜欢什么根本不重要,原来的我喜欢什么才最重要,你说我喜欢什么才最重要。” “谢晏辞,我所有的喜好都要听你的指挥,你说我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你说我不喜欢什么我就不喜欢什么,我究竟是个人,还是你手里的提线木偶?” “够了!” 谢晏辞冷呵道。 他将奏折又拿在了手中,仿佛云烨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丑,多理会一句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提笔沾墨,嘴上却说道:“你若执意去追求权势,我倒希望你是个提线木偶。” 追求权势? 云烨听罢简直难以置信:“你说我追求权势?” “我追求权势何不直接安心做你的太子妃,未来的西楚皇后?我是心疼你才想去的。” “四皇子对你的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他已经拿掉一个户部侍郎了,下一步他就能再端掉你手里的兵权,他有野心有能力,他还有玉贵妃在后宫坐镇,有母族在背后撑腰,你是觉得你的皇位会很稳吗?我告诉你,他若是想除掉你并非不可能。” 云烨从来没有这么的生气过,像是往昔种种尽数堆叠到了一起,尽数被谢晏辞那句“追求权势”给刺破了。 他一直以来都在听他的话,即便是他把他的医书收走,药材都铲平他都没说什么,让他去施什么粥他也做了,他处处委屈自己,到头来却只得了句追求权势? “户部侍郎一事其实很简单,可你到现在都没能解决,若是放到我手上,根本拖不了这么久。” 云烨冷嗤道:“此一点,你不如我。” 谢晏辞握笔的手一顿,墨水瞬间殷湿了纸张。 他将笔放下,抬眼去看云烨,像是强忍着怒火,眸子深沉的厉害:“你可知晓为何会拖那么久?” 云烨唇角一勾:“当然。” 谢晏辞抿紧了嘴唇,一时间两人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相让。 “说说看。”谢晏辞咬着牙道。 云烨根本不接受他的威压,说就说:“谢承泽之所以会在你离京的时候出手,那是他同玉贵妃早就算好了的。若我是你,我会从谢时宁推我落湖开始查,一点一点的往上查。” “户部侍郎或许是谢承泽早就算好的一步棋,但应该没打算这么早的亮出来,是你逼了他一把。” “你杀了沈文耀。” 谢晏辞瞳孔一缩,有些难以置信。 云烨继续道:“谢晏辞,我早便看出了你性格上的缺点,你性格偏执,刚愎自用,你只觉得谢承泽与沈文耀并不亲近,反而与沈家庶子较为投机,你便觉得杀了沈文耀他一时间不会对你做什么,可你忘了还有玉贵妃在。” “沈文耀是玉贵妃嫡亲的侄儿,他死了,沈相家中再无嫡子,玉贵妃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即便谢承泽不想理会此事,可玉贵妃一定不会撒手不管,她只要给谢承泽施压,谢承泽就一定会去做。” 云烨身子骨才刚刚好转,陡然间情绪这般大起大落,多少有些吃不消。 他喘了口气,稍微缓了缓才道:“你再想想,你原本要带我去禹州一事,究竟是怎么让谢承泽知晓的,并且能这么快的就推我落湖,让你带着我不得不去了一趟禹州?” 云烨说罢,心绪也冷静了下来,他说完便穿上了狐裘,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谢晏辞坐在案几之后,一时间惊愕有余。 原先他只是知晓云烨并非池中物,却不想谋略之上丝毫不输于他。 他被自己放在东宫之中,在没有接触到其他外部信息之下就想到了这么多,若将让他立于金銮殿之上,恐是连他都要忌惮三分。 他说的的确无错,可是谢承泽要做的远不止此,这才只是第一步。 谢承泽是算准了他不在的时机,如今再去查证方才云烨所说的种种,早已经晚了。 阔袖之下,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心里也是气的厉害。 他坐在这储君之位上二十余载,还从未有人于他这般叫板。 性格偏执,刚愎自用……云烨是第一个敢这么指着他鼻子骂的人,也是第一个说他不如对方的人。 好得很。 谢晏辞想了又想,为何刚刚自己没有直接将他押下去?明明门外就是他的侍卫,只待他一声令下云烨就能被捂着嘴拖走了。 他为什么没这么做? 谢晏辞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懊悔还是在恼怒,总之心里并不顺畅,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亲自拎了把伞走了出去。 他记得方才云烨只穿了件狐裘。 …… 雪旋花纷纷扬扬,打在了桂殿兰宫之上,四下寂静,宫阙无声,天地间一片素白。 云烨的狐裘也没有兜帽,走了这么远,发丝之上都堆了雪。 方才在书房他也太过冲动了,明知道谢晏辞正忙着处理政务,他却还在那时提出要去科举。 明知道他会不同意,却还要跟他吵。 他闭了闭眼,转念一想还是气不过,他竟然说他是追求权势,还说他不如一只提线木偶,那他跟他过个锤子啊? 早早把他扔出去不久行了? 可是…… 虽说落湖是被谢时宁推的,可他当初也有心思要主动跳不是?若是谢时宁再推晚一些,那么今日之事他也是有一份错在的。 但即便如此谢晏辞也不应该这么对他发脾气啊,他俩究竟谁有病啊? 云烨越想越头疼,干脆脚下一转,准备去找姜华清去。 他坚信是谢晏辞更有病! 第46章 试探 晓雾清绝,霜雪皑皑,汉白玉石桥边唯余梅花还在傲然挺立,婆娑修竹作衬,于寒风中摇曳生姿。 云烨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即便是与谢晏辞置气,也不该一头扎进这雪地里来。 现下只是多呵了几口冷气,胸口便密密麻麻的作痛起来。 谢晏辞说的不错,他这条命,确实是他给的。 “咳咳……” 石桥之上,云烨停下了脚步,扶着勾阑喘气,眼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层水雾。 待缓过劲儿时,便有雪青色缂丝鹤氅入目,腰间配着金镶玉带銙,撑着油纸伞,为他挡下了一片风雪。 云烨抬头看去,不由得轻笑一声。 “太子殿下冷着张脸给谁看?” 谢晏辞额间青筋直跳,想发火但又舍不得动手,单看云烨这般心里就说不出来的疼惜。 “下着大雪乱跑什么,你还想怎么折腾我?” 看到他来寻自己,云烨心下是欢喜的,可这人一张嘴怎么就这么欠呢? 云烨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想也不想的便接道:“反正我也比不过一只提线木偶,冻死了干脆拿我这张面皮做个去,不更符合太子殿下心意?” “云烨!” “听不见!” “你……”太子殿下从未见过这般忤逆他的人,即便容和在时,也没像他这般明目张胆的与他叫板。 这人哪里来的底气? “跟我回去。”谢晏辞命令道。 云烨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如此语气直接将他惹毛了去,虽说原本就打算回去,他这么一说便就不想回了。 云烨:“不。” 谢晏辞彻底被惹恼了,二话不说直接动了手。 云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人扛在肩上了,双手束在狐裘里,头朝地,三千青丝顺着脖颈垂下。 还没等他反抗,屁股上忽然啪啪挨了两巴掌,一时间疼痛顺着尾椎骨直冲大脑,羞耻的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谢晏辞!” 云烨眼眶都红了,他这么大人竟然被人打屁股,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你放我下来,我不跟你走,放我下来!” 云烨手脚乱蹬,奈何身子骨还是太过弱不禁风,在谢晏辞绝对的力量跟前,简直毫无用途。 太子殿下见他反应这般激烈,像是终于打了胜仗一般,嘴上挂着得逞的笑,一手扶着云烨的腰部,一手撑着伞,胜似闲庭信步的在苑内走着。 路过的下人见此,一个个都退居到了一旁,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敢说。 回到平溪宫,谢晏辞将伞扔给了宝源,掀开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帘帐,一句话也不说的回到了内室,直接将人扔到了榻上。 殿内炭火充盈,陡然升高的温度激的云烨鼻尖一痒。 “阿秋!” 云烨揉着摔疼的臀胯爬起来,揉揉鼻子,伸出一脚就往谢晏辞身上踹。 “离我远点。” 谢晏辞直接抓住了他的脚踝,唇角一勾,动作迅速的把他鞋袜都褪了去。 云烨顿觉不妙,想将腿收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故作平静的问道:“你干什么?现在可是白天,你政务可还没处理完。” 谢晏辞欺身而上,将他覆盖了个严实,捂着他的嘴,低声道:“你不是有更好的法子吗?” 他张口对着云烨的脖颈咬去,像是要把他脖子咬断,但最终还是舍不得这白瓷一样的人儿,万般稀罕又忍不住的想彻底据为己有。 手上摸索着,找到了腰封之下的暗结,毫不留情的一扯。 云烨惊呼:“谢晏辞!” “行墨,你别这样……唔……” 谢晏辞低笑:“烨儿,对孤喝叫之前你就该想到的,孤这般斤斤计较,想讨点什么过去,总得先付出些什么……” * 是夜,云烨整个人像是散架了一般,再没什么能耐跟谢晏辞说不。 “谢晏辞……”云烨声音哑的厉害,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喉咙是不是撕破了。 事后的谢晏辞人模狗样,又是往常那般温柔似水:“我在。” 云烨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本想动手掐他,但…… 算了,抬不起来,放弃吧。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云烨静默了一会儿,往他身边贴了贴才继续道,“我一直在说要把过去都想起来,但我还是没能做到。” “我并非贪慕权势之人,只是你对我太好了,我却什么都帮不到你,还每天病恹恹的,只会拖你后腿。” 谢晏辞察觉到了他口吻之中的低落,一时间心软了下来,摸着他的头,安慰道:“你从来没有拖我后腿。” 无论是最开始在巷子中救他,还是后来一直用真金白银的供着他,带他远去求医,这些都是他想要做的,与云烨并无任何干系。 更何况,云烨虽困于东宫,但却已经替他分担许多了。 他没有拦着云烨看奏折,每次书房里的折子都被他分了个整齐,那些没用的问安折他都仿着自己的笔迹给批了,而那些事关重大着,他一个都没有动过。 除此之外,他还会把每日里谁请了安,谁拍了马屁,谁送来了什么东西都给汇总的清清楚楚,帮他省了不少的时间。 他有意将云烨圈在东宫,但他是颗明珠,无论在那里都能利用最大限度的资源,来体现自己的价值。 若是将他置于朝堂,他定能成为自己手中最利的那柄剑,若真是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谢晏辞垂眸思量,云烨却不动声色的将手放到了他的胸口处。 云烨话锋一转,忽然说道:“行墨!我刚刚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零碎的片段闪了过去。” 谢晏辞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佯装镇定的问道:“说说看?” 烛火未燃,暗夜之中,谁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云烨薄唇紧抿,但口吻却难掩欢欣:“我在梅树之下玩雪,穿了身白衣,还有人在唤我,那人是不是你?” 他是想起了些东西,但却不是方才,而是回京的路上。 他也没有穿一身白衣,而是绛红色的劲装,腰间还别着弹弓。 是有人在跟他说话,可那人并不是在喊他名字,而是在嘲笑他,说他童心未泯,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玩雪。 那日马车之上,谢晏辞的反应太过异常,甚至让他怀疑这人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自己恢复记忆。 他在试探他。 莫须有的事情,谢晏辞会不会编出一个谎言来将此事承认了? 第47章 一场实实在在的骗局! “只想起了这些吗?”谢晏辞问道。 云烨点头:“对,只想起了这么多,我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谢晏辞心下稍松,笑了笑:“这等细节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你的确喜爱玩雪,不过应该不是在梅树之下吧,但是喊你之人应该是我无错。” 云烨心里一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蔓延。 他的确没有看清记忆中的那人是谁,但他直觉不是谢晏辞。 他没有这般活泼的性子,更不会陪着他满宫殿的乱跑。 云烨默不作声的将手收了回去,掌心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可这心里却像是掏了个窟窿,冷的厉害。 谢晏辞是会说话的,此一番回答,他并不能确定他在撒谎,可他也不敢相信他说的就是实话。 云烨忽然想去怀疑,自己从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谢晏辞给架构的,但是这一切会不会都是虚假的呢? 所以谢晏辞并不想他恢复记忆,因为从头到尾他都在骗他。 如此是说的通,可是他的父母宗族,还有常伯和萧逾白……这些都参与过他的曾经的人,可又该作何解释? 云烨一直不语,谢晏辞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便低头问道:“怎么了?” 白日里风雪一刻未停,云烨又在雪地里漫步这么久,不会是旧疾又要复发了吧? 谢晏辞眸中担忧顿起,恐是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云烨摇摇头,找了个借口搪塞道:“无碍,只是有些累了。” “等过几日雪停了,我让沉风去禹州,将司淮带来。” “你带他来作甚?他家中尚有老父在。” 谢晏辞笑道:“那就把他父亲也接来,东宫不缺这两口米。” 云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自是知晓谢晏辞为何要这么做,他身体虽说大好,但仍旧见不得风,娇弱的紧,司淮若是在的话,他这身体便多了几分保障。 可他现在愿意将司淮请到京城来,当初又为什么不让他去禹州? 云烨越想越奇怪,最后脑仁都要疼了,他翻了个身,一本正经的看着谢晏辞道:“行墨,要么你让姜太医给你看看吧。” 谢晏辞皱眉,甚是不解道:“为何?” “我觉得,你应该有病。” 谢晏辞:“……” * 西楚京城,领湘楼。 东宫太子殿下方才还念叨着的司淮,正捧着个窝窝头,在领湘楼的屋檐下避雪。 那日与萧逾白分别之后,他便赶紧修书一封要寄给临昭陛下,信中将萧逾白所说的前因后果悉数写了下来,临昭陛下只要看到了,定能明白九王爷这一遭的所有关巧。 并非是九王爷与谢晏辞两情相悦。 也并非是谢晏辞强迫了九王爷。 而是骗局,一场实实在在的骗局! 谢晏辞趁火打劫,在九王爷丢失记忆时骗他做了容太傅之子容和的替身!他从头到尾爱的都不是九王爷,而是他那个国子监的伴读! 他把另一个人的过往,悉数套用在九王爷的身上,欺他,瞒他,还拿他当赝品一样的肆意蹂躏他。 他堂堂临昭国的九王爷,生来便是金尊玉贵,竟被人拿去当一个小小伴读的替身。 荒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大雪封路,那户商贾短时间内不会来京城送货,他只得自己亲自前来。 他向商贾讨来了度牒,待天明便亲自登门拜访那个官员,让他再帮自己往临昭送一封书信。 司淮握紧了怀中的那枚玉佩,将信函送走之后,他要去东宫找九王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局,谢晏辞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他还要告诉九王爷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马上就要来接他回去了。 司淮看了眼浓墨般的天色,他初到京城,还不知哪里可以歇脚,若实在找不到地方,在这领湘楼的屋檐下将就一晚也是行的。 只是这东宫在那皇宫大内之中,他还要想个法子混进去。 …… “烨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西楚偏北,入了冬便有很长的雪期,如今天光稍霁,谢晏辞便将原先说的赤尾狐给寻来了。 云烨正卧在贵妃榻上看书,看谢晏辞兴致冲冲的进来,顿时有些无从适应。 或许是户部侍郎一事完结,梁丘崇被安然无恙的捞了出来,谢晏辞心里欢喜所致,这几日,他脸上时常挂着笑,一双桃花眼看他时更是柔情万分, 云烨将书放下,起身去抱他怀里的小东西。 赤尾狐毛色纯正,只面部中央和耳中是白色,其他一片赤红,尾部更甚。 小小的一只,云烨两只手便能捧下。 他小心翼翼的接过这个小东西,稀罕的紧。 “当真寻来了?我当初也只是顺口一提。” 非也,当时在禹州他第一次同谢晏辞置气,陡然想到了他曾说自己是在沧州寻赤尾狐失去的记忆,他是怀疑谢晏辞匡他,便想亲自到沧州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赤尾狐。 若是有,谢晏辞的话便不是作假。 若是没有,那他失忆一事他就得仔细的去推敲了。 可后来太过凑巧,刚到山脚户部侍郎便出了事,他们不得不先行回京。 如此,寻赤尾狐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可眼下这小东西这般可爱,云烨看到还是难以不为之展颜。 “慢着些。”谢晏辞将小东西递给了他,方才他是揣在怀里带来的,如今还热乎着。 “早几日便寻到了,只是这还是个幼崽,离开母体难以存活,月川便在那里守了几日。待它长大了些,野性尚未养成时带了回来。” 云烨低头看着这赤尾狐,虽说还小,但却并不怕人,应是谢晏辞带来之前便养好了的。 云烨抚摸着它的绒毛,听着它嘤嘤嘤的撒娇,却不知从何来了感伤。 “行墨,你将它带来,它的母亲可会想它?” 云烨自认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眼下却不知怎的,竟心疼起这小家伙的母亲来。 若非是他提了一句,这狐狸也不会与父母别离,若他是狐狸的双亲,有人将他的孩子带走,他定会对其恨之入骨。 谢晏辞听他这般问,只当他是于狐狸有愧,便道:“放心吧,狐狸一向独居,待它再长大些,不必我们将它带走,它的父母也会将他驱逐。” 第48章 谢晏辞:什么信? 这小狐狸通人性,又性格温软,无论云烨怎么逗弄都会乖乖的趴在他怀中,有时舒服了还会嘤嘤两声。 “行墨你看它,尾巴好软。”云烨粲然一笑,欢欣之情都要把谢晏辞感染了去。 谢晏辞伸手去抚,一双桃花眼瞬间柔和了下来。 以后在这东宫,他若是不在,烨儿也能有个伴儿了。 “给它想个名字吧。” 云烨抬眸,对上谢晏辞那双眼睛,忽然挑眉,计上心头:“你觉得桃花好不好听?” 谢晏辞没做他想,反而还在心里叹了句可爱。 “这狐狸以后是你的,自然是你来做主。” 云烨兴致瞬间散去了些,谢晏辞俨然没意识到这名字之中的玄机。 再说了,这狐狸是他送的,怎么能说以后只是自己的呢? 云烨撇撇嘴,捧起小狐狸继续挠它下巴:“小桃花,以后就是我的了,你的旧主不要你了。” 谢晏辞失笑,伸手要拉云烨起来。 “干什么去?”云烨问道。 “梁丘崇出狱之后,我还没去看过他,今日天气晴明,要不要同我一道出宫转转?” 云烨立马把手递到了他的掌心:“当然。” 谢晏辞把云烨收拾的严严实实的,兔绒斗篷,防风雪帽,还有手炉香囊,一个都不能少。 最后要把云烨手中的小桃花丢下时,云烨却不愿意了,小心翼翼的将小桃花放进了阔袖之中,还拍了拍,要将它也一道带出去。 谢晏辞笑着掐他脸颊:“依你。” 此番出行难得的没有用马车,谢晏辞牵着他的手,毫不避讳的在京城街道上走着,看到了什么喜欢的还会带着他采买一二。 等走到梁丘崇家门前时,云烨手中已经拎的满满当当,嘴里还塞着一颗板栗,鼓鼓囊囊的像个仓鼠似的。 梁丘崇清官之名名副其实,但看这住房,道一句家徒四壁都不为过。 堂堂西楚三品官员,朽木为门,茅草做顶,此等简陋怕是有心行贿之人,都无颜携礼登门。 现下大门紧闭,其上还带着雪消之后的一层潮湿,门上连个铺首都没有。 谢晏辞抬手要去敲门,云烨给拦了下来,把嘴里的板栗悉数咽了下去,理了理仪表,确认没问题了才让他敲。 谢晏辞挑眉:“用不着这般。” 他一开口云烨又发现他还拿着拆开的桂花糕,一把抢了回来,塞进了袖子里。 谢晏辞看他。 云烨挠了挠鼻尖。 “梁大人虽说是寒门出身,但却为人正直,当受尊敬。” 谢晏辞听他这般说便也没拦着他,抬手再次去敲门时,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入目之人出乎意料,云烨和谢晏辞都诧异了一番。 “司公子?!” 司淮拉开门,陡然看到谢晏辞直接惊得往后一跳。 “太,太子殿下!” 司淮眼下心虚的紧,脸色紧绷,心脏狂跳。 那商贾给的度牒便是让他来拜会这位梁大人的,但前几日他寻来时,家中无人,四方邻居都道他不知犯了何罪,被下了牢狱,怕是回不来了。 可这京城能帮他送信的就这一个人,若是回不来了,他又该怎么与临昭联系? 他在这里守了几日,好在,他运气不差,这位梁大人最终回来了。 此番他来就是送信的,刚把信交到梁大人手中,出门就正好撞上了谢晏辞。 他当然害怕。 “司公子怎会在此?何时来的京城?”谢晏辞问道。 司淮想了想,神思转的飞快:“草民刚到不久,来托梁大人办一些私事。” “私事?”谢晏辞看着他,这人远在禹州,怎会与梁丘崇有所牵扯? “呃……是这样,具体不便多说,太子殿下前来应是有要事相商,草民便先告辞了。” 司淮拱手行礼,错开云烨和谢晏辞,想从一旁溜走。 他自认没那么强大的心理能经得起谢晏辞盘问,现下还不能露馅,待他回去想明白了说辞,再来寻他,届时,他要将九王爷直接带走。 可还不等司淮越过门槛,身后便有人叫住了他。 “司公子且慢,方才在下忽然忆起,数日前你那位故友给了回信。” 厅堂门前,一男子年过而立,衣衫朴素,鬓发整洁,手里拿着封信从内室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刚出狱不久的梁丘崇。 刚一出来便见着了门外的谢晏辞,赶紧上前两步行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谢晏辞看了看他二人,拎起衣摆,抬脚入了院内。 “什么信?”谢晏辞眼眸深沉,走到梁丘崇跟前,将手伸了出去。 一只脚迈出门槛的司淮:“……” 他闭了闭双眼。 完了! 云烨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司公子可要同我一道进去?” 司淮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先不说那信中内容是何,单说他私自与临昭国皇帝通信,便足以让谢晏辞判他一个通敌大罪……今日,他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但他身死尚不足惜,万不能让九王爷一直被谢晏辞蒙蔽。 若是…… 呵,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他现在就告诉九王爷他的身份! “云公子……” “不可!” 司淮猛地回头,看向梁丘崇。 只见梁丘崇对着谢晏辞摇了摇头,退后一步,将信搁置在了背后。 “殿下,这信是司公子的,下官也只是传信之人,做不了主。” 说着,他当着谢晏辞的面,就这么将信封交到了司淮手中。 司淮将其接过,双手都在轻微的发着抖。 谢晏辞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看着那封着火漆的信函,转交到了司淮那里。 “这信从何处来?” 梁丘崇回道:“临昭国,但走的是两国官道,殿下放心。” “孤不放心。” 谢晏辞目光冷峻,看着司淮,一语不发。 司淮只觉得后背发凉,情急之下将目光投到了云烨身上。 云烨眼底带着笑意,目睹了全过程却一句话也不说,俨然是在隔岸观火。 他对司淮笑了笑。 司淮双眼耷拉,可怜的不能再可怜了。 云烨这才道:“殿下,兴许这信是临昭国的九王爷寄来的呢,他与司公子有一段师徒情分在,偶有联络也实属正常。” 第49章 你撒谎! 司淮热泪盈眶,这么好的理由他怎么没想到? 他对着谢晏辞赔笑,也没承认云烨这话正确与否,只道:“草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云烨点点头,没等谢晏辞开口就先给他放了行:“司公子慢走,三日之后,鸿福楼一道品茶。” 云烨自作主张,谢晏辞并未多说什么,等司淮走后挥了挥手,让云烨到他身边来。 云烨提着一手的东西走了进来,雪白的衣袍蹭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的泥土。 “梁大人。”云烨颔首行礼。 梁丘崇打量着他,对他身份估摸了个差不多。 “云公子。” 此人气质出尘,相貌绝佳,又与谢晏辞一同出入,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那位云烨了。 听他道出自己名讳,云烨眸光流转,有些新奇。 此人知晓他是谁,竟还准允他踏入院内,他还以为,梁丘崇如此清骨,定是会鄙薄他三分的。 梁丘崇见他手上物什颇多,亲自将东西接了过来,抬手示意道:“太子殿下请,云公子请。” 还没进入屋内,云烨便闻到了浓厚的药味儿,等踏过门槛进去方才知晓,谢晏辞为何会带他一道前来了。 梁丘崇家中只有一方桌椅,一张床榻,还有屋角放着的一个衣匮,除此之外,竟什么都没了。 而那床榻之上,正有一男子气若游丝,五官清秀但却难掩灰败之相。 云烨看向谢晏辞,后者点头,肯定了他心中所想。 难怪! 难怪谢晏辞来时去医馆开了不少的药材,难怪谢晏辞明知京城众人多鄙夷他,此一遭却还将他带了出来。 原来这梁丘崇,竟是和他二人一样,是以断袖。 * 三日之后,鸿福楼。 云烨说了,要请司淮喝茶,便不会食言。 云烨袖中揣着小桃花,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司淮。 “司公子。” 司淮汗毛竖立,抿了口茶压压惊:“草民在。” “几日不见,司公子怎么生疏了呢?” 云烨问道。 在禹州时,司淮胆敢与谢晏辞叫板不说,还曾扬言要给他下药,没道理到了这京城,再见谢晏辞,就像是老鼠见了猫,怕得不行啊。 要么就是他做了亏心事,要么就是那封信真的有问题。 梁丘崇虽为人正直,但却也有软肋在。 他那余桃缠绵病榻,司淮刚好一身医术名扬西楚,若是为一己私欲帮他传信,倒也是说的过去的。 “司公子,我虽帮你解了围,但并不代表我对那信上之事不感兴趣,要么你直接告诉我,要么,我让谢晏辞来取。” 司淮虽于他有恩,但若他当真通敌叛国,对谢晏辞不利,他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司淮闭了闭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他交代。 若是那封信没看还好,大不了直接将事情给九王爷交代了,即便是谢晏辞拦着,以九王爷的聪慧也能逃出生天。 但是…… 临昭国陛下说的无错,万一九王爷与谢晏辞当真有情分在呢? 那谢晏辞虽然诓骗他,但九王爷若真的已经动了心呢? 而且,他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事——九王爷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 即便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谢晏辞骗他,大喜大悲之下旧疾复发了可怎么好? 谢晏辞是西楚的太子,这里是他的地盘,九王爷要从中逃脱又谈何容易? 其上上之策应如临昭陛下所言那般,先静观其变,待两个月后的五国宴,临昭陛下亲自来接九王爷回去! 而这两个月,他要想办法待在九王爷身边,守好他,等临昭陛下到来。 “云公子,你别把太子殿下喊来啊,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司淮一脸苦相,硬着头皮说道。 先撒个谎瞒着吧,不管九王爷信不信,他说信上是什么那就必须得是什么。 云烨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司淮看了眼他身后的月川:“你先让他出去。” 云烨耸了耸肩,直接道:“他出去也无用,谢晏辞让他照看着我,不让他走远,他出去了也能听到你说了什么。” 司淮:“……” 行吧。 骗一个是骗,骗两个也是骗。 司淮清了清嗓音,正儿八经道:“那封信是从临昭寄来的不错,云公子可还记得,我曾去临昭采药,恰巧救下了峡郡百姓的性命。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峡郡的郡守,一直有通书信。” “峡郡有我想要的药材,而他们郡守又一直记得我曾得了九王爷青睐,便想着……” 言尽至此,剩下的话就交给云烨自行品味了。 云烨挑眉:“所以他想用药材讨好你,进而去讨好九王爷?” 司淮低下头,抬起一只手撑在额头,借机挡住了自己整张脸。 他咬着嘴唇,一边忍笑一边跟峡郡郡守道歉。 草民有愧,不仅没在九王爷跟前替你美言,还拿你做了幌子,待九王爷记忆恢复,我会在心里给你记上一笔大功的。 一切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一切为了临昭国玉树临风的九王爷!烦请郡守大人不记小人过。 云烨拿起桌上的茶盏,品了品,忽然又将其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 “不对。”云烨道,“若真是如此,司公子又何必藏着掖着,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不就好了。” 司淮咬了咬嘴唇,难受的紧:“……那信中辞藻太过不堪入目,草民……草民不好意思!” 天哪,夭寿了。 话语一落司淮又对郡守道了一万个惭愧。 云烨冷笑:“不信。” 他可是知晓这峡郡郡守的,相传年少有为,十九岁进士及第,被临昭陛下亲封了个正三品的官儿,可这郡守自认为阅历尚浅,自请先去游历一番,待有了作为再回朝堂也不迟。 如此有能耐的一郡之首,还需要通过一个郎中去攀九王爷的高枝吗? “你撒谎。”云烨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司淮长舒一口气,对,没错,我撒谎。 但那又如何? “我没有。” 反正你给我的有保命玉佩,你若是想要我狗命,三日前在梁大人家门口,你就不会替我解围了。 云烨:“……” 有恃无恐是吧? 第50章 贺寿之礼 “司公子。”云烨叹了口气,眉眼一凌,难得的动了怒。 “若信中只涉及到你的私事,那我并不感兴趣,但若会对西楚、对行墨不利,你也休要怪我不顾及情分。” 云烨看他片刻,见他还是不打算交代,勾唇冷笑,起身便要离开。 “云公子!” 不着调了这么久,司淮终于抬眼与他对视,其眸中神色复杂,踌躇半天才道:“恕草民斗胆,眼下还不能将事态原委告知于你,待两个月后的五国宴,时机一到,你自然什么都知晓了。” 云烨双眼微眯。 五国宴…… 天下分五国,临昭居中位,相传百余年前是朝禹皇室一统了九州,但后来诸侯起兵,百姓生灵涂炭,朝禹皇室便与各诸侯王坐下谈判,最终将天下划分为了五个国家。 东为怀远,西为云楚,南为季渊,北为雪兔,而原来的朝禹王室仍居中位,是为临昭。 而临昭皇室毕竟是当初一统九州的朝禹皇室,五国虽已自立为王,划分边界,但仍旧尊临昭国的朝禹皇室为正统,尊临昭国为上。 而这五国宴,便是天下划分之时,朝禹皇室所提出的。 承认你们各自为皇,并非是我朝禹无能,只是不愿再看战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现五国既已割据,为维系各国和谐融洽,每十年必须要举行一次五国宴。 而五国宴的东道主,便是由五个国家轮番着来,今年正是轮到西楚来举办。 两个月后,五国宴至,届时各国都会派遣使者来西楚京城,但是,云烨想不通这与他会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他与其他四国还有相熟之人吗? 回了东宫,云烨还有些魂不守舍。司淮的那些话的确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他现在甚是期待,两个月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容太傅一事你早知是有冤情,为何不为他平反?” “此事急不得。” “现在还急不得?再等等容太傅尸骨都要没了,你就不怕云烨……” “萧逾白!” 透过镂空的窗楹,谢晏辞刚好看到一抹修长的身影在檐廊走动,他刚呵声打断萧逾白,云烨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吱呀一声。 云烨踏入书房,刚好与谢晏辞来了个对视。 他面带疑惑的看了看这两人,随后先问了萧逾白一句:“萧公子怎么来了?” 萧逾白也看出来了,剩下的那些话谢晏辞并不想云烨听到,便沉着脸,道了声“无事”,转身离开了。 云烨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了?刚刚好像听到你们唤我。” 谢晏辞勾唇一笑:“没什么。” 随后招招手让云烨去到他身旁,指着案几上的画作道:“过几日太后寿宴,烨儿帮我看看,若是送这幅画当寿礼,如何?” 云烨看了看,画上祥云作伴,百鸟朝凤,色彩恢宏,是幅难得的好画。 略微揣摩了一番道:“太后娘娘应该会喜欢的。” 谢晏辞问:“为何?” “我虽只在秋日宴上见过太后娘娘一次,但印象却尤为深刻。上次宴会,太后娘娘无论是衣着首饰,颜色都极其鲜艳纷呈,想来她老人家就喜欢这种格调。而你这画如此浓墨重彩,应该会合她心意。” 谢晏辞笑了笑,将人揽入怀中:“烨儿果然聪慧。” 云烨又对着那画看了好半响,随后将其收了起来,转身对着谢晏辞道:“行墨,这画你看顾好,梁丘崇一事谢承泽没能成功,他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这次太后寿宴,正是他下手的一个好时机。” 谢晏辞拍了拍他的肩:“放心。” 太后寿宴,即便谢晏辞有心带云烨前去,他也是去不了的,到底是无名无分,连个姬妾都算不上,又谈何资格前去庆贺? 谢晏辞临走之际给云烨带来了一盒子的糕点,其中不乏有他爱吃的桂花糕,还柔声细语的安抚他:“乖乖等我回来。” 云烨仰起头,示意他。 谢晏辞轻笑,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才走。 云雾参差低垂,遮住了回暖的日头,却也给这阁楼笼上了一层缥缈烟纱,一旁的梅花枝头还覆着雪,一时间暗香迷蒙,水光隐隐。 云烨闲来无事便于这阁楼上独自对弈,累了便品上两盏新茶,撑着额头小憩片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月川禁不住感叹,云公子当真是听主上的话,说让他在东宫等着,即便是无聊至极也未曾踏出这平溪宫一步。 微风乍起,云烨忽的惊醒了去,睁开眼第一句便是:“殿下可回来了?” 月川摇摇头:“未曾。” 云烨只点点头,想起了殿中还有小桃花在,便命人收了棋盘,向着卧房走去。 迂回的连廊围绕着青砖铺就的院落,檐牙高啄,帘幕低垂,云烨一身雪白的兔绒氅走在其上,远远看去,身姿挺拔修长,只道是谁家的好儿郎。 行至转角处,云烨眸光一瞥,倏地停下了脚步,看着那碧玉青砖上的人影朝自己走来。 此人正是跟着谢晏辞一道贺寿的沉风。 云烨心头一跳,问道:“出了何事?” 沉风言简意赅的交代:“殿下与四皇子寿礼相同,方才宴会之上,四皇子趁着敬酒直接越过殿下,先一步将画卷呈到了太后面前,殿下让属下回来,就是要另找寿礼,赶紧给太后送去。” 云烨眸色一沉,脚下一转换了方向,边走边与宝源交代:“可有库房钥匙?” 宝源应道:“有的,奴才一直随身带着,公子可是要开库房?” “没错,眼下再找寿礼已是来不及,先去库房看看可有什么奇珍异宝,呈上去了再说。” 太后寿礼事关重大,他之前便交代过谢晏辞让他收好,他本以为谢承泽会出手毁了画卷,亦或是将其偷走,却不曾想,竟被来了个暗度陈仓。 现下先将寿礼解决了再说,等风波平了,他再好好去揪这东宫之中的内贼! 库房大门方一打开,内里漆黑一片荡起了不少的灰尘。 云烨没注意吸入了几口,瞬间咳的不能自已。 “云公子。”月川去扶他。 云烨摆摆手:“我无事,进去吧。” 第51章 画上之人不是他 燃上灯,库房内里能看清个大概,云烨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翻看着其中的物什挂牌,一时间没忍住吐槽:“你们家殿下的库房,多久没人打理了?” 宝源摸了摸脑袋,想了半天才道:“殿下一直孑然一身,宅院之事向来无人打理,这库房好像也是。” “库房里的东西可有登记在册?” “并未。” 云烨:“……”怪不得这么乱,敢情是有了东西就直接扔进来是吧? 还没查看几样东西,云烨就已经是一手的灰尘,连带着兔绒氅上都沾染了不少。 云烨一个接着一个的看去,看的细且快,但却一直没找到适合当做寿礼的东西。 云烨叹了口气,连个登记册都没有,这库房之中有什么东西,怕是谢晏辞自己都记不大清了,但愿他做皇太子这么久,存的有好东西在吧。 正说着,那厢月川忽然喊了句:“云公子,此物可行?” 云烨穿过几个物架走去,衣氅有些大,一不小心带歪了其中的架子,上方的卷轴书籍尽数掉在了地上。 云烨没管,先看向月川手中的东西。 “属下若记得不错,此物应是季渊国送来的贡品,当初陛下悉数交给殿下操办了,殿下嫌麻烦,就都收进了东宫之中。” 云烨看着这东西,玛瑙之色,枕头形状,他摸了摸,似是有些不大确定,便让宝源把烛火举的近了些。 待确定了此物并非赝品,云烨用衣袖将其擦拭了个干净,交给沉风道:“你们殿下好福气,竟还有这等好物!” “此物名唤游仙枕,可是那传说中的二十四珍宝之一,你找个礼盒装起来,直接给你家殿下送去。” 沉风应了一声,眉梢似是染上了喜色,竟出乎意料的与云烨多说了句:“殿下所言果真不错,他让属下回来直接来找云公子你,说你定然能想到法子解决。” 云烨摆摆手,赶紧让他去办事,待人走后才扶着架子嗤笑了声。 哪里是他有法子,还是谢晏辞这库房没让人失望。 宝源方才也急的一头的汗,现下事情解决了,便蹲下身去收拾方才云烨蹭掉的卷轴。 云烨看到之后制止了他,反而问道:“你家殿下,可有禁止我碰这库房里的东西?” 宝源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交给我来收拾吧,你将这里的烛火都点上,再带人将这里洒扫一番。” “是。” 宝源去拿了几支新的蜡烛,将这里里外外的蜡炬都给换了换,又开了火折子,将蜡烛点上。 云烨将大氅解了下来,交给了月川,自己反而蹲下身去整理那些卷轴。 其中有奏折,有字画,甚至还有姑娘家做的刺绣,那展开的卷轴里云烨有仔细看了看,不少名家画作,稍微拿出一幅都比原先的百鸟朝凤强。 云烨默了默,忽然觉得那游仙枕送亏了。 他也睡不老好,那游仙枕给自己使不香吗? 每收拾一幅画卷,云烨都会扯来书签做上标注,整理好的就先交给月川拿着。 待拿到新的一幅画轴时,云烨展开一看,没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里还放着我的画像?” 鲜衣怒马少年郎,手上挽弓,腰间配箭,对着远处的不知何物,正瞄准着要去放弦。 待画卷完全展开,云烨看到了那山脚下的梅花鹿,想来正是他少年之时,与谢晏辞一道秋猎的事情,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云烨一时些许伤感,可还没等他感慨什么,画卷之上的署名陡然让他收起了笑容。 ——康宁二十一年,岱山秋猎,容和。 容和? 云烨再去看那画中之人,五官眉眼应是他无错,为何署名容和呢? 不对,这长脸与他现在不过六分神似,应是他年少还未长开之时。 可为何叫容和呢? 云烨将剩下的画卷都展开来,从中寻到了十多幅写着“容和”二字的卷轴。 康宁十五年,国子监落雪,容和。 康宁十六年,上元节夜市,容和。 康宁十七年,蹴鞠,容和。 康宁十八年,玄武街施粥,容和。 康宁…… 从康宁十五年到康宁二十一年,七年之间却有整整十三幅卷轴,作画之人手法从稚嫩到纯熟,画上的之人从孩童到偏偏少年郎…… 若说第一幅画上,他与那少年还有几分相似,可在往前去,孩童时期,几乎全然没了他的影子。 画上之人不是他。 有另一个叫做容和的人,被谢晏辞描绘了整整七年之久。 ……不对,可能不是七年! 云烨将十三幅卷轴收拢在怀,站起身就往着书房而去。 蓦然起身,云烨眼前一黑,缓了好久才看清事物。 月川去扶他,怀里却抱满了东西。 “云公子!” 云烨摆摆手,示意他无碍,但却唇色苍白,脚步踉跄。 月川将怀里的东西都放了下来,只拿着那件大氅,赶紧跟了上去。 檐廊之下挂着美人灯,风一吹过,月华流转,那美人灯投下的倒影也姿态万千。 云烨没工夫管这些,他只想带着这些卷轴,去将谢晏辞书房之中的那些画卷也寻来,他倒要看看,当初自己方一醒来之时谢晏辞让他看的那些,和他怀中抱着的这些,究竟是不是一个人的! 可没走多久云烨便碰上了谢时宁,几个月不见,这小公主脾气有增无减,看到他怀里的东西竟直接上手去扯。 云烨脚下一闪,眉眼凌厉道:“滚开。” 画轴云烨没怎么收拾,就这么一股脑的拦在了怀里,其上的内容谢时宁一眼便瞧了去。 “以色侍人的胚子,你有什么资格动容和哥哥的东西!” 谢时宁不依不饶的上去枪,刚好被月川挡了下来。 “六公主自重。” “你!”谢时宁瞪大了双眼,“你让我自重,你没听到哥哥他说什么吗?是他先出言不逊让本公主滚开的!” 月川不语,但仍挡在云烨面前,护他周全。 主上给的命令就是照看云公子,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应该以云公子为先。 云烨垂眸,从月川身后走出了些,一般留在阴影里,一半现在美人灯下。 他面无神情的张口,语气轻若飘絮:“你刚刚说,容和的……东西?” 第52章 行墨,不解释解释吗? 轰的一声,云烨只觉得两耳发聩,一时间天旋地转,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痴呆呆的站着,片刻之后才强作镇定,心存希冀的问道:“你太子哥哥丹青一向出神入化,这人风姿卓越,又得了你太子哥哥的垂爱,何不将画赠与他?” 谢时宁听罢怒道:“你这人当真歹毒,容和哥哥故去了这么久,唯有这些画像能留给皇兄做个念想,你竟还要将他们都烧了去!” “云烨,这东宫是我皇兄与容和哥哥的,别以为凭借着皮囊得了皇兄的宠爱,你就是这东宫的主人了!” 云烨心脏一阵绞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跟着一道挪了位置。 谢时宁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脑中只盘旋着那么两个字。 死了…… 呵呵,画中之人死了,那他是什么? 难怪谢时宁从见他第一面都指着他鼻子骂,说他是以色侍人的货色。 “咳……” 云烨弯下腰去,喉间腥甜,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他忙用衣袖去擦拭,怕将怀中的画弄脏了去。 “公子!”月川赶忙扶着他。 他并非谢晏辞的贴身侍卫,很少待在这东宫之中,眼下并不清楚云烨为何会因为几幅画卷这般激动。 “属下这就去请姜太医。” 云烨摇摇头:“不用了。” 他将怀里的东西交给月川,强颜欢笑:“这些东西对你家殿下很重要,帮他搁置到书房吧。” * 宴会散罢,谢晏辞从寿康宫回来时,已是披星戴月。 他裹了一身的寒露走进平溪宫,嘴角微勾,时不时的还会笑出声来。 “主上很是开心。”沉风甚是客观的说道。 谢晏辞斜睨他一眼:“有吗?” 沉风点头:“有。” 谢晏辞并未反驳他,只提起衣摆,快步踏上了汉白玉石桥,想要快些回到卧房去。 他的烨儿还在等他。 今日寿礼一事,他只觉云烨有办法解决,却不想他竟能办的如此漂亮,那游仙枕一出,不说太后惊叹,就连皇帝都想再跟他讨一个去。 可他早已不记得这游仙枕的存在,更是不知晓自己到底有多少个。 若当真有多余的在,还是留给烨儿用吧,他身体一向不好,晚间也常有惊醒。 谢晏辞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下也是万分纠结。 只将烨儿屈居在宅院之中,无异于是让宝珠蒙尘,可他又舍不得让这顶好的人儿远离他,科举一事,还是再往后推上几日吧。 平溪宫内一片静谧,主院之中未曾见任何烛火,就连往常他散朝较晚时的那盏油灯,也没有任何动静。 谢晏辞走到门前,皱着眉问一旁的仆从:“烨儿已经睡下了?” 仆从摇摇头:“未见云公子归来。” 没在卧房? 谢晏辞沿着连廊往书房走去,这么晚了,不会还在帮他看奏折吧? 待走到书房跟前,谢晏辞心中倏然一紧,没由来的慌了一拍。 书房与卧房无甚区别,一灯未掌,一片漆黑。 谢晏辞推开门唤道:“烨儿。” 无人应答。 他寻来火折子,将离得最近的那盏灯点亮,只见得内室人影隐隐绰绰,端看轮廓,正是云烨无疑。 谢晏辞提着的心松懈下来,舒了口气,拿起那盏灯朝他走去:“待在这里作甚?可用过膳了?怎么一盏灯也不点?” 无人回他。 谢晏辞皱眉,边走边将两旁的蜡烛都给印燃了。 “怎么不——” 烛台上的风蜡又何止一个,谢晏辞一向是将它们都点燃的,待他走到云烨身边时,内室已经被映的亮如白昼,所有的物什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方才一句回应都未给他的那人,此刻正枯坐在雕花木椅上,半仰着头,神情呆滞。 “回来了?”云烨如同往常那般询问他。 谢晏辞却像是陡然失了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烨指着他眼前的那面墙,忽然笑了起来:“行墨,不解释解释吗?” 他的口吻还是那样温和,语气满是柔情,与之前谢晏辞散朝回来之时的别无二致。 可谢晏辞却呼吸急促起来,心跳毫无章法,乱的厉害,他跑到云烨面前,试图挡着那挂了满墙的画卷,手上颤抖着:“烨儿你听我说,这画上之人都是你,只是后来你失忆,我……” “你给我改了名对吧?” 不等谢晏辞说完,云烨直接打断了他,眼神也终于肯从画卷之上挪开。 他眼眶陡然红了起来,蓄着泪,逐字逐句的问他:“你是不是想说,原来我叫容和,后来我失忆了,你就趁机给我改名了?” 谢晏辞哑口无言。 这是他看到那些画卷时,第一时间想到的说辞。 “谢晏辞……”云烨唤他,声音很轻很轻,“时间对不上啊,云烨这个名字,比我失忆早了整整两年出现。” “你再想想其他的理由,想想怎么解释。” 云烨说着,眼泪就这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哭的比以往的哪一次都平静,眼神比以往哪一次都温柔,像是哄小孩儿一般哄着谢晏辞。 谢晏辞呼吸急促,皱着眉,觉得自己唇舌都是干燥的。 他伸手去扶云烨的肩膀,脑中转的飞快。 一定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说辞可以将这些画掩饰过去,就只是几幅画而已,烨儿还等着他解释,还愿意相信他。 只要他能将事情圆起来,云烨就一定会信他的,他又没有恢复记忆,他最相信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烨儿你听我说,云烨这个名字不是我取得,是你自己说要改名,你说……你说‘烨’字好啊,有火,有光,有温暖,所以你想改名叫云烨,要好好的活下去……” 说罢,谢晏辞指着画上的日期:“你看,就是两年前你自己改的名字,我没有骗你,这些都对得上的。” 云烨听他说完,胸口像是被人挖开了口子,血淋淋的灌着风,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他喘着气,哽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谢晏辞,浑身都在战栗。 “啊——” 云烨猛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发了疯的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喉咙里嘶鸣着,含着泪,淬着血。 第53章 谢晏辞你骗我! “你骗我!谢晏辞你骗我!” 这几日萧逾白一直在递帖子,说要给一位叫容章的大臣平反,可谢晏辞一直都没能答应,可那日他在书房门前,却听到了萧逾白提及他。 他在库房看到这些画卷之后,他便去找了萧逾白,萧逾白说他就是容和,容章就是他的父亲。 萧逾白还说,他失忆后谢晏辞给他改了名字,就是想让他隐姓埋名的活下去。 可是谢时宁说容和已经死了,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那云烨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两年前署名云烨的那些画卷又如何解释? 他想不明白,他等着谢晏辞来跟他说。 谢晏辞说了,可这是事实竟是如此冰冷,他不仅过往不是自己的,竟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 “谢晏辞你骗我!容和已经死了,是你亲手埋的他!你从头到脚都在骗我!” 云烨说出“容和已经死了”的时候,谢晏辞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知道容和死了,那便一切都瞒不住了。他可以将故去人的一切安插在活着的人身上,可又如何对活着的人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呢? “烨儿你听我说!”谢晏辞牙齿都在发抖,几个字下来三番五次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将云烨的手掰开,把人搂在自己的怀中,箍着他的手让他去听自己的心跳:“烨儿你听,我爱你,我一直爱你,它一直都在为你跳动,它现在很慌,你别这样好不好?” 云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去推他:“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你爱容和,爱云烨,可你就是不爱我!我不要你……” 你把我当做你爱人的影子,让我唤着他生前改的名字,你对我好,养着我,可你爱的从来不是我。 你爱这副与他肖似的皮囊,你爱他与我大相径庭的灵魂,你喜欢他施粥,喜欢他吃鱼,可你从来不喜欢我习医种药。 原来他只当自己失忆了喜好变了,等记忆恢复了,谢晏辞爱着的那人就回来了。 可是他从来都只是替身啊,从来都不是谢晏辞真正想要的人,他怎么让他回来…… 云烨站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哭的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 “我从前只怀疑过我的过往,却不曾质疑你对我的感情,我想着你可能在骗我,可却不知你竟骗我骗的这么彻底。” 你把他人的过往尽数编造在我身上,你让我去安抚他的家仆,让我去交会他的同窗,你还把我带到他的父母坟前,让我去祭拜他的家族亡灵! 云烨指着谢晏辞,摇着头道:“谢晏辞,你没有心。” 他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跌下去,却陡然间心脏刺痛,铁锈灌满鼻腔,染红了衣领,染红了视线。 “烨儿!” 他看见谢晏辞跑过来扶他,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接住。 * 四日后。 云烨睁开双眼,入目是烟罗纱帐,梨木檀香。 他仍在平溪宫内。 方一醒来,脑中一片空白,怔愣了许久才忆起来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搂着褥子翻过身去,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掉,殷湿了一大片软枕。 他不该待在这里的,可他却不知自己还有哪里可去,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嘤嘤—— 褥子里骤然传来叫声,云烨掀开看去,小桃花从其中探出头来。 厚实的尾巴异常灵活的在云烨脖颈上扫荡,鼻尖轻轻的去蹭他的脸颊,似是在安慰他。 “嘤嘤——” 云烨眼尾一红,将小桃花装进了衣袖里:“偌大的东宫只有你通人性,我带你走好不好?” 云烨说着给自己披上外裳,青丝散乱着,满殿寻找鞋子,最后找不到,干脆光着脚往外面跑去。 冷风乍起激的他寒毛竖立,胸口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 “嘤嘤。” 小桃花贴着他,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适。 云烨笑的比哭还难看,伸手拍拍它:“不妨事,不重要。” 他走到宫门前,门槛足有半个小腿高,金顶红门,一如既往的高大巍峨。 原先他从这迈过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今站在这里,他却觉得被压的喘不过气。 太难受了。 他想逃。 可刚靠近过去,两旁守门的士兵枪戟便交叉在了一起,拦住了他的去路。 “云公子请回。” 云烨看了看他二人,又向前迈了一步。 银白色的兵刃反着光,能将人脸都都映照的清楚,而此时正架在他的脖颈上,只肖那么几寸,便能直接割破他的喉管,要了他的性命。 云烨抬头看了看这朱红色的宫门,忽然就笑了起来。 原来的他畅通无阻,路过此地他二人还要道一句“万安”,而今再次踏入,却已经对他兵刃相接,若是不听就准备让他血溅当场。 多么悲哀啊。 能过此门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容和。 云烨搂紧了怀里的小狐狸,垂下眸子,打算再往前去一步。 死了便死了,总比不清不楚的做别人替身要强。 “云公子!” 云烨抬眸,刚好与宫门外的司淮对视。 他歪了歪头,甚是不解的问道:“司公子怎的来了?” 司淮迈过门槛,赶紧让两位兵卒放行:“起来起来,我是你们殿下专门请来给云公子治病的!” 他背着一篓子的药材,胸前还挂着个破破烂烂的药箱,就这么怪异的进了东宫。 他围着云烨嗅了嗅,赶紧往一旁躲了两步,颇为嫌弃的扇了扇。 “你身上怎么一股子狐狸味儿?” 云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司淮咬了咬舌头:“我不是骂你哈,就……单纯地有,而已。” 云烨知晓他的意思,但心里并不待见他。 “谢晏辞请你来给我吊命的?” 司淮没多想,早在禹州他就给云烨暗示过这层意思,现下也只觉得他是在跟自己玩笑。 “对啊,我又被太子殿下请来了。” 云烨冷嗤,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司淮在他背后跟着:“云公子还生草民的气呢?都说了,信函一事到了五国宴,您自然就知晓了。” 第54章 云公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平溪宫。 司淮将药篓药箱搁置在了一角,四下张望了一番,心中一阵郁结。 偌大的宫殿,竟一个仆人都不曾有,果然这西楚太子只当九王爷是那容和的替身。 一转眼,正好见着云烨眼神空洞,犹如朽木死灰一般的蜷缩在梨花木椅上。 司淮赶紧问道:“云公子可是心有不顺?” 云烨没应,袖子里的小狐狸倒是钻了出来,爬到他的肩头,轻柔的舔他下巴。 司淮见到这小狐狸甚是稀奇:“公子何时养了个狐狸在身?我就说你身上有一股狐狸味儿。” 他伸手去碰小桃花,小桃花却身姿灵活的躲开了去。 “这小东西倒是机敏,在哪儿碰到的?” 云烨声音沙哑的回他:“沧州南林山。” 司淮叹道:“南林山都快被那些猎户捕捞干净了,赤尾狐这般稀缺,竟还能被你遇上。” 云烨伸手揉了揉小桃花的尾巴,听他这般说动作一顿。 那南林山他并没有进入,小桃花也不是他亲眼发现的,只是后来谢晏辞将它带了来,他便一直以为这狐狸来自于那里。 可谢晏辞骗了他那么多,多骗他一只小狐狸的来处又有何妨? 云烨皱起眉,盯着椅子上的雕花深思。 若是沧州没有赤尾狐,他失忆一事便也不似谢晏辞说的那般了。 他究竟是谁?究竟叫什么名字? 没道理要一直困居于这东宫之中,也没道理要一辈子待在谢晏辞的身边,他得想办法恢复记忆,找到自己的亲人。 可是他被谢晏辞圈养太久,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有什么能力可以去反抗一二。 羸弱病躯,权势尽无,就连人脉…… 云烨倏然看向司淮。 他能接触的人有限,东宫之中不必多说都是谢晏辞的人,除此之外便只有萧逾白和司淮。 萧逾白到现在都以为他是容和,而司淮从一开始便说与他一见如故。 何不利用呢? “司公子。”云烨轻声唤道。 “草民在。”司淮一时不察,竟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就像是初次见面拜见谢晏辞那般。 他赶紧直起了身,神情略带紧张的瞄了云烨一眼。 云烨并未发觉有何不对,反而揉着太阳穴问道:“司公子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司淮看着他,摸着下巴揣摩了许久。 这几日他一直在翻阅古籍,试图找到让九王爷恢复记忆的方法,可最后都无甚结果。 倒是他这几日于京城周围游历,道听途说的不少。 但他有点不敢对九王爷下手,万一在临昭陛下来之前,九王爷身子骨出了岔子怎么办? 云烨看他一直不应,心下忐忑。 果然,自古以来扫眉才子都只为能者折腰,或权势滔天能许其钱财地位,或风华绝代能引其欣赏钦佩。 可他如今,两项皆无。 司淮之前之所以会为他诊治,那是因为有谢晏辞在,他是西楚的皇太子,位高权重,钟鸣鼎食,司淮怎会不为之倾倒? 他又如何能瞒着谢晏辞,独让司淮为他恢复记忆呢? “司公子若是……” 云烨踌躇着,话还未说完便听司淮道:“法子是有那么一两个,不过有点冒险……” 云烨底气不足司淮又何尝不是?他比云烨还要心虚。 离魂之症久而不治,往后若是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了可如何是好?眼下九王爷被谢晏辞困于此处,他又不能先一步将话说漏了去,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九王爷恢复记忆,到时候临昭国陛下一来,里应外合,一切完美。 可是这些土法子他也未曾用过,成效如何他也不能保证。 “司公子肯帮我?”云烨疑惑道,他现在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价值所在。 司淮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点点头道:“当然愿意,草民可难得能帮上你。” 云烨不解:“为何?” 司淮轻咳一声,立马转移了话题:“没什么,草民还是先给你把脉吧。” 左右手诊完之后,司淮的面容陡然惨淡了去。 怪不得谢晏辞会将他请入东宫! 司淮沉着脸,心中愤恨难平:“云公子,太子殿下这几日可是又……”欺辱了您? 云烨将瘦削的手腕收回,衣袖遮掩着,敛下眸子。 “……并未。” 司淮眼下还愿意为他诊治,不过是看在了谢晏辞的面子上,他又如何能告知于他自己在谢晏辞跟前已经失了宠? 他还不能说,在记忆恢复之前都不能说。 司淮鼻音忽然加重了去,张口反驳他:“不可能!” “你旧疾已好了七八分,往后只需好好将养,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可眼下你心脉受损,俨然是大喜大悲的缘故!” “定然是太子殿下又欺辱了你,他又对你做了什么?” 司淮的一番质问之下,云烨昏迷前的种种再次浮进了他的脑海。 双手掩面,眸子里的泪水犹如决堤一般,根本忍不住。 他知道他爱着谢晏辞,即便这人是个骗子,可他还是溺在了他编造的温柔乡里,舍不得出去。 他甚至设想,若是自己那天没进库房,没发现那些画,或者是发现了那些画也装作不知道的话,他和谢晏辞会不会还好好的? 谢晏辞还是会每日来平溪宫陪着他,会亲手为他穿衣梳发,他还是满京城都在艳羡的“好命如斯”之人? 可是,可是…… 谢晏辞怎么能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让他当了那替身? “咳咳……” 云烨衣袖遮着嘴唇上,咳了一袖子的血。 司淮下了一跳,赶忙给他施针,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对着外面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这么一喊房梁之上立马跳下来一人,正是月川。 司淮只晓得自己见过他,在禹州见过,在鸿福楼吃茶时也见过,便对他说道:“去将你们东宫的太医都请来,还有乳香,黄芪,人参,红花这些药材都备上,若是想让你们云公子活命的话现在就赶紧去!” …… 东宫医署之中,月川将司淮说的那些药材报上之后,姜华清腿上一软,差点没跌落在地。 完了。 姜华清手上都在发抖,颤颤巍巍的对月川说道:“……是心疾,云公子怕是要熬不过今晚,你快去告诉殿下!” 第55章 心疾之症,短命之相 平溪宫一晚灯火通明,几个太医尽数被司淮当做了手下使唤。 待床上那人呼吸渐渐平缓之后,司淮连带着太医都早已冷汗满身,精疲力竭了。 屏风之外,谢晏辞守了整整一夜,满眼红丝的望着内室,只待司淮那句“终于无碍了”之后,才立马奔了进去。 “烨儿。” 谢晏辞拨开众人,坐在榻前握着云烨的手。 被褥之上尽是血迹,就连云烨脖颈上,锁骨上都有,斑斑驳驳,有些都凝在了一起。 谢晏辞涤了帕子给他擦拭,动作轻柔,唯恐下手重了将人弄疼了。 司淮眼眶通红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哑着声音说道:“殿下不问问云公子病情吗?” 谢晏辞手上一顿,覆而又擦拭起来:“司公子请讲。” 司淮对他这装模作样万分作呕,咬紧了牙关,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心脉受损,心病无治……太子殿下,今日司淮已经尽力了,云公子这条命能留到几时,在您不在我……” 谢晏辞胸口一颤,陡然间一阵窒息。 他抓紧云烨的手,眼泪不自禁的掉了下来。 “他已是短命之相,好生将养,切莫再让情绪跌宕,大喜大悲。” 司淮补充道,说完便要背着药篓离去。 临走之时又回头看了眼,只见谢晏辞将云烨的手递到唇边,一边吻着,一边低声呢喃。 “对不起烨儿,是我对不起你。” 云烨昏迷之后他便让人去传姜华清,他在平溪宫的榻前守了整整四日,直到最后姜华清说他要醒了时,他才离去。 他本以为云烨旧疾大好,如今也将要醒来,应是没多大问题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司淮带进东宫了。 他以为有司淮在,有司淮和小桃花陪着他,他会好过一些,却不曾想事态竟会到了如此地步。 心疾之症,短命之相。 可云烨才不过双十而已啊。 他不能让云烨断送在此,他得让他陪自己一辈子。 “司公子。”谢晏辞抬起头来,“可否暂居东宫,烨儿现在还离不开你……” 司淮张口拒绝:“不。” 他现在不要在这,他要将九王爷的病情悉数都告知于临昭陛下,要将谢晏辞的种种作为都记录在册,等九王爷记忆恢复之时,他要一项一项的拿给他看。 谢晏辞当他是顾及禹州老父,便接着道:“你放心,禹州司老我会派人去照看,你在东宫之中的诊金也不会比你在禹州时的少。” 司淮摇摇头。 “太子殿下,如今我在此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作用,命数已定,你对他好些吧。” 他说着声音就哑了下来,九王爷能谋善断,光风霁月,最后竟要折在西楚的东宫之中。 悲哀至此,悲哀至此…… 他现在不想九王爷恢复记忆了,只想临昭陛下能快些赶来。 谢晏辞脊背陡然弯了下去,手上摩挲着云烨的手背,整个人好似被悔恨淹没。 怪他不好,怪他不好…… 他早该知道的,纸包不住火,烨儿终会知晓这一切。 可他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这么突然,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云烨会这么伤心,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看着那张与容和肖似的脸,一时竟不知自己在为谁而难过,对谁而愧疚…… 蓦然之间,谢晏辞脑中想起一个人来,他对着司淮问道:“你的医术已是太医不及,你曾得到过临昭国九王爷的指点,他相当于你的半个师父,他的医术定然在你之上对不对?若是将他请来,烨儿是不是还有救?” 谢晏辞满眼希冀,像是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簇火苗,抓住了就什么都有了。 司淮听罢,看着床上的云烨,冷嘲一声。 谢晏辞口中的临昭国九王爷,他的半个师父,如今正气若游丝的躺在那一方床榻之上,等着阎王索命! “你找不到他的。” 司淮毫不留情的给他下判决书。 “孤愿意重金悬赏!” “你拿什么悬赏?”司淮问他,“九王爷手拿半个临昭江山,他什么都不会看在眼里,除非你愿意将西楚的江山拱手相让,或许他还愿意出山应了你的要求。” 谢晏辞瞬间沉寂。 他看着云烨又消瘦了几分的脸颊,摸着那皮包骨头的手腕,一时间心思摇摇欲坠。 不爱江山爱美人吗? 他尚且做不到,这太不负责任了,他还不能置西楚的百姓于不顾。 司淮打心底里看不起他,背起药篓医箱,道了句:“告辞。” “且慢。” 谢晏辞给沉风递了个眼神:“将司公子带下去,好好照看着,还有禹州的司老,也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司淮双眸一缩,难以置信道:“谢晏辞,你竟敢威胁我!” “司公子以为踏进了东宫还能再出去吗?临昭国九王爷是你的半个师父,咱们就看看你这他心里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还有,九王爷若是来不了那还有药王,总而言之身边押着司神医在,定是利大于弊。” “谢晏辞!”司淮刚背上的药篓被人扒了下去,两手背后被谢晏辞的侍卫摁着。 他反抗不得倒也认了,只下去之前说道:“太子殿下,你会遭报应的!” * 临昭国,水云殿。 贝贝树的一处枝叶忽然蜷缩起来,其上充沛的叶脉渗出水来,蓝色的液滴落入水中,瞬间成了绛红色。 姬子瑜胸口钝痛,难耐的弯下腰去。 “陛下!”岑翊州眼疾手快的将人扶在怀里。 “百年来贝贝树从未这般过,上面贝果甚好,怎的枝叶萎缩至此?” 姬子瑜说着向岑翊州讨来匕首,照着手掌划了下去。 血液滴进水里,滋养着这殿中的大树,不多时这大树的枝叶便万分舒适的往四周伸展,生机勃勃。 可那蜷缩的一支却始终不见好,收效甚微,堪堪止住了叶脉渗水。 姬子瑜整个人都虚脱了,靠在岑翊州身上,眉头紧锁。 “怎么会这样?” 临昭皇帝的血能充作这贝贝树的养分,而他又与阿轩同根同源,应对其成效颇深才对,怎会是如此情状? 阿轩那根枝叶就像是将要干涸的大海,而他这些血液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 “岑翊州,我不能在等了。”姬子瑜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贝贝树异常我不能走,可是我只守着树,对阿轩无用啊,他现在需要我。” 第56章 给个甜枣 云烨醒来之时,只觉得心脏钝痛,全身无力。 他捂着胸口喘气,气息都是颤抖的。 “烨儿!” 谢晏辞方一从屏风外走来,便见着他正挣扎着起身,连忙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了榻前扶他。 “可有何不适?”谢晏辞问道。 云烨依靠在床栏,昏迷数日,他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司淮的话依旧在耳,谢晏辞唯恐自己将他惹恼了去,见他不语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帮他将被褥整理好后,默默的收回了手。 云烨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褥子上,正细微打颤的双手。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阖宫寂静。 谢晏辞看着他,半晌才试探着说道:“之前你不是想科举入仕吗?我把书籍都给整理好了,还有一些医书也在,待会儿我让宝源给你送来。” 话音落罢,云烨嗤笑了声。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吗? 他抿了抿嘴唇,身心俱疲:“我不想谈论这个,你走吧。” 他声音很轻,只要谢晏辞强势起来他绝对会败下阵来。 可是谢晏辞不敢,他看着云烨纤细的脖颈,眼眶蓦的红了起来,绷紧了声音道:“那你先好生休息,我让司淮再来给你诊治一番。” 檐廊之下,谢晏辞静默的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的看着卧房处。 司淮来时,这人身子好像都被冷风吹僵了,连他经过都没察觉。 “太子殿下。”司淮行礼,问道:“云公子醒来几时了?” 谢晏辞呼出一口寒气:“有一会儿了。” “可有进食?他昏睡了这么久,切不可大补,得从白粥开始一点一点的来。” 司淮这么一说谢晏辞才想起来,云烨从醒来还滴水未进,连忙派人去了趟小厨房。 司淮叹了口气。 说他不在乎九王爷吧,他能跟个望夫石似的一直站在这里,说他在乎九王爷吧,他竟不知得先让他吃上一口米。 “太子殿下,你与云公子的事情我虽知晓不多,但这几日在东宫住着,有些事情多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一些。以草民之见,这偌大的东宫也并非就是铜墙铁壁,这小厨房的粥,也不见得就只有白米和水。” 谢晏辞将他困在东宫,他自是要打听出来一些有用的东西。 太后寿宴当日,谢晏辞留了九王爷与六公主在府,而六公主一直对九王爷不喜,当晚两人便起了争执,想来九王爷心疾之症就是这六公主逼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还听说,谢晏辞之所以会带九王爷去往禹州,就是因为六公主将人推下了湖,太子殿下不得已才去找了他。 如此说来,这六公主便是个心思不正之人,她胆敢害人一次,便能再出手第二次,现下九王爷病重,不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吗? 谢晏辞脸色低沉,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司淮说的无错,他该找这个妹妹算算总账了。 秋日宴与谢承泽串通一气,将云烨推入水中,太后寿宴又故意引着云烨知晓了容和已死,只这两件事,他便已经留她不得了。 “劳烦司公子看顾烨儿,待孤将事情办完便回。” …… 小厨房的粥送了来,云烨只吃了一半便将其放下了。 司淮给他诊脉,情况还是一如昨日,并没有什么好转。 云烨躺在榻上,手腕瘦削苍白,仿佛一折就断。 “司公子可还记得,要帮我恢复记忆一事?” 司淮点点头:“可你现在的身体……” 云烨笑了笑,神情带着悲凉:“司公子,我知晓自己活不长了,可最后这些时日,我不想不清不楚的活着。” 司淮张了张口,若无心疾他自是愿意帮他一试,可眼下他不敢拿他的性命冒险。 临昭国的陛下、药王谷的药王、以及临昭朝臣百姓,都在等着他回去。 他不能让九王爷折在自己手上。 “公子怎么忽然想恢复记忆了?”司淮问道。 当初在禹州,云烨虽然想尽快痊愈,但并没有现在这般急促,一见到他便是询问记忆一事。 “可是太子殿下待你不好?”他斟酌着语言,唯恐刺激到了他。 他昏倒之前便是因着他对谢晏辞的指控,眼下在他跟前,他一句谢晏辞的重话都不敢说。 临昭陛下说的对,九王爷对谢晏辞有情。 可是谢晏辞却将他当做替身,待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九王爷的身体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只期待着这一日能晚些来吧,等他医术精进了,或是药王大人出关了,他们有能力保住他性命的时候再让他知晓吧。 云烨多日未曾走出这间屋子,又因着心血不足,面色灰白惨淡,可眼下听了司淮的话嘴角又挂起了笑,直让人觉得心酸又心疼。 “司公子那里的话。”云烨说着眼尾便红了起来,可他嘴角的弧度却是越扬越大,“太子殿下若待我不好,又怎会一直锦衣玉食的供着我?你可知晓,陛下最宠爱的玉贵妃可都羡慕我命好呢。” 司淮撇开脸去,咬紧了后牙槽。 九王爷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谢晏辞在骗他。 “九……” 司淮猛地闭上双眼。 “什么?” “无事。”司淮摇摇头,他方才真想将事情都抖搂出来,不让他再遭受蒙骗。 可是不能,真相跟九王爷的命比起来,他还是觉得后者更重要。 若是,若是谢晏辞蒙骗他能一直虚假的待他好,这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云公子想要恢复记忆,那草民便陪你试上一试,可这最后若结果不顺,你也不要再过分纠结,好好的活下去可好?” 云烨定定的看着他,最后应道:“好。” “还请司公子……”云烨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他笑着摇摇头,“劳烦司公子了。” 他本想说,希望司淮能够保密,不要将自己找他恢复记忆一事告诉谢晏辞,可是司淮又凭什么答应他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淮没有瞒着谢晏辞帮他的道理。 更何况,这里是谢晏辞的地盘,即便司淮不说,他也并不一定就不知道。 第57章 给你看个东西 平溪宫内,司淮喊来姜华清,又将药浴针灸搬了出来。 姜华清这几日跟着司淮也学到了不少,看司淮哼哧哼哧的干活,便也将衣袖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问道:“司公子这是准备作甚?” 司淮回道:“帮他调理身体。” 姜华清接过司淮递来的药方,还没拿到却又被他收了回去。 姜华清不解。 司淮叮嘱道:“云公子是让我帮他恢复记忆的,可我哪有什么万全的法子,趁这时间,倒不如帮他调理身体,你可别说漏嘴了。” 姜华清一个怔愣,药方再次递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忙接在手里:“好。” 姜华清一边忙碌一边思索着司淮的话,他到底是临昭九王爷的半个徒弟,说不定真就会发现了他在云烨身上做的手脚,他那句“完全的法子”,究竟是何意思? “司公子。”姜华清状似随口一问,“云公子这离魂之症,你当真没有办法医治吗?” 司淮粲然一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还问了句:“姜太医是觉得我有,还是觉得我没有?” 姜华清顿时被噎的无话可说。 * 自从上次谢晏辞走后,云烨就再没见到过他。 白日里司淮会为他诊脉用药,可到了夜间,偌大的宫殿会有人添炭,会有人送饭,他们进进出出却只有他一人是一直待在这里的。 云烨看着桌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待灯芯长了他便用剪刀剪一剪,再吹一吹。 他走不出这座殿宇了,不是因为身体不允许,而是因为谢晏辞不允许。 和从前一样,只要他身体不好了谢晏辞都会关着他,可原来他会陪着自己,现在却是半月都见不上他一面。 云烨蹲在地上,拿出了当初自己做的袖珍棋盘,独自对弈。 棋子虽然少了一颗,但也不妨事,反正就他自己,棋子也用不完。 窗外寒风呼啸着,明明进不到屋内一丝一毫,但云烨却觉得格外的冷。 太静了,内室里只有他棋子落下的声音。 他不喜欢。 屋外帘幕之处,谢晏辞一身玄衣,低垂着眉眼,站在那里。 此处位置刚刚好,往外多走一寸便能被屋内的烛火映个正着。 每晚散职回来云烨都睡下了,他都会悄悄的回到这平溪宫,把他搂在怀里,抱着他睡,待到天明云烨还没醒来的时候,他再将床榻打理好,偷偷的离去。 他不敢见他,却又想见他,只得这么做。 今日他本也想这么做,可他已回来多时,云烨却还未睡下,竟想起了一人对弈。 他便站在了这风口,不敢进去,却也不舍得离去。 一人执棋独自玩了一夜,一人寒风伫立守了一宿,最终谁也没见到谁,谁也没同谁说上一句话。 翌日。 谢晏辞对着礼部呈上来的折子看的出神,就连梁丘崇喊他都没听到。 “太子殿下!”两三遍“殿下”无人应后,梁丘崇高声喊道。 谢晏辞神思陡然回转:“何事?” 梁丘崇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微臣方才是说,五国宴上,临昭国只派了季渊国质子前来,接待之上可需要调整?” “季渊国质子?”谢晏辞皱眉。 “临昭国怎么派了个季渊国的人来?” 梁丘崇回道:“殿下可还记得,几年前临昭国皇帝让各国送质子一事?并且点名道姓,让季渊必须把他们的太子送去。” 梁丘崇这么一说,谢晏辞倒是想了起来。 临昭国让季渊送太子,但季渊觉得临昭如此是在折辱他们,便将废太子给送了去。 而这废太子方一进入临昭,便被临昭国陛下下旨娶为了皇后,此一事还引得五国啼笑皆非,纷纷叹其荒谬。 “如此说来,这临昭来的便是他们的皇后了?”谢晏辞问道。 “正是。” “季渊此次又是谁来?” 梁丘崇笑了笑:“正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谢晏辞挑眉,将奏折搁置在了案几上:“那便将季渊的位置与怀远换上一换。” “殿下的意思……” 谢晏辞但笑不语。 兄弟二人分别多年,也该是时候见上一面了。 夜间,平溪宫依旧亮着烛火,谢晏辞手里拿着竹简在外踌躇了多时。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檐廊之上刚巧碰上了司淮。 “殿下在此作甚?”司淮不解道。 下着大雪,为何不进屋去? 谢晏辞轻咳一声,刚想搪塞一下便离开,就听到内室人唤了句:“谁在哪里?” 谢晏辞身子陡然一僵,下意识的看向了司淮。 司淮瞪大了双眼:“怎么?太子殿下这是惹到了云公子,被赶出来了?” 谢晏辞没说对否,反而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你为何又在此处?” 司淮指了指屋内:“白日说的,云公子让草民来陪他下棋。” 司淮还纳闷呢,原先在禹州太子殿下与九王爷都是一个屋睡,从未分居过,今日也不知是怎的,竟让他半夜来陪他下棋。 敢情是太子殿下被赶出来了。 司淮嗤笑一声,打了个哈欠要离开了:“云公子都唤你了,殿下还不赶紧进去?” 谢晏辞薄唇紧抿。 司淮颇有些看不起他:“你以为这殿宇就这么不隔音吗?怎么我刚一说道‘殿下’,云公子就有了反应?” 司淮音量一点都没收着,既说给谢晏辞听,又说给屋内那人听。 说罢,司淮就再没管这俩人,转身离开了。 谢晏辞推开房门踏进了屋内,先是站在炭火前将满身的寒气都驱散了,才往内室走去。 绕过屏风,内室之中只燃了两支蜡烛,云烨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下着棋。 烛火将他的身影映的更小了些,月前才裁定的衣衫现在已经不合身了,衣领之下,锁骨分外凸显,其上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朵都探出了头来。 谢晏辞走进了些,蹲下身去,轻轻的去揽他的肩膀。 手指碰上的瞬间,云烨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往别处躲。 谢晏辞将手收了回来:“我不碰你……” 他垂下眼帘,将手里的竹简递到他面前,声音低哑道:“今天来,就是想让你看个东西。” 第58章 谢晏辞,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五国宴之事康宁帝全权交给了谢晏辞处理,而他手中的卷轴,正是此次能够入宴的西楚朝臣名单。 除了朝臣之外,还有其亲眷在列。 谢晏辞将竹简在他面前展开,首个入目的便是康宁帝连带着四妃,其次便是谢晏辞。 而谢晏辞之后又多了一道名字——云烨。 “三日之后便是五国宴了,届时烨儿与我一同前去,可好?”谢晏辞看着他,眸光微闪,眉眼带着笑意。 手中的袖珍棋子掉落,啪的一声,进入了棋盒里。 云烨抬起苍白的手指,顺着竹简上雕刻的纹路,轻轻去抚自己的名字。 长睫在烛火下细微的抖动,他声音略带低哑的说了句:“这是太子妃的位置。” 谢晏辞一把抓住他的手,握紧了那冰凉的指尖:“这是你的位置。” 云烨想将手抽走,可那一瞬间他全身的力气都散了去,唯有眼眶酸的厉害。 “谢晏辞,我不是容和。”云烨低下头,发丝顺着脊背滑落在地,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谢晏辞在他身后轻拥着他,嗓音微沉:“是我错了,烨儿原谅我好不好?” “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心思不纯……” “可这么久以来,我对你的所有好都是真心实意的,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欢喜,都做不得假。” “烨儿……” 谢晏辞伏在他脖颈,气息颤抖,几乎哽咽。 几分酒气钻进云烨鼻腔,他身形一愣,难以置信道:“你喝酒了?” 谢晏辞点点头。 “我不敢来见你,就先给自己壮壮胆。” 云烨别过头去,鼻尖一酸,眼睛陡然湿润起来。 “烨儿,其实我心里一直知晓,你不是容和,一直以来都是我自欺欺人。” “你俩性子差了那么多,尽管我一直强行让你按照他的方式生活,可你还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变。但是我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分不清心里在乎的是谁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爱的是容和,可直到姜华清来告知我,你怕是要离我而去时,我那时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当时很慌很慌,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让你走,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你。”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容和对我来说不过是儿时的执念罢了,我现在爱的是你,如果当初我救你时没有把你当做容和,这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明明是谢晏辞悲伤的不能自已,可云烨的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在往下掉。 “烨儿。”谢晏辞将人抱紧在怀里,语气无比的诚恳,“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脖颈温热,云烨探着手摸去,一片潮湿。 他忽然痛哭起来,半张脸埋在臂弯里。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他的,可他的心好疼好疼,根本不受他控制。 谢晏辞。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 五国齐聚,祭天,拜祖,共盟,同兴。 自朝禹王朝解体以来,此番流程从未有过变动,而祭天拜祖的首当其冲者,也一直都是临昭国的人。 曾经朝禹王朝一统天下,可五国分立以来,即使各国君有心挑起战争,独坐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但也从未有人真正做到。 说白了,当初的朝禹太过让人印象深刻,即使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其余四国对朝禹的后世,仍旧不约而同的怀有敬意。 此番五国宴,祭天,拜祖,共盟,位置都设在了苍岚山上,其上常年积雪,冰河不化,体力稍有不支便登难以登顶。 墨色的披风裹挟在身,云烨站在东宫的凭栏阁上,远远地向着苍岚山的方向望去。 司淮站在他身后,一身粗衣麻布,两手揣在衣袖里,一张嘴便能哈出连连的雾气。 “云公子看什么呢?” 云烨长身伫立,发髻高冠,神色睥睨。 司淮站在他侧后方,抬眼看去,心里一阵恍惚。 忽略那瘦削的面颊,他差点就以为是九王爷回来了。 云烨薄唇微张,看着那似有云雾笼罩的苍岚山,问道:“司公子,你还有事情没告知于我。” 司淮一时怔愣,没想起来云烨指的何事。 “嗯?” 皇家的队伍冗长繁琐,加之各国皇室所来之使臣,去那苍岚山祭天的,少说也有数百人。 可这人数再多,从这东宫看去,就像是蚂蚁爬上了象背,何其渺小。 云烨伸出手来,向着那里抓去,可握在手中的只有几缕冷气。 “司淮。”他唤道。 “草民在。” “你的药还是有些用的。我这几日总能梦到些事情,总感觉那苍岚山,我也去到过。” 司淮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先不说他用的药都是干什么的,单说这苍岚山,位处西楚京畿,他一临昭皇室中人,哪里去过那里? “五国宴可是十年一次,云公子才多大?再说了,上次五国宴可是在临昭,你何来的机会爬这山?” 云烨唇角微勾,但笑不语。 他并没有登上那山,他只是在山脚,树林阴翳之中有一间土砌房,他在那里住过几日。 他也没见过这苍岚山的全貌,只是听到有人对他说过。 ——这里是苍岚山,我看你重伤昏迷,我便将你拖了过来。 ——我可是背着你走了整整一天才回来,你可不能将全身的伤赖在我身上。 他依旧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是若那人说的没错的话,从苍岚山开始走,一天一夜,最多只能到与西楚接壤的临昭。 而谢晏辞将他带回来,肯定是调查过他的身世的,若他不是无名无姓之辈,谢晏辞肯定不敢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拿他做替身。 还将他带到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全京城沸沸扬扬。 所以,要么他在这世上已经查无此人,要么就是他的身世谢晏辞查不到。 “从禹州回来的路上,我还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衣着不凡,住的是雕栏玉砌,殿堂楼阁,而我好像还喊了他一句,兄长……” 云烨笑了起来,看向司淮。 后者不知为何心下一紧。 明明他也没做错什么,但却被九王爷看的无比心虚。 云烨拎着衣摆,身姿清贵的下了阁楼,走之前还给司淮留了句话。 “司公子,五国宴到了,信函之事也该揭晓了。” 司淮张了张嘴:“……” 第59章 你亲过他吗? 苍岚山太冷,他这身子骨根本去不得,谢晏辞临走之时向他交代过,让他乖乖的待在这里,等三日后从苍岚山上下来了,便会在宫中举行夜宴,到时候再带他出席。 云烨甚是听话,三日来无人拦他踏出东宫,但他也一直没想踏出去。 他可以再给谢晏辞一次机会,就当是他鬼迷了心窍。 但他不可能就不去找寻记忆。 他不会再一直依附于谢晏辞,即便以后的他可能会一直爱着自己。 夜宴。 这几日谢晏辞忙的晕头转向,方一从苍岚山上下来便要赶去宫中看顾筵席,可就如此空档,他还是回了趟东宫。 “烨儿这几日可有不适?”谢晏辞将皇太子的一身盛装行头换下,给自己换了身内敛却又不失气度的衣袍。 云烨下意识的起身帮他打理,待双手碰到了腰封上时才反应过来。 这些都是他以往做惯了的,今日见着,想都没想,顺手便做了。 谢晏辞看他顿下,面带笑意的将人抱在了怀中。 “怎么了?” 云烨勾唇一笑:“没什么。” 习惯是可怕的,就像他的心,被谢晏辞无微不至的照顾了半年,便再也不想离开了。 谢晏辞抓着他的手放在手心暖着,低头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手怎么这么冰?刚刚可是出去了?” 云烨没应他,敛眉想了片刻,便将手抽了出来,用衣袖擦了擦方才谢晏辞亲过的地方。 “你亲过他吗?” 谢晏辞眸底一沉:“什么?” “你亲过容和吗?”云烨与他对视,潋滟的眸子里染上了一丝嫌弃。 谢晏辞脸都黑了去,嘴角的笑尽数收了回来。 “没有,我没有亲过他。” 云烨看着他,明显的不信,但还是将头低了下去,认认真真的帮他束起了腰封。 他这么爱容和,甚至在人死了之后不惜找他来当替身,怎么可能就没亲过呢? 再说了,他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刚醒来没多久就信了谢晏辞的鬼话,被他…… 云烨忽然一阵反胃,想吐但胸口又疼了起来,一时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烨儿!” 谢晏辞赶忙扶他。 云烨将人推开,踉跄着走到门边,喘了好大一会儿。 谢晏辞薄唇紧抿,一时间气也不是,怒也不是。 “我真的没碰过他!他失踪了五年,后来再找到我时就已经身负顽疾,无力回天了。” 云烨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说不出相信他的话。 “夜宴快要开始了,走吧。” 云烨看着他,不想再过多纠缠。 谢晏辞颇为无可奈何,想出言辩解但却什么证据都没有。 他……这事儿他让谁来作证啊?总不能再将容和的魂招来给解释吧? 云烨见不得风,谢晏辞便又招来了自己的轿撵。 马车之上,云烨与他分隔而坐,其中的空隙都能再加个人了。 谢晏辞想碰碰他,但却也不敢,便又张口再次解释:“我真没碰过他。” 这有口难言的模样,俨然是刚刚被云烨刺激的不轻。 “我信。”云烨看着他点头,说罢便靠在马车上闭眼假寐。 谢晏辞:“……” 霓裳宫,琼华殿。 五国相汇,既是共盟同兴,也是彼此相较,平乐祥和之下定然是挡不住的暗涛汹涌。 马车还未及宫殿,云烨便听到了那丝竹管弦,醉纸迷金的声音。 他不不紧不慢道:“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朝臣贵胄很会享受罢了。” 谢晏辞:“……” 心中叹了口气,终究是他心中有愧,不然也不至于被连连噎的说不出话来。 下车之际,谢晏辞还是没忍住叮咛:“宴会上都是金尊玉贵之人,是原先那秋日宴根本比拟不得的,你一定要跟在我身后,谨言慎行。” 云烨展颜一笑,像是将方才的不痛快忘了个一干二净:“放心,太子殿下。” 下了马车还有长长的台阶,此一段路,无论是谁都得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谢晏辞扶着云烨,故意放慢了脚步。 云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却也能被他刚好握在手中。 “行墨。”云烨唤道,久违的称呼让谢晏辞一愣。 “怎么了?”谢晏辞眉眼终于染上了些许轻快。 “五国之事我了解的不多,趁着这一段路,不如你同我好好讲上一讲。” “当真想听?” 云烨点头。 谢晏辞想了想:“那你想从哪儿开始听。” 云烨看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 “不如,就从这五国的座次开始讲起。” 天下分五国,临昭居中位,更何况这临昭皇室又是原先的朝禹皇室,宴会之上,位置永远是在东道主左下手的第一位。 而今年与往昔又甚是不同,以往临昭会将宗室子弟,亦或是皇子王孙派来做使臣,但今年竟是直接将他们的皇后派了来。 缘由其实也很简单,当今临昭陛下登基之时,几乎是将其庶兄弟赶尽杀绝,没死的也都囚禁了起来,独留了其胞弟九王爷在世,如今此人也是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如此便罢了,临昭陛下还偏偏娶了个男人做皇后,膝下无子,能派来的也只有他们的皇后了。 云烨眉角轻挑:“膝下无子?如此说来临昭皇室不是要血脉断绝了?” 谢晏辞点头:“正是。” “除此之外,他们皇后还是季渊国的废太子,此人与季渊国现任太子多有龃龉,这一夜,怕是难以消停。” 云烨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了那日他所见的竹简,便问道:“那你还让季渊国的人与他毗邻?” 谢晏辞笑了笑,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后叹了一声:“烨儿,天下平静太久了,该有些变化了。” 云烨微愣,嘴角的笑意都敛了去。 谢晏辞竟是想…… 手上一紧,云烨才想起要跟着谢晏辞往上迈台阶了。 霓裳宫一侧,金龙盘绕的柱子旁站着锦衣华服的二人。 “那人就是西楚太子?” “九王爷在他身边,应该就是了。” 姬子瑜眼神冰冷,面无表情的藏匿在岑翊州身后。 “皇后娘娘,待会儿该出手时,可千万别心软。” 岑翊州妖冶一笑:“遵命,本宫的……贴身侍卫!” 第60章 姬子瑜:问西楚太子金安! 谢晏辞牵着云烨的手,明目张胆的踏入殿内,于康宁帝下首落了座。 四国使臣不知,但这西楚的朝臣却都在心里讶异了番。 如此隆重的场合太子殿下带这个男姬前来,并且皇帝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看样子,这东宫太子妃是要定下了。 上到太后贵妃,下到朝臣命妇,一个个看云烨的眼神都怪异又新奇,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如秋日宴那般出言奚落。 云烨坐在筵席之上,姿态端方雅正,无论是谁投来目光他都坦然自若。 宫女前来送酒,谢晏辞拦了一把,让其将云烨那盏换做茶水。 云烨垂眸低笑。 “多谢。” 如此二字又将谢晏辞的怨气勾了出来:“烨儿从前可从未于我道谢。” 云烨转过头,挑眉看他:“我的错。” “……” 谢晏辞长舒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下了。 云烨斟了茶,递到嘴边轻抿一口,悄然打量着其他四国的使臣。 各国所在之地不同,其衣着服饰也都各有特色。怀远在东,色调尤喜赤红;南为季渊,尊紫蒲之色为上;北为雪兔,擅以兽皮做领;而临昭,倒与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曾经的朝禹万般辉煌,他本以为临昭作为其后世,格调定是张扬瑰丽的,却不曾想,其上至皇后下到朝臣,皆是清一色的青冥品月,蓝白二色都要被他们玩出花了。 云烨心下稍加思索,临昭作为百年大国,平稳至今也是时候内敛积淀了,看来,谢晏辞想要一统五国,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 一盏茶饮尽,他刚想收回视线再给自己斟上一杯,便被对面临昭国的皇后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之间,云烨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而顺水推舟,抬起手中的茶盏,敬了对方一杯。 岑翊州挑眉,心下雀跃的不行,赶忙颔首回了过去。 “啧啧啧……”岑翊州觉着这杯酒是真香。 他身后的姬子瑜蒙着面,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白眼,低声咬着牙道:“瞎嘚瑟什么啊?” “你不懂。” 岑翊州摇摇头,九王爷可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眼下他失忆,自己竟还沾了份光。 姬子瑜懒得理他,倒是一旁筵席上的人嗤笑了声,张口讥讽道:“皇兄这才去了临昭多久,竟如此伏小做低,连个姬妾的酒都去回敬。” 此人正是季渊国的现太子,岑时禹。 岑翊州充耳不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岑时禹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想必皇兄在那里过的并不如意,身为皇后,竟然也能被一个小小的侍卫说道,真是给季渊国丢脸!” 岑翊州听歌看舞,仿佛身边没这人一般。 倒是姬子瑜忍不住了,双手抱臂,傲气的不行:“再多说一个字,老子连你也怼!” “你!”岑时禹一噎,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如此大胆。 “本宫可是季渊国的皇太子,你临昭国侍卫胆敢口出妄言,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岑翊州这才有了动静,朝他看了一眼,像是陡然大悟,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时禹啊,他可不是什么侍卫。”岑翊州招招手,让岑时禹将耳朵凑近些,低声道,“他是临昭国的九王爷,就是那个药王谷的关门弟子,此番陛下让他乔装前来,就是先让他见识见识五国宴的情状,可万万不能开罪了他。” “要知道,得罪了他不光是得罪临昭,还有他背后的药王谷呢……” 岑翊州给他一个眼神,还颇为语重心长的拍拍他的肩,让他自行体会。 * 一场宴会下来,相当顺利,可直到将各国使臣送去驿馆之后,谢晏辞脸上也没见几分笑容。 云烨问道:“怎么了?” 谢晏辞眉头微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宴会是顺利,可就是太过顺利了。 以他对季渊国太子的了解,见着岑翊州他不可能不出言挑衅,即使后者置之不理,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可今日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与他设想的到有些许出入了。 倒也无妨,此事急不得,来日方长。 谢晏辞薄唇微勾,伸手拦着云烨的肩膀:“走吧。” 二人刚踏出琼华殿,却见殿外站着一人,正是临昭国皇后,岑翊州。 “太子殿下。”岑翊州行礼。 谢晏辞同样回敬:“岑大人怎的未回驿站?” 岑翊州笑道:“太子殿下唤我皇后就好,我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谢晏辞额头青筋一跳。 “……好。” 他虽不懂岑翊州为何会以此为荣,但他可以报以尊敬。 “本宫特地在此等候太子殿下,确实有要事相商。” 谢晏辞:“岑……皇后不妨直言。” 岑翊州笑着将身后之人推了出来。 “听闻太子殿下一直在找我们九王爷,可惜我们九王爷闭关,至今未出,此一趟我便只能将他的师弟给带了来,还望对太子殿下有所帮助。” 姬子瑜一身蓝衣,轻纱蒙面,注视着云烨缓缓低下头去。 “问西楚太子金安。” 谢晏辞猛地看向岑翊州,眸低微光顿现:“皇后此番是想……?” 岑翊州眼神像是钩子一般,让人惊心动魄。 他微微颔首,应道:“正是,临昭愿与西楚共谋。” “为何?” 岑翊州耸肩:“殿下应该清楚,那季渊国的太子之位,本就是我的。” “有些东西,是自己的,就必须得夺回来,不是自己的,就算是机关算尽,也落不到手中。殿下觉得本宫说的可有道理?” 谢晏辞不动声色的将云烨挡在了身后,冷笑道:“五国分立,百年相安,这正是临昭先祖想要看到的盛状,皇后此番作为,临昭陛下可曾知晓?” “他知不知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位爱妾,好像时日无多了呢。” 谢晏辞面色一凌。 “来人!”他唤道。 “临昭国的皇后娘娘累了,还不赶紧送他回驿站歇息!” “且慢。”岑翊州抬手打断,气势竟与谢晏辞不相上下。 “太子殿下稍安勿躁,不妨先问问这位云公子的意愿?” 第61章 别来无恙 两人说话之间,姬子瑜一直看着云烨,露出来的那双眉眼之中神色复杂,想传递的东西似乎有很多,但又都被竭力压抑着。 云烨与之对视,总感觉这双眸子熟悉极了。 他不解这人眼神,但却知道他是想告诉自己些什么。 云烨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来,拽住了谢晏辞的衣袖。 “行墨,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吧。” 谢晏辞喉结微动,面色沉寂:“你可知药王谷亲传子弟只有九王爷一人,他根本没有什么师弟。” 云烨垂下头去。 万一呢? 万一眼前之人能救他性命,恢复他记忆呢? 万一…… 四人僵持着,谁都不让一步,最后还是姬子瑜叹了口气,先行败下阵来。 他递给岑翊州一个眼神。 岑翊州摇了摇头。 要知道,此一行就此放过,他们可是打草惊蛇,恐再难见到九王爷。 这西楚的皇宫可不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待几日后五国宴彻底结束,他们就没有在西楚待着的理由了,必须马上回程。 谢晏辞拒绝他这提议,不知是当真对五国关系无甚二心,还是不敢让他们接触九王爷。 但若不以共谋为由,他们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去与九王爷独处啊。 云烨看向他二人,尤其是看到那侍卫,心下的感觉奇怪的很。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那句久违的打油诗忽然冒了出来。 ——醉临轩阁接星河,怀若瑜瑾岁序幽。 云烨皱眉问道:“敢问阁下尊名。” 姬子瑜一时不察,咬到了舌尖,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着云烨,犹豫了许久才笑着道:“无甚名讳,区区小卒,怎劳公子挂齿。” 谢晏辞伸出手来,将云烨的手放入掌心,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去。” 云烨微微颔首,跟上谢晏辞的步伐离开了。 待二人走远,姬子瑜气的一拳打在了岑翊州身上。 “嗷……唔……”疼,但这是西楚皇宫,得忍忍。 “气死老子了!” 面纱之下,姬子瑜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岑翊州虚弱的去扶墙,心下委屈。 你生气你去捶谢晏辞啊,我可啥都没做错。 * 东宫。 云烨回来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有时谢晏辞喊了他两三声都无人应答。 “烨儿在想什么?” 云烨回过神,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行墨,我有事情想问你。” 谢晏辞扶着他的脊背,柔声细语:“你说。” 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里面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似乎在引着他与之共鸣。 “行墨,事到如今,你可愿告诉我,我真正的过往究竟是什么?” 谢晏辞扯了扯嘴角,声音低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问:“其实你的过往我并不清楚,我只是沈文耀出事那夜,在乞丐巷子里见到了你。” “当时你身负重伤,烧的迷迷糊糊的,拽着我的衣摆让我救你,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但至于你为何失忆,这一点我并不清楚。姜华清也只是略有猜测,你应该是先前就摔伤了头颅,再加上连夜的高烧,这才导致了离魂之症。” 云烨靠着他,听他此番话不似作假,便继续问道:“那你可有找过让我恢复记忆的法子?” 谢晏辞扶着人肩膀,弯下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并没有试过,原先我是不想你恢复记忆的,但我也阻止不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总有恢复记忆的一天,所以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你哪天想起些什么,然后就再也不愿意原谅我。” 云烨看着他,那双眼睛深邃蛊人,炙热又坦诚。 “那我若是想要寻回记忆,你可会拦我?” 谢晏辞垂下眼帘,趁机去亲吻他:“不会,我说过,我爱你。” 云烨撇过头去,还是躲开了他。 谢晏辞一怔,心下有些泄气,但还是笑着道:“无妨,我们从新开始,慢慢来。” 三日后。 谢晏辞上朝离去,司淮拿着凭栏阁上云烨所说的那封信函,找了来。 “云公子,五国宴结束,答应你的东西我也送来了。” 云烨正逗弄着小桃花,听此话便停了下来。 他将小桃花放在一边,抬手去拿。 司淮一把摁在了上面,面容严肃的先给做了番心理建设:“答应我,看完之后切莫激动,万事要以自己身体为先。” 云烨看着那信函,冥冥之中似乎猜测到了其上的东西会与什么有关,忽然便有些近乡情怯。 但他从不是什么胆小鼠辈,况且,这一直不都是他想知晓的吗? 云烨手指修长,唯有指尖带着些粉嫩,他只停顿了片刻便将信函拿了起来。 待将内容看完,没有司淮想象中的激动,却也是红了眼眶。 “为何不早告诉我?”云烨声音沙哑,神色复杂。 司淮张了张嘴,九王爷这模样他简直难以多说一个字,唯恐将人惹哭了去。 “你病疾太重,他怕你心绪大起大落,这样对你不好,便让我一直瞒着你。” “那现在怎么肯说了?” 司淮道:“宴会之后太子殿下将你看顾的严实,他多次递帖子前来都被拒了,过几日他们就不得不回程了,便只能用此方法,看能不能让你出宫一趟,去见见他们……” 云烨眼角的泪水还是滑落下来,他将信函收入怀中,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你慢点,我和你一道。”司淮赶紧跟上他,唯恐他有个什么差池。 “不必,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此一趟云烨出来的甚是隐蔽,即使瞒不过谢晏辞的暗卫,但也难以被其他宫人知晓。 他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待站到了临昭国驿站之前,才发觉自己冲动了。 他叹了口气。 尚且不知此信是真是假,便贸贸然的独自一人过来,若真有个什么差池可就难办了。 驿站侍卫除了门外的几个是西楚的人,内里清一色都是临昭国的服饰,他若进去了,还真有可能就出不来了。 云烨踌躇着,抬脚刚想离去便听到内里人唤:“云公子别来无恙。” 第62章 姬子瑜痛心疾首 西楚向来重商,寻常时刻大街小巷里都能摆满了摊贩,而近几日为了招待五国使臣,驿馆之前悉数清扫了一遍。 眼下四处寂静,那声“云公子”,他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云烨敛下情绪,转过身问礼:“皇后娘娘。” 岑翊州招招手,笑的一脸和善:“又见面了,公子见到我可还开心?” 云烨一言不发,并非是不喜眼前这位临昭皇后,而是觉得心下怪异的紧。 他抬眼看了看这驿站,司淮骗他与否,那谜底就在眼前。 若真如信中所说,他是临昭国的九王爷的话,一直以来司淮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帮着他,甚至在禹州恨不得想找谢晏辞算账,就都说得通了。 岑翊州见他拧眉伫立,边说边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既然来了,公子又何必在门前犹豫,待见了人,一切自有分晓。” 临昭国这一母同胞的兄弟,在贝贝树上可是同一分支上抽出来的两枝条,样貌姿态可都相近的紧。若在那五国宴上阿瑜没有戴着那面纱,旁人恐是一眼就能揣测出这二人的关系。 云烨看了岑翊州一眼,稍作沉思,便提起衣摆踏上了驿站前的石阶。 岑翊州勾唇一笑,引着他走了进去。 丹楹刻桷,青瓷玉摆,驿站之内的装饰无一件不是奢华上乘,但云烨却无暇观赏,只跟着岑翊州进了屋内。 “阿轩!” 他方一进入,便听到有人这般唤他。 岑翊州道:“你们聊,本宫得先去处理些……烦人的东西。” 他眼底透露着不耐,可话音一落,转而笑颜如花,媚眼含春的将门户关了个严实。 云烨听懂了他所说之事,在他走之前没忍住说了句:“烦请下手轻些。” 姬子瑜见他眼底担忧,便柔声安抚了句:“放心,他有分寸。” 云烨收回视线,转而朝着厅内诸位看去。 圆桌旁坐了七八位胡子花白者,皆着蓝白衣袍,一旁立着的还有那日岑翊州身边的侍卫,蒙着面纱,眼底情绪翻涌。 云烨目光扫过一遭,心里便隐隐有数。 这些人似是都认识他,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都写着几个字。 ——回来就好。 云烨脚下虚浮,没站稳的向后退了一步。 姬子瑜慌忙去扶。 云烨直接将衣袖抽走了去:“不必。” “阁下不如先以真面目示人。” 姬子瑜心下一痛。 他始终都难以接受宴会之上自己弟弟对谢晏辞的眷恋,以及一直以来看他时眸子里的冷漠。 仿佛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对他一点都不熟悉。 姬子瑜眼睛一红:“阿轩当真将我全忘了去。” 云烨心下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子瑜将掩面的轻纱摘下,五官完全暴露在云烨眼前时,云烨不由的一惊。 当真如岑翊州所言,见了人,便什么都有了分晓。 这还没完,云烨尚在消化那与自己足有七分之像的面容时,姬子瑜又接着道:“阿轩可还记得自己身上有一处印记?遇水则出,水散则消。” 云烨忽的一阵头痛,他好像想起来过,但却又模糊的紧,像是只做了一场梦。 但只要他一用力去想,他的头就会很痛很痛,甚至是反胃作呕。 “我……”云烨掌心抵着太阳穴,眼前愈发的模糊,“我不知道,我以为那只是幻觉……”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眉头紧蹙,只觉得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去,再没了意识。 “阿轩!”姬子瑜上前将人接到怀中,眼中蓄着的泪水犹如决堤了一般,顺着脸颊往下掉。 圆桌前坐着的几位年长者赶紧将人扶到了榻前,顺带安慰姬子瑜:“陛下莫慌,有臣等在,九王爷定然不会有事。” * 云烨醒来时已是月上三更,方一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环境,他便下意识的唤道:“行墨。” 一直守着他的姬子瑜脸色一沉,黑的如同锅底一般。 “阿轩就这般喜欢他?你可知道他对你都做了些什么?” 云烨坐起身,垂下眼帘,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昏倒之前的事情他还是记着的,但仅凭那些,他还不能全然断定自己就是临昭国的九王爷。 还有好多事情没说清,若是姬子瑜能给他捋顺了,他才会试着相信。 “陛下不必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无论如何,他都是救了我的。” 姬子瑜听了此话像是见了鬼一样,简直难以置信。 如此没有理智的话竟然是他那风华绝代的弟弟说的?! “你可知他对你做了什么?!” 云烨抿唇不语。 “你可知道那谢晏辞是有个白……”姬子瑜正想跟倒豆子似的将一切都对他说出来,但又想到了他的身体,生生止住了话闸。 他恨铁不成钢的握紧了拳头,不舍得锤人便开始捶床。 “算了!” “你好生将养,明日跟我一同回临昭,谢晏辞的事我会一条一条的跟他清算!” 云烨摇了摇头:“今日我要回去。” “你休想!”姬子瑜若是耄耋老人,眼下就是在吹胡子瞪眼。 云烨道:“我早便知道谢晏辞有个青梅竹马在,他也只是拿我当替身罢了。” 姬子瑜一下子站起了身。 “知道你还回去?” 云烨看着他,目光陡然间化作一潭汪泉:“我二人已经将事情说明了,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姬子瑜听罢大脑像是宕机了:“……啥?” 云烨道:“我说,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所以我要回去。” 不只是给他,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就当是他鬼迷心窍了吧,他想顺着自己的心,再贪恋一次他无微不至能将人宠溺到骨子里的柔情。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若是谢晏辞还敢匡他,不用姬子瑜动手,他自己也要将这些悉数都还回去。 听他这么说姬子瑜闭了闭眼,晴明穴疼的厉害。 他抬手捂着双眼,千算万算,他想到了他身子不好受不得大起大落,想到了他受尽委屈见到他会扑倒他肩膀上痛哭,他甚至都在想阿轩见到他会不会怪他。 怪他来的这么迟,怪他来的这么晚,让他受尽了苦楚与折辱。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弟弟竟然会变成一个恋爱脑! 第63章 谢晏辞对你用药 “你是非他不可吗?” 云烨点头:“对。”目前是这样。 姬子瑜眼前一黑,扶着门框去喊岑翊州。 他会说,让他来劝。 隔壁厢房内。 几个臣子依旧围着圆桌而坐,只不过这次插了个岑翊州在里面。 姬子瑜来时面上简直可用生无可恋来形容。 岑翊州挑眉:“如此看来,你兄弟二人相处的并不融洽。” 姬子瑜将事情说了一番,除了岑翊州,诸位大臣全都沉默了。 这些个大臣里面,有曾经见过九王爷叱咤朝堂的,有跟随着他习过医术的,甚至还有他曾经带过的部将。 听罢自家陛下的一番讲述,一个个脸色一言难尽。 “九王爷一向智勇双全,如此这般,定是被那西楚的太子下了什么蛊,曹太医,你方才是不是没诊出来啊?” 曹太医一向自诩医术精绝,扬言这天下除了药王和九王爷,他就是第三。 可如今听此奚落,竟也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反省之中。 半晌,他才拍案而起,拎着药箱要走:“微臣再给九王爷诊诊。” “且慢。” 岑翊州唇角一勾,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他将曹太医摁在了位子上,自己反而站起了身:“诸位让我去会上一会。” 岑翊州来到屋内时,云烨正理着衣袍,准备要走了。 “九王爷。”岑翊州张口唤道。 如此陌生的称呼让云烨一愣:“皇后娘娘,在下记忆尚未复原,您还是先按原来的称呼唤我吧。” 岑翊州踱着步子走到桌边,大刀阔斧的一坐,独自斟了盏茶。 “九王爷,在下并不是来劝你的,而是有一事觉得有必要告知与你。” 云烨看他:“娘娘不妨直说。” 岑翊州摩挲着杯盏上的花纹:“方才你昏倒临昭国的太医为你诊脉,你可知结果如何?” 云烨笑了笑,倒是洒脱的紧:“无非就是些命不久矣的话。” 岑翊州摇摇头。 云烨面带疑惑:“那是如何?” 岑翊州冷嗤一声:“太医说,你的记忆早该恢复了,但你一直没能想起来,并且频频头痛,这都是因为谢晏辞对你用了药,而且时间不短。” 云烨瞳孔骤然一缩,第一反应就是去反驳:“不可能!” 前几日他才问过他,他说过…… 云烨蓦然反应过来。 谢晏辞从来没说过阻止他记忆恢复的话,只说了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着,生怕他恢复记忆让他的谎言漏了馅。 只不过他的话很有导向性,引着他让他下意识的觉得,谢晏辞不曾阻止他记忆恢复。 “呵……”云烨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岑翊州继续道:“并且那些药作用异常霸道,即便你已停服多时,也早已殃及了你的根本。” “就这么跟你说吧,若你现在去娶妻生子,你的孩子,生来便会先天不足。” 话落,岑翊州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刀:“九王爷,在下着实没想到,你记忆没了,脑子竟然也要没了。谢晏辞手段这般拙劣竟还能将你哄的团团转,你该不会是真的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吧?” 云烨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胸口便是一痛,一个没忍住咳出一口血来。 岑翊州毫不怜惜,只是递了个帕子给他。 “阿瑜心疼你,不敢将事情全说了,但你既然要回去,这些就必须得让你知晓。” “不过,谁还没有一个犯错的时候呢?”岑翊州思绪飘远,他看着窗边的烛火,神色迷蒙的说道,“你若要回去,我可以不让阿瑜拦着你,但你要跟我打个赌。” 云烨又咳了两声才应他的话。 “……赌什么?” 岑翊州眸光狡诈:“就赌谢晏辞会不会信任你。” * 翌日,岑翊州让姬子瑜送云烨回去,还要他二人独自步行,尽量都走人烟少的小径。 姬子瑜万分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又给自己蒙上面纱,将云烨送了回去。 临别之际,姬子瑜没忍住,拉着云烨的手再三叮嘱:“这几日我会让岑翊州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走了,我再带着你一同回家。” 云烨看他又要掉泪,心里难耐的紧:“你就不怕他夺权吗?” 姬子瑜摇摇头,万分肯定道:“他不会的,等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就知道了。” 云烨叹了口气,个中滋味复杂。 他也是万分矛盾,明明求着要司淮为自己恢复记忆,寻找亲人,如今兄长在前,他竟又要往谢晏辞身边钻。 他也不知晓他这心里究竟是图什么。 “你放心。”姬子瑜见他眉头不展,忙安慰道,“曹太医原先就是给你拎药箱子的,他有两把刷子在的,他说你记忆定然能恢复,只是他还没找到关巧,等他找到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你别担心,我一直在,我会一直守着你的,谢晏辞若是还敢欺负你,我替你揍他!” 姬子瑜哄着哄着自己先哭的哽咽了,他恨铁不成钢的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哭,我就是……呜呜……” 云烨眼尾红的厉害,心里熨帖又酸楚。 “只这一次,我保证。” 就这一次,他想做一个赌徒,赌上自己这半年来对谢晏辞的所有依赖所有情感。 宫门之外二人伫立了多时,待姬子瑜止住泪闸,身影都消失在视线里了,云烨才向着内里走去。 宫门口处,谢晏辞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一身玄衣,眸色冷寂,面容不虞。 云烨看到他倒是很高兴,拎起衣摆走到他跟前,唤道:“行墨,何时来的?” 谢晏辞没回他,反而语气冷沉的问道:“你可知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 云烨见势不对,本想去拉他衣袖的手也收了回来:“一夜。” 谢晏辞额间青筋直跳,想要厉声斥责但又碍着场合,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是一夜。” 说着便拉着人的手腕往东宫走。 “你可知道我的暗卫都被他们拦在了外面,我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他步子走的很急,云烨被他拽的胳膊生疼,他想抽回来都不行:“行墨你弄疼我了。” “疼你就给我受着,好好长长记性。” 第64章 挑拨 这几日虽说与云烨关系破了冰,但谢晏辞知晓,有些东西还是与以往不同了。 现在云烨几乎都不让他碰,甚至是都不相信他说的话。 未到散职,他便推了折子要回东宫,刚过了御花园便遇上了谢承泽。 “皇兄?怎的这么快就回宫了?”谢承泽抱着个较小些的公主,手里拿着糖花,正在那梅树之下看景。 谢晏辞皱眉:“孤并未出宫。” “是吗?”谢承泽满脸疑惑,随后笑了笑,“方才我带着小十出宫去玩,远远地还见着云公子与一男子同行,我当是你呢。” 谢晏辞神色从容,只微微眯了眯双眼:“皇弟,有时候心思得花在正道上。” 他对这个笑面虎的弟弟是最了解不过,表面上对你笑脸相迎,背地里不知何时便会捅你一刀。 此番带着小十站在这里,看上去是岁月静好,焉知不是故意来等他的。 谢晏辞冷嗤一声,抬脚便走。 “皇兄,弟弟也是好心提醒,我真的看到他了。”谢承泽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面容带笑,语气依旧和煦。 谢晏辞身形一顿,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皇兄别紧张,我可什么都不打算做。” 谢承泽走近了些,一边懒散的逗弄怀里的小十,一边语气低沉,意有所指道:“云公子怕是知晓容和的存在了吧?你说,如果是你的话,被人如此对待,当真还会一心一意的爱着他吗?” 谢晏辞挑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就这?” 谢承泽啧叹一声:“弟弟向来拿证据说话,你若不信,大可以去查。再说了,我说的是否是真,皇兄身为当事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谢晏辞垂眸,唇线拉的很直。 谢承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完了,又笑的像个没事人一样:“皇兄别紧张,你也知晓,我就是来挑拨离间的,信不信全然在你。” “把你手拿开。”谢晏辞抬起胳膊,将肩膀上的那只手挡了下去。 “谢承泽,你若执意将手伸进东宫,我也不介意对玉贵妃做些什么。” “母妃是父皇宫中的人!” “那又如何?” 谢晏辞冷笑,面色从容,仿佛刚刚那大逆不道之言,根本就不是从他口中出去的。 提及玉贵妃,谢承泽那挂满假笑的脸上终于裂了条缝,咬着后牙槽道:“你试试。” 怀中的小十尚且年幼,听不懂自己两位哥哥在说些什么,但却天然的感觉到了危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晏辞睨了他一眼,眸色漆黑,慢条斯理的离开了。 待走出御花园,谢晏辞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提着衣摆,三步并做两步的回了东宫。 如谢承泽所说,云烨确实不在,偌大的平溪宫内只有司淮一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打圈转。 谢晏辞寒声道:“云烨呢?” 司淮见着人顿时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天,到了最后才说了句:“……他待会儿就回。” 没办法,谢晏辞威压太过厉害,他确实扛不住,再说了,即便是他打了掩护也没用,月川可是一直跟在九王爷身边的。 谢晏辞眸低划过厉色,再也没说一句话,只一声不发的坐到了平溪宫的大殿上。 司淮站在玄关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掌心。 临昭陛下应当不会直接把九王爷带走了吧?九王爷走了,他可怎么办啊,谢晏辞不会处死他吧? 就在脑中逐渐形成第一百零一种死法时,月川回来了。 司淮眼前一亮,但瞬间暗淡的一点光都没了。 好消息:月川回来了。 坏消息:月川遍体鳞伤,且九王爷没回来。 月川跪在谢晏辞脚边请罪:“属下办事不力,云公子跟着临昭使臣……,属下没能进去,还请主上责罚。” “把话说清楚。” 月川张了张嘴,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一切尽在不言中。 哗啦—— 案上的青瓷茶盏悉数被谢晏辞扫落在地,他站起身,一手拽起了月川衣领;“说啊!” 月川丝毫不敢反抗,只得将一切都乖乖交代了。 “临昭国的皇后将云公子带了进去,属下亲眼看到他二人进了厢房,并且……临昭国皇后身边的那个侍卫,还将云公子扶到了床榻上……” 说到后面,月川根本不敢直视谢晏辞,别过头闭紧了双眼。 “不可能!”司淮听此话直接反驳道,但脑中一冷静,忽然发觉也不是不可能。 那侍卫万一就是临昭国的皇帝呢?他与九王爷兄弟情深,九王爷身子不适他也不是不会将人扶到榻上的啊。 可…… 谢晏辞朝他看去:“看来司公子比孤还了解烨儿。” 司淮呼了口气,月川这话太具有导向性,即便是他知晓九王爷的身份,也差点被他带进沟里,误以为九王爷做了什么对不起谢晏辞的事。 可这兄弟俩的关系,他是知晓,可他该怎么对谢晏辞说啊。 若是交代了,临昭国的使臣定然会被谢晏辞悉数扣留,而他也肯定再难走出东宫。 “太子殿下,草民不过与云公子相处了短短几月,尚且清楚他品性如何,殿下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难道还不信任他吗?” 信任? 谢晏辞短笑一声,他也想信任。 可谢承泽那番话不无道理,他这般欺骗云烨感情,他没道理还一颗心挂在自己身上。 司淮喉结滚动,咽了个口水:“殿下不妨再等等,云公子定会回来的,若他一直未归,草民愿和你一同前去寻找。” 说完司淮闭了闭眼睛。 九王爷应该会回来吧?这临昭国皇帝也不给他通个气,他可还在这儿呢。 若是九王爷就这么被带走了去,那他就趁机会和谢晏辞一道出宫,看能不能找个时机遁逃了。 谢晏辞目眦欲裂,手上一松,将月川扔在了原地。 “自己下去处理伤口。” 月川赶忙跪下叩首:“属下遵命。” 待人走后,谢晏辞又坐回的原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扶手,对司淮道:“孤就听你的,再等上一等。” 语气阴翳,像是猝了冰的刀子,能激的人汗毛耸立。 司淮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站在一边,看谢晏辞这模样,他简直要怀疑,等九王爷真的回来了,他能将人直接囚禁起来打一顿。 第65章 谁比谁更心狠 谢晏辞等了整整一夜,所有耐心悉数耗尽,也未见着云烨身影,等第二日见着之时,这人正站在宫门口,拉着临昭皇后身边的侍卫,难舍难分。 谢晏辞拉着人往东宫走去,一路上云烨被拽的几个踉跄。 “咳咳。”云烨胸口生疼,压着那满腔的铁锈味,皱着眉道,“你慢些,我走不快。” 谢晏辞头脑正热,云烨这示弱的声音不知触犯到了他哪根神经,脚步不仅未慢下来,还又加快了几分。 好不容易进了平溪宫,没等云烨说上两句话,谢晏辞便掐着他脖子将人摁到了桌子上。 “谢晏辞——” 云烨躺在桌子上,努力去掰梏着他脖颈的手,气息不顺。 “……你干什么……” 谢晏辞欺身而上,眼眶通红,语气森然道:“云烨,我东宫待你不好吗?从你醒我来何曾亏待过你半分!你为什么非要离开!” 所有的呼吸全部被人攥了去,云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求生本能的去掰谢晏辞的手指。 可那手力道极大,即便他将那手背都抓破了,都没能松开半分。 “我呃……” 我没有,我没有要离开你,我回来了啊。 谢晏辞额间青筋凸起,牙齿都在哆嗦。 桌上的人儿发髻散乱,眸中带水,孱弱瘦削的腰肢盈盈一握,即使现下面颊涨的通红也难以遮盖摄人的姿色。 谢晏辞忽然就发了狠,嘴上毫不留情的说道:“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为什么非要走,你与那临昭国的侍卫皇后也就见过一面罢了,你就这么上赶着吗?” “你在那驿馆之中,是不是也用这副表情去勾引人的?” 他掐着云烨腰窝,扯开衣领,狠狠在那圆润的肩颈上咬了一口。 “啊……” 云烨瞪大了双眼,疼的眼泪都掉了出来,心里更是犹如刀割一般。 谢晏辞怎么能这么说他? 他怎么能这般羞辱自己? 他手脚并用的去反抗,可被人掐着脖颈,浑身力气全散了去,丝毫反抗不得。 他对着谢晏辞手背狠狠挠了一道:“我……呃……我没有……” 血腥气钻入鼻尖,云烨知晓,他那肩膀定是被谢晏辞咬破皮了。 “你疯了……” 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眼见就要背过气去。 满嘴的铁锈味儿似是唤回了谢晏辞的理智,他陡然松开手,从云烨身上离开。 一瞬间呼吸畅通,云烨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满眼惊怕的往旁边挪去,本能的要离谢晏辞远一些。 手上一空,云烨按在了桌子边缘,胳膊碰掉了边缘的茶器,人也随之往地上栽去。 啪—— 瓷器碎了满地,刚好垫在了他的身下。 “你疯了,你疯了……” 冷汗混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他也声音沙哑着,止不住的往角落退去。 “我疯了?”谢晏辞冷笑,胸腔里怒火叫嚣,“我在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我丧心病狂的把你当做容和的替身,我明知道他已经回不来了可我还是救了你!” “我对你不好吗?我供着你,为你续命,让你吃穿不愁,让你好好的活着,我只是想让你陪在我身边,你为什么还是要往外跑呢?” “我对你说了多少遍我爱你我会对你好,你也说了要原谅我,要从新开始,可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还要去找你自己的记忆!” 云烨的脖子青紫一片,五指清晰可见,甚是可怖。 他颤抖着身子,缩在那里,便掉眼泪便摇头。 “不……” “你没有爱过我,你爱的一直是容和,你从来不爱我……” 他喘着气,一手捂着肩膀一手去擦眼泪。 他不想哭的,可他忍不住,眼泪不听使唤的往下掉,他只觉得自己锁骨以上全是麻木的。 “你若是爱我,你就不会只凭借着昨晚……就去恶意的揣测我,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个替身罢了……”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那笑悲凉凄楚,直让人心酸不已。 真可笑啊,可笑他明明就被兄长找到了,明天就可以随着临昭使臣回到自己的国家了,他还相信着谢晏辞心里有他,像个傻瓜一样的赶回来。 谢晏辞眸低猩红,听了此话蓦然怒上心头:“云烨,从你知道我将你当做替身的时候,你有信过我吗?” 云烨闭上眼睛,嘴角颤抖着,一语不发。 谢晏辞呵笑一声:“你看,你都不信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若是我一夜未归,难道你就全然的信任我吗?” “谢晏辞……”云烨靠着博古架与墙壁的夹角,声音沙哑的厉害,“从前你几日几日的不回,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的心意,你也从没有这般质问过我,说到底,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自己不信你自己。” “你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知道自己不该被原谅,即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会觉得我的原谅太轻易了,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咳咳。”云烨胸口像是火烧一般,疼的似乎是在滴血。 他眼睫沾着泪水,眸子一如当初醒来之时纯澈,只是其中有些东西碎裂了,从此再难寻回。 “你错了。” 谢晏辞否认的很快,对上云烨那双眼睛,方才发泄的差不多的怒火再次升腾起来。 嘴边的话张口就来,丝毫不经大脑:“我用不着你原谅。” “若不是你长得与容和如出一辙,你早便死在了那乞丐巷子里,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现在你还能在这里与我叫板,那也是有我在一直为你四处寻医,你该感谢我,也该感谢自己这皮囊能与我爱的人一模一样。” 话落,云烨怔愣的看着他,璀璨的眸子里彻底没了神采。 果然。 那晚的酒后真言,也全是骗他的。 云烨摇了摇头:“你终于说实话了……” 谢晏辞一怔,忽然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他胸腔猛地一颤,心里慌得厉害。 不……不是的,他本意不是想说这话的。 他只是气极了,一时又找不到话反驳罢了…… 谢晏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云烨心口一直压着的那股鲜血再也忍不住,翻涌着上来,浸湿了整片衣襟。 谢晏辞陡然慌了神,上前去扶他却被躲了过去。 “你……” “你走吧。”云烨道。 谢晏辞嘴唇嗫嚅,见他不想与自己多说,便收回了手。 他辩解道:“那晚我没有骗你,我会一直爱你,一直对你好,你看,你知道自己是替身之前,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云烨嘴上挂着血,蜷缩在地,笑了起来。 谢晏辞竟还想让他再听话,再好好的当容和的替身。 他是真的爱那个人啊。 “呵呵呵呵……”云烨陡然笑出了声,报复心顿起的站起身,走到谢晏辞跟前。 “行墨……”他捧着谢晏辞的脸,此一声唤的极其温柔。 谢晏辞下颌线紧绷,垂眸看他。 “你真爱他,可惜了,就是人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云烨笑的癫狂,谢晏辞怒火中烧,一掌将人推开了来。 随后咬着牙道:“你好自为之。” 第66章 再次心寒 临昭国驿馆。 姬子瑜回来之后忧心忡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点都不放心自己弟弟的安危。 “岑翊州,你明知那西楚太子狼心狗肺,为何还同意阿轩回去?” 岑翊州气定神闲的品着茶,口吻淡淡道:“陛下,以九王爷的性子,不见南墙,他是不会回头的。” 来时他们便调查过,西楚太子得一男姬,宠在心头,爱在心尖,谁人都碰不得。 还有传言,那丞相府的二公子,就因为在宴会上挑衅了那男姬几句,便被西楚太子直接做掉了, 原本他还以为这些传言多有夸大,毕竟司淮在信中可是说过的,这太子殿下不仅将九王爷当做脔宠,刺身强迫不说,甚至于拿他当做替身。 但在五国宴上,谢晏辞不仅将人直接带了出来,就连九王爷明知自己是替身,却还是要再次回到那人身边。 可见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谢晏辞待九王爷应是真的好。 如此情况,九王爷在那人身上怕是真的失了心,想将人劝回去,怕是并不容易。 非得用上些手段不可。 姬子瑜皱眉看他,以这人的品性,不会是…… “你做了什么?” 岑翊州拨弄着盏里的茶叶:“陛下不必紧张,臣只是添了把柴而已。” 就看,架在这火上烤的,究竟会是谁了。 姬子瑜瞬间急了:“这事阿轩可知晓?他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你怎能不事先同我商议呢?” 岑翊州想了想,九王爷知不知晓? “算是知晓一半吧。” “你!” 姬子瑜气的又想捶他,可眼下最紧急的还是他弟弟,他得想个办法…… 阔步走到玄关处将门拉开了来,可转瞬一想又头疼的紧。 他能想啥办法啊,阿轩现下亲近谢晏辞比亲近他这个哥哥还多上一些! 迈出的步子覆而又收了回来,无可奈何的坐到了岑翊州跟前,问道:“说吧,你想干些什么?” 岑翊州笑了笑,眼角的小痣勾魂摄魄。 * 东宫。 谢晏辞走罢,这平溪宫再无人来,与当初他与谢晏辞大闹之后的情况如出一辙。 云烨嗤笑了番,自己动手将沾了血渍的衣物换了下来。 幸亏他身子骨不好,穿得厚实,不然从桌上滚落之后,那一地的碎片能将他后背戳上个鲜血淋漓。 他对着铜镜看了看,脖颈上的淤痕青中泛紫,可怖的紧,还有肩膀上的牙印,恐也难以消除。 云烨闭了闭眼。 “属狗的吗?!” 宫人按时前来送饭,云烨唤道:“把你们殿下喊来。” 宫人埋头不语,将膳食放下之后便退步离开了。 云烨简直要气笑了,若非理智尚存,他怕是早已掀翻了面前的妆几。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只要谢晏辞同他置气,必定会关着他,囚着他,他所有的话都没人理上半句,所有的下人都会将他当做空气。 云烨走到前室,看到膳食旁放着的那碗药汁,直接抬手打翻了去。 “谢晏辞,你再不来,我可真就要疼死了。” 此话不掺半点水分,他是真的疼。 胸口每日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就连心跳也是,时快时慢,快的时候能把他累个半死,慢的时候他能一点力气都没。 话落,门口守着的侍卫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离开了一个,去找谢晏辞禀报去了。 云烨嗤笑,摸着自己的脸颊只觉得万分讽刺。 这脸就像是一张保命符,谢晏辞舍不得他死,可也懒得在心里划出一片地方分给他。 他是容和的时候,那人倾尽所有,竭尽所能的去爱他,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护着他。 喝的酒会事先给他温好,药汁会一勺一勺的喂进他的嘴里,就连衣服鞋袜都舍不得让他动手去穿。 可他不是容和的时候,谢晏辞只会将他摁在桌子上,掐着他的脖颈,质问他,咬他。 一点都不心疼他。 “再不心疼我,我可就走了。” 云烨身子骨单薄的厉害,整个人蜷在椅子上,看上去就是小小的一团。 话音刚落,没等云烨难过门口便传来了冷冽的一声:“走去哪儿?” 谢晏辞一手拎着衣摆跨过门槛,一手拎着司淮的衣领,将人甩到了云烨跟前。 “还去找那临昭国的使臣吗?” 谢晏辞眸低深邃幽冷,沉着嘴角,嗓音中压着怒气。 云烨抬眸看他:“我连这平溪宫都走不出一步,又如何去见临昭国的人。” 边说边将司淮扶了起来,待看清司淮脖子上的勒痕,心里压抑着的火气再也忍不住了。 “我二人的事情与司公子何干?你怎么能牵连到他的身上!” “谢晏辞,你好歹也是西楚国的太子,何时这般不知是非?” 谢晏辞怒极反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被云烨这般说道。 “我不知是非?我牵连无辜?云烨,若非今日我撞见了他与你送信,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云烨眉头紧蹙:“什么信?” 谢晏辞从怀中拿出封信函来,扔到了云烨跟前。 “装的倒是挺像。”谢晏辞双拳紧握,语气万分恶劣,“在我跟前乖巧听话,私底下却不知与临昭国来往多久了,当初我在禹州倒还好奇,为何司公子与你这般投机,原来啊……”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已做起了你与那侍卫的桥梁了是吧?你们早已暗通款曲了!” “云烨,你还好意思说我,今日我还反思自己是不是错怪与你,现在看来,昨日种种,我到底是小瞧你了。” 云烨捡起那信封,朝着司淮看去。 司淮咳了好久才喘过气了,摇着头示意云烨:“别……” 别打开,那是你哥哥写给你的,还不能让谢晏辞知晓你的身份。 云烨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紧绷,本想着该如何与谢晏辞说明此信,却不想这人接下来的话,直接将他伤了个彻底。 “难怪你刚醒来时,我将画卷一放你便信了我,还任我亲任我抱,甚至我将你拉上床你都未曾反抗。” “现在看来,怕是你本性天生如此,换谁前来你都不会拒绝吧?” 第67章 谢晏辞,我记住了…… 云烨一怔,心脏像是猛地被人攥了去,剧痛难耐。 “你说什么?……” 他难以置信的凝视着谢晏辞,脚步虚浮的向后退去,蓦的碰到了桌子,便一手抓住了桌角,指尖用力到发白。 “谢晏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哑声道。 霎时间视线朦胧,眼泪欲坠不坠的挂在那里。 谢晏辞眸底猩红,故意挑着眉道:“怎么?方才那话没听够,云公子想让我再多说几句吗?” 一口腥甜涌了上来,云烨竭力将其咽了下去。 喉结滚动,纤细的脖颈下青筋可现。 云烨闭了闭眼,极近无力道:“……你怎能这么说我……” 他为何会信了他的鬼话? 还不是因为他演技一向精湛,满眼的爱意装的太过真切? 还不是因为他惯会撒谎,在他睁眼失忆的那一刻便想好了如何来骗他! 他在知晓自己是替身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谢晏辞不爱他,甚至在明知自己是替身之后还对他抱有幻想,认为他是爱过自己的。 “是我……是我太过天真,竟相信了你的酒后真言,还回来找你……” 谢晏辞看着他,下颌微扬,眼中毫无怜惜悲悯。 “知道了就好,记住了,以后别谁的话都信。” 云烨一手捂上耳朵,肩膀颤抖,哭的无声。 我记住了。 谢晏辞,我记住了…… 人走后,司淮连忙爬了起来,扶着云烨坐下。 “公子……” 司淮穿的依旧是那身粗布麻衫,双手无措的在身上搓了搓,揪着衣角道:“公子我错了,你罚我吧,是我不小心被太子殿下逮到了。” 云烨抬眼想止住泪水,眼眶泛着红,声音嘶哑。 “不是你的错,你将那信拿来。” 司淮赶紧捡起信函,给云烨递了过去。 轻飘飘的几张薄纸,拿在手上,根本没什么重量,只是在他们转手之间多了几道褶子。 信上封口完好无损,云烨问道:“此信谢晏辞可看了?” 司淮摇摇头:“没有,陛……他来送信,我在宫门口接过,刚好就被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然后就把我抓来了。” 云烨绷紧多时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他将信封拆开,里面却是一张白纸,其上完好无损,什么痕迹都没有。 * 窗外梅影簌簌,夜色沉寂,月华流转,骤然间烟火四起,于空中炸裂开来。 云烨猛地从梦中惊醒,失神的看着那远处的绚丽。 他光着脚走到窗前,扶着窗楹问道:“今日可逢节庆?” 他被关在这平溪宫不得外出,早已分不清时辰年月。 门口守着的侍卫没有一人肯回他话,唯有月川会时不时的同他说上两句。 “回公子,今日是西楚的葭月节,夜市大开,万民同庆,就连宫中的奴仆都能出宫探望家人。” 云烨垂眸,抱了抱双臂。 寒风吹得他有些发抖,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便转身回了榻上。 那些烟火离他很近,不知是哪个宫里放出来的,一会儿一个颜色,映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倒是省却了他燃蜡烛的功夫。 “公子不打算出去转转吗?”月川问道。 云烨摇了摇头,被褥裹着自己,缩在一角:“不了。” 他出不去的,这些侍卫不走,他哪里都去不了。 月川似是看懂了他心中所想,便对着那群侍卫命令道:“你们先行退下吧,趁着葭月节也都回家见见亲人,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几个侍卫互相看了看,有些犹豫。 月川是太子殿下暗卫营的首领,他的话是有些威慑在的,但太子殿下明明吩咐了他们寸步不离,若是擅离职守…… 月川见他们不肯走,便轻嗤了句:“云公子身子骨这般羸弱,我还能看不住他吗?” 侍卫心道也对,便对月川拱手行礼,退下了。 待人走远后,月川便对着窗内喊道:“云公子,出来走走吧,但不可出了东宫。” 云烨眉头微蹙,面带不解的看着他。 “月大人,怎的被临昭国的人打了一遭,你这话还变多了呢?” 月川眼神移向别处,赶紧禁了言。 “你私自放我出去,就不怕你家殿下问责吗?” 月川回道:“殿下今日去了领湘楼,现下不在宫中,在他回来之前赶回来便好。” 云烨整理衣衫的手一顿。 领湘楼? “呵。”云烨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竟不知,你家殿下还有逛青楼的癖好。” 月川辩解道:“殿下并非是去……,而是一些要事商榷,为掩人耳目会定在那里。” 云烨没再纠结此事,待将发髻挽起便道:“走吧。” 月色如水,凭空撒下似是银纱落地,偶有微风朔起,卷起残雪拂颊而过。 云烨一袭天青色在身,长发三千只用木簪一绾,甚是随意。 月川跟在他身后,看着那郎艳独绝的身影,一时间眸色复杂。 云烨拎着衣摆,走过石桥路,踏进了那曾与谢晏辞一同对弈的轩阁之中。 此处四面环水,故而建的高了些,抬眼望去能将整个平溪宫收在眼底。 “月川,那梅子酒……”云烨忽然想起了之前谢晏辞给他温的梅子酒,刚想再讨来一杯,便又察觉到这并非他的东西。 当初宝源说他最爱酿梅子酒,想来这酿酒之人并不是他,而是容和吧。 云烨他摇摇头:“算了。” 还是不喝了。 那个一直活在谢晏辞回忆之中的人,他一面未曾见过,但却处处都败给了他。 虽说出来了,但云烨也并未走远,只在这亭阁稍坐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谢晏辞,你这么做对得起容和吗?他还在平溪宫等你呢!” “谁在平溪宫啊?” “容和啊!你还这么堂而皇之的带着歌姬进去,你就不怕被他踹下床?” “嗤……” 声音由远及近,云烨听得越发清楚,待他捋清事情时人已经出现在他跟前了。 萧逾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云烨,面色僵硬的笑了笑:“容和,晏辞他……” 云烨并未纠正他的称呼,而是顺着视线,朝一旁的谢晏辞看去。 此人喝的醉烂如泥,一边被萧逾白扛着,另一边还不忘将手搂在那歌姬的腰间。 云烨对着那歌姬打量,红唇白齿,身姿窈窕,抬眼与他对视之时我见犹怜。 “哈……” 云烨忽然笑了起来,指着这女子对萧逾白说:“你看她像不像容和?” 第68章 巴掌 萧逾白脸色瞬间灰白,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晏辞只是一时喝醉,错将这女子当做了你,切莫误会啊……” 若不是云烨这么说,他竟还未注意到,这女子确实与他有三分肖像。 可也只是皮相神似罢了,云烨这副骨相可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你家殿下醉酒了,一时糊涂,还不快将这女子赶出去!” 萧逾白忙对着沉风说道,生怕云烨同谢晏辞置气。 可谢晏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瞥了云烨一眼,见这人神色沉静,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冷笑道:“什么一时糊涂?孤清醒的很!” 说着他手上用力,握紧了那歌姬的腰肢,惹得佳人一阵惊呼。 谢晏辞垂眸看她,笑了笑:“从今日起,红玉便是这东宫的丰仪,赐居玉芙殿。” 萧逾白心下大骇,瞪着眼睛看他。 “你发什么疯!” 那玉芙殿可是平溪宫的偏殿,谢晏辞将人留下给了封号不说,竟还直接让这人安排在云烨的身边。 这不纯纯给人添堵吗? 谢晏辞睨他一眼,眼神清明,一点醉意都没有:“你发什么疯?大半夜的不回国公府,还想在我这东宫留宿不成?” 说罢便搂着红玉往前走,看这路径,是要回平溪宫。 方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指着云烨道:“你不是在禁足吗?谁允你出来了?” 夜色之中,云烨立于亭阁之上,月光照在其背部,刚好将他的神色匿在了黑暗里。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谢晏辞,等着他的后话。 谢晏辞牙齿抵着上颌,周身阴翳,眸中尽是冰寒之意。 方才稍歇的烟花再次升上了天空,一朵接着一朵的炸开,绚丽多姿,与月争辉。 两人就这么在烟火之下对峙,无声的较量,谁都不肯败下阵来。 “呵。” 短促的嗤笑,谢晏辞勾着嘴角,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云烨。 “看来是孤的侍卫太过不堪,区区一个病人都看不住,要了还有何用?” “月川。” “属下在。”月川回道。 方才他一直立在云烨身后,可当谢晏辞的质问出口之后,他并未做过任何表态,缄默着将一切都推到了云烨头上。 “自己去领二十大板,还有守在平溪宫的那些侍卫,一个都不能落下。” “是!”月川答应的甚是干脆利落。 云烨忽的苦笑起来,牙齿打着寒颤,气息无力。 “谢晏辞,你故意的……”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今夜的所有,都是谢晏辞故意做的戏,先让月川将他带出来,好看到他带着歌姬回府,再当着他的面给这歌姬赐封号,赐宫殿,为的就是刺激他! 谢晏辞颇为不耐的皱眉:“我故意什么?” 说着便在红玉耳垂上咬了一口。 “故意让红玉住在玉芙殿吗?那我还真就是故意的。” 话落便带着人离去了,一路上说笑调情,好不惬意。 云烨眼尾霎时红了起来。 萧逾白于心不忍,指着谢晏辞的背影骂:“你……你这么做对得起容和吗?!” “有什么对不起的,他又不是容和。” 声音从远处飘来,口吻淡淡却将萧逾白震惊了个彻底。 他有些不解话中之意。 “什么意思?” 他仰头去问云烨。 兰亭旁只有他二人,一人在上,一人居下。 萧逾白看不清云烨的神情,但却心跳的万分的快,在这寂静的夜里颇为突兀。 云烨失了力,一手扶着柱子,勉强维持着体面。 他缓了好久才找来说话的力气,声音低哑的不像话。 “萧公子,正如谢晏辞所说,我不是容和。” “那容和呢?!” 他儿时的那个玩伴呢?那个举家魂归禄州,唯有他一人活了下来的容和呢? 去哪了? 云烨闭了闭眼,觉得心真的好累。 两个侍卫上了亭阁,押着他往平溪宫走去,下了青玉石阶,一缕清风吹过,将那散了的二字送到了萧逾白耳边。 “死了……” * 葭月节之后,东宫不仅多了位丰仪,还添了许多管弦丝竹。 隔壁的玉芙殿中,白日曲调不歇,晚间夜夜笙歌,只要谢晏辞回了东宫,必定是在那里待着。 反观云烨却是万分凄楚,没了太子殿下的宠爱,还被禁了足,这宫中没人会高看他一眼。 再加上葭月节看守他的侍卫尽数获了罪,更是没人愿意给他好脸色,就连炭火饭食都减了不少。 “云公子,该吃饭了。” 嬷嬷推开门,将食盒搁置在了桌子上,内里的碗碟悉数端了出来。 五个菜和一碗粥,统共加在一起,连让一个女子果腹都不足够。 只有最后的那碗药汁量是足的。 嬷嬷走后,云烨只将那碗药饮尽了,饭菜一点儿没动。 大门阖上复又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嬷嬷,而是谢时宁。 “呦,几日不见,云公子瘦了不少啊。” 云烨无力与她辩解,眼袋青灰,困倦的厉害。 这几日那饭菜他根本就不敢动,上面总是带着一层白灰,有时里面还混着土疙瘩,根本不是人能吃的东西。 可那碗药他会喝,一直以来他的药都是谢晏辞的人煎煮的,更何况太医署还有司淮在,谢晏辞也还不希望他死,药应是没多少问题。 谢时宁见云烨躺在床上,只留个背影给她,顿时火大,命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拉下来。” 门口进来了个侍卫,二话不说将云烨从榻上拽了下来。 云烨一个踉跄,脚下未稳,直接跪在了地上。 谢时宁啧笑:“这才对嘛,你一个男妾,哦不,隔壁的歌姬虽是太子哥哥从领湘楼带来的,可也给了封号呀,你可什么都没有,连妾都不算!” “卑贱之人,见了本公主就应该下跪。” “咳咳……” 云烨捂着嘴,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虽说无力但却傲骨仍存。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的好看:“公主殿下……” 谢时宁负手而立,下颌微扬。 云烨轻喘了口气,徐徐道之:“公主殿下与四皇子里应外合,先是推我落湖谋我性命,再是告知于我容和的存在,要的不就是我与你太子哥哥分崩离析吗?可眼下你做了,又讨到了什么好处呢?” “你看,你太子哥哥喜欢我的时候,可以弃你如敝履,现下不喜欢我了,却有了另一个歌姬陪他。” “你看不惯我身份低贱,可玉芙殿那位又好到了哪去?要不你别操心你太子哥哥了,他可能眼光就这样,就喜欢平民之中捡糟粕!”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大殿,云烨面颊微瞥,嘴角渗出了血,半边脸都麻木了去。 第69章 谢晏辞,我受不了 “呵呵……”他忽然笑了起来,渗人的紧。 谢时宁动手后自己都僵在了原地,手上火辣辣的疼,颤抖着,心下犯怵。 “你,你笑什么!” 云烨忽然将六公主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对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的划了一道。 谢时宁吓了一跳,尖叫着向后退去,一下子栽倒在地。 “破相了,本公主破相了,快来人啊!” 她一手捂着脸,满眼惊恐的对着外面的人喊道。 云烨唇角微勾,轻咳一声,闭上了双眼。 手上失了力道,簪子掉落在地,他难掩疲惫:“公主殿下,别喊了,还不快去找你太子哥哥告状吗?” 谢时宁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扶着宫人的手,慌慌张张的朝玉芙殿而去。 人走后,云烨秉着的那口气也散,整个人瘫软在地,唯一只胳膊搭在圆凳上,撑着身子。 偌大的平溪宫,炭火不足便冷的特别明显,地是冰的,身子骨是凉的,唯有左半边脸是烫的。 云烨苦笑一声。 谢晏辞,再来看看我吧,看我最后一眼…… 玉芙殿内。 侍女环伺,贡果硕鲜,乐师舞女各司其职,唱的是唐皇杨妃,舞的是细柳绿腰。 谢晏辞坐卧在矮榻上,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往嘴里送酒。 红玉抱着琵琶跪在他跟前,泪水涟涟,手上却丝毫不敢停顿。 谢晏辞看着她,眸色寡淡冷寂,不似是看活物。 可他手上动作却很轻柔,刮掉了红玉脸上的泪痕,语气万分疼惜:“哭什么?” 红玉嘴唇颤抖着,见他动作不似往日冷漠,便大着胆子开口求道:“殿下,妾真的弹不动了,妾想歇一歇……” 谢晏辞捂着她的眼睛,神情忽然痴迷起来,酒樽摔落在地都没能唤回他的神思。 他像是变了个人,眼神动作都温柔起来,将红玉搂在怀中。 红玉猛地被他拉进,受宠若惊之下琵琶弦都被她拨断了根,眼见太子殿下温柔至极,但她却不敢将身子全然靠在他身上。 她太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这样了,因为他又喝醉了酒,认错了人。 “殿下……” 红玉颤颤巍巍的喊道。 谢晏辞手上用力,彻底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烨儿……” 谢晏辞伏在她耳边唤道。 红玉想哭,但又不敢出声。 她本以为能被太子殿下带回,那是天大的恩宠,天赐的福气,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却不曾想,却不曾想…… 这哪里是太子殿下看上了她,明明就是神仙斗法,拉她来做靶子罢了。 红玉欲哭无泪,还不如让她在领湘楼待客呢…… 谢晏辞凑近她,刚想去吮她的耳垂便闻到了一股胭脂水粉气,眸低顿时清朗,一把将人推开了去。 “滚!”太子殿下低声道。 红玉不敢耽搁,只道是太子殿下阴晴不定,抱着断弦的琵琶,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谢晏辞揉了揉作痛的晴明穴,眼中红丝可怖,额间青筋直跳。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晏辞一掌掀翻了面前的案几,吼道:“滚!都给孤滚出去!” 宫人跪了一地,一个个都被谢晏辞撵了出来,可那奏乐的乐师却不让停,让他们一指弹,一直吹。 谢时宁进来时刚好看到这满地的狼藉,还有她那明明早已头痛欲裂的皇兄,却依旧执拗的听曲儿,自我折磨。 谢时宁一手捂着脸,赶紧将皇兄扶起来,心里吓得不轻。 “太子哥哥,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快起来啊。” 谢晏辞甩开她,甘愿倒在酒渍果核之中,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谢时宁赶紧将手放开,让他看自己的脸颊:“太子哥哥你看,这是云烨划的,他要毁了我的脸!” 谢晏辞抬眼看去,谢时宁白瓷般的脸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红痕,连皮都没破,何来破相一说? “哼。” 谢晏辞冷哼一声,站起身,刚想让人将她拖出去便止住了话头,转而说道:“他一卑贱之人有何资格动孤的妹妹。” 说着,便面色阴沉的走了出去。 * 云烨不知待了多久,身上裹着被子,怔愣的望着宫殿门口。 他在等人,可他都快要睡着了人还是没有来。 他其实睡的不多,因为心口总是疼的,身上也冷,根本就睡不着。 谢晏辞,我要跟我哥哥离开你了,你再不来,我真的不想要你了…… 临睡着之前,他还在脑中隐隐约约这般想着,他觉得这段话在他脑中盘桓了多时,几乎整个梦里都是它。 等他梦醒挣开眼时,却是被人压在榻上的,手掌掐着他的骨骼,亲吻着他胸前的海棠花,抬头看他时眼中尽是恶意。 “醒了?”谢晏辞抚上他红肿的半边脸,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 面上的表情也柔情似水,像是他睁开眼所见到的那一幕,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云烨肩膀微收,下意识的想推开他。 察觉到他的抗拒,谢晏辞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云烨,你不就是在等我来吗?眼下又何故装模作样!” “谢晏辞……”云烨声音沙哑,抗拒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不知哪里又惹到了他,谢晏辞忽然箍着他的手,朝着他的脖颈咬去。 “啊——” 脖子上淤青未消,本就疼的厉害,又怎能抵挡得住他这一吸。 云烨推拒着他,说道:“我不要,谢晏辞,你别这样,我受不了……” 他都要瘦成皮包骨头了,能活着都是万幸,又怎么与他做那档子事儿! 可谢晏辞只会对容和怜香惜玉,对他从来都是残忍的,根本不会听他说话。 谢晏辞手掌在他身上游走,所有部位都被他摸了个遍,云烨衣衫散乱,眼角红润的闭着眼睛。 他都准备好要承受着了,可谢晏辞却停了下来,似是没想到他能瘦成这样。 谢晏辞压下眸低的复杂,眼睛微眯,嫌弃的收走了手。 “都这样了,那侍卫还会要你吗?” 语气冰冷无情,像极了一把猝了冰的利剑,狠狠的戳在两个人的胸口。 云烨呆愣的望着他,一时之间鼻子酸的厉害。 可是谢晏辞丝毫不怜惜他,继续道:“你既然伤了孤的妹妹,就得尝到些惩罚。” 他指了指床榻,又指了指外面的一方冰天雪地。 “你是愿意在孤身下承欢,还是愿意在外面跪着,自己选吧。” 第70章 没了心跳 风雪横扫,卷起了廊檐下的竹帘,积雪重重,压弯了婆娑修竹,汉白玉石桥边的青砖上尚且结着薄冰,云烨便着了件青氅,跪在那里。 那青氅还是数日前的那件,领口血迹干涸,晕染成一朵朵梅花,诉尽悲戚苦楚。 云烨低着头,不时的用手搓着臂膀,那指尖早已冻得通红,就连指甲都泛着青紫。 平溪宫正殿门户大开,谢晏辞搬来雕花梨木椅子,手指撑着额头,沉着脸坐在那里。 两旁皆搁置着火盆,大喇喇的放置在风雪中,任凭火苗被其席卷。 “云烨,你宁愿在那里冻着,都不肯与孤说上一句软话。” 谢晏辞咬牙切齿,看着庭院中那瘦削又倔强的身影,又气又恨。 只要他低头认个错,哪怕就那么一句,他都会让他回来的。 他也不那么在乎月川的那番话了,只要云烨答应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以后乖乖的,他就还会像原来那般待他。 远远地,云烨唇色发紫,牙齿颤栗着,已经听不清谢晏辞在说什么了。 但他还是摇头,垂着眉眼说不。 无论谢晏辞说什么,总归再也不是他想听到的了,再也不值得他信任了。 他不要待在他身边了,太冷了,太疼了。 谢晏辞见他依旧犯倔,即便冻得气若游丝了都不肯低头,一时间心火又起,怒道:“那就好好跪着吧,什么时候膝下的冰化了,你再回来。” 周围的宫女侍卫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又忍不住腹诽。 太狠了,太子殿下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这云公子好歹是他的枕边人,如今失了宠,说罚便罚,一点不见手软。 下人们生怕太子殿下这火气烧到自己身上,一个个闭目塞听,没一个敢说话。 就连宝源与月川,守着云烨最多,可此时也只站在谢晏辞身后,一言不发。 总归是与他们当初所想不差,堂堂西楚储君,怎可能娶一男姬为太子妃?即便当初再风光,如今龃龉来了,不还是一样的凄惨? 庭院中的身影瘦削可怜,像极了要折的修竹,颤颤巍巍的坚持着,仿佛身上的雪再厚些,便会彻底倒下。 月川看着风雪中的那人,一时心下难忍,便要张口说话,但却被宝源给拽住了。 宝源摇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月川踌躇之际,石桥上跑来一人,粗布麻衫,鼻子冻得通红,不停的喘着热气。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司淮扑通一声跪在谢晏辞脚边,拽着他的衣摆说道:“殿下,不可啊殿下……” 他摇着头,带着哭腔的帮云烨求饶:“你忘了云公子有心疾了吗?他连冷风都受不得,又怎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呢?” “他的命是你千里迢迢去往禹州求来的啊!你不是还要找我的师父给他看病吗,可他再这么跪下去,别说是我师父来了,就连是药王来了也救不了他啊!” 谢晏辞眉头紧蹙,眸色阴沉的厉害。 “滚!” 司淮摇摇头,回望了风雪中的云烨一眼,坚定的拽着那方衣摆。 “不……”司淮泪流满面,哭到哽咽,“我不想他死,你也不想他死的对不对?” 谢晏辞阔袖之下拳头紧握,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将衣摆拽了出来。 “司淮,这是他自己选的,孤想让他在这平溪宫里好好待着,是他自己不愿罢了。” 司淮被他拽的踉跄,可还是不死心的求他:“殿下,你让云公子回来好不好,我替他跪,我愿意替他跪!” 此话落地谢晏辞再也忍不住,怒喝道:“你替他跪?你有什么资格!” 他额间青筋直跳,原想着司淮有恩于东宫,他便不再过多计较,可这人总在关键的时候往上凑,之前帮临昭国传信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想去替云烨受过,他有什么资格?! “司淮,孤善待与你你才会在这儿,否则仅凭你与临昭传信,孤便能将你送进牢狱。” 司淮顾不得其他,明知这么说会将谢晏辞激怒,可还是说出了口:“殿下,你要送我进牢房便送吧,云公子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我愿意坐牢,我愿意坐牢……” “你!” 谢晏辞眸色狠厉复杂,几乎要被气笑了。 头一次遇到求着坐牢的,他怎能不让对方如愿? “来人!” 谢晏辞抬眼,睥睨着庭院中萧索的那抹身影,命令道:“把他带下……” 话还未完,眸中的那人身子一软,直接瘫在了冰面上。 白雪为枕,青氅为被,气若游丝的最后一缕笑,云烨是留给自己的。 眼前走马观花,似乎看尽了与谢晏辞相处的种种。 明明这人是个谨慎的,怎么看自己的时候都不知道遮掩呢?一眼就能看穿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明明这人是个体贴的,对喜欢的人千依百顺事事尽心,可怎么喜欢的人就不是他呢? 呵。 明明这人都这样对他了,他为什么还惦记着他? 觉得自己不够疼吗? 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被咬一口吗? “哈哈……” 不了,他累了,他不喜欢了。 喜欢他太难受了。 他要放弃了…… “云烨!” 阖上眼睛之前,水雾迷蒙的,他好像看到谢晏辞跑过来了。 跑过来也不要你了,已经晚了。 就在刚刚,我决定要走了。 * 谢晏辞绕过跟前的司淮,直直的朝着云烨而去,几乎在场诸位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将人抱了起来。 手上使力,谢晏辞脚下踉跄,差点仰躺过去。 怎么这么轻了? 谢晏辞还顾不上这个,先行将人抱回宫中:“传太医!” 此一声可谓是撕心裂肺,与方才的神情大相径庭。 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忙活起来,添碳烧水,备药煮茶。 司淮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跟在谢晏辞身后,待他将人搁置在榻上后,便赶紧把脉。 榻上之人面无血色,身体冰冷,谢晏辞将手搁置在他胸口,一瞬间如坠冰窖。 心跳呢? 他看向司淮,神情竟是一瞬间的茫然。 “有救的,有救的,有救的……”司淮看着他点头,连说三遍“有救”,不知道是安慰谢晏辞,还是在安慰自己。 第71章 准备金蝉脱壳 胸口刺痛传来,像是钝刀子磨肉一般,不肯让他好过。 云烨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装潢,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谢晏辞手下捡回一条性命了。 撑着身子刚想坐起,便听到一声深情款款的轻唤:“烨儿……” 云烨怔愣,这才注意到坐在榻边的谢晏辞,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谢晏辞牵过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再次唤他:“可感觉好些了?” 云烨垂眸,只将手抽走了去,一言不发。 殿内的炭火又充盈起来,燃着的还是上好的银骨炭,梅枝雕方桌上糕点温茶具在,细细看去还冒着热气,应是刚做好没多时的。 窗楹上的明瓦之前被他敲碎了一块,总是往里灌着风雪,现下也被补好了去。 云烨将手抽走,谢晏辞手心一空,他抿了抿嘴唇,抬手去拨弄云烨的发梢。 他知晓之前是自己做的太过了,他原也只是嘴上逞强,没打算让云烨去跪雪地的,奈何这人太犟,宁愿去跪着也不让他碰,他这才昏了头。 可云烨跪着的时候他也没敢走,想着吓吓他就让他回来,但没想到他身子竟虚弱到了如此地步,一炷香不到便没了意识。 他并非是故意的,他只是…… 气不过罢了。 “烨儿。”谢晏辞声音沙哑,低着头,不敢看云烨眼睛。 “厨房的丫鬟婆子我都说教了,就连送饭的嬷嬷、还有平溪宫的婢女,该打发的我也都打发了,我……,这几日他们私自克扣你膳食用度,我悉数不知,是我御下不严……” 他没忘将云烨抱起来的那一刹,隔着冬衣都能觉察到的硌手,只短短几日不见,先前好不容易养回的那些气色就都没了。 云烨撇过脸去,扯到脖间的淤青疼了一下。 他抬手扶上,想笑,却又意识到自己还有半边脸是肿着的。 “谢晏辞。” 此一声沉涩喑哑,毫无往日的珠玉清贵。 谢晏辞抬眸看他,一双桃花眼多情柔和,仿佛这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云烨已经知道了,每当这个时候,谢晏辞看的人都不是他。 他低着声音,轻飘飘道:“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已经不在乎了。 说罢便再次躺下,翻过身去,只留了个后背给谢晏辞。 * 东宫的下人都道平溪宫这位好本事,本以为有了丰仪娘娘,这云公子会彻底失宠,不曾想一个眨眼的功夫,太子殿下竟又回了他身边。 一连几日,谢晏辞不仅夜夜宿在云烨身边,一惯的吃穿用度也不减反增,宫中曾经苛待于他的下人没一个好下场。 “这男姬当真猖狂,新来的贡果太子殿下一口没吃,悉数送到了他那里。” “就是,病歪歪的药罐子,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喜欢他什么,我看偏殿的丰仪娘娘都比他好,好歹是个女人,能生育皇嗣啊。” “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丰仪娘娘别看出身卑贱,可一到东宫就有了封号啊,再看云公子,陪了殿下这么久,不还是无名无分。” “也不知道丰仪娘娘怎么想的,竟不跟他争宠,我要是她,早把这姓云的赶出去了。” 玉芙殿的红玉听到这平溪宫的下人嚼舌根,吓得花容失色,一股脑儿的往自己殿里走去。 天哪,她哪敢跟云公子争宠,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虽让她日夜相随,可从来没有碰过她,而且…… 红玉一想到那太子殿下的眼神,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巴不得谢晏辞再也看不到她。 红玉走的快,发钗都勾到了鬓发,一个不留神竟直接撞到了人。 “哎呀……” “哎呦!” 两声惊呼顿起,红玉倒在了婢女怀里,司淮踉跄了好几步。 “公……公子。” 司淮赶着去正殿看云烨,确认了红玉无事便急匆匆的离去了。 红玉没说什么,倒是身边的婢女看不惯,啐了句:“到底是乡野痞夫,冲撞了丰仪娘娘竟不知赔罪!” “住口!”红玉斥道,“你不想活命我可还想。” 正殿之内,云烨早早便将谢晏辞支开了去,专门等着司淮过来。 “王爷……”司淮阖上宫门,低声道。 云烨没拦着他这样喊,反倒是问了句:“我将下人都支走了,这大殿周围可还有他人?” 司淮万分确定的摇头:“没有。” 云烨点点头,寻了个八足圆凳坐下,示意司淮也坐。 司淮喉结滚动,面色紧张的看着云烨,心中颇有预感:“王爷唤我前来,可是想……” 云烨唇角微勾,一手支在身边的圆桌上,一手伸向了桌面之下。 沿着桌沿的空角,轻轻一扣,半个巴掌大的玉瓷瓶掉入手中。 “这是……”司淮看着面前的药瓶,不禁问道。 “假死药,那日岑翊州交给我的,说是原先我自己研制的。” 司淮双眼放光,九王爷出品必属精品,即便是什么假死药毒药,都有拿来细细琢磨的价值。 可他知晓现下不是讨学的时候,便忍着动作,抬眼问道:“王爷可是恢复记忆了?” 云烨摇头否认:“没有。” “只是我想离开了。我身子骨不好,稍不留神咽气了便能金蝉脱壳,但你可怎么离开?” 云烨皱着眉看他,眼下他还没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若谢晏辞没能发现他与临昭书信还好,可如今单凭通敌之罪,便能直接将司淮扣押在东宫,甚至是打入大牢。 他虽不记得原先与司淮的师徒情分,但他救过自己这么多次,他不能将他留在这里。 司淮听他要走,还不忘捎上自己,心下一阵暖流,便笑道:“王爷放心,临昭陛下早已替我想好了法子,再说了,我医术傍身,谢晏辞定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万不会杀我的。” “你只管放心的走,到时候我与陛下里应外合,定会将你送去临昭!” 他说的轻巧,可云烨怎么都放心不下。 他了解谢晏辞,这人有时做事疯狂至极,丝毫不顾及后果,他走了,指不定就会将气撒在司淮身上。 云烨想了想,将手中的假死药交给了他一颗,郑重道:“你先走,待我与兄长取得了联系,便将你先送出去。” 不妥。 司淮第一反应便是不妥。 九王爷假死了好说,若他也跟着一道假死,定会引起谢晏辞的怀疑。 但他没将此话说出口,反而将药握在手心,答应了云烨。 不仅如此,他还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想再讨要一颗这药。 “王爷可否再给我一颗,我想拿去研究一番……” 云烨一愣,眼中染了些笑意:“可以。” 他手上这药,好像还挺招人稀罕。 瓶中药丸不多,只有五颗,云烨直接给了司淮两颗,剩下的再次扣入了桌面之下。 第72章 祸国的妖妃 谢晏辞散职回来时,平溪宫内一片静谧,一缕烛火都不曾有,像极了云烨发现字画那日。 “烨儿。” 谢晏辞心如擂鼓,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快步踏上那青砖路,看到那看门的丫鬟便问:“烨儿呢?” 丫鬟屈膝行礼:“回殿下,云公子一直在殿内,不曾外出。” 谢晏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命令丫鬟进去掌灯。 殿内屏风换成了乌木雕花刺绣的,这还是前几日他命人整理库房时翻出来的,想着云烨喜欢,便直接搁置了过来。 而此时烛台上的宝蜡悉数引燃,灯火明灭映照在那屏风之上,并未见着内里床榻上有人的影子。 谢晏辞心里咯噔一下,喉头瞬间泛紧,披风未解便朝着内室而去。 “云烨!” 声音凛冽狠厉,可仍旧未见有人应答,倒是身边的宫女被吓的不轻。 谢晏辞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呢?!” 阔袖之下拳头紧握,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着抖:“云……云公子真的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啊,只是殿下不在时,司公子来过一趟而已……” “司淮?”谢晏辞脑中瞬间有了想法,进来的是司淮,出去的可不一定就是他了。 “来人!给孤搜,阖宫上下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谢晏辞冷笑一声,他早已收了云烨的出宫之权,只一下午的时间,就算是插了翅膀他也逃不出这西楚皇宫。 定然是能将人找回的。 领命的侍卫出了殿门,谢晏辞站在原地,看着空着的床榻,摇头叹了句:“怎么还是不听话。” 看来等将人找回来了,他还是得将他好好关起来,让人看着他,一时一刻都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 “唔……” 床尾右侧的碧纱橱内忽然有了动静,像是猫儿打翻了砚台,“咚”的一声,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闷哼。 谢晏辞一愣,推开隔扇门向内里走去。 东宫人少殿多,光是大大小小的宫殿都闲置了不少,更何况这平溪宫里的碧纱橱,就如同那积灰已久的库房,谢晏辞从未管过。 方才只晓得在这大殿之内找人,竟将此处忘了去。 “行墨……” 谢晏辞掌了盏灯,待走到了几步才看清那书案前的景状。 云烨长睫轻阖,烛火映照下像极了驻足花蕊的蝶翼,肌肤细腻瓷白,带了股病态,与那红唇交相呼应之下反倒更惹人怜惜了。 长发披散,束着的青簪欲坠不坠的挂在那里,领口被他折腾的敞开了些,刚巧露出锁骨上的那朵海棠花苞来。 谢晏辞看着伏在榻上熟睡的人儿,呼吸一滞。 他走近了些,眉眼都柔和了下来,轻唤一声:“烨儿?” 云烨咕哝了句,却依旧没有醒来。 想来方才那句“行墨”,是他梦中的呓语了。 谢晏辞舒了口气,眸中带了些落到实处的笑意。 “怎的跑这里来了?” 他将人一把抱起,准备带他去榻上睡,可刚走两步云烨袖子里的小团子便掉了下来,滚在案后,睁大了眼睛看他。 谢晏辞看着那小桃花,此事心情甚好,便轻笑了番,不与它计较那打翻砚台的事儿。 出了碧纱橱,谢晏辞将人安置好,见他睡的正熟便不在打搅,只将衣衫退了去,上榻将人搂在怀中。 宫人熄了灯,唯有床头的案几上留了两盏红烛。 谢晏辞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让他离自己更进了些,安抚道:“睡吧。” 原先云烨刚失忆时,对一切都万分陌生,对谁都不信任,唯有他是那个最特殊的,总能在半夜听到他唤自己的表字。 谢晏辞笑了笑,闭上眼睛,心里道了句:真好。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云烨终于回来了。 我爱你。 谢晏辞伏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待他呼吸绵长,心跳也趋于了平静,他怀中窝着的人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色清明冷静,丝毫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云烨手指微动,勾来谢晏辞一缕发丝,握在手中把玩。 行墨…… 他忽然想找来一把剪子,裁一段他与谢晏辞的发丝,困在一起,放入锦囊。 就像寻常夫妻的新婚之夜那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待将剪子物归原处,蓦地笑了起来。 真是痴儿,都要走了,还忘不了他。 荷包是内务府发下来的,质地柔软,云烨抬手将其放进了谢晏辞的胸口处,可还未将穗子打理好,便又掏了出来。 算了,他想给谢晏辞留下一个念想,可这人却不一定需要。 还是算了。 * 一夜,云烨都是伏在床边睡的,衣衫单薄,手里还抓着榻上之人的衣袖。 谢晏辞睁开眼未见怀中之人,起身刚要去找,衣袖便被人拽了一下。 谢晏辞一愣,赶紧将人用褥子裹了起来。 手心一空云烨便惊醒了,他抬眼看去,眸子里满是戒备。 缓过了神才开口:“……晏辞。” 谢晏辞一顿,难以置信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晏辞,谢晏辞。” 云烨的语气许久未曾这般温柔了。 谢晏辞恍若隔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烨将他愣神,扬唇笑了起来,抬手搂上他的脖颈。 “怎么了?”他问道。 “没……没怎么,你怎的跑到下面去了?” 云烨没回他,反而亲昵的对着他道:“谢晏辞,我冷。” 语气带着嗔怪,好像比原来更粘人了。 谢晏辞赶紧将人带了上来,金玉绸缎围着他,还将双脚放在了自己腰腹上,帮他暖着。 门外宝源敲门,唤道:“殿下,该上朝了。” 谢晏辞凝视着云烨,此一刻一点都不想走,可待宝源唤道第三声时还是克制住了,他对云烨道:“你乖乖的,等我散了朝回来,陪你一起用膳。” 他想亲吻他,却还是忍住了,将他的脚拿出来塞进褥子里,便要起身。 云烨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用力,将人带了回来,还拉近了几分。 “你干什么?”谢晏辞问道。 云烨勾唇,手指抚摸着他的嘴唇,像极了祸国的妖妃:“能不能不去?” 谢晏辞挑眉。 云烨向来分得清事态轻重,从未提过如此任性的要求。 如此还不算完,他竟还主动去吮他的耳垂,轻咬一口,声音低哑的蛊惑他。 “你不想做吗?” 第73章 桌案 海棠花娇艳动人,却不知怎的飘忽在了风雪之中,细看那花瓣殷红似血,像是被这雪冰雹接二连三的冲撞过一番,再看那嫩生生的花蕊,纤细的被寒风吹动,颤颤巍巍的不受控制的抖动。 待其安然落地,却又卷入了破了冰的湖面上,湖水带着这花骨朵起伏跌宕,时而水波将其淹没,时而波涛四下涌去,直让这海棠花感受灭顶的窒息,再没了迎风绽放的本事,娇娇软软的败下阵来。 最后一阵风翻转而来,湖水汹涌,彻底将这花纳入了湖底,寒水四面八方而来,紧紧的包裹着它,用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拥抱它,让这花朵没了原来的模样。 满室风雪,满室花香,满室炭火滚烫。 宝源伫立在门外,呆呆的望着被吹到廊檐下的雪旋花,唇口微张,不知说什么好。 太子殿下守夜的向来是他,昨天一夜什么动静都没,可这大早上的,怎么就鸡飞狗跳起来了呢? “殿下呢?”沉风在外等候许久未见谢晏辞踪影,便前来询问。 宝源指了指屋内,又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 沉风习武,耳力一贯不错,见宝源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明白不代表就能接受,这都要早朝了,太子殿下还想罢了不成? 宝源叹息道:“八成是了。” …… 皇太子一向克己复礼,今日却尤为反常的旷了早朝,一上午没来也不差人与康宁帝告知一声。 宫中之事向来传的快,即便是谢晏辞一手把控的东宫,更何况,这事儿太子殿下并未遮掩,稍一打听便能知晓个一二。 福公公将来龙去脉禀报了,康宁帝坐在案前,一阵恍惚。 “又是那个云烨?” 福公公:“正是。” 手中虎符转动,康宁帝眼神越发深邃,一想到前不久查得的消息,便在心里为这个儿子捏了把汗。 一切只是揣测,若不是真还好说,但如果真是…… 福公公思量再三:“陛下可要去提醒一番?” 康宁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必。” 他这儿子性格太过偏激,太过冲动,与他年轻之时很像。 可如此品性并不能做好西楚的皇,只有真的经历了些事情,刹刹那骨子里孤傲的劲儿,才会知晓这世间无论是人也好,物也罢,失去了便再也不会有了。 如此那时,想必这孩子也会理解他这个父皇一二了。 福公公还是不忍心,张口劝道:“陛下,老奴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宁帝睨了他一眼,福公公跟随他多年,现下他又怎会不知他想说什么,眼神一凌,直截了当道:“那便不讲!” 福公公:“……” 主打一个自己走过的路,也要让太子殿下步一下后尘是吧? * 三日后。 云烨身子骨简直弱的厉害,那日过后竟高烧几日不退,谢晏辞便也连着几日未曾上朝。 “谢晏辞。” 云烨睁开眼,喉咙被这高烧折磨的嘶哑的厉害,他只唤了一声便闭嘴不愿再说话了。 破锣嗓子,太难听了。 谢晏辞帮他换下头顶的帕子,又用药酒反复的擦拭他的身子,情况这才好转。 “先喝药,待会儿再睡上一觉。” 云烨苦着脸拒绝:“能不喝了吗?” 他从睁开眼便一直在喝药,中间从未有过停歇,如今身上从里到外都是一股药味儿。 喝的想吐。 谢晏辞抚了抚他的发丝:“你乖。” 云烨最终还是将那碗药饮下了,又被谢晏辞哄着睡熟了去。 谢晏辞笑了笑,吻他眉心,待人睡安稳了才愿离去。 西楚难得有了晴日,平溪宫外下人正在洒扫,谢晏辞叮嘱了好几遍让其轻一些,切莫扰了云烨睡觉。 “殿下。” 福公公带着下人,捧着一沓奏折走了进来,对谢晏辞道:“这是这几日的折子,殿下没去上朝,陛下便让奴才给您送来。” 谢晏辞倒没多少异议,抬手翻看了最上面的一本,便让人将其搬回书房。 福公公脸上堆着笑,拂尘一扫,没有要走的打算。 谢晏辞心情正好,便耐心的问了句:“公公还有何事?” 福公公给身后的下人递了个眼神,让其退下,谢晏辞便懂了,要引着他去往亭阁。 福公公拒了,只小声道:“殿下莫要怪老奴拿大,说句实话,您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私心便想多与殿下说上两句。” 谢晏辞挑眉,看着他。 “公公但说无妨。” 福公公道:“殿下,云公子来历不明,但以老奴之见,此人并非池中之物,或许身份贵重,非常人所能及啊。” 谢晏辞笑了笑,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只道让福公公放心:“烨儿身份孤早已查明了,西楚边壤有一云氏商户,家中嫡子数月前来京城走货,不慎丢失,时间刚好能与云烨的对得上,想必云烨便是那云氏嫡子了。” “另外,那云氏似乎没有要再寻人的想法,想来这云烨虽是嫡子,但并不受宠,让他回去倒不如安心留在东宫,孤定会好好善待他的。” 福公公看着康宁帝口中孤高自傲的好大儿:“……” 怎么着?这太子殿下谎撒多了,自己也开始信了是吧? 福公公笑的满脸的褶子收了回来,半响才来了句:“……殿下开心就好。” 谢晏辞颔首。 福公公转身要走,忽又想起康宁帝的嘱托来,便又张口道:“殿下,前几日十公主贪玩,玩闹之间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见了血。陛下记得你这里有一张迦南上贡的八仙桌,那桌子曾吃过数年佛祖跟前的香火1,想讨来送去十公主身边,求个吉利。” 谢晏辞想了想,前几日整理库房,好似有这么一张落了灰的桌子。 他问道:“佛祖跟前的桌案,当真有用?” 福公公回道:“谁知道呢,民间是说这种物件可保平安,驱邪气,说不定当真有用呢。” 谢晏辞若有所思,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只应了句:“那回头孤派人找找。” 找到了便搁置到云烨身边去,帮他保个平安,至于小十…… 反正那八仙桌父皇也未曾见过。 —— 茶茶:家人们,1这个剧情是胡编乱造的,真实的到底有没有什么讲究我不太清楚(也没找到有关的一些资料),若有不妥当之处麻烦宝宝们指出来,茶茶给改一下~~~ 第74章 药呢? 雪消冰融,待过了连绵数日的寒冬,汉白玉桥边的迎春吐露新芽,似是要与那梅花争妍斗艳一番。 云烨一觉醒来似是听到了画眉鸟叫,怔愣的好大一会儿,直到看见谢晏辞挑帘进来。 “怎么了?”谢晏辞坐在榻边,问道。 “……我睡了多久?” 谢晏辞看着他笑,将手伸进了褥子里,一边动作一边回道:“昨日上午歇下的,现下正是早膳之时,怎么了?” 云烨察觉到他的手朝自己来了,往里面躲了躲:“没事,我还以为自己一连睡了数月,醒来便是春日了呢。” 床榻就这么一方天地,谢晏辞手长,云烨躲了他能单膝跪在上面捉弄他。 云烨抓着褥子问他:“你想干什么?我高烧可才刚刚退去!” 谢晏辞调笑他:“你想什么呢?” 随后抓着他的脚腕,将人拖了出来,手指翻动将那事先备好的珊瑚玛瑙套了上去。 云烨本还在挣扎,被这玉石冻得一个激灵,赶紧掀开被褥将脚露了出来。 他本就白皙,脚趾也是修长的,踝骨之处更是突出可见,瘦削带着力道,柔美却又不失筋骨,与那红润剔透的玛瑙珠子相配之下,格外的勾人晃眼。 云烨一瞬间看呆了去。 谢晏辞的手一直未曾离开他的脚腕,见他一个哆嗦,便以为是这脚串太凉,冰到了他 “我事先暖过的,还是很凉吗?”谢晏辞皱着眉,眼底藏不住的担忧。 云烨摇摇头:“没有,只是你怎么想给我带这个了?” 珊瑚串上还带着一颗铃铛,金制的,很小很小,声音听起来也不是很脆,但放置在他身上效果却出奇的好,带着一股莫名的味道。 谢晏辞抬手拨弄那东西,抿着唇笑:“一早便想给你带了,但一直没找到称心的。今早让人翻库房的时候见到了它,倒是出乎意料的合适。” 云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男子脚上带这个,总觉得有些别扭,就像他身上纹满了海棠花一样,他总觉得这样不对。 但是…… 云烨抬手想取下来,可谢晏辞却玩的甚是开心。 他叹了口气,最后倚在靠枕上便由着谢晏辞去了。 算了,再过几日,他找个机会就要走了,现下就让这人开心开心吧。 谢晏辞爱不释手的摸着他的小腿和踝骨,云烨余光一扫,眉头蹙了起来。 他示意谢晏辞往那桌子看去,问道:“这桌子是不是换了?” 原先是个圆的,这怎么变成个方的了? 谢晏辞点头:“对,虽然有些旧了,但是图了吉利,帮你去去病气。” 云烨顾不得其他,推开谢晏辞便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凉而不自知, 他走到那桌前想去探看,但又生生止住了动作,转身问谢晏辞:“原先那张桌子呢?” 他的药可还在那下面卡着呢。 谢晏辞不解,一张桌子而已,云烨似乎很是在意。 但还是如实交代了:“上次你钻进那碧纱橱中让我好找,今日我便着人将那处修整了一番,桌子就搬进那里去了,以后你再想在那里写字作画也方便些。” 云烨抿了抿嘴唇。 谢晏辞问道:“要不我还将那桌子搬出来,你好像还挺喜欢的。” 云烨抬眼看向他,一瞬间便将情绪藏的很好,眸子里依旧纯澈良善。 谢晏辞像是单纯就想依着他喜好来,并无其他意思。 云烨确定了他并未起疑,便笑了笑,不甚在意道:“算了,还是别让我再见到那桌子了。” 谢晏辞问他:“怎么了?” 云烨没好气的睨他一眼,指了指自己至今淤青未散的脖子,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呢。” 谢晏辞抬手扶额,撇过眼神喘了口气。 “我的错,是我当时没了理智,还请烨儿大人大量。” 说着便将人扛了起来,重拿轻放的将人丢在了榻上。 “平溪宫可没有地龙,别冻着自己。” 云烨:“休要转移话题,本人想来睚眦必报,这事儿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 夜半三分。 云烨睁开眼睛,悄无声息的从谢晏辞怀中抽离了去,确定这人依旧沉睡,便引着灯推开了碧纱橱的隔扇门。 平溪宫很大,但属于云烨的却很小,那时他刚带着药回来,便直接被谢晏辞掐着脖子摁在了桌子上。 他当时怕极了,单是去了趟临昭国驿馆便惹得谢晏辞如此动怒,若是让他发现了这瓶药,他和兄长怕是都要遭殃。 当时挣扎之间,药瓶从袖口掉落了下来,好在谢晏辞未曾在意,他从桌子上滚落之后便将药瓶扣进了桌子低下,本以为那里会万无一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晏辞竟突然心血来潮的将桌子换了。 他得赶紧将药拿走,他总觉着白日里谢晏辞已经起疑了。 隔扇门是新换的,没多大动静,云烨推开之后还在心里庆幸了番。 待走近那碧纱橱,靠窗的一方正伫立着那张桌子,上面摆着青瓷玉盏,花色纹样都很新,应是最近官窑才烧出来的。 云烨无暇研究这些,举着烛火向桌下探去。 相同的桌子,记忆中的位置,待手指伸到里面,却只摸到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云烨心下一凌,手指快速的在内里的横木上过了一遍,但依旧什么都没有。 窗户陡然被风吹开了几分,手中烛火明灭,云烨刚想换另一边去找,但眼神往那茶壶上一瞥,一切便都明白了。 方才他只顾着往桌下看了,却没注意到那茶壶的壶嘴,竟是冒着热烟的。 寒冷的天,半夜三更,这碧纱橱里却有一壶热茶。 有人专门在等着他来。 云烨薄唇紧抿,不知为何,心里甚是平静。 微弱的烛光从后背而来,打在了身体的两侧。 桌面被擦得整洁干净,似乎能将他整个映照出来,切切实实的对他说:小丑。 云烨转过身去。 隔扇门处谢晏辞挑了盏美人灯站在哪儿,笑着问他:“烨儿在找什么?” 口吻平和,甚至带着些温柔,若非云烨与他相处多时,怕也难以分辨他这笑是真是假。 第75章 云烨,你算计我? 咯噔—— 谢晏辞将美人灯放在了桌案上,一手搂着云烨的腰,力道轻柔的摩挲着,另一边又将那白玉瓷的药瓶搁置在了云烨跟前。 “在找这个吗?” 云烨一瞬间头皮发麻。 谢晏辞从不是一个心软的主,他不怕他生气,就怕他不生气…… “晏辞……” 云烨伸出手,想将药瓶拿回来。 谢晏辞下巴枕在他肩膀上,不容置喙的将他的手抓了回来。 “这药你从哪儿来的?” 云烨抿唇不语,谢晏辞又淡淡道:“嗯?” 细密的亲吻一下接着一下的落在他脖颈处,看似狎昵无比,可只有云烨知晓那里有多痛。 皮下紧挨着的就是骨头,那里淤青仍在,碰一碰都是难耐的,又怎会受得了谢晏辞啄吻? 疼,可云烨根本不敢躲。 谢晏辞见他不应,便继续道:“看来这个问题不太好答,那我再换一个。” “它是干什么的?” 云烨低下头去,看着那瓶子,摇了摇头。 腰间的力道一下子收紧了,狠狠的勒着他。 谢晏辞态度急转直下,嘴角的笑意彻底没了:“不说?那我可就要自己猜了。” 云烨赶紧回道:“我不知道。” 腰间的手向上游走,只一下便锁住了他的下巴,手指掐上他的脸颊。 谢晏辞冷声反问:“不知道?” 云烨摇头,他真的不知道这药的药效,岑翊州只说这东西能助他逃出生天,他便自以为是假死药,真正的药效他真的不知道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谢晏辞掐着他的两腮,强迫他抬起头仰视他,说话间,云烨口齿都是不清的,舌头根本没办法翻转挪动。 云烨是最怕疼的,细微的痛在他身上都会被放大,他下意识的去缩身子,眼泪还没流出来便又被摁着换了个姿势。 谢晏辞松了掐着他的手,转而摁着他,让他乖乖的坐在那圆凳上。 美人灯的烛火是那么的温柔缱绻,其上的仕女图是那么的婉约妩媚,可这屋内没有一个人打算去欣赏,只顾着与对方较量。 谢晏辞自是气急,可他在努力的忍着。 上次的信函他终究是有些许内疚的,信上的内容他看都没看便给云烨定了罪,让他身体败坏的如此厉害,这次他不想再与上次那样。 他得相信他,只是一瓶药而已,说不定是对云烨身体有利的呢。 只要是对云烨身子骨有利的,就算这东西当真是临昭国的人给的,他也不打算与他计较。 谢晏辞看着云烨,打开了药瓶的瓶塞,将内里的药丸倒在了桌面上。 三颗,每颗都是半个指腹大。 谢晏辞任意捏起一个给云烨看,说道:“我能吃吗?” 云烨眉头蹙起,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什么?” 不等他答应,谢晏辞便直接递进了自己口中,当着云烨的面咽了下去。 “别吃!” 云烨抬手去拦,可为时已晚,他的双手只碰到了谢晏辞的嘴唇。 他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也万万没想到谢晏辞会自己将药吞了去。 他神色紧绷,不知是恐慌多些还是担忧更甚。 来不及多想,云烨便按照最先冒出的那个想法走,转身就要离开,要去找司淮。 谢晏辞直接将他拦下了,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必须坐在那凳子上。 “你吃它作甚?” 不让他走,云烨便红着眼睛质问他。 谢晏辞笑意不达眼底:“我为何不能吃?” 云烨咬着牙,气极了骂他:“疯子,谢晏辞你就是个疯子!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药效是何你还要吃,你就不怕把自己吃死吗?!” 说话之间,谢晏辞喉间腥甜,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心脏也疼的厉害。 谢晏辞难以置信的看着身上的血迹,忽然抬头冲云烨笑,轻声道:“原来如此……” * 谢晏辞会去吃这东西,便是有着准备的,姜华清一众太医就守在门外,待内里出了状况便直接破门而入。 谢晏辞只是吐了口血,没有昏迷,意识也十分清醒,他端坐在新换来的八仙桌之前,让身边的太医一个接着一个的给他把脉。 云烨站在一边,想走近看看谢晏辞,却被这人直接推了出来。 一众太医将脉把过,再三确认之后才敢对着谢晏辞回禀:“太子殿下此脉,正是心疾之症。” 谢晏辞短笑一声,睨向云烨:“可还严重?” 太医沉眉思索片刻:“不严重,若非有云公子病况在前,司公子这些时日的传授,我等怕是根本诊不出这心疾之症来。” 说罢,太医还万分疑惑,问道:“殿下身子骨一向康健,怎的忽然有了此病了?” 谢晏辞将掌心摊开,剩余的两颗药丸便静静的躺在那里。 诸位太医传了个遍,最后一脸惊奇道:“竟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怪邪的东西。这药会让人脉象生变,服之除让人吐血削瘦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弊处。” 太医又刮下些许,放入舌尖品了品,复又摇头:“药材繁杂,臣等还需仔细研究一番。” 谢晏辞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待房门阖上便示意云烨到他身边去。 云烨叹了口气,乖乖走到他身边,先行开口:“我错了。” 谢晏辞看着他。 云烨蹲下身,牵上他的手:“我真的不知这药是如此功效,从把它拿回来我便放在了那桌子下面,方才你吃了一颗,还好没事,但还是得让太医再诊上几次脉才好。” 谢晏辞垂眸看他,抬手轻柔的将他脸侧的碎发拨弄到了耳后。 “烨儿。” 云烨不知说什么好,他确实是想用那药的,只是还没来得及便被谢晏辞发现了去。 现下他无话可说,心里是止不住的愧疚。 同时还万分庆幸,幸好岑翊州没有乱来,谢晏辞吃了没事。 “晏辞……” 云烨刚开口,想求得谢晏辞的原谅,便被耳上的刺痛生生打断了去。 方才还帮他整理头发的手指,此时已经捏在了他的耳朵上,向上使着劲儿,要将他从地上揪起来。 云烨双手捂着耳朵,顺着那力道站起身,一时还没想通谢晏辞想做什么。 “烨儿当真让我刮目相看,我三番五次的怜惜你,心疼的你,还不是顾及着你身负心疾?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计我的,你拿自己的身体算计我!” 谢晏辞眸光狠厉,眼底还掺杂着难以置信的失望,说到最后,每一个字几乎都是吼出来的。 “怎么?你看着我为你心软,为你求医问药,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你说啊!” 第76章 囚禁 同样的手掌,同样的指尖,当他欢喜时是用来抚慰你的,当他不欢喜时,是用来伤害你的。 这件事儿在上次被摁在桌子上时,他就已经体会过了。 云烨一手抓着谢晏辞捏在自己左耳上的手,一边抬眸与他对峙。 “你什么意思?” 谢晏辞嘴角挂着未干的血,嗤笑道:“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竟然还装的下去?” “原是我傻,只知道你擅习医术,谋无遗策,却忘了你还能工于心计,将手段使在我身上!” “现在想想,为何当初你刚知道自己是容和的替身,便患上了心疾,而这病症又刚巧是司淮诊出来的,一切也太过于巧合了,不是吗?” 云烨喉结滚动,牙齿都颤栗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他皱眉,忽然间力不从心,“你的意思是,我心疾之症……是故意吃药演给你看的?” 谢晏辞没有反驳,眼中反而有着一种“你终于承认了”的失望。 云烨眼尾霎时红了去,心里顿生挫败,几乎要将他神志尽数淹没了去。 他万万没想到,没了容和的加成,他在谢晏辞心中会这么的不堪。 他可以是追权逐势的政客,可以是善于心机的小人,唯独不会是谢晏辞心中淳真炽热的光。 即便他容忍了自己最初只是个替身,即便他在谢晏辞跟前一再降低了底线,他都不能在谢晏辞那里获得一席之地。 他从没想着取代容和,只知晓自己是第一次爱人,可却这么失败。 他不知道究竟是他太笨太傻,还是谢晏辞太薄情寡义。 云烨垂眸低笑,辩解的话语收了回去,待再与他对视,眼中多的是凉薄与决绝。 “放开我。” 谢晏辞不仅没松手,反而又加重了力道。 云烨却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垂下去,静默的注视着他。 没用的,他反抗不过谢晏辞,倒不如乖乖的,待躲过这一劫再从长计议。 可云烨的动作落进谢晏辞眼里却成了默认,默认他心中所想是对的,默认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心疾之症。 好啊。 谢晏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看他。 转过头去,索性不看。 云烨忽又开口道:“谢晏辞,我耳朵流血了。” 你怎么还不松手啊,我都已经不反抗你了。 可他又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这人不仅没松手,反而还拽着他往外走。 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了,一边走一边质问着他:“怎么?心疼你自己了?还是再想用你的身体做筹码,指望我心软?当初你给自己下药的时候怎么就没心疼你自己?” “云烨,你胆敢欺我瞒我,就应该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我不追究你原先如何,但从今日起,我绝对不会再去看你一眼。” 东宫很大,檐廊很长,殿宇很多。 夜半时分谢晏辞就这么拽着云烨,走过了溪桥,穿过了拱门,最后将他随意扔进了一座院落里。 枯枝满地,灰尘遍布,院子落破的厉害,可那门却是结实的,井水却是活的。 谢晏辞松手之后,云烨只觉得自己的左耳麻木了,似乎已经被他拽掉了。 他抬手去摸,碰到它后安心了不少。 还在,他还没残废。 即使耳后全是鲜血,即使那鲜血已经顺着脖颈灌进了衣服里。 没事的,还在,还在…… 谢晏辞阖门离开的时候,云烨只问了一句话,还没有得到他回应。 “太子殿下,这里死过人吗?” * 夜间未轮值的下人睡的熟,根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第二天再照常去平溪宫送药送饭之时,人已经不在了。 “小桃,云公子呢?” 小桃照顾着小桃花,住所就在这主殿旁边,昨夜的事她虽知晓不多,但也清楚,云公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主殿里云公子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还有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进去走了一遭,等平静了些许,她便亲眼瞧见了太子殿下拎着云公子的耳朵从她窗前穿过! 太可怕了。 面对下人的问话,小桃摇摇头,顺带提醒了句:“以后切莫在东宫说起这人了。” …… 偏院之中,云烨用了半个夜晚来摸索这个新去处,借着月光找到了个断了半截的蜡烛,但却没有火折子,根本点不着火。 无论是院子里面,还是这屋里,只要抬脚向前走一步,就能听到枯枝断裂的声音。 他大着胆子找到了床,有被褥,但褥子底下有东西,长长的,有粗有细,像极了人的骸骨。 云烨赶紧松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贴着墙站在那儿。 有蛇吗? 他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屋檐上爬满了新枝枯叶,而且这里常年无人,有蛇好像也不稀奇吧。 有蜘蛛吗?壁虎,蜈蚣什么的。 云烨脑中一瞬间冒出了很多个想法,最后哪里都不敢去,在那里生生站了一夜。 待天光破晓,阳光顺着破了洞屋顶进来,云烨总算是看清了这里的一切。 屋子不大,但却没一处是好的,床褥之下也不是什么骸骨,只是根比较长的木枝罢了。 褥子里还有棉花,虽然破了些,但还是能用的。 窗户封死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想看清东西只能借着那破洞的屋顶来。 云烨仰头看着那不能遮风也不能避雨的摆设,一时间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将床上倒腾干净,云烨便开门想去院子里看看,院子里有井,可以打水喝,不吃不喝也能活几天。 他总有办法离开这里的,他就不该对谢晏辞心软,可现在就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为什么就就这么走了? 谢晏辞最怕的不是他离开,而是当初容和的死重蹈覆辙。 云烨摸了摸自己还在滚烫的耳朵,心里陡然恶劣起来。 为什么不报复一下呢? 云烨虽是这么想了,可却还没想好怎么做,他不打算真的死在这里,这样太不值得了。 手指刚刚碰上门闩,还没等他将其抽出来,外面便传来的落锁声。 铁链穿过门环,再上上锁,云烨拽了拽,一点都拽不开。 呵。 云烨嗤笑了声,问道:“谢晏辞是想让我饿死吗?” 门外的侍卫回道:“到点会有人给你送饭,老实点!” 第77章 禀王爷,在下苏十安! 屋漏偏逢连阴雨,云烨刚将屋子整理的能够睡人,天气便阴沉了下来。 没过多时便电闪雷鸣,天空犹如撕裂了一个破口,细密的雨脚掉落下来,逐渐变大,逐渐变冷。 云烨找了处能避雨的角落,裹着被子,蹲了下来。 被子不大,都被他收在了身下,尽量不让雨水溅在上面。 头上忽然砸下来一块石头,刚好落在他的脚边。 云烨抬头望去,不是屋檐上掉落的,而是他倚着的这面墙上有个破洞,送饭的下人从那里丢进来的。 “让让,来给你送饭了。” 云烨抬手去接,这下人却不顾他递来的双手,食盒往里面一扔便下了梯子。 啪嗒—— 食盒里的碗碟掉了一地,饭食尽数撒了出来。 外面的下人临走还道了句:“真晦气,下着大雨我还得往这儿来!” 云烨往后退了两步,避开那一地的泔水,嗤笑一声。 自己还真是够贝戋的,耳朵都要被谢晏辞揪掉了,竟然还指望他真能给自己送饭来。 抬手碰了碰左边的耳朵,今天也在的,再过几天应该能长好的。 他又换了个地方避雨,远离丢进石头的墙洞,远离那一地的泔水。 一场雨下的又急又暴,云烨看着那阴沉的天空,总觉得有些熟悉。 谢晏辞说他是在乞丐堆里捡到的自己,那晚也下着大雨,阴风阵阵,他满身是血的待在陋巷。 现在也是下着雨,周遭都被这天气映的棕黄,风也冷,即便是他裹着被子都觉得刺骨。 更巧的是他现在也是满身的血,可能没有那晚严重,但心里绝对比那晚荒凉。 云烨叹了口气,刚去思索该如何从这乌七八糟的屋子里逃出生天,便又听到他人轻唤自己。 “公子……” 来人这次直接进了屋内,从屋顶翻进来的,站在他跟前。 云烨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问道:“谢晏辞还有什么事?” 来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单膝跪在他跟前,从怀里掏出了几块儿热饼。 云烨满眼戒备的将身子缩后了些。 “月川大人这是何意?你家殿下已经打算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戕害我了吗?” 云烨看着他笑,可后者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将每个饼都扯下了一口,塞进自己嘴里,向云烨证明这些东西都没毒。 云烨静静的看着他将东西咽下去,待人能说话了才挑着眉问:“你私自来的?” 月川点点头:“是。” “不怕你家殿下知道了,赏你板子吗?” 月川将饼用油皮纸裹好,递到云烨手里,轻声道:“这些是暗卫营里发下来的,我自己的伙食,殿下他发现不了。” “但是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以后每天我都这个时候来,送了饭就走。” 云烨瞧了眼那被撕下了两口的饼子,一个内馅是鸡肉,一个内馅是茄子。 他眸色忽然深沉了下来,嘴上却无比轻快的玩笑道:“你们月营的伙食还挺好,谢晏辞没亏待你们。” 月川嘴上嗫嚅,暗卫营里的膳食比这还要好一些,但是是一些菜汤,他带不过来,这俩饼子是他跑了老远专门买来的。 话到了嘴边月川还是咽了下去,应道:“没错,殿下从不苛待我们。” 话语刚落,云烨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陈述道:“你不是月川。” 刚巧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月川心下一惊,二话不说转身就要离开。 云烨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他的衣角。 月川本是能挣开的,离去之时觉察到云烨拽他,便又停了下来。 心下叹了口气,在云烨跟前又跪了下来,问道:“王爷是如何发现的?” 他在暗卫营里混迹了多时,虽说这几日都在养伤,避着与他人接触,但这么多天下来只有云烨发现了他。 云烨听到此称呼,唇角微勾,顿时觉得自己有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月川在的暗卫营是川营,而且谢晏辞根本没有叫做月营的暗卫营存在。方才我提起,你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月川低下头去:“惭愧,是在下没能留意。” 云烨正了正神色,问他:“你到底是谁?谁人派你来的?真正的月川又在哪里?” 这人一一给他回了。 岑翊州派来替换月川的人,名唤苏十安,原先便是他的贴身侍卫,而真正的月川还在那驿馆关着呢。 听了这些云烨便不再多问,反倒是苏十安坐不住了,忍不住道:“王爷不怀疑在下所言有假吗?” 云烨将饼子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口齿不清道:“怀疑了又能怎样?眼下我除了信你,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再说了,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大不了一死。 苏十安彻底没了话说,静默的看着云烨蹲在角落里吃饼。 霎时鼻尖一酸,道了声告辞便运着轻功离去了。 * 领湘楼内。 芙蓉帐暖,一刻千金。岑翊州抬手抚摸着身下人白腻的大腿,嘴上还说着些调笑的话。 身下人适时的哼唧一声,只惹得人血脉偾张,欲罢不能。 待隔壁动静彻底没了之后,岑翊州还想再继续,却被姬子瑜一脚踹下了榻。 “滚边儿去!” 岑翊州屁股咯噔两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地上了。 岑翊州抬起衣袖擦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哭哭唧唧道:“公子好狠的心啊,可是方才奴家让您不满意了?” 姬子瑜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擦去脖颈上的胭脂水粉,又给了岑翊州一脚。 “屮!再装腿给你打断。” “嘤……” “滚!” 岑翊州:“……” 姬子瑜提着裤子下床,他简直是受够了。 五国宴结束,他和岑翊州明面上是随着大部队回了临昭,暗地里却又拐了回来,驿馆不能去,便宿在了这领湘楼里。 照岑翊州的话说,便是这领湘楼虽是青楼,但却是谢晏辞最不敢查的地方,其中达官贵人众多,涉及的人数之广,即便是西楚皇帝都难以在这里动手。 再加上,谁又能想到,临昭国的帝后会在西楚的青楼里开房呢?而且一住便是半个月,像是要在这里欲仙欲死了才好。 除此也就罢了,姬子瑜还能忍,关键在于谢晏辞那表兄弟萧逾白,不知怎的竟怀疑到了他二人,三天两头的来一趟,一来还就是隔壁房间,非得听了场活春宫了才肯罢休。 真的是,无语死了! 第78章 师父 “人都走了,赶紧起来。” 姬子瑜踢了他两脚。 岑翊州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瘪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臣妾遵旨~” 姬子瑜见多了他做作的模样,心中毫无波澜,面无表情道:“别演了,苏十安回来了。” 岑翊州连忙爬了起来,整理完衣襟又整理腰封,确认一切无碍之后,便端起了架子,正襟危坐在楠木椅上。 姬子瑜看着他忙活半天,毫不留情的嗤笑。 “嘁!” 岑翊州轻咳两声:“苏十安呢?” 姬子瑜道:“哦,好像又走了。” 岑翊州:“……” “陛下明知道臣妾在九王爷那里不讨喜,还专门拿他来戏弄臣妾。” 说着岑翊州松了口气,吊儿郎当的敞开双腿,坐没个坐像。 姬子瑜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过之后,面色还是一如往日的凝重。 “岑翊州。”姬子瑜唤他。 “臣妾在呢~” “也不知道阿轩现在怎么样了。” 岑翊州拨弄着腰间的络子,不太在意道:“陛下别太担心了,他可是临昭的九王爷,在这九州之内声名赫赫,即便是失忆了,该有的能力也一样都不会少。” 顶多也就是身体差了些,现下他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总归不会被谢晏辞欺负到哪里去。 可姬子瑜却是摇了摇头:“你不了解阿轩。” “外人皆道他手握重权,杀伐果决,其实他性子很软,只要是被他接纳的人,他都会奉上所有的软语和温柔。只要你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便会一直的包容你,护着你,直到这份情谊被彻底的消磨殆尽。” 姬子瑜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陡然间红了起来。 “其实啊……阿轩这性子不好,他给自己留了软肋,他永远都做不到无坚不摧。” 世人皆道他这个弟弟功高震主,早晚有一天会起谋逆之心。 可他心里清楚的很,谁都有可能篡位夺权,唯有阿轩不会。 若非当初是他危在旦夕,若非是父皇骤然驾崩,他是不会回到西楚的朝堂的,他一直都是光风霁月,清贵出尘的,手握权势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护他周全。 能有这样的弟弟在,是他三生有幸,他又怎会去疑心他呢? 姬子瑜抬手去遮眼睛,等泪意忍住了才松开了去。 “我怕谢晏辞不知珍惜,当真凭借着这份情谊肆意挥霍,到时即便是阿轩愿意跟着我们回去了,他也一定是被他伤惨了。” 岑翊州收起了那不正经的模样,垂眸思索片刻,忽然唉声叹气。 “哎!” 姬子瑜回头看他:“怎么了?” 这一声“哎”还挺大的,有点吵到他了。 岑翊州耷拉着眉眼:“你口中的弟弟这么好,可他每每见了我都没什么好脸色,导致我现在看到他的侍卫都怕。” 是了,这位季渊国的废太子,临昭国的皇后娘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遇上这姬玉轩。 别问,问多了都是泪。 “也不知道此一番结束,待九王爷恢复了记忆,他那羽翼之下能不能给我也留个位置。” 姬子瑜捶他一拳,终于又笑了起来:“想都别想,那是我弟弟。” * 东宫之内。 云烨掩着被子,在床榻之上睡的正熟,可那眉头却是紧皱着的,梦里并不安生。 —— “师父。” 年过半百的老人仙风道骨,低头嗅着晒干的药草,看到他来赶紧笑眯眯的招手。 “快来快来,我的好徒儿,你看这是什么?” 老人家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跟前,让他仔细端摩。 云烨皱着眉,想要打量周围的一切,但身体却不听他使唤,只会照着原来的步子走。 他在老人家身旁站立,将药材接了过来,又是瞧又是闻的,最后也没能品出个一二来。 “这是何物?”他问道。 老人家捋着胡子大笑,满脸慈爱的为他解惑:“这个啊,叫雪玉骨参,原先为师也只在古籍中见过,前几日云游竟让我给撞见了!你瞧瞧我这运气!” 老人家很是开心,虽然得到的数量不多,但却也够他和徒儿研究一番的了。 “雪玉骨参?师父,这物有何功效?”云烨问道。 老人家抖了抖衣袖,牵着他的手越过门槛,要带他去屋里翻阅那本古籍。 书橱很高很高,师父踮着脚才能将上方搁置的竹简拿下来,云烨走上前想要帮一帮,可胳膊都伸长了也才到师父的腰身之处。 云烨看着眼前的小手,忽觉自己竟是一个半大点的奶娃娃,怪不得越过那门槛时需要师父用手牵着。 “轩儿乖,来。”师父又牵着他的手走到了矮榻那里,师父盘腿坐下,让他坐在他的怀中。 古朴的竹简展开,师父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标注,指给他看。 “你看,这上面写啊,‘骨参,能治失记,使人失其所识复’,所以啊,这雪玉骨参百年难遇,是绝佳的良药。” 小娃娃脑袋空空,努力思索师父话语中的意思,小手托着下巴,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赶忙问道:“师父,这上面是不是说,骨参是医人神识的呀?” 师父点头,夸他孺子可教,但却又反驳了他。 “也不一定。” 云烨问道:“为什么啊?” 师父道:“人的神识是很难琢磨的,有时很强大,但有的时候也很脆弱,雪玉骨参也只能医治其中一小部分的创伤。” 他抬着眼又问:“那什么样的是不能医治的啊?” 师父想了想,找了个浅显易懂的方法来讲给他听:“箭矢扎进了肉里,内服何种药物都无法将他消散了去,唯有将其拔出,新肉才能长出来,药物才能发挥了作用……轩儿可懂?” 他满腹疑惑,极其诚实的摇了摇头:“似懂非懂……” —— 啪嗒一声响,云烨猛地睁开了双眼,看向那声源之处。 昨日的墙洞那里,又扔进来了新的碗碟,这次连食盒都没了。 云烨心下稍定,敛眉思索方才梦中所见。 那应该不是梦,当是他原先的记忆。 司淮说他是临昭国的九王爷,岑翊州和临昭的皇帝也说他是九王爷,就连那个假的月川也这么称呼他。 他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身份,可切实体会到它却还是第一次。 就在这个梦里。 第79章 云烨:我想起来了…… 那个半百的老人,是他第一次在过往的记忆中看清了面孔的人,他面目慈祥,看着他时眼里总是带着笑,甚是喜欢他。 老人唤他“徒儿”,唤他“阿轩”。 他称呼老人为—— 师父。 所以那人是他的师父,是药王谷的药王。 而那古籍中所记载,以及师父所说…… 云烨坐起身,忽然将手探进了衣领之中,去摸身上那大片的海棠花。 临昭国的御医说过,他的记忆按理说早就应该恢复了,但不知为何现在还停留在这里。 箭矢扎进了肉里,箭矢扎进了肉里…… 谢晏辞唯一在他身上动过手脚的地方,便是这刺青,那日在禹州,他像是心血来潮一般,铁了心了要在他身上作画。 原来这其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他探遍了整个花枝,反复摸索了许久,除了凸起的骨头和细腻的皮肉,其他什么都没。 哦,不对。 还有些干涸凝固的血渍在。 但肉里并没有什么硬物。 云烨理了衣裳,用褥子裹着自己,缩在床脚,怔愣的盯着一处。 刺青上什么都没,所以谢晏辞当初不为别的,就是想羞辱他。 他眉头紧蹙,仔仔细细的将梦里的所有都过了一遍。 当时他应该只有六七岁大,小孩子忘事,可为何他什么都没记起,唯独想起了时间颇为久远的这么一段记忆呢? 他的兄长在等他回去,他的师父也在等他回去。 “箭矢扎进了肉里……” 云烨神色凝重,手指却贴着发根,朝着后脑勺探去。 脑袋上的事怎么能往别处想呢?那解铃之处应当还在这脑袋上。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簪子抽去,毫不怜惜的扔在了地上,只专心致志的去找那怪异之处。 他记得他是忽然开始头疼的,直到遇上了司淮才有所缓解。 他还记得谢晏辞很害怕他记忆会恢复,每每他提到自己想起了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反应都会异常的剧烈。 可后来他并没有再这样了,即使他在平溪宫提出让司淮帮他恢复记忆,谢晏辞也没有丝毫的阻止。 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云烨忽然勾唇笑了起来。 因为谢晏辞有恃无恐了。 因为他有办法让他记忆再也无法恢复了。 食指搅乱了发丝,九王爷从未这般狼狈过,他嘴上笑着,眼里哭着,衣服上处处都是紫红色。 那是鲜血碰上了寒冬,在这布料之上凝成了那种颜色。 他手指探到了一处,那里平整万分,没有任何硬物,但手指摁下去脑袋就会生疼。 就像是里面夹杂了一根鱼刺,牵动着他所有的痛觉,只要一碰就想去将牙龈咬碎。 云烨松了手,刺骨的寒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浑身脱力的靠在角落里喘息。 他找到了箭矢,但他取不出来。 “谢晏辞。”云烨开口呢喃,“你可真狠。” 吹过屋子的风夹杂着这句话语,飘散到了远处,但还是没能送进应该听到此话的人耳中。 苏十安照旧来送吃食,今天是城东糕点铺的桂花糕和绿豆糕,虽然比着王爷原先吃的要差些,但已经是他现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在这屋子里落脚后,苏十安便朝着床榻走去,将怀里的东西尽数奉到了云烨跟前。 “王爷。” 云烨神色恍然,没接那油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反而喊他:“苏十安。” “属下在。”苏十安掷地有声道。 “你武功比之谢晏辞暗卫营的人,如何?” 苏十安稍加思索,给了个中肯的回答:“属下一直在避免与西楚太子的暗卫营接触,但之前与那个月川交过手,属下略占上风。” 云烨听罢没再说话,反而拿起了块儿糕点,不紧不慢的吃着。 像个没事人一样。 云烨不再说话,苏十安也安静下来,只守在一旁,静静的陪着他,只当方才那一问是他心血来潮。 等云烨吃的差不多了,苏十安便要起身告辞,却再次被喊住了。 “帮我个忙吧。”云烨轻声道。 苏十安立马止住了脚步,拱手道:“王爷但说无妨。” 云烨笑了笑:“帮我取一样东西。” * 银针入的很深,就连司淮都没能发现这物什的存在,应是谢晏辞用内力推进去的。 可现下他身子孱弱,武功尽失,若想取出来只能找他人帮忙。 只有苏十安能够帮他了。 “王爷……” 苏十安于心不忍的收回手,那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只稍微松动王爷便疼的眼睛血红。 云烨抓着他的手,咬紧了后牙槽:“别停。” 狠了心的要将这东西取出来。 苏十安只能继续。 云烨怕自己意识时混沌咬破舌头,便将拿掉的簪子递到了唇边,张口咬住。 双手攥紧了被褥,口中闷哼,眼前一片蒙蒙雾气。 “唔……” 青筋凸起的双手又抓向了床沿,死命的扣着,待银针尽数取出时甲盖外翻,食指都在渗血。 苏十安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的东西,指尖颤抖,喉头沙哑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足有他半个手长的银针,就这么停留在王爷的头颅之内,桎梏他,囚困他。 这不只是欺骗折辱那般简单了,这是一场酷刑,血淋淋的酷刑! 谢晏辞是怎么敢的呀,这可是他们临昭的九王爷啊! 千娇百宠,金尊玉贵,谢晏辞凭什么啊?! 苏十安双眼煞红,泪水沿着双颊而下,打湿了衣襟。 想他铮铮铁骨数十载,上过战场,夺过城池,从未像今天这般哭到哽咽。 “王爷,王爷……” 苏十安跪在榻前,抓着云烨的手不能自已,只一遍一遍的说:“是臣的错,臣有罪,臣有罪!” “是臣把王爷弄丢了,是臣没能守好王爷……王爷,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床榻之上,云烨双眼混沌,手上松了力,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口中的簪子被他咬碎了,衣衫尽湿,被褥也是乌糟一片。 簪子是玉的,碎裂的尖口划破了唇舌,血珠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渗。 云烨舔了舔嘴唇,轻咳一声,又是乌泱泱的血红涌出来。 “十安……” 云烨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他:“我想起来了……” 第80章 鱼苗苗 “阿轩,散了学来凤仪宫,母后给你备了果子。” “轩儿乖,你看这是谁?以后他就是你的师父了,可别再揪他胡子了。” “阿轩,待会儿哥带你去偷鸟蛋,但你不能找父皇告状哦。” …… “嘁!都多大了还堆雪人,童心未泯啊,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呢?” “阿轩,这是和豫侯府的世子,名唤十安,以后你带他一起玩好不好?” “阿轩不哭,以后有哥哥在,没人敢动你!” “阿……王爷,以后十安一直守着你。” …… 过往的所有翻江倒海般的涌来,他想起了亲人,想起了归处。 云烨双睫轻颤,睁开眼时苏十安已经不在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头也疼的厉害,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在这床榻之上怔愣了多久。 他只觉得好累好累,他想做些什么,可这副躯壳马上就要走到尽头,拖着他,什么都不能做。 “苏十安。” 云烨张口唤道。 可话音落地之后他才想起来,苏十安已经走了,他不能一直守着自己,否则谢晏辞起疑,他们谁都跑不掉。 云烨干脆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了。 他太累了,他想再睡一会儿。 * 下人送来的饭食一次比一次差,一次比一次敷衍,前几天还会送上一碟烂菜叶,可碗碟砸的多了,就只会送来窝窝头了。 有时候还会直接扔进来一碗生米饭。 不是人吃的东西,也不是给人吃的。 云烨不知晓这些是不是谢晏辞的授意,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在乎了。 有苏十安给他开的小灶,他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只是角落里的那些东西着实看着恶心。 门外铁链松动,吱呀一声,两个嬷嬷推门而入。 “还真是的,来这晦气的地方干活。” 云烨撑着身子看他二人,认出了说话的嬷嬷曾经就是平溪宫的人,还进来给他端过洗脸水。 那时这人脸上堆满了褶子,嘴里妙语如珠,后来得知他不喜奉承便立马掌嘴,说以后都不会再说了。 可眼下这人看自己凶神恶煞,恨不得将他活剥了去。 嬷嬷拿着扫帚走向那一片的脏污,一边打理一边说道:“要我说,打理这些干什么?饭送进来了是他不愿意吃,搞得满地都是污物,活该他自己受着。” 另一个嬷嬷碰了碰她:“别说了,太子殿下的用意你还不明白吗?” “让他自生自灭呗,还能有什么用意?” “我看啊,还真不是。太子殿下若当真不喜他,直接送走便是,何故留在东宫给他一口饭?太子殿下就是想让他活着,但又不让他好活,折磨他罢了。” “哪里是折磨他啊,明明就是折磨咱们,我可听说了,这院里邪门的很,只要是来过这儿的人,最后都不得好死。” 另一个嬷嬷一阵瑟缩:“你可快住嘴吧,咱们清理了赶紧走,特别是这些瓦片啥的,都扫干净,别给他留下。” 房间就这么大,云烨看着他二人来,又目送他二人离开,还听清了全过程所有的交谈。 云烨忍不住嗤笑,还真是一点都不避讳他啊。 铁链再次拴上门环,啪嗒一声,门外的锁再次扣上了。 云烨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眸色沉了下来。 上次苏十安离去之后便再没来过,若只是他事困住了身到还好,可若是被谢晏辞发现了,那就糟了。 云烨闭上眼睛,用褥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想再睡一觉。 睡着了就不饿了。 —— 临昭国,水云殿。 姬子瑜和岑翊州去往西楚之前,把族长从水域里薅了过来,看守水云殿。 临昭阁老每日都会来探勘一番,今日一如既往。 挑起鲛绡珠幕,定眼望去,那案几之后又没了人影。 阁老气的吹胡子瞪眼,双手背后,踏着四方步满大殿的找人。 “这这这……这鱼怎么一点都不安生!贝贝树可是你们的族的东西,不好好看着又跑哪里玩去了?” 这鲛人族长来了三个月,三天一小跑,五天一大跑,每次都得满京城的找人,别说是让他看守贝贝树了,他还得花费精力看顾他呢! 阁老找遍了大殿,最后在那贝贝树的树根下,找到了那个白发老头。 老头捡了个贝贝树最粗壮的树根,找了个极其舒服的姿势,窝在那里,睡得正香。 阁老上去揪他领子,一把将人薅了起来,控诉道:“好你个老鱼,再睡把你鳍拔了!” 族长揉了揉眼睛,雾蒙蒙的眸子逐渐清明,瞳色湛蓝,像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挥挥手,让阁老将他放下来:“松手松手,你才老呢,我睡觉还不是为着你家王爷啊。” “嘿,你睡觉还有理了,王爷远在西楚,少跟他扯关系。” 阁老虽是这般说,但还是将他放了下来,顺带帮他把衣领抚个平整。 族长一边抬手去探自己额头上有没有少东西,另一边小声嘀咕:“不用扯你家王爷跟我也有关系,算起来他可是我玄孙呢,你家陛下也是。” “你说什么?”阁老没听清。 族长摆手:“没什么。”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只会骂我是老鱼。 族长眉心有几道浅淡的蓝色水纹,像极了世家贵女描绘的花钿,那是鲛人族中年龄和能力的象征。除此之外,他的鬓角还有几片鳞片,覆着珍珠,当然了,珍珠是他自己装饰上去的。 族长双手将发丝隆起,把自己光洁的额头给阁老看,问道:“看出来有什么变化了吗?” 阁老眯着眼睛往后仰,瞅了半天,没瞧出个一二来。 摇摇头:“没有。” 要说没有也不全是,这老鱼一向爱美,鬓角的鳞片都会用珍珠装饰一下,今天好像有两片忘记装饰了。 “你珍珠不够了?” 族长:“……” 没有给白眼是他身为一族之长的礼貌。 他将发丝放了下来,扒拉扒拉,让其将鳞片遮住。 一部分鲛人脱了水是会完全变成人的,就比如他,至于额角的鳞片嘛……还得从他的玄孙说起。 他指着贝贝树给阁老看:“你看那里。” 阁老第一时间去瞅九王爷的那枝,瞧着那枝条比之前粗壮了些,也更有生机了。 阁老笑眯眯的拍拍族长肩膀:“挺好,挺好……” 族长却是看着那贝果一脸慈爱。 当然好了,里面有鱼苗苗了。 不枉他失了波纹多了鳞片。 第81章 他会让自己死一遭的 脚踝处灼热滚烫,云烨掀开衣摆看去,青冥色的胎记又显现了出来。 胎记遇水才会出现,可这几日他被困在这院落里,连喝的水都没碰到一口,又怎会让这脚踝碰上水呢? 云烨眉头紧蹙,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抬手抚摸着印记,心下稍沉。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得赶紧离开。 “王爷。” 垂眸沉思之间,苏十安从屋顶翻落进来,怀里鼓鼓囊囊,带了一大堆东西。 再次见到他,云烨松了口气,问道:“这几日可遇上了什么事?” 苏十安将怀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放在云烨面前,摇头道:“没有。” 只是偷偷找了一趟司公子,让他开了些外服内用的药来。 这院落里条件有限,他又不能每次都找到机会为王爷煎药,便只好让司公子费些时间,将其做成药丸。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瓶临昭的金疮药,一并递给云烨。 云烨抬眸看他。 苏十安道:“王爷,你的耳朵还在流血。” 云烨稍稍愣神,眸子忽的茫然起来,像是蒙了层纱雾。 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是吗?” 左耳后面裂了道口子,沿着耳根,很长很长,一直没有结痂。 云烨摸了一手的血,陡然反应过来这伤口是从何而来,便身形僵硬道:“多谢。” 苏十安瞧出了些许不对,蹙着眉问他:“王爷方才是怎么了?” 云烨抿紧了嘴唇,摇摇头:“无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银针取出来之后虽然不再头痛,但他总是会忘记一些东西,有时甚至能一直盯着一处发呆,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用手指蘸取了些药粉,刚想敷在耳后,动作又顿住了。 苏十安喊他:“王爷!” 云烨眼神清明:“没事,刚刚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说着又将药粉放回了瓶内,瓶口合上,还给了苏十安。 “王爷。”苏十安有些无措,干巴巴道,“这药是你亲自配出来的,肯定有用!” 别因为是我的东西,你就不用啊…… 云烨笑了笑:“我知道,但现在我不能用。” 正因为是他调配的,他才知晓里面都含了什么东西。 ——龙骨,麝香 他握住自己的脚踝,只能在心里说一句:太不是时候了。 鱼苗苗虽然活着贝果里,但贝果与枝叶都与他这具身体息息相关,现下他胡闹不得。 原先的他可以不吃不喝的跟谢晏辞耗着,可以凭借着苏十安带来的微薄食粮续命,可现在他不行了。 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回到临昭去。 “苏十安,皇兄准备怎么让你把我带走?”云烨问道。 苏十安稍加思索,他嘴笨,得先组织组织语言。 云烨也不急,静静的等着他。 片刻之后,苏十安说道:“皇后娘娘给了王爷一瓶假死药,是想着……等你想走的时候,便将那假死药吃下去,届时西楚太子无论如何都会给你置办葬礼,送你出殡。” “而你又没入皇家玉蝶,那西楚太子便没办法将你葬入皇陵,最多也是找一处别庄好生安葬,到时候,等你下葬了,我们再去,再去……” 苏十安支支吾吾,最后俩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云烨安抚他:“但说无妨。” 苏十安倒也实诚,勾下头去,继续道:“再去挖坟。” 云烨:“……” 主意是馊了些,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若是这般走了,便是彻底让谢晏辞断了念想。 倒是刚刚好。 苏十安见他不语,以为他生气了,赶紧解释道:“这西楚东宫铜墙铁壁,那太子又看你看的严实,皇后娘娘这法子虽然损了些,但已经是上上策了。” 云烨见他如此紧张,便叹了口气,冲他招了招手。 苏十安动作极其自然的跪在他身边。 云烨想去拍他头,但手抬起来了,最后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苏十安看他。 云烨轻笑道:“你这么笨,岑翊州怎么把你派来了?也不怕咱俩都折在这里。” 苏十安低下头去,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不笨。 此一趟前来是他主动请命的,之前是他没护好王爷,阖该是他将人带回来。 但他不敢对云烨说,他怕自己又被嫌弃。 苏十安看到另一个药瓶,忽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他将药瓶打开,从中倒出了两粒不一样的药丸来,给云烨看。 “王爷,司公子让臣把它们也带来了,过几日你身子好些了便将它们服下,臣找机会把西楚太子引来,到时候你假死,咱们就可以走了。” 那两粒不一样的药丸,正是先前的两颗假死药,云烨放在手心拨弄了一番,低声问苏十安:“你可知晓,那瓶子里为何有五颗这个药?” 苏十安摇头,不知。 云烨喉头发苦,跟他解释:“其实那五颗药是有先后顺序的,吃了第一颗后,要隔上五日才能吃第二颗,再隔十日才能吃第三颗,它会让人脉象逐渐呈现衰弱之势,等到七十五天之后,顺其自然的断绝呼吸。” “在外人看来便是死于病疾,去世的恰到好处,而服用此药的人也能完完全全斩断过往,重新以另一种身份活下去。” 云烨摇了摇头,当初他研制此药的时候,就是怕药性太烈,会直接让人暴毙而亡,这才分成了五次。想法是好,但却忘了给自己留一手,没将这药的用法告诉任何人。 所以啊,即便是之前药在他的手中,他没有过往的记忆,还是起不了作用。 而现在…… 云烨端摩这手上的东西,这俩正是第一五颗,二四在谢晏辞手里,至于三,已经被谢晏辞吞了。 怪不得那日谢晏辞刚服下就会吐血,正常来说,这几日他应该都还在吐。 云烨将手上这两个放在一边,又将其他的药丸拿出来闻了闻,最后都给放了回去。 “都带走吧,我现在都不能吃。” 苏十安:“……” 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那这假死药不能用了,臣便找机会直接将你带走,也就一个东宫而已!” 云烨挑眉:“怎么?你还想杀个七进七出?” 谢晏辞的暗卫营是吃干饭的吗?看不住一个病秧子和一个侯府世子? 云烨笑的万分轻松,像是这几日的困窘之人不是他一般,还有空来安抚自己的侍卫。 他拍拍苏十安的肩膀:“你先确保自己的安全,一切还按照岑翊州安排的来,本王有的是办法。” 他会想办法死一遭的,还会让自己死在谢晏辞跟前。 就像……那个容和一般。 第82章 我就应该杀了你! “咳咳……” “咳……” 西楚的冬日素来有规律,雪停云霁之后便会开始转暖,可今年也不知作何,迎春花开了又谢,大雪去了又来。 东宫尚有一处偏院,内里人很是安静,但天气冷了便会一直咳嗽,只听声音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褥子很薄很破,但覆在身上还是有些用的,最起码能遮一遮寒风。 “咳咳。” 云烨心脏也疼,肺也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混混沌沌,不知今夕何时。 察觉到有人走到了榻边,云烨起着高烧,眼前看不清人,便下意识的喊了声:“十安……” 声音很轻很轻,几乎风一吹就散了。 来人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那口型绝对不是在念叨自己,便抬起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你在喊谁?” 熟悉的嗓音唤回了云烨的神志,他强迫自己睁着眼,去看来人。 “谢……晏辞。” 云烨没去管他捏疼了自己,反而先抬手去捂自己的左耳,然后颤抖着身子往后面靠。 可背后就是墙壁,他能挪去哪里呢? “你来干什么?” 谢晏辞垂着眸,眼神像是淬了冰,毫不怜惜曾经的枕边人。 虽是如此,他还是松了手,抖了抖衣袖,双手负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除了孤,你还能想着谁来?” 寒风乍起,吹得云烨一个哆嗦,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只要肺里灌了冷气,他便咳的停不下来,过了好久好久才像是捡回了一条命一般,止了咳,捂着嘴喘息。 谢晏辞眉头蹙起,嘴上却忍不住冷嘲:“看来没了孤的怜惜,你确实过不好。” 云烨双眸半抬,找不来一丝力气同他辩解。 谢晏辞继续道:“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离开孤呢?孤要是你,即便是同那临昭国的侍卫再欢喜,也会先讨好当下的主子,等有了些许能力再想着假死遁逃。” “哦,不对。你是个聪明的,你一直想掌握点什么来着,只是被我扼杀了,没来得及便只能先吃了那假死药,盼着早日与心上人双宿双飞。” 云烨眼睛涩的厉害,即便是心已经凉透了,听到此番话还是难受的厉害。 “谢晏辞……”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你的话总能比这寒冬还刺骨。” 说罢,云烨挪了挪身子,找一处阴影将自己面庞隐匿起来。 “如果我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信吗?” 他声音很轻,眼眶也很红。 谢晏辞却陡然笑了起来,同样的话语问他:“我也说我只爱过你,你信吗?” 云烨抠着手指,笑出了声。 容和尸骨尚在,丰仪红玉犹存,让他怎么信? 谢晏辞看他这么大的人,蜷缩起来竟只有小小的一团,一时间眼底挫败。 想了又想,揉着晴明穴将自己耐心放宽,说道:“只要你现在认错,我就还让你回平溪宫。” 云烨嗤笑一声,谢晏辞看不见他脸色,却听得到这口吻有多么的讥讽冷硬。 “你来就为了这个?” 鄙薄,轻视,不容置疑的告诉他:我不稀罕。 谢晏辞额间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抬脚走开。 他将手伸到云烨跟前,说道:“解药给我。” “什么解药?” 云烨说完忽然想了起来,是那颗假死药。 那第三颗药,没有前面两颗的缓冲,吃下去没有卧床不起就不错了。 云烨这才去打量谢晏辞的面容,比之原来的确是苍白了不少,也瘦了些许。 但他并没有解药,那颗假死药虽然烈了些,可也只是每日吐上两三口血的事,待过去了这几天,吃些鸡鸭鱼肉,稍微补一补就行了。 “太子殿下,”他抬手示意谢晏辞看看这四周,除了枯枝烂叶便是破布积雪,“你看我像是有解药的样子吗?” “指望病秧子,倒不如指望你那群没用的太医。” “云烨!”谢晏辞咬牙切齿。 “我在。”力气不足但却毫不示弱。 谢晏辞怒极反笑:“我现在甚至怀疑你根本没有吃那个药,那个药从一开始你就是留给我的吧?我的太医无用?三颗药,每一粒的配方都不一样,云烨,你挺能耐啊。” “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吐血,有时上着朝都能直接昏过去,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可我竟然还想着你说句软话我就原谅你,我竟然只把你扔在了这个院子里!” “是我不够狠心。”谢晏辞看着他,眸色痛惜狠厉,摇着头道,“当时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你。” 云烨身形一怔,脚腕上的胎记也随之刺痛起来,像是火烧了一般。 他一把握住,用掌心暖着,另一只手又不停的去捶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谢晏辞想杀了他啊? 不想让他活着却又活不好了吗? 他仰着头,心脏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血淋淋的灌着冷风。 杀了他,谢晏辞就再也看不到这张和容和相像的脸了。 哦,不对,他找到红玉了。 云烨神情一瞬间茫然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眼前究竟是何人何物。 杀了他? 杀了我? 他喃喃的张口:“你杀了我吧……” 谢晏辞瞳孔骤缩,一把甩开了云烨抓着他衣袖的手。 不对,不对…… 云烨意识再度清明,他还不能死,他还有鱼苗苗在。 他还要养鱼苗苗。 云烨猛地离开谢晏辞,甚至翻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角落里。 谢晏辞也跟着后退了两步,唇色苍白,警告他:“呵,你想死?孤为什么要让你如愿?孤偏就让你生不如死!” “我……我告诉你,司淮给你做药,月川给你送吃食,这些我都知道,原先只是我没拦着罢了……,但是从现在起,你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个人,所有你见过的人,孤都会重罚!” 谢晏辞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到门槛处甚至踉跄了下,待离开这间屋子,便赶紧命令下人将门锁上,仿佛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跟着谢晏辞一同来的是宝源,关门之前他面带怜悯的看了云烨一眼,却只见那人眸色呆滞,像是三魂少了七魄。 —— 宝贝们七夕快乐吖!啵啵^3^~~~ 第83章 火葬场倒计时3 夜间云烨起了烧,浑身滚烫,正如谢晏辞所说,这院落再没人踏入。 苏十安也没来。 他现在不求苏十安能来,只希望他能好好的。这人一向木头脑瓜,别因为他折在了这里。 他可是豫侯府的世子啊,出了事皇兄可如何跟老侯爷交代? 脚腕上的颜色越来越深,云烨甚至觉得它烧到了骨头,比心脏还疼。 他一遍遍的摩挲安抚:“你乖乖的,不要闹,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可是没有苏十安在,他就没了食物,没了水,他该怎么让他活下去啊? 他现在连自己都难以保全,又怎么带着小家伙安然无恙的离开? 况且…… 云烨看着紧闭的大门,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谢晏辞白日的那番话—— 我就应该杀了你! 就应该杀了你…… 云烨渐渐松了力道,一点一点的把手抽回。 胎记再次灼热起来。 这次他没再去管,反而任由贝果里的小家伙难耐躁动。 眸色深不见底,像是数九天的寒冰,冷固坚硬。 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为什么还要顾及这个小家伙呢?他的另一位父亲可是要杀了他的,他为什么还要喂养他的血脉? 他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贝果里的鱼苗苗渐渐消停了,好像知道孕养自己的枝丫在嫌弃他,不想要他。 鱼苗苗蜷缩成一团,白藕似的手臂抱住小尾巴,躲在一边瑟瑟发抖。 偏院里的云烨眼泪忽的掉了下来,毫无征兆的,却哭的失声窒息。 胎记不烫了,但他知道小家伙在难过。 因为他的父亲都不想要他。 云烨双手掩面,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心狠,竟然把怒气迁怒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可他该怎么办?他养不活他…… 云烨太阳穴钝痛,像是有匕首在一点点磨肉,几欲作呕。 白日里谢晏辞还说了,如果他愿意说句软话,他就让自己离开这里,回到平溪宫。 说句软话…… 说句软话而已,说句软话他就能养活鱼苗苗了。 云烨犹豫着走下床,向着紧闭的大门一步步而去。 小家伙也是他的血脉,而且难得的得到了贝贝树的滋养,他会是一个好孩子的。 他怎么能将他丢下不管呢?只是道个歉罢了,道个歉他就能活下去了。 云烨拎着破乱的衣摆,走到了门前。 木门不高也不宽,但却很结实,中间留了一道缝隙,能看清外面锁着的铁链。 云烨的手终究是落在了那门上,拍出了声响。 “谢晏辞……” 云烨怔愣着,嘴唇泛白,喉头干燥。 喑哑了许久许久,那染着哭腔的一声终究是被他说了出来。 “谢晏辞,我错了……” 门外冷风呼啸,无人给他应答。 内里云烨额头抵着门框,继续拍打木门,一声接一声道:“谢晏辞,是我错了,你开门吧……” “是我,是我不该私自出宫,还留在外面过夜,是我不该用假死药坑害你,是我想要逃走,是我人心不足……谢晏辞,是我错了,你让我出去吧……” 门外有侍卫的啊,谢晏辞一向会派人看守他,可为什么还是没人回他? 他道歉了,他说了软话啊。 谢晏辞为什么还是不放他出去? 云烨脱力的跪在门前,甲盖外翻的十指在木门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云烨怔愣着,眼泪都不知道怎么流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遗忘了。 是,还有,还有白日里。 他不该嘴硬,不该惹他生气。 “谢晏辞,你让我出去吧,我会听你话的。” 云烨泣不成声,修长的手指血肉模糊,即便木刺戳进了肉里却还是不肯停歇。 此一晚,偏院的木门响了整整一夜,内里人声音哭到嘶哑,却都送给了大雪与寒风。 看守的侍卫觉得天冷,便早早的卸了铠甲,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取暖去了,半夜有人听到了些许动静,却以为是冷风作祟,翻了个身,立马睡熟了。 * 云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没的意识,等他睁开眼时已经到了白日,四肢酸软无力,拖都拖不动。 云烨红着眼睛,看了眼倚靠着的大门,一句话也没说。 墙壁被人敲了两下,有人踩着椅子爬到了墙洞那里,往他面前倒了半碗生米。 “吃饭了。” 下人说完眉眼一斜,毫不在意的离开了。 云烨看着那半碗生米,愣神片刻,便收回视线,强撑着自己爬到了床榻上。 翌日送饭的人倒进来一碗粥,落在草垛之上,刚好覆盖住昨日的生米。 云烨依旧看着,动都不动。 第三日又是一碗生米,云烨终于开了口。 “能给我一碗水吗?” 下人直截了当的拒绝:“想什么呢?给你什么吃什么!” 云烨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下人离开了,可没过多久又折返了回来,手里端了碗水。 “院子里的井水,你喝不喝?” 云烨撑着身子过去,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墙洞那儿。 伸手去接,下人却道:“我不能把碗给你,你张嘴,我倒给你喝。” 云烨什么都没说,乖乖的张嘴,喝到了多日来的第一口水。 一碗水尽了,下人临走道了句:“我也是奉命行事,你我本就无冤无仇,今日我还送了你一碗水,以后你死了,别来找我麻烦。” 云烨倚着墙垂眸,看着那草垛上的生米。 待下人走后便慢慢的蹲下身去,捡那些没有与粥水混在一起的米粒,一点一点的往嘴里塞。 浑浑噩噩数日,云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的。 送饭的下人见扔下去的东西少了些,心下也清楚,再来送饭时便会将云烨喊到跟前,尽量把东西都倒在他手上。 让他吃些不怎么脏的。 “咳咳……” 喉间腥甜混着硬物,顺着云烨的指缝往下掉,脏污了还没吃进嘴里的生米粒,加深了本就带着血迹的衣袍。 云烨陡然回过神来,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干什么? 他有些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他都有记忆,可有些时候他并不知晓,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 好像是他干的,却又好像不是他控制着干的。 他的神思好像出了些问题…… —— 来吧,大半夜的刀一章。 第84章 火葬场倒计时2 “咳咳——” 血腥味儿充斥着鼻腔,粘稠的液体再次涌了上来。 心脏疼的厉害。 闷闷的,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 他蹲在墙角掐自己的人中,一遍遍告诉自己,别睡,别睡,再疼都不要睡。 睡着了鱼苗苗怎么办?再养养他吧。 任凭他如何劝说自己,身体却还是不受他控制,两眼一黑,身子又瘫软了下去。 —— 早朝谢晏辞再度缺席,皇帝身边的福公公说依旧说是身子不顺,惹得一众大臣频频皱眉。 皇太子身体事关国祚,前些日子谢晏辞竟直接昏倒在了这金銮殿上,而这几日早朝也频频告假。 如此下去,朝堂免不得要动荡一番,太子殿下还是早早回来的好。 有大臣握着玉笏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太子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忽患大病?御医可有查出一二来?” 能身穿官袍,立于龙椅之下侃侃而谈,在场诸位,哪个不是成了精的狐狸? 此大臣话音刚落,便有人听出了这言外之意,立马反问道:“梁大人,人生在世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即便殿下贵为皇太子,偶感风寒也实属正常。” 言下之意便是:不就是太子得了个病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么宝贝? 梁丘崇也不甘示弱,蹙着眉头回道:“周大人所言甚是,但太子殿下毕竟是西楚的储君,一举一动都会被百姓看在眼里,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周和颂沉着双眼看他。 梁丘崇举着玉笏,又低着头,刚好遮住了康宁帝看向他的视线,反而同列的周和颂能瞧个一清二楚。 梁大人就这么对他挑了挑眉,颇为不屑。 当然得宝贝着我们殿下,毕竟是皇太子,西楚下一任皇帝,可不是其他什么皇子能比的。 周和颂脸色瞬间漆黑如墨,咬着牙警告周和颂:“别得意太早。” 待他抓住了谢晏辞的把柄,定叫他这一众党羽好看! 朝堂之上唇枪舌战,而他们口中的正主却拎着梅子酒,在那亭阁之上妄想酒醉。 这里是东宫的高地,原先云烨最爱在这亭阁里下棋对弈,累了便会凭栏而坐,一览这东宫各处院落的景色时宜。 可现下只有他一人在这,石桌上也不是棋盘,反而摆满了酒坛杯盏。 谢晏辞原先是拿酒樽喝,后来嫌不痛快,便直接将其扔进了湖里,拎起坛子就往嘴里灌。 酒味儿辛辣浓烈,顺着喉管烧进了胃里,却怎么都抚不平心里那股烦躁。 对,他很烦,他当真是讨厌死偏院里那人了。 他是去要解药的吗?他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去看看他,可这人竟如此嘴硬,宁愿让他杀了他都不肯回来。 只要他说一句想回去,他就会依他的。 平溪宫摆满了好看稀奇的物什,有天灵地宝,有金块珠砾,他从各处得来的好看的好玩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留给他。 可这人一点都不领情,他都不计较药的事了,还想让他怎样? 总不能是亲自将人请出来吧? 谢晏辞摸着那酒坛,嗤笑一声。 “门都没有!” 他可是西楚的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何要对一个男姬低头? 那人只是长得像容和,又不是真的容和,没了他自己能再找一千个一万个人来。 “不稀罕孤,孤还不稀罕你呢。” 是你自己想自生自灭的,孤还仁慈的没杀了你,孤何错之有? 汉白玉桥上跑来一抹赤红色身影,小短腿蹬着地,尾巴在空中一摇一摆,甚是灵动。 “嘤嘤——” 小桃花嘴里不知从哪里叼了块儿破布,奔到谢晏辞跟前,将东西放在了他跟前。 “嘤嘤。” 它咬着谢晏辞的衣袖,让他看。 破布脏污的厉害,根本看不清其真实容颜,谢晏辞皱着眉将他揪了起来,抱在怀里,厉声指责道:“谁看顾的小桃花,让它往厨房跑什么?” 叼着块儿抹布来,染了病可怎么办?这小家伙可是除了他,陪云烨最长时间的人,等云烨出来知道小桃花病了,指不定又要闹哪样。 被责问的下人低着头,没一个应答的。 这几日他们都战战兢兢的,主子性子阴晴不定,指不定就因为什么事情发了火,难伺候的紧。 “嘤——” 小桃花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谢晏辞不敢弄疼了它,把它放下来它却又不肯走。 小桃花跳上石桌,继续去咬那块破布,还往谢晏辞手边推。 谢晏辞拧着眉将布料从小桃花嘴里抽出来,小桃花眸光莹莹的看着他,却见他抬手一挥,直接将东西扔远了。 小桃花叫声瞬间凄厉起来。 它跳下桌,去咬谢晏辞的衣摆,四爪蹬地,拽着他。 谢晏辞心气一堵,这小家伙平日里就亲云烨多些,对他经常拳打脚踢,可这几日它的衣食父母一直都是自己,什么东西都是他亲手喂的,却还是不得它一点好。 谢晏辞掰着小桃花的嘴,将衣摆扯了下来,揉着太阳穴把它扔给了下人。 “带回平溪宫去,别再让它往外跑了。” 跟它主人一样,都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送走了小桃花,谢晏辞独自一人继续吃着酒,当初他同容和一起埋下的东西,过往他有多珍惜,现下他就有多奢侈,一坛接着一坛,怎么着都浇不灭心里的苦闷。 明明原来只要稍微喝一点点,什么忧愁都会散了了,这次是怎么回事? 谢晏辞醉了,手肘撑在石桌上,嘴上却一直呢喃着:“云烨……” 他自己都分不清喊的是谁了。 当初容和临死之前,忽然对他说想改个名字。 想该做“云烨”,因为这两个字都是光明的意思,他说他这一生过的太过黑暗,下辈子想一直生活在阳光下。 他一直不懂容和这番话的意思,可他第一次见到云烨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觉得这二字倒是极其的适合他。 明明就是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把容和临死前想改的名字,安插在了云烨身上。 说起来,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云烨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谢晏辞轻笑一声,笑自己还真是喝醉了,现在想这事儿干什么? 风大了,他起身想回去,却被一人叫住了脚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留步!” 谢晏辞转过身,是偏院里给云烨送饭的人,他记得他。 他还对这人说过:往后不必给屋内人好的伙食,反正他也不稀罕。 谢晏辞看清来人,忽然笑了出来,仿佛一直以来的烦闷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那屋内人终于受不了那里,让你来求孤了?” 送饭的下人跑的满头是汗,想起方才在墙洞见到的场景还直打哆嗦。 “不,不是的……” 下人惊魂未定,喘了好久好久才浑身颤栗道:“殿下,那人好像要死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 谢晏辞瞬间酒醒了个彻底,手里坛子扔下,推开这下人就往偏院而去。 第85章 火葬场倒计时1 偏院之中。 云烨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洇湿了大片被褥,俯身趴在榻边,缓了好久才有力气起身。 连着几日都在咳血,心脏也刺痛的紧,有时候疼的神志不清了,他甚至都在挠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将那块儿掏空了才好。 “咳咳。” 云烨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掩唇轻咳。 手指黏腻,血丝顺着指缝往下淌,又在褥子上晕开了几滴红墨。 云烨看着自己的手心,脸色灰白。 他怕是,真的要活不长了…… 可鱼苗苗要怎么办? 云烨额头抵着墙壁,没一会儿双眸便涣散起来,皱着眉,一下接着一下的捶自己胸口。 “疼……” 他低声道。 想找东西把心脏给剜出来,剜出来了就不疼了。 满屋子的找锐器,可谢晏辞块瓦片都没留给他,又上哪儿去找能动手的东西? 云烨找不到,便瘫坐在床榻边,用手指去抠,去挠。 不一会儿胸口处便鲜血淋漓,原先谢晏辞留在那里的海棠花也面目全非,只剩下骇人的一道道疤痕。 衣衫半掩,露在外面的肩膀不一会儿便冻的紫红。 云烨只一下一下的挠着,脑中只想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拿出来了就不疼了。 “嘤嘤——” “嘤嘤——” 他听到了有东西在叫,像极了猫崽子,毛茸茸的,扯了他的衣摆又爬上肩头给他扯衣衫。 似乎还觉得他穿的单薄,爬上床榻把角落里的被子脱了出来,往他身上披。 云烨回过神时只觉得脸颊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舔他。 转头看去,小桃花正蹲在他的肩膀上,用尾巴遮住他裸露的皮肤,伸着舌头触碰他。 见他似乎恢复了正常,小桃花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仰着头看着他哭。 “嘤——” 云烨难以置信的看着它,笑了一声:“你怎么跑过来了?” 他伸手想去抱它,却看到自己满手的鲜血,便又缩了回来。 小桃花蹭了蹭他,从肩膀上跳到他怀里,两只前爪踩了踩他的肚子。 云烨眼神一下子缱绻了,看着这小家伙,隔着衣袖摸了摸它。 但没多时眼神便晦暗了下去,眸中难掩悲伤,对着小桃花道:“你本可以见到他的,可现在我养不住他了,他很快就要走了。” “跟他道个别吧……” 云烨唇角轻勾,神情是柔和的,眼尾却是通红的。 小桃花不解他话中之意,但还是乖巧的顺着他的力道,如他所愿的蹭了蹭他的腹部。 云烨道:“原本我以为,会只有我自己知晓有个鱼苗苗存在过,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世上便又多了一个记得他的生灵。” 他俯身在小桃花脸上亲了亲,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 “你是个有灵性的,找个机会跑出去吧,别在这东宫待着了。” 这小家伙是他养的,现在谢晏辞恨不得杀了他,又怎么会善待于他呢? 云烨心脏又疼了起来,他趴在地上,把自己的拳头搁置在下方。 “走吧,别在这儿了……” 小桃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叫声逐渐凄厉起来,咬他的头发,扯他的衣袖,想把人拉起来。 可它终归是不能如愿了。 云烨已经没了力气,只能趴在这地上,哪里都不想去了。 我站不起来了。 小桃花,我站不起来了,别拉我了。 他就这么看着小桃花着急,又是叫又是哭,而他只能趴在那里流泪。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消散之前小桃花还是没有放弃,守在他身边叫唤。 脚腕的胎记沾染上温热的血,云烨侧头倒在地上,在心里道了句—— 来世再见。 * 临昭国,水云殿。 族长和阁老没日没夜的守在贝贝树前,亲眼看着贝果里的鱼苗苗躁动,不一会儿便像失了力气一般,安静了下来。 阁老张口,刚想问是怎么回事,便见那贝果成了团血泡,鱼苗苗挣扎着似要逃窜出去。 “坏了坏了坏了!” 族长见大事不妙,赶紧去安抚这个小鱼苗苗,没一会儿鬓角的鳞片便蔓延到了眼尾。 阁老同样瞪大了双眼,心惊胆战的看着那贝果,生怕他真的掉出来了。 想问怎么回事,但还是先行忍了下来,只静默的守在一边,看着族长忙活。 不只是鳞片,就连眉心的波纹也在一道接着一道的消失。 族长没顾及这个,反而张口对着那鱼苗苗道:“好孩子,老祖宗知道你是为了我那不省心的玄孙,但是没事的,你放心,有老祖宗在,你听话。” “你乖乖的,好不好?” 小鱼苗苗还是不乖,两只小手挣扎着,想把贝果挣破。 族长见他是铁了心的想死,便直接道了句:“他死不了,老祖宗肯定把他保下来,你别动了行不行?” 再动我这浑身解数都用上,也不够你父子俩折腾的了。 小鱼苗苗听的懂他说的话,见他给了保证,果然安分了下来,手臂抱着尾巴,当真是一动不动。 族长:“……” 血泡泡还没散去,族长手上不停,嘴上却忍不住念叨:“这才多大都猴精猴精了……” —— 云烨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血红,心脏也沉的厉害。 他爬起身,光着的双脚动了动,只觉得小腿脚趾处处黏腻,像是沾满了血沫子。 他看不清,但他知道,鱼苗苗不在了。 即便是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可还是没让这个小家伙活下去。 云烨看了看满身狼狈的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他爬到榻上去翻找,数日来的忍耐全部爆发出来,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他想让自己好过一些。 口中喘着粗气,眼神迷蒙着,待翻出了那东西便松了口气,仰躺在榻上,像极了涸辙的鱼。 等力气恢复了些,便握着东西翻过身,趴在那里。 发丝黏腻着血污,垂落在侧,他指尖颤抖着再次去摸手中物什的花纹。 这簪子本是要送出去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他便揣在了身上,久而久之的就养成了习惯,竟没想到,来此处时他身上也还带着。 鲜血再次充满了喉腔,顺着唇角往下滴落。 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云烨摸到尖端,握着簪子的另一头将它竖立起来,对准了胸口。 紧接着身子猛地一沉,木簪划破衣服,穿过皮肉脏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大股鲜血从口中涌出,在身下积做一滩。 云烨翻过身去,躺在那里,双眼失焦的看着房顶。 这下好受多了…… 第86章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久违的木门被推开来,上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再次站在了这里。 谢晏辞脸上滚烫,方才喝的酒被冷风一吹,尽数上了头。 可他一点醉意都没有,反而心里止不住的恐慌,上次这般还是云烨落湖之时。 “云烨!” 谢晏辞拖着厚重的狐裘往里走,待看到榻上情状时,瞳孔骤然一缩,指尖都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 褥子上的血迹凝成了紫红色,早已不知干涸多时,软枕衣领上的到还鲜红,胸口插着根木簪,血液洇洇的往外冒。 衣衫发丝粘连做一团,静静的躺在血泊里,铁锈味儿扑鼻而来,能激的人忍不住作呕。 反观榻上躺着的那人,只双目微微的阖着,气息微弱,偶有几缕血丝顺着嘴角往下淌。 谢晏辞止在原地,难以置信的张了张嘴,神思却忽的茫然起来。 时间像是静止在了那里,谢晏辞感觉呼吸都被遏制了,天旋地转了好久好久,他才重新找回了喘息的方法。 “云烨……” 他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床边。 “云烨!” 谢晏辞手脚并用,膝行着爬到云烨跟前,想碰他却无从下手。 指尖是血肉模糊的,锁骨胸膛处处都是抓痕,就连小腿脚趾都在流血。 谢晏辞掀开他的衣摆去看,只见双腿赤红粘稠,根本找不到伤口所在。 “云烨,云烨……”谢晏辞六神无主的唤他,撑着床沿站起身,要将他抱起来。 “你给孤醒醒,孤可还没允许你死呢。” “孤说了,要让你求死不能,孤可还没折磨够你呢,你怎么能死了呢?” 怀中人轻的厉害,像是抱了团毫无重量的羽毛,总感觉一阵风吹来就没了。 谢晏辞抱着云烨往外走,脑中一片空白,只晓得得先给这人找太医。 云烨脑袋顺着力道栽进了他的臂弯里,唇口朝下,嘴里积攒多时的血液争先恐后的往外出。 这几日天气回了冷,谢晏辞穿的很厚,衣袍外面还披了层狐裘,可就是这里里外外的冬裳挡着,谢晏辞走了两步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胸口一片濡湿,一热又一凉,像是沾了水被冷风吹透了。 谢晏辞低头看去,这一看,就又跪在了地上。 他搂着云烨,指缝贴着簪子,去捂他胸前的伤口。 “烨儿……” 谢晏辞喉头一紧,瞬间泣不成声。 “你别睡,你醒一醒,把眼睛睁开好不好……” “你别吓我了,我带你去找太医,你别……你别这样,我害怕了。” “我不关着你了!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了!好不好?” 没一会儿他就满手的血,顾得了胸口的,却止不住从嘴里汩汩涌出的。 谢晏辞双手都在颤抖,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知道云烨这是跟他玩真的了,出了这么多血,哪儿还能救得回来?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对不对?”谢晏辞目眦欲裂,看着怀中那人喃喃自语。 “我信了,云烨我真的信了!就算是在骗我我也认了!” 额间青筋暴突,谢晏辞就这么盯着云烨,可看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反应。 “怎么还不醒?”谢晏辞去摸他的脸,像是着了魔一般,“孤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醒?孤说了你这次骗我无罪,你还害怕什么啊?你睁开眼啊?!” “咳咳……” 臂弯中的人轻咳两声,如他所愿的悠悠转醒,不仅如此,还一扫之前的灰青惨白,整个人面色红润,嘴唇也有了血色。 就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 人醒了,可谢晏辞心里慌的更厉害了。 “云烨……” 他指尖颤抖着去摸他。 云烨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 心脏脉搏跳动的厉害,是这具身体在负隅反抗,想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云烨知晓自己时间不多,他真的要走了。 可惜了,没能见兄长最后一面,也没能与苏十安告别。 他的师父,他的家人,都在等他回去,就连苏十安也一直以为他能有办法逃出生天。 他本也以为是可以的,可他高估了自己。 命运没有这么眷顾他,他注定要走到这里了。 眼前走马观花,他这一生虽然不长,但多是富贵安乐,未曾吃什么苦。 含着金汤匙出生,父皇母后宠爱,兄长护佑,就连师父也视他如若珍宝。 可临到头了,想起更多的却还是眼前这人。 与他在一起的种种都太深刻了。 是他不该逞强,拖着病体来还人情,最终因果轮回,一报还一报。 孽缘,孽缘…… 云烨睁开眼去看谢晏辞,轻声道: “谢晏辞,其实我是该感谢你的。” “你救我于陋巷,续我性命。” “赋我膏粱文绣,护我安乐。” “予我温言软语,以悟其情……” “咳——”云烨咳了一口鲜血,又将狐裘染红了一处。 谢晏辞听他说着,眼眶霎时酸疼的彻底,心脏像是被紧紧攥着了一般。 “烨儿……” 谢晏辞嗓音沙哑,低着头,眼泪顺着鼻尖往下掉。 他何以称得上云烨这般说。 救他是因为他的脸,护佑他是想把他永远圈禁在自己身边,而喜欢他爱慕他,皆是把他当做了容和的替身! 他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是他对不起云烨在先,又怎担得起他一个“谢”字? “烨儿,我带你去找司淮,去找姜华清,等你好了咱们再慢慢说,好不好?” 谢晏辞抱着他又要站起身,云烨抬手拍了拍他,轻飘飘的一句便卸了谢晏辞所有的力气。 “来不及了……” 一切都晚了。 鱼苗苗已经没了,他也活不了了,就算师父在这里也是回天乏术。 谢晏辞愣了愣,随后扯着嘴唇笑:“来得及,来得及,烨儿你先别睡,一定来得及。” “谢晏辞……” “我在,烨儿我在,我就在这,你说什么我都听着,我都能听清!” 只要你别睡,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鲜血顺着云烨的嘴角流淌不止,云烨强撑着精神,口齿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眼眶里积满了泪水,就这么就看着谢晏辞,眸色涣散的往下掉。 “其实,即便是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恨你!” 云烨声泪俱下,在他怀里颤抖着身子哭诉。 “谢晏辞,你欺我,瞒我,囚我,辱我。” “你救我是因为容和,爱我护我,都是因为容和。” “我是他的时候,你万般柔情,爱我如命。” “可我不是他的时候,你逼着我自生自灭,什么都不肯给我了。” 云烨说到最后,心跳已经要平缓无息了,他连呼吸一口都是难的。 “谢晏辞,我后悔让你救我了。” 那日在陋巷,他不该伸手去抓他衣摆的,他不该向他求救的。 云烨猛地攥紧他的衣领,抬起身,用最后一丝气息同他讲最后一句话。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话音落下,云烨身子也坠入了他的怀中,抓着他的手指瞬间脱力,再也抬不起来了。 “云烨!!” 东宫偏院之中,只剩下谢晏辞撕心裂肺的哭喊。 再没人回应他。 第87章 谢晏辞:谁死了? 珊瑚玛瑙串依旧鲜艳欲滴,金色的小铃铛却不复往日声响。 谢晏辞抱起云烨,带他越过了囚他多时的门槛,神色平静死寂。 云烨身上的白裳早已没了原先的模样,谢晏辞解下狐裘,覆在他的身上,堪堪蔽体。 小腿脚趾裸露在外,血稠沾染着泥土蜿蜒而下,浸入那铃铛之中。 谢晏辞走的每一步它都在摇晃,但却闷在血浆里,发不出一声脆响。 夹道的宫人碰上他们,逐一列向一旁,纷纷对谢晏辞请安。 沉风往他这里走,隔了老远便闻到了血腥气,待看到谢晏辞怀中的人儿时,心下了然。 “主上……” 谢晏辞像是没看到他,只一味的沿着连廊往平溪宫走。 沉风让了道,跟在他身后。 宝源伫立在平溪宫门口,看到谢晏辞亲自将人抱了出来,赶紧迎了上去:“殿下要将云公子带回来了?” 谢晏辞一语不发,抬脚入了平溪宫。 宝源甚是不解的看向沉风。 后者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不敢靠的太近,只透过屏风隐约去看。 谢晏辞将人放在了榻上,扯去狐裘,看了云烨良久。 原先平溪宫没有地暖,这几日云烨不在,他便差人翻整了一番,想着到时候人回来了,不用烧这么多炭也冻不着了。 地上的砖石是翻了新的,床榻也换了一个,案几上的官窑花觚依旧艳丽,朝着床头绽放。 谢晏辞就坐在那里,沉默的好似块儿石雕,许久许久才动了起来。 他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抬手拨开云烨脸上的发丝,还命人送热水来。 水送来了,谢晏辞拿着帕子给云烨擦拭,脸颊,脖颈,锁骨,胸膛…… 没一会儿水就变得血红,不能用了。 谢晏辞看了看手里的帕子,陡然将其扔进了盆中,吩咐道:“来人,再送些水来,云公子要沐浴。” 沉风听罢赶忙开口:“殿下,先让司公子来看看吧?” 出了这么多血为何不先行救治?身上若有伤口,沾了水可是要溃烂的。 谢晏辞愣了愣,应道:“也好……” 司淮被人带来了,一路上都在心神不宁。 每次他去,王爷都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现下他被关在太医署多日,突然被放出来,肯定是出事了。 八成还是九王爷。 司淮拎着药箱,入了内室,待看清榻上情状,耳间一阵轰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啪嗒一声。 手上一软,药箱摔在了地上。 他快步走前去,手指搭在了云烨脉上。 又探他鼻息,摸他颈间动脉。 呼吸逐渐的急促。 “……心跳呢?”他颤着声音问谢晏辞。 后者只垂眸,静静的看着榻上人。 司淮拽着他的衣袖晃他,不停的问:“怎么回事啊?人呢?人呢?!!” “谢晏辞!” 司淮扯破了嗓子质问:“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敢的!” 他是九王爷啊,这么金贵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草草的没了生命呢? “为什么啊?”司淮哭的像是个泪人,一动不动的盯着谢晏辞看。 “他对你不好吗?他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他?” 谢晏辞一句也不回应,神色淡漠,不见任何的悲痛。 他撇开司淮,沉着声问:“能拔掉吗?” 他说的是簪子。 一瞬间,司淮浑身的血凉了个彻底,难以置信谢晏辞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能做到这么冷心冷肺?他与九王爷相处这么久,竟一点情谊都没有。 九王爷都已经断了气息,身子都凉透了,他竟没有丝毫的动容。 哪怕是一滴眼泪,他都没有掉。 簪子取了之后,谢晏辞便不再让他碰,拿了伤药亲自帮云烨处理。 司淮就站在一旁,无声的看着。 苏十安得了消息赶来,到了却也跟沉风一样,在屏风处止住了脚步。 他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看着谢晏辞动手上药,帮云烨擦去血污。 谢晏辞动作太过平和,看云烨的神情也平淡无波,就像是……在看没事人一样。 苏十安心下复杂的厉害。 这西楚太子,当真是无情的很。 药上的很慢很慢,胸口的血已经固在了一起,谢晏辞像是没看见一般,只一味的往上撒药。 胸口完了还有耳后,左耳后面的那道疤痕,是他亲手扯出来的。 谢晏辞无动于衷。 还有指尖的皮肉,上面混着一根根木刺,谢晏辞挑了灯,一个一个的给挑了出来。 “手指头上怎么都是伤?都没让你干重活,怎么给搞成了这样?” 语气温柔仿佛回到了从前,像极了临睡前在同云烨故作调笑。 几个下属心里越来越沉,直到谢晏辞处理好一切,吹了烛火,要抱着云烨一同入睡。 “主上!” “殿下!” 沉风与宝源同时喊道。 谢晏辞像是没听见,只将人搂在怀中,还低头在人额上亲了一口。 “太子殿下,人都死了,你做这些还有意义吗?”司淮双手攥紧,红着眼眶道。 谢晏辞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眼神狠厉的看他。 “谁死了?” 司淮毫不留情的戳穿他:“怎么?人都死了你装什么深情,他活着的时候你百般虐待,现在人没了,太子殿下又想当情圣了?” 谢晏辞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重复的问了一遍:“谁死了?” 司淮刚想说什么便被苏十安拉走了,宝源见状不对,试探性的问了句:“殿下,云公子他……” 谢晏辞看他一眼,让他噤声,赶紧拍了拍怀里这人,轻声回道:“烨儿睡着了,你们小声些。” 宝源心里咯噔一声。 想再说些什么,谢晏辞却已经放下了床幔,拉过被子盖住了彼此。 宝源看向沉风,后者脸色同样凝重。 两人从平溪宫退出来,苏十安也已经带着司淮回来了。 不知道苏十安说了什么,司淮现下情绪好了许多,不再跟方才那般,恨不得撕了谢晏辞才好。 宝源问道:“现下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自欺欺人,非要骗自己云公子只是睡着了,还搂着尸身一同入眠。 死者为大,太子殿下就算是再不愿接受,也总不能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吧? 沉风思考良久,说道:“备水晶棺吧。” 第88章 旧衫换下,喜服着身 找不到水晶棺,苏十安便带了个上好檀木的回来。 沉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这棺材,疑惑了句:“底子怎么这么厚?” 再厚些,都能塞下一个人了。 苏十安摇摇头,表示不知。 沉风没多想,让下人将棺材搁置在了一旁。 * 平溪宫内。 谢晏辞抱着云烨不肯撒手,无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用。 “怎么还这么凉?我再给你暖暖。” 说着便将云烨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把人往怀里搂紧了些,低头去蹭他的额头。 “烨儿,方才咱们说完日子了,该说婚服了。” “西楚还没有过娶男子为妻,找不到相关的礼制借鉴,临昭国倒是有过,他们的先祖取过男子为后,还有当今的临昭皇帝也是,到时候我去找他们取取经,看婚服怎么相配,好不好?” “临昭国喜蓝白,但你喜欢墨色的,到时用玄色做婚服也不是不行。” “你喜欢什么花纹?西楚衣服上多绣祥云,到时候就用这个作衬,其他你还喜欢什么就同我说,我让绣娘加上。” “盖头就不用了,到时候咱们两个都束冠,我这就让人去打一副来。” 谢晏辞一人唱着独角戏,无人回应。 他摩挲着云烨的脊背,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声音沙哑道:“你看你,也没同我说过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都要我自己来猜……” “云烨,你醒醒吧,看我一眼。” 谢晏辞埋首在云烨颈间哽咽,他到现在都觉得这是黄粱一梦,云烨还好好活着,什么都没发生。 可他心里刺骨的疼,每每想到云烨已经没了生息,他都恨不得掐死当时的自己。 怎么就这么混呢? 就算他再不喜欢自己、再坑骗自己,他都不该把人关到那里去啊。 明明知道他身子不好,明明知道他受不了寒,他还故意这么做,故意往云烨最痛的地方下刀。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啊…… “云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想讨得云烨的原谅,可每当话要说出口时,他总能想到云烨满身是血的时候,拽着他的衣领,不惜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他——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谢晏辞顺风顺水二十载,从未如这次一般,痛彻心扉,恨不得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母后去世的时候,他还小,尚不知什么是别离。 容和去世的时候,他虽痛心,可却也没有现下这般,想撇下一切跟云烨一起走。 他抱着云烨哭,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偌大的平溪宫内只听得到他的悲戚。 “别离开我,云烨,你别走好不好。” 他想回到过去,可没人能帮他。 沉风等人站在门外,静声听着内里的动静,无一人上前推门。 良久之后,苏十安看着廊檐上的雾珠,开了口:“把云公子带出来吧。” 沉风离他很近,刚想应下声来,却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对。 “月川,你声音怎么了?” 上次他便想问了,只不过月川一向少语,那声音大致一听无甚区别,可若是仔细琢磨了,便能觉察出不对来。 苏十安敛眉,神情异常自然:“从临昭国驿馆回来,便这样了。” 沉风眉头未舒,还在盯着他看。 可后者神情一直都很坦然,没有任何的反常。 刚巧司淮出声打断了,问了沉风一句:“云公子咽气多时,再不下葬怕是有伤殿下麟体,沉风大人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沉风收回了心思,没再过多怀疑苏十安。 只心里想着,上次临昭国使臣把他打得不轻,回来便养了许久的病,这嗓音,怕也是那时伤了。 说来从那之后,他便很少碰到这人,不是在养病,就是在养病的路上,总能把殿下惹毛了然后给他一顿教训。 沉风想去回司淮的话,但还是先对苏十安来了句:“这几日主上心绪不稳,你便离他远些,别再挨打了。” 苏十安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好。” 沉风没再管他,转而推开了平溪宫的大门。 “还请主上节哀。” 司淮看着他。 沉风叹了口气,主上的事情向来没人能够插手,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人劝醒。 内室许久没了动静,正当沉风要上前查探时,谢晏辞来了句:“去找绣娘做婚服,孤要同烨儿成亲。” 几人瞬间瞪大了双眼。 沉风劝道:“殿下三思,云公子已然薨逝,殿下又怎能同死人成亲?” 谢晏辞不管不顾,铁了心的要这么做,还要沉风去挂红绸,贴窗花,甚至要给各路官员都下上拜帖。 司淮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扶着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 “疯了,简直是疯了!” 谢晏辞竟然想同死人成亲,堂堂一国太子竟然主动要与他人冥婚! 折活人阳寿,扰死人精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怕不是想同九王爷同归于尽,让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苏十安同样抿紧了嘴唇,不是为着谢晏辞的疯魔,而是在想另一桩事。 原定的计划里,九王爷服了假死药后,三日之内必须将人带出,活人皮肉鲜嫩,死人三日后便会模样大变,到时候什么都藏不住了。 眼下虽不知九王爷是如何假死的,但他还是三日内将人带走的好,可谢晏辞若是执意与九王爷成亲,那便有些棘手了。 谢晏辞大手一挥,掀翻了诸多杯盏,对着外面吼道:“还不快去!” 几人不再耽搁,沉风见劝不动便打算顺着他来,可出了平溪宫便对月川说:“去找陛下,就说云公子已死,太子殿下要同其冥婚!” 世上能劝住谢晏辞的人并不多,除了故去的云烨,沉风还能再想到的人,便是康宁帝了。 谢晏辞要的赶,沉风便让绣娘翻拆了之前绣好的婚服,那些备下的,但却没能用的上的。 拿回来后谢晏辞便开始给云烨换衣,原来沾满血迹泥尘的衣衫终于褪了下来,谢晏辞细致的帮他擦拭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旧衫换下,喜服着身,谢晏辞为他梳了发冠,涂了口脂。 胭脂给脸色添了生机,谢晏辞痴痴的看着,一瞬间觉得云烨还活的好好的,只是睡着了罢了。 —— 宝子们,茶茶看了评论又来了~~~ 云烨不是假死,他自己也认为是真的要死了,但是他是被贝贝树承认过的生灵,贝贝树上的根系不灭,他便还有一线生机,族长便是用这个在给他吊着一口气。(私设啦,宝子们千万别深究,不然谢渣渣直接就无妻徒刑了!) 宝子们可以理解为,受和鱼苗苗真的是死在谢晏辞手里过的,能活下来靠的是祖宗庇佑,所以后面谢渣渣火葬场应该能追半本,剩下的进度条都是为他准备的。 第89章 布料 苏十安看着地上换下来的衣服,垂着眉眼,心里颇为复杂。 他想将衣服捡起来带走,可手指刚碰上便被谢晏辞制止了。 “别碰。” 苏十安手指搓了搓衣服,即便心里不舍,但还是放下了。 他走到一旁,静默的看着谢晏辞拿起衣服,一层一层的整理好,搁置在了木施上。 同他的朝服放在了一起。 苏十安抿紧了嘴唇,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这衣服,主上不打算清理掉吗?” 以他这些时日的了解来看,谢晏辞应是不喜欢王爷的,甚至是恨他入骨,想要杀掉他。 但现在为何又要抱着尸身睡觉,留着满是血污的衣服呢? 苏十安想不通,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怎会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其实,比起这句话,他更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衣服虽然带着脏污,但也是王爷的东西,若是谢晏辞不要,能不能……给他? 谢晏辞不要的东西,他愿奉若至宝,一直珍惜下去。 “不了。” 谢晏辞摇头,让他退下。 苏十安敛着眉眼,沉默了好久才离去。 谢晏辞将衣服挂在木施上,从亵衣到外裳,亲手去抚平上面的每一寸褶皱。 这套衣服他记得清楚,料子是织金锦的,当初康宁帝把布匹拨给他的时候,他专门让宫里的绣娘裁成了两件,一件云烨的,一件他的。 上面的纹样是鹤羽和白海棠,可眼下云烨这件,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血迹浸透了布料,干涸在上,把原先的茶白色遮的一干二净。 谢晏辞越看心里越痛。 “云烨……” 眼眶一红,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 他根本就不敢想,当初把云烨扔在那偏院之中时,这人究竟有多难捱。 谢晏辞颤抖着手指,去弹上面的浮尘,从衣领到下摆,每一处褶皱都在他手中过了个遍。 他看的仔细又深切,就好像在透过这衣服,去看它当初的主人。 衣摆很长,都堆叠在了地上,谢晏辞将其展开,却发现下摆少了一块儿。 谢晏辞看着那破口的布料处,忽然站起身,发了疯的冲出平溪宫,跑进了雪幕里。 “殿下!” 宝源一直守在门口,见谢晏辞不顾一切的往外走,赶紧追了上去。 “殿下,下着雪呢,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谢晏辞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嘴里念叨着“烨儿”,登上那亭阁,好一顿找。 亭阁之上翻个了遍,太子殿下又一头扎进了雪地里,赤着双手,不停的在积雪里摸索。 雪旋花越下越大,宝源拿着伞赶到时,谢晏辞发丝肩膀上都染了白。 “云烨……” “云烨……” 太子殿下边哭边喊,手指冻得通红,可怎么都不愿意离开。 宝源在一旁为他撑伞,看他这般便问道:“殿下可是在找什么东西?奴才来找吧,这天寒地冻的,您别伤了身子。” 谢晏辞丝毫不理会他,像是成了痴:“烨儿,烨儿……” 那衣服上少了一块儿,看断口是被人撕开的,可那偏院之中,没有他的命令又有谁敢去呢? 原先他没注意,方才看了那料子才反应过来,之前小桃花叼在嘴里的,不正是少的那块儿吗? 小桃花跑去了偏院,找了云烨,看出他活不久了便撕了他的衣衫,来找自己求救。 可当时他干了什么? 他在喝酒,在埋怨云烨的不是。 看到小桃花嘴里的破布后,还斥责它跑去了厨房,叼了块儿不干不净的抹布来玩。 小桃花拽他衣袖,想把他带去偏院,可他抬手将那块布料扔进了雪地里! “烨儿,我的错,我的错!” 谢晏辞哭的泣不成声,堂堂一国太子,穿着一身喜服跪在雪地里,不停的翻找,不停的忏悔。 若当时的他没有喝酒,没有把那块布料不当回事,他是不是就能提前赶到,云烨是不是就不会自戕? 都怪他,都是他! 要不然云烨就活的好好的了…… “宝源,是我害死了云烨,是我混账!” “我都干了什么啊!……” 宝源跟着谢晏辞这么多年,他认识的太子殿下,从来都是矜贵无双、算无遗策的,何时这般不管不顾的刨雪的? 他声音染着哭腔,怕极了:“殿下,你别这样,人各有命,云公子只是命不好罢了。” 谢晏辞把他推开,仍然不肯起身。 宝源红着眼眶,碰到云公子的事情,他也没办法道清楚个一二来,只能说因果轮回,一切都有命数。 索性将伞搁置在了一边,对谢晏辞道:“殿下您找什么,奴才跟您一起找。” 谢晏辞说了那块布料,还说了时间,宝源定神一想,只道谢晏辞怕是找不回来了。 谢晏辞愣在原地:“为什么?” 宝源道:“殿下,这院子里的积雪,檐廊下的琉璃,每日都有下人洒扫的,云公子那块布料,应该早就被清出去了。” 宝源本以为谢晏辞不会再找了,准备扶他起身,不料他推开自己,脚下踉跄的往宫外去。 “殿下你又要去哪儿?” 谢晏辞膝上还带着雪,衣袖下摆湿了个透,就连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是通红。 他道:“还能找回来,没那么快运出宫,还能找回来……” 这几日一直在下雪,宫里的弃坑内肯定能找到,再不济就去宫外,去城郊! 就一块布料而已,能找到的,肯定能…… 宝源想拦却拦不住,只能帮他举伞挡雪,跟了一路,劝了一路。 好在抬脚刚出了东宫,便碰上了康宁帝,宝源这才松了口气。 “干什么去?”康宁帝沉着脸问道。 谢晏辞只看了他一眼,连句“父皇”都不叫,径直往外走去。 “站住。” 康宁帝眸光深沉,转身看着一身婚服的儿子,淡淡的问了句:“你不是还要成亲吗?” 谢晏辞身形一顿,这才去理会康宁帝。 他看着自己的父皇,问道:“你不阻止?” 康宁帝叹了口气:“你听吗?” 谢晏辞沉默。 他为什么要听? 康宁帝低眉看了看他的衣摆,绛红色的喜服染成了深红,摇头笑了笑,对着跟着自己身后的下人说道:“去吧,帮太子殿下找找。” 第90章 骨灰分开扬 谢晏辞运气不错,找回了那块儿布料,回来的时候将其放在手心里,攥的死死的。 平溪宫内放了口檀木棺材,一进门便能看到。 谢晏辞让挂上的红绸也都换成了丧幡,康宁帝稳坐梨花木椅上,让下人点香摆贡。 谢晏辞一瞬间瞳孔骤缩,抬脚踢翻了烧着纸钱的火盆,对着康宁帝质问:“你干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康宁帝使了个眼神,让下人把火盆整理好,重新点起来。 谢晏辞抬脚就要把人踹到一旁。 “压着他!” 下人逃过一遭,康宁帝也终于变了脸色。 手里的珠串摔到谢晏辞跟前,厉声道:“晏辞,你看看你,还像话吗?” “垂髫幼儿尚知礼仪规矩,你堂堂西楚皇太子,竟连一个死人都不肯放过!” 谢晏辞双眼通红,被桎梏着跪在康宁帝跟前,他道:“你懂什么?” 随即嗤笑一声:“你什么都不懂!” 康宁帝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儿子很是失望。 “朕不管你,并不是认同你,而是觉得你能处理的好,可你看看现在。” “你是西楚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你这样成何体统!” 谢晏辞低着头,闭了闭眼,许久才轻声道:“你废了我吧。” 废了我这个西楚太子,废了我这个皇子的身份……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没了云烨,一切都不重要了。 康宁帝眸光一戾,额间青筋直跳。 “你再说一遍。” 谢晏辞没有丝毫的犹豫:“父皇正值壮年,膝下子嗣不薄,没了儿臣,你还可以再找他人来做储君。” “谢承泽是贵妃之子,外祖是当朝右相,从小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人比他更适合这太子之位了……” 反观他自己,母后早逝,从出生起便讨不得康宁帝喜欢,除了有个嫡子的名头,其他什么都不是。 康宁帝不喜他,刚好能趁此机会,废了他。 “父皇不必担心,届时圣旨下达,儿臣会对外称疾,或早早的悬梁自缢,绝对不会对你的名声,造成任何的损失。” 啪—— 康宁帝龙颜大怒,周遭下人赶紧跪附在地。 “陛下息怒。” 谢晏辞脸颊瞥向一边,怔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逆子!” 康宁帝站在谢晏辞跟前,生平第一次,亲手打了人。 “谢晏辞,朕知道你心中有恨,无非就是两点。” “你恨朕亲手了断你母后的生命,让你自幼丧母;恨朕让容和一家离京,最后你二人阴阳两隔。” 康宁帝双手背在身后,方才掌掴谢晏辞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发烫,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他继续道:“你可以恨朕,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 这个儿子,是他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孩子,是他的嫡子,懿安留给他的唯一一个儿子! ——国储君者,以民自任,社稷如生。 他从小悉心栽培,却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这番模样。 康宁帝摇了摇头,挥手让人把他辞带到雪地里去。 随后毫不留情的下令:“封棺!” 谢晏辞目眦欲裂,挣扎着甩开侍卫的手,像是头困囚的狮子。 “你不能,你凭什么封棺!” 谢晏辞双拳紧握,手背脖颈之上,皆是青筋暴突。 他膝行着上前,疯了一般推开周围的人,趴在棺材之上,一边低头对云烨说话,一边去推棺盖。 “烨儿,烨儿别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再也不会了。” 棺内人脸上染着胭脂,睡得安详,对谢晏辞的话语无动于衷。 谢晏辞伸出一手去摸他的脸颊,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 “他们太吵了是不是?我这就把他们轰走,都轰走,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康宁帝看着混乱的大殿,实在是忍无可忍。 抬手让下人退下。 没人再去阖棺盖,谢晏辞也卸了力,抬脚就要往棺材里迈。 康宁帝蹙着眉头:“谢晏辞,你这么想跟他一起死,他当真愿意吗?” 谢晏辞动作一顿。 云烨临死之前抓着他衣领说的那番话,又重新翻涌上来。 不愿意。 云烨不愿意…… 他连原谅都不会给他,又怎会让他玷污了他的黄泉路? 谢晏辞一瞬间瘫软在地,趴在棺材边,去看内里的人儿。 康宁帝原先多的是于心不忍,眼下却气的冒烟,恨不得把这儿子扔出去才好。 “你既然不想要这储君之位,那这东宫便再无你一席之地,既是如此,你又有何能耐来不遵朕的命令?” 谢晏辞抬手去摸云烨的双颊,帮他整理领口,戴好发冠。 “抗旨是死罪,你杀了我。” 康宁帝:“……” 眼下谢晏辞心存死志,任凭他人如何劝说都是无用。 只一句话:你杀了我吧。 简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康宁帝心绪平复了良久,心里对自己劝了又劝。 虽然不争气,但却是懿安的血脉,自己的儿子。 忍他一时,忍他一时。 他是慈父,是仁帝,要好好规劝,不可大开杀戒…… 就在康宁帝快要说服自己时,谢晏辞又再度开了口,那口吻听着,像极了临终遗言。 “父皇,儿臣从未恨你,只是再也无能去同你亲近。” 康宁帝一愣。 谢晏辞继续道:“母后虽间接死于你手,但儿臣知道,你心里也是不愿的。” “容太傅离京,容和死于我怀,这些也都是阴差阳错,你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应做的。” “这些我都不恨你……” 康宁帝噤了声,静静的听着他说。 “我一出生便是皇太子,你把江山社稷都安附在了我身上,可我当时,也只是个孩童啊。” “谢承泽在你膝下承欢时,我在诵诗书,写文章。” “你陪着别的皇子放风筝斗蛐蛐时,我在被学究抓着打手板。” “逢年过节你会对每个孩子嘘寒问暖,唯独我,你只会淡淡的嗯上一声。” 谢晏辞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累,活的没有一点人样。 皇家无情,可康宁帝会关心每一个子嗣,做到雨露均沾。 唯独他这个皇太子,分不到一点。 有次中秋夜宴,其他皇子告诉康宁帝:“我斗蛐蛐得了第一名!” 康宁帝摸着他的头,夸他聪颖伶俐。 他拿着学究夸奖过的画作,呈到康宁帝跟前,也学着说道:“学究夸儿臣此画做的极好。” 康宁帝只扫了一眼便放在一旁,淡淡道:“朕看过了,朱批辰时便送去了东宫。” 谢晏辞笑了笑:“其他弟兄你都抱过,唯独我,只能站在远处,端着太子的架子。” “父皇。”棺材掩住了谢晏辞的面颊,康宁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说,“谢承泽会这么猖狂的来夺皇位,归根到底还是你给了希望。” 若一开始就钦定了储君,就不应该再给其他皇嗣脸色。 人心不足,贪得无厌…… 康宁帝沉思了许久,见谢晏辞不再想说什么,便问道:“当真不想活了?” 这世上,再没你留恋的人了? 谢晏辞抬眼看去,率先入目的,是康宁帝白了的胡子和鬓角。 谢晏辞沉默不语,俨然是默认了。 康宁帝叹了口气,点点头:“既然如此,朕也不拦你了,待你死后,朕会将你和云烨的骨灰,分开扬!” —— 康宁帝:想死?老子还治不了你了? 第91章 云烨,我不拦你了…… 高筑延绵去,朱城庄肃威。 迷蒙水雾之中似有暗香浮动,萦绕着周遭的朱甍碧瓦。 谢晏辞身处其中,不解此处是以何地。 “行墨!” 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声音清脆悦耳,只一瞬间,便让谢晏辞红了眼眶。 他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人。 “烨儿……”谢晏辞勾起唇角,想笑,可泪水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他抬手去摸云烨的脸,小心翼翼的从他的五官拂过。 碰到了,温热的,是真人。 不是他的幻觉。 谢晏辞泪如雨下,难以自抑的将人抱入怀中。 “烨儿,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云烨没死,还好好的在他身边,那些什么棺椁什么心疾,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 云烨没死,也没说什么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话。 他还有机会弥补,他再也不会不相信他了。 云烨任他抱着,嘴上带着笑,好久之后才张口说话。 “行墨。” 他抬手回抱着谢晏辞,甚至动作温柔的拍他的脊背,安抚他。 谢晏辞听他唤自己,立马开口应下:“烨儿我在,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云烨笑了笑,推开他,示意他看他们二人的着装。 眉黛丹唇碧玉簪,韶光流转络霞帔。云烨着了身大红的喜服,反观他,同样如此。 谢晏辞张了张口,可还没等他说什么,云烨先道:“行墨,今日你我大婚,为何哭的这般悲恸?” 他垂下眸子,满脸失落:“可是……不愿同我相守?” 谢晏辞连忙摇头:“不,怎么会呢?我做梦都想娶你,让你做东宫的太子府君!” 云烨抬头看他,展颜一笑:“当真?” “当真!” 云烨牵起他的手,不疾不徐的穿过迂回连廊,走至一处宫殿前,停了下来。 谢晏辞看向他。 后者满眼柔情,面颊耳垂都染了粉,似是有几分羞赦。 “推开门吧,我们该进去拜堂了。” 谢晏辞也像是被他感染了,看着满目的红绸喜联,没了初时的沉痛,反而隐隐期待起这场婚礼来。 他握着云烨的手,一下一下的摩挲。 成了亲,云烨就永远都是他的了,他们二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在云烨注视下,谢晏辞将手放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上,稍一用力,两扇门便向着两旁而去。 霎时间一阵冷风吹过,门户大开,谢晏辞瞳孔一缩,将门内的情状看了个彻底。 门后的院落与这一路而来的建筑格格不入,它破败,荒凉,目之所及只有乌泱泱的鲜血。 云烨躺在那血泊之中,身着织金锦,脸色煞白,胸口还伫立着一枚木簪。 神思拉扯,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又在谢晏辞脑海中翻滚了一遍。 “云烨!” 他慌张的朝身旁看去,寻找那个拉他来拜堂的云烨。 可身边之人早已没了踪影,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捏造。 “烨儿,烨儿……” 谢晏辞踉跄着踏进院子,如同当初那般,将身上的喜服盖在血泊中那人的身上,一遍一遍的唤他,更多的是不停的忏悔。 可怀中之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哪怕是手指都不曾动弹一下。 一阵风过,谢晏辞抱着的人儿越来越轻,越来越冷,直到最后尽数消散。 谢晏辞看着沾满鲜血的十指,胸口一梗,满口的腥甜喷涌而出。 “咳咳……” 他好疼啊。 只这一口鲜血,就让他心脏像是被刀刮了一般,那当初云烨是得有多疼啊? 他会用簪子自戕,是不是心脏疼狠了,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才动的手? “啊……” 谢晏辞捂着胸口,跪躺在无人的院落里,号恸崩摧。 …… “晏辞。”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唤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人踩着金缕鞋,一身红衣,蹲在他面前。 谢晏辞抬眼看去,入目的不再是荒凉破败的院落,而是西楚的宫墙。 红砖绿瓦,勾心斗角。 此处宫墙离东宫很近,曾几何时,他同云烨在东宫亭阁上对弈,两人闲暇之余,还对着这宫墙好一番细究。 云烨说,这处宫墙巍峨庄严,阻断了外面的雀鸟,也囚困了宫中的白鹤。 他听出了他的言中之意,但笑不语。 云烨继续道:“若我是雀鸟,便不该居于此处,但我若是白鹤,定要从那处宫门踏出,找一找属于我自己的路。” 那时云烨想读医书,拜姜华清为师,甚至是想科举入仕,登上那朝堂卷弄风云。 他一概置之不理,每每云烨说出这种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一般,不做应答。 谢晏辞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行墨,你不起来吗?” 云烨生的好看,笑起来更是让人难以抗拒,眼下嘴唇上还染着薄薄的口脂,明眸善睐,更是动人。 谢晏辞怔愣的将手递给他。 云烨轻笑,把人拉起来之后,唤他:“晏辞。” 谢晏辞心里陡然恐慌起来。 云烨只这么喊过他一回,语气是同样的轻柔和缓,让他总有种是在跟他告别的感觉。 “烨儿……” 云烨笑着转身而去,踩着石阶,登上了宫墙的最高处。 一身红衣随风飘荡,青丝三千,步履轻快,似是要在这宫墙上展翅高飞。 谢晏辞意识到云烨要做什么,心里惊悸的厉害,赶紧追上他的步伐。 “烨儿!” 只一个转角,便再没见云烨身影,谢晏辞围着偌大的宫墙寻找,把每一处都走了个遍,出了一身的汗。 “烨儿,烨儿你别吓我,你在哪儿?” “出来好不好,你若想走,想做白鹤,我不拦你了就是!” “烨儿……” “行墨!” 又有人在背后唤他。 谢晏辞慌忙转过身,定眼看去,云烨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宫墙之上。 红衣迎风冽冽,光着双脚,血肉模糊的十指撇开脸上的发丝。 “行墨。” 那声音也变得沙哑难耐,跟当初抓着他的衣领,说再也不会原谅他时,如出一辙。 “我好难过啊。” 云烨双目空洞的看着他,只需要稍稍往后一仰,他便能彻底离开这座金丝笼,再也不回来。 谢晏辞如坠冰窖,不顾一切的奔过去。 “云烨你听我说,我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着你离开了,你别跳好不好?” 云烨摇了摇头,冲着他笑。 “来不及了。” 脚下一错,云烨就在谢晏辞跟前,像是只翩然若飞的蝴蝶,毅然决然的坠落下去。 “云烨——” 谢晏辞伸手去抓,唯有指尖堪堪碰到了衣角,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云烨再一次死在了他面前。 偌大的宫墙之上,只余下谢晏辞撕心裂肺的哭喊。 —— “云烨!——” 谢晏辞惊得一身冷汗,陡然从梦中清醒,久久未曾回神。 他就这么倚着棺材,坐在平溪宫的大殿上,睡了一觉。 宝源来唤他,他也呆愣的不做回应。 许久之后,谢晏辞才朝棺材里看去,满眼的不舍,满心的哀痛。 眼里泪水不断,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苍白着一张脸,对着宝源道:“明日便出殡吧……” 第92章 出殡 西楚皇宫,宣政殿。 啪嗒—— 手中奏折掉落,康宁帝坐在案后,不可思议的听完了福公公的禀报。 “你说,太子同意云烨出殡了?” 康宁帝挑着眉,只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福公公躬身回道:“正是。已经让钦天监算好了时辰,今日辛未,宜安葬。” 康宁帝啧笑一声,万分好奇,究竟是谁说动了他这逆子。 “陛下,看来您的话,还真唬住了太子殿下。”福公公满脸笑意,对着康宁帝说道。 后者摇了摇头,依靠在龙椅之上,姿态散漫。 “你不懂我这儿子,他性格极端,昨日的殉葬之言,他可不是说说而已。” 而是真的干的出来。 还记得这孩子幼年之时,因着一篇文章,得了他赏赐的琉璃瓷盏,那是一整套的茶器,晶莹剔透,像是内里盛了雪一般,好看的紧。 谢晏辞也甚是喜欢,日日在手中把玩,还摆放在东宫最起眼的位置,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父皇嘉奖我的。 如他所愿,此后外人只要一踏进东宫,都会率先注意到这茶器,但谢晏辞是西楚的皇太子,身份高贵,他人只敢询问这瓷器的由来,无人敢上前触碰一下。 可后来遇上了老四,那时这小娃娃才半点儿大,他抱着这孩子去了东宫,不曾想,老四一眼便瞧上了那琉璃瓷盏,张口便是讨要。 他没做他想,想着这套瓷器有这么多个,让谢晏辞匀给老四一个杯子也无妨。 当时谢晏辞没说不愿,只是在他把老四带走后,便将剩余的琉璃瓷盏,全砸了! 一个没留。 他当时气的厉害,抓着谢晏辞便去训斥,说他不懂规矩,不知兄友弟恭。 可谢晏辞怎么说的? 他指着一地的茔粉,轻描淡写道:“我物必全,否则何用?” 只要是他认定的东西,要么完完全全的属于他,要么就谁都别想要。 所以康宁帝一直都很好奇,当初谢晏辞既然认定了云烨有异心,为何没有杀了他,还留他至此? 甚至是人死了都不愿撒手,要冥婚,要殉葬。 他宁愿自己去死,都没想着要将云烨像当初的琉璃瓷盏那样,砸个粉碎。 康宁帝像是陷入了过往,眼神涣散的看着案几上的一切:“他真是朕和懿安的亲儿子啊……” 他对懿安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结果没能做到,懿安毁不了他,便毁了自己。 曾几何时,他以为容和会是谢晏辞的软肋,自己的儿子会因为这个太傅之子,步上懿安的后尘。 他便趁着谢晏辞羽翼未丰,赶紧找了个由头,将容太傅一家遣出了京城。 但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云烨来啊…… 更可恨的是,这人并不像容和那般,他能随意动得。 * 辛未之时。 沉风推开平溪宫的大门,对着内里人道:“主上,时辰到了。” 云公子该下葬了。 屏风之后,云烨静静的躺在榻上,绛红喜服,唇染口脂,仍旧安详。 谢晏辞动作轻柔的为他梳理发髻,玉冠戴好之后,在他眉心落下最后一吻。 “昨晚你托梦给我,说想把头发都束起来,最好是用镶着玉的发冠。” “我虽不知为何,但还是照做了。” 谢晏辞叹出一口气,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俯下身去,轻轻的抵住云烨的额头,低声唤他:“云烨……”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往后余生,你多来梦中见见我,可好?” 哪怕是当着我的面跳下城墙,哪怕是把簪子戳进了我的胸腔,我都愿意,都愿意…… 时辰已到,谢晏辞抱起榻上的人儿,亲手将他放进了棺椁之中。 “封棺——” 礼部来的官吏照着流程高喊,一声令下,即使谢晏辞心中再是不愿,也没有了任何反驳的余地。 康宁帝答应了他,按照太子妃的礼制来厚葬云烨。 礼部会遵着章程办事,云烨也会被葬入西楚皇陵。 这是他最后能为云烨做的了。 话音落地,侍从推上棺盖,仆人手握长钉,一下接着一下,一寸接着一寸,将那棺材彻底封作一体。 谢晏辞哑然看着一切,不知身处何方,不知神在何处。 七根长钉打入棺椁,此生只剩阴阳两隔。 谢晏辞疼的撕心裂肺,甚至哭都哭不出声来。 他想再去碰碰云烨,可好多人拉住了他,牵绊住他的身子,不让他前行一步。 他哑着嗓子无声的喊,让我去吧,那是我的烨儿啊…… 一路丧幡白缎,一路哀乐纸钱。 从东宫绵延至数里外的皇陵,早有侍卫清了道路,挡着两旁的百姓,让这位生前未有过任何名分的太子妃,走向最后的归宿。 萧逾白混迹在人群里,看着那檀木棺材,眉头不由的蹙了起来。 坏了! “这送的谁啊?” 他抓着侍卫,抓着看热闹的百姓问,却得到了相同的答复。 “没听见丧钟吗?是太子妃薨逝了。” 最后还是碰到了个纨绔子弟,得到了确切的结果:“听我爹说,是东宫那位男姬死了,惨得很。” 萧逾白顿时面无血色,冲破人群就想往送葬的队伍里去。 “谢晏辞!” 他抬手去抓,却被侍卫直接挡了回来。 笔墨书生怎抗得过武将蛮力?萧逾白堪堪站住脚,思索着怎么将心中猜想,告知于皇太子殿下。 可没等他想出个一二,送葬的队伍里便出了岔子。 途经领湘楼,姬子瑜打开雅间的门户向下望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人为自己的亲弟弟送葬。 “把弓弩拿来。” 岑翊州心头一跳,这好歹是西楚京城,而且还是官道,就算是心中再恨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刺杀吧? “你……” 话说了一半,有人已经将弓弩递到了姬子瑜手上。 只见他将箭矢裹上棉花,再浸满麻油,燃上一簇火苗,直愣愣的朝着棺材射去。 咻—— 箭矢划过长空,带着偌大的一团火焰,径直钉在了太子妃的棺椁之上。 轰的一声。 只二者接触到的一瞬间,那棺椁便猛的燃烧起来,带着箭矢,一同被火舌吞噬。 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吓得不轻,嘴里一边喊着“走水了,太子妃的棺材当街着火了!”一边又慌不择路的四下散去。 送葬的一干人等同样没见过这种场面,出殡的是冠着谥号的太子妃,护送灵柩的是西楚的皇太子,怎的当街出了这等不祥之兆? 众人一阵惊愕,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护驾!”,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把谢晏辞护在身后。 出殡的仪仗乱作一团,羽林卫带着人去箭矢的来处搜查,回来却收获全无。 “末将失职,未能抓到刺客,还请殿下责罚。” 谢晏辞看了看棺材上张牙舞爪的火蛇,又抬头朝着领湘楼看去。 他没理会跪在脚边的羽林卫,反而面色阴沉的盯着一处窗口去看。 “呵……”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殿下终于嗤笑了声。 “好样的。” —— 臭宝们,果然发烧是会烧糊涂的,躺上床了又迷迷糊糊觉得写的不对,赶紧爬起来改文……t﹏t 第93章 云烨不要他了 棺材上火势迅猛,随行的侍卫很快找了水来救火,可却怎么都泼不灭。 “这火怎么灭不掉啊……” “大凶之兆,大凶之兆!” “太子妃的棺材当街着火,不会是太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上天降下来的惩戒吧?” “说不准啊,不是说这个太子妃就是那个男姬吗?恐怕真是妖物转世,媚惑储君,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 领湘楼上。 姬子瑜站在阴影处,冷冷的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耳边是西楚百姓的各种揣测议论,眼神却死死的盯着伫立在棺材旁的谢晏辞。 “真是便宜他了……” 姬子瑜拳头紧攥,整个人气的都在发抖。 岑翊州将他拦在怀中,待人平复了些才道:“陛下大意了。” 应该让棺材安然下葬的,这样谢晏辞才会相信云烨已死,以后的九王爷,同他再无任何干系。 可姬子瑜这么一出手,以谢晏辞的品性,怕是会直接起疑,当街开棺! 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我气不过。”姬子瑜道。 他的弟弟,是生来的天潢贵胄,阖该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一生平安喜乐。 可眼下却只能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那是他的弟弟啊,是临昭国的九王爷,手握星宿令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可在这西楚,竟成了谢晏辞的娈宠,百姓口中的男妾妖物! 这让他如何能忍…… 岑翊州垂眸,这兄弟二人向来情深义重,他不便多说什么。 但是…… 算了。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姬子瑜说。 谢晏辞发现了就发现吧,如今九王爷已经回到了他们这里,还能再怕他不成?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姬子瑜看着他道。 “谢晏辞到底是有些能耐,那东宫铜墙铁壁,若非找了西楚的皇帝,你我二人还找不到机会把阿轩带出来。” “但是,老子终究是向着儿子的,康宁帝既然都知晓了阿轩的身份,你觉得,谢晏辞还能不知道吗?” 姬子瑜冷嗤:“时间问题罢了。” 岑翊州未做应答,许久之后才道:“走吧。” 该回临昭了,九王爷他等不起。 康宁帝估计也拦不了多久。 * 另一边。 “陛下,临昭国的人方才已经离开了。” 康宁帝双手背后,看着大街上乱糟糟的一切,简直是无奈至极。 他挥挥手,让前来禀报的侍卫退下。 福公公端来盏新茶,递到康宁帝手边:“陛下看了这么久,先歇会儿吧。” 礼部的官吏刚去往东宫为云烨出殡,康宁帝便候在这里了,他料到了姬子瑜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但却没想到会下这么狠的招数。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太子的一颗心是彻底系在云烨身上了,如今人死了,姬子瑜不但要将尸体带走,竟还一把火将棺材给烧了。 当然,这云烨是人家亲弟弟,姬子瑜要将人带走,他没什么意见。 但这一把火整的,可以说是把他儿子后半生的希望彻底掐断了。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如今连个坟头都不给太子留,而后他想念云烨时,连个去处都没了。 “真狠啊……”康宁帝摇头叹道。 但是也活该! 人家好好一个弟弟就这么没了,能会轻饶了他吗? 福公公看着康宁帝,在一旁揣摩着圣意,应声道:“陛下可是说那把火?这临昭皇帝也真是,这一把火下去,云公子在西楚的名声,可是彻底败坏了。” 康宁帝挑眉看他:“怎么说?” 福公公道:“方才奴才下去听了一嘴,百姓都在说,云公子的棺材火苗不对,红里掺着蓝白的,不像是木头着火,倒像是……坟头上的鬼火。” “都说云公子是妖精转世,专门来祸害太子殿下的,现在死了,也是大快人心。” 康宁帝沉思片刻,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准备看看谢晏辞会如何收场。 不过,这百姓说的也不全错。 ——云烨确实不该再活着。 月凉如水,天色暗沉了数日,今夜终于见到了繁星群烁。 京城的街道却是难得的寂静,因着白日里太子妃的出殡,一时间人心惶惶,无人敢出门游荡。 萧逾白拿了国公的令牌,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进了东宫。 “殿下呢?” 前来迎他的是沉风,萧逾白一看到他便问道。 沉风摇了摇头,不欲多说:“云……太子妃薨逝,殿下现在无心朝政,萧公子还是请回吧。” 今日东宫的门槛都快被踩断了,找来的大臣他已经数不清了,总之谢晏辞就一句话——不见! “啧!” 萧逾白啧叹一声,绕开沉风要继续往里走。 笑话!他今天为了见谢晏辞,都被侍卫推的滚了个轱辘,能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沉风手臂一伸,拦道:“萧公子请回吧。” “我有话对你们殿下说。” “过后再议。” 过后不了一点儿!! 萧逾白灰头土脸的,简直气的牙痒痒:“你们殿下就这点不好,怎么着?觉得自己是八斗之才什么都行是吧?” 对着沉风说完又对着书房那处高喊:“云烨到底是谁他知道吗?他查了这么久不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吗?巧了!我还真就知道点儿,他要是真不感兴趣的话,那我可就真走了!” 话音落地后多时,东宫仍旧四下寂静,一点回响都没有。 等待了许久,萧逾白脖子都快伸长了。 他看向沉风。 后者默了默:“……殿下在偏院,应该是……听不见的。” 萧逾白:“……” 白日里的棺材用水灭不掉,不仅如此,檀木壳子烧开之后,用了水火势反而还会蔓延。 谢晏辞让人找来了河边的细沙,一层一层的盖上去,才将局势控制住。 周围的百姓都说那是灭不掉的鬼火,其实不是的,他亲自送的云烨出殡,离的最近,棺材打开之后,内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反而酒气冲天,垫子下面还有一层火镰。 故意的。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谢晏辞摩挲着手里的木簪,依靠着床榻瘫坐在地。 归来之后他便浑浑噩噩,不知喝了多少的酒,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 唯有脑中盘旋着一句话。 ——云烨不要他了。 死了也不愿再待在他的身边。 —— 哇咔咔!宝子们茶茶回来啦~~身体已经好啦,感谢宝子们关心,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以后依旧没有事情不会断更哒!爱你们,笔芯!! 第94章 容和怎么办? 谢晏辞像是陷进了冷滞的水漩中,驱不散的霜寒与悲痛,破落的屋顶床榻,都在彰示着云烨最后的一段路,走的有多么凄楚。 他眼神涣散着,落不到实处,怔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晏辞!” 木门虚掩着,被萧逾白轻而易举的推开。 此一声喊的响亮,在夜色之中慢悠悠的回荡,谢晏辞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屋内遍地狼藉,就连冷宫都能比这里好上几分,萧逾白无处落脚,更看不惯谢晏辞颓丧在其中。 “大冷的天,你待在这里作甚?” 他拎起自己的衣摆披风,避开脏污之处,走到谢晏辞跟前。 伸手要拉他一把。 谢晏辞没接,反而抬起头,红着眼睛问道:“这院子如何?” 萧逾白想都没想道:“脏死了。” 这还用问吗? 他是萧国公府的嫡子,谢晏辞是这西楚的储君,他二人哪个不是锦衣玉食的长大?这院子脏且不说,又冷又破,位置还偏僻极了,养个猫儿都不会放在此处。 “呵……” 谢晏辞忽然笑了起来,眼神之中太过复杂,悔恨歉疚交织,萧逾白一时竟看不懂。 后者眉头轻蹙,意识到些许不对,便对着屋子打量了一番。 褥子翻絮,血迹凝涸,就连那门后都是—— 抓痕…… 血淋淋的,杂乱无章,深深的烙印在了木门之上。 萧逾白心下惊骇,脑中冒出来个惊人的想法,一时间哑了嗓子,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向谢晏辞。 谢晏辞的视线也定在了那门上,神色凝滞,无疑是在印证他脑中所想。 萧逾白汗毛竖立,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问道:“你不会是……” 谢晏辞勾唇,眼泪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 “是我活该……” 活该会失去云烨,活该云烨永远都不原谅他。 “逾白,你看。” 谢晏辞把手里的簪子拿出来,乘着月色,只能看清这东西做工粗糙,而且颜色不一。 萧逾白没说话,等着他的后文。 谢晏辞继续道:“云烨从入了这东宫,我便想方设法的囚着他,让他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处处依赖我。” “可后果便是,除了这支簪子,他再没给我留下任何东西。” 初见手自刻木簪,别时以簪毕其命。 这木簪早就做好了得,但却一直没送出去,他竟一直都不知道。 这簪子也上了油,宝源亲手上的,可还是挡不住云烨胸口的鲜血,洇洇而出,汩汩不绝,直将这木簪变了个色。 谢晏辞珍重的抚过每一寸纹路。 即使雕刻不全,即使材质不佳。 可他往后余生还是会将它揣在身上。 因为除了此物,他再没任何东西可以凭吊云烨的了。 萧逾白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的看着谢晏辞。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云烨是谁?” 谢晏辞没应。 萧逾白眸光深沉,带着些许难掩的不悦。 “我查到的不多,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他很有可能是临昭国人。” 谢晏辞垂眸,毫无半点惊讶:“所以呢?” 萧逾白一愣。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问道,“你明知道云烨是临昭国人,而且身份可能不低,你还要……你以为他来你身边当真是毫无所图吗?” 谢晏辞不语,满心满眼的只有手中的那个物什。 他倒是愿意云烨是对他图谋不轨。 倒是愿意云烨没有失忆,来他身边就是想利用他,玩弄他。 这样他的罪孽就能减轻了,他就不用这么歉疚了。 可是他知道,不是的,根本就不是的。 云烨是真的失去了记忆,也是被他生生折磨至死。 那人躺在他怀里失去了心跳,身躯一点一点的变凉,即使尸身被带走了,却也还是没了复生的可能。 他就是临昭国的九王爷又怎样?是药王谷的弟子又如何? 不照样在他手里没了性命? 萧逾白一阵喑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谢晏辞道,“出殡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那棺材像是少了一截,没有原来厚重,打上钉子之后外面又裹了一层,根本看不出原貌,我便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 “可它当街失火,内里酒气冲天,羽林卫去找那箭矢来处时,却什么都没找到。” “这些还不算。” “回来之后,司淮同他的父亲,竟一道没了音讯。 棺材是月川置办的,里面既然藏了关巧,就说明这人,根本就不是月川。 领湘楼上,箭矢放下方一着火,羽林卫便去探了,可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一无所获,只能说明这羽林卫早有人给了授意。 冲天的酒气,怎么都扑不灭的火——临昭国的皇帝不少研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有一物,名唤酒精。 遇火则燃,水扑不灭,自带酒气。 呵…… 司淮更不用说了,他是云烨的徒弟,云烨要走,怎会把他落下? “你……”话到嘴边,萧逾白忍了忍,没能说得出口。 云烨是不是临昭国的九王爷他管不着。 云烨究竟是怎么被人带走的,他也管不着。 他只想问谢晏辞一句话:“容和怎么办?” 你爱云烨了,容和怎么办? 他死在了你年少之时,全家至今死因不明,你不打算管了吗? * 三年后。 魂归旧处,沉浮转渡,到头来一身枯骨。 “醉临……” “追临……” “醉!” “嘴……” 啪的一声,姬子瑜泄了气的把笔扔在砚台上,没好气的盯着岑翊州看。 “好玩吗?” 岑翊州抿着唇笑,低头问怀里的小不点:“熙熙,你舅舅在问好不好玩。” 小不点脸上带着糕点渣,滴溜溜的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两个大人。 姬子瑜抡起拳头就要往岑翊州身上招呼。 “嗷呜——” 舅舅又在打皇后娘娘啦。 小不点坐在一边,见怪不怪,气定神闲的往桂花糕上咬了一口。 等岑翊州惨叫完,小娃娃才拿起一块新的糕点,给姬子瑜递了过去,话都说不清晰的安慰道:“不气,不气……” 姬子瑜一把将奶娃娃抱来,对着岑翊州没好气道:“他才两岁,哪儿念的清这么拗口的字!” 第95章 爹爹没醒 小娃娃名唤允熙,姬允熙,是临昭国允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姬子瑜亲自给提的名。 两年前戳破贝果时还不足月,可把姬子瑜给吓了一跳,幸得有族长在,这才安然存活了下来。 但是这孩子虽然看着玉雪可爱,身子骨却弱的很,父体里遭了罪,一出生就得好生将养着,姬子瑜更是捧在掌心里面宠。 “舅舅……” 熙熙抱着姬子瑜的脖子,例行每日一问:“爹爹今天会醒来吗?” 姬子瑜的心肝一下子就化了。 小家伙一向乖巧,经常趴在贝贝树的水池边,眼巴巴的望着那根孕育了自己的枝条,有时还会凑上前去,趴在那里牙牙自语,跟自己的爹爹说一些悄悄话。 ——尽管他的爹爹根本就听不到。 姬子瑜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轻声道:“舅舅也不清楚,咱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小家伙点点头,末了还不忘躺在龙椅上做戏的岑翊州,学着大人的样子招招手,示意他也要一起跟上。 打一出生照顾他的便是这二人,不是在姬子瑜身边,就是在岑翊州怀中,熙熙跟他二人一向亲昵。 岑翊州屁颠屁颠的跟上,伸手还要把熙熙接到自己手里。 姬子瑜一躲:“自己走。” 岑翊州撇嘴。 他还不是怕姬子瑜累着,再说了,他对姬玉轩的娃娃兴趣不大,爱屋及乌罢了,倒是一直希望姬子瑜能有一个。 他也想当爹。 水云殿。 薄澈透明的鲛纱随风轻动,水纹飘浮,犹如云山幻海。 大殿中央的贝贝树依旧沉稳庄肃,它看过了万千岁月长河,承载着无数的生灵血脉,古老而又强悍。 熙熙看到这盘若虬龙的粗壮枝干,丝毫不觉得害怕,他是从这里诞生的,这里是他最初的摇篮。 “舅舅,爹爹没醒。” 贝贝树前,小家伙伸手触碰与他血脉相连的枝丫,神情黯淡。 他是有感应的,他知道爹爹还没好,爹爹太累了,还需要睡觉。 “那熙熙再等一等。” 小家伙看着自己的舅舅,万分乖巧道。 姬子瑜揉了揉他的脑袋瓜,笑的同样勉强:“熙熙放心,你族长爷爷和药王爷爷都在呢,很快你爹爹就能回来了。” 熙熙点头。 族长爷爷把爹爹带走的时候说过啦,等他会写字了,爹爹就回来。 现在他还太小,毛笔都不会握,等他再长大些就好了。 * 叮铃—— 叮铃—— 金色的铃铛同朱红玛瑙串在一起,挂在白玉一样的脚踝之上,迎着风作响。 一人身着红衣,光着脚坐在城墙上,白皙的小腿前后交错,慢悠悠的摇晃。 “云烨……” 这背影只看一眼,谢晏辞便认出了是谁,赶忙奔了过去。 明明他二人都在这城墙之上,明明他与云烨只有几步远,可他怎么都跑不过去,怎么都碰不到他。 谢晏辞心里慌的厉害,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还是脚下不停,拼了命的往那里去。 “云烨……云烨!” 他大声喊着,盼望那人能回头,能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回到他的身边,不要往下跳。 “烨儿,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我求你!” 城墙上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脖颈微动,轻轻侧过脸来。 “行墨。” 云烨唤他,一如曾经的温柔缱绻。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不知何时,身上的喜服换做了织金锦。 谢晏辞瞳孔骤缩,一瞬间心跳都停了下来。 城墙上那人满身污泥血痕,胸口插着一根簪子,眼神空洞木讷,嘴里还在喃喃低语。 “行墨,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 谢晏辞浑身的力气都没抽走了去,一眨眼,偌大的城墙上只余他一人,耳边还不断地回想着云烨的话。 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啊。 谢晏辞,我疼死了。 谢晏辞,你怎么还不来啊? 我好冷啊。 你来看看我吧,我错了…… 谢晏辞捂着耳朵,整个人跪伏在地,哭的不能自已。 “是我错了,云烨,是我错了……” “你别走,云烨你别走,我求求你!” 太阳穴一阵剧痛,谢晏辞咬着后槽牙,浑身都在颤抖。 周遭随着他天旋地转,最后被他人的一声呼喊击得粉碎。 “殿下!” 谢晏辞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待神识清明后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处。 他看着身旁的沉风,怔愣了许久才道:“退下吧。” 沉风不放心的看了一眼,但还是听命退下。 三年了,云公子走了三年,太子殿下便这么过了三年。 每一个夜晚都不得安宁,无论是在哪里,只要是睡着后,殿下都会不停的喊云烨的名字。 谢晏辞仰躺在泉池之中,浑身湿透,眼中红丝遍布。 “云烨……” 他轻声唤着,捂着惊悸的心脏,阖上双眼。 三年了。 这三年来,他无一日安眠。 夜夜浑身冷汗,夜夜期待入眠。 只有睡着了,他才能见一见云烨,才能听一听那随他而去的铃铛声响。 “殿下,萧公子求见。”门外侍卫禀报道。 三年前,云烨的尸体被康宁帝帮着偷梁换柱后,谢晏辞便将东宫的下人全换了个遍,若说原来的东宫刀枪难入,现在简直可以说是铜墙铁壁,只认谢晏辞一人,就连萧逾白这个发小,想进来也得经过准许。 谢晏辞揉了揉眉心,眼神冷淡无波,片刻之后才道:“让他等着。” 萧逾白几乎每天都会往东宫跑,即便是碰的一鼻子灰也未曾放弃,不为别的,只想搞清容和一事。 年少的真挚来之不易,容和这人,不只是谢晏辞的光,也是他的。 他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晏辞换了身素采常服,明明是偏白的亮色,可到了他身上,仍旧是阴沉冷厉。 这三年谢晏辞变了太多,更加寡言,更加阴鸷,即使立于朝堂之上一言不发,也能压得周遭的大臣喘不过气。 萧逾白见他出来,立马站起了身,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曾经能拍着谢晏辞的肩膀直呼他大名,可现在谢晏辞不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殿下。”踌躇片刻,萧逾白才唤道。 谢晏辞示意他坐下。 萧逾白不敢不动。 他嘴唇嗫嚅,正想着该如何提出容和一事,却不曾想对方单刀直入道:“为着容和,你找了孤三年,今日一并告知与你,以后不必再来。” 萧逾白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第96章 容和是姬玉轩的替身 “晏辞……” 萧逾白不想这样的。 只是他三人一同长大,如今容和故去,谢晏辞知晓情状却一直瞒着他,他总觉得自己是被排挤在外的,融入不到他们其中。 即使谢晏辞与容和有更深一层的情意在,但也没理由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都是一同长大的,不是吗? “我只是想搞清楚个中因果,给当初的情谊一个交代,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谢晏辞冷声打断。 “并不是让我非要给容和一个交代?还是并没有看不起云烨?” 萧逾白瞬间哑了火。 三年前云烨故去,谢晏辞整个人魂不守舍,恨不得一同殉葬了去。当时他看到这人如此模样,第一瞬间便是替容和不值。 没人比他更清楚谢晏辞有多么喜欢容和,可现在人不在了,谢晏辞却变心了,这对容和来说未免太过不公。 当时他在气头上,开口便诘问了句:“你喜欢的是容和,云烨也只是他的替身,他死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你是西楚的太子,你背后还有万千的西楚百姓,你为了一个男姬如此,不值当啊。”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一个丰仪吗?他同容和也是有几分肖像的。” 谢晏辞当即就冷了脸,厉着眸子恨不得打他一顿。 “滚!” 他当即就不乐意了,扬言自己说的是事实,谢晏辞没资格来埋怨他。 “是你先把云烨当做替身的,并且你连我、连福伯一起诓骗,若不是你,我怎会对着外人讲述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不仅如此,你还带着他去到太傅坟前祭拜,让他对着容和的父母喊爹喊娘,你这么做,让容和怎么办?” “他一个临昭国人,千里迢迢来鸠占鹊巢,他配吗?!” 谢晏辞听罢,没同他吵架,更没同他打起来,反而直接了当的认下了。 “对,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便是。” “但这一切都同云烨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晏辞没同他大吵大闹,但从那之后,这东宫再不允许他随意踏入。 后来他反思了许久,那日是他失言,先不论谢晏辞是否对容和变了心,从而喜欢上了云烨。单是他的话就太过无礼,不仅对云烨不敬,就连容和也一同被他贬低了。 “我并未看不起云烨,只是他到底是临昭的人,我不相信他接近你是毫无所图!”萧逾白辩驳道。 谢晏辞轻嗤。 他不甚在乎的摆摆手,不想再同萧逾白纠缠。 他可以理解萧逾白珍重情谊,可有些时候,未免管的太宽。 说到底,他终究是君,萧逾白也终究是臣。 他念着过往不与他计较,可到底是太过纵容,让他忘了这一茬了。 “逾白,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同你说容和吗?” 萧逾白愣了一瞬。 “为何?” 谢晏辞着人拿了幅画来,递到他手里。 萧逾白展开,这画风笔迹,只一眼他便能确认是谢晏辞所作。 ——康宁二十一年,容和。 他细细看去,画上之人同云烨那张脸万分相似,除却眉眼不若云烨的精致,就连周身的气质同云烨都不甚相同。 若说云烨是清贵端方,那画上这人便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一眼便能看出的骄矜出尘,另一个则是扑面而来的鲜衣怒马。 “这是……容和?”萧逾白声音都轻了下来。 “像吗?”谢晏辞问道。 “像,那张脸的确很像。” “对啊,真像。”谢晏辞嘴角带着嘲讽,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这命运。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两个人相貌如同复刻,可喜好性情却是天壤之别,你可知是为何?” 萧逾白木讷,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谢晏辞继续道:“八年前,容和带着一身的伤病找到我,那时他已是药石无医,问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性情却很奇怪,吃不得桂花糕,见不得茄子,穿不得墨袍红衣,每天还总是对着太阳喃喃自语。” “后来他气数将尽,拉着我一同作画,只在最后对我说道:容和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名字,他不求我大富大贵,只想我一生平和,安安康康,但是若有下辈子,我想叫这个名字——” ——烨。 容和在最后时双眼几近失明,但还是贪婪的看着窗外的太阳:“烨多好啊,有火,有光,有温暖……” 谢晏辞至今都难以忘却当时容和的神情,他像是想到了谁,很是向往,但又很是忌惮。 谢晏辞一直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可在云烨死后,他便查到了。 “原先我只想着容和家在禄州,那里是西楚中部,太傅一家又一直安分守己,即便是惹了仇家,也定然是西楚中人。但云烨死后我就不这么想了,他是临昭人,是名誉四海的九王爷,而容和又这么巧的与他这般肖似。” “之前我在查,但都在西楚,一直无甚结果,可我让人去了临昭之后,才知道所有的事情原委。” 一番话语下来,萧逾白整个人都呆愣了,脑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但却怎么都抓不住。 “……什么,意思?”他问道。 谢晏辞定定的看着他,眸子深不见底。 “还记得之前临昭国叛乱吗?” “叛贼濒临城下,眼见着就要碰到皇位,九王爷姬玉轩携精锐勤王,将叛贼甩进了大牢,这其中还有一人功不可没,那就是五皇子姬燕礼。” “可现在这人却在临昭的天牢里待着,你知晓为什么吗?” 萧逾白摇摇头,怎么又扯到临昭国夺嫡去了? 谢晏辞冷笑,接下来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冰冷。 “因为姬燕礼是叛贼里的一个,只是意识到了局势不对,临时反水。” “他后来为了除掉姬玉轩,专门找了一人来顶替他,样貌五六分肖像,他国之人,然后囚禁,削骨,调教……培养出了一个姬玉轩的替身!” “那人就是容和!” “那张脸也不是他原本的样貌!” 哗的一下,萧逾白心里凉了半截,仿佛被人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阔袖之下,谢晏辞摩挲着木簪,神色晦暗。 命运就像是玩闹一样,兜兜转转,因果轮回。 容和是姬燕礼的棋子,姬玉轩的替身,而他最后怀念却又抵触的人,也正是这个姬玉轩! 烨字好啊,有光,有温暖…… 呵呵。 真的很巧,这个字,最后还是用到了他真正的主人头上。 —— 看到宝儿们都说最后这句没看懂,跑来解释一下,这处是个伏笔,后续定位102章,容和要取“烨”作为名字的原因在姬玉轩身上——珺璟如晔,雯华若锦。(请忽略“烨”不是同一个字,写的时候打错了,写到现在了才反应过来不是同一个,但已经不能改了x﹏x) 宝儿们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97章 爹爹在找熙熙 天南山在西楚京畿,与苍岚山连脉,常年繁花盛开。 容和便葬在了这里,这是他对谢晏辞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 “殿下把我葬在天南山吧,还记得陛下第一次带你去秋猎,就是在那里。” 天南山脚下,谢晏辞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萧逾白跪在坟茔之前。 这坟茔是座孤坟,无碑,无牌,只单单一个小土包,全凭着谢晏辞的记忆才找到了这里。 萧逾白心绪复杂,摸着手下的黄土,沉重的开了口:“……为何?” 谢晏辞不解:“什么?” “为何连个墓碑都没有?”随便一块木头也行啊,可为何什么都没有? 云烨死了,你亲自扶柩出殡,招摇过市,追封太子府君。 可容和死了,为何只能待在这孤零零的荒野里,什么都不能有? “这是他想要的。”谢晏辞道。 是容和说的,死了不要碑文,什么都不要有。 一捧黄土就行。 活着太累了,他想走的轻松些。 谢晏辞自是依着他的意思来。 儿时的玩伴与泥土混为一体,直到跪在了这里,萧逾白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与容和,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不是悲伤,也不是沉痛,反而万般遗憾。 那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饱读诗书,孝廉兼顾。 可就这么没了。 最后的光阴灰暗,但好在回到了西楚,找到了谢晏辞,安稳的走过了最后一段路。 “你……” 萧逾白还未说完,谢晏辞便直接打断:“没有。” 他苦笑:“你怎知我要问什么?” 谢晏辞垂着眸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道:“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 “我当他是少时的暖阳,也在他死后抱着他痛哭,我一直以为这是喜欢,可云烨离开我后,我才知道区别在哪儿。” 容和走时,他悲痛,难过,可理智尚存,知道该如何为他料理后事。 可云烨死在他面前时,他只觉得茫然,像是一场梦,仿佛醒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清醒时觉得周遭漆黑,这世上独留了他一人在,昏睡时心悸,即使百般难耐也盼望着那抹身影可以入梦来,就算是梦里那人把刀子捅在自己胸口,他都是满意的。 或许他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欢喜,可他明白一件事,他再也忘不掉云烨了。 往后余生,哪怕只有这支簪子陪着他,他都知足了。 但是,如果可以,他更想云烨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跪下忏悔。 他从未对不起容和,但却彻底负了云烨。 “容和已死,往后珍重。” 一句话被风吹散,谢晏辞脚下轻转,离开了此地。 容和命运多舛,他也注定孤独终老,儿时的三人里,唯有萧逾白还安然无恙。 他希望他能一生顺遂。 * 临昭国。 夜间熙熙正睡着,忽然难耐的哭了起来,一边掉泪一边往榻下爬去。 “爹爹……” 稚嫩的嗓音颤抖的让人心疼,白嫩的小脚丫踩在地面上,踉跄着朝外奔去。 守夜的丫鬟一下子便惊醒了,把孩子拦腰抱起,轻声问道:“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熙熙挣扎着下来,七手八脚的推搡着她。 “爹爹,是爹爹……” 丫鬟只当他是做梦魇着了,抱着他往屋子里去,嘴上还不断地安抚着。 “小殿下乖,王爷很快就回来了,别怕。” 熙熙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挣扎的愈发厉害。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丫鬟无法,只得将他放下来,小家伙刚一落地便又朝着外面去,丫鬟只好在后面跟着。 “小殿下慢些。” 熙熙身子不足,姬子瑜疼惜,都是亲自带着,后来孩子大了些便安置在了永宸宫的偏殿,稍微些许动静姬子瑜便能在主殿听到。 “唔——岑翊州!” “陛下……” 二人正在兴头上,姬子瑜忽然一个激灵,推开岑翊州就要下床。 岑翊州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别……熙熙在哭。” 岑翊州嗓音低哑,俯身去咬姬子瑜的脖颈:“陛下听错了!” “唔……嗯——” 岑翊州猛的一用力,姬子瑜的腰瞬间软了下来。 酸死了…… 姬子瑜仰躺在榻,喘了好久好久,待身上蓄了些力,便抬起脚,直接踹在了岑翊州肩膀上。 “屮!!!!” 岑翊州简直想张口骂人! 再看姬子瑜,腿上虽软着,但却无比的气定神闲,扯来明黄色的衬衣套在身上。 “姬子瑜,你刚刚那脚简直是要踹掉你后半生的幸福!!” 姬子瑜没理他,理好衣服就往外走去。 啪嗒。 木门毫不留情的阖上,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岑翊州一人被孤零零的留在了龙榻上。 “我屮!” 岑翊州气的捶床。 照这!他什么时候能当得上爹?!! 发泄完了,岑翊州忽然又觉得万分委屈,抱着个被子哭诉无门。 他能怎么办?对方就是个两岁的奶孩子,他找谁计较? 他能怎么办!谁让姬子瑜心里弟弟在第一位呢?现在又多了个姬允熙,他都排第三了! 岑翊州抹了把脸,乖乖去了偏殿浴室,解决事情去了。 殿外。 姬子瑜找到了熙熙,看他还光着脚,哭的一抽一抽,顿时心疼不已。 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用外裳裹着,哑着嗓子问道:“熙熙乖,怎么从殿里跑出来了?” 熙熙指着水云殿的方向,哽咽道:“爹爹……爹爹在找熙熙。” 他是姬玉轩一脉相承的贝果,身上流着他的血,父子之间的感应有着鲛人血脉的加持,会更加的敏锐确切。 姬子瑜抱着他往水云殿去:“乖乖,舅舅带你去看看。” 熙熙脸上挂着泪珠,哭的可怜。 姬子瑜心都要化了。 这孩子不仅长的像极了阿轩,就连某些特征也出奇的相似,特别是哭的时候,眼尾都会跟着泛红。 他抱紧了小娃娃,手掌托着他的小脚丫,掌心一片冰冷。 姬子瑜眼神一凛,睨了那丫鬟一眼。 “小殿下不懂事,你也一样吗?不知道要给他穿鞋吗?” 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谢罪。 姬子瑜没理,就这么晾着她,大步朝着水云殿去。 第98章 苏醒 “烨儿,你原先都是唤我表字的。” “烨儿,酒要喝温的,切莫贪凉。” “云烨,做我太子妃可好?” “云烨,我爱你。” 云烨,云烨,云烨…… “云烨,你算计我?!” “云烨,我就应该杀了你!” 鱼苗苗…… 孩子呢?孩子在哪儿? 破败的院落,脏污的被褥,还有那个墙洞,那口生米…… 紧锁的木门被他挠的满是血痕,他跪在门前,为了他的孩子,开口对谢晏辞求饶。 ——我错了,你来看看我吧。 给我一口饭吃,因为这里还有你的孩子。 无人应答,满是凄凉。 哦,对了,鱼苗苗没了。 他的父亲亲手扼杀了他…… 贝贝树上的枝丫迅速枯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断生机。 熙熙趴在池边大哭:“爹爹!” “爹爹不要熙熙了吗?” 小家伙泪眼朦胧,哭的一抽一抽的,恨不得呼吸不过来。 他听到爹爹在唤他,可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爹爹为什么要走?”熙熙仰头问自己的舅舅。 “是不是,是不是熙熙不够乖?是不是熙熙害了爹爹?” 舅舅说爹爹为了让他活下来,做了很多很多,所以他要很爱很爱他。可如果没有他的话,爹爹是不是就能安然无恙了? 姬子瑜撇过脸去,不敢直视熙熙。 族长虽然说过阿轩会没事,但他把人带出来时,阿轩早已断气多日,族长又拿什么把他保下来? 他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贝贝树能否继续保佑阿轩。 姬子瑜摸着小家伙的头,说道:“熙熙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让你活下来是你爹爹的选择,所以不要自责,好不好?” “贝贝树是圣树,它会眷顾每一条小鱼的。” 但愿…… …… 周遭一片湛蓝,远处水天相接,仿佛抬手便能触碰到天空。 云烨眉头轻蹙,缓缓睁开眼来。 身下是水,浅浅没过他的背脊。 这是哪儿? 他好像,来过这里。 他想站起身来,但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仿佛已经躺了好久好久,手脚都不能用了。 谢晏辞…… 他下意识想喊这个名字,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不,不对…… 他怎么会来找他呢?他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他杀了鱼苗苗,还要对自己动手。 呵…… 云烨忽然觉得好累好累,眼皮都撑不起来了。 他想睡一觉,就睡一会儿…… “爹爹!爹爹不要熙熙了吗?” 云烨猛的睁开眼来。 什么?!…… 再睁眼时,周身已是天翻地覆,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蓝。 头顶的轻纱罗帐让他万分晕眩,胸口闷痛,仿佛压了块儿巨石一般。 他抬手去探,可还是动不了。 “醒了?” 声音苍老而又带着些沙哑,就在他的床边,离他很近。 云烨一瞬间潸然泪下,他努力了好久,唇舌试着去动,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了说话的方式。 “师,父……”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药王谷,他没死,又见到了自己的师父。 他是临昭国的九王爷,是药王的亲传弟子,姬子瑜是他的兄长,苏十安是他的侍卫。 他不是什么云烨,更不是什么容和! “我……”我回来了,师父。 过往种种诸如大梦一场,他在异国他乡走了一遭,自以为遇到毕生所爱,结果却满是荒唐,归来只余下遍体的伤。 他不是云烨,他是姬玉轩,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师父。”姬玉轩指尖颤动,想同小时候那般,去拉药王的衣袖。 他有好多话想跟师父说,可他现在连张口都很难做到。 药王拍拍自己徒弟的手,又颇为爱怜的抚了抚,轻声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你躺了太久,方一醒来肯定动不了,慢慢的就会好了。” 药王一把年纪,头发胡子尽数花白,就连原本温软的手掌都变得粗糙了起来。 他心疼姬玉轩,知晓现在应该让他好好休息,可还是忍不住道:“傻孩子!” 姬玉轩转动脖颈,去看自己的师父。 “师父,我听到,有人喊我……,爹爹……!” 他听到了的,他还听到那个娃娃说自己叫熙熙。 姬玉轩眼神带着希冀,他知道鲛人一族有办法庇佑子孙血脉,他本就该死了的,既然贝贝树能把他救活,那他的鱼苗苗是不是也会有一线生机? 药王安抚他,想起了刚刚离去不久的族长,叹了口气。 姬玉轩见状闭上了双眼。 果然,是他奢望了。 他能活下来都已经是血脉眷顾了,又怎能妄想把他的孩子也一并保下来? “阿轩。”药王唤他,“你再多睡会儿啊,儿子都该娶媳妇儿了!” * 三月里桃花开得正好,天气渐暖,但却不燥,微风里夹杂着些嫩柳的清香,让人万分舒适。 姬玉轩坐在轮椅之上,怀里捧了本医书,但好半天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垂眸看着文字,时不时的勾唇轻笑一下。 他已经醒来月余了,有师父在,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也终于能够见一见药王谷之外的人了。 师父说,今日兄长会带着熙熙来。 他的那个鱼苗苗…… 姬玉轩眉眼之间都带着愉悦,他想那个小娃娃想了好久,算算时间,怕是已经两岁了。 不知道会不会不同他亲近? 姬玉轩是期待的,但也有些近乡情怯,怕孩子从出生就没见过他,会不愿意认他。 “唉!” 药王双手背后,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 姬玉轩抬头看去:“师父。” 药王道:“等过段时间身子骨爽利了,记得带着孩子去看看族长。” 姬玉轩点头应道:“定然。” 他和鱼苗苗能回来,全赖族长出手相助,等把他和孩子都稳定了,族长头上的鳞片几乎全数长了出来,额间的水波纹一个都没了,甚至是人形都难以维持的住。 就在他醒来前夕,族长实在是撑不住了,便先回了大海,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恢复。 族长为了把他父子救回来,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但是…… 姬玉轩之前便想过这个问题,他虽是贝贝树承认的生灵,但当初也是在自己母后体内孕育出来的,只能算是半个鲛人,族长何故为了他这般大费周折。 怕是有什么条件要跟他谈。 第99章 熙熙:语不惊人死不休 “熙熙,慢着些。” 小家伙知道自己爹爹醒了之后,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姬子瑜—— “舅舅,今天能去看爹爹吗?” 每每他趴在榻边的时候,都是岑翊州想抽他的时候,搞到最后,岑翊州比他还希望他能早日见到爹。 “舅舅快些,舅舅快些!” 药王谷内多是植物药草,有药王和药童带着打理,路径小道都清晰明了,让熙熙在里面跑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过了谷外的机关阵,姬子瑜便把熙熙放了下来。 小家伙跑的飞快,即便脚步踉跄也不肯停下来,还边跑边催促姬子瑜。 谷外的机关阵是姬玉轩布下的,知之者甚少,就连岑翊州都没被允准入内。 当然,姬子瑜是知晓的,但打一开始也没打算带上他。 药王谷人少,内里被用上的空地却很大,多是用来种药了,真正用来住人的房子却没几间。 姬子瑜带着孩子走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小家伙走走歇歇,累了就向姬子瑜讨抱抱。 待看到了木屋,小家伙问道:“舅舅,爹爹在里面吗?” 姬子瑜点头:“对,你爹爹就在里面,还有你药王爷爷。” 熙熙又在他怀里待不住了,让姬子瑜把他放下来。 姬子瑜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去吧。” 熙熙却踌躇了起来,有些不敢上前。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临到跟前了,却怯怯的看着自己的舅舅,手指头绞着衣服,不敢走了。 “舅舅……” 姬子瑜挑眉:“怎么?” 熙熙拽上他的衣摆,意思是要一同过去。 姬子瑜微微弯着腰,被他牵着走。 姬玉轩正同师父说这话,余光一瞥,刚巧看到门口的一大一小。 阳光洒在二人身上,带着些暖洋洋的味道。姬子瑜再次见到自己的弟弟,鼻尖一酸,差点就掉了眼泪,而身旁那个小小的孩子却半躲在他身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来,又好奇又胆小。 姬玉轩双手撑着轮椅,就要站起身。 奈何腿脚使不上力,身子刚起来,便又坐了回去。 “兄长……” 姬玉轩的嗓音不知何时哑了下来。 眼尾染上绯红,一度不知该说什么好。 阔别多日,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却无从开口,千言万语在嘴边滚了好久,最后只说了那句最为平淡的:“我回来了,你别担心。” 他真的回来了,同西楚的那个云烨断了个一干二净,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家人,再也不会离开了。 姬子瑜同他一样,什么都想说,但却不知道怎么说,只会胡乱的点着头,忍着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回来就好……” 还好把你救回来了,还好有贝贝树庇佑,你没有真的离开。 姬玉轩勾唇想笑一笑,对自己的兄长说:“你别哭。” 可这么说着,眼皮一眨,自己眼里的泪水也往下掉。 姬子瑜见状毫不留情的嘲笑他:“都多大了,还哭!还好意思说我!” 边说边用袖子擦泪:“幼稚不幼稚?!” 姬玉轩泪水掉的更凶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嘴上却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你才幼稚,眼睛都肿了,肯定没少哭。” 一旁的熙熙看不懂情况,不知道为啥这俩人见着彼此会是这般模样。 他手上又多用了些力,死死的抓着姬子瑜的衣摆,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对面轮椅上的人。 姬子瑜感觉到了,他把小家伙带出来,往前轻轻一推。 熙熙转身看他,声音发颤:“舅舅……” 姬子瑜问他:“害怕吗?” 熙熙不敢应答。 姬玉轩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姬子瑜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孩子,去吧,去找你的爹爹。” 小家伙被迫转过了身,直面看着轮椅上的那人。 姬玉轩将医书搁置在了一旁,看着自己的孩子,心脏跳的飞快。 熙熙又转头看自己的舅舅,见他对自己点头,便尝试着往前迈了两步。 只这两步,姬玉轩便开心起来,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敞开怀抱,对着小家伙唤道:“熙熙……” 小娃娃看着他,血脉之中的熟悉感陡然而至,他感知到这人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他就应该在他的怀抱里。 熙熙忽然跑了起来,奔到姬玉轩怀中。 “爹爹!” 姬玉轩把孩子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手掌扶上他小小的脊背。 他来不及打量这孩子长相如何,只知道这是他的孩子,是那个跟着他受了不少苦的鱼苗苗。 “熙熙……” 姬玉轩下巴枕在孩子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这是他的鱼苗苗,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也会叫爹爹。 这孩子也不排斥他,会主动跑进他的怀里,任由他抱着。 这是个乖孩子,一直都是! 熙熙小手环上自己爹爹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 是他熟悉的味道,这真的是他的爹爹。 他万分欢喜,他终于见到自己的爹爹了。 “爹爹,爹爹,爹爹!” 稚嫩的嗓音脆脆生生的,喊的姬玉轩心都化了。 他感知着怀抱里的温软,嘴上应答着:“爹爹在,爹爹很喜欢熙熙。” “熙熙也喜欢爹爹!” 不同于对舅舅的喜欢,这是发自内心的,毫无理由的喜欢。 姬子瑜在一边看着,药王走到他身边,刚想把人带进屋去,好给自己的徒弟徒孙留些空间,便听到他说:“眼睛要尿尿了。” 药王:“……” 有辱斯文! 晚间。 姬玉轩虽然身体尚未好全,但实在是稀罕自己的儿子,用膳时也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一点一点的喂他。 “熙熙不喜欢吃鱼,想吃那个茄子。” 小家伙仰头说道。 不等姬玉轩动筷,药王直接把这盘菜换到了他父子二人跟前。 姬玉轩还没说什么,熙熙率先开了口,声音又脆又甜,对着药王一顿输出。 “药王爷爷真好,谢谢药王爷爷!” 姬玉轩失笑。 这话并非是他能说得出口的,如此直白的语气,怕是兄长教给他的。 药王笑眯眯的,对熙熙的话很是受用。 “多吃点,以后想吃什么爷爷都给你做。” 熙熙高兴的举起一根筷子:“好哦!” 姬玉轩沉浸在熙熙的乖巧中,心里熨帖的紧。 兄长把他带的很好。 姬子瑜在他身边坐着,看自家弟弟这表情,便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嘴角一勾,从袖口掏出块糖豆,瞅准时机万分迅速的丢进了熙熙嘴里。 小家伙瞬间被嘴里的怪味儿冲哭了,捂着嘴道:“舅舅又逼我吃屎!” 姬玉轩:“!!!” 药王:“!!!” —— 宝子们,昨天事情太多耽搁了,刚写好,这章是昨天的,今天还会再有一更。 第100章 姬子瑜带了个孩子 姬玉轩扶额,大意了,自己兄长是何德行他应该清楚的。 “兄长,你给他吃的什么?”姬玉轩问道。 当然不会是熙熙说的那个东西,但姬子瑜向来喜欢整些稀奇古怪的,小时候也没少捉弄他。 姬子瑜在袖子里掏了掏,一把裹着油纸的糖块儿躺在掌心里。 “酥糖,榴莲味儿的,阿轩要不要也来一颗?” 姬子瑜跟献宝似的。 姬玉轩一听,果断摇头:“不。” 榴莲这东西产于季渊,原先都没人要,姬子瑜却甚是喜欢,还专门为其取了个名字。 岑翊州知晓他喜欢,每每到了季节都会给主动给他备上,现在都被他玩出花来了,连糖都制上了! 惨遭自己弟弟嫌弃,姬子瑜也不气,矛头一转,给药王奉上。 熙熙把嘴里的糖块儿囫囵咽下,对着药王连连摆手:“药王爷爷不要吃,臭臭。” 小家伙坐在姬玉轩腿上,身子往前倾,一个不小心差点滑下来。 好在姬玉轩反应快,伸手把孩子捞了回来。 腰间猛地用力,姬玉轩眉头轻蹙,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熙熙听到了,小小的身体一僵,乖乖待着不敢动了。 “爹爹……” 熙熙咬着嘴唇,眼睛水汪汪的朝姬玉轩看去。 舅舅说,爹爹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他不能闹爹爹,得乖乖听话。 但是,但是……刚刚他把爹爹惹疼了。 熙熙一点一点的挪动身子,要从姬玉轩身上下去。 “怎么了?”姬玉轩问道。 小家伙奶呼呼的,他还舍不得放手。 熙熙边摇头边说:“爹爹生病了,熙熙听话,不闹你。” 姬玉轩心头一酸,只道这孩子乖巧的紧。 他躺了两年,两年里这孩子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但却从未见过他,现在虽然愿意跟他亲近,但多多少少是带着些拘束的。 不熟。 他同小家伙,都与对方不熟。 姬玉轩爱怜的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 “熙熙,今晚不走了,同爹爹睡好不好?” 小家伙直接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去看姬子瑜。 姬子瑜托着下巴,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吃着菜:“看我干啥,想回去就回去,想留下就留下,顺着心来!” 熙熙攥紧了姬玉轩的衣摆,眼睛滴溜溜的,脸蛋儿上都染了红。 心里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小家伙嘴里咕哝道:“想跟爹爹睡……” …… 一顿晚膳,姬子瑜吃光了面前的土豆丝,颇为心满意足。 “阿轩你不知道,当皇帝太难了,一盘菜我最多吃四筷子,醋溜土豆丝从来没吃爽过!” “还是在这待着好,药王天天给你家常小炒。” 姬玉轩轻笑:“要不今晚也留下?” “那还是算了。” 姬子瑜摆摆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姬玉轩问道。 “呃……”姬子瑜顿了半天,扯了个最不可能的谎言,“我还有奏折没批,留不得留不得!” 姬玉轩挑眉,捂着熙熙的耳朵,对着姬子瑜说了句什么。 熙熙抱着爹爹的大腿,只看到爹爹说完话后,舅舅脸红脖子粗,一溜烟的跑了。 等姬玉轩的手拿开后,熙熙问道:“爹爹,你对舅舅说了什么呀?” 姬玉轩刮了下他的鼻子,笑的意味深长。 “爹爹只是问了下你舅舅,是不是觉得熙熙可爱,自己也想要一个鱼苗苗了?” 一旁的药王轻咳,对着姬玉轩控诉:“上梁不正,小心儿子长歪喽。” 只有熙熙天真懵懂,颇为高兴的问道:“那熙熙是不是要有弟弟妹妹了?” 姬玉轩想了想:“应该是吧。” 如果你舅母今晚抓住机会加把力的话。 药王走到父子俩跟前,把熙熙抱起来,对着姬玉轩道:“我把孩子抱走了,待会儿让南星扶着你,今晚多走上两步。” “好。”姬玉轩应道。 熙熙一个天旋地转,转眼自己就趴在了药王爷爷的肩头,还一点一点的在远离自己的爹爹。 “去哪儿?”说好的今晚跟爹爹睡呢? 药王颠了颠他:“乖孩子,咱们待会儿就回来。” * 西楚。 沉风收了及时信,一看标记是临昭的线人所来,不敢耽搁,赶紧送到了谢晏辞跟前。 信上内容很少,只寥寥几句,谢晏辞看完却久久不能平静。 沉风问道:“殿下是觉得,云公子有可能葬在了药王谷?” 谢晏辞没应,垂着眼睛,眸色深沉。 临昭的线人来报,说姬子瑜今日出了宫,还带了个孩子,去的是药王谷,在里面逗留了整一日。 谢晏辞心绪复杂,他有所怀疑,但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三年了,从临昭国的人把云烨带走,他找了整整三年了。 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每次都是毫无音讯。 他派人盯着姬子瑜,可这两年姬子瑜除了今日这一趟,从未出过宫门。 按理说,云烨是九王爷,便是他的亲弟弟,他这个哥哥怎么着都得去上炷香,拜上一拜的。 但是没有,他从姬子瑜那里,得不到任何云烨的消息。 “去药王谷查探一番。”谢晏辞道。 沉风有些犹豫:“殿下,药王谷外的机关阵甚是厉害,先前咱们就派人去过,但一个人都能没进去。” “孤知道。” 谢晏辞声音低沉,但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对这件事很是执着,根本不可能因为一个机关阵放手。 “派云营的人去,先同药王洽谈,谈不拢了再闯。” 沉风叹了口气,知道劝说无用,只好领命离开。 暗卫营四营,风,云,雪,川,以往凭借着风营川营的人,便能解决大半的麻烦,而云营雪营,多是在外杀人饮血,干的是不要命的勾当。 如今主子只是找一座坟茔,便要动用云营的人,沉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谢晏辞是劝不住的,说了也是白说。 但是…… 沉风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对谢晏辞道:“主上,那信上还说,姬子瑜带的有一个孩子,要不要一同查探了?” 谢晏辞提笔蘸墨,方才他的重心都在药王谷,没想着那个孩子有何不对,现在沉风忽然提了一嘴,细想一下,倒是值得一查。 “一同办了吧。” 第101章 熙熙:往死里揍! 药王身边有两个药童,一个名曰南星,一个名曰芫华,前者不会说话,后者双耳失聪,都是被扔在山脚处,没人要的孩子。 药王把他们捡回来养了几年,如今都有十一二岁,做事也利索的紧。 南星推着姬玉轩进屋来,熙熙正在榻上蹦跶着,褥子都被折腾的变了样。 姬玉轩就这么看着,唇角带着笑,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爹爹!” 小家伙吓了一跳,方才还在一蹦三尺高,见到他却忽然害羞起来,把脸缩进褥子里,不敢抬头。 南星把他推到榻边便走了,姬玉轩自己扶着床沿,一点一点的挪动。 熙熙在一边看着,刚刚的雀跃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害怕与恐慌。 “爹爹……” 小家伙站起身来,想要去扶他。 “别动。”姬玉轩不让孩子靠近。 他昏睡了太久太久,久到身体都僵硬了,现在他还掌控不好,生怕一个不留神伤到了熙熙。 熙熙被他呵了一声,不敢再动,乖乖的站在那里。 手指紧握着床边的木围,下半身像是无甚知觉,站起来都觉得轻飘飘的,找不到任何的支撑。 姬玉轩一点一点的动着,待上了榻,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身上带着薄汗的虚喘着。 熙熙试探的靠过去,看姬玉轩不拒绝,一个骨碌,缩进了他的臂弯里。 “爹爹……” 小家伙搂上他的腰。 姬玉轩肤色苍白,锁骨也凸出的甚是明显,难掩病态的面容上展露一抹笑。 他抬手去摸孩子的脸颊,问道:“怕不怕?” 你的爹爹骨瘦如柴,现在还不会走路,你怕不怕? 熙熙抓紧了他的衣衫:“爹爹为什么会这样?” 他怕,刚刚爹爹好累好累,他害怕爹爹会再睡过去,再也不愿意醒来。 那样熙熙就又没爹爹了。 姬玉轩被他问的顿住了,喉间发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说。 兄长说,他从未对熙熙说过任何他与谢晏辞的曾经,也从未告知过熙熙他有两个爹爹。 兄长一直很尊重熙熙,只是他觉得孩子还小,不该这么早就掺和进大人的事情中来。 当然,若是熙熙主动问了,他也不会瞒着。 但姬玉轩与他想法不同。 熙熙是他自己的孩子,往后余生,都只能是他的。 他父子二人都是死在那人手里过的,他不会给谢晏辞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熙熙只能待在他身边! 姬玉轩搂紧了怀里的娃娃,轻声道:“因为爹爹曾经特别相信过一个人,但他不相信爹爹,还欺骗了爹爹。” 小家伙仰起头,懵懂的看着他:“那他伤害爹爹了吗?” 姬玉轩犹豫了一瞬,扶上胸前的疤痕,忽然哽住了嗓音。 这里有谢晏辞伤害他的铁证,可他却不敢让小家伙看。 太可怖了,他怕吓到孩子。 “……” 姬玉轩脑中浮上了那间院落,偏居于东宫一角,院子里有一口井,他喝过里面的水。 像是人家豢养的牲口,困于一方天地,对着高处的窗口,毫无尊严的张着嘴。 ——院子里的井水,你喝不喝? 喝。 当然得喝,不然会渴死的。 “爹爹?”熙熙见他许久不说话,张口问道,“熙熙是不是说错话了?” 姬玉轩回过神来,对上小家伙的眼神,有些心疼。 “没有,不是熙熙的错。” “只是爹爹想起了一些事情,等熙熙大些了,爹爹再说给你听,好不好?” 熙熙点点头,很是乖巧。 他爬起来去吹灭蜡烛,然后又回到姬玉轩怀里。 “爹爹晚安。”这是舅舅教给他的。 姬玉轩轻笑,黑暗中,他看着自己的鱼苗苗,眼神温柔温柔缱绻。 “晚安。” 他看着小家伙闭上眼睛,呼吸一深一浅,没多久就开始翻身。 翻过来又翻过去。 一会儿趴着,一会儿又躺着。 姬玉轩看着他,眉峰轻挑,就等着他什么时候睁眼。 没过多久,小家伙轻叹一声:“唉。” 愁眉苦脸的,比他常年批奏折的舅舅还要沧桑。 “怎么了?”姬玉轩问道。 熙熙踌躇了好久,咬着嘴唇,对着姬玉轩伸出一根食指。 借着窗楹透过来的月光,姬玉轩看的清清楚楚。 小家伙神情狡黠,眸子亮晶晶的:“爹爹,熙熙想再问一个问题,最后一个。” 姬玉轩点头,准允他问出口。 小家伙道:“熙熙想问,熙熙认识那个欺骗你的人吗?” 这个问题,姬玉轩着实没料到。 他摇了摇头,对孩子说道:“熙熙是爹爹心头肉,爹爹不会让你遇到他的。” “嗷……”小家伙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躺好,不再乱动了。 他心里有些愤愤的,想着自己要是认识那人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皇帝舅舅一起,把那人打上一盘。 闷头套上麻袋,往死里揍!这样不仅能把人教训了,还不会让对方知道是自己干的。 嗯,主意不错! * 熙熙这样想的,并且打算真的付诸行动,几日后姬子瑜来药王谷看姬玉轩,小家伙把他拉到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说。 姬子瑜瞪大了双眼,直对小外甥竖大拇指。 “牛!” 熙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特干,姬子瑜却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了爹爹跟前。 “怎么了?”姬玉轩正扶着门框,尝试多走走路。 姬子瑜当着小家伙的面把他卖了。 姬玉轩哭笑不得,点着熙熙的鼻子说他:“你这个头,拎着麻袋都够不到人家的腰。” 熙熙气的跟个河豚似的,哼哧哼哧的跑开了,心里却想着等长大了先拿舅舅练手,什么时候能够到皇帝舅舅腰了,什么时候行动。 孩子跑远了,姬子瑜笑容也收了回来,一脸正色的问自己弟弟。 “你都告诉他了?” 姬玉轩否认道:“没有,我没说什么。” “那……” “早晚会知道的,我不会瞒着他。” 姬子瑜见状不再多说什么,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谢……那人拿你当替身,你可好奇,自己所替代的那人,究竟是何模样?” 姬玉轩垂眸,眼神晦涩不明:“我知道他。” 第102章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他当然知道容和,曾经的一面之缘,留下了往后的诸多因果。 就连姬玉轩自己都在想,他和谢晏辞之间的种种,归根到底,究竟该怪在谁的头上。 “兄长可还记得颐华门兵变?” 姬玉轩扶着轮椅坐了下来,薄衾遮住双腿,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姬子瑜点头:“当然记得。” 父皇母后故去的早,皇位留给他时,他只有九岁,彼时临昭的大权根本不在他手中,而是在三个辅政大臣那里。 等他大了些,便开始一点一点的收拢皇权,但辅政大臣居于高位多时,怎会甘心放权?刚开始他们还只是政见不合,到了最后,那些大臣干脆撕破脸来,押着庶皇子,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要把自己赶下皇位! 两万镇北军,再加上这些大臣豢养的私兵,直接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羽林卫死守城门,但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叛军兵临池下,最先攻破的便是颐华门。 他还记得,那年姬玉轩拿着星宿令杀进来之后,整个皇城都是血腥味,辅政大臣当场毙命,死在了金銮殿上。 而一切平息之后,史官拿着毛笔前来请辞,扬言自己不知该如何将此事记载入册。 他跟着史官去了颐华门,那里最先被攻破,也交战最为惨烈。 城门宫墙都染着血,青砖石路流血漂橹,真真正正的尸横遍野!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龙椅之下的皑皑白骨,也终生难忘颐华门处的鲜血遍布。 神思回转,姬子瑜忽的轻叹一声,开口道:“终究是我大意了,颐华门兵变解决了辅政大臣,但却让姬燕礼混迹了过去,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受此戕害?” 姬玉轩笑了笑,眼中冷意却不比姬子瑜的少。 那时他拿着星宿令去救驾,姬燕礼察觉局势不对,立马改叛变为勤王,最后不仅没入内狱,竟还得了一番褒奖。 “兄长不必自责,是那姬燕礼太过狡诈。” 但是兄长有一点说对了,若非如此,他的确不会在西楚经此一遭。 “我本以为,是颐华门兵变时,姬燕礼知道了我拿着星宿令,因而看我不惯,想对我除之后快,但我后来发现并不是的。” 姬玉轩垂眸,想着当年的情状,将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对兄长叙述。 “他布了一盘大棋,知道有海罚在,他便永远都动不了你的帝位,便想先将我取而代之,然后以我的名义重现颐华门兵变,再将一切都归咎在你我身上,让天下人都相信,你我兄弟二人生性残忍,嗜杀成性。” “等我们名声烂透了,他便能拿着星宿令,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顺理成章的当上皇帝。” 姬燕礼要取代他,就得找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来,但天地之大,找这样一个人来是何其渺茫? 姬燕礼找不到,便只能找个同他六七分神似的。 而所找的这个人,便是容和。 姬燕礼身边有一人,名唤卜转,这人身负一术,名曰削骨。 ——磨骨削肉,腔口除肌,革人骨相,易人皮囊。 容和便被逼着削了骨,然后囚禁在燕王府的密室内,每日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连穿衣束发,吃食饮茶,都得跟他一模一样。 若是姬燕礼不败,那么今日的临昭皇帝便是他姬燕礼,而九王爷姬玉轩的样貌下,便是容和。 但这人终究是棋差一招,没能如愿。 “颐华门兵变之后,姬燕礼太安静了,这不是他的性子,我心中存疑,便派人去燕王府查探了一番,我的人目睹了他从密室出来,但也因此被灭了口。” “他怀疑事情会有所败露,便要将容和转移地方,但是太晚了,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他,更何况有个下属直接死在了他手中?那晚我便在燕王府引了把火,容和是留下了,可姬燕礼却还是逃了。” 姬玉轩说着,神思便回到了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容和的时候。 姬燕礼逃走了,燕王府也成了一片废墟,他在残垣断壁之中找到了密室入口,打开之后,便见着了一个巨大的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姬玉轩顿时一惊,讶异于这人的样貌,也惊诧这人的状态。 鲜血布满全身,背脊之上的鞭痕深可见骨,明显是受尽了酷刑。 还没等他说什么,这人先开了口。 “你……” 容和趴在笼子里,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人。 他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脑中只留下了一句话。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眼前人逆着光站立在自己跟前,即便脚下踩的是一片废墟,却仍旧出尘清贵,令人艳羡。 “我……” 他趴在笼子里,不由自主的朝姬玉轩伸出一只手。 原来,自己一直效仿的人,是这般模样。 他怎么学得会?眼前人骨子里的气度是生来便具有的,他学不会的…… 姬玉轩命人打开了笼子,接住了对方的那只手。 指尖在他的脉搏上轻轻一搭,便清楚这人活不了多久。 “把他送走吧。”他对着自己的下属吩咐。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即便是医者仁心,即便这人也是受害者,可他并不打算帮他治病。 这人是姬燕礼密室里的人,又与他这般肖像,定然是用来对付他的了,他怎会施以援手? 没直接杀了都不错了。 可这人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他……他呢?” 那个一直关着自己,逼自己吃桂花糕、穿玄色衣袍的人呢? 那个只要心情不爽,便会来对他动辄打骂的人呢? 姬玉轩领会到了他话中之意,说道:“在牢狱里,你要去看吗?” “不,不……”这人不停的摇头,嘴上甚至带着笑,那笑容是一种疲惫,更是一种解脱。 姬玉轩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抬脚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身形。 “我,我可以问一下……我的家人吗?” 身后之人声音细若蚊蝇,可姬玉轩还是听到了。 他转过头来,薄唇抿了抿:“我不认识你,更不知晓你的家人,但是依照着把你囚禁在此的那人的性子,你的家人多半难以幸免。” 他言尽于此,没在乎那人黯淡的眼神,只招了招手,让人把他送走。 …… 姬玉轩闭了闭眼睛,这是他脑中唯有的关于容和的一切,只能说天意弄人,因果循环。 姬燕礼逼着容和做他的替身,他便也被谢晏辞欺瞒诓骗,留下一身的伤。 他为了还恩挑了沈文耀的手筋脚筋,如今他也坐上了轮椅,走不动路了…… “咳咳……” 可姬玉轩有一点想不通,若这些都是天意,可他在这之中,究竟做错了什么? —— 怎么觉得这章写的乱哄哄的?(双眼冒星星……) 第103章 托孤1 “咳咳咳咳……” “咳咳——” 姬玉轩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得厉害。 没一会儿,丝丝缕缕的鲜红顺着掌心的纹路往下掉,洇湿在腿上的薄衾上,渲染开来。 “阿轩!” 姬子瑜赶忙拿来帕子,帮他把血迹擦去,又在腰间摸了个药瓶,倒出两三颗米粒大小的药丸来,抬起姬玉轩的头给他服下。 气息顺了好久,姬玉轩的唇色才恢复过来,眼尾的潮红也才渐渐退去。 姬子瑜扶着他的胸口,轻声安抚道:“切莫激动,什么都比不过你的身子重要。” 姬玉轩喘了口气,眼睫微抬,刚好看到了院子里跑来的熙熙。 “爹爹!”小家伙灰头土脸,手里抓了个麻袋,鞋子都掉了一只。 活像是刚从土匪营里爬回来。 姬子瑜见着了都嫌弃,挥挥手,让他一边去。 “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来,你爹爹可是最爱干净的,小心他嫌弃你!” 熙熙嘴巴一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转身离开了。 姬玉轩看到孩子离去,眼神忽然涣散起来,整个人激动异常。 “别走,别走!……”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是忘记了自己现在还不能走,脚步踉跄的要去追熙熙。 “你乖,不要走!” 一步还未曾踏出,整个人都开始向前栽去,好在姬子瑜在身边,直接拦腰把人摁了回来。 “你干什么?”姬子瑜吓了一跳,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个度。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这人可就要摔在地上了,这么羸弱的身子骨现在可不经摔! 姬玉轩定定的看着熙熙离开那处,双眼一个劲的掉眼泪,嘴上还喃喃自语些什么。 “别走!你乖,不要走……” 姬子瑜只当他是稀罕孩子,舍不得让娃娃离开半步,便哄着道:“没走没走,熙熙就是去洗漱一番,待会儿就回来了。” 可姬玉轩就像是听不到一样,怔愣的坐在那里,仿佛自有一个世界。 姬子瑜心下一沉,双手捧着姬玉轩的脸,让他同自己对视。 “阿轩?” 姬玉轩不理他,双眸无焦,仰着头看着他哭。 泪水洇湿了他的眼睫,粘成一簇一簇的,半垂着遮住他的眼睛。 “别…走……” 嘴唇嗫嚅着,一直重复这两个字,无论姬子瑜问什么都不回。 姬子瑜一瞬间大脑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跟梦魇着了似的,怎么叫都不应他? “姬玉轩!”此一声颇有些气急败坏,姬子瑜手足无措的推着他,要带他去找药王。 轮椅之上,或是姬子瑜那一声起了作用,姬玉轩竟回过了神来。 他抬起手,轻轻拽了拽兄长的衣袖。 “哥……” 有气无力,细若蚊蝇,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 姬子瑜依旧在推着他走,出了门厅,穿过院落,再走几步便是炮制药材的屋子了。 药王就在里面。 此时双门紧闭,药王正在内里忙活着,一般这个时候,这间屋子是不能随便进的,药王不愿意他人打扰。 姬子瑜顾不得这么多,抬手就要去敲门。 姬玉轩手上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哥,别敲门,咱们回去吧。” “回个屁!”姬子瑜咬牙切齿。 “你方才怎么回事?” 姬玉轩蹙眉,稍有愣神,先问了他一句:“我刚刚……” 他不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他总是这样,会有短暂的神思混沌,等恢复之后也没有那一段的记忆。 姬玉轩薄唇紧抿,看着自己的兄长。 姬子瑜撩起衣袍就打算踹门。 姬玉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瘦削的手背上都逼出了青筋来。 “没用的!”他开口道,“我师父知道,但没什么用。” 姬子瑜站在原地,终于肯消停了。 兄弟二人一站一坐,一个抓着对方的阔袖不肯放手,另一个静默的站着垂眸不语。 两人颇为滑稽好笑。 姬玉轩眉眼柔和下来,对着自己的兄长,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回去吧,哥。” 姬子瑜拿他毫无办法,推着轮椅掉了个头,没回来时的那间屋子,而是去到了满是阳光的空地上。 四周萦绕着药草的气息,暖风拂面而过,吹去了姬玉轩脸上的泪痕。 他抬头看着远方,那里有着个他满心牵挂的小人儿。 小孩子忘性大,刚刚说好的去洗漱的熙熙,转头又跟南星芫华玩了起来。 三个人蹲在那里不知摆弄些什么,但熙熙肉眼可见的开心。 姬玉轩看着,嘴角不由自主的也勾了起来。 身边一阵响动,姬子瑜搬了个小马扎来,啪的往地上一放,一国之君就这么手脚难伸的坐在了那儿。 “说吧。”姬子瑜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眼神却颇为凌厉,显而易见的逼问。 姬玉轩忽的笑了起来。 “哥。” 他轻唤道。 “你闭嘴!”姬子瑜态度急转直下,与方才的疼惜大相径庭。 他冷嗤道:“每次喊我哥都没好事,这次别想求我什么!” 姬玉轩哑然失笑,眸中流光溢彩,整个人陷在暖光里,颇为耀眼夺目。 他指了指远处的孩子,对着姬子瑜道:“哥,你看。” 姬子瑜斩钉截铁:“我不看。” 姬玉轩:“……” 你不看我后面的话怎么说? “要不你还是看一眼吧?哥。” 姬子瑜:“……”姬玉轩喊“哥”他是真的受不了一点。 皇帝陛下缴械投降,如九王爷所愿的看向自己的小外甥。 阔袖之下,姬玉轩手指轻动,一块令牌落到了手中。 他抚着令牌上的纹路,面上不动声色,一如方才的温和:“哥,其实熙熙真的很乖很乖,你别看他小,很多事情,他心里都明白。” 这话姬子瑜自是赞同,毕竟孩子是他带大的,说起来,他比姬玉轩还要了解一些。 “这孩子像你。”姬子瑜道,熙熙简直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像你。”姬玉轩摇摇头,“他的性格像你。” 姬子瑜听罢陡然敛了笑容,面色沉了几分。 “你想干什么?” 姬玉轩看着熙熙,目光深邃温情,不舍而又欣慰。 颇有种一眼万年的意味。 薄唇轻启,姬玉轩淡然的对自己兄长说道—— “哥,我好不了了。” 第104章 托孤2 白皙的手掌上筋脉清晰可见,指尖带着些淡粉,朝着姬子瑜,将袖口里的令牌递了过去。 姬子瑜瞄了一眼,不接。 声音颇为冷硬道:“你自己拿着!” 姬玉轩没忍住,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嗓音都哑了下来:“哥……” 他蹙着眉,保持着姿势,不动。 姬子瑜额间青筋直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对着他就是一顿说教:“姬玉轩,老子好不容易把你带回来,你说好不了就好不了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这就不想活了?” “熙熙刚有爹爹没两天,你又要把他丢了去,当心这孩子长大了恨死你!” 姬玉轩垂眸,静静的听着,绷紧的脊背逐渐缓了下来,靠着轮椅一言不发。 他看着手里的星宿令,这块儿他在遇到谢晏辞之前,一直记挂着要交给兄长的东西。 临昭自开国以来便有着一支精锐,名唤海罚,世世代代只会传给下一任帝王,但到了姬子瑜这里,却破了例。 六岁那年,父皇夜召兄长,将其带到了水云殿,亲手把星宿令交到了他的手中,三日之后,父皇便驾崩了,兄长便穿着龙袍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金銮殿,登上了皇位。 那时他在下首跪着,跪在三位辅政大臣的身后,他知道父皇故去了,但心中最盛的并不是悲伤痛苦,而是害怕。 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姬子瑜,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害怕他会变的和原来不一样,会被权势迷了眼,会有一天把他杀掉。 可是这些都没有,待父皇入了皇陵,所有的事宜告一段落,姬子瑜穿了身黄袍,爬上墙头跳进来找他。 大半夜的一个没站稳,姬子瑜还崴了一脚,翻身从窗户跃进来的时候,直接给摔哭了。 他当时躺在榻上,迷迷瞪瞪的感觉有人爬上了床,从背后抱着他,闷声掉眼泪。 “阿轩,我好惨啊。” 姬玉轩听出来是谁,爬起来要去点灯,但却被兄长制止了。 “为什么?”他问道。 姬子瑜捂着他的嘴,小声道:“我偷偷进来的,那群辅政大臣天天监视着我,还好你这里没什么人,不然我真要哭诉无门了。” 姬玉轩当时小脸绷紧,丝毫不敢接话。 兄长当上皇帝之后,他宫里的人便没了,服侍他的丫鬟小厮全跑光了,有时候吃饭都得他去御膳房自己拿。 他一直以为是兄长授意,一直都憋在心里,没敢提出来,可现在听兄长这话,好像并不是他做的。 不等他反应,手里便被塞进了块儿东西,他手还太小,根本拿不下。 “这是什么?” 黑暗中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确认了这东西自己不曾见过。 姬子瑜悄咪咪的趴到他耳边,跟他说了手里这东西有多贵重。 姬玉轩一个甩手,赶紧把这块儿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我不要!” “啧!” 姬子瑜抬手在他肩膀上来了一巴掌:“熊孩子!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要?!” 他亲手把东西捡回来,再次塞进了姬玉轩手中。 这下姬玉轩也不该再丢了。 姬子瑜坐到他身边,小声对他道:“这支精锐很厉害很厉害,但还远远不够,临昭只能是我们兄弟二人的,现在我们还太小,手里必须要有足够的底牌。” “阿轩,我有办法把这支精锐再扩大,再强悍,但我并不是领兵的料,这件事,只能你来做。” 姬玉轩听罢心里慌的厉害,他……他才六岁,哪里干得了这些? “我,我不会……” 姬子瑜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凝视着他,郑重道:“阿轩,我也没当过皇帝,我也不会,但我必须要去学,你也一样。” “现在我虽是皇帝,但大权并不在我手中,过几日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你师父身边,你在药王谷好好待着,若有朝一日临昭江山易主,你便拿着它,杀回来,把皇位夺回去!” “记住了吗?” 思绪渐回,姬玉轩眼眶红了起来。 五岁那年,姬子瑜便预感到了辅政大臣会反,义无反顾的将星宿令交给了他,他收了,这一收,便是十多年。 颐华门兵变时,他带着这支精锐对阵两万大军,可即便如此,事过之后,姬子瑜也没将星宿令要走。 兄长一直都是他的兄长,这么多年,他二人谁都没有变。 所以这世上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便是姬子瑜了,把熙熙交给他,他全然放心。 “哥,熙熙才两岁,不记事儿的,你把他带走,等他长大了也不会知道有我这个爹爹。” “以后他跟着你,不必唤你父皇,也不必入皇家玉蝶,只要给他一口饭吃,让他平安长大就行。” “他是贝贝树上的鱼苗苗,又是族长倾尽所有才救回来的,对鲛人一族定是有所用途,你就看在我的份上,看在鲛人一族的份上,把他抚养长大好不好?” 姬玉轩语调轻缓,每一句都吐字清晰,俨然是思量许久,早就打算好了的。 可到了最后一句,他眼尾顿时一红,还是没忍住哽咽起来。 “我……我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养他了,哥,你帮帮我吧……” 他看向姬子瑜,眸中带着恳求,可怜的紧。 姬子瑜心头一软,差点答应下来。 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把姬子瑜差点掉下来的眼泪给吹了回去,也把他的神思吹得清明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把原本要答应的话给憋了回去,反而咬牙切齿道:“帮个屁!” “自己的孩子自己带,老子天天忙死了,还给你带孩子,你人长得美想的还美!” 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不入皇家玉蝶?什么叫给口饭吃就行? 就算他姬玉轩最后真的…… 呸呸呸! 什么乱七八糟的?! 姬子瑜双手恰腰,没好气道:“你要是不养,我就把他扔给他另一个爹去。” 姬玉轩刚张的口却又闭上了。 姬子瑜问道:“药王还在呢,贝贝树族长都在呢,怎么就非要做甩手掌柜呢?” 姬玉轩不是一时冲动之人,也并非是不爱熙熙,能说出这番话来,定是有缘由在的。 姬玉轩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在西楚时,那人在我头颅里,埋了根针。” —— 啧啧啧,谢狗子追妻,得先过哥哥这关! 第105章 机关 银针很长,没入的方法也十分刁钻,是让苏十安用内力给逼出来的。 可他大意了,当时只想着恢复记忆,却没想过银针取出来之后的结果。 记忆是恢复了,可他神思却受了损,有时莫名其妙的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等再清醒时,也总是对那段时间里的事情毫无印象。 起初他还未曾察觉,可后来这种情状愈发明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就算他自己不知道,师父也看出来了。 师父给他把脉,上上下下的全看了一遍,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怎么回事?”那时药王按着他的头颅,每一处都给摸了个遍,“不应该啊。” 脉象无碍,未有外伤,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师父自己都陷入了怀疑,甚至都觉得是他被伤的太狠,承受不了,直接痴傻了。 姬玉轩蹙着眉头,忽然忆起了在西楚时,他把手举到墙洞那里,去接下人送来的生米粒。 他把银针的事给师父说了,师父当即默了下来,一头扎进书阁里去翻阅古籍。 等三日后再见到时,一向乐观的半百老人却揉着眼睛出来,对他说:“师父医术不精,还没找到万全的法子,阿轩你再等等。” 姬玉轩当时只笑了笑,安慰他老人家:“无碍,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会无碍呢?不过是都在他意料之中罢了。 他是药王的徒弟,他也会医术,他甚至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命到哪一步了。 他知道自己希望渺茫,除非那人能给出解铃之法,不然他活着就是在等死。 可谢晏辞怎么可能给他?他万分清楚的记得,这人亲口说过,想要杀掉他的。 姬玉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修长,却带着病态的白。 他也想好好陪着熙熙长大,他也想重新站起来,去那朝堂上,跟阁老指着鼻子对骂。 可这些,他可能永远都做不到了。 姬子瑜听他说罢,面色阴沉的厉害,恨不得现在就跑去西楚给谢晏辞两脚。 给两脚都是便宜他了,就该让他尝遍阿轩受过的所有苦,然后再将那解铃之法要过来,等法子到手了,他立马把人给嘎了! “屮!” 姬子瑜骂了一句,而后脚下生风,转身离开了此地。 姬玉轩在他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去?” 姬子瑜冷笑:“让岑翊州灭了西楚,打死他丫的!” …… 姬子瑜离开之后,姬玉轩独自坐在药田中间的那片空地上,静谧的看着远处的熙熙。 药王把自己关进了炮制房内,南星芫华又在陪着熙熙撒欢,一时间无人理会姬玉轩,他就这么坐着,从正午到黄昏。 余晖斜照在山,殷红的云霭笼罩着药田房屋,像是揉碎了的金箔,柔婉的映在每一个角落。 熙熙玩累了,小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转头朝着姬玉轩的方向看去。 “爹爹!” 小家伙敞着手臂,一股脑的奔向他,扑到他的怀中。 临到跟前了,熙熙的脚步却被姬玉轩的手指头给阻拦了。 “爹爹?” 姬玉轩食指点着他的脑袋瓜,不让他碰到自己,勾着唇角道:“刚刚是谁说要去洗漱啊?” “啊哦!”熙熙这才想起这档子事儿,撅着嘴,乖乖认错:“是熙熙说的,但熙熙给忘了。” 小娃娃说话带着奶音,拉长了腔调,可爱的紧。 姬玉轩心软泛滥:“去吧,等晚会儿就要用膳了。” “好哦!”小家伙拉上南星就走,刚跑没两步就又折了回来,绕到姬玉轩身后,要帮他推轮椅。 “爹爹和熙熙一起。” 两岁的娃娃哪里够的到扶手?熙熙推了两下便推不动了,求助的看向南星。 南星刚想来搭把手,可还没等走近,药王谷外围的竹林便是一片躁动,连带着催发了院子里的机关。 姬玉轩眸色一凛,立马对着孩子说道:“趴下!” 熙熙乖乖抱头蹲在地上。 南星趴下之前,顺带摁了下芫华,两人刚躲下去,院子里的柱子便转动起来。 霎时间万箭齐发,从药王谷的屋顶射出,铺天盖地的遮住了黄昏的霞光。 “闭眼。”姬玉轩又道。 熙熙双手捂着眼睛,爹爹说干嘛就干嘛,主打一个听话。 姬玉轩坐在轮椅之上,冷眼看着墙上翻来之人一个接一个的被箭矢射落在外,眸中毫无波澜。 墙外不再有人想往里进,但箭矢还是持续了好久,等这一波完全消停,姬玉轩又道:“熙熙。” 小家伙举着双手闭着眼,迅速站直身子:“熙熙到!” 姬玉轩一愣,无暇顾及他这怪异的姿势,而是说道:“拉上你芫华哥哥,去找左边第四根柱子,那上面是个龙首,把它嘴里的龙珠抠出来。” “是!”小家伙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还以为爹爹在跟他玩闹,拉上芫华就往那里去,心里只觉得一阵刺激。 龙首太高,小家伙够不着,只能让芫华来。 芫华把手伸进去,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拿动龙珠,双手用力一拽,龙珠连带着拴着它的铁链,一并都出来了。 两人明显感觉到晃动,是脚下的地在震。 与此同时,墙外的空地上平白出现了几个大坑,方才中箭的两人直接掉了进去,顺着暗道滚进了地室。 其余人等赶紧伸手去拽,还没等他们跳进去,地上的大坑轰的一下突然合上了。 任凭怎么敲怎么锤都打不开。 “这机关当真阴险,把受了伤的都带进去,刚好能盘问逼供!” 一墙之隔的院内,姬玉轩看着两个娃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 “哎呦!” 熙熙一个屁股蹲儿摔在了地上,疼的龇牙咧嘴。 芫华看他摔了,赶紧去扶,这一扶不打紧,双手松了铁链,龙珠立马回归到了龙首口内。 大地又是一番震动,墙外的机关迅速闭合。 芫华自知闯了祸,赶紧看向姬玉轩。 熙熙也赶忙说道:“爹爹,是刚刚这地震的熙熙脚痒痒,没站住才摔了。” 姬玉轩揉了揉晴明穴:“……无碍。” —— 熙熙:我就摔了个屁股蹲儿,怎么就阴险了呢? 第106章 硬闯 药王谷坐落在山头之上,四面群山环绕,路途崎岖难寻,是个难得的避世之处。 谷外有一片竹林,一旦踏入,便是进了姬玉轩设下的机关阵里,轻则迷失方向,兜兜转转回到来时的路途上,重则命丧于此,成为竹林的养料。 药王谷旨在救死扶伤,原先谷外没那么多屏障,这山头上也不过是个神医的家罢了。 但是抵不过庸人自扰,江湖上多是门派相争,达官贵族之间也多是龃龉,这药王谷便成了他们相较的棋子。 药王谷救人,讲究的是机缘而非诊金,有人想拉拢,有人想抹杀,一来二去之下,药王多次险些命丧黄泉。 直到收了姬玉轩这个徒弟,药王谷同临昭皇室扯上了关系,相当于找到了可以依附的大树,那些人马才有所忌惮,不似原先那般猖狂。 姬玉轩长大后,便在这药王谷外布下了机关阵,数年来闯破者甚少,今日倒是稀奇的紧,差点就翻墙进来了。 “熙熙。”姬玉轩唤道,指了指龙首旁边的其他几根石柱,让孩子带着芫华,按他的指示拉动上面的机关。 “做完之后赶紧跑,让芫华抱着你,跑到爹爹这里来。” “好哦!”熙熙答应的爽快,奶娃娃的声音纯澈又软糯。 姬玉轩又让南星推着他,到了檐廊下面,而后面色沉静的引导着两个小家伙,告诉他们下一步怎么做。 熙熙年岁小,反应却很快,姬玉轩说罢便拉着芫华往下一个柱子跑。 麒麟,白鹤,玄武,夔牛,四方之上的机关全部催发,口中含着的石珠互相挂在对方腹中,相连的铁链交错,织成一张网来。 最后一根珠子放好,姬玉轩一声令下,芫华抱着熙熙往他这里跑来。 芫华前脚入了檐廊下,后脚屋子四周的机关全部催动,冷刃木刺,箭矢弓弩,全部架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朝着外面射去。 “哇哦!” 熙熙被芫华抱着,瞪大了双眼看着头顶上的一切,情不自禁的叹出了声。 “好好玩!” 他还从没见识过这些嘞! 姬玉轩闻言笑了起来,心中忽的一动,问道:“熙熙喜欢吗?” 小家伙点头:“喜欢!” “那熙熙想不想学?” 小家伙一听“学”字,立马警惕了起来,先是问道:“难吗?” 舅舅天天让他学字,皇后娘娘天天让他学诗,这些都好难,熙熙不喜欢。 姬玉轩摇头,语气甚是温柔:“不难,熙熙觉得刚刚和芫华玩的不开心吗?” 开心,好玩。 小家伙犹豫片刻,看着爹爹那张脸,觉得怎么着都不会骗自己,便点头答应下来:“学!” 殊不知这一答应便是悔恨半生,向来温柔的爹爹当真是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做残酷。 机关大开,外面仅剩的几人忙得跳脚,怎么躲都躲不过去,本想着等其停歇了再往里闯,谁知就跟猫捉耗子似的,他们什么时候露头,机关什么时候出动。 过竹林时他们便伤亡良多,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却怎么都进不去。 “要不我们先行回去?”其中一人说道。 “不行!来都来了,若是进不去,如何跟殿下交代?”另一人驳斥道。 “那……” 刚巧箭兵刃消停,这人便道:“趁现在,咱们翻墙!” 话音刚落,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嘣一声,断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脚下突然冒出根铁刺,细小又锋利,扑哧一声闷响,从脚心扎穿到了脚背。 “嘶!” 那人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喊出声。 他扶着腿把脚从上面拿掉,可刚有动作,铁器再次划破了皮肉。 “啊!!!” 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太疼了。 同伴赶紧去扶他,可还没碰上,就被推开了。 “别碰我,这暗器上有倒刺,拿不掉。” 同伴问道:“那怎么办?” 一人举起手中的剑,三两下把这人鞋袜给除了去,几人彻底看清了那倒刺的样貌。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这药王谷,真的……太损了些。 这人同样低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简直是心脏骤停头晕目眩。 那暗器带着倒刺也就算了,怎么还生锈呢?!! …… 药王谷外。 雪霁带着人刚登上山,看到摧毁成片的竹林,抬了下手。 身后跟着的诸位悉数停下脚步。 “有人刚进去了不久,我们先等等。” 雪霁说罢,便带着几人找了处藏身,他们没等太久,那竹林便有了动静。 几人万分狼狈的走了出来,衣衫残破不说,个个都挂了彩,其中一个还是被人背出来的,细看过去脚上鲜血淋漓,像是破了个大洞。 雪霁双眼微眯,认出其中一人。 “娄元良!” 下属一惊:“五皇子的人?” 雪霁嘴唇轻抿,待娄元良一行人走远之后,便也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去。 “药王谷已是打草惊蛇,今日不宜再闯。” * 西楚,东宫。 沉风接下信鸽脚上的密函,奉到了谢晏辞跟前。 “哪里来的?”谢晏辞头也不抬,只低头批着奏折。 沉风道:“雪霁。” 谢晏辞笔下一顿,这才撩起袖子,将密函接到手中。 毛笔搁置在笔山之上,朱墨顺着笔杆,逐渐洇湿了桌案。 谢晏辞看着密函,良久没有动作。 沉风愈发摸不准主上的意思,见他一言不发,试探的问了句:“可是有了云公子的消息?” 谢晏辞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抬手将密函放到了灯芯上。 没一会儿,信纸便成了灰烬,一阵风过来,直接吹散了去。 谢晏辞没应沉风的话,转而说道:“去成王府直接告诉谢承泽,他若再敢动一步,孤让他这辈子都好不了” 沉风倒吸一口冷气,不知道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竟又惹得主子动怒。 应该是,怒了吧? 沉风还真拿不准,上次谢晏辞让人给五皇子灌药,神情也是这般平静,口吻也是这么的云淡风轻。 难不成,云烨当真在药王谷,而且谢承泽也发现了? 还是说,谢承泽去药王谷,是想求医问诊? 第107章 木鸢 成王府。 哗啦—— 青瓷玉摆尽数摔在了地面上,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滚!给我滚!” 谢承泽披着件厚氅,整个人骨瘦如柴,盯着下首的沉风,目眦欲裂。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造次!” 一句话说不完,谢承泽便喘息起来,眼袋青黑一片,俨然是病入膏肓之像。 沉风面色从容,丝毫不受他影响,抬手作揖告退:“王爷好自为之。” 谢承泽一口气没提上来,气的浑身打颤。 “滚!” 直到人彻底离去,谢承泽都没缓过来劲儿,满室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就连屏风都被划破了去。 “你去——”他指着自己的下属,面色阴翳道,“去把外面的牌匾摘了,本宫才不要什么成王府,本宫才不是什么成王!” 下属身形紧绷,根本不敢乱动,劝道:“王爷,那匾额是陛下御笔亲题的啊,摘不得。” 这成王也是陛下圣旨亲封的,哪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呢? “摘了!”谢承泽怎会不知他所说,但他当真是恶心极了“成王”二字。 三年前谢晏辞同云烨生了壁隙,他是有从中作梗,也是同临昭有所共谋,但云烨死后,谢晏辞也着实太狠,竟明目张胆的闯进他寝殿之中,掐着他的脖子,往他嘴里灌药。 一瓶药入喉,他拼命的想要吐出来,谢晏辞却摁着他,冷眼看着他,直到那瓶药完完全全的被他咽了下去,谢晏辞才张口说了句话。 “你应得的。” 事罢便带着人离开了去,唯有他万分狼狈的趴在地上,待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玉贵妃。 母妃知道了,父皇也就知道了。 谢晏辞如此无法无天,众目睽睽之下残杀手足,何以担得起太子之位,阖该废了才是! 他和母妃没有这般说,只是哭诉喊冤,他哭的真情实感,母妃也同样的心疼落泪。 父皇一向宠爱母妃,也万般的疼爱他,他本以为父皇会大发雷霆,不说废了太子,也得收了他的兵权,虢夺他的权利才是。 但是没有,这些都没有。 父皇是生了气,还罚了太子半月禁足,但也只此而已。 母妃不愿,他也不愿,父皇一直嘴上安抚,什么话都说了,但却什么都不去做。 等太子禁足期限到了,他身体里的那瓶药的药效也彰显的差不多了,父皇这才有所表示。 给母妃抬了位份,封了个皇贵妃,给他封了个成王,还给了片不错了封地。 宣旨的太监笑眯眯的同他母子二人道喜,可他二人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不记得当时母妃的神情,只知道自己手脚冰凉,只那一瞬间,认清了谢晏辞在父皇心中的位置。 父皇在谢晏辞跟前,先是父皇,再是康宁帝,而在他跟前,恰好相反。 他是康宁帝的皇嗣,但不是他的儿子,他同母后一直都是谢晏辞的挡箭牌,因为谢晏辞没了母后,外祖势力薄弱,需要一个人站在他跟前。 而那个人就是他。 康宁帝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他最喜爱的儿子,甚至于谢晏辞都相信了,他用自己去平衡朝堂,用母妃去平衡后宫,从而去培养那个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了的太子。 那一瞬间,他心中只剩下无限的悲哀与荒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谢晏辞光明正大的给他灌药,是康宁帝默认了的,因为云烨的尸首被临昭带走了,康宁帝愧对于他,所有同意他下药,这是对谢晏辞的弥补。 拿他作为弥补。 三年了,谢承泽不再是当初那个矜贵的五皇子,而是满身疮痍的成王,困居在府中,什么都做不成。 “真恶心……”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每每想起这些事来,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作呕。 下属看他半晌,见他执意要取了牌匾,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东西摘下了,几个人抬着,放到了殿前。 谢承泽眸色冷寒,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牌匾之前。 抬起脚,毫不留情的朝着上面的金字踩去。 * 临昭,药王谷。 竹林里的机关毁了大半,姬玉轩正琢磨着,研制些新的东西出来。 说来也是,那日外面的动静散了之后,姬玉轩出去瞧了眼,许多机关都年久失修,威力大减,也难怪那些人能轻易闯进来。 “熙熙。”姬玉轩拿着个叆叇,看着手中这物什的细节之处,对着小家伙唤道。 “来喽来喽。” 熙熙放下手中的狗尾巴草,一蹦一跳的朝着自己的爹爹而去。 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姬玉轩手中的东西,双眼像是冒了星星一般,亮晶晶,滴溜溜的,可爱的紧。 “哇!” 熙熙指着姬玉轩手上的东西:“这系什么?” 姬玉轩对着小家伙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熙熙往前走了两步,姬玉轩双手一捞,把孩子抱到了自己腿上。 “不坐不坐!”熙熙挣扎着要下去,“药王爷爷说,爹爹的腿不能坐。” 姬玉轩勾唇,揉了揉小家伙的头,不打算放人:“无碍,熙熙还小,不打紧。” 熙熙不听,姬玉轩便拿着方才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小家伙的视线立马被转移了。 “小鸟!” 姬玉轩笑道:“是木鸢。” “什么是木鸢?”熙熙小手扒着桌沿,手背上陷出几个肉窝窝来。 姬玉轩把东西给拆解了,还找来了图纸,一点一点的给他讲述。 “这个只是雏形,真正做出来是非常大的,到时候熙熙可以坐上去,在天上能飞一天。” “真的假的?”小家伙满脸惊奇。 姬玉轩道:“爹爹会骗你吗?” 由他这么一说,熙熙听的更认真的,但到底是半大的孩子,耐着性子晕晕乎乎的听了大半,最后还是抵不住,噘着嘴睡了过去。 “这个木鸢做成了可以用来侦察,到时候就不用像上次那样,外人到了墙根了,咱们才知晓……” 反倒是姬玉轩,说的万分详细,但等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时,小家伙的口水都沿着桌案往下掉了。 姬玉轩轻笑一声,刮了下小娃娃的鼻子,扶着桌案站起身,准备亲自把小家伙放到榻上去。 —— 木鸢:参考于两千多年前,墨子研发的三大战争武器之一——侦察木鸢,据说造法已经失传。 最近在过渡,可能节奏有些慢,但很快就要见面啦~~~~ 第108章 师父,我还能好吗? 是夜。 药王揣着手,嘴里嚼着姬子瑜留下的糖豆,踱着步子去了自己徒弟房里。 内室的灯尽数熄了,唯余偏房里还有亮光,那里是浴房,姬玉轩还在洗漱。 药王推门直接进去了,看着云雾缭绕中的浴桶,啧笑一声。 “不是担心这个药味儿冲,熙熙会闻不惯吗?今日怎的肯用了?”药王问道。 浴桶之中,姬玉轩胸腔以下尽数埋进了药汤里,鬓发打湿了半数,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药王走近了些,姬玉轩眉头一皱,颇为嫌弃道:“师父怎么又吃那个糖?” 上次兄长拿来逗熙熙的榴莲酥糖,他和熙熙都吃不惯,却没想到入了师父的眼,现在三天两头的都会吃上一颗,没了还会找兄长再续。 跟上瘾了一样。 药王胡子一捻,神情颇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想带过这个话茬:“先说把我喊来作何?大半夜的不陪着娃娃睡觉,怎的泡起药浴来了?” 水珠打湿了睫毛,姬玉轩睁开眼来,一瞬间有些雾蒙蒙的。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等视线清了些,才摸着自己的腿,对着药王道:“师父,我腿没知觉了。” 药王兀自找了个椅子来,靠着边儿一坐,说道:“莫急,你躺了这么久,双腿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很正常,再等一段时间,肯定能好的。” 药王当他是心切,原先天之骄子般的一个人,忽的只能坐着轮椅过活,心里定是不甘的。 可姬玉轩却摇了摇头:“不是。” “之前我虽站不起来,但能感知到它们还在,有时膝盖还会疼的厉害,可今天晚上,我一点感觉都没了。” 即使是现在,他手上明明掐着块儿腿上的皮肉,但硬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药王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今早不还好好的吗?” 姬玉轩松了手,终于肯放过自己腿上的那块儿肉了,他摸了摸,低声道:“逞了个强,摔了一跤。” 晚间熙熙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怕孩子睡不好,便要将他放到榻上去。 桌案离床榻很近,他估摸了一番,能走过去,只要扶着墙,走慢些,没事的。 可他刚把孩子放下,胸口便绞痛起来,腿上一软,就这么摔了。 站起身的时候还没事的,他自己站起来的,还又回到了桌案边,把木鸢的关巧之处琢磨完了。 但再等他倾着身子去挂毛笔的时候,他的下半身就使不上劲了,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师父……” 姬玉轩红着眼睛,很小声的问了句:“我还能好吗?” 他真的怕了,他不怕死,但怕自己要一直靠着轮椅才能活下去。 若是这般,他倒不如,倒不如—— 直接走个干净…… …… 内室。 药王裹着满身的水汽出来,走到榻前,想要看一看小家伙。 褥子里,熙熙埋首睡得酣甜,手里抓着个姬玉轩的外裳,很是贪恋上面的气息。 药王怕他闷得慌,把褥子往下放了放,露出了红彤彤的小嘴儿来。 看着这孩子,药王心里慈爱,可更多是难受,难受的心里发酸。 他俯下身,顺着小家伙的脊背拍了拍,轻声道:“你那父亲,只对你爹爹做了一件善事,就是给了他一个你……” * 西楚,皇宫大内。 承乾宫中,皇贵妃听着下人的禀报,后牙槽都要咬碎了去。 “还有没有天理了?那药王谷是在临昭,太子还当那是他的地儿不成?五皇子怎么就不能去了?!” 不等皇贵妃说话,身边的嬷嬷先是开了口,一整个厉声质问。 皇贵妃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往嘴里猛灌了一口,桃红色的口脂都蹭掉了不少。 啪—— 茶盏磕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皇贵妃压了好大一会儿的火气,等心绪平静了些才道:“太子还说了什么?” 来禀报的人想了想,确实漏了一句,便回道:“太子身边的那个沉风,走的时候还对殿下说,让他好自为之。” 皇贵妃闭了闭眼,挥挥手,让人下去。 嬷嬷见此,不悦的皱起眉来,她是相府派来的,自打成王殿下被太子灌了药,右相便颇为生气,将她送进了宫。 右相一直说贵妃妇人之仁,原先她还不甚赞同,可现下看来,可不就是妇人之仁吗? 太子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知道反击,难不成要等他当了皇帝再动手吗? 待禀报那人走后,嬷嬷便问道:“太子着实猖狂,娘娘难道就这么任他去了?” “怎么可能?”皇贵妃反问道。 她眉眼挑的很高,面颊消瘦,跟两年前还是玉贵妃的时候大相径庭。 “谢晏辞给我儿的,有朝一日本宫都会还回去,只是现下还不是时机罢了。” “贵妃可有良策?”嬷嬷直言道。 方才禀报之人来的时候,皇贵妃便把下人都遣散了出去,如今这偌大的宫殿就他二人,都是为着成王殿下着想,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皇贵妃瞥了她一眼,思量片刻,才道:“哥哥最近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娘娘具体是指什么?” 皇贵妃挑眉,隐约带了些恼意。 嬷嬷却笑了起来:“右相同娘娘永远是一条心,娘娘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皇贵妃舒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顺,耐着性子道:“药王谷。药王同他那徒弟,当真能治我儿的病?” 嬷嬷摇了摇头:“说不好,但是娘娘可以试一试,就用你养的那些小东西,说不定药王谷的人就听话了呢。” 此话一落,方才还端着的皇贵妃,面色瞬间崩解开来,冷声道:“你在说什么?” “娘娘不必惊讶。”嬷嬷道,“右相知晓你在养蛊,也知晓你是想用来对付太子殿下,但是这个,对太子无用。” 皇贵妃直接站起了身,对上嬷嬷的眼睛:“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教你养蛊的人没告诉你,这东西的解药便是西楚帝王的心头血,谢晏辞算半个皇帝,他的血,也有用。” 嬷嬷说完,皇贵妃怔愣了一瞬,随即便笑了出来。 “荒唐!蛊虫而已,如何能同西楚帝王牵连在一起?” 第109章 逾矩 “娘娘,你把蛊虫放在太庙里养,它每天都以西楚国运为食,帝王气血与国祚息息相关,那心头血就只会让它乖乖听话,根本发作不起来。” “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到头来竹篮打水,倒不如好好利用,说不定药王谷就能救了五皇子的命呢?” 皇贵妃蹙着眉头,心下觉得嬷嬷的话怪异,但又不敢不去相信。 她的确是把蛊虫养在了太庙里,而且就养在了懿安皇后的牌位之下,万一那小东西真的熟悉谢晏辞的气息,不听使唤了呢? ……不行,养了这么久,她不能功亏一篑! “你让哥哥再派些人去药王谷一趟,若他们还不识好歹,咱们再下手。” * 暖日当暄,初罢莺啼,微风几许吹动了金线垂柳,翩然几瓣桃花也随着缓缓落下。 竹林深处曲径通幽,小桥伴着溪水,怡然成画。 “鸢鸢!” 忽的一声童音,惊散了枝头的鸟儿,熙熙指着大号的木鸢,满脸兴奋。 “十安叔叔快看,爹爹做的木鸢,好大,好腻害!” 苏十安站在熙熙身后,听他说罢眼底含上了笑,勾着唇道:“嗯,王爷一向逸群。” 熙熙笑弯了眼睛,拉着他的衣衫又去了别处,指着眼前的东西道:“看,爹爹做的弓弩,能把箭射的好远好远。” “嗯,王爷一向聪颖。” “爹爹做的毒箭桶,有点粗,熙熙抱不动。” “嗯,王爷一向博学。” “爹爹做的小土狗,那边还有大龙和麒麟,这个是新做的。” “……嗯,王爷一向不同寻常。” “爹爹做的……”熙熙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下来,悄莫看着苏十安。 只听后者眼都不眨的说道:“嗯,王爷一向才识过人。” 熙熙:“……” 他回屋拿了张宣纸来,往苏十安面前一抻,颇为骄傲道:“看,爹爹画的水墨画!” 这次苏十安皱起了眉,看了好久,最后还是夸赞道:“王爷的画作向来气势恢宏,卓尔不凡。” 熙熙:“……” 他把所谓的“画作”扔到一边,踩到踏跺上,恰着腰质问苏十安:“十安叔叔,刚刚那个明明就是熙熙练的大字,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怎么一碰上爹爹,你就盲眼乱夸呢?” 苏十安一愣,看着眼前的奶娃娃,摸了摸鼻子。 孩子眼神纯澈,像是块天然的琉璃玉翡,染不进任何别样的色彩。 苏十安看着这张与姬玉轩肖似的脸,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小家伙见他半天不应,拽着他腰间的玉佩络子,笑道:“十安叔叔好像呆瓜哦。” 姬玉轩推着轮椅出来,刚巧听到了这句话,低声对小家伙道:“熙熙,不可无礼。” 小家伙立马松了手,走下踏跺,跑到姬玉轩跟前,埋首钻进他的怀中。 “爹爹。” 姬玉轩摸了摸他的头:“跟你十安叔叔道歉。” “嗷。” 小家伙抬起头时脸蛋儿红红的,他一直觉得苏十安呆呆的,每每抓住机会都想逗上一逗,这次竟被爹爹给抓了个现行。 他站直了身子,对着苏十安道:“是熙熙失礼,十安叔叔见谅。” 苏十安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嘴笨了半天才道:“……小殿下言重,无碍的。” 得了苏十安的话,熙熙又跑回了姬玉轩那里,抱着他的手臂道:“十安叔叔谅解我啦!” 姬玉轩抿唇直笑:“你乖。” 苏十安站在一旁,垂眸看着这父子二人,心绪颇为复杂。 其实,他不介意小殿下调侃他,同他亲近的…… 小殿下同王爷很像,只是儿时的王爷没有他这般活泼,但他还是很喜欢。 “十安?” 姬玉轩的一声唤回了苏十安的思绪,他赶忙应道:“王爷。” 姬玉轩坐在轮椅之上,抬眸看着他的脸,问道:“疼不疼?” 眼前这般样貌才是苏十安原本的模样,鬓若刀裁,眉若远山,比之月川的,少了份低沉凌厉,多了份坚毅疏朗。 先前在西楚时,苏十安便是找上了卜转,削骨除肌,易容成了月川的模样,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又给整了回来。 姬玉轩问的便是这个。削骨之痛极其难捱,一般人根本就承受不来,而苏十安不仅做了,还做了两次。 这两次还都是为着他。 姬玉轩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苏十安是侯府世子,没必要为了他这样的。 听他这般问,苏十安先是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 “不疼。”苏十安摇着头道。 姬玉轩摸着扶手,思量片刻,斟酌了番该如何将话说出口。 “十安。”姬玉轩唤他。 苏十安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让自己同他平视。 “臣在。” 陡然对上苏十安的视线,姬玉轩看着他眸子里自己的身影,蓦的一灼,转头垂下眼帘。 “前些日子有人闯了药王谷,多数机关尽毁,本王便又整了些出来,但药王谷人烟稀少,便向皇兄讨了些人,只是没想到,他会把你派来。” 姬玉轩平复的很快,语气淡然无波,甚至带着些疏离。 他早已不是原先的自己,有些事情,十多年来看不懂,但在西楚走了一遭后,他的心里如同明镜,清楚明了的很。 “你虽是本王的侍卫,但也是和豫侯府的世子,之前为了我你便一路跟随到了西楚,眼下只是摆弄些机关,没道理再一直耽搁着你。” 姬玉轩轻笑了下,眼睫微颤,接着道:“你弱冠多年,一直跟着本王,眼下也是时候……” “王爷!” 苏十安猛地打断了姬玉轩的话,一脸凝重。 姬玉轩薄唇紧抿,背靠着轮椅,垂眸看着他。 苏十安单膝跪在他的脚边,微微俯首,开口道:“臣是自愿的。” 一瞬间,姬玉轩眸中温度尽失,没再说话。 周遭的气息冷滞下来,二人无声的对峙着,都知道各自在坚持什么。 最终,还是苏十安叹了口气,率先败下阵来。 他知道王爷看出来了,也知道若今日不说清,往后再难留在他的身边。 苏十安抬手,人生头一次逾矩,大胆的放在了姬玉轩的膝盖上。 他道:“王爷既已看出,若是拒绝,可否给臣一个缘由?” 姬玉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他放在自己膝盖的那只手上。 —— 家人们,今天太忙了,零点之前应该更新不了,我会半夜更新,可能会连带着明天的也一起发,宝子们可以明天一起看。爱你们!啵啵~~~ 第110章 王爷,为何我不可? 柔风撩起了他额前的发丝,低垂的眼睫轻颤,暖阳之下,姬玉轩整个人宛如莹泽的白玉,让人抵不住的想让人触碰。 苏十安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来,想把他鬓边的发丝扶到耳后。 “王爷……” 手指方一靠近,姬玉轩立马撇过头去,反应极其过激。 苏十安一愣,手指顿在那里,只一瞬间眼神便灰败下来。 他料到姬玉轩会不喜欢,但没想到会如此抵触。 连碰一下都不行。 后撤一步的动作,不说是苏十安愣住了,就连姬玉轩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靠在轮椅上,身体倾向一侧,看着那处的空地,久久不语。 “……” 苏十安抿唇,略微难堪的将手收回来,指尖发着颤,相互摩挲着。 好半晌,他才吸了口气,声音沙哑的问道:“为何?” 王爷,为何? 为何我不可? 我喜欢了你这么久,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珍视着你,可我还没来得及将心意剖析出口,你就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了吗? 哪怕谢晏辞那般待你,就因为我晚了一步,你就要这般排斥吗? 姬玉轩没应,苏十安一颗心更像是被浸在了酸水之中,难耐极了。 他道:“王爷的命都搭在他身上了,为何还要惦记着他?臣视你若珍宝,当真不能撇出来些余光,看看臣吗?” 姬玉轩身形一僵,打心底里钻出来一阵胆寒,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他扣紧了扶手,强行压下被苏十安勾起来的那些回忆,脖颈上的青筋都了凸显起来。 惦记?他怎么会去惦记谢晏辞?他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他左耳后面有一道疤痕,除不掉,忘不了,谁都碰不得。 即便不是苏十安,任何一个人的手伸过来,他都会第一时间躲开。 耳中一阵嗡鸣,他看到苏十安的嘴动了,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等缓过劲儿时只听到了一句:“王爷允臣试一试,好吗?” 姬玉轩摇了摇头。 他撑着身子,对苏十安无比郑重道:“别在我身上花心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说罢,他便推着轮椅兀自离去了,留下苏十安一人,呆愣的跪在原地。 轮椅走的很慢,在他离开院子的前一刻,听到背后的人说:“王爷还爱他……” 姬玉轩勾唇,笑的苦涩。 早就不爱了,他没那么多力气折腾,心里也没有那么的无坚不摧。 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他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动心。 苏十安误会了,可姬玉轩没打算过多解释,若能因此让苏十安死心,倒是一桩好事。 * 药王谷的机关在一点一点的修缮,苏十安按着姬玉轩给的图纸,每一样都精准的造了出来。 碰上看不懂的,他还会拿着东西去询问一番,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二人还只是单纯的君臣之交。 但姬玉轩知道,有些东西还是变了,苏十安在他跟前虽没有不自在,但却还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比如,不那么呆瓜了。 姬玉轩不关心背后缘由,只想着等药王谷的机关修缮完毕,就让兄长给他加官进爵,让他回去好好做和豫侯府的世子去。 “王爷,竹林里有一女子,好像是误闯进来,被机关伤到了。” 侍卫来报,姬玉轩听罢眉头微蹙,将手里的书卷收了起来。 “人在哪儿?”他问道。 药王谷在山巅之上,道路崎岖不平,很少能有妇人走的上来,而今有女子误闯,很有可能是那些江湖门派上的女弟子。 姬玉轩心下狐疑,但还是准备去探一探,看看究竟是不是殃及无辜。 暮春的天已见暑热的影子,侍卫下人皆穿着单薄,不少干活的工匠都把上衣脱了个净光,背灼炎日。 唯有姬玉轩还裹着件披风,细腻的毛领围着脖颈,手脚都掩在了下面。 侍卫把他搁置在门口,唤了人前去,将那受伤的女子带过来。 女子是被两人抬着过来的,脚腕手肘都带着深深的齿印,流了不少的血,意识早已陷入昏迷。 姬玉轩只看了一眼,转而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去探探,会不会武。” 侍卫摸了片刻的脉搏,确定筋脉之中毫无内力涌动,禀道:“回王爷,只是普通妇人。” 虽有侍卫的这番话在,姬玉轩还是掏出了银针,在这女子的几个穴位处封了一下,若是会武之人,此一番针灸下去,再强的内力也用不上一星半点。 “带进去吧,上了药就给送走。”姬玉轩收了银针,对着侍卫说道。 药王谷可以救人,但不能留人,即使这女子身段纤柔,弱不禁风。 侍卫将人带进去安置,把人抬进去时,刚巧碰上了监工的苏十安。 他对这边扫了一眼,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掠过,忽的顿了下来。 “慢着。”苏十安开口道。 他抬手拨开女子额前的乱发,看着那张姣好的面容,眉头皱了起来。 “万雪姝!” 姬玉轩看向他:“你认识?” 苏十安点头,说道:“对,她是上都玲珑苑里的头牌,很是有名,臣不可能认错,怎的会出现在此?” 姬玉轩看着万雪姝身上的伤痕,眸色一深,吩咐下属:“去查查。” 玲珑苑是上都最大的青楼,里面送水婢女的管教都万分苛刻,更何况是头牌花魁?现下无论是何缘由,这女子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要把她送走吗?”苏十安问道。 头牌花魁可不好整,能跑到药王谷来,要么是私自从玲珑苑出逃,要么就是玲珑苑将她卖了,半路出逃。 无论是哪种,留这女子在此,都只会给药王谷平添事端。 “嗯。” 姬玉轩应了一声,又道:“上完药就送去山脚下的客栈,派个人守着,等人醒了就走。” 苏十安点头:“好,臣这就去办。” “不必了。”姬玉轩开口拒绝,声音冷然,“等药王谷修缮完全,你便回侯府吧,本王会让其他人来。” 姬玉轩垂眸,看着披风上的毛毛领被风吹的一动一动的,不再言语。 他不会再在这种事情上费心思,既然给不了苏十安想要的,那便趁早让他把心思掐灭了。 话落许久,苏十安都没应,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他。 直到把姬玉轩看的头皮发麻,差点就要推着轮椅离开的时候,苏十安动了。 脚下一转,一手拎起衣摆,没好气的走了。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姬玉轩留在那里,看着那背影,眉头紧皱。 “……” 他这是,被甩脸子了? 第111章 雪姝 药王谷外。 一人单手放在放在胸前,对着雪霁俯首,禀道:“大人,他们把雪姝带进去了。” “可有起疑?” 下属摇头:“应是没有,雪姝一惯是用暗器,手上并没有什么茧子,再加上去之前服了药,内力掩藏的极好,只要她自己不露馅,应该没人能发现。” 雪霁端起面前的酒盏,仰头饮了一口,舒了口气。 “那就好。” 雪营一向是在刀尖上过活,起初接了主子这么简单的命令,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但是在来了这药王谷之后,她便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最初在竹林外看到的那批人,可以说是五皇子的心腹,其中那位娄元良,她还交过手。 实力虽不敌她,但却能同沉风相较一二,可就这么一个人,竟在这药王谷的机关阵里折的这么惨。 那时她便清楚,这药王谷硬闯不得,得迂回着来。 雪霁透过客栈的窗户,看向远处的山巅,那上面有小小的一点,便是药王谷所在。 她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对着下属问道:“雪姝知道所找之人,姓甚名谁吧?” “知晓。”下属道,“她还看过九王爷的画像,连写的字都研究了一番。” 雪霁点头:“那便好。” 虽说殿下只是让找一座坟茔,但她觉得,这个九王爷可能还活着。 都说临昭国皇帝同九王爷手足情深,没道理弟弟去世,临昭皇室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连丧钟都没敲响过。 但愿雪姝能发现些什么。 * 万雪姝的伤势看着骇人,其实都是些皮肉伤,并不严重。 待她意识恢复,睁开眼睛后,手肘脚腕处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帖,就连榻边的案几上也放的有壶温水,甚是细心。 万雪姝下榻,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这没有任何熟悉感的屋子让她很是心安。 应该是进到药王谷里来了,她得想办法,在这里多探查些时日。 外裳刚刚穿好,厢房的门便被人打开来了,万雪姝神情一变,瞬间像极了受惊的兔子,吓得双腿一软,重新跌回了床榻上。 来人看她醒了,笑着道了句:“刚刚好,走吧。” 万雪姝一头雾水,眉头微蹙,抓着帘子躲在后面。 “啧。” 来人啧叹了声,有些不悦,声音万分洪亮道:“躲什么?你别不想走了啊,还打算赖在这儿不成?” 若说方才的害怕多是演戏,现下她脸上的慌乱可带了几分真切,她才刚刚醒来,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就要被人带着走呢? 还是个这般粗犷的……爷们儿。 万雪姝低头思量,料想这人耐心不多,便柔着嗓子,黏黏腻腻的开了口:“敢问少侠,这里是何处?可是……您救了奴家?” 纪黎的确没什么耐心,更不善于对付这些个小娘子,一旦碰上了,就跟送大佛似的,只想着早完成早没事儿。 “问这么多干啥!都给你治好了,赶紧回去不就行了!” 纪黎这大嗓门吓得万雪姝瑟瑟发抖,好歹她也是上都有名的头牌花魁,还没遇到过这般不买账的人呢。 以往她只要一开口,柔柔弱弱的劲儿一施展出来,那些五陵年少的公子哥,一个个都神魂颠倒了,这个怎么还这么凶?! “少侠……”万雪姝不信邪,床帘半掩着面容,露出的一双美目我见犹怜,几滴泪珠滚在里头,泫然欲泣。 一声“少侠”被她喊的九曲十八弯,只叫人听的心痒难耐。 “奴家可是哪里做的不对,惹您生气了?” 能让花魁娘子做到这个地步的,纪黎算是头一份了。 可他纪黎是谁啊?羽林卫那个缺了根筋的首领,曾经姬子瑜派去找姬玉轩时,找了半个月都只在悬崖下地下徘徊的那位。 万雪姝这矫揉造作的一声,把他鸡皮疙瘩全喊出来了,差点给他整不会了。 他一个激灵,心里的不自在更甚了些,总觉得毛毛的,不对劲儿。 “走走走,赶紧走,不走我扛着你走!” 纪黎跟赶瘟神似的。 万雪姝:“……” 什么东西?!! 她一整个呆愣,只觉得自己花魁娘子的名号遭到了侮辱! 纪黎见她不动,真就上前一步,二话不说的把人扛上了肩。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万雪姝就这么被他扛上了肩,待她反应过来时,便听到这人调笑了句:“小腰还挺细的。” 万雪姝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泪哗的掉了出来,哭的是花枝乱颤。 “你粗鄙,粗鄙!” “你放我下来!” “你强抢民女!” 纪黎一下子就不愿意了,听她这胡言乱语,手脚慌乱的差点把人摔出去。 “你可不能瞎说啊!” 前些时候陛下命他去找九王爷,他做的不好,挨了罚,降了职,此番能跟着九王爷,还是九王爷跟陛下讨要的,他可是很珍惜的,还想着再升职升回去呢。 可不能让她瞎捣鼓。 万雪姝可不听她说话,只道是自己受了委屈,嘤嘤嘤的哭个不停。 纪黎见招架不住,说啥都不成,脑子一抽,直接抬手把她嘴捂上了。 武将的手掌拿惯了刀枪,掌心带着薄茧,往万雪姝脸上一趴,恨不得直接把她整张脸盖住。 万雪姝呆愣一瞬,张口在纪黎虎口处咬了一口。 “哎呦!!!” 四下鸟兽惊散,一院之隔的姬玉轩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熙熙趴在他膝盖之上,听得纪黎杀猪般的嚎叫,一针见血的评价:“纪黎叔叔憨憨。” 姬玉轩垂眸看着小家伙。 “谁教给你的?” 熙熙摇摇头:“没谁教给我,是舅舅经常这么喊他们,没人的时候他就喊十安叔叔呆瓜,纪黎叔叔憨憨,还说皇后娘娘是嘤嘤怪。” 姬玉轩:“!!!” “咳……”他清了清嗓子,对小家伙嘘了一声,示意他待会儿别这么说。 熙熙捂着嘴,笑眯眯的点头,跟个偷了腥的猫儿似的。 “咱们去看看你憨憨叔叔。” 熙熙:“好哦。” 南星推着轮椅,三人越过一道月形门,姬玉轩入目所及便是檐廊下的纪黎万雪姝二人。 只一眼,姬玉轩眼疾手快的捂上了熙熙的双眼,而后冷声道:“纪黎!” 此一声先是把万雪姝的目光吸引了去,她顾不得手肘上的伤口,拨开挡她视线的傻大个,直愣愣的朝着月形门的方向看去。 —— 我亲爱的宝儿们,刚刚写着写着睡着了,困鼠了! 第112章 公子可是九王爷? 桃花落映月白衣,萧萧肃肃似神只。 月形门旁种的有棵桃花树,现下正开得自在,姬玉轩坐在那里,微风几许带着两三点花瓣,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毛领上。 一时间两相皆宜,人景恰到好处。 万雪姝就这么看着,从眉眼到口唇,从衣衫到配饰,她的目光很柔,眼神却很是犀利。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是她第一反应。 眼前这人是美的,同她自己的不同,这人清贵出尘,儒雅,端方,即便不看那张面容,也会对他周身的气度心生倾慕。 她靠的是皮囊,是妖媚,但这人是骨子里的光风霁月。 万雪姝一时失了神,于柳陌花衢中练就的巧舌如簧,此一刻怎么都用不上。 九王爷…… 临昭国的九王爷,就是这般模样。 来时她看过画像,是雪霁给她的,说是让她找一座坟茔,坟茔中的人是这个模样。 她问是谁。 雪霁说,这人是临昭国的九王爷,药王谷的徒弟,也是西楚那位死了才有名号的……太子府君。 她当时啧叹一声,心里万分不解。 找坟茔看什么画像?她又见不着尸体。 可眼下…… 万雪姝舌头像是打了结,她虽一直在玲珑苑,但当年的事宜也是知道些的,太子府君出殡,棺材当街着火,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整个西楚都知道,那位太子府君命不好,英年早逝,还没来得及享受太子的恩典就去走了。 可人不是去世了吗?她眼前这人又是谁? 万雪姝不敢问出口,她将神情掩饰的极好,只在纪黎的笼罩之下,装的像个小白兔一般,胆怯又不失好奇的打量着姬玉轩。 “爹爹……” 忽的一声软糯奶音,吸引了诸人的目光。 小家伙扒着姬玉轩的手,想要探出些视线来,瞧瞧到底是什么场面,这么的少儿不宜。 “咳!” 姬玉轩掩唇轻咳,示意纪黎赶紧挪开。 纪黎这才反应过来,他同万雪姝的姿势有些不太对劲。 方才万雪姝闹得厉害,还咬了他一口,他一气之下便要将人放下来,却忘了这人脚腕受了伤,刚一着地就要往下跌,他便捞了一把。 但他光想着她那有伤的脚腕了,伸出的手也只捞了那条腿,完了万雪姝就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还有一条腿是被他握着的。 呃……从背后看去,这条腿就像是…… 被他别在了腰间! 万雪姝:“……” 纪黎整个人瞬间都烧了起来,特别是手掌里隔着布料的细肉,更是灼热的紧。 他一把撒开了万雪姝,脸红脖子粗的躲到了柱子后面。 然后一下接着一下的往上撞。 姬玉轩眼皮一抽,扶额低下头去。 太憨了,真的。 活该皇兄降他的职。 熙熙眼前没了东西阻挡,滴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纪黎看。 “咦?” 小家伙疑惑的紧,不懂纪黎操作,抱着姬玉轩的腿问道:“爹爹,纪黎叔叔生病了吗?” 姬玉轩面无表情:“嗯,应该是。” 小家伙有些害怕,对着爹爹的大腿抱的更紧了:“那……会传染吗?” 他苦皱着眉头,难为极了,他不想跟纪黎叔叔一样在那里撞柱子,多痛啊? 姬玉轩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安抚道:“放心,不会传染,聪明的人都不会被传染。” 熙熙这下安心了,撒开手,像模像样的给自己顺气。 “那就好,那就好。”熙熙是个聪明的孩子,肯定不会得这个病。 但是纪黎叔叔有些惨,本来就憨,这下还生病了,唉。 万雪姝看着这父子俩,直接给整不会了。 她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得一点一点的捋。 首先,这个小孩子冰雪可爱,并且童真而又不自知的对纪黎发出了嘲笑。 其次,九王爷肯定了小娃娃的嘲笑,并附赠一个落井下石。 最后…… 最后!!! 万雪姝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刚刚那个小娃娃是不是对着九王爷喊了爹? 是! 就是喊了!还喊了两声! 她不可能听错。 所以说,他们西楚的太子府君没死,而且还有个儿子。 万雪姝:“……” 怎么办?她好像看到了主子头上的常青树。 万雪姝双手捂着脸颊,背靠着墙壁往下滑,直到蹲在了地上。 姬玉轩看她片刻,顾及着她身上的伤口,出言道:“伤口渗血了。” 万雪姝一个愣神,赶紧站起了身。 低头对着脚腕手肘看去,殷红的血液早已浸透了纱布,方才的包扎算是全废了,得再来一次。 她心里羞赦,赶紧起身欠礼:“多谢公子相告。” 说罢,她又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子,此处可是药王谷?” 姬玉轩挑眉,一手撑着额头,神情带着些懒散:“你知道?” 万雪姝瞬间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奴家赌对了,姐妹们都有救了。” 听她这么一说,姬玉轩撑起了身子,收起了方才的慵懒,问道:“姑娘此话何意?” 万雪姝看着他,用衣袖沾了沾面颊上的泪水,向前几步跪在了姬玉轩跟前。 她面容姣好,举手投足间皆带着青楼做派,但目光却万分纯澈,神情也颇为真诚。 她先是问道:“敢问公子可是九王爷?” 姬玉轩垂眸看她,不语。 万雪姝赶紧解释道:“奴家是玲珑苑的头牌,混迹在烟花之地,对九王爷的事迹多有耳闻。” “世人皆道,九王爷八斗之才,幼时便被药王谷收做了关门弟子,多年来肃乱臣、平时疫,当真是心怀天下。” “奴家知道,药王谷只九王爷一个徒弟,奴家见公子气度不凡,是以人上之人,便猜想着,应是九王爷本人了……” 万雪姝语气轻柔,越说声音越小,但每一句都咬字清晰,能保证姬玉轩全都听到。 她说罢,去同姬玉轩对视,眼中带着怯意,但一点都不慌张。 姬玉轩眸色这才缓了下来,让她站起来说话。 万雪姝摇了摇头,不愿起身,反而对着他俯身叩首,声泪俱下道:“还请九王爷替奴家做主,救救玲珑苑的姐妹们!” —— 哇咔咔,茶茶来啦,今天比往常更得早! 第113章 玲珑苑 姬玉轩双眸一沉,面色正经起来,让纪黎将人扶起。 “万姑娘莫急,究竟是出了何事?不妨细细道来。” 此话一出,无疑是认下了万雪姝所言—— 他就是临昭国的九王爷,药王谷的那位关门弟子! 不过无妨,临昭从未有过九王爷故去的言论,他和皇兄也从未想隐瞒些什么。 知道便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 万雪姝听他这般说,顺着纪黎的动作,怯怯的站起了身。 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泪珠,颦着眉头,手上绞着帕子,当真是好不可怜。 她稍顿了片刻,咬着嘴唇,适时的张开了口。 “王爷有所不知,奴家会出现在这药王谷竹林里,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专门跑上来找的。” 姬玉轩看向她,眸光温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万雪姝见此松了口气,世人皆道药王谷医人救世,九王爷嘉言懿行,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世上最难啃的骨头就是药王谷,最玉面冷心的人就是九王爷。 这一句便是她的试探,看看这九王爷,到底是多么的不好说话。 眼下看来,倒没有传闻中那般夸张。 万雪姝安了心,身上的底气也更足了些,她红着眼睛,继续说道:“王爷应是有所听闻,上都玲珑苑和锦州的莳花馆同出一脉,两家的妈妈关系素来要好,我们姐妹之间也多有联系。半月前,妈妈带着我们玲珑苑的姐妹,顺水南下去了锦州,想在那莳花馆讨上些才艺再回,去时还好好的,可回程的时候,遇上了群山寨土匪!” “我们满船都是些弱女子,怎有能力同他们相较?妈妈方一看到他们,便让我们坐上竹筏离开,弃了船上的金银珠宝,保命才是重要。” “可那群山匪是打算好了的,他们知道我们是玲珑苑的人,不仅要财,还要劫色,我们玲珑苑的姐妹……都被他们掳了去!” 万雪姝说着便哭了起来,声泪俱下,几近哽咽。 姬玉轩安坐在轮椅之上,看着她,眸中毫无波澜,口吻却带着些悲悯。 他问道:“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万雪姝用袖口沾了沾脸上的泪水,抽噎道:“奴家,奴家……那些山匪来了之后,奴家害怕,最先跳上了那竹筏,但被后来上来的姐妹给挤了下去,掉进了水里,一直没能爬的上去。” “当时就有姐妹被山匪围上了,妈妈见逃生不得,便将我摁进了水里,还对我说……” 万雪姝睫毛轻颤,纪黎离她很近,能明显的看到她在战栗。 那是怕极了才会有的,是万雪姝已经平安的站在了此处,但只要回忆起那日的场景,还是忍不住的害怕胆寒。 “……妈妈说,此处群山环绕,道路崎岖,但有一座山头上竹林遍布,只要离得近了就能闻到药草的气息,那里便是药王谷,我们的九王爷就在里面。” “九王爷钟灵毓秀,为人仁善,只要找到了他,玲珑苑的姐妹们就都有救了!” “奴家便记住了妈妈的这句话,憋足了气的躲在水里,等山匪走后,我就赶紧游上了岸,顺着道路一直走,一直走,就为了找到那片竹林。” 万雪姝说到此处才终于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太过勉强,下一秒恨不得就又要掉泪。 “王爷!” 她又跪了下来,抬头看着姬玉轩:“王爷救救奴家、救救玲珑苑的姐妹们吧!我们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那些姐妹们被掳走,指不定遭受什么轻贱,等这事儿传开了,玲珑苑就再没办法留在上都了。” “……玲珑苑一日不在,奴家就一日没有归处,求王爷救救奴家,没有玲珑苑,奴家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万雪姝说着又要去磕头,还好纪黎拉的及时,没让那额头破了相。 姬玉轩垂目,眸光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番。 “游过来的?” 万雪姝点头:“对!上岸之后,找了三日才找到此处,刚进到竹林里就踩上了老鼠夹子,流了好多血。” 姬玉轩手指点着扶手,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个万雪姝,刚被抬进药王谷时,确实是满身脏污,现下这身衣裳,也是前不久姬子瑜从宫里派出来的宫女给她换上的。 姬玉轩歪了歪头,唇角轻勾。 “你们玲珑苑的姑娘,个顶个的好,如此兴师动众的去锦州,竟连会武的侍卫都不带,胆子还挺大的。” 万雪姝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赶忙解释道:“没有兴师动众,妈妈就带了我们七个人,说是去莳花馆讨才艺,实际上就是去相较一番,给妈妈赚个面子。” “我们乘的船不大,只不过比较霉气,被那山匪发现了。” “哦还有——” 万雪姝说着,上前走了两步,站在姬玉轩跟前,将手掌摊开了来。 “王爷你看,奴家手上是有些薄茧的,虽然不重,但还是能看出来。” “我们玲珑苑的姐妹,多多少少都练过一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防身,但在那水上我们真的抵不过,而且那群山匪也确实厉害,皇上之前派人去清剿都没能成功……” 万雪姝说罢,忽然意识到了不对,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草民有罪,还请王爷责罚!” 姬玉轩听完她对自己皇兄顺了嘴的编排,也看着她跪在自己跟前,战战兢兢的请罪,最后只是淡笑一声,抬抬手,道了句:“无碍。” “纪黎。”姬玉轩笑的温煦,“把万姑娘带去厢房,找人再给她的伤口上一遍药。” “是。” 纪黎将人带走了去,万雪姝心下忐忑,但却不得不跟着纪黎离开。 她搞不清九王爷究竟何意,只说给她上药,也不说上完药之后究竟如何。 到底有没有信她方才所言? 待人离开,姬玉轩摸了摸熙熙的头,见他发丝乱了,还唤人拿来的梳子,要给孩子扎扎小辫。 “王爷,玲珑苑虽是青楼,但与多数大臣商贾都有纠葛,那群山匪如此猖狂,就不管管吗?” 苏十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姬玉轩身后,他听完了万雪姝所说,这女子所言句句属实,同他们调查出来的结果别无二致。 姬玉轩眉眼生的好看,现下沐浴在暖春之中,更显得雅正出尘。 听了苏十安所说,姬玉轩忽的笑了起来,道了句:“十安,都说了你跟在本王身边太久,该去做做和豫侯府的世子了。” 第114章 我真的很想你 皇兄将兵权给了他,连带着星宿令都是他在掌管,而苏十安一小跟在他身边,虽是他的侍卫,但却常常待在军营里,替他统管着那些琐事。 说是左膀右臂都不为过。 但军营不似朝堂,很多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东西,也正因此,有些东西,苏十安看不透。 这才是姬玉轩让他回去做他的世子的真正理由,即便苏十安没有那份情谊,他也还是会把人撵走。 和豫侯府的世子,得会混迹朝堂,会谋略,能在那些千年的狐狸手下存活。 “王爷何出此言?”苏十安皱眉问道。 姬玉轩把孩子的发髻挽好后,靠坐在轮椅上,笑的散漫。 他道:“我问你,可听出了万雪姝话中之意?” 苏十安点头:“让王爷剿匪,救了玲珑苑的姑娘,还不要把事情闹大,怕坏了玲珑苑名声。” 姬玉轩摇了摇头:“非也。” 他一手撑着下颌,挑着眉,嘴边噙着笑:“万雪姝是在说,玲珑苑遇了难,除非剿了匪把那些姑娘救出来,她才有地方可以落脚。” “但是剿匪之事急不来,她自己不都说了吗?皇兄派兵去过,但却失败了,所以那山匪并不好惹,若想彻底端了把玲珑苑的人救出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这些时间,万雪姝去哪儿?” 苏十安眼神瞬间变了,姬玉轩都说到此处了,他还有什么不懂? 姬玉轩嗤笑一声,直接将万雪姝的目的点破。 “她是想留下来,待在药王谷。” “那……”苏十安一时哑言,好久才找回声音,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同于苏十安的无措,姬玉轩倒是万分随意,眸子里清浅微漾,嘴上却是万分无情。 “当然是,丢出去。” “扔进地室也行。” 苏十安:“……” 刚走出院子没几步的万雪姝,忽的后背发凉,打了个冷战。 她抬手揉了揉鼻子,忽然有种预感,接下来她可能会过的不太好…… * 西楚,东宫。 月色如水,树影婆娑,满院的海棠花开得正艳,浮云流动间留下一袭的暖香。 宫门微阖,孤月之下有人披衫而起,走在这树林之中,拂过每一棵树的枝干。 “殿下,寅时了,咱回宫歇息吧。” 宝源掌着灯,跟在谢晏辞身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劝这么一句。 殿下夜间睡得不安稳,无论太医开了多少的安神香,都无济于事,半夜惊醒了他便会来此处,也不做什么,就对着这些海棠树,一个劲儿的瞧,一个劲儿的看。 这院子,名为昭雪,是云公子故去之后,太子殿下给取的。 原先这院子破败的紧,屋顶是漏的,墙垣是断的,就连院子里的那口井,井沿都带着豁口。 现在这院子很美,满院的海棠树都是太子精挑细选,亲手种下的,每日的浇水看顾也不让下人来,什么都亲力亲为。 可太子殿下给这院子提了名,栽了树,补了井口补了大门,什么都是新的,可唯独最里面的那间屋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动。 宝源多少知道些谢晏辞的想法,云公子命丧于此,最后的时间里在那屋子里有多难捱,只有他自己知道。太子殿下对那屋子,既后怕,又悔恨,可更多的却又是不舍。 因为云公子没给他留下什么,唯余的那么些痕迹,都在那里面了。 太子殿下对那屋子是怕的,每每来到此处,每每止步于前。 他不敢踏进去,只敢在外面粉饰太平。 谢晏辞走着走着,就又来到了这屋子门前,他看着门上的铁链,神思又不知去到了何处。 默了很久,他才对宝源道:“你先回吧,孤在这儿坐会儿。” 宝源提着灯笼转身,走之前非常熟稔的问了句:“殿下要酒吗?” 谢晏辞摩挲着手里的簪子,顿了好久才道:“……不了,孤就坐一会儿。” 宝源不再多说,躬身离去了,准备看着时辰,等到早朝的点了再来唤。 皎月之下,仅剩的一点亮光也被宝源带走了,一时之间,昭雪院陷进夜色里,孤寂萧索。 谢晏辞同往常一样,撩起衣摆,靠坐在门前的地上,静静的听着花树摇曳。 他听了好久才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繁星,笑了笑。 “原先我管着你,什么都不让你碰,不仅把医书束之高阁,还把你药田给平了。” “可就算如此,也还是拦不住你,明明这东宫里我暗卫这么多,可就是没发现你那些小动作,偷偷摸摸的,搞了那么些千奇百怪的东西。” “明面上答应的好好的,不碰那些药材,可你还背着我偷偷酿酒。” “你用药材酿也就算了,可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么大一条毒蛇啊?之前我翻整平溪宫的时候,差点没被那东西吓一跳!” 谢晏辞语气平缓,独坐在这廊檐之下,自说自话。 可说着说着,他忽然嗤笑起来,抬手抓了抓头顶,眼泪毫无征兆的往下掉。 他用衣袖掩着,忍住喉头的哽咽,缓了好久好久。 “云烨,你酿的那些药酒太少了,我都不舍得喝……” 他竭力掩饰着,忍着,可当年的种种还是会抓住机会翻涌上来,一遍一遍的淹没他,提醒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没资格嗔怪云烨,也没资格去讨他的原谅,甚至于没有立场站在他的跟前去对他好。 云烨是姬玉轩啊,药王谷的徒弟,姬子瑜的弟弟。 若是没有他,云烨定会比现在好,大不了就是没能回到临昭,在陋巷里丢了性命,可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生前的最后一段路受尽苦楚,最后被心疾折磨,含泪自戕。 他错的离谱,他一生有悔! 谢晏辞把簪子拿出来,双手用力的搓了搓,他喘了口气,看着这东西,低声道。 “我知道我不该,可我还是有些贪心……” 他抽了下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簪子。 云烨的尸身被他哥哥带走了,他无处凭吊,想云烨想的很了,都会把这簪子拿出来,对它说上一番。 “云烨,要是你有那么一点点的想我,不!不是……” 话说一半,谢晏辞自己都摆着手否定了。 “你不用想我,你就对我心软一下,一下下就好……” “你能不能,让我做梦的时候,看看你的脸……” 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可我见不到你,我的梦里都是你的血,都是你胸口破了个大洞,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好疼好疼…… 第115章 主子确定府君死了吗? 临昭,玲珑苑。 偌大的青楼里,掌事的妈妈又不止一个,有姿色的姑娘也比比皆是,没了被山匪抓走的那些个,剩余的,照样接人待客。 万雪姝被纪黎送回来时,下了马车,站在那楼外怎么都不肯走,非要泪水涟涟的目送着人离开,搞得纪黎都走老远了脊背还挺直着。 “纪大哥一路顺遂,奴家对您和王爷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万雪姝哭的梨花带雨的,挥着帕子,万分的情深意切。 玲珑苑外过路的瞧见了,都被她这番不舍,感的直掉眼泪。 可等纪黎的马过了上都的城门,彻底消失在万雪姝的视线里后,这花魁娘子眼泪一收,撇了撇嘴,干脆利落的转身回去了。 边走嘴里还边絮叨:“什么东西,我可是花魁诶,身娇体软的,赶我出来也就算了,还不给个马车,骑马都快颠死我了!” “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碎碎念着上了楼,还没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胸前便横亘了个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雪姝姐姐,请。” 来人对着她笑,微微俯首,态度恭谨谦卑。 万雪姝心下了然,拎起衣摆,跟着他去了最里间的屋子。 她是这玲珑苑的头牌,纵使千娇百媚国色天香,说白了,也就是个吹拉弹唱的三教九流,这玲珑苑中当真尊着她的,根本没几个人。 而能这般待她,这屋子里的人,只有那位。 万雪姝推开门,扶着额上的步摇,脚下生莲的走了进去。 引路的人将门关上,万分自觉的守在门外。 万雪姝看了眼,随后体若无骨的窝在了坐榻上。 “你怎么来了?”她对着窗边人问,捻起一颗葡萄,扔进了嘴里。 雪霁转过头,收回了落在外面的目光。 “三天。” “什么?”万雪姝一时没反应过来。 雪霁挑眉,高耸的马尾衬得她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同雪姝截然相反。 “我说,只三天,你就被药王谷扔出来了。” 雪霁语调偏冷,显然是有着不满在的。 “可是这玲珑苑享乐久了,连自己的看家本领都忘了?” 万雪姝动作一顿,刚刚剥好的葡萄也不吃了,随手扔进了那果盘里。 “大人这话说的,我要是想留在里面,那药王谷的人还真就赶不走我。” “此话何意?”雪霁问道。 雪姝甩了甩手,找了半天没见着帕子,直接拿起了坐榻上雪霁的披风,抓在手里蹂躏一通。 待手上的葡萄汁擦干了,才噘着嘴,带着娇嗔道:“大人让奴家进去,为的不就是打探府君的消息吗?想让奴家找找,看那里面有没有府君的坟茔,然后主上好去祭拜。” “哎。”万雪姝叹了口气,略带着些遗憾,“主上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坟茔,而且就现在的药王谷,啧,别说我是用了苦肉计才进去,就是主子来了,他不蜕层皮,也照样见不着里面的人。” 雪霁眉头稍敛,带着些不解。 “你当真把药王谷走遍了?” 这么大个山头,外面还围绕着机关迷阵,以雪姝的能耐,三天根本走不完这些地方。 并且…… 若府君的尸首没在药王谷,那还能在哪儿? 雪姝摇摇头:“没有。” 她哪儿走得完?她被看守在那木屋里,连院子里都种了啥东西都没看完。 雪霁刚想再问,雪姝双手捧脸,没给她这个机会,张口便把在药王谷里的事宜交代了。 “姐姐,你确定主子是让咱们找尸首吗?” “为何这般问?” 雪姝啧了一声,往雪霁这边坐了坐,身体前倾:“那我换个问法。” “你说。” 雪姝想了想,看着雪霁道:“主子确定,府君是真的死了吗?” 雪霁心下一沉,眼皮微抬,冷道:“此话何意?” 雪姝没瞒着,一字一句,颇为认真道:“我在药王谷,看到了那画上之人,姓姬,名玉轩,他唤药王为师父,而他的下属,唤他王爷!” “若说此事巧合,但据我所知,府君活着的时候便患有心疾,时常咳血,而药王谷中这人也是如此。” 雪姝舒了口气,蓦的想起了她走之前所见到的。 她知晓姬玉轩想把她送走,但她若想留在那里,其实也不全然没有办法。 她本是想找姬玉轩求求情闹一闹的,她有的是办法让姬玉轩相信她,让他这种雅正清贵之人对自己束手无策。 但她走到了门前了,却透过窗楹看到,这人在背对着孩子咳血,手绢捂着口唇,咳得声音很闷,结束之后又将裹着血沫的帕子收进袖子里,装作若无其事的哄孩子睡觉。 他也看到了她的,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鬼迷心窍的指了指唇角,示意他,那里没擦干净。 而后她便走了,乖乖的被纪黎送了出来。 * 上都的玲珑苑里,信鸽刚刚离去,那京畿处的竹林又有了动静。 药王嚼着榴莲酥糖,揣着手站在姬玉轩身后,叹道:“最近怎么这么多事儿?” 姬玉轩一手撑着额头,扫了眼院外的竹林,不再理会。 药王顿了顿,问自己徒弟:“跟上次的是一波人不?” “不知。”姬玉轩道,“但他们进不来。” 上次那波人里,有两个掉进了地室之中,他派人前去查探时,这二人早已咽气,并且,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烙印刺青,故而到现在他都不知晓,上次那波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而这次更不必多说,竹林他们是走不出来的,到不了他跟前,他哪儿知道会是谁? 药王吹着胡子,睨了他一眼:“这么自信?” 姬玉轩但笑不语,没过多时,外面的动静悉数销声匿迹,他这才挑着眉,示意自己的师父往院外看。 墙外的竹林垂着脑袋,有的腰杆笔挺,有的依偎在一起,还有些顺着一个方向的长,但无论如何都不再如方才那般,抖搂着直掉叶子了。 药王撇撇嘴,心里莫名的得劲儿。 他抬手想摸自己徒弟的脑袋,就同小时候那般,牵着手给他讲药典经注,若他悟懂了,就摸着他的脑袋夸赞一下。 可抬起的手顿在半空一顿,最后落到了熙熙的脑袋瓜上。 熙熙眨巴着大眼睛看药王爷爷,面上带着懵懂,可爱的紧。 药王没忍住,掐了把他的奶膘,说道:“你爹爹啊,有时候可臭屁了!” —— 太忙了,今天没能补上的明天再补吧,家人们早点睡~ 应该快相见了。(不出意外的话,嘿嘿~) 第116章 雪霁说云公子…… 西楚,成王府。 “初与吾合谋,为卿自择,你我各有所图,今遭此报,全,全……” 小厮站在谢承泽跟前,手里拿着临昭来的信函,颤颤巍巍的读着。 而后面这半句话,他顿了半天,怎么都说不出口。 谢承泽窝在榻上,面色阴翳,见他如此直接将信函要了回来。 一目十行的读完,看到最后一句,他捏着信函的指尖都泛起白来,手背青筋暴凸,恨不得直接将东西撕碎。 ——初与吾合谋,为卿自择,你我各有所图,今遭此报,全赖汝无能,与吾何关? 与吾何关…… 哗啦—— 谢承泽抬手,直接将手边的官窑花觚掀翻在地。 他看着满地的碎片,整个人气的都在发抖。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谢承泽一拳捶在榻几上,咬牙切齿的,眼神里怨毒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埋没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将整个榻几都扔了出去,其上的青瓷玉盏一个都不能幸免,噼里啪啦的全砸在了地上。 “滚!都滚!都给本宫滚!” 门外,皇贵妃被太监搀扶着,刚走到殿前就被迎面抛来的茶盏吓了一跳。 她捂着心脏后退了几步,差点没跌在地上。 “娘娘小心!” 身边有嬷嬷跟着,眼疾手快的扶稳了她。 皇贵妃平复了会儿,这才捂着胸口又往里走。 “怎么回事儿?” 方一踏进殿内便质问起来,周遭的下人跪了一地,愣是没一个人敢出声作答。 皇贵妃审视了片刻,随便指了个下人道:“你来说。” 那人离谢承泽最近,头上还被刮了个血印子,刚好就是方才读信的那位。 皇贵妃扶着嬷嬷,拎着衣摆,坐到了谢承泽身边。 小厮抖成了糠筛,舌头捋了半天,愣是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谢承泽看着糟心,直接甩了个酒壶过去,好巧不巧的砸在了这人头上。 “滚出去!”他指着门外道。 小厮满脸的血,听他这么说随意抹了把脸,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 皇贵妃转头问自己的儿子:“出了何事,这般大动肝火?” 她语气很轻,丝毫不敢指摘谢承泽半句,生怕一句话说不对,直接被自己的儿子轰出去。 这事儿谢承泽办的来,她这儿子,病前病后品性大相径庭,之前都敢将匾额踩在脚下,摁着康宁帝的脸面摩擦,更何况是将她这个亲娘赶出府呢? 谢承泽盯着皇贵妃看了半晌,直看的她心里发毛。 皇贵妃绞着帕子,都快要坐不住时,谢承泽才将手里的信函递了出去。 皇贵妃接过看罢,谢承泽道:“母妃,舅舅会帮我的吧?” 他声音嘶哑粗粝,红着眼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疯魔的盯着自己的母亲。 皇贵妃手上一抖,差点没忍住的站起身。 她问道:“这信,是哪儿来的?” 谢承泽看着上面的字迹,双手攥紧了去,脑中不停的徘徊这那句“全赖汝无能”。 他没瞒着,说道:“临昭的皇后,就是季渊的那个废太子!” “当初就是他找上我,让我挑拨谢晏辞和那云烨的关系的,是他让我告诉谢晏辞,他身边的那个侍卫对云烨很是欢喜,有求娶之意,若是能成,愿意将谢晏辞的把柄给我,祝我拿下储君之位。” “刚开始我是不信的,但五国宴时,季渊国的太子告知于我,说那岑翊州身边的侍卫,其实就是临昭的九王爷,如此一来,他求娶云烨也好,给我谢晏辞的把柄也罢,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即便是最后我没能得到什么东西,单凭三言两语卖给九王爷一个人情,那我也是不亏的。” “呵……” 谢承泽咧着嘴唇,笑的狰狞可怖,显然是恨极了岑翊州。 “要我给谢晏辞讲的话,我全都说了,他临昭倒好,带着云烨的尸首远走高飞,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却被谢晏辞灌了满肠的毒药,整日缠绵病榻!” “我写信给岑翊州,想让九王爷来帮帮我,帮我解了这毒,可岑翊州就这么回我的,说什么都是我自己无能,什么事都与他无关……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当真是卑贱小人!无耻至极!” 皇贵妃看着手上的信,听完儿子的话,想起了前不久的探子来报。 他哥哥派去药王谷的人,悉数死在了那竹林之内,无一人生还。 皇贵妃扶上儿子的脊背,将他揽在了怀里。 “儿啊……” 怀里的少年郎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喘息之间胸腔闷呵,带动着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皇贵妃心疼的紧,她的儿子,从来都是尊贵骄矜,面如冠玉的,怎能是现在这般形若槁枯呢? 她喉间哽咽,轻拍着谢承泽的肩膀。 “你放心,母妃不会让你这样下去的,母妃一定会治好你。” * 东宫。 谢晏辞解下信鸽脚上的竹筒,将上面团着的细线,一点一点的拆开来。 待里面的宣纸取出,完全展开在他眼前时,谢晏辞看着手上巴掌大的东西,愣了许久。 他就这么盯着,一字一句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沉风看着他,很是不解,刚要开口就被谢晏辞给拉了过去。 “你看。”谢晏辞道。 沉风瞅了过去,扫了一眼道:“雪霁说云公——” 忽的一顿,沉风难以置信的又看了眼,视线像是黏在了那纸上,怎么都不肯走了。 “不可能!” 沉风收回目光,驳道。 “主子,云公子可是咽气了三日之久才出殡下葬的,所有太医都说他已经死去,这不可能有错!” 谢晏辞捏着信纸,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 沉风又道:“主子,属下怀疑有诈,说不定那临昭皇帝就等着咱们上钩,好为云公子复仇呢。” 说到此,谢晏辞终于有了动静,他看着信纸笑了起来,唇角勾的越来越大,宝贝似的摸着信上的字迹。 “主子?!”沉风皱眉。 谢晏辞看他:“什么?” 沉风又道了遍:“属下方才说,云公子已死,此事可能是个陷阱,信不得。” 谢晏辞笑出了声,好久不曾有这般快活。 他将信纸叠好,小心翼翼的揣进胸前,还拍了两下。 然后对沉风摆了摆手,道:“不,你说的不算!” —— 宝子们中秋快乐!!! 记得吃月饼哦,团团圆圆,阖家欢乐! 第117章 孤又在异想天开了 沉风:“……” 谢晏辞拉开房门,刚踏出去便遇到了宝源,后者对他行礼问安,遂把手里的奏折呈上:“殿下,这是西北刚递上来的折子,陛下说全权交给你来处理。” 谢晏辞看了一眼,拍着胸口道:“好。” 宝源眉头一皱,不解的看了眼自家殿下。 今日这般好说话? 谢晏辞没理会他,抬脚继续往外走,刚走没几步却又折了回来,拍了拍宝源肩膀,伏在他耳边,神秘兮兮的来了句:“烨儿还活着,孤要接他回来。” 说罢便离开了。 宝源僵在原地,迷迷糊糊的,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对着自家殿下的背影瞅了好久,然后看向门口站着的沉风,问道:“殿下魇着了?” 沉风摇了摇头:“不知道。” 魇没魇着不清楚,但应该是有点不正常的。 …… 谢晏辞出了书房一直未回,宝源守在这平溪宫中,看着一堆待批的折子,有些心焦。 在门口兜兜转转好久,一直见不着谢晏辞身影,宝源叹了又叹,忍不住对沉风道:“大人去找找殿下吧,这一堆的折子,待会儿福公公就该来讨要了。” 沉风看了看天色,想着雪霁那封信上的内容,道了声:“好。” 雨打新枝,海棠泣露,四下寂静的院落里,唯有春风隔花摇窗,试图唤醒枕栏而睡的弱冠郎。 昭雪院中,沉风方一走进便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他撑着伞,沿路寻着谢晏辞的身影。 檐廊之下,风雨摧败了的海棠花瓣,悄无声息的落在那墨袍之上,三千青丝染着雨露,殷红的唇瓣上都挂着水珠。 沉风抿着嘴唇,向前一步,将油纸伞放在谢晏辞的身处,替他挡着飘来的蒙蒙雨雾。 “主子,该回去了。” 谢晏辞眉头轻蹙,眼帘微抬,睁开眼的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他揉了揉眼上的潮湿,神思清明前,久久未曾言语。 “主子?”沉风又唤了声。 谢晏辞这才张口说话:“沉风。” 他看着远处的海棠树,眼神涣散,定不到实处。 “孤刚刚梦到雪霁来信,她说,烨儿没有死……” 谢晏辞垂下头去,下意识的去摸索那根随身携带的簪子,掏了一会儿,然后牢牢的握在手中。 他看着簪子上的血迹,轻笑一声:“你看,孤又在异想天开了。” 沉风眼眶一酸,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复杂。 他别过脸去,看着伞上的雨水滴落,缓缓舒出一口热气。 “主子不是在做梦,雪霁……真的这么说了。” *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上都城内,熙熙坐在岑翊州肩头,揪着他的发冠,小腿一荡一荡的念着童谣。 岑翊州叹了口气,一脸幽怨的跟着姬子瑜。 “阿瑜~” 他夹着嗓音,唇角撇着,又演上了。 姬子瑜:“说。” 岑翊州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万分可怜的对着他控诉:“你看他!我精心打理的头发,全给他霍霍了。” 熙熙抓着他的头发,下手没个轻重,不一会儿就把他的发冠揪的乌七八糟的。 小家伙坐在他肩头,听出来皇后娘娘是对他有意见了,赶紧松了手,像模像样的给他打理起来。 两只小手往后顺了几下,有那么一束不听话的,怎么都顺不下去,小家伙没了耐心,啪啪两巴掌要给他拍下去。 凭白挨了两巴掌的岑翊州:“……” “熊孩子!再动我可就要生气了。” 岑翊州肃着脸,妄图把孩子给唬住。 熙熙确实不再动了,乖乖听话,安安静静的坐在了那里。 姬子瑜见没什么事儿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带着俩人往集市里去。 药王谷坐落在那山巅之上,谷内养的药草,种的也有些粟米青菜,但到底是不能养禽,一来没人会照看,二来是怕糟蹋了药田。 所以若是想吃上一次荤的,就得下山来采买,一次买的多些,够几天半个月吃的。 姬子瑜拎起一只肉鸡,瞧了半天,见卖相不错便抓着岑翊州掏钱。 “这鸡不错,阿轩喜欢吃,多买两只。” 岑翊州将荷包递过去,姬子瑜付了钱,拎着两只扑扑楞楞的活鸡又塞回了他的手里。 岑翊州:“……” 姬子瑜继续往前走,岑翊州一手拎着鸡,一手扶着熙熙,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这糕点也挺好吃的,给阿轩买点。” “酥糖!阿轩喜欢吃桂花的,买点。” “糖葫芦!”姬子瑜眼前一亮,买了两个递到岑翊州跟前。 岑翊州手里拎满了物什,脖子上还做了个姬允熙,一时腾不出手来去接。 他啧了一声,颇为不耐,干脆把嘴伸了过去,示意姬子瑜喂他。 姬子瑜看他吃的这么费劲,干脆不给他了,糖葫芦一转,绕到了熙熙手边。 “看,舅舅给你买了俩,喜欢不?” 熙熙一手拿一个,笑眯眯的看他:“喜欢!” 姬子瑜摸了把小娃娃的脑袋瓜,夸道:“真乖!” 随后便转身,继续朝着前面走去。 岑翊州站在原地,气的脸都黑了。 小娃娃嘴里嗦着个糖葫芦,脸蛋儿鼓鼓囊囊的,不解皇后娘娘为啥不走了。 “州州。”小娃娃喊他,口齿不清道:“系不系…熙熙太重,州州,走不动了?” 岑翊州哭丧着脸:“不是。” 是你嘴里吃的糖葫芦,原本它是我的。 熙熙哦了一声,但还是乖乖拿着糖葫芦,要岑翊州把他放下来。 “熙熙不想坐了,熙熙想自己走,州州牵着熙熙好不好?” 岑翊州蹲在地上,把孩子放下来,然后拿着东西站起身,让熙熙抓着他的衣角。 “要一直抓着我,不能松手,知道没?” 岑翊州叮嘱道。 小家伙点点头,然后乖乖抓着他的衣摆:“好哦。” “真乖!” 岑翊州夸了句,转过身前还不忘在熙熙的糖葫芦上咬一口。 吃完道:“我就吃这一口,剩下的全是你的,不跟你抢。” 熙熙看着少了个头的糖葫芦:“……” 第118章 有虫子,咬了熙熙一口 熙熙一手拽着岑翊州的衣角,一手拿着糖葫芦,吃的好不悠哉。 小家伙一直长在皇城,姬玉轩醒后就留在了药王谷,如此热闹的集市他还是第一次来,一路上东张西望,看着街边的每一个店铺,都万分的好奇。 “州州,那是什么?” 岑翊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卖胭脂的。” “那里呢?” “卖珠钗的。” “那里嘞?” “剃面的。” 熙熙问着问着,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盯着一个铺子看。 那铺子前有个小厮,不停的吆喝着凝肤脂、雪花膏,还有桂花油粘刨花什么的。 熙熙忽然就松了手,走不动道了。 他拿着糖葫芦,仰头看着一群如花般的女子结伴而来,进了那铺子,然后手里拿着些什么东西,相互调笑的走出来。 熙熙随即拉住一位女子,眼睛滴溜溜的,奶声奶气的问道:“小姐姐,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顺呀?” 都乖乖的趴在头上,没有一个小揪揪立起来呢。 女子看他玉雪可爱,穿着也似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便停了下来,同他说上两句。 她拿出了个盒子来,小小的,打开让熙熙看。 “小公子说的是这桂花油吧?把它涂在发丝上,自己想摆弄什么成什么模样,这头发就能成什么模样。” 熙熙满脸惊奇:“真的吗?” 女子掩唇笑了起来:“还能骗你不成?你这是想给家里的姐姐买的吧,身上带银子了没?” 浑身上下只有两根糖葫芦的熙熙,特别诚实的摇了摇头:“没有。” 这女子看了看熙熙周围,见也没个下人跟着,眼珠一转,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娃?父亲姓甚名谁?” 熙熙扣着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想起了舅舅说的,这种在街上有人问他爹爹是谁的,都不能说,这种都是坏人,会把他掳走的。 小家伙后退一步,仰头盯着这姑娘,一言不发。 姑娘道:“你不是想要这桂花油吗?你说了,姐姐直接给你买一盒,怎么样?” 熙熙又退了步,看着比自己高这么多的人在身边穿梭,顿时慌了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我要去找舅舅了,姐姐再见。” 熙熙摆手之间,那女子瞅见了他腰间的配饰,顿觉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上手拉着不放:“慌什么,姐姐带你去找,你倒是先说说,你那舅舅长相可有你好看?” 熙熙不愿意去她身边,小身子往外挣着,还说道:“姐姐松手,不然我要哭了。” 还没等姑娘做什么,这店铺里忽然跑出个小厮来,手里拿了盒桂花油,边走边说:“干什么呢?松手松手!” “不就是盒桂花油吗?我们凝香阁给小公子一个便是,你这女子倒好,竟想在这里惹事,把孩子闹哭了,我们失了客怎么办?赶紧走赶紧走!” 小厮挥着手把姑娘赶走了去,末了蹲下来,把桂花油递到熙熙跟前。 熙熙搞不懂是干嘛,看的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着小厮说:“害!瞧我!小公子年岁小,拿着多不方便,小的给你装这香囊里,好不好?” 熙熙腰间系了个香囊,是皇宫里的绣娘做的,里面塞着些棉花,棉花里裹着香料,不大,但足以放下一盒桂花油了。 小厮将东西放了进去,用里面的棉花裹好,再系上口,挂回了熙熙腰间。 “小公子可是跑丢了?怎么就你一人?”小厮将香囊整好后,问道。 熙熙嘴里还塞了个糖葫芦,看着小厮,脑袋瓜还没转过来。 “要不公子先在凝香阁等等,看看你的大人会不会找来?” 熙熙听懂了这句,摇着摇头,不愿意留下。 “我要找舅舅!”小家伙回头一看,身后熙熙攘攘,什么人都有,但就是没有舅舅,也没有州州! “舅舅……” 小家伙慌了起来,舅舅呢? 嘴唇一瘪,马上就要哭出声。 “舅舅!爹爹!” 两岁的奶娃娃,拿着糖葫芦,第一次上集市就这么跑丢了。 他不知道,转个身走两步,那高大的皇城就是他的家。 或是随意找个穿盔甲的士兵,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谁,立马会有人将他护送回药王谷。 但他就只有两岁,小脑瓜里只装得下州州头上的小揪揪,小揪揪是他薅出来的,他得赔。 他想用桂花油赔,但他拿到了桂花油,却找不到州州了。 “啊啊啊啊——”小家伙豆大的泪花往下掉,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州唔——”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人捂严实了,熙熙眨巴着眼睛,张口想咬。 “祖宗!小祖宗!” 岑翊州跪在他身后,赶紧出声道:“州州来了,州州在这儿。你别哭也别咬,不然今晚老子又得睡地上了。” 两手的东西散了一地,还有两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唤。 熙熙一瞬间的笑逐颜开。 “州州。” 他要去掏桂花油,却被岑翊州抱了个满怀:“祖宗,你松手咋不说一声?差点被你吓死了。” 岑翊州心惊胆战的,还好没走多远,要不把这允字辈的独苗苗搞丢了,姬子瑜把他皮剥了都不为过。 * 药王谷。 两只老母鸡炖上了灶,岑翊州抱着熙熙,坐在灶前主动生火。 姬子瑜瞅了眼,啧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今日这么自觉?” 岑翊州摸摸鼻子,讪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熙熙窝在岑翊州怀里,刚想张口说话,腰间忽然一痒,又一麻,没忍住的叫出了声。 “哎呦!” 熙熙伸手去挠,岑翊州赶忙看了过去:“怎么了?” “有虫子,咬了熙熙一口。” 姬玉轩坐着轮椅过来,刚巧听到了这句,他朝着熙熙招手,让小家伙来他这里:“兴许是有什么蚂蚁,来爹爹这里,先让皇后娘娘去梳发。” “好哦。”熙熙乖乖应道。 起身刚走没两步,小家伙又要回去,从香囊里拆了个盒子出来,递到岑翊州手里。 “桂花油,州州梳发用,这样就不乱了。” 说罢,小家伙这才安心,彻底放下了岑翊州那被他抓成了鸟窝的头顶。 第119章 冷心冷肺谢晏辞 夜间,烛光明灭,映的窗外疏影斑驳。 姬玉轩坐在软榻上,腿上覆着绒被,低头看着手里的古籍。 他在找有关离魂症的记载。 这些时日,他神思混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连皇兄师父都认不出来,如此下去,怕是有一天,成了个什么都不知晓的痴儿。 他不知道谢晏辞是参照了什么法子,竟将那根针埋进自己头颅里这么久,那法子只要一天搞不清楚,他就一天也好不了。 姬玉轩薄唇紧抿,将手里的书合上,又换了一本来。 药王谷的藏书他同师父都快找遍了,若再是寻不到…… 他摸了摸心口处,又看了眼在榻上玩的自在的熙熙。 孩子还太小,他还不想死,若是实在是不行,他会亲自下山一趟。 “啊——啊秋!” 熙熙拿了个竹蜻蜓,都快玩累了,突然鼻子一痒,没忍住的打了个喷嚏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有点不舒服。 “爹爹。” 小家伙光着脚丫,七手八脚的下了床,往姬玉轩这里跑。 “爹爹抱抱。” 熙熙爬上软榻,钻进绒被里,抱着姬玉轩的腰肢不撒手。 “爹爹香香——啊秋!” 姬玉轩轻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见没有起热便安了心。 “可是跟着舅舅上集市的时候,偷偷贪凉了?” 熙熙摇头否认:“没有。” 小家伙说着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甚是依赖他。 姬玉轩轻拍他的背脊,唤了门口的纪黎进来,让他给孩子煮碗姜汤。 “放点红糖,别熬太浓,不然熙熙会受不了。” “是。” 纪黎刚把姜汤熬好送来,可还没等姬玉轩接过,怀里的娃娃就扭动着,趴在榻边,将晚间吃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小娃娃难过极了,抓着姬玉轩的衣袖哭闹:“爹爹,熙熙肚子好痛。” 姬玉轩用帕子给他擦嘴,而后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抚:“别怕,爹爹在呢。” 等熙熙安稳下来,姬玉轩才给他把脉,两只手腕都探了探,没什么大碍。 纪黎守在一边,瞧了眼蔫了吧唧的小殿下,道了句:“可是晚间吃多了,积了食?我家外甥也经常这样。” 姬玉轩摇了摇头:“他吃的不多,想来是贪了凉,肠胃有些虚。” “哦。”纪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太懂,但是知道九王爷医术高超,说出来的话准没错,这才点着头附和。 案几上堆着纸张书籍,还有刚磨好的墨,姬玉轩提笔简单写了个方子,交给了纪黎。 “按着这个去煎药,上面的药材让南星去抓,煎好了便送来。” “是。”纪黎应道。 折腾了半个时辰,姬玉轩给孩子喂了药,哄睡了,这才又拿起医书,继续看了起来。 …… 翌日。 熙熙拿了块糕饼,吃的正香,姬玉轩若是再往他嘴里喂上一口饭菜,他能眯着眼睛,欣喜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跟偷了食的仓鼠似的?这么好吃?”姬子瑜笑问道。 熙熙捧着脸颊,笑眯眯的看着他,嘴上恨不得甜出蜜来:“药王爷爷做的饭,当然好吃了,熙熙最喜欢吃了!” “哎呦喂!”姬子瑜伸手去刮他鼻子,“就你会说话。” 药王正看着,忽然敛了笑,问自己徒弟:“南星说昨晚你让抓药了,怎么回事儿?” 姬玉轩道:“熙熙脾胃虚,昨晚吐了一回,已经无碍了。” 药王点点头,看熙熙那活泼劲儿,也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便放下心来,没再问。 没事儿就好,娃娃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他就是怕姬玉轩,他现在可是不能风吹不能雨淋的,稍微一点儿风寒,恨不得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 西楚,皇宫。 下了早朝,诸位大臣接连散去,唯有谢晏辞还负手立于大殿之上,静默的站着。 康宁帝去了后殿,听福公公说太子还没离开,不等龙袍褪去,便又拐了回来。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怎么?有话要对朕说?” 谢晏辞抬手作揖,禀道:“父皇,东南水患,儿臣愿领命,亲自前往治理。” 康宁帝拧眉,并不赞同:“东南小小的一处,都到与他国接壤之地了,你堂堂西楚太子,去那里作甚?” 谢晏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南虽小,但也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西楚是在上游,若东南之地治理不当,连带着下游的两国百姓,也会遭此劫难。” 他这番话说的康宁帝一愣,每到雨季,东南都会发生水灾,之前也没见他这太子插手去管,今年这是怎么? 不仅给他讲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担心上游治理不好,会影响他国百姓? 开什么玩笑,谢晏辞一向冷心冷肺,什么时候会顾及他国事宜了? 康宁帝摇头:“不可。” “东南水患不是什么大事,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朕会派个得力的大臣前往,你就留在京城吧。” 说罢,康宁帝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福公公把新呈的折子搬去东宫。 “朕这些年,身子愈发不顺,这些奏折单凭朕自己,已经是处理不完了,你若是想离了这京城,一时半会儿的,怕是不行。” 他拍拍谢晏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云烨故去多年,你也是时候,再找个续弦了。” “朕不要求你找什么名门贵女,只要是你喜欢的便好,能延续香火,开枝散叶,朕就知足了。” 谢晏辞无甚反应,但康宁帝看他那面色,好似是冷了下来。 不等他再说什么,谢晏辞后退一步,离了康宁帝放在肩上的手掌,拱手告退。 待人离了大殿,康宁帝揉着太阳穴,自语道:“只要一说让他成家,跑的比谁都快。” “还提什么东南水患,多大点事儿,朕用得着动用他这个太子?” 福公公站在一旁,扶着康宁帝要回内殿去,听了此话,不由的接道:“陛下可是忘了,太子殿下口中的下游百姓,都是哪些国家的?” —— 宝子们!国庆快乐!!! 祝祖国繁荣昌盛! 第120章 她啊,是容和的嫡亲表妹 东为怀远,西为云楚,南为季渊,北为雪兔,临昭居中,天下一统,是为当初的朝禹王朝。 云楚在西,其东南可不就是临昭和季渊吗?其中接壤最多的,正是临昭。 康宁帝扶额,瞬间悟了。 “太子这是,还挂念着云公子呢。”福公公道。 康宁帝叹了口气,摇头道:“挂念有何用?当初在的时候不珍惜,现在人没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福公公斟酌着言语,说道:“依老奴看,也并非全是坏事。” 康宁帝看向他:“说来听听。” 福公公接着道:“那临昭的九王爷,也就是云公子,一向贤名在外,爱民如子,前些年水患之时,他便亲临过边境,同当地的太守一同治理的水患。” “奴才想着,咱家太子殿下性格是偏激了些,有些东西他原先不会,但现在,他应该是想学学那九王爷,去尝试尝试,怎么做个像他那般的人。” …… 宫道之上,谢晏辞一身黑氅,踩着落花,走在那回东宫的路上。 人是走着的,神思却不知飞去了哪里,他双眸微垂,看着脚下,眼神落不到实处。 手指下意识的去摸索袖子里的木簪,食指一勾,那东西便掉到了掌心之中,于阔袖之下掩着,手指紧攥。 他至今不敢去思量,雪霁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的烨儿,当真还活着?当真是在那药王谷之中,同药王生活在一起吗? 雪霁说,谢承泽的人之前闯了进去,烨儿很是生气,便将那竹林里的机关迷阵又修整了一番。 还说他身子骨依旧不好,时不时的咳血,但在药王谷里很是自在。 他想象不出来,云烨现在在临昭,是何种模样。 他好想去看看他。 但他是西楚的太子,轻易离不了京,他若想去那里,必须得找个恰当的由头。 东南水患就刚刚好,与临昭接壤,他到了那里后,快马加鞭,只肖三天三夜便能到临昭上都。 但康宁帝不让他去。 谢晏辞站定,回看了眼身后的大殿。 但他得去,他得再去见见他的烨儿,只看一眼也心满意足。 “太子殿下。” 一位公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拂尘,恭敬道:“殿下,奴才是寿康宫的魏让,太后娘娘让奴才来,传殿下过去。” 寿康宫内,谢晏辞方一挑帘入内,便闻到了浓郁的药汤味儿,苦涩又冲鼻。 三年来,太后没得过什么大病,只是人老了,身子难免不济。 谢晏辞面色不改,正要说话,内室便先传来了太后的声音,浑浊又苍老:“晏辞来了?来,快过来……” 谢晏辞走过去,绕过博古架,这才看清内里的情况。 太后娘娘坐在高位之上,倚靠着软垫,面色不似原来那般红润,其下还坐着三位女子,看样子,应是两位夫人,一个姑娘。 谢晏辞不动声色的扫了眼,而后对着太后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招了招手,让他上前去。 谢晏辞僵了一瞬,脚下未动,反而道:“孙儿方才在御花园站了许久,浸了一身的寒气,还是在下首入座吧,别染给了皇祖母。” 太后听他这般说,也不再计较,笑着让宫人给他斟茶。 谢晏辞静默的坐着,听着太后同几位夫人说话,时不时的还要调笑两声,只觉得无趣极了。 正在他起身要走时,太后东拉西扯,终于把话头带到了他身上。 “瞧瞧,咱们姣姣同你家公子才成亲半年,就怀有身孕了,侍郎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年岁大些的夫人一听,赶忙用扇子遮面,笑道:“太后娘娘那里的话,您才是好福气,孙儿个顶个的出类拔萃!” 太后一听,立马畅怀大笑,显然这位侍郎夫人是夸到点子上了。 “你啊,惯会嘴巧!可不能让你家姑娘也学会了去。” 太后说着,看了侍郎夫人身边的女子一眼,侍郎夫人也不动声色的,将姑娘往前推了推。 刚好站到了谢晏辞跟前。 太后对着这女子看了半晌,蓦的蹙起眉头:“这姑娘,哀家看着怎么这般眼熟啊?” 侍郎夫人笑着道:“太后有所不知,我这女儿啊,是大伯家的遗腹子,她的母亲,也就是我那大嫂嫂,是原来容太傅的亲妹妹。” 话音落地,谢晏辞陡然抬眸,看了那姑娘一眼。 太后和那侍郎夫人好像不知,两人继续说道。 “只可惜大伯得病故去的早,我那大嫂嫂整日以泪洗面,生下孩子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如此,这孩子才被记到了臣妇名下,做了臣妇的嫡女儿。” 她说着,叹了口气,把孩子揽到怀里,神情是万分的心疼。 “这姑娘的长相,随了我那大嫂嫂,她那嫡亲的表兄原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在这宫里住过一段时日,想来太后看着眼熟,便是因为这个了。” 太后坐在高位之上,不动声色的看了谢晏辞一眼。 见他方才还坐不住的想要离开,现下听了侍郎夫人的话,却安稳了下来,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对着姑娘点点头:“是个苦命的。” 随后试探道:“姑娘可有婚配?亦或是意中人?哀家怜惜你,今日就赐你个赏,帮你定下一桩婚约可好?” 姑娘看了谢晏辞一眼,脸红了个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侍郎夫人适时道:“这姑娘怕羞,可臣妇却清楚的很,她这心里,早就装了一人,其余人等说什么都不肯嫁,应是等到了现在。” 屋里的女人一来一回,早就搭好了台子,只等着太后娘娘问上一句是谁,然后再写下诏书,直接赐婚。 太后笑的慈霭,问道:“此人能得姑娘芳心,哀家可知晓这……” “皇祖母。” 谢晏辞站起身,陡然出声,打断了太后的话:“孙儿还有要事在身,就多加不逗留了。” 随后便迈着步子离去,走的干脆,一点都不给太后面子。 “这……这孩子!”太后喊人喊不住,谢晏辞根本不听她的,说走就走。 一时间,寿康宫气氛凝滞,侍郎夫人也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良久之后,侍郎家儿媳站起了身,向太后告了声更衣,便从这宫中走了出去。 她怀着身孕,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被下人搀着,走了几步,便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第121章 摔倒 “太子殿下!” 夹道的宫墙朱红巍峨,脚下的青砖石路平坦绵长,顾姣姣见四下无人,跟在谢晏辞后头,才敢提高声音喊了这么一句。 谢晏辞转过头,见着是她,便停了下来。 顾姣姣扶着显怀的肚子,仔细着脚下,走到了谢晏辞跟前。 她先是行了一礼,随后道:“殿下可还记得臣女?” 谢晏辞垂眸,打量了她一番,淡淡道:“记得。” “左卫上将之女,顾姣姣,原先你对烨儿表过心意。” 谢晏辞周遭冷寂,倒不是他生了顾姣姣的气,而是一直这般,无声的抗拒他人走近。 顾姣姣扯了扯嘴角,周身的皮似乎一瞬间都绷紧了,她好不容易笑了起来,说道:“太子殿下记得不错,确实是臣女。” “那时尚在闺阁,不识规矩,殿下勿怪。” 顾姣姣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像是怕谢晏辞同她计较,赶紧说道:“不过现在臣女已嫁为人妇,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将一物,归还于殿下。” 谢晏辞冷眸微眯,看着顾姣姣,倒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 顾姣姣解下腰间的荷包,打开封口,手指探了进去,从中拿出了个指腹大小的东西来。 那东西晶莹剔透,静静的躺在顾姣姣莹白的掌心之中,呈现在谢晏辞跟前。 只一瞬间,谢晏辞眼中的冷意土崩瓦解,露出几分潮湿来。 他将手指探向了顾姣姣的掌心,将那东西捏在了指尖。 “袖珍棋子……” 谢晏辞看着这东西,哑然失笑,喉头都染上了哽咽。 顾姣姣点头:“正是。” “初遇云公子时,他正在寿康宫的后院内独自对弈,是我误闯,挨了他一棋子,也正是这枚棋子,让我对他动了心……” 她说着,低下头去,鼻尖红了起来。 兴许那是闺阁里的第一次心动,即便是现在嫁为人妇,做了母亲,已经将那段情谊放下,但当提起那个人时,还是会忍不住的去遗憾叹惋。 她抽了抽鼻子,继续道:“这枚棋子我留了很久,一直想把它还给云公子,但始终没找到机会。今日恰巧入宫,想来将它交给殿下,也是一样的……” 顾姣姣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几乎风一吹就散。 谢晏辞看着这晶莹剔透的白子,垂眸再去看眼前的夫人,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俩人相对而立,其实他们都知晓,不一样的。 这袖珍棋子交给云烨和交给他谢晏辞,是不一样的。 谢晏辞将棋子攥在掌心,低头轻吻了下,说道:“多谢。” 顾姣姣笑了下,眨了两下眼睛,算是缓解了气氛。 她又俯了俯身,对着谢晏辞道:“殿下勿怪,小姑确实心仪殿下,但她也知晓,此事得讲究两情相悦,强求不来,她不会因着此事给殿下添乱的。” 说罢,她又忽的想起侍郎夫人道出小姑母亲时,谢晏辞的那一眼。 京城中的风雨素来传的快,当初她也是听了一耳朵的,谢晏辞同云烨能闹到那般地步,还因着中间插了个容和在。 小姑长相随了她母亲,与那容和也有几分神似,就怕谢晏辞会因着这份神似,忘却了云公子的存在。 顾姣姣心如擂鼓,但还是忍耐着,轻声道了句:“想来殿下也不会因着小姑容貌……” 谢晏辞立马打断了她:“放心。” 而后道:“劳烦夫人帮孤传句话。” “既然陈侍郎之女是容和的表妹,那便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了,现下容和故去多年,这立碑上香之事,便该交由她来打理。” “只是陈姑娘尚未出嫁,如此一事,便只能先交由侍郎夫人代劳,待陈姑娘成家,此事再交给她。” 谢晏辞说道理所当然,顾姣姣却是惊愕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皆以为谢晏辞那一眼,是因着小姑与容和神似,动了心思,却不曾想…… 这心思的确是动了,但不是娶人为妃,纳人做妾,而是……想让人去替他上香? 顾姣姣眉头拧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晏辞见她不语,一本正经的问道:“夫人觉得,可有不妥?” 顾姣姣摇摇头:“没……” 你别说,还真没! * 夜间,姬玉轩猛地惊醒,摸了摸怀里的娃娃,只觉不对。 “纪黎!” 门外守着的纪大人推门而入:“王爷。” 姬玉轩眉头紧蹙,手上不停的解开孩子的衣衫,对着纪黎道:“去把师父找来,快些。” 纪黎一听他口吻这般焦灼,睡意走了个精光,赶忙去了药王那里。 榻上的娃娃衣衫褪尽,小嘴微张的趴在那里,浑身上下都烫成了粉色,手脚还不时的抽搐一下。 姬玉轩去探脉搏,同之前一样,没什么问题。 “熙熙。” “熙熙。” 他张口轻唤,小家伙睁了睁眼皮,想伸手来抓他。 “爹……”胸腔闷闷的,一声爹爹都没力气喊出来。 “疼……” 熙熙小嘴一瘪,想哭。 他想告诉爹爹,他疼,但他不知道哪里疼,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姬玉轩心里像是针扎的一般,难受的厉害。 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安抚他:“没事的熙熙,爹爹在,药王爷爷也在,没事的……” 噗通—— 药王跟着纪黎,刚走到门外便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摔在了地上。 药王心下一紧,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轩——” 半百的老人跑到自己徒弟身边,伸手要把他捞起来,一个人拽不动,还朝着身后的纪黎喊:“快,快把你家王爷扶起来。” 姬玉轩撑着身子,身边一片狼藉,膝盖手肘也磕的不轻。 他对着药王道:“师父,我无碍,你先看看熙熙。” 药王不肯松手,等纪黎把他搀扶到了榻上才安心。 “你这孩子,急什么!这是药王谷,还能让娃娃出事不成?” 药王眼眶都红了,忍不住的数落姬玉轩。 后者拽他衣袖,让他先去看看熙熙。 姬玉轩嘴唇轻颤,心脏绞痛起来,他顾不了这么多,将熙熙腰间的褥子扒开,让药王去看。 “师父,你看。” —— 今天书的评分出来了,刚出来的评分都会很低,会涨的,宝宝们相信我! 第122章 蛊毒 纪黎取来了蜡烛,凑近床榻,映在了熙熙白藕般的肌肤上。 药王借着这烛光,看清了孩子腰间那处。 绿豆般大小的红印趴在那里,像是被虫子咬了一下,结了痂,浅浅的,稍不留神就会给忽略过去。 姬玉轩开口道:“集市那日回来,熙熙便说有虫子咬他,我当是蚂蚁,便没去过问,现下看来,这虫子怕是不简单。” 药王摸了摸那红痕,只结痂处有些突兀,周围也并未有任何疹子鼓包,不像是虫子咬了。 姬玉轩把孩子翻了个身,指尖顺着摸上去,一道很淡很淡的印记在皮下蜿蜒着,眼看就要往胸口而去。 “师父,你看熙熙这症状,像是什么?”姬玉轩问道。 自从上次集市回来,一到夜间,小家伙便会闹各种不痛快,起初只是呕吐,用了药第二天便会没事,但到了晚上又开始发作,要么高热,要么惊悸。 直至今夜,他本就不敢睡的太熟,果然歇下没过多久,熙熙便又起了热,甚至是抽搐起来。 姬玉轩满眼的心疼,孩子才两岁,如此反复的折腾,哪里能受得住? 药王对着那红痕看了良久,而后看着姬玉轩道:“你的意思是?” 姬玉轩薄唇紧抿,神色凝重。 “我情愿是我多心了。” …… 丑时,最后一声鸡鸣歇去,熙熙皮下的印记开始渐渐淡去,直到天蒙蒙亮,全然消失,只余下腰间绿豆大小的红痕。 姬玉轩看着,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药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再等两天,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作祟。” 姬玉轩仰头看去:“师父……” 他一刻已不想忍。 又过了两个时辰,熙熙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看药王和爹爹都在自己床前坐着,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爹爹。”小家伙下意识的朝着姬玉轩扑去。 姬玉轩稳稳当当的接住他,将他抱在怀里,问道:“熙熙,可还记得集市那日?” 小家伙揉揉眼睛,想了想:“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都发生了些什么?爹爹现在下不了山,你跟爹爹讲讲好不好?” 熙熙窝在姬玉轩怀里,边回想便给姬玉轩叙述,虽然逻辑有些不清不楚,但大体是能让人听明白的。 “熙熙看到了个铺子,那里有好多好多铺子,但只有那个是香香的。” “熙熙还拉住了个很好看的小姐姐,她还问熙熙的爹爹是谁,熙熙都没有说!” “熙熙是不是很乖?” 小家伙仰着头讨要夸奖,姬玉轩心里却是警铃大作,他看着熙熙,追问道:“熙熙说的那个很香的铺子,是卖什么的?” 小家伙冥想半天,最后噘着嘴道:“……不记得了,熙熙把东西给了州州。” 姬玉轩倒是想了起来,那日孩子回来,从香囊里掏出了个盒子,说是桂花油,还非要塞到岑翊州的手里。 他当时没太注意,现在想想,那桂花油显然不是兄长和岑翊州买给他的,而那东西又不廉价,谁会平白无故的送给一个孩子呢? 况且,那桂花油香气馥郁,若是在里面放些东西,刚好能够遮掩了去。 姬玉轩面色冷峭,后背却出满了冷汗。 他攥紧了腿上的衣衫,抱紧孩子,声音沙哑道:“你乖。” 姬子瑜来时刚踹了岑翊州一盘,原因无他,只是这人太过嘚瑟,说什么如今能踏得进药王谷,改日就能入得了水云殿,那贝贝树上,也必须得有他的痕迹。 姬子瑜毫不留情的嘲讽他:扯淡! 贝贝树可是临昭的圣树,他一个姓岑的,如何能让贝贝树青眼有加? 岑翊州却笑了起来,搂着姬子瑜道:“我不可以,但我们就可以。” 气的姬子瑜又想锤他。 俩人一个赛一个的没个正形,就这么嬉笑打闹的进了来,却见屋内师徒二人面色凝重,就连纪黎都绷紧了皮。 姬子瑜立马收敛了,问道:“阿轩,怎么了?” 姬玉轩看了岑翊州一眼,后者倒是自觉,抬脚就往外走,顺带要把门关上。 姬玉轩揉了揉眉头,说道:“不必。” 岑翊州动作流畅,立马又进了来,又将门阖上。 他笑了笑,说道:“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我都能听上一听。” 姬玉轩:“……” “滚。”面若寒霜,冷酷无情。 岑翊州:“……” 摸了摸鼻子,蹲在一边,不嘚瑟了。 药王把事情说了说,姬子瑜眼底没了笑意,转而朝着岑翊州看去。 姬玉轩也抬手,向岑翊州讨要:“桂花油呢?” 姬子瑜质问道:“你不是一直看着孩子的吗?” 岑翊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兄弟的问话,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桂花油被他随手丢在了一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的回来;熙熙半路松开了他的衣角,虽然没丢,但也确实没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搓了把脸,直接道:“我去找那小厮,还有那个女子。熙熙身上的是何种蛊毒?我去找解药!” 姬玉轩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 “世上蛊毒千奇百怪,我同师父也不能知道个全乎,更何况,现在是不是蛊毒,我们都不能确定。” 熙熙脉象一切正常,什么都看不出来,即便是中了蛊毒也不该如此。 他也看过许多古籍,没有一个是这般的。 夜间发作,天明则歇,症状并不严重,但就是一点一点的损人根基。 哪有这…… 姬玉轩眉眼一凌,目光陡然投向了案几上的那堆医书里。 夜间发作,天明则歇。 暮始病,昼则复…… 并非是没有记载。 他对着纪黎道:“把那堆书拿来。” 那天晚上他挑着灯,似乎瞄见了这么一句话。 若是记得不错,应该是相符的,只是所述病症要比熙熙的严重一些。 姬玉轩扣着扶手,心下慌的厉害,就连当初去给自己求医问药时,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索性那案几上堆的书只有几册,找来容易,但当那页古卷摊开在眼前时,姬玉轩又咬紧了牙关,多一眼都不想去看。 —— 我来了我来了,我说我忘了啥,原来是有一章忘记发了,嘿嘿嘿~ 第123章 我怎么救他? 姬玉轩指尖苍白,捏着那书卷,久久不曾言语。 他闭上眼,没忍住,咳出了声。 “咳咳,咳——” 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子拭了去。 “轩儿……”药王上前,将那古籍抽走,细细看去便明白了姬玉轩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末氐尚巫,可作诸蛊,最者曰昙篾,蛊之后不解药,则五脏六腑崩。 ——昙篾有道,即其形如竹篾,暮始病,昼则复,如昙花夜开,此亦其名由也。 药王放下古籍,伸手朝着姬玉轩探去,掌下冰凉一片,活像个死人般。 “孩子,这昙篾听着可怖,但也是有解药在的,别慌,你这心绪可不能大起大落。” “别到时候娃娃好了,你又卧床不起了。” 药王说着,拍了拍姬玉轩的手,笑了句:“乖,听师父的话。” 姬玉轩一双眼睛,霎时红了起来,那颜色简直能赛过擦了胭脂的美娇娥。 他摇了摇头,说道:“师父,古籍所说的末氐族,原是在朝禹的西北处,但后来朝禹崩解,各诸侯相继称王,这末氐一族便横亘在了云楚和雪兔的中央,后来两国交战,末氐也因此,全族尽灭……” 姬玉轩指甲掐进肉里,强行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喘了又喘才道:“我上哪儿,去给孩子找解药啊?” 他声音颤抖的厉害,简直不敢去想,熙熙有一天会五脏六腑溃烂而死。 他还那么小,明明就生活在这药王谷中,他的爹爹就是那个人人道之医术精湛的九王爷,可这九王爷,救得了时疫,医得了百姓,偏偏就对自己的儿子束手无策! 他为什么不能救他啊,他明明还那么小! “师父,我去哪儿找解药啊?我怎么救他……” 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将已经消亡的末氐族找回来?纵使那末氐族尚有人在,茫茫人群之中,他又如何能辨得? “咳,咳咳……” 姬玉轩一口气没上来,铁锈般的气息便充斥着喉管鼻腔,仿佛下一瞬就要翻涌而出。 “阿轩!” 姬子瑜难得的冷静,拍着姬玉轩的背脊给他顺气,说道:“这昙篾既然有人养得,那末氐族的巫蛊一术便是传了下来,如此,那解蛊之法,必定还在。” “你放心,熙熙是你的孩子,是允字辈的独苗苗,即便你允许他有事,我都不允许。” 姬子瑜说的郑重其事,难得的敛了那一身的懒散,让人陡然的忆起,他还是这临昭的帝王。 他抓着姬玉轩的手,算是留下了一个承诺:“此事也怨我和岑翊州,你放心,我定会把那解蛊之法找出来,熙熙会安然无恙的。” …… 嫩芽染了翠绿,檐下筑起燕窝,转眼之间,暖春便消散殆尽了。 入了夏,姬玉轩身上的大氅终于能取了下来,但他还是畏凉,穿的总比旁人厚些。 “咳咳——” 内室里姬玉轩扶着木桓,一步一步的向前迈着,他走了这么多次,摔了这么多次,双腿终于有了那么些知觉。 他动不了太狠,走的久些身上就会出一层薄汗,风一吹就冷的厉害,还有胸口那处,累很了心跳就会没有节奏,稍一咳嗽便吐出一滩血来。 屋外的院子里,熙熙蹦跶的很是欢快,抓着风筝线,要纪黎带他去药田里撒欢。 药王笑眯眯的看着,也不阻止,反而挥挥手,让纪黎带着他去。 等俩人走后,药王负着手,慢慢踱着步子,要进屋子里去,瞧瞧自己的徒弟。 姬玉轩刚摔在了地上,还没能爬起来,便被药王逮了个正着。 “师父……” 他红着眼尾,额头上全是薄汗,发丝都贴在了脸上。 药王拿来帕子,给他擦了擦,然后架着他胳膊,要把人带起来。 姬玉轩扶着木桓,借着些力,坐到了软榻上。 药王涤了涤帕子,拿过徒弟的双手,一点一点的擦拭起来。 姬玉轩想抽回:“师父,我自己来。” 药王摇摇头,不愿意,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姬玉轩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瘦削的手指被师父擦拭干净,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他才刚到药王谷,而师父也还年轻,腰背还能挺直。 “师父……”姬玉轩眼睫轻颤,他又怎会不知师父所说,但他总觉得,自己这双腿得赶紧恢复,不然就来不及了。 原先只有他头颅里落下隐疾,他还不急着下山,但现下那昙篾就在熙熙身体里,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得下山一趟。 寻药也好,复仇也罢,总归是不能假手他人。 熙熙是他的底线,谁都动不得,下蛊之人既敢如此胆大包天,那就应该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回击。 见他垂着眸沉思,神色算不得太好,药王立马点他脑袋,说道:“那些有的没的都先放一边,你和熙熙都好了再说。” 姬玉轩怔愣一瞬,知晓师父是猜出来他想做什么了,随即掩着唇轻咳,妄想糊弄过去。 没等他再说话,门口便有人唤他,还没见着人影,声音大老远的便过来了。 “阿轩,阿轩!” 门槛不高,姬子瑜到跟前了却是一跳,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他拿着本折子,交到了姬玉轩跟前,说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告诉你,那日塞给熙熙桂花油的小厮我不仅找到了,还严打拷问,套了些话出来。” 姬玉轩听此,连忙打开了折子,对着上面的内容看了起来。 看罢,他眉头紧蹙,指着一处道:“不对。” 姬子瑜立马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会抓重点。”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本折子,以一种自认为非常俊朗的方式,交到了姬玉轩手里。 后者万分淡定,俨然是对他这操作熟悉的很。 “呵……” 两本折子看完,姬玉轩坐在那里,蓦的笑了起来。 他看着姬子瑜,唇角是勾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像是淬着冰,看的人心底胆寒。 姬子瑜措了下胳膊,赶紧挪开:“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先别气。” 第124章 太子他去了临昭 姬玉轩一反常态的冷静,不同于之前得知昙篾蛊毒,心血翻涌着不停的咳喘。现下他就这么坐着,薄唇轻勾,面色和煦。 姬子瑜倒吸一口冷气:“你想干嘛?” 姬玉轩摇了摇头:“不干嘛。” 他摸着折子的纹路,问道:“兄长觉得,那小厮所言,当真可信?” 姬子瑜一愣,随即转身找位置落座,避开了姬玉轩的目光。 他摸了摸鼻子,支吾了半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那小厮的话语确实荒谬,说什么这昙篾并非谁都能制得,此毒形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还说什么,熙熙身上的这只蛊,尤为难破,五国鼎立不倒,此蛊不解。 原先他也觉得扯淡,区区蛊虫,还能与九州五国挂钩?但转而一想,他能来到这里,还活了这么久……不也挺扯淡的? 姬玉轩看他,眸光深沉。 姬子瑜轻咳一声,道:“我觉得也不无道理,那另一本折子不也写了吗?末氐族处在云楚和雪兔之间,想凭借着巫蛊自保,却不想将两国都惹恼了去。后来云楚把持了他们的命脉,将末氐一举歼灭,说不定这昙篾,当真和那两个国家有什么渊源呢。” 此话有几分道理,但姬玉轩并不相信。 难不成要为了一只蛊毒,将云楚和雪兔都灭了吗? 不可能,临昭几代人都没做到,他和兄长,又凭什么短时间内就能一统? 那小厮会给熙熙下蛊,定然是有目的在的,他那番话,怕也只是想让他们死了寻解药的心,然后在听命于他,乖乖给他办事。 姬玉轩一手撑着额头,嗤笑了声,缓缓道:“兄长,把那小厮交给我吧。” 我来审。 * 西楚,东宫。 谢晏辞推了一桌的奏折,坐在案几之上,翘着双腿,把玩着手中的棋子。 沉风抱着剑,蹲在大殿门口。 月川倚着门,站在那里当门神。 宝源端着盏茶,不知该送不该送。 三个人时不时的往殿内瞅一眼,皆是神情复杂,有口难言。 宝源先是起了个话头:“殿下这是……” 另外两人齐齐的摇了摇头。 不正常,肯定不正常。 太子殿下素来恭谨遵礼,何时会掀了一桌的奏折,然后坐在桌子上呢?还翘二郎腿。 三人又往殿内看了眼,只见着自家主子对着袖珍棋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挺渗人。 沉风扶额,有些一言难尽。 “去劝劝?” 月川:“你去?” “一起去。” “不。” 沉风:“……” 那就都不去吧。 三人又恢复成原先的状态,有蹲着的吗,有站着的,就是没有再开口说话的。 殿内,谢晏辞看着指尖那玲珑剔透的物什,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 这棋子同那药酒一样,是云烨瞒着他偷偷搞出来的。烨儿没给他留下什么,那袖珍棋盘,算是一个。 原先他一直遗憾,那袖珍棋盘做的甚好,只是可惜了,他还从未用这个同云烨下过棋,上面的棋子便不全了。 春日宴上云烨身陷囹圄,搞丢了棋子,大雪飘飞的寒冬里他亭中醉酒,他搞丢了云烨。 他同云烨之间,就像是这袖珍棋盘一般,散了,再也拿不出手了。 可现下,顾姣姣把这棋子还了回来。 她说棋子交给他也是一样的,可怎么能一样呢?这袖珍棋盘是烨儿的东西,这棋子也该归还到他的手中,他得亲自将这东西拿走。 谢晏辞一瞬的怔愣,扶着桌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棋盘之上。 他看着眼前的袖珍棋盘,看着上面一颗颗晶莹玉透的棋子,忽然笑了起来。 看,这不就全乎了吗?多好看啊? 烨儿怎么能不要呢?他得要。 这棋子都回来了,他还能不回来吗? 得回来,他必须回来。 谢晏辞爱怜的摸了摸棋盘,随后将东西收入了博古架中,披上衣衫就往外走。 “主子这是去哪儿?” 门外的三人不敢再愣神,纷纷跟上,但谢晏辞丝毫没有要搭理他们的道理。 …… 翌日早朝。 储君的位置上又没了人,康宁帝派人去看看情况,那宫人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伏在康宁帝耳边,好一顿说。 “回禀陛下,东宫大门紧闭,没了人在,太子殿下带着侍卫,一早便快马加鞭离了京城。” 康宁帝眉眼一跳:“去了哪儿?” 宫人回道:“东南水患之地……”的下游。 临昭。 康宁帝一拍御案,气吹胡子瞪眼:“荒唐!说走就走,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他都不知道来说一声的吗?” 宫人指了指案上的一摞奏折,那一摞,全是福公公挑出来的,没有用的请安折。 宫人道:“东宫的下人说,太子殿下说了的,折子呈上来之后走的。” 康宁帝:“……” 逆子! 云楚去往临昭,依照着正常的时间,少说也得三月,但谢晏辞轻装上阵,只带着银子和下属便走,快马加鞭,硬是将时间缩短了一半。 临昭上都,玲珑苑。 正值晚夜,青楼内歌舞升平,管弦丝竹样样皆有,当真是热闹的紧。 妈妈在门口招揽着客人,内里搭了个台子,其上坐着各色的美人,环肥燕瘦,冰肌玉骨,一个赛一个的可人。 万雪姝便在这台子上坐着,下首围着的客人最多,一个个手拿银票,都想搏得花魁青睐。 “来来来,都别急,姝儿给各位斟酒喝。” 说着,纤纤玉足一挑,一壶佳酿便挂在了那脚趾之上,她眸光扫过诸位,只叹今日也能大赚一笔。 可唇角还没完全勾起,余光一扫,忽然见着门口来的几人,那扬到半截的嘴角,忽的就拉了下来。 她将酒壶放下,隆起衣裳就要下去,摆手推开面前诸位:“走了走了,各位客官,奴家等了半月的公子,他今日终于来了。” 说着便翩然而去,朝着门口灰头土脸的那位,柔弱无骨的依到了人家怀里。 而后便掐着嗓子道:“谢郎,你来了~” 灰头土脸的那位“谢郎”,身体僵硬的将花魁推开了去,干巴巴的指着身后比他还像土狗的人道:“姑娘,咱家谢公子在哪儿……” 我只是个公公! 第125章 苦肉计 “啧啧啧……” 玲珑苑中,厢房内。 万雪姝头一次见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主子,不停的围着他,连声啧叹,那模样,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不是我说哈,殿……谢公子,你这土头八脑的,我要是那九王爷,肯定会把你给扔出来。” 万雪姝直言道,丝毫不顾及什么地位尊卑。 “就我一个头牌花魁,接个男客还得看他长得美丑,就你现在这样——”她摇了摇头,“不行!” “雪姝!”一旁的雪霁呵斥她,没大没小的,当心惹恼了主子,丢了性命! 万雪姝倒是不怕,她在这市井街坊里混迹久了,最是会察言观色,掐人命脉,就现在而言,主子可不敢动她。 无他,只因在场诸位,真正见过那九王爷的,只有她一个。 谢晏辞心里装着事儿,的确不想同她计较,抬手让雪霁退下。 而后对着雪姝唇角一勾,眼神颇为凉薄道:“你既从了雪字,便是孤雪营里的人,既如此,规矩你是知道的。” 万雪姝不可否认的点头,挽着手里的纱绫,笑道:“自然,若非雪霁大人,奴家的确活不到今日。” “那便好。” 谢晏辞说罢,斟了盏茶,自顾自的喝着,他身边的沉风却是掏出了个小本本,写道:“瑞和三十七年,临昭玲珑苑,万雪姝,以下犯上,记大过。” 万雪姝:“!!!”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了。 她干巴巴道:“主子你不能这样……” 谢晏辞放下茶盏,顶着满头的灰尘,胡子八叉的对万雪姝勾了勾手:“过来。” 万雪姝听话了,上前一步,乖乖作揖:“主子有何吩咐?” 谢晏辞点了点那个记账本,问道:“想将功补过吗?” 万雪姝噘着嘴,点头:“想。” 怎么不想,肯定想!天知道雪营的大过有多严重! 她可真是在临昭待久了,太过得意忘形,把小本本都给忘了。 “但凭主上吩咐。” 谢晏辞笑道:“给你这个机会。” …… 竹林之外,谢晏辞头戴金冠,腰间配玉,衣着光鲜亮丽,好一个绝色公子哥。 万雪姝绕着他拍手,不停的点头:“不错不错,这才像个人样。” 万雪姝越看越满意,该说不说,这太子殿下洗漱一番,姿色确实了得,怪不得能入了九王爷的青眼。 啧。 这俊脸,她想先摸上一摸。 谢晏辞蹙眉打量着自己,越看越觉得这身像是个花孔雀,宝蓝色的衣衫,金镶玉的配饰,当真没什么问题? 烨儿当真喜欢? “能行吗?”他对着万雪姝问道。 “啊?” 雪霁悄莫撞了万雪姝一把,这人回神,答道:“肯定没问题!主子要相信奴家。” 谢晏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行。” 而后又问道:“现在该怎么做?” 万雪姝不假思索道:“走进去,看见机关也别躲,让九王爷看到你的诚意。” 谢晏辞:“好。” 万雪姝肯定的点头,然后道:“既如此,我等就不跟着主子入内了,记得让九王爷看到你的诚意!” 谢晏辞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竹林,对着几个下属摆了摆手。 “好嘞!” 万雪姝拉着几人一溜烟的躲了起来。 谢晏辞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药王谷最是难入,当初云烨在他身边时,他尚不知他的身份,为了帮他找九王爷寻医问药,没少派暗卫营的下属前来,但都折在了里面。 可现下他亲自站在了这里,一想着竹林之后便是那个恬静的小屋,云烨就待在里面,他这心里,忽然就熨帖起来。 不可否认,他是慌的,他不敢想象烨儿见到他会是何种反应,会厌他,恶他,甚至是恨他,但这都没关系,无论云烨会怎么对他,他都承受的住。 谢晏辞抬眸,眼底一片绯红。 过了这竹林,他就能见到云烨了。 脚下似乎有些虚浮,但谢晏辞还是走的很稳,踩在那小道上往里去,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就连双手都是带着颤抖的。 可刚行数十步,这竹林里便起了迷雾,还没等他探究这迷雾是从何处而来,迎面便射来了三支箭矢。 谢晏辞一个转身,躲了过去。 三支箭矢方一落在竹子之上,耳边又响起了咯吱一声,很细很轻,但他听的实在。 转眼之间,便是铺天盖地的暗器而来,四面八方,不留任何逃生的路。 谢晏辞运着轻功,踩在那竹子之上,没费多少功夫便躲了过去。 待四周安静下来,他又往里走,时而迷雾浓郁,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时而日出雾散,似能听见林中鸟鸣。 行了数十步,谢晏辞浅笑,搞懂了这迷雾由来。 “晓雾掩月。” 他道。 月逢十五而圆,雾于天明而歇,这阵,便是十五步一见天日,十五步一闻鸟鸣。 此阵只要踏入,便再难出去,若想走出,只有找到阵眼所在。 谢晏辞却是丝毫不慌,面上带笑,似乎还有些许的骄傲。 这药王谷是烨儿的第二个家,他在此处长大,想必,这机关暗阵也是他设下的。 不妨事,阵眼好找,想出此阵只需将阵眼踩碎便是,但这既是烨儿设下的,他便不毁去了,用另一种法子走出便是。 多耗些时间罢了。 谢晏辞负手,整个人都明艳起来。 看来这药王谷,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入。 又走了片刻,谢晏辞拧着眉,不解脚边这物是为何意。 空地之上,凭白铺就了一片稻草,这不显而易见的是个大坑吗? 这陷阱,如此简单? 谢晏辞轻而易举的跳过,但脑中忽又想起进来前万雪姝的话。 ——看见机关也别躲,让九王爷看到你的诚意。 迈出的步子又折了回来,他看着眼前的大坑,陷入了沉思。 跳一下? 烨儿最是心软,他掉进去了,说不定就出来救他了。 谢晏辞拨开稻草,抽出下面铺着的竹席,看了眼坑中的情状。 就一个大坑,挖的挺深,但没有任何的老鼠夹倒刺板。 谢晏辞想了想。 算了,跳一下吧。 随后他便象征性的站在了草席上,顺势掉到了坑中。 竹林之上,纪黎坐着木鸢日常出巡,看着眼前这幕,瞪大了双眼。 第126章 带我进去,见见你们王爷 竹林之内,药王谷中。 姬玉轩同熙熙排排坐,父子俩人一个表情的听着纪黎说话。 “自己跳进去的?” 纪黎点头:“对。” 姬玉轩:“……” “要不要捞出来?”纪黎摸着后脑勺,问道。 姬玉轩看向熙熙,询问他的意见。 这坑当初是熙熙要挖的,非说有用,闹着要来一个。 当时监工的是苏十安,熙熙的话他没有不应的,还真就在这林子里挖出了个坑来。 不过那坑所在的道路偏远,一般人走不到那里去,姬玉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他去了。 可现下这般,他还真没想到。 “捞出来吗?”姬玉轩问道。 熙熙摇头:“不捞不捞,掉陷阱里的都是坏人,熙熙不捞。” 姬玉轩点点头,应了:“好。” 随后又对纪黎道:“看着他,他若出来了要离开,便不必再管,但若继续往里闯,你也不必手软。” 纪黎领命:“是。” 这事儿说来万分简单,好交差的很,但纪黎万万没想到,自己碰上了个轴的。 谢晏辞躺在那大坑里,一躺便是一天,说什么都不愿出来了。 就在纪黎以为他要死在里面了时,那大坑里有了动静,里面的人三两下的爬了上来,然后把大坑盖好,确认恢复原样后离去了。 纪黎:“……” 如此还不算完,第二日清晨,这人换了身衣服,又来了。 来了就往大坑里一躺,又不动了。 纪黎:“……” 连续三天,谢晏辞在坑里躺了三天,期间还搞出了些其他大大小小的动静,见一直没人前来,才从坑里爬出来,就此作罢。 第四天,纪黎没再看见这人,便回去给姬玉轩禀报,张口第一句便是:“不是,这人有病吧?” …… 玲珑苑。 谢晏辞面色阴沉如水,垂眸看着万雪姝,眼神像是淬了冰似的,能将她皮给刮下来一层。 万雪姝缩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谢晏辞道:“孤听你的,在那坑里待了三天,但并没有人来。” 万雪姝耸着肩膀,声音细若蚊蝇:“奴家也不知为何啊,当初我便是这般,只用了些苦肉计,九王爷便将我带进去了。” 谢晏辞闭了闭眼,强忍下心里的火气,对着万雪姝道:“再想办法。” 万雪姝想了想,忽然灵窍一通,说道:“会不会是你伤的不严重,做法太假了?” “要不主子你再往里面闯一闯?但那药王谷虽然机关重重,但奴家觉得,你说不定就进去了呢?” 若是进去了,你就直接见到九王爷了,要是没进去,你就等着九王爷来救你嘛。 此言一出,雪霁第一个反驳:“不可!” “主子可还记得那娄元良?奉五皇子之名前来药王谷,虽是闯了进去,但却受伤严重,待他回到西楚后,没过多久伤口便开始溃烂,即使最后将整条腿都割掉了,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主子,你是西楚的太子,那九王爷对你再怎么重要,终究是抵不过你的性命的,不是吗?” 雪霁说罢,谢晏辞还没什么反应,万雪姝却是先撇了撇嘴。 随后小声的嘟囔,阴阳怪气道:“九王爷还没性命重要呢?那来这药王谷干嘛,干脆回去找个世家贵女娶了,安心等着继承大统不就好了吗?” 谢晏辞:“……” 雪霁:“……” 后者皮笑肉不笑的把她揪到跟前,冷声道:“万雪姝,在场就你功力浅薄,你听不到的声音,我们能听的一清二楚。” 万雪姝:“……” * 时隔一日,谢晏辞又入了那竹林之中,与之前不同,这次他走的更深,见到的机关更多。 守门的迷阵“晓雾掩月”,也只是为了劝退那些误入者,等过了此阵,内里的明枪暗箭,才是药王谷真正的看门神。 如万雪姝所说,纵使他功力深厚,能力菲薄,若想闯过这竹林,怎么着也得丢下半条命。 飞镖划过,谢晏辞躲避不及,脸上挂了彩。 浅浅的一道伤痕印在左脸上,不一会儿就渗出了血来。 还没等他抬手拭去,林中机关转动,忽的一声脆响,身旁的竹子莫名的拦腰折断了去。 谢晏辞眸光一凌,自腰间抽了把软剑出来,手腕转动间挡下了万千银针。 待这一波停歇,他收了剑,垂眸看着脚下一堆泛着雪光的物什。 他蹲下身,捻起一枚放在眼前,面色略带复杂。 这银针约有三寸之长,细如牛毛而又内胆中空,针尖泛着水光,不知其中放了何种药物。 谢晏辞看了半晌,捡起两三个,别在了腰封上。 转头刚要向着那竹林深处的木屋迈进,喉间便抵在了长剑的剑梢之处。 刚踏出半步的脚收回,谢晏辞站在原地,眼眸微眯,看着面前这蒙着面的人。 蒙面人同样看他,眉眼凌厉,神色冰冷。 “来者何人?”蒙面人问道。 谢晏辞看了眼喉间的长剑,脚下微动。 蒙面人随着他的步子,又将长剑朝着他的脖颈挪了三分。 剑梢刺破肌肤,再往里多一分,便能将那喉管戳破。 谢晏辞眸底深邃,扯了扯唇角,回道:“小人无甚姓名,只是家中兄弟病重,故来药王谷寻医,拜见药王。” 蒙面人带着狐疑的打量他,片刻之后道:“请回吧,药王云游,不在谷中。” 不在谷中? 谢晏辞挑眉,这药王谷久未见人下山,药王怎会未在谷中呢? 怕是推辞罢了。 谢晏辞心中腹诽,面上却是万分的黯然,他后退一步作揖,作势要转身离去。 蒙面人见他离开,待人走远数十步,他才将长剑收回,放入了剑鞘之中。 铁器相接,那长剑还未完全没入剑鞘,行至数米开外的谢晏辞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三根银针抵在他的脖颈之上,位置同方才他抵在谢晏辞身上的一模一样! 谢晏辞站在蒙面人身后,一手板着他的下巴,一手将银针刺入了他肌肤之中,而后伏在他的耳边,沉声道:“药王云游,那他的徒弟应该还在吧?不如带我进去,见见你们王爷?” —— 好吧,我没能写到,那就下章再见吧!嘿嘿~~~ 第127章 西楚太子,找来了 药王谷内。 四根柱子上的铁链猛地催发,直接将姬玉轩的目光引了过去。 “怎么回事?”药王在他一旁站着,也忍不住问道。 姬玉轩放下手里的卷轴,推着轮椅,到了玄关处。 他看着院子里的动静,薄唇紧抿,神色万分的不耐。 这些时日,想进药王谷的人太多了,这些个机关,催发一次,他便要着人修补一次。 烦人的紧。 姬玉轩对着纪黎道:“去看看。” 四首相连,能同时引得他们发作,看来闯入这人有几分本事。 纪黎方一走出门,便瞧见苏十安背着一身的伤往这里走,赶忙上去搀扶了把。 “苏世子这是?” 苏十安摇了摇头,不欲多语,他将面上的布料扯去,随意的丢在了一旁。 而后对着纪黎道:“带我去见王爷。” “好。” 纪黎点了点头,伸手要将他扛起时,手上一用力,掌心连同胳膊一起,染了一片的温热。 苏十安闷哼一声,疼的不轻。 纪黎避开他背上的伤口,赶紧将人带了回去。 “王爷!” 纪黎搀着苏十安,将人带到了姬玉轩跟前,越过门槛,踌躇了片刻才将人放入榻上。 姬玉轩看到苏十安苍白的面颊,眸色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纪黎刚要说话,榻上的人强撑着意识睁开眼睛,对姬玉轩道:“西楚太子——找来了,我不敌,便引了机关……” …… 除却大大小小的暗器所伤,苏十安身上最为严重的,便是背脊上的那一道剑痕。 左肩划到腰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足可见下手之人功力有多深厚。 伤口缝合后,药王在一旁净手,姬玉轩坐在榻前给苏十安上药。 “他脖颈也有一处,是被你银针所伤,虽说不深,但还是用上些药,别中毒了去。” “还有背上那处,你行动不便,实在不行便把南星唤来,让他上药。” “等会儿再给你找个褥子来,你这床榻,哪哪都是血,今晚定是没法儿睡了。” 药王兀自说着,没人应答,便转过身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过去。 “听见……”为师的话没? 药王忽然噤了声,手里拿着帕子,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徒弟。 姬玉轩捧着金疮药,塞子打开了,但却迟迟未有动作。 他敛着眉眼,眸光涣散,眼神落不到实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药王将帕子放下,走了过去,一手扶着他的背脊,一手将他掌心里的药瓶抽了出来。 姬玉轩顿时回神,抬手间才觉四肢冰凉,不知何时麻木了去。 他张口轻唤:“师父。” 药王推着轮椅,将他搁置在了一边。 姬玉轩不解,刚想说还没给苏十安上药,别被药王噎了回去。 “心神不宁,百事不成。这药,还是为师来上吧。” 姬玉轩收了手,安坐在一边,看着药王忙活。 * 玲珑苑中,被沉风扛着回来的谢晏辞,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未被苏十安所伤,但却着了不少机关的道。 面颊,大腿,还有手臂。那一阵子的箭矢着实密集,很难躲得过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苏十安逃走了去。 雪霁将他腿上的衣衫撕开,内里的肌肤之上,赫然插着个砍断一半的箭矢,直接贯穿了大腿,横亘在上方。 万雪姝看的一惊,哆哆嗦嗦的,差点就说不成话了。 “我我我,奴家去请郎中,这就去!” 说着七手八脚的拉开厢房的门,抬脚出去的时候还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跤。 “把门合上!”雪霁呵道。 刚刚出去的万雪姝又拐了回来,将门带上了才走。 雪霁对着谢晏辞的伤口看了良久,随后肃着脸,对着他道:“主子先忍忍,等待会儿郎中来了,这箭矢才能拔掉。” 谢晏辞垂下眼皮,扫了眼道:“无碍。” 倒是比几个下属都淡定,丝毫不像是个受了伤的。 他手肘撑着身子,靠着榻上的软枕,动作间额上伤口顺着往下淌血,直接糊在了眼上。 他怔愣一瞬,忽的慌了起来,对着雪霁道:“你跟上万雪姝,赶紧把郎中带来!” “是。” 雪霁颔首应道。 不过片刻,雪霁便引着郎中入了厢房,进门先是给了一锭银子,让他万事遵着谢晏辞说的来。 郎中收了钱财,拎着药箱走到谢晏辞身边,作揖行礼后,便被他腿上的伤口吸引了去。 郎中看了看,忙道:“不妨事,公子放心,这伤口看着骇人,但并未伤及根本,只要将东西取出来,再上些药,静养三个月便好。” 说着便要动手去给伤口止血,谢晏辞却拦住了他,让他莫急。 而后指着自己脸上的两处伤道:“先将这个处理了,万不能留疤。” 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宝源擦拭了去,现下并未有多严重,再缓一会儿,怕是都能结痂了。 郎中一愣,但并未反驳,嘴上说着好,然后从药箱里给他找药材。 雪霁看着自家主子腿上的伤口,血淋淋的,裹着一层白布,下面还放了个盆,殷红的鲜血将白布都浸湿了去,而后不停往盆里滴落。 她皱着眉,忍不住道:“先将这个处理了吧?” 谢晏辞驳道:“不行。” 一边仰着脸让郎中给他上药,一边对着雪霁道:“万雪姝说得对,脸重要,切不能毁了去。” 雪霁:“……” 待脸上的伤口处理好,郎中这才来看了大腿,他先是瞅了瞅,又按了按,随后对谢晏辞道:“公子这腿可是有旧疾?” 谢晏辞没瞒着:“少时从马上跌落,摔到过。” 郎中点点头:“怪不得。” 他将裹着的白布拆了去,让谢晏辞找个人来,将这箭矢拔掉。 “公子忍着些,医馆这几日没了麻沸散,无处止痛,只能公子硬抗了。” 谢晏辞摆了摆手,不甚在意。 他将伤口交给了雪霁,取箭的全过程一声不吭,只是咬紧后牙槽,忍出了一身的冷汗。 万雪姝背过身去,简直多看一眼都是难受。 伤口处理完后,地上的木盆中已是血水混着白汤,郎中拎着药箱要走,走前对着谢晏辞叮嘱:“公子切记,此伤须得卧床静养,三月之内,万不可再度复伤。” —— 呀呀呀!我亲爱的们,这章又没见面,但真的快了,我得去睡觉了,不然我妈该打我了呜呜┭┮﹏┭┮ 第128章 下章见面 地牢之内,姬子瑜打理好了一切,只等着姬玉轩下山,亲自审一审那下蛊的小厮。 哗啦一声,铁链落地,狱卒推开大门,迎姬玉轩入内。 “王爷万安。” 姬玉轩拢着薄氅,端坐在那轮椅之上,冷声道:“带路。” 纪黎推着他,跟在狱卒身后,连过数十间牢房,才到了那小厮的所在之处。 牢房打开,纪黎推着他进去,在一张桌案前停下。 小厮被吊在绞刑架之上,一张脸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整个牢房里也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儿。 姬玉轩抬手,驱了驱鼻间的味道,皱着眉,颇为嫌弃。 如此,嘴上却夸赞道:“不错。”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各种刑具,他只淡淡的扫了眼,而后让纪黎点灯,拿起手上的书卷,看了起来。 一时间四下静默,唯余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啪的一声,烛芯爆鸣,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半个时辰。 绞刑架上的小厮抬起眼皮,有气无力的瞅了眼姬玉轩,只见这九王爷安坐在那里,低头看书,还让纪黎备了笔墨纸砚,边看书边做着批注,一点都不慌张。 对面人不说话,小厮也不言语,再次垂下头去,当个活死人。 地牢阴暗潮湿,姬玉轩受不得冷,掩唇轻咳了声。 “咳咳。” 那小厮却忽然抬了头,瞳孔骤缩的看着眼前人。 谁料姬玉轩根本不在乎他,转而对着身边的下属道:“纪黎,帮我磨墨。” 纪黎道:“是。” 主仆二人又旁若无人起来,仿佛来这牢里,就是想戏弄他一番。 小厮手腕箍在铁圈里,其上青筋匕见,俨然是忍到了极致。 这些日子,临昭的皇帝没少对他用刑,严打拷问,就想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 昨日他还听送饭的狱卒说,今日临昭的九王爷会来,就是带着三千精兵绞杀叛贼,引得颐华门血流漂橹的那位。 呵…… 区区九王爷,何足挂齿,只要他咬紧了牙关,就算是把他折磨至死,又能怎样呢? 他不怕临昭的人逼供,可眼下这九王爷来了,却什么都不问,又是何意? 小厮又忍耐了会儿,这片刻里,看着对面的姬玉轩,全身像是蚂蚁噬咬的般,难受的紧。 舌尖抵着上颌许久,嘴边的话于腹中来回翻过,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 “九王爷好雅兴,特地来这地牢里看书。” 声音粗粝沙哑,陡然出现在这地牢之中,惊得角落里的老鼠一个激灵。 他盯着姬玉轩,眼白通红,活像是地狱里来的恶鬼。 可对面人同他却是天壤之别。 姬玉轩一身软翠色玉锦衫,袖口纹着祥云图样,端的是清贵出尘,端方儒雅。 听他说话,姬玉轩却是淡定自若,和纪黎一同看了这人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各自忙着手中事务。 小厮满腹的话无处可说,尽数憋在喉头,只让他心痒难耐。 他咬了咬牙,又道了句:“王爷放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姬玉轩写字的笔这才顿住,他仰头对着小厮轻笑:“你焉知本王要问什么?” 小厮一梗,随后嗤笑道:“跟我有何干系?” 姬玉轩挑了挑眉,将写好的纸张拎起来,吹了吹,交给纪黎。 他缓缓道:“既是如此,那接下来所说的,你可一个字都别答。” 姬玉轩敛了笑,依靠着轮椅,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人。 “昙篾知道吧?” 小厮闭嘴不吭。 他当然知道,这东西他最熟悉不过了。 姬玉轩见他不语,点点头,又道:“不说话,本王就当你是默认了。” 随后继续问道:“央金认识吗?” 小厮面色不改,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姬玉轩道:“啧。” “你应该认识的吧?末氐族最后一位养蛊人,你的妻子。你们还有一个孩子,名唤颜琸。” 小厮看了他一眼,像是听到了两个陌生人,并不承认。 姬玉轩笑了笑:“我这人久居药王谷,尔虞我诈的手段会的不多,但有一计,我学的最为出彩。” 说罢话锋一转,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来,让纪黎交给他看。 “你瞧,那昙篾被本王复刻了一份,刚下到你儿子身上,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着也得……”知晓。 “不可能!” 小厮卒然吼道。 “昙篾只余那一只,早就用在了那娃娃身上,你又从何复刻?” 姬玉轩啧了声,赞同道:“你说的对。” “我没法复刻昙篾蛊毒,但却会制毒,这一本领,我认第二,可没人敢认第一。” “不就是五脏六腑溃烂而死吗?我有的是这能耐,而且我这毒同别的不同,你儿子得了,你的妻子就会得,你的妻子得了,你们整个村庄的人就会得,不仅如此,你们还找不到解药,因为我不愿意给。” 姬玉轩耸了耸肩,口吻轻快,仿佛让整个村庄的人替这小厮陪葬,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兄审了你这么久,你都不愿意说,我没他那么多的心眼,只会这一计——” 他勾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厮面色阴鸷,身子往前倾,挣着身上的镣铐,冷嗤道:“都说九王爷爱民,竟为了自己的孩子,如此滥杀无辜,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央金颜琸,他们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姬玉轩万分淡定,只问道:“你确定吗?” 小厮蓦的梗住了。 “本王只问你这一次,现在你还有机会。” 这小厮看不透他的神情,一时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确定方才他所说,究竟是唬他,还是真就这么做了。 他迟疑了一瞬,姬玉轩却笑了起来:“行。” “那我可就相信你了。” 说罢,便让纪黎推着他离开。 狱卒将牢门关闭,那小厮死死盯着姬玉轩离去的背影,心头慌的厉害。 说起来,临昭的九王爷是药王唯一的徒弟,他自是有本事制毒下毒,更何况,他连央金颜琸的名字都知晓了,只肖派个人过去一趟,下个毒,自然不难。 况且那九王爷神色如此肯定,来这里不像是审他,更像是告知他一声,他的妻儿已经落到他手里了。 但是…… 皇贵妃说好的要保央金颜琸的,还答应的给颜琸治病,怎会让他二人被九王爷发现了去? 第129章 盈盈一小窗,旧梦话凄凉 “吃饭了吃饭了!” 临昭地牢内,狱卒推开门,将饭菜放了进去。 姬玉轩走后,他就被放了下来,一连三日都同老鼠窝在一起,每天需要做的就是等饭。 狱卒关门离开后,小厮便爬了过去,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饭菜。 可吃着吃着,这小厮却忽然顿住了,他下巴上沾满了饭米粒,筷子悬在空中,神色怔愣。 片刻之后,他才又有了动作,伸出手,用筷子去扒拉那碟子里的菜叶,从中挑出了个豆大的白球来。 他搁在掌心上,轻轻搓了搓,白球化作粉末,濡湿在指尖。 还未等他细想这是何物,便听得两个送完饭的狱卒拐了回来,边走边道:“哎,这人摊上咱们九王爷,不知是福是祸,你说那药粉究竟是干什么的,让我们每天都往他饭菜里放点。” “不清楚,好像叫什么百溃散,百日之内,必定七窍流血而死。” “还要百天啊?这不生生折腾人的吗……” 狱卒的声音离他很远,隐隐约约的,听不太清,但足以让他意识到手中这物是什么东西。 小厮心下一沉,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将手里的东西甩开,而后趴在地上,抠着自己的喉咙,想将吃进去的饭菜吐出来。 半月后,临昭皇宫。 地牢内狱卒来报:“王爷,狱中那人想见你一面,说是,有话要对你说。” 姬玉轩勾唇一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走吧。”他对着纪黎道。 时隔数天,再次踏入这地牢之中,眼前人瘦的皮包骨头,恨不得下一刻就昏死过去,简直比在绞刑架上时还要痛苦。 姬玉轩没让狱卒开门,就这么隔着门栏看他。 “想通了?”姬玉轩问道。 小厮略微睁开双眼,踉跄的爬了过来,扒着栏杆。 待看清来人后,他双眼瞬间瞪大,死死的盯着姬玉轩看。 “九王爷!” 此一声可谓是咬牙切齿。 姬玉轩笑了笑:“听说你有话要说。” 小厮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块烂肉一般,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他道:“王爷先将百溃散的解药给我。” “你说了,我自会给你。” 小厮嘴唇干涸,闭口不语,姬玉轩眉眼锋利,毫不退让,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就看谁先败下阵来。 小厮张嘴喘息,像极了濒死的鱼,只待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他便会溃不成军。 姬玉轩看他片刻,适时的来了一句:“颜契,这世上,论医术没人能抵得过药王谷,你既想为你儿子治病,何不将他交于我?” …… 自地牢出来,姬玉轩刚巧上了下朝回来的姬子瑜,后者见他神情不对,便问道:“见过颜契了?” 姬玉轩点点头,像是个麻木的皮影。 姬子瑜蹙眉:“怎么回事?” 姬玉轩沉吟半晌,阔袖之下双拳紧握,一番话说的颇为干涩。 “兄长,我想见见,谢晏辞……” *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 夏季的雨来的急,天空像是撕裂了破口,毫不留情的向下倾灌。 风卷残云间天地一片昏黄,雨脚溅在姬玉轩的衣摆上,洇湿了一片。 姬子瑜命宫人拿了件大氅来,亲自为他披上。 “回去吗?” 姬玉轩摇了摇头。 他看着顺着檐廊淌落的雨水,神思怔愣,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初入西楚的夜晚。 四年前,姬燕礼派人追杀他,他逃到了临昭边境,身中数箭之下不得不跳下悬崖,为自己寻一条活路。 睁开眼后,入目的是泥砌的房子,外面围着石头院墙,屋子里放着各类的打猎器具。 那是个猎户人家,坐落在西楚的苍岚山下,这家的主人救了他。 他还记得那个猎户,用打猎换来的钱给他熬药,给他买衣,每每见着他都会抱怨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将他扛回来,但每次做事又都尽心尽力,丝毫不曾怠慢于他。 伤养到七成的时候,那猎户要走,他便问了缘由,这才知他为何于这山中落户,日日打猎为生。 那猎户说,他原是进京科考的举子,家境贫寒,父母花了毕生的心血供养他,只盼他能出人头地。 他确实文采斐然,但耐不住有人世代蒙阴,家父是一朝宰相,能将那会试考卷掉包了去。 如此,他落榜了。 他不甘心,便递御状,申冤无门,便落草为寇,最后还是没躲过那偷梁换柱之人的魔爪,被逼无奈,只得匿于山中,隐姓埋名。 猎户说他要走,他要去复仇,去要了那丞相之子的性命。 可为什么要现在去呢?在他刚刚退了高热,当着他的面着装收拾行李? 姬玉轩悟懂了,不等猎户道明,他便说:“你既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替你报了这血仇,还你恩情。” 他就这么拿着剑,去了西楚的丞相府。 大雨滂沱的天里,他挑了沈文耀的筋脉,让他一生残废,再不能去做那大理寺丞。 可他也同样没能回来,昏死在那乞丐巷里,直到被人捡去。 那时也是仲夏,也下着这么大的雨,天色也是这般暗黄。 “六月的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可不是吗?他本就伤的厉害,淋了场大雨,哪里还能回得来? 姬玉轩伸出手来,去接那雨水,任由他们拍打着掌心。 水是凉的,落在这酷暑中,刚刚好。 可姬玉轩却觉得它刺骨,又重,又冰,仿佛他又置身于那条巷道,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的死法,本能的拽着一人向他求救。 “哥。”姬玉轩红着眼尾,对姬子瑜唤道。 “你说,若当时他没救我,我会不会死在那乞丐堆里?” 姬子瑜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不知。 不知。 可我宁愿你当时没拉住他,没有尝到之后的痛楚…… 姬玉轩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抹了把脸上潮湿的雨水,对着姬子瑜道:“走吧,送我回药王谷。” 从官道上走,路过那玲珑苑,让谢晏辞看到我。 姬子瑜开口驳斥:“为何要亲自前去,一株药材的事,朕还能替你找不回来吗?” 姬玉轩摇摇头:“太迟了,我的鱼苗苗等不了。” 天色稍霁,雷雨顿歇,临昭九王爷的驾辇便从那颐华门而出,沿着官道而过。 行至那上都最大的青楼苑,一阵风过,吹开了轿辇上的珠帘。 莹白瘦削的面颊展露出来,一人站在楼上的窗楹前,隔着细密的雨幕,看的真切。 烨儿—— 第130章 盈盈一小窗,心念隔千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玲珑苑的厢房内,谢晏辞静默的站在那里,脚上像是镶了钉子,难以挪动半步。 他定定的看着,眸光柔和深邃,压抑了三年的思念刹那间涌出,毫不留情的将他吞没了去。 三年了…… 那个只会在他梦里出现的人儿,终于切实的,再次让他见着了。 隔着蒙蒙细雨,隔着珠帘,只那一道清瘦的身影,便将他记忆中的种种悉数勾了出来。 他念他成疾,别后的每一个夜里他都孤枕难眠,日日都好像能看到那个影子,但次次都只是他一厢情愿,抓不住,碰不到。 他一边念着,却又一边痛着,手里的簪子,木施上的织金锦……每一处都在彰示着,他当初究竟是有多么的狠心,能让人含恨自戕。 他的烨儿最怕疼,可他最是懂得怎么才能让他疼。 他的烨儿也怕冷,他也最是了解怎么才会让他冷。 他专会往他的痛处踩,专会往他的心口戳。 可这么做便罢了,最可恨的是他会给自己找理由,能把自己伪装起来,将一切的归因都放到他的身上。 ——我爱你。 云烨,我爱你。 烨儿,我那么爱你,你怎能这般欺瞒我? 所以我该教训你,该将你锁起来,风刀霜剑里不该给你衾被,不该给你厚衣。 其实他最是清楚,无论是恼羞成怒的诘问,还是毫不留情的责罚,都只是因为他不信任云烨,也从未真正的当他是心上人…… 谢晏辞双手握着窗楹,只见到姬玉轩的一刹那,双眼便红了去,眼泪混着雨水,毫无章法的往下掉。 “烨儿……”他张口轻喃。 我知道错了,你可还愿意回来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拿我的性命起誓,定会好好待你。 若有食言,便教西楚江山尽数毁于我手,便教天下人对我口诛笔伐,教我余生不得善终,死后不得轮回。 我愿将曾经施与你的,悉数偿还。 “云烨!” 当街的轿辇缓缓而过,待凉风散去,那珠帘再次隔断他的视线,遮住了九王爷的面容。 谢晏辞陡然激越,不顾腿上的伤口,想要从这窗上跳下去,截住宫人的步伐。 “公子!” 身旁沉风雪霁二人,咬着牙,死命的拦着他。 沉风伏在他耳边道:“公子,这里是临昭上都,是九王爷的地盘。” 先不说那轿撵一侧的侍卫实力如何,单这上都城中的守卫,不等他们见上九王爷,怕是就已经送到临昭陛下的金銮殿上了。 谢晏辞额间青筋暴突,再三思量,终是听了下属的劝,没有直接冲上前去。 * 药王谷中。 姬玉轩单手撑着额头,四肢冰凉,神色漠然。 就连方才听姬玉轩讲完前因后果的药王,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师徒二人对坐许久,药王才张口问道:“轩儿,此事不必你亲自前去,定也有解决的法子的。” “依照着颜契所说,末氐灭族,是因着他们养蛊自噬,云楚将蛊毒解药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药材尽数烧了去,但这也不能保证,那味药材,西楚现今还有啊。” “更何况,这世间万物,皆没有独活的道理,那赤叶藤再怎么奇效,终究能找到同它效用相同的药材来。” 药王扶着自己徒儿的膝盖,满眼的爱怜不忍。 他这徒弟去了一趟西楚,回来就丢了半条命,于他而言,那西楚就是龙潭虎穴,那西楚太子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何苦要让这孩子,再遭一回罪呢? “师父。”姬玉轩就这么坐着,开了口。 他何尝不知自己身子如何?又何尝不懂谢晏辞的秉性?可他没时间了。 颜契当初下蛊时,根本没选定对象,只要是药王谷的人就好,能把持着他们,以此相挟便是。 但药王谷守的太严,他实在是找不到机会,最后便只能抓个落单的娃娃下手。 那蛊养了太久太久,而熙熙还太小,昙篾在他体中,最多三月,便会开始瓦解内脏器官,一点一点的将人折腾至死。 “或许有其他的药材可以代替了那赤叶藤,但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期限,三个月,根本找到这么一味药。” 不然末氐也不会就此灭族,云楚也不会只烧了这么一味药材。 姬玉轩蓦的笑了起来,只是那唇角的苦涩,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想过其他的法子,但都不顶用,思来想去,唯有以身饲虎之计最为便捷。” “那西楚太子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定不是为了给他病重的兄弟治病。他为的,无非就是这么两点——” “一则,容和的样貌依旧让他魂牵梦萦,我这副皮囊依旧让他挂怀。” “二则,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还没腻味我,我便不能走。” 姬玉轩的话,句句条理清晰,而这每一句,也无异是他刺向自己的尖刀。 他压下心口的绞痛,继续道:“无论是何缘由,我都占着优势,只要利用好了,总归是能将东西拿到手。” 说罢,他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瘦削的病躯。 除了这些,他还有事要做。 颜契背后的主子,必须要得到她应有的因果。 而他同谢晏辞的那些旧事,也必须得一样一样的清算。 他活不了多久,但熙熙要好好的。 他若故去了,那谢晏辞也不能在这世上苟活。 此一趟去西楚,他不会白去,若最后这赤叶藤谢晏辞不肯给他,那他就是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要拉着他,一同入了地狱! 呵…… 欠他的,都得还。 药王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他的心思,但听他这么说,还是摇了摇头,否认道:“此为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同你皇兄,是绝对不会让你下山的。” “那颜契不是说了,下蛊是为了让药王谷给他们治病?那为师就动一动这把老骨头,替你跑一趟,把药材换来不就成了。” 药王笑着,面带慈霭,口吻也轻快起来。 他拍拍姬玉轩的肩膀,安抚道:“多简单的事儿,你就乖乖待在药王谷,好好的陪着熙熙。” —— 太子的伤害给在物理上,阿轩的反击给在魔法+物理上。 总而言之,emmmmm……茶茶只能说:太子,祝~你~好~运~~ 第131章 放饵钓鱼 临昭上都城的两方城墙之上,各官府前的申明亭中,此时围满了庶民百姓,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不停。 “唉,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人知晓?” “咱们九王爷这是得了什么病了?这赤叶藤又是何物?” “不知道啊,看样子还挺严重的,连皇榜都贴出来了。” “重金悬赏啊这是,有谁知晓那赤叶藤长什么样?我这就上山采去!” …… 一大早官兵便贴了这皇榜,其上九王爷亲自悬赏,要用那赤叶藤来治病,时间紧迫,赏金巨大,没等到正午,整个上都城便已传的风风雨雨,人尽皆知。 玲珑院内。 雪霁拿着刚从申明亭上揭来的告示,推门入了厢房,将东西摊在了桌面上。 “主子,拿来了,可要带着去找九王爷?” 皇榜揭了,就意味着这悬赏他们领了,她虽不知那赤叶藤是为何物,想来主子应是清楚的。 谢晏辞看了眼那告示,思索片刻,道:“走吧。” 再去会一会那药王谷。 * 山巅之上,竹林之中。 药王正让南星芫华给自己打点包袱,准备着今日就下山,去往西楚找那赤叶藤。 老人家年过半百,笑容满面,嘴里哼着小调,仿佛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值得乐呵一番。 熙熙见他笑的开心,坐在桌子旁,双手捧脸,也是笑眯眯的。 “爷爷要下山了吗?”小家伙问道。 药王捋着胡子回他:“对啊,要下山去,给熙熙买糖吃。” “那熙熙要吃糖葫芦,还想吃桂花糕!” “好好好,熙熙想吃什么,爷爷都给你买,那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听你爹爹的话,好不好?” “好哦!”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姬玉轩坐在一边,失笑的摇了摇头。 他对熙熙招招手,让孩子去他身边。 随后又对着药王道:“师父,先吃饭吧,待会儿再收拾也不迟。” “嗯,这就好这就好。” 一大一小等药王落座了才动筷,一顿饭上,药王都是在跟熙熙说话,反复的叮嘱他要乖乖的,不要闹,什么都要听姬玉轩的。 熙熙半大点儿孩子,听到最后都困了去,揉着眼睛,不想吃饭了,想趴在爹爹怀里睡觉。 “爹爹,药王爷爷今天一直在说话。”小家伙张着手臂,要往姬玉轩怀里钻。 两手刚环在爹爹腰上,忽的就听砰的一声,与此同时身边的桌子一震,熙熙直接给吓醒了去。 小家伙猛的一抬头,朝着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着刚刚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药王爷爷,一头扎进了白米饭里,昏睡的不省人事。 “啊哦!” 小家伙吓了一跳,一手拽着爹爹的衣服,一手指着药王,喊道:“爹爹,爹爹……” 姬玉轩眼带笑意,摸着孩子的头告诉他:“无碍,药王爷爷太累了,待会儿你和纪黎叔叔一道,扶着他去歇息,好不好?” 熙熙怔怔的点点头,瞪着大眼睛,应了爹爹的话。 “真乖。” 姬玉轩勾唇一笑,口吻轻缓缱绻,此一句像是承载了他万千的情谊,不舍,期许,而又爱怜情切。 他看着小家伙的脸颊,弯下腰,将孩子揽入怀中。 他伏在孩子颈间,侧过头去,深深的吸了口气。 “熙熙……”姬玉轩唤道,声音不知何时喑哑下来。 “爹爹真的好爱你……” 你那么乖,那么懂事,你叫的每一声爹爹都那么的好听。 你长的那般玉雪可爱,环绕膝下时是那么的伶俐聪颖。 你是那么的好,那么的让人舍不得。 爹爹真的好爱好爱你。 姬玉轩贪恋的搂着这个孩子,眼眶微红,朦胧的覆上一层薄雾。 他神色悲戚,无声的哽咽,几乎要肝肠寸断。 可他还笑着,薄唇扬着,说着对孩子最为殷切的祝福。 “熙熙,要一世无虞,平安锦乐。” 你要好好长大,记住在你以后的生命中,对你抱有善意的人。 你会遇到很多很多比爹爹要好的人,他们不会抛弃你,不会把你丢下了离开。 所以你要忘了爹爹。 纪黎扛着药王要离开了,他朝着熙熙招手,姬玉轩把孩子给他,却又将目光定定的落在他们身上,一寸都不肯挪开。 熙熙被纪黎牵着,他不解爹爹那番话是何意,但却能感觉到爹爹很悲伤,很难过。 他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姬玉轩,在后者收回目光的一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死命的挣着身子,不让纪黎把他带走。 “爹爹,爹爹!” 纪黎不敢使劲拽他,干脆拦腰抱了起来,不顾他乱扑腾的手脚,带着一老一小赶紧离开。 姬玉轩抠着扶手,从未这般感谢过自己这不会动的双腿,能拦下他,让他狠心的看着自己的鱼苗苗离开自己。 他眼睛红的厉害,决然道:“纪黎,从后山走,把他们送去临昭皇宫,一定要避开谢晏辞。” 待纪黎离去,姬玉轩又将目光投到了南星和芫华的身上,让他们按照原来说好的做。 两人带着苏十安离开前,南星冲着他打了一阵手语,告诉他:王爷珍重。 …… 微风抚水面,蝉鸣落人间,人群四散去,寂寥再无边。 姬玉轩一人坐在檐廊之下,将所有人都打点好后,方才觉得,这时令已是仲夏,原来药王谷的的蝉鸣也是那么的刺耳。 远处的竹林起了动静,姬玉轩拽着身边的锁链,叹了句—— 来了。 请君入瓮,放饵钓鱼。 一早他便着人贴了皇榜,声称自己需用那赤叶藤入药,并且重金悬赏,越快越好。 只要谢晏辞此一趟是奔着他来,只要那西楚皇室还有赤叶藤,那么谢晏辞看到之后,就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以此相挟,得到些他想要的。 就比如,让他回去,继续做容和的替身。 亦或者…… 姬玉轩唇角轻勾。 无所谓,只要谢晏辞有所图,那他就有机会得到那赤叶藤,来给自己的鱼苗苗治病。 皇榜他放了,竹林里的最后一道机关他也撤了,现在只需要谢晏辞往前走几步,象征性的同那些陷阱抵抗一下,就能来到他的身边。 快来吧,本王已经,等不及了。 —— 果然开学了四千字是写不了一点儿,今天就先一章吧,我要熬夜写明天的了,呜呜~~~ 第132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待过了那小桥溪水,竹林里一片静谧,再不似方才的机关重重。 雪霁沉风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提着心,难以置信此处竟一个陷阱都没有。 太反常了。 可直到走到这药王谷的大门前,确实没再遇到任何的明枪暗箭。 沉风看了看这紧闭的大门,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句:“主子,要不要爬墙?” 谢晏辞拧着眉,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就从这里进。” 这竹林他闯了两次,个中机关术的精妙他是切实体会过的,今日再来,总有种放水了的感觉。 药王谷的大门是合着的,但却没有上锁,没有任何的关窍,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轻轻一推,便能看到内里的情状。 院墙很高,高到一般人根本翻不过去。 内里的房屋却很低,都只是单单的一层,整齐的坐落在一片又一片的药田之中。 这谷内,是安静的,是祥和的,适合隐世,但不适合权贵。 谢晏辞踏进此地的第一瞬便感知到了,他并不适合这里,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是他的烨儿还在这儿,他得来。 小径蜿蜒平坦,置身其中,能闻到一阵阵的草木香气。 这里的药材长得极好,想来这里的主人很是宝贝他们,打理的很是细致,照顾的很是周到。 走过最后一段红砖碎石路,再抬眼,能看到那屋子檐廊上的花纹,柱子上的飞鸟,正门口的垂带踏跺,以及,端坐在那梨花木栏后的,如松如月的身影。 再见那久违了的面容,谢晏辞心下一悸,浑身力气尽失,手中软剑掉落在地。 “云烨……” 他嘴唇颤抖着,张口轻喃。 一时间天地只余那一人,那个他心心念念,无数次祷告想要再见一面的人。 谢晏辞笑了起来,眸光深邃,欢喜难掩。 神明听到了他的恳求,月老给了他机会再续前缘。 他迈着步子,朝坐着的那人走去,脚下越来越快,心跳声越来越重。 烨儿…… 姬玉轩坐在那檐廊下,任由清风拂起额前的青丝,他只看着朝他而来的那人,面色寡淡,眸色冰冷。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姬玉轩说不出心里的个中滋味,只是再看到这张脸,喉头难抑酸苦,心里满是悲楚。 他痛恨这段因果,恨自己识人不清,错付真情。 他也恨这人凉薄,怎能将他如物件一般,闲来逗弄,忙时丢弃。 更可悲的是,他们之间的情分,到头来全是假的,他捧着的一颗真心,费力呵护的一段真情,其实都只是小丑做戏,难堪的紧。 “咳咳。” 凉风吹过,姬玉轩掩唇轻咳,可这一咳不知怎的,竟怎么着都停不下来了。 谢晏辞心下一紧,赶紧站在那风口,替他挡着。 抬手去抚他的脊背,想帮他顺气,可指尖还没碰到衣衫,手下这人立马应激般的躲到了一边,厉声道:“别碰我!” 姬玉轩眼底的厌恶不加掩饰,就这么赤裸裸的展露着,深深的刺痛着谢晏辞的双眼。 “烨儿……” 谢晏辞的手顿在半空,微不可见的颤抖着。 方才姬玉轩那下意识的反应,于他来说,无疑就是盆兜头而过的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你……” 谢晏辞嘴角轻颤,满腹的话语都被那眼神噎了回去。 他其实很想问一问,这么些年,他过的好不好? 身子可还同从前那般羸弱,与这药王谷中,有没有好上一些? 可临到跟前了,看着他那比之在西楚还要清瘦的身形,便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不好,云烨在这里过的不好。 这么瘦,这么苍白,怎么会好呢? 谢晏辞控制不住的抬起右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颊。 姬玉轩一同方才那般给躲了去,并且冷声道:“太子殿下。” 谢晏辞垂着眸,瞳仁墨色沉沉,清晰的倒映着姬玉轩的影子。 “烨儿想说什么?” 姬玉轩扯了扯嘴角,眸光犀利的看着他道:“太子殿下,本王自有名讳在,可不是你的什么烨儿。” “再者,这里是临昭,你一西楚太子现身于此,未免也太不合适了吧?” 说着,他靠在椅背上,瞥了眼跟前养的极好的药田,话锋一转,故意道:“难不成还是看不惯我这点喜好,特地亲自赶来,平我药田的?” 谢晏辞喉头一梗,咬紧了牙关。 原先他竟不知,云烨竟有如此本事,字字珠玑,这般不叫人好过。 “不是的!” 他蹲下身去,让自己同姬玉轩平视,眉头紧蹙,一双桃花眼隐忍又可怜。 “主……”雪霁见此,立马上前要拦,那郎中可是说了,要主子于榻上静养的,现在伤都没能好全,不仅亲自闯了这药王谷,竟还要俯身蹲下。 那伤口这么深,这几日好不容易结了痂有了好转,怎能再崩裂了去? 沉风却及时拉了她一把,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 主子同这九王爷之间的因果,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康宁帝都插手不了的事,他们这些做侍卫的,又怎能掺进去搅合? 谢晏辞抬手扶上姬玉轩的膝盖,好在这次后者没有躲开。 他道:“烨儿何必这般讥讽,你独坐在这药王谷中,便是算准了我要来,特地等着我的。” “既如此,你便对我说话好听些,这样你想要的东西,我才会甘愿奉上。” 姬玉轩睨了眼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听他说罢,终于是笑了起来,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 “太子既已猜到了本王目的,那咱们便敞开了说。本王要你西楚的赤叶藤,现在就要!如若你能给,咱们便坐下来,好好谈判。” 他看着谢晏辞,对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进到屋内。 内里宣纸笔墨皆已准备妥当,只要他们谈成,立马便能签字画押。 “如何?”姬玉轩问道。 谢晏辞看着桌案上的物什,万分细心的注意到,那砚台里的墨水,竟都是新磨好的。 他苦笑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烨儿,那赤叶藤你要用来治病,我怎会有不给的道理,就算没有这些白纸黑字的楔书,只要你开口,我也自会给你拿来。” 何故如现下这般,整的如此繁琐,就像是商品交易一样。 第133章 所以不像他了是吗? 谢晏辞应了要求,白纸黑字为契,写下证书。 他提笔蘸墨,将要落笔的一刻见姬玉轩还在外面坐着,便道了句:“你不来看着吗?” 门外人坐在藤椅上,靠着椅背:“你写好拿给我看便是。” 谢晏辞缄默下来,只得自己站在案前,照着姬玉轩所说,方才洽谈好的来写。 收笔之后,谢晏辞摁下指印,拿到姬玉轩跟前。 “你来看看。” 姬玉轩接过,仔仔细细的审了一遍,确认无虞后签字画押。 “以此为证,你给我赤叶藤,我允你在这药王谷待上三月,个中条款皆是你情我愿,不得有悔。” 这是他们事先便说好的,他要赤叶藤,条件任由谢晏辞来开,本以为谢晏辞会以赤叶藤作要挟,逼他去西楚,却不想,这人竟只要留在药王谷三月便好。 如此,他自是没有异议,临昭是他的家,留在这里,他也安心。 “太子殿下已身处这药王谷中,那本王要的东西,你何时能给?” 姬玉轩挑眉问道。 谢晏辞看向那竹林,薄唇轻启:“孤知晓王爷需要,便一早让人去取了,现下人已在竹林外候着,还请王爷关了那机关,给她放行。” 姬玉轩打量他,面带狐疑,思索他这话是真是假。 谢晏辞苦笑:“王爷何必怀疑我,这里是临昭的上都,你是这里的九王爷,随便一声令下,我还能跑得掉不成?” 如此说罢,姬玉轩才将竹林里的机关尽数关闭,等着那下人前来。 不过片刻,药王谷的大门便再次打开,一人身姿轻盈,面容姣好,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 待离近了些,姬玉轩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冷哼一声,睨了谢晏辞一眼。 万雪姝再次见到九王爷,心里甚是欣喜,在他跟前站定,行了一礼:“九王爷金安。” 姬玉轩面色淡淡,知晓她是谢晏辞的人后,便很难再给什么好脸色。 只问道:“赤叶藤呢?” 不同于他的冷漠,万雪姝笑靥如花,嘴上像抹了蜜似的:“在呢,奴家这就给九王爷拿来。” 说着,她将身上背着的包袱解下,里面裹满了红叶子,一个个细长如刀,殷红之色像极了秋日里的枫叶。 姬玉轩拿起一片,放到眼前打量着。 此物他前所未见,更不知小厮所说的赤叶藤是什么模样,若是谢晏辞诓骗他…… 姬玉轩闻了闻,又撕下一块儿,要放进嘴里尝一尝。 瘦削的手腕立马被谢晏辞抓了去,后者沉声道:“有毒!” “这赤叶藤有毒,食之成瘾,万不可尝。” 姬玉轩将信将疑,看谢晏辞神情不似有假,便作罢。 他问道:“这东西,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药物归经、配伍,炮制手法,剂型剂量,你都写一下。” 谢晏辞叹了口气,看着姬玉轩这公事公办的态度,眼睛发酸。 原先的云烨从不会这般同他说话,每次看他的时候,眸子都是亮的,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现在…… 他嘴唇嗫嚅片刻,说道:“我并不懂医,也并不知晓这些,烨儿……” “算了。” 姬玉轩打断他,随后将这些赤叶藤重新裹了起来。 “太子既然是对我这药王谷感兴趣,便不必一直守在我跟前,你们……” 姬玉轩话还未说完,脖颈陡然挨了一记手刀,意识瞬间没了去。 谢晏辞将他扶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发丝,轻声道:“我作何,要对这些个屋子院落感兴趣呢……” * 姬玉轩醒来时,周身颠簸难捱,耳边车轮声轱辘作响。 他平躺着,仰面看着车顶的装潢。 这马车他倒是熟悉,原先谢晏辞带他去禹州寻医,用的就是这辆。 只是那时他全身心的依赖着谢晏辞,想着寻到名医,将他一身的疾病治好。 可现下,他这内心无甚波澜,也料到了谢晏辞会这么做。 温热的手指触摸着他的面颊,低沉的话语在耳畔响起:“烨儿,你瘦了。” 马车空间本就有限,姬玉轩避无可避,便转过头,看着身边躺着的这人。 扯唇嗤笑,姬玉轩冷冰冰的给谢晏辞回了句:“所以不像他了是吗?” 谢晏辞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眼底的疼惜也被他这话给敲了个稀碎。 他坐起身,给姬玉轩盖好薄毯便要走出去。 “该用膳了,我去看看沉风他们。” 说罢便挑起帘子,踩着踏跺下了车。 背影堪称是落荒而逃。 片刻之后,谢晏辞端着盘烤肉进来,是沉风猎了头野猪,刚烤好,他从中亲手剃下来的。 “烨儿,吃些东西吧,是你最喜欢吃的里脊。” 除了此肉,他还拿了壶酒,温温的,壶嘴还冒着热气。 姬玉轩靠在那软榻上,撇过头去,不吃。 任凭谢晏辞怎么说道,都不肯张嘴吃上一口。 酒也不愿意喝,水也不愿意进,总而言之,只要是入口的东西,他是一概不碰。 谢晏辞眼神灰败,蹲在马车外面的辕座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日出到日暮,整整一天的时间,姬玉轩滴水不进,似是要同他闹绝食一般。 可这人身子骨又羸弱的厉害,强逼不得,劝说不成,当真是让他束手无策。 马车出了林子,迎着晚霞,进入了片繁花似锦的地方。 谢晏辞正愁不知该如何同内里人说话,看着眼前这景,心中一动,有了说话的由头。 “烨儿,此处景色怡人,可要下来观赏一番?” 话音落地,等了许久都不见内里人回应,谢晏辞便以为是人睡着了,可挑开帘子看去,刚巧对上姬玉轩那毫无波澜的双眸。 谢晏辞一顿,讪讪然,将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往前又行了行,谢晏辞实在觉得这景色不多见,错过了着实可惜,便叫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辕,对着内里人伸手,语气颇为诚恳道:“烨儿,走了这么久,下来透透气吧,待会儿我离你远远地,不让你看到,可好?” 可姬玉轩还是不理他,甚至是剜了他一眼,闭上眼去,不欲多语。 谢晏辞这心里瞬间就缺了块儿,像是灌着风,拔凉拔凉的。 第134章 我不会爱你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暮色像是流沙般倾落,附着在花簇丛林之上。 姬玉轩挑开车帘,瞧见了这外面的云蒸霞蔚,也瞧见了远处树桩上蹲着的谢晏辞。 他面无表情的放下车帘,继续闭上眼睛假寐。 此一番回程,万雪姝也跟着回来了,只是同雪霁他们坐在一辆马车上,只晓得这马车停了许久,但不清楚是出了何事。 她看着自家主子万分磕碜的背影,打了个哈欠,悠哉悠哉的过去了。 “公子,车内佳人作伴,你不好好在里面陪着,蹲在此处作甚?” 谢晏辞睨了她一眼,手里卷吧着狗尾草,重重的叹了口气。 万雪姝挑眉,忽的就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了?” 被九王爷赶出来了? 那还怪没能耐嘞,能被一个坐着轮椅的人逼到蹲树桩。 “啧啧啧。”万雪姝双手抱臂,颇为怜悯的说道,“真惨!” 谢晏辞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只是颇为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将事情同她叙述了番。 “他算是厌极了我,即便是我不同他在一处,他都不愿应我的要求,下来……” “啥?!!” 谢晏辞还未说完,万雪姝便瞪大了双眼惊叫出声,而后叉着腰,质问他:“你让他自己下来?” 谢晏辞茫茫然的看她。 不然呢?他又不让我碰。 万雪姝翻了个白眼,算是知道这九王爷为何嫌弃他了。 她道:“太子殿下,你那府君腿脚不好,天天坐着轮椅过活,他怎么能下得来?” 谢晏辞拧眉:“什么意思?” 万雪姝道:“之前那次我进了药王谷,虽只在里面待了三日,可那三日里,九王爷都是坐在轮椅上的,从未下地走过路。” “想来是腿脚出了问题,不然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会一直在轮椅上待着?” 谢晏辞脸色一变,陡然想起了之前在药王谷的签字画契,那时姬玉轩就一直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未曾挪动一步。 就连最后摁下指印,都是他将东西拿到了他的身边,他才完成了的。 谢晏辞眸子里瞬间起了火,噌的站起身,对着万雪姝咬牙切齿了句:“为何不早说?!” 听这语气,似是对万雪姝恨铁不成钢,似是嫌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似是恼自己蠢笨如猪,竟没早点看出来。 不等万雪姝说什么,他便撩起袍子,朝着马车而去,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身影。 万雪姝站在原地,略带些凌乱,指着自己自言自语道:“我之前……没说吗?” 谢晏辞想通了这前后因果,为何姬玉轩一口饭食不肯进,一口酒水不肯喝,根本不是什么同他闹绝食,而是…… 谢晏辞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沉痛。 他的烨儿好不容易假死遁逃了去,怎么会不惜命呢? 而是他双腿不便,又是被掳来的,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如此,没人为他更衣,没人给他服侍,他自是不愿意进一点饭食。 谢晏辞这心里闷的厉害,快速温了些粥,端着去找姬玉轩去。 “烨儿。”帘幕打开,谢晏辞裹了一身的花香入内。 “刚温了些粥,你吃上一点。” 姬玉轩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般。 谢晏辞又唤了两声,没见人醒,便将碗碟放到了一旁,伸手朝那棉被里面探去。 他将人抱上马车时,只顾着惊叹他身子骨瘦弱,却没曾注意,这人下半身的腿骨肌肉,竟这般僵硬。 他将褥子掀开,去了姬玉轩的鞋袜,挽起他的裤腿,一寸一寸的看了过去。 这越看,谢晏辞心里是越痛,脖颈像是被人掐住了般,呼吸都是困难的。 他颤抖着手去摸,满目的难以置信。 手掌刚触上那莹白如玉的双腿,头顶便响起了道声音。 “看够了吗?” 姬玉轩垂眸凝视着,口吻薄凉。 谢晏辞眼眶霎时红了去,喉头哽咽着,问他:“怎的这么多淤青?” 大大小小的痕迹一块儿接着一块儿,有的地方甚至都紫了去,肿的厉害,像是反复看磕碰给留下的。 姬玉轩手指攥着褥子,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为何会有这么多淤青? 当然是他每天逼着自己摔来的。 他想让自己快些好起来,想让自己能摆脱了那副椅子,重新站立起来。 可他尝试了千万种法子,逼着自己走了这么多的路、摔了这么多次,他那双腿,依旧是毫无知觉。 他的余生,怕是都要困在轮椅上了。 “烨儿……” 谢晏辞一点一点的将他裤腿放下,又将褥子给他盖好。 “会好的,我的云烨最是玉树临风,不会站不起来的。” 他的口吻温柔极了,像是在哄什么小孩子,坚定又偏宠。 姬玉轩却忽然被他惹恼了去,想抬腿要去踹人,但却是无能为力。 “我不是你的云烨,我站不站的起来也同你没有任何干系,你的云烨,早死在了三年前的雪天里!” “你大可不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因为我不会爱你,更不会被你的装腔作势蒙蔽。” 姬玉轩看着谢晏辞,眸中泛寒,神色冷峻。 他是生气,但他不会同之前的云烨那般,同谢晏辞大吵大闹,也不会再哭的几近窒息的去质问他,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是真是假。 那样太狼狈了,只有为情所困的傻子才会那样做。 “太子殿下。”姬玉轩复又开口,神情万分镇定,不像是个局中人,倒像是个旁观者。 “你是西楚的太子,我是临昭的九王爷,立场不同利益便不同,现下你我二人还可以在此交谈,不过是拿赤叶藤做了个交易罢了。” “如此关系,又有何情分可谈?若论起来,倒是太子殿下强行将我带出,违反了契约,是以小人之举!” “现下还未出临昭,太子殿下还有机会将本王带回上都城,但等真的到了你们西楚,届时五国皆会知晓,西楚储君背信弃义,毫无君子之德。” 此一番话落地,谢晏辞看着姬玉轩,静默良久。 姬玉轩不知这人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现在很累,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可他刚撇过脸去,闭上眼睛,谢晏辞却突然低笑一声,说道:“王爷此一番话有理,孤确实是小人行径,自是得将你送回去。” “但是,药王谷内孤给出的赤叶藤,不过是一次药的剂量,王爷可想好了,接下来,这赤叶藤还需不需要?” 第135章 待会儿我下手轻些 姬玉轩蓦的睁开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 谢晏辞一字一顿道:“孤说,给你的那些赤叶藤,根本不够治病,你若是想好,便只能跟着孤回去。” 姬玉轩抿紧了嘴唇,阔袖之下双拳紧握,牙齿都在战栗。 他知道谢晏辞城府极深,却没料到竟会如此卑鄙。 他猜到他会用赤叶藤要挟自己,所以谈判的时候他就说过的,条件随谢晏辞开,只要将东西给他。 却不想,画契之时答应的爽快,转眼就把他拐上马车,来了招釜底抽薪。 那可是治病用的啊,他怎能如此卑劣? 姬玉轩眼眶都红了,靠在那软榻上喘气。 “谢晏辞,你真狠!” 看来他还是没能记住谢晏辞的那句话,他就不该相信他! 微风撩拨窗帘,打量着内里对峙的二人,只一瞬间又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的走了。 谢晏辞笑了笑,还是那么温和,仿佛之前话语不是他说的一般。 他将那碗粥端了来,温度适宜,便刮起一匙送到姬玉轩嘴边:“你既然不想我唤你烨儿,那我以后唤你阿轩可好?” 姬玉轩靠在一角轻喘,提不上一丝力气来答他的话。 谢晏辞见他不应,便自顾自的说道:“阿轩,饿了一天了,吃些东西吧。” 姬玉轩双唇紧闭,转过头去。 不吃。 从西楚回来后,他再不愿吃上一口粥,碰上一粒生米。 太恶心了,他在那偏院里吃够了。 谢晏辞见他如此,也不恼,只嘴角噙着笑道:“无妨,不喜欢吃便不吃,看来那赤叶藤阿轩也不是非要不可。” 话音落地,不等谢晏辞将汤匙收回,姬玉轩便一手握着他的腕骨,将那口粥含进了嘴里。 忍着胃里的万般不适,强行把嘴里的东西咽下。 谢晏辞见他终于肯吃东西,薄唇轻扬,笑了笑:“乖。” 此一句,倒是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姬玉轩敛着眸,不说话,也不让谢晏辞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他咬紧着牙关,努力将嘴里的东西往下咽,可怎么都咽不下去。 他忍得辛苦,手上渐渐脱了力,松开了握着谢晏辞的手掌。 可还没等他缓过来,身边这人又送来一匙白粥,要喂他再吃上一口。 姬玉轩看着那勺子里的白米,几欲作呕,天旋地转之间猛呛一声,将那嘴里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间夹杂着米粒,混在勺子里、碗里,滴落在褥子之上。 谢晏辞一个怔愣,不懂自己只是想让他吃上口饭,怎么就成了现在这般。 他看向姬玉轩,后者却实在是没了力气,闭上眼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 最后一抹余晖藏进云霭,天色便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轮弯月伴着零散的几点星光,孤零零的待在那里。 谢晏辞端着碗凉透了的粥,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朝天上望去,忍着眼底的湿意。 他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他是看姬玉轩一直肯不吃饭,才想了这么个点子,随便找了个理由来唬他,可怎的就把人气成这样了呢? 他不想的,他本意不是这样的。 万雪姝披着衣衫,看见自家主子一脸愧疚的站在那里,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 “主——主子……” 万雪姝本想奚落讽刺他一番的,可离近了看到他满面的自责,语气便放缓和了去。 “怎么了,我的太子殿下?” 颇有种老妈子看不成器的儿子的味道。 这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到底是万雪姝这个混迹市井的懂得多,谢晏辞正手下无策,见她来了,便将那碗粥递了过去,满目的歉疚懊悔。 他抿直了嘴角,喉头哽咽,像是快要哭了。 “我不是故意的……” 万雪姝接过那碗粥,只看了一眼便花容失色,想到这会是谁的便问道:“怎么回事?” 谢晏辞带着万雪姝走开几步,离那马车远远的,但又一抬眼就能看到。 他找了个还算是干净的地儿,蹲在那里,把一切都同万雪姝说了。 紧接着便问道:“怎么办?” 我把他气吐血了,怎么做才能弥补? 太子殿下拽了拽自己下属的衣袖,恳求道:“你教教我。” 万雪姝一阵哑然,从未想过自己主子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竟可怜巴巴的来找她拜师学艺。 * 翌日。 天光大亮,马车又咕咕的向前转动着。 姬玉轩睁开眼来,坐起身,朝着那窗外看去。 眼下这风土人情与上都大不相同,已是过了京畿地带,快要到临昭与西楚的交界了。 姬玉轩坐在那里,唇色煞白,眼神落不到实处。 谢晏辞还是将他带出来了,此一趟虽是他料想过的,但这心里还是堵得厉害。 他可以跟着谢晏辞走,但熙熙必须得救活,但现下他不仅在这去往西楚的路上了,竟还没能换得足够的赤叶藤。 不能这样,他不能如此被动。 他没有几个月好活,但也不能任由谢晏辞摆布,他得想个法子,能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最好是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该算的账也都算了。 “阿轩。” 一声轻唤拉回了姬玉轩的思绪,他看了眼来人,而后垂下眼眸。 谢晏辞爱他这副皮囊,爱他乖乖充当的那个容和,既是如此,他何不利用上,给自己讨回些利益? 谢晏辞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满脑子都是昨晚万雪姝传授的经验,见着姬玉轩醒了,便兴冲冲的过了来,想试一试,究竟有没有效。 他唇角轻勾,没等姬玉轩应他,二话不说就将人抱了起来,要将他带出去。 “你干什么?!” 姬玉轩猛地离了软榻,双手不自觉的揽住谢晏辞的脖颈,抓着他的衣衫。 谢晏辞笑出了声,往上颠了颠道:“带你去洗漱,等会儿咱们吃饭。” 姬玉轩张口便要拒绝:“不……” “王爷现在可是奈何不了我,最好还是乖乖听话,待会儿我会对你下手轻些,不将你这张面皮儿搓红。” 姬玉轩:“……” 此一句,着实是他没能料到的,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第136章 对不起阿轩,你恨我吧 早膳是谢晏辞做的,从前位高权重的没动过手,但胜在有几分天赋在身,卖相味道皆还说的过去。 谢晏辞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姬玉轩捧着碗,慢条斯理的吃着,总算是舒了口气。 他看了万雪姝一眼,后者刚好抬眸,主仆二人对视,顿时心领神会。 这顿饭,是万雪姝教给他做的,还告诉他:“所谓的君子远庖厨都是屁话,如果你真的对一个人心生欢喜,便不会在乎这些,更不会为了自己认为的那点好而去逼迫他。” “试想一下,如果迫切需要那味药的人是你,却遭到这般欺骗,你会如何?” 万雪姝说这话的时候,难得的认真,声音万分的温煦和缓。 谢晏辞看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悟出些自己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万雪姝笑了笑,又道:“主子若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不妨在做之前先换位思考一下,想一想你的做法,九王爷究竟能不能接受。” 这么几句话,谢晏辞想了很久,他看着眼前这人,唇角含笑,眸色越来越软。 姬玉轩被他看的一顿,皱着眉头将碗放下。 谢晏辞赶忙问道:“怎么了?” 姬玉轩面带狐疑,抿直了嘴唇:“我怕有毒。” 谢晏辞一梗,刚想反驳他怎么可能会有毒呢?他怎么会给他下毒呢? 可神思一转,陡然想到了他失去记忆之时,他为了将人留下,都做出了些什么事来。 谢晏辞当即沉默下来,垂下头去,满目愧疚。 不怪姬玉轩这么怀疑他,他确实是有前科在的。 “对不起……” 谢晏辞吐了口气,低声道了句。 姬玉轩没应他,只坐在那里看向马车的方向。 晚了。 这声道歉,在他这里已经没用了。 四下皆寂,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低沉的紧。 片刻之后,沉风走了过来,有事要禀。 他看了姬玉轩一眼,见谢晏辞并不介意,便也不作避讳,当着二人的面将事情说了。 “主子,成王殿下找了个道士给自己治病,而且还将此人,引荐给了陛下。” 谢晏辞抬眼看去,问道:“什么道士?” “道士自称是玄阳子,来自太乙观。” “丹药?” “正是。”沉风应道,“成王殿下原是去药王谷求医九王爷的,但是没能成功,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了此等法子。” 谢晏辞眸色深沉,勾唇嗤笑一声:“不必理会,他活不了多久了。” 姬玉轩听罢看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帘,状若无事的坐在那里。 成王。 不就是五皇子吗? 他可不能让他死这么痛快。 “太子殿下。”姬玉轩忽然开了口,拢了拢身上的衣氅,身影显得万分的消瘦单薄。 “我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自离了那药王谷,姬玉轩这是头一次主动同谢晏辞说话,后者二话不说立马应了下来,将他稳稳当当的抱起,朝着马车走去。 姬玉轩身子稍僵,忍了又忍才松开阔袖之下攥紧的双手,缓下身子,轻轻拉住了谢晏辞的衣领。 谢晏辞一怔,低头看着领子上的那只手,好大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阿轩这是……在同他示好吗? “你……”谢晏辞心跳极快,一时之间舌头像是打了结,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言语。 姬玉轩也想说些什么,可一看到谢晏辞那张脸,他便很难让语气好听了去,唯有撇开眼睛,才能让自己的口吻缓和上三分。 “殿下。”他张口唤道,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那么生硬,“五殿下的侍卫死于我手,到底是我欠了他一条命,等到了西楚,便让我见见他吧。” 谢晏辞神色一滞,颇有些难以置信。 “你想救他?” 我想杀了他! 姬玉轩心下想着,面上却是淡定自若,只道:“药王谷讲究因果循环,这条命我若欠他了,之后怕是难以善了。” 他睁着眼睛胡扯,谢晏辞却是坚信不已,还点点头,忍不住开始自省了去。 阿轩说的无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他欠姬玉轩的也要一点一点的还上才行,不然的话,他这辈子怕是都再难得到他。 “原先我是想要自生自灭的,既然你发了话,那到了西楚,我便带你去瞧一瞧。” 姬玉轩点点头,得了谢晏辞的准允,他便松了手,不再握着那块儿衣领。 脖颈上的力道消散,谢晏辞瞬间怅然若失,叹了口气,将姬玉轩带回了马车内。 还一边兀自安慰着自己,无妨,到底是个好的开头,最起码阿轩肯吃饭,肯同他说话了。 ……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顾及着姬玉轩身子骨不好,他们走的并不快,到了夜间还会停下,生怕他因着路途颠簸而生了病。 林子里蝉鸣鸟啼,月光透着窗楹间的缝隙钻了进来,映在马车内的二人身上。 姬玉轩面朝车壁侧躺着,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自己胸前作祟的那只手。 谢晏辞解开他的衣衫,动作轻缓,生怕弄醒了他。 待衣领一点点的敞开,胸口间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只将姬玉轩冻的一个激灵。 身下人猛地一个战栗,将谢晏辞吓了个不轻,赶紧将衣服给归还了原位,而后为他盖上被子,列开远远的。 姬玉轩闭上眼去,放缓了呼吸,没有吱声。 等了好大一会儿,身后之人才又慢慢靠了过来,似是确定了他没有醒来,便又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 姬玉轩指尖抠着手心,想抬手将他一把推开。 原先的这个怀抱对他来说,是温暖,是依靠,是归宿。 那时他失去了记忆,整个世界里只有谢晏辞一个人,他全身心的依赖他,爱他,认为这个救了他的人,对他这般宠溺的人,定然不会伤害他。 可现在这个怀抱于他来说,只是代表着欺骗,折辱,戕害。 身后的这个人啊,冠冕堂皇,惯会做戏,他的爱廉价的很,能张口就来,他的恨也轻而易举,只肖一句话,便会罚你去跪冰天雪地。 姬玉轩抬动手肘,要朝着背后捅去,却先一步听到谢晏辞伏在他耳边来了句—— “对不起阿轩,你恨我吧……” —— 谢渣渣:对不起阿轩,你恨我吧。 姬玉轩:好。 第137章 谢晏辞一生难忘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他们过了两国交界的城池,彻底踏进了西楚的国土。 山白郡。 到了此处,再去往京城便还需要一个多月的时日,若是脚程再慢些,怕是还得再走上半个月。 姬玉轩穿着薄衫,坐在轮椅上,静默无言的看着面前的荷花池。 三个月,熙熙体内的蛊虫,只肖三个月便会发作。 但谢晏辞只给留下了一次的剂量,定是不够用的,他得想想办法,再送回去些。 谢晏辞拿来了件披风,从背后围着姬玉轩,系在了他的脖颈上,而后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姬玉轩动了动指尖,拽着披风往身上拢了拢。 他看向身后之人,问道:“你想要什么?” 此一句口吻平淡,眸中也是一片的澄澈,不含任何的嫌恶不满。 姬玉轩别无他意,就是只做单纯的询问,他就是想问一问谢晏辞可还有什么想从他这里得到的,只要不是太过分,他愿意拿来交换。 他要赤叶藤,他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但他现在连站立起来的本事都没有,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从谢晏辞手里拿到这药。 “什么?”谢晏辞一时未反应过来,被他这突兀的一问,搞得有些怔愣。 姬玉轩直起身子,又道了遍:“本王想要赤叶藤,要能够治好我病的量,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便愿意同你交换。” 谢晏辞喉间喑哑,整颗心像是被扔进了那莲花池里,一阵寒凉。 他抬起手,试探着卷上姬玉轩的发丝,张了张嘴想恳求他能否别用这般语气同他说话。 可对着姬玉轩的那双眼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姬玉轩不相信他,若是不让他用这种口吻讲话,他便一句也不愿意说了。 “阿轩……”谢晏辞轻唤,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只道,“大晚上的,天太凉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便要推着他的轮椅离开这湖边。 这轮椅的做工并不太好,摸上去有些棘手,是他们还在临昭的时候,他看到了个匠人在卖,便先买了来,让姬玉轩先将就一阵子,等到了西楚,他再找人打一副好的来。 荷花池边泥土湿润,轮椅陷在了里面,有些不好推出。 谢晏辞怕颠着这人,便打算将人打横抱起,先回了那马车,等会儿再让人将这轮椅带回去。 “谢晏辞。” 姬玉轩刚被他抱入怀中,便拽上了他的衣领,抬着头看他。 “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谢晏辞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 想要,怎么会不想要呢? 他想要两人和好如初,想要得到他打心底里对自己的宽宥,更想要时光倒流,他从未伤害过他。 但是这些都不可能的,姬玉轩一样都不会愿意给他,他也不奢望能够真正的得到。 但现在…… 谢晏辞看着怀中这人,知晓他是得不到句回应便不肯罢休了。 他想了想,斟酌着话语,问他:“阿轩可否能告诉我,这赤叶藤,你究竟想用来作甚?” 赤叶藤是当初末氐族的东西,差点害的西楚江山不保,也将末氐族置于了死地。 并非是这东西功效有多厉害,而是它用药罕见,一般的病症根本不需要。 当初在临昭上都,姬玉轩打着自己的名义张贴皇榜,他便真以为是他出了事,连夜带着东西闯了药王谷,将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 可这么多天下来,姬玉轩身上根本没有任何需要这药的影子,可见这药根本不是他用的。 既是如此,那他便不得不问上一句,他要这药,究竟想做什么? “治病。” 姬玉轩看着他道。 “为谁治病?”谢晏辞接着问。 姬玉轩不再做声,不愿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不想说,谢晏辞也不过多的追问,只是道:“你的医术最是精湛,应是知晓这药的功效,既然如此,便也能理解我为何不愿再将药交于你手。” 谢晏辞垂眸看他,见他低垂着眉眼,也不再抓着他的衣领,便又赶紧追加了句:“阿轩别生气,这赤叶藤不同其他,只要你告诉我实情,便是讨,我也会再给你讨来。” 康宁帝是对着赤叶藤命令禁止过的,即便是他,也只能得到那一星半点,还悉数全给了姬玉轩。 可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直到上了马车姬玉轩睡下,谢晏辞都没等来他的一句实情。 翌日。 谢晏辞醒来之时,姬玉轩已经睁着眼睛,听着车轮的转动声听了好久好久了。 看到谢晏辞睁眼,他转过头去与他对视,半晌之后抓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阿轩……”刚醒来,谢晏辞的声音还哑着。 还没等他坐起身问他是不是饿了,想吃些东西,便听这人说了句极其刺骨的话语,硬生生的将他钉在了原地。 若说这世上真正让谢晏辞铭记终身的事情,并不多,但今日姬玉轩的这么一句话,谢晏辞觉得,他这一生都不会忘掉了。 他宕机在原地,躺在那里,失神了许久许久,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说……什么?”谢晏辞耳边一阵轰鸣,忍不住又找他确认了遍。 姬玉轩不懂他反应为何如此之大,此事他想了许久,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在的。 而且这事儿,谢晏辞应是一百个愿意,巴不得他这么说的啊。 他不懂,但还是拧着眉,顺着谢晏辞的意又重复了遍。 第138章 重回东宫 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那些缄默在二人心中的曾经,便会不遗余力的翻涌上来,那些表面上装作的若无其事的平静,也都会变作一片可笑的茔粉。 西楚,京城。 皇宫大内朱甍碧瓦,青砖石路一切如旧,姬玉轩故地重游,心里掀不起一丁点涟漪,但到了东宫门前时,他还是注意到了那宫前的门槛,换了新。 待马车停下,谢晏辞朝他伸出了手,征询他的同意。 姬玉轩看过去,想了又想,才将手递给他。 谢晏辞见他回应,心下松了口气,抱着他,将他带进了东宫之中。 薄氅裹着姬玉轩消瘦的身形,他在谢晏辞怀里待着,竟只有小小的一团,若不细看,还真就能当成个女子了去。 他盯着身上的花纹,着实不懂现在的谢晏辞。 自打半个月前的那次,他的一番话不知怎的刺激到他之后,这人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事事不敢再同他强势,也处处躲避着他的目光。 “太子殿下……” 姬玉轩抿了抿嘴唇,三月期限将至,鱼苗苗快要没救了。 “那赤叶藤——” “送去了!”谢晏辞猛地出声打断。 姬玉轩默了默,道了句:“…好。” 谢晏辞见他这般,意识到方才自己说话冲了些,便赶紧缓着语气补上了句:“今早来的信,已经送到了药王谷,你大可放心。” 话说到此,谢晏辞以为姬玉轩会对他笑上一笑,或者是舒上口气,不再那么紧绷着了。 可是并没有,他依旧是垂着眉眼,开口只会应他句好。 谢晏辞这心里顿时酸涩的厉害。 旧人归旧处,人情翻云覆。 时隔四年,姬玉轩又再次回到了这平溪宫中,此中物什摆放一应不变,只是多了地龙,多了轮椅,桌案上也添了厚厚的一沓书籍。 姬玉轩随手翻看了眼,发现这一沓的每一本竟都是医书,而且多是孤本难求,价值连城。 他手指抚摸着封皮,心脏像是针扎了般,疼的厉害。 原来在这东宫之中是能看医书的,不能看的只有云烨罢了。 姬玉轩将手收回,转而自己推着轮椅,挪到了博古架那里。 夜间谢晏辞回来的甚晚,当初走的干脆利落,回来了自是免不了朝臣的弹劾和康宁帝的训斥,这些倒没什么,只是他腿伤还没好透,又在那宣政殿外跪的有些久,现下腿脚不大利索了。 但他回来的晚,并非全因着这个,而是半途去了趟太医院,讨教了些东西来。 谢晏辞负手站在那平溪宫前,看着里面亮着的微弱灯光,心里熨帖的厉害。 阿轩虽是嘴硬,但这心里应还是有他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故意给他留着灯,等他回来。 所以啊,他还是有机会的,他同姬玉轩还是能重修旧好的。 思及此,谢晏辞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抬脚朝着平溪宫而去,踩着如意踏跺,推开了宫门。 “阿轩。” 殿内燃着红烛,气氛暖和,谢晏辞一进来便轻松了不少。 他朝内殿走去,绕过那屏风,看到了那拔步床上昏昏欲睡的人儿。 谢晏辞心下一软,走上前去要给他盖被子,人却先一步醒来了。 姬玉轩幽幽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带着睡意的抱怨了句:“你来的好晚。” 谢晏辞连忙道歉:“我的错,下次再不会让你久等了。” 姬玉轩却是摇了摇头,道了句:“应该的。” 而后眼神一瞥,瞧见了那案几上的蜡烛已经烧的见底儿了,才蹙着眉头,问了谢晏辞一句:“今日这般晚了,你还要留宿于此吗?” 谢晏辞没多想:“自然。” 平溪宫是这东宫的主宫,他身为西楚的太子,一直是宿在这里的,不然还能上哪儿去? 姬玉轩听罢,却是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敛着眉眼回应他:“也罢,都一样。” 说着便将看了许久的书收了起来,端端正正的放到榻边的案几上,而后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将自己的衣衫一件件的剥落。 直到在木施旁换完衣服的谢晏辞转身,他已经脱的只剩件亵衣,还半挂在肩膀上,即将掉落在地。 莹白的肌肤瘦削细腻,肩膀圆润的一块儿带着粉嫩,连带着胸口处的疤痕也一同暴露在外。 谢晏辞见此瞳孔骤缩,赶紧上前一步将他的衣衫揽回去,帮他系好衣带。 “你干什么?”谢晏辞忍不住问道。 姬玉轩目光澄澈,迎上他的目光,回道:“你不是要留宿在此?” “我留宿在此你也不必……” 谢晏辞话说到一半,陡然看到了案几上的那本书,本还好奇姬玉轩为何这般做的他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遏制的疼惜与恼怒。 “姬玉轩!” 这是重逢后的第一次,谢晏辞喊他大名。 姬玉轩十分费解:“怎么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谢晏辞瞬间像是被掐住了嗓子,愤恨,无奈,百般不舍……尽数交织在了他的眸子里,可这些翻滚着的情绪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只攥紧自己的手掌,而没去碰姬玉轩一下。 “……我不碰你,不必以此做报……” 这句话谢晏辞说红了眼眶,一字一句,都是他咬着牙逼自己说出来的。 那案上的书,是春gong图,他简直不敢想象,姬玉轩会去主动看这个东西,还研究了良久,专门等着他来施行。 原先那书他们也参照过,只当是房中之乐,往往都是他想要尝试,而姬玉轩百般不肯的。 可眼下,就因着他将赤叶藤送去了临昭,他便这般委曲求全,专门等着他来临幸。 谢晏辞心里清楚,姬玉轩如此并不是为了感谢他,而是因着他将此事当做一场交易,他不信他,只当他将他留在身边,就是为了……图他身子。 谢晏辞喉间苦涩难耐,背过身去,恨不得想要哭出声来。 他以为,半个月前的那句话,他反驳了姬玉轩后,他就会此揭过,不再去提那一茬。可现在看来,他错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姬玉轩都不肯再相信了。 —— 最近可能会更新的慢一些,这几天茶茶总是有考试,晕头转向的。 第139章 谢晏辞:算我求你…… 半月前的山白郡。 姬玉轩躺在马车的软榻上,睁着眼睛,想了许久许久。 眼下他虽是临昭的九王爷,但却手无缚鸡之力,站都站不起来,根本威胁不到谢晏辞半分。 而谢晏辞总归是不爱他的,没有容和的加持,没有那份特别的偏宠,他什么都不是。 如此,他又能有什么资本去要求谢晏辞,让他将西楚皇室独有的赤叶藤,交给他呢? 姬玉轩一直盯着马车上的吊顶,看着上面精致繁琐的花纹,直到谢晏辞醒来,开口唤了他一声。 “阿轩……” 惺忪喑哑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姬玉轩转过头去,对上了谢晏辞的双眼。 看着这人眸底的深情,以及那映在他眼中的倒影,姬玉轩一瞬间峰回路转,想到了自己身上还有的筹码。 容和早已故去,同他最为肖似的一副皮囊长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是谢晏辞最喜欢他的地方,也是将他掳来的缘由所在。 有这张脸在,谢晏辞就还会对他柔情似水,怜悯三分。 “谢晏辞……” 看了半晌,姬玉轩薄唇轻勾,抓着谢晏辞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而后万分认真的道:“我拿身体跟你换,可以吗?” 声音很轻,但落在谢晏辞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闷头砸在他脑门上,只让他宕机在原地,不知作何思考。 “你说……什么?” 是他听错了对吧,此等自轻自贱之言怎会出自临昭九王爷之口?那可是个金尊玉贵,名誉四海的人儿啊,多少人仰慕他,多少人爱戴他,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谢晏辞不敢相信,可姬玉轩又给他重复了遍,生怕他听不清,认不清现实。 “太子殿下把我掳来,为的不就是我这副身体?我拿它跟你换,你把赤叶藤给我,可以吗?” 言下之意便是:我拿身体做商品,你拿药材做嫖资,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完成这笔买卖。 砰的一声,谢晏辞一拳打在了马车内的茶几上。 姬玉轩缩了缩身子,看着那零散的茶几木料,识趣的没往前凑。 谢晏辞陡然坐起了身,气的额间青筋直跳,恨不得将整个马车都拆了去。 可是他不能,他若是拆了,姬玉轩晚上就没处睡觉了。 谢晏辞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后无可奈何的去抓自己的头发,坐在那里,失声痛哭。 那是九王爷啊,最是饱读诗书光风霁月的九王爷,竟同那市井街侩般,说出以自己的身体为交易的话。 清贵之人怎可染了风尘?姬玉轩又怎能如此自相折辱? “阿轩。” 谢晏辞悲戚一声,蹲坐在那一角,离姬玉轩远远的,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此番话语以后切勿再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那赤叶藤你这般需要,我给了便是……” * 东宫之内,烛火映照着二人,谢晏辞话语落地片刻后,姬玉轩才有了动静。 他一手捏着重新裹好的亵衣,一边想着往后的赤叶藤,该如何同谢晏辞索要。 这人总不会一直给他的,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儿,他不会奢望。 但他实在是想不通,谢晏辞为什么不碰他? 不碰他为何那天晚上偷偷解开他的衣衫?不碰他为何还要费尽心力的将他带回来? 姬玉轩想了想,开口问他:“太子殿下可是嫌弃了?” 若是如此便说的过去了,原先的他虽然也是病弱,但总归没现在这么瘦,倒了谢晏辞的胃口也实属正常。 谢晏辞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心窝里细细密密的疼,双手都在微不可见的发抖。 “我怎会嫌弃你呢?” 他看着姬玉轩,心口酸楚的厉害。 这人说话的口吻是那么的平和,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淡然无波,没有一点的恨意,不见丝毫的杀心。 不该的,不该这样的…… 是他欺辱他,让他不得不拼死遁逃,他该恨他,而不是觉得自己不好,是他嫌弃了他。 “本是我对不住你,得到了却不加珍惜,才让你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你别说这样自轻的话,你恨我,你恨我好不好?” 谢晏辞抓着他,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悔恨愧疚,红着眼眶,像极了牢笼里困顿的囚兽。 “都是因为我你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宁愿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好过说出这般话来。” “你是临昭的九王爷,你是那般的好,没人会嫌弃你,你别这么想,一切都怪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算我求你……” 姬玉轩靠在凭几上,不懂为何他的一句话让谢晏辞成了这般模样,竟颠三倒四的说起了糊涂话,还求他去恨他。 他当然恨他,可眼下鱼苗苗的性命还在他手中,他自是要委曲求全,先将赤叶藤都套出来了再说。 “太子殿下……” 姬玉轩往后缩着自己的手,谢晏辞力道太大了,将他抓疼了。 “你松开我,你别这样。” 谢晏辞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作何都不愿撒手,只在心里悔恨自己,怎么能这般混账,把姬玉轩给伤成了这般模样? 姬玉轩这么尊贵一个人,现在竟能说出这种话来,他简直是,简直是…… 太不是人了! 他都做了什么啊?! “阿轩,是我对不住你,阿轩……” 谢晏辞俯下身,额头抵在姬玉轩的手上,哭的不能自已。 姬玉轩:“……” 他看着跟前这八尺男儿,哭的稀里哗啦的不成样子,眼底没有一点的怜悯,只觉得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直接放弃挣扎。 谢晏辞的手劲儿太大了,他挣脱不了,索性由他去了。 现在他倒是想看看,这人究竟能哭到几何,还能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 …… 姬玉轩垂眸看着他,这人哭了片刻,哭够了才抬起头来。 姬玉轩刚想说上些什么,便见着谢晏辞又转过头去,兀自将面颊擦干净了才又转过来。 “殿……” 还没等他说完,谢晏辞又扫到了他手上的泪痕,不知从何处找了个帕子来,又给他擦了擦。 姬玉轩:“……” —— 谢:阿轩…… 姬:滚。 第140章 姬玉轩: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诶,听说了吗?城郊新开了个金丹堂,说是里面坐镇了个神医,医术灵通的很,能活死人,肉白骨!” “真的假的?什么神医,能比药王谷九王爷的医术还高明吗?” “真的,我亲眼所见。还记得前几天卖身救父的那个女娃娃吗?她爹尸体都凉透了,结果命好,被那金丹堂的神医给撞见了,应是把她老爹给救活了,昨天都能下地掰苞谷了。” “啧,这种事情,做戏的多了去了!依我看,那父女俩跟那神医八成是一伙的,瞧个乐子得了。若那神医当真医术了得,敢不敢跟药王谷对阵,与那九王爷比上一比?” “你还真别说,金丹堂那神医还真就跟药王谷叫板了,就因为你们不信他,现在告示都挂出来了……” …… 西楚城郊出了个金丹堂,内里神医声称能医治百病,甚至狂妄的给药王谷下战书,一时间,可算是把名声给打出去了。 东宫之内。 姬玉轩坐在贵妃榻上,细细研读着手里的书籍,那贵妃榻的尾部还放了个矮凳,这东宫的太子殿下就坐在那里,心无旁骛的剥着荔枝。 门外进来两个小厮,方一踏进来便对着谢晏辞禀道:“太子殿下,事情办完了,现在全京城都知晓金丹堂的名号了。” 谢晏辞把壳扔了去,又将核掏出来,将最后剩下的荔枝肉放入盘中,同之前剥好的放在一起,摆好。 而后又拿出另一颗来,继续处理。 听了小厮的话,他手上不停,只淡淡的嗯了声,问道:“成王府的人知道了吗?” 小厮回道:“知道了,小的专门在那成王府门口说的,刚刚成王殿下身边的富贵,已经去往金丹堂了。” 谢晏辞闻言点了点头:“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两个小厮连声应是,满面笑容的退下了。 待人走后,谢晏辞荔枝也剥的差不多了,净了净手,把盘子端到了姬玉轩跟前。 “阿轩尝尝,外藩进贡的荔枝,现在正是好吃。” 谢晏辞捧着盘子,想着姬玉轩若是喜欢,他便再跟康宁帝多要上些。 他问过太医院了,荔枝养血健脾,止呃逆,近些时日姬玉轩吃饭不好,刚好能用的上。 姬玉轩放下医书,抬眸看了眼,将其接过放在了桌案上。 他没吃,反而另起话头,对着谢晏辞问道:“那金丹堂的大夫,你安排的谁去坐镇?” 谢晏辞道:“万雪姝。” 姬玉轩眉头微蹙,眼带不解的看向他。 “怎么了?”谢晏辞问道,“可是觉得不妥?眼下应你的要求,只是将金丹堂的名声打出去了,内里的神医还未有人窥探到真容,你若是想换,我这便重新安排。” 姬玉轩摇了摇头,回绝了:“没什么,按你的来就好。” 说罢便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谢晏辞秉着一口气,看着这人,眼里满是寂寥。 方才姬玉轩明明是有意见的,可他问了却又不肯说,明显的是不想过多的同他说话。 还有那荔枝…… 谢晏辞抿了抿唇,再度张口:“荔枝——” “还是不吃了。” 谢晏辞肩膀垮了下来。 “…好。” 尽管心里落寞,可他还是轻声应了他,而后在心里默默将那没说完的话补上。 ——荔枝可甜了,你尝一尝,刚才我就剥了个壳,手上都沾满了汁水。 谢晏辞话音落地后,这大殿之中,许久都没了声响,直到姬玉轩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自己语气好像没装对,才看着榻尾之人,又补了句:“待会儿便用膳了,我是想用过膳后再吃。” 久来的理由太过牵强,就连姬玉轩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谢晏辞却是轻笑起来,赶紧对着外面传膳。 “是我大意了,没意识到时辰,阿轩可是饿坏了?待会儿得多吃些。” 姬玉轩看着进进出出送饭的宫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四年不见,这谢晏辞怕不是成了个傻的,太子皇帝何时用膳,那都是有着规定的,即便是主子忘了,厨房也不会忘。 他就是不想吃那荔枝,随便找了理由来搪塞罢了,这人怎的还当了真? “阿轩。” 正想着,谢晏辞就来了他跟前,将书本抽走了去,而后将他打横抱起,挪到了饭桌旁。 姬玉轩闭了闭眼,握着手里被塞进来的筷子,根本不知道吃些什么。 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倒不如去吃那荔枝。 一旁的谢晏辞却是兴致勃勃的帮他布菜,做着本该是下人来做的活。 “这几日忙着朝政,没再怎么进厨房,等明日了,你想吃什么,我亲手给你做。” 姬玉轩:“……”不必。 “厨房里的厨子没变,还是你原来常吃的那个,今儿他也是按照你原先的喜好来做的,快尝尝。” 姬玉轩看了眼面前的菜肴,每一道都别具特色,每一道也都万般熟悉。 拔丝莲藕,清蒸鲈鱼,金玉满堂,五福临门…… 这些是他原先常吃的,但却不是他爱吃的。 他是经常吃,是因为这些都是容和的最爱,谢晏辞逼着他吃下的。 而他喜欢的鸡丁茄子,依旧孤零零的躺在角落里,若不细看,甚至都注意不到。 姬玉轩握紧了筷子,眸光泛冷的睨了眼谢晏辞。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昨天还让他不要自轻自贱,不要折辱自己,今日便让他仿着容和,吃他爱吃的,做他爱做的。 姬玉轩忍了又忍,终是舒了口气,面色淡定的朝着鲈鱼举起了筷儿。 谢晏辞之前说了那么多,将他掳来不还是那一个目的吗? 让他继续做容和的替身,然后再假模假样的爱他。 他就说,这人不可能无所图,既是如此,他便遂了他的愿,待鱼苗苗病好了,一切都好说。 姬玉轩笑了笑,可就在筷子刚要碰上那鱼肉时,谢晏辞一个眼疾手快,将那鲈鱼连盘子带汤的全抽走了。 姬玉轩看他,唇角挂着笑:“怎么了?” 谢晏辞面色冷硬,后牙槽都咬紧了去。 “厨房上错菜了,我的错。” 第141章 争风吃醋谢晏辞 谢晏辞将这满桌的菜全扯了去,而后命厨房再做一份。 厨房的宫人站在殿外,支支吾吾的不肯走,待谢晏辞问了才道:“回殿下,奴才是想问问,咱们府君喜欢吃些什么?厨房好看着做。” 府君——现下整个东宫内外,都对着新来的那位喊府君。 这是谢晏辞将人带回来的那天便说了的,这东宫的另一位主子回来了。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是惊骇不已,整个西楚谁人不知,东宫的太子府君早早的便去了,出殡的时候还闹出了不小的事端,让人非议了好久。 可有在平溪宫服侍的下人说了,见到了这位新主子的容颜,当真是和府君无甚区别,怕是如谣言所说那般,没入土就是没死,他们的府君一直活着。 无论如何,对他们这些宫人来说,服侍谁不是服侍?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自打府君回来,太子殿下就跟金疙瘩似的看护着,阖宫的下人都想去跟前混个面熟,他们厨房干活的,也是如此。 只是这马屁没拍到正道上,想着原先府君常吃的那些,现在应该也喜欢吃,怎知竟惹得太子生这么大的气,方才他被唤来的时候,太子殿下那神情,恨不得要把那鲈鱼叩他头上。 宫人弓着腰,问出的话半天没得到回应,便又硬着头皮,对谢晏辞唤了句:“殿下?” 谢晏辞眼皮一撩,睨了他一眼。 宫人见状立马垂下头去,暗自的揣摩着。 太子殿下不是视府君如命根吗?不会连他喜欢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吧? 谢晏辞看了眼正堂桌前坐着的那人,神思飘忽,不禁回想起他初带姬玉轩入府之时。 那时的姬玉轩,醒来便没了记忆,像极了一张白纸,全身心的依赖他,信任他。 他说他叫云烨,他说他们二人是爱侣,这人都深信不疑,唯有到了饭桌上,他说他喜欢吃鱼的时候,他反驳了他。 ——口味是挺不错,但我不喜欢吃。 那是第一次,姬玉轩没有顺着他来。 即便是后来他依旧仿着容和的口味养他,他都只是象征性的加两筷,便不会再碰了。 姬玉轩喜欢吃什么? 谢晏辞想了想,从最初的他们开始回忆,去想姬玉轩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 直到面前的宫人再度开口唤他,他才抿着唇角,说道:“他喜欢吃茄子,喜欢吃鸡,最喜欢的是六街八宝斋里的桂花糕,每次都能吃上好些块儿。” 谢晏辞说的不多,但也够厨房发挥的了,宫人领了信儿赶紧告退,忙着回去重新准备膳食。 可谢晏辞却还站在原地,看着那瘦削的身影,喉头发苦。 这不想不知道,原来他和这人在一起这么久,连他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能道出个一二来。 * 金丹堂。 檀木描金的牌匾之下,竖立着个与人同高的告示,其上明晃晃的写着“战书”二字。 四周围了一圈的布衣百姓,还有不少官贵族家的下人混迹在其中,对着那告示上的内容,兴致勃勃的讨论着。 “这什么?” “今有人迎我堂之烦,不信我堂神医,以药王谷贬之,故特做此书,邀九王爷及我金丹堂角力,斗医工如故……” “念的什么啊?说直白些,听不懂!” “害,就是因为有人造谣他金丹堂,还用药王谷贬低他,他们家看不惯了,找九王爷下战书呢。” “不止不止,下面还有一句,说是在药王谷接战书之前,他金丹堂的诊金全免!” “全免?那我倒希望这九王爷永远别接这战书。” “我和你不同,我倒是想看看那九王爷的风采,听说是药王的亲传弟子,还是临昭皇帝的嫡亲弟弟……” …… 堂内,一道屏风之隔,万雪姝坐没坐相的歪倒在那椅子上,媚眼如丝的看着姬玉轩。 “怎么样?奴家办事,王爷可还满意?” 说着,那染着豆蔻的红指便缠上了姬玉轩的发丝,她像是没骨头般,顺着姬玉轩的肩膀,越靠越近。 姬玉轩轻笑,眸色淡然,安坐在那里也不躲。 “万姑娘是太子殿下的暗卫,你办事,本王自然放心。” 此话落地,万雪姝瞬间不高兴了,松开指尖的发丝,噘着嘴,往那案几上一坐。 “王爷有所不知,奴家虽是太子殿下的人,可常年混迹在外,没几番本事的,这金丹堂的事可棘手的很,但我一听是王爷的意思,二话不说就接了,还不是想跟您道个歉?” 万雪姝捧着脸,姣好的面容上露着女儿家的憨态,直让人想搂进怀里宠。 可还没等她情绪完全酝酿起来,后领子便被一张大手抓了去,毫不留情的将她拎到了一边。 “哎呀!” “闭嘴!” 谢晏辞将她挪走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还不忘咬牙切齿的回瞪一番。 “离阿轩远点,他不喜欢胭脂水粉。” 万雪姝干脆利落的白了他一眼。 呵,不喜欢胭脂水粉,现在知道不喜欢了?当初把红玉带进东宫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现在是万分的嫌弃这个主子,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她还看谢晏辞可怜,跟他说怎么讨得姬玉轩的欢心,可到了这西楚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之前的那些,全是他活该。 活该九王爷不要他! “王爷~” 万雪姝手拿帕子,拉着那长音,梨花带雨的朝着姬玉轩跑去。 “你看他!就是嫉妒奴家得了王爷青睐,竟这般粗鲁的对待奴家,王爷你看啊~” 嗲里嗲气的嘤嘤怪,差点没把谢晏辞给送走。 “王——” “滚!” 谢晏辞厉声打断,而后指着堂内的木门道:“趁早滚。” 别逼我动手。 万雪姝知晓轻重,怕她再说下去,真就把谢晏辞给惹毛了,便撇了撇嘴,朝着里间走去。 可还没等她迈过那门槛,便见着方才还对她大吼大叫的狗男人,转眼换了个脸色,对着九王爷万分殷勤道:“阿轩别跟她计较,等会儿咱们早些回去,我给你捏腿。” 万雪姝一个踉跄,难以置信的看着那笑的跟个土狗似的的谢晏辞。 啥? —— 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万:……你开心就好。 第142章 你怎么会爱我呢…… 金丹堂之事,是谢晏辞亲手操办的,为的就是让姬玉轩能借着神医之名,将那段因缘了却了去。 他虽不愿给谢承泽活路,但姬玉轩既然提出来了,他便不会拒绝。 只是这个弟弟在他眼里,并没有那么的要紧,再晾个三五天也不是不行。 要紧的是姬玉轩的身子,等晚些露水便重了,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东宫。 日头刚落谢晏辞便带着人回来了,下了马车就抱着人往平溪宫走,待将一切安顿好,他又传了下人来沐浴更衣。 姬玉轩坐在内室的床榻上,看着外间进进出出的宫人,眉头微蹙。 待那些宫人走干净,他看谢晏辞又将大门给关上了,而后迈着步子,朝他这里走来。 “阿轩,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沐浴。”谢晏辞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去。 姬玉轩眸光微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冷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天光还亮着呢,就想做那档子事儿,白日宣淫吗? 谢晏辞见此,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无奈的揉了揉晴明穴,解释道:“方才在金丹堂说好的,回来了给你捏腿,太医说在这之前可先泡一泡药浴,会大有裨益。” 姬玉轩看向他,见他神情不似作假,才将信将疑的松了手。 …… 浴室之内云雾缭绕,透风的窗口一个没开,除此之外,还在四周围了层轻盈的薄纱,唯恐寒气从外渗入进来。 热水没过胸口,遮住了满目疮痍的疤痕,但却遮不住锁骨上的海棠花苞。 姬玉轩坐在浴桶内,看着谢晏辞为他忙活,心里掀不起一点的波澜。 做的再好,也不是给他的,何须生出些莫名的感动来,让人笑话。 蝉鸣的天儿正热,即便是夜间也凉爽不到哪儿去,但是姬玉轩畏寒,一点儿风都见不得,这热气盈满的浴室对他来说正正好,但对谢晏辞来说,却如同蒸笼一般,遭罪的紧。 这屋子里没留宫人,添水加料,都是谢晏辞亲力亲为,他只着了件里衣,但在这屋内,还是热出了满头的汗水。 姬玉轩看着他,很是不解,可这胸前的伤口又猛的钝痛,只让他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 谢晏辞听到动静,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过来拍着他的背脊,给他顺气。 “可是水太热,闷的了?” 姬玉轩一边摇头,一边推开他,兀自缓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他唇角扬着,可眼底是压抑不住的苦涩:“我只是不解,殿下何必这般用心,我到底不是容和,你爱的也不是我,这些事宜,你大可交给宫人,何必苦着自己?” 反正在我身上做的再多,容和也看不到,我也不会领情。 姬玉轩说罢便低下头去,看着那药汤漾起的波纹,不一会儿,眼睫全濡湿了。 他抿直了嘴唇,说到底,谢晏辞对容和的那番情谊,无论是当初的云烨,还是现在的姬玉轩,都是有几分艳羡的。 谢晏辞听他说这话,呆愣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轩……” 他唤道,心里被眼前的姬玉轩刺痛的不轻。 他看着那瘦削的身形,脖颈上高挑着的颈骨,心疼的厉害。 他走上前去,从背后将人环在怀里,用了些力气抱着他,恨不得将人融进骨血。 “阿轩。”谢晏辞埋首在他颈间,低声唤道。 姬玉轩身子一瞬间僵直,一时忘了将他推开。 两人前胸贴着后背,中间只隔了一层的布料,可却无一人心思旖旎。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第一次谢晏辞亲近他,抱着他,他没有躲开。 谢晏辞眼眶都红了去,感受着怀里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儿,当真是恨极了四年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如果他能回到四年前,定然会给当时的自己一拳,让他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意,要么就好好地善待云烨,要么就别碰他,别去招惹他。 “殿下该松手了。”回过神的姬玉轩去推胸前的臂膀,他不想待在这人怀里,一点都不想。 谢晏辞却抓着他的手,将他梏紧了去,怕他逃跑一般的忙不迭的告诉他:“我爱你!阿轩,我爱的是你!” “我做这些不是因为容和,也不是故作深情,我是真的爱你……” 此言一出,姬玉轩挣脱的气力尽数消散了去,双手猛地垂下,落到了水里。 渐起的水花打在了他的鼻梁上,他忽的战栗起来,耳边轰鸣一般,什么都听不到了。 “什么?”他问道。 谢晏辞松开了他,站在浴桶边,捧着他的面颊与他对视。 “阿轩,我爱你。” 谢晏辞说的郑重其事,此一句剖白再没有原先的欺骗,纯粹的一颗心意,不掺加任何的杂质,只是爱他,喜欢他,不为权势身份,不为容貌身姿,他就是爱这个人,无论是胖是瘦,是街边乞丐窝里的罪犯,还是临昭国的九王爷。 姬玉轩什么都听不到,只愈发的颤抖着,就连上下的牙齿都磕碰起来。 “你说……你爱我……”姬玉轩轻喃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便掉了下来。 “你怎么会爱我呢?谢晏辞怎么会爱我呢……” 姬玉轩睁着眼睛,眸子里失焦,像是两个空洞般。 他一直小声重复着:“你怎么会爱我呢,你怎么会爱我呢……” 谢晏辞见他如此,心里翻涌着的情感瞬间跌落,心脏像是停跳了一般,难以置信的看着姬玉轩。 不对,阿轩的情状不对。 谢晏辞手指摸着他的面颊,心里慌的厉害。 “阿轩。” 他蹙着眉喊,可得不到回应,只看着姬玉轩嘴唇嗫嚅,眼泪一直往下掉。 谢晏辞彻底慌了神,找了衾被裹着,赶紧将人抱出了浴室。 “传太医!” 姬玉轩枕在他肩膀上,发丝滴着水,看着他脖颈湿透的衣衫,好一会儿不做反应。 在太医赶来之前,他有一瞬间的清明,茫茫然的趴在谢晏辞怀里,问了句:“你爱一个人,怎么会让他跪冰天雪地呢……” 第143章 我不要你爱我 夜半。 谢晏辞猛地惊醒,被那梦中的情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又梦到姬玉轩一身喜服的对着他笑,而后拉着他去拜堂,可推开了那宫门之后,入目的却是一地赤红,姬玉轩穿着织金锦,了无生息的躺在其中。 这种梦他做了四年,直到再次见到姬玉轩了才了结,可今日不知怎的,竟让他又经历了遍。 谢晏辞心惊的喘着粗气,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便是朝着身边摸去,可探了半天,都没能摸到枕边人所在。 “阿轩!” 谢晏辞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烛光寻着姬玉轩的身影。 好在姬玉轩没去到别处,只是在那榻边缩着,摆弄着案几上的灯芯。 谢晏辞松了口气,执来薄被给他披上。 “在这儿做什么?” 谢晏辞口吻柔和,给他披上被子的同时,也从背后抱紧了他。 明灭的烛火映照着二人的脸颊,谢晏辞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慌的厉害,他垂眸去看姬玉轩的面容,只觉得隔着一层纱雾,好不切实。 姬玉轩神色凝滞的看着那盏蜡,好久之后,才开口说话。 他没去回应谢晏辞,反而开口道:“四年前我重伤未愈,昏倒在陋巷,那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为死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只要活着,一切就都会有转机。” “所以我当时就想着,只要有人来,只要他能救我,我一定要抓住机会,逃出生天。” 姬玉轩口吻轻缓,像是在叙述他人的事迹,无悲无喜。 可旧事重提,谢晏辞却做不到这般坦然,他搂紧了姬玉轩,总有种感觉他要抓不住他了。 姬玉轩勾唇轻笑,继续道:“我想的不错,你来了,把我带了出去,然后锦衣玉食的供着我。” “那时我什么都不记得,睁开眼只看到了你,你说我叫云烨,说我们二人青梅竹马,相爱多年。我记得当时我是笑着对你说的话,说我忘记了一切,并不记得你,还问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姬玉轩眸中明明映着那簇火苗,可就是让人觉得其中没了亮光。 他说着,眼尾兀自红了起来,煞是可怜。 “其实我当时慌极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谁都不认识,偏偏你又拿出了证据,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庆幸自己并不是个浮萍,庆幸这世间有我的爱人。” “我把你当做我的依靠,我的全部,你也如我所想那般,待我好极了。” “我一直都知道,有很多人艳羡我,嫉妒我,骂我是个不要脸的男姬,只会爬床,可我一点都不怕,因我知道他们说的不对,我知道你真的喜欢我。” 听到此,谢晏辞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狠狠的掐住了,浑身的血液都静止了。 “阿轩,别说了……咱不想了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把那些都忘了,好不好……” 谢晏辞心里清楚,姬玉轩再说下去,接下来的种种,都会是对他最为无情的批判,都是姬玉轩所遭受的最为血淋淋的过往。 “谢晏辞……” 姬玉轩轻咳一声,不愿遂了谢晏辞的意,就这么放过他。 “你知道吗?我知晓容和的那天,对比着你画过的所有画像,枯坐了整整一天。” “我一直在想,这人是谁啊,行墨回来了,定然会同我解释清楚的。” “还有葭月节那日,你将我圈在宫中,我无事可做,整来了好些药材酿酒,就等着你回来了骂我。可你回来了,却是带了个曼妙的女子,亲她,抱她,给她赐位丰仪……” “呵……” 姬玉轩仰头去看床帏上的花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 “其实你发现那瓶药的之前,我偷偷剪了咱们两个的发丝,学着寻常夫妻的新婚夜那般,系在一起,放进荷包里,盼求着白发齐眉……” 谢晏辞听此,一个怔愣,忍不住问道:“什么荷包?我不知道,阿轩,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盼求过与我白头偕老,我以为,我以为……” 我以为你恨我拿你做替身,对我心存芥蒂,不愿再待在这东宫之中。 姬玉轩只是笑了笑,对他的话语不做理会。 “我给过你机会,可在你拎着我的耳朵,亲手将我扔进那破落的屋子里的时候,我就不再奢望了,因为我知道,你从头到尾只爱那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我做的再多,终将都是徒劳。” “不是的,阿轩,不是的……”谢晏辞摇头否认他,喉间哽咽,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听我解释,不是的,我做那些都非我本意,是我混账,是我不相信你,可我真的是爱你的,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一定,我一定好好对你,你别对我失望,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晏辞抱着怀里的人痛哭,竭力的哽咽,像是头走投无路的困兽,恨不得跪在姬玉轩跟前,求他再打开一扇门,再让他去碰一碰那颗被他伤透的心。 姬玉轩眼神却忽然哀伤起来,他看着谢晏辞,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往下掉:“你怎么会爱我呢?你明知我怕疼,却还是摁着我给我刺青,你明知我怕冷,却还是让我跪在了漫天的雪地里,你明知我有心疾,却还是把我扔进偏院,自生自灭。” “那院子里真冷啊,我每天都蜷缩在角落里,可那寒风还是不肯放过我,使劲儿的往我骨头缝里钻。” “你也不给我水喝,不给我饭吃,像是对待牲口一般的对待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因为你不喜欢我,能养我那么久,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可你现在却告诉我你爱我?你一直都爱我!” “你怎么能爱我呢?你怎么会爱着我,还对我如此残忍呢?” 姬玉轩指尖颤抖,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死命的捶着自己的胸口。 他好疼啊,他的胸口好疼啊。 他宁愿谢晏辞毫无情谊的杀了他,也不要如此万剑攒心的爱他。 第144章 癔症 这一夜姬玉轩睡得不踏实,中间迷迷糊糊的醒了数次,谢晏辞守着他,一刻也不敢懈怠。 远处的鸡鸣声起,姬玉轩又猛地惊醒,手上攥着谢晏辞的衣袖,迷迷瞪瞪的唤了句:“行墨……” 久违的一声让谢晏辞觉得好不真实,他一夜未曾合眼,只道是自己幻听了。 直到姬玉轩又说:“行墨,我好疼啊。” 此一句嗔怪不像是九王爷,倒像是那个失忆了的云烨,刚被带回东宫,还满心满眼的爱着西楚太子。 谢晏辞连忙抓住他的手,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放入掌中,应道:“我在,阿轩哪里疼?” 姬玉轩委屈的瘪嘴,他往谢晏辞身上靠,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 “哪儿哪儿都疼,膝盖最疼。” 谢晏辞赶紧帮他去揉,但是不顶用,无论怎么做,姬玉轩眼角的泪花都止不住。 “我快疼死了,都怪你,都怪你……” 姬玉轩抬手抹泪,像是个小孩子一般,不懂事儿的找大人讨糖吃。 谢晏辞心疼的紧,又是哄劝又是赔罪:“我的错,我的错,是行墨不好,让阿轩吃了这么多的苦。” 姬玉轩哭了一阵儿,忽的又安静下来,抓着衣袖的那只手也松开了,谢晏辞抬眼去看,只见他眼帘微阖,呼吸清浅的又睡着了。 谢晏辞一颗心就这么提着,丝毫不敢松懈,他将人揽在怀里,动作轻柔的掖了掖被子,而后顺着那瘦削的背脊,一下接着一下的安抚着。 …… 天光大亮,谢晏辞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就又被姬玉轩给叫醒了。 “行墨。” 姬玉轩看他睁眼,立马说道:“我不会走了,行墨,我的腿为什么动不了了?” 谢晏辞喉间一梗,对上姬玉轩纯澈的目光,不知作何应答。 “阿轩,你……不知道吗?” 谢晏辞问道。 他只知姬玉轩双腿没了知觉,但从未问过缘由,可姬玉轩自己应当是清楚的啊,眼下为什么还要问他呢? 姬玉轩与他对视着,眼眸像是两颗琉璃珠子,澄净透亮。 谢晏辞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忽然就噤了声,意识到了不对之处。 自打昨晚开始,姬玉轩就喊他行墨了,在这之前明明都是喊他太子殿下的,怎会忽然这般亲近了? 谢晏辞心里揣摩着,心头有那么个想法,亟待他去印证。 “阿轩。”谢晏辞唤道。 “嗯?”姬玉轩冲着他笑。 “你喜欢我吗?” “喜欢!”姬玉轩斩钉截铁,“最喜欢行墨了。” 只这一瞬间,谢晏辞如坠冰窖! 他面色灰败的看着眼前人,手脚都凉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昨晚他说他爱姬玉轩的时候,这人满目悲戚,只缩在一角,不让他碰,不让他靠近,可今早一醒来他便说他喜欢他,这怎么可能呢? 云烨爱过谢晏辞,但姬玉轩绝对不会喜欢谢晏辞。 谢晏辞战战巍巍的伸出一只手,去抚姬玉轩的面颊,见他一点也不躲,便又脱力的垂了下来。 阿轩…… 他好像,低估了自己对姬玉轩的伤害。 早膳过后,姬玉轩坐在榻上,腿上盖着薄被,手里拿着桂花糕,一口一口的吃着。 他目光追随着谢晏辞,看他忙碌的翻找宫里的各个角落,笑眯眯的不说话。 直到谢晏辞将阖宫上下都找遍了去,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禁蹲在姬玉轩跟前,询问他:“阿轩你告诉我,那个荷包你放哪儿了?” 姬玉轩吃的满嘴碎屑,不解的看着他:“什么荷包啊?” 谢晏辞倒吸一口冷气。 他双手扶着姬玉轩的肩膀,稍缓片刻才道:“就是你做的那个,里面有我们的结发,你让我找到它好不好?” 姬玉轩思索片刻,看到谢晏辞眼下的黛青,不禁放下桂花糕,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 “行墨,你是不是很累啊?” 谢晏辞脑子里想着那个荷包,心急如焚,无暇顾及自己到底累不累。 他一把握住姬玉轩的手,说道:“我不累,阿轩,你告诉我荷包在哪儿,你让我见见它。” 姬玉轩不满的撇了撇嘴,把自己的手撤了回来,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荷包……” 谢晏辞揉了揉太阳穴,无法,只得再让宫人继续去找。 他将姬玉轩安置好,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后,转身便要去书房。 可还没等他踏出房门,身后的人儿便吃桂花糕嘟囔了句:“这个好吃,给熙熙留一点……” * 夜间,姬玉轩坐在榻上,任由谢晏辞给他捏腿,兴许是太过惬意,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谢晏辞还没结束,见他醒了便笑着道:“再睡一会儿?” 姬玉轩眸中泛寒,张口便道:“滚开!” 谢晏辞手上一顿,只听语气便认出了这才是真正的姬玉轩。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对,他知道,这才是姬玉轩待他的态度,白天的那个,不过是他神思混沌时才有的。 他看出了姬玉轩的不对,但太医觉察不出个一二来,还对他说:“比臣等医术高明之人,就近在眼前,殿下何不等九王爷醒来了,亲自问一问他呢?” 谢晏辞笑的苦涩,只得摆摆手,遣退了他们。 如果他能问,如果姬玉轩会说,他又何至于把他们召来呢? “阿轩。”谢晏辞收回神思,手上不停,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不想看到我,但太医说你这腿能好,就是每晚都得这么捏一捏,等会儿我做完了就走,绝不惹你心烦。” 姬玉轩没说话,只是睨了他一眼。 就这么一眼,吓得谢晏辞止了动作,踌躇着要不要将手收回来。 好在姬玉轩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闭上眼睛,假寐去了。 谢晏辞这才松了口气,依照着在太医那儿学来的手法,一点一点的施行。 等一切都做完了,他又在旁边坐了片刻,见姬玉轩像是睡熟了,才从榻上抽了另一条被子来,准备在一边打地铺。 他知道姬玉轩想离他远远的,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昨夜里这人几番癔症,他实在是不敢离开。 第145章 谢晏辞你真蠢!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姬玉轩坐在凉亭之内,对着院中景色出神,连谢晏辞何时站在他身后了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谢晏辞端了盘桂花糕来,放到那石桌上。 姬玉轩神思回笼,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做应答。 他在想他的孩子,那个小家伙一早便吃了很多的苦,现下那赤叶藤也不知能否救他性命。 赤叶藤只存在于西楚皇室中,并且是被康宁帝命令禁止过的,无论是谁,都不得栽种,他虽不知缘由,但也能知晓此物有多难得。 于此事上,他向谢晏辞讨要了两次,谢晏辞便两次将此物送到了临昭,若真能救熙熙性命,他会对这人少些怨恨的。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他,熙熙差点没能降生于世,此番,就算他将功抵过吧。 “谢晏辞。”姬玉轩开了口。 “嗯?” 太子殿下忙凑上前:“怎么了阿轩?” 姬玉轩眼睫轻颤,赤叶藤他有了,但还有一事没能了结。 沈从玉和谢承泽。 这对母子,必须得丧命于他手。 但这二人,一个是西楚的成王殿下,一个是康宁帝的皇贵妃,若要动手,即容易,也不容易,但他得利用好了谢晏辞,才能将事情办成。 “我这身子骨是愈发的不行了,成王殿下一事,还是早做了结的好,待明日我再去金丹堂一趟,亲自见一见那成王殿下。” 姬玉轩说着咳嗽起来,眼尾还没怎么样就开始泛红,直让谢晏辞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给坐着这人顺气,一句接着一句的哄,让他切勿想这么多,一切都会好的。 “阿轩,其实谢承泽之所以求药,原因皆是在我。” 姬玉轩咳得让人心疼,谢晏辞实在是不想他来回奔波,便蹲在他面前,准备将前因后果全交代了。 姬玉轩眸色一深,很快便掩饰了去,面色从容的问他:“从何说起?” 谢承泽求药心切,他当是染了什么恶疾,准备送上些猛药直接把人送走了去,不曾想这其中竟有谢晏辞的手脚,这么说来,谢晏辞对他也是动了杀心的? 不过为什么? 谢晏辞斟酌着语言,说道:“此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你我都到这份上了,我没必要再骗你。” 他握上姬玉轩的手,颇为认真道:“岑翊州毕竟是季渊的质子,他并非是什么好人。” 姬玉轩眉眼稍敛,看着谢晏辞,并未反驳他的话。 谢晏辞松了口气,看样子,岑翊州如何,姬玉轩心里是有杆秤在的。 他接着道:“当初你从临昭国的驿馆回来,我便无比的生气,我不信任你,疑你移情别恋,爱慕上了自己的哥哥,这其中最根本的错自然在我,但岑翊州在其中做的手脚,亦不可置之不理。” “他是想将你带回去,但手法太过阴狠,稍有不慎便是将你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原先我们二人打过交道,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五国宴时,他在临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上了谢承泽,以西楚储君之位相许,邀他共谋。” “而后在宴会上透露出你哥哥的身份,说他并非是一般的侍卫,而是你们临昭的九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待宴会结束,你便去了临昭国的驿馆,一夜未归,你可知这一夜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姬玉轩眸色深邃,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晏辞一颗心提着,说句实在话,他并不想回忆那段过往,他实在是太过混账,伤的姬玉轩太狠。 他握紧了姬玉轩的双手,感知着他的温凉,与他对视着。 “那一夜的街头小巷,多出了好多的话本子,上面的画栩栩如生,讲的正是你和你的哥哥。” “那本画从宴会上你们相见,画到了你们同榻而眠,个中细节万分清楚,当时我看到的第一眼便疯了,我忍受不了你离开我,更忍受不了你会躺在他人身侧……” “可在月川回来之后,他又告诉我,他亲眼看到了你与你的哥哥一同上榻,我脑中的那根弦彻底断了,我便以为……” 谢晏辞垂下头去,最后这句说的喑哑:“……所以在你回来后,我才会那样的对你。” 记忆被陡然翻新,姬玉轩无意识的一颤,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把手抽了回来,攥着衣袖,一句话都不想说。 谢晏辞见他如此,忙道:“那夜话本出现的时候,我便命人都搜了回来,现在还在书房里摆着,不信你可以去看。” “还有……我知晓事情的归因都在我身,说这些并非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想说岑翊州这人,对临昭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归顺。” 这人是季渊国的废太子,是曾被临昭的国师卜算出来的天降紫徽星,怎会只安心做一国皇后? 他的野心有多大,眼下不正能看出来吗?若非姬子瑜现下身陷囹圄,当时他又怎能顺利的将姬玉轩带回? “阿轩。” 谢晏辞离他又近了些,双眸像是古潭一般,深邃又温柔。 “我对谢承泽下手,不是因他贪慕储君之位,而是他离间你我,将你当做扳倒我的棋子。但当时若是知晓你要不远千里的来救他,我定不会动他。” 姬玉轩靠在轮椅上,别过头去,不去看谢晏辞的眼神。 他哪里是来救他的?他是专门来索命的。 照这么说,若非谢晏辞动手,谢承泽就不会来药王谷求药,而皇贵妃也不会将昙篾下到熙熙身上。 当时的谢晏辞既然动手了,何不直接做了了断,免得夜长梦多呢? 姬玉轩深吸一口气,脖颈上的筋骨都凸显了出来。 他真是……无话可说。 方才才因着赤叶藤将这人看顺眼了些,眼下他又想将人踹走了。 “谢晏辞。”姬玉轩忍了又忍,才将那口气喘了出来。 谢晏辞安抚他,听他喊自己,乖乖应道:“我在。” “你真蠢!” 太子殿下:“……” 啊? —— 哥哥和州州后续会略有提到,但不会细写,应该会在下本书里详细描述。 第146章 金丹堂神医 金丹堂。 隔着一道帘幕,姬玉轩坐在药案之后,身形被隐匿了个结实,直让人瞧不出这里还有人在。 帘幕之前还有道屏风,两者之间坐了位御医,若是寻常百姓前来看病,便会出手诊断上一二,不收诊金,只收药钱。 姬玉轩撑着头,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谢承泽咬钩。 可坐到了黄昏时刻,金丹堂都要闭门谢客了,也不见成王府的人来。 万雪姝站在姬玉轩身边,忍不住啧了声:“这成王府的人怎么回事儿,昨儿个说好的今天他们殿下亲自前来,这还要不要治病了?” 姬玉轩倒是不急,勾唇道:“再等等。” 总会来的,指望药王谷没戏了,可不得另想出路吗?这雪中送炭的金丹堂,他没理由不来。 万雪姝掐着时辰,对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立马出去道了句:“诸位,今日金丹堂坐诊结束,没能排上队的明日再来,咱们要关门了。” 话音刚落,排队的百姓里不少人开始说道:“又关门了?咱们金丹堂的神医,到底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到啊?” “对啊,每日都来排队,为的就是见上那神医一面,今儿个怎么又不在啊?” “听说那神医是位曼妙的女子,每次见到的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不会是传言有假吧?” “这神医什么的不会是金丹堂的噱头吧?” …… 任他们如何议论,小厮同往日一样的请他们出去,奈何其中几人并不买账,推搡之间直接把小厮撂倒在地。 眼看着这些人就要往里冲,万雪姝带着面纱,适时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而后娇滴滴的行上一礼,开口道:“诸位大哥稍安勿躁。” 起事的几人纷纷停下了手,上下打量着万雪姝,问道:“哪儿来的婢女,怎么一股子青楼味儿?” 万雪姝:“……” 有这么明显吗? “咳。”她轻咳了声,也不慌张,接着道,“大哥这番话可真是居心叵测,我祖上世代行医,家世清清白白,您一句话便将我归入三教九流,传出去,污的可是我万家百年的名誉!” 万雪姝说着,眸色一凝,一看便是动了怒。 “宝福,将这人给我记下了,以后金丹堂不接他这个客,连带着他的家人亲属都要给我拒之门外!” 宝福拍拍屁股起身:“好嘞!” 说着便拿着拿出小本本,提笔蘸墨写了起来。 那人一听心下一慌,金丹堂到底是名声在外,即便是他不信这里医术,也不能真就给得罪惨了去。 他对着万雪姝问:“你……听你这么说,你不会就是这金丹堂的神医吧?” 万雪姝眉角一挑,找了个椅子下:“自是!小女出身江南万家,医术虽不及兄长精妙,但也能同那药王谷的九王爷比试一二的,此番前来京城,为的就是遵守祖训,积善行德。” 她这番话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眼下,谁还能去查探江南是否有个世代行医的万家?谁能作证她的医术不是在九王爷之下? 查证来不及,倒是之前金丹堂神医医治好的病人出来说话,叹神医医术高明,叹神医菩萨心肠。 帘幕之后,姬玉轩背靠着轮椅,颇有兴致的听着这一切。 他对着身边人问:“她什么时候准备的说辞?” 谢晏辞回道:“随机应变,临场发挥。” 毕竟是自己手下的暗卫,说起来谢晏辞是有几分骄傲在的。 啧,姬玉轩看好万雪姝,这万雪姝又是他的人,变相来说,就是姬玉轩看好他了! 这些个腹徘姬玉轩自是不知,他又外面应承万雪姝的人道:“这些病患倒是配合,若无他们在,你这下属的言论怕是很难立的住脚。” 谢晏辞轻笑:“当然配合,那都是事先找好的,包括之前卖身葬父的女子,他父女俩都是东宫的下人,让他们来演一出戏罢了。” 他交代的清清楚楚,姬玉轩却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仆随其主。” 他这话里有话,听的谢晏辞立马噤了声,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不说话了。 万雪姝随机应变,话在嘴边说来就来,姬玉轩说是仆随其主,可不就是在翻旧账,说他谢晏辞口无真话,惯会做戏吗? 原来骗他做容和替身的时候,那些个假话,可不就是信手拈来?还将萧逾白搅合进来,一同编造他的过往,此番行径,同现在的万雪姝有何区别? 谢晏辞搓了搓脸,懊恼自己得意忘形,惭愧自己待人不淑。 “阿轩,还有一事我得事先告知与你。” 谢晏辞忽的想起,他给谢承泽下的什么药可还没告诉姬玉轩呢,趁着现在人没来,他赶紧交代了,免得待会儿又出什么岔子。 正说着,外面来了群穿着鸦青色袍子的人,一个个腰间别着刀,三言两语便将闹事者打发了。 而领头这人他们也熟悉,正是大理寺正周和颂。 “来了。” 姬玉轩唇角微勾,笑的春风和煦。 谢晏辞话没说完,周和颂便带着人到了帘幕跟前,作势要将那纱帐挑开了去。 “慢着——”万雪姝连忙出声制止。 周和颂看她,连带着他身后带着兜帽的人也瞧了过来。 万雪姝道:“昨日同殿下说好的,来了这金丹堂,就得遵我金丹堂的规矩,我治病喜在帘幕之后,大人若是挑开了,这病我便不治了。” 周和颂双眸微眯,倒是未说什么,请着身后的谢承泽让他坐下了。 万雪姝回到帘幕之后,刚一绕过来便瞪大了双眼。 万雪姝摊着双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人呢!! 不是说好了她做表面功夫,然后九王爷诊脉的吗?这一声不吭的离开了,留她在这算怎么回事?她可一点医术都不会! 隔着帘幕,谢承泽递了只手过来,放到了那脉枕上。 许久觉察不到动静,谢承泽给周和颂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挑开帘幕,眸光犀利的看了过来。 恰逢万雪姝坐到案前,二人来了个对视,万雪姝掐着腰,没好气道:“要治就治,不治就滚!” 第147章 太子殿下当真愚钝 东宫。 万雪姝气势冲冲的回来,看到谢晏辞后狠狠的剜他了一眼,而在见到姬玉轩后,却立马变了个脸色,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王爷——!” 谢晏辞:“……” 姬玉轩作势去扶她,但被谢晏辞抢先一步,还没碰到衣角便已离他远去。 “站好。”谢晏辞一把将人捞回,冷声道。 万雪姝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噘着嘴,乖乖的站着了。 姬玉轩轻笑一声,一时间春风拂面,惹得万雪姝心脏狂跳。 “怎么了?”他问道。 万雪姝咬了咬下嘴唇,立马扭捏起来:“没……没什么……” 方到京城之时,她便听说,当初的太子府君究竟有多么的蛊惑人心,只一场春日宴,便让那左卫上将军之女一见钟情,直接黄了皇贵妃给儿子定下的亲事。 原先她还觉得多有夸大,可现在……这,九王爷一笑,谁不迷糊啊? “万雪姝——”谢晏辞看她笑的春心荡漾,气的额间青筋直跳,一字一句,恨不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万雪姝:“……” 闹归闹,但她到底是怕这个主子的,赶紧收敛神色,正儿八经起来:“那个,成王已经从金丹堂回去了,不过诊脉的过程不太顺利。” 她低下头去,手里绞着帕子:“你们一声不吭的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儿,我又不会医术,只能硬着头皮上,最后那成王说我是庸医,根本不会给人看病。” “我也没做什么,就跟太医诊脉一样,把手放到了成王的手腕上,但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便要掀我桌案,说我招摇撞骗,要将我就地斩杀。” 万雪姝说着,蹙着绣眉,劫后余生般的拍了拍胸口:“还好我跑的快,不然这会儿就成刀下亡魂了。” 姬玉轩看着她,问道:“那你是如何逃回来的?” 成王殿下不是个善茬,他既咬定了万雪姝是在骗他,那万雪姝不被砍头,也要被押入成王府了。 “咳。” 说到此处,万雪姝心虚的咳了声。 她看了姬玉轩一眼,然后嗫嚅道:“我说……我是个冒牌货,真正医术高深的是我的哥哥,只是他今日没来,我们兄妹俩又怕成王殿下怪罪,我便冒名顶替了……” “而且……我这不谎言越撒越大,说了第一个,就得用一百个去圆,那成王殿下问及帘幕之事,我哪有什么好的说辞,灵机一动,便说自己的哥哥样貌丑陋,怕吓着病人,故才垂帘问诊。” 说罢,万雪姝赶紧往姬玉轩身边靠了靠,远离谢晏辞。 她心里明镜似的,表面上九王爷不喜她,实则最是心软,她那言语中的“哥哥”,自然就是九王爷本人了,她说他丑陋,九王爷不一定生气,但她那主子可就没那么好心了。 谢晏辞没注意她这保命的小动作,只是思量了番,觉得她这法子并无不好。 白日里他二人忽然离去,原因有二,其一是他将谢承泽病由悉数告知了姬玉轩,而其二,便是因为那周和颂。 原想着谢承泽这病见不得光,他会是孤身前来,不曾想带了个行事霸道的。有周和颂在,他们可就没那么容易诓骗谢承泽了。 当即便要离开,还是姬玉轩说的,他既说了,他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有了这么一次,成王殿下怕是要端了咱们金丹堂,还提什么给他治病啊?” 万雪姝叹了口气,万般伤心。 她是真难受啊,多好一个跟九王爷亲近的机会,做的好了,以后回到临昭,九王爷怎么着不得眷顾她一二? 眼下可怎么办? “脉没诊,病不知,这段因果王爷可怎么还?要我说,也别顾及什么往日了,王爷您直接把他请进东宫,赶紧治好了算了,大不了就让他见到你,知道这临昭的九王爷,就是原来太子东宫的云烨!” “放肆!”谢晏辞冷呵一声。 之前说姬玉轩样貌丑陋的没生气,这会儿倒是动了怒。 他对着万雪姝道:“阿轩怎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容得了你指手画脚?” 万雪姝噤了声,不再言语,赶紧行礼告退了。 可这边走心里却忍不住的鄙视谢晏辞,听听他刚刚那番语气,像不像是宫里娘娘身边的大丫鬟,只会对着小奴才厉声吆喝。 嘁! 瞧你不起! 临昭上都出了名的花魁,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这心里对着谢晏辞骂了个狗血淋头,表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听话的紧。 无他,就是怂,她怕谢晏辞真要她的小命。 …… 夜间。 姬玉轩倚在榻上看书,谢晏辞照常在他榻下打了个地铺,而后颇为顺手的跪坐在那里,给他捏腿。 许是这些日子他做的尽心,姬玉轩没再抗拒他,也愿意同他多说说话。 案上的蜡烛灯芯长了,谢晏辞瞧见了,立马拿了把剪刀来,给那棉线剪掉了。 姬玉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连着几夜他们都是这般,只要没了外人在,他们二人便像是陷入了死寂,谢晏辞不知找何话题,姬玉轩懒得言语。 今夜,终是谢晏辞率先耐不住性子,将姬玉轩的腿放下后,便道:“阿轩,成王殿下,你是非救不可吗?” 姬玉轩抬眸,面颊在烛火下映的朦胧,倒生出了几分温柔来。 谢晏辞喉头干涩,一时间后悔自己贸贸然的那句话了。 “怎么?太子殿下不想我救他?就不怕自己落得个残害手足的名声?”姬玉轩挑眉回问。 谢晏辞一颗心提着,所有话在说出口前都会再三思量。 “我倒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不想你为他费神。” 说句实在的,往昔种种,若非姬玉轩说要救谢承泽,他定是不会轻饶了这人。 他早便不在乎什么名声了,当年他给谢承泽灌药,没瞒着任何人,满朝文武皆知他心狠手辣,即便是对同胞兄弟,也不会有任何的心软。 姬玉轩看着他,轻笑一声,而后摇了摇头,继续看书了。 谢晏辞心下一紧,倾身上前唤了句:“阿轩。”怎的忽然又嫌弃我了? 姬玉轩眼神落在那书上,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当真愚钝,得天独厚的条件,竟被你过的一塌糊涂。” 有帝王的偏爱,有朝臣的跟随,还有不可取代的嫡子身份,只要无大过,这西楚的江山便只能是他的,而今却好,折腾的不成样子,唯恐康宁帝不废了他储君之位。 可不就是愚钝吗? 简直愚不可及! 第148章 腿是不是见好了? 谢晏辞握着姬玉轩的手,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轻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 “我知你所说,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但现在,我更想顺着自己的心来。” 他一出生便是皇太子,从小循规蹈矩,不出任何差错,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认定了,西楚的下一位国君,必定是他。 康宁帝也在此事上从未有过动摇,仿佛无论他做了什么,这皇位都得是他的。 但是,谁又在乎过他的意愿呢?谁又何曾问过他,是否想做那个皇帝呢? 原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觉得做什么都一样,既然父皇怀着对母后的愧疚,非让他去做储君,那他做好便是了。 但他现在不想这样了,他有想做的事情了。 “阿轩,之前我对你不好,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一直守着你,照顾你,只要你好好的,我心里就舒坦了。” 说他自私也好,心无责任也罢,但他现在就想时时刻刻的能看到姬玉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姬玉轩坐在那里,垂眸看着趴在榻沿上的谢晏辞,忽的有种看守门土狗的既视感。 “你……”姬玉轩原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谢晏辞的目光,话到嘴边了却给忘了。 “阿轩。” 谢晏辞握着他的一只手,往自己的脸上放,感知着那微凉的体温。 “不管谢承泽了可好?你既已知他四年前做过什么,便清楚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带人擅闯药王谷,毁了你大半的机关,你才让他损了个下属而已,又何必非要将那段因果了解?” “况且,我都告知与你了,我给他灌的那东西没有解药,你即便费尽心思,恐也挽救不了一二。” 姬玉轩抿了抿嘴唇,没去应他的话。 他本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借着谢晏辞的手来索命,只是没想到,谢晏辞早便看不惯了谢承泽,比他还想将人杀掉。 四年前谢晏辞的那剂毒药,是奔着折磨谢承泽去的,各种毒药都取了些,掺杂在一起,又与那不举的汤剂混了混,就这么给谢承泽灌了下去。 他虽没给谢承泽把脉,但从之前为他问诊过的太医那里看,这人之所以会性情大变,身子败坏,多半不是因着那些毒药,而是那不举的汤剂。 姬玉轩眸底暗光流动,唇角勾了起来。 再这么说,他也是尔虞我诈中出来的皇子,曾让颐华门血流漂橹的九王爷,怎会因着一个下属去可怜谢承泽呢?如此蹩脚的理由,也就谢晏辞相信。 …… 翌日。 姬玉轩在东宫的太医署里忙活了良久,不让谢晏辞进,也不让其他太医跟着,等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油皮纸,裹着些东西,就这么递给了谢晏辞。 “什么?”谢晏辞问道。 姬玉轩理了理衣衫,只道:“你送去金丹堂便是,让成王府的人每日去取一粒,待十日后,便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谢晏辞一听便不再多问,叹了口气,让沉风依照着姬玉轩的话办事。 待沉风走后,谢晏辞准备推着人回屋,眸光一瞥,正瞧见这人在揉膝盖。 他忙问:“怎么了?” 姬玉轩蹙着眉,艰难的开口:“坐得太久,腿麻了。” “只是膝盖吗?可还有他处?” 姬玉轩摇头:“两条腿都麻。” 滋味儿不好受,姬玉轩心下忍着,有些想让谢晏辞给他捏一捏。 谢晏辞听罢,立马弃了轮椅,将人打横抱起,朝着平溪宫走去。 边走还边问道:“阿轩,我不会医,你比我高明,你这腿是不是见好了?” 姬玉轩一愣,靠在他肩膀上眨了眨眼。 “……或许吧。” * 临昭,上都。 长乐殿内,熙熙坐在案前,跟着姬子瑜认字。 姬子瑜读一句,他跟一句,可跟着跟着便没了声音,只仰着头,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的舅舅。 姬子瑜停了下来,问他:“怎么了?” 熙熙小嘴一瘪,委屈巴巴道:“舅舅跟爹爹长得好像,熙熙想爹爹了。” 姬子瑜心里叹气,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安慰他:“爹爹现在有事要做,很快就回来了,你就在这长乐宫里等他,好不好?” 熙熙乖巧的点点头,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忍不住在眼里蓄泪,两眼一闭,两行清泪哗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爹爹……” 小家伙终是没忍住,哭了起来。 姬子瑜连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哄了又哄,可算是把熙熙的小金豆给止住了。 小家伙在姬子瑜怀里扣手,红着眼睛抽噎:“三日前……熙熙生辰,爹爹,还是没陪我一起过。” “上书房里的那个小伴读,他今日生辰,然后就被他的父母接走了,他……他还说,他母亲为他备了个鸡蛋,吃了能挡灾……” “可是,可是……熙熙生辰的时候,没有母亲,没有爹爹,也没有鸡蛋!” 眼瞅着小家伙要嚎啕大哭,姬子瑜赶紧安抚,一边哄孩子还一边对着外面道:“哪个伴读?吃鸡蛋就吃鸡蛋吧,还非要给小世子说上一说?罚他爹半月俸禄!” 门外的侍卫一动不动,姬子瑜继续道:“一群木头,愣着干什么?岑翊州可没说不让我们吃鸡蛋,还不快去让厨房煮上!” 此言落下侍卫才动,对着姬子瑜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而后离去了。 姬子瑜气的咬牙切齿,忍不住道:“都听岑翊州的是吧?还知道不知道谁是皇帝!” 熙熙哭的伤心,把药王都给招来了,他手里端了碗药,来给熙熙服喂。 “好孩子,你这病好了,爹爹就回来了,等到了中秋,你爹爹一定陪你一同过。” 熙熙看到那药,不愿意吃,趴在姬子瑜怀里摇头。 “不想吃药。” “不吃药可不行,不吃药你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两个大人折腾了许久,才让孩子吃完药睡去了。姬子瑜看了眼熙熙红润的脸蛋,道了句:“这孩子好多了,想来那药是有用的。” 药王捋着胡子,思忖着那颜契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 不出意外的话,下章要开始烧火了,嘿嘿~~ 第149章 我没有赤叶藤,整个西楚都没有 西楚,东宫。 “主子,临昭给九王爷寄了信。” 书房之内,沉风将刚到手的信封,呈到了谢晏辞跟前。 “谁写的?” 谢晏辞放下朱笔,看着自己仿写的康宁帝的字迹,揉了揉眉心。 他边说边将信封接过,没等沉风回他,他便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迹,知晓了答案。 ——吾徒亲启。 药王写的。 谢晏辞看着那信封一个怔愣,陡然想起了他还有事宜未向姬玉轩交代。 药王医术高明,那赤叶藤中的关巧想必他已经知晓,眼下这信中,怕是将此事同姬玉轩道个一清二楚了。 只是…… 谢晏辞眸色一沉,拿着那封信,缓缓靠向了案台上的烛火。 他同阿轩之间才刚有缓和,若此时让他知晓,他二人怕是又要跌到冰点,当真再无任何的可能了…… * 临昭,长乐宫。 孩子睡着了,药王便请着姬子瑜去了殿外,将心中的那些疑窦道了出来。 “陛下,或是我多思,但总觉得此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姬子瑜忙道:“药王但说无妨,您是阿轩的师父,更是自小照看着他长大,同朕无需这般客气。” 药王拱了拱手,说道:“那日纪黎奉九王爷之命,将我和熙熙带来了皇宫,待我回去之时,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了些红叶子在。” “我心中便猜测,此物应是那赤叶藤,便赶紧带着找了来,只是那时没能见到陛下,是皇后娘娘带着我,去牢里见了颜契。” 姬子瑜听此,苦笑一声,颇为无奈道:“季渊变了天,岑翊州将我禁足在了这长乐宫中,眼下这临昭人人都听从他差遣,药王见不到我也是应当的。若非如此,那时我定会拦着阿轩,连带着那西楚太子也一并扣押在京。” 说罢,他又问道:“那日去地牢遇上了何事?可是皇后待您不恭?” 药王摇了摇头,头一句话他不敢接,临昭谁人不知帝后伉俪情深,怕是这俩人唱什么双簧呢,他管不了。 只是姬玉轩是他的徒弟,他得疼着,连带着那小家伙也一并疼着。 “皇后娘娘并未有所为难,只是那颜契的一句话,让我上了心。” 药王拿出了片叶子来,放到了姬子瑜跟前,接着道:“这是西楚太子留下的赤叶藤,那日我让颜契看,颜契只放在嘴里尝了尝,说了句‘叶子也能用’。” “此话经不得细品,什么叫做也能用呢?我想着此物并非是真正的赤叶藤,那西楚太子,怕是又骗了王爷。” 姬子瑜眸底一沉,看了药王一眼,而后拿起了那叶子端摩。 这人明明还是原来那副懒散样,坐于圆凳之上,吊儿郎当的,却蓦的让人心里一提,整个大殿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可能只是赤叶藤的叶子,真正入药的部位,谢晏辞并未送来?” 药王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呵。” 姬子瑜敛了笑,将叶子扔在了桌案上。 “阿轩心软,谢晏辞曾救他一命,他便一直想着四年前的死是还了他了,可眼下——” “这人真是活到头了。” 药王沉吟片刻,安抚姬子瑜:“陛下莫急,说到底,这都是王爷同那西楚太子之间的事宜,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他若知晓此事,心中自有决断。您同皇后娘娘有大计筹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但是……” 药王忽然顿在了那里,只看着姬子瑜,不再往下说。 “朕知药王心中所想。”姬子瑜适时的接上了话,“阿轩是朕的亲弟弟,朕必定护他周全。” 药王这才舒了口气,此番他将话说出口,为的就是姬子瑜的这一句保证。 这人别看着没个正型,还常去药王谷蹭饭吃,但到底是一国之君,还是人人称赞的明君。 既是明君,那必定是江山在前,情谊在后,他或许在乎姬玉轩,但在整个朝禹皇室面前,一个亲弟弟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 夜间,姬玉轩刚醒,便见着谢晏辞坐在榻边,眼都不眨的看着他。 “何事?” 姬玉轩拧着眉,被他看的不自在。 谢晏辞笑了笑,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用些膳?我让厨房炖了燕窝,是上等的血燕。” 姬玉轩摇了摇头,方一醒来无甚胃口,他只将手递给谢晏辞:“待会儿再说吧,你先扶我起来。” 谢晏辞立马去做,将软枕整理好,确保他靠着舒服了,才将人扶起。 待姬玉轩又喝了些水,神思彻底清明了,他才从袖中掏出东西,放到了他的跟前。 姬玉轩一看那信封上的字迹,着手就要去拆,被谢晏辞一把拦住了。 “阿轩!” 谢晏辞握着他的手,说道:“这信待会儿再看,我有别的事情要同你说。” 谢晏辞看着他,心如擂鼓,慌得厉害。 原本他是想将信烧了的,但后来想了想,还是交给姬玉轩的好。 他送去临昭的赤叶藤虽有些许出入,但到底也能用药,不算是欺瞒,但若是将药王的信扣下,那才是彻彻底底的诓骗,后果怕是比让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再三思量之下,谢晏辞将信留下了,大不了就在他将信拆开之前,将一切都告知于他。 左不过是生他的气,回到之前那般,不愿同他说上一句话。 姬玉轩见他拦着自己,便将信先放下了,看着他道:“你说。” 谢晏辞深吸了口气,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他斟酌着语言,慢慢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切莫着急,听我将这一切说完。” “之前你重金悬赏赤叶藤,我当时为了见你一面,便将那些东西调了来,还用此物与你签字画契,强行把你带了回来。” 姬玉轩垂眸看他,淡淡的应了一声。 “然后呢?” 谢晏辞看着他,眼见的心虚。 “其实,那东西不是赤叶藤,我手里没有此物,不只是我,我父皇也没有,整个西楚都没有,我给你的那些……” “什么?” 不等谢晏辞说完,姬玉轩猛地打断了他,面上错愕难掩,更多的却是肉眼可见的恐慌。 他抓着谢晏辞,声音不大,但却带着让人心惊的脆弱。 “你再说一遍……” —— 宝儿们对不起!最近太忙了,昨个儿实在是没时间写,就没更新,给大家鞠躬道歉,呜呜~ 第150章 你还活着,可他快死了 东宫的夜灯火通明,太医宫女进进出出,始终不得安宁。 “阿轩……”谢晏辞手都在抖,跪坐在榻边,一勺一勺的喂姬玉轩喝药。 可是人昏迷着,汤汁怎么都灌不进去,喝多少吐多少。 情状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他本以为将赤叶藤的事情道出了,姬玉轩最多气他恼他,大不了给他一巴掌。 可是这人没有,没有厉声的责问,没有恨到极致的打骂,未曾动他一分一毫。 只是自己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再次濡湿了衣襟。 “这药如何能喂得进去?”谢晏辞端着药碗,转头问身边的太医。 太医拱了拱手,说道:“殿下,现下王爷昏迷着,若实在喂不进药就别喂了,待我等施针,看他能否醒来。” 谢晏辞点了点头:“好……” 他站起身,将位置给太医留了出来,转而坐到一旁的圆凳上看着。 不消片刻,太医收了手,姬玉轩眼睫轻颤,眼看着就要醒来。 谢晏辞忙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唤他:“阿轩,阿轩……” 太医侍卫皆在一旁候着,不敢上前,却也不敢离开,生怕再有个什么不测。 姬玉轩应声睁开了双眼,他蹙起眉头,两眼迷蒙的看着榻边的人。 “谢晏辞。” 他扯唇笑了笑,对着谢晏辞喊道。 “是我,阿轩,我在这儿……” 谢晏辞握着他的手,抵到唇边轻吻,眼神心疼而又虔诚。 姬玉轩把手撤了回来,转而冲他招了招手,让他靠近自己。 “你过来……” 他说话很轻很细,没多大的劲儿,但谢晏辞还是听到了,应他所说的往床边靠了靠。 “阿轩你说,我都听着呢。” 姬玉轩撑起身子,出乎意料的主动搂上他的脖颈,伏在他耳边低语:“谢晏辞……” 口吻轻柔和缓,可下一秒却急转直下,带着满腔的恨意,杀了谢晏辞一个措手不及。 “——你真该死!” “唔——” 谢晏辞忽的闷哼一声,殷红的鲜血自嘴角而出。 一瞬间,他疼的皱眉,难以置信的张口:“阿轩……” 唇齿一松,粘稠的血红不要命的往外出,悉数滴落到了姬玉轩的肩膀上。 “你……咳——” 他看着姬玉轩被洇湿的衣服,伸手将他往外推,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守在一旁的太医侍卫连忙上前,唤他:“殿下!” “殿下!” 沉风直接将二人分开,一手箍着姬玉轩带血的手,一手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摁在了床榻上。 太医一拥而上,围在谢晏辞的身边,帮他止血处理伤口。 谢晏辞胳膊撑在扶手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头去看胸口上的那把匕首。 “什么,时候……” 他抬起头去看姬玉轩,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将这匕首藏在了枕头下。 事情来的猝不及防,他着实没想到,姬玉轩竟会拼尽全力的来捅他一刀。 怪不得要让他靠近些,怪不得要抱他…… 姬玉轩被沉风摁在床榻上,方才那一击本就是拼尽了全力,眼下即便是沉风不管他,他也爬不起来,再去做任何事情。 他看着谢晏辞掉泪,声音凄厉悲怆,高声道:“谢晏辞!” “这是你欠我们的!是你该还的!” 谢晏辞咬着后牙槽,两眼一黑,意识即将消散。 身体容不得他思索太多,只是在昏迷之前,他对着沉风道了句:“别碰阿轩,别碰他……” …… 三日后。 谢晏辞醒来之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康宁帝,他猛然坐起了身,对着自己的父皇问道:“阿轩呢?” 康宁帝面色一沉,冷哼道:“疯了!你管一个疯子做什么。” 谢晏辞掀开被褥下榻,赤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康宁帝呵道。 谢晏辞不管他,也顾不得胸口洇湿的纱布,只道:“我去看看阿轩,他身边不能没人。” “你给我回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康宁帝拦着他,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你的伤,那是姬玉轩亲手留下的,你可知那匕首再进一寸,你就没命了。” 谢晏辞听此确实停了下来,怔愣片刻,转而对着康宁帝道:“阿轩还是对我留情了,他医术最为精湛,只肖再用些力气便能要我性命,他果然还是心软了。” “你——” 康宁帝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思路奇特的话,满腹的责骂卡在喉间,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咳咳咳……”康宁帝被他气的不轻,扶着福公公开始咳嗽,胸口起伏不停。 谢晏辞将人扶到了软榻上,而后命福公公好好照看,道了句:“父皇身子不好,公公还是早点带着他回宫吧,等事宜处理好了我再前去拜见。” 说罢便朝着殿外走去,脚下未着鞋履,身上未披衣衫,就这么着急忙慌的往平溪宫去。 任凭身后的福公公如何去喊,都减缓不了他的步伐。 “咳咳咳……” 康宁帝的脊背都佝偻了下去,无力的指着谢晏辞的背影,痛骂道:“逆子!” 平溪宫内,谢晏辞昏迷的三日,姬玉轩一直在里面待着,衣食不缺,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出来。 姬玉轩也没想过出去,每日都靠着那窗楹往外看,时而哭,时而笑,渗人的紧。 “阿轩!” “主子,你终于醒了!” 谢晏辞还未迈进门槛便喊,随他一道出声的,是一直在门外守着的沉风。 沉风见他往里走,便跟上他的步子一起入内,谢晏辞却抬手制止了他,让他在外面候着。 “主子……” 沉风不放心,之前姬玉轩的那次行刺,着实出人意料,谁能想到姬玉轩病歪歪的一个人,竟拿的出力气去给人一刀呢。 “无碍。” 谢晏辞口吻坚定,容不得人质疑。 沉风只好退回殿外。 内室,姬玉轩对着外面看的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人自说自话,倒是开心。 谢晏辞见此,心下陡然一酸,唤道:“阿轩。” 姬玉轩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冲着他笑:“你还活着啊,可是他快死了。” 第151章 死了死了,早死了! 谢晏辞伸手去抱他,不解的问:“谁快要死了?” 他将人揽进怀里,拥着那副消瘦的骨头,心里难受的紧。 他的阿轩,又犯癔症了。 姬玉轩抗拒他的靠近,推搡他,躲不开便捶他,一下接着一下,专往那渗着血的地方打。 “你放开我,谢晏辞,我不让你抱我。” “你凭什么碰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谢晏辞疼的闷哼,纱布上的殷红越来越深,他去抓姬玉轩的手,安抚他:“你乖,阿轩,你乖……” “呵……” 姬玉轩陡然笑了起来,面上挂着讽刺,笑谢晏辞不知好歹:“你怎么还让他乖呢?” 说着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还让他乖呢!” “原来他多乖啊,你关着他,连口饭都不给他吃。” “原来他多喜欢你啊,一颗心毫无保留的捧到你跟前,你不要,你把他的心连带着脊梁骨,一起踩个粉碎。” “你真是好样的,谢晏辞,你真厉害,怪不得他不想活了,怪不得他要杀了你。” 谢晏辞脸撇向一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阿轩,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做“他”呢?张口闭口的“他”,这是说谁呢? “阿轩……” 姬玉轩蓦的笑了起来,面色狰狞,笑得放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可不是你的阿轩。” 他伸出手抚摸谢晏辞的脸颊,神色陡然转做极致的温柔,轻声开口:“你猜猜我是谁。” 谢晏辞背脊一凉,仿佛兜头泼了盆冷水,将他的心都给浇透了。 “你……” 他喉头梗着,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阿轩。”谢晏辞脸上强撑起笑意,将人箍在怀中,柔声道,“阿轩,别闹了,我不怪你捅我一刀的,你别吓我好不好?” 这次姬玉轩没有反抗,反而跪在榻上,环着他的脖子,笑的欢快:“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是想知道那个荷包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但你一定要赶紧找到,不然就晚了。” 他口吻凝重,一边说一边用指尖点谢晏辞的唇。 “一定要在今晚之前找到,不然真的晚了……” …… 阖宫上下的人都动了起来,四处寻找太子夫君口中的荷包,唯有姬玉轩还安坐在那里,口中浅浅吟着曲子,颇为悠哉。 谢晏辞发髻散乱,站在殿中抓耳挠腮,一点头绪都没有。 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可就是找不到那所谓的荷包,姬玉轩说它在一个他最为熟悉的地方,可他把所有熟悉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不见踪影。 “阿轩。” 他颇为无力的看向榻上的人。 可后者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的沉溺在一方世界里,仿佛与他彻底的隔绝开来。 风轻花落,时辰撵着日晷,夜幕终是先谢晏辞一步的到达。 姬玉轩本是睡熟了,可天色黑沉了没多久,他便打着哈欠醒了过来。 “找到了吗?” 他睁开眼便问。 谢晏辞枯坐在那里,转头看他,将带着干涸血迹的荷包递到了他跟前。 “阿轩,”谢晏辞指尖还在颤抖,声音喑哑,“我找到了……” 他找到了,可这心却像是在刀尖上滚了一番一样,酸疼的紧。 这荷包与原先云烨所佩戴的那些无甚区别,他就挂在那件织金锦上,满是血渍,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四年前的云烨剪下他二人的发丝,系在一起,装进香囊,求一个白头偕老。 四年前的谢晏辞将云烨扔进偏院,疑他变心,逼他认错,斩断了万千情谊。 若当初他没有骗姬玉轩做替身,若当初将人救回来之时便对他爱护有加,他二人,何至于此…… 阿轩这般顶好的人,若当初他再对他好一点,就好一点,何至于将人逼做这番模样? “啧。” 姬玉轩蹙起眉头,颇为不满:“你怎么找到了啊,可惜了。” 谢晏辞爬起来去看他:“……什么意思?” 姬玉轩没瞒着他,如实道:“我本想着,如果你找不到,我就理由不让他回来了,可现在你找到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无所谓道:“不过无妨,我反悔了,你找到了我也不让他回来。” 谢晏辞步子踉跄,手里攥着荷包,走到榻前扣上他的双臂,道:“你到底是谁?阿轩呢,我的阿轩呢?” 姬玉轩任他箍着自己,乐呵呵的笑,说出的话没心没肺。 “死了死了,早死了,死的太好了,他不死怎么会有我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晏辞目眦欲裂,咬着后牙槽,吼他:“不许笑!他没死,你不准这样说,你闭嘴!” 姬玉轩才不管他,谢晏辞越不让笑,他越是笑的恶劣,说出的话也愈发的伤人。 “我就笑!我就说!你自己做的好事凭什么不让我说,他死了难道怪我吗?” “你……” 谢晏辞心中的怒火达到峰顶,抬起手想要去打他,可那手掌肉眼可见的颤着,怎么都落不下去。 姬玉轩见他如此,立马说道:“你要打我啊?” 他扯来衣领,往前凑,将纵横交错的胸口暴露在谢晏辞跟前。 “来,往这儿打,用那个匕首戳进去,你看这里多好看啊。” 谢晏辞双目赤红,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掉。 抬起的手终是收了回去,他拢起姬玉轩的衣衫,埋首在他怀中,哭的泣不成声。 …… 哗啦—— 案几上的官窑花觚应声碎裂,谢晏辞忙看了去,只见着姬玉轩靠在软榻上,悠哉的吃着葡萄。 “怎么了?”谢晏辞问道。 姬玉轩没事人一样的:“这瓶子我不喜欢,所以砸了,怎么了?” 谢晏辞揉了揉太阳穴,颇为无奈道:“再换一个就是。” “嗯。” 一连几日,姬玉轩都是如此,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摔杯砸盏的都是小事,偶尔甚至会拿起剪刀在自己脸上比划,倒不是真的要割破,就是想吓唬谢晏辞。 这人不是姬玉轩,可身体是姬玉轩的,谢晏辞不会让他伤害姬玉轩的身体,故而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谢晏辞闭了闭眼睛,眼袋一片青黑,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让阿轩回来?” 第152章 行墨,你不要我了吗? “你想他了?”姬玉轩挑眉回问,“我不好吗?” 谢晏辞一梗,不好的话一点儿也说不出口。 他当然不好,怎会有他的阿轩好?可他不能说,他怕说出口了这人又疯狂起来,伤他不当紧,但却不能伤了阿轩。 “你怎么不说话?” 姬玉轩见他半天不应,眉眼一凌,拽着他的衣袖便问道。 “你说啊,你不喜欢我了吗?” 姬玉轩晃他,拍他,不得出个答案来誓不罢休。 谢晏辞额间青筋直跳,许久之后才掰开他的手指,将人往后推。 “你终究不是他……” 谢晏辞轻声呢喃,他脑子像浆糊一样,实在是搞不懂姬玉轩的壳子里住了谁,怎会如此撒泼耍横,哪有阿轩那般清贵出尘? 姬玉轩听他这般说,嘴角一撇,眼尾瞬间红了去。 他坐在那里,扣着手指,万分的委屈:“行墨,我是云烨啊,你同姬玉轩才认识了数月之久,就不要我了吗……” 姬玉轩的声音很轻,像是抱怨,像是悲戚,但却一字不差的落进了谢晏辞的耳朵里。 轰的一声,谢晏辞听到自己耳边一响,脑子像是炸开了一样。 他整个人宕机在原地,额上甚至出了层细密的薄汗。 “不,不可能!” “你……” 饶是谢晏辞满腹经纶,舌灿如莲,此一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云烨,云烨是姬玉轩,云烨不是你……” 他慌的厉害,脚下却像是生了钉子,想跑却迈不动步子。 “你把阿轩还我,你让他回来好不好?” 姬玉轩眼眶里蓄着泪,向他张开怀抱,万分真挚道:“行墨,我真的是云烨啊,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很想你。” “你不要我了吗……” 谢晏辞耳边一阵轰鸣,姬玉轩的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围绕着他,一句接着一句,恨不得要将他逼疯了去。 “行墨,你抱抱我。”姬玉轩冲他娇嗔,当真是像极了四年前的云烨。 谢晏辞看着他,鬼使神差的向着那榻边靠去。 他收纳了姬玉轩的怀抱,揽着他,把下巴搁置在他的脖颈上:“你回来了……” 话音刚刚落地,原本还乖顺的在他怀中的姬玉轩,瞬间大笑起来,毫不留情的嘲笑他。 “哈哈哈哈哈哈,被我骗了吧,我才不是云烨呢,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他一把推开谢晏辞,故意将手掌按在那刀口上,扯着唇笑。 “人就是贱,云烨说真话你不相信,非要信我在这儿骗你的。” 谢晏辞嘴角噙着血,踉跄的往后退了步,眼前一黑,扶着那床沿便跪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去,总算是明白这人是来干嘛的。 ——报复他的,替姬玉轩报复他的…… …… 姬玉轩到底是身子弱,撑不了多久便会睡去,歪倒在那软榻上,呼吸清浅。 谢晏辞的伤口又重新包扎了番,刚上完药便要披上衣衫,去到姬玉轩的身边。 沉风心下不忍,伸手拦道:“主子,你也心疼心疼自己吧,腿上的伤口都落了根,心口处的万不能再如此。” 之前在临昭时,竹林里的那一箭刺穿了谢晏辞的大腿,当时郎中要静养三月,可那三月里他净带着姬玉轩往西楚奔波了。 那条腿本就有旧疾,眼下倒好,亏得他底子好,不然怎么着也得落个半残。 “无碍。”谢晏辞叹了口气,拢着外裳就要往内室去。 雕花镂空的屏风隔绝了屋子内外,他同姬玉轩二人,一人在外,一人在内。 谢晏辞绕过屏风,脚步虚浮,唇色苍白,强撑着神志同里面的太医说话。 “怎么样?” 太医赶忙拱手行礼,回道:“太子殿下,臣等认为,府君如此情状,并非夺舍。” 谢晏辞坐在那椅子上,撩起眼皮看他:“起来说。” 为首的太医领命,躬身站在那里。 “臣以为,府君同之前臣所诊治过的一位病人,甚是相似。” “那人家在祁州,是当地出了名的富商,他也是家中幺子,上方只有一姐姐,从小亦是锦衣玉食的长大。” “但在他姐姐出嫁之后,他便如同变了个人,有时自称自己是女子,还住进他姐姐的闺房,涂抹他姐姐的胭脂水粉。偶尔又很正常,着男装,看账本,温润儒雅,直让人惊愕不已。” “他的父母吓坏了,以为儿子是孤魂附体,请人做了好几场法事,还不断的去寺庙里上香,但无论做的再多都不顶用。直到后来,他们儿子在自己姐姐的厢房里,称自己是姐姐,把他的父母吓得脸色都青了,臣才知道这个中的缘由。” “这户人家里的姐弟二人,自小感情相好,可长大后,不知怎的竟互生情愫,但他们又知有悖人伦,便约好了一同自杀,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他们父母发现了去。他们的父母自是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又怕这二人当真走到一起,便想了个法子,让姐姐出嫁,将二人分开。” “可是临到出嫁,姐姐喜服都穿好了,二老又怕这二人断的不够彻底,有朝一日会毁尽家中名誉,便将姐姐捆了起来,按进井里,活活淹死了去。” “可刚巧不巧,这一幕正好被弟弟撞见,从那之后,弟弟便会幻想自己是姐姐,依照着姐姐的习性去生活。” 太医将此事道尽,谢晏辞蹙起眉头,疼的早已直不起身。 “殿下……” 太医上前一步想要去扶。 谢晏辞靠在那椅子上,摇了摇头,喘了口气道:“依你的意思,弟弟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阿轩便也是了?” 太医沉吟一番:“说不准。” “为何?” 太医道:“此事要看个人,弟弟本就生性怯懦,经不住打击很是正常,但府君是临昭的九王爷,曾带着精锐在那颐华门杀了个片甲不留,心智又怎会如此脆弱?” “以微臣之见,殿下倒是可以想想,九王爷是否还遭受过其他重创,以至于现下神志不清,频频癔症。” —— 这两天太忙了,我看明天能不能多更点儿补补~~~ 第153章 耳朵会疼 夜半,东宫。 此一夜谢晏辞睡得沉,一来是那胸上的刀口一直不见好,二来是这么多日姬玉轩的百般折腾,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总有熬不住的一天。 “阿轩……” 床榻之下,姬玉轩蹲在那里,瞅着谢晏辞梦中呓语,唤他名讳。 他盯着谢晏辞起皮的嘴唇,看了片刻,而后起身朝着屋外而去。 …… “晏辞,来,来母后这里。” “快让母后看看,我儿可是又长高了?” 意识迷蒙之间,谢晏辞睁开眼来,只觉得身边白茫茫的一片,远处有人冲他招手,让他过去。 “母后……” 谢晏辞脚下微动,认出那声音是已故懿安皇后的。 儿时懿安皇后便离他而去,如今相隔十多年,这十多年间,他梦到自己母亲的次数寥寥可数。 “母后!” 谢晏辞撩起衣摆,朝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晏辞……” 待走到跟前,眼前的浓雾消散殆尽,谢晏辞总算看到了那记忆之中的人。 红色的拱桥上,一女子面容姣好,身着华服,撑着伞,冲他招手。 “来母后这里,可别走丢了。” 懿安皇后笑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孩子轻唤。 谢晏辞一瞬间的怔愣,桥上那人,还是他孩童时的模样,岁月未曾给她添上任何的痕迹,细看过去,竟比他还要年轻三分。 “母后。” 谢晏辞走到懿安皇后跟前,还未说上两句,便双膝跪地,湿了眼角。 细雨顿起,打在他的脸上,与那泪水混做一团,顺着面颊往下滴落。 懿安皇后将伞挡在他的上方,弯下腰去,轻抚他的脸庞。 “晏辞,不要哭。” “母后……”谢晏辞几度哽咽,无助的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同她道,“孩儿做错了事,无力弥补,孩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懿安笑了笑,不回他的话,只看了他片刻,道了句:“你该回去了。” “晏辞,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都不要来,快回去。” “母后!” 懿安推了他一把,没多久两人就又被浓雾掩了去,待谢晏辞再睁开眼,入目的已是平溪宫的雕梁画栋,青翠珠幕。 “母后……” 谢晏辞意识还顿在方才的梦中,待他回过神,率先看向了身旁的床榻,只是那里被褥凌乱,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轩!” 谢晏辞撑起身,一瞬间的慌了神,披上外裳便往外走。 “阿轩呢?” 守夜的宫人惊醒,迷迷瞪瞪的道了句:“府君又不能走,当是在寝殿内啊。” 谢晏辞将人丢开,传召阖宫的侍卫去找,待侍卫散去,他才转头对着方才的宫人道:“你焉知他是真的不会走?” 宫人战战巍巍的跪在那里,磕头认错:“奴才方才是睡死了说的胡话,还请殿下责罚!” 谢晏辞闭了闭眼,只觉得心脏绞痛。 他早有预感,姬玉轩的腿应是要好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也怪他不上心,明明那人神识还不清醒,他竟能睡的这么沉,连人离开了都未曾察觉。 “你自己去领罚,不必再在平溪宫当值。” *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昭雪院中,谢晏辞扶着一棵棵的海棠树,踉跄的往前走。 下雨了。 细雨连绵,湿了他的衣襟,湿了他的鬓角,同方才梦中的一样。 可这次并没有懿安皇后站在他的跟前,在他头顶上为他撑伞。 谢晏辞起了高热,浑身滚烫,但依旧要亲自前去,去那昭雪院中,将姬玉轩带回来。 他隐隐明白了,今夜的他为何会突然梦到自己的母后,又为何在那梦中,母后会同他说让他不要再来的话。 那座拱桥,怕是奈何桥吧,他差点就踏进鬼门关,出不来了。 “阿轩。” 穿过那院中的海棠树林,谢晏辞站在檐廊之下,冲着门内唤姬玉轩。 里面无人应答,但侍卫说他在这里。 谢晏辞看着那虚掩的门,抬起手,轻轻推了一把。 这道门,自打四年前姬玉轩走后,他再未打开过。 门上的铁链只堪堪挂着,能挡着风不将其吹开,但却挡不住人想要入内。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故地重游。 可他不敢。 他曾倚在那檐廊的柱子上睡去多次,曾盯着那门频频出神,可他一次都没再打开过,一次都没再踏入过。 可今日他来了,因为姬玉轩回来了。 “阿轩……” 谢晏辞挑着灯笼,映着脚下的土地,每走一步,他的心都在发颤。 四年过去了,明明那里什么都没了,所有的血迹都与那泥土混在了一起,可谢晏辞还是心惊,总觉得地上还留存着当初的血红。 微风晃动着烛芯,谢晏辞走近了,看到了姬玉轩的身影。 这人缩成一团,窝在那榻上的角落里,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阿轩,这里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将灯笼放在床尾,缓缓向姬玉轩靠近。 可他每往前走上一步,姬玉轩都会向后退三分,直到退无可退了才满脸惊恐的看着他摇头。 “阿轩……?” 姬玉轩眼睛睁的很大,无论谢晏辞说什么他都只会摇头,一句话也不应。 谢晏辞对他招手,想哄他过来,可刚刚将手伸过去,姬玉轩却突然受了惊,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眼泪一个劲儿的掉。 “不要,不要……” 姬玉轩神志不清的呢喃,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要来这里,只知道要捂着耳朵,因为不捂着的话,耳朵会疼。 谢晏辞心里一悸,疼痛像是被掰碎了般,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不碰你,你自己过来好不好?” 姬玉轩垂下头去,将自己藏在灯笼打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谢晏辞看到他,但又总是浑身警觉的看着谢晏辞。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谢晏辞心里酸涩的紧,生怕姬玉轩一直在这里受冻,便让雪霁过来,让她尝试着将人带回去。 可雪霁来了,姬玉轩还是害怕,同方才的谢晏辞一样,只要离得近些就会过激。 “……算了。”谢晏辞烧的厉害,摆摆手,坐在了榻边。 而后对着雪霁道:“你去拿床褥子来,我在这里陪他。” 第154章 再难善终 雨打残花,一夜凄凉。 昭雪院中,谢晏辞站在床脚之处,心如死灰。 若说之前的他还期望着与姬玉轩重修旧好,可今夜之后,他这心里便清楚,此一生,他同姬玉轩再难善终。 …… 雪霁拿来了褥子,可姬玉轩依旧缩在床脚,任谁都不能碰上一下。 谢晏辞拿他无法,准备等他睡着了就将人带回去,可整整一夜,姬玉轩就这么与他对峙着,盯着他,看着他,防备着他。 “阿轩……” 谢晏辞揉着眉心,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才好。 卯时一到,天光泛白,初升的日辉透过破败的屋顶,打在了二人身上。 姬玉轩一刻未睡,谢晏辞也是熬红了眼睛,他面色惨白的,身子稍稍往姬玉轩那边倾了些。 “阿轩,饿不饿?” 姬玉轩见他靠近,一个激灵,差点栽下床榻。 谢晏辞无奈的紧,赶紧站起身,离他远了些。 早膳着人送了来,是姬玉轩喜欢吃的那几样,配着桂花糕和温茶,每一种都很精致。 可东西送到了跟前,姬玉轩却是不碰,他怯怯的看着谢晏辞,眼神茫然不解。 半响,那膳食都快要凉了,姬玉轩才动了动,咬着唇问:“给我的吗?” 谢晏辞心下舒了口气,恨不得谢天谢地,姬玉轩终于给了反应。 他扯着嘴角,努力让自己笑起来,轻声道:“对,都是给你的,可还喜欢?” 姬玉轩看他。 “为什么?” 他问道。 谢晏辞提着精神,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再吓到他。 “因为……”谢晏辞顿了顿,眼睛一酸,声音喑哑下来,“因为阿轩是顶好的人,我……,我想好好待你……” 说罢他便移开了眼神,不敢看他。 他原是想说他喜欢姬玉轩,所以想对他好的。 可这种话他之前说过一次,他说他爱姬玉轩,可姬玉轩差点没哭的晕厥过去,一声声的质问他:“你怎么能爱我呢……” 对啊,他怎么能爱他呢?这类的字眼又怎能从他口中说出呢? 原先百般的欺凌他,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又何来底气再去说喜欢他? 谢晏辞仰头,舒了口气,待收敛了神情才又去同姬玉轩说话。 “阿轩肯定饿了,吃一些吧,吃完了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姬玉轩犹豫片刻,听着谢晏辞的话不似作假,才将手从阔袖中伸了出来。 他看着那菜,伸手就要去抓。 谢晏辞拦了一把,不让他这样吃。 姬玉轩想了想,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说道:“那你倒给我吧,我接着。” 他双手捧在一起,面上带着笑,眼神颇为认真。 谢晏辞一愣,不懂他为何要这样。 他拿过姬玉轩的手,将筷子塞给他,说道:“用这个吃,不要用手,可以用手拿着吃桂花糕。” 姬玉轩看着他,哦了一声,而后乖乖按他说的做。 待吃的差不多了,姬玉轩蹲在那里,手上拿着桂花糕,冲着谢晏辞笑。 “你对我真好。” 他夸赞道。 谢晏辞喉头干涩,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来。 “你……” 他对姬玉轩好?他何时对姬玉轩好过? 他是这世界上对姬玉轩最坏的人了。 “我……” 谢晏辞一时无言,指尖颤抖纠正他的话:“阿轩,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若没有我,你何以遭此劫难? 姬玉轩吃的腮帮子鼓鼓的,轻哼一声,不赞同他的话。 “你很好啊,你给我吃的,还给我被子,你不打我。” “不像谢晏辞,只有他饿着我,还揪我耳朵,想杀了我。” 咯噔一下。 谢晏辞猛地闭上眼去,只这么两句话,便让他整颗心都跌到了谷底。 他扶着柱子,身形佝偻着,脊梁再难挺直起来。 “呵……” 谢晏辞苦笑一声。 活该啊。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骂着自己。 姬玉轩说他好,只是现下意识不清醒,识不出他是谁罢了。可他原先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是气上心头的一句话,姬玉轩都记得刻骨铭心,不曾忘却。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这是姬玉轩自戕时给他留的话。 如今四年过去了,姬玉轩即便是失心疯了都不给他任何的机会。 他该怎么办?他真的留不住他。 “你知道吗?”姬玉轩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将桂花糕放下,眸子里盛满了难过,“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死了便死了,可我还养了个鱼苗苗啊,他不能死,我也不能饿着他。” “但我已经饿了好久好久了,再这样下去,鱼苗苗就要死了,而你正好来给我送吃的来,可不就是个好人吗?” 谢晏辞还没缓过来劲儿,听他说着些胡话,捂着胸口问道:“什么鱼苗苗?” 他这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脑子也烧的晕乎乎的,根本转不动。 四年前的昭雪院没有海棠树,没有桂花糕,唯有一口井,和满是破洞却怎么也走不出的房屋。 姬玉轩从何而来的鱼苗苗?他自己尚且都没有一口水喝,又何以去养条水中的鱼呢? “你是不是,想小桃花了?” 他问道。 只有小桃花跑进来过,那只狐狸原就是姬玉轩养的,若是想它了,倒是说的过去。 姬玉轩摇了摇头,想说鱼苗苗不是小桃花,可思绪陡然被谢晏辞这么一引,便满脑子都是那个赤尾狐了。 “小桃花呢?” 谢晏辞抿了抿嘴唇,回道:“养着呢,一直在东宫,它也很想你。” 姬玉轩蓦的不说话了。 “原是想着你身子不好,不宜让它同你亲近,你若是想见他,待会儿我便让人带来。” 姬玉轩撇了撇嘴角,眼尾染着红,拒绝了:“……不了。” “怎么了?”谢晏辞问。 姬玉轩道:“它怎么没跑啊?它是我养的,谢晏辞都不想我活了,又何以能放了它呢?” 谢晏辞眼前一黑,只觉得今夜的姬玉轩,字字珠玑。 若非他知晓姬玉轩是真的有癔症,怕是都要以为,现在的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了。 第155章 临昭借兵 三日后。 谢晏辞头痛欲裂,揉着太阳穴,堪堪醒来。 “阿轩呢?”他张口问道。 “回殿下,还在那昭雪院中,无论如何都不愿出来,雪霁大人一直在那儿候着呢。”宫人回禀,“殿下可要去见见?” 谢晏辞坐在那里,两手撑着床沿,出神不语。 半晌过后,他才哑着嗓子道:“……不了。” “让雪霁照看好他。” 说罢,便传人来束发更衣,打算出宫一趟。 * 领湘楼。 “几月不见,太子殿下清瘦了许多。” 谢晏辞方一推开厢房的门,便听着内里戏谑声起,毫不留情的嘲讽他。 “呵。” 谢晏辞扯唇笑了笑,于这人对面落座。 “皇后娘娘好雅致,千里迢迢的来到西楚,就为了给孤说这个?” “你让我来的。” “你可以不来。” 岑翊州双眸微眯,眼神顿时凌厉了起来。 谢晏辞挑着眉,唇色苍白,话语勉强但却无比的淡定。 两人对峙片刻,到底是岑翊州先笑了笑,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太子殿下邀我前来,想必是有事相商,既是如此又何苦浪费时间?况且……”他抬手朝着谢晏辞的胸口示意,“你也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末了他又添了句:“本宫不欺负伤患。” 谢晏辞抿了口温茶,稍稍缓了片刻。 岑翊州此话倒是无错,他这胸口不住地灌风,凉的厉害,即便再来三盏热茶也暖不起来。 “你在西楚已不是一日两日,姬子瑜可也来了?”谢晏辞问道。 岑翊州摇了摇头,话语说的狂妄:“姬子瑜不过是草包一个,早已被本宫关了起来。你问他作甚?” 谢晏辞看他,眸子里带着狐疑:“你是季渊的废太子,寄人篱下,到了临昭才又成为人上之人,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姬子瑜给的,当初你二人的伉俪情深可是九州尽知,你当真忍心关着他?” “有什么不忍心的?”岑翊州笑弯了眼睛,无所谓道,“本宫可是临昭国师亲自卜算出来的紫微星,又怎甘心只做个皇后?” 谢晏辞听他此话,敛下眸子,看着杯子里的杯子里的茶旋叶,不做言语。 临昭国师卜算出来的紫微星,是对着整个朝禹皇室说的,若岑翊州当真有问鼎之心,那他想要的,可不只是临昭一国了。 临昭重文轻武,在姬子瑜继位之前,早已是破败不堪,只剩了个空壳子在,如今将将好上些许,便要同季渊开战,若只凭临昭一国,此一战即便是赢了,国力也会受到重创。 半月之前岑翊州便到了西楚,他原以为这人前来是为着给临昭谋求后援,现下看来,并不一定了。 谢晏辞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略带着些疲惫道:“既然姬子瑜没来,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还请皇后娘娘早日离开西楚,别到了最后要孤派人去送,到时伤了两国的情谊就不好了。” “啧。”岑翊州敛了笑,说道:“何故需要姬子瑜来,你想知晓的,本宫未必不知。” “你我都合作一场了,若非是我困住了姬子瑜,特地给你放行,你又怎能将姬玉轩带来?” 谢晏辞轻笑,正因如此,他才信不过他。 “当日的人情孤自会想报,日后皇后娘娘若有所需,孤自是不会置之不理。” “本宫现在就需要。” 谢晏辞眸色一沉,一手扶着桌面,立在原地。 “你说。” 岑翊州道:“本宫原是季渊的人,自是清楚临昭与季渊的兵力悬殊,而今两国开战,本宫想请西楚予兵支援,届时一同瓜分季渊!” 岑翊州说着也站了起来,眸中带着对权力不加掩饰的渴望。 谢晏辞嗤笑一声,犹如兜头给了岑翊州一盆凉水,回绝的干脆利落。 “皇后娘娘竟对借兵之事如此儿戏,且不说你我利益不通,即便是所谋相同,也当有临昭的皇帝来与孤谈判。” “此事孤不应你,若真要借,让姬子瑜亲自前来。” 说罢,谢晏辞不再听他言语,直接甩袖离开了厢房。 待他走后片刻,岑翊州起身关了房门,垂眸沉思。 “我料错了?” 一道屏风之隔,姬子瑜理着皱皱巴巴的衣衫,走了出来,没好气的对着岑翊州道:“早知道谢晏辞不往内室看,我就不往柜子里钻了,发髻都乱了。” 岑翊州听罢抬步向前,顺手为他整理发冠。 姬子瑜乖乖坐下来,任由他去打理,张口说道:“看来这谢晏辞还有些良知。” 岑翊州道:“当初他借着我手将九王爷带走,我便以为他行事小人,原以为我这般说他会应了我,怎知会拒绝的这么彻底。” “如此一来,我倒是想不通了,临昭若真的被我收入囊中,那么你和九王爷都将成为阶下囚,他便更能将九王爷攥在手中了,又何苦不帮我呢?” 姬子瑜闭上眸子,面色淡漠。 何止是岑翊州不解,此一法子是姬玉轩说出来的,他怕是更加不解。 季渊想吞了临昭,而他想光复朝禹,他二国之间龃龉早不是一时两日,而季渊又非要卡在如此节骨眼上生事,姬玉轩在决定来西楚之前,便是同他说好了的。 他不愿姬玉轩再去同谢晏辞碰面,姬玉轩便道:“我本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谢晏辞要我再陪着他,而我要赤叶藤,要临昭无虞,此一趟,我不亏。” “临昭兵力不足,但却是朝禹正统,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又何止季渊一国?届时开战,必定群起而攻之,若能以我换得西楚的归顺,我也是死得其所了。” “皇兄不必再拦我,你能与谢晏辞抗衡,但临昭不能同西楚抗衡,你就让我去吧。” 姬子瑜舒了口气,手下攥紧了衣衫,问岑翊州道:“我可是太过狠心了?竟真的要拿阿轩来换临昭。” “他是我的亲弟弟,从小我便说要护着他,可我一点都没做到,待来日我去见了父皇母后,他们定是要狠狠的骂我。” 岑翊州手上一顿,扶上他的肩膀,轻声道:“陛下,您与九王爷情同手足,你想护着他,他又何尝不想护着你?” 第156章 姬玉轩:谢晏辞,我疼 东宫。 谢晏辞将人哄了出来,用薄被裹着,抱回了平溪宫。 “我重不重?”姬玉轩问他。 “不重。”谢晏辞道,“要多吃一些,再重我也抱得动。” 姬玉轩不回话了,一路上都在静默,临到平溪宫门口了又忽的来了句:“我想要鱼苗苗。” 谢晏辞顺着他的话说:“等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见鱼苗苗,好不好?” 姬玉轩看着他,眸光狐疑,又重复了遍:“我想要鱼苗苗。” 谢晏辞将人放到了榻上,转而对着在此候着多时的姜华清道:“阿轩神志不清,孤思来想去,此事还得来找你。” 姜华清拱手作揖:“殿下,微臣之医术,在太医院并非上等,更不敢在九王爷身上卖弄是非,癔症一事也并非微臣之专长,殿下倒不如将庄太医唤来,或许他能破解一二。” 谢晏辞摇了摇头:“可还记得阿轩头颅里的那枚银针,那是你下的。” 姜华清身形一顿:“殿下的意思是……” 谢晏辞看他,眸中之意不言而喻。 姜华清捋着胡子,有些话既想讲又不敢讲。 当初他将银针放入九王爷头颅里时便说过,此法阴狠,银针一旦取出,后果难料,且恢复之望渺茫。 而今九王爷记忆复苏,银针定然早已被取出,若这癔症是此番所留下的,那他也无力能弥补。 “殿下,若九王爷此生都无恢复的可能,您该当如何?” 谢晏辞扶着姬玉轩的鬓发,口吻落寞但却坚定。 “那我便陪着他,若他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 姜华清叹了口气:“微臣知道了。” * 六月之末,七月流火,天边刚刚擦黑,姜华清和庄仪便提着药箱过来了。 二人对着谢晏辞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谢晏辞抬手,让二人起身,而后道:“开始吧。” 床榻之上,姬玉轩刚刚睡熟,谢晏辞看着他的面庞,于心不忍。 庄仪将事先处理过的物件摆了出来,又跟谢晏辞说了遍:“殿下可是决定了,此法并不一定能成,而且九王爷会万分的遭罪,若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九王爷便再无转好的可能了。” 谢晏辞拍着姬玉轩的背脊,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动手吧。” 姬玉轩被人从睡梦中吵醒,刚一醒来便看到太医拿着银针朝他而来,吓得往谢晏辞怀里躲去。 “阿轩,别怕,他不会伤害你。” 姬玉轩摇头不信:“我不要!” 谢晏辞哄他:“你乖,他是来给你治病的,等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哥哥,好不好?” 他之前去见岑翊州,不为别的,就是想等姬玉轩病好了后,将他送回临昭。 对姬玉轩来说,在他身边待着真的太苦了,他让他开心不起来。 姬玉轩恨他,恼他,甚至于怕他。 四年前的谢晏辞编织了个囚牢,把姬玉轩的身心一并困在了那个破落的墙角。 “阿轩你别怕,我抱着你好不好?” 姬玉轩摇头,挣扎的厉害,最后谢晏辞无法,还是强行摁着了他,让庄仪和姜华清给他施针。 “我不要,我不要,我疼,谢晏辞,我疼……” 他抓着谢晏辞的衣衫,整个人抖如糠色,嘴唇都咬破渗出了血珠。 谢晏辞红着眼眶,去掰他的嘴:“阿轩,别咬。” 姬玉轩疼的呜咽,每一声都砸在了谢晏辞的心上,他还没哭,谢晏辞倒先哭了起来。 “阿轩,你乖。” “我疼……” 姬玉轩死命的拽着他,埋首在他身上,待庄仪银针落下,刺破头颅之时,毫不留情的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谢晏辞闷哼一声,强忍着,不去推开他。 “你咬吧,你咬吧……” 姬玉轩下口极重,待到了最后,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块儿皮肉来,糊的牙口满是鲜血。 他出了一身的汗,衣衫全被浸透了去,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谢晏辞一手托着他,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 姬玉轩将扯下的皮肉吐了出来,神思一瞬间的清明,却是怔愣着,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情状。 他抬起手,在谢晏辞的注视下,颤颤巍巍的去碰自己留下的齿痕。 “对……不起……” 姬玉轩说着,眼泪刷的一下掉了出来。 满嘴的铁锈气冲的他头晕目眩,只说完这么一句,便意识全无的栽进了谢晏辞的怀里。 “唔——” 谢晏辞闷哼一声,额上的汗珠聚做了一团,足有黄豆般大。 他抱着姬玉轩,扯唇笑了起来,声音颤抖道:“没事,没事……” 谢晏辞泪流满面,依着榻边的柱子,哭着笑。 …… 一连几日,庄仪都来给姬玉轩施针,有没有见好不好说,但谢晏辞一直陪着他,即便是精神不济也不愿离开半步。 庄仪刚收了手,谢晏辞还没来得及将人放回榻上,便见着外面急匆匆赶来了个小厮,不经传召的入了殿内。 “何事失仪?”谢晏辞问道。 小厮磕了个头,回禀道:“殿下,成王殿下殁了!” 谢晏辞眉头微蹙,朝着怀里人看去。 姬玉轩趴在他腿上,瞅着屋内悬挂着的软帐,不言不语。 谢晏辞轻拍他的脊背,安抚他,而后对着小厮道:“丧礼何时举办?” 小厮摇了摇头:“不知,陛下还未安排,只是派了福公公来问,此事同府君,可有干系?” “眼下人正在殿外,往这里赶呢。” 姬玉轩依旧伏在谢晏辞怀中,像是没听到小厮的话一样,自顾自的神游着。 谢晏辞开了口,直接道:“荒唐!此事还需要来问?” “府君身子羸弱,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同成王扯上关系?” 话音落地,刚巧被檐廊下的福公公听个正着,他顿住了脚步,而后对着引路的沉风道:“太子现下正在作甚?” 沉风道:“府君身子弱的厉害,每日都得让太医来吊着命,眼下应都在里面。” 福公公听此轻叹:“既然如此,那咱家就先回去了,等晚间让殿下去趟宣政殿就好。” 沉风忙道:“那属下送一送公公。” 第157章 谢晏辞,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谢晏辞应召去了宣政殿,偌大的平溪宫独留姬玉轩一人。 “王爷!” 雪霁守在一旁,看到姬玉轩提着衣摆往外走,忙追了去。 “王爷这是要去哪?” 姬玉轩不应她,兀自朝着谢晏辞的书房而去。 雪霁看着他翻动博古架,抱了许多卷轴返回,一时之间,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清醒。 姬玉轩将卷轴放到了桌案上,又去碧纱橱,将那木施上的衣服卸了下来。 “王爷……” 衣衫里里外外好几层,姬玉轩一人根本抱不动,雪霁伸手上前,帮了一把。 “王爷想将它们放在哪儿?” 姬玉轩指了指屋子里的炭火盆,声音哑涩道:“那儿。” 初秋的天还带着些热,可这平溪宫就已经置了火盆,夜半三更时,才会有下人来点燃,现下正熄着,唯有几枚银骨炭在里面躺着。 雪霁愣了愣,面带讶异的看了他一眼。 “王爷是想烧掉吗?” 此物她家主子宝贝的紧,数年来光彩不减,连灰尘都不曾落下,全赖她家主子亲自打理。 姬玉轩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嘴里喃喃着:“还差一个……” …… 谢晏辞回来时,平溪宫的灯尽数熄了,只有殿前一簇光亮,映着姬玉轩的眉眼。 谢晏辞朝沉风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薄氅给他。 “阿轩。” 姬玉轩蹲在火盆前,捣鼓着里面的物什,陡然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玄色的大氅拢着他,衬的他削瘦的很,直让谢晏辞心疼难耐。 “在干什么?”他问道。 姬玉轩手里拿了个硬枝条,抬手翻了翻炭火盆,正巧将里面的布料翻出。 谢晏辞定睛瞧了去,认出上面的花纹是那个装着同心结荷包的,瞳孔一缩,顾不得燃着的火苗,立马将东西捞了出来。 “呼,呼——” 谢晏辞将东西拿在手里,又是拍又是吹的,好大一会儿才将上面的火熄灭了。 火苗没了,可那荷包里的东西也早已变成了焦炭,谢晏辞救下来的不过是块儿零碎的布料罢了。 “阿轩……” 谢晏辞心都碎了。 捧着荷包的两只手都烧红,他却是顾不得疼,同样的蹲在那里,看着姬玉轩道:“何必烧了呢?” 此一句心酸悲戚掺半,他摸着荷包放到胸口,恨不得要哭出来。 “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家,再不缠着你,往后余生只想着拿此荷包度日,可你连它都不留给我……” 曾经的云烨爱过他,这枚荷包就是最好的证明,可现在的姬玉轩将它烧了,即便是他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个边角。 谢晏辞看向那炭火盆,里面盛着四年前的织金锦,还有几幅卷轴,飘落的飞灰上带着毁不掉的印章—— 皇太子宝。 那几幅卷轴是他亲笔所提,画的是容和,骗的是云烨。 今时今日,姬玉轩将这段孽缘尽数毁却。 火星翻飞,谢晏辞眼睁睁的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终究是他错了。 谢晏辞几度张口,满腹的话语送至嘴边,最终都成了难以道出的缄默。 “谢晏辞。” 姬玉轩喑哑着唤他。 谢晏辞眼眶蓦的红了去:“我在……” 姬玉轩扔掉了手中的木棍,蹲在那里,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他看着跳动的火舌,轻轻开了口。 “数年前你救我一命,而后我们折腾到现在,讨不出一个善果来。” “我曾折在了你这东宫之中,一并断送的,还有我懵懵懂懂的情爱。那时我信你,现在我不敢信你,那时我爱你,现在我却怕极了你。” “你知道吗?我在那院子里过的难耐,可到底还有一缕希望在,他拉着我让我活下去,可现在那缕希望也没了,你亲手掐断了两次。” 两行清泪沿着面颊而下,姬玉轩抬手抹去,笑了笑。 “阿轩……” 谢晏辞喉头干涩,觉得现在这人就同那炭火盆上的飞灰一样,随时都能散了。 姬玉轩半边脸埋在臂弯里,闷闷的说道:“都说救命之恩大于天,我觉得我偿还的真的够了,若是你觉得还抵不过,就让我再死在这里一次吧……” 他的熙熙真的很乖,但终究没能救的回来。 原本是有希望的,原本他的另一个爹爹能救他的,可是没有。 谢晏辞又骗了他,鱼苗苗又离他而去。 终究是他同这孩子缘分浅薄,终究是他不该走出那陋巷。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谢晏辞,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他每天过得像鬼一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日。 睡去之前才给了谢晏辞一刀,可一觉醒来,却已是十日之后,谢承泽都已经薨逝了。 这十天发生了什么啊? 谁能告诉他? 谁能告诉他…… “阿轩……” 谢晏辞搂紧了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哭噎:“该死的是我不是你,我会治好你,以后再也不纠缠你。” “等你病好了,你就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那里有你的哥哥,你爱的人,不会再有我……” “阿轩,我保证,等你好了我就送你离开,我保证。” 谢晏辞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似在自我凌迟,他爱姬玉轩,可他更想姬玉轩能好好的。 只要姬玉轩能好,从此之后,他愿意一直守着他,一辈子忏悔。 哪怕是看着他再觅良人,哪怕是看着他娶妻生子,他都如是了。 只要姬玉轩能好。 谢晏辞深吸一口气,悔恨牵动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每一次忆起过往都是痛的。 “阿轩,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同你交代。” “你切莫激动,待我说罢,再恨我也不迟……” 他抬起袖子去擦姬玉轩脸上的泪,拨开他的鬓发,抚摸他的脸颊。 “那赤叶藤,我虽不知你是要用于谁身,但他现下应该是已经好了。” “我给的虽是十几年前的陈叶,但也是能用的。那药材……并非是我不给你,而是我实在是得不到,当年我母后死于此物,母后故去之后,父皇便下令让此物陪葬,若真要找,怕是要掀开我母后的皇陵,去那里寻一寻了……” 皇陵之内不见天日,寻一株活着的药物何其之难,即便是其种子,存活的希望都甚是渺茫…… 第158章 过往 懿安皇后是萧国公家的独女,端庄毓秀,生的极为好看,彼时的康宁帝尚是皇子,但在见到懿安皇后的第一眼,便是认准了要娶她为妻。 可康宁帝还有一青梅在,是太后早早与他定下的婚约,说好了待女子及笄,便取做王妃。但康宁帝临时变卦,跪在先帝跟前请旨,非取懿安不可。 先帝遂了他的意,下了圣旨,赐了婚约,没过多久萧国公府便同皇室结亲,锣鼓喧天,好一桩喜事。 洞房花烛夜时,康宁帝满心欢喜的掀了妻子的盖头,可在吃那合卺酒前,懿安皇后禀退了下人,先是问了康宁帝一句:“臣女听闻,王爷此前与许氏的二姑娘有段情缘,是太后娘娘早早为您定下的,算起来,你们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而今王爷娶了我,敢问日后,要如何待那许氏的姑娘?” 康宁帝一愣,到没想到新婚妻子会如此直截了当,笑了笑,说道:“在遇你之前,我只觉得妻子便只是妻子,是个位子罢了,谁来都可,故而未曾拦着母妃同许氏的口头之言。但现在有了你,在请旨之前,我便同许氏说好了的,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但到底是我对不住许家人,我便给了他们一个允诺,往后愿将许二姑娘当做义妹来看待,此一人情我必定偿还。” 懿安得了准信,知晓他将此事处理的妥当,便不再多说,唤了宫人前来,同康宁帝饮了那合卺酒。 婚后康宁帝待懿安极好,府中未纳任何的姬妾,只留了懿安一人,愿同她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但好景不长,皇子争储,康宁帝继位,封懿安为皇后,改年号为瑞和。 朝纲不稳,前朝跟随着康宁帝的大臣起了心思,要康宁帝充盈后宫,要将自家的女儿送上龙榻。 “陛下,皇嗣绵延事关国本,而今皇后娘娘无所出,陛下子嗣单薄,阖该选秀,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康宁帝自是拒了,但拒得了一次,拒不了无数次,拒得了别的大臣,却拒不了许家人。 彼时许家人不识潜龙,先帝在时常与康宁帝对峙,要拥其他皇子登基称帝,而今大局已定,许氏举家被贬,迁离京都,但却在走之前,跪在御书房外,要见康宁帝一面。 康宁帝传召了,许家人张口便是:“陛下可还记得,当初给我家二姑娘的承诺?” “自是记得。” 许侍郎松了口气,说道:“小女自小便倾心陛下,即便是后来陛下有了皇后娘娘,她也依旧守在闺阁,整日以泪洗面,不愿再议亲事,而今她已过了婚嫁之龄,也哭瞎了眼睛,却还要跟着微臣奔波,去到南州那蛮荒之地。” “臣实属不忍,还请陛下全了小女的心思,于这后宫之中给她个位份,能让她余生安好,不再受相思之苦。” 此一言罢,康宁帝当即甩袖,斥了句:“荒唐! “朕早说过,拿许二姑娘当义妹对待,朕可以为她另配良缘,却万万收不得她!” 康宁帝不应,许侍郎便于那宣政殿外的石阶上长跪不起,来往的宫人大臣,都能看到他。 一连三日,许侍郎跪的面色苍白,一把老骨头恨不得昏厥在圣上跟前,太后便下了懿旨,封许二姑娘为婕妤,即日入宫。 康宁帝不愿,懿安亦是不愿,但却没有一点办法。 新帝登基,人心不稳,万不能落个欺压老臣的名声。 前朝之臣想借着许二姑娘,将后宫撕开个口子,便与她里应外合,逼得康宁帝临幸她,而懿安又是个性子极端的,因此一事与康宁帝生了嫌隙。后来许婕妤有孕,懿安更是气的将天子赶出凤仪宫,扬言永世不见。 谢晏辞出生之时,康宁帝有了嫡子,但却不是嫡长子。 彼时的康宁帝早已是三宫六院,谢晏辞只知自己母后身子不好,却不知在此之前有一个被母后活活打死的许婕妤,有一个胎死腹中的姐姐。 懿安有了孩子,便常常拉着他的手道:“母后睡一会儿,你乖乖的,不要闹。” 谢晏辞不知母后是得了什么病,便去找宫里的老人问,老嬷嬷告诉他道:“皇后娘娘曾遭许婕妤戕害,背上的肩胛骨里留了两枚钉子,虽是取了出来,但却总是疼痛难忍。” 谢晏辞心疼懿安,便去陪着她,可他是康宁帝亲封的皇太子,总是被抓去习字读书,一月里根本见不上母后几面。 后来懿安又有了身孕,生下了个公主,那背上的伤便更是耐不住了,整日里扰的她难以入眠,疼的死去活来。 谢晏辞有了妹妹,便总是偷偷的往凤仪宫跑,每每去的时候都已是半夜,他总是能撞见懿安在病榻上呻吟,而后抓着宫女的手,求她拿些药来,她快要疼死了。 宫女便跪地上磕头,求懿安少吃些那东西,虽是止痛,但却有毒,介时病入膏肓便什么都没了。 谢晏辞从碧纱橱里出来,怀里抱着谢时宁,问那宫女:“什么药?” 宫女尚未答话,懿安看到他,却是慌不择路的躲到床上去,不想让孩子看到她如此的不得体面。 谢晏辞小小的年纪,双目都恼红了去,将妹妹给到宫女,跑去寻自己的父皇。 那夜康宁帝来了,紧跟着的还有成群的太医,谢晏辞站在一旁,听不懂他们七嘴八舌的说了什么,只懂了一句:“那赤叶藤,皇后娘娘断不可再食了。” 康宁帝应了太医的话,让人将所有的赤叶藤都烧了去,谢晏辞看着母后疼痛难忍,便道了句:“父皇给母后吧,母后真的好疼啊……” 康宁帝睨了他一眼,命人将他拉下去。 不等宫人动手,他便跑走了,去了懿安栽植赤叶藤的地方,想为母后留下来些药材。 可他太小了,拦不动粗壮的藤蔓,只得更多更多的薅着叶子,把自己的衣衫脱下来,尽可能多的将东西带走。 等举着火把的侍卫来烧藤蔓时,他便抱着一兜的叶子,躲在废弃的宫墙里,听着那满院子的药材化成灰烬。 第159章 悲鸣 等到谢晏辞再去凤仪宫,懿安又是疼的神志不清,甚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知道面前有一人,便开始抓着他的衣衫,不停的讨要:“把药给我,把药给我……” 谢晏辞想都没想,要把自己私藏的叶子拿来给母后入药,可他刚踏出宫门,便听见内里噼里啪啦的作响,等他再回去时,懿安早已断了气,扫落一桌的青瓷玉盏,薨逝了。 谢晏辞抱着自己的母后,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便开始命人传太医。 太医来了,说懿安是吞金而死,早在谢晏辞来之前,她便疼的要自杀,咽了个金坠子下去。 …… 西楚,东宫。 姬玉轩的病反反复复的,时而清醒的同谢晏辞说话,时而又意识混沌的不知何人何物。 庄仪一直在给他施针,每每他疼的恨不得把嘴唇咬破的时候,谢晏辞都会将拇指伸进他口中,怕他咬舌自尽,也怕别的汤匙玉筷会伤到他。 “阿轩。” 檐廊之下,姬玉轩难得的清醒,扶着门框站立,望着远处。 谢晏辞给他加了件外裳,小心翼翼的从背后搂着他,把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 还没等姬玉轩推他,他便道:“让我抱抱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姬玉轩收了手,也不再动。 咚—— 咚—— 接二连三的钟声响彻整个大内,姬玉轩听着,缓缓抬起了头。 “丧钟。”他道。 谢晏辞嗯了一声:“谢承泽的。” “西楚鸣了丧钟,三日后便会下葬办礼,到时候,这世上便再无他这人了。” 冷风习过,姬玉轩脚步往后缩了缩,躲进了殿内。 谢晏辞为了拢紧了衣氅,说道:“待会儿我要去趟宣政殿,你且待在这里,别被冻着了。” 姬玉轩没应话,只放空着眸子看向远处。 谢晏辞抿了抿唇,转身要走了又回头道了句:“忘了告诉你了,待会儿阿宁会来,她嫁了人,此趟回来也是因着谢承泽的葬礼,无处落脚便让她来了东宫。你若是不喜她,我不会让你见到她。” 自打庄仪给姬玉轩施针后,他便愈发的不爱说话了,往往都是谢晏辞说一百句,也得不到他的一句。 谢晏辞看了看他,心下叹了口气,颇为不放心的离去了。 * 正午过后,广兰殿一片喧闹,姬玉轩裹着披风坐在廊下,静静的听着。 那边的动静持续了良久,待一切平息,姬玉轩睁开眼时,面前赫然站了一人,正是六公主谢时宁。 姬玉轩眼睫微动,睨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去。 谢时宁见他醒来,忙行了一礼,道了句:“嫂嫂安好。” 姬玉轩撑着头,靠在椅背上,无动于衷。 谢时宁手上绞着帕子,心下有愧,斟酌着言语说道:“四年已过,物是人非,时宁今日前来,是特地给嫂嫂赔罪的。” “往昔在闺阁时,时宁骄纵卑劣,常惹得嫂嫂不快,还犯下许多错事,对您不恭,实属时宁之过,万望嫂嫂原谅。” 谢时宁说着,拎起裙摆,对姬玉轩叩了一礼。 此一礼当属大礼了,换做他人,稍微识趣些也该上前去搀扶一把,万不能让当朝六公主跪下。 可姬玉轩并未,反而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待谢时宁跪了个实在他才开口。 “公主殿下言重。” 此一声带着些许沙哑,病恹恹的,恨不得下一刻便断了气去,着实给谢时宁吓了一跳。 “嫂嫂,你……” 谢时宁想上前去扶。 姬玉轩摇了摇头,着人搬来凳子,让她落座。 谢时宁心里惶恐不安,她虽不知当初死去的云烨怎么就成了临昭国的九王爷,但当初云烨故去,她到底是添了把柴的,眼下人病成了这番模样,她这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 “嫂嫂这是怎么了?东宫可有缺药?我那驸马是皇兄给定下的,虽未有一官半职,但经营着家里的药材生意,嫂嫂若是缺药了,我这便让他送些过来。” 姬玉轩气若游丝,对着谢时宁轻笑了声:“不必了。” “我这病是四年前留下的,好不了了,再好的药材于我来说也是浪费。” 说罢他便咳的起来,只让谢时宁这心里一揪一揪的。 她嘴唇嗫嚅片刻,眉眼一瞥,难受的恨不得哭出来。 “都是我不好,当初若不是我推你落湖,还故意让你看到那些画像,你也不会到了如此地步……” 姬玉轩抬眸看她,这人面上眼睛里都盛满了愧疚,好似是真的醒悟,觉得对不住他。 姬玉轩双眼微眯,心下带着试探,面上却是无异。 他道:“公主哪里的话,说起来,我倒是要感谢你的,若非是有你在,我又从何得知,在你皇兄那里我不过是容和的替身?怕是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此言一出,谢时宁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身下的凳子也像是长满了钉子,让人一刻也坐不下去。 她是娇宠蛮横了些,但却不是听不懂人话,姬玉轩这意思,怕是不愿意原谅她。 “我……” 谢时宁抖着身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烨故去之前,她一直待在这东宫,当初那破败的屋子里,姬玉轩在里面的哀嚎她是听到了的。 那时她因着姬玉轩被皇兄关禁闭,被皇兄惩罚,她讨厌死了这人,便在解了禁足的那刻立马跑了出来,第一个去的便是那昭雪院。 她想去姬玉轩跟前落井下石,耀武扬威,让他知道谢晏辞最在乎的是她这个妹妹,他在怎么着都只是一个男妾,早晚会被人丢弃。 可她刚走进那院子里,便听到低低的悲鸣,还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道歉,简直是毫无尊严,万分可怜。 ——谢晏辞,我错了…… ——谢晏辞我知道错了,你放我出去吧…… ——我求你,我求你…… 走进那扇木门,她甚至能闻到浓郁的血腥气,直冲的她眼前发昏。 她当时吓得不轻,慌不择路的跑了出来,那一幕就这么刻在了她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了。 她虽一直贬低着云烨,但心里清楚,这人是实实在在的光风霁月,有着傲骨在的,可却被逼的说出那样的话来,这…… 她实在是不知,自己的皇兄是怎么做到的。 第160章 你相信我这个疯子的话? 谢时宁起身行了一礼,笑的万分勉强,说道:“嫂嫂这般说,便是不愿意原谅阿宁了……往昔之事不可追,只是来日若有机会,阿宁定会好好弥补嫂嫂……”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阿宁就先回去了,嫂嫂万安。” 谢时宁说着,便低头离开了去,只是在踏上那青石板路之前,她又转过身来,问了姬玉轩一句。 “嫂嫂,阿宁还有一事不解。” 姬玉轩阖眼假寐,一手撑着额头,好似没听到她这话一般。 谢时宁看了看,带着些踌躇,将事情问出了口:“阿宁进京,是给五皇兄奔丧,一路走来流言四起,皆道五皇兄之死与嫂嫂脱不了干系,敢问嫂嫂,此事您可知晓?” 秋风扫起一地的落叶,毫不留情的扑在谢时宁脚下,她说罢就这么站着,等姬玉轩的一个回答。 后者似乎是累极了,连睁开眼看看她都不愿,只是在半晌之后,轻笑着反问她:“你相信我这个疯子的话?” * 御书房内。 “陛下,瑞宁公主来了。” “让她进来。” 康宁帝坐在御案之后批阅奏折,听了福公公的禀报,放下朱笔,站起了身。 两年前谢时宁出嫁,取年号为封号,是以为瑞宁,下降南州皇商江氏人家。 江家人在京并未有一官半职,但胜在子嗣不多,内院干净,是个好去处。 成婚之前,谢时宁闹过,对谢晏辞说自己这个嫡公主,还没冷宫里的公主嫁得好,梗着脖子不愿上轿,但最后直接被谢晏辞的一句话唬走了,再不敢说什么不嫁的话。 而今成婚两载,谢时宁早不如当初骄横,到底是长大了。 福公公掀开帘子,迎谢时宁进去,康宁帝一看到她,立马笑了起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快起。” 康宁帝给她赐座,询问了几句事宜,谢时宁看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告退离开,想再去趟寿康宫拜见太后。 正要说了,康宁帝却又问她:“听说你到了东宫后,去见了临昭的九王爷,怎么样?” 谢时宁听此垂下眸去,想起了方才在东宫时见到了那抹身影。 孤坐于檐廊之下,迎风轻咳,身形削瘦的紧。 谢时宁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病的很重,气若游丝的,总归是不大好。” 康宁帝看她:“依你的意思,成王的事是与他无关了?” 谢时宁想了想,如实道:“儿臣不敢轻易定夺,但依他现在情状,确实奈何不了五皇兄。更何况,他都实心疯了,能有多大的本事呢?” 康宁帝听罢点了点头,而后道:“时辰不早了,你去见过你皇祖母后,便早些回去歇息,待晚上了再来用膳。” 谢时宁领旨告退,可刚走出那御书房的门,康宁帝便将手里的茶盏扔掷到了桌案上。 “陛下!”福公公赶忙上前,“好好地,陛下怎的动了怒?” 康宁帝眸光深邃,端坐在那檀木椅上,说道:“那姬玉轩倒是有几番本事,原先瑞宁最是厌他,现在竟也帮着他说话。” 福公公着人又送了盏茶来,亲自端到了康宁帝跟前,回道:“陛下还是觉得,成王殿下死的蹊跷?” “蹊跷不蹊跷,去看了便知。” 说罢,康宁帝便起身朝外走去,福公公见状立马喊道:“摆驾!” …… 平溪宫。 “不要,唔嗯……” “不要——” 软榻之上,姬玉轩抓着床头的绸缎,手背上青筋暴凸,额间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只着了件中衣,被谢晏辞摁在那里,不得不受着庄仪的诊治。 “呜……”姬玉轩疼的呜咽,可手脚都被绑了去,反抗不得,只能求救的看向谢晏辞。 ——你放过我吧。 青丝散乱在枕,同那衣服一起,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 姬玉轩双眼失焦,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 “阿轩,阿轩!” 谢晏辞一直守在那里,见他双眸涣散便知要坏事,伸出手朝他口中探去,可刚掰开唇齿,鲜血便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谢晏辞拿帕子去擦,往那口中去看,生怕他是咬破了舌头。 “咳,咳咳……” 鲜血越聚越多,姬玉轩呛的咳嗽,脱力般的躺着,不再反抗。 庄仪施针不能停,谢晏辞便喊姜华清来,让他诊脉。 掌心圈着姬玉轩的手腕,将它拉出床幔,放到姜华清跟前。 后者诊过脉后,连忙从药箱里拿出了瓶药来,对谢晏辞道:“府君这是心疾犯了,殿下把这药丸倒出十颗来,放到府君的舌下,让他含服。” 谢晏辞依言照做,可姬玉轩就是不肯张开嘴来,他只得又掐着他的双颊,将药送了进去。 “唔……” 姬玉轩眉头都蹙了起来,摇头去躲,难受的双手乱抓。 他这一躲不打紧,庄仪手中的银针差点失了分寸,落到错处去。 “太子殿下。”庄仪擦了擦汗,对谢晏辞道:“人之头部最为精细复杂,一步出了差错,便是万步都难以弥补,还请殿下不要让府君再动。” 谢晏辞听的心惊肉跳,将药瓶放下后,便看着姬玉轩,不让他再躲一下。 “咳咳……” 姜华清的药起了作用,不过片刻,姬玉轩便咳喘着,双眸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那床帏的顶,张了张口,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唤了句:“哥……” 此一声万分悲戚,像是绝望边缘的挣扎,希望心里最亲近的那人能来救救自己。 “我疼……” 哥,我疼。 哥,我受不住了。 姬玉轩缓了好久,待看清那床榻上的花纹,认清自己身处何地,便又咬着牙,闭上眼去了。 谢晏辞眼眶泛酸,轻轻握起姬玉轩的一只手,捧在掌心。 “阿轩。” 掌中的手指苍白瘦削,指甲成了淡淡的紫色,也没了原先的那些漂亮的月牙。 谢晏辞俯首去吻,虔诚而又痛苦。 今生他给姬玉轩的悲楚太多,已经偿还还不完了。 “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碰到了我,我是个不择手段的恶人,把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161章 万不能死在西楚 平溪宫外,皇帝轿辇落地,福公公高喊:“皇上驾到。” 偌大的平溪宫只有宫人跪了满地,无人出来迎接。 “这……”福公公做起了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康宁帝似乎是司空见惯,只揉了揉眉心,抬步朝里走去。 “那个逆子接驾的多吗?朕来十次,见不到他两次!” 康宁帝边走边心梗,福公公在后面跟着,大气都不敢出。 待到了那檐廊之下,刚巧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姜华清,康宁帝咳了一声,姜华清抬起头来一看,赶紧跪下行礼。 “微臣见过陛下。” 康宁帝双手负后,问道:“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去?” 姜华清道:“回陛下,庄仪给九王爷治疗癔症,施针途中,恰巧碰上九王爷心疾,情况紧急的很。方才微臣给他用了些救心丹,现下人刚刚清醒,微臣正要赶去煎药。” “心疾犯了?”康宁帝拧着眉头,“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犯就犯?” 姜华清回道:“心疾之症,同病者心绪联系颇密,特别是像九王爷这般严重的,更是禁忌大喜大悲,此次王爷怕是又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使得病情来势汹汹。” 康宁帝听罢略作思索,而后朝着屋内走去。 “朕去看看。” 方一踏入那平溪宫,还未来得及绕过屏风,康宁帝便听到一声声压抑的哀戚。 起初以为是姬玉轩的,可细细听去才发现,这是他那好太子发出来的! 康宁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越过屏风踏进内室,正要指着谢晏辞的鼻子骂,却看见他抓着姬玉轩,不停的唤他名字。 而那榻上之人,面色如纸,了无生息,同死了无甚区别。 康宁帝一时噤了声,就在一旁看着,谁都没有打搅。 内室里只有两三个宫人,剩下的便是庄仪了,宫人一直在给姬玉轩换帕子,擦拭血迹,而庄仪一刻也不敢停,摁着姬玉轩的头颅给他扎针。 期间姬玉轩醒了复又昏迷,昏迷了又再次痛醒,整个脑袋被扎的像是个刺猬一样,康宁帝都不知道庄仪是怎么落手的。 待一切结束之时,康宁帝站的腿都酸了,庄仪同他行礼他都迈不开步子。 “陛下这是,来看九王爷的?”庄仪问道。 康宁帝:“……嗯。” “今日施针已经结束,王爷身心俱疲,怕是明日才能醒来了。” 康宁帝摆了摆手:“无碍,朕同太子说会儿话。” 庄仪这才提着药箱告退。 庄仪走后,康宁帝去到外室,寻了个座,又等了片刻。 待谢晏辞将姬玉轩打理好,康宁帝茶水都饮了三盏了,等宫人来添茶第四盏茶时,他才听到谢晏辞的一声请安。 “父皇前来,怎的没让人通报?” 谢晏辞问道。 康宁帝看了眼他眼下的乌青,没管这个,反而道:“先坐吧。” 谢晏辞撩开衣袍,在他下首落座。 “怎么样了?” “什么?”谢晏辞皱眉。 康宁帝叹了口气:“姬玉轩,如何了?” 谢晏辞低头苦笑,半晌不说话。 沉默至此,康宁帝已经知晓了答案,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从何安慰,只是道了句:“过段时间就把他送走吧,他到底是临昭的九王爷,万不能死在西楚。” 谢晏辞听此,眼眶一下子煞红了去。 他何时说过姬玉轩会死?姬玉轩定然还有救! 庄仪每日给他施针,眼下神志已经好了许多了,再过一段时日,他的阿轩定然是能痊愈的。 “父皇就这般盼着阿轩死吗?”谢晏辞喉头沙哑,难以抑制的哽咽。 康宁帝看他一眼:“他是临昭的九王爷,又非池中之物,朕难不成还要盼着他好好的吗?” “他还杀死了你的同胞兄弟,在你胸前剜了一刀,他对朕的两个儿子都动了手,朕有何理由要盼着他好好的?!” 谢晏辞心中本就难捱,又听自己父皇这般说话,瞬间怒气翻涌,眸色凌厉。 “时至今日,父皇方才也看到了,难道还认为谢承泽的死和阿轩有关吗?” 康宁帝看着他,冷哼一声:“事实如何,你这心里跟明镜似的,比朕还要清楚。” “眼下朕是没有证据,待有朝一日捏住了他的把柄,你到时想送他去临昭怕也来不及了。” 谢晏辞坐在那椅子上,迎着康宁帝的目光,万分坦然的嗤笑道:“儿臣当然比父皇清楚,儿臣最是知道阿轩身子的羸弱,一点伤害都见不得,往后儿臣都会好好看护他,再不让他受任何的委屈。” 谢晏辞似是认定了姬玉轩无错,怕是有错也会偏袒到底,死不承认。 康宁帝见他这般,手上握紧了扶手,俨然是气的不轻。 他道:“朕还没死,西楚便还是朕说的算,最近临昭与季渊边境胶着,临昭正有意向西楚借兵,可他们九王爷却在西楚犯下如此祸事,这兵,让朕从何而借?” “太子,你若对姬玉轩一护到底,朕不拦着,但朕也会对承泽的死一直追查,他是朕的儿子,朕不会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说罢,康宁帝便冷着脸,甩袖而去。 …… 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北斜阳。 姬玉轩从殿内出来,青丝半挽,一身白裳,扶着柱子站在檐廊下,向着远处眺望。 谢晏辞站在他身后,问他:“在看什么?” 这几日,姬玉轩经常站在这里,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看着,有时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那里。” 姬玉轩抬起手,指着远处,对谢晏辞道:“那个方向,是临昭,是我的国家。” 谢晏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座座的宫宇,勾心斗角,最远也只能看到城外的钟楼,朦朦胧胧,丝毫见不到临昭的影子。 他笑了笑,去搂他的肩膀。 “阿轩想家了?” “……” “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去。” “……” 姬玉轩不应,只说了那一句便再不张口。 谢晏辞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兀自笑了笑,轻声道:“……快了。” 第162章 太子殿下,昙篾 翌日早朝。 临昭同季渊交战,向西楚借兵,此一事,大臣已是争讨了半个时辰之久,如何都没个结果。 “陛下,以臣之见,此兵不可借。临昭同季渊之间,纠葛在于临昭皇后,他原就是季渊的废太子,被临昭强行娶做皇后,这对季渊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季渊又怎会放过临昭皇帝?” “况且,此一战,焉知不是临昭皇后挑起?他堂堂男儿之身,被当做女子对待,说不定此事是他同季渊里应外合而来的,西楚此时借兵,无疑是引火上身。” “陛下,臣以为,临昭是朝禹正统,千百年的基业一夕之间断不会覆灭,若此次西楚出兵援助临昭,对临昭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来日西楚有难,临昭必不会袖手旁观。” …… 两方大臣分庭抗礼,与那金銮殿上争吵不休,康宁帝就坐在上首看着,谢晏辞站在一旁,也同样不言片语。 待大臣稍歇,拱手让康宁帝定夺时,康宁帝却转头,对着谢晏辞道:“太子怎么看?” 谢晏辞这才出列。 “回父皇,以儿臣之见,此兵西楚当借。” 话音刚落便有大臣驳道:“太子殿下当然愿意借兵,听说殿下东宫的府君就是临昭的九王爷,以你们二人的关系,借兵自是情理之中。” 谢晏辞回眸看了此大臣一眼,冷声道:“如此以为,大人倒是心胸狭隘了。” 说罢,他回过头,继续对康宁帝道:“父皇,此兵当借,即便没有九王爷在,西楚也不能袖手旁观。” 康宁帝看他。 谢晏辞道:“且不说临昭是朝禹正统,季渊将其吞并后寓意为何?但说我三国之关系,若季渊将临昭吞并,唇亡齿寒,临昭覆灭了,我西楚的安危还有屏障吗?介时壮大的季渊定会向西楚进攻,眼下借兵临昭才是正确的筹谋。” 康宁帝坐在那龙椅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盖,许久之后才问道:“太子当真这么以为?” “儿臣不敢有所欺瞒。” 康宁帝舒了口气,复又询问另外几位大臣的意见,答案有是有否,终归是不得统一。 康宁帝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的摆了摆手:“朕累了,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便让福公公宣说退朝,独自一人离了龙椅,朝着后殿而去。 满堂大臣只得跪拜恭送,而后各自散去。 周围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谢晏辞却还立在原地,朝着那皇位上,深深的看了一眼。 “殿下。” 一瞬间,谢晏辞敛了神情,转头去看。 来人正是萧逾白,三年前进士及第,而今已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做到了光禄寺少卿。 “见过殿下。”萧逾白拱手行礼,而后问道,“殿下以为,方才早朝之上,陛下是何用意?” 谢晏辞唇角微勾,淡淡的开了口:“在等孤一个回复罢了。” “如此说来,成王当真是……” “不是。”谢晏辞直接否决了去,“此事你不必插手,孤自会解决。” …… 金銮殿到东宫,还有好一段路要走,谢晏辞带着宝源,刚步入那段青砖宫巷,便听得小太监来报。 “殿下一直让监听着皇贵妃,眼下正好有了消息。” 此一段宫巷偏僻少人,小太监是故意守在这里,等着谢晏辞来的。 “说吧。” 小太监低声道:“成王殿下故去后,皇贵妃便整日以泪洗面,还会时不时的无故责罚下人,眼下她那宫里的人,简直是苦不堪言。今早两个宫女避着皇贵妃说话,提到什么昙篾之类的,被奴才听到了去,奴才虽不知此为何物,但也不敢瞒下,特地来报。” 听到“昙篾”二字,谢晏辞眉头微蹙,让小太监接着说。 “奴才听到那宫女说,什么蛊虫白养了,连药王谷人的面都没见着,成王殿下就殁了。” 末了又补了句:“奴才不敢离得太近,就听到了这么些,也不知有没有用。” 谢晏辞听罢眸底冷峻,面色微沉,脚下一转朝着后宫而去。 宝源加紧脚步跟上,走之前还不忘拍拍小太监的肩膀,让他先回去干活,晨昏了到东宫领赏。 德兰宫。 谢晏辞也不着人通报,穿着一身墨色朝服,抬脚便往里走。 “太子殿下怎的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 “娘娘刚起,现下正洗漱呢,太子殿下要不先等等?” 德兰宫的掌事宫女拦他,但却减慢不了他步子分毫,只是到了大殿门口,谢晏辞自个儿停下了。 掌事宫女立马站在一旁,颔首看他。 谢晏辞睨了他一眼,笑了笑:“无妨,日上三竿了娘娘还没起,等她待会儿起了,正好可以吃午膳,孤便陪她一道,用了膳再走。” 他探了探衣袖上的灰尘,挑开门帘向着大殿走去:“眼下孤就先在堂内坐着,等她片刻。” 谢晏辞倨傲至此,掌事宫女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口,只得快步朝着内室而去,找皇贵妃。 掌事宫女进去不消片刻,皇贵妃便穿戴整齐的出来了,一身的珠光宝翠,玉佩香囊样样不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刚起床的人。 “太子今日怎的有空,来本宫这里?” 大殿之内,谢晏辞直接居于上首,皇贵妃来了看了眼,只得于他下首落座。 谢晏辞把玩着茶盏,垂着眸,单刀直入的问她:“贵妃娘娘,孤今日来正是为了五弟一事,娘娘难道不知,药王谷的九王爷一直在孤的宫里吗?怎的五弟身体差成这样,也不派人来找孤呢?” 皇贵妃抚摸着头上的宝翠,原本还笑的体面,可听得谢晏辞这话,那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 药王谷的九王爷是在东宫,她是听说了的,可在谢承泽薨逝之前,谁人知道谢晏辞从外面带回来的人是九王爷啊? 他将人护的严实,一丝消息都打探不到,可就在她的儿子薨逝之后,东宫之外的人立马就知道了那人是谁,怎的就能这么巧呢? 若说这不是谢晏辞故意为之,她是万万不信的! 而昨日她儿子才刚刚入葬,今日这谢晏辞便故意赶来她面前,同她说这事,可不就是要杀人诛心吗? 第163章 熙熙是谁? “太子殿下。” 皇贵妃抓着扶手,咬着牙关,嘴部的肌肉都在颤抖。 她强忍着不上前,去给那毫无尊卑,狂妄嚣张之人一巴掌。 “泽儿身体为何如此,想必太子比本宫更清楚,本宫实在是不知,你是怎么能在他死后,特地来德兰宫对本宫说出这等话的!” “他再如何,也是你的胞弟,你们骨肉相连,你竟为了一个男姬如此戕害他!” 谢晏辞抬眼看她,眸中带着惋惜,哀叹一声,摇了摇头。 啪的一声。 皇贵妃一掌拍在了桌案上,质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谢晏辞道,“云烨乃孤此生所爱,他因着五弟去世,孤本不想轻饶了他,但念及是我们兄弟二人的情分,我便留了他一命,还四处为他求医问药,就在数月前,孤好不容易将药王谷的九王爷请到了宫中,正要他为五弟诊治,却不想他给拒绝了去。” “九王爷说,他身中昙篾之毒,没几日可活,在病好之前,不再为人诊治,孤这才作罢。” 谢晏辞边说,边看着皇贵妃的神情,想从中探出些端倪来。 听谢晏辞说起昙篾,皇贵妃心下一慌,头上的步摇都乱了起来。 沈府的嬷嬷站在她身后,见她如此,暗地里伸手掐了她一把。 皇贵妃这才稳住神情,挑着眉问:“什么昙篾之毒,世间还有此等毒物?怕不是太子殿下说来,故意诓骗本宫的吧!” 谢晏辞看着她,一语不发,只让她心中发毛。 “娘娘竟也不知吗?” “……本宫久居深宫,从何得知此等邪物。” 谢晏辞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倒是可惜了,还请贵妃娘娘节哀。” 说罢,谢晏辞起身就要离开,皇贵妃坐在那里,笑得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了句:“太子不是要同本宫一道用膳吗?怎的不留了?” 谢晏辞回身:“娘娘想让孤留?” 皇贵妃一梗,不,她一点都不想他留,若非他这般说,她连见他都不想见。 可这人实在是跋扈,竟视德兰宫于无物,来去自如,哪里还有王法?! 谢晏辞见她咬牙切齿,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嗤笑一声,转身离去了。 “混账!” 谢晏辞刚走后不久,皇贵妃便将他用过的茶盏悉数砸了去,噼里啪啦的,好一顿响。 “畜生!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 “简直一点教养礼数都没有!” 皇贵妃恼的厉害,茶盏砸了不说,连带着周围的花瓶也遭了殃,边砸边骂,发髻都散乱了去。 嬷嬷站在原处,冷眼看着她,提醒道:“娘娘慎言。” “慎言?”皇贵妃转过头,瞪着她道,“本宫已经慎言了,若非如此,本宫刚刚就要质问谢晏辞,是他将泽儿害死,又何苦假惺惺?他若真想九王爷救泽儿,又何须等到本宫去问!” “娘娘!”嬷嬷厉声道。 “奴婢知晓因着成王殿下一事,娘娘悲痛万分,但现在成王殿下已经薨逝,娘娘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不连累沈氏一族。” “娘娘可知,方才若不是奴婢,您早在太子跟前露了馅,私养蛊毒是为大罪,若是捅了出去,谁都别想好过!” 皇贵妃简直要咬碎了牙龈,她站在嬷嬷跟前,双手掐着她的肩膀,说道:“大不了就是一死!本宫的儿子没了,太后也做不成了,沈氏一族的荣耀也要断送了,本宫在这深宫之中又有何意,倒不如去找泽儿!” 嬷嬷扶着她,冷声道:“娘娘,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成王殿下没了,但娘娘还在,只要你好好的,沈氏就能再出一个皇子,娘娘就还能再是太后,若真是不行,娘娘还能收养皇子啊,您是皇贵妃,随便抱来一个皇子养在膝下,就能让他登基称帝。” 皇贵妃听了此言,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去,嬷嬷将她的手掌拂下,而后道:“沈氏就娘娘一个女儿,沈丞相定会竭力支持娘娘的。” 彼时德兰宫外。 谢晏辞朝着东宫而去,待到了东宫,宝源便问道:“殿下以为,那昙篾可与皇贵妃娘娘有关?” 谢晏辞冷嗤一声:“即便同她无关,也与沈丞相脱不了干系。” “沉风。” 谢晏辞唤道。 沉风拿着剑,站在他跟前听命。 “当初沈文耀科举舞弊,偷换了举子的试卷,去试试看,可还能找到那举子,最好能带着他进京来,告御状,揭发沈相。” “是!” 沉风退下后,谢晏辞去到书房,将朝服换了下来,而后又拿了件披风,去往平溪宫。 今日他回来的晚,但姬玉轩还在睡着,他便将披风搁置到了一旁,把被角给他掖了掖。 “府君可有用早膳?” 谢晏辞坐在榻边,低声问道。 宫人福了福身:“回殿下,府君一直睡到了现在,还未用膳。” 谢晏辞点了点头:“去把午膳备上,多做些府君爱吃的,再做一道乌梅山楂炖排骨,开胃。” 宫人笑了笑:“是。” “殿下待府君可真好!” 谢晏辞看了她一眼,而后低头苦笑。 “去吧。” 姬玉轩一直睡着,丝毫不见醒来,谢晏辞便置了个案几在榻边,坐在那里批阅奏折。 他挽着衣袖,正写着,陡然听到榻上有了动静。 “阿轩?” 方才那一声很轻很浅,谢晏辞以为是他醒了,可抬眼看去,不过是他在呓语。 姬玉轩嘴里还咕哝着,睡得不似方才安稳,谢晏辞便放下毛笔,离近了去听。 “唔——” 姬玉轩在发抖,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谢晏辞握着他的手安抚。 “阿轩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姬玉轩又道了句方才所说,此一声也将他自己吓醒了去。 他喘着气,躺在榻上,眸子里满是惊恐。 谢晏辞对上他的眼眸,抿着唇,喉咙干涩。 待他又缓了会儿,谢晏辞才道:“醒了就好……” 方才姬玉轩的那声,他听清了。 ——熙熙。 姬玉轩念叨的是熙熙。 他觉得这是个人名,但不知是谁,竟让姬玉轩睡梦中也在念叨。 溪溪,西西,嘻嘻…… 他连是什么字都不知道。 第164章 九王爷自己不想活了 “睡了这么久,起来吃些东西吧,待会儿庄仪就要来了。” 谢晏辞说着,去扶他起身,可刚刚他的胳膊,姬玉轩便往后撤了撤,一语不发的闭上了眼睛。 谢晏辞顿在那里,问他:“怎么了?” 姬玉轩拉过被子,蒙上头。 “吵……” 好吵,好多人在他耳边说话,有人在哭,还有人在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嘴巴。 他们长得也奇形怪状的,有的脸好长,有的脸好扁,有的张着大口,恨不得直接生吞了他。 “你让他们安静一点。” 姬玉轩忍不住道。 谢晏辞安抚他,一下一下的顺着他的脊背,应道:“好好好,这就让他们都退下。” 谢晏辞挥了挥手,遣散了平溪宫的下人,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待宫门关闭,谢晏辞才对着被子里的人哄道:“阿轩,他们都走了,出来吧。” 姬玉轩松开捂着双耳的手,从褥子里探出头来,可一睁开双眼,还是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骗我!” 姬玉轩嘶哑一声,又缩回了头,躲在里面再不肯出。 谢晏辞去拉他,说道:“阿轩,没骗你,这里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了,就连暗卫我都遣走了。” “阿轩。” “阿轩!” “你若是不吃东西,待会儿庄仪来施针,你会撑不住的。” 谢晏辞实在是不知,他这口中的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玉轩喜静,又尚在病中,平溪宫素来是安静的,阖宫的下人也最是懂规矩,无事绝不喧嚷。方才他一直在这里坐着,偌大的殿内并无人开口说话,从何而来的吵呢? “阿轩……” 谢晏辞无奈的紧,任凭他怎么劝,姬玉轩都待在那里,不为所动。 过了午时,庄仪同姜华清二人,拎着药箱来了。 谢晏辞赶忙上前,拉着庄仪道:“你先看看,阿轩这又是怎么了,如何都不愿从那被子里出来。” 庄仪放下药箱上前,对着姬玉轩道:“王爷,烦请伸出手来,让微臣为您诊脉。” 话音落地,姬玉轩半响不应,谢晏辞便又轻唤道:“阿轩?” 还是无人应答。 谢晏辞蹙眉,狠了狠心,将那被子掀开了去。 床帐之内,褥子掀开之后,只见着姬玉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攥着锦被,满头大汗的睡熟了去。 谢晏辞喉间一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看了两眼,便拿了帕子俯身为他擦汗。 …… 庄仪诊了脉,而后对着谢晏辞问道:“殿下说,让微臣给王爷看看,可是方才又发生了什么?” 谢晏辞将姬玉轩的手放进被子里,而后放下床幔,将事情同他一五一十的说了。 庄仪边听边执笔记录着,待谢晏辞话落,好大一会儿没有反应。 “情况可还严重?”谢晏辞问道。 庄仪还未说话,姜华清便站在一旁,不停的捋着自己的胡子,恨不得给捋秃了去。 同样是太医,同样听了谢晏辞这话,姜华清心里只道,姬玉轩怕是回天乏术。 原先滞在九王爷脑颅里的那枚银针,实在是毒辣,尽管他同庄仪翻阅了古籍,研制了药方,可所有的法子都是他二人摸索着来的,具体是以为何,他二人也是难以得知。 “要不……”停了吧。 姜华清张了张嘴,想说要不不治了吧?这还能救的回来吗? 庄仪摇了摇头,没让他再往下说。 “殿下。”他朝着谢晏辞拱手,说道,“以微臣之见,殿下要不先带着九王爷游玩一番?去哪都好,待他想通了再回来,再接着治病。” “庄大人此言何意?”谢晏辞心里咯噔一下,姬玉轩身子如何,他心里门清,就怕太医会对他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变相的给下了姬玉轩下了判书。 庄仪斟酌着话语,真说起来,姬玉轩这病当真是棘手,即便是他拼尽了全力,怕也是希望渺茫。 但是希望渺茫,总归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他不觉得自己的法子有错,或许只是哪里没能完善。 “殿下,若论医术,整个东宫无人能及九王爷,若是他肯配合着诊治,癔症也好,心疾也罢,定是都能痊愈。” 谢晏辞抬眼看他,眸底是化不开的疲惫与郁愁。 “庄大人的意思是……?” “正如殿下所想。” 谢晏辞闭了闭眼睛,只一瞬间,便哽咽的难以自已。 庄仪道:“殿下,九王爷的医术你我再清楚不过,眼下他就在西楚,我二人每天为他施针,究竟有没有成效,他又怎会不知?” “王爷现在,是自己不想活了,只是还有着什么在吊着他的一口气,待那口气散了,他便再也不会挣扎了,到时就会任由着自己,去寻个了断。” “所以微臣这才说,让您带着他出去走一走,去哪儿都好,干什么都行,只要他能开心起来,只要他愿意继续活下去。” 话音落地,一室无言。 窗外的秋风吹的湘妃竹婆娑摇曳,连带着吹进了几瓣枯黄的海棠,那是从昭雪院中带来的,一路飘到了这里。 谢晏辞看着那在空中打着璇儿的花瓣,许久之后才沙哑着开口:“孤明白了……” …… 姬玉轩睁开双眼,看着外面天光大亮,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他掀开褥子朝外走去,拉开门扉,只见着成片的海棠树,于那风中簌簌作响。 姬玉轩张口,下意识的喊了句:“行墨……” “我在。” 谢晏辞笑着应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阿轩可算是睡醒了,我等了你好久。” 谢晏辞说着,将手中折下的花枝递到他跟前,问他:“好看吗?” 姬玉轩愣愣的接过,看着那红白相间的花瓣,勾唇浅笑。 “好看……” “呵。” 谢晏辞也跟着他笑,又道:“还有更好看的。” “什么?” “你低头。” 姬玉轩应他所说,低下头去。 一瞬间,他便没了笑容,脸色煞白如纸,嘴角沁着血的呜咽。 “为什么……”他问道。 他定定的看着自己胸膛上的簪子,还有那染着红的雪白衣衫,难过的恨不得要哭出来。 谢晏辞却是笑的开怀,还一边笑一边问他:“是不是很好看?” 姬玉轩抬头看他,手上颤抖着,海棠花枝都被他弄到了地上。 “为什么……会好看?” 第165章 寻短见 为什么会觉得好看? 因为我快要死了是吗? 因为你不想让我活着对吗? 泪水蒙了视线,姬玉轩难以看清眼前人,他抬手去擦眼泪,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可就是擦不干净。 “谢晏辞!” 他张口去喊,可那人像是听不见似的,只一遍遍的问他“好看吗?”“好看吗?” “谢晏辞!”姬玉轩伸手去抓他,可什么都碰不到。 “谢晏辞,你没有心!” 这人怎么能这么问他,怎么能问他那个伤口好不好看?他觉得疼极了,可他却是万般的欣赏。 姬玉轩一点都不想听到那三个字,捂着耳朵,难耐的蹲在地上。 “阿轩。” 肩膀忽的被拍了一下,有人伏在他耳边,唤他。 “阿轩,你好难过啊,这里让你这么难受,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待着?” “我带你走好不你好?离开这里,你就不难过了。” 那人声音轻柔,寻循循善诱着,蛊着别人听他的话。 “阿轩,跟我走吧……” 姬玉轩转头看他,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红着眼睛摇头。 “不,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那人问道。 姬玉轩想起那个稚嫩的孩子,想起他才三岁,还没能安然的长大,便嘴唇颤抖着道:“我的熙熙,他还在等我……” “嗯?” 那人不解的蹙眉,问他:“你的鱼苗苗已经死了啊,你不知道吗?” “他没死!”姬玉轩反驳道,“谢晏辞送了赤叶藤给他,他活下来了,他还好好的。” 那人忽然嗤笑起来,眉眼间带着怜悯,颇为同情道:“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谢晏辞都说了他没有赤叶藤,你的鱼苗苗没有药,已经没救了。” “不是的,谢晏辞说了,叶子也是有用的,他活下来了,他肯定活下来了……” 姬玉轩看着他,眸底带着哀求,带着希冀,希望眼前人认同他的话,能确切的赞同他说的是对的。 可他终究是失望了,对面人一张口便是一盆冷水,只让他骨子里都发着寒。 “阿轩,你贱不贱啊,你怎么还相信他的话?他之前骗你这么多你怎么还相信他?” 姬玉轩愣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说你是云烨,是罪臣之子,你是吗?” “他说他爱你,他真的爱你了吗?” “他说他给你赤叶藤,当真是给了吗?” “现在他不过是骗你,说什么叶子也有用的鬼话,你又焉知那当真是赤叶藤上的叶子?” 姬玉轩踉跄着向后倒去,一手撑着地,一边又强装镇定的同他辩驳:“他说了,那些叶子是当初他为他母后留下的,肯定是的,肯定有用的……” “捏造虚无罢了,他最是信手拈来,你不是清楚的吗?当初他也这么骗过你的啊。” 话音落地,姬玉轩浑身力气散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之后,那人又开了口,抚摸着姬玉轩的鬓发,缓缓道:“阿轩,你知道的,我就是你啊,难道我的话还没有谢晏辞的可信吗?” 姬玉轩看着他,神思凝滞,眼神迷茫。 那人朝他伸出手去,诱惑道:“来吧阿轩,跟我一起离开,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姬玉轩身子颤栗着,对他说的话又恐慌,又期许。 “我……” 他慢慢的抬起手,去碰那人的掌心。 “好……”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不回来就再也没有疼痛了…… …… 啪—— 夜半三更,姬玉轩伸手扫落了榻边的药碗,玉瓷落地成了满地的碎片。 姬玉轩俯身去捡,拿起一块儿就要往脖颈上划。 “你干什么!” 碎瓷片将将碰上脖颈,手腕便被人捉了去。谢晏辞眼疾手快的抓着他,一边摁着他,一边去掰他的手指。 “松手!阿轩,松手!” 姬玉轩死命的攥着,挣扎着去推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将东西交给他。 瓷片戳破了掌心,殷红的液体顺着缝隙往外淌,染红了手臂,濡湿了衣襟。 谢晏辞借着烛光瞅着了,直接将他手腕摁在了头顶上,将瓷片掏了出来。 “传太医!” 谢晏辞一手摁着他,一手将瓷片扔在了地上,细看过去,方才扔掉瓷片的那手还在颤抖着,被瓷片划破了口子,洇洇的淌着血。 姬玉轩躺在榻上,被谢晏辞夺走东西后便卸了力,万般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挣扎了,在谢晏辞身下撇过头去,像是株将死的枯树,了无生气。 “阿轩!”谢晏辞看着他,痛心疾首,“太医说你会寻短见,让我看好你,我当你不会如此,可是……” “我不知你为何不想活了,你身份尊崇,又有疼爱你的兄长,若只是因着我而没了活下去的念头,我当是万死难逃其咎。”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断不会再让你出任何事,今夜这碎瓷片,我宁愿你是拿他来戳我的!” 姬玉轩呜咽一声,像是荒野里的幼兽,可怜又无助。 他将自己缩在一起,在谢晏辞身下发着抖。 太医提着药箱来了,看到谢晏辞手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口,禁不住一惊。 “先给他看!” 谢晏辞握着姬玉轩的手,掰着他的手指伸到太医跟前。 掌心柔软,姬玉轩又金尊玉贵,那皮开肉绽的口子显得万分的触目惊心。 太医跪在榻前,给他上药包扎,一边忙活着,一边又在心里叹气。 人生在世,情之一字最苦,除却身体上的疾病,其他的一切可不都是这么一字带来的?太子殿下同这九王爷纠缠这么久,也不知这最后,能不能得一个善果。 药粉撒在掌心,姬玉轩疼的想要缩回手去,谢晏辞却是不让。 “现在知道疼了?方才怎的那么无所顾忌?阿轩你可知,今夜你是要吓死我,若非我不顾你的意愿守着你,待明日我醒了,你可是又要留一具尸体给我?” 姬玉轩蹙着眉,意识不清的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嘤咛:“疼……” 谢晏辞刚凶过,眼下姬玉轩这么一声,直接将他周遭的气势给赶走了。 “好了好了,待会儿就不疼了。” 谢晏辞无奈的抚他面颊,轻声哄道。 第166章 山中猎户 书房之内。 沉风带着一人前来禀报:“主子,找到当初被沈文耀顶替的举子了,正在偏殿候着。” 谢晏辞放下手中的物什,眉眼一凌,说道:“让他过来。” 不多时,沉风便引着一人前来,此人身形魁梧,一身粗麻,腰间还挂着串精致的玛瑙。 “草民戴兴怀,参见太子殿下。” 戴兴怀撩开袍子,跪在谢晏辞跟前,礼数倒是周全。 谢晏辞打量他:“起来吧。” “瑞和二十七年,你前来京城科举,结果才疏学浅,不幸落榜,只得悻悻然的归家,可是?” “不是的!” 戴兴怀猛地上前一步,厉声驳道。 “放肆!”沉风握着剑鞘,立马伸出手去,拦了他一把。 戴兴怀退后一步,又对着谢晏辞拱手道:“草民逾矩,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谢晏辞挥手,让沉风退到一旁,而后让人给戴兴怀看茶赐座。 “戴公子切莫着急,孤话还没说完。” 戴兴怀双手接过茶盏,不见局促,大咧咧的坐在谢晏辞面前,浑身都带着匪气。 谢晏辞笑了笑,抬手将折子展开,念道:“梁州亓川县,戴氏子兴怀,无表字,瑞和二十七年进京春闱,得户部尚书苏成赏识,然,考试舞弊,并不得中,事出后锒铛入狱,又于二十八年越狱而出,落草为寇。三年后,五皇子带兵剿匪,烧了满山的土匪寨子,你侥幸逃出,后不知所踪。” “可是?” 谢晏辞说罢,将折子合了起来,递到戴兴怀手中。 戴兴怀一口气将茶水饮尽,而后放下杯盏,接过折子。 听了谢晏辞的话,他点点头,可又摇了摇头。 “怎么?”谢晏辞挑眉。 戴兴怀道:“对,也不对。草民是二十七年进京科举,也入过牢狱,做过草寇,但却从未舞弊,也并没有落榜!” 谢晏辞眼中带着审视,语气微沉:“戴兴怀,你现在还是带罪之身,话可要说清楚了。” 戴兴怀目光炯炯,听了此言,看着谢晏辞,又重重的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草民只是一介流氓,曾经年轻气盛,又自持天赋异禀,相信这世上自有公道在,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于朝中闯出一番天地来,但却忘了,公道都是上位者给的,无权无势者,都只能顺命服从。” “进京赶考那年,草民刚刚弱冠,带着双亲于这京城落脚,他们身体不好,为了送我进京,一路上花光了所有的家底,就盼着揭榜之日,我能搏个官名回来。” “我也不负他们的期望,方一到了京城,便得了尚书大人赏识,尚书大人提点了我很多,而在临考之前,还告诉了我一句:‘不必争那头筹,你家中还有老父在等你’。” “那时我资质尚浅,没能悟出苏大人的深意,会试考试还是不知收敛,将自己的才学都奉到了那张宣纸上,可最后揭榜之时,我竟是不得中,当时站在那面墙下,我才隐约知晓了苏大人的话外之意。” “而后我便多方打听,四处求问,就想知道我写下的那篇文章究竟去了哪里,到了最后我才得知,我的那篇赋文,是被呈到了圣上跟前,陛下丞相都大加赞赏,可受赏之人并不是我。” 戴兴怀说着,两手摊在身前,既是无奈,又是愤恨。 “我得知自己的试卷被替了名,便写了状纸,要告到陛下跟前,可还没等我见到陛下,督考的官员便告发我考试舞弊,要将我抓起来,关入大牢。” “他们是当着我父母的面将我带走的,那时我老父旧疾发作,他知我要入牢狱便一病不起,而我家中又无钱财救命,判罪之日,他就这么活生生的死在了我跟前,不治而亡!” “而我家中老母,没过多久也随着去了。她是因着家中无人照料,又实在不信自己儿子能做出如此荒诞之事才去的。就因为一次春闱,我入了牢狱,没了双亲,这让我如何能忍?” 戴兴怀膝行两步,跪到谢晏辞的脚边,说道:“殿下,这么多年来,草民一直想要为自己洗刷冤屈,奈何带罪之身,什么都做不得。自打从寨子里出逃后,只能与深山里做个猎户,苟且偷生。” “太子殿下,草民一直在等,等一个平反的时机,您的下属找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机会来了。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只求能得一个公道!” 戴兴怀言辞激烈,红着双眼,面上满是哀求与不甘。 若他没有碰上那群污吏,若当年的考试公正清白,他又怎会痛失双亲,又怎会躲藏半生! 他一直想要报仇,为自己洗刷冤名,他努力了,挣扎了,奈何他本事太小,始终抵不过那百年的世家大族。 如今太子带他入府,他又何尝不知这人是有利所图?但他不在乎,这辈子他都在为这一事耿耿于怀,只要太子能帮他,他宁愿做个棋子,被他利用。 谢晏辞垂眸,看着这人,说道:“孤既然将你带来,便是想为你平反,但你要按照孤说的去做,届时,孤也会尽全力保你性命,还你荣耀。” “你可想清楚了?” 戴兴怀立马道:“草民一人独活于世,早已没了牵挂,有什么想不想的清楚的,只要殿下肯帮我,来世必将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大德。” 话尽于此,谢晏辞抬手,扶他起身,待人站起之后,他又道:“孤且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请说。” 谢晏辞看着他腰间的玛瑙串,问道:“此等物什做工不凡,戴公子久居深山老林,又是如何得到的?” 戴兴怀抬起腰间的配饰:“这个吗?” 他倒是没做隐瞒,如实道:“此物说来话长,应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草民外出打猎,走的远了些,在山崖下遇上了个身负重伤的人。草民见他伤的厉害,但还有一口气在,便将他背回了家照看,后来这人醒来了,走之前给草民留下了这个,草民便一直戴在了身上。” 第167章 昭雪院里的过往 戴兴怀将玛瑙串摘了下来,递到谢晏辞手中。 谢晏辞摩挲了几颗珠子,感受着上面的微凉,道了句:“没想到,戴公子还有这番机缘。” 说罢,他又将玛瑙串还到了戴兴怀手中。 * 平溪宫。 谢晏辞不敢在书房逗留,安置好了戴兴怀,便匆匆赶了回来。 “阿轩!” 方一进门,便见着姬玉轩坐在那梳妆台前,手里拿了个白玉簪,细细端摩着。 “先把东西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心下一紧,赶紧走上前,将簪子夺走了去。 姬玉轩没想拿这白玉簪如何,谢晏辞想要,他便直接松了手。 “谢晏辞。”姬玉轩看着他,轻轻扯了扯唇角。 “原先你也给过我一只,但它后来碎了。” 那时他还在昭雪院,摸到头颅里的银针后,让苏十安给他取出来,但他又怕疼,也怕会忍不住会咬破自己的舌头,便将那白玉簪含在了口中。待银针取出来之后,那白玉簪子也被他咬碎了,碎的厉害,如今早不知散在了何处,找也找不到了。 谢晏辞一边安抚他,一边让宫人将那些簪子锐物都收起来,没太细想姬玉轩口中的话。 原先他送给姬玉轩的东西多了去了,簪子更是不计其数,只一个白玉簪而已,他还真是没什么印象。 “阿轩,那些事情咱们不想了,等你好了,要什么我都给你。” 姬玉轩低下头,难得的展颜一笑。 他拉过谢晏辞,万分疲惫的靠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谢晏辞身形一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吓了一跳,只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阿轩——” “晏辞……” 姬玉轩这般唤他。 谢晏辞一瞬间止住了话头,双眼一热,泪意便上了来。 “诶……”他应道。 姬玉轩抬起手,环住他的腰,提道:“带我出去走走吧,之前我在这东宫,哪里都没去过。” 谢晏辞嘴唇颤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 他克制着自己,偷偷缓了口气,应道:“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姬玉轩笑了笑,抓着谢晏辞身上的锦绸玉缎,安心的睡了。 他这一生,前半辈子太过潇洒,后半辈子太过蹉跎,如今能活到现在,有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前些日子,他在谢晏辞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封折子,那是谢晏辞请命康宁帝,要援兵临昭的折子。 康宁帝也同意了,上面有着朱笔御批的“允”字。 如此,他来西楚这一趟,到底不算是白费。 他这一生,心里只记挂过四人。 一是他的师父,自打父皇母后过世,便一直照看着他,他来时留了书信,算是好好道别过了吧。 二是他的兄长,如今皇权稳固,叛贼已倒,就连同季渊的战事也有了解决的希望,如此,他也算安心了。 三是他的儿子,孩子命薄,跟着他一直吃苦,到了最后也没能安乐的活下去,想必现在,正在黄泉一角等着他,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而这第四,兜兜转转,爱来恨去,说到底,在他心里留下烙印最深的人,还得是谢晏辞。 这人救过他,给过他一命。 也骗过他,负过他的感情。 他们两个好过,恨过,或许也都爱过……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即便现在谢晏辞当真爱他,当真想要重修旧好,但都已经晚了。 他是时候同他告别,给他这稀里糊涂的一生,一个了结。 …… 姬玉轩睡熟了,谢晏辞刚把人放到榻上,广兰殿便来了人。 “你怎么来了?” 屏风之外,谢晏辞看着自己的妹妹,问道。 谢时宁道:“明日我便走了,想来同嫂嫂告个别,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候。” 谢晏辞饮了口茶,低声遣她回去:“你来的不巧,阿轩刚刚睡了。” 谢时宁听罢,禁不住蹙眉,不可思议道:“皇兄莫要骗我,嫂嫂这是怎么了,整日都睡着。” 谢晏辞垂下头去,一时难以开口。 谢时宁见他沉默,陡然想起了昭雪院中所见,喃喃道:“怕不是四年前,你当真是对他下了死手,这才出了事?怪不得他会那般……” “什么?” 谢晏辞略带不解的看她。 谢时宁吓了一跳,茶盏没拿稳,差点摔在了地上。 她怕搞出个什么动静,将姬玉轩吵醒了去,便赶紧扶稳了手中之物,将其放到了案上。 “你刚刚说什么?”谢晏辞又问了她一遍。 对着皇兄,谢时宁不敢不答,便道:“……就,四年前那些事,我偷偷跑去过昭雪院,看到过嫂嫂。但我没进去!只是顺着门缝,看到了他,觉得皇兄实在是心狠了些……” 谢晏辞听她说这些,苦笑一声,接道:“我又何尝不是后悔,午夜梦回,总——什么?!” 谢晏辞还未说罢,便听到他这妹妹又道了些东西,直让他瞳孔骤缩,背脊发寒。 他猛的站起身,直愣愣的看着谢时宁,神情实在是可怖。 “你再说一遍!” 谢时宁吓得一个哆嗦,还没说完的话也不敢接着再说了,更何况是将方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皇兄,我……” “你说啊!” 谢晏辞额间青筋暴突,质问着自己的妹妹。 他在恼怒,在震惊,在难以置信。 他对着谢时宁,像是失了神智的猛兽,但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不是对着谢时宁愤然作色,是对着过去的自己,对着四年前冷心冷肺的谢晏辞! “你再说一遍,阿宁,你再说一遍!” 谢晏辞蹲在她跟前,方才的一切尖锐都缓和了下来,成了铺天盖地的痛,毫不留情的钻入他的骨子里,让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谢时宁,眼里带着乞求,尽是谢时宁看不懂的愧疚。 “我……” 谢时宁坐在那里,抖着身子,根本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当真是怕极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让她一向顶天立地的哥哥成了这番模样。 她从未见过谢晏辞这般,在她刚刚的那番话说出口后,她觉得,自己哥哥的脊梁,一瞬间的折断了。 第168章 昭雪院里的过往2 ——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一座空堂,一块绢帛,谢时宁走罢,平溪宫的外殿只剩了谢晏辞一人。 他茫茫然的立在大殿中央,手里攥着块烧焦的锦缎,神思空洞,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转过身,想扶着屏风朝着内室走去,却忽的双膝一软,直直的跪在了床榻跟前。 怪不得…… 怪不得姬玉轩说他踩碎了他的傲骨,怪不得姬玉轩神识不清时会躲在昭雪院中不让人碰,怪不得他唤他吃饭时,这人会伸出手去接……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呵……” 谢晏辞凄然一笑,喉头像是被泪水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来。 谢时宁说,四年前的云烨可怜的很,她去到昭雪院那日,听到里面的呜咽,便生了好奇趴在门缝处看。 她看到屋内凄惨一片,哪里都有血迹,而那个她素来讨厌的人正十指和着血泥,颤颤巍巍的把手伸向了那一片糟糠之处。 那里有米,有菜,那是东宫下人都不吃的泔水,云烨竟是从那里挑拣能吃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往嘴里送。 守门的侍卫禀了他的命令,任何人来,都不准踏足那间屋子,任何时候,都不得打开那扇大门。 ——即便有下人前来送饭。 所以云烨吃的什么?又是如何在那里活了这么长的时间? “谢晏辞,我错了,你来救救我吧。” “我道歉了,我认错了,你怎么还不来啊。”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来吧,我求你,你若再不来,就都晚了……” 天旋地转间,谢晏辞双目煞红,一口鲜血从口中呛出。 他撑着身子想往床榻走,嘴里断断续续的呢喃着:“阿轩……” 他都干了什么? 那是临昭的九王爷啊,是铮铮傲骨一身清贵的人儿啊,他竟是这般待他的,这般辱没他的…… “阿轩……”谢晏辞跪在那里,五脏六腑都在绞痛,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轩,对不起阿轩。 是我不该将你带回东宫,是我不该让你遇到了我。 “唔……” 谢晏辞悲鸣一声,头皮发麻,眼前一片晕眩。 意识消散之前,他还是没能站起身,最后抖着身子蜷伏在地,捂着从火盆里抢下的荷包一角,不停的道着:“对不起,对不起……” * 三日后。 “殿下,奴才求你了,你这旧伤不愈,新伤不断的,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有撑不动的一天。” “殿下!此事又不是你非去不可,你就歇歇吧,这天儿还下着雨,你这腿上还有伤呢!” 东宫的石子路上,宝源一边给谢晏辞撑着伞,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奈何一句都落不到谢晏辞耳朵里,这人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路过平溪宫的殿前,宝源看着姬玉轩坐在檐廊下,赶紧开口求道:“王爷劝劝我们殿下吧,这么下去,他会把身子熬坏的啊!” 姬玉轩听到宝源唤他,目光移了移,投到了谢晏辞身上。 他看了过来,谢晏辞也停下了脚步,等着看他会不会说些什么。 “你干什么去?”姬玉轩开口问道。 三日前,谢晏辞昏倒在了内室,他是知晓的。这么些时日,这人在他眼皮子地下消瘦,他不是不知,但他抽不出一点精力去顾虑他,也不想去顾虑他。 他一开口,谢晏辞便勾起唇来,可还没笑多久便苦涩的蹙眉。 他有什么好开心的,若不是他,姬玉轩何以羸弱孱孱?他如何能开心?这世上最不该笑的人就是他! 谢晏辞嘴唇轻颤,暗暗的避开姬玉轩的目光,柔声道:“有人告了御状,要揭发沈相,我去看看。” 顺便添上一把火,送他倒台。 谢晏辞说罢,期待着姬玉轩继续问他,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说一句。 谢晏辞扯了扯唇角,狼狈的紧。 “……你,你好生歇着,等事情了了我便回来。” 说完抬脚就走,边走还边想着,他实在是不该说回来的话,姬玉轩怕是一点都不想见到他,巴不得要离他远远的。 …… 晚间,德兰宫。 小太监跌跌撞撞的推门进去,扑通一声跪在了皇贵妃跟前,哆哆嗦嗦的说不成话。 皇贵妃正包着指甲,见他如此,轻瞥了眼,厉声斥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一点分寸都没有!” 小太监不敢耽搁,赶紧禀道:“娘娘,娘娘!出事了,沈相出事了!” “今早有人敲响了登闻鼓,状告沈相科举舞弊,栽赃嫁祸,还说沈公子的状元是偷来的,眼下事情已经查清,陛下要削了沈相官职,准备三日后,举家流放呢!” 啪啦—— 皇贵妃直接站起了身,连带着掀翻了盛着凤仙花的盘碟。 “不可能!” 皇贵妃道。 她瞪大了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对着小太监问道:“哥哥呢?那人是什么来头,说敲鼓就敲鼓,难道哥哥就没有一点防范吗!” 小太监道:“娘娘,那人不过是个猎户,一介流氓罢了,但那御状却告的突然,今日早朝之上起的鼓声,陛下听到后,直接将人带上了金銮殿,即便沈相知晓他的身份,也是一点法子都没了,况且……况且……” 小太监一个狠心,咬咬牙,什么都给道了个干净。 “原先只科举一事,沈相还不足以被流放,沈公子都已经殁了,陛下再去追究,最多也只是让沈相左迁出京,但在那猎户之后,太子殿下也出了列,将沈相之前的种种都给抖搂了出来,陛下听后大怒,当即将沈相扣在了宫中,还命吏部去查,现下……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小太监还没说完,皇贵妃便一阵晕眩,扶着头颅,栽坐在了软垫上。 “不……” 皇贵妃睁开眼,扶着嬷嬷的手,要去找康宁帝:“不,沈家在朝多年,都是尽心尽忠,陛下不会如此绝情,本宫这就去求陛下,求陛下放了沈家。” 说着皇贵妃就要往外走,小太监赶忙去拦,恨不得抱住她的双脚不让她走。 “娘娘,娘娘去不得啊!沈相之事已成定局,娘娘再去那就是火上浇油啊!” 嬷嬷也拽着她,劝道:“娘娘,眼下圣旨还没到德兰宫,那陛下就还念着对娘娘的旧情,现如今,娘娘去求陛下,倒不如想想该如何于这宫中自保。” 第169章 戴兴怀救的人是你? 秋日的天黑的便早了许多,谢晏辞散职回到东宫后,刚拿着几本书想要去找姬玉轩,便听得下人来报。 “殿下,德兰宫的皇贵妃娘娘,失心疯了。” 谢晏辞挑眉,对那下人问道:“真疯还是假疯?” 下人道:“太医说,皇贵妃原先因着成王殿下过世,便伤心过度,郁结于内,眼下又蒙受沈相的打击,一时之间,怕是……” “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原本因着丞相的事,陛下要将她打入冷宫,现在她疯了,旨意也没能下达,反而因着与她多年的情分,陛下保留了她皇贵妃的封号,让她还如从前一样居住德兰宫,一切份例不变,只是下了禁足,不许宫内人私自进出。” 下人说完后,谢晏辞点了点头,道了句:“孤知道了。” “那这……”下人试探道。 谢晏辞勾唇,不着痕迹的轻嗤:“是疯是傻,得孤说了算。” 云遮晚霞,雾蒙衣衫,带着凉意的风吹进别人那里是惬意的,但进了这平溪宫,谢晏辞总怕里面的人儿会着凉。 他拿着几本书,拾阶而上,进了殿宇先将那敞着的门窗关上了,只留了外殿的几户通风。 束腰画桌旁,姬玉轩执着笔写字,看到谢晏辞问了句:“回来了?” 站在窗边的谢晏辞一愣,好半晌才走近了,将书放到了案几上。 癔症之后,姬玉轩便不爱说话了,他没想着今日他会主动张口,许是因着些什么事情心情好些了,愿意同他多说两句。 “嗯,刚刚散职。”谢晏辞道。 他没煞风景的去问他是在因何事而高兴,无论是什么事,只要能让他高兴,那都是好事。 “我让人找了几本书来,有游记,有医书孤本,想着你应该会喜欢。” 谢晏辞说着,将书本推到姬玉轩手边,示意他看。 姬玉轩停下笔,垂眸去接,当真看了起来。 他每本书都翻看了,看得仔细,不像是糊弄,好一会儿才将它们都合上,对着谢晏辞浅笑:“都是好书,多谢。” 谢晏辞僵在原地,满腹的话语都噎在嘴边,如何都说不出口。 没多时,他双眼便热了起来,愈想掉泪。 此一幕让谢晏辞觉得,当真是不可多得。原先姬玉轩失忆时,他二人时常这般相处,他不想姬玉轩出去,姬玉轩便在这殿内写字看书,等他回来,待他下了值,每每都能听到他的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 “快来陪我看看这棋局,我一人对弈了几个时辰,早快闷死了。” “我棋艺一向不如你精湛,你破不了的局,我又如何能破?” “好歹毒的借口!你若是不想陪我,直说便是,作何在这里踩高捧低?” “你……好了,没说不陪你,你想我陪你下到几何都行!” “那便辛苦太子殿下了。” 呵…… 谢晏辞摇了摇头,瞧瞧,那时的他们多么要好,姬玉轩是多么的娇憨,现如今,能得他一句回话都是奢望。 “怎么了?” 姬玉轩合上书后便又埋头写字,见谢晏辞一直不动,便问道。 谢晏辞仰头看了看天,舒了口气。 “无事,那些书,你喜欢便好。” 姬玉轩浅应一声,便不再说话。 谢晏辞想走到案边,看看他在写什么,可思绪在脑中盘旋几遍后,他便放弃了,只是坐在了离姬玉轩远些的地方,静静的喝茶,看着他。 今日的姬玉轩,着了身松石色的缂丝锦裳,三千青丝用一缎带束着,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整个人也都明艳了起来。 他提笔沾墨,又写了片刻,待一张宣纸用尽,吹了吹,放到了一旁。 “今日回来这般晚,可是有了什么棘手之事?” 姬玉轩一边忙活,一边问他,像极了从前的云烨,一颗心挂在他身上,听不得他受一点累。 谢晏辞放下茶盏,没做思索便将今日之事说出了口:“还记得当初沈文耀出事时吗?一直找不到挑了他手筋脚筋的凶手,最后沈相推出了一人,说是府里的姨娘买通了人,暗害的他。当时沈相之所以如此,便是孤翻出了他科举舞弊一事,今日那被顶替的举子进京了,还将此事告到了金銮殿上,沈相也因此倒了台。” 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不是个什么大事,姬玉轩听着却是一顿,问了句:“那举子进京了?你帮的他?” 谢晏辞应了一声:“嗯,怎么了?” 姬玉轩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觉得有些巧合罢了。” “怎么?你认识这人?”谢晏辞问道。 姬玉轩理了理袖摆,端坐在那椅子上,说道:“想必你心里一直清楚,当初沈文耀之事,同我脱不了干系,他的手筋脚筋就是我挑的。” “数年前我坠落悬崖,得一猎户所救,他便是那被沈文耀顶替的举子,多年来一直对沈文耀怀恨在心。那时他要进京来寻仇,我为了还他救命之恩,便替他来了,那是个雨天,在从沈相府出来后,我便昏倒在了乞丐窝里,而后就遇到了你。” 姬玉轩说着,面色不改,仿佛挑人筋脉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他同谢晏辞说着,也没做什么隐瞒,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宜他同谢晏辞都心知肚明,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可说着无意,听着有心,谢晏辞心里一跳,想都没想便问出了口:“当年他救的人是你?” “对。” 谢晏辞抿直了嘴唇,敛回目光。 所以,那串玛瑙是姬玉轩给的,那个经过他手,被他摸过的玛瑙,原来是姬玉轩的! 谢晏辞有些激动,几乎压抑不住的,想要立刻派人,不,是亲自去找那猎户,同他商讨,能不能将那串玛瑙给他。 “怎么了?”姬玉轩不知名的问。 谢晏辞摇头,思绪一转便找了个上好的由头来:“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德兰宫的皇贵妃,她因着沈相一事得了失心疯,明日我怕是还要再去后宫一趟。” 姬玉轩听他这般说,没做多问,反而笑了笑,嘱咐他:“那你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见到的还是我,若是晚了,我怕也不知道你会见到谁。 第170章 毒酒与白绫 德兰宫。 上次谢晏辞踏足之时,皇贵妃尚且还能同他叫板,而今这次来,却已成了个疯子,只会哭闹作耍。 庭院之中,谢晏辞让人搬来梨花木椅,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闹剧。 皇贵妃未着粉黛,穿了身素色衣衫,头上未置任何发簪,怀里抱着个枕头,一脸傻气的喃喃自语:“儿子不哭,母妃抱,母妃抱。” 她刚哄着孩子不让他哭,等了一会儿,却又哭闹着拽着嬷嬷发疯:“他怎么不哭啊,我的泽儿怎么不哭啊!” 嬷嬷心惊胆战的看了谢晏辞一眼,见他无甚反应,便对着皇贵妃哄:“娘娘乖,小皇子只是睡着了,睡着了所以不哭了。” 皇贵妃愣愣的看她,嘴唇一撇,又要哭:“我的泽儿,我的泽儿!” 女人哭的凄厉刺耳,直让谢晏辞觉得脑仁疼,他揉了揉眉,一时无言以对。 还没等他呵止,皇贵妃又陡然大笑起来,也不知在高兴什么,反正是乐的开怀,恨不得泪花都给笑出来。 谢晏辞:“……” 他问着一旁的嬷嬷:“皇贵妃真的疯了?” 嬷嬷有苦说不出,一脸的难为:“殿下,这,自打沈家人被流放,娘娘便成了这样,谁说话她都听不懂,整日里就是这般。” 谢晏辞倚靠在那里,烦躁的啧了一声。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带着的东西给端上来。 嬷嬷朝着走来那人看去,看到他手里端着的东西,心里瞬间咯噔一声。 没多时,她额上的汗珠便冒了出来,心里只道:谢晏辞当真是个狠的。 沈相倒台,成王薨逝,一时之间皇贵妃所有的依仗都没了,原先他们同谢晏辞闹得太僵,而今没落,谢晏辞定是不会放过他们。 本想着皇贵妃疯了,没了威胁,谢晏辞会给他们一条活路,现下看来,却是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殿下。” 来人将东西呈到谢晏辞跟前,等着他吩咐。 那托盘里放着两样东西,一为鹤顶红,二为白绫。 德兰宫阖宫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太子殿下这架势,明显是想要了皇贵妃命! “殿下!殿下三思!” 还没等谢晏辞说什么,嬷嬷就先是开口,跪求道:“太子殿下,陛下有旨,皇贵妃依旧是皇贵妃,保留封号,仍为一宫主位,有陛下圣旨在,殿下就不能要了皇贵妃的性命。” 谢晏辞垂眸,睥睨着她,手指放在扶手上轻点,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无碍,孤违抗圣旨的事,做的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次。” 说罢,他便示意下人,将东西交给嬷嬷。 嬷嬷看了谢晏辞一眼,强装镇定。 “殿下这是何意?” 谢晏辞道:“孤记得,你是沈相派到贵妃身边的人,既然如此,你家娘娘现在神志不清,这决定便由你替她做了吧。” “是毒酒还是白绫,嬷嬷选一个。” 嬷嬷咽了口唾沫,手指不自觉颤抖。 “……殿下何故这般绝情,娘娘都已经失心疯了,不成大患,又何故赶尽杀绝。” 谢晏辞笑了笑,万分倨傲道:“孤做事不讲理由,向来是随心所欲,眼下就是看不惯她活着。怎么?嬷嬷这般护着她,是想替她受刑吗?” 嬷嬷一听,腿脚都软了去,她是沈相的人,来护着皇贵妃是为了护着沈家的荣耀,对皇贵妃并无多大的感情。原先护着皇贵妃是为了沈家,现在沈家倒了,她护着皇贵妃不过是在护着自己罢了。 她不做声的转头,去看皇贵妃,而后对着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神。 待回过头去,她颤着声的开口:“……殿下非要如此吗?” “那嬷嬷想要如何?” 嬷嬷深深的看了谢晏辞一眼,尽可能的拖延时间,而后抖着手去拿那白绫。 谁知她刚把白绫拿到手,皇贵妃便抱着孩子跑来,给她夺了去。 “真好玩,真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贵妃把那白绫披在身上,满庭院的到处跑,嬷嬷可吓的不轻,赶紧去追她。 “娘娘,娘娘不可胡闹啊娘娘,您把这东西给老奴吧。” 皇贵妃在前面跑着:“不给不给,真好玩。” 嬷嬷无奈至极,一边用袖子擦脸上的汗,一边观察着谢晏辞。 后者端坐在那里,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们这对主仆。 待看了一会儿,谢晏辞便腻了,啧了一声,便道:“算了,那白绫给她便是,将这毒酒给她灌下去。” 嬷嬷心下一跳,想着是要完了。 侍卫越过嬷嬷,摁着皇贵妃往谢晏辞跟前走,可就在拿着毒酒要往皇贵妃嘴里灌时,宫外适时的传来了太监的通报。 “皇上驾到!” 此一声响彻殿宇,嬷嬷听到后,长舒了口气。 陛下来了,有救了。 听到福公公的声音,谢晏辞也不停,面色不改的吩咐:“继续!” 侍卫便拿起酒壶,掰开皇贵妃的嘴往里倒。 康宁帝方一进来,便看见如此情状,他气极的呵斥道:“都给朕停下!” 如此,侍卫这才松了手,皇贵妃难耐的趴在那里,捂着胸口,不停的咳嗽。 谢晏辞饶有兴致的看着她,问道:“父皇来了,贵妃娘娘不去拜见吗?” 皇贵妃眼睛面颊都红了,整个人软在那里,站都站不起来。 谢晏辞嗤笑一声,起身走到康宁帝跟前,拱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啪—— 康宁帝看到他,二话不说扇了他一巴掌。 “逆子!你都干了什么!” 阖宫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赶紧跪到地上:“陛下息怒。” 福公公更是在一边劝道:“陛下不可动怒,太子殿下纵使有错,父亲教训儿子,那也得关起门打啊,哪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 康宁帝怒道:“你还护着他,他都想爬到朕的头上了,成何体统!” 福公公立马噤了声,垂首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你……” 康宁帝指着面前的皇太子,咬着牙道:“你可知错?” 谢晏辞脸撇向一旁,听康宁帝这般问,眉毛一挑,面带无辜道:“儿臣只是来给皇贵妃送些美酒,何错之有?” 第171章 姬玉轩怎会心疼他 “太子殿下何故同皇上置气呢,这不是伤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吗?” 待出了那德兰宫,谢晏辞还没走几步,便被福公公给追上了。 谢晏辞停下脚步,对着福公公道:“孤且问你,皇上可知皇贵妃养蛊?” “这……”福公公顿了顿。 谢晏辞又道:“孤再问你,皇贵妃养的蛊下去了哪里,那赤叶藤又是何用?皇上可是都知晓?” 福公公一噎,抿了抿嘴唇才道:“殿下,皇上是知晓了皇贵妃娘娘养蛊,但那也是沈相倒台之后,从他那贴身侍从身边得知的,若说这蛊毒去了哪里,陛下还真不知晓。” “不知晓?” 谢晏辞看着他,冷嗤一声:“这个时辰,父皇一向是在午睡,怎的德兰宫的下人跑去请了,他立马就来了?还是说孤来这德兰宫的时候他便知道了,这才能适时的赶来,不让孤问出那蛊毒的解药?” 福公公张了张嘴,到底是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沈相倒台了,皇上既然能从那侍从身边知道皇贵妃养蛊,又怎会不知那蛊毒是下在了何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罢了。 一则,是皇贵妃服侍陛下多年,下蛊也是为着成王一事,陛下心中有愧,终究是不忍处罚。 这二则,陛下也确实是存了心思,想着那蛊毒既然下在了药王谷人的身上,便也有可能在那九王爷的身上,若是如此,倒是一举两得了。 康宁帝不想九王爷活着,原先是云烨的时候,即便太子再喜欢,那也只是个身份低贱的男妾,可今时不同往日,姬玉轩身份摆在那里,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处分,还要因着谢晏辞的喜欢处处忍让,可那九王爷到底不是个善茬,还牢牢的攥着谢晏辞的心,如何能行? 福公公沉吟片刻,还是不想这父子俩闹得太僵,便道:“殿下也体谅体谅陛下,他做这些,也是为了西楚的江山,为了你啊。” “更何况,殿下因着当年之事,已经给了成王教训,陛下当时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来,心里对皇贵妃始终是过意不去啊。” 谢晏辞管不了他那么多,只是道:“公公既然出来了,不妨直接告诉孤,那昙篾蛊毒的解药,究竟是什么?” 福公公一顿,不解谢晏辞所言是何,便问道:“昙篾?皇贵妃养的那蛊,名唤昙篾?” 一句话,谢晏辞的眉头便蹙了起来,颇为不耐道:“算了。” 说罢带着宝源,抬脚便走。 福公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难办,难办啊……” 谢晏辞走过,福公公又回了德兰宫,方一走到那院子里,便听到前来诊脉的太医道:“贵妃娘娘所饮的酒,只是普通的松针酒,没有毒。” 福公公听罢便愣在了那里,就连康宁帝也是,好半响之后才带着狐疑的去吩咐太医:“…确定没有弄错?再查查!” 东宫。 康宁帝的那一巴掌并未留情,宝源看着谢晏辞脸上的指印,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殿下那酒里也没毒,不过是吓唬吓唬皇贵妃,想要套些话出来,陛下也真是……” 宝源一边给谢晏辞上药,一边忍不住抱怨。 正说着,万雪姝推门走了进来,身段窈窕,婀娜多姿道:“奴家给主子请安,此番奴家前来,是想请辞的,眼下那金丹堂——呦!” 一句话没说完,万雪姝便瞧见了谢晏辞脸上红肿的一片,立马瞪大了双眼,礼也不行了,起身便跑到了谢晏辞跟前。 “哎呀呀呀……主子如此英明神武,怎的负伤了?还是脸上!” 谢晏辞冷睨了她一眼,懒得管她。 宝源却像是倒豆子似的,一股脑的跟万雪姝全说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奴才这话大不敬,但却也是心里话,殿下如此不顾着父子情分,不还是因为陛下想先置府君于死地吗?府君都病成那样了,成日里缠绵病榻,来个人看了都心疼!” 谢晏辞眉头微蹙,不虞的看了宝源一眼:“专心上药,孤还要去平溪宫,不能让阿轩瞧见了。” 宝源住了嘴,福了福身:“是。” 说罢便继续往谢晏辞脸上涂药膏,红肿厉害的地方还不忘多涂一点。 万雪姝在一边看着,听明白了缘由,便啧了声,一脸嫌弃的拉开宝源。 “别了别了!上什么药啊,赶紧都给我擦了!” 说着还从婢女手里夺过帕子,作势要往谢晏辞脸上去,把那药膏擦拭干净。 谢晏辞看她伸出手来,赶紧往后列了列,斥了声:“放肆!” 万雪姝得了呵斥也不怕,反而恨铁不成钢的看他,问道:“主子,按宝源所说的,陛下打你这一把掌,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九王爷吗?你因着九王爷受了伤,怎能不让他知道呢?” 谢晏辞双手置于膝上,拇指食指不自觉的搓着,听了她的话,抿紧了嘴唇。 “我怎能让他看到这些东西,他身子不好,再因着此事……”难过了…… 话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谢晏辞垂下眸去,忍不住的去想。 四年前的他那般待姬玉轩,眼下姬玉轩怕是根本不会心疼他,也不会因着这么些小伤而难过。 他嘴上天天说着,只要姬玉轩能好好的,让他怎么样都行,但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贪的很,既想姬玉轩好好的,也想永远的陪在他身边。 谢晏辞满身带着落寞,过了片刻,自己摇了摇头,对宝源道:“上药吧。” 万雪姝见他如此,只好退到一边去,但嘴上还是忍不住道:“不试试又怎知道?说不定九王爷心里还有你呢。” 谢晏辞身形一顿,扯了扯唇,打算将万雪姝的话当做耳旁风,听听就行了。 “这药什么时候能见效?” 宝源道:“殿下,这药是庄太医配出来的,对淤血红肿甚是有效,待会儿涂好了,等上半个时辰再去平溪宫,保准府君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晏辞点了点头:“好。” 第172章 鱼苗苗,到底是什么? 平溪宫。 今日的姬玉轩穿了身雪白色的暗花竹叶玉锦裳,正立在那博古架前,端着本书看。 谢晏辞来的时候,他刚好抬眸,二人眼神刚好对上,姬玉轩笑了笑。 “今日回来的早。”姬玉轩合上书道。 谢晏辞抬脚迈过门槛,看着对面人对着他笑,还有些许的不可置信。 “你……” 谢晏辞只道了这么一句,便陡然没了声音。 “怎么?”姬玉轩笑着问他,还将书放到案上,抬手去挽他的臂膀。 “可是累着了?” 谢晏辞被他拉着往里走,直到走过屏风,进了内室,坐到了那床榻上。 “……阿轩。” 谢晏辞嗓子干巴巴的。 “嗯?”姬玉轩看他。 谢晏辞晕晕乎乎的,若不是臂弯上感触真实,他都要觉得自己是出了幻觉了。 姬玉轩带着疑惑的看他,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便自作主张的褪去了衣衫,甚至连带着谢晏辞的也给剥去了,只给二人留了中衣在身。 姬玉轩还想动手,但却被谢晏辞一把抓住了,而后将人拉到跟前,心惊胆战的问道:“阿轩……你是阿轩,对吧……” 姬玉轩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他,轻笑道:“我当然是阿轩了,你之前说过的,你爱的那个阿轩。” 说着,姬玉轩便主动靠近了他,整个人依偎在他的怀里,乖的不行。 可他越是如此,谢晏辞越是害怕,明明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如今切实的发生了,他却是心脏跳个不停,就连后背都出了一层的薄汗。 “行墨。”姬玉轩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柔声问他,“陪我睡会儿吧,我二人好久没有同榻了。” 谢晏辞握住他的手,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行墨…… 此二字一出,谢晏辞便万分的确定,眼前之人真的不是姬玉轩。 他感受着掌心里削瘦白净的手腕,哑着声音应道:“好啊。” 谢晏辞笑的勉强,但还是顺着姬玉轩的动作,取冠,上榻,覆衾。 床幔缓缓落下,将二人遮了个严实,方一躺下姬玉轩就往他怀里钻,犹如四年前的云烨一般,睡觉喜欢缩在他臂弯下,一只手还要放在他的胸膛,清楚他在身边了才肯睡着。 谢晏辞的双手微不可见的发着抖,他强忍着,生怕怀里的人能够感觉出来。 “行墨,昨日你给我的那几本书,我很喜欢,没想到你准允我看医书了。”姬玉轩扬唇看他,眸子很亮,像是盛了星河一般。 谢晏辞偏过头来,对上那双眸子,心里一阵阵发苦。 他抬手扶上姬玉轩地方鬓发,心里已经清楚了眼前人是谁。 “云烨……” 刚刚被他救回来的,还没踏足过昭雪院的云烨。 “嗯?”姬玉轩下意识的应他,可出了声后便僵在了那里。 他白着脸,抿直了嘴唇往后躲,想从谢晏辞怀里出去。 “云烨。” 谢晏辞将他箍在怀里,又唤了一声。 此一声含着多少的愧疚与悔恨,只有谢晏辞自己清楚。 瞧啊,一开始遇上他的姬玉轩是这样的,刚刚失去了记忆,纯澈如同山间幽兰,因着他的谎话,全身心的依赖他,爱慕他。 就是他不知好歹,行事偏执,硬生生的将这人越推越远。 “我不是云烨。”听着谢晏辞的轻唤,姬玉轩摇了摇头,一直说着:“我不是云烨,我是阿轩……” 此话说的谢晏辞一怔,更让他心里生寒,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颇为荒诞的想法。 之前姬玉轩身体里的那个人,知晓所有姬玉轩的过往,懂得他的痛处,狠着劲的折腾他。 而眼前的云烨,亦是知道姬玉轩的所有,不同的只是爱他,亲近他。 所以…… 谢晏辞摸着姬玉轩的面颊,声音颤抖的难以成句。 他道:“烨儿,烨儿,你们都知道姬玉轩对不对,你们住在他的身体里,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清楚他的一切,对不对?” “那你能不能帮我告诉他,让他好好活着,不要轻生,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想要怎么样我都愿意,好不好?” “你帮我告诉他,庄仪能救他,他是九王爷啊,只要他想活着,他就能好,真的!” “我求你告诉他,好不好,我求求你……” 谢晏辞眼眶红的厉害,看着姬玉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的在那里说着。 姬玉轩却像是被他吓着了,紧闭着唇不愿意说话。 直到后来,谢晏辞举着手在他跟前,说道:“真的,烨儿,我说这些都是真的,我不骗他,我拿西楚的储君之位起誓,拿我的母妃起誓。” 此话落地,姬玉轩的嘴角瞬间撇了下来,眼眶含泪的看着他。 “烨儿……”谢晏辞看着他,还在哀求着。 壳子里的云烨到底是心软,见他如此,咬着嘴唇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谢晏辞,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我吗?” 谢晏辞看他。 姬玉轩道:“因为姬玉轩病了,他太难受了,所以就让我们来替他活一会儿。” “你知道吗,我一直出不来的,他不让我出来,但他现在已经不想活了,他是个体面的人,想让我出来,同你好好道别。” “他还会寻短见的,这世间处处皆苦,他想带着我们一起离开。” 姬玉轩说着,眼中的清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沙哑了嗓音,带着哭腔,说道:“谢晏辞,你拿了你的母后起誓,若是你真的说话算数,真的爱他,你就救一救他吧。” “你们之间还有,还有鱼苗苗在啊……” 姬玉轩说罢便转过了头,不敢看谢晏辞一眼。 他想把那个小家伙告诉他的,但是姬玉轩不让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他说。 谢晏辞搂紧了他,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应他。 他想说他会的,他绝对不会再欺瞒姬玉轩,绝对会对他好,绝对会让他活下去。 他还想让他告诉姬玉轩,让他不要走,世间皆苦,但尚有爱他的人在,若他不算,那还有药王,还有姬子瑜在啊。 但最后,他还是先问了句:“鱼苗苗,到底是什么?” 第173章 我就亲了亲你 他不止一次的听到过鱼苗苗,昭雪院中,姬玉轩说他还要养鱼苗苗,不能死;平溪宫里,云烨告诉他,他们二人还有鱼苗苗在…… 鱼苗苗到底是什么?究竟是谁? 谢晏辞问出了口,但姬玉轩却不愿意答话了,咬紧牙关的躺在那里,任凭谢晏辞说什么都不顶用。 谢晏辞问的多了,他便赶紧道:“我要睡了,我好累,我好累……” 他如此这般,谢晏辞心里更是难捱,只得将人抱紧了去。 他同姬玉轩之间还有事情。 姬玉轩瞒着他,不让他知道。 谢晏辞深吸了口气,沙哑着嗓音道:“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睡吧。” 说罢,他便闭上了双眼,当真就要这么陪着姬玉轩小憩。 事情说了一半,他便甘心这么睡去,姬玉轩却是攥着他的衣衫,睁开了双眼。 他看着谢晏辞,几乎是以一种决绝的目光,好似看过这一眼,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行墨……” 姬玉轩趴在他怀里哭。 “你若治好了姬玉轩,那这世间便再没了云烨,你若是治不好他,我们便会一同消散。” “他不让我出来,待会儿我睡了,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所以……” 姬玉轩哽咽着:“你再亲亲我吧!” 谢晏辞何尝不是心痛。 姬玉轩爱过他,所以会有云烨,可姬玉轩又恨他,所以会有另一个人来报复他。 而以后,他便永远也见不到云烨了,姬玉轩也永远不会爱他了。 “唔——” 姬玉轩说罢,谢晏辞便毫不犹豫的吻住了他的双唇,近乎贪婪的,狠厉的,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永远刻在灵魂深处。 身下的姬玉轩只愣了一瞬,便开始回应他,两人于纱帐中纠缠,相拥,却又忍不住的落泪悲鸣…… 椎心泣血,不过如此。 * 翌日。 姬玉轩醒来时还在谢晏辞怀中,他顿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呵——” 姬玉轩看着胸前的痕迹,笑的无力。 “姬玉轩,你是真贱啊!” 他撑起身去扯衣衫,想将这些个痕迹全部洗掉,可还没等他坐起身,便被人拉回了被中。 “阿轩。” 谢晏辞柔声唤他。 姬玉轩全身都发着抖,不知是恼身边人,还是恼他自己。 “滚开!” 他拿手肘去顶谢晏辞。 “阿轩!”谢晏辞搂紧了他,箍着他的臂膀,说道,“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亲了亲你,没有碰你!” “你切莫生气,我知你不喜,所以什么都没做……” 姬玉轩在他怀里喘气,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破败的风箱,声音粗涩的紧。 “咳咳……”他捂着嘴唇,去推他,“你别抱着我,我难受……” 谢晏辞赶紧松开他,甚至是下了床榻,从那暖炉上倒了杯温水来。 姬玉轩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看着递到跟前的那盏茶水,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恨自己无能,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他更懦弱的人了。 …… 昭雪院。 姬玉轩寻了棵海棠树,靠在那里睡着,谢晏辞来了,见他如此也不忍心打搅,只给他盖了件披风,默默的守着。 已是深秋,昭雪院里的海棠凋零的差不多了,只剩些光秃秃的树干在那里矗立着,并不好看。 谢晏辞看着时辰,想着若是人再不醒,他便给抱回平溪宫去,不能一直在这里吹风。 “谢晏辞。” 不过片刻,那树下靠着的人便闭着眼唤他,声音虚弱的紧。 谢晏辞脚下一动,往前走了两步:“阿轩,你醒了。” 姬玉轩笑了笑:“我没睡,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谢晏辞抿直了嘴唇,心想:知道。 此一院落,存了你的执念,还有你最后的傲骨。 所以即便这里的回忆不好,你也会往这里跑。 “阿轩,风大了,咱们走吧。” 谢晏辞没回他,反而另找话题,想将人带走。 姬玉轩倒是没拒绝他,只是道:“我不想动,你背我。” 谢晏辞哪有不愿的,立马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姬玉轩睁开眼,将身上的披风系好,而后趴到了谢晏辞背上。 “想去哪里?” 谢晏辞将人稳稳当当的背着,一边走,一边问道。 姬玉轩想了想:“之前你不是应了我,要带我出去的吗?” “那我们先去买桂花糕好不好,我又想吃了,然后再去百花山庄,泛舟湖上,若是还有时间,你便带着我去苍岚山看看,之前五国宴时你没让我去,我想去瞧一瞧。” “若我记得不错,今日是西楚的霜秋节吧,晚上有夜市的,等我们从苍岚山回来了,就去逛一逛夜市,好不好?” 姬玉轩趴在他背上,轻轻道来,每一条要求谢晏辞都无法拒绝。 “好,都听你的,阿轩想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去。” 整整一日,谢晏辞推了所有事宜,只为了能陪着姬玉轩,这期间即便是康宁帝传召了,他都不见。 他带着姬玉轩,先是去了六街的八宝斋里,买了桂花糕,马车停下的时候姬玉轩往那旁边的栗子铺里瞅了两眼,谢晏辞便也捎上了两包板栗。 等到了百花山庄,谢晏辞应着姬玉轩的话,找来了最大的画舫,二人坐在船上往着百花山庄去,待姬玉轩玩的尽兴了才走。 “开心吗?” 去往苍岚山的路上,谢晏辞一边给姬玉轩剥着板栗,一边问道。 姬玉轩靠在他身上,对他的投喂来者不拒。 “还好,那百花山庄被你们西楚人说的传呼其神,其实看过了也就那样,抵不过临昭的天水泉好看。” 谢晏辞勾唇:“这庄子,是因着平乐长公主出的名,许多世家子弟也是冲着这个来的,若说好看,却是要差上三分。” “阿轩既说那天水泉好看,只是不知,我可有幸能观赏一二?” 话音落地,姬玉轩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殿下是西楚的储君,待来日便是西楚的帝王,何处去不得?” 得此答案,谢晏辞心下虽苦,但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那话中之意,姬玉轩是心知肚明的,此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是在变相的拒绝他。 ——天水泉你想去便去,但我不会跟你一同前去。 第174章 我不想好了,我太疼了 谢晏辞眼睛涩的厉害,只得自己给自己找场子:“待到那时,估计我就走不出这西楚了。” 不等姬玉轩再说什么,他便拉开帘布,对着外面瞧了一眼。 “苍岚山常年积雪,快到山脚下了,待会儿下去的时候穿厚些,别冻着了。” 姬玉轩嗯了声,而后道:“我想上去,等我走不动了,你要背我。” 谢晏辞勾了勾唇,从喉咙深处溢出了声低笑:“好。” 在马车上时,姬玉轩还万分的要强,扬言这苍岚山即便是走不上去也要谢晏辞背着他去,可真的到了地方,他却只是握了把山脚下的积雪,而后便停在了那里。 谢晏辞牵着他的手,要带着他往前走。 “不是想上山看看吗?” “不了。” 姬玉轩将手抽了出来。 待掌心的雪融化,他便垂下了眸子,拢着衣衫要回去。 “怎么了?”谢晏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倒不是怕姬玉轩拒绝他,而是害怕这人又想到了什么,心里难受起来。 姬玉轩抬头,看着这雪山,眼睛里明明是带着期许的。 可他还是后退了一步,呼出一口热气来,徐徐道:“你知道辰时的时候,我为什么在昭雪院睡着吗?” 谢晏辞心下一悸,愣是没敢接话。 姬玉轩继续道:“四年前的我走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我清楚那偌大的宫宇内,只有昭雪院有一口活井,我想从那里跳下去。” 此一答案,是谢晏辞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上前两步,走到姬玉轩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被风吹散了去。 “阿轩……” 谢晏辞直直的看着他,好久好久才唤出了这么一声。 他嘴唇发着颤,沉吟着,问道:“阿轩,之前种种皆是我的不对,一切恶源皆是在我,你并无半分的错处,又为何让自己非死不可?” “若你心里真是放不下,你大可以把一切都撒到我身上,让我为原先的那些付出代价,何苦为难自己?” 谢晏辞这心里,就像是有钝刀子在磨肉一般,不肯给他一个痛快,也不想让他好过。 其实他觉得,姬玉轩这做法是不明智的,为何要死呢?若是想报复他,那便杀他辱他,将当初他自己受过的苦全让他也尝试一遍。 若他是姬玉轩,他就会这么做。 “呵……” 姬玉轩促笑一声。 “谢晏辞,你是觉得,我做这些都在给你看吗?” 谢晏辞手上使了些力,对着姬玉轩的那双眸子,摇头否认:“不,我是想让你把一切想不开的地方都转嫁到我身上来,不要不放过你自己。” 姬玉轩听罢眉眼向下弯去,波光流转,面色清浅。 “不是事中人,焉知事中苦。谢晏辞,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向来是冷暖自知。” “你是我该恨你,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我甚至想过要你身败名裂,一败涂地,最后不得不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忏悔。” “可我有心无力,想这么做,但却是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的看着那山巅之上,口吻平淡,像是在诉说着他人的过往。 “我处在劣势,有求于你,甚至于我的哥哥都不能护我周全。而我又缠绵病榻,就连一刀捅死你的力气都没有。” “你知道我有多难捱吗?我原是个皇子,是个王爷,可失忆时却躺在了他国太子的身下,婉转承恩,心甘情愿的被他当做一个鸟儿养着。” “若是只有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失了活下去的力气,可我从西楚回去后,在药王谷躺了整整三年,那三年我意识全无,等醒来便站不起来了。” “师父说我只是躺久了,坚持调养一定会好,可我原来能走的啊,怎的醒来了,便没了自理的能力了呢?” “阿轩!”谢晏辞唤他一声。 原先姬玉轩不肯告诉他双腿的事,他还因此难受了良久,可眼下知道了缘由,却也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你看,现在不是好了吗?你能走了,以后你还是名誉四海的九王爷,无人能及你三分。” 谢晏辞顾不得心疼,只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角,拼了命的搜刮腹中的话语,去劝他。 姬玉轩只是一笑。 “谢晏辞,我好不了了,也不想好了,我太疼了。” “你放在我头颅里的针太厉害了,我拿它没办法,我每天神志不清就已经很痛苦了,却还要受着庄仪的诊治,那滋味真的太难受了。” “我不止一次的在想,与其活的窝囊,倒不如一了百了,还能少遭些罪,走的痛快些。” “谢晏辞。”姬玉轩看着他,“你见过他们的,你都不想看到他们,更何况我呢?” “他们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在我耳边吵架,争着往外钻。我稍稍一不留神便会没了意识,被他们之中的一个夺走了身体,睡在不知名的地方。” “谢晏辞,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疲惫,闭上眼要应付他们,睁开眼就要应付你,我真的受够了。” 许是凉气入肺太多,姬玉轩没说多久便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恨不得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 谢晏辞蹙着眉,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阿轩。”谢晏辞轻拍他的脊背,“咱们回去……” 姬玉轩的话一字不落的落进了谢晏辞的心里,可他却是一句话都没说,一路上背着他,缄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晏辞,我话还没说完。” 姬玉轩趴在他背上,好大一会儿后,缓了过来,便开始轻声说话。 “今日既然开了口,那就把事情都说出来,憋在心里也是难受。” 谢晏辞背着他并不费多大的力气,但声音却是闷闷的,沉的厉害。 “……好。” 阿轩想说便说,他都会听着。 姬玉轩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抬手摸上了谢晏辞的脸颊,轻轻地,说道:“太子殿下,那日你散朝回来我便看到了,你脸是怎么了?” 意料之外的话,谢晏辞身形一僵,顿在了那白雪皑皑的路上。 “什么?” 第175章 谢晏辞哭了 姬玉轩轻笑,扶着他的面颊,像是小猫在蹭人腿脚,显得异常的乖顺。 “那日回来,你的脸肿了,有人打你了。”姬玉轩道。 谢晏辞向来凌厉的眸子泛起了暖意,转瞬间却又变得濡湿。 “你……” 谢晏辞难以置信,喑哑着道:“你是云烨吗?” 姬玉轩否认:“不是。” 现在的我不是云烨,就是姬玉轩。 谢晏辞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只将他往上颠了颠,而后稳着步子朝前走。 他不愿意说话,姬玉轩也不问了,刚想放下手去环他的脖颈,那指尖便是一凉。 姬玉轩搓了搓,湿湿的。 是泪。 ——谢晏辞哭了。 姬玉轩看了看那指尖,抿紧了薄唇。 “太子殿下。”他从背后搂着这人脖颈,伏在他耳边说话。 “你看,我恨极了你,可我又怎会不知,若我当真不爱你了,又怎会恨你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能从你身边走过而又面不改色,那才是真的放下你了。” “这么些天以来,我知道你在处处谦让着我,万事以我为先,即便我如何的过分你都不会生气。” “可能你之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你真的爱上我了,但是,我已经不敢去信了。” 谢晏辞听着,心里绞痛,可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应。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说让姬玉轩别这样,让他再信自己一次,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话他说不出来,他早就没了资本。 说阿轩你说的对,你没错,我能体谅你为何不再相信我? 不,这话他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想很想姬玉轩能再信他一次。 他不应话,姬玉轩兀自笑了笑,口吻轻柔缓和:“我没有真的放下你,你也对我有了感情,可即便我心里清楚,我也做不到再跟你在一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信原来伤害过我的人会好好的待我,也不信欺瞒过我的人以后都不再对我说一句谎话。谢晏辞,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你自己又真的清楚这份感情是什么吗?” 你是真的爱我,还是因为一时的愧疚? 你是当真对我心生欢喜,还是因为一时的兴致上头? “阿轩,我很清楚,我真的放不下你,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哪怕就那么守着你也好。” “我真的……” “谢晏辞。” 姬玉轩打断了他。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是病恹恹的,但却很有分量,一下子让谢晏辞噤了声。 “我觉得,我的话说的够明白了。” 我二人有缘无分,有情无信,即便再想将那破镜拼好,也终归是无济于事。 所以,各自安好,切勿为难。 吱呀一声,谢晏辞一脚踩在了枯树枝上,踉跄几步便赶紧稳住了身子,而后护着背上的人,若无其事的朝前走着。 姬玉轩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趴在那宽厚的脊背上,在心里道了句—— 就此别过。 …… 姬玉轩的时间算的不错,待马车从苍岚山回来,刚好赶上夜市。 他又睡着了,谢晏辞本不打算叫他,但思索了番,还是将人唤醒了。 “唔——” 姬玉轩咕哝一声,揉着眼睛去看外面。 “到了?” 谢晏辞点头:“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可还要玩?” “玩啊,当然要玩。”姬玉轩直截了当道,“我还没逛过西楚的街市呢。” “好。”谢晏辞低声应道。 他牵着姬玉轩下了马车,踩着踏跺,顺着河道往闹市中走。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今日的京城是热闹的,街边各处的铺子都摆了出来,有皮影,有灯谜,还有四处吆喝的冰糖葫芦串。 谢晏辞跟在姬玉轩身后,亦步亦趋的走着,看着前方那白色衣袖下的手指,不自禁的抿了抿嘴唇。 二人走着,姬玉轩忽的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对着谢晏辞道:“要牵手吗?” 谢晏辞一愣,看着朝自己伸来的手掌,喉头滚了滚。 想。 很想。 还没等脑子转过弯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毫不犹豫的捏上那粉软的指腹,而后得寸进尺的,朝着那指缝探去。 “走吧。” 谢晏辞小小的得偿所愿,故作深沉的走在姬玉轩前头。 后者被他牵着,神情还有些怔愣,看着那十指交合之处出神。 两人并肩去了各种地方,混迹在人群之中,吃了路边的馄饨,到了天桥下听书,也站在那京城的高楼处看了烟花漫天。 可全程无人多说一句话,只是在感觉来时,会多看对方一眼。 经过的路人侧目,只觉得这二人怪怪的,说是佳偶,但却不像是佳偶。 高楼一旁有座庙宇,听说许愿很灵,特别是里面的桃树,成全了不知多少有情人。 门外站了个卖红牌的妇人,对着二人看了多时,待他们下来便上前去问:“两位贵人一看就是珠联璧合,买个红牌吧,去那庙宇里祈福,定然能长长久久。” 二人看了看那篮子里挂着红绸的许愿牌,并无一人接话。 妇人看他们不为所动,又道:“即便不是求姻缘,为着家人求平安也是好的。” 听到此,姬玉轩心里一苦,撒开谢晏辞的手便走了。 求平安……他要求平安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不该进那庙宇里祈福,而应该给自己的孩子点一盏长明灯。 谢晏辞看着他的背影,想跟上去,走之前却不忘给妇人一锭银子,说道:“三日后的这个时辰,你且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赶紧跟上姬玉轩的步伐,匆匆忙忙的走了。 植着七里香的河岸边,姬玉轩一手拎着衣摆,一手捧着盏莲花灯。 “阿轩!” 谢晏辞早便跟上了他,只是不知他是为何生气,不敢离的太近。可眼下看着他一步步朝着河水而去,心里免不了的担忧。 姬玉轩没理他,自顾自的将写好的纸条塞入莲花灯中,蹲下身,待风平浪静了些,便将灯放了下去。 他护的小心翼翼的,生怕里面的那簇火苗熄灭了,待放入水中后,依旧盯着看,看它能漂多远。 “阿轩……” 谢晏辞走到他身边,同他一样蹲下身去,问道:“怎的来了这里?” 第176章 今夜你我可否同榻而眠 姬玉轩看着河面上的万千火烛,泪眼朦胧了一瞬。 “方才听到几个姑娘家说,在你们西楚,霜秋节放河灯,能为亡者引路,让他们持灯往生,我便来了。” 谢晏辞听他所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问道:“不知阿轩这灯,是为谁而点?” 姬玉轩眉眼微垂,眸中极欲绝望。 谢晏辞心里一憷。 他远远的看着那灯,心里不知是后悔多些,还是嫉恨多些。 姬玉轩如此,他便知那人是他不能问的,可又有谁能在阿轩心中有如此大的分量,以至于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我……” 一时间,谢晏辞不知该为自己辩解什么。 姬玉轩没让他为难,缓缓的站起身,轻声道:“你已不必再知晓他了……” * 花好月圆,良辰佳夜,霜秋节这晚有人阖家团聚,有人身迩心遥。 平溪宫内,谢晏辞熄了灯,照旧拿了卷铺要躺在榻边,可东西拿来了,却迟迟不肯有所动作。 “阿轩……” 姬玉轩看他。 “……今夜你我可否同榻而眠?” 谢晏辞说出这话时,身体里的血液都是寒滞。 今夜的他们都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会永隔天涯,不复相见。 也是因此,姬玉轩会跟他一起逛夜市,对他说话,对他笑,还让他牵他的手。 这是姬玉轩留给他们的,最后的温存时刻。 谢晏辞一点都不想放过。 火烛之下,姬玉轩神情淡然,撑着身子往里面移了移,为他腾出了一席之地。 谢晏辞立刻便笑了起来,动作流畅的上了榻,可到了榻上,他手脚便放轻了去,不敢离得太近,但却又想离得近些。 他看着姬玉轩阖上双眼,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待会儿这人睡着了,他便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抱一抱。 可方一躺下,那衾褥还没沾个热乎,就被门外的沉风给喊了起来。 “主子,德兰宫的人说要见您。” 听到是何事宜,即便谢晏辞再不想,也得重新披上衣衫起身。 姬玉轩见他下榻,也睁开了双眼。 谢晏辞一边打理着自己,一边道:“你先睡,待会儿我便回来。” 前些日子,谢晏辞吓怕了德兰宫的众人,太子殿下猖獗至此,陛下虽是盛怒,但事情过后未给任何的处分,可见那圣意是偏向于谁的。 太子灌给皇贵妃的酒虽是无毒,但难保不会再来一次,届时,谁又能保证那酒里能同上次一般,只是有惊无险? 来人是皇贵妃身边的嬷嬷,原是沈相身边的人,这几日她再三的思索,还是觉得先服软的好,说不定太子能饶她一命。 偏殿之中。 谢晏辞匆匆而来,但那面上却是万分沉稳,待到了殿中,周身威仪不失半分。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嬷嬷对着他行礼,直到谢晏辞坐到了主位上,下了命令,她才起身。 “嬷嬷漏液前来,所为何事?”谢晏辞一身玄衣,眉眼锋利,眸光幽深。 嬷嬷低垂着头颅,笑了笑,倒是没拐弯抹角:“奴婢是专挑了这个时辰来的,有些话,想对太子殿下说。” 谢晏辞抬手示意她,愿意洗耳恭听。 嬷嬷说道:“殿下身份尊贵,又足智多谋,这些事日来大费周折,奴婢想着,为的不过是那么一人罢了。” 她又笑着,一边恭顺,一边去探谢晏辞的神情。 见对方并无恼怒之色,便稍稍缓了心,徐徐道:“之前殿下来德兰宫,问过昙篾蛊毒一事,那时贵妃娘娘否认了养蛊,实则不然。” “昙篾蛊毒是末氐族的圣物,贵妃娘娘找到了遗散的末氐族后人,用他家人的性命相挟,得来了此蛊。这蛊原是无药可解,可娘娘将这蛊毒养在了懿安皇后的牌位之下,也正是此番做法,为这中蛊之人留了一条活路。” “怎么说?” 谢晏辞眸光一厉,问道。 嬷嬷继续道:“昙篾蛊毒能以国运为食,皇贵妃娘娘将它养在了太庙之中,便是给了他吸食国运的机会,如此一来,那蛊毒,便能以帝王精血作为解药。” “娘娘养此物时,为的是报复太子殿下,却不想您是半个帝王,昙篾到了你身上也是无用,又恰逢成王殿下于药王谷求医,几次三番的被拒,娘娘便将算盘打到了药王谷人身上,这才有了这后续的事端。” 谢晏辞听着,掌心已是握在了那扶手之上,俨然是动了怒。 可事情还未了解,他便压抑着,问道:“当初,你们是将此物,放到了谁的身上?” 嬷嬷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倒不是很清楚,下蛊之人是那末氐族的后人,听他传信所述,好像是将那蛊毒放到了药王谷的一个孩童身上。” 谢晏辞眉头微蹙,灵光一现间,想到了之前沉风所报。 那时他以为姬玉轩已逝,让沉风留意着姬子瑜,用以打探那坟茔所在,后来沉风来禀,说是见着姬子瑜出了宫,向着药王谷而去,并且还带了个孩子。 莫非是…… 谢晏辞略作思索,看着眼前的嬷嬷,先行放下了心中所想,继续问道:“以你之言,孤的精血也可作为那昙篾的解药?” “正是。” “孤该如何做?” 嬷嬷俯首:“帝王精血,以其心头血为上,但殿下若想以此法去救那中蛊之人,以奴婢之见,却要三思。” “心头血何其贵重,殿下若真取了,又该是何等的伤身?奴婢虽是沈相的人,但依着西楚人的身份,并不想殿下这般做。” “若殿下执意要救,亦可腕中取血,用以引药,只是这起效的时间要久上一些。” 嬷嬷说罢,谢晏辞便抬手捂上了胸口,那处还有着姬玉轩留下的伤痕,至今都未好全。 但是…… 谢晏辞抿直了薄唇,对着嬷嬷道:“孤知道了。” 嬷嬷将事情交代了,却迟迟不肯走,待这偏殿稍作沉寂,她便又道:“奴婢明白自己已是无路可走,此番会来东宫,便是想为自己求一线生机。太子殿下向来言而有信,还望能看在蛊毒之事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谢晏辞看她,没一会儿,嬷嬷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作势就要去磕头。 第177章 心头血 “行了。” 谢晏辞打断她。 “孤会找时间送你出宫,让你去侍奉旧主。” 沈相一家皆遭贬黜流放,让她去侍奉旧主,便是随着沈相一家离开京城,去往流放之地,可即便如此,也比在皇贵妃身边来的好。 皇贵妃之事,单说养蛊,只要谢晏辞追究,那德兰宫阖宫的下人,都将被杖毙。 而今的西楚,没了成王,剩余的皇子皆成不了什么气候,而康宁帝年事已高,传位皇太子,只是迟早的事。 嬷嬷看得清,明白个中利害,知道这已是自己能得到的最好下场了,故而谢晏辞开了口,她便磕头谢恩了。 待她走罢,谢晏辞坐在那位子上,久久未动。 “沉风。” “属下在。” 谢晏辞抬眼看他,问道:“你说那孩子,会是什么来头?” 沉风思索半天,道不出个一二来。 临昭当今的皇帝姬子瑜,年不过二十几岁,断袖断的明明白白,何来皇嗣? 再说姬玉轩,四年前是如何离开的他们都清楚,又于那榻中缠绵至今,更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主子,临昭除了陛下和九王爷,尚且还有宗室之子,会不会……” “不会。” 谢晏辞想都没想,一口否决了去。 “阿轩同临昭皇帝手足情深,可对宗室兄弟从未心软过,不至于为了他们的后代而做到如今地步。” “那……”沉风低下头来,思忖片刻,“会不会真是临昭陛下的孩子?属下听说,姬子瑜尚未继位时,府中美妾无数,环肥燕瘦样样皆有,直到迎娶了当今皇后才遣散了后宫。若这孩子是之前的风流债,倒是能说得通了。” 谢晏辞弯唇笑了笑,其中带着多少的凄凉,就连沉风都看得懂。 只一瞬间,沉风看着自己的主子,不再说话。 他不知谢晏辞想到了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罢了。”谢晏辞摆了摆手,站起身朝着玄关走去,背影萧索万分。 那孩子是谁又怎么样呢?往后终究是同他无关了,可只要姬玉轩在乎,无论是谁,他都会救。 …… 平溪宫前,谢晏辞轻手推开了门,就连绕过那屏风时,都是先理好了神情才迈步的。 “阿轩。” 内室里烛火点着,姬玉轩趴在案上下棋,并未入睡。 谢晏辞眼底含笑的走到他身边,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双手扶上姬玉轩的肩膀,急于同他分享。 “怎么了?”姬玉轩问他。 谢晏辞撤了外裳,同姬玉轩一样只留了件中衣,两人相对而坐,颇有种共剪西窗之烛的味道。 谢晏辞眸光柔软,问他:“方才德兰宫的嬷嬷来了,她是皇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人,知道不少的事宜。” “我问你,你来寻那赤叶藤,可是为了昙篾?” 姬玉轩一顿,执着棋子的手收了回来。 他并未应话,只是那动作之间,就已经将答案告诉了谢晏辞。 谢晏辞垂眸哑笑,以往的那些骇人都没了去,只剩下实打实的开心。 他去握姬玉轩的手,告诉他:“方才那嬷嬷说了昙篾的解毒之法,解药远不似赤叶藤那样来的难,待你回临昭之日,我便将它交于你,如此,中蛊之人便有救了。” 姬玉轩抬眼看他,眸中晦暗不明,带着谢晏辞不解的哀伤。 “怎么了?”谢晏辞提着一口气,轻声问道。 姬玉轩摇了摇头,三缄其口。 他倚在身后的软枕上,看着对面之人出神。 说什么呢? 三月之期已过,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应话,谢晏辞便找话头来说,生怕这气氛又僵持下去。 他摩挲着姬玉轩的手,掌心暖着,试探着问道:“阿轩,现下有了解药,可是能告诉我那中蛊之人是谁?我也不是非知晓不可,只是得依着那人的年岁来备药,不然少了便不好了……” 姬玉轩敛下眸子,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 “不必了。” 声音轻的一阵风过来就没了。 他拒绝谢晏辞。 不必备了,已经不需要了。 谢晏辞却是会错了意,心下一阵酸楚。 原来他在姬玉轩的心中,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即便是他能拿的出解药来,他都不愿透露那人是谁。 连年龄大小都不愿同他说上一说。 谢晏辞喉头滚动,强颜欢笑道:“那我便备的多些,用不上无事,但不能不够用……” * 三日后。 谢晏辞备了马车,就连一路上的行礼都备的齐全,样样亲力亲为,不让下人插手任何事宜。 今日要送姬玉轩回临昭,他已经跟临昭的皇帝说了,雪霁会带着人护送他到西楚边界,待踏入临昭的国土,便由姬子瑜照看。 万事俱备,姬玉轩这一路,必然不会有错。 宫门之外。 谢晏辞给姬玉轩理着狐裘披风,动作熟稔,一边动手一边道:“阿轩,马车上除了桂花糕,我还给你备了些枣泥酥,霜秋节那日我瞧你多吃了几块儿,想着你会喜欢。” “驴打滚只备了一点,那东西不好放,头几日你便吃了,若是路上再想吃,便让雪霁再给你买。” “炭火很足,即便你哥哥接到你了不换马车,那银骨炭也是够用的。” “还有庄仪和姜华清,这么些时日,我事事依你,但此一事上也请你依着我一回。你身子不好,心疾癔症尤在,他二人有法子救你,即便你不喜也切莫赶他二人走……大不了,等你在临昭病好了,立马将他二人给我遣回来。” 宫门口处,雪霁带着一众下人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对着府君絮絮叨叨。 他安排的诸多,口吻不舍而又担忧,过路者看他二人,不觉是此生不复相见的诀别,倒像是陌上花开的缱绻。 “对了,还有一事。” 谢晏辞在此处站着,一直给姬玉轩挡着风,待将他披风系好,便从怀中掏出了个药瓶来。 药瓶有巴掌般大,裹得很是严实,姬玉轩离近了去看都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刚想去拆开,却被谢晏辞握住了手。 “阿轩。”后者唤他,“此药不比其他,用前三刻拆封不得,一定要好好保管。” 第178章 祈福牌 谢晏辞说的郑重其事,直让人不敢小瞧了这东西。 姬玉轩虽是好奇,但却也顺了他的话,未再去动。 “其实……” 他看着那药瓶张口,想说些什么。 “嗯?”谢晏辞疑惑。 姬玉轩终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晏辞笑了笑:“那就好。”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雪霁和两位太医,抿直了唇的说道:“时辰不早了,阿轩,启程吧。” 姬玉轩握着手里的药瓶,到嘴边的话还是没有告诉谢晏辞,只淡淡的嗯了声。 车帘掀起复又放下,伴随着驾车小厮的一声轻呵,马车便轱辘着渐渐远去。 宫门之前,谢晏辞伫立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沉风。”他张口唤道,口吻里带着无限的落寞。 “你看,马车已经快到城门了,可阿轩还是没有掀开帘子,回看我一眼……” “主子……” 沉风刚想说些什么,便见着谢晏辞身形踉跄,捂着胸口,再也忍耐不住的呛出大片的血来。 “主子!” 谢晏辞意识全无的向前栽去,被沉风一把拦住:“快来人,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 马车走的缓慢平稳,不一会儿便出了城门,庄仪和姜华清在外面守着,待到了时候,便对着内里人道:“王爷,该喝药了。” 马车之内,姬玉轩睁开双眼,唤了庄仪进来。 “王爷。” 马车停了一瞬,庄仪端着药碗,弯腰走了进来。 他刚要将汤药放下,便被人开口制止了去。 “庄太医。”姬玉轩开口道,“这药以后不必再煮了,用在我身上也是白费。” 庄仪看着他:“王爷何出此言?您的病微臣是能治好的,殿下不也这般同你说过吗?” 姬玉轩轻笑。 这世上,他最不信任的就是谢晏辞,其次便是他身边的人。 “现下已经出城,你家太子殿下不在,这些话说了也无用了,倒不如不说。” “王爷以为,微臣此言是嘴上功夫,只是说与殿下听的?” 姬玉轩看他,并未接话,无声之中便是默认了。 庄仪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还是将那汤药放在了他的手边。 躬身告退之时,庄仪回过头来,语重心长的对姬玉轩道了句:“王爷若是想活下去,便是阎王来了也带不走,但若是心存死志,即便太子殿下将这九州的神医都请来,也难以留你于世。” 姬玉轩抬眸看他,目光一下子撞进了这位长者的眼睛里。 庄仪眼眸深邃,神色惋惜。 太子殿下找他来为九王爷诊治时,他是万分愿意的,不是为着能在太子跟前搏个颜面,而是因着所救之人是姬玉轩,是药王唯一的徒弟。 姬玉轩医术之精湛,简直是让其他医者又爱又恨,既仰慕其才学,又妒恨其天赋,但若姬玉轩当真就此逝去,不只是他,便是其他的医者也会因此哀婉叹息。 姬玉轩看他片刻,末了眉眼一弯,竟夸赞起庄仪来。 “庄大人好生了解小王,既是如此,大人便不必再劝,多说无益。” “你……” 庄仪喉头一梗,心下无奈至极。 * 平溪宫。 谢晏辞转醒之时,殿内火烛燃的正旺,榻前守着宫人,屏风外守着太医。 “阿轩……” 谢晏辞双眼还未睁开,便先张口唤了这么一句。 片刻之后,似是意识回了笼,想起了偌大的殿内已经没了所念之人的身影,两行清泪便沿着双鬓不自觉的滑落。 “阿轩……” 他伸出手,朝身边的位置探。 那里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余温,没有人。 阿轩。 以后他身边再也没有阿轩了,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余生中了。 宫人听到动静,掀开床幔去看,唤道:“殿下!殿下醒了!” 屏风外的太医皆赶了过来,探看情况。谢晏辞抓起衾被,将眼角的泪痕擦拭了去。 待那些人过来时,他已经坐起了身,又是往昔的皇太子模样,沉稳威仪。 确认了已无性命之忧,谢晏辞便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这些人在,吵得孤头疼。” 谢晏辞一手撑着头颅,闭眼假寐。 沉风见此,心下提了起来,忍不住道:“主子小心着些,您胸口还有伤在。” 剜心取血,谢晏辞下手时当真是稳准狠,一点都不含糊,眼下他那胸口,新旧伤交替,不知用了多少的药才堪堪将血止住。 “孤睡了多久?”谢晏辞没管沉风的话,反而问道。 “三日了,属下刚把您带回来时,陛下还来了一回。” 谢晏辞一顿,眉头蹙了起来。 沉风赶紧道:“主子不必担心,陛下说了,待您养好身体了再说。” 谢晏辞一边穿衣一边道:“孤不是在意这个,眼下几时了?” “刚入亥时——主子干什么去?” “出宫。”谢晏辞道,“着人备马,现在还来的及。” 沉风拗不过谢晏辞,自知无力阻挡便没去拦他,只是将马换成了马车,带到了谢晏辞跟前。 谢晏辞着急出宫,见着是马车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坐上后说了去处,让沉风赶紧着走。 高楼旁的庙宇。 四日之前,他同姬玉轩来此夜市,碰到了个卖红牌的妇人,他说过,三日后再来此处,取祈愿牌。 如今倒是他没能守信,迟了一日。 只愿那妇人还在。 谢晏辞拎着衣摆,拾阶而上,略去他那苍白的面颊,倒看不出与身后的沉风有何不同。 妇人站在庙宇跟前,老远见着谢晏辞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贵人可算是来了,今日是个吉日,要红牌的人多,我这里专门给你留了一个。” 谢晏辞接过那塞到他怀里的红牌,道了句:“多谢。” “昨日是我失约,对不住。” “害!”妇人摆了摆手,“贵人哪里的话,你给的那一锭银子,可是够我几天赚的,多等一日又有何妨?” 谢晏辞摩挲着手里的红牌,又对着妇人道了声谢。 他转头看着面前的庙宇,一时间五味杂陈。 红牌拿到了,但心里却空落落的,脑子里茫然一片,一时不知该拿他来作甚。 妇人见他伫立不前,催促道:“贵人快去吧,今日是个吉日,祈愿会比其他日子还灵呢。” 第179章 爹爹,熙熙念你 天保定尔,俾尔戬谷。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 香气弥漫的殿宇里供着佛像,向来不信鬼神不信命的太子殿下,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默祷。 愿君命千岁。 愿君身常健。 愿君永锦乐,所爱皆在侧…… 谢晏辞跪了很久很久,新供上的香火都要燃尽了,他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沉风在外面守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道:“主子,再不走寺庙就要落锁了,祈福牌就挂不成了。” 谢晏辞这才有了动静,撑着身子要起,但双膝都麻木了去,如何都站不起来,还是沉风搀扶了一把,才将人带出来。 “沉风。” 挂满了红绸的古树下,谢晏辞拿着那一锭银子买回来的木牌,开口问自己的下属。 “你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孩子,会让阿轩回到西楚,向我示弱?” 沉风哑口无言。 不知。 他自小在暗卫营里长大,只懂得是非对错,又哪里看得懂他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谢晏辞白着一张脸,抿唇苦笑。 “罢了,罢了……” 他提起案上的毛笔,拢袖沾墨,于那红牌上提下了四个字。 ——长命百岁。 待墨迹干了,他便找了个稳妥之处,将那红牌挂在了上面。 “走吧。”谢晏辞道。 沉风立在原地,走前扫了眼那随风摇摆的木牌,一时不知那四字究竟是为谁写下的。 回程的路上,谢晏辞找来了个帕子,捂着自己渗血的胸口,定定的看着窗外。 “三日了,脚程快的话,应该到明县了。” 沉风听着,知晓他说的是姬玉轩。 “主子为九王爷祈福,他定会没事的,倒是您,回去还要去面圣,身子如何撑得住?” 谢晏辞垂着眼帘,轻扯了下嘴角,看上去一切正常,可这说出的话却像是梦游了一样。 “不知道阿轩有没有好好喝药。” 沉风:“……” 嘚了,什么都不必说了,说的再多也都是耳旁风。 * 月明星稀,林中寒鸦孤鸣,带着些渗人的意味。 姜华清坐在后方的马车里,拢着身上的厚褥子,倒吸冷气:“这月黑风高的,九王爷怎的让停下了?” 庄仪探出头看了看,瞅见前方的车窗里烛火通明,便道:“兴许是遇到了些事,方才雪霁进马车里了,咱们等等吧。” 话音刚落,便见着姬玉轩下了马车,披着狐裘走了过来。 “王爷……” 庄仪和姜华清赶紧下了马车,要给拱手行礼,可还没弯下腰去,便被姬玉轩给制止了。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姬玉轩道。 “之前庄大人说能治小王的病,不知这用药的方子,小王可否一观?” 庄仪听了此话,应道:“自是可以,王爷容微臣找上一找。” 说罢,庄仪转身上了马车,留了姜华清在姬玉轩跟前。 “姜太医。”姬玉轩看着他道。 “微臣在。” “本王头颅里的银针,是你搁置进去的,只是不知,此法源于何处?” 姜华清顿了一瞬,待回了神赶忙去掏自己的袖口,从中拿了个翻破了皮的医书来,递到姬玉轩的手中。 “王爷,正是这本古籍。” 姬玉轩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纸张也带着破损折角。 “有劳。”姬玉轩道。 等庄仪回来,他又将药方拿走了去,还没等二位太医反应过来,他便转身回了马车之中。 庄仪和姜华清站在原地,怔愣着看着姬玉轩的背影。 “王爷这是……”庄仪问道。 姜华清捋着胡子:“刚刚还将我那医书要走了去,应该是想通了。” “好事,只是为何?” “……不知。” 灯火通明的马车内,姬玉轩看着案几上的信封,闭了闭双眼。 刚刚入夜时他心口疼的厉害,如何都睡不成觉,便起来四处翻了翻,找到了这么一封信。 此信是他在西楚的时候,师父写给他的。他还没来得及看,谢晏辞便将那赤叶藤之事交代了,只是说的不清不楚,惹得他心疾发作,到了最后,他也没能将那信封拆开。 他以为这封信谢晏辞如何都不会再让他看到了,不曾想,竟被塞进了这马车上,并且漆封为动,一直不曾有人打开。 他便拆了信封,让雪霁点灯,将那信上的所有都看了一遍。 师父在信中说了赤叶藤,说那些叶子可能并非是他们所求之物,但好在是有作用的,孩子已经日益好转了。 在那信的末尾,还有那么一行小字,笔法稚嫩,力道不均,但却惹得他心下一软。 ——爹爹,熙熙念你。 是熙熙写下的。 看到的一瞬,他便能想到了孩子趴在案前的姿态,应是被师父握着手,一笔一划的,写的认真而又希冀。 姬玉轩舒了口气,一时间万般怅然。 若是谢晏辞是在这封信后交代的赤叶藤,他二人怕也不会沦落至此,他也不会癔症发作的如此厉害。 ……不过也罢,他与谢晏辞,就该是这样。 只是那小家伙好好的,倒是让他抉择难捱了。 若是熙熙不在了,他便任由自己去了,即便癔症好了,他这心疾也拖不了几年,与其被病痛折磨的死去活来,倒不如早日挣脱,给自己一个痛快。 可眼下,到底是不能让孩子独活于世,他怕是还要再活几年才行。 姬玉轩撑着额头,将刚拿回来的医书和药方,甩在了案上。 眉眼微垂,神色温情的看着那方信纸,眸中尽是道不尽的思念。 世事无常。 这苍天拿孩子吊着他的命,非要让他苟活下去,既是如此,那就请多给他几年,最好能让他看着自己的鱼苗苗长大,看着谢晏辞……生老病死…… 第180章 孤想娶太子妃了 西楚,东宫。 谢晏辞打寺庙回去以后,又倒下了,昏厥之时,他好像又见到了自己的母后,撑着红伞,在那桥边跟他说话。 “母后……” 谢晏辞意识混沌的去抓懿安皇后的手,待抓到了,他也清醒了。 “阿辞!” 康宁帝苍厚浑浊的声音响起,彻底拉回了谢晏辞的神志,他垂眸往下一看,右手里握着的,正是康宁帝的手掌。 只一瞬,他便立马撒了手,将胳膊放回了衾被里。 康宁帝:“……” 老父亲失落的看向自己的手,心里颇为不是滋味。 这孩子,当真这般嫌弃他? 太医看了看情况,交代康宁帝,太子殿下的性命是拉回来了,可这究竟能不能痊愈,还得看太子殿下自己。 若是能听得医嘱,卧床静养,便能痊愈的好些。 若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别说是痊愈,不死都是万幸。 当然,太医原话不会如此,但谢晏辞听出来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康宁帝看着自己的嫡子,颇为无奈道:“你也听到了,往后都注意着些,折子暂且不会给你送了,好好养病。” 谢晏辞抬眸看他一眼,并未应答。 康宁帝又道:“朕且问你,你胸口的新伤,是怎么弄的?又是那个姬玉轩?” 谢晏辞反驳道:“他已经回临昭了,你别动他。” 康宁帝嗤笑,眉宇间多是不虞:“朕何时动他了?你护的跟眼珠子似的,朕何时下过手?” “你没下手,但你想要他死。” “若你是帝王,你也会如此。” “我不会。” 康宁帝看他,眸中带着冷意。 他抬手去拍谢晏辞的肩膀,口吻依旧慈和:“晏辞,上位者不可有软肋,你看你,为了他国的一个皇子做出了多少蠢事?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谢晏辞听罢扯了扯唇,未再多说什么。 他同自己的父皇,终究是合不来。他生性凉薄,可却比不过康宁帝三分,当年母后逝世,他的父皇也只是写了两首诗作为哀悼,待丧期一过便开始选秀,甚至于要再立新后。 若说他有多爱他的母后,谢晏辞一点都看不出来,倒是觉得康宁帝虚伪的紧,从头到尾都只爱他自己。 他是康宁帝带大的,可儿时的他并不得这人喜爱,于他面前站久了,他甚至于能看到年轻帝王脸上的闪躲。 他知道,康宁帝在躲什么,躲他的母后,躲那个曾经或许喜爱过的发妻。 待他长大后,康宁帝又开始对他好,处处容忍着他,他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因为岁月的沉积,让这个帝王曾经对发妻的闪躲,变为了愧疚,所以会加倍的去爱她的儿子,想要弥补三分。 到了现在…… 谢晏辞眸底尽是讽刺。 康宁帝对他的那些爱惜,怕是早已消磨了个干净,现在还能任由他行事倨傲,不过是因为他羽翼早已丰满,康宁帝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晏辞,朕知你一直怨恨着当年之事,你母后的故去,到底是因为我……” 谢晏辞摇了摇头,安慰这个在他跟前垮了脊背的父皇:“母后薨逝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儿臣说过,此事并非是你的过错,父皇也切莫再耿耿于怀。” 康宁帝叹了口气:“你当真是这么想?” 非也。 谢晏辞在心里道了句。 只是说些你喜欢听的罢了。 “时辰不早了,父皇还是早些回宫吧。”谢晏辞道。 康宁帝点了点头,复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今日来看你,朕翻了翻你书房里的奏折,看到了这个。” 康宁帝将奏折递到他跟前。 谢晏辞坐起身,伸手接过。 此一奏折,正是他向康宁帝上奏,援兵临昭的折子,上面还朱批了个“允”字。 “朕好像,从未见过这个折子,上面的朱批哪来的?”康宁帝沉声问道。 “你在仿朕的笔迹?” 谢晏辞眼神微暗,舌尖抵着腮帮子,低笑一声:“正是。” 他承认的痛快,倒是大大方方,从容不迫。 康宁帝看向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他端起茶盏,笑的慈霭,像是谢晏辞此番作为无甚大碍。 “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晏辞道:“就写了这么一封,阿轩身子不好,我故意写来哄他的。” “这笔迹虽有几分像,但却没有父皇的精髓,只能骗一骗没见过你字迹的人,若是朝中大臣,只一眼便能拆穿了去。” 康宁帝抿了口茶,又将那茶盏放回了案上。 啪嗒—— 瓷盏磕在桌面上,不轻不重的,却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康宁帝看着自己的皇太子。 谢晏辞任由他看。 片刻之后,康宁帝笑了笑::“如此便好,你做事是随心了些,但大事上不会有错,朕相信你。” “只是这封奏折,朕是不会同意的,一旦开战,无论是输是赢,西楚都会折损颇多,以后别再让朕见到了。” 说罢,康宁帝便带着福公公,起身离开了去。 谢晏辞看着自家父皇的背影,直到福公公摆驾回宫的声音落下,都还没收回目光。 直到外面恭送的宫人起身,谢晏辞立马收了笑,面带冷霜的对沉风道:“将原先的手脚掩盖干净,别被查到了。” “是。” 沉风躬身告退,谢晏辞看着手里的奏折,神色沉寂。 学着康宁帝的笔法批阅奏折,他何止干过这么一回?若是他未昏倒,这道折子,怕是早已到了那群将士手中。 可惜了…… 不过也无碍,他有的是法子让康宁帝出兵,只是过程曲折了些。 谢晏辞坐在榻上,沉思片刻,唤了宫人前来研墨。 他提笔写了封书信,待字迹干罢,递到了宫人手中,吩咐道:“将此物送到左卫上将军府里,就说是孤写的,若是有人拦了这封信也不必害怕,就让他们去看。” 宫人领了命,将信塞到了袖中,这就要走。 “不慌。”谢晏辞又道,“着人准备聘礼,越丰厚越好,孤记得陈侍郎之女是容和的表妹,将聘礼送到他们府上去,就说,孤想娶太子妃了。” 宫人心里一跳,搞不懂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府君前脚刚走,他家殿下后脚就要下聘,这若是传出去,他家殿下怎么着不得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第181章 截聘礼 西楚大内。 康宁帝听着下人的来报,锁紧了眉头:“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福公公稍顿,说道:“兴许是九王爷走了,太子殿下也放下了,想娶妻了。” 康宁帝哼笑一声,并不赞同:“他若是能想开,就不会整这么些幺蛾子。” 话落片刻,康宁帝神思一转,问道:“太子要下聘的,是哪家的女儿?” “回陛下,是陈侍郎家的养女,原是陈侍郎兄长家的女儿,被记到了陈侍郎名下,做了嫡女。” “听说这陈姑娘的生母,是容太傅的亲妹妹,故而容貌和容公子有几分肖似。” 康宁帝听罢,眸色立马沉了下来,吩咐道:“去把那聘礼截下来!他谢晏辞是朕的儿子,没有朕的旨意,谁敢做这太子妃?” “是。” 福公公立马遣人去做,可他自己待在这殿中,却仍是不解。 “陛下恕奴才多嘴,太子殿下好不容易要娶个女子做太子妃了,又何必去拦?难道是因着那陈姑娘的长相……” 康宁帝摇了摇头。 “区区一副皮囊,又何以你能让朕挂齿?只是你还不了解太子,他贸然下聘,为的绝对不是那陈姑娘。” “朕若记得不错,那陈侍郎的儿媳,是左卫上将军之女,曾经还倾慕过姬玉轩。” 福公公吸了口气:“陛下的意思是,太子此番是想拉拢左卫上将军,好出兵援助临昭?” “不错。”康宁帝看他,“太子的心思向来深沉,朕不得不去多想。只是这援兵临昭一事,只要朕不松口,无论他做的再多,一切就都是白瞎。” …… 东宫。 遣去陈侍郎府的宫人,怎么去的便怎么回来了。一箱箱的聘礼堆满了院落,接二连三的摆到了谢晏辞跟前。 “咳咳……” 谢晏辞面色苍白,捂着胸口站在那里,俨然是被气的不轻。 “你们这是干什么!” 康宁帝派来的侍卫抱拳行礼,回道:“微臣奉陛下旨意前来,劝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陛下有旨,四年前太子请奉云烨公子为东宫府君时,曾立下誓言,此生只云公子一人为东宫主人,既然如此,府君故去不过四年,殿下又怎能背信弃义,另娶新欢?” “陛下还说,让殿下这几日在东宫待着,好生反思,怎能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如此未免太过薄情。” “你……”谢晏辞被他呛的不知说什么好,一口气上不来便咳了起来,一手扶着柱子,一边弓着身子,难耐的紧。 “咳咳咳咳……” 沉风看不下去,赶紧拿了披肩来,给他披上。 谢晏辞一把将披肩扯了下去,扔到侍卫面前,呵斥道:“滚!都给孤滚!” 侍卫将旨意带到了,也将聘礼都拦了回来,便行礼告退,带着人离开了去。 待人走后,谢晏辞才缓了过来,捡起披肩回了屋内。 宫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康宁帝当真要禁足谢晏辞。 “殿下——” 沉风看着自家主子。 谢晏辞抬了抬手:“无碍,把人带进来。” 说的是去送聘礼的宫人。 沉风将人带进殿内,听着谢晏辞向他问话。 “可进到陈侍郎府里了?”谢晏辞问道。 宫人跪在地上,恭敬道:“进到了,刚要将聘礼放下来,陛下的人便来了。不过奴婢见到了陈侍郎的儿媳,趁乱之间,把信函递给了她。” 谢晏辞点头:“可有被人发现?” “并未,当时都忙着聘礼的事,无人顾及奴婢。” “那便好。” 谢晏辞松了口气,让人退下了。 他卸了力,倚靠在那椅子上,虚喘了许久。 沉风抿着嘴唇,心里依旧是不安,谢晏辞自出生便是皇太子,这么些年以来,从未被陛下禁足,今日可还是头一遭。 “主子想要递信,命暗卫营里的人1去便是,又何苦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晏辞听罢笑了笑,还心情颇好的同他说笑:“你不觉得挺有意思吗?反正我也不亏。” 谢承泽死前,带着丹药见过康宁帝,而康宁帝不仅没有说教他,还将那丹药给吃了,如此看来,他这父皇,早已没了当年的英明。 吃丹药追逐长生,可历代帝王谁又曾真的获得长生? 吃了丹药的康宁帝,身子不仅没见好,疑心病倒是愈发的严重了。如今他的暗卫营,早已被康宁帝的血滴子给盯上了,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报到御案跟前,当真是缠人的紧。 可他要援兵临昭,就不得不将那封信递出去,情急之下,他能想到的,便是这么个损招了。 原本他只是想将信给递出去,可没想到,康宁帝竟会让人来传这么一道旨意。 今日他要娶太子妃,却被康宁帝说成薄情寡义,有今日之事,往后谁还敢逼着他娶妻纳妾?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 谢晏辞浅笑着,根本没顾及下属的担忧。 “主子。”沉风又道,“陛下不止一个成年的皇子,如今你失了势,那些皇子必将趁机而上,妄想取代了你。” “这对主子来说,万分的不利。” 谢晏辞却是云淡风轻,甚至等那胸口的疼痛缓和了,便玩起荷包上的穗子了。 “不急。”他道,“那些折子孤批了这么多年,现下父皇全部收回,又怎能处理的了?你放心,不过几日,那折子便会自己送来东宫了。” 谢晏辞嘴上不以为然,眸光却是无比的锐利。 这么些年他能张狂至此,凭借的可不是康宁帝对他的偏爱,而是他自己,一点一点,得来的底气。 * 三月后。 入了深冬,树上挂着琉璃冰霜,脚下堆满了积雪,车夫驾着马车,一刻不停的赶着。 待过了那边界,便入了临昭,再行半日便是临昭的第一座城池。 城门巍峨高大,见着前来的马车便有侍卫上前,索要腰牌。 姬玉轩听到动静,掀开车帘走了出来,长身玉立的站在那辕座上。 一袭墨袍,青丝高束,两袖在那寒风里肆意飞扬。 他看着城门上的将领,唇角一勾,凛声道:“在下是药王谷的徒弟,家中排行第九,开城门!” 第182章 小鱼崽子 路途上三月已过,现下的姬玉轩身形仍旧瘦削,但却比之走时多了太多的凌然之气,雅人深致,举世无双。 城墙上的侍卫稍愣,彼此之间相看几眼,正犹豫着要不要遣人去回禀。 可还没等他们动身,便见着一人踩着石阶,走了上来。 “参见陛下。” 姬子瑜还未站稳脚跟,便扶着城垣,吩咐他们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军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看,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姬子瑜却是顾不得这么多,慌里慌张的跑过去,扶着及腰的城墙往下看。 “阿轩!” 此言一出,将军连带着侍卫都不再犹豫,赶紧命着人将城门打开。 姬玉轩对着自己的兄长扬唇,轻声道:“回来了——” 临昭与西楚相接最近的一座城,名唤甘华城,守城的将士是镇远侯府的嫡子,前些日子刚跟着姬子瑜过来。 “阿轩。” 马车之上,姬子瑜接过姬玉轩便往都城去,一路上看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 “看你如此,是比着去时好多了,我还以为……” “到底是皇兄无用,护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深入虎穴。” “若是父皇母后还在,定是要狠狠地打我手板了!” 说着,姬子瑜便止不住想哭,赶紧撇过头去不看姬玉轩,捂着眼睛缓了好大一会儿。 姬玉轩缓和了眉眼,看着他:“皇兄莫要再说这些话,如今我回来了,不会再入那西楚了。” “并且回来之时我也瞧见了,康宁帝已经同意了出兵,届时季渊来犯,临昭能与之一搏了。” 姬子瑜转过身来,看着不像是哭过,眼睛却红的厉害。 “怪只怪我,皇帝做了这么多年,临昭依旧百废待兴,就连岑翊州也……” 说到此,姬子瑜猛地止住了话头,噤了声。 姬玉轩看他,眸光一敛,视线向下移了几分。 待看清了之后了,眼神瞬间犀利起来,声音像是切碎了的冰玉:“你怎么了?” “我……” 姬子瑜一顿,下意识的伸手遮掩。 “谁的?”姬玉轩又问道。 姬子瑜抿了抿唇,对着他的视线,干脆放弃了挣扎,撤开手,大大方方的让他看。 “哎。” 姬子瑜哀叹一声:“到底是没能逃过你的法眼。” “方才你走路时,姿势便不大对劲。” 姬玉轩说着,扯过姬子瑜的手来,给他把脉。 他一边把着脉,一边听姬子瑜道:“能是谁的?这个鱼崽子已经四个多月了,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都快折腾死我了。” 姬玉轩抬眸,神情万分的薄凉,说出口的话更是毫不留情:“四个多月罢了,倒也不是不可,就看你想不想要。” “我……” 姬子瑜一噎,眼神飘忽的,支支吾吾半响才给来了句:“……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好歹是长在贝贝树上的,我不想要族长还想要呢……” 姬玉轩把完脉,将手给他放回去,只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他虽是没说话,却给姬子瑜搞得背脊发凉,只敢缩着头当鹌鹑。 入了都城,将军迎了二人入府,备了膳食茶点后便退下了。 姬子瑜到底是心大,方才马车上的事没一会儿就给忘了,拉着姬玉轩问东问西。 “去时你有癔症缠身,我听药王说,你这病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谢晏辞可是给你治好了?” 数月前的姬玉轩还病恹恹的,除了熙熙,其余的都惹不起他兴致,姬子瑜即便是心里焦灼,也是别无他法。 眼下再瞧着,他这弟弟,气色当真是好多了,别的不说,此一番谢晏辞应是没亏待了他。 姬玉轩却是摇了摇头。 “说不准能不能好,但他让我带了两个太医回来,这两人,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姬子瑜听罢蹙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安慰道:“既是如此,那便是还有希望在,我和药王都在等着你好,还有熙熙,那孩子着实是惹人心疼。” 姬玉轩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姬子瑜的腹部,面带苦笑道:“这癔症好了又能怎样?我这身子算是败坏了,以后别说是握剑挽弓,怕是连骑马都难。” “回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海罚到底不能由着个药罐子带领,等回了上都,安稳几日,我便带着熙熙逍遥自在去,这星宿令还是皇兄自己保管吧。” 姬子瑜垂下眼帘,下颌线紧绷,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没等他张口,姬玉轩便又接着道:“原先我总担心着你,可现在有了岑翊州,我倒是能放下心了,等到时我离开上都,你可切莫拦我,我本就不喜那朝堂案牍。” “你当真是这般想的?”姬子瑜问道。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但若这是姬玉轩的真实想法,他不会去拦,但若是…… “阿轩,曾经几年我是鬼迷心窍,做了些乌七八糟的事,可我是有苦衷的,眼下我已经好了,再不会同之前那般怀疑你。” “这海罚是你带出来的,如今贸贸然的给我,我又哪里能接得住……” “兄长。”姬玉轩打断他。 姬子瑜看着自己的弟弟,心里一直提着。 姬玉轩笑了笑,眉眼之间温润如玉:“在西楚时,谢晏辞着人为我施针治疗癔症,我最难捱的时候,唤的是你。” “那时我想着,如果你在身边,绝不会让我这般苦楚。” “将星宿令交于兄长,并非是一时兴起,我是真的不喜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还是宫墙之外的日子更自在些。” 他说的淡然轻巧,可落在姬子瑜耳朵里,却成了难以消却的愧疚。 他的灵魂迷走过一段时日,再回来时,他的弟弟已经长大,从小萝卜头抽条成了翩翩少年。 那时的姬玉轩看他的眼神都是警惕的,上个朝都要配着长剑,生怕他下达了什么混账旨意。 “……你若是决定了,那便遂着你的心意来,怎么开心怎么是好……” 姬子瑜嗫嚅片刻,终究是应了他的话,收走了星宿令。 第183章 药王算账 “参见九王爷。” 守城的将军是镇远侯府的嫡子,梁承宇,待姬子瑜走后,他才来拜见。 “少将军不必多礼。” 姬玉轩让他起身,还斟了杯热茶,递到了他的跟前。 “坐。”姬玉轩道。 他同这梁承宇之间,关系没多要好,真说起来,还有那么些龃龉在。 梁承宇没同他客气,撩开衣袍,坐在了姬玉轩的对面。 “王爷明知陛下待您的手足之情,又何必说出那般伤人之语?” 方一坐下,梁承宇便开了口,连上好的龙井都没品上一品。 姬玉轩睨他一眼,轻笑出声:“你倒还护着他。此番来边境,也是你主动跟来的吧?” “是又如何?”梁承宇答的毫不含糊,声音万分响亮,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倾慕当今圣上。 姬玉轩啧叹一声,摇了摇头,言语间带着怜悯惋惜:“皇兄并非长情之人,更何况,他现在都同皇后在一起了,还能有你什么事儿?” 梁承宇道:“王爷还好意思说,当初若不是你强行将我捆出后宫,现在后位上的人,指不定是谁呢?” 姬玉轩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毛头小子,觉得有意思的紧。 “那时你才十四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还想着爬龙床?好歹是镇远侯府的嫡子,就这么点出息?” 梁承宇到底是涉世未深,被姬玉轩的三言两语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梗着脖子,憋得面颊通红。 “你,你……” 你了半天,他脑子才转过来,赶紧道:“扯哪儿去了?我的问话王爷还没答呢。” 到底是受宠,上面还有个嫡亲的哥哥顶着,没吃过多少苦,才能有胆子开口质问姬玉轩。 “呵。”后者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都说了,本王想去逍遥自在了,哪来这么多的为什么?” 梁承宇哼笑出声,两手抱臂道:“鬼才信你!你若是走了,陛下不得难过死,你若是敢走,我就让苏十安追你到天涯海角!” “啧。” 姬玉轩伸手想要打他。 “如此放肆,看来真的要给你找个夫人,好好的管教你了。” 一提娶妻,梁承宇跑的比谁都快,顿时夹着尾巴跑去讨好姬子瑜了。 待人走罢,姬玉轩卸了力的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他知晓姬子瑜是真心留他,可他却不能不识趣的真留下来。 且说这星宿令,历朝历代,都是帝王掌控,如今一直在他手里待着,即便是皇兄不起疑心,岑翊州也未必容得下他。 退一万步讲,岑翊州也不在乎这些,就让他一直拿着,可皇兄会有皇子,皇子会当皇帝,可那时他已是一抔黄土,他的熙熙却不过是一个宗室。 所以这星宿令,在他手里越久,越是对他无益。 * 半月后。 忍了几场大雪,季渊再也按捺不住,终是出兵攻打了临昭。 西楚同意了援兵,还派了使臣前来,镇远侯父子皆留在了那里,等待西楚的使臣前来。 早几天岑翊州便遣了人来,要将姬子瑜和姬玉轩一并接回去,姬子瑜不愿,还是姬玉轩先点了头同意。 上都城,玉华殿。 “爹爹!” 衡宇之内,小家伙老远看到了姬玉轩,松开药王的手,撒着脚丫子跑了过来。 可到了跟前,却忙得收了脚步,即便是姬玉轩敞开了怀抱,小家伙也没投入其中。 “熙熙先牵牵你,待会儿再抱。” 熙熙说着,满目星河的牵着姬玉轩的手,眸底尽是殷切欢愉。 姬玉轩蹲下身,仔仔细细的看着奶娃娃,心里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看着孩子,从前到后,从头到脚,就连胳膊腿儿都没放过。 回来的路上姬子瑜便同他讲了,熙熙一切无恙,让他切莫担心,可不真真实实的瞧上一瞧,他是如何都放心不下。 “你乖……” 看着鱼苗苗好生生的在他跟前,姬玉轩心里有着万千话语,可嘴唇颤抖了半响,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二字。 他的鱼苗苗一直都很乖,是这世上最聪颖的孩子。 熙熙看着他,笑着道,像是在邀功:“爹爹,熙熙三岁了,药王爷爷说我又长高了。” 姬玉轩摸着孩子的脸蛋儿,不经意间喉头便哽咽了。 “……是吗?熙熙都三岁了,快让爹爹抱抱,看还能不能抱得动。” 此言一出,熙熙立马搂上他的脖颈,乖巧的窝在他怀中,乐呵呵的直笑。 姬玉轩抱着孩子往殿内走,边走便道:“熙熙有没有想爹爹?爹爹回来了,以后都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好哦!” 待到玄关处,药王捻着胡子看他,笑的眼睛都弯了。 “回来了?” “回来了,师父。” “病好了?” “好了,陪着您长命百岁。” 药王点点头:“先把孩子放下来,别老抱着他,不然天天往你身边蹭。” 姬玉轩想着孩子,也想着师父,颇为听话的将小家伙放了下来。 “师父,先进屋,徒儿还有事情要同你讲。” 药王一边捻着胡子,一边笑的更开了:“不着急,既然病好了,咱们就先算算之前的账——” 正说着,药王猛然出了手,一枚银针正正好的立在姬玉轩的穴位上。 “师……” 姬玉轩话还没说完,人便没了意识,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像是煮熟了的软面条似的。 “啊呀!”熙熙在一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药王爷爷。 “爹爹,爹爹!” 小家伙赶紧上前,要将爹爹扶起来,还不忘带着一旁的嬷嬷,要他们也出一份力。 “药王爷爷坏!” 待将人安置在榻上,小家伙便到了药王跟前,叉着腰,有模有样道:“爹爹不是药王爷爷心爱的徒儿了吗?怎能这般的无情,让爹爹摔这么大个跟头。” 药王听了此话,哼了一声,竟也叉着腰跟徒孙掰扯起来:“礼尚往来!你爹爹当初迷晕我,让我一头栽在了那盘子里,你怎么不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一把老骨头,那额头磕在桌子上,咚的一声,你听着就不心疼吗?” 第184章 不能用了 “为老不尊,教坏子孙!” “为幼不敬,毫无孝行!” 徒孙俩对着骂,可把一边站着的庄仪和姜华清吓了一跳,俩人揣着手当鹌鹑,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说起来,小鱼苗苗也算是药王养大的,自己带大的孩子,再怎么顶嘴都是好的。 药王气的不轻,却又不舍得打骂,眼神一瞥瞅见了西楚来的俩太医,这不就是正正好的俩台阶吗? “你俩,过来。” 药王丢下小娃娃,对着庄仪和姜华清招了招手。 俩人忙得上前,躬身行礼。 “见过药王,我等是西楚太子殿下,遣来护送九王爷,并为之治病的,待王爷好后,我们便会返还西楚,绝不在临昭逗留。” 还没等药王说什么,庄仪先是开了口,赶紧道。 “嗯。”药王点了点头,“老夫知晓。” “老夫的徒儿,在西楚受了不少的委屈,能有今日也是源着你们太子殿下,以后在这宫里,切莫再提你们殿下,那人是个忌讳。” 庄仪同姜华清相视一眼,纷纷苦起了脸,低下了头。 没办法,主子不受待见,那他俩也别想着被人礼待,看来在临昭的这么些时日,是不好过了。 庄仪倒吸一口冷气,轻声道:“药王放心,我二人只为着王爷的病情,其他的绝不多管。” 药王也不是存心要吓他们,只交代了这么一句,便问起了癔症,等姬玉轩醒来时,一切都说的差不多了。 床榻之上,姬玉睁开双眼,一边坐起身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脖颈。 “醒了?” 药王端坐在案几旁,揣着腿脚品茶,好不悠哉。 姬玉轩蹙着眉,笑的无奈:“师父……” “咳咳。”药王清了清嗓子,带着些心虚的瞥他,说道,“……你,你摔的那一跤,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咱们之间的账两清了,可不准嫉恨师父……” “啧。” 姬玉轩啧叹一声,揉着脖子站起身,踱着步子到了自己师父跟前。 走时的姬玉轩还坐着轮椅,说起来,药王也许久未仔细瞅过自己徒弟站在跟前的样子了,现下猛地一瞧,别说,还怪高嘞。 “你干什么?”药王腾出个手来指他。 姬玉轩在他跟前一站,说道:“师父也忒不讲理,您这意思,可不就是害的我摔了一跤,还不想让我说吗?” “师父,我癔症可好的差不多了,不一定会走在你前头,还指望不指望徒儿我给你养老送终?” “嘁!”药王瞥他一眼,小声嘟囔,“好了还不如不好,就知道气人!” “我就摔了你一跤,就不愿意给我养老了?果真是薄情,怪不得能留下那封诀别信,说着些安排后事的话。” “师父老喽,又无儿女,就这么一个徒弟还不知道疼人,不就是欺负我老无所依孤家寡人吗?哎,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 姬玉轩:“……” “师父。”他唤道。 药王回神,等着他说好话道歉。 姬玉轩道:“你觉得你现在说话行事,跟我皇兄像不像?” 药王:“……” 说闹归说闹,姬玉轩能回来,药王自然是开心的,可这面上开心,心里到底是带着埋怨。 埋怨他不告而别。 埋怨他一意孤行。 更埋怨他走时带着棺材,当真是抱着必死的心。 “你这孩子犟起来,没人能拦得住,你可知道你离开这几日,你皇兄没少记挂你,每天说的最多的也都是你。” 药王握着他的手,说着说着,便叹起气来。 姬玉轩笑了笑:“师父,我省得。” “那你还……”药王顿了顿,还是将事情都说了出来,“你还没回来时,岑翊州便来找我了,让我帮着你皇兄劝你,别为着当年的事情记恨你皇兄。” “他是真的疼你。” “我知。” “那你还……” 姬玉轩低眸,唇角弯着:“师父,我真的不是为着当年之事。” “儿时我便跟着你,在外面野惯了,哪还能过得了被束缚的日子?以后我便带着熙熙,同你一道闲云野鹤,不好吗?” “你当真决定了?” “嗯……” * 姬玉轩要带着孩子离开,临行之日,姬子瑜没去送,只是问了去处。 姬玉轩望着宫外,想了想,对着来问话的宫人道:“你同皇兄说,以后想寻我,就找卖桂花糕的铺子,我馋那一口,这辈子怕是都戒不掉了。” 说罢,便举着儿子上马车,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轻车简行,脚程不快,走到哪里都能停上一停。 马车上,药王闭眼假寐,熙熙稀奇的翻腾着各种物什,不知看到了什么,颇为好奇的呼出了声。 “爹爹看!” 熙熙把东西递到姬玉轩跟前,药王也应声睁开了双眼。 “怎么了?” 姬玉轩眉头微蹙,看到那东西便直接拿走了去,垂着头回药王的话:“没什么,一瓶药而已。” 药王看了他一眼,直觉不对,但并未再说什么。 待孩子睡着了,药王忽的朝他伸了伸手,示意他:“拿来。” “什么?” “别装傻。” 姬玉轩将东西找了出来,放到药王的掌心里。 药王对着那小东西左看看右看看,道了句:“这可是个好东西,从何处来的?” 姬玉轩略一挑眉,眼都不眨一下,说道:“前些日子司淮给的,说是宝贝,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说罢转而去问自己的师父:“怎么?这东西有问题?” “不是。”药王道,“你可知此物源自于哪儿?” 姬玉轩心下揣度,他自是知晓,走时谢晏辞交到他手里的,说是救命的解药。 虽是这般想,他面上却是不改声色,装的是一派无辜:“不知,还请师父解惑。” 药王捋着自己的胡子:“此物是西域的东西,我曾见过一回,那里的人给人治病的法子歪门邪道,我曾看到他们用这种瓶子装血,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竟能让血液一直鲜红不固。” “不过,只能存放小半个月,你算算时间,看还能不能用,不能用就直接丢了算了。” 姬玉轩顿了一瞬。 从谢晏辞将东西给他,到现在,好像已有三月之久。 …… 那还能用个什么? 第185章 过不了而立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 夜间又飘了雪旋花,姬玉轩找了客栈安置师父和鱼苗苗,待一切安顿好,却独自一人站在了檐廊下,不知想着些什么。 遥遥望去,自客栈的前堂跑来一人,举着油纸伞,穿过落雪的院落,气喘吁吁的到了姬玉轩跟前。 “王爷!” 苏十安收了伞,离姬玉轩不远不近的站着,眸中带着难掩的谨慎。 姬玉轩回过神来,问他:“你怎的来了?” 苏十安木讷的像是个柱子,脑子转了好久才道:“属下,属下……王爷还缺个驾车的人,属下来为王爷驾车!” 姬玉轩挑眉,朝着他笑。 “十安,你是和豫侯府的世子,怎能自降身份,做个辇车的小厮?” “王爷……” 苏十安抿着唇,来时他便猜到了,姬玉轩怕是还要赶他走,故而准备了满腹的草拟,还对着下人小厮说道了无数遍,可这到了姬玉轩跟前,那些个功夫都不顶用,他这脑子又转不动了。 “我……”苏十安嘴笨的厉害,心里凑吧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那么一句,“王爷就别赶属下走了,那梁承宇能天天跟着陛下,我又为何不能天天跟着你?” “梁承宇跟着皇兄,那是应当的,皇兄是君,他是臣,臣子自是要跟着君王。” 姬玉轩说罢又睨了他一眼,口吻庄肃,不带着丝毫的说笑:“苏十安,你也应跟着皇兄,凭着你的本事继承爵位,像你的父亲那般守卫疆土,而不是跟着我,庸庸碌碌。” “王爷。”苏十安没忍住,向前迈了半步。 “您身子已好,依旧是临昭风华绝代的九王爷,以后属下还像原来那般跟着你不好吗?” “您不必顾及属下那点私情,以后属下都会藏得严严实实的,不……” “苏十安。” 苏十安话还没说完,就被姬玉轩打断了去。 他隔着窗子,往屋内瞅了一眼,即便此处与内室相隔甚远,即便从此处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姬玉轩收回眼神,对着苏十安,轻声道:“实不相瞒,我身子根本好不了,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病秧子了。” 苏十安一怔,反驳道:“不可能!药王和陛下都说你好了的。” “呵——” 姬玉轩低笑了声,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到了苏十安耳边,毫不留情的被风吹散了去。 “——我骗他们的……” …… 云消雪霁,寒风稍停,院子里的梅花没了风雪的压榨,终于敢探出头来,隐隐的透露着冷香。 屋甍之上,苏十安孤身坐在那里饮酒,姬玉轩瞅见了,也运着轻功走了过去。 “王爷。” 苏十安一顿,睁大了眼睛看他。 姬玉轩站稳脚后,理了理衣袍,万分随意道:“内力还没丢尽,养个个把个月就能上房揭一次瓦。” 苏十安听了,眸子里的光瞬间黯然了下去。 姬玉轩将雪扫了扫,腾了个地儿出来给自己坐。 “嗯?” 他朝苏十安伸手,示意他。 “什么?”苏十安一边拿着酒壶,一边不解的看他。 “给我瓶酒!”姬玉轩道。 他这边说,苏十安立马将酒瓶抱紧了去,不愿给他:“王爷不能喝!” “啧。” 姬玉轩瞥他一眼,叹他无趣:“算了,他们不给我,你也不给我。” 苏十安看他,犹豫半晌,还是道:“……不能让你喝。” “行行行,我不喝了,真是。” 此言出罢,许久之后,都再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天地静悄悄的。 姬玉轩坐着赏雪,时而坐着,时而仰躺在那里假寐,倒是万分的自在。 苏十安却是不同,只闷声的喝酒,一壶接着一壶的灌,像是跟自己过不去一般。 待最后一瓶饮尽,苏十安才红着脸,擦了擦唇角。 他看着远处好大一会儿,嘴唇抿了又抿,心里想了又想,才将那灼心的话问出口:“王爷……还能活多久?” “嗯?” 姬玉轩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缓了缓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蹙眉盘算着,手指装模作样的掐了掐道:“说不准,可能明年,可能后年,也可能老天怜悯我,能让我活他个三生三世。” 苏十安眼神立马恼了起来,剑眉一戾,颇为骇人。 “王爷!” 他不满道:“都何时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姬玉轩见他真的不乐意了,终于正经起来,不插科打诨了。 “你真想知道?” “……嗯。”此一声闷闷的,是个人听了都心疼。 姬玉轩却是郎心似铁,感受不到一点:“我自己估摸着,是过不了而立。” “有这么多的太医在,还有药王,有整个临昭的宝贵药材供着,都无济于事吗?” “嗯。”姬玉轩浅应,“就这样了。” * 药王小憩了片刻,待醒来时,只见着他徒弟一人在屋顶上坐着。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招手唤道:“你这孩子,大冷的天,跑上面去干什么?” 姬玉轩向下看他,笑道:“上面凉快,师父要不要也来?” “我才不去!我一把老骨头,摔着了能行?” 药王自己不上来,还要把他唤下去,不下去就准备拿扫帚抽他。 姬玉轩忙道:“好好好,这就下去,等你走了我就下。” “你这孩子!”药王指指点点的,拧不过他,背着手回屋了。 待人走后,姬玉轩舒了口气,盘算着自己怎么着才能回到下面去。 方才苏十安走的时候他倒是忘了,就应该把他放下去了再放人走。 酝酿了半天,姬玉轩终于提着口气,回到了地面上,只是落脚处选的不好,一不小心踉跄了下,差点栽柱子上。 “师父!” 见着药王又走了出来,姬玉轩立马站稳身子,风轻云淡的对着四处赏景。 药王见着他就吹胡子瞪眼:“都午时了,还不用膳?你饿着我就算了,还饿着你儿子。” “熙熙醒了?” “刚醒,在里面更衣呢。” “他自己能行吗?”姬玉轩边说边往里面走。 药王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让人省心?” 第186章 重伤 花树摇曳,雪霜婆娑,山影重叠间掩着亭阁,飞檐高翘,疏帘轻卷。 此地的小竹楼简而不陋,处处带着精巧,非一日之功能成。 姬玉轩坐于案前,教鱼苗苗习字读书,药王搬了个摇椅出来,躺在檐廊下假寐。 此处名唤乌枝,落脚在临昭皇都的边缘,位置巧妙的紧,离人群烟火不远,但又在重峦叠嶂之下,讨了个不可多得的安谧。 “药王。” 竹子做的围栏外停了辆马车,姬子瑜踩着脚踏下来,走到了门堂跟前。 “阿轩可在?” 药王慢慢悠悠的睁开眼,看到来人,轻叹了声:“陛下找来的好早。” 姬子瑜笑了笑:“阿轩让我按着桂花糕的铺子寻他,我再三思索,想着这整个上都,哪里的桂花糕能有乌枝的甜?再说了,年少之时他就曾来过此地,还建了个阁楼在,我要找,可不得从此处开始?” 药王躺在椅子上,满意的直哼哼:“青山绿水的,当真是个好归处。” 一言叹过,药王示意姬子瑜,让他往屋内走:“轩儿跟着小家伙就在里面,陛下且去就是。” 正堂的门槛又高又厚,姬子瑜扶着门框将将踏入,扑鼻而来的便是清雅竹香。 “舅舅!” 还未等他看到人影,内里便有童声传来,清脆入耳,像是雨后新出的竹笋,嫩生生的。 熙熙看到他便放下了毛笔,跳下凳子朝着他奔来。 姬玉轩在身后看他,轻咳一声。 小家伙忙刹住脚,搓着小手给自己寻由头:“爹爹莫要生气,不是熙熙不愿写,而是好久没见到舅舅了,心下一时开心,忘了分寸。” 如此,姬玉轩才摆了摆手,允他去跟姬子瑜玩上一玩了。 熙熙笑弯了眼睛,搂上了姬子瑜的脖颈,说道:“舅舅,香香。” 姬子瑜把孩子抱起来,心里忍不住的叹道,他这弟弟素来严厉,且看熙熙这小家伙便知。 原先熙熙在他身边时,说话便会这般带着叠字,软糯又骄矜,可爱的紧。 可现在还没回到姬玉轩手里两日,不仅说话直溜了,就连口吻都文绉绉的。 “熙熙乖,先去陪着药王爷爷好不好?舅舅有话同你爹爹说。” “好哦。” 小家伙乖巧,应声松开他,被下人领了出去。 孩子走后,姬子瑜才解了披风,挂在了木施上。 姬玉轩拿开了案几上的笔墨,腾出地儿来,为他斟茶。 “皇兄怎的来了?” “想着你会在这里。” 姬子瑜撩开衣袍坐下,刚抿了口茶,便苦着脸的想要吐出来。 “阿轩。”他将瓷盏里的茶叶晾给姬玉轩看,“我说你也真是,屋子是竹,篱笆是竹,藤椅桌案全是竹。这也罢了,你竟还拿竹叶泡茶,当真是苦!” 姬玉轩嗤笑他,说他不懂风情雅致。 “算了算了。”姬子瑜将茶盏放下,“我这是抽了空的出宫,将事情同你说了,我还得赶紧回去。” 说罢,他便从袖中掏出了封信来,搁置到了姬玉轩跟前。 “怎的?”姬玉轩笑着看他,“但凡是给我的信,就没一样是好的,这次又是什么事?” 姬子瑜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下意识的去揉自己的耳朵,酝酿酝酿,半天了,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前些日子,边关便起了战事,临昭是岑翊州带的兵,信也是他寄来的。” “他说,临昭难敌季渊,但好在有西楚援兵,但西楚领兵的将军——” 说到此处,姬子瑜气息一弱。 “……是谢晏辞。” 姬玉轩原本还把玩着信封,带着些漫不经心,可此话一出,那指尖的物什便落了下来。 信函没有厚度,轻飘飘的,姬玉轩手上没了力气,自然就又躺到桌上去了。 姬子瑜心下一紧,此后的话便斟酌着:“他原本不差的,也并非没有上过战场,只是这次不知怎的,去往边关之前身上便带着伤,此一去又万分的凶险,就……” 他说着,去看自己的弟弟。 姬玉轩靠着那藤椅,眉眼带着弧度,像是在听什么无关紧要的趣事,还颇有兴致的往下问:“就如何了?” “啧。” 姬子瑜挠挠头。 他于情感之事上是迟钝了些,可他又不傻,看得出他这弟弟并不是真的云淡风轻。 “听岑翊州说,他身上带着伤,被季渊的铁骑挑下了马,如今重伤在榻,情况不是很好。” “你……” 姬子瑜这么一顿。 姬玉轩抿了口茶,立马道:“我可不去看他,他是死是活都同我无关。” 姬子瑜:“……” 若按着你们二人之间的恩怨来说,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但是……我只是想安慰你让你别伤心,没想着让你去…… “嗯。” 姬子瑜点点头,说道:“你能这般想最好,我是觉着,他到底是因着临昭出的事儿,阖该来知会你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便按着规矩办事,让岑翊州同他们的使臣好好商榷。” 西楚皇帝是不愿援兵的,谢晏辞能带着人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姬玉轩,所以这事儿,瞒不得他。 可这…… 姬子瑜看着对面的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是姬玉轩的哥哥,打心底里看不惯谢晏辞,可他又是临昭的皇帝,不得不去感念这人帮了他的国家。 来时他看着这信,揣度了好几回,想着阿轩若是念着这人,非要去边关救他,他会不会拦着? 他想了很多遍,最后的结果都是—— 不知道。 他嘴上说着爱护这个弟弟,不让他受任何的委屈,可这些在他的国家面前,都成了可以忍上一忍的小事。 他甚至去想,现下战事未平,谢晏辞还不能出事,而他的弟弟医术精湛,先去救上一救,又有何妨? “阿轩……” 姬子瑜抹了把脸,忽然道:“对不住……” 姬玉轩抬眼看他,眸中不解,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嗯?” 他带着疑惑问出了声:“怎么了?” 姬子瑜深吸一口气,给自己灌了口茶,道:“没事,就是觉得你说隐世就隐世,过的实在是自在,而我却还被困在那龙椅上,万事由不得自己,百般难耐。” 第187章 熙熙为何从未见过母亲 边关,临溪城。 岑翊州看着谢晏辞血肉模糊的前胸,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谢晏辞,你是真狠。”岑翊州道。 谢晏辞满身虚弱,一点都不想搭理他:“别说什么风凉话了,帮我摁着点。” 岑翊州这才上前,帮着太医搭了把手。 “你倒是拼命,原本就带着伤,还非要闯进季渊的铁骑里挑人首级,他们怎的就没把你弄死?” 岑翊州一边帮着忙,一边叨叨,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 “哎呀,太惨了,简直不忍直视,没想到你能为了我如此拼命,当真是感动。” “哎哎哎,轻点,这箭矢上有刺,你别硬拔啊!” “我跟你说谢晏辞,原先我只是欣赏你才华,觉得你人不咋地,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以后咱俩就是兄弟!” “是兄弟,就干了这杯酒——忘了你不能喝了,不过也无妨,我替你喝。” 谢晏辞:“……” “哎,我跟你说……” 谢晏辞:“我劝你闭嘴,再叭叭我这就回西楚去。” “别啊!”岑翊州立马往后列了一步,“都伤成这样了,半途而废多不值当?打完仗咱再走。” 谢晏辞闭了闭眼,原本就出气多进气少,再被岑翊州这么一说道,恨不得现在就升天去。 待伤口处理好,裹上了纱布,岑翊州终于正儿八经起来,仗着谢晏辞现在动不了手,直接坐在榻上同他勾肩搭背。 他看着脚下一盆盆的血水,忽然深思起来:“太子,本宫知道你来是因着我们王爷,但你现在为了他伤这么狠,怎么着不得让他知道?” “你现在是不是也很想他?要不这样,我修书一封送进上都,就说你命不久矣,已到了弥留之际,临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便是再见一见九王爷,如何?” “不如何!” 岑翊州话音刚一落地,就被谢晏辞厉声打断了去。 方才还有气无力的,可一提到姬玉轩,脸色立马红润了,呼气也变粗了。 “岑翊州。”谢晏辞只厉害了那么一句,便又败下阵来,虚弱的不成样子。 “孤实话跟你说了,孤同你们临昭的九王爷早已是两清,如今来援兵,也是为了西楚考量,跟你们九王爷没有任何的干系。” “孤受伤也好,垂死也罢,都是孤一个人的事情,告诉你们九王爷作甚?” 说罢,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岑翊州。 “两清?”岑翊州挑眉道,“你当真舍得?” 谢晏辞一直没说话,只在许久之后,喉间淡淡的应了声。 “嗯……” 此一声很轻,轻的岑翊州都以为是出了幻觉。 “你……”岑翊州看着他,碾了碾脚下的土,不知说什么好。 “你伤的这般重,这几日便卧床将养吧,别再乱动了。” 话落,他转身出了营帐,可却不知怎的,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起来。 他沉默着,没走几步便到了自己的营帐,可还没等下属向他行礼,便一拍脑门,嗐了一声。 随后便朝着桌案走去,执起毛笔开始写信。 边写还边在心里道:谢晏辞说不让写他便不写了?他这是向姬子瑜写的家书,顺带提上援兵的将军而已,可不是故意让九王爷知晓的。 再说了,即便这信他就是故意写的又怎样?谢晏辞能有如今,他没少拱火,就当是他给的补偿了…… 书信写罢,待字迹干后便装进了信封里,着人拿火漆封好。 “皇后娘娘。”贴身的小厮亲眼看着岑翊州写的这封信,忍不住道,“西楚太子都说了,跟咱们九王爷早已两清,又何必同情他呢?” 岑翊州只是笑了笑:“你不懂。” 他同情的不是谢晏辞,而是曾经的自己。 他虽没有谢晏辞这般混账,但也知晓失去挚爱是何滋味,那番苦楚,便是黄连都抵不上三分。 * 乌枝竹楼。 姬子瑜将信留下了,走之前还不忘抱一抱熙熙。 小家伙搂着他脖颈,奶声奶气的问道:“舅舅,熙熙有一事不解,还望舅舅解答。” 姬子瑜颠了颠他:“可先问过你爹爹了?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是你爹爹不知道的。” 熙熙不赞同的摇头:“不对,熙熙问了爹爹,但爹爹并不知晓。” “说来听听。” 小家伙揪着姬子瑜的衣领,脸蛋儿圆润,眸中尽是懵懂。 他开口道:“昨日爹爹讲孟母三迁,还考了熙熙对此事的见解,熙熙答的很好,只是最后问了爹爹一句——” “孟母三迁,近朱者赤,孟母有大智慧,但熙熙想问,熙熙为何从未见过母亲?” 此话一出,姬子瑜身体一僵,连带着檐廊下的药王脸色都不好了。 “熙熙……” 还未等他说什么,熙熙忽然朝着他身后喊了句:“爹爹!” 姬子瑜抱着孩子,转身去看,一口气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阿轩!” 半晌之后,姬子瑜找回了声音,忙道:“孩子童言无忌,你切莫动气,伤了自己。” 小家伙不开口是不开口,这一开口便是送命题,姬子瑜这心提的,终于是知晓为何姬玉轩不回他这个问题了。 母亲母亲,小鱼苗苗是贝贝树上结的果,他的双亲又是那般样子,姬玉轩从何回答他这个母亲在哪儿的问题? 堂门之处,姬玉轩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眼见着他离孩子越来越近,姬子瑜没忍住的,把孩子抱紧了些。 待走到跟前,姬玉轩却是一笑,道:“皇兄,先把孩子放下来。” “你……” “我跟他说,他的母亲在哪儿。” 姬玉轩招了招手,姬子瑜把孩子递给了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孩子带回了屋内。 待房门关闭,姬玉轩的那张脸都是平静柔和的,可越是如此,姬子瑜越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站在原地,对着药王道:“老爷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药王看了一眼,没事人一样的:“能出啥事儿?” 他倒是平静,连带着对姬子瑜这古怪的称呼都没什么反应。 姬子瑜嘴里冒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倒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么些年以来,他都听适应了。 “不对……” 姬子瑜看着那竹门摇头,低声道:“我倒是觉得,阿轩反常的紧……” 第188章 爹爹可以为你找一个母亲 “孟母三迁,近朱者赤,孟母有大智慧,但熙熙想问,熙熙为何从未见过母亲?” …… 姬玉轩抱着孩子回了竹楼,待窗楹皆阖上后,他蹲下身,静静抚着孩子的发髻。 熙熙眼光纯澈,乖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爹爹。 “熙熙。”姬玉轩开了口,“你是何时想要知晓自己的母亲的?” 熙熙双眸滴溜溜的转,想了片刻,才道:“熙熙不知何为‘母亲’,但是好像他人都有,只有我没有。” 此话说的姬玉轩心里一软。 他叹出一口气来,看着眼前玉雪可爱的奶娃娃,不忍瞒他,却也不忍将实话告知于他。 “熙熙。”姬玉轩轻唤,依着另一种方式来说。 “南海有鲛,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熙熙可曾听过这么一句?” 熙熙摇了摇头,如实道:“未曾。” “来。” 姬玉轩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引着他往内室走。 “爹爹要给你讲一件事,但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熙熙要跟爹爹保证,不能给任何人说。” “药王爷爷也不能说吗?” “不能。” “那十安叔叔呢?” “也不能。” “那……”小家伙立马严肃起来,“那好吧,那熙熙谁都不给说,熙熙保证。” 姬玉轩摸着他的头,夸他乖巧,待到了竹椅旁,他把孩子放上去,顺带脱了他的鞋袜,挽起了他的裤脚。 “爹爹。” 内室里虽燃着炭火,但小家伙还是被冻得一激灵。 姬玉轩笑着看他,把他嫩白的小脚握在了掌心里。 “你看。” 他拨开孩子的裤脚,露出了下方遮着的胎记。 孩子还小,又是在贝贝树上长大的,故而这胎记新鲜的很,湛蓝湛蓝的,甚是好看。 “熙熙的这个胎记,爹爹也有,你的舅舅也有,待你舅舅的小鱼崽子出生,他的腿腕上也会有。” “熙熙可知是为什么?” “不知。”小家伙道。 姬玉轩便摸着他腿上的胎记,从临昭的祖先说起,一点一点的,用浅显的话语告知他,他是贝贝树上长大的鱼苗苗,有着与他人不同的鲛人血脉,故而双亲也会与他人不同。 “你看,你舅舅的皇后娘娘,是季渊的太子殿下,等以后他的鱼苗苗诞生,就会有两个爹爹。” 熙熙听的似懂非懂,姬玉轩的这些话他思索了半天,小脑瓜都要转冒烟了,还是没能完全的理清。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问道:“那,熙熙是只有爹爹自己吗?” 姬玉轩看着他,眸色柔和深邃,唇角笑意分明。 他像是拢走了满月全部的温泽,光华流转,出尘不染。 “不好吗?”他问道。 他问自己的孩子:“熙熙只有爹爹,爹爹也只有熙熙,不好吗?” “若熙熙当真想要一个母亲,那爹爹也可以为你找一个来,她会一生的疼你爱你,你可以对着她唤‘母亲’。” 熙熙听此,赶忙摇了摇头。 “不要。” 他看着自己的爹爹,他是想要一个母亲,但不是爹爹为他而特地找来的母亲。 他应是有母亲的,或是同舅舅的孩子那般,有两个爹爹,若是如此,那爹爹再找来的母亲便是后娘,后娘是不会待他好的。 陪侍的书童告诉他的,他嘴里的后娘,都很坏很坏。 熙熙猛地扑进姬玉轩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说道:“熙熙只要爹爹就好,熙熙只喜欢爹爹。” “好孩子。” 姬玉轩抱紧他,轻抚着他的小身子,哑了嗓子。 “爹爹也爱熙熙,这辈子只爱熙熙……” * 谢晏辞躺在榻上养了几日,每日都把玩着串玛瑙串,万分的宝贝。 岑翊州瞧见几次了,每次都想从他手里拿走,但都没能得逞。 “此物,九王爷给你的?” 岑翊州歪坐在檀木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股子兵痞的气息。 他朝着谢晏辞示意,问他玛瑙串的出处。 谢晏辞仰躺在榻,听他问了,立马将玛瑙串收了回去,说道:“……不是。” 被否认了,岑翊州兴致瞬间少了一半,百无聊赖道:“看你天天带在身上,就连卧病在榻了都不愿离手,我还当是姬玉轩送的。” 谢晏辞撇开目光,没出声。 “对了。”岑翊州又道,“你是西楚的皇太子,受伤的事儿我怎么着都得给我们陛下说一声,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点儿回信都没收到。” “看来,我们家王爷是真不心疼你了。” 岑翊州啧叹,言语里不知是戏谑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姬玉轩失忆时,他听着姬子瑜的,要带姬玉轩走,那时他是下了狠手的挑拨这二人,根本没想着让谢晏辞好过,可如今这会儿,他却是心疼起这人来了。 谢晏辞不想同他多说,只忍着心尖绞痛,无力道:“如皇后娘娘所愿,孤与阿轩断的彻底,此生都没了可能。——以后你也不必再拿这事儿打趣,没人会在乎。” 他伤重与否,生死与否,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传到姬玉轩耳朵里又如何? 那人既不会来,也不会多问候他一句,并非是这人铁石心肠,而是他薄情寡义,早已将那些情谊消磨殆尽。 搁下一句话,谢晏辞便翻过身来,朝着里处,留着个背影给岑翊州。 身后人嘴里叼着狗尾草,讨了个没趣,便站了一会儿,踱着步子走了。 待没了动静,谢晏辞才掏着胸口的衣襟,找了块儿残缺的锦布出来。 他摩挲着这块儿锦布,上面烧焦着好几处,但他却无比的眷恋,无比的珍视,眼神比看着那串玛瑙时还要小心翼翼。 营帐之外,岑翊州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石子,心里难耐的蹲在那里。 “来财。”他看着自己的贴身侍从,万分沮丧的问道,“你说,现在的谢晏辞,会不会就是明日的我?” 来财当是什么大事,听到这儿,大松一口气,说道:“怎么可能呢,陛下心里有你,还盼望着你打了胜仗回去呢。” 岑翊州捧着脸:“真的?” 可他已经几个月没搭理我了。 第189章 失踪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转眼间,姬玉轩已在乌枝待了数月,正盘算着要不要带孩子出去走走,便又听得下属来报。 “王爷,方才前线来了疾报,季渊退兵至了泾河之外,城池得守,但……西楚太子没了踪影,八成是,战死了……” 姬玉轩正拢着衣袖提字,听此,手上一顿。 他抬头看向下属,眸光深邃不定,复又看向同在室内的庄仪和姜华清。 雪霁只负责护送他回来,待见着姬子瑜后,便回了西楚,留了两位太医在此。 听到下属消息的时候,庄仪正饮着茶,胳膊一抖,手里的茶盏便飞了出去。 啪—— 玉瓷碎裂,声音刺耳。 还没等姬玉轩说什么,庄仪便先一步跪在了地上,求饶道:“王爷恕罪!” 他这一跪,连带着姜华清腿也软了去。 “爹爹,出了何事?”案牍前的娃娃不解,看着诚惶诚恐的两位太医,询问自己的爹爹。 “城池得守,阖该欢喜,还是说那西楚太子当真是个人物,出事不得?” 算起来,熙熙已到始龀之年,再过上几个月,便是四岁的生辰了。 小家伙长得快,姬玉轩教的又好,这会儿早已明了事理,书也读了不少了。 姬玉轩收回目光,低眉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一瞬间的温柔了。 他道:“无甚大事,熙熙不必理会,写字吧。” “哦……” 小家伙拿着毛笔,看着面前的大字,不情不愿。 比着写大字,他倒希望那西楚太子当真是个人物,亦或是来报的下属多说几句,能让他趁着空子偷闲,多歇一歇。 “嗷呜——” 想着想着,脑袋上便挨了一下,熙熙捂着额头看自家爹爹。 姬玉轩道:“不可分心,字都写歪了。” 熙熙:“……” * 乌枝的竹楼里一派安详,岑翊州那里却是一团乱麻,营帐里主事的将军嘴上都冒了泡。 “我就说!季渊兵力强悍,不让殿下来,不让殿下来,非得来!这可如何跟陛下交代?” “你先别说这些风凉话,先把太子殿下找到再说。” “都是你,顾将军!当初我便拦着殿下,陛下都说了不援兵临昭,我等怎可跟着殿下逆旨?这下好了,若是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回去了,定会被陛下诛九族!” “要我说,还不是他们临昭的九王爷,把殿下迷的神魂颠倒的,非要援兵,陛下不给他士兵他竟自己笼络着,亲自带兵前来!若不是因为他们九王爷,殿下何至于此!” “够了!你们这群老痞,说话忒难听,你们殿下是自愿前来的,与我九王爷何干?你家殿下心系百姓,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岂会同你们一般,如此没有远见?” “还不是你们临昭无用,不然何需他国援兵?” “是你们殿下不听皇后的劝,明知有伤还一意孤行!” …… 营帐内的都是带兵打仗的,性子一个比一个的急躁,动起火来,说话不经大脑且又难听的紧。 “你们殿下都半死不活了,还逞强的去抓主帅,真当自己是战神下凡,能过五关斩六将呢!” “还不是你们皇后无用,派了个深宫里的人打仗,当真是荒唐!” “是你们……” “闭嘴!” 乌糟糟的一片中,甩来了个酒樽,当即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待反应过来此物源自何处,西楚的人便又不愿了,非要冲上前去,将主位上的人撕了不可。 临昭的人去拦,七手八脚间,又吵了起来。 岑翊州翻了个白眼,也是服了。 “都给本宫坐好,谁再吵军法处置!” 说罢,又抬手亮了腰牌,那是谢晏辞的,相约为盟那日两国互换的。 “西楚皇太子腰牌尚在,你们若还认你们的殿下,就安生的坐那儿!” 好不容易稳了人心,将一切都打理妥当,岑翊州却又发愁了。 此一次可不是他撒谎了,谢晏辞那人当真是丢了,还是为了他丢的。 季渊兵力强悍,重在养了批铁骑出来,再加上排兵布阵的手段,一时之间,却是所向披靡。 谢晏辞伤的厉害,将养数月刚有起色,季渊便又再次大军压境,他带着军队迎战,却不知何处出了奸细,竟将行兵的全部透给了季渊,他差点没能从沙场回去。 幸在谢晏辞醒了过来,带着城中剩余的人,另辟蹊径,钻进了季渊的粮仓,一把大火,烧了个净光。 岑翊州不知谢晏辞是怎的想出的那些法子,刁钻的紧,但确实厉害,只是此一去,他回来了,谢晏辞没踪影了。 他派人去找,整个战场扫遍都没能寻到身影,派人去探,但却始终无果。 他们均猜测着,谢晏辞是被季渊掳了去,等着季渊的刁难,可这么久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岑翊州揉了揉太阳穴,他一向骄傲,带着临昭国师卜算出的“宸星曜目”的命格活着,可现下,他却是心生怀疑,此一卦莫非是卜算错了? 七日之后。 没有谢晏辞的消息,他们却也不能如此耗着,多耗一天,便要多吃一天的粮草,等吃完了,路上便没得吃了。 岑翊州想将人先都回去,可却怎么都张不开口,每每说时西楚的人都会睁大了眼的瞪他,恨不得将他杀了了事。 “怎的,临昭兵力不行,竟连粮草都缺?” 岑翊州额间青筋直跳。 “待这儿,都待这儿,谁都不能给本宫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你们太子没回来,咱们先查清了军中的细作,到时无论这细作是谁的人,咱都就地处决了去!” * 临昭。 西楚的人拖着不愿收兵,谢晏辞又下落不明,姬子瑜是一边跟西楚交涉,一边又担心着自己弟弟,生怕是出了什么事儿。 反观姬玉轩,成日里带着孩子潇洒,兴致来了就往街市上逛一逛,买上些糕点回去,绝不苦着自己。 驴车上,熙熙吃个桂花糕,嫌弃的看着自己爹爹。 “爹爹,臭!” 姬玉轩:“忍忍,还没坐过驴车,咱们尝试一把。” 第190章 熙熙:爹爹也忒臭屁了! “爹爹,咱们干什么去?” “闲来无事,荒废光阴,熙熙觉得如何?” “熙熙觉得该打!夫子说了,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小家伙锦衣华服,说话一本正经的,与这驴车万分的格格不入。 姬玉轩仰躺在那草垛上,比着绷着脸的儿子,他倒更像是不懂事儿的那个。 他伸出手来,照着娃娃脸上掐了一把,说道:“才上了多久的学堂?就开始教训爹爹了?嗯?” 他们的竹楼虽隐匿在山峦之间,但若想要出去也简单的很。乌枝有个出了名的大儒,在外设了学堂,姬玉轩便把孩子送了进去。 刚要送进去时,姬子瑜还拦过,说是哪里的大儒能比得过国子监的学究呢?想给熙熙找师父,又何必在外面找? 姬玉轩一笑而过,道了句:“此一生我只求他平安康健,不求他能有多大的本事。” 这话说出来是违心的,姬玉轩自己也承认,但比着功成名就、名满天下来说,他却是更想要孩子一生无虞。 或许是曾经失去过,所以现在怕的很,只想着孩子能一直好好的。 “痛!” 小家伙掰开爹爹的手,揉着自己的脸蛋抱怨。 姬玉轩把手收了回来,放在头下继续枕着,还一边翘二郎腿,一边抬头望天。 “熙熙。”他忽然看向孩子手里的桂花糕,心血来潮的问道,“桂花糕好吃吗?” 熙熙点头,边吃边咕哝道:“好次~” “那爹爹开个糕点铺子吧?你觉得如何?” 小家伙愣了愣,嚼着桂花糕的嘴巴都停了,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爹爹。 他没说话,但姬玉轩从中悟出了他的意思。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小家伙满眼惊恐,表达的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爹爹……”小家伙颤颤巍巍的,劝姬玉轩三思而后行。 “药王爷爷让你炙大黄你都能炙糊了去,做桂花糕能成吗?” “怎么不能?”姬玉轩挑眉看他,“要不是养你太费钱了,我何至于去挖空心思的赚铜板?你都不知道,你手里的桂花糕老贵了,还不如你舅舅那里的好吃。” 小家伙撇撇嘴,道:“爹爹若是闲的慌,就开个医馆,何苦去跟糕点计较?” 熙熙就是那么一说,不曾想他爹爹当真给听了去,开了个医馆不说,还开在了糕点铺子旁。 小家伙下了学堂,站在小胡同巷里,仰着脸看面前的牌匾。 ——妙手回春堂。 熙熙小脸皱巴巴的,心下的滋味儿,当真是一言难尽。 “爹爹啊,你也忒……” “怎么?”姬玉轩低头看他。 熙熙:“……” 忒臭屁了些! 小家伙看自家爹爹是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你开心就好。 …… 妙手回春堂小的很,屋子里站不了几个人便满了,连个开药的地儿都没有。 里面坐诊的大夫一直就那么一个,长得是面如冠玉,龙章凤姿,坐诊没几日便有邻居大娘前来,不为着看病,是为着说亲。 说亲的大娘来了,看热闹的人也就来了,每每围得姬玉轩烦不胜烦,最后直接把孩子搬了出来,往那门口一搁,说道:“我儿子,再过几天四岁生辰,到时大家都来庆贺庆贺。” 此言一出,说亲大娘便消停了,可还没安生几日,姬玉轩的医术名声便又传了出去,又有人前来打听。 “诶,小公子,怎么这么些时日了,只见着你和你爹,没见着你娘啊?” 熙熙绞着袖子,楚楚可怜道:“我从出生便没有娘,一直跟爹爹相依为命。” 熙熙生的好,明眸皓齿的,特别是一双桃花眼,难过起来能把人心都给看化了。 “哎呦呦!”大娘立马心疼起来,扶着孩子的肩膀,直喊乖乖。 自此以后,乌枝镇上便又多了个传言:听说那妙手回春堂的大夫啊,是个鳏夫,妻子早早的便死了,只撇下了个玉雪可爱的娃娃,这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可怜的紧。 听说那大夫的妻子,还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妻子死的时候,那大夫眼睛都哭红了,当真是情深义重。 有人听了便问道:“那这大夫就没另取吗?小妾啥的又没?” “没有没有,身边清净的很,要我说啊,谁嫁过去谁享福!” “哎呦,那倒是,你说这爷俩,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也不行啊,哎呦……” 拱桥旁,茶馆中,姬玉轩一边拿扇子挡脸,一边恶狠狠的瞪自己儿子。 瞧你干的好事! 熙熙移开目光,小手捧着茶杯,乖巧的饮茶。 一旁的人正议论着,只听得外面一阵骚动,抬眼看去,是妙手回春堂新招的小厮跑了过来。 进门之后,小厮直奔他们身边,对着临桌拿扇的人道:“公子,堂里来了的病人,伤的厉害,别的地儿都不收,送他来的人找到咱们这儿了。” 话音落地,姬玉轩面色立马凝重起来,唰的一下收起折扇,带着儿子便往外走。 旁边的妇人听了个全乎,看着姬玉轩的背影道:“这这这……” “这什么啊,咱们也跟上,快去瞧瞧!” 妙手回春堂内。 人是裹着草席送来的,沾着脏污恶臭,没一处能看的。 送人来的是个姑娘,同样的衣衫褴褛,满身灰土,叫人看不出模样来。 姬玉轩看了看这二人,一个裹着草席躺在地上,一个眼神怯怯的,跪在一旁。 他看着草席,对着姑娘问道:“这人是你什么人?” 姑娘埋首看地,说话前先是磕了个头,道:“此人……是奴……是民女的父亲,我二人是临溪人,前些日子打仗,我家田地悉数被毁了去,无奈逃荒至此……” “可是逃荒路上,民女父亲染了恶疾,大夫都说他命不久矣,不给救治。” “民女听说,乌枝有位神医,医术超绝,菩萨心肠,民女便带着父亲来了。还请公子帮帮民女,救救民女的父亲吧!民女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姑娘跪在堂内,瑟瑟发抖,堂外围着的人听了她的话,一个个便说了起来:“大夫救救他们吧,真是可怜……” 第191章 藏人 临溪城。 临昭与季渊的交接处,有一道河,生于雪山之巅,一路集聚小流,待到此一边界处,便已是奔流不息。 河底积着泥土黄沙,水流浑浊的很。 “给我搜!听说那西楚的太子在战场上失踪了,若是能将他擒回,将军给你们头等功!” 离沙场最近的便是这么一条河了,若是谢晏辞没在那些死尸里,便最有可能落在了此处。 季渊的人在找,临昭西楚的人同样在找,可数日已过,怎么都寻不到踪影。 “伍乘,此处寻遍了,没人。” “旁边的草丛呢?” “都没有。” 伍乘对着河面摸着自己的下巴,只道是奇了怪了:“这人怕不是掉河里了?顺着河道,去下游看看。” “是。” 下流的河水比之上方的还要浑浊,就连水流也更加的湍急,伍乘看了看,若是谢晏辞真掉河里了,照着这架势,别说是活下来,尸体怕是都难找到。 干活的士兵拿着弯刀,对着半高的草丛扒拉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若是没人,就继续往下走去,誓要将人搜出来不可。 “头儿,还是找不到人,前面就是临昭的地界了,咱们去不了……” * 顺着河流往上,过了临溪便是季渊的族郡,紧接着的是黎乡和宝通,可任凭季渊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他们要找的人会在这里。 “殿下,喝些药吧。” 宝通镇的庄子里,红玉将人藏了起来,藏人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藏个病人。 谢晏辞全无意识的躺在麻床上,衣衫褴褛而又混着泥土,连带着面颊上都是已经干涸了的淤泥。 他是潜入季渊烧的粮仓,最后也是留在了季渊没能站起来。 他是掉进了河里,被水流卷着走了几离地,最后被冲上了岸。季渊的士兵搜过他,只是他运气好,没在草丛之中,而是浑身裹满了泥土,与那岸边的黄泥混做了一体,这才没被发现。 把他带回去的是红玉,不知怎的寻到了,一路上又是拉又是拖的,将人带进了别庄里。 红玉身边还有个小丫鬟,见那药怎么都喂不进谢晏辞嘴里,便伸了手,去探他额头。 “呀,好烫!” 小丫鬟惊呼,拽着红玉的袖子道:“夫人,再这么下去他会死的啊,得去找郎中,不能一直藏在这地室里了。” 小丫鬟是新买来的,心思单纯,红玉却是锁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是什么夫人,她是青楼里的歌姬,曾是做过西楚太子的丰仪,可在云烨公子死后,她便被送了出来。 西楚太子送她离开的时候,还为她赎了身,给了她许多的盘缠,让她去找地方落脚,好好的过一辈子。 可她命不好,带着银子回家没几天,便又被她兄长给卖了出去,卖给了个官老爷,做了不知是第几房的小妾。 她原以为,那官老爷是西楚之人,却不曾想,竟是季渊的,走了不知哪里的路子,能在西楚随意的晃荡。 官老爷要回季渊了,她自是要跟着,待来了季渊,便到了这宝通镇的庄子上。过了段时间,她发现那官老爷是十天半个月的才来一次,她这才明白,原来她只是个外室,连个小妾都算不上。 “今儿是什么日子?”红玉问道。 丫鬟道:“初四。” 红玉抿了抿唇:“待明日过后,再做打算吧。” 夜间。 红玉掐着日子的等着,盘算着今日那官老爷要来,便仔细梳洗了番,可等的她都要睡着了,也没见着人来。 “夫人,先歇息吧。”小丫鬟道。 半大的庄子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晚上若是久久不睡,院子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把她们吓的半死。 红玉坐在石阶上,越想心里越慌。 若是这庄子里只有她一人便罢了,她命苦,能活几时是几时,可那地室里还有个人在呢。 那人是西楚的皇太子啊,怎能一直待在这里?她得把人救活了送出去。 “芝儿。”红玉对着小丫鬟道,“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芝儿叹了口气:“夫人,咱们哪里还有银子?老爷给的少,你又都去开了药,咱们就只剩下几贯的铜钱了,撑不了多久。” 红玉握着自己发凉的手腕,望不着边际的黑夜,不知该如何是好。 翌日。 红玉正要带着芝儿去买药,刚走到门前便碰到了买她的官老爷。 “你干什么去?” 推开门,官老爷便碰上了她,张口便问道。 红玉后退一步,心跳的都要蹦出来了。 她脑子转的飞快,看着官老爷的那张脸,强颜欢笑:“奴在院子里听到外面有动静,便想着是老爷要来,赶忙来看了,果真是!” 说罢,她低下头去,娇俏的脸上满是红晕,不知是羞的还是慌的。 官老爷搂着她的腰身,顺着步子往屋子里带,也不论是白天黑夜,就要放下帷幔,行那档子事儿。 事罢,红玉躺在官老爷的怀里,琢磨着怎么能套些话出来。 官老爷看她心不在焉的,便道:“在想什么?” 红玉心下一紧,还没来得及回话,放在她腰间的手臂便也跟着一紧。 红玉顿时魂飞魄散,话都说不成了:“老……老爷……” 许是事罢尽兴,官老爷笑道:“紧张什么,说便是了。” 红玉不敢不说,但也不敢直接说,便开口:“奴……是想找老爷要些银子,这些时日胭脂铺子里上了新颜色,奴没忍住,便买的多了些……” 官老爷一听,只当是什么事,把他这外室吓成了这般模样。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对着红玉道:“多大点事儿,能让你这么紧张,你啊,就是胆子小,其他什么都好。” 红玉的确是胆子小,几说几不说便落下泪来,哭的梨花带雨的。 美人都是水做的,落不得泪,这一哭便会让人心软。 官老爷赶忙哄道:“怎的还哭上了?又不是不给你,缺银子了,说便是了。” 红玉摇摇头,几度哽咽,让官老爷一顿好问。 “奴不是因着这个哭,奴的确是胆小,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可是跟着老爷,就是睡了一觉的事儿,怎的就离了西楚来了这季渊?奴是西楚人啊,就这么来了季渊,会不会被衙门抓走了去啊?” 第192章 公子你救救他吧…… 百年之先有朝禹,一世九州,率天下一心。 朝禹王朝在时,为连接各地,曾沿河而建桥,但河桥尚未建成,九州便分裂了去,如此,河桥荒废,只余河桩还在。 百年已过,荒废的河桥早已不是官府把守,反而落到了地头蛇的手中。拴上锁链,铺上木板,再加些芦苇遮掩,便成了个私下里的渠道,什么东西都能经此处而过。 红玉带着小丫鬟,找来了架车,把谢晏辞装上去,裹着草席,糊上泥巴,想从这破桥上过去。 芝儿心惊胆战的抓她的手:“夫人,老爷会打你的。” “打便打吧,我能死,但他不能。”红玉指着谢晏辞道。 这人是西楚的太子,是前不久失踪战场上的将军,是他一把火烧了季渊的粮草,在这季渊,他如何能出去治病? 唯有的法子便是将他送走,去哪儿都好,只要别在季渊。 红玉说罢便拢了拢裹着的头巾,又将谢晏辞糊的更严实了些。 她推着架车上桥,果不其然的被人拦了下来,拦路的人推搡着道:“干什么呢?规矩!” 红玉连连称是,立马把官老爷给的所有的银两都交了上去,一个子儿都没留给自己。 拦路的掂量了番,颇为嫌弃道:“这么少?” 红玉弯着腰求道:“官爷,就这么多了,全在这里了,行行好吧……” “啧。”拦路的思量了番才放行,“过吧过吧,但是得把你那些首饰全留下来。” 风吹散了头巾,露出了其下的一抹亮光,刚巧就被人瞅着了去。 红玉想了想,一狠心,将头上的银簪子也递了过去。 她本是想取个巧,头上留块儿银子,若是拦路的没看到,她便能到了对面换些银两出来,好带着谢晏辞去治病。 可到底是没能成。 红玉带着小丫鬟,连带着谢晏辞一同过了桥,一路上摇摇晃晃,好几次都险些掉了下去。 可刚刚从那桥上下来,对岸便有人来抓她了,嘴上骂骂咧咧的说着各种脏话。 红玉赶忙让芝儿躲起来,让她带着谢晏辞走,去找医馆给他治病。 芝儿不愿,要把人撇下就跑,红玉直接拉住了她,威胁道:“你若是敢将他撇下,那谁都别想走,待会儿你跟着我回去时,到了那桥上,我一定会将你推下河去。” 芝儿到底是小,情急之下怕的厉害,便慌里慌张的应了。 红玉将他们藏起来,藏好,盖上那厚厚的芦苇之前,她道:“若是你不守信,我死了也会去找你,午夜梦回的缠着你,让你一辈子都不得好活!” 芝儿浑身打着颤,问道:“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红玉道:“他于我有恩,给我银两,为我赎身,比我那兄长比那官老爷好上千百倍!” 红玉走不掉了,芝儿跑了,她带着谢晏辞,不知路在哪里便沿着河道走,没有银钱饭食便吃路边的草喝身边的水,等到了镇上就开始乞讨,一路过来,数不清遭了多少的罪。 到了镇上她便开始找医馆郎中,可那些人都说谢晏辞命不久矣,不给救治,要么就是听说她们没钱,直接扔在了门外。 她四处碰壁,又饿又累,甚至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听说了吗?妙手回春堂有个神医,长得好,医术好,关键是心好,给人治病都不收钱。”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要亏死?这年头药材那么贵。” “你是不知,妙手回春堂太小了,神医连个药柜都放不下,所以啊,他只诊病开方,不抓药。” …… 芝儿推着架车,听了他们的话,赶紧跟着走,一路尾随,到了这所谓的妙手回春堂里。 * 姬玉轩打量着草席里的人,对着她问道:“这人是你什么人?” 芝儿拿出了一路上都在用的由头:“此人……是奴……是民女的父亲,我二人是临溪人,前些日子打仗,我家田地悉数被毁了去,无奈逃荒至此……” 她不知季渊同临昭在打仗,也不知此处是临昭国,只是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的人说着战争,说着田地,说着良田被占流离失所…… 她便留着心眼,学了这么一嘴,希望能蒙混过关了去。 “民女听说,乌枝有位神医,医术超绝,菩萨心肠,民女便带着父亲来了。还请公子帮帮民女,救救民女的父亲吧!民女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芝儿低着头,抖得像是糠筛,生怕姬玉轩也同其他的郎中一样,将她们赶出门外。 “公子……” 姬玉轩迟迟未答,芝儿都做好准备了,若是他不收留,她便厚着脸皮先讨要些水来喝,她真的是太渴了。 可等待她的并不是扫地出门,而是—— 姬玉轩蹲下身,掀开那草席看了眼。 草席里裹着的人满脸泥尘,甚至于带着股恶臭,引的人几欲作呕。 “熙熙。”姬玉轩对着孩子唤道。 芝儿眼睁睁的看着,从姬玉轩的身后,过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娃娃。 “去打些水来,给他擦脸。” “好。”小家伙应了声,正要去,却被新招来的小厮拦住了。 “小公子,我来,你就安心读书,此等粗活别沾了你的手。” 熙熙看向自己的爹爹。 姬玉轩点头,示意他都交给小厮就行。 小家伙依旧很乖,不让干活了,就蹲在一边,看着自己的爹爹救人。 小厮端了水,拧了帕子,打理着谢晏辞,姬玉轩探出手来诊脉,可还没等他去写方子,便瞅见了那黄泥灰尘之下掩着的面容。 顿时瞳孔一缩,想都没想便将手腕扔了出去。 他站起身,背对着芝儿与谢晏辞,用帕子擦手。 “你带着人走吧,我不救他。”姬玉轩道。 顶着出尘清贵的一张脸,说着万分绝情的话,芝儿觉得,这大夫比着之前的那些还要说一不二。 可她无处可去了,她当真是走不动了。 “公子,你救救他吧,你都诊脉了,救救他吧……” 连带着外面看热闹的人都劝:“公子施个援手吧,伤的这么重,你不治,肯定也没有其他人接手了……” 第193章 乱心 妙手回春堂的神医公子,从未这般的冷血过,乌枝的县令他愿救,路边的乞丐他也愿救,但就是不愿救这么一对可怜的父女。 门户大开,姬玉轩当着熙熙的面,将芝儿赶了出去。 芝儿弄不动谢晏辞,幸而还有人愿意帮她,帮她把人重新弄到架车上去。 待人离去后,熙熙站在那里,不解的搓着小手。 “怎么了,爹爹?”小家伙眼里尽是懵懂,想不透姬玉轩为何用这般眼神看他。 爹爹说过,救人看缘分,想救的救,不想救的不救。他虽是头一次见着爹爹将病人赶了出去,但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姬玉轩看着自己的儿子,抿着唇,身体僵硬。 熙熙到底是和他另一个爹爹有几分像的,小时候不觉,可这越长越明显。 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明眸善睐,好看的紧。 “熙熙。”姬玉轩蹲下身,将娃娃抱在了怀里。 你会不会怪我? 怪我无动于衷,明知你另一个爹爹要命不久矣,却还是将他赶了出去? “爹爹?”小家伙道。 姬玉轩默了良久,才强压着心里的不适,对着孩子轻声道:“想不想回家?” 熙熙思索了番,道:“想。” 不是熙熙想,是爹爹想。 姬玉轩看着孩子,扯唇笑道:“……好。” “爹爹带你回家……” 竹楼里的夜晚格外的清凉,小娃娃睡着后姬玉轩便走了出来,掩上房门,坐在廊檐下看书。 药王慢悠悠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灯笼,将案几上明灭不停的蜡烛给换了去。 “师父。” 姬玉轩合上书,朝着药王看了过去。 “我说你啊。”药王负着手,一边朝自己的藤椅走去,一边对着姬玉轩道,“烛火恍成那样,哪里还能看清楚字?这心里乱呐,就把书放下,不看也罢。” 姬玉轩一噎,反驳道:“徒儿并未心乱,只是一时走神。” “嗯。”药王点了点头,躺在摇椅上说道:“方才我去了趟镇上,想着你和孩子既然回来了,明天就吃些好的,我去买些肉来。” “可我刚往那肉铺跟前一站,便听人说,妙手回春堂的神医今儿个赶了人出来,被赶出来的父女俩就在那巷子里孤零零的待着,也没一口饭吃。” 姬玉轩垂下眸,淡淡的应了一声。 “师父可是救了他们?” 药王摇头:“被我徒弟赶出来的人,我哪里还有要救的道理?只是……” 药王顿了顿,捻着胡子思量:“那架车上躺着的人我没见,但那小姑娘怕是也不太好。她应是饿狠了,吃了观音土充饥。” 姬玉轩心下一跳,捏着书的手不经意的抖了抖。 观音土不是食物,就是些泥土,叫的好听罢了。吃观音土充不了饥,只是那些泥土不消化,把胃肠撑起来了,让人感觉不饿了。 若是吃的多些,时间久了,不仅人会难受,还会早早的丧命。 “那……她那父亲可也跟着吃了?”姬玉轩问道。 问罢这心里便后悔起来,本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去理会那人的,何必再多此一举? 药王道:“不知,我是看到那姑娘难受的往外吐东西了,才发现的。” 姬玉轩蹙起了眉头,禁不住的去想白日里的情景。 那姑娘瘦弱又胆小,从他进门便一直低着头,他光顾着她嘴里的老父亲了,竟是忘了给她也诊一诊脉。 但…… 那姑娘说谢晏辞是她父亲,按照年岁看去,也并非是不可能。 …… 姬玉轩抿了抿唇,心里乌糟一片,怎么着都不是。 他收了书,推门往屋内走去。 “不看书了?”药王问道。 “不看了,困了。” * 翌日。 药王起来炖汤,准备先将买回来的骨头给熬上,待到中午再下料,做些娃娃喜欢的。 可他一大早的起来,却见着自己徒儿从外面回来,背了个药材篓子,脚上全是泥土。 “干什么去了?” 姬玉轩边将镰刀放下,便道:“山上出了灵芝,昨晚回来时看见了,就去采回来了。” “我看看。” 药王一听有药材宝贝,笑眯眯的走了过去。 待将那灵芝捧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连声的说好。 “这灵芝可是难得,等吃了饭我就去收拾这东西。” “嗯。” 姬玉轩应了应,把药材篓子放回去,打着水洗漱去了。 午膳都是熙熙爱吃的,小家伙吃着山珍海味长大的,嘴挑的很,药王却乐意顺着他,任凭姬玉轩怎么劝都没用。 “爹爹,酒洒了。” 吃着饭,药王忽然说要喝些酒,姬玉轩取了来给他斟酒,一个走神便倒的多了去。 小家伙拿着筷子喊他,把他思绪拉了回来。 姬玉轩赶忙收了手,放下酒坛,说道:“无妨,吃饭吧。” 他像是个没事人,药王却是脸都黑了。 “看看看看看看,看看你爹干的好事!” 药王站起身来,抻着自己的衣摆,对着熙熙道:“我这衣裳都湿了一大片了,你爹也不管管,当真是岂有此理!” 姬玉轩送到嘴边的莴笋又回到了碗里,他赶忙走到药王身边,要带他下去更衣。 药王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叨叨:“怎么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这是……” 午膳过后,药王小憩了片刻,姬玉轩让熙熙照看着,自己又出了门。 此一趟回来的很快,又带回了些药材,放到了灵芝旁边。 “爹爹干什么去了?”小娃娃仰着脸问。 姬玉轩道:“采了些药材。你药王爷爷醒了没?” 小娃娃摇头,道:“没有,药王爷爷睡的老沉了,还打呼。” 姬玉轩笑了笑,本想去揉他的头,但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的手,只好道了句:“你乖。” “爹爹,山上还有药材吗?” “……有。” “那爹爹明日是不是还要出去?” “……嗯。” “熙熙可以一起吗?” “不可以,你要温书,还要去上学堂。” 小家伙被否认了,嘟起嘴来,带着些不情不愿:“那好吧,爹爹采药时小心些,早去早回。” “嗯。” 第194章 祸害遗千年 妙手回春堂的神医来了乌枝没多久便名声大噪,人人都知他医术精湛,故而他拒之门外的病人,真就没有一家医馆愿意再去理会。 晨间飘着毛毛细雨,姬玉轩拿了柄油纸伞,到了街上。 他朝着自己的医馆走去,时不时的便能听到三两句议论。 “哎,实在是可怜,神医公子不收留的人,谁还敢要?缠到了自己身上可就是条人命。” “说的也是,我本还想给他们些吃食,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晦气。” “是啊,万一死在家里了,可不好办了。” …… 姬玉轩看了他们一眼,垂下眼眸,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晨间哪哪儿都是潮湿的,没一会儿,姬玉轩的眼睫上便挂上了雾气,湿漉漉的。 “哎呦。” 行人脚下一滑,差点撞到了他,他却也是停住了脚步,神思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人抬起头来,一看是姬玉轩,连忙道:“神医公子!对不住对不住,多有得罪。” 姬玉轩抬手示意道:“无碍。” 行人拱了拱手,正要离去,却听他问道:“人在哪?” “嗯?” 姬玉轩看着他,眼睫颤了颤,终究是没能忍住。 “我是问,公子可知,昨日的父女二人,现在是在何处?” 行人这才明白,指着他后面的胡同道:“你往里走,再转个弯,那里有个原先养牛的草棚,听人说他们是在那里。” 姬玉轩道了句“多谢”,便拎着衣摆,朝着胡同走了过去。 * 前几日还跟儿子抱怨没钱的神医公子,转眼间便买了个院子来,坐落在乌枝的一角,离他那妙手回春堂远的很。 “公子……” 给这小姑娘的爹爹喂了药治了病后,姬玉轩端了碗热乎的白粥来,递到了她的手里。 芝儿瘦小的一团,仰头看着姬玉轩,不敢接。 “吃吧,等你吃饱了,我还有事问你。” 他这般说了,芝儿才伸出手来,待粥到手之后,她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两手扒拉着,吃的狼吞虎咽。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小姑娘边吃边道。 姬玉轩将目光收了回来,抬起脚,走到了堂内的主位上。 芝儿跪在地上,待将那碗粥喝的一滴不剩了,才站起了身,等着主位上的人问话。 片刻寂静后,姬玉轩才道:“你吃观音土充饥?” 芝儿点头:“没有盘缠,也没有干粮,饿得很了我便吃了。” “他呢?”姬玉轩对着床上的人示意。 芝儿摇头:“没,他没……我从他身上摸到了个玛瑙串,卖了些钱,给他吃的便都是用那玛瑙串的银子买的。” 谢晏辞好歹是个太子,身上总能有些值钱的东西,姬玉轩没去盘问那玛瑙串,反而道:“你倒是个傻的,让他吃买来的东西,却给自己吃土。” 小姑娘绞着衣摆,说道:“我答应夫人了的,把他带出来治病,他总得有着一口气才行,不然夫人午夜梦回,会来找我的。” 她这话,说的没边没际的,让人听不大懂,姬玉轩眉头都蹙了起来,心里疑虑颇多,但都没问出口。 “罢了。”姬玉轩道,“他伤的重,身上的伤口还需打理,你既是他的女儿,便给他洗漱一番吧。” 此话说的芝儿身形一僵,直接愣在了原地。 她用手指着自己,不确定道:“我……我自己一人吗?” 姬玉轩挑眉看她。 不然呢? 小姑娘顿时噤了声,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院子里有土灶,柴房里有枯枝,浴室里还有木桶,芝儿只得自己忙上忙下,姬玉轩一直在一边看着,当真是一点忙都不帮。 等把一切打理好,芝儿整个人都瘫了下来,躺在地上喘气。 “公,公子……我都做完了。” 姬玉轩这才起身。 榻上的人只是数月不见,竟已成了另外的模样,先不说伤口如何,只是那张脸,都快让姬玉轩认不出来了。 芝儿到底是个姑娘,只给衣裳换了换,伤口处清理了番,不该碰的地方一下都不敢碰,看一眼恨不得就要臊死了。 “呵。”姬玉轩嗤笑一声,探出手去,扶上那面颊,眼底尽是芝儿看不懂的纠葛。 “我倒是没想到,你长了胡子能这么丑。” “嗯?” 姬玉轩声音很轻很轻,芝儿离他很近却也没能听个清楚。 “没什么。” 姬玉轩收回了手,转而背对着芝儿,去接谢晏辞的衣襟。 入目的胸膛裹着厚厚的白布,上面浸透了鲜血,还晕着河水的黄渍,让人难想其下的伤口会是何种模样。 待解下了那白布,看到了血糊的伤口,姬玉轩却是停了手,像是怔在了那里,半天不动。 待回了神,他却是伸出了手来,去探谢晏辞的鼻息。 芝儿看到此,吓得直接坐起了身,问道:“他,他死了吗?” “还没。” 姬玉轩道。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就这竟然都没死。 心里是这般想的,可确定了谢晏辞还有一口气在,他自己也跟着舒了口气。 胸口的伤最是难搞,姬玉轩一层一层的剥开,剜去外面的皮肉,浇上烈酒,一点一点的洗着。 如此难熬我痛楚,谢晏辞却像是死尸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烈酒过后又要上药,待一切处理完,姬玉轩还没来得及净手,芝儿便道:“还有腿上,背上,他满身的伤!” 姬玉轩两手沾满了血,抬在身前,转过身,睨了她一眼。 “你不是说,你父亲是染了恶疾吗?” 芝儿一噎:“不,不全是……” “我父亲是……是我家良田被占,他誓死守着,结果遭了官兵的毒手!” 小姑娘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姬玉轩听了也没理会她。 等一切结束,天色已经擦黑了,姬玉轩揉着肩膀,甩了袋银子给她。 “你父女二人留着用吧,我不会再来了。” 说罢,他便迈过门槛,借着新出的月光,离开了此处。 “哎!”芝儿接住银子,连道谢都没来得及,人便走了。 她追上前去,站在门口望着,想看看那神医公子究竟会去往何处。 第195章 王爷,找一找殿下吧…… “去哪儿了,一天都见不着人,快来吃饭。” “爹爹!” 竹楼里,姬玉轩刚刚收起油纸伞,便听到了师父的呼唤,紧接着就被孩子扑了个满怀。 “爹爹,熙熙一天没见到爹爹了,” 姬玉轩抱起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道:“走,咱们去用膳。” “好哦。” 饭桌之上,药王没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提他为何这几天不去医馆坐镇,只谈论着些家常,说着孩子的事宜。 “熙熙课业又精进了不少,这小家伙有慧根,你要不考虑考虑,把你这一身的衣钵传给他?” “今儿个去接他散学,刚巧碰到了教学的夫子,夫子说他国学不错,就是算术弱了些。” “算数上,我还没见过比你兄长更厉害的,等下次陛下来了,倒是能让他教教熙熙。” 姬玉轩看向孩子,不自觉的勾起唇角,笑道:“嗯,一定。” 待吃了饭,药王饭碗一推,对着自己徒弟道:“可不准只吃嘴不干活,这烂摊子,你来收拾。” 说罢,便摸着自己的肚子,悠哉悠哉的回房去了。 “你爷俩干啥都小点儿声,我可歇下了……” 姬玉轩浅应,将一切收拾好后,也带着孩子熄了灯,回了房。 …… “咳咳……” 一大早,姬玉轩便又起了身,去镇上买了糍粑糕,买了糖葫芦,还带了许多个好玩儿的回来。 他将东西放在熙熙床头,而后便坐在那里,等着孩子醒来。 药王悄莫的推开门,对着桌上的东西瞅吧半天,笑了起来。 他拎着两坛酒,对姬玉轩招手,让他出来。 “怎么?”姬玉轩阖上房门,挑眉看着自己师父。 “嘿嘿。”药王笑弯了眼睛,一手搭在他身上,唤道:“爱徒啊,为师就知道,你这心里最疼的,还是为师。” “我瞧娃娃床头那一堆东西,都没我这手里的两坛酒值钱,不错不错。” 药王开心,姬玉轩也抿唇笑了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袖子里探去。 “师父。” 姬玉轩拿出了个牛皮袋,装的鼓鼓囊囊的,还没等他打开,药王便惊呼起来:“榴莲酥糖!” “正解!”姬玉轩将东西放到了师父手里。 都说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这人老了,便不能把他当成长者,得按照孩子一样的哄着。 “师父可还喜欢?” 姬玉轩垂着眸,唇角笑意分明。 “喜欢啊!”药王接手的毫不犹豫,“我啊,就好这口!你是不知道,你一拿出来我就闻着味儿了。” “诶。”话锋一转,药王又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这个?今日怎的专门给我买了?” 姬玉轩道:“我虽给你买了,但并非是没有要求。师父,这味儿实在是冲鼻子,你当着我的面儿吃就算了,可别让孩子闻到了。” 药王摆着手答应:“一定,一定……” 说着,他便拉着姬玉轩往凉亭走,要跟他一起小酌两杯。 冬日还走的不干净,留了个尾巴在此,姬玉轩长身玉立,穿着狐裘,一眼望去便让人移不开眼。 他年岁尚轻,穿什么都好看,药王却是不行了,把自己裹的鼓鼓囊囊的,越暖和越好。 凉亭之中,师徒俩饮了几杯酒,药王便通身舒畅了起来。 “自在!” 几杯酒下肚,药王身子骨暖洋洋的,言罢便靠在那椅背上,眯着眼睛享受。 姬玉轩笑他为老不尊,表面上云淡风轻,暗地里却是借着宽大的阔袖,去按自己的胸口。 “咳……” 闷咳一声,姬玉轩便借口道:“熙熙怕是要醒了,我先去看看。” “嗯,去吧去吧。” 药王胡子都翘起来了,哪里还去管他?咂吧咂吧嘴,准备在这凉亭里睡上一觉。 姬玉轩走之前看他,不放心道:“此处凉意过甚,师父要睡,还是回屋的好。” “知道了知道了。” 药王示意他赶紧去看娃娃,神情之间多是不耐,还小声嘟囔道:“我都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这些?” 姬玉轩眉头忽的一蹙,后头一滚,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去了。 待他走远,药王便慢慢的睁开了双眼,看着桌案上的酒坛杯盏,叹了口气。 * “咳咳……” “咳咳咳咳——” 竹楼后面是开垦出的空地,种着些菜,再往后便是密集的树林,只是眼下还没入春,枝丫光秃秃,一眼望去便能看得到边儿。 屋内孩子没醒,院子里还有药王,姬玉轩怕让他们知道了去,便来了此处,拿帕子捂着唇口,靠着树干,咳嗽个不停。 待缓了些,拿开帕子,眼尾都红了。 咔嚓一声,枯枝碎裂,姬玉轩警惕的往身后看:“谁!” 他手刀都举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劈下去,来人赶忙跪在了地上,说道:“王爷,是臣。” 庄仪扶着自己的帽子,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 姬玉轩一看是他,便收了手,说道:“你怎的来了?” 乌枝竹楼旁又起了个院落,新建成的,离姬玉轩的竹楼不远不近,里面住着的便是庄仪和姜华清。 起先姬玉轩是想将他们送走,他二人不愿,姬子瑜也不愿,连带着药王也拦,便只能不了了之,将他们留了下来。 待来了这竹楼,他二人自知身份,便没同这师徒三人住到一处去,而是又整了个院子出来,不远不近的守着。 姬玉轩让庄仪平身,负手站在那里,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庄仪站了起来,拱手问道:“微臣近日听说,临昭有人见过太子殿下,故而来问问王爷,可有殿下的消息?” 姬玉轩面色不改,冷声道:“本王早已不问世事,又怎会有他的消息?” “王爷……”庄仪听了这话,双眼都浑浊了去,两手拱着,迟迟不肯放下来。 “王爷同殿下有恩怨在,您二人之间的纠葛老臣理不清,也无权去插手过问,可这太子殿下……他,他到底是西楚的储君啊!此一趟会是如此,为的也是临昭和您……” “王爷,您这一生都可以不再与殿下相见,但此一次,您就看在西楚援兵的份上,着人找一找他吧……” 第196章 不找 枯枝之上尽是寒霜,有人心冷非一日之寒,有人难捱非一句能言。 庄仪扶着树干,满面哀伤的站在那里,耳边不停的盘桓着姬玉轩走前所言。 ——不找。 九王爷说他不找。 偌大的临昭,他不愿找太子殿下,又有谁还会愿意呢…… 乌枝。 芝儿伺候了谢晏辞五日,这五日里,她照着神医公子的话,拿着钱,抓药请郎中,但却始终不见谢晏辞醒来。 “哎……”新找来的郎中诊过脉后,摇着头叹气,道,“还是早早的准备后事吧。” 芝儿一听,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现在的她,也不知为何非要守着榻上的人了,只是觉得,前些时日里受的苦,得不到一点的回报。 她为何要跟着夫人将这人送出来?为何要过那个桥?为何要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 她推着架车,带着这人,乞讨了,要饭了,她甚至是连观音土都咽下去了,最后竟是什么都得不到。 她自己活不下去了,这个人也活不下去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到底图的什么啊? 哇的一声,小姑娘直接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郎中跟前,似疯似颠。 “不救了,我不救了!我为何要准备他的后事,为何要管他?” “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我为什么还要顾他的死活啊?” “活不了就活不了了吧,谁稀罕活着!” 她哭的可怜,当真是被连日来的所有给压垮了。 “哎呀,你,你这!” 郎中还未见过这等情状,一时之间,摊着手站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好。 “姑娘,实话告诉你,这人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阎王要人三更死,我们还能跟阎王抢人不成?” “这人若是对你万般重要,你何不再去找一找那妙手回春堂的神医呢?他既然救了第一次,就能再出手第二次啊。” 小姑娘看着他,哽咽道:“可是,那神医公子说了,不让我去找他,我也不知是为何……” 郎中道:“何不再去一试?整个乌枝都知道,神医公子最为仁善,他还从未见死不救。” 妙手回春堂刚到乌枝时,整个乌枝的医馆都在盯着,就想看看,这个外来的他乡人,究竟有何本事,敢来乌枝抢生意。 初一开始时,还有人看不惯的上门挑衅,可时间久了,便没人去了,甚至见了面还恭恭敬敬的,心甘情愿的称他一句“神医公子”。 他们会如此,并不是因着这人长相,也不是看他是个死了妻子的鳏夫,而是这人的医术,的确是在他们之上。 更重要的是,这人只看病写方,不开药,而且那方子也不做隐瞒,各种药材的名字剂量,他们都是能看得懂的。 医馆赚钱靠的就是抓药,这人不抓药,便是不跟他们抢饭碗,如此,谁还会说上一句不是? “可是,可是……”芝儿原本是坐在地上的,听了郎中的话,便直起身子,跪在了那里。 她道:“这几日,我也去过拿妙手回春堂,可每次去大门都紧锁着,神医公子并不在。” “我也不知他家在何处,我如何能找得到他?” “这……”郎中也犯了难。 芝儿跪在地上求他:“实不相瞒,我吃了观音土,神医公子说我时日无多,大夫您怕是也早已看出来了。我自己估摸着,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可等我走了,这……我这父亲可怎么办好啊?” “大夫,芝儿求求您,帮帮芝儿吧!” 郎中听得心软,忍不住的潸然泪下,他想了想,说道:“我虽不知神医公子在何处,但我知晓他有一儿子,每日都要去大儒那里听课,姑娘若是想找他,不妨去那里看看。” * 竹楼。 姬玉轩回了屋子,小家伙已经醒了过来,看着床头的一堆物什,高兴的紧、 “爹爹!” 小家伙唤他:“熙熙最喜欢爹爹了。” 小家伙只穿了件中衣,单薄的很,姬玉轩怕他着凉,便给他披了个外裳在身上。 “爹爹,现下几时了?熙熙可是要迟到了?” 小家伙看着外面的天,心里一跳,猛地想起今日已到了上学的日子。 “爹爹怎的不叫我?熙熙迟到了,是要挨先生手板的,待会儿先生打我了,我就说是爹爹的错!” 小家伙开始七手八脚的穿衣,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衣襟带子都系错了地方。 姬玉轩被他逗得直笑,安抚他:“不必着急,爹爹给你告了假,这几日咱们都不去学堂了。” 小家伙是贪玩,是不喜课业,可贸贸然的不让他去上学,这心里又莫名的害怕起来、 “为何?”熙熙问道。 姬玉轩扶着他的脸蛋,垂着眸,口吻轻柔:“你舅舅说,国子监来了位新太傅,教学有方,想让你也去听上一听,咱们这就动身好不好?” 小家伙坐在榻上,手指攥着被褥,问道:“为何要换老师,熙熙很喜欢现在的夫子。” 姬玉轩道:“就去两天,你若不喜欢,咱们立马就回来,可好?” 熙熙这才点点头,应了下来。 乌枝的那位大儒复姓东里,人人皆称他东里夫子,早年间开了个学堂,收了不少的学生。 芝儿站在那学堂外,日日等,日日等,可就是不见神医公子的身影。 直到一次见着了那东里夫子,问了才知,原来那神医公子早给孩子告了假,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交代。 芝儿站在那学堂外,送走夫子后,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为何这么听夫人的话,为何要带着这人一路奔波? 她为什么不拿着这人身上的玛瑙串去过好日子?为什么? 她一路想着,待回了那院子里,见着谢晏辞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便彻底忍不住了。 “你就是该死!就是该死!我救你干什么?我简直是吃饱了撑得!” “你这人肯定是丧尽天良,为何人人都救的神医就是不救你?” 她说着,看着榻上那纸人一样的脸,心下一狠,抄起一旁的枕头就要捂上去。 “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与其缠绵病榻的等死,还不如咱们一同去了!” 第197章 ——阿轩 临昭,皇宫。 小家伙被姬玉轩用兔绒大氅裹着抱在怀里,只露出了双眼睛来。 “阿秋!” 宫道之上,姬玉轩走着,兔绒软和不停的剐蹭小家伙的鼻子,走了没几步,小家伙便打了个喷嚏出来。 “爹爹……” 他探出手来,扒了扒大氅,一直看着姬玉轩。 “怎么了?”姬玉轩问道。 小家伙道:“爹爹,国子学的大儒好生古板,不及东里先生有趣,熙熙不喜欢,咱们还回竹楼好不好?” 他抓着衣襟,窝在姬玉轩的怀里,眨巴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姬玉轩停住脚步,顿了片刻才又继续往前走。 “爹爹……?”熙熙见他不说话,便又唤了一声。 “咱们回去好不好?” 他似是被什么吓到了,被自己爹爹抱着,乖乖的提要求。 姬玉轩抿了抿唇:“过几日再回,可好?” 熙熙摇头:“不要。” 说着,澄澈的一双眸子里便蓄上了泪,欲坠不坠的挂在那里。 姬玉轩还从未见他如此,一时间心软了下来,垂着眸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熙熙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一直被他的兄长养着,没道理才在外住了几个月,便厌烦了此处。 看他这番模样,不像是不想待在这里,而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他蹲下身,要把孩子放在地上,小家伙却是死死的抱着他,一点都不愿撒手。 “熙熙。” 姬玉轩便又站起了身,边安抚孩子,边问道:“你乖,爹爹在这儿,什么都不必害怕,你告诉爹爹,可是看到了什么?” 熙熙哭丧着一张脸,嘴角撇着,愣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临昭皇帝少时登基,皇位虽是他凭本事夺来的,可方一继位,臣强主弱,群狼环伺。 皇帝一人坐于高位,害怕自己一觉醒来会丢了身家性命,也害怕自己会被人架空权利,囚禁于深宫之中,便只得装成草包,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刘阿斗。 那时的皇帝做了什么?听信谗言,花天酒地,日日与嫔妃共处,日日不理奏折朝政。 有人不知从何听得了皇帝好男风,便找了些有姿色的小倌,送进了宫,皇帝当时一看,脑子一转,便思量出了个好主意。 那些大臣想控制他,还不想让他有后,若是他坐实了喜好男风之事,不正好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皇帝说干就干,还干的真切干的漂亮,就连科举的前三名的名次,皇帝都要照着容貌来排。 如此也就罢了,皇帝还要对探花郎下手,要将他纳为妃子,国师丞相前去阻拦,竟还被揩了把油。 国师掐指一算,此番定是不行,便生出一计,告诉皇帝:“临昭以南,宸星曜目,此人紫气护体,命数上乘,是陛下的正缘呐!” 皇帝一听,立马心动了去,要将此人带回上都做皇后。 而此人,正是季渊的废太子,岑翊州。 …… 姬玉轩看着自己的儿子,听他说完全部,简直气也不是,乐也不是。 原先他便知晓,岑翊州此人城府极深,做事阴狠,皇兄将他召入身边,无异于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 可他从西楚回来后,见着贝贝树上四个月大的小鱼崽子,他便以为皇兄跟岑翊州早已和解了去,却不曾想…… 熙熙一边抹泪,一边跟自家爹爹说道:“熙熙不是故意闯入御膳房的,熙熙只是想吃口皇宫里的桂花糕,谁知道,刚巧碰上了皇后娘娘跟舅舅……” “皇后娘娘他……把舅舅按在那桌子上,一直让舅舅说话,舅舅说话了,可舅舅说的是要把小鱼苗苗从贝贝树上拿掉,不愿意要那小鱼苗苗了……” “皇后娘娘听了就更生气了,说了好多熙熙听不懂的话,然后他就要跟舅舅打架,熙熙就冲了过去,然后,然后呜……” “然后皇后娘娘就瞪着熙熙,恨不得要把我吃了去!” “爹爹,熙熙害怕,熙熙不要在这里待着了,熙熙要离皇后娘娘远些……” 姬玉轩蹙起眉头,面上神情难得的为难起来。 他思量着,该如何跟孩子解释这件事情。 “熙熙。” 沉默了半晌,姬玉轩终于开了口,他将孩子放了下来,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皇帝舅舅是不会不要小鱼苗苗的,他那般说,只是为了气一气皇后娘娘罢了。” “再说了,你说皇后娘娘要跟你舅舅打架,你从小到大,可有见着他动你舅舅一下?” 小家伙愣在那里,回想着过往,发现爹爹说的好像没错。 “可是,可是……”熙熙脑子一时转不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姬玉轩道:“你出生后的第一次写字,便是皇后娘娘握着你的手写的,他不会伤害熙熙,他瞪你,只是因为他打不过你皇帝舅舅,但又刚好被你瞧见了,如此一来,他心里受挫,可不得难过吗?” 熙熙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裹着披风,搓着手,莫名的无措起来。 “但……”他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自家爹爹的眼睛,就又觉得自己爹爹说的有理。 小家伙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不要!熙熙要回竹楼,熙熙要离皇后娘娘远些!” 姬玉轩直接被逗笑的去,别无他法的将孩子抱起来,说道:“那咱们就回去,不在这里待了,好不好?” “好哦……” 小家伙揉着眼睛,吸了吸鼻子,显得万分的可怜讨喜。 * 乌枝。 芝儿拿起枕头,刚刚放到谢晏辞的脸上,还没来得及下狠手,便听到了细微的一声闷哼。 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使了些劲儿,手下之人喘息的便更明显了。 芝儿心里一惊又一喜,赶忙将枕头拿开了去,盯着榻上之人不放。 “嗬——” 谢晏辞喘着气,像是破漏的风箱一般,喘了好久才动着嘴唇说话。 他眼睛都还没睁开,只嘴唇不停的动着,芝儿趴近了去听,问了好久,听了好久,才听清这人说的是什么。 “阿轩……” 这人不要水,不要饭,有意识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阿轩。 不知是谁的名字。 第198章 神医公子! 从神医公子离开到现在,算下来,已是有十多日了。芝儿都快将那些银两花完了,总算是等到谢晏辞醒了。 “嘶——” 芝儿将谢晏辞扶起来坐着,一不小心扯到了他胸口的伤,疼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是何人?” 待坐好之后,芝儿给他倒了杯水来,谢晏辞只是拿在手里,而后眼带审视的问道。 芝儿将这一路的事宜都说了一遍,连带着红玉,还有那座桥,什么都给交代了。 谢晏辞听罢默了良久,待回了神,也是看着芝儿,久久不语。 “……” “公子……”芝儿站在一边,唤道。 她有些战战兢兢的,或是这一路走来被摧残的了,也或是谢晏辞目光太过骇人,实在是让人不敢靠近。 谢晏辞听到她说话,才敛了眸子,说道:“是你救的我,等过段时日我病好了,自会相报。” “不,不着急……”芝儿扣着手,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她都不知道饿了,整日里肚子疼的打滚,哪里还能撑到他病好起来?眼下这人醒了,她也算是解脱了,如此一来,她若是死去了,应该不会被夫人日日缠着了吧? “公子。”芝儿神思一转,陡然想起一事,赶忙道,“你我二人过了那桥之后,便没了一个铜板,我想着得让你活下去,便将你身上带着的玛瑙串卖了出去,不过我卖它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我一点儿都没占用。” 她这么说了,谢晏辞赶忙朝身上摸去,可找遍了胸口阔袖,都没能摸到额外的东西。 “簪子呢?”谢晏辞最先问道。 紧接着的便是:“还有荷包,荷包呢?” 芝儿听他这么问,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握着几样东西,赶紧给拿了出来,交到了他手里:“原本是想将这簪子也卖掉了,但是人家说不值钱,不收。” “荷包香囊就都在这里了,我同夫人是在河边发现的你,这些东西都泡的不成样子了,想来也不能用了。” 谢晏辞接过了簪子,确定了是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支,便万分宝贝的揣进了怀里,贴着胸口放着。 而那些个沾泥带土的饰物,他在里面翻找个遍,都没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是这些。”他摇着头道,肉眼可见的失魂落魄。 “是一个很素的香囊,里面只装了块儿布料,也不值钱,想来也没人会收。” 芝儿想了想,并不记得有此物。 谢晏辞看着她,想再确定一番,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也没说些什么,只是眸色黯然了下来。 “……罢了。”他道。 自战场上跌进河里,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他命大,怎能还指望着那个荷包还在呢? 怕是早已被水冲走了。 “等我好了,会将你送回去,到时候,代我向你们夫人问好。” 谢晏辞现下虚弱的很,精神也不济,说不了两句话便晕的不知东南西北了。 临睡前,他是这么对芝儿说的。 芝儿应了,还说待会儿会整些吃食来,到时候再喊他。 话是这么说,可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即便是芝儿能回去,她也见不到她家夫人了。 …… 三日后。 谢晏辞眼瞅着是要好了,可临了又起了热,烫的厉害。 芝儿又请了郎中来,了郎中看了还是那套说辞。 “早日准备后事吧。” 一句话说的芝儿又想哭。 谢晏辞迷迷糊糊的醒来,看着郎中离开的背影,说道:“若我活不长了,你便直接走吧,去西楚,那里有人在找我,他们会善待你。” 芝儿哭着去数银子,盘算着自己还能再请来几个郎中,再给谢晏辞买几次药。 “公子!” 她扑到榻前,抱着怀里的银两道:“你知道这银子是谁给的吗?是乌枝的神医,我一直在找他,他一定可以救你。” “公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三更半夜,关门落锁,她能上哪儿找去? 谢晏辞想要拦他她,可他连手都抬不起来,又怎能拦得住? 芝儿哭着跑上街,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反正就是边跑边哭,边哭边喊。 “谁来救救我,老天啊,谁来救救我!” “这哪里是什么人间,这就是地狱啊,这是地狱!” 她当真是绝望,她甚至要恨那位神医公子了,作何要帮她?作何帮了她却又撒手而去? 她靠着处墙角蹲下,在夜里呜咽不停。 翌日。 芝儿在外面待了一整整夜,醒来时发现自己是睡在了学堂门口,她是被那些孩童给吵醒的。 东里大儒的学堂学子不多,但一个个在乌枝都是非富即贵,有十多岁的少年郎,也有五六岁的孩童。 熙熙在里面算是最小的,东里先生不说是偏心他,但多少是照顾着的。 “给夫子请安。” 学堂之外,骤然的一道稚嫩的声音,牵起了芝儿的心绪。 她躲在一边看着,先是看到了个奶娃娃,蹦蹦跳跳的从马车上下来,紧接着的便是个鹤立鸡群的身形。 “东里先生。” “臣公子。” 姬玉轩同大儒相互行礼,熙熙在一边看着,笑意盈盈。 “老夫今日来迟了,臣公子见笑。”东里先生道。 “先生谦逊,今日并非是您来迟了,而是熙熙多日未来学堂,今日兴奋的紧,起得早了些。”姬玉轩笑道。 往日里,熙熙都是个赖床不起的,故而每次来学堂时夫子都已经在授课了,今日能在门口撞见,还真是头一次。 “熙熙便交给夫子了,等散学了,晚辈再来接他。” 将孩子送来学堂时,姬玉轩是亲自登过东里先生的府邸的,他二人下棋论道了好一番,他才将孩子送来。 于学术上,姬玉轩自知比不得东里先生,从那之后,他便在东里先生跟前自称晚辈了。 待将孩子送进去,姬玉轩没着急走,复又看了两眼才登上马车。 “神医公子!” 还没等他挑开帘子坐进去,便听到背后有人唤他,此一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归是呕哑嘲哳,好听不到哪儿去。 第199章 感觉是从这章开始正式虐攻 “神医公子,我爹爹,他……他醒了,神医公子!” “可他还是不好,连夜的烧,郎中都说他命不久矣了。” “神医公子,你救了他一次,便再救他一次吧,我要不行了,若是不把他救活,我死了也不得安宁的。” “神医公子,芝儿求您了,芝儿求您……” 小姑娘话还未说完,便难受的不行了,抱着肚子打滚,可就算如此,她还是锲而不舍的求着眼前的人。 姬玉轩定在了那马车旁,明明芝儿没有拉着他,也没人阻拦着他,可他就是迈不动步子了。 他不知这姑娘和谢晏辞是什么关系,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拼命,竟能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 院落之中。 姬玉轩熬了碗药出来,递给小姑娘:“去给他喂下。” 小姑娘如获珍宝的捧着那碗药,小心翼翼的往屋子里走去。 等将那药悉数给谢晏辞喂下了,她走出来,站在姬玉轩跟前,说道:“公子,芝儿还有多久可活?” 姬玉轩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活不过今晚。” 小姑娘听了顿在那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死亡竟能离自己如此之近。 半晌之后,她才绞着衣摆,点着头道:“多谢公子……” “公子。”芝儿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似的,想了想道,“其实屋里那人根本就不是芝儿的父亲,芝儿也不知他是谁,只是夫人要救他,芝儿便将他带出来了。” “其实芝儿没那么好,也不是为了他拼命,是夫人说了,我要是不救他,她就生生世世的缠着我,索我的命,我心里害怕,这才……” 她说着,眼泪又沿着面颊掉了下来:“公子,等我死了,你也别不管他,芝儿真的害怕,而且,而且……” “夫人说他是个好人,沦落至此是为了平息战乱,公子,你就看在他是个好人的份上,救救他,也算是给自己的祖孙后代积攒阴德,好不好?” 她说了这么多,可姬玉轩一句话都不愿意接,当真的冷血的很。 芝儿也觉得他不是池中之物,也怕他,说着这么久见他不理自己,便也不敢再说了,只乖乖的站在一旁,等着姬玉轩唤她做事。 未及午夜,芝儿便整个人蜷缩在一旁,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姬玉轩是目送着她离开的,从头到尾的看着她,直到死,也不知她的身份,她的籍贯,连带着她口中的“夫人”也没问上一问。 只是等人死后,他站起身,找人打了副棺材,草草的埋了。 棺椁合上之时,他还没走,孤身一人站在那里,说道:“我救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你把你的命给了他……” 日出月落,天光透白,姬玉轩刚到了那院子里,便听见了内里的动静。 ——谢晏辞醒了。 姬玉轩隔着窗户看他,瞧着他满身邋遢的坐在那床上,胡乱的摸索着,唤着芝儿的名字。 看了片刻,他才推门走了进来。 “芝儿?”谢晏辞看着这边,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带着疑问的问道。 “芝儿,是你吗?我为何看不见了?” 谢晏辞在问,但姬玉轩却是不答。 他唇角勾着,似笑非笑。 谢晏辞当然看不见了,在他病好之前,他会让他一直都看不见。 “芝儿?” 陡然的失明会让人万分的恐惧,即便是上过战场的将军,玩弄政权的朝臣。 姬玉轩没理他,端了碗粥过来,坐在凳子上,喂他吃饭。 谢晏辞不肯张嘴,兀自撇开了头。 姬玉轩继续喂他。 谢晏辞又躲,还问:“是芝儿吗?为何不说话?” 啪嗒一声。 姬玉轩放下来粥碗,直接将其磕在了桌面上,而后站起身,利索的离开了。 身后,谢晏辞还在那榻上坐着,抿着唇,眼睛灰蒙蒙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喂粥时谢晏辞不吃,待到了中午吃药,姬玉轩便又如法炮制一般。 这次谢晏辞没再问他是不是芝儿了,而是换了个问题来:“你是谁?” 姬玉轩:“……” 到了晚间,姬玉轩也不自己来了,而是把妙手回春堂的小厮喊了来,让他侍奉谢晏辞。 “你是谁?” 吃药之前,谢晏辞还是在问。 小厮回他:“公子,小的是医馆的人,芝儿姑娘为了给您买药,把自己留在那里做工了,掌柜的专门派小的来照顾你的。” 谢晏辞坐在那里,眼神落不到实处,手上却一直握着个,木簪子。 姬玉轩在一边看着,见他指尖不停的摩挲着,便知他不信小厮的话。 谢晏辞不语,也不肯吃药进食,小厮无法,只得看向姬玉轩。 后者给了他个眼神,示意他去说,幸而这小厮是个机灵的,一下子便明白了姬玉轩的意思。 “哎!” 小厮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对着谢晏辞道:“实话告诉你吧,芝儿姑娘她……昨晚便去了,小的是医馆的人,你的病……” “你说什么?!”没等小厮说完,谢晏辞便打断了他的话,口吻冷骇的紧。 “谁去了?芝儿去了?为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小厮便坐在他身边,一样一样的回答:“芝儿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命薄,她把你送来的时候吃了不少的观音土,没能救回来。” “她一直是请的我们给你治病,昨儿个临死前特地来托付小的,说是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好起来。” 谢晏辞蹙着眉头,不知何时听着他说话,摸上了他的手腕,一把抓了起来。 “你又为何答应?” 谢晏辞质问道。 小厮吓了一跳,被他抓着胳膊,动都不敢动。 “说!” 小厮浑身一抖,忙道:“是,是芝儿说,你很有钱,只要我把你照顾好了,就能从你这里得到一大笔钱,她还怕小的不信,先给了小的几锭银子……” 小厮装的像,真真假假的又掺和着来,等他说完,谢晏辞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不少。 “那我为何会失明?” “这!郎中说你是高烧烧的太狠了,但是没事,过几天兴许就能好了。” “过几天是几天?” “这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郎中,你要是想知道,我这就给你请去!” 第200章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 谢晏辞暂且信了小厮的鬼话,但对他递来的吃食汤药还是将信将疑,每次饮下之前,都得是锁着眉头,万分谨慎。 “承德,这人交给你了。” 待确定了一切无虞,姬玉轩便从那屋子里退了出来,对着小厮吩咐道。 魏承德躬身应着,但仍旧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公子,这人是何来头?小的怎么伺候他才好?” 姬玉轩不着痕迹的顿了顿,看着小厮,敛下了眸子。 只是片刻,他便又如往常一般,勾着唇,笑的温润如玉。 “承德,芝儿说他们是因着战事牵连,从边疆逃来的,但我瞅着这人,不像是临昭人……” 说到此,魏承德略一思索,拱手道:“小的明白了。” 姬玉轩话锋一转,又道:“但是芝儿是个好姑娘,临终前还求着我救他,你就看着些,让他用膳吃药,若是有了什么情况,便回医馆找我。” “是。” 天边又起了小雨,雾蒙蒙的,姬玉轩交代好了魏承德,便又拿起了油纸伞,踏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乌枝是处好地方,山水人物,都如同挂画一般,姬玉轩在那街道上走着,薄唇是微扬的,但那心却是冷的。 几年前在西楚时,谢晏辞将他丢进了昭雪院中,不给饭食,任人欺凌,他还都记着呢。 如今这人虎落平阳,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但方才他对魏承德说的那番话,他的确是故意的。 他承认,那一瞬间,他心里生了歹念,他就想看看,身患重病而又不得不任人宰割的谢晏辞,会是什么模样。 不…… 姬玉轩眼里尽是讥讽嘲弄。 他哪里能有谢晏辞狠心?他比不得他的十分之一。 那时的他可没有药,也没有下人,只有他自己和一个尚未出世的娃娃。 所以这一切都是谢晏辞该受的,无论魏承德会如何待他,都只是他的报应。 …… “呦,臣公子这是遇上什么伤心事儿了?来串糖葫芦,吃点甜的,什么就都过去了!” 姬玉轩兀自走着,不知不觉间停在了卖糖葫芦的老先生那儿,先生瞧他神情不对,便递来了个糖葫芦,用着哄孩子的语气同他说话。 姬玉轩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拉着丝儿的糖葫芦,怔了怔。 “接着吧。” 老先生又道,看着他的眼神,万般慈爱。 姬玉轩伸手接过,扯着唇同他道谢,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老人家说笑了,我能有什么伤心事?现下时辰快到了,还要赶着去接孩子呢。” 老先生笑了起来,弯着一双眼睛:“那定是我老眼昏花,又碰上这阴雨天,给看差了。” 俩人说着,姬玉轩要给他铜钱,老人家不收,说是给孩子吃,让他拿着。 姬玉轩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糖葫芦,同老先生别过。 * 乌枝庭院。 魏承德服侍着谢晏辞,说是伺候他,但也只是给上一口饭吃,不让人咽气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谢晏辞盲着一双眼睛,又躺在榻上不能动,较着往日的意气风发,多了不少的无措。 魏承德在听罢姬玉轩的话后,便不如原先那般尽心了,但若说苛责,却还差得远了些。 他能当上妙手回春堂的差事,就不是个愚笨的,他瞧着臣公子的模样,似乎同这榻上之人颇有渊源。 究竟有何过往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二人定是相识,不然臣公子为何盲了这人的一双眼睛? 还不是不想这人看到他。 魏承德蹲在那门堂前,一边在心里揣摩着,一边嗑着新买来的瓜子。 “小的名唤魏承德,公子有何吩咐?” 此话说的漫不经心,谢晏辞想求于他,却也难以开口。 这些日子,他都没好好吃饭,连白粥都没喝完过一碗,起初倒不是魏承德不给他喝,而是他不愿去喝。 他怕食物里有毒。 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发着烧,又饿得不行,想通了要吃饭了,却是吃不进嘴里了。 每每到了喝药用膳的时候,魏承德都只会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而后告诉他:“都在桌上放好了,等会儿你吃些。” 可他眼下什么都看不见,根本不知道桌子在哪儿,即便是知道,他也一样的过不去。 他对魏承德说过,劳烦将他扶到桌旁,可往往不等他说话,屋子里便没了人影。 或许是有的,只是不想理会他。 现下,他口渴的紧,想喝上一杯水来,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万般的难以启齿。 他尚不知这里是何处,也不知晓这人究竟是谁,贸贸然的开了口,将人惹急了扔下他走了,他又能如何? 可他生来尊贵,是西楚的人上人,又怎能低三下四的去求别人? 谢晏辞百般思索,决定先跟他说说话,熟悉了再说。 “魏公子仁善,谢某一身重病,劳您照顾,待病好了,定会将您请入府中,以礼相待。” 谢晏辞有意利诱,可这魏承德抓的重点却是稀奇,他道:“可别称我公子,担不起,我就是一流氓之辈,千万别抬举我!” 谢晏辞:“……” “此言差矣,您救了我,来日定不会只是一介流氓。” 魏承德看他一眼,见他嘴唇干涸起皮,面色苍白泛黄,想了想,还是起身给倒了杯水。 他将水放在桌案上,而后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看戏。 “我看公子得喝些水了,给倒了一杯,在榻边的桌子上放着呢,你要是想喝就去拿。” 谢晏辞身形一僵。 他的腿疼得厉害,根本下不了床,如何去摸索那桌子在哪儿? 魏承德等了片刻,见他不动,便道:“呦!这茶都凉了公子怎的不喝啊?既然如此,小的就拿走了。” 谢晏辞听着他的动静,抿了抿唇。 连日来都是如此,魏承德送了饭食汤药,但都是放在一旁,见他没有任何的动作便会给撤走了去。 “且慢。”谢晏辞抬手道,“不是我不喝,而是我看不到桌子在哪儿,劳烦公子帮个忙……” 他这么一说,魏承德立马不愿意了,啧了一声,呵道:“你这人!原先我可是好生伺候你的,是你不领情,现在怎的又那么多事儿?” 第201章 阿轩,你可要想清楚 学堂。 姬玉轩拿着糖葫芦,边走边吃,待到了散学接到儿子时,手里就剩下了一根竹签子。 熙熙站在他腿边,仰着头,绷着脸看他。 “爹爹怎么了?” “咳……”姬玉轩轻咳一声,略带心虚的将竹签藏在身后,“没怎么,什么都没发生。” 熙熙朝他伸手:“爹爹抱。” 姬玉轩撑着惨拒绝:“多大个人了还要我抱,今儿不抱了,我牵着你走。” 小家伙倒也没拒绝,任由他牵着。 姬玉轩带着他往竹楼走,心道这孩子真是贴心,不愧是他的鱼苗苗。 走在路上,姬玉轩趁着孩子不注意,将竹签子丢了去,可刚刚扔出了手,孩子便又唤他:“爹爹。” 声音软软的,脸蛋儿嫩嫩的,眼神乖乖的。 可姬玉轩却是一个激灵。 他掩唇轻咳,悄莫的检查自己嘴唇周围是不是留渣了。 “爹爹!” 没有。 姬玉轩确定了没有,腰杆儿也挺直了。 一手举着伞,一手负在身后,身姿卓越的问道:“怎么了,熙熙。” 小家伙噘着嘴睨看他,神情满是幽怨。 “嗯?”姬玉轩不解。 他先是看了看周围,他们出了学堂有一会儿了,此处正是天桥,桥边两侧皆是架着棚子吆喝的商贩,他不过是背着熙熙吃了串儿糖葫芦,这孩子也不必这么动气吧? ……大,大不了,他再给他买一串。 “爹爹?”小家伙不知道姬玉轩在四处瞅着什么,只见着他一直不管自己,便只好自己伸出手,去抓爹爹的衣摆。 “爹爹,你抱着我,你不抱我也不给我打伞,我都淋了好久的雨了!” 小家伙这么一说,姬玉轩才反应过来,赶忙将孩子搂在怀里,把伞都往他那里倾。 “哎呀呀,是爹爹疏忽了,光顾着自己了,没成想这伞没打在你身上……” 姬玉轩把孩子抱在怀里,方一抱着他自己都是一个激灵。 幸而这雨只是毛毛雨,熙熙也穿的厚,淋了这么久,也只外面的一层湿了。 熙熙手臂环着他脖颈,噘着嘴不说话。 姬玉轩朝他赔笑,一边道歉一边去找卖糖葫芦的摊子:“爹爹错了,爹爹给你买糖葫芦吃。” 糖葫芦买来了,也塞到了熙熙的手里,小娃娃却是一直看着他,不见笑意。 姬玉轩侧过头看他:“怎的了?还生爹爹气呢?” 熙熙摇头,一双大眼睛软和似水。 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用袖子给爹爹擦脸。 姬玉轩一愣,他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上些什么,小家伙便道:“爹爹,你眼睛都红了,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他帮着爹爹拭去残留的泪水,还不忘亲亲他。 “爹爹,舅舅说,你什么时候伤心了,就让我亲亲你。” 小家伙说完,便窝在姬玉轩的怀里,不动了。 姬玉轩怔愣着,垂眸看着怀里的团子,半晌没能走上一步。 “……” “熙熙。”他哑着嗓子唤他。 小家伙抬起头来,面上红彤彤的。 姬玉轩贴了贴他的小脸,在心里默道—— 对不起。 * 竹楼。 进了房门,姬玉轩才将孩子放下来,让书童跟着他一起,去书房温习课业去了。 他自己却是去了凉亭,找药王小坐。 “师父。” 挑开垂帘,药王正在里面打盹,跟前搁着几坛子的酒,也不知是饮了多少。 “嗯……”药王听到动静,哼唧一声,动了动,醒了过来。 看到姬玉轩,他伸着懒腰打哈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姬玉轩迈下台阶,走到药王身边坐下:“刚回来。” 药王睡得惬意,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小声嘟囔:“你爷俩一个要去学堂,一个成天不着家,把我老头子一人扔在这竹楼里,我日日百无聊赖,只得睡觉打发时间。” 他说着,朝着姬玉轩看去,问道:“怎的了?想起我老头子来了。” 姬玉轩笑道:“师父这话说的,当时是显得徒儿不孝。” “可不就是不孝。” 姬玉轩:“……” 药王叹了口气:“你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专让人担心,可不就是不孝顺?” 姬玉轩一噎,忍不住道:“我日日跟您待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儿瞒着您?” “哼!”药王冷哼一声,现下是他身子骨硬朗,用不着拄个拐棍,若他真有拐棍在身旁,早便朝着这不孝徒弟的身上打去了。 “我且问你,可是又见着那人了?” 姬玉轩薄唇轻抿,敛下了目光。 药王继续道:“就你,一旦是碰上他,整个人都开始不正常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别说是我,就连熙熙都跟我说,说你这些天郁郁寡欢,虽说是笑着,可那心里却是苦的。” “你二人纠纠缠缠了这么久,今日为师就问你,你究竟是想作何处理?” 药王说一句,姬玉轩那目光便撇开三分,心里是虚的,眼里也是虚的。 他不敢跟自己师父对视。 倒不是怕听到师父责问,而是怕师父看到他眼里的百般情绪,他现在是一边想将那人处置而后快,一边又抵不住的心软,怕今日的决断,来日的自己会后悔。 “阿轩……” 药王见他如此,忍不住的摇头,叹声道:“你儿时便跟着我,这么多年来,你这性子是一点都没变。” 有聪慧,有果决,但却是太过在乎那些个情谊。 他跟姬子瑜不一样,那人表面上重情重义,却是个再心冷不过的,他这徒弟却恰恰相反。 “阿轩,有些人可留情,有些人不可留情。数年前颐华门兵变,那时你早被姬子瑜寒了心,却还是要闯一闯,去救他于危难。” “你将你兄长救了下来,也等来了他变回你记忆中的模样,那是因为,你同他本就血脉相连,你二人本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这次你却是要想清楚,你跟谢晏辞……你有任何的想法为师都不会拦着,只是你自己要对此担责。” 第202章 谢晏辞:看来你是真的害怕我死了 风卷珠帘,阴雨漫漫,姬玉轩看着自己的师父。许久未开口说话。 他在想,在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复。 凉亭里只有风声,一阵接着一阵,雨脚也逐渐细密起来,三三两两的打到腿边。 “我知,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姬玉轩终于开了口。 …… 乌枝庭院。 哗啦一声,满桌的汤药饭菜都掀翻在地,弄了一地的狼藉。 谢晏辞跌坐在地上,万般狼狈,他指尖还颤抖着,额间青筋暴凸,说不上来这会儿是恼是怒。 他该发脾气的,他是西楚的太子,竟被一小厮这般折辱戏弄。 可他又不得不忍着,因为他不知这里是何处,又满身是疾,手无缚鸡之力。 “哎呦喂!”魏承德戏谑的看着他,一拍大腿,笑的万分开怀。 “我说公子,听说你是上过战场的将军,怎的连个饭都吃不进嘴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呦,瞧你,饭没吃着也就算了,还弄得身上哪都是的,这可没人给你收拾啊。” 谢晏辞听着他的奚落,咬紧了后牙槽,手肘撑着地板要站起身。 可他到底是眼盲,碎了一地的瓷片他一个也看不见,两手摸索间划满了伤口,流的尽是鲜血。 “魏承德。”谢晏辞干脆坐在了地上,对着声源的方向嗤笑,“我到底是上过战场,做过将军,即使是虎落平阳了,也不是你这种人能比拟的。” “我现在没得法子动弹,你若是嫌我麻烦,完全可以对我不管不顾,我倒是好奇了,你为何非得守在我这里?” 魏承德收了笑,居高临下的睨着他,讥道:“我为何守着你?这还不简单,芝儿说你有银子,我是为着银子来的。” 为着银子? 谢晏辞眼眸微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笑来:“你若是为着银子,当会尽心尽力的照顾我,生怕我咽气了,赶你走了,到手的富贵就没了。” “所以你不是为着银子。” 谢晏辞说的万分肯定,魏承德一噎,赶忙找新的由头。 “我就是为着银子,只不过你睡着后我对你搜了身,发现你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有个不值钱的破簪子!既然如此,我不能让自己的辛苦白费了,这……这往后啊,我不仅要来,我还得天天来,我就是要看你笑话,看你出丑!我看你一个瞎子在那里瞎摸索,我心里就是爽快!” 谢晏辞坐在地上,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照着魏承德这话,便是他并未做错什么,如此对他,只是看不惯他,不想让他好过。 “呵……” 谢晏辞舔了舔自己的后牙槽,在心里道了句:好样的! * 三日后。 每每魏承德送饭送药时,都是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谢晏辞听着声音,一点一点的尝试,慢慢的找到了桌子在哪儿,魏承德发现后,便又给东西换了个地儿。 “公子,吃饭了!” 谢晏辞昏睡着,魏承德瞧见了,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脸。 谢晏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勾唇应道:“听见了,劳烦魏公子带路。” “你……” 魏承德想甩开他,可这人手劲儿大的厉害,都快要把他骨头捏碎了。 “你松手!” “魏公子,有话好说。” “你……”魏承德轻哼,威胁道,“你若是再不松手,往后我便再也不来送东西,把你自己关在这里,生生的饿死!” 谢晏辞挑眉,眸子里明明黯然无光,却逼得魏承德冷汗三分。 “谢某我只看当下,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手腕上,谢晏辞又注了几分内力,不一会儿便让小厮疼的龇牙咧嘴。 “好好好,你松手,你松手,我给你拿来……” 谢晏辞道:“不劳您了,带着我去就行。” 谢晏辞吃了顿饱饭,魏承德也被他吓了一跳,早便跑了。 待人走后,谢晏辞一边吃着饭,一边捂着绞痛的胸口,疼的说不出话来。 现下他浑身是伤,最应该的是卧床休养,哪里经得起折腾,动得了内力? 饭食是在石阶上放着,谢晏辞坐在那里,吃饱了,便将筷子摔在了一旁。 他闭上眼睛,想着下一瞬睁开眼了,便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可他这般尝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都是一个模样。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还是眼瞎! “混账!” 谢晏辞抬手,将碗碟也都扫开了去。 他喘着粗气,抬头望天,强忍着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他得想法子回去。 魏承德会在这里,绝对不是只是他说的那般轻巧,他绝对另有目的。 所以他得想想办法,从这人身上,套出些东西来,无论这人想要什么,他只有弄清楚了,才更好下手。 晚间。 魏承德来送药,他现在知晓屋子里那人能听声音辨他的位置,便没再同之前那般放肆,而是打算着,把东西放下就走。 他拎着食盒来了,方一进门便瞧见谢晏辞在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似是在等着他来。 “你一直在这儿坐着?”魏承德问道。 谢晏辞睁开眼来,从手边摸索了根棍子,给自己当拐杖。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道:“不然呢?” 魏承德抿了抿唇,没说话,将食盒递给他。 “什么?”谢晏辞一边摸着,一边问道。 魏承德赶紧给接了过来:“里面是药,你别弄洒了。” 谢晏辞见他这般紧张,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这人当真是怪,事事都难为我,可唯独吃药上,你却让我一顿不落。” 说罢,他神情蓦的严肃起来,问道:“为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死了?” 魏承德不屑的嗤他。 想的怪美! “我怕什么?你这命是芝儿换来的,珍惜的人是她,不是我。我不想你死是因为我还没拿到钱,平白无故的死了,我可不就亏大发了!”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谢晏辞默了默,坐在那里,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魏承德一个激灵,说道:“你干什么?可别想着以死相挟啊,你若是敢死我就让你臭在这院子里!” “呵。”谢晏辞低笑,“看来你是真的害怕我死了。” 第203章 魏承德:完蛋了! 谢晏辞坐在案前,眼睛虽盲,却自有一番坦然自若,他一边用汤匙喝着药,一边思索着自己的处境。 一边看着他,一边又怕他出事,想必,他是被季渊的人抓了去,做了战俘。 但他有一事不解,若真是如此,那魏承德又何必匡他是为着银子?完全可以告诉他这里是何处,或是对他严刑逼供,从中套出些话来。 谢晏辞想着,喝药的动作也渐渐的慢了下来,可还没等他想出个好歹来,便又听到魏承德的嚷嚷。 “今儿个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剩下这些你既然不喝,我就给倒掉了。” 没等谢晏辞说不同意,他手下的药碗便被抽走了去,连带着里面的药汁也泼了他一身。 谢晏辞:“……” 躺在榻上,谢晏辞总觉得浑身的不得劲,原先他没注意,今儿有了那药汁,他才想起了满身的污垢。 一旦想起了,便怎么都忽略不了了。 三更半夜,谢晏辞几番辗转,终于起了身。 ——他要洗漱,必须洗漱! 从床头摸了个拐杖来,边走边敲,凭借着这些时日的摸索,自己去找柴房,打算自己生火烧水。 打开房门,迈下石阶时还好说,可那院子里的石子路他却是不常去,摸索了半天,走了半天,将自己搞得大汗淋漓,可抬手一摸,竟还在门框那儿站着。 ——他费了半天的劲儿,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谢晏辞扶着门框,攥了攥拳头。 他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那么的想杀人…… 庭院里有柴房,芝儿用它烧过水,谢晏辞晓得,可那时他尚且难以下榻,根本没见过那柴房长什么样。 待第一声鸡鸣,谢晏辞终于摸到了个像的,墙柸是泥做的,门口还堆着干柴,应该就是了。 他伸出手推门,好在门未上锁,打开并不难,可推了门往里去时,却咣当一声,撞在了门楣上。 这一下挨得不轻,响声都震耳发聩。 谢晏辞直接把自己撞得仰躺在地,像是条死鱼一般。 “……” 他躺在那里,动都不再动弹一下,像是用尽了积攒的力气,也像是对自己的处境彻底无望。 石子路硌人又潮湿,谢晏辞躺在那里半天,也没人来扶上一把。 谢晏辞顶着灰扑扑的一双眼睛,仰头看天。 良久之后,他才喘着粗气,颇为气急败坏的道了句:“……放肆!!!” 翌日天光大亮,魏承德方一开门进来,便见着院子里孤零零的躺着一人,这人头上肿了块儿高的,胸口腿上也掺着血渍,好不狼狈。 “呦!” 魏承德上前便开始奚落,可他说了老半天的难听话,也没见着谢晏辞应承一句。 躺在地上那人依旧是双眼紧闭,气息清浅。 魏承德说着便意识到了不对,他止住了话头,放下篮子,去探谢晏辞额头。 这一摸不打紧,烫的厉害,已经不知烧了几时了。 “完蛋完蛋完蛋……” 魏承德倒吸一口冷气,拔腿儿就跑,像是身后有恶鬼索命一般。 一口气跑到妙手回春堂,碰巧姬玉轩在这儿,他赶紧跪了下来,说道:“公子,小的闯祸了……” 姬玉轩放下书籍,不温不火的看他。 * 乌枝的夜间冷的似寒冬,谢晏辞在外面躺了一夜,怎能不会起热? 姬玉轩给他又是施针又是换药,魏承德在一边看着,恨不得把头埋进肚子里。 待将人打理好,姬玉轩擦着手,问他:“你都做了什么?” 魏承德头皮发麻,避重就轻的说了几句。 姬玉轩看他一眼,没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都没再继续往下问。 魏承德摸不准他的脾气,量着他应是生气了,便道:“小的这就下去领罚。” 乌枝不比宫里,魏承德也只是他招来的小厮,哪里有什么领罚一说? 话音方一落地,魏承德便知自己说漏了嘴,没等姬玉轩说话,他便跪了下来,自己招了个明明白白。 “王爷恕罪,小的是陛下的人,刚入宫不久便被遣来您这里了。陛下实在是放心不下您,这才……” “不过小的只是照看着您,其他什么都没做!还请王爷降罪!” 姬玉轩眸色冷清,瞥了他一眼,道:“在我这儿请什么罪?你该去找你的主子。” 他这般说,魏承德便什么都懂了,叩了个大礼,起身告退了。 冷风习习,翻吹着书页,姬玉轩支开了扇窗户,搬来桌案,坐在那里看书。 不过片刻,这屋子里便传来了几句细微的嘤咛,谢晏辞浑身滚烫的躺在那榻上,喃喃道:“冷……” “好冷……” 姬玉轩听见了,看他一眼,又瞧了瞧这窗户。 “冷……” 谢晏辞嘴里还在嘟囔着。 姬玉轩没做犹豫,放下书本,又将那窗口开得大了些。 而后自己搬着书案,远离了那窗口。 谢晏辞这次起热,拖拖拉拉了半个月,人都快烧傻了才见好。 他睁开眼时,脑子里还晕晕乎乎的,自己下床斟茶,一边喝凉水,一边唤着“阿轩”。 待清醒了些,他便扶着桌沿喘气,试探着喊道:“魏承德?” 满室空寂,无人作答。 只唤了这么一声,谢晏辞便作罢了,他朝着桌案上探去,想看看上方可否放了吃食。 ——没有。 谢晏辞摸了个空。 “……” 姬玉轩蹙着眉,方一进门便瞧见了这些。 他虽是不解,却也一句话都没说。 谢晏辞自己摸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头上顶着湿帕子,两手抱着木棍,让人越看越觉得孤独。 姬玉轩拎着衣摆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药碗,站在谢晏辞的跟前。 “喝药。” 他换了个嗓音说道。 掐着嗓子说话不是难事儿,原先他不会,这几天学了学,刚好够用。 低沉粗犷的声音骤然响起,吓了谢晏辞一跳,他猛地朝着身边看去,下意识的警觉起来。 姬玉轩看他这样,以为是要做什么,他往后列了两步,刚刚站定,便听这人道:“戴兴怀?你怎的也在这里!” 姬玉轩:“……” 第204章 姬玉轩:喝! 来人不是戴兴怀,而是另一个小厮,姬玉轩是这么跟谢晏辞说的,可谢晏辞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说话怪,做事也怪。 谢晏辞说不上来这感觉是什么,但总是心里毛毛的,没有魏承德在时实在。 “公子。” 床榻上,谢晏辞揣着手坐着,他烧还未退,可又掂量着洗漱了。 倒不是他非要惹事儿,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而是他已经馊了,从被河里救上来到现在,一身儿衣裳都没换过。 姬玉轩听他说话,抬眼看他。 谢晏辞眼睛黯淡无光,他等着人应他话,可却等了个空。 好半晌,谢晏辞叹了口气,低声道:“公子,你闻着什么味儿没?” 姬玉轩蹙眉,鼻尖轻动,还真就闻了闻。 “……没有。”他道。 谢晏辞听罢冲他招手:“你过来些。” 姬玉轩望而却步。 见又没人搭理他了,谢晏辞一手撑着额头,无奈至极。 案上的香刚燃一半,安静了片刻的谢晏辞,又开了口:“公子。” 姬玉轩:“说。” 谢晏辞:“没想到你还在,时辰不早了吧?我还以为你回家歇息去了。” 姬玉轩垂眸,一手执着书页,一手拿着毛笔,淡淡道:“现在是白天。” 谢晏辞抱着木棍,不咸不淡的哦了声。 他瞎着,分不清白天黑夜,也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往往他饿了,该进食了,可都还没到用膳的点儿。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人儿待着,确实是孤寂无聊,很多次他都想赌一把,闯破外面锁他的房门,去把他的属下找来,让他们带他回西楚,带他去见太医。 可他实在是没这能力,腿上的伤口如何不得知,反正现在是瘸着的,还有胸口的一片,他觉着疼,疼的睡不着觉。 不过他还有得庆幸,他的武功内力还在,能压一压那难耐的伤。 “公子日日给我送药,看病的郎中可说了,我这眼睛何时能好?” 姬玉轩道:“没说,不知。” 谢晏辞靠在那床头,忽然笑了起来:“谢某觉着,公子不像是小厮,倒真的是位公子。” 姬玉轩:“……” “公子,你若无事,便陪着在下说说话,来这之前,我身边有位好友,每日里都在叽叽喳喳,吵的人不得安宁。” “……”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谢某对你是一见如故,有心交个朋友。” “……” “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也是异客啊。” 姬玉轩:“……” 谢晏辞竖着耳朵听,可这屋子里就是没动静,对面那人,当真就是他说三句也不应他一句。 “公子年岁不小了吧?可有家室?娶妻生子了没?” 姬玉轩抬眼看他,合上书籍,眉眼凌厉的靠坐在那椅子上。 “谢公子。”他唤。 谢晏辞应道:“诶!” “你逾矩了。” 谢晏辞:“……” 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打探不出来的谢晏辞仰躺在榻上,又像是头馊了的死鱼一样。 姬玉轩瞥他一眼,拿着书看了起来,没再管他。 晚间。 又忍了一天的谢晏辞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在姬玉轩临走之前,摸索到他跟前,拽了个衣角道:“公子。” 此番说话,口吻多是服软,也带了些乞求的意味:“在下许久没洗漱了,可否劳公子烧锅热水,我好擦上一擦?” 姬玉轩看了眼被捏着的衣角,不做声的往后撤了一步。 月牙白的阔袖原本整洁无瑕,现下却是染了污垢,灰扑扑的贴在上面。 姬玉轩甩了甩,弄不掉,便背着手挡去了,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他对谢晏辞道:“你高烧方退,如何洗漱?” 谢晏辞轻笑,觉得事情有了苗头:“在下虽身负重伤,但还有些内力能用,只是洗上一次澡,无碍的。” 他这般一说,倒是提醒了姬玉轩,后者眸色逐渐浓重起来,盛满了冷意。 是了。 谢晏辞伤的厉害,但带有武功内力傍身,所以才从边关折腾到乌枝都死不了。 那他呢? 他为何一睁开眼,就只是个孱弱的病人? 他武功内力是不出色,但也并非没有,他也只是淋了雨起了高热,怎的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呵……” 姬玉轩止不住的冷笑。 “不错……” 他夸赞道。 谢晏辞看不到东西,不知他神情,只知一直都好说话的人忽然不对劲起来,像是生了气似的。 顿了顿,谢晏辞扶着木棍,站在原地唤道:“公子?” 话音落地,无一人应答,偌大的院子里又只剩了他一人。 谢晏辞抿了抿唇。 摸着黑,他回到了榻上,往那儿一坐,陷入良久的沉默。 说句实话,他总觉得方才那人熟悉的紧,说话的口吻,断句,都像极了…… 谢晏辞去掏胸口的簪子,死死的握着。 ……阿轩。 * 一连几日,院子里都没人踏足,谢晏辞坐在石阶上空守着,饿了就拿之前剩下的馒头充饥。 自上次铁门上的锁链锁着以后,就再没打开过,谢晏辞巴巴的望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在心里给自己数着数,数到一百,就给自己塞一口馒头,刚开始数的快些,后来馒头要被他吃完了,他就半天再让自己数到一百。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九十九…… 咕噜—— 一百没到,肚子先叫。 谢晏辞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口馒头,边吃边道:“吃吧,谁能吃得过你啊!” 吃完这顿可就没下顿了! 哗啦一声,铁门上的锁链开了,谢晏辞听的清楚,一个支棱从地上爬了起来。 吃吧,他的下顿饭好像要来了。 姬玉轩走了进来,还没等他将东西放下,谢晏辞便道:“公子来了。” 姬玉轩没理他,将药碗放在他跟前,说道:“喝吧。” 谢晏辞去拿汤匙,可在外面坐久了,身子骨直打哆嗦,连个勺子都拎不起来了。 “公子……” 他求助的对姬玉轩道。 后者看他一眼,冷着脸拿起了药碗,盛了一匙,递到他嘴边。 “喝。” —— 姬玉轩:喝吧,谁能喝的过你啊! 谢晏辞:喝吧,一喝一个不知声…… 第205章 姬玉轩:我不爱他了 数月未见,若是让姬玉轩来说谢晏辞这人的变化,他最先提的定是这么几个字—— 不要脸! 浴房之内,谢晏辞已经如愿以偿的泡到桶里了,却还是对着外面得寸进尺。 “公子仁善,可否再帮谢某一个忙?” “说。” “帮我搓个背呗?” “滚!” 姬玉轩扔下葫芦瓢,溅了谢晏辞一脸的水。 厚颜无耻,当真是不要脸! 姬玉轩冷哼一声,束起洇湿的头发,径直离去了。 谢晏辞被水花打得猝不及防,抬手抹了把脸,道:“都是男人,搓个澡而已,公子别这般小气。” 地痞。 市井地痞! 堂堂西楚皇太子,只是上了个战场,怎的连瓤子都换了? 临走之前,姬玉轩听到他这么句,毫不留情的把一桶热水都倒了进去。 “烫烫烫烫烫烫!公子别加水了,再加都要煮熟了!” 姬玉轩:“……” 煮熟了就当下酒菜。 姬玉轩走了,大门一锁,抬脚就走,将谢晏辞一个瞎子留在了浴桶里。 “公子,公子?” 谢晏辞又唤了两声,确认真的是没人了,便光着膀子,坐在桶里,颇为手足无措。 ……他这是,又触犯天条了? 衣服在哪儿?不知。 拐杖在哪儿?不知。 浴房的门在哪儿?还是不知。 谢晏辞靠着浴桶,简直是受够了两眼抹黑的日子。 他想出去,想了很多次,却都没迈出去。 万一,那小厮在这儿没走呢?他不就丢脸丢大发了? 谢晏辞思量半天,等到这水都变成温的了,他还是没能出去。 “……” 阿轩…… 谢晏辞心里一跳,心尖尖上忽然冒出了个名字。 都说人在无助之时,最先想起的,便是最在乎的。他并非是忽然想到了阿轩,而是一直压抑着不发,一直想着等一切结束了他就去寻他。 倒不是缠上去,求一个破镜重圆,就是想远远的看着,哪怕这辈子都远远的看着。 可方才那一瞬间,他忽然不想了这样了,他想去到他身边,一直守着他。 谢晏辞垂着眸,人是在浴房里坐着的,可神思早已回到了西楚。 他现下只是受了重伤,盲了眼睛,在这庭院中每日还都有人照看着,尚且觉得难捱困囚,可四年前的姬玉轩呢? 那时的他得有多无助? 谢晏辞闭了闭眼睛,忽的笑了起来。 走到半路,姬玉轩转脚折回,刚进到这屋子里,便见着谢晏辞坐在浴桶里傻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姬玉轩抿了抿唇,眼底蓦的多了抹忧心。 他不记得这人脑子有什么问题啊?还是前几日的窗口开得太大,真就给他吹傻了? “起来,帕子衣衫都放在了玄关处的凳子上,自己穿好了出来。” 姬玉轩扔下这么一句,独自回了厅堂。 谢晏辞却是身形一僵,嘴角也顿在了那里,好半天没反应。 姬玉轩等了片刻,没听见水声,倒是听到了谢晏辞的惊呼。 “不是……你一直在这儿?!!” * 早春的杨柳吐了嫩芽,半月已过,寒风回暖,谢晏辞的眼睛里,模模糊糊的,终于能瞧见些东西了。 细细算来,他被关在这庭院里,竟已有百天,前半截儿受辱,后半截儿虽然算不得好过,但新来的小厮人还不错,并未怎的难为他。 谢晏辞能瞧见的第一样东西,是脚下的门槛,方一开始没留意,后来意识到了,第一个喊的便是姬玉轩。 “公子,我好像能见着亮光了。” 虽然看不很清,但已能辨得出轮廓。 他背后,姬玉轩身形一顿,半响才道:“……挺好。” 比他想的早了些。 谢晏辞会眼盲,是因着他给的汤药,复明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他身上的伤疾还未好全,复明的早了些。 但也无碍。 姬玉轩说罢又道了遍:“挺好的。” 你好了,我就该走了。 病了这么些天,谢晏辞手里的拐杖都要被他盘包浆了,待他能全然看清楚眼前东西时,院子里早没了第二个人。 他找了找,没找到,转身朝着身后看去,那扇一直锁着他的大门也敞开着,不知何时没了锁链。 “有人吗?” 没有。 谢晏辞走出了门。 他腿上的伤没好全,走路不利索,拄着拐杖往门口一站,过路的人都会瞧他一眼。 谢晏辞一愣。 看着眼前的情状,他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关他的地方不是皇宫王府,不是偏僻的郊庄,而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旁,一座门朝着长满石苔的胡同,清幽又雅致的院落。 谢晏辞握着木棍的指尖泛白。 为什么? 为何? 救他的人是谁?看着他的人又是谁? 谢晏辞回想着近日的种种,脑海里陡然生了个大胆的猜测。 他心脏狂跳,恨不得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阿轩,阿轩…… 扶着架车的路人从他身边走过,谢晏辞开口便叫住了他,询问道:“这里是何处?” “此处名唤乌枝,这里就是镇子。”行人回道。 乌枝…… 得了答案,谢晏辞松了手,他按捺不住的心跳也随之冷静了下来。 不是临昭上都,不是药王谷,也不是,阿轩…… 谢晏辞茫茫然的道了谢,靠在那门框上,笑自己痴心妄想。 姬玉轩是临昭皇帝的亲弟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王爷,怎么可能会来小小的一座镇子上,又是救他,又是给他喂药的? 不可能。 他见着自己,一准的跑,怎会守着他? …… 竹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药王看了过去,道:“回来了?” 姬玉轩合上门,答非所问道:“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救谢晏辞,是因着芝儿,因着临昭。 芝儿把命给了谢晏辞,谢晏辞也是因着临昭负伤,所以此一回他得救。 但这之后,他们就彻底两清了。 “师父。”姬玉轩坐了下来,托着脸,说道,“我想清楚了。” “什么?” “我把他给我的都还回去了,我们两个再没纠葛了。” “嗯。”药王漫不经心的应着,“你打算如何?” “我不爱他了。” 第206章 那孩子,像极了阿轩…… 困着谢晏辞的从来都是一叶障目,若非是他眼盲,在他醒来之际,便会从那院子里直接逃出来。 他在院子里又养了几日,才拿着姬玉轩留下的银子,走了出来。 先是换了身得体的衣服,又吃了碗街边的馄饨,见着四下里没什么人,身形一转,进了个隐蔽的铺子。 “客官,要买些什么?” 这是个棺材铺,谢晏辞什么都不买,反而拿起案上的纸笔,兀自写了起来。 待墨笔放下,掌柜的看了眼,便端着纸条去了内堂。 西楚太子的暗卫营有四处,每一处的职责都不一样,这其中的一处便是遍布九州,专门用来探听消息的。 谢晏辞只是进这铺子里坐了会儿,再出来时,身后便已经跟着侍从了。 “段和。” “属下在。” 谢晏辞看着手里的木棍,问道:“孤失踪这么些时日,你们可有派人寻找?” 段和拱手应道:“沉风大一直在派人搜寻,人手多数是在季渊和临昭的边界,没曾想,主子竟会委身在这里。” 谢晏辞笑了笑:“没什么不可能的。” “你一直在乌枝,这些时日,此处可有什么稀奇的?” 段和略顿,想了想,道:“一切如旧,并未有什么不同。” 谢晏辞回身看他,神情疑惑起来:“你确定?可这一路走来,我总能听到有人议论一对父女,父亲病重,女儿在医馆门口,一个接着一个的求,可有此事?” 段和垂首,听了此话,眸光忽闪起来。 没做多想,他便道:“前些日子是有这么个事儿,不过这种事儿在乌枝并不稀奇,属下以为,没什么好说的。” 此言落地,谢晏辞看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便道:“段和,你该在朝为官。” 段和找来了马车,用了三四天的功夫,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护送谢晏辞回西楚。 上了马车,谢晏辞忽的想起一事,对着段和道:“对了,前几天孤说的那对父女,现下如何了?” 马车前方有车夫,段和是骑着马匹,在一旁护送的。 他道:“主子,那对父女被乌枝的妙手回春堂救了,里面的神医还找了小厮专门照顾着,属下听说,他们是因着战事牵连才来的乌枝,属下便也给了些照顾。” 谢晏辞点头:“那就好。” 段和在外面又等了会儿,见着里面没动静了,才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怎么说呢,伴君如伴虎,他算是体会到了。 原先他一直是在乌枝,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主子,谁能想到一见着便是在这么个情状下? 主子方一找上他时,他便立马修书一封,给了顶头的人,得到的命令便是护送主子回西楚,不得耽搁。 因着皇帝龙体欠缺,但又迟迟不肯另立新储,所以谢晏辞必须得回去。 这命令一来,段和立马就清楚大势所趋了。 ——西楚皇太子,怕是要换个身份了。 如此一来,意味便不同了。 皇帝是天命所受,是不得有污垢的,故而他在乌枝的这番过往,也只能深深的埋在土里。 可他的主子尚且慈悲,要把这段过往埋了,也要把那个死去的“女儿”安抚了。 这些段和都清楚,事先便打理好了,除此之外,他还要去找那妙手回春堂的神医,还有那个小厮。 找到之后,能杀则杀,不能杀也得封口。 “等等——” 马车行了一阵,谢晏辞忽然喊了停,段和回过神来,只见着自家主子掀开帘布,朝外看着。 段和朝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此处正是学堂,便禀道:“主子,乌枝有位大儒,复姓东里,这里便是他开设的学堂了。” 谢晏辞看着,也不应话,过了片刻才道:“扶孤下去,孤要见见那人。” 谁? 段和心下疑问,但却没敢说出口。 他应着谢晏辞的命令做着,带他到了学堂那里,站在了门前。 段和一直搀着他,却见着自家主子忽的蹲下了身,朝着个娃娃伸出了手。 “……” 谢晏辞看着,眼神怔愣,满眼的不可思议。 段和也是一惊,顺着他的目光去看。 只见那学堂里走出来了个娃娃,长得是玉雪可爱,聪慧得体。 娃娃见着他二人,脚步慢了下来,试探着往一旁走去。 谢晏辞的眼睛却是跟着他。 娃娃吓了一跳,躲到了书童身后。 谢晏辞蓦的回过了神。 他还是看着那孩子,但这次却是不似方才,而是眼神温柔的,轻轻的唤他:“你叫什么名字?” 娃娃探了个头出来。 “我……” 谢晏辞忽的止住了话头。 他病疾未愈,忽的咳嗽起来,便站起身来,没再看那孩子。 待这阵子过了,谢晏辞垂着眸开口:“……罢了,回去吧。” 段和又扶着他回了马车。 车夫带着他们离开了,待过了那学堂,段和问道:“主子,那孩子是谁?” 谢晏辞靠坐在那里,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方才那孩子,像极了阿轩,五官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这会儿身边的人是沉风,他定会将这话说出口,可是并不是。 他身边这人是段和,一个根本不知晓姬玉轩的人。 “可要属下去打探打探?”段和问道。 “不了。”谢晏辞道。 他还想着那孩子,这会儿却是笑了笑,觉得自己当真是傻。 他与那孩子素昧平生,贸贸然的去抱他,那孩子怎的会不害怕? 是他唐突了。 …… 学堂门前。 马车走后,姬玉轩从那天桥上下来,到了跟前。 “爹爹!” 方才还躲在书童身后的小家伙眼睛一下子亮了,头上顶着个青带束成的发包,一蹦一跳的扑到了姬玉轩怀里。 “爹爹今日来的好晚。” 姬玉轩抱起他,掐他面颊:“来得晚也是来的,你若嫌弃,以后便自己回家。” “不要!”熙熙拒绝道,还说,“爹爹,你都不知道,方才有人蹲在熙熙跟前,怪得很,像是人牙子。” “可是他们穿着又很华贵,还坐着马车,不像是来拐卖我的……” 第207章 阿轩有一个孩子 “爹爹,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家伙在姬玉轩怀里说了半天,一点儿回响都没得到,禁不住的问道。 姬玉轩只笑了笑,轻声道:“他们带不走你。” “为何?” 姬玉轩看他。 因为我在就在天桥上,看了个一清二楚。 …… 两月后。 边关战事平定,西楚太子谢晏辞带兵凯旋,方一回到京城,便被传入宫中侍疾去了。 不过半月,京城的丧钟便响了起来,康宁帝驾崩,皇太子顺位称帝,次年改年号为弘初。 “参见陛下。” 鸿福楼里,岑翊州手拿折扇,对着坐着的人行礼。 谢晏辞一身便服,独自一人品茗,听了他的话也没让他平身。 岑翊州才不管那么多,没得命令也依旧笑着,自顾自的,撩开衣摆就坐在了谢晏辞对面。 如此,谢晏辞才有所动作,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道:“京城人人皆道,鸿福楼里来了位出手阔绰的外乡人,我想着便是你。” “嗯。”岑翊州也不否认,大大方方的点头。 “来之前何不说一声,我好着人招待。” 岑翊州吃起了葡萄,刚扔进嘴里一个,还没来得及吞下肚,故而说话不太利索。 他咕哝着,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这不升官了吗,我就来瞧一眼。” 说着,葡萄吃完了,皮儿也吐出来了,他问道:“对了,你知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谢晏辞脱口而出:“朕登基的日子,早上刚过行过大礼。” “不。”岑翊州朝他摇头。 “那还能是什么?”谢晏辞轻笑。 岑翊州正儿八经起来,看着他:“今儿啊,是我外甥的四岁生辰,那孩子长得可讨喜了。” “你外甥?”谢晏辞笑了起来,当他是说玩笑话,“你又没个妹妹什么的,哪里来的外甥?” 岑翊州挑眉看他。 谢晏辞说着一顿。 他手里还拿着帕子,扬起的嘴唇像是僵在了那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外甥?”谢晏辞又问了一遍。 “嗯。” 岑翊州点头,确认自己没说错也没在玩笑。 “……” 谢晏辞舌尖舔着牙齿,目光像是黏在了对面人的身上。 他思索着,眸子里带着审视,还有着万般不解的困惑。 岑翊州是被姬子瑜娶走当皇后了的,这事儿九州皆知,四海皆认,他又没有个同胞妹妹,若是他的外甥,那便只能从姬子瑜那边算起。 临昭皇帝的同胞兄弟就那么一个,其余的都该杀杀该关关了,若当真是有了的外甥,那这个孩子,就只能是—— 姬玉轩的?…… 不一会儿,谢晏辞的眉头便锁了起来,想问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阿轩有个孩子,那这孩子是谁生的?总归不能是跟他在一起时的,他们二人都是男子,哪里能有个孩子? 但这孩子当真是姬玉轩的的话,那之前的那些疑惑便有了结果。 一年前,姬子瑜带着个孩子去过药王谷,姬玉轩也曾在梦里呢喃过一个名字,连带着赤叶藤,姬玉轩为着那中蛊之人都甘愿委身于他。 若他有个孩子,若那中蛊之人是他的孩子…… 谢晏辞嘴唇抿直了去,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岑翊州起了坏心思,忽的笑了起来,话锋一转,道:“陛下,本宫发现你脾性转变了不少,最起码说话温柔了。” 谢晏辞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又道:“朕问你话呢。” “是不是失踪那段时日碰上了什么?究竟是何事磨了你性子?跟本宫说说。” “你说那孩子有四岁了?” “本宫听说你是到了临昭,不知是真是假?” “那孩子是阿轩的吗?” “你是怎么过去的?受这么重的伤还能跑这么远?” “那孩子是阿轩的吗?” “你说你,那段日子一点儿消息都没,也不知给我个信。” “那孩子是不是阿轩的?” “好歹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岑翊州!” 好一阵酣畅淋漓的问话,岑翊州一个劲儿的装糊涂,可算是把谢晏辞给惹急了。 他一掌拍在了案上,总算是打断了这番对话。 “哎呦喂!” 岑翊州吓了一跳,歪坐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捂着胸口。 “陛下吓了人家一跳。” 谢晏辞额间青筋暴突,咬牙切齿了好久,才挤出来那么几个字:“……朕,不是姬子瑜!” 所以撒娇去一边儿撒去! 岑翊州逗弄够了,见着谢晏辞真要恼火了,便一改方才,正经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道:“方才还说你温柔,这才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你坐下来,别急,千万别急……” 谢晏辞:“……” 朕急,朕当然急,朕就是那热锅上的蚂蚁。 * 临昭,乌枝。 小家伙生辰,姬玉轩没带着他回上都,只亲手做了碗面给他。 熙熙看着面前的长寿面,无从下手。 “爹爹……”他拿着筷子,颤颤巍巍的喊道。 “怎么了?”姬玉轩在一边坐着,托着脸,打算看着他吃完。 小家伙咽了咽口水,到嘴边儿的话又轱辘了回去。 他是想说,要不这长寿面他还是别吃了,他怕自己吃完了真的不长寿。 可他不敢。 他爹爹眼里的希冀就像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刑具,让他觉得无比的沉重。 “爹爹确定这能吃,对吗?” 抄起一筷子,都要送到嘴边了,熙熙又忍不住的问了句。 姬玉轩点点头,道:“当然可以,爹爹是先吃了一碗的,确认无碍了才拿给你。” 这么一说,小家伙不仅没松口气,反而更觉得惊恐了。 ……完蛋。 这下他父子俩都得栽了,药王爷爷得一同照看俩人了。 “……那行!” 小家伙在姬玉轩的注视下,一狠心,闭着眼睛往嘴里塞。 “好吃吗?”姬玉轩问他。 熙熙满嘴的面条:“好吃!真的好吃!” 正说着,主楼外有了动静,姬子瑜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手里还拎了个盒子。 “熙熙,快让舅舅抱抱!” 姬子瑜张开双手,还没走到跟前就见小娃娃冲他使眼色。 姬子瑜看了看那碗面,心下一个了然,矛头一转,对准了姬玉轩。 “我亲爱的弟弟,让哥先抱抱你!” 第208章 谢晏辞:朕,想迁都 没等姬玉轩拒绝,他便将人抱了个满怀,还道:“阿轩,你在这竹楼里住久了,浑身的竹子味儿。” “好香,好闻,好诱人!” 姬玉轩:“……” 姬玉轩被他抱着不撒手,别扭的紧,想让他将自己撒开:“皇兄,你过界了。” 我们只是兄弟。 君子动口不动手! 姬玉轩被抱着,背对着小家伙,姬子瑜赶忙示意他。 小家伙瞅准时机,将嘴里的东西悉数吐回了碗里,而后将碗递给书童,让书童送给门口的大黄狗。 一切做完,待人走了个没影,姬子瑜终于松开了怀抱。 姬玉轩喘上了气,赶紧移开几步,整理自己的衣袍。 “成何体统!” 姬子瑜一向不着调,姬玉轩拦他不住,只能自己受着。 “快!熙熙,快让舅舅抱。” 小家伙扑到他怀里,乖巧的喊着:“舅舅。” 抱上了小家伙,姬子瑜便让人将带来的盒子打开,熙熙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期待着里面的东西。 过往他生辰时,舅舅都会让人做一种特别好吃的糕点,这次应当也是。 可那木盒子打开了,熙熙见着,立马哀嚎一声:“舅舅坏!” 这还不如爹爹的长寿面呢。 “哎呀!” 姬子瑜笑的鸡贼,把盒子里的文房四宝,书本课业拿了出来,一股脑儿的塞进孩子怀里。 “小孩子呢,就应该多读书,你看,这个可是孤本,舅舅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是算术,舅舅和国子学的大儒专门整理出来的,还怕熙熙嫌少,多整理了两本。” 姬子瑜如数家珍,小家伙却是哭诉无门。 塞过来的东西他不想要,不好好接着,一股脑儿的掉到了地上。 熙熙瞅准了时机,赶紧说道:“哎呀都掉地上了,这都写不成了……” 姬子瑜绷着脸的装生气,姬玉轩在一边笑他,边笑边道:“你不是一早就盼着舅舅来吗?可算是被你盼来了。” 可笑着笑着,姬玉轩也笑不出来了,拿着碗出门的书童又拿着碗回来了,还对着熙熙道了句:“小公子,门外的大黄狗也不吃。” 熙熙:“……” 姬玉轩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皮笑肉不笑的喊他:“熙熙。” “来,到爹爹这儿来。” 西楚。 皇帝推开了昔日的东宫大门,踩着满地的海棠,走进了那间院落。 他在这里面枯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早朝都没走出来。 满朝的大臣都在等着皇帝,宝源也在找着,待寻见时一拍大腿:“哎呦!陛下,奴才可算是找着你了,怎的又来这里了?” 谢晏辞一手撑着额头,眼底肉眼可见的憔悴。 他看到宝源,哑着嗓子问道:“几时了?” 宝源道:“陛下,该上朝了。” 谢晏辞拿起一旁的龙首拐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走吧。” 行了几步走出了屋子,看着外面潮湿的泥土,他道:“果真是下雨了。” 少时他从马匹上摔下,伤了腿,但好在他年轻,没落下病根。 后来他去了趟临昭,在药王谷的机关阵里中了箭,虽然伤的厉害,可是郎中来的及时,也还好。 可没过多久,他又上了战场,那时的他刚在自己心口剜了几下狠的,在战场上便处处受桎,可他狂妄的很,单枪匹马的跟人斗,后来终于栽了,栽进了浑浊的河水里,不知泡了多久。 这之后,他虽好了,可这条腿被他折腾的太狠,终于扛不住了,一到阴雨天,或是天气冷了,便会疼的没了知觉,只能靠着拐杖走。 谢晏辞一脚深一脚浅的回了寝殿,换上了朝服,略一洗漱,便登了金銮殿。 “陛下驾到,上朝!” 太监扯着嗓子喊,文武百官站好位置了下跪磕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袍遮住了他的腿,让人看不出端倪,谢晏辞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上奏议事,所有的一切都要由皇帝定夺,所有的一切都得听皇帝的安排。 朝臣有了争议,便会止不住的说道起来,谢晏辞冷眼看着他们,人是在上面坐着的,神思却是早飞了出去。 他在想,来时宝源问他的话。 “陛下,您这腿上留疾严重,可有后悔过?” 谢晏辞顿了顿,仰头看天。 悔,也不悔。 他的悔要伴随一生,永不罢休,他的不悔也要一直折磨着他,直到驾崩。 他后悔东宫有座殿宇,名唤平溪宫,也后悔东宫有座院落,名唤昭雪院。 可他不悔剜心取血,也不悔坠入江河。 那都是他的债,他该偿还的…… “陛下!” 此一声中气十足,直接拉回了谢晏辞的神思。 “陛下,赈灾一事的拨银,还请陛下定夺。” 谢晏辞将方才他们议论的那些听了三三两两,知晓个大概,便道:“段和是户部尚书,交由他处理吧。” 事情敲定了,大臣也不再有过多的言语,宝源问了几遍可还有奏折要呈,没了人答话,便要散朝。 可刚张开嘴,还没喊出声,龙椅上的皇帝便开了口。 “众爱卿。” 宝源退了一步,站好。 众朝臣听命:“臣在。” 谢晏辞道:“朕,想迁都。” …… 临昭原是天下的主子,那时的王朝名唤朝禹。朝禹皇室一直流传着个传说,说是其祖先立过鲛人为后,鲛人族有神树,能繁育子嗣,延续后代。 谢晏辞站在顶楼上,朝着临昭的方向眺望。 原先姬玉轩最爱站在这里,一看就是一整天,告诉他,那里是他的国,他的家。 而今谢晏辞看着,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岑翊州的话。 “临昭有镇国之宝,镇国之宝不到,临昭皇室不灭。同季渊开战之前我便去看了一眼,那树依旧生机勃勃,那时我便知晓,此一战,你定会派兵前来。” “临昭国力不足,但却还能有胜仗,除非临昭有神明庇佑,不然的话,便是有善缘相救。” “谢晏辞,我猜到了你会来,但没想到你会如此拼命。我欠你和姬玉轩一个道歉,对不住……” 第209章 谢晏辞:朕什么时候要杀人了?! “陛下,臣,有禀启奏。” “臣也要奏。” “臣也有禀启奏。” “臣等亦是……” 谢晏辞抬手,道:“众卿可逐一道来。” “陛下。”谢晏辞话音方一落下,尚书省的大臣便站了出来,拿着玉笏道,“陛下春秋鼎盛,然后宫无妃,中位虚空,为西楚万代基业着想,陛下应广纳后妃,开枝散叶,福泽绵长。” 此一大臣说罢,便又有人站出来附和,道:“陛下多子多孙,子嗣绵延不息,才是西楚江山社稷之福,国家百姓之福啊。”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龙椅之上,首个大臣方一开口,谢晏辞便变了脸色,唇边挂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诸位爱卿的提议,朕听到了,也记在了心里。朕总结了番,诸位的意思是想让朕诞育皇嗣,想让这江山后继有人,可是?” 一位大臣拱了拱手:“这只是其一,臣等是想着陛下身边无人,只有下人在恐侍奉不周,陛下身边,还是得有可心之人啊。” “可朕……”谢晏辞敛眉沉思,佯装着为难。 整个西楚皆知,当今圣上是位断袖,枕边常年无人,唯有的一个还是先皇亲封的太子妃,可那太子妃早便死了啊! 诸位大臣相互看了看,思量着由谁来将话说出口。 天知道当今皇帝是个什么脾性,他们每日来上朝,都心惊胆战的,特别是皇帝笑的时候。 皇帝好男风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关键在于,顶头这个皇帝,是只喜欢男子啊! 他们劝他纳妃,是想纳女子,繁衍后嗣,不是想把自家的公子哥儿送进去! 众大臣几番盘算,终于推出了一人来。 尚书省中书令再一次站了出来,道:“陛下纳妃,诞育皇嗣,是古今来的礼仪之所在,陛下阖该选秀,充盈后宫!” “陛下,我朝女子环肥燕瘦,各有风姿,陛下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西楚的江山都是您的,整个西楚的人都是您的子民,陛下也该分些眼神,给那些一直爱慕着您的女子啊。” “可朕……”谢晏辞说着,又是一顿。 下首的大臣见之有望,便紧接着道:“陛下,兵部尚书之嫡女知书达理,户部侍嫡二小姐名动京城,她们都在等着陛下下旨啊!” “陛下……” “陛下!” “好了。”谢晏辞开口道,“诸位爱卿容朕再想想,散朝!” 说罢,他便从那龙椅上站起了身,下了金銮殿。 谢晏辞这一想可不打紧,愣是想了半个月,可是急坏了满朝的官员。 偏偏谢晏辞这个皇帝,还是个有能力有实权的皇帝,上方也没个太后压着,简直是任由他为所欲为。 “陛下,您不纳妃,好歹先把皇后立了吧?从古至今,哪有皇帝一直不大婚的?” 谢晏辞拿着扇子摆手:“朕想想,朕再想想。” 他总是这般推脱,大臣又不敢逼的太紧,生怕这圣上急了立了个男皇后出来! 观景台上,谢晏辞凭栏而立,前来拜见的官员都被他拒之门外,唯有段和在他身后站着。 “段和啊。”谢晏辞看着脚下的皇城,唤道。 段和上前一步:“微臣在。” “你瞧瞧这几日的早朝,那些肱股之臣不理民税,不理军武,只知道掺和朕的家事,烦人的很。” 段和笑了笑,道:“陛下,他们也是关心您,关心国本,这中宫一直虚席,确有不妥。” “什么中宫皇后,什么国本!他们不过是想往朕身边塞人罢了,朕才登基了几日?” 此话段和不敢接,也不敢听,只当皇帝是在发牢骚,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 谢晏辞话落良久,始终不再往下说道,像是在等着段和回话一般。 段和脑子一转,扯了另一件事儿来:“陛下,微臣有一事要奏。” “说。” 段和道:“陛下让微臣安抚的那对父女,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只是有一事,还请陛下定夺。” “乌枝镇上救了那对父女的医馆,名唤妙手回春堂,里面的神医医术超绝,便是他救的那对父女,小厮也是他那医馆里的,只是……微臣派人前去,发现那神医身边一直有人守着,微臣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谢晏辞听着,眉头却是蹙了起来,不解道:“动什么手?” 段和抬起头来,问道:“不是陛下让臣这么做的吗?” 谢晏辞猛地听懂了他话中之意,直接给气笑了去:“朕是说要你好好处理此事,但并没有说要你把人杀了。段和啊段和,这就是你办的差!” 谢晏辞说着,也不在那观景台上站了,踩着金缕靴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边走边对着段和斥道:“把人给朕召回来,你,自行去领半月俸禄!” “是,微臣遵旨……” 段和站在原地,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通。 谢晏辞都走远了,他还在纠结着此事,对着身边昔日的首领道:“沉风大人,当时我见着陛下神色,就是这么个意思啊,怎的是我悟错了?” 沉风摇了摇头,道:“并没,陛下当时就是那般意思,只是现下不同了。” “从何说起?”段和求教道。 沉风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置一语。 从何说起? 因为人不一样了,陛下他舍不得动了。 三日后。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带头的几个大臣见着劝谏无望,便开始了另一种法子——下了朝便跪在乾清殿外,誓要让谢晏辞松口不可。 这西楚的大臣反骨,当皇上的自然得顺着。谢晏辞让宝源守着,每隔半个时辰报一次情况,要事无巨细,包括哪个大臣身子抖了,哪个大臣咽口水了,都得报。 宝源领旨看着,眼瞅着有个大臣跪也跪不好,站也站不起来,立马着人进殿内禀报。 禀报的小厮去了又回,带了了谢晏辞的圣旨。 诸位大臣眼巴巴的看着,望自己的君王能顺了他们的意。 小厮看了看他们,对着那跪不住的大臣磕磕绊绊的开了口:“吴,吴大人,陛下说您若是想出恭,无需忍着,出门右手边就是……” 第210章 阿轩和他的孩子 吴大人下腹一紧,面对着同僚,面子上颇为挂不住。 他脸色一红,甩着袖子道:“哼!只要陛下不松口,老夫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起身!” 他冷哼,周围的大臣都跟着嗤这小太监。 小太监吸了口气,想了想,伏在这大臣的耳边道:“吴大人,陛下还说了,你想跪不拦着,出完恭可继续回来跪,就是别委屈自己,万一给憋出事儿来……” “滚开!” 吴大人一声怒斥。 小太监弓着身子跑了。 有小太监这么一说,这吴大人原本就汹涌的感觉越发的猛烈,只觉得自己真要忍不住出丑了。 好在到了用膳的点儿,谢晏辞着人送了好几碗粥来,还有姜汤祛寒。 诸位大臣都是从早跪到黑的,没吃上一口热乎饭,谢晏辞还让宝源来好说歹说,哄了好一阵儿,总算是把这些大臣劝下了台阶。 宝源端着粥,道:“陛下说了,各位臣工用完了膳就进殿议事,陛下会给出个明确的答复。” 此言一出,诸位互相看看,便各自端起粥饭,用了起来。 吴大人端着粥看着,见他们都吃到嘴里了,心下松了口气,赶紧放下碗先出门右拐去了。 乾清殿内。 宝源引着大臣进来,让他们在谢晏辞下首落座,大臣要行礼,谢晏辞拿着笔抬手,制止了去。 “诸位臣工免礼,赐座。” 如此,那些大臣才稳稳当当的坐下。 谢晏辞一边批奏折,一边道:“诸位莫急,待朕批复完这几篇奏折。” 皇帝如此勤政,大臣当然是不敢着急。 “这折子……”谢晏辞批复着,眉头蹙了起来,“北部旱灾,要调粮,还这么多石,陈大人,你是户部的人,你怎么看?” 陈大人方才还偷摸揉着膝盖,这会儿赶紧拱手,道:“此事不难,所要的粮食不多,就近拨送了就行。” 谢晏辞点头,让他坐下。 片刻后,又是一道折子,他又问了起来:“这折子是三个月前的,怎的才送到朕跟前?江大人,这归你管,你说。” 陈大人从陛下手里接过折子。看了看,道:“此事是臣疏忽,此等奏折早该处理,还请陛下降罪。” 谢晏辞依旧没说什么,示意他也坐下。 如此种种,谢晏辞接连批复了好几道折子,也点了好几个大臣,几乎将殿中的他们都点了个遍。 诸位看了看,哪里还不懂皇帝的意思,赶紧跪下请罪。 “啧。” 谢晏辞将折子扔在案上,不耐道:“怎么动不动就跪?有这功夫,倒不如好好办差!” “都给朕起来!” 大臣们一时不知该不该起,直到谢晏辞又道:“起来!” 诸位回到了位置上,一个个却却是如坐针毡。 谢晏辞站起身,从案几后方走来,两手背后,看着他们:“朕知道,你们都是肱股之臣,让朕立后也是为着西楚着想,你们这么跪着,朕也心疼。” “只是这立后一事,并非是朕不肯,而是急不得。” “朕知道,你们是想看着朕有皇子,但朕前些日子找钦天监算了算,国师说,若要立后,得先迁都,不然不可。” “这……”诸位大臣听了,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也不下。 “陛下,迁都之事不可轻言啊,西楚自开国之日便定都于此,怎能说迁就迁?况且那户部……” 没等他说完,那户部的陈大人便接上了:“陛下,西楚刚援兵了临昭,打了场硬仗,眼下已经没有银子了!” 谢晏辞看他们义愤填膺的,却是笑了笑,风轻云淡的拍了拍陈大人的肩膀:“爱卿别急,听朕把话说完。” 口上客气着,手上却是使了些巧劲儿,将人给摁回了位子上。 “朕知道,迁都并非小事,皇后也不可一直不立,朕思索了这么些天,想出了个完全的法子,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大臣一听,忙道:“还请陛下道来。” 谢晏辞:“京都是哪儿,朕住哪儿哪里便是政权中央,哪里便是京都,朕想着国师的意思,迁都不就是想让朕搬家吗?既是如此,那朕便先搬个家试一试。” “陛下的意思是?” “朕打算先去行宫暂住,过些时日再让钦天监看天象,若是无碍了,时机到了,朕便带着皇后一同回来!如何?” 诸位大臣听此,心下猛地一松,想着这暂居行宫而已,比迁都可来的好多了。 陛下都没头脑一热的迁都,他们还能有什么异议?当然是好啊! 事情说定了,谢晏辞笑了笑,大臣们也都笑了笑,一个个脸上挂了笑,高高兴兴的被谢晏辞请出去了。 待人走后,乾清宫大门关上,宝源忍不住的道:“陛下此举,实在是高!” 谢晏辞轻嗤了声,摇了摇头:“朕本就没打算迁都,但若上来便提暂居行宫,他们定是不愿,只能这般了。” 宝源嘿嘿的笑着,给自家陛下端茶倒水,勤快的很。 * 迁都不易,但帝王移居要快上许多。 西楚,边白城。 此处距京城不远,快马三日便能走个来回,也刚巧此处有座皇家行宫。 谢晏辞选在此处,并非是全无道理,他是算好了的。 他搬出来住是想离临昭的乌枝近些,但他出来了,那些肱骨大臣也要跟随,便也不能离京城太远。 而这边白城两者皆备,它倒不是离临昭近,而是此处也有座朝禹时的废桥,从那废桥过,刚好能到乌枝。 乌枝镇,茶馆。 谢晏辞着了身便服,在此处坐着饮茶,没多久便忍不住对身边人问道:“岑翊州,可否先带我见见孩子?” 岑翊州挑眉:“怎么?知道了孩子,就不关心我们九王爷了是吧?” “不是!”谢晏辞辩驳道。 “我并非此意,而是那孩子我也亏欠良多,我想先远远的瞧上一眼。” 四年了,阿轩有个孩子,那孩子都四岁了。 可他才知道,时至今日,连那孩子叫什么,是何模样都不清楚。 他真的很想看一看,看一看阿轩和他的孩子…… 第211章 孩子想给自己找娘啊 乌枝只几条街道,可它含涵括的村落田野却是不少。 这里的人种水田,站在高处望去,一层叠着一层,不着边际。 岑翊州指了路,说今日姬玉轩带着娃娃出去了,像是去了西边那处,谢晏辞可以去瞧瞧。 “沉风——” “诶!” 谢晏辞刚唤了沉风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岑翊州给打断了。 后者道:“谢兄,你是来追人的,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在这乡野山涧的,怎好再大张旗鼓呢?” 谢晏辞听了,略作思索,没直接答应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人,反而问道:“岑翊州,在下倒是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这般帮我?” 就因着我帮你援兵,攻打你自己的国家? 就因为你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我了? 谢晏辞笑了笑。 荒唐。 怎么可能? 岑翊州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能主动找上他定是有所图谋。 岑翊州笑的诡计多端,他拍了拍谢晏辞的肩膀,道:“事成了再跟你说,这会儿我劝你快去,不然又见不到你家阿轩了。” …… 一身蓑衣,一根竹杖,谢晏辞踏入那田埂之间时,穿的便是这么一身。 他舍了侍从,舍了驾辇,要自己一人去找阿轩和孩子。 “陛下,您是千金之躯,怎能这般穿着?” “陛下,您旧疾未愈,还是让奴才们跟着吧。” 沉风跟着下属一劝再劝,但怎么都拦不住做了决定的谢晏辞。 “无妨,日日拘在那朱甍碧瓦之内,朕也累得慌,正好能出去走走。” 乌枝细雨连绵,山间小路多是泥泞不堪,谢晏辞方一踩上时,差一点没站稳。 好在手里有着根竹杖,帮了大忙。 越往里走,谢晏辞越觉得岑翊州是在诓他,如此泥泞之地,阿轩怎的会带着孩子来此处? 待过了小路,入了山村之间,看到四处的袅袅人烟,谢晏辞才又勉强信了岑翊州的话。 村口处坐着位阿婆,满头的银发了却还能穿针引线,做着利索的针线活。 谢晏辞走上前去,看了番她手里摆弄的物什,夸道:“阿婆,您这手真巧,做出来的花样真是好看。” 阿婆有些耳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人一直在身边不走。 “你,你是……”阿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着谢晏辞问。 谢晏辞朝她拱手示意,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此一回说的大声了些,阿婆听到了,对着他笑:“我啊,就还有这么一双手能用,但也不如原先灵活了。” “我家老头子病了,我做这些,就是想拿去卖些钱,补贴家用。” “你也知道,那看病的诊金贵的很,好在镇上有位神医,为人仁善,看病从来不收钱。” 谢晏辞将拐杖放在了一旁,道:“阿婆知道镇上的神医?” 阿婆一拍大腿:“怎会不知道啊!这乌枝就没有不知晓他的。” “公子,我跟你说,这神医当真就是悬壶济世,不仅看病不收钱,他写出来的药方啊,也从不忌讳让别的郎中看,一点儿不藏着掖着。” “就是除了神医外,其他的医馆不做人啊,自从神医来了,他们的药材就昂贵的厉害,给我们抓药,都得要双倍的钱……” 阿婆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儿的小事儿,偏生谢晏辞听着也没什么不耐,直到阿婆说了解了才开口。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受神医恩惠,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报答他的。方才在镇上,听人说他今儿来了此处,阿婆可有见到过?” “哎呦。”阿婆一听,皱起了眉头,“没,没见着。” 谢晏辞垂首轻笑:“无碍,我再寻上一寻。” 谢晏辞都打算起身离去了,谁知阿婆话锋一转,又道了句:“不过,神医确实常来此处,多是带着娃娃去那矮田里,公子不妨去瞧瞧。” 在阿婆那里得了信儿,谢晏辞便又继续往里去,一路上四处探听,终于找到了那所谓的矮田。 微风吹着草动。满眼生机,谢晏辞看在眼里却无心欣赏,眸底空落落的。 矮田的作物只没得过脚踝,打眼一看便知有没有人,谢晏辞四方都看了遍,并没有人影。 阿轩不在这儿。 有村民扛着锄头过来,看谢晏辞像是个外乡人,便主动搭了腔:“公子有何贵干?” “找人。” “谁?” “神医。” “找神医来此处作甚?神医把脉又不种田,公子要找,还是回镇上看看吧。” 来时的路七拐八拐,谢晏辞难说自己能记得清,便问起了路。 村民道:“前面树林里有一座桥,从那桥上过能省些力气,但是那桥很低,河流又涨了水位,踩在上面跟踩在水流上无甚区别。公子若是想,可以从那里过。” 谢晏辞抿着唇,掂量了番。 乌枝处处都是潮湿的,在这里待着,他的腿都会疼的厉害,能不能从那桥上过还不好说,如此,还是原路返回的妥当。 谢晏辞给村民塞了些铜板,让他给自己带路,打算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村民应了,带着他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看着他道:“公子,你这腿能行吗?” “没什么大事儿。”谢晏辞道,“之前受了些伤,天儿一变伤口就会疼,无碍。” 如此,村民也只好作罢,走在前方给他带路。 村民是个健谈的,见他是奔着神医来,说了不少的趣事儿传闻。全当是说给他乐呵。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村民的每句话都稳准狠的戳在了谢晏辞的胸口上。 什么神医是个白脸儿的鳏夫,自己一人带着孩子,早早的死了妻子。 听到这儿,谢晏辞想笑嘴唇都扯不起来,还要去应和村民的话:“……他,死了妻子啊……” 还有媒婆踏破门槛要给神医说亲,要给孩子找娘的事儿,这事儿上神医不愿,孩子却是乐的自在。 谢晏辞听罢又是苦笑:“孩子想给自己找娘啊……” “可不是!不过啊,近些日子神医相中了一个,那女子是个妙人儿,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茶馆说书先生的女儿。” 第212章 燕子风筝 在那山野间逛了一圈儿,处处能听见姬玉轩的名声,处处又见不着姬玉轩的影子。 谢晏辞从那里出来,思量着去一趟说书先生那里,瞧瞧姬玉轩在不在。 他拄着拐杖走着,一脚深,一脚浅,埋着头只顾着赶路了,却忘却了四下的风景 ,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啪嗒—— 头上猛地落下个东西,一时不察,竟被它砸到了脑门上。 谢晏辞拿手接着,没往暗器飞镖那里想,却也没料到竟是个风筝。 那是个燕子风筝,上面的花纹华丽繁琐,搁到孩子手里,定是被玩伴艳羡的那一个。 谢晏辞瞅了瞅,抬头朝着上面望去。 身边的是棵古树,树干足有几人合抱般粗,不知怎的竟长在了这犄角旮旯里。 “有人有人,这墙下有人!” “快,快让他把风筝给咱们,咱们好还回去。” 墙头之上趴了几个孩童,伸着手,朝谢晏辞道:“伯伯,把风筝给我们吧,伯伯。” 谢晏辞看着他们,一个个小脸儿肉嘟嘟的,不知怎的便动了恻隐之心,万分好说话的把风筝还了回去。 孩子接了风筝,没说道谢的话,转而道:“伯伯是走丢了吗?怎的到了这墙角下?” 谢晏辞垂下眸来,刚想说没走丢,他走的就是这么条路。 可还没等他开口,那些个孩子便道:“你还拿着拐杖,不会是个瘸子吧!” “瘸子!他是瘸子,你看他脚印。” “这是刚从地里回来吗?是个农夫啊。” “快走快走,不要看他了,不要看他了……” 谢晏辞听着孩子的话,低头去审视自己,想了想决定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往说书那里去。 …… 晚间。 小家伙从学堂回来,面上带着不虞,药王问话他也不说。 直到姬玉轩回来了,他才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一边从书袋里掏东西,一边对着自己的爹爹哭诉:“爹爹,我的,我的风筝坏了……” “童官保把我的风筝抢走了,说是只玩一会儿,可是还回来的时候就被搞坏了,呜……” 风筝摊在姬玉轩跟前,他垂眸看去,只见着那原本斑斓的燕子风筝被搞的破破烂烂的,纸张皱缩着,墨迹晕染着,像是被人扔到了水里。 那风筝上,燕子的翅膀最为漂亮,却是划破了好几个窟窿,好不可怜。 小家伙头一次哭这么厉害:“这是爹爹送我的生辰礼,是爹爹第一次送我的生辰礼……” 姬玉轩将那风筝搁在了一边,扶着孩子的脑袋,安抚他。 待哭够了,他才道:“熙熙若想要风筝,爹爹还可以再给你做,还能做一个比这个还好看的。” 熙熙仰着脸望他。 姬玉轩接着道:“但是爹爹想问你一句,若你所说是真,童官保当真是从你手里抢走的这风筝,还将他搞坏了去,你打算如何处理?” “爹爹……” 熙熙爬了起来,盘腿坐在那里,面带泪水的看着姬玉轩。 “熙熙想让他赔我一个,可是童官保说,这风筝不是他搞坏的,而是风筝掉到了墙外,是一个瘸子搞坏的,不能怨他。” “可若这风筝当真是掉到了墙外,他又是如何送来的?所以童官保在撒谎,就是他的错……” 熙熙抠着手,满脸的泪痕。 姬玉轩道:“那熙熙想要怎么办?” 熙熙想了想,看着爹爹的双眼,再三犹豫之下还是道:“爹爹,童官保比熙熙力气大,熙熙打不过他,爹爹可不可以……” 小家伙话还没说完,姬玉轩便直接给打断了去。 “不可以。” 小家伙嘴唇一瘪:“为何?” 姬玉轩声音不大,口吻也万分的轻和,但他说话之时,熙熙即便是再委屈,也没打岔了去。 “熙熙,这是你的风筝,不是爹爹的,现下他被人弄坏了,该是你去为它做主,而不是爹爹。” “你该好好想一想,怎的为你的风筝出气,想通了就告诉爹爹一声,想不通了,再来让爹爹教你。” 熙熙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四岁的小脑瓜里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来。 翌日,学堂。 小家伙散学的早,来妙手回春堂找姬玉轩,可姬玉轩却是出门会诊去了,一时半会儿的还回不来。 医馆的门打开着,邻里都知晓这孩子是臣公子的孩子,轮着番的照料他。 熙熙回来后便在那桌案前一坐,等着爹爹回来,带自己回竹楼去。 他瞅着外面,没等来姬玉轩,却是等来了个男子,这人鬼鬼祟祟的,还穿着身黑衣,看着就不像好人。 这人先是在外面看了看,停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茶馆。 沉风迈过门槛进来,推开雅间的门,对着谢晏辞道:“主子,妙手回春堂有人了。” 谢晏辞放下杯盏来,问道:“是谁?” “一个娃娃,没见过,但同九王爷长得很像,属下猜测着会是小皇子。” 谢晏辞手上几不可查的一抖,他抿着唇,望着窗外,一时竟坐得住,怎么都不急了。 “主子?”沉风不解,唤道。 谢晏辞抬手,让他们都退下。 待这室内只剩他一人,他也只是坐在那里,两手一会儿攥一会儿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呵……” 蓦的,他笑了起来,声音又苦又涩。 他在笑自己,笑自己有了一切但都不是他最想要的,笑自己已是江山之主但还是会近乡情怯。 说句实话,乌枝就这么大,他的暗卫也都不是吃干饭的,怎的会找个人这么难,还要他亲自进到那乡间田野里去? 这乌枝镇,他只需守三处,一是学堂,二是妙手回春堂,三是那山间的竹楼。 其实他知道,他都知道,只要他守着这三处,就一定能等来姬玉轩。 可他却没有这般,还找了个茶馆,住在这里,把自己伪装的像是在等他一样。 不是的,不是的…… 他在此处不是等姬玉轩,而是等自己,等自己迈过那个坎儿,敢出现在孩子面前,敢让那父子俩见到自己。 “沉风!” 谢晏辞独处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吩咐道:“更衣。” 第213章 谢晏辞:阿轩也还没放下我 医馆门前。 熙熙托着下巴,等来了位拄着拐杖的人,这人一身华贵长衫,眉眼锋利,即使腿脚不便也难掩周身的内敛深沉。 熙熙看着他,待这人踏进了医馆,才开口:“是来找神医的吗?” 谢晏辞定定的看着他,阔袖之下握着龙首拐杖的手,也不自觉的握紧了去。 他心里跳的厉害,既惊喜又难以置信。 他看熙熙,熙熙也在看他,待看清了他的五官,忍不住惊呼起来:“我认得你,你去过学堂。” 谢晏辞回过神,嘴角难抑的抖动:“……对,我也记得你。” 他记得这个孩子,那时他从乌枝回西楚,马车经过学堂门前,他见到了一个孩子。 他老远看着,就觉得那孩子跟姬玉轩很像,他忍不住的下来想抱抱他,但被这孩子躲开了。 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孩子怎能和阿轩这般相像呢?可真是巧,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现在在仔细去看,这孩子的眼睛,可不也带着他自己的影子吗? 这就是他和阿轩的孩子,是鲛人族神树上长大的鱼苗苗,有着他和阿轩共同的血脉。 谢晏辞心里是高兴的,很高兴,很高兴…… “你是想抱我吗?”熙熙被他看的毛毛的,虽然不认识他,但也并不怕他。 想。 当然想。 见的第一面就想了。 谢晏辞是这般想到,但却忍住了,他眉眼柔和的去问孩子:“我是来找神医的,眼下他不在,你为何会在这里?” 熙熙道:“爹爹出门会诊去了,我等他回来。” 谢晏辞笑了起来:“你是,神医的儿子?” 熙熙点头,还道:“你若是找爹爹,可在这里稍坐片刻,爹爹很快就回。” 说着,小家伙便让身边的书童去煮茶,给谢晏辞看茶上座。 谢晏辞道了谢,一边饮茶,一边往孩子那里瞅。 小家伙没闲着,招待了客人便忙活起自己的事儿来,手里拿着宣纸浆糊,一点一点的补着搞坏了的风筝。 破洞基本都被补好了,但那竹片做的骨撑,却是给他难住了。 他还太小,双手没力气,做不出来那东西。 小家伙看着桌案上的燕子风筝犯难,想着想着,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谢晏辞在一边看着,见他瘪着嘴好似要哭,赶紧问道:“这是怎的了?” 说着,他还拿出了一方帕子来,递了过去。 熙熙没接,转过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 “公子可会做风筝?” 谢晏辞想都没想,道:“会的。” 虽然没做过,但他今晚回去就能学。 “你这是在做风筝?”谢晏辞站起身,走到案边看去。 只见着案上一团浆糊,跟着些纸张粘巴在一起,丑得很。 丝毫看不出这是个风筝模样。 “对。”小家伙点头应道,还把之前的原委都讲给他听了,“我是在补风筝,前几日我生辰,爹爹给了我一个燕子风筝做生辰礼,我太喜欢了,便带到了学堂里。” “可是这风筝被一个瘸子给搞坏了,我想把他修好。” 谢晏辞听着,额间青筋一跳。 什么燕子风筝什么瘸子,怎么这么像是在说他? 谢晏辞伸出手去,想将那风筝拿过来,好好的瞧一瞧。 可那桌上的纸鸢根本没给他机会,熙熙拿着两角,还没全然拎起来,那风筝便吧嗒一下的掉了回去。 还溅出来一圈儿的浆糊。 熙熙小嘴一瘪,哭腔都出来了:“我太难了……” 谢晏辞倒吸一口冷气。 他赶忙安慰道:“你别哭,这风筝还有救。实不相瞒,我祖上便是世代做风筝的,如此情状,能处理的好。” 熙熙猛地看他,眼含希冀:“真的?” “真的。” “那,那你教教我,我愿意给你银子。” 他爹爹每月都会给他月银,他都攒着呢,肯定够做好一个风筝的。 “这……”谢晏辞锁着眉,沉吟片刻。 看着风筝上仅存的花纹,谢晏辞认出了,这就是昨日他见到的那只。可这风筝当真是繁琐精致,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做不出来。 谢晏辞想了想,道:“这样,现下东西都不齐全,等明日里我把东西备好了带来,再给你补这只风筝,可否?” 小家伙想了想,问道:“你来医馆里吗?” 谢晏辞道:“对,我来医馆找你。” 医馆这处是小家伙的地儿,在这儿补风筝小家伙也能放心。 “好哦。” 一盏茶饮尽了,姬玉轩还没回来,谢晏辞估摸着时间,向孩子请辞:“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等明日了再来。” “不找爹爹看病了吗?爹爹很快就回。” 谢晏辞笑了笑:“不了,反正明日还要来的。” …… 出了医馆,回到茶楼,谢晏辞便让人去备做风筝的物什来,还要自己亲手学一学如何做这东西。 沉风不解,问道:“主子怎的想起来做这东西了?” 谢晏辞挽着衣袖,道:“朕想的不错,孩子好亲近,从孩子那儿下手,朕会更有希望一些。” 他还是想阿轩,还是忘不掉这人,他想跟他在一起。 不是因这孩子,也不光是亏欠,总之,他现在是要吊死在临昭九王爷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原本我是不打算打搅他了,之前把他带到西楚,他这般痛苦,我也想着放过彼此。” “可是沉风,你知道吗?我在战场上失踪的时候,就是他救得我,起初找了个小厮来,小厮办事不力,他便自己来了。” “我一早就猜着是他,他给我喂药的时候,我碰到他手了。” 谢晏辞说着,把手举到了沉风跟前,跟他比划着:“从掌心这里,有一道疤痕,那是瓷片划下的,是在西楚时阿轩难为的狠了,摔了药碗要自杀时留下来的……” “我那时还不甚确定,哪里想着姬玉轩会在乌枝呢?直到岑翊州来找我,那时我就肯定了,那是阿轩,是阿轩救的我。” “我本想着不让他知晓,以后都默默的守着他,可他来救我,给我吃食,给我药,他也还没放下我……” 第214章 孩子的性子跟阿轩一个样 姬玉轩出门走的远了些,待回来时天都擦黑了,刚拐入医馆的胡同里,便见着巷子的那头刚好有人离开了。 瞧着背影相熟,可那拄着拐杖的样子,却是他不认识的。 姬玉轩敛着眸子,思索片刻,觉得那抹背影应当是自己想多了。 他回了医馆,见着熙熙对着个风筝摆弄,忍不住轻笑:“你该不会是整到现在了吧?” 熙熙点头:“对。” “那你课业怎么办?明日里夫子不检查吗?” 熙熙猛地被提醒了,啊的一声,赶紧去洗手了。 “忘了还有课业了,夫子留了文章让熟读,可我还没把书本翻开过呢。” 待净了手,小家伙便拉着姬玉轩的手往外走:“回家回家,爹爹,咱们快回去!” 回了竹楼,小家伙挑灯读书,姬玉轩坐在案边去看他那一团糟的风筝。 “熙熙。”姬玉轩唤了声,“这风筝骨撑都折完了,要不丢了吧,爹爹再给你做一个。” “不要!”小家伙拒绝道。 他就要这一个,这是他四岁的生辰礼,是爹爹亲手给他做的。 孩子这般执着,姬玉轩也是无奈,只得去看那团风筝,想着如何才能修复。 熙熙见他要下手,拦道:“爹爹,熙熙想自己把风筝修好,爹爹就别管了,先睡觉吧。” 孩子推搡着他,不愿他去管,姬玉轩只好顺着他,还道:“爹爹不碰那风筝了,爹爹先不睡觉,再陪你一会儿。” * 次日。 熙熙从学堂回来便在医馆里等着,姬玉轩坐在他身边,瞧他一直往外看,便道:“看什么呢?” 小家伙摇头:“没什么。” 姬玉轩没管他,将东西收拾好,带着小厮离开了去。 走之前对着熙熙道:“南村老人病重,在榻上起不来身,他家里也只有一个阿婆在,爹爹这几日得每日都要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待会儿就回来了。” 熙熙乖乖应着:“好哦。” 待姬玉轩走罢,没过多时,谢晏辞便带着一堆东西来了。 身后跟着沉风,进了堂内便将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熙熙见着来人,眼前一亮:“你怎么才来呀,我爹爹刚走,今日你又看不成病了。” 谢晏辞笑了笑,道:“无碍,今日这风筝也修不好,明日我还会再来。” 小家伙点头:“那好吧。” 俩人是从竹撑着手的,谢晏辞交给他怎么整,然后让沉风把东西摆出来,一点一点的削皮打磨。 那日在墙头外,风筝是落到了他手里的,他拿手比划了一下,凭着记忆力的样式来做。 打磨竹撑的时候,小家伙也想上手,谢晏辞看着他,生怕他把手划伤了。 “没事的,熙熙会很小心的。”小家伙道。 谢晏辞听到这名字,面色一软,没忍住的摸了摸他脑袋。 “……熙熙真乖。” 你爹爹把你教的很好。 小家伙想亲手做,谢晏辞只得一点一点的教他,时间便又慢了些,待沉风提醒他时,那骨撑只做好了一半。 沉风拍了拍谢晏辞的肩膀,道:“主子,该回去了。” 熙熙听到了,放下手中的东西,问谢晏辞:“你要回去了吗?” 谢晏辞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蛋,小家伙给躲开了去。 谢晏辞只得笑着道:“对,要走了,明日再来。” “那我把今日的银子给你。” 小家伙说着,去掏自己的腰包,估摸着掏出了两块儿银疙瘩。 银疙瘩放到谢晏辞手中,熙熙道:“这些应该够吧?我问了童官保,他家是做布匹生意的,我按照他家工钱的三倍给你的。” 谢晏辞手心里一凉,他看着那俩东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风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小公子,我家主子还要找你爹爹看病,这钱不必给的,就当是给你们诊金了。” 小家伙不愿,拒绝道:“你拿着吧。” 沉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谢晏辞打住了。 他握着两颗银疙瘩,收回了手,道:“那这银子我就收下了,只是你给的着实是多,我二人便把这医馆打扫干净了再走。” “好。” 赶在姬玉轩回来之前,两人回了茶楼,走在路上,沉风还道:“小皇子实在是聪慧,不愧是陛下与九王爷的孩子。” 谢晏辞看着手里的两块儿银子,颠了颠,背着手叹了口气。 “陛下,怎的了?” 沉风见着他面色不太好,与昨日相比,不怎么高兴。 谢晏辞道:“沉风啊,我还是想错了。” “为何?” 谢晏辞把银子给他看:“你瞧,我原本想着孩子小,好亲近,跟孩子混熟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你看,这孩子什么都分的清,一点都不糊涂。” “他是把我当做招来的小厮看了,若是今日这工钱我不收,明日他铁定不让我来了。” “这孩子,跟阿轩一个性子。” 沉风听罢,说道:“九王爷养大的孩子,自然是跟九王爷像的。” “但是……” 沉风话锋一转,犹豫起来:“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沉风道:“陛下,九王爷只在这乡野之间给小皇子找了个夫子,来日小皇子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能行吗?” 谢晏辞看他。 沉风低下头去。 谢晏辞笑了笑,道:“你当阿轩在乎那些吗?” 于此事上,他自己也想过,怕那夫子本事不行,教坏了孩子,可这事儿却是他短浅了。 这种事沉风能想得到,姬玉轩又怎会思虑不周?临昭这么大,姬玉轩为何就偏偏择了乌枝? 况且,且不说姬玉轩没想着孩子去步入朝廷参与朝政,即便是来日当真让熙熙去争皇位了,他也不一定会输。 自古以来,哪一任开国皇帝是在国子学里出来的? 姬玉轩这般教养孩子,自有他的用心良苦之处。 沉风想不了这么多,只是听着自家主子这话,以为是自己又戳了他的伤心处,赶紧道:“是属下疏忽了,还请陛下责罚。” “啧。” 原本心情颇好的谢晏辞,被他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开始烦躁了。 “都出宫了,别再动不动就请罪了。朕恕你无罪。” 第215章 谢晏辞:你就说我是你父亲! 做完了风筝骨撑,还有面儿和花纹,剩下的这些就都简单了。 “我来画我来画。” 熙熙握着笔,兴致勃勃的,可他丹青不是很好,还是得谢晏辞来教。 谢晏辞握着他的小手,找了张宣纸来练习,待差不多了,才在那新做好的风筝上动手。 小家伙提笔蘸墨,都要在风筝上落笔了,却又顿住了。 “怎的了?”谢晏辞问道。 熙熙挠挠头:“爹爹画的花纹繁杂,我怕自己画坏了。” 谢晏辞当然知道姬玉轩画出来的风筝上花纹有多繁杂,也知晓凭着小家伙自己,是完不成的。 他佯装的想了想,对着孩子道:“那我来带着你画吧,保准画不坏。” “那画坏了呢?” “坏了就再给你做一只。” “行!” 得了保证,小家伙又把手给他了,两人一同执着笔,去描绘燕子的轮廓。 待一切都完成了,熙熙眼睛都亮了,顾不得发酸的手腕,一个劲儿的赞叹谢晏辞的手巧。 “公子,你的丹青真厉害,和爹爹画出来的风筝一模一样!”小家伙道。 谢晏辞面色柔和,看着熙熙面上的笑,他这心里却止不住的发苦。 公子。 小家伙一直这么称呼他的。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称呼给改上一改? 风筝做好了,姬玉轩回来后小家伙就拿给他看,道:“爹爹爹爹,你快看。” 姬玉轩倒没想到他真能补出来,凭他一个四岁的娃娃,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自己做的?”看着上面分毫不差的花纹,姬玉轩对着孩子问道。 小家伙颇为诚实的摇头:“非也,爹爹,我请了高人相助。” “是吗?”姬玉轩挑眉,愿闻其详。 小家伙将事情前后倒了出来,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就是爹爹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他来的都不甚巧,总是碰不到爹爹。” “这么些天过去了,他本是;来找爹爹看病的,却只顾着给我做风筝了。” 姬玉轩听罢,眉头一皱,总觉得哪里不对。 照着熙熙所说,做风筝的时日前前后后的也得十多天了,怎的这人他一次也见不到? 未免太巧了。 姬玉轩想了想,问孩子:“这高人可是帮了你大忙,他明日还来吗?若是来的话爹爹就不出门了,等一等他。” “来的。”小家伙道,“那位公子说他还来的。” 熙熙是这般说,可到了第二日,姬玉轩在妙手回春堂里等了整整一天,都没见到他口中的高人来过。 待散了学,小家伙回来,姬玉轩便道:“爹爹在这儿等了一天,都没见到你口中的公子。” 小家伙却不见难过,反而乐滋滋的玩着手里的竹蜻蜓:“爹爹不必等了,公子家里有事,先行离开了。” “你见过他了?” “嗯,学堂门口,他来同我告别了,还给了我这个竹蜻蜓。” 姬玉轩看着他手里的竹蜻蜓,抿直了薄唇。 半月后。 谢晏辞又过了那桥,到了乌枝来,这次来时孩子还未散学,他干脆翻墙进了去,一股子匪气。 这次来他带了一堆的东西,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孩子搜刮了来。 方一进到学堂,见到熙熙,谢晏辞却是一愣,怎么都没想到熙熙竟在学堂外站着。 他身边还有个胖胖的娃娃,是上次墙头上拿风筝砸了他的人。 学堂一旁的亭子里,谢晏辞站在那里,冲着熙熙搞出了些清浅的动静。 小家伙本还难受着,垂着头,抠手指,见着谢晏辞后却是吓了一跳,惊得步子都要站不稳了。 “干什么你?就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果然没本事!”一旁的童官保出言讥道,把熙熙气的脸都红了。 小家伙比他矮了一头,见他如此这般,干脆离远了些,不跟他在一处。 童官保见他远离自己,冲着他,嗤笑一声。 熙熙自知打不过他,也说不过他,故而不跟他计较。 可没过多久,这童官保自己却跟了过来,非要站到熙熙身边,还道:“夫子说了,我俩要站一处罚跪。” “你!”熙熙看他,拳头都攥紧了,“童官保,你真是让人生厌!” 童官保听了面色一虎,低声呵道:“信不信我还掐你脸!” 小家伙被堵得没话说,只能兀自闷着生气。 谢晏辞在一边看了个清楚,脸色蓦的沉了下来,把这小胖墩儿狠狠的记在了心里。 该欺负他儿子! 他朝熙熙招手,让他过来。 小家伙初始不敢,谢晏辞用眼神再三给他肯定着,他才敢过来。 他走来时,童官保也瞧见了谢晏辞,伸手便拽熙熙衣角:“不许去!” “你敢去我就告诉夫子!”他低声道。 熙熙拍开他的手,朝着凉亭走去。 童官保看着谢晏辞,张口就要喊夫子。 谢晏辞眉眼一凌,直接给他瞪了回去。 小家伙看童官保怂了,不知怎的心里就舒畅了起来,像是谢晏辞狠狠的帮他出了口恶气。 凉亭之中。 石桌上摆满了好吃的好玩的,熙熙见着哪一个都觉得稀奇。 “高人,你这是从哪儿买来的?熙熙都没见过。” 谢晏辞拿起了其中一个,放到孩子手里:“不是买的,是我亲手做的。熙熙可还喜欢?” “喜欢!” 熙熙道。 可说罢,他又惶恐起来,垂头丧气的:“可是夫子让我罚站……” 他现在是一边想在此处玩儿,一边又玩不顺畅,心里忐忑不安的。 “啧。”谢晏辞挑眉,手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折扇,唰的展开了去,给自己扇风。 “多大点儿事儿?若是夫子找来了,你就说我是你父亲,让他来找我!” 熙熙听罢想了想,觉得不妥:“高人,夫子见过我爹爹的,这话一说出来就穿帮了。” 谢晏辞一噎,舌尖舔着后牙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咳……” 谢晏辞掩唇轻咳一声,强装镇定道:“先不说这个了,你倒是先说说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被罚站了?” 说到此处,熙熙小脸一垮,忍不住抱怨道:“别提了,都是童官保惹的祸!” 第216章 动了熙熙,可是惹了两尊大佛了! 这事儿说起来熙熙就觉得委屈,他想不通,怎的世上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他的风筝被童官保搞坏了,他不想和童官保说话,童官保还愣是往他跟前凑,说什么要补偿他,决定带着他出去逛哒,给他尝尝新鲜。 他不知那新鲜不新鲜的是什么,反正能跟童官保沾边儿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但却架不住童官保的跟班儿们,愣是拉着他往外带,要带他去逃学。 那童官保今年都九岁了,在学堂里跟个土霸王似的,他这细腿儿恨不得拧不过人家胳膊,他是一点儿都反抗不得。 他被童官保带到名唤月眠楼的地方,他尚不知此处是何地,可还没等他们进去,刚巧碰到了夫子身边的侍从,出来采买笔墨,正好把他们给逮了回去。 这一回来,先挨了夫子的板子不说,还被罚站在了外头,那夫子还说了,要告诉爹爹,让爹爹也教训教训他。 “哎……”熙熙叹了口气,难过死了。 他抱怨道:“别看爹爹平日里好说话,但若生起气来,可是可怕的紧,我也没个娘能护着,只能自己扛。” 这话说的,让谢晏辞心里跟针刺的一样。 他把孩子拉起来,带到跟前,先是说道:“熙熙,此事你无错,是那童官保闯祸在先,想不想出口恶气?连带着风筝的事宜,一并讨要回来!” “想!”熙熙道。 他是小,但又不是傻,任人搓扁揉圆的。 他还靠近了谢晏辞,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高人,其实我都想好了,我爹爹养了好多小宝贝,都可听话了,我准备偷出来一只,吓唬吓唬他!” 谢晏辞来了兴致,勾着唇角问他:“什么宝贝?” 熙熙如数家珍:“蜈蚣,蝎子,蜘蛛,还有蛇!一个个都比我巴掌还大,爹爹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谢晏辞听着,心里猛地一跳,忽然后背冒起了虚汗来。 他怎么有种预感…… 熙熙没察觉他哪里有所不对,继续道:“爹爹说了,他养这些是为了防小人,以备不时之需。” “啊……是吗?”谢晏辞笑的牵强,总觉得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姬玉轩的话,都意有所指…… “爹爹说是为了防小人,熙熙觉得,那童官保就是个小人,防他!” 熙熙说罢,谢晏辞思索了番,不禁问道:“如此是好,但有个问题。” “高人请讲。” 谢晏辞道:“后续的且不说,先看这第一步,你如何能从你爹爹手里把宝贝偷出来?” 熙熙一拍脑门:“对哦。” “还有,那些个小宝贝听你爹爹的,可不一定会听你的。” 熙熙:“……好像是。” “如此一来,你这胜算可就不大了,搞不好把事情闹大了,你爹爹知晓了可怎么办?” 熙熙想了想,若是爹爹知道了—— 死! 虽然人固有一死,但他可能四岁就要折命。 谢晏辞拍了拍熙熙的小脑瓜,说道:“按你的来行不通,那就听我的,过几日就动手!” 熙熙一个答应:“好!” 快散学时,谢晏辞拢走了满桌好玩的,只留下了一个喜欢的给熙熙,对孩子道:“我先走了,过几日来找你。” 熙熙攥着手里的玩意儿,道:“一言为定!” 两人是约好了,可待晚间姬玉轩来接他时,还是挨了一顿骂。 当着夫子的面,姬玉轩说的狠,可等回了竹楼,便开始问孩子事情原委。 小家伙又给说了遍,此一次比上次风筝之事要厉害,小家伙眼瞅着自家爹爹的脸色阴沉了。 姬玉轩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让他好好写字,剩下的他来处理。 月眠楼。 此处莺歌燕舞的,是个柳陌花衢的地儿,不少当地的员外官员都来此消遣。 童官保这人才八岁,就开始来此处快活,他自己来也就罢了,偏生拉上了九王爷的儿子。 姬玉轩来此处寻人,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这孩子。 童官保是混账了些,但也知晓自己年岁尚小,还不能胡闹,故而每每来了这月眠楼,都是去前院听曲儿斗蝈蝈的,从不踏足那后院。 可这次,他却是不得不踏足了。 姬玉轩给了这人一记手刀,打晕了拎到后院去,开了间厢房给他搁那儿了。 临走时让人好生照看,在童官保的父母亲来之前,别进人。 夜晚刚开了个头,那月眠楼里便热闹起来,丝竹管弦是有,但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嘈杂。 童官保的父亲是皇商,家里有钱的很,有钱又有身份,自然爱惜面子。 之前童官保如何他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此次,他儿子惹出来的事儿整个月眠楼都知晓了。 童官保的父亲无奈,大半夜的亲自登门提人,待出了那月眠楼,狠狠的踢了自己儿子两脚。 翌日学堂。 童官保告了假,还是病假,熙熙看着身边的空位没多想,只是乐颠儿今儿的自己能好过了。 待过了几日。 童官保的屁股蛋儿刚好,刚刚能下床来,便听着同窗的来找他,问他:“童哥儿,听说月眠楼新来了位舞姬,跳舞好看的很,要不要去看?” 童官保捂着屁股拒绝:“不了不了,我再也不去那月眠楼了,上次差点没被我爹打死。” “当真不去?” “当真不去。” 同窗问过,见他坚持,便打算晚上的时候只他们几个去享受,就不带童官保了。 可到了夜间,同窗刚入到那雅间里,便见到了榻上躺着的童官保,不知饮了多少的酒,睡得正熟。 同窗几个一看,立马大笑起来:“童哥儿说着不来,这不挺实诚的吗?比咱们来的都早!” 几个人嬉笑着去拍童官保的脸,把他喊醒。 人好不容易醒了,砸吧砸吧嘴,待看见了眼前的情状,直接给吓了一跳。 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难以置信道:“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同窗笑道:“这不得问你吗?我们可是刚来,你倒好,已经喝完了一壶酒了!” 第217章 熙熙:你倒是了解我爹爹 童官保确实不知道自己怎的来了此处,就跟上次一样,不知怎的就出现在了那后院儿里。 “这是哪儿?” “月眠楼啊。” “前院后院?” “……后院。” “你——”童官保从榻上跳下来,手指指着他们,一脸的痛恨,“怎的能来这后院啊!哎呀!” “害!”几个同窗一摆手,满不在乎道,“这新来的舞姬只在后院跳,咱们几个想看,不得来此处吗?” “再说了,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前院后院了,上次伯父教训你是因为你丢了脸面,这次当心着些就是了。” 同窗们几说几不说,便把童官保说心动了,他松了口,支吾道:“……那,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新来的舞姬的确是好看,柳腰纤纤,肤若凝脂,勾的人根本移不开眼。 “好看吗?” “好看!好看!”童官保站在窗子前看着,笑的像极了二愣子。 同窗与他勾肩搭背,递了壶酒来:“我也觉得好看——来,喝酒,小二刚送来的。” 童官保没多想,拎着酒壶往嘴里猛灌一口:“爽!” 快活似神仙呐! 同窗见他直接对着壶嘴喝,赶紧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 一壶好酒尽数归了童官保,同窗气的骂他:“哪有你这样的,这叫我们还怎么喝?这酒我们都还没品上一品呢!” 正在兴头上,童官保不计较这么多,他道:“再上一壶再上一壶,小爷掏钱。” …… 舞姬退下之后他们几个也将窗子给关上了,可刚关着门自己闹腾一阵,这童官保就忽然要往外走。 同窗怕他惹事儿,道:“你干什么去?” 童官保道:“出恭!要憋不住了……” 同窗没忍住的笑出了声,摆摆手让他赶紧去,别生什么事端。 童官保出来的确是如厕的,可回来之后,不知怎的,到了门前不敲门,转而朝着楼上走了去。 绕了一大圈,来到了另一个屋子跟前,童官保想都没想直接踹了门进去,酒劲上头的大喊一声:“小爷我回来了!” 喊罢,童官保自己清醒了,屋子里的动静也停了。 一时间,四下里寂静的很,直让人后背生凉。 童官保明明刚喝过酒,整个人都是热血沸腾的,可清醒过来后瞅见屋内的情形,一整个宕机,满头都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怔愣的反应过来,对着床榻上的人唤了句:“爹……” * 同窗的几个人不知道童官保何时走的,只是童府的人来报,他们家少爷已经回家了,让他们不必等了。 几个人还纳闷,这童官保走的没声没响的,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月眠楼的屋顶上。 谢晏辞抱着小家伙,带他看遍了今夜事情的所有,包括童官保他爹是如何气急败坏的抡起皮带抽他的。 当然,娃娃还太小,童老爷跟美人共度良宵的时候没让他瞅着。 “怎么样?” 谢晏辞把掀开的瓦片合上,对着熙熙道:“可是舒畅了?” 熙熙被他抱着,忍不住的咯咯直笑,露出了一排乳牙:“舒畅了舒畅了,高人你是真坏啊。” 谢晏辞冲他挑眉:“好意思说我坏?你原本可是打算对他用蜈蚣蝎子的,可不得给他吓个半死?” 待从月眠楼回去,谢晏辞还带着他去吃了份馄饨,只要了三四个,先给孩子充充饥再说,吃多了回去可就要被姬玉轩揪出来了。 谢晏辞抱着孩子,听着孩子的指挥往山峦间走,去找那座竹楼。 熙熙抱着谢晏辞的脖子,看他走路走的稳当,忍不住道:“高人,你的腿好了吗?” 谢晏辞应道:“好了,天一晴,我的腿就不疼了。” “那还要爹爹给你看一看吗?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回竹楼去吧?” 谢晏辞一顿,想去,但还是拒绝道:“不了,等下次吧,你忘了之前是怎么说的了?” 小家伙挠了挠头:“对哦。” 今儿他回来的晚,是早就跟谢晏辞商量好的了,今天散了学去月眠楼,他便在昨日撒了个谎,骗了爹爹。 他说今天夫子要留堂,他会回来的晚些,让爹爹不必来接。 爹爹还问了他:“不去接你,你是要独自一人走着回来吗?” 熙熙猛地被问住了,好在脑袋瓜转的快,立马道:“夫子会送我回来。” 爹爹当时没说好或者不好,只是今天的确没来接他。 到了个小山坡上,此处就在竹楼旁边,站在上面能将竹楼看个一清二楚。 从这里回到竹楼去,不过再走上几步罢了,但谢晏辞却将他放了下来。 “当真不去吗?”熙熙看着谢晏辞,问道。 谢晏辞没应他,反而蹲下身,对着他左嗅右闻。 熙熙被他搞得不着西北,一脸懵的问他这干什么。 谢晏辞道:“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味道,怕你被你爹爹拆穿了去。” “爹爹能发现吗?” “可别小看了你爹爹!他可仔细着呢。” “高人倒是了解我爹爹。” “我……咳……”谢晏辞没敢看孩子眼睛,轻咳一声,道,“你爹爹是个大夫,大夫都心细。” 还没等熙熙在说什么,谢晏辞就轻轻在他后背推了把,转移了话题:“放心吧,你身上安全着呢,快回去吧!” 小家伙回了竹楼,姬玉轩正在那屋檐下坐着,挑了盏灯,等着他。 “爹爹!” 小家伙奔了过来,可见着姬玉轩的面色,蓦的就心虚了。 姬玉轩正垂着眸,看着那跳动的火芯子,面无表情。 直到熙熙喊了他,他才抬起头来,笑了笑:“回来了?” 熙熙见着爹爹笑了,慢慢的就放心了,干脆利落的应道:“嗯!” 姬玉轩朝他身后看,问道:“嗯?夫子呢?已经回去了吗?” “呃……”熙熙一顿,赶紧道,“回去啦回去啦,把我送到了土丘丘上就走了,我要拉夫子进来坐坐都没拉住。” “是吗?” 姬玉轩说着,一手牵起熙熙,一手拿着蜡烛,往屋里走。 “那今儿咱们先用膳,等改天了我再去拜会夫子。” 第218章 谢晏辞:阿轩,是我…… 此后的一连几日,姬玉轩都亲自来接孩子下学,每每到了快散学时,马车都早早的停到了学堂旁的柳树下。 谢晏辞又搜刮了一堆稀罕玩意儿来,想着给熙熙送来,可怎么都找不到机会。 不能等孩子散学,就只得故技重施,翻墙进到那学堂里,可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了,那夫子眼神总围着熙熙转,总有人在熙熙身边跟着。 谢晏辞根本下不了手。 如此情状,谢晏辞只思索了番,便回了自己的茶楼里。 晚间。 天光稍暗,熙熙便跟姬玉轩一道回了竹楼,从那小路上过,父子二人有说有笑。 待他们回去,入了那竹楼里,谢晏辞才从那小土坡上出来。 他见着熙熙在院子里玩耍,姬玉轩又恰巧不在,便搞出了些动静,引着孩子过来。 熙熙见到是他,推开大门便跑了过来。 “你来啦!”熙熙笑着看他,一双眼睛弯弯亮。 谢晏辞蹲下身,朝他示意:“嘘,小点声。” 熙熙立马把声音放低了,小声问他:“怎么啦?” 谢晏辞从怀里掏出了个物什来,是颗难得一见的夜明珠,用着上好的盒子装着。 他把东西放到小家伙手里,交代他:“熙熙,我家中有事,又得先走了,等过些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 “这颗夜明珠你拿着,等到了晚上,把他拿出来,屋子里就会亮如白昼,这样你和你爹爹看书就不费眼睛了。” 熙熙把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立马便道:“……不行,熙熙不能要。” “你乖。”谢晏辞摸摸他的头,让他接着。 他看着孩子,嘴角扬起一抹笑来,万分的不舍。 瞧啊,这孩子生的多好,是阿轩和他的孩子。 他现在是日日做梦,日日在想,想着孩子在他跟前站着,张开口,脆生生的喊了他句:“爹爹。” “爹爹。” 小家伙开了口。 谢晏辞猛地抬起头来。 他看着孩子,眸底尽是难以置信,他浑身僵硬着,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这一开口,谢晏辞便哽咽了。 你喊我什么? 你是在喊我吗? “爹爹。”小家伙又道。 身后忽的传来脚步声,有人站在了他身后,去回应孩子的话:“嗯,爹爹就这么一会儿不在,就跑出来了?” 是姬玉轩。 谢晏辞一瞬间的回了神。 他低下头去,苦笑起来。 他说呢,孩子怎的会知晓他的身份?原来那两声爹爹根本不是在喊他。 阿轩…… 孩子喊的是阿轩,他身后站着的就是阿轩。 谢晏辞松开了握着孩子胳膊的双手。 小家伙立马越过他,跑到了姬玉轩那里。 孩子拉着姬玉轩的衣角,对着姬玉轩道:“爹爹,这就是那位高人。” 谢晏辞站起了身,但却迟迟没有回头。 直到孩子道:“高人,这就是我爹爹。” 谢晏辞这才转过身,去正视身后的人。 “……阿轩。” 没等姬玉轩说话,谢晏辞便道:“阿轩,是我。” 谢晏辞万分贪婪的看着姬玉轩的面颊,看着这朝思暮想的人儿,仿佛少看一眼他就要亏了。 姬玉轩确实比他从容的多。 他牵起孩子的手,往谢晏辞那里走了两步,对着孩子道:“熙熙,不可无礼。” 熙熙不解的看他。 他把孩子抱了起来,同谢晏辞对视着,轻笑着,道:“熙熙,这是爹爹的旧友,是西楚的皇帝陛下,快,叫伯父。” 话落,谢晏辞扬着的唇角慢慢收了回来,眼底的缱绻也化作了始料不及。 他看着姬玉轩,满脸的苦涩,喉间更是喑哑难言。 “什……”么…… 喊他什么? “伯父好。” 熙熙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无辜而又懵懂的唤他。 此一声如同当头一棒,只砸的写谢晏辞起不来身。 他的一双眼睛刹的红了去,额间青筋凸起,咬着牙的问姬玉轩:“你让孩子唤我伯父?” “你让他唤我伯父!” 姬玉轩定定的看着他,眸间薄凉一片:“有什么问题吗?陛下。” 那双眼睛里,当真是一点情谊都没,冰冷的紧。 谢晏辞闭上眼去,根本不敢去看。 “你……” 他喘着气,剜过心头血的地方疼的他直不起身来。 他扶着树干,撑着自己的身子。 姬玉轩无动于衷,就这么抱着孩子看着他。 过了好大一会儿,谢晏辞才又睁开眼,点着头道:“好……” “好……” 连声的几个好,简直是要把谢晏辞给疼死了,他扶着树干,找回力气来维持自己的仪态。 他道:“竟是没想到,乌枝的神医会是九王爷,我还道这孩子玉雪可爱,是仿了谁呢。” “此番来乌枝,是想让这乌枝的神医给我把上一脉,不过今日倒是不巧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朝着姬玉轩拱手,还不忘跟熙熙道别:“是事情了了我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你爱吃的。” 熙熙到底是个孩子,单纯的很,不懂大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但听得懂谢晏辞所说的好吃的。 “好哦!”他趴在姬玉轩的怀里应道。 * 谢晏辞离开了,走时甚至是毫无异样,一点叫人看不出问题来。 姬玉轩站在原地,却是锁紧了眉头。 他早便觉着熙熙所说的那个高人不对劲,直到熙熙去月眠楼那日,他才确定了那人是谁。 熙熙说夫子要留堂,且不说那东里夫子不会这般,即使是留堂了,他怎会不去接?他就在那学堂对面的铺子里坐着,就是想瞧瞧孩子瞒了他什么。 如此一看,却是把他的心都看冷了。 ——谢晏辞。 这些时日跟熙熙走的近的那人,是谢晏辞。 若非是他极力忍着,那时他就想冲上去,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告诉他:“这是我的孩子!” 我的!不是你的!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爹爹,怎么了吗?”熙熙问道。 姬玉轩抱着孩子,看着谢晏辞离开的方向,面色阴沉。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说道。 但愿是真的没什么…… 第219章 放我下来!不放! 三日后,妙手回春堂。 熙熙去了学堂,独有姬玉轩自己在此处待着,待为病人把了脉,提笔写方子时,姬玉轩眼前一黑,毛笔直接摁在了纸张上。 眼前坐着的病人吓了一跳,赶紧道:“公子,没事儿吧。” 只是一瞬,姬玉轩便好了,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无碍。” 随后边说边理着毛笔纸张:“今儿早上孩子贪睡,起迟了,我急着送他上学,没顾着用膳。” 他这般说,身后排着队的人都笑了起来:“原来公子是没吃早饭,饿得了!” “我这里有包子,公子先来上一个吧。” “我这还有粥,来时刚在街上买的,还没用呢!” “我家就在隔壁,我这会儿也不着急,回家给你煮俩土鸡蛋去。” 满堂的人都热忱的紧,七嘴八舌的,恨不得把饭塞到神医公子嘴里。 姬玉轩笑着,道:“多谢各位美意,不碍事儿,我家小厮正在后面做着饭呢,待会儿我就能吃上热乎的了。” 如此说了,才算作罢,一个个又排起队来,等着把脉。 待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姬玉轩才松了口气,起身将堂门关上,趴在那桌案上喘了好久。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不知怎的却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又无力又难看。 哪里是没用早膳?哪里有小厮在后堂做饭?都是他信口拈来的罢了。 他会这般,并不是饿的,而是到时间了。 他该吃药了。 缓了片刻,姬玉轩出了妙手回春堂,朝着外面走去。 乌枝的医馆有很多,姬玉轩自己不抓药,但会去别的医馆抓药。 “呦,这不是臣公子吗?来买药啊?” 方一进门掌柜的便迎了上来,带着他入内就坐。 “还是要上次的那些吗?”掌柜的问道。 姬玉轩摇了摇头:“不,得再加一味,你按照这个方子来。” 掌柜的接过方子,走到药柜旁拿药,一味一味的找,都仔细着,只是这拿着拿着,面色越来越不对劲。 他放下手里的药材,对着姬玉轩道:“臣公子,这次的药量足足是上次的两倍啊,你这……” 姬玉轩给自己斟了盏茶,说道:“你尽管拿,我心里有数。” 如此,掌柜的便不再多说,只专心按着方子抓药。 姬玉轩拿着东西离开后,掌柜的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感叹两三句,便见他这医馆内又来了一人。 此人一身玄衣,长得是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只是那周身的气度太过强势,往那儿一站就带着些许的压迫。 掌柜的阅人无数,一眼便瞧出这人不简单,赶紧上前道:“公子也是来抓药的?” 谢晏辞没应他,转而道:“方才那人都来拿了什么?” “哎呦。”掌柜的一听笑了起来,“公子,我们做大夫的有规矩,这不能说。” 谢晏辞看了看他,从袖子里掏出了块儿不大不小的金疙瘩,往那儿一放。 掌柜的一看,双眼便瞪大了去。 谢晏辞道:“说吧。” …… 走在路上,姬玉轩脚步虚浮的紧,一路上扶着青苔石墙,强撑着。 他抬眼看路,找着回家要走的那座石桥,却怎么也看不到,怎么也看不清。 压抑到了最后,终于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两眼一黑,朝着地上栽去。 姬玉轩手里大包小包的药材,还没来得及掉到地上就又被拎起来了,谢晏辞一手接过药材,一手搂着姬玉轩的腰肢,唤他:“阿轩!” 茶楼。 姬玉轩睡了一觉沉的,再醒来时周遭的一切都是没见过的。 榻上锦被软枕,案上烛火明灭,连带着一应陈设摆件都和竹楼里的不一样。 姬玉轩神色恍然,瞧着这屋子,差点以为自己又去了西楚。 他看着跳动的火芯子,半晌才回过神来,起身要从榻上下去。 “熙熙……” 这般晚了,他还没去接小家伙呢。 可还没等他把鞋袜穿上,便看到了在一旁酣睡的娃娃,那是张小榻子,就在他床榻的不远处,精致而又牢靠,熙熙在上面睡着刚好。 姬玉轩松了口气,拿着鞋履的手也松开了,他朝着小榻子走去,趴在那里,看孩子的面庞。 昏暗的烛火映着个瘦削的身形,姬玉轩一身薄衣,面色柔和,他趴在那榻沿上,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孩子的身子。 三千青丝披散在肩,顺着他的动作蜿蜒到了地上,浅浅的遮着白皙的脚踝。 谢晏辞方一推门进来,便见着这么个情形,他喉间一干,直骂自己禽兽。 他步子轻缓的走过去,一手便将姬玉轩捞进了怀里。 姬玉轩措手不及,胳膊蓄了力的去顶他,却被谢晏辞直接擒了去。 “你干什么?!” 谢晏辞捂上他的嘴:“嘘,孩子还在睡。” 姬玉轩眸子里尽是冷意。 谢晏辞撇开脸不去看,转手将榻上的被子拿了来,把人裹着往外带。 从这间屋子,到隔壁那间屋子,等把门关上,谢晏辞才将手松开。 姬玉轩立马开了口:“放我下来。” “不放。” “谢晏辞!” 谢晏辞抱着他往里走,等到了生着炭火的内室里,才将人松开,放到床榻上去。 没等姬玉轩说什么,他便先解释道:“我没想怎么样,只是你光着脚,着了地不好。” 姬玉轩才不理他,扔开褥子就要回去,可还没等他真从那榻上下来,就又被谢晏辞摁了回去。 后者桎梏着他的双手,欺身而上,圈着他道:“九王爷,以你现在之力根本不敌我,若我不松手,你永远都离不开这张床榻。” 话尽于此,姬玉轩再是不甘也收了气力,不再反抗,只是身子一直警觉,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这人。 “谈谈?”谢晏辞挑着眉,声音低沉道。 姬玉轩闭了闭眼,移开了视线:“谈什么?” “一件一件的来,先从你这身子骨说起。” “有什么好说的?”姬玉轩轻嗤一声。 谢晏辞问道:“你吃了什么?” “与你何干?” 谢晏辞抿了抿唇:“太医说你这身子空虚的厉害,要卧床静养,你是如何能出得了竹,楼还给人治病的?” 第220章 完 姬玉轩撇开头,不应。 谢晏辞继续道:“你在吃药,用你余生的寿命来让现在的自己快活,阿轩,是这样吗?” “……” “阿轩……” “是又怎样?与其囚困一生,倒不如过几年我自己喜欢的日子。谢晏辞,你没立场来过问我。” 谢晏辞神色一僵,怔怔的看着姬玉轩眸中的自己。 这人被自己压在了榻上,可那双眼睛里依旧平静淡然,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无悲无恨,无爱无喜。 谢晏辞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现在的姬玉轩,比在西楚时的还要可怕。 “你……”谢晏辞怔愣的开口。 姬玉轩直接道:“我不爱你了。” 谢晏辞面上微不可见的抖着。 姬玉轩又重复了遍:“谢晏辞,我不爱你了。” 谢晏辞腾出一只手来,摁在床榻上,撑着自己的身子。 “……阿轩。” 他唤道,声音喑哑着,但人还算镇定。 “没事,我没事……” 他不再梏着姬玉轩了,翻身坐在了他身旁。 抓着他手腕的手掌抽走了,可姬玉轩依旧躺在那里没动。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同一张床上,两人却是各自分开了待着,谁都不说话。 良久,还是姬玉轩先开了口:“第一件事算是谈完了,你还想问什么?” 谢晏辞闷哼一声,回了神。 他张了张口,才道:“熙熙……” “熙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 谢晏辞苦笑一声:“……我知道。” “我知道, 他是你的鱼苗苗,我是想问,熙……中了昙篾蛊毒的那人,可是好了?给你的药用上了吗?” 姬玉轩看了他一眼,倒没瞒着他,如实道:“好了,我从西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好了,你给的那瓶药没用上,我扔了。” 谢晏辞听罢身子前倾着,一手捂着胸口,忽然激动起来:“你扔……” 话说到一半,他却又安静下来,又坐回了原处。 他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扔了便扔了吧,总归目的是达到了。 姬玉轩道:“可还有别的事?” 谢晏辞看着他,久久的不肯移开眼,直到姬玉轩的眉头蹙了起来,他才哑着声音道:“没了,没事了……” …… 姬玉轩带着孩子离开了,把谢晏辞留在了那厢房里。 走时孩子还睡着,是姬玉轩抱着他走的,经过那厢房时,姬玉轩一眼都没往里看。 九王爷带着小皇子要走,陛下不下旨,他们也都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的放行,最后还派了个侍卫跟上,给他们挑灯照路。 沉风在厢房外站了片刻,见谢晏辞一直不出来,便打算进去。 雪霁伸手拽了他一把,低声道:“别去了,让陛下自己待一会儿吧。” 三日后。 茶楼的厢房里终于有了动静,谢晏辞推开门,让人送吃的来,还命人来侍奉他梳洗。 他在屋子里沉郁了这么些天,像是忽然想通了一般,不仅开始收拾自己了,还让沉风进来,吩咐道:“把姬玉轩给我找来,不能磕着碰着,也不能辱没了,全手全脚的给我绑来!” 沉风听了一愣,顿了顿才去做事。 姬玉轩就在那妙手回春堂里坐着,沉风去了,好大一会儿没能搞定,等把人带来时,他几乎是哭丧着脸了。 厢房内。 沉风把人交给谢晏辞,苦不堪言道:“属下总算是明白陛下的意思了,为何不能磕着碰着辱没了,此一趟,差点没给属下折腾死。” 他原先想着,这临昭的九王爷就是个病秧子,把他带来能有多难,可去了才知,到底有多难! 银针,药粉,蜈蚣蝎子的,每一样都毒辣,简直是防不胜防。 他不能伤着姬玉轩,不能对他动粗,只能是把人敲晕了带来,可这要敲晕,得先近他的身啊。 总而言之,想近身是难得紧,好几次都惹得他想拔刀了,反正是没少吃苦头。 谢晏辞早有预料,他笑了笑,将人放到了榻上。 待到劲儿过了,姬玉轩醒了过来,一看到守在身边这人他脸上立马沉了下来。 谢晏辞温柔道:“醒了?” 姬玉轩冷嗤:“陛下又有何贵干?” 此一次谢晏辞坦然多了,还有心情去剥橘子,剥好一个往姬玉轩嘴边儿递。 姬玉轩看他,不吃。 他不吃,谢晏辞转手扔进了自己嘴里,等把橘子吃完了,他才道:“阿轩,你说你吃药这事儿,药王应该不知道吧?” 姬玉轩心里一跳,面上依旧冷着:“干你何事。” “阿轩。”谢晏辞又剥了个橘子,去喂眼前人,但还是到了自己嘴里。 “朕想了想,这事儿不光你师父不知道,你兄长肯定也不知道,还有熙熙,定是也被你蒙在鼓里。” “如此,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把药停了,日日来我这茶馆里治病——你不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差人给你送去。” “要么,你就继续吃你那个药,然后你的师父,你的兄长,连带着你的孩子都会知晓。” “阿轩,朕让你自己选。” 谢晏辞笑眯眯的,像极了大尾巴狼。 姬玉轩咬牙看他:“你卑鄙。” “不卑鄙如何当皇帝?” 姬玉轩额间青筋直跳,却是拿谢晏辞毫无办法。 谢晏辞又剥了个橘子,还是先给姬玉轩递去。 这次,他送来的橘子被吃下了,虽然吃他的人并不情愿。 * 四年后。 乌枝的乡野间,熙熙牵着线放风筝,此一风筝比他四岁时的要大了整整一倍。 “爹爹,你快看!” 姬玉轩面色并不老好,但只要是熙熙唤他,他就没有不应过。 姬玉轩笑着看过去,说道:“你慢着些。” “好!” 熙熙开心的紧,唤了爹爹,又跑到土丘丘旁边,去唤谢晏辞:“伯父你看。” 谢晏辞朝着天上瞅了眼,道:“你爹爹好不容易容你纵上一天,待会儿别放风筝了,我带你去骑马。” 熙熙一听骑马,眼睛都亮了:“好啊好啊,待会儿我得骑着马,跑个爽快!” 他的开蒙老师是东里夫子,待长大了些便跟了谢晏辞找来的老师,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齐全,但他虽然喜欢骑马,但却不喜欢学堂里学的那些。 学堂里的马儿跑的太慢了,不尽兴,还是跟着谢晏辞的好玩。 谢晏辞说了那些,又补了句:“对了,别跟你爹爹计较,他面色不好不是因着你,是刚喝了药,拧巴着呢。” 熙熙扯着风筝道:“知道知道,都是你逼得,我爹爹生气也不是生我的气,肯定是怨你!” 谢晏辞轻笑,应道:“嗯。” 这田野间除了他们,远处的树林里还藏了那么几个下属。 雪霁朝着他们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问道:“这都四年了,你说,咱们陛下什么时候能有个名分啊?” 沉风摇头:“咱们管这干嘛?陛下都说了,这九王爷是不爱了,可他放不下,放不下就追,大不了就是追他一辈子。现在还没在一起呢陛下就这么……,等追上了还得了?” 月川看着,也回了雪霁的话,却是道:“啧,我看难。” …… (全文完) — 这本书我是想写be的,但看到很多小伙伴要he,我就写到这里结束了,写成了oe,如果写番外,番外就是这样的:阿轩不爱谢晏辞,也一辈子没有原谅谢晏辞,谢晏辞当了一辈子的皇帝,守了一辈子的阿轩和熙熙,无名无分,也没有得到熙熙的一声爹。 这本书我原来的大纲没这么虐,最后写成这样我也没有预料到,这是我第一本真正写到完结的书,有很多地方都处理的不太得当,很多地方也都不太妥帖,昨天晚上我从前往后看了看,说实话,看的时候和写的时候的感觉还真不太一样,看完之后我心里也是有遗憾在的。 但无论怎样,心虽有恨,落笔无悔。 最后,大家新年快乐~ (2024.1.1) 番外 番外1 时隔多月,看到后台可以发表番外了,也看到了大家在评论区的留言,决定写一些番外出来。但是番外会是be,有想要he或oe的小伙伴,看到正文结束就可以啦,但想要看be的小伙伴,可以接着往下看。 之所以写番外,一是看到了大家的留言,二是我也清楚结局是有些仓促的,有些地方并没有交代清楚。在番外里是以阿轩的视角来叙述的,从他的年少到最后的结局。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但也是一个并没有被彻底爱过的人,我对他是有遗憾在的,所以也想在下一本哥哥的书里,弥补他。 瑞和十九年,云光殿。 年仅七岁的姬玉轩驻足在石阶之上,遥遥朝着金銮殿的方向望去。 “十安,结束了吗?”他面色很冷,声音也万分淡然,仿佛站在这里闻了一晚血腥气的人不是他。 苏十安喉头滚动,鼻尖的味道让他几欲作呕。 “结束了,殿下。” “谁赢了?” 苏十安:“殿外羽林卫来报,晋王带西北军前来勤王,将叛贼悉数绞杀。陛下传位皇太子殿下,并……临终托孤,封晋王为摄政王,辅政兼以教养新皇,直至新皇亲政……” 姬玉轩听罢眼睫微颤,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脚下踉跄的回了殿内。 “殿下!”苏十安在身后喊,“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姬玉轩声音很是虚弱:“去金銮殿,我要去见皇兄!” 苏十安道:“殿下,皇太子虽然继位但却并不光彩,他或许,并不想你过去……” 姬玉轩怔愣,顿在了原地。 是了,苏十安说得对。 一朝兵变,寄人篱下,皇兄怎会乐意让他看到如此败状? * 是夜,窗边窸窸窣窣。 姬玉轩闭着双眼,悄声将枕下的匕首攥在了手里。 待脚步声近,刀光剑影伴着一声叱喝,来人便被撂倒在了榻上。姬玉轩单膝跪在一边,匕首搁在那贼人的脖颈上,道:“九皇子寝殿也敢擅闯,找死!” 匕首下压两寸,榻上之人吱哇乱叫:“别别别,阿轩,是我,你哥你哥!” “皇兄?” “对,是我是我。” “深更半夜的,皇兄怎的——”翻墙而来? 一提这个,姬子瑜便两眼一红,屈辱又悲痛。他转过头去,止不住的哽咽。 “阿轩,你可知白日里那晋王都干什么?他带兵直攻大内,带血的剑就这么架在我脖子上,扬言从未见过皇太子,怎知我不是个趁乱冒充的?” “他杀了羽林卫,杀了高总管,他还要将我给杀掉!若非紧要关头听说父皇还未咽气,今日我便成了他剑下亡魂了。” “阿轩,你可知父皇临终说了什么?父皇嘉奖晋王大义,封他为摄政王,要他执掌国事!我虽继位,却跟个木偶无甚区别!阿轩,你可知道,我在晋王的手下里看到了叛军,这场勤王分明就是他自导自演,他以我的项上人头做挟,要父皇下召!” “可恨我临昭皇室早已成了空壳,金玉其外,区区一个晋王就将我们逼到如此地步。” 姬玉轩张了张嘴,一时哑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眼中的皇兄素来是恣意张扬的,从未如今日这般,借着月色痛哭。 “皇兄……” 他找来帕子,想给姬子瑜递去。 但手伸到半路,却被对方一把握住了。 姬子瑜强忍着道:“阿轩,其实今日,晋王是要来杀你的。” “只是被我拦住了。” 姬子瑜声音很轻,但每一字都砸到了姬玉轩的心里。 “什么?” 姬玉轩有点想不通,他才七岁,还是嫡次子,晋王怎会越过皇太子来专门寻他? 若说是为夺权,父皇这么多的孩子阖该一个不留。但听皇兄之意,晋王只是想捉来一个筹码,好胁迫父皇下诏,如此,皇兄才是最好的人选。 姬子瑜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半晌不语。他像是在回忆白日的所见种种,也或是想起了自己父皇的临终所言。 他在想什么姬玉轩不知道,但越是如此,他越是猜测、害怕。 他最尊崇的父皇已经驾崩了,这世上,只有他的哥哥与他相依为命了,都说帝王心疑,他的兄长今日才登基,不会已经开始猜忌他了吧? 天光拂晓,露水将消,兄弟二人于寝殿相顾无言,临到最后,姬子瑜才从怀里掏出了个玉佩来。 他对着姬玉轩道:“当时晋王说,父皇之所爱在其嫡次子,皇太子不过是个靶子,若他是皇帝,定然传位——” “皇兄!” 话语未尽便被姬玉轩打断,他直挺挺的跪在自家兄长跟前,道:“奸人所言是为离间,皇兄信他还是信我?!” 姬子瑜垂眸看他,喉头滚动。 “我自是信自家兄弟。” 他扶姬玉轩起来,将手中的玉佩递了过去:“阿轩。” 姬玉轩从未见过这东西,一时心下茫然,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姬子瑜解释道:“海罚动,四洲清,这便是能号令曾经朝禹精锐的星宿令。” 他将玉佩交到姬玉轩手里,后者却像是碰到了火钳,双手向后缩去,连带着脚下都往后退了退。 “兄长,我不能要。” 这是历代皇帝才能执掌的东西,怎的要交到他手里,皇兄如此,是信任还是试探? 姬子瑜却是低头笑了声:“拿着吧,你刚还问我是信晋王还是信你,你是我嫡亲的弟弟,这星宿令,我只有交到你手里才放心。” “只是啊,朝禹已经散了百年了,这支精锐也早已锈迹斑斑,我虽交到了你的手上,却不能让你拿现成的兵权,你得去培养,去让这支精锐焕然一新。阿轩,这件事交给谁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唯有你,我唯一的弟弟。” “你能做到吗?” 姬子瑜握着他的手,眸中尽是信赖。 姬玉轩哑然,对上对方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 “呵,好样的。” 姬子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弟弟。” 今日是登基大典,姬子瑜不能久留,眼看天就要亮,他得先走了。 临走之际,他道:“阿轩,从今以后,便是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